《公子世无双》 第一章 送行 大周景祯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一,半轮明月照得九曲江水银光熠熠。 流香江弯弯曲曲,自西至东穿过京都城,近百艘大小不一的花船徜徉其中,丝竹声伴着好听的女子吟唱悠悠飘散,声传数里。寻常富贵人家的万贯家财,在这销金窟中也耗用不起十天半月。 这是陈无双穿越到这个世上的第十个年头。白衣如雪的十六岁俊朗公子挥金如土,不知让多少头牌花魁魂牵梦萦,只是一双好看的眸子死寂沉沉,没有一丝少年人应有的蓬勃灵动。 江上最大的花船上莺莺燕燕,欢聚着十数名妙龄佳人,个个身姿曼妙、声音撩人,对着仅有的两位恩客大献殷勤。 虽然江上花船大都是皇家产业,就连皇子们也常在此欢歌达旦、流连忘返,可干这一行的都是些苦命人,谁不想着早日寻个富贵人家的如意郎君脱离苦海。 这位目盲的少年,可是大周京城里屈指可数的显赫人物,人又生得俊俏灵秀,从来都是流香江上炙手可热的最佳夫婿人选,眼下那可恶的老头子竟要把他赶出京城,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对坐在白衣少年身前的,乃是大周司天监观星楼的二楼主。虽然没爵位在身,可单凭天机子陈仲平的名号,就足以震得十四州疆土风云变色,毕竟是五境十一品修为的高人啊。 差一步就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的陈仲平特意换了身干干净净的华贵衣裳,花白的头发懒散扎了个道髻,醉眼朦胧地歪坐在一众女子环绕中,浑浊的眼神里露出满意神色,这才是神仙日子。 酒喝干两壶,老者挥手让众人散去,整个花船偌大的三楼上只剩下一老一少二人。 “徒儿啊,这趟出门可说不准何时才能回来,闷闷不乐倒不如一夜尽欢,也好留个念想。” 陈无双轻啐了一口,气道:“你就这么当人师父的?” 老者闻言诧异道:“老夫不惜巨款,专程包下这最大的花船为你送行,还想怎地?” “你说怎地?司天监神功秘法不计其数,你非要我学个狗屁一样的抱朴诀,眼看都二境四品了,偏偏一丝真气也修不出来。一旦离了京城,外头的一只野狗都能要了我的命!就这,还指望我去剑山采剑,你等着给我收尸吧!”少年说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老者手中酒碗灌进口中。 这都什么玩意儿?酒精度不到十度的东西也好意思说是十年窖藏! 老者丝毫不以为忤,怪笑道:“无知小儿,你当这抱朴诀是谁都能修的?要不是你生有宿慧、先天灵觉出众,只怕在老夫面前哭死三回,也求不来这等福缘。至于剑山,嘿嘿,只要你能进得去就好,随便拣着把顺眼的带回来就成。贼不走空嘛,哪怕拿根烧火棍子也算没白去不是?” 活了两世的陈无双当然自知师父口中的生有宿慧是怎么回事,这种诡异至极的经历,饶是自称天机子的老者也绝对猜不透丁点。 少年本就不该是如今这个妖魔横行、修士当道的世界中人,他来自于一个文明悠久、灿若星河的伟大国度。三十二岁刚刚才竞聘上一家国内知名主流媒体综合新闻部副主编的他,在一次化工厂爆炸事故采访中,突然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六岁孩童。 更要命的是,他看不见了。 自打被陈仲平收归门下做了唯一的亲传弟子,六岁之前的记忆似乎被人完全抹去,一丝印象也没有。十年来,为治好他失明的双眼,白马禅寺那位贵为国师的空相和尚以及当朝太医令、堂堂五境修为的楚鹤卿不知用了多少法子,还是徒劳无功。 失去了眼睛的记者,还怎么寻找世间的真相? 就算想和光同尘也做不到啊,这个世上,到处都是有着移山填海之能的强大修士。出身地位超然的司天监,却没学会一点真气修为,就算想做个肆无忌惮的纨绔子弟,都得小心翼翼夹紧尾巴才行。否则一着不慎,恐怕就会像前世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仲平讨好似地又给眼前弟子倒了一碗酒,自己从桌上拈起一粒去皮去籽的葡萄丢进嘴里,继续说道:“嘿,真气这种东西嘛,讲究个水到渠成,急是急不来的。如今你灵识渐渐凝实,堪比寻常四境八品修士,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保之力。何况此次出行,司天监内除你不作他选,认命吧。” 耳濡目染十年之久,陈无双自然知道自身情况。这个世界上的修士无论正邪,总要以真气为主、以灵识为辅而修炼,直到破入五境迈上九品,灵识才能全部转化成实质,称为神识,妙用非常。 可他从小开始修炼的这门抱朴诀,则反其道而行之。三境之下不修真气、只锻灵识,等灵识修成神识,才能接引天地灵气入体,化为真气为己所用。否则跟人切磋争斗就只有束手无策挨打的份,想还手都困难。 “眼下一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你说句老实话,这抱朴诀,究竟有没有旁人修过?”少年叹了口气,这种境遇实在让人很是惆怅。 老者咂摸咂摸嘴,伸手拽着绣着云纹的衣袖胡乱擦了把脸,道:“修是有人修过的,不过十之八九在踏入三境的时候爆体而亡、尸骨不存。你不用担心这个,相信为师才是。”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着手指着不靠谱的师父,气道:“我信你个鬼!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是不是想等我死在外面,好偷摸着把黄莺儿娶回府去?你休想!老子不去了!” 黄莺儿正是这座花船上的头牌红人,年方双七、色艺俱佳,陈仲平早就对其垂涎已久。可惜佳人一颗芳心,只系在他俊俏徒儿身上,对这色眯眯的老头一向不假颜色。 “咳咳,说的什么话!这桩差事可是你师伯钦定的,观星楼主一言九鼎,你要不去,司天监就要断了你的银钱花销,将你发放雍州北境去从军。小子,记住了,跟人可以讲道理,跟命不行。何去何从,你自己思量。” 少年颓然坐下身来,口中泛起一股苦涩,心头更是一片悲凉。前世也不是没看过穿越小说,人家主角个个身负系统、带着外挂,要么就是重生数月就一鸣惊人,怎么轮到自己,就变成了遇人不淑,整整十年光阴尽付蹉跎? 罢了,认命不丢人。 总比真去雍州北境那种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跟茹毛饮血的漠北妖族拼死拼活强得多。据说那些外族,最喜欢掠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生吞活剥,简直豪无人性可言,比之前世非洲大地上野性十足的狮虎还骇人。 “我要带着黄莺儿一起走。”不能让这为老不尊的师父趁他不在京城,就给偷了家,那这命认得也太亏了些。 “那可由不得咱师徒二人做主了。你师伯已经定下,谷雨陪着你去。”陈仲平洋洋自得喝了口温茶,对自家徒儿气急败坏的脸视而不见。 第二章 出京 司天监与大周国朝同龄。 自大周太祖李向起兵征战平定四方,建国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陈家先祖的相助下,定天下疆域为一十四州,并设司天监,职司监察天下修士、镇压国朝气运,至今已历一千三百余年。 千余年间天子更替,司天监却始终圣眷不衰、地位超然。历任观星楼主世袭一等镇国公之爵,一脉相传,从不收外姓弟子。 当代国公爷、观星楼主陈伯庸这一辈,有血亲兄弟四人。除排行最末的陈季淳育有一女、定亲于当今陛下的六皇子之外,其余三人膝下都无子嗣。 无奈之下,才在各地寻了些天资上佳的孤儿收入府中,多年来由楼主亲自调教,培养出二十四名剑侍,分明命名以二十四节气,在麾下任命。 谷雨正是其中之一,年纪只比陈无双大了一两岁的少女,已然有了三境六品修为,放眼天下也算得上是高手修士,颇得器重。 只不过,也许人生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位修为远胜于陈无双的侍女,相貌实在平平无奇。微黑的脸孔,比之黄莺儿那吹弹可破的娇俏容颜,几乎判若云泥,而且从来少言寡语,为人最是无趣。 此时的陈无双,正不情愿地跪在观星楼不算宽敞的七层上,听着师伯谆谆善诱道:“无双啊,眼下乱世征兆已现,各路邪魔外道蠢蠢欲动,世道可不太平。你身无真气修为,出了京城步步都是险境,有谷雨护着也好有个照应。至于那黄莺儿,你要是真喜欢,等你回来我亲自把她接来司天监就是。” “京城距云州少说也得七千里,我又不会御剑,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陈无双幽怨道。 既然认了命非去不可,临走之前总得多讨要些好处才实际。司天监富可敌国、珍藏无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时候不开口更待何时? 陈伯庸位极人臣,岂能瞧不出眼前这惫懒少年打得什么主意? “你此行确实举步维艰,一来要沿途增长见闻、锤炼神识,力争在到云州之前突破三境,好有资格进剑山采剑。二来,则要留心各地修士门派可有异常举动,司天监这副担子,你躲是躲不掉的。” 不提好处,只说责任。这种官僚习气,作为记者的他前世可没少见,应对起来也倒有些心得。 “前路漫漫、重任在肩,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您好歹也赐些神兵法宝、灵药仙丹的,给我防防身不是?再说,金银这种俗物,留着也生不出小的,不如得之于天下、散之于天下。这等小事不必劳您大驾,我顺手就帮着办了。” 这回可真是去玩命,该要的好处少一点也不行。 陈伯庸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此次出行若能成功,整座观星楼我都舍得送于你。神兵利器先不提,左右有谷雨跟着,不到三境你拿了也无用。灵药倒给你准备了不少,上千枚是有的。至于防身的法宝,路上谷雨自然会给你,片刻也不许离身。” 本来忐忑的陈无双闻言,心中踏实了不少。这师伯平日里不苟言笑,对自己真算是另眼相看了,难得他这么大方,几乎下了血本,比起师父来靠谱得不是一星半点。倒让少年生出些感激之情来,看来这趟出门是势在必行了。 至于这座世人景仰的观星楼嘛,谁愿意要谁要去,你没有儿子也休想把这担子传给我。伴君如伴虎啊,哪有日日畅饮流香江上过得舒心。 做大人物,是很辛苦的。 “多谢师伯厚赐,无双···争取不负所托。不过···” 陈伯庸眉毛一挑,问道:“哦?” 却听得身前恭恭敬敬跪伏在地的少年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烦请师伯看好黄莺儿,别被我师父钻了空子。” 身形颇为魁梧的楼主郑重点点头,应允道:“你放心。就算看不好黄莺儿,我也看得住你那师父。” 顿了顿,似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陈伯庸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挥手道:“去准备吧,明日一早,趁着大雾动身离京。路上···凡事多加小心。” 陈无双磕了个头,自行退去。前世人人平等,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入乡随俗,这一世既然能重活一次,该有的礼节容不得抗拒,心理上倒也没多大负担。 淮阴侯韩信还曾受过胯下之辱呢,这种对自家长辈磕个头,就能换来大大好处的事,有什么想不开的,谁还嫌宝贝多了压手? 仲夏时节,本不该出现大雾弥漫的天气。 不过,这对于司天监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五境修士移星换斗、搬山填海无所不能,呼风唤雨也属平常,称不上稀奇本事。 趁着天还没亮,厚重大雾笼罩整座京城时,剑侍谷雨一言不发地御剑升空,带着垂头丧气、恋恋不舍的陈无双,从观星楼悄然离京,未曾惊动任何人。 一路向南远远飞了半个时辰功夫,眼见大雾就要在初生起的朝阳照射下散尽,二人才寻了个偏僻处收剑落下身来。 司天监门中喜穿白衣,连天子御赐给陈伯庸的蟒袍都是白底绣银龙,谷雨也不例外。只是身上所穿的上好白纱长裙,在自家主子骚包的打扮面前多少显得有些···寒酸。 价值千金的白蚕丝长衫上细细绣着山川河岳,腰间坠着鱼型羊脂美玉,连头上都束着蚕丝金边发带的少年,任谁打量一眼也得称赞一声浊世佳公子,风度堪比当朝太子爷。 谷雨皱皱眉,这身打扮去,逛逛流香江自然是极好的,可出门游历还穿成这样,就差昭告天下恶人,好大一只肥羊就在眼前,尔等为何还不动手? 犹豫了一下,并未开口劝阻的侍女从随身储物香囊中,取出一个长有四尺、宽有尺余的黑漆漆古怪铁箱来,道:“楼主交代,公子从出了京开始,此物不可离身片刻。” 陈无双惊喜地伸手欲接,却猛然感到双肩一沉,险些被重逾百斤的重量压倒在地。一个触手冰凉的铁箱子不由分说就被挂在了单薄肩头,沉沉压在背上。 少年大惊失色,诧异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你保命的法宝。楼主大人亲手在上面刻了一道符咒。”谷雨解释道。 陈无双不解问道:“符难道不能画在纸上?这箱子死沉死沉,还有别的用处?” “没了。” 来不及骂娘,陈无双不死心道:“那灵药呢?” 话音刚落,就突然被谷雨一把掐住下巴掰开嘴,一粒绿豆大小的丹药入口即化。呆滞了片刻,还没等回过神来,他就感觉腹中一阵疼痛翻涌,心中生起一丝不祥预感来,“这是···” “隔四个时辰吃一次。喏,你左边有个小林子,去那边解决,我在此等你。” 不能再说话了。再多说一句,都有毁了这套行头的危险。 少年恨恨背着铁箱往林中跑去,好你个卑鄙歹毒的陈伯庸,敢喂公子爷吃泻药! 第三章 剑仙庙 自打莫名其妙穿越以来,从来锦衣玉食的公子爷还没吃过这种苦。他不止一次地哀求侍女停下歇歇,可谷雨恍若未闻,不管他如何撒泼打滚,脚下一步都不肯停。 耍赖坐在路边,耳听得谷雨脚步声不停,又生怕落了单遭人毒手,骂骂咧咧只好追上去跟在后面如影随形。 毕竟,这可不是在京城,世上从来不缺杀人越货的歹人。依他的本事,漫说修士,普通身子骨略强壮些的村夫也不好应付。 灵识强归强,可未曾化为神识之前,想要以此对敌也不容易。 二人一前一后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暮野四合、天色将晚,谷雨才慢慢打量着四周停下脚步来,想着找个地方过夜。自己有真气在身,走夜路自然不惧,可身后跟着的累赘就不好办了。 陈无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道:“谷雨啊,我想采访采访你,你那剑是个摆设吗?咱们御剑飞行不好吗?” 谷雨哼道:“楼主交代,公子爷要凭自己本事走到剑山,才有希望破入三境进去采剑。” “你搞清楚先,现在你的主子是我,不是陈伯庸!再说,走就走吧,我一天被你那丹药害得拉了两次,人都快虚脱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侍女懒得搭话,自顾自盘算了一番,这一天下来紧赶慢赶,才走了一百六十余里,其中一半还是早晨御剑之功。这种速度,对修士而言虽然不尽人意,但剑山开启之日还有一年,时间上倒是绰绰有余,不担心耽误了日子。 “前面半里处有间破庙,去那里过夜。”谷雨很快就做了决定,至于自家主子愿不愿意,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陈无双无奈站起身来跟上,心中暗骂,这到底谁是主子?哪怕前世万恶的资本家,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单位组织团建爬山的时候,还能带着年轻漂亮的实习记者偷偷摸摸坐个索道呢。 尽管一向喜欢睁眼说瞎话的少年公子目盲不能视物,可敏锐的灵识早就感应到前面不远处,确实孤零零立着一座小庙宇。附近数里荒无人烟的所在,香火想来也不旺盛。 二人到了近处才知道,这座庙何止香火不盛,要是再晚来一年半载,只怕房屋都得倒塌了去。这要放在前世,绝对是危房改造对象。 庙门早不知道何处去了,门洞四敞大开着,正对着一座靠墙端坐的丈高泥塑神像,浑身上下彩漆斑驳得所剩无几,看不出原本颜色。 神像是一个中年男子模样,膝上横着一柄长剑,双手在腹前结了手印。前面的供桌摇摇欲坠,上面除了厚达一寸的浮尘,空无一物。庙中杂乱肮脏,犄角旮旯满是灰尘蛛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谷雨皱着眉,从香囊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借着光亮看清楚庙中布置后,衣袖连连挥动,带起来阵阵清风将灰尘卷出门去。毫无准备的陈无双呛得灰头土脸、连声咳嗽,忙伸手掩住口鼻,三两步跑出门去。 “你是不是成心的!不知道扫地之前要先洒些水吗?” 倒霉的公子爷一语成谶。本来安静闷热的夜里,忽然随着风声响起阵阵雷鸣,眼见就要落下一场雨来。 等庙中灰尘散尽,陈无双险险在大雨倾盆而下之前躲进庙里,再破败也能遮风挡雨,人得知足不是? 就着夜明珠的光亮,谷雨早就看清楚这座庙确实小的可怜,除了这间供着神像的房间之外,连个偏殿侧房都没有,好在打扫干净之后,暂且容身过夜也算勉强。从香囊中取出干粮酱肉分给气呼呼的公子一半,自己席地而坐就不再言语。 沉重的铁箱子卸下来当凳子坐在一旁,陈无双有一口没一口嚼着酱肉,左手不停地揉着酸痛的肩膀问道:“有酒吗?” “会唱小曲吗?《下扬州》那种不会的话,《思无邪》也行的。” 谷雨用沉默代替了回答,要求三境六品的剑修唱花船女子的小曲,满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来。 向来纵横流香江上堪称无往不利的公子爷,却在自家侍女面前吃了瘪。 谷雨吃饭速度极快,三两口就填饱肚子,开口说道:“公子出京的事瞒不了多久,想要你命的人不少,还是省些心思,琢磨如何早日修成三境才是。” 陈无双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叹气道:“三境啊···如果老头子没诓我的话,现在也算是能摸到三境门槛了。可这又要赶路又要修炼,公子委实做不到啊。” 谷雨似乎不太会安慰人,索性继续说道:“仲平先生嘱咐过的,公子所修功法颇为殊异,三境是个紧要关口,稍有不慎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神仙难救。之所以让公子一路负重徒步而行,正是为了强健体魄,好应付来日处境;至于那伐髓丹,也是为了让从来没经历过真气循环的公子,以药力驱逐体内后天沉淀下来的杂质,洗练体质、拓宽经脉,以求万全。” 陈无双没好气道:“你说的伐髓丹,就是他娘的泻药?吃一次拉一次,这谁扛得住?” 谷雨道:“公子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 “多远算长远?” “大约···七千里远。”谷雨语气中多少流露出一丝笑意,对这个娇惯得出了名的主子今日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负重百余斤、徒步八十里,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终究灵识再出众也增涨不了几分力气。 看着陈无双恨恨将最后一口酱肉夹在馒头里塞进口中,谷雨站起身来看着门外瓢泼大雨,道:“时候不早,明日还得赶路。我守夜,公子放心睡下就是。” 这才有个侍女的样子,可惜总比不上花楼里的姑娘体贴细致。 安安稳稳睡到夜半子时,陈无双无奈睁开眼睛,感受着腹中越来越强烈的阵痛,苦着脸问道:“又到时辰了?” 坐在一旁的谷雨点头扔给他一把纸伞,道:“去外面解决。” “正下着雨呢!”被疼痛惊醒的陈无双愤怒的抗议道。 呛啷一声,侍女手中佩剑出鞘。 灵识清晰感受到一丝冰冷寒意的公子爷撑开雨伞出了门,讪笑道:“如此大雨中出恭,也算应景。” 第四章 追杀 夏季的中州,天亮的很早。 陈无双抱怨着抻了个懒腰,这一宿睡的极为难受,雷雨声吵人不说,侍女连床褥子也没准备,庙里地面冰凉生硬,硌得骨头酸疼。 “咦,这庙···” 后知后觉不经意间灵识一扫,他竟从神像上感应到一缕气若游丝般若有若无的残存气息。 “是供奉逢春公的剑仙庙。”谷雨收拾好,站在一旁道。 大周一千三百余年国祚,境内修士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规模稍大一些的门派中弟子动辄成千上万,可真能修至五境的修士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几乎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花逢春乃是两百年前一代绝顶剑仙,据说四十余岁就有五境十二品巅峰修为,一柄焦骨牡丹威震天下,天香剑诀举世闻名,真正是能与上界仙人一争长短的人物。 世人都以为逢春公修为破了十二品境界,飞升而去。出身司天监的陈无双却知道,那位风流剑仙力战下凡仙人,硬生生斩杀六位才力竭身亡,所向披靡之称绝非虚言。 至于这惊世骇俗一战的原因,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推说不知其详,恐怕早被司天监列为绝密,隐瞒了下来。 陈无双有些唏嘘地道:“可怜一代剑仙,落得如此下场···百花山庄就在云州,此行总要去看看。” 谷雨点点头,哪个剑修在花逢春这三个字面前不生崇敬?前世的陈无双也曾梦想过获得新闻界最高荣誉普利策奖,从而义无反顾扎根于媒体一干就是十数年,落下一身腰酸背疼的职业病。 二人感慨着对神像躬身行了一礼而后出了门,梦想很遥远,脚下的路很漫长。 面无表情的服下谷雨递过来的丹药,既然抗拒不了就别白费力气,这也算前世学来的处事哲学。转到庙后解决完排泄问题才抖擞起精神来,主动背上铁箱子喊道:“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出发吧!” 一声刚落,半空中两道血红色剑光呼啸而来,虚停在离地三丈处挡在一主一仆身前。 谷雨反应极快,上前两步将主子护在身后,手中长剑突兀腾起耀眼光芒,迷蒙青色由浅转深、蓄势待发,冷眼盯着二人高处明显来意不善的二人。 那二人一高一矮,各自黑纱蒙面遮住相貌,连衣着都是一样的普通灰色粗布,看不出来历。 稍高些那人仔细打量过一番,笑道:“可是无双公子?” 陈无双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道:“不是。我姓孙。” 傻子才承认,眼下装孙子才是上策。 那人笑道:“在下前日刚有幸在流香江上与公子见过一面,自信不会认错。知道公子好这调调,我家主子令我兄弟二人请您寻个好去处玩耍几天,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这就伺候您动身?” 既已点破,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陈无双心知如此,仍旧睁眼说瞎话道:“这位高人,你真是认错人了。我是楚州朔阳城孙家的子嗣,前日确实去了流香江谈些绸缎生意,眼下得赶回去交差,下次再来京城一定请二位一起去花船上乐乐如何?” 矮个子冷哼一声,道:“何必废话?看他一副吃软饭的样子,擒了回去领赏就是。” 陈无双打死也没想到师伯口中的举步维艰来得这么快,才出京一日就遭遇强敌。更没想到的是这二人出手更快,都没来得及再蒙他几句,灵识就感应到两把血红长剑一前一后凌厉向自己刺来。 不是说好了生擒吗?怎么看样子恨不得将公子爷诛灭当场才痛快? 莫非···这二人也是垂涎黄莺儿美色的同道中人,才下此毒手? 红颜祸害啊···我都穿越到这了,还能碰得上无脑追星族,这也太扯淡了。 谷雨不知道公子爷此刻心里已经将二人定性成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身份,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二人浑身真气激荡、御剑凌厉,修为恐怕不逊色自己多少。 陈无双倒是清楚,灵识感应到二人修为都是三境五品,就算在高人云集的京城也有资格做豪门大族门下的客卿接受供奉,只是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主子,到底是谁。 谷雨有所顾忌,不敢升空而起,以低处应敌本就吃了亏,何况此时敌众我寡,就算修为略高些,应付起来也有些棘手。长剑当空一横,迷蒙青光大盛,堪堪凝成一层光幕挡在身前,险之又险得拦下二人起手一剑。 “青冥剑诀?你是二十四剑侍中哪一位?” 两柄血红长剑停在青色光幕前不得寸进,高个蒙面人似乎未尽全力,出口问道。 谷雨冷哼一声,光幕竟逼着两柄剑后退了数尺远近,而后陡然撤去,长剑斜斜一撩,看样子竟要将对方兵刃拦腰斩断。与此同时,左手迅速掐了个指诀,一层柔和白光像蛋壳一样将身后的陈无双包裹起来,正是三境修士才能修成的真气屏障。在她真气耗尽之前,那二人要想攻破也并非一时半会的事儿。 陈无双灵识敏锐的感知到一层坚韧的真气将自己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虽然心中忐忑,还是好整以暇地卸下铁箱子坐在身下,反正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候不给谷雨添乱就已经是眼下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蒙面二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单打独斗自然拼不过面前这个修为明显高些的女子,但以二敌一就得另相别论了,只要没进四境,看她能撑得了多久。 二人心知司天监神兵无数,这女子手中长剑想必也绝非凡品,当然不肯轻易与之硬碰。两柄血红长剑灵活躲开谷雨一击,居高临下倒立而起,一前一后分别刺向谷雨双肩,先废了她手臂,看她还能不能再掐指诀施法。 矮个那人长剑刺出后,口中迅速低声念了句什么,就见从他身上腾起滚滚黑色浓雾,夹杂着阵阵凄厉惨叫声弥漫开来,仿佛其中禁锢着无数冤魂野鬼,意欲择人而噬。 谷雨面色一变,若是平常剑修,御剑之术不可能高过自己所学的司天监秘传青冥剑诀,拦下刺向自家主子的招式不难。可这诡异黑雾鬼气森森,显然是邪修灵识攻击之类的法门,自己抵挡倒也不难,只是不知道灵识虽强但不太会运用的公子能不能应付的了。 陈无双脸色唰地雪白,要是能看得见倒还好些,可灵识中此刻清楚地感觉到怕不有数十冤魂正张牙舞爪越过谷雨朝自己扑过来,吓得从后脑顺着脊椎骨而下一片冰凉,要不是努力控制,险些就小便失禁。 这回算是惨了。 天底下怎么还有修炼这种法门的人,前世那些养小鬼的恐怕连小巫见大巫都算不是,那一个个比起来都是弟弟啊。 柔和白光聚成的蛋壳眨眼就被漆黑如墨的黑雾吞噬,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不过并未隔断谷雨的真气联系,而且尽管公子连声惨叫听得瘆人,有力气喊就证明暂时还活着。 陈无双此时真是大惊失色,灵识中面目狰狞的恶鬼围在外面不停啃噬着谷雨布下的真气屏障,仿佛咬得吱吱作响。 “谷雨啊···救命!死老头子,公子爷与你势不两立!” 第五章 剑仙风华 前世从业新闻多年的他,阅历可谓远胜旁人。 从高居朝堂的封疆大吏到流落街头的讨饭乞丐,形形色色阅人无数的陈无双当然知道,发展过程有悖常理的事物往往只有两种,一种是骗局,另一种则是奇迹。 自己所修炼的抱朴诀,绝逃不出这两种结果去。而且照目前所拥有的强大灵识来看,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司天监千余年的名声还是有口皆碑的。 量子力学、平行世界之类的说法,作为一个合格的记者,前世也早有涉猎,虽然心底多半对这种事情是嗤之以鼻的。江湖骗子、民间大师一类人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可十年前的自己的的确确是穿越了,铁证如山容不得半点质疑。 穿越多年的他,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认可了这个以强者为尊、修为境界几乎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世界。十年来,尽管心有抵触,可还是对所处的世界规则有了不少了解。 人有善恶之分,修士自然也有正邪之别,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可这世上,除了人之外,妖魔古怪之流比比皆是,万族有灵智者皆可修炼得道,说起来真比前世所处的高度文明社会危险得多。 眼看身陷险境,谷雨又无暇来救,陈无双只能靠自己了。 抚摸着铁箱子表面玄奥剑符的刻痕,正犹豫着要不要以灵识激发时,他突然想到问题的关键。 照前世经验来看,这些冤魂恶鬼,是灵体啊!剑气再强,应该也算是物理层面上的攻击手段,真正专业对口的,难道是灵识? 白衣少年阵阵惨叫不绝于耳,矮个蒙面人狞笑道:“无双公子莫怕,等你死了也会跟它们一起变成我这百鬼诀中所禁锢的凶魂,提前交个朋友大家也好熟悉一下才是。” 谷雨听见“百鬼诀”三个字,心中惊骇,咬牙切齿道:“肃州阴风谷门人?好大胆子!” 高个蒙面人皱了皱眉,对同伴无意间暴露身份有些不满,道:“原来姑娘是谷雨,二十四剑侍里排名前列的翘楚人物,果然不凡。” 口中虽各自说着话,一青、二红三柄长剑却在半空中交手数招。谷雨青冥剑诀精妙,仓促间倒也招架得住二人攻势,只是要说脱开身救援自家公子爷就实在顾不上了。 谷雨清吒一声,佩剑呼应着剑光一敛,一股无坚不摧的澎湃剑气从剑尖喷薄而出,转瞬就在虚空中凝聚成一柄巨大气态宝剑,三丈长短的巨剑带着破空锐响如泰山压顶般朝蒙面二人猛然劈去,声势颇为恢弘。 高个蒙面人双目一凝,赞了声“好手段”,迅速召回血红长剑,与矮个同伴共同掐起复杂手诀,光天化日下阴风阵阵,眨眼间飞沙走石化成两道接天连地风卷,旋转着悍然撞向谷雨剑气所化青色巨剑。 此刻被黑雾包裹在内的陈无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三人也没太注意到,原本惨叫连连的他和凄厉嘶吼的冤魂都没了声息。 强大到堪比四境八品后期修士的已有半数凝成实质的灵识一外放出来,伏在谷雨真气屏障上的冤魂恶鬼就像烈日下的积雪,无声无息渐渐开始消融。陈无双感应到,它们的身体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淡,最后几乎透明了。 果然有效!这抱朴诀伤人够呛,杀鬼可算无上利器! 更奇怪的是,那些凶恶冤魂似乎感觉不到危险,根本不知道躲避,不过十数息时间就被他灵识灭了个干净,甚至连那诡异的厚重黑雾都再拦不住灵识外放,清晰感知到了外面的形势。 青色巨剑毫无花哨的一剑劈在两道风卷上,轰然一声巨响,真气乱流四下散去,三者同时破碎消失。 谷雨咳嗽一声,目光坚毅地将身前佩剑一把握在手上,以一敌二强拼一击,饶是她修为高于二人也难免气机一滞,好在伤势不重。 蒙面二人身形在虚空中退后数丈,黑纱下的表情满是惊骇。司天监青冥剑诀,竟然比传言中更强大,二人联手在这少女面前都占不得丝毫便宜。 矮个那人更是脸色发白,惊咦出声:“糟了,那小子能破百鬼诀?!” 本来受他灵识牵引掌控、禁锢在黑雾中的冤魂恶鬼,不知何时竟然被切断了联系,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说什么?”高个蒙面人当然不信,大周京城谁不知道司天监的无双公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一丝真气修为都没有如何能破去阴风谷秘法百鬼诀? “哟,二位,别来无恙啊。”黑雾中说话的,不是陈无双还能是谁? 谷雨闻言大喜,自家主子果然有些与众不同的本事。 “谷雨,剑仙庙神像!”陈无双莫名其妙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倒让蒙面二人惊疑不定,什么? 剑仙庙?逢春公的神像? 能够被陈伯庸看中,亲手栽培成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哪个不是天资聪慧之辈?谷雨心念电转间就明白了公子所指,这不太靠谱的惫懒少年是说,借逢春公残留的气息相助破敌? 云州百花山庄覆灭十余年之久,天下皆知。传闻花家血脉断绝,这剑仙庙也不知道荒废破败了多久,多年没有香火供奉,难道真还有逢春公一丝残念留存? 蒙面二人眼见情势不利,对视一眼各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日也不能就此放弃,徒劳无功倒是小事,可二人身份暴露,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肃州阴风谷,可扛不住司天监滔天一怒。 两柄血红长剑猛然光华大盛,几乎连阳光都压了下去,映照得半边天一片血红,如同无边血海一般,气势骇人。 这一下二人倾尽全力出手,存心务必要拼着重伤斩杀谷雨。 生死相搏关头,半分也耽搁不起。 谷雨一咬牙,罢了,信他一次! 勉力凝起自身全部灵识真气,连护住陈无双的真气屏障都失去支持,突然散去。好在已经没了冤魂恶鬼在内的黑雾也奈何不了这位公子爷。 “司天监晚辈剑修谷雨,恳请逢春公相助,除魔卫道!”谷雨一声冷喝,将浑身灵识、真气猛然外放,一道刺眼的青色光柱从她体内电射而出,一头灌注进身后不远处的破庙中。 那里,端坐着一位曾经斩杀过上界仙人的人间修士。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蒙面二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陈无双灵识紧紧盯着破庙,血红色的天上,一轮太阳金光万丈。 风起了。 一声轻不可察的悠悠长叹,穿过两百年春秋轮换,越过芸芸众生。 彩漆斑驳、尽失往日颜色的神像,双眸似乎亮了一亮,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浩大苍凉气息蒸腾而起,直冲天际。 谷雨身前虚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天香国色、雍容而华贵。 陈无双痴痴赞了一声,“好一个···天香剑诀!”这等栩栩如生的特效,放在前世那群导演面前怕不惊为天人。 第六章 破敌 一朵盛大无比、娇艳欲滴的暖黄色牡丹花堂皇迎风而放! 剑气深蕴、光华内敛,片片花瓣层叠得如同一团大绣球。 谷雨一时看得都有些痴了。如此神异的剑诀,当年那位逢春公当真不愧剑仙之名,也不知多少人有缘一见这国色天香的花中帝王! 若能和花逢春生在同一个时代,既是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的是,逢春公珠玉在前,穷极一生也难望其项背;大幸的是,能得见巅峰剑修举世无双的绝代风华。 蒙面二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面对眼前花瓣一张一合犹如呼吸一般由精纯剑气幻化出来的牡丹,连逃跑都是一种奢求。 陈无双灵识一瞬不离这朵破庙神像残存气息引动谷雨真气所凝聚成的花朵,若有所悟。 原来,真气是这么用的。相比而言,谷雨的真气屏障何止是相形见绌,简直是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生当为剑仙! 既然上苍怜悯,给了自己再活一次的机会,那说什么也不能浪费。 所谓,人之生于世,当如火之燎于原! 谷雨全身的真气,几乎被这朵剑气聚成的牡丹花汲取的一干二净,面色煞白地从香囊中摸出一粒丹药,迅速扔进嘴里。司天监不缺侍女,自己死了无妨,可二楼主陈仲平的弟子只有这一个,万万容不得半点闪失。 若是这朵牡丹不能奏效,拼死也得护着公子逃出去。 牡丹花似乎感知到她心中所想,摇摇晃晃慢慢升空而起,到了蒙面二人的高度后陡然急速旋转起来,一时间,无数花瓣挣脱束缚,带着破空锐响散落开来,直冲过去。 一朵花上能有多少片花瓣?陈无双从来没数过,双眼失明的他,对这种事从来不感兴趣。 可谷雨三境六品的真气有多深厚,这一刻他却有了清晰的认知。明黄色的花瓣如同无穷无尽般片片斜飞,成百上千道剑气就劈头盖脸斩向蒙面二人。而那朵牡丹花,竟然丝毫未见凋零之意,仍是富丽堂皇,连轮廓都没减小一分。 蒙面二人哪还有心思管别的,两柄血红长剑交叉在一起,幻出一层厚达三寸的血红色真气屏障,勉力挡在身前,冷汗连面上蒙着的黑纱都湿透大半。 “撑住!那丫头修为有限,这等剑诀最是耗费真气,她坚持不了多久!”高个蒙面人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已经明显变了声调,颤抖着道。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啊。”陈无双此刻才算真正对这世上顶尖的巅峰修士有了崇敬之心,五境高人啊,怎么可能都是自己师父那种色眯眯、不修边幅的样子? 每一片花瓣看似轻飘飘的撞击,都让蒙面人身前的血红色光幕泛起涟漪,不过三五息时间,二人合力凝聚的真气屏障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下薄薄一层。 矮个蒙面人大吼一声,突然收回真气御剑转身就逃,他这一撤力,可害苦了同伴。无数花瓣立时将薄如蝉翼的血红光幕,撞得千疮百孔,势如破竹般在没来及反应的高个蒙面人身上留下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蓬地喷出来。 “你···”望着同伴远去的背影,高个蒙面人圆睁双眼,不甘地摔落在地上,激起尘土四溅。 谷雨冷哼一声,奋起余力以灵识牵引着越来越暗淡的牡丹花,爆发出最后一次光华,数百片花瓣陡然加速,追向心神大乱的矮个蒙面人。 噗噗的真气破体声不绝于耳,没逃出多远的他死相更惨,被不费力气追上的花瓣从身后直接碎尸当场,漫天血雨、碎肉哗啦一声洒在地上,死得到处都是。 陈无双摇摇头,果然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危险。走上前去,捡起高个蒙面人丢在地上的血红长剑,一剑刺在胸口处穿了个透心凉。同时,强大灵识猛然冲进他眉心处,摧枯拉朽般碾压一遍,直到确定这人死得连穿越的机会都没了才罢手。 师伯说了,凡事得小心些,谁知道这些出身诡异、能够驱使冤魂的邪修,还有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补上一剑心里才踏实。至于那个矮个子就没必要了,都分不清到底在哪块肉上下手才合适。 牡丹花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谷雨这口气一松,浑身虚弱得差点站不稳身子,拄着佩剑勉强要上前摘下高个蒙面人脸上的黑纱,却被陈无双摆手阻止了。 “这些人既然敢来,他家主子就不怕泄露身份,看了也是白看。呵呵,肃州阴风谷···倒真有不怕死的。”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一声巨响,那座已经破败不堪的破庙,像完成了使命一样轰然倒塌,花逢春的神像被歪倒得墙壁砸得四分五裂。 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随着那朵牡丹花一起,完完全全消散在天地之间,没了护持的破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威名赫赫的剑仙终于在两百年之后,彻底烟消云散。 陈无双回身跪在地上,朝着那座废墟重重磕了三个头,如此大恩,岂能不敬?谷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跪下身来,“晚辈谷雨,多谢逢春公在天之灵护佑!他日公子修为有成,必为前辈塑金身神像立庙,享司天监万世供奉!” 陈无双叹口气站起身来,仰着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把花逢春气息纳入胸腹,“不用等修为有成,此次若能安然到了云州,我就要在百花山庄遗址,为逢春公立一座庙宇。”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立庙既是敬你,也是敬天。 你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好好看着,无双剑下,也能斩杀仙人! 第七章 封爵 原地休息了半个多时辰,谷雨一把抓住陈无双肩头御剑腾空而起,随便找了个方向风驰电掣般远远飞去近四十里,才在附近找到一个小镇子,寻了个僻静处落下身来。 “我真气尚未恢复,万一再遇上危险自身难保,不如在这镇子上修整两日。”谷雨平淡的说着,语气里却有一丝歉意。 陈无双无神的眼珠微动了动,笑道:“谷雨啊,要论社会经验,你可有些不够看。” 谷雨没听懂他所说的社会经验是什么意思,好奇道:“哦?公子是说···” “最好的伪装就是招摇过市,懂吗?拿银子来!”陈无双笑着伸出手,金银之物好是好的,可揣在身上太过累赘,鼓鼓囊囊也影响风度,所以都放在谷雨随身的储物香囊中。 谷雨疑惑地摸出一锭金子交给他,随后就见自家主子喜笑颜开,循着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去。 不多时,就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因为···公子正在跟客栈伙计讨价还价,要买人家的马车。 谷雨皱皱眉,刚要上前阻止,陈无双却已经与客栈达成交易,把金锭塞进满脸堆笑的伙计怀里,纵身跳上马车,招手叫她过去。 “公子,楼主交代···” “别提楼主了,那不是什么好词。现在你真气有损,躲着不是办法,不如大大方方赶着马车往南慢慢走,收敛些气机反而不易被人怀疑。”陈无双振振有词道。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快些上来,公子爷不会赶车。”陈无双一头钻进车厢里,翘起二郎腿道:“我这不还背着铁箱子吗,不算偷懒。就两天,等你恢复了我就下车走路,耽误不了修行。“ 谷雨无奈,原来所谓最好的伪装就是招摇过市,是这么个意思。那社会经验又是什么学问?似乎自家这位主子颇有造诣的样子。 侍女想得周全,不知从何处拿了个白纱蒙住半张脸,收敛起浑身气机,驾着这辆比市价贵了起码两倍的马车穿过镇子,寻南而去。 陈无双悠然自得地歪坐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谷雨啊,你在二十四剑侍里修为排名很靠前?” “十名开外。” “哦?那你为什么叫谷雨?我记得二十四节气里,谷雨应该是第六个吧?”陈无双好奇道。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的存在不是秘密,他一直都以为排名顺序是按修为境界高低而定的。 “因为上一个谷雨死了。”说起那个曾经叫这个名字的人,谷雨有些漫不经心,语气中无悲无喜。 “死了?怎么死的?”司天监门下的剑侍,是人人都杀得了的? “死在南疆十万大山,尸骨无存。” 这句话引起了陈无双极大的兴趣,传闻云州剑山之南,就是穷山恶水的南疆十万大山,自古无数凶兽盘踞,世人谈之色变。要不是剑山特殊,如同大周屏障一般将其阻隔在外,恐怕这个世界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 越秀剑阁千余年间广收门徒,图的就是为人间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不容妖魔入侵中土北上一步。因此,越秀剑阁历代掌门是除司天监陈伯庸之外的,大周国朝唯一一位世袭罔替的公爵,靖南公。 “南疆···真的有凶兽盘踞?”陈无双追问道,看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久居京城,连自己师父在内,坏人都没见过多少。 “不知道,我没去过。”谷雨盘坐在车前,静静修炼恢复真气。 公子爷猛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该不会也是头一次出京吧?” “嗯。”侍女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来算是回答。 谁还有心在乎她敷衍的态度,这简单的一个字,几乎击溃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合着两人上路,一对睁眼瞎。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远在京城朝天殿的当朝皇帝,正为他的事犹豫不定。 朝天殿是大周天子平时召重臣私下议事的偏殿,极为清静。陈伯庸面容恭谨地坐在锦凳上低垂着头,耳听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身前八尺余长的千年檀木案子,一下一下,清晰而稳定。 即位二十三年来,这位年纪不过四十余岁的天下之主李燕南已经双鬓花白,面上带着几分憔悴,薄薄的双唇紧抿着,眉头微微皱起。 “爱卿,这等大事交给无双,是不是儿戏了些?” 陈伯庸清了清嗓子,洒然笑道:“陛下,关心则乱。臣弟仲平···其余不谈,卜算之术称得上是首屈一指,他曾言天下气运、大周兴衰只系在无双一人身上,微臣是信得过的。” 身穿明黄龙袍的皇帝抬手撑着前额揉了揉太阳穴,躬身站在一旁的老太监立刻端起参茶双手奉上前去:“陛下保重龙体。” 接过来浅浅尝了一口,随手就放在一边。按照太医令楚鹤卿的方子泡的参茶极苦涩,难以下咽。“爱卿啊,近些年···朕自知气运衰弱,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长长叹了口气,皇帝脸上竟有了些凄楚神色,“这一千余年国祚,莫非祖宗基业真要守不住了吗?” 老太监吓得忙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口中不停道:“大周基业万年,基业万年啊···” 陈伯庸站起身来,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如今虽然乱世征兆初显,毕竟还没生出动荡祸乱,若是及时补救,微臣还有五分把握。” 皇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国朝初立时,我陈家先祖奉太祖旨意设立司天监,将一十四件异宝分藏于天下各处,布下大阵镇压大周气运,这才把疆域划为十四州而治。陛下知道的,那周天星盘一直就在观星楼中,多年前大阵就年久力衰、难以为继,异宝恐怕会纷纷出世···” 陈伯庸掂量着语气,继续说道:“大阵破了,再布下就是。微臣所担心的,是这一十四件异宝除了镇压气运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身体猛然前倾,一向自负城府极深的他,表情上带了几分慎重和惶恐,颤声问道:“爱卿,你是说···” 陈伯庸轻轻颔首,神色郑重道:“微臣斗胆说句不敬的话。若非两百年前,剑仙逢春公一柄焦骨牡丹力挽狂澜,单凭司天监绝对撑不到现在。那第一件异宝,就在当时已经现了世,司天监培养的二十四剑侍正是为此。” 皇帝沉默下来,罕见地怔怔出神,喉结动了两动却一个字没说出口。 跪伏在地的老太监抬头瞧了眼服侍多年的天子,转而问道:“老公爷,司天监珍藏无数,那十四件异宝就不能另寻代替吗?” 陈伯庸幽幽叹道:“若能替代,何至于此?此去云州,无双那孩子担负着极大风险,微臣但凡有旁的法子,也不舍让他轻易涉险。可···陛下应该已经知道,雍州那边已经有了些异常动静···” 皇帝回过神来,低下头。 面前的千年檀木长案上,自己手指轻点的地方摆着一道奏折,落款处正是雍州都督、安北侯谢逸尘,字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宣朕旨意,司天监陈无双,少年聪慧、勤勉恭谨,甚得朕心。赐爵···越秀县子,允宫中骑马、带刀上殿。”一句话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皇帝重重斜倚在宽大的盘龙扶手上,微微合上双眼,疲惫地挥手让陈伯庸退下。 “微臣告退,陛下保重龙体。”陈伯庸弓着身子退出殿外。 帝王心术难测,陈无双隐秘出京的事,司天监上下压根没想能瞒过这位手下密探无数的九五之尊,只是没想到,连少年最终的目的地都被打探得一清二楚。 剑山,就在云州越秀剑阁。封爵越秀县子,敲打之意明显重于恩赏,一来是暗示司天监的动作尽在皇权掌控,至于其二,恐怕也是对那位世袭靖南公的越秀剑阁掌门表露轻微不满。 把新晋子爵的封地,设在靖南公爷卧榻之侧,陈无双此行的难度无疑又增加了几成。这种事,就算司天监地位超然,也无计可施。 陈伯庸出了朝天殿,身形一晃,再出现时已经在身处观星楼七层。透过窗口遥遥望向北面,“也不知道立春有了几分把握···” 第八章 鸿福客栈 一连赶了两天马车的谷雨终于恢复了过来,拽下不情愿的公子爷,一道剑气干净利落地将马车咔啦劈成两半。 耳听得受了惊的马匹半立而起,嘶鸣一声就跑得远了,陈无双怜惜道:“好好一驾马车,到下个镇子上卖了,还能换些银两···唉。” 谷雨不置可否,看着他背起铁箱子才满意点头,道:“公子,已经出了中州地界,进了楚州马车可就没用了。” 楚州多湖,尤其是八百里洞庭接天连地般辽阔,此间百姓靠着船运、渔业为生,纵然比不上中州天子脚下,日子却也过得富足。 陈无双怏怏不乐地抬步跟在谷雨身后,问道:“下一座城镇还有多远?我记得···楚州最北应该是朔阳城?”朔阳城规模不大,不过区区不到十万人口,能记得这里,只是因为此地盛产胭脂水粉,花船上的姑娘们最是喜欢。 谷雨抬头看看天色,道:“公子,若是脚程快些,天黑之前能赶到下一座镇子投宿。”至于朔阳城嘛,侍女不感兴趣。 在她不停催促下,二人总算在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进了镇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闭着大门,连声狗叫都听不见。不过才晚饭时分,这座镇子安静的像一池死水。 谷雨皱着眉,走到一栋悬挂着鸿福客栈牌匾的二层小楼前,一手握剑,一手拍向紧闭的大门。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夜里动静颇大,连拍了数下,才听见里面有个声音惊疑轻声问道:“是谁?” “路过此处,还请店家行个方便。”谷雨答道。 听见外面是个女子,里面那人似乎放下心来,将两扇厚重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细缝,打量了几眼问道:“哪里来的?” 谷雨心有疑惑却也不好发问,只道:“从中州来。” 左侧木门往里一收,小心翼翼地敞开一道只容侧身而进的缝隙,“快些进来。” 谷雨略一迟疑,自己先行踏进门去。这镇子安静得诡异,若是自家主子先进门,万一对方居心叵测也是麻烦事。 陈无双心里也有些发憷,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怎么家家紧闭门户谨慎成这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好在谷雨修为完全恢复,否则自己宁肯连夜赶路。 二人侧身进了门,倒是背着铁箱子的少年险些被夹在门缝里。 客栈一楼,只在柜台上点了盏昏黄油灯,勉强能照亮其中布置。开门的伙计看清二人面容衣着,才彻底放下心来,忙不迭又紧紧关上大门,插好门栓,又挪了张凳子挡在门后。 “二位贵客,先坐下喝碗茶。”伙计看年纪二十出头,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面拎出一把茶壶来,倒了两碗放在二人身前,拽起肩上搭着的手巾擦了擦额头。 二人先后坐下身来,茶水却一口没动。 伙计眼力不错,看出二人中似乎陈无双身份高一些,讨好地笑道:“这位公子,小店先前多有怠慢处,还请恕罪。” 卸下铁箱子放在一旁,沉重的落地声让伙计吓了一跳,好家伙,听声音起码这箱子有百十斤重,里面装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伙计,你们这镇上···” 谷雨出声打断道:“上些酒菜,准备两间上房。公子,明日还要赶路。”言下之意,镇上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与自己无关,莫要多生枝节。 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去后面忙活一会儿,另点了盏灯,端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出来,道:“公子爷还是别多问的好。楼上房间都空着呢,稍后您二位住哪间都成。” 说着瞥了眼谷雨顺手横放在桌上的长剑,眼神闪了闪,欲言又止地就要去柜台里面坐下,却冷不防被陈无双一把拽住衣袖。 “别理她,说说看?”既然是出来游历,碰上稀奇的事最好不要错过。机缘这种东西奇妙的很,说不准碰巧了,自己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记者这个行业说起来尽管苦逼,但也好过这里步步危机。 伙计轻咳了两声,偷眼看谷雨虽然面有不悦倒也没出声阻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压着声音神神秘秘说道:“想来二位瞧见我们镇上情形了,只要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都藏在屋里不敢出门,这镇上···有妖怪啊···” 陈无双诧异道:“妖怪?” 出身司天监,总比旁人对这个世界更多了解不少,南疆的凶兽、漠北的妖族就算没见过也听过一二。穿越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能亲身接触到这些前世只能在电影里看见的神奇种族,任谁也抑制不了好奇心。 伙计脸色大变,竖起食指挡在嘴上,“公子爷轻声些!” 侧耳听得周围并未异常动静,松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自打那妖怪半月前来到镇子附近,每到夜半都得出来,抓些少年少女生吃,保不齐现在就在外面。要是惊动了它,可就惨了。” 吃人? 陈无双脑中瞬间闪过西游里豹子精、黑熊精之类的形象,轻声问道:“那妖怪什么模样?” “小的要是见过,哪还有福分伺候二位?要不是这位姑娘敲门敲得急,怕引来那妖怪,说什么小的也不敢开门。”伙计抱怨着瞥了一眼谷雨,“听说那妖怪每次出现都裹着滚滚黑烟,腾云驾雾,真是法力无边。” 谷雨问道:“朔阳城离此处不远,就没有高人修士前来降妖?” 伙计心有余悸道:“怎么没有?前些天,就来了一老一少师徒二人。听我家掌柜说,那老者可是三境修士,了不起的高人啊。没想到过了几招,就被那妖怪重伤,连自己徒弟都没保住···” 陈无双点点头,伸脚在桌下悄悄碰了谷雨一下,比三境修士还厉害的妖怪,也不知道谷雨有几分把握。 “这不,我家掌柜联合镇上其他有头有脸的几位老爷,白日里还商议着要派人去都城,请司天监的高人来除去这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恐怕镇子上都得死光了。”伙计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唉声叹气说道:“公子爷一看就是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可莫要趟这浑水,暂且休息一晚,明日一早速速离去吧。” 陈无双轻笑一声,道:“巧了,正要去看看那妖怪到底啥样。伙计,你可知道它在哪?” 伙计吓了一跳,敢情这二人就是为了那妖怪来的?少年看着俊俏是俊俏,但还不如先前朔阳城来的老者气派,至于这位姑娘··· 这把剑,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拿着壮胆。 “公子爷莫要说笑,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那妖怪据说就在镇子西边二十里处一片密林藏身,白天不肯露面。有胆子大的,看见那林子外头都是之前被抓去的少年尸首···”伙计心惊胆战地说完,却发现谷雨除了眉头微皱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陈无双定了定神,挥手让伙计退开。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是上一世为人时,踏入媒体行业立下的誓言。 这一世,也要求个真相,求个无愧于心才是。何况,司天监弟子岂能被个妖怪吓得闻风丧胆? 打不过不要紧,不是还有谷雨嘛!这丫头以为旁人不知,嘿,得了剑仙逢春公残存气息好处的事儿,可瞒不过公子爷灵识。 老头子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说不定,这妖怪也是个机缘。 第九章 四境强敌 夜深人静,少年男女共处一室。 上房是开了两间,可陈无双偏偏赖着不走,说要等着那妖怪。 谷雨无奈,索性摸着黑盘坐在一旁守着,也是怕自己一旦离去,自家这位主子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一直打着哈欠等到半夜,提着裤子从茅厕回来的陈无双哼着小曲刚一坐下,突然面色一变,低声道:“果然来了!” 谷雨立刻散出灵识,可客栈周围一片死寂,哪有丝毫妖气? 正疑惑时,又听见自家主子说道:“镇子西边···咦?好像是个人啊。” 陈无双修为不济,灵识却比侍女强得多,隐约感应到离此不远处,有个人正御空缓缓飞来,身上的气息竟然还有些熟悉。 “是人?”谷雨抓起身旁佩剑站起身来,凑近窗口处远远看了几眼,仍然是一无所获。 陈无双凝神仔细感应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冤家路窄,这回不管也不行了。” 谷雨闻言,恍然大悟道:“肃州阴风谷?” 白衣公子施施然背上铁箱,道:“快走,那人要行凶!” 一道迷蒙青光骤然亮起,载着二人从窗中一闪而逝。 夜色阴沉,不见星光,青色剑光如同流星般,曳着长长光尾般过镇子上空,往西而去。 团团黑雾包裹中,正要破开一户人家大门而出的瘦削黑衣人,停住动作抬头看来,冷笑道:“又有不怕死的来了。”说罢腾起身形,卷着漫天黑雾朝西便逃。 动手总要挑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这看似微不可查的居心,也算占了几分先机。再者,真在镇子上交手,事情要是闹得大了处理起来也棘手些。 黑雾、青光一前一后飞出镇子范围,数十息功夫,就远远看见伙计口中所说的一片密林,黑暗中影影绰绰,危机四伏。 前面那人催持着黑雾,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林中。谷雨倒有些彷徨起来,比起除魔卫道,眼下自己主子的安危当然更重要。既然那人并未得手,不如天亮了再来。 陈无双哪管这些,白天黑夜对双目失明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竟然唱着一种谷雨闻所未闻的调子道:“嘿,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俺不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良机。只不过杀人和被杀,在修士眼中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谷雨咬咬牙,毅然跟在黑雾后面冲了进去,司天监的多年教导,早让这个少女嫉恶如仇。 这时节本该蝉鸣不休,但林中极为安静,没有一丝嘈杂。谷雨灵识此时清楚地感知到,前面数十丈处,那人已经停下身来,似乎等待着二人自投罗网。 虽未见面,可那气息公子判断的不错,确实与先前剑仙庙前遇到的两名蒙面人一般无二,只是阴寒之意更胜一些,想来修为也要更高。 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木,谷雨眼前豁然开朗,那黑衣人所处的地方,不知被谁清理出七八丈方圆一片空地来,树木都被齐根而断,显然是锋锐剑气所为。 陈无双感受到侍女御剑落下来,迈步斜斜走了两步,御剑快是快,还是脚踏实地让人心里更踏实些,毕竟方向盘没在自己手里,女司机的水准总是让人忐忑不安。 “你们阴风谷,都这么爱装神弄鬼的?” 见被那白衣少年一口道破出身,黑衣人散去团团黑雾,露出一张蜡黄长脸来,身形极为枯瘦,一身黑衣晃晃荡荡显得很是肥大。 “哦?你是哪家弟子,眼力倒是不错。” 陈无双轻啐一口,装腔作势的人老子上辈子见得多了,你这演技,最高就能去横店跑个没有台词的龙套,“你懂个屁!拍马屁都拍不到正地方,公子爷眼力从来都是最差的。” 这话说得大大出乎黑衣人意料,错愕之后怒道:“小子嘴利!” 嘴上这般说,绝大部分心神却放在谷雨身上,嘴利的少年明显毫无真气修为,倒是这女子剑光不弱,或是强敌。而且这种青色剑光不算多见,让他颇为忌惮。 陈无双惊讶道:“孺子可教,这回夸对了,公子爷嘴上功夫确实了得。”话一出口,本来还洋洋得意的他突然想到什么,忙呸了两口:“口误,口误。” 谷雨不管他在一旁呱噪,手中紧握的佩剑光华流转,蓄势待发,冷冷盯着黑衣人蜡黄脸孔道:“镇上害人性命的,是你?” 黑衣人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些凡夫俗子,蝼蚁一样的东西,有什么稀奇。” 陈无双恨声道:“跟丫挺的墨迹什么?新仇旧怨,干他娘的!” 谷雨动作极快,自家主子刚一出声,右手已经并指成剑诀,佩剑青光大盛呼啸而起,汹涌真气激荡得四周树木茂密的枝叶哗啦作响。 甫一出手,就全力以赴。上回险些被那两个蒙面人重伤,此次再见到阴风谷门人,恨意、杀意毫不掩饰的侍女终于明白了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只要自己打得他疲于招架,谅他也分不出心来对付自家主子。 陈无双兴奋地喝了声彩,侍女的修为比之前没有变化,可剑意上的长进,连他这半个外行人都感觉得出来。剑仙逢春公的最后一丝残念没有白白浪费。 黑衣人被谷雨抢了个先手,反应也不慢分毫,狞笑一声挥袖卷起一阵阴风,悍然迎向青色剑光。 一声金铁交鸣中,谷雨才发现,那阴风中裹挟着数把短刀在内,佩剑被其中一把短刀击中剑身,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底传来,阴森、冰冷,还透着血腥气。 “果然是青冥剑诀。可惜,你修为不够!” 一击得手,黑衣人不屑一顾地扫了眼瞠目结舌的白衣少年,“本座杀了这丫头,再收拾你!” 宽大黑袍被真气鼓荡起来,咻咻声细细密密不绝于耳,黑衣人双袖连挥,数股阴风合成一道朝谷雨刮来,其中乒乒连响,也知道那短刀共有多少把。 阴寒劲气吹得谷雨纱裙后扬,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身姿,可惜陈无双看不见,否则定然吃惊原来相貌平平的侍女,身材不比花船上的黄莺儿差多少。 发丝有些凌乱的谷雨心头一震,四境! 这黑衣人,实打实有四境七品修为,甚至八品也说不定。 自司天监设立一来,在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要求下,统一了天下各门各派对于修为境界的划分,将修士从低到高,分为五境十二品。 其中一至四境,各有上下两个品级区分,而五境则细分为四品。故老相传,破了五境十二品,就可渡天劫飞升上界位列仙班,脱离红尘纷扰。可自大周建国一千三百余年,从来没有一人能修到这般境界,连司天监第一高手,也不过是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 一境称为正心,天下但凡开了灵智的,入了师门得了功法传教就算迈进一品境界,只要勤勉修行晋升二境不是难事;二境称为承天,修到这一步就能百窍虚张,接引天地灵气入体化为己用,修为高低靠的是自身体质,体质越好所能承受的灵气灌注自然越多。 三境则是知微,观万象之宏、知万物之微,所依靠的却是修士经历见闻。要想晋入四境不惑,就得看个人悟性了,天资好的也许一日之间可突破瓶颈,悟性差的大多一生止步于此,只能望而兴叹了。至于五境大乘却要靠机缘,玄之又玄,难以明述。 因此,三境六品、四境七品看似相差不大,其实堪称天壤之别。 司天监派谷雨与陈无双同行,也是为了让这从没出过京城的剑侍有机会游历天下,借此或可开拓眼界,一举破入四境。 可眼下,面对四境的黑衣人,谷雨真正自身难保了。 第十章 剑气沛青冥 谷雨紧锁的眉头,沉重得好像一座山峦。 佩剑当空一横,手诀变幻间迅速真气外放凝成屏障,一大片迷蒙青光迅速出现挡在身前,阴风打着旋撞上来,上百把锋利短刀不分先后,或刺或劈、或砍或撩重重击中光幕,荡起层层涟漪凌乱四散开来。 闷哼一声,谷雨连连虚空倒退下降数步,咬着牙伸直双臂才勉强接下这一击,下唇角已经渗出鲜红血迹。 陈无双惊道:“四境?!” 肃州那种偏僻荒凉的所在,阴风谷这样的弱小门派,竟然有四境修士?加上先前那两个三境的蒙面人,这阴风谷···不容小视啊。 黑衣人虚空踏前一步紧逼而上,冷笑道:“杀了你二人,正好祭炼本座百煞刃。” 谷雨解下腰间香囊扔给自家主子,急促道:“我拦他片刻,公子快走!” 黑衣人双手伸出衣袖,枯瘦的十指疾速变换几个手诀,上百把一尺长短的直刃短刀从黑雾中现出形来,阴寒刀刃锋芒毕露,将二人围困在当中。 “一个也走不了!” 谷雨芳心一沉,深陷刀阵中,自己也没十成把握全身而退,何况没有真气护持的公子?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不拼命了。 但愿公子能趁我倾力一击,找机会逃得远些··· 深深吸了口气,原本闪烁的迷蒙青光陡然一敛而逝,佩剑清亮的剑身除去本身金属光泽再无其他异样,一把攥住剑柄,侍女右手关节处微微泛起青白之色。 三尺长剑毫无花哨地举过头顶,指天而立,岿然不动。 陈无双登时就察觉到,一团狂暴的气息正从侍女单薄的身体里慢慢膨胀起来,却被她灵识强行挤压着紧密地缩在一起,气息越来越强,脚下四周的尘土都被逼开数丈,远远四散。 有风起了,树上的枝叶却一动不动。 似乎能听得到谷雨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偌大的林子里万籁俱静,只有这一个声音清晰、沉稳而有力。 黑衣人平静的脸上有了几分凝重,修为再高,阴风谷的功法终究也比不上司天监秘传,青冥剑诀扬威天下千年之久,岂能等闲视之? 剑,动了。 不,是谷雨的右手,缓缓握着剑,缓缓落下。 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柄剑。 密密麻麻悬停在虚空中的上百把短刀相形见绌,失去了光泽。 举轻若重,谷雨稳稳握着长剑划过身前虚空,似乎把漆黑的夜割裂出一道笔直缝隙。 汹涌真气仿佛滔天巨浪,从这道缝隙中奔涌而出,陈无双惊讶地发现,谷雨体内那团狂暴而压抑的气息从剑尖一泻千里般冲了出去,这种威势,让他震撼得有些眩晕。 轰! 青色剑气蛮不讲理撞散身前悬停的数十把短刀,去势仍然不止。谷雨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手臂似乎失去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不停颤抖,几乎连佩剑都握持不住。 黑衣人大惊失色,双袖连挥唤起阴风阵阵,短刀尽数倒飞而回,仓促挡在身前。一大团漆黑如墨的雾气从他袖口源源不断散出来,将自己裹在其中,看不见身形。 数十声脆响连成一片,剑气一往无前冲散所有阻碍,轰然斩向黑雾。 一声凄厉惨叫,将林中仿佛凝固了的时间震碎。 黑雾淡去九成,陈无双灵识骇然一扫,黑衣人身后原本茂密的树木被剑气劈倒无数,竟露出一条不知多长、一丈余宽的平整路面来。树根齐着地面而断,甚至地面上的起伏也如同被工匠修整过一样平坦。 黑衣人紧紧捂着左肩,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若非冷汗密布,瞧着都不像是个活人。 露着被血染红的牙齿呼哧呼哧大喘几口,声音中没了先前自信,颤抖道:“好···好···今日本座必与你不死不休!” 谷雨苦笑一声,跌坐在陈无双怀里,勉强用了用力,右臂却再也抬不起来。 以少年强大的灵识,已经察觉到那一剑之后,谷雨体内气息紊乱、经脉半数不畅,显然受了极重内伤,再无一战之力了。 万劫不复,就在眼前。 谷雨绝望的神色中透着一股决然,拼力以肩膀顶着公子胸膛站直了身子,就算是死,也没有主子先死的道理。 黑衣人落下身来,阴毒的双眼顶着白衣女子,一步一步紧逼过来。一个重伤女子、一个废物少年而已,自己只要还剩一口气,杀了这二人费不了多大力气。 那道睥睨一切的剑气固然厉害,可由一个三境六品的修士使出来,也不可能斩杀四境修为的阴风谷第一高手。 陈无双藏在背后的右手猛然攥紧,这特么也太不拿公子爷当回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谷雨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险境,当主子的坐视不理逃之夭夭,未免也太不仗义。 悄悄退后两步,走到铁箱子身边,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符咒刻痕,该死的老头子,这回你要是还不靠谱,我死也跟你没完。 谷雨剧烈的喘息声听在黑衣人耳中,让他更踏实了几分,摆手轻轻一招,地上七零八落的短刀中突兀飞起一柄到他手中,一柄就足够了。等杀了这二人,自己苦练多日的百煞刃也就彻底大功告成了。 “剑气···沛青冥!”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字字有力地响起。 谷雨猛然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右手掐成剑诀、左手背后的少年,无神的双眼好似深不可测的夜空一样深邃。 他···是在笑? 公子扬起嘴角,是在笑! 这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一股仿佛来自亘古的幽远气息,徐徐从他右手剑指盘旋升空,浩大而荒凉。天,好像塌了下来,满目明亮而不刺眼的青色剑光铺展开来,从他身前直到看不进尽头的远处,幻成无垠沧海。 那是天青色。 黑衣人由一瞬间的愕然转变成震惊,瞪大双眼看着已经将自己淹没在内的恢弘剑光,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巨大威势,“这···这是···五境剑修!” 灵识刚一接触那道被司马伯庸亲手刻画在铁箱子上的玄奥符咒,陈无双就心中了然。原来如此,难怪说是保命的法宝。 符咒中封印着的,竟然是师父陈仲平五境十一品修为的一剑! 原来色眯眯的不靠谱老头子,这么强悍!原来···这就是五境剑修的力量! 第十一章 不足为外人道 司天监与镇国公府二位一体,坐落在大周京都之东,离金瓦红墙的气派皇宫只有不到二十里距离。府内占地极大,方圆近一千五百亩,七进的院子里百廊千折,那座高有七层的观星楼就矗立在一潭碧水之北。 观星楼再往北,镇国公府最深处,一座祠堂被翠绿松柏围在其中。陈伯庸独自一人背负双手,顺着曲折小路缓缓走着,花白的双鬓和微垂的头,让这位堪称权势滔天的老人看起来有些凄凉。 一千三百多年前,惊才绝艳的陈家先祖以五境十二品的巅峰修为,帮助大周太祖李向打下江山,又以雷霆手段压服天下修士门派,这才争来了人人艳羡的一等公爵世袭罔替。世事无常,传到如今这一代,嫡系血脉有兄弟四人,却难以继承香火。 陈伯庸本想着,就算自己没有子嗣,其他三人总有一男半女,只要是陈家子弟,传给谁也都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谁知道陈仲平少年时醉心修行,而后又游戏人间,逛过的花船不少,偏偏带回家来的姑娘一个都没有,更别提生儿育女;陈叔愚倒是有个女儿,陛下亲自赐婚给了六皇子,司天监无论如何不能交到她手里去。 至于最为年轻的陈季淳,虽然已经位列当朝礼部侍郎,娶进门来的妻妾不少,但这么多年下来没一个肚子争气的,没少被朝中耻笑。 司天监地位超然,权柄极盛,这也就意味着陈伯庸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除了名义上听从陛下、实际上由陈叔愚亲自挂帅的一万玉龙卫之外,其余的二十四剑侍也好、白马轻骑也好,都归于镇国公爷一人统领,每日里要处理的事并不比稳坐龙椅的天子少。 陈伯庸也曾慨叹过生不逢时,自从二百年前发现第一件异宝出世以来,又经三辈人,周天星盘传到他手里,当年先祖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已经先后出世四件之多,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阵法之威失去半数。被流香江上繁华景象所掩盖的大周国运,也不知道到底还能撑得住多久。 这种天大的事情,别说皇帝不肯,就连陈伯庸也不敢把全部希望都押在陈无双身上。但当年先祖布阵之事绝密,连后世子孙都知之不详,甚至连那十四件异宝到底分别藏在什么地方都不得而知,明知道出世四件,玉龙卫整整一万修士撒出去寻找十几年,竟然一无所获。 时间耽搁不起了,陈伯庸叹息着,司天监与大周国运紧紧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家现在几乎绝后的境地十有八九与此有关,这才是神仙难救的局面。十年前,陈无双还没到京城的时候,精通卜算之术的陈仲平就不惜呕心沥血推算过,陈家到了这一代,除了随着大周王朝一起消亡之外,几乎无计可施,天道不仁,能怪的谁去? 兴许是先祖庇佑,陈仲平心灰意冷出京去,却带了个孩子回来。据他的意思,大周兴亡、陈家兴衰,都只系在这孩子一人身上,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是有了一丝盼头,胜过坐以待毙。 迈步进了祠堂,陈伯庸却没有祭拜先祖,穿过缭绕如雾的香火气转到偏殿,坐在堆成一截城墙一样的书册后面的陈叔愚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玉龙卫每天传回来的各种消息称得上是浩瀚如海,已经将不过五十余岁的陈家三爷摧残成一个风烛老人模样,陈伯庸心中苦楚,当年叔愚年少时,也像陈无双一样,京城谁家女子见着不心动。 “大哥,怎么今日得闲了?”放下手里的密信,陈叔愚缓缓站起身来,四境八品修为的修士竟然觉得腰酸背疼,说出去谁人肯信。 陈伯庸扫了眼桌上摊开的密信,本想着劝他保重身体,可一张口,话却说成另外一个意思,“叔愚,立春已经多日没有消息传回来,雍州那边玉龙卫可有查到什么?” 玉龙卫。提到这三个字,陈伯庸心里就没来由地一痛,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精忠报国一千三百余年,陈家世世代代,不都是陈叔愚这个样子鞠躬尽瘁,旁支弟子不知道多少忠魂埋骨京外,大周十四州哪一寸土地没洒过碧血。 “安北侯谢逸尘之心昭然若揭,谋划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至今没有动手,无非是想等一个合适时机而已。我担心的是,他与漠北妖族是不是已经有了勾结,要真是这样,雍州北境驻守的兵力就会倒戈相向,这是二十万精兵啊,怎么拦得住?”陈叔愚苦笑着摇头,真到了那个时候,京城所在的中州能抵挡几天,就只能看安北侯是想徐徐图之还是直捣黄龙了。 陈伯庸沉默半晌,喉结动了两动,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嘶哑,“回天无力,愧对先祖。也许仲平说得对,一线生机只在无双身上。” 说完这一句,陈伯庸竟然奇怪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溺水的人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明知道机会渺茫,也总算是看到些许希望。多年来,种种谋划和努力尽成泡影,有些事不能对天子明说,巨大的压力下,陈家确实有些难以喘息。把这副担子强压在一个十六岁少年身上,尽管陈家兄弟四人都于心不忍,可从心里却都不肯放弃。 “二哥之前推算的应该没错,司天监二百年来都找不到的那把却邪剑,十之七八就藏在剑山。玉龙卫这些年多方打探,难免引起有心人注意,就怕知道这个消息的不只是我们,无双此行能不能把这件异宝找回来,我心里是没底的。” 陈伯庸伸手推开窗户,抬头向外望去,阳光透过茂密树丛的间隙洒进来,光影交错间似乎一切都是虚幻,抓不住也握不着,“这是无双的机缘,也是司天监和大周的机缘。谋事在人,可成事终究在天,人力有时穷啊。” 却邪剑,就算它真的锋刃披靡、无坚不摧,现在也已经不是一把剑了,而是司天监还能不能继续存在的关键。修士都说,神兵藏锋,只待有缘人。缘这个字,上穷碧落下黄泉,谁能说得清楚、解得透彻。 “阴风谷那两个人,查出来没有?” 陈叔愚沉重地点了点头,面色瞬间如土灰一样颜色,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是陛下的六皇子,我的好女婿。” 一向自负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观星楼主陈伯庸,不可置信地看着双手轻颤的弟弟,良久才回过神来,呢喃道:“原来是他。” 大周景祯皇帝李燕南育有皇子一十九人,夭折其四,长大成人几个里,六皇子最是卓尔不群。连太子都常因为畅饮流香江上而受言官弹劾,唯有六皇子李敬廷洁身自好,备受百官拥护,且为人谦逊有礼、才华横溢,他怎么会派人去追杀司天监唯一的亲传弟子陈无双? 第十二章 良禽择木而栖 在出京之前,陈无双从来没有杀过人。 前些日子在剑仙庙,真正以天香剑诀杀人的多半是谷雨,小半是花逢春残存在世上的一缕神识残念,名满流香江的白衣公子上前补的那一剑,充其量只能算是鞭尸。 今夕不同以往,有陈仲平浩瀚剑气在手的陈无双,毋庸置疑是想杀了这黑衣人的,可真要动手之前,他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老话常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五境修士施展的青冥剑气面前,四境修为的黑衣人就不比他眼中的少年强多少,陈无双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实在有些浪费。 既然已经出了京,就该站在司天监的立场去看待问题,尽管嘴上不敢承认,他心里也明白自己目前是唯一有希望在陈伯庸百年之后,继承一等镇国公爵位的人,这话陈仲平也半遮半掩提过几次。从他六岁那年在昏迷中清醒过来,陈伯庸兄弟四人对他就极为青睐,那本抱朴诀看起来不靠谱,其实却是观星楼七层拿出来的。 那个地方陈无双去过,除了简单的一张矮桌、一套茶具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平日里没有陈伯庸的允许,连陈仲平也不敢轻易上去,因为观星楼七层,是存放司天监至宝周天星盘的所在。能跟让陈家一门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周天星盘放在一块,抱朴诀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抛开自身想法,站在司天监立场上去看,陈无双就有不杀黑衣人的理由了。本来他确实不愿意接任陈伯庸的爵位和官职,可师父说得对,跟人可以讲道理,跟命不行。命该如此的话,总不能傻等着大周皇帝下旨让他上任,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浩大恢弘的青冥剑气悬停在林中,连谷雨都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极大的威能,漫说黑衣人只有四境修为,就算前面有座山也能削平了峰顶。置身其中的黑衣人一动不敢动,惊骇地看着眼前刚才还跟废物一样的少年,被铺天盖地的剑意震慑得心头冰凉。 陈无双慢慢踱步上前,到现在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京来。为的不是去剑山,更不是去拿根烧火棍子,为的是,让自己变成一把剑,一把能劈开司天监前面所有障碍的绝世神兵。心里想清楚,脸上就风轻云淡笑起来,道:“说说看,怎么称呼你合适?” 谷雨惊讶地看着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背影,觉得自己主子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也不好说。很早之前她就认识陈无双,甚至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身为大周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亲传弟子,却日日想着喝花酒、听艳曲,要不是碍于楼主大人,二十四剑侍中不只一人想要出手给他点教训。 黑衣人察觉剑气引而不发,惊疑之下也意识到他应该有别的想法,纵然心里不敢相信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五境修为,可命在顷刻之间,还是答道:“肃州阴风谷护法,本座冯秉忠。你又是谁?” 大周十四州中,肃州偏居西北、地势奇高,京城众人偶然提起来,都不免轻蔑说句“穷乡僻壤”来形容,阴风谷虽然是修士门派,但日子并不好过,资源不够的情况下,冯秉忠能修到四境算是颇为难得了。 白衣少年点点头,洒然笑道:“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自称本座。你能认出青冥剑诀,想来对司天监观星楼也有些听闻,我姓陈。” 姓陈。 天底下姓陈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阴风谷里就有几个。可司天监里姓陈的少年,还能将青冥剑气修到这种程度的,整个肃州也没人惹得起。陈仲平有个亲传弟子的事,早就顺着流香江水传遍了大周。 “陈无双?”冯秉忠一下就反应过来,司天监确实威名赫赫,可有能耐教出这种天才的,除了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之外,他想不出来还能有谁。陈伯庸本人身份贵重不假,也无非就是五境初的修为境界,跟眼前的少年比,孰强孰弱还不一定。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笑了声,伸手指着散落一地的短刀,问道:“老冯啊,你千里迢迢从肃州跑来中原,就是为了祭炼这些个破玩意儿?” 冯秉忠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掂量着语气道:“本想着投奔雍州谋个前程,前阵子不巧碰上驻仙山一群弟子,争斗一场下来,百煞刃折损不少,这才想着先在此处祭炼完整再动身。”说起这个来,他就有些懊恼,十几天下来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没想到最后关头碰上的这两人这么大来头。 “去雍州谋个前程?”陈无双很意外,雍州横亘于大周最北,常年驻扎重兵防止漠北妖族侵扰,听人说过,那里的城墙高达六丈、固若金汤,安北侯谢逸尘亲率二十万精锐镇守多年,经营得铁桶一般,堪称国之长城。 谢逸尘少年从军,应是从战火中练就一身本事,身经百战的四境八品修士深得北境军民爱戴,朝中百官都知道,这位战功彪炳的侯爷迟早能得到世袭罔替的殊荣,连京里酒楼茶肆的说书先生都把他的事迹编成过十几个版本。冯秉忠这样的邪修,竟然要去雍州谋前程? 不等少年继续问下去,战战兢兢的冯秉忠就继续说道:“年前,我家掌门收到过安北侯爷一封信,要请他去雍州共谋大事。掌门年岁已高,也舍不得阴风谷家业···” “所以,你想去试试?”陈无双挑着眉问,心里却暗自琢磨,安北侯亲自写信邀请阴风谷掌门去做什么,难道是驱虎逐狼、以毒攻毒之计,想利用这些邪修去对付漠北妖族?名将用兵,往往不拘一格,如果真是这样,倒能解释得通。 冯秉忠被他打断了话,敢怒不敢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有什么好奇怪?” 陈无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笑道:“那你觉得,比起安北侯爷来,司天监这棵树怎么样?”沉默多时,只顾着化解药力恢复真气的谷雨心头一惊,听这意思,自己主子想招揽冯秉忠? “嗯?你是说···”冯秉忠都难以相信耳中听到了什么,司天监一向标榜监管天下修士,以正道魁首自居,怎么这少年好像不太一样? 此时的谷雨和冯秉忠都被他平淡的话语震惊当场,反而没有注意,陈无双的身形轻微摇晃了两下才又稳住,他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师伯刻下的剑符确实是保命的不二法宝,老头子陈仲平封禁进去的剑气也一点没有掺假,激发符咒杀人不难,但长时间维持住剑气凝而不散,对他而言就很是困难了。 毕竟灵识再强,也没有全部凝成实质化为神识,这就好比他可以搬起重达百斤的铁箱子扔出去,但不可能长时间举在头顶不放下,两者所耗费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是去雍州。司天监想要知道,安北侯爷想要跟你家掌门共谋的大事,究竟是什么。”陈无双等不起冯秉忠再慢慢考虑,主动说出心里安排来。谷雨原本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原来公子打得是这个主意,只要他不是想把冯秉忠带回司天监,且由着他吧。 第十三章 盲人瞎马 尽管肃州阴风谷弟子从来少有涉足中原,可司天监是什么地方,冯秉忠很清楚。 且不说安北侯的爵位比不上陈家世袭的一等镇国公,谢逸尘正三品的雍州都督武官衔,放在连当朝宰辅都不得不客客气气礼让三分的观星楼主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唯一让他有些迟疑的是,这个少年究竟有多大分量,能否让一向与邪魔外道不共戴天的司天监接受自己的投靠。 “你是说,让我去做个探子?”冯秉忠试探着问道,心里却已经开始衡量其中得失,出肃州之前他就隐约有个猜测,雍州那边也许是有了拥兵自重的心思,凭自己四境修为,不难建功立业,总比龟缩在阴风谷窝囊一辈子强得多。 陈无双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絮叨,皱着眉头道:“刚才打斗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引来旁人你想走也走不成了。不必担心太多,在我派人寻你之前,想做什么都由得你,争取混出个人样来才好。一句话,做得好了重重有赏,想清楚的话你现在就放开灵识。”什么毯子垫子的,公子爷这趟出门,侍女连床褥子都没带,昨夜睡觉硌得浑身都疼。 见少年已经有些不耐烦,而且察觉到悬停在身周的剑气开始有些蠢蠢欲动,冯秉忠一咬牙,决定还是赌一把试试。他面色阴沉地点点头,果然放开灵识戒备。陈无双见状脸色和缓了不少,立即分出一丝灵识从他眉心刺入,迅速设下一道禁制。 这种手段,但凡进了四境的修士几乎都可以无师自通,无非是以自己灵识在他人识海烙下一道潜伏的禁制,冯秉忠自己也不是没用过此类法门。但是让他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的,是随着自己眉心一痛,清楚地感觉到少年刺进来的那道灵识完全是实质,这是五境修士才有的神识,先前他果然是存了扮猪吃老虎的心思,败在这样闻所未闻的天才手里,心里也好过一些。 这种灵识禁制,除非冯秉忠日后有机会迈进五境,自身灵识化为神识,否则绝无可能挣脱束缚,一旦有了二心,陈无双只需稍微动念,他就得立时识海受创,变成一个傻子甚至植物人。 下完禁制,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右手指诀轻挥,青冥剑气轰然散去,巨大力量化作一阵狂风朝四面激荡,以他们三个为中心,林子里的树木被强劲风力吹得树冠倒伏一大片,头顶云层也缓缓散开,如水月光一泻千里。 陈无双跟谷雨伸手要了两瓶疗伤的丹药,转身抛给冯秉忠,道:“你这百煞刃祭炼法子阴毒,去了雍州再拿漠北妖族性命补上去吧。趁着天还没亮,你这就动身,日后若有人联系你,会以谷雨二字为暗号,万事自己小心。” 冯秉忠接过瓷瓶,面色阴晴不定地看他几眼。见陈无双只是表情淡漠地站着,最终他还是挥动衣袖,收回地上七零八落的数十把短刀,拱手抱了抱拳,一言不发腾空而起,借着夜色往北而去。 林中只剩下一片狼藉,白衣少年站了片刻,慢慢回转过身来,勉强咧嘴一笑,随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谷雨顿时大惊失色,忙扑过去把他揽在怀里,以刚刚恢复了不到两成的真气探入自家主子体内经脉检查一番,好半天才放下心来。 如她所料,陈无双并没有受伤,而是因灵识耗尽导致昏迷不醒,性命无碍。也多亏此处离镇子不愿,谷雨强打起精神,御剑带他一路返回三十里外的鸿福客栈,依原样悄无声息又从窗户里翻进房中,她担心的是,自家主子神魂会不会受了损伤。 灵识跟真气毕竟不一样。其实对修士而言,像谷雨一样耗尽真气不算坏事,只要静心修炼几天,境界不仅不会跌落反而真气还会增加,不破不立正是这个道理。而灵识一旦耗尽,只能温养恢复,可识海神魂所受的创伤极难恢复。 少年这一躺,就是整整近二十个时辰,期间谷雨甚至已经有了带他回京求助的想法,直到第三天快要中午,终于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一清醒过来,陈无双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从眉心到两侧太阳穴都疼痛欲裂,这种疼痛跟其他伤势不一样,好像有人拿着几根长针,随着他心跳节奏一下一下狠狠扎进脑袋里,而且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痛处。 “嘶···”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一股钻心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谷雨端了碗温茶过来凑到陈无双已经有些干裂的唇边,稍微倾斜碗沿喂了口水,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只要能醒转过来,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境界跌落,她最怕的就是自家主子神魂有损,万一变成个傻子,对现在的司天监而言不啻于观星楼倒塌,这种情况谁都承受不起。 作为声名煊赫、威震天下修士的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封禁在那道玄奥符咒里的剑气实在太过强横,以陈无双能媲美四境修士的灵识,如果只是激发其威力杀敌倒是游刃有余,可长时间压制住剑气威势引而不发,借此震慑冯秉忠不敢轻举妄动,就不免有些力有不逮。强撑了许久,本来就难以为继的灵识还被他强行分出一道去下禁制,当时几乎顷刻之间就让识海陷入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所以才顾不得其他,喝令冯秉忠立即动身离去。 冯秉忠只要再多犹豫片刻,失去全部灵识的陈无双就算想激发禁制都有心无力,二人恐怕马上就会死在他手里。谷雨一想到此处,心里就一阵后怕,自家主子看起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真发起狠来胆子却大的吓人,狐假虎威的,竟然真就借着楼主大人的符咒吓退了一个四境修士。 眼下尽管已经脱离险境,可主仆二人一个灵识尽失、一个修为未复,情况远远谈不上乐观。谷雨心中也有思量,这种形势下只能藏身在客栈里静养一阵,勉强上路的话真就是盲人瞎马,两头没个指望处。从剑仙庙那一场追杀就能看出来,京里有人不愿让陈无双活着回京,只是碍于司天监手眼通天,幕后的人也不敢明着使手段,一旦此时上路南下,只怕立刻就会遇到下一次追杀。 想到这里,谷雨开口道:“公子,咱们现在这里静养几天。楼主大人的剑符只能用三次,以后不到紧要关头,你最好不要再出手。” 陈无双无声苦笑,还用三次?这一回就好悬没把小命搭进去。 “谷雨啊···你瞧我现在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灵识也没了···那伐髓丹,就先免了吧···” 第十四章 深思 白日里的鸿福客栈客人不少,不过有房门隔着,陈无双也不觉得吵闹,听着外面的人声反而让他心里很踏实。没有修士的地方才显得更有烟火气,所以他从来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在京城的时候,流香江自然就是不二之选。 剧烈的阵痛像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陈无双静不下心来修炼,倒是想起穿越以来十年间发生的种种,以前过得衣食无忧,也懒得去深思,反正天塌了还有陈伯庸顶着。如今出了京,凡事不能不多加考虑。 照他的看法,大周王朝一千三百多年的传承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对那位惊才绝艳的太祖李向产生出好奇之心来,可这个其实没有太多追究的必要,人总要活在当下才实际。陈伯庸说过,眼下得局势很糟糕,天下各地乱世征兆已显,司天监每日里都为如何力挽狂澜而疲于奔命。 陈无双对自己师父陈仲平,多少是有点怨念的。他一直怀疑这具身体六岁之前的记忆是被司天监出手强行抹去,这对五境修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此自己真正的身世绝不可能只是不靠谱的老头子捡回来的孤儿这么简单。 但是他也知道,整个司天监对自己确实极好。光这两年由着他在流香江上撒出去的银子就得上百万两之多,陈伯庸从来有求必应,出手毫不吝啬。既然这样,这种紧要关头却非逼着自己出京,老谋深算的镇国公爷必然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陈无双目前能够了解到的不算多,其一是司天监对他此去云州非常重视,剑山里应该藏着什么关键的东西,可能是一把剑,也可能是一个人。其二就是通过冯秉忠得知,雍州都督、安北侯爷谢逸尘动了心思,至于到底是不是想拥兵自重,还不好说。窥一管而知全豹,看似太平的大周,底下其实已经风起云涌。 观星楼上,陈伯庸特意交代过,要让陈无双留心各地诸侯有没有异动,这么说来,大周景祯皇帝李燕南和司天监都早已意识到了局势有变,可是在这种历史前进的滚滚洪流里,一个少年又能如之奈何? 乱糟糟想了一通,躺在床上不敢动弹的陈无双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终究是受了陈家十年大恩,不能不报。陈伯庸说的没错,司天监这副重担,他躲是躲不掉的,所以才拼着重伤不杀冯秉忠,提前往雍州安插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 冯秉忠会不会人如其名,他暂时没必要去想太多,术业有专攻,这种事以后有机会在扔给师叔陈叔愚去费脑筋才更合适。眼下陈无双最迫切的应该是先恢复灵识,争取在赶到剑山之前迈进三境,这样才能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修炼灵识的法门,各门各派都有,只是不太受修士重视,因为只要真气修为足够,灵识自然能随之水涨船高,破入五境,灵识转换成神识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可抱朴诀不一样,陈仲平说他生有宿慧、先天灵觉出众,在陈无双看来不难解释,无非是自己带着前世记忆穿越而来,再者眼瞎的人在其他感知上当然比旁人更好一些。 这么看起来,师父一点都没错,抱朴诀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陈无双强行把杂念排出,按照功法口诀静心温养灵识,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堪堪恢复了先前的三四成。冰凉的灵识像细雨湿润着干涸龟裂的识海,头疼也减轻了不少,难以忍受的就随之变成了饥饿。 “谷雨啊,谷雨?” 侍女一步不离,就盘坐在房内,听见他出声,轻轻嗯了一声走上前来,道:“好些了?” 陈无双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勉强走下床舒展着四肢,笑道:“走,下楼吃饭去。”见他脸色好看了不少,谷雨也不愿拦着,忙上前推开房门,领着他下了楼梯走到客栈大堂。 “哟,公子爷,可算见着您面了。”正拎着茶壶续水的伙计看见他出门,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搀扶着少年胳膊找了张空闲桌子坐下,打量一下四周没人注意,低声问道:“您该不是真去找那妖怪晦气了吧?” 陈无双知道大堂里人不少,故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那妖怪果然就在你说的那林子里。” 伙计半信半疑看了眼谷雨,诧异道:“哎哟,您真去了?” “那还有假不成?那妖怪确实厉害,要不是公子我命大,恰好碰上高人出手相救,恐怕你是再也见不着我了。”陈无双叹了口气,语气里既是遗憾,又是庆幸。 话音刚落,大堂里的人轰一下都围了上来,毕竟平日里去酒楼茶肆听说书的讲一段修士降妖的故事还得花些银子,何况镇子上谁不对那妖怪恨之入骨? “公子此话当真?” “这么说,那妖怪死了?” “是哪位高人?” 本来在柜台后面忙着拨弄算盘的珠子的掌柜一把推开账本,三两步走上前来,先是端详陈无双几眼,又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拱手道:“鄙人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姓孙。公子怎么称呼?” 陈无双笑着抱了抱拳,摇头道:“性命都险些丢了,姓名不提也罢。”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道:“我自幼目盲,虽然也算个修士,但修为实在低微,不足挂齿。” 孙掌柜眼力毒辣,早就注意到陈无双两眼无神,只是怕犯了他忌讳才没有询问,不过这也不是问题重点,面露惋惜道:“啊呀!公子这般人才却···真是招了天妒,招了天妒···恕鄙人冒昧,公子刚才说见过那妖怪,可是戏言?” “岂敢戏言?要不是司天监那位少年剑仙出手,掌柜的瞧我这样子,能从妖怪手里逃出命来?” 孙掌柜挥手示意伙计沏了壶客栈最好的茶来,亲自斟了一碗递到少年手边,这才问道:“公子能不能详细说说?您可不知道,那妖怪连日害了我们镇上十余个少年,那些户人家没一天不盼着给自家儿女报仇啊···” 陈无双老神在在喝了口茶,娓娓道来:“我与侍女本来是要去朔阳城,却听伙计说,镇子上不太平。我这人天生好个热闹,于是就问了个究竟,这才知道原来镇子上有妖怪出没,竟然敢残害百姓。” 说着说着,谷雨眼见得陈无双换上一副愤然表情:“就算修为不济,我也算是修士,遇上这种事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当天夜里,我就带着侍女御剑去了镇子西边那片密林,想着也许能为百姓除了这个祸害。掌柜的可能不知道,我这位侍女可是重金聘请来的高手,三境修为呢!” 孙掌柜哎哟一声,忙又给谷雨斟上茶水,连声道:“失敬失敬···”这少年公子果然了不得,连三境的修士都能甘愿做个侍女,这等财力,难怪能在京城做生意。 “啧啧,三境啊?看着这么年轻···” “你瞧那剑,这得值多少银子?” “嘘!别瞎说,你懂个屁!高人修士的宝剑是花钱能买到的?” 谷雨也不理会围观的众人中不断响起低呼声,表情淡漠地点点头,心里却是好奇自家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第十五章 少年剑仙一等风流 论脸皮之厚,陈无双绝对是谷雨生平仅见,甚至整个大周不作第二人想。 陈无双忍着笑意,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来,道:“那日夜里,我二人刚进林子,就被那妖怪发觉,驾着一团黑雾冲过来。掌柜的,你不知道,修士境界高低往往一个照面就能判断出来,那妖怪委实厉害,我二人一瞧就知道决计不是对手。” “可咱也不能傻站着等死不是?可我们哪跑得过那妖怪,勉强拼了两招就要败下阵来,你瞧,我现在都还带着伤呢。” 孙掌柜见少年确实病恹恹的样子,忙道:“公子若是信得过,我这就派人去请镇上郎中来,先给您号个脉开张方子,或许有用?” 陈无双摆摆手,道:“那倒不必,养了这两天,已经没有大碍了。就在我们二人即将丧命之时,突然一道强横剑气拦下那妖怪,之后又是两道剑气凌厉斩出,说时迟那时快啊,人还没现身就把那妖怪诛灭当场。” 围观众人听得入迷,竟然有人出声喝彩。 “好!真是剑仙本事!” “区区三剑就杀了那妖怪?难不成是仙人下凡?” 陈无双站起身来,面朝北面恭敬行了一礼,道:“等那人现身出来,赠与我二人疗伤丹药时才知道,原来这位他不过与我差不多大年纪,却早有了五境修为!而且,据我这侍女说,那人风度翩翩、剑眉星目,待人最是和善。” 谷雨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全喷出来,这时候傻子也听明白了,他口中那位少年剑仙,除了陈无双还能有谁?孙掌柜此时也懵了,那三剑斩杀妖怪的高人竟然是个少年剑仙?大周境内修士极多,作为客栈掌柜的他也算没少见,可这十五六岁的五境高人,连听都没曾听过一次。 “公子,那位···真有五境?” 陈无双不满地冷哼一声:“怎么,孙掌柜觉得我在睁眼说瞎话?” 谷雨暗笑,你可不就是睁眼说瞎话吗?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五境高人,别提这些普通百姓,司天监都没见过一个,连多年来楼主大人亲自倾力栽培的二十四剑侍里,天资最好、修为最高的立春,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过三境六品,这就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 孙掌柜忙道不敢,陈无双坐下身来端起茶碗,偏头道:“你可知那位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司天监第一高手,天机子陈仲平前辈的亲传弟子,观星楼下任楼主陈无双!” 谷雨低下头端着空碗假装喝水,没办法,实在是不堪入耳、不堪入目! “原来是司天监的少楼主!”孙掌柜此刻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位做丝绸生意的公子所言,是啊,这等少年剑仙除了司天监,哪家还有本事培养的出来?而且,镇子是楚州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作为客栈掌柜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听说那天机子仲平先生,就是五境十一品的巅峰修士,只要他老人家愿意的话,随时都能飞升上界。 陈无双叹道:“可惜我双目失明,未能亲眼一睹少楼主风采,实在是生平大憾···” 孙掌柜失神附和道:“是啊···” 围观众人感同身受,无不唉声叹气:“唉···可惜···” 谷雨怔怔地茫然环顾四周众人,更让她难以置信地是,自家主子在一片惊呼中处之泰然,脸上连一丝泛红都没见。 良久,孙掌柜才道:“原本,鄙人就已经连同镇上其余几家商号掌柜,凑了些银钱,想要派人进京请司天监高人出手,为镇子除了那妖怪。没成想···唉,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呐···” 陈无双面色登时一变,似乎在极力压制兴奋情绪,忙道:“这才是正理!孙掌柜的,少楼主大人自然不图些黄白之物。此事于他想来也不算什么,但百姓不能不知恩图报,免得让旁处人笑话咱镇上没个懂事的不是?” 孙掌柜听出他话里有话,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依公子看···” 陈无双啪地拍了下桌子,把谷雨吓了一跳,打断道:“依我看,不如由孙掌柜出面,召集镇上百姓绣一面锦旗,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司天监,也好让少楼主知道我等心意。” “何为锦旗?” “就是用上好的红绸一面,绣上表示感激之情的金字,装裱得好看些、气派些。送去司天监之前最好能在京都城繁华地方,比如流香江上···反正得把动静搞得热闹一点,让整个京都都知道少楼主为民除害的光辉事迹!” 谷雨原以为自家主子无非自吹自擂争个面子,谁成想越听越是听不下去了。都这样了您还嫌场面不够大,还得让人举着那什么锦旗去流香江上转一圈···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正要出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孙掌柜却眼中发亮,突然双手一拍:“妙啊!少楼主既然看不上金银之物,咱就去京都给他扬名!伙计,快安排酒菜,公子先是以身涉险,又想出这样的好主意,鄙人先替镇上百姓谢过!”陈无双笑道:“好说,好说。” “那公子且在此安坐,我这就去裁缝铺召集百姓商议。不知公子觉得,那锦旗上写些什么合适?” 陈无双略一思索,道:“就写···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孙掌柜觉得如何?” “好!真好!” “这位孙公子出口成章,也不是一般人物!” “一等风流,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谷雨看着瞬间一哄而散,跟着喜出望外的孙掌柜一起跑出门去的众人,再回头瞧见自家主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这镇子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从香囊中取出一粒丹药屈指一弹,精准落进陈无双口中。 “呃?不是说好了先免了吗!”陈无双怒道。 谷雨面无表情,道:“看公子精神好了许多,药还是得按时吃才好。若解决地快些,兴许能在伙计上菜之前回来。”陈无双愤然起身离去,头疼刚好了些,腹痛又来了。人生啊,总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少年剑仙在客栈茅厕里一泻千里的时候,司天监第一高手正在大周皇宫吃饭。这回可是陛下亲自下旨召他进宫赐宴,特意嘱咐他带着海量来,好酒管够。而且,他早跟前来宣旨的小太监打听明白了,陛下还特意选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女伺候着。 陈无双说的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作为师父深以为然。这话说的带劲,比圣贤书上那些假仁假义更有道理,不愧是老夫的爱徒。 穿着明黄色便装的皇帝随意坐在上首,笑呵呵举起酒杯道:“仲平先生,这酒可是朕私藏,平日里连太子都喝不着一口。你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带上两坛。” “陛下,哪有连吃带拿的道理?那个谁啊,你来。”陈仲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摸着嘴随手招过身边一个容貌清秀的宫女来,解下腰上挂着的酒葫芦递过去,道:“把老夫这葫芦灌满即可,再多拿也不好意思。” 宫女接过葫芦,偷瞧了皇帝一眼,见他面带笑意默许,忙不迭捧着葫芦退到一边灌酒。 “朕与先生多日未见,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几样先生应口的,也好有机会请教一二。”皇帝笑吟吟夹了口清蒸鲈鱼,却没有放进嘴里。陈仲平嘿嘿一笑,道:”陛下言重。老夫闲云野鹤、游戏人间,有何本事当得起陛下请教?” 皇帝这才把筷子送进嘴里,软嫩的鱼肉蒸得正是火候,舌尖轻轻一抿香味就在口中炸开,御膳房的手艺毕竟不俗。“听伯庸爱卿说···先生卜算天机,曾言镇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都与无双那孩子有缘?”皇帝手上筷子不停,眼睛却一瞬不离地盯着他看,似乎生怕错过他神色上一丝变化。 陈仲平自己倒满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宫中珍藏的御酒果然比流香江上更加香淳,“无双啊···老夫就是看他心烦,这才找了个由头赶出京去。至于异宝有缘的说法,当不得真。” “哦?仲平先生是说,伯庸爱卿···是在骗朕?”皇帝脸上笑意慢慢收敛,只剩下三分留存。 第十六章 官卖 陈仲平不太在乎天子的情绪,对他的似笑非笑视而不见,眯着眼睛道:“那倒不是。无双目盲,陛下是知道的。” 景祯皇帝放下手里的筷子,点头道:“嗯,朕知道。连国师和太医令出手都治不好,恐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所以,他灵觉自幼比常人强,感应也更灵敏。所谓有缘,老夫是以为,异宝出世时必然引起气运流转变化,或许他可以更早察觉,总比让别人去找的把握更大。”陈仲平瞥了一眼正在一旁抱着坛子往葫芦里灌酒的宫女,神色颇为满意。 皇帝的面色和缓了几分,笑道:“原来如此,却是朕想得差了,先生勿怪。那,如果无双真能找回异宝,先生可有把握再布下当年的大阵?” 陈仲平收回视线,沉吟着摇摇头:“不敢说。一千三百多年前,布阵之事极为隐秘,司天监的记载只说将异宝分镇十四州气运,至于到底藏在何处、布下啥阵,都一笔带过,未见详细描述。若真能找回来,也只能摸索着另寻他法替代。要说把握的话,不瞒陛下,倒有七八成。” 皇帝心中顿时狂喜,七八成?那就足够了!自从二百年前大阵中第一件异宝出世以来,三四代帝王几乎愁得夜不能寐,就算司天监有三成把握都值得一试,毕竟此事关乎国祚、关乎祖宗基业、关乎李家江山。 “先生···此话当真?” 陈仲平少见地严肃起来,郑重答道:“君前岂能戏言。” 天子龙颜大悦,登基继位二十三年来,连有了太子时都不见得这么开心,爽朗笑声经久不息。畅快笑了一场,才站起身来,竟然对着已有几分醉意的陈仲平拱手一礼:“朕今日先谢过先生!待无双回来,再有重赏!” 陈仲平缓缓站起来,侧身不敢受礼,道:“老夫乃陈家血脉,扶保大周王朝万代正是分内之事,陛下不必如此。不过,无双那孩子本不姓陈,此去处境极险,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老夫斗胆,为弟子求个富贵。” 听完这话,身为九五之尊的李燕南心里一颗石头才算真正落下地来,点头道:“朕不管他身世究竟如何,只要他还叫陈无双,朕许他在伯庸爱卿百年之后,接任观星楼主,世袭一等镇国公爵!” 陈仲平醉醺醺背着酒葫芦出宫之后,仍旧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沉思许久,终于面带微笑站起身来走出去,身后跟着穿着湛蓝色蟒袍弓着腰的老太监。 “陛下,这些宫女?”老太监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逝,语气却很是谦恭。今日所谈,事关大周王朝兴衰,容不得传出去半点风声。 李燕南脚步微顿,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把斟酒的那个送去司天监,赏给陈仲平。其余的,你亲自去做。” 跟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太监一样,孙掌柜的办事效率很是出乎陈无双的意料,赞一声雷厉风行也不为过。短短半日里,这位客栈掌柜先是派人快马去镇子林中查看,回报的自然是林中确实有修士激斗痕迹,也没见着妖怪。 随后,孙掌柜迅速召集起镇上百姓来,按照那白衣少年交代的,催着裁缝赶制出来一面锦旗,安排人即刻送往京城。可惜的是,等他回到客栈还想着再请教些生意上事的时候,伙计却说那少年出手极为阔绰,扔下一锭金子,带着侍女离开镇子朝南而去了。 陈无双满脸幽怨地背着大铁箱,在谷雨的强烈要求下,还是上了路。 “谷雨啊,不是说时间绰绰有余嘛,多休息几天也好。”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苦着脸抱怨道,灵识勉强才刚恢复了三四成,自己又看不见路,还得不停用灵识锁定侍女脚步,实在有些辛苦。 谷雨头也不回,提着宝剑走在前面,揶揄道:“我看公子还是边走边恢复得好,再从镇上呆几日,恐怕那远在京城的五境少楼主,指不定哪天就白日飞升了。”垂头丧气的陈无双别无他法,看来还是得藏拙才行,一旦展现些才华就容易招人嫉恨,可怜大周十四州国土,竟然容不下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人。 “那咱们这是去朔阳城?” 谷雨略一思量,还是应允道:“到了朔阳城,公子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休整一日,也好有机会瞧瞧咱们身后还有没有人追来。” 陈无双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可我灵到现在还头痛难忍,再加上在客栈拉稀一次,实在有些体力不支,怕是走不到朔阳城。” 谷雨起先装作听不见,不为所动。可走了十余里路,眼见自家主子汗流浃背,心中也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忍,这少年可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此处离朔阳城不远,至多还有六七十里路程,公子再坚持一阵。”谷雨脚步稍微慢了些,对于修士来说这么徒步而行不仅不费力,还可以借机修炼功法,一两天下来她真气倒是恢复了七八成。 陈无双默不作声点点头,嘴上抱怨归抱怨,他也知道眼下正是锤炼灵识的好机会,身体越觉得疲累精神力才越显得重要,这个道理抱朴诀里含含糊糊提了几句,没有说得太清楚。两世为人的他,却能敏锐抓住那些晦涩难懂的话里真正的意思,好歹前世就是搞文字工作的,新闻稿里往往看起来含糊的几句,才是事态发展的重点。 世上修士修炼方法几乎都是以真气为主,这也是因为寻常功法里灵识运用的法门很少,甚至四境之下,灵识基本算是一个鸡肋一样的概念,对敌动手时意义不大。而真气不同,作为修士的主要手段御剑诀所需的直接动力,当然越雄厚越好。 在陈无双看来,这就好比前世的供需关系,市场需求直接决定了科技发展走向。不能盈利的项目除了财大气粗的各国政府和少数跨国企业之外,没人愿意苦下功夫投资研究。 “对了,我听那客栈里有人说,楚州今年要举办大型官卖。谷雨啊,这事儿咱得去看看。”陈无双突然想起来临走之前,曾听见客栈里有客人谈及的一件事来。 “官卖?”谷雨有些听不懂。 陈无双解释道:“这官卖嘛···就是由官方召集举办的一场盛会,各种稀奇宝贝公开拿出来供人竞买,价高者得。之前太子在流香江上搞了一次,所获颇丰啊。” 谷雨嗯了一声,随即道:“不去。” “唉,那可就见识不到咯。听说,这回官卖可是康乐侯爷专程为结交天下修士弄出来的,要在洞庭湖上连办三日,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陈无双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果然,司天监门人个个都把监察天下修士视为己任。谷雨好奇道:“为结交天下修士?” 康乐侯爷世居楚州,和那位手握重兵的安北侯爷不同,祖上可是实打实的开国重臣,为大周太祖皇帝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才受封侯爵世袭罔替。代代传到如今,康乐侯一门在楚州苦心经营千年有余,虽然不参与朝政,但其家财之厚只怕不次于司天监。 这个说白了其实也不难理解。司天监虽然位高权重,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身处风口浪尖,历代天子既倚重又有所忌,而且也不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大肆敛财。康乐侯则一没有兵权,二不参与朝政,封地楚州又因航运发达而商贾云集,亲自下场与民争利也不算犯忌讳。 算起来,康乐侯许家一族何止家财万贯,简直是富可敌国的存在。不过历代侯爷会做人,逢年过节大批大批的奇珍异宝往京城里送,司天监也受了不少好处,更是哄得当朝天子很是满意。皇室旁支血脉极多,上万人等着宫里开支供养,那位九五之尊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陈无双点头道:“所以我说这事有点蹊跷,放着富贵日子不过,舍得拿出自己家里珍藏的宝贝来结交天下修士···呵呵,也是个不省心的主。” 第十七章 朔阳城 大周从开国至今,历代天子都把爵位恩赐把控的极严,一千三百余年来,没有封赏过一个异姓王。公爵中得了世袭罔替殊荣的仅有两个,一是镇国公司天监陈家,另一个则是历任越秀剑阁掌门 受封靖南公。至于侯爵里,世袭罔替的倒还不少,最为百姓熟知的便是楚州康乐侯许家。 身为司天监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女之一,谷雨对天下局势和朝堂动向也有几分见解。听自家主子这么一说,她隐约间好像抓住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公子是说···” “我也说不好。师伯说如今乱世征兆昭然若揭、国祚将尽,各地诸侯有些异心也是难免。尤其康乐侯,本就把着楚州水运这棵摇钱树,每日进项如流水一般,结交天下修士是打得什么算盘?”陈无双微皱了皱眉道。 自从许家先祖鞍前马后帮着大周太祖打下江山来,建国以后很明智地选择了急流勇退,放下所有兵权,这才换来了世袭罔替的康乐侯爵位。祖祖辈辈在楚州经营,传到许青贤手里,康乐侯府已经称得上是富可敌国。 在京里的时候陈无双就听说过,这位侯爷连府里的管家都极为豪奢,曾在流香江两岸摆下十里长的锦屏,包下所有花船唱了三天,但凡上船听曲的都有红包可拿,连陈仲平都跟着沾了光,回来的时候不停感叹姓许的直娘贼真是有钱。 谷雨冷哼一声:“说到底,公子是想去瞧瞧。” 陈无双讪笑道:“也不光是去凑个热闹。那位侯爷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前去捧场的修士鱼龙混杂,或许能打探到些什么消息。再说,游历总得有个游历的样子,只顾着赶路还不如闷在司天监修炼。” 这么一说,谷雨倒真有些动心。自幼修行青冥剑诀的她,已经有了三境六品的修为境界,要突破晋升四境,差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她本身资质上佳,悟性也好,差的不过是见识和眼界,所以才被陈伯庸指定陪着陈无双出京。 “还有,如果冯秉忠所说不假,雍州那位侯爷应该所谋不小。这种时候要是楚州再生变动,对司天监而言不是好事。谷雨啊,我们要是能碰巧获悉康乐侯此举动机的话,京里几个老头子也好提前做些准备应对,不至于让人牵着鼻子走。”见谷雨开始犹豫,陈无双果断趁机加了一把火。 果然,他一提及司天监立场,侍女心里微一权衡就答应下来,嘱咐道:“好,就依公子。不过有言在先,行事需得低调些。” 少年喜滋滋点头,应道:“放心,又不是去流香江,这回尽量不出风头。”他嘴上答应,心里却不这么想。至于在客栈里那位客人所说的,想要参加官卖得包下一条花船来才行的这种事,就没必要告诉谷雨知道了,一个只知道练剑的女人,哪里懂得其中乐趣所在。 天黑之前,谷雨终于在自家主子眼看就活活累死之前,御剑带他赶到朔阳城外。朔阳城市楚州最南端的一座城池,规模不算很大,因为毗邻大周京都城所在的中州,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商贾汇聚之地,更兼盛产胭脂水粉,倒也颇为繁华。 缓过气来的陈无双仍旧背着铁箱子,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城门,很是知足。城门外,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玩闹,手里拿着木刀、木剑打得不亦乐乎,只有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独自蹲在路边一棵枣树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陈无双散出灵识一扫,原来他正捏着一截树枝逗弄地上行色匆匆蚂蚁。白衣公子顿时起了兴趣,三两步越过谷雨走到他身边蹲下,好半晌也没见少年说一句话,只是抬头看了二人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玩自己的。 谷雨走上前打量几眼,难怪这孩子不太合群,看样子就有些木讷,想来别人不愿意跟他一起玩。 陈无双沉默了半晌,搭讪道:“嘿,少侠,你养的这些灵兽,看起来很是精神呐。” 少年面无表情道:“这是蚂蚁。” 陈无双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道:“你给它们取了名字没?” 谷雨翻了个白眼,给蚂蚁取名字?这是什么说法,以为天底下都跟你一样无聊透顶? 少年声音大了些,道:“这是蚂蚁!” “嗯···我知道。少侠,你说,挑只强壮些的,取个名字叫陈伯庸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气派?” 陈伯庸的名号,天下连修士带百姓,十有八九都如雷贯耳,但显然这木讷少年不在此列。少年歪头盯了笑容满面的陈无双一眼,站起身来扔掉树枝,转身离去:“怕不是个傻子。” 陈无双蹲在地上笑逐颜开:“哈哈,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陈伯庸是个傻子!” 谷雨再听不下去了,当着她的面骂楼主大人是个傻子,要不是自家主子身份高于二十四剑侍,恐怕立时就得在青冥剑诀下身首异处。 “公子慎言!” 听出来谷雨有些生气,陈无双哈哈笑了一阵,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想不到小小一座朔阳城里,竟然有这般见识的少年,仅此一句就不虚此行啊。走,进城看看,这定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朔阳城规模虽然不大,但城中不乏亭台楼阁,大小商贩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就连晚饭时分,街上也是行人如织。青石板铺就的宽敞道路很是平整干净,陈无双当先走在前面,以灵识探路也不怕撞到别人身上,饶有兴致地听着四处动静。 “谷雨啊,我闻见粉蒸肉的味道了,咦,还有糖醋鱼。”陈无双循着饭菜香气就拐进一家酒楼,谷雨无奈跟上,抬眼看了看,这可比那家鸿福客栈大了不少,不说阔气的门面,光酒楼就有三层高,里面宽敞的大堂已经坐了不少人,阵阵喧闹嬉笑声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一愣神的功夫,陈无双已经被酒楼伙计引着找了张角落里的空桌子坐下,大大咧咧开始点菜:“凉菜四碟、热菜四样,拣着拿手的上,那粉蒸肉可别忘了。再来一壶好酒,银子少不了你的。” “公子有眼光,粉蒸肉可是小店招牌,连京都的贵人都赞不绝口。您稍坐,小的这就去跟后厨交代一声,保证您吃得满意!”伙计嘴都快咧到耳根上,谷雨抬手就给了一锭五六两重的银子,出手可阔绰的很。 这次出京,陈无双一直嚷着穷家富路,楼主大人也就允了他,谷雨腰间不起眼的储物香囊里光金银之物数目就足够骇人,怕是能买下小半个朔阳城来。 “刘掌柜听说了没,十天之后可就是康乐侯爷官卖开市的日子,洞庭湖上一条花船现在可真是千金难求啊。” “谁说不是。听说侯爷卖的可都是灵丹妙药、宝剑符咒,原本还想着去碰碰运气凑个热闹,也许能买几件回家传给儿孙,可现在光是要包下一条花船就花费甚巨,唉,望而兴叹啊···” “嘿,刘掌柜,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咱朔阳城里大大小小商号不少,连您都觉得花费不起,旁人谁还有资格去?依在下看,不如你我再加上几家,咱们共同凑一份钱,这样一来···” “哦?这倒是个办法,孔掌柜,这事可成。” “得了您首肯,我这心里就有底了,这就派人去请其他几家商号主事的来这一起坐坐?” 隔壁桌上坐着的两人衣着华贵,所谈内容正是康乐侯爷将要举办的官卖,陈无双听得津津有味。谷雨眉头微皱,低声道:“公子,听这意思,要去那官卖看看还得包条花船?” “康乐侯爷是个妙人啊,把官卖开在湖上,不包船还能怎么过去?总不能个个御剑在天上围着看吧?那成何体统。”陈无双笑道。 第十八章 卖胭脂的刘掌柜 谷雨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家主子要去的不是康乐侯的官卖,而是洞庭湖的花船。想明白这一节,冷哼道:“洞庭湖上渔船也不少。” 陈无双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侯爷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有些心思在里面的。官卖上所卖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连花船都包不起的自然不来凑趣,这叫精准定位客户群体,不坑穷人的血汗钱。” “再者,修士门派哪家不是财大气粗、底蕴深厚,可花船总归有限,就算大商号的掌柜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跟修士争抢包船资格,这就又把客户筛选了一遍。剩下的能去参加的,要么是修士门派,要么是财力雄厚的家族,官卖上的东西才能卖出好价钱。” 陈无双说话声音并没刻意压低,此时这番言论却被隔壁二人听了去。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这等见识实在让人佩服!” 谷雨本想争辩几句,可见有旁人开口搭腔,只好暂时忍住。在外人面前,总得照顾一下自己主子脸面。 “好说,在下姓陈,在京都做些丝绸买卖。”陈无双笑着拱拱手。 “原来是京里的商号,难怪公子眼界过人。在下姓刘,就在这朔阳城开了家胭脂铺子,京里贵人们倒是也有些来往。”刘掌柜身穿古铜色绣金长衫,身形微胖,一笑起来两边脸颊堆挤得极为喜感。 “刘掌柜能把买卖做到京都城,看来也不是一般人物啊。”陈无双奉承着,心里却有了一个打算,问道:“刚才无意间,听二位谈及要凑些钱财去洞庭湖?” 刘掌柜也不见外,道:“正是。陈公子想来还不知道,平日里二百两银子就能包下的花船,现在少了万两白银连嘴都张不开,大一些的更是要价上万两黄金。刚才听公子一番见解,才知道侯爷另有深意。” 谷雨吓了一跳,久居京城的她也不是对花船完全没有耳闻,流香江上自己主子最爱去的那艘船想要包下来,也不过千两白银即可,这楚州竟然还高十倍,万两白银,听着就离谱。 陈无双嘿嘿一笑,低声道:“恐怕洞庭湖上的花船,也是侯爷家的产业吧?打得一手好算盘呐,这一场官卖三天办下来,得挣多少银子?想都不敢想。” 刘掌柜跟另外一人对视一眼,顿觉醍醐灌顶。可不,楚州境内连水运带花船,侯爷家少说占了六成,这么做生意,还愁富贵万代? “我这次出京就是为了去开开眼,刘掌柜刚才说的极是,万一碰巧买下几件侯爷珍藏的宝贝,当做传家宝再适合不过。”陈无双夹起一口伙计刚刚端上桌来的粉蒸肉,轻轻吹了几口热气,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谷雨啊,快尝尝,这味道不比京里差。”欲擒故纵的把戏,陈无双信手拈来不费什么力气,当下止住话头,不再多说。 刘掌柜思虑一番,试探着开口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能跟陈公子一起去瞧瞧?公子千万不要误会,该出多少银子在下绝不推脱。”他打的主意不错,这位京里做买卖的少年口气不小,说不准身后就有了不得的背景。 陈无双故意犹豫了片刻,刘掌柜又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觉得跟公子颇有一见如故之意,日后熟了,在京里生意场上互相也好有个照应。若是公子不愿,在下也不敢强求。” “刘掌柜说的哪里话?我是想,不如还按刚才二位商议的,多拉几家商号掌柜一起去,咱们各自分摊的银子也少些不是?”陈无双笑道,嘿,不怕你老小子不上钩。官卖是一定要去的,花船也是一定要包的,跟几个朔阳城的买卖人混到一块,身份才更加不易被人察觉,打探起消息来也更轻松,何况还能省钱,这种一箭三雕的事,谷雨就算是个傻子也不能拦着。 再说,花船那种地方,独乐了不如众乐乐,男人多了才有意思嘛,只带着谷雨上去,恐怕啥也干不成。 “那就最好不过!公子就在城里住几日,到时咱们一同前去。”刘掌柜爽朗一笑,有些事嘛,男人心照不宣就好。 谷雨正要变脸色,陈无双忙道:“那可不成,在下还有些杂事要处理。不如这样,十日之后再洞庭湖北岸相聚,再凑钱包下花船。”刘掌柜有些遗憾,暗地跟身旁那位孔掌柜对了个眼色,道:“也好。那就这么说定,十日之后我等在岸边恭候公子。” “好,不见不散。”陈无双笑道。 既然商定,刘掌柜跟那位一直没有插话的孔掌柜再三邀请他一起喝几杯,陈无双也就顺势坐了过去,舍下谷雨单独一桌,不多时就跟刘、孔二人打得火热,说起流香江上趣事来。 酒过三巡,谷雨吃饱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道:“公子,该服药了。” 微醺的陈无双苦着脸答应,问道:“今夜就在此歇下吧?先安排两间上房,再吃药不迟。”谷雨也没难为他,自去找伙计要了两间紧挨着的上房,站在不远处等他。 孔掌柜好奇道:“公子身体抱恙?城里几位郎中我倒是都熟悉,不如···” 陈无双摆摆手,一脸沉痛道:“不瞒两位,在下年幼,又好在流香江上快活···这身子啊,实在有点虚。这不,家父特意给找了个姿色一般的侍女伺候着每天服药,唉···” 二人看了眼谷雨,心中暗道确实姿色一般,少年人不知节制啊,这调养起来可不容易。毕竟男人的痛还是男人最懂。陈无双生无可恋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招呼伙计把酒菜算到自己账上,跟两人道了声别,这才跟在谷雨身后往后堂去了,留下感同身受的刘掌柜唏嘘不已。 亲自盯着自家主子回到房里老老实实服下伐髓丹,谷雨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在门口等到他从茅房捂着肚子出来,这才泡了壶茶坐下,“公子,那姓刘的掌柜,有些修为。” 陈无双脸上醉意褪去,点头应道:“我知道,没进二境。想来是为了强身健体炼过些功法,他兜里那点银子司天监自然看不上,可要孝敬些小门小派的,倒也可行。” 大周境内修士门派众多,真正称得上是一方巨擘的只有驻仙山、白马禅寺、越秀剑阁、璧山宗等等,其余的小门派,一是弟子人数不多,二是没有五境高人坐镇,只能在夹缝中勉强发展传承,情势不容乐观。甚至有的小门派干脆就是以家族形式存在,不传外姓弟子。 因此,如果有人愿意出银子供奉,能获得些功法传授也不是难事。 倒了碗茶放在桌上,陈无双又道:“这次康乐侯爷下足了本钱要结交天下修士,来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人多眼杂,有朔阳城本地的商贾作为掩护不是坏事。不管在不在花船上,咱们都得去瞧瞧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门道。” 话说到这里,谷雨也不好再反对,司天监上下对这位少年从来都另眼相看,以至于已经有些娇惯放纵。出京时二楼主仲平先生就有过交代,自己只要监督他赶路时背负铁箱、每四个时辰服用一次伐髓丹,务必在剑山开启之前赶到,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即便他进去以后拣了根树枝出来也都由得他。 之前有意阻止,倒不是因为谷雨有别的想法。从二人出京就遇到过追杀,官卖上鱼龙混杂,对陈无双安危总归有些不利。当然,花船这种地方,谷雨也确实挺反感。 谷雨低声答应,还是嘱咐道:“公子千金之躯,凡事小心为上。” 陈无双一脚蹬去鞋子,坐没坐相盘了条腿,笑道:“谷雨啊,你没去过花船吧?” “去过。”谷雨语气淡漠道。 陈无双笑容猛然顿住,不可思议问道:“去过?” 谷雨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声音似乎有些幽远,道:“十年前,流香江。” 第十九章 陈叔愚的信 透过房间的窗户,习习晚风吹在谷雨脸上,黑幕一样的天空亮起来几颗不起眼的星辰,朔阳城的夜晚渐渐安静下来。陈无双追问几句,侍女也不肯回答十年前怎么会去过流香江的花船。 一只通体黑灰色信鸽的到来,打破了房间内有些尴尬的安静。谷雨轻咦一声,掌心朝上往前伸出去,信鸽就从窗台落在她手上,低着头用尖短鸟喙梳理着合拢起来的翅膀羽毛。 “是京里来的信?”陈无双凑上前来问道。跟当朝天子做了亲家的三师叔养了不少信鸽,平时用于跟玉龙卫互相传递消息,这事少年是早就知道的。七八岁的时候,还曾求着师父偷偷打下几只来,藏在观星楼烤了吃,陈伯庸知道以后罚他在陈叔愚面前站了一下午,嘴硬的陈无双始终都没把出手打鸟的陈仲平供出来。 谷雨轻轻解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一卷纸条,展开来一看,脸色就有了变化,“是三爷亲笔。” 陈叔愚年轻的时候就得了个“书画双绝”的雅号,连前任宰辅程老大人在世的时候,都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直言叔愚生在陈家,大周少一状元郎。纸条上写的字不多,但一笔一划极有风骨,谷雨绝不会认错。 “嗯?三师叔亲自写的?说了什么?”陈无双诧异问道。 谷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纸条上的字牢牢记住,就着油灯火焰点燃,在灰烬飘飞的同时起身关上窗扇,又谨慎地散出灵识笼罩在房内,防止隔墙有耳。陈无双察觉到侍女动作,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 “许家官卖,务必前去;剑山隐秘,或在其中。信上加盖的,是玉龙卫的印。”谷雨声音虽低,但语速颇快。 “剑山隐秘?”少年喃喃自语,陈伯庸、陈仲平二人口径一致,都说要陈无双去剑山采一把剑,可那把剑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谁都没有说清楚。本来就觉得此事莫名其妙,如今连陈叔愚和玉龙卫也掺和进来,更让他觉得扑朔迷离。 在花船上,不靠谱的老头子给他送行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能进去剑山就好,哪怕随手捡根烧火棍子回京也行,当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现在回想,师父应该是意有所指。否则以三师叔古板的性子绝不肯动用玉龙卫专程传信,司天监上下应该都对这件事看得极重。 “谷雨啊,我觉得···好像掉坑里了。”陈无双身体往后一靠,歪倚在床榻上惆怅不已。 自从在林子里跟冯秉忠一战之后,谷雨就感觉自家主子跟以前有了些不一样,好像从心里透出一股狠劲,今天要不是她看不下去以天黑了不好走的借口御剑带陈无双飞到城外,这个背着铁箱子的少年虽然口中偶尔抱怨,但从没落下过一步。 陈无双对大周太平盛世的外衣下时而冒头的征兆,感知非常敏锐,甚至在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流香江上,也能晦涩地嗅到这座王朝垂垂老矣的味道。他感觉到仿佛有一种极大的危机感正在缓缓而来,像暴风雨前厚厚的乌云一样,沉沉压在这一十四州辽阔山河上空,让司天监喘不过气来。 有资格做大周敌人的势力,明面上其实只有两个,一南一北。雍州北境有固若金汤的城墙和常年驻扎的二十万精锐重兵抵挡,漠北妖族又是一盘散沙,千余年间尽管小规模的侵扰不断,可始终也没有形成太大的影响。至于南疆十万大山,其中虽然不乏能力战人间五境修士的绝世凶兽,但有剑山结界和越秀剑阁两层屏障作为阻隔,想要北上中原更是难上加难。 既然如此,按照陈无双的分析判断,这种日益加深的危机感就只能来源于这座王朝内部。大周已经传承了太久了,一千三百多个春秋轮转里,要说从来没有人想过取而代之,李家的皇位莫非还真是天定的不成? 在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看来,起码北境那位多半是有了不臣之心。陈伯庸担心的事他也不难想到,单是二十万精兵倒戈相向,以大周的国力倒也不是承受不起,怕的是安北侯爷私下勾结漠北妖族达成共识,只要敞开雍州的大门,数量不逊于人家修士的妖族就可以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这才真正是难以挽回的局面。 先不说这些,楚州康乐侯爷到底居心如何,陈无双却有些看不透。本来是只想着去洞庭湖上凑个热闹,现在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陈叔愚不会在这种事上夸大其词,他说“务必前去”,这四个字分量很重,重就重在后面八个字上,剑山隐秘、或在其中。 “你知不知道剑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陈无双想了半天,转头问向侍女。 谷雨沉吟了片刻,解释了好久,少年才算听明白。原来剑山横亘在南疆与云州交界处,山势绵延千里,其主峰高逾两千丈,更兼山势陡峭、直刺云霄。如果只是这样,也挡不住凶兽北山,奇就奇在,剑山中有一座极玄奥的阵法留存,便是上界仙人也没办法破开,所以才让无数凶兽难越雷池半步,但是修士却可以轻易穿过主峰以外的其他地方往来其间。 据司天监与越秀剑阁的说法,剑山应该是上古一个修士门派的遗迹所在,主峰上的禁制每隔五十年开启一次,有短暂的三天时间可供三境修士进入,其中藏着无数古剑,只待有缘人。作为正道领袖之一,越秀剑阁并没有将此事视作绝密,反而公之于众,每逢禁制开启时广邀天下正道年青一代的后起之秀前去采剑。 这些事连谷雨都知道,自然不可能是陈叔愚密信上所说的“隐秘”。陈无双静静想了一阵,却仍然是毫无头绪,他想不通的是,剑山在云州最南,一向在越秀剑阁的势力范围内,怎么会跟楚州的康乐侯扯上关系。 “谷雨,你对皇帝陛下,怎么看?”少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谷雨显然不太适应他这种谈话节奏,怔了一下才答道:“二十四剑侍只听命于楼主大人,我没见过陛下。” “什么叫只听命于楼主大人?难道师伯让你去刺杀太子殿下,你也去?” 谷雨笑了,很是自信地说道:“公子,楼主大人不会让我去。”陈无双好奇道:“为何?你就这么信陈家几个老头子都是一心尽忠?” “因为,小满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 司天监培养的二十四剑侍虽然不是秘密,但算上谷雨,陈无双见过的也不过三五个人,小满不在其中。在他的认知里,这二十四个人个个都是死士,行踪一个比一个隐秘。 “小满···修为很高?四境?” 谷雨不知道想到些什么,语气里满是笑意,道:“公子以后会知道的。” 第二十章 薛山 跟刘掌柜说是有事要处理,其实不过是为了徒步修行。 陈无双跟在谷雨身后出了朔阳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深入楚州,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灵识中时常能感知到有修士御剑从高空而过。 二人走到快要正午,谷雨就远远看到前面有一队人马,数十名带刀的修士护着七八驾装载着货物的马车缓缓往南行。寻常路人早都远远避让,年轻一些的则是带着敬畏、羡慕的眼神打量着那些神气十足的修士。 陈无双散开灵识,那群修士中最高的不过三境五品修为,其余的大部分只有二境,每驾马车上都装着两三个大木箱,挂着拳头大小的铜锁。 护在马车队后面的修士约莫三十岁年纪,却生得满脸络腮胡子,身量魁梧、脸庞黝黑。看见谷雨手提长剑赶上来,大汉模样的修士皱了皱眉,握住手中一把连鞘长刀,出声道:“康乐侯府押运物资,不愿引起误会,还请二位绕路,莫要跟得太近。” 他这一出声,队伍中其余修士都是面露戒备之色,前面一人匆匆跑过来,先是跟他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后抬起头打量一遍二人,目光在掠过谷雨长剑以及陈无双身上大铁箱子时微微停留一瞬,就抱拳道:“请阁下莫怪,我等吃的这碗饭容不得不小心,若有得罪处还请海涵。” 谷雨心中不乐,陈无双却不以为忤,嘻嘻笑着上前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我们二人从朔阳城来,正要往南去参加侯爷举办的官卖,路上巧遇诸位,绝无别的心思。” 带头那人正是队伍中修为最高的,不到四十岁年纪,身形虽瘦但双臂颇是粗壮,倒提着一把刀背寸余厚的阔刀,一双眼睛目光犀利。听见少年这般说,他面上戒备之色稍退几分,道:“哦?朔阳城里的修士?敢问阁下尊姓?” 陈无双摇头,语气中有些遗憾道:“在下姓陈,经营些丝绸生意,自幼双目失明,却是无缘拜师修行。昨日里跟朔阳城做胭脂生意的刘掌柜、孔掌柜约好在洞庭北岸汇合,一起去湖上见识见识侯爷官卖场面,又想着早去包条花船,这才在路上遇见诸位。” 见他提及刘掌柜,那人心里原本不深的疑虑去了大半,毕竟小心归小心,他也不信区区一个没有修为的年少公子带着一个侍女,就敢对康乐侯府的车队动心思。尽管,那女子的修为有些看不透,隐隐好像在自己之上。 可这里是楚州境内,康乐侯爷的名号比一些修士门派更响亮。 “原来是陈公子,幸会。在下姓薛,受聘于侯爷麾下,押送这趟物资去洞庭湖,手底下兄弟眼力浅,还请勿怪。” 陈无双面带微笑,毫不防备地走上前去,道:“薛大哥说哪里话,其实在下也是有些小心思···” 车队并没有停下,也许是马车上货物沉重,行走地比陈无双还慢了几分。姓薛的修士瞧着他走得近了,心中暗道这人没有撒谎,双眼黯然无光一片死寂沉沉,确实是个盲人。 “陈公子是说?” 少年走到他近前,不好意思道:“不瞒薛大哥,小弟这次是想去官卖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到灵丹妙药,兴许可以治得好眼睛。” 姓薛的修士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瞧着他年纪不大,正是寻花问柳的年纪,可怜双目失明瞧不见姑娘模样,这实在是一种痛苦。再加上他一口一个薛大哥,而且那个女子并未靠近,不自觉又放下几分警惕,笑道:“兄弟,这你可来对了。我家侯爷费心费力折腾这场官卖,就是为了吸引天下修士门派前来参与,说不定还真有不少灵药。” 陈无双趁热打铁,压低声音道:“承薛大哥吉言,若真能如此,小弟肯定势在必得。只是这回出门,小弟身上带了不少金银,虽然出重金请了个修士护卫,可毕竟是个女的···嘿,跟在车队后面也是寻思寻个托庇。” “哈哈,原来如此。既然是要去参加官卖的,那便是我家侯爷的客人。兄弟,只要你没有恶意举动,放心跟在车队后面就是。唉···这年头确实不大太平。”姓薛的修士瞥了谷雨一眼,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他肩膀。这一拍,可有些学问在里面,却是趁机分出一股真气探入陈无双体内经脉,见他果然没有一丝真气,也就放下心来。 至于那女子,就算修为高过自己,毕竟人单力薄,不足为惧。何况,若她真敢暴起伤人,车队里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总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长长的车队井然有序奔南而去,后面是姓薛的修士跟陈无双并肩而行,再后面谷雨隔了两丈远紧紧跟着,沉默不语。走了半日,陈无双借着漫天胡扯,已经弄清楚这人叫薛山,是楚州胜刀门弟子,在康乐侯府做事多年,很受信用。 马车上装运的是朔阳城采购来的酒水之类,要用于官卖上接待四方来客。其余其他的,薛山口风很紧,陈无双倒也不愿过多探查,以免造成不该有的误会。 再者,他心里也明白,就算康乐侯爷私下有些叵测居心,也不会告诉薛山这种地位不高的属下,多问不如不问。而谷雨,甚至直接没把这一队修士看在眼里,区区一个三境五品的薛山,在她青冥剑诀下走不了十几招,何况自家主子灵识恢复,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一路走到天色将晚,除了中途找了个借口跑出去拉稀之外,陈无双始终跟在车队后面,只走了六七十里路,到了官帽山脚下。官帽山不高,照谷雨估算,只有百十丈,称作是山都有些勉强。好似一顶圆顶官帽扣在地上,方圆也只有三四里大小。 山脚处,有一座小木亭,薛山号令车队围着亭子摆成一个圆形阵列停下,安排八个二境修士在车队范围外,各自相距七八丈点起篝火守夜,自己和其他人以及陈无双就在亭子里休息。至于谷雨嘛,她自己不肯跟一群男人挤在一起,在车队外面不远处找了棵大树跳上去,躺在树枝上。 这一来,正合薛山心意,毕竟有个不明底细的修士夹在自己队伍里,不是好事。陈无双倒是不要紧,既无修为、也看不见,不怕他怎么样。 薛山招呼着手下人在亭子里铺上草席,摆出几样酒菜来,招呼着少年坐在身边,道:“府上带出来的好酒,兄弟们有任务在身,每人至多分一碗喝,陈兄弟你不用管他们,咱俩一见投缘,多喝几碗也无妨。”陈无双笑道:“那小弟就不客气了,等官卖结束,再做东请薛大哥跟众位兄弟吃顿好的。” 众人哈哈一笑,纷纷叫好,有性子爽朗些的叫嚣着要让他请大伙一起去花船上乐呵乐呵,他也笑着答应。男人之间想要拉近距离,除了美酒就是美女,两世为人的陈无双深谙此道,修士也不能免俗。 嘻嘻哈哈喝了一碗酒,薛山漫不经心道:“兄弟,我瞧那位姑娘,可不俗啊。” 第二十一章 凶兽黑虎 世上骗人的法子有很多,陈无双觉得,最高明的无非是半真半假。尤其是薛山本身就是修为不弱的三境修士,想要完全瞒过他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少年端起酒碗来叹了口气,微微转头朝谷雨藏身的地方,随即悄声道:“不瞒薛大哥,这女子是家父重金聘来的,说是曾得过司天监指点的修士。我是不大信的,而且毕竟男女有别,这才想跟着车队,人多了心里也踏实些。” 薛山浓眉一挑,也往谷雨方向瞧了一眼,笑道:“得过司天监指点?兄弟有所不知,司天监就从来不收外姓弟子。不过,令尊的银子也没白花,依我看,那姑娘修为不低。” “嗯?大哥觉得她是个高手?” 薛山点点头,低声道:“愚兄不才,勉强三境五品,她只怕境界更高。” 陈无双低声惊呼,道:“薛大哥是说,她有四境?” 薛山灌了口酒,抬手抹了把嘴角,道:“那倒不像,应是三境六品。”他心里暗暗好笑,这少年看来真不太了解修士境界,你家区区一个做丝绸生意的,能请得动四境修士随身保护?连侯爷那样的身份,出门时也不过带着两位七品修士同行而已。修到四境,放眼天下已经无处不可去了,就算投效大周皇室,也能混个官职不低的武将。 陈无双装作愣神,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三境六品呐···怪不得家父花费上万两银子才请动她,只答应跟我去一趟洞庭湖。”薛山有些惊讶,这少年家里的生意也不知好到什么地步,聘请个护卫,上万两银子说拿就拿得出来,看来这回果然是带了相当数目的金银去参加官卖,难怪心里不踏实。不过,论起做生意来,还得是自家侯爷慧眼独具,这少年是上赶着来送银子了。 “兄弟,多嘴问一句,你那铁箱子里装的该不会都是金子吧?”薛山早就对他背在身后不肯稍离的古怪铁箱好奇,见他连喝酒都坐在铁箱上,忍不住出口提醒道:“财不露白,不如你去求求那姑娘,把这箱子藏在储物法宝里才好。” 对修士而言,储物法宝不算稀奇物件,这种几乎可以量产的东西价值并不大,只是需要以自身真气使用,所以陈无双目前并没有。 “大哥说笑了,谁会把金银背在身上。我因为目盲,自幼常年服药,家父听说是药三分毒,怕时日久了身子撑不住,这才托人做了这么个东西,一路负重徒步而行,也好打熬身子。”陈无双拍了拍屁股下面的箱子,浑不在意道。 薛山恍然大悟,笑道:“难怪我见你这箱子上刻了些符咒,原来是这个作用。令尊一片慈爱之心溢于言表,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来来来,喝酒。”陈无双举起酒碗跟他轻轻一碰,道:“光有酒,没有姑娘陪着也不是个滋味。等官卖之后,小弟包下一条花船来,咱兄弟们一见如故,好好玩玩才是。” 薛山闻言,大笑道:“好,那就先谢过兄弟好意!” 二人喝了一大口,又低声聊起来花船上的种种勾当,车队中其余修士见陈无双提起京城流香江上景致,也都围上来听得津津有味,暗道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一样的事情却比楚州更让人神往,尤其是这少年说起的一个黄莺儿,等有机会去了京城一定得亲自去看看。 谷雨抱着剑,斜斜躺在树枝上,双眼微微闭着,隐约听到亭子里自家主子好像又说起黄莺儿来,忍不住啐了一口。突然,灵识中察觉到一种极危险的信号,猛然坐起身盯着西边方向,连呼吸都收敛起来,长剑缓缓出鞘。 亭子里喝酒的陈无双似乎也心有感应,貌似无意地往侍女那边转头,他灵识强过谷雨,已经能清楚察觉到一股强横气息正朝着这里而来,不像是修士。过了五六息,薛山才后知后觉双目一凝,仓促站起身来擎刀在手:“戒备!” 一声令下,车队中所有修士先后站起身来跑出去,各执兵刃护在车队外面四处打量,各色刀光腾起,严阵以待。薛山定了定神,走出亭子,大声道:“西边!”话音刚落,众人还没等及时反应,谷雨就看见车队西面不远处,一头体型雄壮的黑虎,缓缓踱着步子,弓着腰从黑暗里现出身来。 这头猛虎身长接近一丈,浑身像披着一袭纯黑色缎子,没有一根杂毛,粗壮的四肢下爪子紧紧扣着地面,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长尾笔直垂在后面,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发着幽幽黄光,气势骇人。 谷雨闪身冲进木亭,一把抓住陈无双横移七八步距离,纵身跳上木亭顶部权且躲避。陈无双灵识通透,低声问道:“是凶兽?” “是一头黑色大虎,我打不过。”谷雨语气严肃,横剑挡在陈无双身前,道:“走?” 陈无双有些骇然,谷雨有多大本事他当然是知道的,三境六品的剑修竟然说打不过一只老虎?人家武二郎赤手空拳都不在话下。 “黑色的?变异品种?” 谷雨对他时不时冒出几句听不懂的话,已经见怪不怪,道:“是天生异种,至少不弱于四境八品的修士。” 陈无双心里惊骇,不是说凶兽被剑山挡在南疆十万大山里出不来,怎么这时又出现在楚州?难道越秀剑阁那边,已经失守了? 这时的薛山一身酒气被巨大恐慌逼退,瞠目结舌看着步步紧逼而来的黑虎,握刀的手满是冷汗轻轻颤抖,其余修士更是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后退一步都怕引起黑虎不满。 “这···这不可能···” “薛···薛师兄,这是什么东西···” 薛山强行冷静下来,低声号令道:“镇定!敌不动我不动,这凶兽···绝非我等能敌。”说着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站在木亭顶上的谷雨,却没有说话。心里盼着也许这姑娘会出手,有她相助的话,兴许能拼一拼。 黑虎死死盯着不远处拿刀的众人,步步向前紧逼,直到相距三五丈才停下身来,硕大的头颅微微低下,右前爪缓缓在地上刨出几道深痕来。人言云从龙、风从虎,可此时的薛山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滑落,周围环境仿佛被这强大凶兽气势所迫,万籁俱静,甚至燃烧着的篝火都像是凝固了一样。 黑虎粗重的鼻息声带着一股浓重的腥味传来,车队中几个修为略低一些的修士,已经有三四人吓得瘫坐在地上,两腿颤抖着使不上力气,勉强还能站着的也是脸色煞白。拉车的马匹早就全部伏在地上,低声呜咽。 谷雨紧皱眉头,语速极快地低声道:“公子,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找机会御剑走。”陈无双偷偷散开灵识一探,只觉那头凶兽黑虎气势如同一座险峻陡峭的山岳,远比肃州阴风谷那个四境修士冯秉忠更强,当下点点头不做声,心里却想着,或许凭着铁箱子上的剑符抽冷子偷袭一下,能让谷雨和薛山找到进攻机会。 黑虎逐渐开始暴躁不安,阵阵低吼声中虎口慢慢张开,身子却伏的更低了几分。薛山在康乐侯爷门下当差多年,见识颇广,立时就看出来这种姿态乃是凶兽将要扑杀猎物之前的征兆,可如今退无可退,强咬着牙,手里阔刀上亮起暗黄色刀光来,但却不敢先行出手。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黑虎左侧,连陈无双的灵识都没有任何察觉。来人身形瘦削、头发花白,一身天青色绣金长袍,腰间系了条玉带,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他背负着双手冷冷扫了众人一眼,黑虎竟然安静下来,张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趴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 青衫老者 不见他青衫染血,却觉无数青山,尽伏于此人前。 谷雨仔细看时,青衫老者年纪跟楼主大人相仿,淡漠而倨傲的神情中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似乎整座天下在其眼中都不值一提,单凭威势气度,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也远不能及。 “前辈···”见黑虎不再有攻击意向,薛山也看出来这突然出现的老者应该就是凶兽主人,于是壮着胆子想开口表明身份,毕竟官卖消息传得极快,但凡修士总得给自家侯爷几分薄面。 老者抬头瞥了眼木亭顶上站着的谷雨跟陈无双,眼神中一丝微不可查的好奇闪过,却道:“你等可曾见到一黑衣老妇?” 没等薛山回答,谷雨就抢先道:“未曾见过前辈所说的人。”薛山连忙点头,附和道:“回前辈的话,我等是康乐侯爷府中···” 话还没说完,青衫老者就打断道:“那酒鬼收徒弟的眼光倒是不错。”一句话毕,老者身影突兀消失,像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众人愣神时,黑虎撑起身子仰天一声怒吼,如同平地里打了个惊雷,薛山手中的刀吓得哐啷掉下地上,凶兽不屑地扭头转身,傲然步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谷雨见黑虎离去,才把自家主子送下地面来,自己返身回到原来树枝上,怔怔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陈无双心里也是惊奇,听刚才那人话里,酒鬼指的应该就是自己不靠谱的师父,可他又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听陈仲平提起过? 而且听青衫老者口气,似乎陈仲平在他眼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收徒弟的眼光勉强算是不错而已。天下修士不可计数,但五境高人绝对不满半百,司天监煊赫当世,也只有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和五境十品的陈伯庸撑着门面。这老者,难道是越秀剑阁掌门、靖南公爷任平生? 除他之外,还有什么人有能力豢养一头不弱于四境八品修士的凶兽?修士虽然可以在剑山主峰之外的范围内自由出进南疆十万大山,但进去容易,有本事活着出来的,满天下能有几人?若老者真是陈无双猜测的那位,这事倒勉强可以解释得通,毕竟以靖南公爷也是五境十一品的顶尖修士,论修为已经能称得上是巅峰一样的存在。 薛山一屁股墩在地上,苦笑道:“看来那位前辈并无恶意,否则不用他亲自出手,光那凶兽,我等此时也死了七八个来回了。”陈无双从亭子里端了碗酒出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大哥喝口酒压压惊,那位前辈···是什么人?” “大周藏龙卧虎,这话不虚啊···这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哪能认得?不过听他话里意思,好像是认识那位姑娘的师父?”薛山仰头一饮而尽,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回头再看谷雨时,目光里已经多了一些疑惑和谨慎,又道:“依我看,刚才那前辈修为至少五境十品。” 陈无双刚要开口,耳中就听见侍女以真气传音道:“那人修为胜过仲平先生无疑。”二十四剑侍虽是陈伯庸一手选拔栽培,但谷雨的青冥剑诀却是陈仲平传授,对其修为自然心中有数,她说那青衫老者修为胜过仲平先生,少年才真正惊讶,这么说,那人岂不是到了二百年前剑仙逢春公一样的五境十二品境界? 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震惊当场,他知道,自从大周太祖设立司天监以来,陈家先祖就借着开国之威,以雷霆手段将天下修士境界统一划分成五境十二品,以此对应上界仙境五城十二楼,据说修到十二品渡过天劫,就可以飞升成仙人。可一千三百余年来,世间从未有一人臻此境界,当年花逢春若是不死,或许还有几分机会。 谷雨的判断,陈无双是信得过的,刚才他不是没想过以灵识试探那人修为,只是青衫老者强大的气势隐隐外放,压得他灵识难以靠近,只知道是五境修士,绝没想到会比陈仲平修为更高。难怪听到别人称赞大周第一高手时,不靠谱的师父总是摇头,只承认是京城第一。 天下太大了,打到大周人只知道十四州之外有漠北、有南疆,可漠北、南疆之外还有什么,千万年来无人知晓。连那座声称孤悬海外的孤舟岛,其实也不过就在东海万里之处。一万里听起来远到不可思议,其实对于能御剑飞行的修士而言,无非也就是十日路程。 顿了好长时间,薛山才回过神慢慢站起身来,喝令众人打起精神整顿车队和马匹,酒是不敢再喝了,招呼陈无双回到亭子里离着近些坐下。这就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表现了,虽然跟眼前少年已经混了个半熟,暂时也没发现他有别的居心,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那姑娘发难,有陈无双在手里也好做个人质,让她投鼠忌器。 陈无双却告了个罪,走到谷雨栖身的树下仰着头问了问时辰,背着薛山悄然服下一粒伐髓丹,这才回到亭子里愁眉苦脸道:”薛大哥,我有些腹痛,自己不敢走远···” 薛山会意,笑道:“我刚才也被那凶兽吓得险些尿了裤,走,咱哥俩一起去就是。” 不多时,二人结伴回来,薛山有些同情地看了少年一眼,道:“兄弟啊,你这胆子也忒小了些,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好家伙,那叫一个屎尿齐流。” 陈无双脸上一红,恨恨骂道:“还是那该死的老头子。” 薛山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确实,那位前辈比凶兽还吓人些。”他可不知道此老头非彼老头,陈无双嘴里骂着的是司天监观星楼主陈伯庸。 回到亭子里,少年呆坐了一会儿,斜倚着柱子半躺下,片刻就睡了过去。薛山借机仔细端详了他半晌,随后走出亭子围着车队阵列转了一圈,嘱咐值夜的修士打起精神来戒备四周,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没有去谷雨那边。 返身到少年身边坐下,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篝火焰苗跳动,把他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自从胜刀门投靠康乐侯以来,行事谨慎的薛山很得侯爷器重,此次侯府中派出来押运物资的十数支车队中,他不是修为最高的,但运送的东西却是最要紧的。 想到那两件东西,薛山目光飘忽地扫了眼一驾看不出异样的马车,要不是那东西无法装进储物法宝里携带,哪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低低长出了口气,官帽山再往南,离洞庭湖就不远了,就算车队走得再慢,也有把握在七天之内赶到北岸,耽误不了侯爷大事。 等这趟差事结束,薛山就准备跟康乐侯请辞,都说雍州才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就算去争个百夫长,也好过在楚州当一辈子家奴,起码以后有了儿孙,也能挺直腰板说自己不愧是三境五品的修士。他的师父,就战死在大周北境,这才是世间修士该有的样子,当得起世人崇敬、后代供奉。 当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侯爷的托付。食君之禄,当然得担君之忧,他薛山从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少年时候宁可学刀而不修剑,就因为觉得,大丈夫行事就该手起刀落,刀才是男儿该用的兵刃,凄厉北风中横刀立马,想想就让他心里有一团火烧起来,连心跳声都变得更沉重而坚定,像是有一面鼓敲在胸腹之中。 谷雨也没有睡着,微微闭着双眼抱剑躺在树枝上,灵识悄然散发出去,牢牢锁在陈无双身上,心里却对先前的青衫老者身份有了几分猜测。那人虽豢养凶兽,但气息纯正,绝非邪修,排除掉孤舟岛、白马禅寺之外,能有这般本事的高人其实屈指可数。 如果谷雨猜得没错,那人可真就是毫不逊色逢春公的人物了,只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楚州,更想不出来他要找的那个又是什么人。能让青衫老者亲自寻找的,绝对不可能是寻常角色,可大周成名人物里,哪有什么黑衣老妇? 第二十三章 高人风范(求收藏) 世上的事,说起来关联纷杂、因果繁琐,其实若是事不关己,大可不必过多思虑。陈无双心里是这么想,但种种念头层出不穷,实在容不得他不去苦苦思索。 经过一夜修整,车队连人带马在薛山的催促下,无精打采的上了路。陈无双故意落后几步,跟谷雨低声交谈昨日情况,虽然侍女大概已经知道青衫老者身份,可那位前辈是半步踏入仙界的人,名号岂能随口提及? 少年见她不肯明说,也不气恼,毕竟管他四境五境,只要不是冲自己来的,确实是用不着理会太多。要是冲自己来的更好办,反正也没法子跟那凶兽黑虎讲道理,大不了人死卵朝上,陈仲平来了也打不过人家。 薛山见他二人窃窃私语几句,心中一动,对撇下谷雨走上前来的陈无双低声道:“兄弟,你可知道马车上到底装什么东西?” 少年有两世为人的阅历,瞬间就知道薛山还是在出言试探,他对此并不反感,倒觉得很有趣。前世做记者的时候,很多采访过程都需要旁敲侧击来完成,被薛山这一问,竟然有些遇上同行的欣喜心情。 “薛大哥先前不是说过,这趟运送的都是官卖上要招待贵客的酒水。难道···其中另有隐情?”陈无双觉得,有必要配合他一下,运气好的话也许真能套出几句有用的来,毕竟洞庭湖的官卖已经是必然要去的,碰上能探听点内幕的机会总不能错过。 薛山嘿嘿一笑,回头看了眼谷雨,自然地揽住少年肩膀,神神秘秘地低声道:“酒水是有,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马车上夹带了些其他东西,不知道兄弟感不感兴趣?” 陈无双哂笑一声,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瞒得过谁去,装作诧异道:“哦?难不成是官卖上要拿出来出售的宝贝?为何不放在储物法宝里携带?” 薛山饶有深意地瞄了一眼少年背上的铁箱子,道:“要是能这么办,我还至于费这些力气?”说到这里,陈无双已经大概能猜到他运送的到底是什么了,这个世界的储物法宝颇为神奇,因材质不同其容量大小也有区别,但其中的空间类似于真空环境,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绝不可能放入其中。 “莫非是人?”陈无双压低声音问道。 薛山紧盯着他面上表情,揽着少年的右手悄然蓄力,语气却没有变化,道:“是两枚南疆凶兽的蛋,修士若能以秘法将其孵化出来,等长大了就能像昨夜那位前辈的黑虎一样,成为一大助力,这种东西虽然在大门派眼里不算少见,可确实是价值连城啊。” 陈无双无所谓地摊开双手,语气中甚至有些刻意装出来的失望,“那于我无用,还不如几粒丹药来的实在。像我这种无缘修行的瞎子,有了凶兽也管束不住,反倒是个麻烦。” 薛山从这个自称做丝绸生意的目盲少年脸上,没看出一丝贪婪之意,心中也松了几分,看来这姓陈的小兄弟没有撒谎,去洞庭湖确实是为了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丹药能治好双眼而已。刚准备岔开话题,却发觉身后的女子出手了,锋锐剑气擦着他身侧一闪而过,眨眼间将陈无双拉到远处脱离了他控制。 薛山心里暗叫糟糕,这二人真是冲那东西来的,立即就抽刀在手怒瞪过去,口中喝令众人戒备。车队中本就修士师出同门,平日里看来也是训练有素,一声令下迅速分成两队,修为略低一些的团团护住马车,其余人立刻上前与薛山结成阵势,一时间刀光连闪、杀气腾腾。 谷雨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严阵以待,将自己当做敌人的薛山,长剑斜斜朝上一指,“在那里。”薛山心下一惊,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三道剑光正从头顶俯冲而来。陈无双其实从今日一早就发觉有人暗中跟着车队,还以为是经过昨夜黑虎一事,薛山暗中叫了帮手来护卫车队,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在楚州境内,真有人敢捋康乐侯爷的虎须。 三道剑光转瞬落下来,为首一人轻蔑扫了眼护着车队的几个修士,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薛山啊,我早该想到那两枚凶兽蛋就藏在你车队里。” 陈无双散出灵识观察着场中局势变化,听这人意思,早与薛山相识,目标倒也明确,就是冲车队里藏着的两枚凶兽蛋来的,这种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让少年挺是欣赏。有道是人狠话不多,啰里啰嗦的反派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薛山看清三人相貌,面色一变,冷哼道:“吴北河,侯爷向来待你不薄,你敢造反?” 吴北河书生打扮、面白无须,看起来比薛山年长几岁,他上前两步,笑道:“吴某无意造反,只是对这两枚凶兽蛋势在必得。”吴北河三人跟薛山一样,也在康乐侯府效命多年,此次要押运两枚凶兽蛋的消息没瞒过他,甚至他自己就是另一支车队的带头人。本来想着挨个找过去,总能在所有车队抵达洞庭北岸之前找到想要的东西,没想到暗中跟了半日,正巧碰上薛山出言试探陈无双。 吴北河身后两人中,有一人笑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吴大哥,不如速速动手。” 薛山持刀后退一步,“梁致谦、韩延箫,你二人为虎作伥可要想清楚了,那凶兽蛋只有两枚。”这个时候还有心用计离间,陈无双也不由赞了一声,薛山算是临危不乱的好汉子了,难怪他修为不高却能得康乐侯信用。 三人中稍矮一人呵呵笑着走上前,道:“薛大哥,这二桃杀三士的计策,是从哪个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你与我等也算相交一场,不如拿出来分了,天下之大咱们兄弟何处去不得?” 薛山脸色不停变幻,气道:“吴北河,当年你落魄到此,若非侯爷赏识,你可有今日?还有你韩延箫,你在海州做下祸事,司天监玉龙卫要去拿你,是不是侯爷说情挡下?梁致谦,你家妹子可还是侯爷的妾室,你还分不分的清远近亲疏来?” 吴北河摇头笑了笑,没有答话,而是朝谷雨拱了拱手,道:“我等与薛山兄弟乃是旧相识,眼下有些私事要处理,还请姑娘不要插手。” 谷雨淡漠道:“我只看护自家主子。”吴北河点头看了一眼陈无双,笑道:“好个俊朗少年。刀剑无眼,若是公子与此事无关,烦请行个方便退开些。” “好说。只要你们不伤及薛大哥性命,我便不插手,如何?”陈无双本想学着昨夜遇上的青衫老者将双手背负在身后,可背上的铁箱子实在碍事,只好换做环抱在胸前,脸上带着若有若如的笑意,语气平淡如常。 吴北河一怔,回头与身后二人对视一眼,暗道这少年虽然看起来没有修为,但口气却是不小,似乎有所倚仗。一时之间摸不清路数,行事须得加些防备,以免横生枝节。梁致谦看向谷雨的眼神中有些忌惮,问道:“听公子意思,与薛山有些关系?” 陈无双仰着头拿下巴对着他,轻声一笑,“话止于此,你等好自为之。”谷雨适时手执长剑斜斜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剑气吞吐间激荡得尘土四起,吴北河双眼瞳孔瞬间一缩,这女子剑气之强让他丝毫不敢轻视,有这样的随从,那少年又是什么身份? 吴北河拦下梁致谦,道:“既然公子开口,吴某只取凶兽蛋就是。我等与薛山也算交情不浅,杀他绝非所愿。” 陈无双面无表情,不再开口。高人嘛,不都是这般模样? 第二十四章 天杀刀阵 人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次直面生死的机会,这很难说。 陈无双记得,小时候就听陈仲平醉酒之后无意间提起,强大如他也曾在少年时险些面丧敌手。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大周修士纷杂,在司天监、白马禅寺、越秀剑阁以及驻仙山等正道领袖的雷霆手段下,邪修门派虽然一直没有成气候的,但总有资质高绝之辈为祸世间。 那时候的陈仲平仗着司天监陈家嫡系血脉身份,以三境修为游历天下,不慎卷进了海州一场纷争之中,被几个四境邪修高手盯上,一路追杀数千里,手段用尽都没逃得性命,好在危急关头前任楼主亲自现身来救,否则他就真要死在中州之外了。 此时的薛山却顾不得考虑太多别的,趁着少年装作高人风范拖延时间,他悄然移动位置,与身后十余名修士结成阵势,看起来颇有些法度森严,无形间所有人气机连成一体,连陈无双的灵识短时间内都没发现其破绽所在。 他这边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吴北河的注意,见谷雨果然没有出手的意思,他好整以暇与梁致谦、韩延箫二人站成一个三角,不屑笑道:“薛山,凭你五品的修为,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还妄想拦住我等不成?胜刀门的天杀刀阵,吴某可不是第一回见识。” 梁致谦在他身后左侧站定,取笑道:“天下修士始终以剑修为大,我三人都是六品境界,破你刀阵易如反掌。薛大哥,不如早把那东西交出来,咱们也算兄弟一场,不至于非得伤了和气。” 薛山冷哼一声,眼中怒气乍现,“薛某受侯爷赏识,做不来忘恩负义的小人。吴北河的松风剑诀厉害,也未必能破的了胜刀门的阵法。”几人都是康乐侯府中效命的修士,相互之间多有往来,平时没事的时候也时常切磋印证,薛山从来胜少败多。他心里明白,之所以偶尔侥幸能赢几次,无非是吴北河等人照顾他情面,故意不出全力。 吴北河嗤笑一声,手中三尺长剑唰地抖了朵剑花出来,碧绿剑光闪烁而起,身前突然出现数十道细小剑气,远远看去如同一蓬松针,苍翠欲滴。其身后二人剑诀各不相同,梁致谦擎起一道剑气白虹挂在虚空中凝而不散,而韩延箫则于其右侧绽出水色剑光,一片波光粼粼。 薛山目光渐渐凝重起来,自己修为境界比三人都低了一个品级。而且,梁致谦说的没错,天下修士同境界者以剑修为强,练刀者前期进境虽快,可或许是因为刀意粗犷、剑意细致,到了三境就会后劲不足,这也是通病。 他自幼学艺的胜刀门莫说旁处,就在楚州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自从全部投靠康乐侯许家以来,连近几十年内的掌门任命都是由侯爷做主,现在仓促间布下的天杀刀阵,对吴北河等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隐秘。 最要命的是,天杀刀阵善于绞杀对手,但并不长于防守,若对手仅仅是吴北河一人的话,薛山有十成把握让他饮恨于此。梁致谦、韩延箫二人于剑诀上不如吴北河,可境界也是实打实的三境六品修为,三人不急于动手,反而也结成阵势,这么一来,薛山等人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陈无双灵识散出去,低声问道:“谷雨,有几成把握?” 谷雨体内真气含而不发,想了想,道:“一对一,青冥剑诀所向无敌。一对二,两败俱伤。”至于一对三就不必说了,必死无疑。就算陈仲平遇上两个同境界的修士,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剑诀再精妙,境界相若最多单挑占些上风,以少胜多这种事本身就不太现实。 陈无双点点头,道:“静观其变,没必要插手侯爷家的破烂事。不过,薛山这人不错,我挺喜欢他,能救的话还是救一把,以后说不准还有些用处。” 谷雨默许了他的说法,心里有些欣喜,看来公子又动了旁的心思。且不说薛山跟冯秉忠不一样,人家对康乐侯爷很是忠心,单说陈无双开始站在司天监角度考虑问题,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有就是,她隐约觉得,少年行事看似儿戏,其实用意很深,有些楼主大人运筹帷幄的味道。 此时场中情势突变,吴北河手中长剑一撩,数十枚松针嗖嗖破空,朝车队众修士所布下的天杀刀阵刺去。薛山首当其冲,吐气开声道:“聚刀!” 一声令下,阵中众人齐声呼喝,所有刀光聚成一处,被阵中玄妙力量牵引着凝在薛山身前,不管迎面而来的松针,却朝地面轰然斩去。一道裂缝应声而开,薛山脚下地面分成两半,一半竟然缓缓升起一尺来厚,在他身前形成一面土墙。 松针剑气噗噗扎在土墙上,绝大多数被挡下,有三四道在墙上穿了个窟窿,去势不止仍朝薛山刺来。好在此时这几道剑气也成了强弩之末,被犹未散尽的刀气搅碎。就在这时,梁致谦剑气如同白虹经天,将已经不堪重负的土墙击得四分五裂,破碎散落,如入无人之境般冲开薛山先前刀气,眼看就要将他劈成两半。 薛山双手握住刀柄举至头顶,膝盖微屈、上身前倾,猛然发力重重斩下,一道暗黄色雄浑刀气轰然劈在白虹剑气上,两者势均力敌,尽皆消散。这一刀薛山不敢托大,已然用了全力,之所以能跟梁致谦平分秋色,说来还是借了天杀刀阵的威势,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强大力道顶得退后两步才堪堪站稳,反观梁致谦却很是轻松。 修士交手,胜负生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稍微一个破绽就能丢了性命。薛山这一退,车队中众修士来不及配合移动,原本法度森严的天杀刀阵登时乱了一瞬,而这一瞬间对于吴北河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机会。 碧绿光芒陡然暴涨,仿佛万亩松林迎风而动,松涛层层叠叠好似海浪一般。吴北河长剑立刻脱手而出,借着三人形成的阵势将自身真气不要钱一样灌注到剑光之中,长剑在疾行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眨眼功夫凝成密密麻麻一大片松针,击向薛山。 这一剑连谷雨都忍不住低呼,吴北河的松风剑诀,竟然与逢春公的天香剑诀颇有一二相似之处,这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陈无双却想到了什么,这剑诀,好像听老头子吹牛的时候提到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驻仙山一门的本事。 无数松针齐齐而来,薛山心神大乱,大喝一声:“天杀!”身后众人急速变阵,阵中突兀刀气凌乱卷起。谷雨看着直皱眉头,这阵势一乱,恐怕就是自己出手也难以救下薛山了。吴北河三人所用的阵势虽然简单,但效果显著,任意一人出手时都能借到其余二者真气相助,也就是说,三人不能同时出手,可每人出手时威势都几乎能翻一倍。 吴北河这一式松风剑诀,已经有了四境之威,漫说薛山,谷雨都不易抵挡。可事情偏偏出乎她意料,看似凌乱的刀气竟然迅速扭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粗有一丈的强大风卷,旋转着越过薛山,暗黄色浑浊刀气呼啸撞进松针群中,无数松针登时被强行带偏了方向。 碧绿色松针剑气随着暗黄风卷上下翻飞,场中尘土飞扬,目不能视。谷雨挥剑幻出一层真气屏障护住陈无双跟自己,剑气、刀光在远处缠斗,纵有余威溢出也伤不到二人。 陈无双喃喃道:“也不知我到了三境,有没有这等能耐。” 第二十五章 激斗 陈无双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以来,一直在大周京城居住,有司天监这块金字招牌做靠山,连皇子们也不得不多少卖他几分面子。所以,虽然也经常见道修士争斗,但生死之战在他出境之前却没有切身体会过。 尽管眼下吴北河等三人的目标不是他,少年也难免为场中使劲浑身解数的薛山捏了一把汗。短短一两天时间,陈无双对这看似豪爽实则城府颇深的汉子很有好感,而且也想着有他做背书,自己在洞庭湖上康乐侯眼皮子底下行事也多有方便之处。 眼见落入下风,薛山强行整合起天杀刀阵所有力量,将那道暴虐的刀气风卷一再压缩,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样,迅速从阵中其他修士体内汲取真气,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是不可逆的,想停下来恐怕都不容易。 另一边,韩延箫动作极快,水色剑光如入无人之境般纵横往来,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护着车队的那十来个二境修士全部斩杀。修士晋入二境,才有真气外放之能,使之可以虚空摄物、御剑飞行,而真气屏障是三境修士的本事,面对三境六品的剑修,二境修士绝非敌手。 韩延箫解决完一边,并没有过来相助吴北河,一剑劈开马车上木箱,道:“吴大哥再坚持片刻,找到那东西咱们就撤。” 此时,梁致谦再度出手,长剑呼啸经空,挂起一道白虹,绕过刀气风卷,从后直刺天杀刀阵中修为略低一些的其他修士。这是围魏救赵的阳谋,薛山立刻陷入两难处境,若是回身去救,刀气风卷必然溃散,难以抗拒吴北河炉火纯青的松风剑诀;若是不救,阵中修士除去自己外再没人能当下梁致谦,只要有人死于他剑下,刀阵必破。 薛山心中极是后悔,出门前侯爷曾嘱咐他多带几个信得过的高手,可他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带的高手越多越容易引起旁人怀疑。因此执意率领胜刀门一群弟子,故意在路上走得慢些,以此掩人耳目,可没想到还是被吴北河盯上。 陈无双灵识始终散在外面,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对场中形势了如指掌,见吴北河三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心里对薛山的担忧更加重一层。谁知道吴北河抢了那凶兽蛋之后,会不会杀了自己二人灭口,这种事可万万赌不得。 何况,天杀刀阵如果被攻破,薛山再无反抗之力,谷雨势单力薄,处境反而更危险。就算不为了救薛山,当下也非出手不可了。 “谷雨!” 谷雨听他一声招呼,立刻毫不犹豫出手,迷蒙青色剑光眨眼间大亮,后发先至,在梁致谦白虹剑气刺到阵中修士之前,悍然迎上。一时间如同黄河入海,青白两色剑光在空中争持不下,总归是司天监青冥剑诀玄妙更胜不少,谷雨青色剑光逐渐占据上风,将白虹逼得步步后退。 吴北河看似能以一己之力轻松应对那道刀气风卷,其实心里有苦难言,自己论境界只比薛山高出一个品级而已,仗着松风剑诀精妙,勉强能暂时拖住融合了天杀刀阵力量的对手。可骑虎难下,只要时间一长,落败已是必然。本想着,梁致谦全力破了刀阵,或者韩延箫迅速回来援助,都能让自己得以脱身,但世事难料,那女子竟然出手了。 “公子,先前你我有约,这是何意?”吴北河眉毛拧在一起,出声问道。 陈无双苦恼道:“这位姑娘可不归我管,有事你找她问。” 吴北河登时语塞,世间修士不论正邪,总是要些脸面的,陈无双这种无赖说法,他气归气,可也实在无计可施。梁致谦此刻面色涨得通红,甫一接手,就觉得虽然那女子境界也是六品,但其真气之雄厚远胜过自己,而且御剑法门威力强横,像是青天压在头顶,无处躲避不说,想要冲破阻拦更是痴人说梦。 薛山瞧见谷雨出手,心中一定,可再瞥见这功夫里韩延箫已经劈开四五个箱子,也知道情势急迫容不得耽误,猛狠心咬咬牙,大喝一声将阔刀扬手扔进风卷中,风卷旋转速度陡然加快数倍,霎时间压缩成一柄大刀形状,轰然震碎身周无数碧绿松针,以力劈华山之势当头斩向吴北河。 吴北河剑气被风卷绞碎,面色大变,体内真气翻涌,嘴角已有血迹蜿蜒而下。匆匆招手唤回长剑来,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碧绿剑光幻化成一棵巨大松树,树冠松针茂密团簇,随风而动。陈无双忍不住喝了声彩,这松风剑诀果然有些门道,真气屏障还能以这种方式由剑气呈现,看来以前倒是小看了天下修士。 巨刀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缓慢劈下,强大气势压得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同时悄然分出一道刀气,在薛山控制下,悄然偷袭不远处正不停在木箱里翻找的韩延箫。种种变化都让少见多怪的陈无双大呼过瘾,剑气也好、刀气也好,总归都是真气的运用,只不过不同功法展现出来的形式不同,像薛山阵法幻化出来的这柄巨刀,浑重中暗藏了精妙变化,倒也跟他性格有相辅相成之处。 梁致谦被谷雨缠住,一时间腾不出手,而韩延箫绝想不到薛山竟然还有余力偷袭自己,等刀气近身再想抵挡已经迟了,仓促横剑去挡,却被劈出五六丈远,一口血喷出来,显然伤势不算轻。 吴北河双目欲裂,也顾不上别人,一边控制着剑气幻化成的参天古松,一边手掐指诀一引,数驾被韩延箫剑气斩碎的马车以及残破木箱朝他飞去,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厚实木料在巨大松树堆成一层木墙,尽管在薛山巨刀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好在也聊胜于无。 眼见巨刀摧枯拉朽般哗啦一声将木墙击得粉碎,梁致谦面色大变,心下一横猛出三剑暂时逼退谷雨剑光,骤然回身,长剑斜斜划过虚空,从侧面刺向巨刀宽阔刀身,竟是舍命拼着受谷雨一剑也要去救吴北河。 谷雨岂肯错失良机,控剑朝梁致谦背心疾射而去,梁致谦全力躲开要害,右肩处瞬间被刺穿,狠狠摔落地面,捂着伤口翻滚。吴北河痛呼一声,那道白虹剑气已然刺在巨刀上,轰然巨响间,剑气粉碎,地上的梁致谦受真气反噬,口鼻立刻喷出鲜血来,神色萎靡,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巨刀受了他这一刺,刀身上已经出现数道裂纹,颜色也淡去多半,去势不止斩在吴北河身前松树上,只压下去三四尺距离,就溃散开来。薛山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上还能看出几分不甘,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在他身后,阵中修士虽然被谷雨护住没有受伤,可也是横七竖八歪倒了一地,体内真气几乎被全部榨干。 吴北河倒退数步,散去剑气屏障落下地来,恶狠狠瞪了薛山一眼,随即望向谷雨,寒声道:“好好好,姑娘厚赐,来日吴某再报!”说罢先扶起躺在地上的梁致谦背在身上,又转身朝韩延箫走去。 “且慢!在下有桩买卖,想跟吴兄谈一谈。”陈无双笑吟吟走上前扶起薛山,颇为惋惜地闻了闻被韩延箫打破的木箱子里残存的酒香,缓缓说道。 第二十六章 买卖 做生意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不管是修士还是百姓,就算上界仙人,在陈无双眼里也逃不过“利益”两个字去。陈家几十代人呕心沥血扶保大周皇室,也换来了司天监一千三百余年如日中天的煊赫权柄和超然地位。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啊,谁家看着不眼红。 生意嘛,无非就是买卖,有买有卖,两厢情愿才是正理。少年觉得,他出得起让吴北河三人满意的价码,所以立即出声表明态度,至于薛山怎么想,先不用管他。 既然此行无功而返,楚州境内吴北河算是待不下去了,薛山这边虽然已经付出十几条人命的巨大代价,但要说强留下他们三人,确实是有心无力了。连谷雨都没有想到,这时候站出来的竟然会是自家主子。 陈无双得意洋洋上前几步,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能错过了去。吴北河停住脚步,冷声道:“哦?公子是想要我兄弟三人性命?” 少年笑着摇摇头,“吴兄说的哪里话?在下就是个生意人,双手是从来不敢沾血的。”说罢低头冲薛山轻声耳语道:“薛大哥,要不要留下他们?” 薛山面色复杂地思索一阵,最终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他们···平日里待我不错。”就在一年前,要不是吴北河出手相救,薛山在上次替侯爷办事的时候恐怕就没命回楚州了,纵然自己这边折损了十几个二境修士,好在保住了最要紧的东西,遇上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只能回去求侯爷厚待死者家眷,毕竟自己吃的就是这碗饭,半条命都算是许家的。 陈无双会意一笑,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说到底修士也是人,是人就有所求,恰好他最是擅长讨价还价,讲道理谈生意这种事,陈伯庸那愚忠的老头懂个屁。薛山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吴北河听在耳中也是心里一软,轻轻叹息道:“薛山,是我对不住你。” 刚才还打生打死,不多时就惺惺相惜,陈无双笑了笑,抬步走到吴北河近处,回头喊了声:“疗伤药。”谷雨迟疑一下,还是从腰间随身的储物香囊中取出两个小瓷瓶,远远扔了过去。 少年掂了掂瓷瓶,出乎意料地递给吴北河,“这位梁兄伤势不轻,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吴北河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发觉眼前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个瞎子。他沉默着接过瓷瓶来,倒出两粒丹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先放进自己嘴里一颗。 这倒不是他不顾旁人,而是心存谨慎,生怕这少年使了什么手段,在丹药中做了手脚。陈无双也不说话,笑盈盈等了片刻,吴北河长舒了一口气,立即将另一颗丹药塞进昏迷不醒的梁致谦嘴里,随后将瓷瓶抛给韩延箫,这才道:“公子行事,倒让吴某有些看不透了。” 先前让那女子剑修出手阻拦梁致谦,明显这陌生的少年是与薛山站在一起的,可眼下主动赠药给自己,吴北河自忖所见世面不小,也不由生起疑虑来,想了片刻也揣摩不透其用意,对这一男一女两人身份更是难以猜测。 “人生际遇总是很奇妙。多嘴问一句,吴兄···应是驻仙山门下?”陈无双开口点破他身份,立刻就掌握了谈话主动权,看似不入流的小心机,其实在谈买卖的时候非常有用。吴北河也不隐瞒,毕竟松风剑诀是驻仙山独有的御剑法门之一,“还以为公子不是修士,原来是吴某眼拙了。” 吴北河自幼拜师驻仙山门下,因资质不错也曾备受师门长辈青睐,当得起一句前程无量。十年前驻仙山选派十余名年青一代翘楚弟子分作两队下山游历,出世修剑、入世修心,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们遇上的事却远远超出意料。 其中一队七名修士尽死于百花山庄花千川剑下,原因不明;吴北河率领的另一队碰上邪修害人,争斗中死伤大半,更是遗失师门重宝,导致他至今无颜回山,走投无路下才无奈投靠康乐侯,多年来修为虽然也有进境,但侯府中毕竟没有驻仙山功法秘籍,难以突破四境。 之所以冒险出手抢夺凶兽蛋,心里就是想着侯爷此物来路不正,不如拿回驻仙山请罪,或可得到长辈谅解,将他重新收归门下。没想到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却被这少年搅合了。 陈无双不知他心中所想,问道:“吴兄可知,那两枚蛋是哪种凶兽所产?” 吴北河摇摇头,转而看向薛山。薛山有些犹豫地看了眼少年,还是答道:“事已至此,说出来也无妨。听侯爷说,其中一枚是金翅雕所产,另一枚不得而知。” 听到是金翅雕,陈无双也很惊讶。这种凶兽南疆、漠北都有人见过,司天监陈叔愚一直想要豢养一只,为此还曾经特意派遣玉龙卫打探消息。据说金翅雕双翅展开能有一丈大小,成年者实力不弱于四境修士,更兼飞行速度极快,朝游苍梧而暮可至北海。 吴北河低声惋惜道:“可惜···”光凭这一枚金翅雕的蛋,他就有把握说动师门长老将他连带梁致谦、韩延箫一并收归门下。若是无缘无故抢夺他人之物,驻仙山定然不容,吴北河却知道,这两枚凶兽蛋都是来路不正之物,康乐侯爷私下行事狠辣,夺宝杀人的事从没少干,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吴兄不必可惜,在下正有意将这两枚蛋送于你。”陈无双笑意浅淡,他不在在乎这种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个鸟蛋,陈叔愚这些年岁数渐长,心神都挂在司天监,对金翅雕早就没了兴趣。 薛山闻言大惊,道:“陈兄弟不可!”拼到这个地步才保下来的凶兽蛋,眼看就要被少年送了顺水人情,任谁也会心急如焚。而且,这趟差事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等平安回到侯府交差,薛山就准备跟侯爷请辞,动身去雍州北境争个出人头地。 陈无双回过头来,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情绪,“薛大哥稍安勿躁,我自有计较,管教你在侯爷面前能交代得下。” 吴北河表情极为复杂,心中也有些惊疑不定,“公子说的话,吴某是越来越听不懂了。”眼下薛山不足为虑,自己虽然没有受伤,可照那女子刚才出手的威势来看,其剑道修为还在他之上。如此看来,现在真正能把控住局面的,竟然变成了瞎子少年。 陈无双摆摆手,卸下身后大铁箱子来放在地上当凳子坐下,“此事想来容不得吴兄多考虑了。冒昧问一句,你要这东西,是做什么用?” 吴北河心念百转,纵然一时猜不透这少年所想,可也想到他似乎并无恶意,而且如果少年所说的是真的,对自己三人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机会。要是不信他,侯府是再也不能回去了,驻仙山那边也无望,竹篮打水一场空,天下虽大却找不到容身之处。 思量了片刻,吴北河还是决定姑且一试,那女子剑气恢弘,丝毫不弱于驻仙山所传的松风剑诀,也许这少年真有了不得的身份背景,不如赌一把看看运气,于是长话短说,捡着能说的往事和盘托出,陈无双这才明白了他心思。 世上的修士,大多都对自己出身的宗门有着极强的归属感。当然,肃州阴风谷的冯秉忠明显不在此列,那才是识时务的俊杰,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事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侯爷拿这两枚凶兽蛋无非就是在官卖上寻个合适买家,不如我出钱买下来送给吴兄就是。”陈无双语气轻松,听起来就像在京城坊市里买下两个鸡蛋。 第二十七章 司天监的情面 在胜刀门里,三境五品修为的薛山算得上顶尖高手,学刀练刀近二十年,尽管跟着康乐侯做事不算委屈,可他总觉得,好男儿应当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不能一辈子困在区区楚州得过且过。所以这些年来每逢侯爷有要事指派,他都奋勇当先,数次将生死置之度外换来了超过旁人的眼界和人生阅历。 但是像陈无双这种人,确实是他生平仅见,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俊俏少年,肚子里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实在想不出来。真要说这路上偶遇的少年有坏心思的话,趁自己不防备让那女子突然出手,薛山自认是拦不住的。 “陈兄弟,这不妥啊!你不是修士,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就算令尊家财万贯,侯爷不一定肯卖给你。” 陈无双洒然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侯爷把那凶兽蛋拿到官卖上去,不过就是想卖给出的起价修士门派,也好换个情面。薛大哥放心,情面我给的起。”而后转头问向吴北河:“吴兄意下如何?” 此时的韩延箫服下丹药调息片刻,已经能站起身来,他本身就伤势不算太重,只是受了薛山刀气偷袭,一时半会难以行动。他蹒跚几步走到吴北河一旁,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吴北河才问道:“公子肯白送给吴某?” 少年暗自呸了一口,张口就要白拿,驻仙山教出来的弟子比司天监可差的远了,不管是比修为还是比脸皮。 “吴兄说笑了,我是个生意人,买卖、买卖,有卖当然得有买才行。” 吴北河心下了然,又问:“那公子···想要什么?”其实他已经有了猜测,这少年许是看上了松风剑诀,或者,也想拜入驻仙山门下修行。 却不料,陈无双轻声回道:“我只要吴兄几人做一件事。剑山开启时,助我采剑。” 吴北河立即怔住,不可思议道:“你···能进剑山?”众所周知,剑山主峰阵法五十年开启一次,只有三境修士可以进入,而且多年来受越秀剑阁把控,寻常散修甚至一些小门派都没有这个机缘,只能望而兴叹。可这少年,明明没有真气修为在身,又说是个生意人,他也能进得去剑山?就算越秀剑阁同意,那剑山的禁制也会将他拒之门外。 陈无双站起身来,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我若进不去,那两枚凶兽蛋就算白送。” 见少年言之凿凿,吴北河尽管万般不信也自知不便多问,心下却思量,这买卖无论如何,也做不赔本。他自己进不去剑山,怨不得旁人,大不了以后有机会出手帮他几次抵了今日之事。 “好,公子这桩买卖,吴某应了。” 陈无双笑着举起右掌,“那最好不过,你我击掌为誓。”吴北河上前两步,伸手重重一拍,道:“等公子进了进山,吴某必然全力相助。有违此誓,天雷诛灭。” 少年听出他话里重点强调等他进了剑山才会出手相助,也不以为意,笑道:“那吴兄自己去找凶兽蛋便是,拿到手就请三位自便吧,咱们剑山再会。”说罢走到薛山身边,按住他身子,轻声道:“薛大哥信我一次,先让他们走。一切后果,兄弟我担着。” 陈无双先前故意不给他丹药疗伤,为的就是让他没有力气阻拦自己行事,此刻薛山体内经脉空空荡荡,真气百不存一,就算拦得住这少年,也拦不住吴北河跟已经恢复几分的韩延箫二人。再者,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谷雨出手帮助,凶兽蛋早被人抢了去,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木箱中找到两枚凶兽蛋,带着重伤不醒的梁致谦扬长而去。 “兄弟,你···你可算闯下大祸了···唉!”等三人离去,薛山捶胸顿足道。 陈无双笑着朝侍女伸出手,“令牌。”谷雨立即从香囊中取出一枚白玉雕刻的小巧令牌来,其正面刻着“司天监”三个小字,背面则密密浮雕着漫天星辰。薛山一瞧,眼睛都直了,惊道:“这是司天监的令牌?兄弟,你···” “我家祖上曾与司天监一位前辈有些渊源,这块令牌来历干净。薛大哥,这个情面,侯爷是否满意?”薛山当然知道,康乐侯费心思办这一场官卖,敛财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与各大修士门派广交善缘,既然这样,天底下还有大过司天监的门派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陈兄弟是说,那两枚凶兽蛋,司天监要了?” 陈无双摇头,道:“不是要,是买。侯爷开个价,我如数支付就是,千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 沉默了好半晌,薛山才站起身来,道谢接过谷雨递过来的丹药服下,又整合起还活着的修士来,就地将死者掩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同意不同意,还有什么区别?好在,这位白衣少年确实手段通天,有司天监这面令牌拿在手里,侯爷也许真不会怪罪。 陈无双心中暗笑,薛山粗中有细,看似无可奈何才答应,事实上也有顺水推舟的意思。从一开始吴北河就没想要取他性命,想来几人同在康乐侯府多年,私下里交情并不浅。如今他愿意买下两枚凶兽蛋,既让司天监承了康乐侯情面,又能保全下吴北河三人,何乐而不为? 薛山召集起车队里还活着的修士,低声嘱咐几句,提前串通好说辞,将此战因果全推在昨夜那头黑虎身上,那等凶兽出现,有死伤也在所难免。以他对自家主子的了解,侯爷必然不肯为十几个二境修士去得罪那位修为莫测的前辈,多半会支付些安家费就此大事化小。 “陈兄弟,今日大恩薛某日后必有所报。此间事了,我等先护送你前往洞庭,再回侯府复命。”薛山语气里满是诚挚。陈无双洒然一笑,那枚司天监的令牌已经给了他,但购买凶兽蛋的钱可还没付清,不亲眼看着自己包下花船来他也不会放心,“好,正要麻烦薛大哥。” 薛山带着几人先将死去的修士就地掩埋,草草立个几块墓碑,挨着敬了碗酒,又收拾出两三驾完好无损的马车,把没被打破的木箱装好,这才坐下来各自疗伤恢复真气。一场争斗落下帷幕,陈无双趁人不注意把侍女拉到一旁,解释一番其中缘由。 谷雨对此不以为意,不说吴北河、薛山,就连康乐侯爷在司天监面前也没有多少分量,只当自家这位公子爷是起了玩心。而且,剑山采剑讲究个机缘,有没有人相助差别不大,否则她自己进去不比吴北河有用? “谷雨,吴北河的松风剑诀不错,驻仙山有点看头啊。”陈无双解释完,懒洋洋坐在铁箱上说道,当时他就心有所感,觉得那一蓬蓬剑气所化的松针与花逢春的天香诀有些相似之处。 侍女伸手掸去他肩头沾上的灰尘,道:“驻仙山之传承尚比司天监更久远,身为正道名门,其中精妙剑诀数不胜数,松风剑诀可居中流。” 仅仅可居中流? 陈无双闻言更有兴趣,问道:“哦?那青冥剑诀放在驻仙山,算个什么档次?” “青冥剑诀剑意深远、其气浩瀚,理应不出前三之数。”谷雨不加思索道。这可大大出乎陈无双意料,他曾用灵识激发过铁箱子上的符咒,对那招“剑气沛青冥”可谓高山仰止,这样威势的剑诀在驻仙山只能位列前三? “只是前三?这么说,驻仙山还有更狠的?” 第二十八章 康乐侯的心思 前朝曾有人撰写一本兵器谱,名列前茅者大多数为剑。 其实世间兵器种类繁多,远远不只十八种,但天下修士中,除去军中以刀枪为主外,修剑者最少占据七成。千万年里,海内成名修士数量之多堪比天上繁星,所创、所传之御剑诀不可胜数,司天监也不敢说全部了如指掌。 陈无双没有真气,可也曾用灵识激发过铁箱子上陈伯庸亲手刻下的玄奥符咒,对师父封印在内的那道浩大恢弘的“剑气沛青冥”可谓高山仰止,没想到在谷雨口中得知,青冥剑诀在驻仙山所拥有的诸多御剑诀中只剩排进前三。 从小不断按照抱朴诀功法锤炼灵识的少年对剑道并非一无所知,无聊的时候也在观星楼认真读过几本前辈剑修所撰写的修剑心得,甚至还见过二百年前剑仙花逢春的亲笔,遗憾的是逢春公所写下来的是他修剑的切身体会,而不是天香剑诀的剑谱。 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前朝一位翰林修士所撰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据说这位姓张的前辈剑修曾任前朝翰林学士,半生困于三境不得寸进,辞官归隐后三年间连连破境迈进九品修为,于肃州西南大雪山精研御剑诀,著成此书。 这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分上下两册,上册内容大多是教人蕴养剑意,下册则是御剑诀。陈仲平说,算是半本好书,因为后面的御剑诀简直狗屁不通。那时候的陈无双年纪还小,没有发现师父骨子里不靠谱的本质,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把上册翻来覆去看了多遍,记得滚瓜烂熟。 少年还为此专门找机会问过陈伯庸,楼主大人对此也持乐观态度,说早晚是要修习御剑诀的,没有真气也不耽误提前蕴养剑意。可这一养就是七八年,剑意养了一肚子,偏偏真气没有修出来一丁点。当然,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这个过程,那日面对冯秉忠时陈无双灵识再强也没办法控住那道强横剑气太久,不过这就是陈伯庸没有想到的事了。 陈无双也不是没想过另辟蹊径去学刀或者其他兵器,但所处环境限制了他的想法,司天监先祖就是巅峰剑修,一脉传承下来几乎人人习剑,舍近求远去学别的反而找不到名师指点。再者,出京以后的遭遇,导致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名号也传了出去,就算有心改换门庭也为时已晚了。 “驻仙山掌门一脉嫡传的紫霄神雷诀修到高深处,可引九天神雷诛灭妖邪,其威力之大连楼主大人都极为推崇。而且其门下弟子过万,也有少数祭炼奇门法宝兵刃的,法诀包罗万象,不容小觑。”谷雨解释道。 陈伯庸所说的当然错不了,这个毋庸置疑,陈无双好奇道:“那老头···师伯他也是剑修?”这不怪他不知情,京城都知道镇国公爷是五境修士,可陈无双从未见过他出手一次。在京城里,如果真到了连司天监观星楼主都不得不亲自出手的地步,那大周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谷雨哼了一声,对少年称呼楼主大人为老头很是不满,“公子一颗心都在流香江上浮着,自然不知道历代观星楼主只祭炼周天星盘,所以二十四剑侍中半数所修的,都是仲平先生传授下来的青冥剑诀。” “半数修了青冥剑诀?那另一半呢?” “不知道。” 每次一问到关键问题,谷雨就答不上来,急的陈无双像猫爪子挠一样心痒难耐,可他也知道侍女不是有意隐瞒。陈家四个老头子是一个娘生的,都最会故弄玄虚,好像不如此就有失高人身份,这几乎快成了家训了。 直到过了午后未时,薛山才借着丹药功效恢复了半数真气,端着酒菜走上前来,谢过谷雨赠药之恩。陈无双毫不客气地仰头灌了口酒,咂摸着嘴问道:“薛大哥,左右还等一阵子其余人才能恢复,不如说说侯爷官卖上还有什么宝贝要卖?” 薛山搬了个半边完整的木箱子坐下,道:“兄弟也算患难之交,有什么说不得的?这回官卖侯爷存了心要一炮打响,光是拿出来的神兵利器就有三五柄,胭脂剑也在其中。”陈无双撇撇嘴,康乐侯倒把生意做到刘掌柜心眼里去了,什么名剑会取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买下来等回京送给黄莺儿才合适。可惜花船上的姑娘虽然功夫了得,但她想来卖艺不卖身,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剑。 “灵丹妙药也不少,我是个粗人,见了也认不全。”薛山喝了口酒,继续道:“听府里人说,压轴要卖的才是真正的宝贝。” 心里正想着黄莺儿美妙歌喉的少年心中一动,挑眉问道:“是什么东西?” 果然,薛山摇头道:“不是件东西,据说是个消息,与剑山有关。”剑山开启在即,各门派年青一代三境修士都趋之若鹜,可身为胜刀门弟子,他却不感兴趣。 陈无双心中明白,康乐侯拿出来压轴的宝贝应该就是陈叔愚信中所说的剑山隐秘,这事指望从薛山口里问出来绝无可能,只有到了洞庭湖再想办法,只要是公开拍卖,能争得过司天监的门派屈指可数。 薛山没有在意少年反应,又道:“其实侯爷也有些别的心思在里面。”谷雨皱了皱眉,她也想不到洞庭湖的水竟然这么深,听这意思,剑山隐秘在康乐侯看来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无双也始料未及,诧异道:“别的心思?” “把官卖设在湖上,倒不是全为了趁机借花船敛财。侯爷广发帖子邀请各大门派,为的是以众多修士之气机震慑洞庭。”薛山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旁人听见,“湖底有了不得的东西,侯爷或许是想收为己用。” 谷雨被勾起兴趣来,问道:“湖底?” 薛山点点头,道:“应该是头蛰伏多年的凶兽藏在水中,听说侯爷身边两位七品护卫一起出手都没讨得了好去。此事隐秘,兄弟不可外传半句,若不是担心你安危,无论如何我是不肯说出来的。” 又是凶兽!陈无双暗骂一声,怎么越秀剑阁被南疆攻破了大门不成,由得这些凶兽自由出进剑山屏障了?康乐侯爷也是个妙人,还想着把凶兽收为己用,以为青衫老者那等骇人修为,是个人就能修出来? 谷雨面色一紧,但凡能称之为凶兽的,无一不是开了灵智的妖修,跟大周境内寻常的豺狼虎豹压根不能相提并论。况且凶兽比人类更容易吸取天地灵气,往往修为极高。就说昨夜在官帽山遇上的那头黑虎,只怕八个谷雨联手也难以匹敌。 “那更得去瞧瞧。”陈无双一锤定音道。薛山放下心来,朝谷雨笑道:“姑娘放心,到时候湖上高人云集,凶兽也不敢轻易露面。少年气盛,多见见世面不是坏事。” 谷雨轻轻叹了口气,陈无双朝她笑了笑,道:“银子都在你身上,官卖上若见着喜欢的东西,尽管买就是,反正花的是老头子的钱,犯不着替他心疼。” “这兄弟你就有所不知了,官卖上大半的东西,都不是用金银可以买得到的。侯爷富甲一方,府上财帛无数,那些修士用得着的宝贝,得以物易物才行。”薛山解释道。要不是这少年拿出司天监的令牌来,光凭银子,那两枚凶兽蛋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康乐侯交差。 “以物易物?”陈无双转瞬就把主意打到了谷雨香囊上,临出门时他可知道陈伯庸往里塞了不少丹药,总不能都是伐髓丹吧? “对。大周境内修士门派极多,就算小门小户的也有不少底蕴,剑山开启在即,能借此机会拿出来跟其他门派交换一些更有用的也是好事。”薛山对自家的事当然更了解,何况此行要押运的东西已经从凶兽蛋变成了这个少年,多解释几句也无妨。 “侯爷是高人呐。”陈无双有意无意偏头朝向谷雨挑了挑眉,呵,广交天下修士?依公子爷看,这是一石四鸟之计啊。兴师动众折腾这场官卖,一来能借花船收取不菲金银,二来能通过众多修士探听到不少消息,三来作为地主能结交各大门派,四来还能把自己无用的东西置换成他物,震慑凶兽这种目的倒显得有些不值一提了。 第二十九章 驿站 陈无双判断,自己少说也猜中了康乐侯想法的六七成。当然,许青贤能经营得楚州这样一大片局面,为人处世肯定有过人之处,最深处的心思却不好猜度,就像薛山口中说起来的那头凶兽,静静蛰伏在湖底。 薛山哈哈一笑,自家侯爷能得到别人夸赞,他也觉得脸上很有面子。又顺着话头往下乱七八糟闲聊了一阵,到申时前后,车队中还活着的其他修士也差不多都恢复过来,终究那天杀刀阵里主阵的人是薛山,旁人最多是真气损耗不小,好在都没有受伤,小半天功夫足够恢复五六成本事。 “兄弟,今日耽误了路程,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再往前走一段?” 少年施施然站起身来,刚要背上铁箱子,就被谷雨伸手按住了肩膀,立刻就明白了侍女是什么意思,苦笑道:“薛大哥还得再等片刻,人有三急···” 等他黑着脸从僻静处回来,薛山才喝令众人赶起马车上路,这回倒是轻松了不少,再碰上劫道的也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些酒水而已,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 陈无双对那湖底的凶兽很有兴趣,可不着痕迹地问了薛山几次,也没问出来到底那是个什么,心知看来这汉子确实不知情,也就索性敞开心怀,只聊着花间趣事。薛山也是如此,旁敲侧击过数回谷雨身份,毕竟这女子出手凌厉不容轻视,但少年岁数不大口风却极紧,半点有用的也没探出来。 “朔阳城的刘掌柜也算个人物,早年间也曾拜师修行,只是资质实在有限,勉强踏进二品就放弃了,做些女子生意也不少赚。”薛山换了个思路,又把话题引到刘掌柜头上。 “薛大哥这就不在行了,世上最好赚的银子就是女子和修士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胭脂水粉看起来不起眼,其中利润却很是可观。”陈无双信口说道。薛山眼珠转了转,又道:“陈兄弟家业这般大,还不知道宝号怎么称呼?” 陈无双面不改色道:“家父跟司天监某位大人曾有些渊源,借着这个关系,多年经营下来把丝绸生意做到了宫里,现在只供皇家采用,商号倒是不敢说了。等薛大哥有暇去了京城,自然就知道小弟所言不虚。” 这话说的薛山半信半疑,倒被堵住了嘴,涉及天子皇家的事,谁敢多嘴询问?想来他说的应该也不是胡编乱造,自己怀里揣着的司天监令牌早用灵识探过,的确货真价实,这东西天底下也没人胆大妄为造个假的出来。 “嘿,那好。等到了京城,一定得去那流香江上看看,京城花魁到底功夫如何。”薛山嘿嘿一笑,还是聊女人好,大家谁都别动脑子才快活。 谷雨仍然吊着三丈远近跟在后面,陈无双也乐得跟薛山并肩而行,二人不时交换些修炼心得,尤其是说到妙处,勾肩搭背嘿嘿低笑,惹得护卫马车的修士也放慢了脚步参与进来探讨,各自说起自己与女子的交战经验来,听得少年眉飞色舞顾不上插话,直感叹流香江有流香江的妙处,洞庭湖有洞庭湖的景致。 谷雨皱着眉轻啐,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微黑的脸庞竟然罕见地有些泛红,好在前面没人回头看她,否则青冥剑诀少不了又得大展神威。 七月里昼长夜短,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才慢慢黑下来,薛山轻车熟路地沿着官道找到一家驿站,众人安顿好马匹和车驾,点了几样简单酒菜草草吃完,各自找了间房休息。 驿站毕竟不是客栈,本来房间就少,车队里都是男人倒也好将就,三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打了地铺,谷雨只好跟陈无双分了一间,好在她夜里很少睡觉,有地方可以盘坐着修炼就好。少年洗了把脸,合衣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信马由缰地想着别的事情。 吴北河说,十年前驻仙山年轻一辈弟子分成两队下山游历,其中一队七人尽死于花千川手中,这事很不寻常。花千川的名号陈无双曾听人提起过,二百年前的剑仙花逢春成就五境修为之后,在云州境内偏北的一个山谷里建起来一座名气不小的百花山庄,跟司天监一样,从来不收外姓弟子,天香剑诀只作为家传秘技。 传到如今这一代,花家嫡系血脉也有四人,长子花万山执掌百花山庄,长女花紫嫣拜师南海神医段百草,名头最大的却是排行第三的花千川。这位剑仙后嗣所学的并不是名满天下的天香剑诀,而是拜在昆仑苏慕仙门下,据玉龙卫的说法,十年前就有四境八品修为的花千川性情豪爽,在云州、楚州甚至京城都颇有侠名,可不知为何,在中州白马禅寺左近突然狂性大发,诛杀了当时被驻仙山寄予厚望的七名年轻弟子。 后来,驻仙山得知此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派一名姓程的四境长老率领一群弟子到云州花家兴师问罪,没想到其中又生变故,连程长老一行带整座百花山庄被人屠戮当场,万紫千红的所在毁于大火之中,仅剩断壁残桓,线索至此全部断绝。 观星楼主身负监察天下修士的重任,司天监自然不肯坐视不理,陈叔愚亲自带玉龙卫查了一年多时间,连越秀剑阁都曾怀疑过一阵子,终究不知道动手的人到底是谁,除了跟随段百草仙踪不定的花紫嫣外,花家满门皆灭,成了大周的一桩悬案。 现在想起来,花千川以及驻仙山的那位程长老都是四境修为,身为庄主的花万山修为也不弱,出手杀人的不仅是五境高人,而且还是毫不畏惧苏慕仙的存在。陈无双记得听师伯说起过,苏慕仙久居昆仑山极少涉足中土十四州,其修为之高不可估量,至少不弱于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而且性情倨傲乖张,生平最是护短。 想到这里,少年隐约有了个不太合理的猜测,人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花千川这样一个五境有望的修士,先杀驻仙山弟子后被人灭门,种种谜团绝不会没有原因,兴许是因为得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若是驻仙山有这等宝贝,怎么会放心交给几个年轻弟子带着下山? 十年之久,当初的线索被一把大火烧成焦土,其中的真相已经难以找寻,否则以司天监手眼通天的本事又怎么会无功而返。陈无双甩了甩头,那时候自己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而神秘的,哪有心思关注陈叔愚和玉龙卫的动向。 谷雨泡了一壶热茶,茶是从京城里带出来的“青山雪顶”,随着热气蒸腾,清香幽幽散开,连驿站简陋的房屋里都多了几分淡雅。少年坐到桌前倒了一碗,端在面前轻轻吹着气,脸上带起一丝笑意来,“青衫雪顶”是陈伯庸最喜欢的茶,据说产量极少,手指掐一撮出来就能卖上百两银子。 陈无双不会品茶,也尝不出这价值堪比黄金的茶叶究竟好在哪里,之所以趁师伯不注意偷了些带在身上,多半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报复心理,你赶我出京,我总不能让你快活。谷雨对这种事不太在意,茶嘛,不就是用来喝的,谁喝不是喝? 没等茶汤凉下来可以入口,开着的窗扇里又飞进一只信鸽来。陈无双笑道:“三师叔又来交代什么?” 谷雨小心翼翼取下信来,展开看了几眼,倒没有像上次一样谨慎,低声念道:“二哥离京,剑仙下山;莫要瞻前顾后,尽管放手施为。” 第三十章 昆仑山上有剑仙 “青山雪顶”这样的名茶,如果产量高了,也就值不了多少银子了。世间道理相通,有资格被称为剑仙的修士,更是百年难遇。 陈叔愚信上只有短短四句,少年看懂了三句。陈仲平出京不算稀奇事,老头子尽管不太靠谱,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陈无双孤身涉险,想来是要为弟子晋升三境提前做些准备。后两句说的意思很是直白,既然连大周司天监第一高手都亲自现身了,康乐侯可有些不太够看。 至于信上的第二句“剑仙下山”,陈无双不确定故弄玄虚的三师叔指的是谁,但揣摩意思却能领会到,似乎这位剑仙的现身对自己也能算是个倚仗。谷雨烧掉信,放走信鸽,见自家主子怔怔出神,问道:“公子在想什么?”陈无双舒展开眉头,浅浅呷了口茶,“剑仙下山···哪里来的剑仙?” “逢春公之后两百年,可称剑仙的仅有一人,昆仑苏慕仙。”侍女不客气地自己伸手倒了碗茶捧在桌上,热气氤氲,在黄昏油灯火光的照射下缓缓晕开散去,清幽茶香顺着鼻孔一直盘旋而上,似乎渗透进识海之中。 第一次听到苏慕仙这个名字的时候,陈无双记得师父正气冲冲堵在京城皇宫门前骂街。为了治好他双眼,陈伯庸亲自出面请了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出手,结果仍是无计可施,陈仲平一口咬定老秃驴故意藏私不肯全力施为,愣是把当朝国师堵在宫门口骂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仲平骂街的功力丝毫不次于剑道修为,连带着整个白马禅寺都骂了个遍,甚至提起多年前一桩旧事来,说难怪苏慕仙剑劈白马山门、纵酒金佛题字,数千秃驴没一个有能耐的,还比不上净身进宫的太监,起码人家还有虽无一鸡在身但有一技在身,能伺候得好天家贵胄。 事后陈无双好奇问起,才知道空相和尚当年不知道怎么招惹了护短的苏慕仙,他一人一剑打上门去,以所向披靡之姿劈毁白马禅寺山门,于佛门净地纵酒长歌,在大雄宝殿佛祖金身背后以剑气刻下龙飞凤舞十四个大字:欺世盗名光头汉、蝇营狗苟袈裟僧,最后剑气冲霄扬长而去,四大神僧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种不光彩的事,白马禅寺当然讳莫如深,陈仲平无所顾忌地痛痛快快骂了一场,要不是皇帝陛下降旨责令镇国公出面管束,恐怕满京城谁也拦不住他性子,还得再骂两个时辰才肯罢休。不过空相神僧并没放在心上,反而后来多次主动登门赠药,却不知道拿来的丹药都被老头子扔进观星楼前的水潭里喂了鱼。 “苏昆仑?”陈无双有些意外,尽管知道苏慕仙修为极高,世人皆敬称为苏昆仑,可绝没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修士当得起剑仙的称呼。他瞬间想到了官帽山下遇到的那个豢养黑虎的青衫老者,心念一动,莫非他就是金佛题字的苏慕仙? 谷雨陶醉地闻着茶香,点头道:“修士佩剑铸造时皆有定式可循,以三尺为长。苏昆仑的孤鸿剑仅有二尺七寸,曾言我为剑仙,当让世人三寸锋芒。” 我为剑仙,当让世人三寸锋芒。短短一句话,在陈无双心里却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来,好一个苏慕仙,不论其修为到底有没有当年逢春公五境十二品之高,单凭如此胸襟气度就不愧旁人敬称一声“苏昆仑”! “想是神明偏爱,人间自有剑仙风采啊。”少年喃喃说了一句,连茶水慢慢凉下来也忘了再多喝一口,再想起那晚见到的青衫老者来,竟有些后悔,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多说几句,那有可能真是剑仙啊,活着的剑仙。 侍女小口小口喝完一碗茶,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既然三爷说苏昆仑下了山,或许公子有机会见到也说不准,不是在洞庭就是在剑山。” 陈无双怅然点点头,定了定神道:“苏前辈很少下山?” “嗯,楼主大人说苏昆仑性情最是孤傲,一向不喜人间喧嚣,因此常年枯坐昆仑山坐忘峰顶潜心修行,几十年来如一日,极少踏足中土。” 能耐得住寂寞孤独的人,才能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苏慕仙的成就并非偶然,这个道理陈无双当然能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是,有剑仙修为的隐士高人选择这个时候下山,必有缘故。青衫老者现身时曾向谷雨打听一个黑衣老妇下落,如果他就是昆仑山上那位,那黑衣老妇又是什么人? 这一来,少年越发觉得楚州也好、云州也好,局势之复杂远远超出他意料之中,有麻烦的不只是大周皇室和司天监,越秀剑阁恐怕也深陷其中,再加上修为通天的苏慕仙和一个不知身份的黑衣老妇,还有雍州北境蠢蠢欲动的安北侯,似乎暗地里正有一面大网从天际缓缓罩下来,如果天下修士都是网下的池中之鱼,那谁又是船上操网的渔夫? 陈无双沉思许久,也没想清楚这渔夫要的究竟是大周的天下,还是天下的修士,这看起来是一码事,其实细想却有很大不同。若要的是李家的江山,无非是想搅动十四州风云变色,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一心扶保大周皇室的司天监;若要的是天下修士反倒还好,起码压力不会全部集中在陈家头上,驻仙山、白马禅寺、越秀剑阁甚至远在海外的孤舟岛都不会束手待毙。 陈伯庸和陈仲平都是城府极深的五境修士,眼光阅历不同凡响,让陈无双偏偏在这个时候动身出京,所期望的肯定不只是飞鸽传书上提到的“剑山隐秘”而已,其中深意就像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在它发芽破土之前,少年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到底是朵什么花。 谷雨正要伸手把他碗中凉茶泼了重新斟满,陈无双突然笑出声来,“三师叔说的对。”也许整座司天监里最了解陈无双的,是陈叔愚,他早料到少年会往深处想,所以信上后两句只做当头棒喝:莫要瞻前顾后,尽管放手施为。 陈无双没有真气,更使不出剑气,可要说到放手施为,一百个谷雨也没有他胆子大,不然怎么敢把玉龙卫视若珍宝的信鸽烤来吃。在流香江花船上真要发起性子来,连年幼些的皇子也只好退避三舍,相比之下许家区区一个侯爷爵位,能算多大个人物? 谷雨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少年话里的意思,笑着帮他换了碗热茶,“公子这才像陈家的人。” 少年心情大好,挑起眉道:“怎么?先前不像?” “先前像镇国公府的公子,现在像司天监陈家的传人。” 陈无双被侍女说得一愣,嚼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禁大笑出声来,“说到底你我都不是陈家血脉,只不过我命比你苦了些,做不了威风八面的二十四剑侍,不得不当司天监的传人。” 谷雨陪着少年笑了两声,慢慢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郑重道:“公子要记住,陈家命苦了一千三百年,守的是大周王朝,更是天下太平。二十四剑侍修为再高、威风再大,也愿意当楼主大人手里的一把剑,扫清司天监面前的一切障碍,虽死不悔。” 陈无双端着茶碗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一碗连当朝宰辅轻易也喝不到的茶水泼在脚下,声音少见地有些低沉,“后辈无双以茶代酒,敬陈家历代先人。我目虽盲,愿求世人所见皆是乾坤朗净。” 谷雨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嘴角再弯起来的时候,眼中竟有了泪光。这里的夜色,应该比京城里更好看,比十四州任何景致宜人的地方都好看。 第三十一章 六皇子李敬廷 官道上的驿站虽然是大周所设,但在楚州境内,谁不是仰着康乐侯鼻息存活,所以薛山的身份在这家不起眼的驿站里极有面子。一大早陈无双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大声吆喝着车队修士,将马匹套上车架,检查木箱是否完好。 谷雨打了盆冰凉的井水来,少年洗漱完毕又服下伐髓丹,再出现在院子里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薛山笑着招呼他跟谷雨一起坐下吃饭,精致的菜品虽然没有,但刚腾出肚子来,一大碗温热浓稠的小米粥就着爽口的咸菜,也让人很有食欲。 喝了一碗觉得意犹未尽,侍女麻利地又给他盛了半碗,目盲的少年双手捧着碗,慢慢旋转着碗沿吹着热气,“薛大哥,离洞庭还有多远?” 薛山已经三碗热粥下了肚,谷雨连连侧目,倒不是惊讶他饭量大,而是奇怪怎么这人好像不怕热一样,触手滚烫的米粥稍微拿筷子搅拌几下就能咽下去,而且一大盘咸菜别人没尝几口就见了底,好在这东西不金贵,驿站里多的是。 伸手又盛了慢慢一大碗放在桌上,薛山擦了把汗,笑道:“没几天路程了,最多还有三百里。”陈无双点点头,以车队不紧不慢的速度,三百里得走四天,能提前赶到洞庭湖。 “能早到最好,去晚了连花船都抢不到。”喝完剩下半碗,少年舒舒坦坦打了个饱嗝,背上铁箱子站起来活动着腿脚。 他这边担心抢不到花船,京城里安静的流香江上,却有一艘不小的花船顺着水流缓缓向东。一大早,花船上的姑娘们按说还伺候着恩客在梦里缠绵,可这船上的舱房里却一个人都没有。一层的大厅里,景祯皇帝的六皇子李敬廷懒散地坐在矮案前,手里把玩着一枚光华流转的貔貅玉雕,一身黑色便装也难以掩盖他自身风采,与天子有几分相似的相貌透着儒雅,似笑非笑。 在大周满朝文武口中颇有贤名的皇子殿下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出身江州都督孙家的贵妃娘娘生下他的时候,当今天子还未登基,先皇已经令李燕南以东宫太子身份参与朝政,这是李敬廷一直渴望而不敢稍有显露的心思。 “陈无双到哪里了?”李敬廷微微眯着眼,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捻着玉雕的手指停下了动作,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做富商打扮,一个却身穿灰色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 灰衣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长须及胸,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一枚碧绿玉扳指,听见六皇子发问,手腕一抖收起扇面,道:“应该离洞庭不远了,他身边有两个三境修士,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紧。” 李敬廷睁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狐疑,“两个三境修士?”谷雨跟随陈无双出京,司天监虽有意隐瞒此事,但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有能力培养死士眼线的可不止高居龙椅的皇帝陛下。 “除谷雨外,另一人应是康乐侯许家的人,出自楚州胜刀门。”富商打扮的人年纪比灰衣人还要大些,身材矮胖,圆脸上始终带着三分笑意。 六皇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矮案上拈起一枚葡萄送进嘴里轻轻咀嚼,饱满的果肉在唇齿之间爆开酸甜汁液,这种从凉州西边运来的果子,用来酿酒再好不过,宫里的葡萄酒色泽紫红,入口绵柔,比起其他黄酒、白酒来更让人觉得口感奇妙、回味无穷。 “殿下,不如我亲自出手···”灰衣人拿折扇敲打着手心,扳指上碧绿光芒突兀一亮,如同一湾春水荡漾。 李敬廷微微心动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一击未得手,再有动作就很难瞒过司天监了。何况陈仲平已经离京,先生去了也难成事。”灰衣人是今年才从江州赶来京城,六皇子行事谨慎,只私下里与他见面商议,明面上却少有人知道此人消息。 如今景祯皇帝身子每况愈下,六皇子的生母多次亲手按照太医令开的方子为他煎药泡茶,所以六皇子反倒比东宫太子殿下知道的更为详细。外人看来,如果天子驾崩,最有希望争夺皇位的除了太子就是他李敬廷,一来其外公身体康健,仍任江州都督一职,位高权重;二来陛下亲自赐婚,让他娶了陈叔愚的独生女儿,这样的靠山背景远胜于其他皇子。 可他自己知道,江州都督不过是区区三品官衔,在江州虽然风光无限、权柄在握,但放在京城,不说文有宰辅执政、武有元帅掌权,单是正二品的尚书就有六位,十四州都督算不上顶尖人物。再者司天监不传外姓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陈伯庸兄弟四人膝下没有子嗣,可他已经听说,父皇有意让陈无双接任观星楼主,这就好比一根尖锐的刺,扎进陈叔愚唯一一个女婿的心坎里,不拔不快。 “少年剑仙一等风流···呵,云州那位公爷可不是善与之辈啊。”想起前几天在流香江畔闹得沸沸扬扬的那面锦旗来,李敬廷脸上挂上一丝笑意,毫无真气的瞎子少年,出了京就摇身一变,成了一等风流、三剑除妖的无双公子,让满京城明里暗里笑了一场,也不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钱雇了这么一帮子人来,扬名也不是这么个扬法。 矮胖富商摸了摸圆鼓鼓的肚腹,道:“玉龙卫似乎打探到些要紧消息,我派人盯了一阵,应该是楚州那位准备在官卖上出售一个消息,事关剑山隐秘。殿下,要不要我去一趟?” 李敬廷眉头渐渐皱起来,貔貅玉雕在他修长手指间不停翻转,想了一盏茶功夫,才道:“江湖上修士的事暂时不用理会,眼下想办法尽快得到司天监支持,才是重中之重。陈仲平不在京里,也许是个机会,安排个去处,我要请陈家四叔喝酒下棋。” 陈季淳在朝中挂了个礼部侍郎的官衔,却不参与朝政,只负责皇室祭祖、祭天礼制,司天监内的事也极少插手,为人性子寡淡,痴迷十九道而技艺不精,是皇帝陛下金口御封的“臭棋篓子”,多年来妻妾娶了不少,至今没留下半点血脉来。 灰衣人点了点头,展开折扇轻摇,“殿下心思锦绣,要紧的确实还是京里这边。江州那边,老大人这些年的谋划也非同小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十万精兵就是天大的助力。” 江州都督尽管没有爵位在身,可自家女儿在宫里做了贵妃,又深得皇帝恩宠,几十年来风云变幻中,李敬廷的外公倒是岿然不动,牢牢把控着一州兵权,也培养了不少死忠的修士,花船上这二人就是出自于此。 司天监纵然有监察天下修士的权力和职责,但是江州偏居东南沿海,远离京都,一来有些鞭长莫及,二来陈伯庸也顾忌孙家皇亲国戚的身份,碍于贵妃娘娘的面子不敢过于紧盯。从玉龙卫偶尔传递回京的消息看,江州都督也没什么太过反常的举动,司天监看得透彻,六皇子就在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多大浪来。 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年来陈伯庸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旁的地方,老成谋国,对各州不大不小的动静都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特别专注,否则康乐侯的官卖绝不会只让陈无双前去。再者,皇权之下也不容许司天监太过强大,雍州又有反叛迹象,半数玉龙卫化整为零各自潜伏进了北境,观星楼主真正能动用的力量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李敬廷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甲板上,抬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远远朝南遥望,“要是你真是陈仲平碰巧捡回来的孤儿,也就好了···” 第三十二章 花船 车队顺着官道向南走了几日,薛山留心下也发现自称在京城做丝绸生意的少年,每日出恭的时间和次数极有规律,而且次次回来的时候都弓着腰捂着肚子,表情看起来很是痛苦,似乎是有什么隐疾在身上,这种事也不好多问。 越靠近洞庭湖,路上的行人也就越多,不少过路的马车看起来都很是豪奢,随行还带着不少修士护卫,甚至谷雨都能认出来有几驾马车上的标识曾在京城里见过。走到第六日早晨,空中御剑而行的修士也多了不少,二人混在车队里倒也没太引人注意。 薛山看了看路,从怀里摸出一面刻着康乐侯府印迹的黄铜令牌来,“兄弟,再往前六七十里就是洞庭湖北岸,你拿了我的牌子,保管能抢到花船。” 陈无双接过令牌来,手掌大小的黄铜令牌厚约一寸,沉甸甸地颇为压手,“薛大哥不跟我们一路去?” 薛山拍了拍少年肩膀,“薛某还得回侯府复命。不怕兄弟笑话,这牌子还有个别的用处,到时候也好知道你在哪条船上,那两样东西的钱我可替你付不起。”说罢深深看了陈无双和谷雨两眼,爽朗笑了几声,招呼车队修士偏离官道往东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目送着车队离去之后,被迫听了好几天荤段子的谷雨才松了一口气,头前带路朝南继续走,陈无双背着铁箱子跟在后面却身轻如燕,脚步听着很是畅快,“谷雨啊,三师叔说了,要我放手施为,你可不许疼银子。” 侍女拍了拍腰间香囊,道:“就怕许家不收银票,公子有钱也花不出去。”早听薛山说了,康乐侯官卖上拿出来的宝贝五花八门,可大多准备以物易物,金银在修士眼里其实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真有本事的哪里挣不来一身荣华富贵。 “话可不是这么说,司天监想花银子,楚州谁敢不接着?”陈无双着反问道,他许青贤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世袭侯爵,有几个胆子跟陈家过不去?本来只想着隐藏身份去洞庭湖上凑个热闹,这回有了陈叔愚首肯,楚州的天都敢捅个窟窿出来。 只剩下两个人走路,反而比跟着车队快了不少,等到夕阳西下,陈无双已经能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散出灵识一探,差点吓了个趔趄。好家伙,洞庭北岸这一片,密密麻麻停了大小不一上百艘各式各样的花船,带着剑的修士,神情倨傲的大人物比比皆是,无数马车沿着岸边长长排开,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尽头。 少年好不容易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之中挤到前面,要不是有谷雨跟在身边,恐怕不少人已经出手把他扔出去了。人群前面,数十名身穿褐色衣裳的康乐侯府家丁正勉力维持着现场秩序,吆喝着让诸位贵客排队上前,少年刚好听见朔阳城的刘掌柜等人正围着其中一个年轻家丁说好话,可那家丁一听他们是普通商人,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只说船不够用,先紧着修士挑。 陈无双笑呵呵走上前去,“刘掌柜来得倒早。”正心急如焚的刘掌柜转头看见他,立刻喜道:“陈公子可算来了。我等来得早也没用,侯爷定下的规矩,船就这么多,还得先可着修士挑,这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 家丁打量一眼陈无双,见他怎么看也不像修士门派的弟子,冷笑一声就准备转身离开,不过是些买卖人,有钱怎么了,再有钱你能比得过咱们侯爷?陈无双伸手拽住年轻家丁,另一只手亮出薛山临走时留下的黄铜令牌来,“别急着走,说说这花船怎么个包法?” 看清牌子上的印迹,家丁立刻换了张笑脸,点头哈腰道:“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是侯爷府上的贵客,实在是该死。咱们府上将此间花船定为上、中、下三等,最上等的要价十万两白银,中等五万两,最次一等的一万两银子就可以包下三天来,您看中哪条就吩咐,小的马上去安排妥当。” 陈无双仰着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财大气粗道:“就要那一万两的,钱得花在刀刃上。”一旁的刘掌柜、孔掌柜闻言大喜,他们眼见侯府家丁前倨后恭,心里都不由暗暗叫苦,万一这少年使起性子来非要最上一等的花船,自己几人可真掏不起这份银子。十万两啊,除了陈无双,自己这边三个人没人得出两万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这得卖多少胭脂水粉能挣回来。 年轻家丁表情一滞,谷雨随即上前递到自家主子手里几锭银子,陈无双也没看多少,一股脑塞到他怀里,“还不领着上船?”家丁转瞬恢复了先前态度,嘘寒问暖地引着众人穿过人群找了条肃静的二层花船,“公子,这船您别看小,上面的姑娘却个个年轻貌美,比朔阳城不知好到哪里去。哎,您小心着点,这搭板窄些,不好走。” 有灵识探路,走独木桥也不发憷的陈无双欢喜地头前上了船,进了舱内就听见七八个女子叽叽喳喳说笑,见他进来都是眼睛一亮,这般俊俏的少年最是让人喜欢,只不过带着女子上花船的可不多见,而且那女子手里还提着剑。 “哟,这位公子真是相貌不凡、风度翩翩,连奴家船上的姑娘们都比下去了。” 花船上一般都有一个主事的,好听些叫做船东,不好听的称呼一句老鸨,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更愿意喊一声干娘,显得熟稔。这条船的船东三十几岁年纪,相貌算是中上,厚厚的水粉都盖不住眼角皱纹,腰胯略显臃肿,好在胸前颇为壮观,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陈无双笑着答应一声,客气叫了声船东,招呼着孔掌柜等人进了舱房各自坐下,这才发觉除了刘掌柜之外,还有一人不认识,想来应该也是朔阳城的商号。卸下铁箱子来就手放在一边,靠着舱门门口找了张桌案坐下,“先准备些酒菜来,让姑娘们唱个小曲,可有日子没听了,真挺想得慌。” 船东笑盈盈答应着,“好说,咱这船啊今晚就启程,要在湖上漂三天三夜,有的是功夫听曲。姑娘们还不过来,唱得好了公子可有赏!”说到底她也是个卖笑人,包船的银子分不到多少,就指望船上的客人出手阔绰些才好。 没等陈无双动作,三人中不认识的那人走上前来塞给船东一张银票,顺手在她臀上偷摸了一把,“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快去安排。”船东妩媚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着恼,扭着胯去后厨吩咐酒菜,那人眼巴巴看着她转进屏风后面,才回过头来笑道:“听刘掌柜提过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堂堂少年郎,幸会幸会。鄙人姓吕,在朔阳城里经营一家回春堂,挣些救命的钱。” 刘掌柜哈哈一笑,“陈公子莫听他胡说,经营回春堂挣钱是不假,至于救命可就两说了,这位吕掌柜家传的医术是一点没学会。” 此时正值夏季,花船上姑娘们穿得一个赛一个清凉,半掩酥胸、香肩微露,薄纱衣裙下纤细腰肢曲线玲珑,看得谷雨都面红耳赤,忙不迭放出灵识探查,见船上并没有修士藏身,这才随手唤了一女子带路,舍下陈无双,自己就近在一层找了间舱房进去休息。 她这一走,大厅里立刻就热闹起来,三四个女子贴身围住陈无双,更有大胆的直接坐在他腿上调笑,幽幽胭脂香气扑鼻而来,让久别流香江的公子爷精神一振,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那边船东早已安排好,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粉裙少女架好琴,清了清嗓子,正思量着要不要先唱个风雅些的小曲,陈无双就开口道:“可会唱《下扬州》?” 女子一愣,这少年公子看着品貌不俗、气质卓然,原来也是个急色的,那《下扬州》是风月场上出了名的艳曲,唱词中多有描述男女云雨之事,上来就要听这个,看来也是深谙此道的行家了。 “怎么不会?奴家月莲,这就为公子唱一曲。”粉裙女子半遮着嘴一笑,跑了个媚眼道。 “是月莲姑娘,可惜在下自幼目盲,无缘得见姑娘风采。”陈无双懒懒倚靠在身后另一女子身上,由着她双手轻轻揉着肩膀。这话一说口,在场所有女子不禁都暗道可惜,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竟然是个瞎子?不过瞎了也好,说不定自己更有机会亲热些,免得他被月莲勾了魂去。 第三十三章 官卖 明明是仲夏时节,入了夜以后的洞庭湖上,却满是宜人春色。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花船从不同地方启航,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行进,船桨搅动得满湖月色层层叠叠,阵阵笙歌引得星辰投落水面,虽然热闹程度比不上京城流香江,可场面之大则远胜之。 三五杯酒下了肚,舱房里的气氛就慢慢变得暧昧起来,月莲唱罢一曲就被陈无双招手叫到身边来坐下,刘掌柜、孔掌柜有意相让,各自挑了别的姑娘陪着,只有那道貌岸然的吕掌柜,非要船东亲自陪着喝酒。 陈无双哈哈大笑,“还是吕掌柜眼光毒辣,这满船的姑娘里,要论风韵还得是船东最胜。”船东也不扭捏,轻啐了一口坐到回春堂掌柜的身边,“公子这张嘴真是抹了蜜一样,听得奴家心里都甜。几位贵客,眼看着天色将晚,明日就是官卖,咱这船可就要启程了。” 众人立即明白,这是先要付清包船的银子。另外三人显然早有准备,刘掌柜当下点出来十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递过去,笑道:“船东可要查仔细了,数目要是差了,等下了船我可不认账。”陈无双身上没有银票,有意去找谷雨时孔掌柜却拦住他道:“公子莫急,回头再给老刘补上就是。” 船东笑着一一道谢,告声罪暂且离席收好银票,又去舱外令船上杂役起了锚,这才回来坐下,“好叫几位贵客知道,侯爷官卖明日辰时正式开始,咱这船要走一夜,姑娘们有的是时间陪着。”说着抬手给吕掌柜倒了杯酒,端起来喂到唇边,胸前两座小山丘紧紧贴在他身上。 陈无双悄然散出灵识,发觉谷雨盘坐在舱房内闭目修炼,放下心来一把揽住月莲腰肢,隔着纱裙仍然能感觉到她滑腻的肌肤很有弹性,笑道:“侯爷这可失算了,我等快活一夜,明日里哪还有力气爬起来出价?” 吕掌柜眨了眨眼,故意压低些声音,笑道:“在下出门时特地带了些助兴之物,管教公子明日仍旧龙精虎猛。”陈无双揶揄道:“原来吕先生的回春堂,回得是这个春,妙啊。” 船东啐了一口,伸出食指点了下吕掌柜额角,笑骂道:“奴家倒要看看吕先生本事到底如何。” 孔掌柜酒量不胜,不多时已经有些醉意,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来,就要领着身旁姑娘上二楼舱房,笑道:“老孔先打个前站,看看船东手下的姑娘功夫如何。” 陈无双起哄道:“哎呀,预祝孔掌柜旗开得胜,杀得她丢盔卸甲!”刘掌柜见状也哈哈一笑,伸手拽起身旁伺候着的女子起身离去,道:“岂能让老孔拔了头筹?老夫宝刀未老,正要施展手段。” 二人一走,吕掌柜从怀里摸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来,抛给陈无双,挤眼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公子少年英雄许是用不到,留个防备也不是坏事。”说罢紧随刘掌柜之后,却上了三楼舱房。 大厅里只剩下陈无双和几个女子,近水楼台,月莲当先把他胳膊抱在怀里,媚声道:“奴家也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伺候着公子歇息?” 陈无双刚要答应,猛然发觉一道灵识将自己牢牢锁定,尴尬笑道:“我今日舟车劳顿,只想好好先睡一觉。”高高挂起免战牌,满腹哀怨的公子爷狠心甩下她,逃也似地在谷雨隔壁舱房锁了门合衣躺下,这才感觉侍女把灵识收了回去。 可惜空有一腔善战热血,明明敌寇月莲就在眼前,却不能亲自将之斩落床榻,实在是英雄气短,意气难平。若是执意赤膊上阵,只怕自己还没出手,花一样的女子就得被谷雨先行手刃,这怎么使得,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的陈无双终究无心睡眠,无聊之下,散出灵识覆于水面,竟然发觉有些异样情况。出京之前,已经将抱朴诀修到二境二品的他,体内灵识半数化为实质,而此刻感觉却比之前少了些。 压下心头的惊讶,仔细体会了半晌才明白,原来不是化成实质的灵识少了,而是灵识的总数比先前多了不少。如果把之前的灵识总数看成十,化为实质的起码有五,占据半数;如今灵识总数不知道何时增涨成了十二,化为实质的还是那个五,当然就不够半数了。 灵识增涨,不管对哪个修士而言都是好事,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巨大进步。但对陈无双来说,这绝对不算一个好消息,因为抱朴诀功法有云,只有将灵识全部实质成神识,才能迈进三境,现在无异于离三境又远了一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无双很想立刻就去问问谷雨,可稍微一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抱朴诀连陈仲平都不好解释清楚,她不过是二十四剑侍之一,怎么可能知道其中奥秘。自己想不通,问又问不着,除了摸着石头过河别无他法,连前面到底是远大前程还是悬崖峭壁都一无所知,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狗日的抱朴诀!”陈无双恨恨骂了声,将灵识尽可能散出去,竟然能笼罩一大片方圆十余里的水面,连一丝水波荡漾都逃不过他敏锐感觉,眼睛看不见,但远处另一艘花船上正在白刃战的一对男女却感知得一清二楚,那男人一身白花花肥肉随着动作而颤动,身下女子发丝凌乱玉体横陈,比现场观战都让人血脉偾张。 陈无双对灵识无意中探查到的场面不太感兴趣,继而试着将灵识放在水面之下,这一来有了新的发现。在空气中能随意蔓延的灵识探进湖水中,就觉得受到不小阻力,拼尽全力也只能将灵识渗透进水下三四丈距离,再深得地方只能感觉到湖水凉意和其中有生灵游动,再多的就力不从心了。 这么一来,本想着趁机探探薛山口中那头蛰伏凶兽的意图,就没办法实现了。他对那日夜里曾在官帽山见过的青衫老者多少算是有了个猜测,可对那头黑虎很是羡慕,自己没本事当然总想着有个得力臂助,以后再碰上冯秉忠、吴北河之流,只需潇洒关门放虎,看起来多气派。 想归想,陈无双也知道凭自己跟谷雨两个人,想要降服一头两名七品修士都打不过的凶兽,简直比水中捞月还难,不能强求。懒懒收回灵识,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不管在到达剑山之前能不能迈进三境,日子总得过不是。抱朴诀也不是没有好处,最少睡觉不耽误修行。 天亮得很早,陈无双被嘈杂人声吵醒的时候,已经即将辰时。叫来月莲伺候着梳洗完毕,才在她略带幽怨的目光里走出舱房来到甲板上,实在吓了一跳。 数百条花船在辽阔水面上围成一个巨大圆形阵列,中间一艘五六层高的巨大楼船身长近百丈,宽阔的甲板上黑压压站着上百个年轻修士,个个身姿挺拔面容严肃,透着一股边军身上才有的精悍,船上竖着一面蟒纹大旗,斗大的康乐侯三个字迎风飘扬开来,阵仗确实不小。 陈无双咂摸着嘴,道:“到底是侯爷,这场面真是气派。” 谷雨四下环顾,见不少花船上都竖起旗帜表明身份,竟然还发现了白马禅寺也在其中,不由皱眉道:“怎么连白马禅寺也来了?”陈无双被这消息惊得一怔神,旋即哈哈笑道:“以前光听老头子说天下和尚一般秃,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啊,果然。不知道那条花船上的姑娘们作何感想?” 第三十四章 开场 地处中州与凉州交界处的白马禅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地位不逊色于司天监。大周子民中信佛者极多,作为十四州首屈一指的佛家圣地,其香火之鼎盛从来独步当世,寺中光是有修为在身的僧人就有一万有余。 前朝将要亡国的时候,中各方势力纷纷登场逐鹿中原,当时的大周太祖李向手下仅有不足三万士卒,在连天战火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自身修为高深,早就被虎视眈眈的一众诸侯囫囵吞个干净。在陈家先祖出山相助之前,时任白马禅寺主持的了然神僧,不惜以金刚怒目的霹雳手段,亲自率领僧众一连剿灭数个参与到纷争中去的修士门派,而后公开表明支持李向一方,天下修士无不侧目。 有了这等强援在身后鼎力支持,李向才得到喘息机会,慢慢将麾下势力发展壮大,最后在陈家先祖的谋划下一举收拢中土残余势力,开创下千年不朽的社稷基业。据说定都中州,也是考虑建国初期局势不稳,离白马禅寺近些也好有个倚仗。 陈仲平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往往很是不屑,说一众秃驴最是虚伪不过,明明贪恋权势得了个历代主持受封大周国师的殊荣,偏偏装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来,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姿态比花船上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国子监祭酒还要令人作呕。 白马禅寺虽不受爵位封赏,但当朝国师的荣耀,比之陈家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爵位可以说也不差分毫,当代四大神僧名声遍传十四州,在修士中的地位甚至隐隐还在越秀剑阁掌门任平生之上,尤其备受民间百姓敬畏尊崇。 谷雨看见隔着不远处一艘四层高的豪奢花船上挂了白马禅寺的旗帜,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毛,暗道男人都是一样,不管有没有头发。这么看来,自家公子爷就显得没那么可恶了。 白马禅寺确实来了,而且出手极为阔绰,一掷万金包下来最上等的花船,却把船东连带姑娘们都赶了下去,只剩下三四十个僧人盘坐在甲板上,连舱房也不肯踏进半步。陈无双好奇地散出灵识扫了一遍,发现船上和尚有老有少,修为最低的也与二境四品的他不相上下,只是没一个认识的。 所有僧人都一个姿势盘坐着,手里捻着念珠低声诵经,少年觉得无趣,却不知道自己刚刚收回灵识去,其中一个年老的和尚就抬起头,面带笑意漫不经心地朝谷雨方向看了一眼。 刘掌柜三人打着哈欠从舱房里走出来,被湖面上壮观的景象吓得顿时清醒过来,眼见无数花船在浩荡水面上围了个巨大的圈子,头顶上各色剑光闪烁不停亮成一片,心里却都有些后悔起来,这等大场面不知道来了多少修士,万一惹得旁人不高兴,收拾几个朔阳城的商贾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三人正想着上前说话,却被谷雨冷冷瞥了一眼,立刻顿在原地不敢迈步。花船上的姑娘们应该早就得了船东嘱咐,没有一人跟着出来,都老老实实躲在舱房里拉起厚实得不透光的窗帘闷头大睡,只有几个杂役手脚麻利地抬出两张小方桌来,又摆上几样时鲜瓜果和精致小菜,而后急忙退去。 两张方桌各靠一边船舷,谷雨当仁不让拉着自家主子占了左侧一桌,刘掌柜等人如蒙大赦远远去了右侧那桌坐下,相对无言只是苦笑。 “谷雨,来的修士不少?”就算不主动放出灵识,陈无双也能察觉到虚空中无数道灵识纵横交错,半空上剑气呼啸,这情景别说湖底那头蛰伏的凶兽了,就是陈仲平藏在水下也不敢轻易露面,蚁多咬死象的道理小孩子都懂。 谷雨四处看了几眼,“船围的圈子太大,远处看不真切。咱们附近除了白马禅寺之外还有几个小门派,其余没有旗子的船上大多也是修士,还有不少人御剑悬空而立。”尽管对一众僧人包下花船这样的举动有些不满,但有白马禅寺在一旁也不是坏事,起码公子真要遇到危险,只要报出司天监的身份来,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陈无双仰着头面朝半空,嗤笑道:“穷鬼们倒有些法子,合着不花钱来这混了张站票。”一想到自己扔出去两千五百两银子,却没有机会跟月莲姑娘交手一试深浅,少年就满肚子哀怨。 大周皇室富有天下,但极少涉足海疆,像康乐侯府这么大的楼船极为罕见,姓许的侯爷家世袭罔替一千三百余年的底蕴,由此就可见一斑。辰时刚到,楼船上鼓声如同滚雷般响彻四方,四周环绕的花船上所有声响立即被压制住,连微微摇晃的水面都似乎凝固下来。 鼓声震耳欲聋地响了半柱香时间才平息下来,楼房顶层上站出三个中年男子,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年纪,气度雍容,穿着一袭黑色绣金团龙蟒袍,腰间左侧悬了枚掌心大小的羊脂玉璧,正是当代康乐侯许青贤。 侯爷满面春风,抱拳朝四面行了个礼,这才以真气聚声,道:“值此吉日良辰,诸位贵客、前辈屈尊前来,八百里洞庭鱼龙欢喜,许某深感有幸。此次官卖,许某忝居东道,若有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才是。” 见他不以侯爷自居,反而自称“许某”,在场不少修士对他观感都算不错。不管你在大周任何等官职,在修士眼里始终是以强者为尊,许清贤三境五品的修为虽说不弱,可在大大小小数十家门派面前确实有些不够看。 陈无双点点头,赞了声:“话说得这般客气,是个会做生意的,看样子修为也不算低。” “至少五品。”能以真气聚声,让周围所有花船上的人听得清楚,这种本事一露,谷雨自然不难判断其修为境界。康乐侯顿了顿,等众多花船上人客气回应几句之后,又道:“此次官卖将持续三天,除去许某府中所藏之物外,诸位也可以自由交易,没有任何限制。” 说罢又朝四面拱了拱手,洒然在身后两人护卫下御剑升空,竟往旁处去了。众人正疑惑不解,就见楼船上响起一声号炮,一黑衣老者出现在宽阔甲板上抱拳,朗声道:“老朽姓许,蒙侯爷看重,忝为此次官卖主持,见过诸位贵客。” 陈无双撇了撇嘴,道:“从哪找来这么个拍卖师,看着可不大专业啊。” “四境。”谷雨道。 刚端起茶杯的公子爷倒吸一口凉气,了不得啊,这康乐侯府上到底藏了多少高手?算上之前薛山提到过的两个败在凶兽手下的七品境,光四境修士最少就有三人,这样阵容放在京城分量也不算轻了。 姓许的老者行事很是干脆,打过声招呼后立即单刀直入正题,道:“康乐侯府抛砖引玉,拿出来的第一件宝贝,请诸位贵客过目。”应着他话音,四名黑衣年轻修士抬着一样被红布蒙着的东西走到他右手边,也不卖关子,老者伸手就扯下黑布来,下面是一张紫檀木方桌,桌上放着一块三尺见方黑乎乎金属。 “这块寒铁,产自极北苦寒之地,乃是侯爷多年珍藏。其质坚硬无比,受老朽全力一击而未伤分毫,正是铸就刀剑的不二之选。此物不设底价,不收金银,只换诸位贵客手中奇珍,一炷香时间为限,有意者随时可以出价。”老者话音刚落,四名年轻修士中有一人立刻从随身储物法宝中,取出小小一个香炉来,点燃一炷香。 陈无双一听是寒铁,就不再注意楼船上动静,康乐侯府的多年珍藏?这种玩意儿司天监多的是,白送都懒得去搬。这也是常态,官卖才刚刚开场,现在拿出来的东西都价值不高,权且当做暖场之用而已。 一旁的刘掌柜等人也对此没有太大兴趣,反倒对这种大场面很是震撼,低声交谈着,不时还伸手指向远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苍山剑派杜如通,愿出九叶一花草两株。” “散修墨臣,愿出玄品雌雄双剑。” “江州落雁山王向海,愿出玄品丹炉一座。” 几乎同一时间,已经有数人出价,都是以真气聚声,整个场中听得清清楚楚。陈无双皱了皱眉,问道:“谷雨,玄品是个什么意思?” 第三十五章 济州将军杨虎头 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都被分了个三六九等。佛家弟子向来追求的众生平等在陈无双看来,就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否则同样都是和尚,为什么有的只能在寺院里扫地干活,有的却高居庙堂受封国师? 快活这种情绪应该分不出明显的等级,可能让少年快活的花船却被康乐侯分成上中下三等,最上等的快活要花万两黄金才能感受,陈无双再纨绔也有些不舍得,这么大一笔钱,等回了京够在流香江上快活三年,相比只有短短三天的洞庭官卖,傻子也知道哪种更合算。 谷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公子这十年来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天下修士境界,分为五境十二品,法宝、药材、丹药之类,则按照品质大致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级。”陈无双尴尬地挠了挠头,这个说法确实是头一回听说。 在十四岁那年被六皇子殿下撺掇着去了流香江之后,近两年来他极少见着陈仲平的面,不靠谱的老头自从刚把他带回司天监之后给了一本抱朴诀,之后就也没太关注他的修为进境,反倒常说起些天下成名修士的糟心事来取笑。 再者,司天监珍藏无数,陈伯庸也不如何在乎这些东西,连周天星盘都让陈无双偷摸着爬上观星楼七层见过几回,对法宝、丹药一类有品级区分一事反而没人跟他提起过。经谷雨略微一解释,他也就明白了玄品算不上好东西,同时心里也暗自评价侍女最多也就算是玄品,太不体贴,在他目前认识的女子里,黄莺儿当仁不让是天品一样的存在。 记得第一次见着黄莺儿的时候还是去年年初,一场早春的大雪飘飘扬扬下了两天,流香江上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陈无双觉得这种时候最适合去花船上烤着火炉,温一壶黄酒,听姑娘们唱曲。可想来是因为天气寒冷,江上的花船都停泊在岸边挂了歇业牌子,裹着厚厚银狐毛大氅的少年沿着江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一艘刚要起锚的船。 这艘花船不小,平日里陈无双虽然见过,但这还是第一次上去。没想到船上的姑娘个个可称人间尤物,尤其是含苞待放的黄莺儿,一曲唱罢就险些勾了少年的魂去,明明是出了名的艳曲《下扬州》,在她嘴里唱出来竟然很有些雅致味道,可惜人家卖艺不卖身,否则说什么也得一亲芳泽才过瘾。 胡思乱想了一阵,陈无双又问道:“那你的佩剑是什么品级?” 谷雨的佩剑就横放在小方桌一侧,“地品。”陈无双点点头,司天监果然财雄势大,拔下根汗毛来就比寻常修士门派的腰还粗,窥一管而知全豹,二十四剑侍手里的佩剑想来都不会差。 二人聊了这几句,湖面中央楼船上自称姓许的那位黑衣老者已经挥手灭了香,“青州太玄剑宗单先生可得此物。”话音刚落,他身后站着的四名年轻修士中立即有一人将寒铁收进储物法宝中,御剑朝西边一艘花船而去,显然是要当着在场全部人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交易,这样干净利落的方式倒比繁琐花样更得人心。 黑衣老者也不等年轻修士回来,咳嗽一声又道:“第二件宝贝是一炉聚灵丹,成丹共有九枚,乃是出自太医令楚大人其中一位亲传弟子之手,玄品上。”身后年轻修士中另有一人上前,应声取出一个白玉小瓶败在桌上。 这个倒不用谷雨再解释,寻常修士破入二境后自然能打开周身三百六十座穴窍,以灵识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但除非资质极佳、天赋异禀者,大多都因为修为境界不高导致灵识不强,所能接引到的灵气并不可观。 聚灵丹,顾名思义,能以药物之力催动修士灵识短时间内增强,好让能接引到体内的天地灵气数量增加,这种能辅助修行的丹药不少见,各门各派供奉的丹师都不难炼制。太医令楚鹤卿与白马禅寺空相、南海段百草并列当世三大神医,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有不凡之处。 同样的青冥剑诀,如果把陈仲平的浩瀚剑气比作八百里洞庭湖,那谷雨使出来的勉强只能算是一碗水。炼丹也是一样,相同的丹方炼制出来的丹药也有区别,品质高低全凭丹师虽火候的精确把控力度而定,姓许的老者虽然没有明说这一炉聚灵丹具体出自谁手,但玄品上的品级,已经可以证明一切。 这一来,出声报价的人就比刚才还多了不少,连跟陈无双一起凑钱包下花船来的吕掌柜都有些跃跃欲试。 “肃州通天寺,贫僧了尘,愿出玄品血参三株。” “济州将军府,愿出漠北妖族内丹十枚。” 前面两人一开口,朔阳城回春堂的当家吕掌柜登时泄了气,这还怎么出价?漠北妖族的内丹,除了手握实际兵权、上阵厮杀过的将军,谁还拿得出来?而且妖族内丹最具灵气,用作制药、炼丹都是上品,每一枚都价值不菲,也不知济州将军在哪条船上,张口就是十枚。 陈无双微微一笑,低声道:“济州也掺和进来,这洞庭湖里,水可真浑呐。” 黑衣老者随后就熄了香,宣布将那炉聚灵丹换给济州将军府,至于是真想要妖族内丹,还是卖将军府个面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说起济州将军,陈无双倒有些印象,听说这位名叫杨虎头的粗犷汉子是济州都督手下第一悍将,早年曾在雍州安北侯爷麾下边军中历练,善使大刀,勉强有三境修为,每逢漠北妖族侵袭,总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在军中名声不小。 杀得兴起时就嫌弃浑身甲胄累赘,在北境冰天雪地里赤着上身酣战不休,据说身上数十处伤痕交错,却没有一处伤在后背,全部在胸腹之间,就是因为此人只知进而不知退,多少次力竭都是被同袍拼命抢回来才保住性命。 连陛下都赞誉过一句“我朝虎将”的汉子,更出名的竟然是惧内。曾经有一次跟随进京述职的济州都督上了花船,回家无意在酒后说了几句,就被自家婆娘追着在济州府慌不择路跑了大半天,躲进营里的时候鞋都不知道丢在哪里,消息传到京里,成了花船上一大趣谈,陈无双好是笑了一阵。 要不是现在还有紧要事得办,白衣少年倒有心去见一见这位济州将军,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娶亲十多年来一房妾室都不敢纳进家中,也想问问他这次上了花船回去怎么跟河东狮交代,济州无战事,老藏在营里躲着不敢回家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啊。 陈无双觉得,杨虎头这样有血有肉的汉子,比隔壁不远处最上等花船上那些和尚要可爱的多,修佛也好修剑也好,修士总归还是人,身上如果没有几分烟火气,瞧着就让人打从心眼里不舒坦。像昆仑山上苏慕仙这么肆意平生的,哪怕没有五境十二品修为,也不愧剑仙之名。 谷雨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什么,可见楼船上第二桩交易落定,黑衣老者又摆出一物来,侍女却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康乐侯竟然有这东西?” 陈无双立马来了兴致,能让身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谷雨都诧异的,肯定有些门道,“是什么?” 第三十六章 舍利子 南起剑山、北至大漠,东临碧海、西接昆仑,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中物产之丰博,实在难以一言概述。况且人力有时穷,世上很多奇妙东西或生于千仞悬崖,或长于万丈深渊,纵然高境界修士无处不可去,也不敢说一切物种都见过。 陈无双自认为十年来所知的已经足够多,其实到了洞庭湖才真正明白,修士眼中有用的奇珍异宝种类之繁多堪称五花八门,从神兵利器到储物法宝,从灵丹妙药到名花异草,体系之庞大简直有些骇人听闻。 官卖上拿出来的第三件东西,是楼船上姓许的黑衣老者从自己储物法宝中取出来的,一颗椭圆形乳白色珠子,表面看起来灰蒙蒙不显光泽,陈无双用灵识去探时却发觉其中蕴含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平和力量。 没等黑衣老者点燃线香计时,也没等谷雨开口解释,白马禅寺众僧聚集的花船上突然就出现了动静,“南无我佛。许施主,此物不可拍卖。” 陈无双等人乘坐的花船体型不大,在数百艘花船中看起来很不起眼,隔着不远处就是白马禅寺包下来的那艘,几十个和尚从一开始就低着头念经,似乎不太在乎官卖的进程,少年甚至怀疑这群和尚就是专程赶来念三天经文,超度洞庭湖上无数被人仍在姑娘们身上结不出果实的种子。 听见和尚中有人开口拦下黑衣老者接下来的动作,谷雨似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轻声道:“若是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枚舍利子。”这么一说,少年立即就明白了为何和尚要出声阻拦,舍利子乃是高僧生前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感得,修为高强的佛家弟子在圆寂后焚化肉身,才有机缘留下此物,据传其中蕴含僧人一生之所修,神妙非常。 和尚的声音并不大,中正而柔和,但却比先前楼船上的鼓声还有效,一言既出,场中顿时如深夜般安静,鸦雀无声。黑衣老者遥遥欠身一礼,道:“原来是空法神僧法驾亲临,许某有失远迎。” 白马禅寺当代四大神僧中自然以曾出手医治陈无双目盲的空相为首,而这位空法神僧少年虽然没有见过,但其名声确实如雷贯耳。这位与当朝国师同辈的老和尚从幼年出家以来,就从没有显示出过人的天赋,甚至连诵经也不在行,别人背三天就能记牢的经文,他得用一个月功夫才能勉强背诵下来。 修佛半生毫无进展,直到快五十岁的时候修为还停留在一境二品,偏偏这么笨一个人却被寺中上代主持很是看重,曾言单论心境,修为、佛法都出类拔萃的空相都比不上他。或许真是佛祖怜其勤勉,五十岁之后,空法和尚突然厚积而薄发,修为进境何止一日千里,短短半年功夫从一境直入五境九品,再半年,晋升十品,不弱于司天监陈伯庸,一步迈进四大神僧之列。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已经不能用罕见来形容,少年不靠谱师父的说法是,这老秃驴想来是得了哪个不着调的菩萨点化,或者是寺中将要圆寂的高僧灌顶传法,不然这么容易就能修成五境高人,天底下还不乱了套去?但不论其中究竟有没有隐秘,空法神僧五境十品的修为是实打实的,因为陈仲平亲自出手试过,胜得不算轻松。 “许施主不必多礼。此物是贫僧师叔祖守静神僧的指骨舍利,不可任之流落在外,理应迎回鄙寺受后辈弟子供奉。还望施主告知侯爷,行个方便。”甲板上,身披黄色袈裟的老和尚越众而出,两道白眉极长,几乎垂到嘴角,脸上却少有皱纹,肌肤看上去光华水润,神完气足。这句话看似是跟楼船上黑衣老者交谈,其实也不无告知在场众人的意思。 陈无双嘴角抽了抽,“这和尚好不讲理,人家好端端做生意,当然得是价高者得,他一开口抬出白马禅寺来,旁人谁还敢再出价了?” 谷雨没防备自家主子说出这种话来,忙道:“公子慎言!楼主大人与白马禅寺一向交好,而且守静神僧在世时曾任国师,不可不敬。”此时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突然现身的空法神僧身上,倒也没人注意他这边的动静,白马禅寺所属的那条花船上,三四十名和尚都表情肃穆地站起身来,对着黑衣老者掌心托着的舍利子低头行礼,那枚舍利子似有感应般,隐隐竟传出来梵唱声声,一层很淡的金光缓缓亮起来。 果然被少年说中,空法神僧这等身份的修士一开口,整个洞庭湖上再无一人敢出价,反而纷纷出声附和,道:“既然是守静神僧舍利,确实应该物归原主。” 黑衣老者微微摇头,歉然道:“神僧面前不敢欺瞒,此物并非侯爷所有,而是有人委托拍卖,许奉不敢做主送与贵寺。不过,正主就在此间,空法神僧不妨先出价,或可商议一二。”陈无双这才知道,原来黑衣老者叫做许奉,只是不知道他是原本就姓许,还是被赐了主子姓氏的许家客卿,就算只是个家仆,凭他四境八品的修为在康乐侯府的地位就绝对不会太低。 老僧空法也不为难他,点头道:“许施主说的是。不论此物为谁所有,若肯割爱归还,白马禅寺愿许一诺,日后可全力助其做一件不违戒律之事。”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且不说空相神僧乃是当世三大神医之一,有这么一个许诺无异于多了一条性命,就说单凭能求动空法和尚出面,世间解决不了的事情也寥寥无几了。 陈无双冷笑一声,“空手套白狼,和尚打得一手好算盘。”谷雨连声咳嗽,要不是怕惹人注意,恨不得立刻就把胡说八道的少年拖回舱房里去关着。心里却奇怪,怎么公子爷对薛山那种人都从来很客气,偏对白马禅寺的一众高僧意见颇大,难不成是记恨空相神僧没有治得好他双眼? 楼船上,许奉有意无意的歪了歪头做倾听状,随即道:“三件。”他的举动空法神僧看在眼里,自然知道附近有人暗地里传音给他,当下也不在意,摇头拒绝道:“不可。” 许奉笑道:“并非不愿玉成此事,神僧刚才一出口,其余贵客碍于白马禅寺都有谦让之心,不肯再出价,许某也是为难。物主适才已有交代,若是神僧觉得不满意,此物就不再拍卖了。” 陈无双听得欣喜,赞道:“康乐侯府都是正经买卖人啊,这一招以退为进恰到好处。” 老和尚收在宽大僧袍袖子中的左手不断捻着一串漆黑油亮的念珠,沉默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无奈道:“至多两件。” 许奉立刻应允,“如此甚好!”说罢便将掌心舍利子交给身后以年轻修士,那人御剑升空而来,眨眼间落在白马禅寺花船上,双手捧着送到老和尚面前。空法面色一整,率领身后众僧恭敬地双膝跪下,摊开双手举过头顶小心翼翼接过来,“弟子空法,恭迎师叔祖舍利子。”然后才站起身来,仔细端详几眼,慎重地收入怀中,又谢过那年轻修士。 船上一众和尚无不激动非常,甚至有年轻些的忍不住潸然泪下,过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各自会原来的位置依前样盘坐下来,继续诵经。陈无双诧异道:“看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啊,这帮和尚在花船上还没住够?不应该吧,难道上面也有姑娘陪着?” 谷雨狠狠在桌下踩了他一脚,道:“公子再胡闹,我就把你塞回舱房里呆着。” “咦,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老是往外拐?” 眼疾手快的侍女也不管时辰还没到,屈指一弹将伐髓丹就准备丢进少年嘴里。陈无双愕然,“你等着!回了京我就把你卖到白马禅寺去!” 第三十七章 公子要买剑 夏天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晒得洞庭水面都好像冒着热气,桌上的瓜果早被陈无双打扫得一干二净,刚想进舱房招呼船东撑一把大伞出来,楼船上黑衣老者却率先有了动作。 许奉双袖自下而上轻轻一挥,雄浑真气轰然外放,水面上瞬间蒸起团团云雾升空。不多时,原本像水洗过一般干净澄澈的天空中骤然聚起厚厚云层来,将浓烈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湖上所有花船都笼罩在阴凉之下,甚至还有微风徐徐吹来。 此等景象,不只刘掌柜等三人瞠目结舌,谷雨面色也凝重了几分,“呼风唤雨,四境八品。” 陈无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四境修士,前些日子还用计降服过肃州阴风谷四境护法冯秉忠,出京时陈伯庸还曾施法唤来漫天大雾,可亲身体会到这种出神入化的手段还真是头一回。四境八品的修士就有如此之能,那传说中五境高人有移山填海的本事想来也不是胡吹大气。 黑衣老者一脸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短短半日功夫就顺利拍卖出数十件东西去,许奉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原本在官卖之前他就有些担心,这次来的修士门派不少,甚至白马禅寺、驻仙山、越秀剑阁以及朝堂上不少贵人都在其中,饶是他修为不低,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好收场。 为了这场官卖,许奉已经私下里筹备了半月有余,今日上午所拿出来的东西尽管勉强也能称为宝贝,但在他眼里除了故意安排进去的那颗舍利子之外,其余的价值都不太高,权且可以当做暖场之用。接下来要拿出来的,才一件比一件让人心动。 借着喝了碗茶缓了缓,许奉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花船,“此次官卖虽然为期三日,但按照侯爷的吩咐,许某只负责今日一天,这艘楼船明日则是提供给诸位贵客使用,都可以上来售卖自家宝物。至于第三日,仅有一个消息要卖,届时侯爷会亲自出面。接下来的一样东西,还是老规矩,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请诸位过目。” 陈无双听了前半截就知道,三师叔密信上交代的“剑山隐秘”,必然就是许奉口中第三日要卖出的那个消息,本来不想着今天就出手的少年却听清楚了黑衣老者后半句里的意思,他这回可没说不收金银。想到此处,立即打起精神来放出灵识,又不放心地碰了碰侍女胳膊,提醒她仔细看看。 楼船上,一个年轻修士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一柄连鞘长剑来捧在手上,许奉接过来握住剑柄抬手拔出剑身,一声清越剑鸣如同白鹤长吟,极为悦耳。谷雨看得清楚,黑衣老者将真气灌注之后,那把剑上瞬间腾起炫目的绯红色剑光,既轻且柔,好似薄雾一般,又像是日暮时分天边沾染了落日余晖的一抹流云,如梦如幻。 透过剑光,那把剑长三尺,但剑身却比寻常宝剑要窄上几分,而且剑刃处薄如蝉翼,占尽轻灵之意。不用许奉开口介绍,其余花船上已经有识货的剑修认出来,呼出那把剑名来,正是薛山曾经提起过的胭脂剑,而且是仅差一丝就能称为天品的神兵。 “此剑名为胭脂,乃前朝高人剑修所用,许某孤陋寡闻,看不出材质来。剑为地品上,但若经修士剑意滋养数年,或可重回天品也未可知。” 胭脂剑,相传为前朝修士门派铸剑谷高人亲手锻造而成,有人曾凭此剑登上修为巅峰,破空飞升而去,至于为何将此剑遗落人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至今没有定论。太祖起兵时,据说胭脂剑也曾出现在一剑修手中,有人说是以陨星上万载寒冰所铸,也有人说是北海千丈冰层下的异铁而成,但不论如何,天品确实不假。 陈无双已经听见有不少散修高声出价,几个大门派却暂时没有动静,白马禅寺那边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空法老和尚低垂着头念经,眼皮都没抬一下。许奉这时候才慢悠悠点燃线香计时,对不绝于耳的出价恍若未闻,而是把目光不断投向驻仙山、越秀剑阁等门派的花船所在处,静静等待着。 谷雨看了眼自家主子,发现少年微微皱着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有所思。陈无双心里惦记的并不是胭脂剑,而是在想,许奉明显是要把这把神兵卖给大门派,那姓许的侯爷藏在里面的深意到底是在如何打算。 线香烧地很快,眼看不多时就只剩下一半长短,陈无双还在思索的时候,驻仙山终于沉不住气先站了出来,“老夫驻仙山程云逸,愿出黄金万两。”苍老的声音如同闷雷一样顿时压住了场中闹哄哄的气氛,许奉脸上笑意一闪而逝。 平心而论,胭脂剑这样的神兵宝剑放在何时都不可能以金银老衡量价值,驻仙山出的这个价甚至比之前不少散修报出来的宝物远远低了不少。陈无双嘴角噙起一丝淡淡冷笑来,“这些大门派一个比一个会做生意,明知康乐侯是准备用这把剑交好各大修士势力,这价出的也忒不要脸面了些。” 程云逸是驻仙山成名已久的人物,境界虽停滞在四境八品多年,但若是机缘巧合,说不准随时就能迈出最关键的那一步晋升五境,所以在门派里说话分量不低。而且,程家兄弟二人是一起拜入驻仙山门下修行,他的长兄程云鹤,就是十年前率领弟子前往云州百花山庄找花千川兴师问罪的人,可惜给花家满门赔了葬,莫名其妙死在百花山庄门外,被大火波及,尸身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桩震动了整个大周的悬案,司天监、驻仙山、白马禅寺以及昆仑苏慕仙这些年来一直在查,却始终没有半点头绪,也是因为这样,痛失至亲的程云逸才乱了心境,始终难以踏入五境九品修为。 陈无双眼下并不关心百花山庄,更不太在乎程云逸,既然看透了康乐侯要交好修士门派的心思,就算一时之间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也不能让他如愿,“谷雨,出价三万两黄金,就打司天监的旗号。” 谷雨稍微犹豫了一下,本想阻止自家主子这种近乎胡闹的举动,转念却又想到陈叔愚信上的那句“尽管放手施为”来,还是开口以真气聚声道:“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出价黄金三万两。” 侍女话音刚落,陈无双就感觉到瞬间有成百上千道灵识朝自己而来,坐在旁边桌上的刘掌柜等三人更是惊得险些摔倒在甲板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少年施施然站起身来,大大方方走到船头朝楼船上的许奉拱了拱手,随后表情淡然地负手而立,微仰着头,任由湖面上清风吹动衣角。 白马禅寺众僧所在的花船上,空法老和尚捻着串珠的手指停下来,睁开眼含笑望着不远处玉树临风的潇洒白衣少年郎,身形一动,再出现时就已经盘坐在谷雨之后。陈无双心有所感,诧异地回头面向谷雨,侍女没有说话,反倒是老和尚开了口,“老僧别无他意,愿替小施主镇镇场面。” 陈无双花船上的动静瞒不过在场修士,各自都是窃窃私语,连许奉也没敢贸然言语。陈家虽然是传承有序的修士世家,但司天监却不是修士门派,而是大周王朝所设立的特殊府衙,因此名义上尽管负责监察天下修士,其实只要不是为祸世间、谋逆作乱,陈伯庸也好、陈仲平也好基本不会轻易插手。 在康乐侯爷的计划里,司天监绝不是可以拉拢交好的对象,陈无双挑明身份公然出价,倒是打了许奉个措手不及,更让前来参加官卖的诸多修士犯起了嘀咕。空法神僧明显是去护着看起来毫无修为在身的少年,白马禅寺的动作把湖水搅得浑浊不堪,先前出价黄金万两的驻仙山长老程云逸也沉默下来,暗地里揣测当朝国师跟镇国公爷两个老于世故的五境高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程云逸开口出价后变得安静了不少的湖面上,此时却好像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片遮天蔽日的蝗虫,无数修士的低声交谈汇聚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风吹不散。头顶上许奉施法聚起的厚重云层也好像压得更低,谷雨竟然有些天不盈尺的古怪感觉,不由一把握住长剑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背后,给了他一点依靠。 楼船上四境八品的黑衣老者挥手灭了还剩三分之一多的线香,没等旁人惊呼,又点上一根手指粗细、一尺长短的香,意思很明显,要延长胭脂剑竞价的时间。陈无双无所谓的笑了笑,不置可否,留给刘掌柜三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他···他是司天监嫡传弟子···”回春堂的吕掌柜颤抖着双手,不可思议地看着昨日还跟自己一起喝花酒的陈公子,只说完这一句就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第三十八章 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司天监从来都不缺钱,光是皇帝陛下逢年过节赏赐下来的金银玉帛,都足够养活三五十个陈无双一样的败家子,但陈仲平却向来抠门且财迷,往往逮着一套衣裳穿到褴褛才肯换下来,他说家大业大也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才是正经,省下钱来多去几趟流香江才好,反正姑娘们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只要出手大方,穿成叫花子也没人赶下出去。 早年时候,陈仲平是不太喜欢去花船上消遣的,不靠谱的老头更愿意呆在乌烟瘴气的赌坊里,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赌术精湛还是运气极好,每次都赢得盆满钵满,按理说这种情况赌坊是绝对不允许客人活着赢走太多钱财的,可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最后,京城四十多家赌坊终于联合起来将他拒之门外,理由是您老人家号称天机子,卜算之术冠绝大周,赌坊都是小本生意,实在输不起,请陈二爷高抬贵手。这么一来,陈仲平无处可去,才瞄上了流香江这么个所在,俗话都说酒色财气最动人心,大周司天监第一高手也不能免俗。 白衣少年站在船头面朝楼船上的许奉,笑而不语,身后立着手里提着长剑的三境六品剑侍,再后面还盘坐着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之一、五境的老和尚空法,寥寥三人姿势各不相同,却偏偏天衣无缝般形成了一股极大的气势,压得湖中数百座花船上无人敢再出价。 如果单以黄金这等俗物来衡量有望重回天品的胭脂剑,怕是堆成一座小山也不一定买得下来,陈无双横插一手半路截胡,驻仙山那位程长老也不得不慎重考虑司天监用意,所以对于许奉破了先前的规矩,重新点了一支明显燃烧时间更为持久的香,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思量了许久,程云逸声音中多了几分试探,“老夫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当,破不了五境,留着也是无用。黄金五万两,愿得此剑。” 且不管旁人怎么想,他这短短两句话里,陈无双听出来好几层意思。程云逸说这些年攒下来不少家当,无非是表明他此时出价是个人行为,与驻仙山无关;提到破不了五境,是告诉司天监这位少年,自己是四境八品的前辈人物,希望对方给个面子;最后一句,直接把价钱抬到五万两上,是想让许奉知道,胭脂剑他势在必得。 陈无双笑着摇摇头,返身走到空法老和尚身前蹲下,“老和尚,我听人说你一年之内从一境修到五境十品,这其中有什么诀窍?”谷雨在身后气呼呼瞪着他,暗道公子越来越没个正形,这边扔下驻仙山不管不问,还对空法神僧直呼老和尚,实在礼节有亏。 空法神僧毫不在意他听起来有些不敬的称呼,反而呵呵笑着答道:“若小施主愿意改换门庭,拜在白马禅寺门下,贫僧保你最多三十年内,接任空相师兄住持之位。” 陈无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老和尚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登时愣住,诧异道:“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年突然大笑出声来,也不接话,慢慢走回船头,“谷雨,黄金十万两。你带的银票若是不够,让那和尚补上。” 谷雨朝着空法神僧歉然一礼,这才高声朝楼船处报价,“我家公子出价,黄金十万两。”黄金十万两,换成白银就是整整一百万两,刘掌柜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一百万两银子啊,卖三辈子胭脂也不够买下一柄胭脂剑来。 许奉刚才见站在船头上白衣少年返身跟空法神僧说话,还以为他准备放弃竞价,心里一块大石头刚要落地,就听谷雨报出黄金十万两来,一张脸立即沉了下去,侯爷是要示好驻仙山不假,自己跟程云逸早就心照不宣,可司天监也实在是惹不起的存在,一时之间骑虎难下,委实进退两难。 驻仙山的花船在楼船的另一侧,隔着陈无双极远,程云逸犹豫片刻,亲自御剑升空,白色剑光一闪之间,人已经到了楼船旁边,也看清楚了背负双手站在花船甲板上的白衣少年,“老夫···” 他刚一开口,得了陈无双嘱咐的谷雨立即出声打断,“黄金十五万两。” 程云逸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一丝笑意顿时僵在嘴角上,目光中慢慢生起几分怒意来。论在大周王朝的地位,驻仙山或许不如司天监,但就算陈伯庸见了与他平辈相交的程云逸,也一贯很是客气,当着湖上数百艘花船上修士的面,被一个少年身边的侍女咄咄逼人地打断,能忍着没有出手教训他一顿,就已经是看在镇国公和白马禅寺空法神僧情面了。 “果然英雄出少年呐,老夫领教了。”程云逸冷哼一声,语气里已经相当不满,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指责陈无双小小年纪不知身份尊卑,失了礼数。 陈无双这次没让谷雨代为传话,而是以自己半数化为实质的灵识作为支撑,将声音远远放了出去让众人听清,“岂不闻,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程云逸强忍着怒意点了点头,却毫不掩饰真气外放,将身下原本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一层压着一层,一层高过一层,眼见就要凭空掀起浪来,才气机一震,又将水面压制成镜面一样,“老夫问一句,世人皆知司天监珍藏无数,无双公子要这把剑做什么用?” 陈无双缓缓向前几步,笑道:“程长老想必也不是第一回上花船,其中乐趣自然不用多说。康乐侯爷虽然富甲一方,但这洞庭湖上的花船比起京城来,可就差了不少。流香江上有个姑娘叫做黄莺儿,二七年华含苞待放,又与我情投意合,这柄胭脂剑名字起的应景,宝剑赠佳人才相映成趣。程长老也有少年慕艾时,不如退一步,好成全晚辈一桩美事。” 数百艘花船上的修士听得目瞪口呆,敢情司天监这位唯一的嫡传弟子,是要花十五万两黄金买下这柄有可能温养成天品的宝剑,送给流香江上的风尘女子?也不知他说的那个黄莺儿到底生得如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竟然为博她一笑就肯当着天下修士门派的面,公然得罪驻仙山成名已久的四境八品修士。 谷雨也不禁气结,三爷是让你放手施为不假,可公子爷这根本就是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她刚想上前劝阻,空法和尚就已经闪身挡住她去路,轻声笑道:“无双施主人如其名,陈家幼麟名副其实。”侍女刚要迈出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德高望重的神僧,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受雷击。 程云逸怒极反笑,“你是说,区区一个花船女子,比老夫更有资格做这柄剑的主人?” 陈无双淡然摇了摇头,道:“程长老不要误会,晚辈绝无此意。如果这柄剑已经在前辈手中,无双再不晓事也不敢强求。可这官卖上的东西,楼船上那位许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价高者得,在场诸位同道都听得清楚,我出价越高侯爷赚得也就越多,你情我愿的事,跟程长老何干?” 程云逸一时语塞,这少年说得不错,从第一件寒铁开始,许奉就说过价高者得,眼下众目睽睽,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就算康乐侯许青贤亲自出面把胭脂剑卖给他,此时也是得不偿失了,为交好驻仙山而得罪司天监,其中利弊别说衡量,想都不敢去想。 沉默了很久的许奉正不知道怎么才好,突然侧了侧头,而后出声道:“做生意总要讲究个和气生财才是,无双公子出价最高,照规矩这柄胭脂剑是该归你所有。但既然是做生意,你我三人无非就是卖家和买主,其余身份且请休提,据许某所知,公子先前所买的那两样东西可都还赊欠着,要买下这柄剑来,还请先清了那笔账再谈不迟。” 司天监的白衣少年面色登时一沉,许奉说的那笔账,当然指的就是他送给吴北河三人的两枚凶兽蛋,康乐侯爷暗地里传音给黑衣老者出的主意,无非就是釜底抽薪之计,谈不上高明,但此时却极为有用。 镇国公陈家就算再是金银如山,这少年也不可能全带在身上,他已经拿走两枚凶兽蛋,而且跟薛山说过单凭康乐侯府出价,千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这一来,许奉只需要先把凶兽蛋的价格定到高不可及之处,陈无双就没有余钱再支付黄金十五万两,出价作废,胭脂剑还归驻仙山所得。 日后再找机会将两枚凶兽蛋的钱如数还给陈伯庸,司天监、驻仙山两头都得承了许家情面,康乐侯府无非损失些金银,可对富可敌国的楚州首富而言,比得罪任意一方都更合算。 陈无双恨恨冷笑道:“侯爷做的好买卖!” 第三十九章 孤舟岛沈辞云 人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康乐侯爷这一手阳谋,却让陈无双与许奉的境遇翻转颠倒,白衣少年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深感孤立无援。 谷雨的面色也不好看,踌躇着上前几步,在自家主子耳边轻声道:“公子,咱们带出来的银票只有一百几十万两。”之前出价黄金十五万两的时候,侍女就悄悄算过,随身香囊里厚厚一叠盖着皇室大印的银票足够买下这柄胭脂剑,可场中形势突转,不要那柄剑是小事,当着湖上众多修士让司天监唯一一位嫡传弟子低头,对陈家来说确实无法接受。 陈无双微微点头,扬声道:“不知那两样东西,侯爷准备开价多少?”许奉没有明说那两样东西是什么,少年自然也不肯露出来让外人得知,那两枚凶兽蛋的价值不低,若是平日里用金银结算,确实是买家占了便宜,但此时情况特殊,谷雨都盼着能用以物易物的法子来解决。 许奉轻声一笑,温和道:“那两样东西原本是要换个机缘,可既然公子请了司天监的令牌出来,许家也不敢太过苛求,要价黄金三十万两即可。” 一旁的刘掌柜情知这位目盲的少年为难,正想着跟孔、吕二人私下里凑一笔钱出来,助他一臂之力,或许能趁机搭上司天监的关系把自家生意也做到京城里去。许奉张口说了黄金五十万两,这句话就像寒冬腊月里打上来的一大桶冰水,浇在了三人心头,整整五百万两银子啊,换成银锭都快够盖间房子了。 其余花船上也顷刻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司天监传人到底买了康乐侯什么宝贝,要说是修士眼中的异宝吧,怎么以金银数目衡量?要说是寻常奇珍,能值五十万两黄金? 陈无双心中不快,脸上却带着三分笑意,“老和尚,白马禅寺包下的那条花船,花费可不小。”空法神僧会意道:“老僧是带了些钱财在身,包下花船来剩余的已然不多,确实爱莫能助。” 少年终于还是收敛起笑容来,两道眉毛慢慢挤成一团,眼下仅剩的方法只有拼着落个无赖名声,强行赊欠下那两枚凶兽蛋的买资,出此下策也是万不得已,康乐侯态度如此坚决地要把胭脂剑卖给驻仙山,所图定然不小。 陈无双心下一沉,刚要咬着牙开口耍赖,灵识中突然感觉到附近空中两道剑光直奔他而来,落在花船上,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修士。少年一身天青色长衫,个子比陈无双高了半头,一双狭长凤眼中精光内蕴,显然修为不低;他旁边的少女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连收在手中提着的长剑都是通体漆黑,如墨衣裙长及脚踝,衬得她肤如凝脂一般,相貌更是生得极美,明眸皓齿动人心魄。 空法神僧目光扫过二人腰间,见各自悬挂着一把三寸长短精致白玉小剑,先笑道:“原来是东海孤舟岛两位小施主。” 陈无双没去过东海,但对孤舟岛这个门派却并不陌生,大周境内的门派陈仲平都瞧不上眼,提起来的时候颇多鄙夷,然而对孤悬海外的一座小岛倒少见的赞不绝口,说其门中收徒极为严格,培养出来的弟子堪称天下修士之楷模,立身处事都无可挑剔。 青衫少年忙跟少女一起躬身向老和尚行礼,“晚辈孤舟岛沈辞云、墨莉,见过神僧。”空法笑着点头,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陈无双,一言不发又再回原处盘坐下闭目念经。陈无双心中疑惑,拱了拱手算是见礼,沈辞云却先开门见山道:“我有一枚鲛珠,能解陈兄燃眉之急。” 观星楼一层藏书中,有不少是前朝甚至更久远时候流传下来的孤本古籍,其中就有关于鲛珠一物的详细记载。在距大周万里之遥的东海深处,水中有奇异种族聚居而生,其上身与常人相同,下半身却是一条鱼尾,自称为鲛人。 鲛人之泪可为珠,若是月圆之夜动情而泣,其泪珠便是最上等的鲛珠,如果放在夜里,一颗鲛珠放出来的光芒能够照亮方圆数里好似白昼一般,而且此物既能入药炼丹,又能祭炼成修士的本命法宝,自古以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极少出现在中土。 陈无双迟疑着问道:“为何?” 沈辞云远远看了眼楼船上许奉点燃的香,已经燃到一半,又扫了眼御剑虚空而立的程云逸,“我跟墨师姐出岛的时候,掌门真人嘱咐过,要是遇上难处可以去京城司天监求助,道理相同,陈兄遇上难处,我们当然也得帮一帮才好。” 随即也不等陈无双答应,与墨莉对视一眼,取出一颗通体如玉的白色圆珠来,扬声道:“先前侯爷派人传讯孤舟岛,有心要买一颗最上等的鲛珠,许前辈,此物要价黄金三十万两,愿以此抵去司天监陈无双所欠的数目。” 谷雨愣愣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招呼墨莉坐下,可桌上只剩下几个空盘,只好尴尬笑了笑,招呼舱房里的杂役另端来几样瓜果。黑裙少女面带笑意就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愿意买下胭脂剑送给花船上风尘女子的白衣少年,“司天监弟子···没有修为?” “二境四品,不过情况有些特殊。”谷雨要来热水,泡上一壶“青山雪顶”,先斟了一碗恭敬送到空法神僧身侧,又给墨莉推过去一碗,无奈看了眼自家主子,轻轻摇了摇头。抱朴诀的事这些天她也听少年多少提及几句,却不好跟旁人解释。 沈辞云一句话说罢,湖上其余修士更是吃惊,一柄胭脂剑就算是天品,也绝不至于将司天监、驻仙山、白马禅寺、孤舟岛以及始作俑者的康乐侯府一柄牵扯进去,不少人已经把目光放在越秀剑阁的花船上,要是连他们也要争一争,这场热闹可就大了。好在越秀剑阁似乎从程云逸报价之后就一直没有动作,看样子是要隔岸观火,不打算趟进浑水。 程云逸眯着眼仔细看清楚沈辞云跟墨莉相貌,冷哼一声甩袖就回了自家花船上,显然是不肯再争了。花些金银买下胭脂剑来,自然就代表驻仙山接受了康乐侯许家的好意,跟陈无双针芒相对倒也不伤大雅,反正白马禅寺也没有明着出手,可要是同时再对上孤舟岛,就没有必要了。毕竟在天下修士面前,正道各门派终究是同气连枝,程云逸身为长辈,总不好真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许奉见程云逸这一走,面色更是难看得不行,下意识往远处一艘不起眼的花船上瞄了一眼,耳中却只听到侯爷一声叹息传来。沈辞云一搅合,许青贤也无计可施了,原本他那手釜底抽薪已经把陈无双逼到两难境地,却不料孤舟岛这少年突然掺和进来,一力降十会,强行破了局。 康乐侯为一件大事谋划了整整二十年,这场官卖也好、那颗鲛珠也好,都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侯爷已经打算好等见到这颗珠子,不管开价几何,都要当场加倍支付,一来得到宝贝,二来也卖个情面给孤舟岛,以后也好再打交道。 沈辞云倒是没想到,自己一句黄金三十万两,不仅帮陈无双解决了麻烦,更是将许家侯爷的心思砸了个粉碎。 “沈兄,你就为了这个帮我?”陈无双虽然对孤舟岛这两个人极有好感,可也不太相信沈辞云之前的说法,孤舟岛可比不上司天监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何况他就再不懂行情也不难猜到,那颗鲛珠的真实价值绝对不止区区这个数目。 沈辞云见大势已定,也不怕许奉不交易,挨着墨莉坐在桌前,忽然笑道:“我要是说看那姓程的不太顺眼,你信不信?” 第四十章 挥刀向北境 人总会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陈无双握着楼船上许奉派人送来的那把胭脂剑,突然就觉得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青衫少年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是相交已久,甚至比谷雨更让他安心。 空法神僧老神在在盘坐在几个少年不远处垂着头,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诵念哪一篇经文,直到鲛珠和胭脂剑两笔交易一并完成,才笑着打了声招呼,自回了白马禅寺众僧中间,从始至终连一口水都没喝,谷雨端过去的茶水还是原样放在甲板上。 “说来也怪,我总觉得你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等许奉又拿出两样东西来吸引过去其余花船上修士的目光,沈辞云才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拿了一个白里透红的桃子,笑吟吟看着陈无双,“可惜他姓花,你姓陈。” 陈无双心里微微一动,却将胭脂剑递给了素昧平生的墨莉,“墨师姐,我没有真气在身,这把剑也不合谷雨用,不如就送了给你。”正端着碗小口品茶的黑裙少女接过剑端详几眼,又抽出鞘来反复看了看,赞道:“难怪驻仙山程前辈动心,确实是把好剑,可我用着不顺手,陈师兄还是拿回去给那黄莺儿送去吧。”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道:“先前不过是临时找了个说辞,送黄莺儿还是胭脂合适,胭脂剑就大可不必了。还是那句话,宝剑赠佳人,相得益彰。”谷雨也在一旁帮声道:“墨姑娘天生丽质,正与此剑相配,我家公子要真敢把它送给花船上的女子,楼主大人说不准会打折了他腿。” 陈无双当即怒道:“他敢!孤舟岛的三十万两黄金就先记在他身上,等回了京连本带利得要回来才是,师伯可说了,等我从剑山平安回去,整座观星楼都舍得送给我。”说完这句,气呼呼喝了口茶水,又道:“辞云啊,这回为了帮我,你就这么轻易卖了鲛珠出去,孤舟岛会不会怪你?” 谷雨早对自家主子这种自来熟的性子见怪不怪,翻了个白眼不理他,沈辞云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刘掌柜等三人,压低声音笑道:“无妨。你不知道,我有个师兄也姓许,修为不高但运气极好,上回几乎端了个鲛人老窝,这种珠子岛上没有五十也有三十,这次出门我带了三枚,其余两枚都还在墨师姐身上。” 陈无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极,姓许的运气都不错。”这句话却是在说康乐侯许家,凭着先祖功劳,一千三百余年世代荣华富贵,羡煞旁人。既然孤舟岛不拿着鲛珠当成了不得的宝贝,这事做的就不算唐突,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看那程长老不顺眼?这又是何故?” 墨莉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看向沈辞云的眼神里多了些奇怪的怜悯意味,青衫少年却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都是旧事了,没什么可说的。听陈兄意思,是准备去云州剑山?” 陈无双见状,自然知道他不愿提起往事,当下也不再多问,“正是,你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应该也是要去采剑,不如回花船上收拾收拾,等官卖结束,咱们一起做个伴也好。”要是换做别人,谷雨少不了心中不快,跟陌生人一路同行,在她看来变数太多,可沈辞云跟墨莉师出名门底细清白,空法神僧绝不会认错;再者几人年纪相仿,行走江湖多个信得过的伙伴当然是好事。 沈辞云没有立即回答,先向墨莉投了个征询的眼神,才道:“要不是掌门真人吩咐给康乐侯送鲛珠来,我跟墨师姐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而且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就没有包下花船。能跟陈兄结伴而行我心里也欢喜,但是好不容易到了中土,还有些私事要办,恐怕会耽误不少时间。” “那不要紧,剑山开启是在明年五月初五,原本我也是准备徒步走到云州,孤舟岛在中土名声不显,有我跟着也许你办私事更妥当一些,司天监的招牌可好用的很。”陈无双顺杆就往上爬,京里那帮狐朋狗友凑在一块逛逛流香江喝喝花酒没问题,总归不算是真正的朋友,眼下遇上年龄差不多又脾气相投的沈辞云,当然不能放过。 而且,陈无双隐隐有种猜测,或许这个萍水相逢的孤舟岛弟子跟自己的身世有些关系,自称天机子的师父说自己灵觉出众,这种冥冥之中的亲切感觉不会没有没有来由,六岁以前的那段记忆一点都想不起来,说不准转机就落在沈辞云身上。他从来没有告诉谷雨,那天侍女在剑仙庙前引动逢春公残存神念的时候,他也有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墨莉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好看的大眼睛里光芒一亮,道:“无双师兄说的不错,有司天监当做靠山,咱们此行定然顺利不少。”孤舟岛当代掌门真人林秋堂跟陈伯庸平辈相交,墨莉称呼一声无双师兄无形之间就拉近了几人距离。 陈无双两手一拍,喜道:“如此最好!你们就在这船上住下,等后天官卖结束咱们再走。”谷雨忙咳嗽一声,提醒他这船可是跟刘掌柜三人凑钱包下来的,要邀请旁人上船,总得跟人家知会一声,现在身份已经显露,不好让人觉得司天监仗势欺人。 没等白衣少年反应过来,墨莉就皱起眉颇为反感地往舱房看了一眼,“我不喜欢这种地方。”自幼长在孤舟岛那等世外桃源的少女,对中土花船上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很是看不上眼,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喜欢花船。 正在此时,又有人破空而来,陈无双灵识感应到来人是薛山,笑着站起身来迎接,“薛大哥,你家侯爷的帐我可还清了。”薛山落定在甲板上,先朝众人施礼,受宠若惊的刘掌柜等三人忙站起来口称不敢。 “陈兄弟,你瞒的我好苦啊!”薛山笑着从怀里取出先前陈无双交给他的那面司天监令牌来,“要早知道你就是司天监嫡传弟子,何必拿这令牌去见侯爷?啧啧,黄金十五万两,大手笔啊!” 陈无双走到他近处接过来令牌,回手扔给谷雨,道:“正好要找薛大哥,不知道能不能安排一条清静点的小船,在花船上现在可不大妥帖了。”薛山心思通透,早看见那把差点闹出乱子来的胭脂剑,此时就在仙女一样的墨莉手里拿着,立刻会意,面色一正道:“我早知道陈兄弟立身极正,不喜欢花船这种污浊所在,回头马上就安排人送条小船来。” 谷雨吃惊地看着薛山,甚至开始怀疑前些天跟自己主子勾肩搭背,眉飞色舞互相交流喝花酒心得的汉子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陈无双对他的回答却非常满意,双手用力握住薛山长满老茧的大手摇了摇,“知我者薛大哥!” 笑了一阵,薛山面色严肃起来,“愚兄厚颜,托大还叫你一声兄弟。陈兄弟,这次来是专程跟你辞行的,你我患难一场,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谷雨姑娘那日赠药的恩情,薛山铭记在心不敢或忘,有机会定有所报。” 陈无双诧异道:“辞行?可是侯爷又交代了别的差事?” 薛山迟疑片刻,脸上忽然就有了浓浓笑意,笑声越来越大,越笑越洒脱,“不,这趟回来我已经跟侯爷禀报清楚,好男儿志在四方,薛某准备今日就启程,去雍州,去北境,去杀妖族,不死不回!” 这才是好汉子!去雍州,去北境,去杀妖族! 连第一次见到薛山的墨莉都有些动容,这个男人修为不高,不过三境五品,但他说的话却字字如九天神雷,相比而言,驻仙山那位姓程的四境八品高手黯然失色。谷雨也是一样,身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五境高人也没少见,可像薛山这样一腔热血、万丈豪情的汉子,天下间千万修士中能有多少? 陈无双沉默半晌,松开手回头大步走进舱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中提了两坛酒,身后还跟着个杂役端着几个空碗。白衣少年挥手让杂役退下,亲自倒满一大碗酒递给薛山,而后又给自己和谷雨各倒满一碗端起来,“薛大哥,这一碗酒,我跟谷雨先替观星楼主陈伯庸敬你!”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谷雨毫不犹豫跟着干了一碗,薛山畅快大笑,“能得镇国公敬酒,薛家历代先人脸上都有光!” 没等谷雨动手,陈无双就又捧起酒坛倒满几碗,“第二碗,我替大周亿万子民敬你!祝薛大哥此去,杀敌建功,名垂青史!”沈辞云没有说话,却跟墨莉一起端起酒碗,陪着陈无双一口喝光,先干为敬。刘掌柜三人不便上前,也找杂役要了酒来默默陪着喝完。 “最后一碗,陈无双敬你。若是你死在雍州,兄弟定要亲率一万玉龙卫赶赴漠北,以十万妖族头颅祭奠大哥在天之灵!” 第四十一章 花千川 一直到夕阳落山,许奉施法唤起的漫天云层才缓缓散去,七月初的月牙斜斜挂上天际,几颗明亮的星辰倒映在湖水中晕开一片,一条干净渔船上,四个少年修士对坐而饮。 连干三大碗醇厚烈酒的薛山离去之后,不多时就有康乐侯府的家丁送来了这条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乌篷船,虽然没有奢华舒适的舱房可以休息,墨莉和谷雨却非常满意,而且船上只有一个沉默不语的年老艄公掌桨,还特地打了几尾鲜鱼烤的肉香四溢,只不过就苦了陈无双,服下伐髓丹还得让侍女送到刘掌柜花船上出恭。 “陈兄,我们岛上有位医术精湛的前辈,或许有法子治得好你双眼。”沈辞云得知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竟然是个瞎子,心里十分惋惜,墨莉这时总算信了他之前所说的要把胭脂剑送给流香江上的黄莺儿确实是戏言,目盲的人怎么分得清楚姑娘长得是美是丑。 从薛山郑重告辞,陈无双就一直怏怏不乐,连楼船上黑衣老者许奉后来拍卖的几十件东西和越秀剑阁终于坐不住出手争抢了几件都没有在意,坐在三人当中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心事重重的样子让谷雨很是担心。 漠北妖族,数千年来始终是中土心腹大患,前朝若不是不肯将驻守在北境的几十万精兵撤回,也不会无力应对境内诸侯并起,再不济也能多苟延残喘十几年。 极北苦难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尽管没有去过雍州,陈无双也听三师叔说起过,所谓的漠北妖族其实就是些半人半妖的存在,他们没办法像修士一样修炼,但却天赋异禀,先天肉身力量强横,甚至有的可以凭血肉之躯硬抗四境修士全力一击。 茹毛饮血的妖族觊觎好似仙境一样的富饶中土已久,所幸他们之中种族区分极多,往往各自为战不肯合力南下,否则大周历代镇守雍州的将领就是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一千三百多年来,也不是没有雄才大略之辈想要主动出击剿灭妖族,好图个一劳永逸,可苦寒北境之广甚至胜过中土一十四州面积,妖族数量也不逊色于大周子民,要想彻底斩草除根无异于痴人说梦,孤军深入更是兵家大忌。 薛山不过是三境五品的修士,所修的胜刀门功法放在大门派眼中简直是不入流的东西,陈无双认识他几天以来,对这个看似粗犷实则颇有城府的汉子很有好感,只是没想到跟在康乐侯身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他竟然有这样的抱负。 去杀妖族,不死不回! “咱们性情相投,辞云一番好意我自然是心领的,这些年来司天监手段用尽,太医令楚大人、国师空相和尚都是束手无策,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陈无双面朝北方,那里是薛山要去的方向,耳边萦绕着的却是阵阵丝竹笙歌,四面花船上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觥筹交错间算计着今日拍下来的宝贝合不合算,姑娘们唱着小曲欢笑不断,洞庭湖上好一场纸醉金迷。 墨莉盯着白衣少年默然不语,那柄胭脂剑她不想要,可谷雨死活不肯收下,说公子最看重脸面,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沈辞云伸手撕下一条烤的焦香的鱼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目光却越过浩荡水面飘往南边,“十年之前,就在洞庭南岸,二伯说,到什么时候人总得有个希望,有个盼头有个念想,一辈子才不会过得太苦。” 谷雨看见貌美的黑裙少女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迟疑着问道:“师弟,你就是在那里遇到的贺师叔?”陈无双也回过神来,“你来过洞庭?这么说,你是中土人?” 年纪不大的少年人身上竟有了些迟暮老人的沧桑味道,沈辞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像是要把胸中积压着的陈旧往事全部赶出去,一双狭长的凤眼几乎仅剩下两道细缝,“我从来没见过娘亲长什么样子,自小跟爹爹相依为命,他是个郎中,我们就住在中州南边一个叫做桃村的地方,到现在我都一直在想,要是那天夜里二伯没来,也许我会娶个村里的姑娘,安安稳稳做个郎中。” 墨莉看着他的目光柔软而心疼,轻声叫了声师弟,好像万千话语都被堵在咽喉。陈无双低声叹了口气,“是啊,做个郎中多好。” “那年我才六岁,也是夏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跟爹爹躲在屋里,他摆弄着采来的草药,我就在一边背书,村里教书的李先生第二天要查的,背不过就要挨戒尺打手心。”沈辞云回忆着,脸上挂着淡淡一抹笑意,分辨不出是苦是甜,“那种天气,村里就算有人生了病也不会上门,二伯就是那时候,带着一身伤来了。” “你二伯,是修士?”船篷里,几位鲜鱼烤得滋滋冒油,声音细碎而好听,陈无双倒了两碗酒,一碗推到青衫少年面前。 沈辞云点了点头,右手摸着左手中指上套着的一枚黑色储物戒指,“是啊,只差一步就要迈进五境的修士。二伯来的时候很狼狈,浑身是伤,还中了毒,后面还有不少人一路追杀。”陈无双听得心里不禁一惊,四境八品的修士放眼天下能有多少,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一方豪杰,怎么还会被人追杀,逼到这样的境地? “我后来才知道,我爹爹也是修士,只不过修为稍差了些,四境七品。他与二伯,是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兄弟,见着这般状况,怎么肯坐视不理?所以让二伯抱着我趁雨夜先走,他却要去引开追杀的人,拖延时间。” “二伯带着我昼伏夜出,有惊无险御剑越过洞庭湖,就在南岸的一座龙王庙里,遇上了我师父。再后来,二伯带着我回到了他的家里,我爹爹提前就等在那里,也落了一身重伤。两三天之后,仇家还是找上门来,带着一头实力强横的凶兽,二伯强行晋入五境想硬拼一场,可偏巧毒性发作难以压制,满门上下连带我爹爹都惨死敌手,要不是最后关头有人冒死逃出去把我送到师父手里,我也就跟爹爹一起去了。” 沈辞云说起这些来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语气平淡如水,墨莉早就泪光盈盈。陈无双感觉得到,青衫少年平静的语气下面,隐藏着太多情绪,十年之久,足够一个人把所有疼痛都埋葬进心底,触景伤情,伤的不是情绪,而是人心。 洞庭湖的晚风,如同一把锋利至极的短刀,将一个少年用十年时间压制在最深处的往事记忆层层剖开,鲜血淋漓得暴露在凄凉月光底下。就像常年酗酒的人不易喝醉,疼痛久了的人也会渐渐麻木,沈辞云眯着眼,谷雨看不清他是不是也有泪光,但却感觉湖上的风好像大了些,吹得人眼睛发酸。 陈无双悚然大惊,满门皆灭··· “你二伯···可是姓花?” 沈辞云端起酒碗一口灌下去,浓烈的酒香顺着喉咙将心里蔓延出来的思绪死死压了下去,他重重点了点头,“我二伯,叫做花千川。” 第四十二章 黑铁山崖 二百年前,云州有一惊才绝艳的修士扶摇而起,四十余岁年纪傲然登临五境十二品之巅峰,一柄焦骨牡丹剑横扫大周一十四州无敌手,压得整座江湖千万修士不得不低头,绝代剑仙人如其名,花逢春。 逢春公性情豪爽、嫉恶如仇,世间无人不景仰,如日中天时在云州故居创下百花山庄,定下规矩将成名绝技天香剑诀留作家传,大周民间都说剑仙许是已经渡劫飞升去了上界,司天监却知道,他是力斩仙人身死道消。 百花山庄灭门一案,陈无双不只一次听人说过,甚至此事困扰了陈伯庸和陈叔愚多年,各方势力查了这么多年,连到底是谁下的手都没有头绪,只是猜测或许花家有人逃过此劫,隐姓埋名藏在暗处伺机报仇。 沈辞云一说出花千川的名字,司天监的少年立时就反应过来,放出灵识将船篷团团护住,谷雨深深看了眼坐在船头的年老艄公,提剑走上甲板四处看了看才转身回来,陈无双沉声问道:“令尊可是苏昆仑门下,当年名声显赫的白衣判官?” 昆仑山苏慕仙一生未婚,没有子嗣,膝下只收了三个弟子,世人皆知。大弟子宁退之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无故失踪,至今生死不知;二弟子就是百花山庄花千川,最小的弟子名叫沈廷越,得了个白衣渡厄沈判官的美名,就是称赞他医术精湛能定人生死。 百花山庄被一场大火焚毁之后,陈叔愚手下的玉龙卫前去探查之后回报,死于当场的除了花家满门之外,还有早就隐迹江湖的沈廷越和驻仙山程云逸胞兄率领的数十名年轻弟子。在这桩悬案之前六七年,天下就有传闻称白衣判官重病不治撒手人寰,可突然出现并且死在云州,更为百花山庄覆灭的增加了谜团,其中真相十年来隐藏极深。 沈辞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悲切,“先父正是沈廷越。” “仇家到底是谁?”陈无双隐约感觉,或许大难不死的沈辞云就是解开那桩悬案的唯一线索,孤舟岛将他收归门下藏在东海深处整整十年,也许就是为了保护他。 “那些人个个黑纱蒙面,功法极为诡异,而且有一条黑蛇凶兽随行。二伯在最后关头行险借百花山庄气运加身,强行突破五境时已经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可惜还是功亏一篑。若不是清渊大哥提前得了二伯嘱咐,千钧一发之际拼死带我从密道逃到后山交给师父,我也早就死了。”沈辞云语速极慢的说着往事,提到清渊这个名字时眼神一黯,随即整个人身体一震,寒声道:“那些蒙面人,自称是黑铁山崖门人。” 黑铁山崖?陈无双茫然面向侍女,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过。谷雨皱着眉沉思片刻,道:“这黑铁山崖,是个地方还是个门派?”玉龙卫整整一万修士遍布大周境内十四州,司天监不知道的地方几乎不存在,可这古怪的黑铁山崖,二十四剑侍之一的谷雨却闻所未闻。 沈辞云苦笑着摇摇头,“岛上师门长辈不只一次派人来中土寻访,甚至观星楼陈前辈也曾秘密查探多年,至今不知道黑铁山崖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从百花山庄覆灭之后,那些蒙面人就在中土销声匿迹踪迹全无,一丝线索都没留下。” 陈无双不可置信地沉默下来,虽然嘴上说自己师父、师伯都是不靠谱的老头子,但盛名之下无虚士,陈伯庸有多大能耐、多少手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绝不是坑蒙拐骗混来的。可要是连司天监都查不出来,难不成黑铁山崖是那些蒙面人信口胡诌的说法来掩人耳目? 那他们下手的动机是什么?是冠绝天下的天香剑诀还是另有图谋?沈辞云亲眼见到的那条黑蛇凶兽又是哪里来的?这让少年不禁联想到官帽山遇到的那位老者豢养的黑虎,二者之间到底是不是存在着某种隐秘联系? “这些年我苦修到三境五品,每一天不想报仇,却连仇家在哪都不知道···”沈辞云喃喃说着,“师父说人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困于仇恨,一辈子浑浑噩噩,还不如回村子里娶亲成家,就此做个乡野郎中。” 陈无双感同身受,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你二伯说得没错,人活着得有希望、有盼头,黑铁山崖做下这么大事来,绝不可能甘心龟缩起来,终究有查到的机会。到时候你要只是三境五品,怎么报仇?”说罢又沉吟了片刻,幽幽道:“辞云啊,你比我好。总归知道你爹爹是怎么死的,可我身在司天监,却连亲生父母是谁都弄不清楚···” 墨莉瞬间把眼神投在陈无双身上,这个看起来身份羡煞旁人的白衣少年,原来也是个苦命的。修士修士,修来修去,也脱不了命的束缚,这一方天地就如同个巨大的樊笼,困住了多少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啊,万丈红尘里,谁不是在随波逐流。 沈辞云抬头盯着陈无双,突然笑了,“无双,官卖之后,我想去洞庭南岸那座龙王庙看看,还想着去云州百花山庄曾经的地方,你若是···” 陈无双摆手打断他后面的话,道:“不久前我才说过,要去云州给逢春公再立一座剑仙庙,非去不可。”出京就遇到追杀的少年曾得了花逢春一缕残魂相助,此事一直牢牢记在心里,谷雨知道,自家公子爷骨子里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他对薛山就看得出来。至于始终念念不忘黄莺儿的事,就没必要再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仲平先生平日里也没少往流香江上寻乐子。 “孤舟岛,比起中土来怎么样?”谷雨换了个话题问向墨莉,一艘小渔船而已,怎么能载得动两个少年满腹的心事,沉重的气氛总得有人打破,否则就白白辜负了这么美的月光。 墨莉看出了她心思,眼中水光渐渐淡去,笑道:“岛上的山川景致毕竟跟辽阔中土没法相比,住的人也不多,全部算起来大概只有千余,相处得极为融洽,也别有一番风光。等明年从剑山回来,你们二人不如去岛上住些日子。” 谷雨点点头,看了一眼陈无双,欣喜道:“那自然最好。” 陈无双听着四周悠扬不绝的琴声,花船上的姑娘正唱着“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心思在湖面上随着水波沉浮不定,也不知道上界超脱凡俗的仙人,是不是真的没有烦恼,修到五境十二品的修士,是不是就真的能斩断因果牵扯。 陈仲平说,剑气修到最深处,无物不可斩却。师父说得斩钉截铁,少年却听得半信半疑。自己的烦恼并不多,就算身世不明,也不妨碍他过得快活,但是司天监的烦恼早早晚晚要落在他的身上,这么一个传承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煊赫王朝眼看就要崩塌下来,明知道做大人物很辛苦的陈无双,还是想要试一试。 不为别的,就想做个薛山一样的好男儿,等以后再见了面,还能跟那位誓要不死不回的汉子喝一回酒。陈伯庸和陈仲平都老了,司天监也老了,总要有年轻人挺着脊梁站在亿万百姓面前,不管前面是漠北妖族还是南疆凶兽。 陈无双站起身来,仰头冲着天上弯月举起酒碗,笑意盈盈道:“辞云啊,路还长着呐。生当为剑仙,不负活一场。” 第四十三章 越秀剑阁的买卖 昼夜交替,少年人压在心里的悲愤和仇恨再重,也挡不住日升月落。十年匆匆而过,洞庭湖还是一样的水波荡漾,一样的风光秀丽。 官卖的第二天,比昨日更热闹了不少。四境修为的黑衣老者垂手站在楼船甲板一侧,让出来位置供其他门派上船售卖自己带来的宝贝,没耐心排队上楼船的散修,就御剑游走在数百艘花船之间寻找满意的买主和物品,湖面上吵吵嚷嚷,有人欢喜有人愁。 身份贵重的白衣公子散去醉意醒过来的时候,谷雨已经皱着眉打发走了十几拨声称要出售奇珍的修士,也不知道是把出手阔绰的司天监传人当成了待宰的肥羊,还是就想着借机来套套近乎混个脸熟。 沈辞云悠闲地找艄公借了根鱼竿甩在水里,大半个时辰功夫已经钓上来七八尾大鱼来,陈无双抻着懒腰走出船篷的时候,黑裙少女正笑着坐在船头,捧着个新鲜桃子小口啃着权当早饭。来人都是要找陈无双的,谷雨应付得心烦意乱,她却很是清闲地守着炉火上冒着热气的一锅奶白色鱼汤,年老的艄公说在洞庭湖上打了一辈子鱼,慢火熬出来的汤喝着最是鲜美,两口下了肚给个侯爷都不愿去当。 “这是怎么了?”白衣少年察觉到侍女情绪似乎有点不太稳定,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她一身真气起伏不定,像是随时准备拔剑出手。刚出京的时候,陈无双以为谷雨性子就是少言寡语,后来发现侍女是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无赖样,不愿意搭理他。相处的日子长了,才意识到谷雨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天性率真又嫉恶如仇,一心想领着自家主子往观星楼主的位置上走。 谷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把手里长剑往旁边重重一放,坐在甲板上恨恨道:“还不是黄金十五万两惹出来的麻烦,从天刚亮就有人上来要卖东西,还有人要投靠公子做个护卫,二境三品刚会御剑几天,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学人家当护卫?” 陈无双讶然失笑,手指着船尾垂钓的沈辞云道:“以后修为不如他高的,都扔到水里去。”说着也不见外,走到墨莉身边挨着坐下,“唔,师姐好手艺,这鱼汤闻着就让人馋得慌。”黑裙少女随手把吃的干干净净一颗桃核丢进湖里,“这汤是那位老人家亲手熬制的,你跟辞云昨天喝了不少酒,等会多喝两碗汤有好处。” 陈无双尴尬地咳嗽一声,谷雨就出声道:“辰时了,要不要去刘掌柜船上一趟?”言下之意是又到了服伐髓丹的时候,少年无奈站起身来,被侍女拉着御剑上了先前的花船,刘掌柜三人还各自在舱房里搂着姑娘大睡,昨日所见的一切已经让朔阳城的商人们放弃了碰运气的想法,可两千五百两银子总不能白花,有回春堂的神药在手,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等再回到渔船上,沈辞云早就收起钓竿,坐在甲板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就着艄公拿出来的面饼吃得满脸笑容,“你再晚来些,锅里可就没了。”陈无双忍着腹痛坐下,招呼谷雨盛了一碗,吹着热气又想起薛山来,那可是个不怕烫的好汉。 楼船上突然响起鼓声来,众人看时,甲板上许奉身前正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修士,下颌上蓄着短须,神态从容而目光犀利,整个人像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宝剑,看似不露锋芒实则气势极强。鼓声响罢,闹哄哄的场中也跟着静了下来。 “在下越秀剑阁修士陆不器,见过诸位。” 渔船上陈无双尝了口鱼汤,笑道:“越秀倒是沉得住气。”昨日是官卖的第一天,白马禅寺、驻仙山、司天监以及孤舟岛纷纷都出场露了面,日暮时分京里几家豪门和皇家也有人现身买了几样东西,只有越秀剑阁始终没有动静,倒像是纯粹就为了来凑个人数。 陆不器头一句算是见礼,第二句就有些出乎人意料之中,“陆某此来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赠诸位一场机缘。” 沈辞云瞅了半晌,偏头自言自语道:“四境?看着不像啊。”谷雨点头道:“修为应该在我之上,看不透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能掩盖气息的宝物,或者···他是五境。” 陈无双酸道:“难怪这么大口气,合着这位是个高人呐。”五境修士放在哪里都是让人仰望的存在,吹口气都能轻易抹杀二境四品的少年剑仙,说不羡慕是假的。但要说随便出来一个人就有这等修为,那越秀剑阁的实力可就远胜于司天监了,毕竟陈家当代能到五境的只有两人,其中陈伯庸的五境还掺了水分,多半是靠着至宝周天星盘的庇佑才勉强到了十品,真动起手来四五个也打不过陈仲平。 “明年五月初五剑山开启,掌门师叔令我来告知诸位同道,凡三境者只要愿意立誓拜在越秀剑阁门下,皆可进山采剑。”陆不器这第三句话一说完,立刻就转身御剑升空,不是返回花船,而是直往南,看样子竟是返回云州去了。 湖面上瞬间像墨莉身前锅里的鱼汤一样沸腾起来,靖南公爷好大手笔,这几乎等于送了天下三境修士一条康庄大道。剑山主峰的阵法禁制五十年才开启一次,谁不想进去一探究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到一把天品的神兵仙剑,以前别说是没有根基的散修,就连小一些的门派也不敢奢望这种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 陆不器提出来的条件是要先立誓拜入门下,这对很多修士而言不仅不是个限制,反而是天大的好处,连不少已经有了师门的修士都开始动了心思,琢磨着要改换门庭另投名师。冯秉忠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越秀剑阁这棵参天大树甚至比司天监更有吸引力,陈家可从来不收外姓弟子,早把大门堵死了。 陈无双冷笑着喝完鱼汤放下碗,“陆不器,名字取得不错,姓陆的果然不是东西!”沈辞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奇问道:“你跟他有过节?”按理说不应该啊,昨天陈无双刚说自己这是十年来头一次出京,怎么跟远在云州越秀的高人修士又不对付了? “越秀剑阁任平生不知安得什么心,姓陆的口口声声说不是来做生意,却凭着空口白牙想要把三境修士都买回家去。明日康乐侯要卖的就是剑山隐秘消息,这时候出来说只要拜在门下谁都可以进去采剑,难怪说完了就走,这是骑着侯爷脖子拉屎,再不走那许奉就要动手了。”陈无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别的想法。 越秀剑阁当代掌门、能与陈伯庸平起平坐的靖南公爷任平生是实打实的五境十一品,修为丝毫不弱于陈仲平,在修士中一直在泰山北斗一样的存在,平日里自重身份极少插手朝堂和江湖中的纷扰是非,这回竟然做了这么个决定,到底是针对康乐侯许家还是另有原因,陈无双一时也不好猜度。 所谓的剑山隐秘到底是指的什么,陈叔愚不肯在信上明说,但那句“尽管放手施为”的意思,少年却听得明明白白,并不是谷雨认为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是要他全力把这个消息收入囊中。越秀剑阁一脉守了剑山数千年,连康乐侯都能得到的消息,任平生不可能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此举定然内有深意。 此外,作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门派,越秀剑阁弟子人数甚至超过驻仙山,门下修士数万,如此人才济济,竟然还要以进剑山的资格为筹码拉拢三境修士,莫非真是南疆有变?剑山的阵法禁制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年久力衰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阵法临近崩溃,凭越秀剑阁一家确实难以抵挡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倾巢而出。 但要真是这样,任平生倒不如找陈伯庸商议,号召大周高境界的修士驰援云州,单说一个陈仲平就足够胜过成百上千个三境修士,何必要让这些散修前去填命?如此也不是正道所为。 陈无双愣愣面朝南方,许久不语。剑山···到底有什么隐秘? 第四十四章 许有钱 陈无双怀疑,洞庭湖上这么复杂的局面,司天监里绝对有人受了陈伯庸的指使藏在暗处观察,也许是玉龙卫的人,也许是二十四剑侍中的某一个,甚至有可能陈仲平现在就在哪条花船上,搂着姑娘醉醺醺地听曲。 陆不器御剑南下之后,许奉的面色就难看得如丧考妣,一张老脸上乌云密布,湖面上以楼船为中心散开圈圈涟漪,显然这位四境高人心情差到了几乎难以控制自身真气的地步,这时候只要稍微有一颗火星子蹭上去,恐怕立刻就会把他汹汹怒气引燃成滔天大火。 越秀剑阁可以不在乎康乐侯,但在场的散修和一些小门派,在这种黑云压城的沉重气氛下,说是噤若寒蝉也不为过。 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心里非常不痛快,本来之前趁机使了些手段,付出欠下沈辞云三十万两黄金的代价,换来吴北河等三人答应进了剑山以后全力相助,可那姓陆的忒不是东西,三句话搅浑了一池子水,如此一来能进剑山的人数大大增加,此消彼长之下,他要面对的竞争压力无形中大了何止数倍。 至今为止,京城里传来的消息只有陈叔愚的两封飞鸽传书,陈无双还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赏了他一个越秀县子的爵位。要是现在得知,少年不光不会高兴,反而更加烦恼,在没摸清楚靖南公爷此举意图之前,自己的封地就被安在了人家的卧榻之侧,前路无疑更是难走了不少。 都是一样年纪的少年人,沈辞云昨天的悲切似乎已经随着酒意散去,饶有兴致地坐在甲板上,看着楼船上各个门派的修士轮番上前叫卖种种奇珍,不时地念叨中土果然地大物博,有人竟然把吃饭用的大碗都炼制成了御敌法宝,真是大开眼界。 “那不是吃饭用的大碗,那是钵。”陈无双愤愤道,肃州这座通天寺穷到这个地步,那大和尚都把随身法宝拿出来出售了,瞧瞧人家白马禅寺的架子,花船都要包最上等的,都是佛祖座下的弟子,贫富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看了大半天,沈辞云终于意识到,上楼船拍卖自家东西的都是些青州太玄剑宗、苍山剑派一类的门派,听着名字唬人而已,其实都是些二流三流的宗门,拿出手的最多就是勉强能算是地品之物,驻仙山这种正道魁首是不屑于出面叫卖的。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整天,直到夜里华灯初上,两个少年都没见着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宝贝,谷雨干脆跟墨莉从中午就躲进了船篷里,偶尔听见几句交谈无非是在探讨剑道修为,互相印证胸中所学,陈无双不怀好意地撇撇嘴,两个没长开的丫头胸还不如个茶碗大,能装得下多少本事? 或许是康乐侯爷心情不好的缘故,今夜的星月都被云层捂住,抬眼望去头上隐约能看见云层缓缓翻滚,湖里不少鱼儿跃出水面打着水花,老艄公忙不迭撒了一网下去,收获确实不小。陈无双让谷雨拿了两锭碎银子买下来,给花船上刘掌柜送了几尾去,虽说自己也出了两千五百两,但老是去花船上蹭茅厕蹲,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隔壁花船上的姑娘们今夜唱的很卖力,风月场上的名曲《下扬州》声声入耳,听得未经人事的墨莉满脸通红,啐了一口就要散开灵识把这不要脸的动静挡在外面,陈无双突然站起身来,“住手!”谷雨冷笑着从船篷里弓着腰出来,气道:“公子还没听够?” 孤舟岛的功法确实相当了得,陈无双已经能感觉到三分羞涩、七分气恼的黑裙少女目光里蕴含着锋锐剑意,忙道:“瞎说什么!西南方向,楼船另一边有打斗动静。”墨莉闻言也走出船篷,歉意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心中暗道幸亏出声的是谷雨,不然可就真要误会他了,司天监怎么可能有爱听这种混账曲子的登徒子。 沈辞云放出灵识远远去探,点头道:“确实有人动起手来了,不过动静不大,应该是两个三境剑修。”说话间,西南方向半空中已然亮起两道剑光来,一碧一白交相辉映,如浪云层缓缓变幻着形状,很是好看。 三五息功夫,两人雷鸣电闪间迅速交手了数招,不少花船上的修士都站上甲板远远观看,楼船上许奉腾空而起,“两位贵客先请停手,万事好商量。”尽管话说得客气,黑衣老者手下可没闲着,大袖被鼓荡地猎猎作响,双手连挥之间雄浑真气外放,眨眼就把两道剑光各自隔开。 康乐侯爷安排许奉出面主持官卖,也有让他坐镇的意思在内,无数修士聚集在洞庭湖上,三天时间里难保不会出现乱子,有四境修士在场盯着也能及时处理,陈无双对此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远处那道剑光之前见过,“松风剑诀?” 谷雨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不是吴北河。”侍女当然知道自家主子想问的是什么,陈无双听侍女一说,心里就踏实下来,要真是姓吴的王八蛋回来,说什么也得先揍他一顿,公子爷为了你欠下三十万两黄金的债,你他娘的不去办正事来这里胡闹算是怎么个说法? 墨莉走上前几步问道:“是驻仙山的人?”孤舟岛近年来一改常态,行走中土的弟子不少,黑裙少女也听人说过,驻仙山弟子修炼的御剑术中有一门就叫做松风剑诀。陈无双点点头,“弟子都跟人打起来了,姓程也不管管?” 趁着几人把灵识都集中在远处打斗双方身上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童费劲地撑着一条小舢板靠上前来,气喘吁吁地对艄公喊:“老先生,拉我一把。”年老的艄公一辈子都没听人这么称呼过,忙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位负手而立的白衣公子,嗫嚅着不敢说话。 沈辞云轻咦一声回过头,见那孩子正要往渔船上爬,但渔船的船舷比他那条舢板高了不少,没人拉一把还真不容易上来。男童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眼珠子骨碌直转,一身富家弟子打扮,身上有些微弱的真气波动,勉强算个一境一品的修士。 陈无双心中好奇,这么大的湖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孩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墨莉虽然心里也有疑惑,但看着不大点的孩子满头大汗一边掌着舢板不漂走,一边奋力往渔船上爬,却有点于心不忍,开口让艄公伸手把他先拉上来再说。 这孩子一上船,就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一点不见外地端起谷雨茶碗来灌了一口,几人也不顾得再看远处打斗,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陈无双冷笑着走上前,“你小子上错船了,那边才是有姑娘的花船,你自己走还是我扔你过去?” 孩子放下茶碗,嘿嘿一笑道:“别啊陈大哥,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谷雨狐疑地斜了一眼白衣少年,这孩子叫他陈大哥,显然是认得自己主子,难道是京里来的?陈无双讶然,愣了一愣,“找我?再胡说八道我让艄公把你丢进湖里洗澡去。” “真是来找你的,我爹是康乐侯,我叫许佑乾!”小孩站起来,理直气壮道。 陈无双被他逗得一笑,“许有钱?知道你家富得流油,可也没要取这么个名字吧?”笑归笑,他心里却生起疑窦来,没有傻子敢在洞庭湖上打着康乐侯许家的旗号招摇撞骗,许奉可就在附近,这孩子说的话八成是真的。许青贤的儿子、楚州的小侯爷,特意来找他,陈无双感觉多半不是好事。 那孩子恨恨跺了跺脚,气道:“不是许有钱!是许佑乾!护佑乾纲的许佑乾!” 陈无双走上前弯下腰,一手虚按在他稚嫩的肩头,“我不管你护佑谁,但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本来是想说要把那孩子扒光了扔到花船上去,突然想到墨莉还在一旁看着,临时改口道:“我就把你踹下船去,你信不信?” 第四十五章 却邪剑 比起白天,司天监三剑除妖的白衣少年和他不靠谱的师父都更喜欢夜里。陈仲平是因为天黑了以后流香江上才热闹,而陈无双却是觉得晚上才有更多有意思的事,这世上很多有趣的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比如这个自称小侯爷的孩子,就是趁着其余花船上修士目光都集中在那场被许奉阻止的打斗上,才偷撑了舢板悄悄摸到渔船上来,这叫灯下黑。 墨莉还是散出了灵识笼罩住小小一艘渔船,只不过艄公得知小孩身份后不敢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告了声罪带着渔网自去了舢板上,这种天气不多打几网鱼实在是可惜。陈无双攥着许佑乾手腕把他拖进船篷里坐下,谷雨跟沈辞云各自站在船头船尾盯着四周动静,黑裙少女无处可去,蹲坐在甲板上看艄公抡圆了细网罩住一大片水面。 “说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陈无双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的人,若是有意瞒着沈辞云跟墨莉的话,肯定会让刚认识不久的两个朋友心里不舒服,沈辞云倒还无所谓,主要是他对黑裙少女很有好感,不然也不会看似顺手地把胭脂剑送出去。 许佑乾一点也不紧张,嘻嘻笑道:“陈大哥,我爹交代我来做两件事。”说着从脖颈上挂着的一个白玉吊坠上摸了一把,拿出厚厚两摞银票来,“第一件事,这些银票正好是四百五十万两银子,你数数?” 陈无双觉得面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竟然产生了一种茫然感觉,许佑乾确实有钱。四百五十万两银子,就是四十五万两黄金,鲛珠三十万两、胭脂剑十五万两。康乐侯的意思很明确,鲛珠的价格是沈辞云自己喊出来的,他如数支付;至于那两枚凶兽蛋和胭脂剑,分文不取。 许佑乾见他不接银票,随手就放在脚下,又道:“第二件事,我爹想知道,陈大哥是不是非要去剑山不可?”陈无双这回是彻底懵了,第一件事还可以想得通,无非是康乐侯爷衡量之后,觉得胭脂剑既然没用到正处让驻仙山承情,就没必要再惹了司天监,不如索性就送给他,就算不能借此跟陈伯庸交好,陈家也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道理。 另外,陈无双把胭脂剑送给墨莉的举动瞒不过藏在暗处的许青贤,这么一来,许家三十万两黄金买下孤舟岛的鲛珠也不算占了便宜,不管孤舟岛承司天监的情面还是他康乐侯的情面,总归门下弟子得了实际好处。 可这孩子说的第二件事,倒让白衣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明日就是官卖的最后一天,许奉早就说得明白,第三天只卖一个消息给天下修士,不出意外的话必然就是陈叔愚信上所说的剑山隐秘,这个时候让许佑乾来问他是不是非去剑山不可,陈无双怎么也琢磨不透许家到底要干什么。 “非去不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再瞒着就落了下乘,而且以康乐侯的本事想瞒也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听这孩子话里的意思,应该还有下文。 果然,许佑乾点点头,不经意地瞥了眼船尾身姿挺拔的沈辞云,“我爹说,要是陈大哥确实非去不可,有几句话得说给你一个人听。”陈无双皱了皱眉,断然拒绝道:“那你回去告诉你爹,司天监从来光明磊落,公子爷交朋友讲究个事无不可对人言,辞云不能听的事我也没必要知道。” 甲板上的墨莉闻言不禁动容,再看向他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温柔和信任,谷雨瞧在眼里,心下嗤之以鼻,要论能言善道,自家主子堪称司天监第一高手,楼主大人快马加鞭都望尘莫及,堵着皇宫门口骂了空相神僧两个时辰的仲平先生也够呛能是对手。 许佑乾听他这么说,飞快瞄了眼貌美如花的黑裙少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来,坏笑道:“早猜到陈大哥会这么说,我爹爹还不信,那位黑衣裳的姐姐跟天上仙女比起来也不差多少了。”陈无双正要端着茶碗喝水,被他一句话呛得连连咳嗽,正色道:“你屁大的孩子懂个什么,仙女你见过?” “嘿,别的不敢说,好看的女子我见得比你还多。”许佑乾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来,七八岁的小孩脸上就差写上阅人无数四个大字,神情中竟然有些不屑意味,一个京里来的瞎子、一个东海上来的土包子,哪知道楚州人杰地灵,水土最是能育养美人儿。 陈无双抬腿就轻踹了他一脚,“皇子我都打过,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揍得你连侯爷都认不出来。”许佑乾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从地板上嘿嘿笑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那咱们就说正经事。” 白衣少年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小树不修不直溜,想让不正经的人说正经事就得先踹一脚,再不行的话谷雨还有青冥剑气,反正这小子是个修士,平辈修士之间切磋,说不上以大欺小。不过要真打起来,毫无真气的陈无双能不能打得过一境一品的许佑乾还得另说。 许佑乾收起笑容来板着一张小脸,谷雨诧异地发现这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身上,竟然让她有种城府颇深的感觉,并不是没听人说过少年老成之类的词,只是不敢相信楚州这位小侯爷有如此成熟的心智。 “我爹爹说,剑山里有个要紧的东西,越秀剑阁让陆不器出此下策就是为了广撒网、多捕鱼,进山采剑的弟子人数越多,能得到那东西的把握就越大。许家希望,陈大哥不要让旁人得了手。” 陈无双心头一震,半晌没有说话。康乐侯的意思,是想让他得到那件越秀剑阁想要的东西?许青贤这么做,是真想帮司天监一把,还是故意设下鱼饵让他上钩,两者皆有可能,他知道的太少,根本没办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沉吟许久,才缓缓问道:“你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许佑乾坦然道:“是一把剑,长什么样子没人见过,但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爹爹说有德者居之,我觉得陈大哥这种正人君子才配得到。” 是一把剑。陈无双恍然,早该想到的。陈伯庸跟陈仲平两个老头子把自己赶出京来,说是要行走江湖历练修为,但也嘱咐过一定要去剑山采剑,哪怕拿根烧火棍子回去都行。看来陈家已经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这明显是要孤注一掷了。 什么样的一把剑,才会让富可敌国的许家认为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甚至让靖南公爷任平生执掌的越秀剑阁明显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哪怕是上界仙人的佩剑、超过天品等级的神兵,无非就是修士梦寐以求的法宝,跟天下大势扯得上什么关系? 陈无双刚一抬头,许佑乾就漫不经心地悠悠说道:“那把剑,叫做却邪,我爹爹判断,现在应该还只是黄品。”天、地、玄、黄四个品级中,黄品是最末一等,相比有希望借修士剑意滋养重回天品的胭脂剑而言,真就跟个烧火棍子没有太大区别。 陈无双喃喃自语道:“却邪···”此时他已经不再轻看年仅七八岁的许佑乾,这孩子的表现足够让司天监嫡传弟子平辈相交、平等而谈。许佑乾说的浑不在意,但话里露出来的重点意思连船篷外面的沈辞云都听明白了,却邪剑现在应该还只是黄品。 也就是说,以后这把剑或许就不是黄品了,玄品、地品乃至天品都有可能。胭脂剑的情况特殊,它本来就是天品,掉落到地品上并不是说材质发生了变化,而是长久没有得到剑修祭炼的缘故,只要有修士以自身剑意滋养,重回天品不敢说板上钉钉,可能性也是极大。 世间凡人只要有人领路带进门,就算天资再差总归勤能补拙,一辈子上下求索迈进三境是有希望的,但是这却邪剑毕竟是把剑,剑如何修炼?不能修炼的话,又怎么跃升品级? 陈无双甩了甩头,自嘲地笑了笑,花落谁家、鹿死谁手都还不一定,现在想这些没什么用处。许佑乾也不管他,出了船篷径直走到墨莉面前端详了一阵子,憨笑道:“仙女姐姐收了神通吧,我得回家去了。” 墨莉见陈无双并不阻拦,浅浅一笑撤去灵识把艄公叫回来,许佑乾刚要跳上舢板,突然好像记起什么来,看了看还站在西南半空中的许奉和那两道对峙着的绚丽剑光,回头又钻进船篷里道:“爹爹交代的两件事办完了,我自己还有一件事找陈大哥。” “嗯?” “这位姐姐我是不指望了,等下回去了京城,陈大哥带我去见见黄莺儿如何?”许佑乾郑重道。 陈无双冷笑一声,“谷雨,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 第四十六章 康乐侯是个善人 自称见过无数美女的小侯爷笑嘻嘻摇着舢板,消失在花船灯火照不到的远处,墨莉盯着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痕迹一直蔓延到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中,刚刚踏进三境六品不久的孤舟岛少女竟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天色是黑的,湖面也是黑的,世上的光亮好像只剩下了船上随着夜风晃来晃去的几盏昏黄,生而为人身处茫茫天地之间,很是寂寞呢。那个连这老旧灯火都看不见的白衣少年,想来要比其他人更孤独吧。 陈无双半躺在船篷里沉思了很久,出声把沈辞云几人唤进来,“辞云,许佑乾···你怎么看?”青衫少年只思量了两三息,目光扫过他腿边摞得整整齐齐两叠银票,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那小子名字没起错,属实有钱。” 墨莉忍不住扑哧一笑,谷雨嘴角也勾出弧度,陈无双拿起银票递给侍女,道:“我总觉得许青贤没安好心,但钱是好东西。你数一数,留下十五万两,其余的三十万两给辞云,不管孤舟岛有多少鲛珠,出来卖宝贝哪有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这回沈辞云倒是没有推辞,接过来银票放进储物戒指里才问道:“却邪剑是个什么来头?”陈无双摇摇头,“没听说过,也想不明白一把剑怎么会关系到天下局势。事到如今多想无益,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真能得到这把剑,康乐侯必然会有下文,司天监大概也准备在这上面做文章。” 墨莉不太在乎他说的这些,什么天下局势不局势的,那是司天监、康乐侯以及越秀剑阁任平生这种在朝堂上有位置的人物该去关心的事,远在东海的孤舟岛不会插手涉及中土大周国运的麻烦,这其中的水有多深,黑裙少女心里自然有见解。 谷雨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公子,三爷亲自传了信,这柄剑最好还是尽力拿到才好。”陈无双叹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年内能不能破入三境还是未知之数,谈别的为时尚早啊。师父已经出了京,但是到现在也没露面,我心里没底。” 这两天陈无双看似无所事事,其实修行一点也没落下,灵识已经完全恢复到跟冯秉忠一战之前的状态,虽然化为实质的灵识没有明显增加,识海却好像扩大了一些,这种感觉不太直观,很难具体形容出来。非要解释的话,就如同原本满满一杯水倒在更大的碗里,看起来就少得可怜了,其实水还是那些水,不过是换了个更大的容器。 在船上不用负重,铁箱子早被谷雨收进了储物香囊里,吃了这么久的伐髓丹除了每次不例外要拉稀一次之外,也没感觉到体质有明显的变化,司天监的丹药论见效速度甚至比不上朔阳城回春堂吕掌柜的家传方子,连日在花船上征战不休的刘掌柜可都快瘦下一圈来了。 剑山开启说是还有一年时间,其实满打满算距离明年五月初五也只剩下十个月,想在这段时间里把灵识全部凝实为神识相当困难。抱朴诀的修炼方法毫无花哨,就是不断将灵识从识海里挤出去,沿着四肢百骸迅速游动循环,如同真气浑身经脉中运行周天一样,不过难度要更大一些。 修士只要进了一境,真气在经脉中连续运转就几乎会形成一种本能,等到了二境接引天地灵气入体之后拓宽了经脉,甚至不需要刻意引导,真气就会像血液流动那样自行缓缓游走,境界越高真气就越多、运行速度就越快,就好比奔流而下的大江大河一定比山间小溪的水势湍急。 但灵识不同,寻常修士的灵识不用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在识海中呆着,像一池静水不起波澜,想要让它游走全身必须刻意引导,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哪有人闲得去做,何况就算是尝试着去做,也不知道抱朴诀里定下的游走路线,这种规律远比体内奇经八脉更难掌握,否则陈无双十年时间怎么可能只修到区区二境四品。 陈伯庸把保命的剑符刻在重达百斤的铁箱子上,的确是用心良苦。从出京到现在徒步千里有余,陈无双已经体会到了好处,灵识游走的速度比在司天监的时候快了不少,这就代表修炼起来更节省时间,就算混吃等死,少年也有把握在三年之内稳稳迈进三境。 天不遂人愿,三年是来不及了,留给陈无双的只有十个月。而且眼下局面乱得一塌糊涂,想要着手下力气处理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少年心里清楚陈伯庸和陈仲平莫名其妙把宝押在自己身上一定另有别的原因。不靠谱的老头子自称笑傲赌场半生,从来没有赌输过一次,这次孤注一掷看来赢面不小,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卷进李家江山大厦将倾的漩涡里去,想要自保、想要为司天监做些什么,前提都是先变强,先进了三境才能够得着继续向上的梯子。 “无双,我想康乐侯可能是在向你释放善意。”沈辞云端着谷雨刚刚泡好的茶,孤舟岛上喝不着“青山雪顶”这种汤色清亮、香气浓郁,入口滋味厚重、余韵悠长的极品好茶。陈无双轻轻点头,在朔阳城听说许家要办这场官卖时,他就以为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往坏处想甚至有可能跟雍州那位侯爷一样,见乱世将起,有心亏窥测十四州疆域。 现在看来,康乐侯所图尽管不小,应该绝不会是想要造反,不然应该会对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多加防备,而不是派亲生儿子许佑乾亲自来交代那两件事。但同时对驻仙山、越秀剑阁、司天监和孤舟岛这几个天下数得着的大门派示好,总不能是嫌自家宝贝太多了看着心烦,何况空法神僧看似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得了那枚舍利子,在陈无双看来白马禅寺却比旁人得到的更多,堪称最大赢家。 那些青州太玄剑宗、苍山剑派、肃州通天寺之类的小门派所获也颇丰,这场声势不小的洞庭官卖更像是许家侯爷出面做了回慈善,有意无意地也让京城数个高居朝堂的豪门沾了些便宜去,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地配合着见好就收,以惧内扬名天下的济州将军杨虎头就只出价了一次。 “这种事我四师叔更合适。”陈无双嘟囔道,形势越复杂外行人反而越容易破局,所谓快刀斩乱麻就是这个意思,皇帝陛下亲口封下的“臭棋篓子”要是出手,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最差也不过是把湖里的水搅得更浑,运气好说不定妙手偶得一步好棋,稀里糊涂就破了局。 谷雨没听懂自家主子说得什么意思,问道:“公子,那明日我们还要出价吗?”侍女是说,许家侯爷既然让那孩子提前送来了消息,不如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离去。 陈无双猛然就明白了,刚才那场打斗多半是侯爷故意安排的,不知许了什么好处说动了驻仙山弟子,登台在无数修士面前唱了这么一出,为的就是吸引众人注意力。驻仙山的地位摆在那,门下弟子跟人争斗起来,许奉总不好各打五十大板迅速解决,只能慢慢劝双方收手,这就有足够的时间掩护许佑乾悄然前来办妥那两件事。 “投桃报李嘛。”陈无双懒洋洋耸了耸肩,笑道:“不只要出价,还得抬个高价,让许家把这四十五万两黄金挣回去才好,司天监可不好欠他太多人情。” 第四十七章 初闻紫霄神雷诀 谷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天气,东边天上明明挂着晃眼的太阳,洞庭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细密的水珠滴答滴答敲着船篷,湖面上开出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水花,老艄公披着蓑衣戴着一顶八角形的斗笠默然蹲坐在船头,昏昏沉沉打着盹。 宽仅数步的甲板上早就撑起一把大伞来,墨莉站在伞下伸出手去接雨滴,放眼望去,浩荡水面上生起淡淡水雾飘而不散,楼船只剩下轮廓还能看得清楚。陈无双听见动静走出船篷的时候,白马禅寺的空法老和尚已经在渔船上跟沈辞云闲聊了几句,却不肯跟谷雨、墨莉两个女子一同挤在大伞下面,以真气外放隔绝雨水,笑呵呵讨了碗热茶。 “老和尚,你是闻着味来的?”陈无双笑道,自从沈辞云知道谷雨带了不少“青山雪顶”出来,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借艄公的炉火烧好水,眼巴巴等着泡茶,墨莉都有些担心这要是把嘴养刁了,等回了岛上可如何是好。 空法似乎对司天监的白衣少年抱有极大的包容,毫不在意他屡次出言调侃,“老僧特地来找陈施主,有两件事要交代。”陈无双顿时诧异,又是特意来交代两件事的,难不成白马禅寺要跟康乐侯许家穿一条裤子了? 眼看就要到辰时了,楼船那边一反常态的安静。空法一挥袍袖,五境高僧强大的神识轰然而散,连船身都晃了一晃,顷刻隔绝了外界声音,“侯爷今日要卖的消息,几位施主想必已经知道了。第一件事是鄙寺主持空相师兄委托,请陈施主尽力而为,不可让那东西落入旁人手中。”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有宝贝谁不稀罕?第二件事呢?”空法转头往南,两道长眉下的目光透过水上烟雾远远不知落在何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第二件事,老僧是想嘱咐诸位小施主一句,洞庭凶险,今日离去之后不可久留。” 沈辞云很奇怪,无数正道修士聚集的湖上能有什么凶险,让这位五境十品修为精湛的神僧都如此慎重?于是开口问道:“前辈,您所说的凶险,可是指有人暗中要对无双不利?”要真是这样,可就不得不谨慎防备了,有胆子招惹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人,修为绝对非同小可,否则不说陈家的手段,想轻易吃下谷雨、墨莉以及自己三个三境剑修也不容易。 老和尚摇了摇头,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明说,将碗里茶水一饮而尽,跟谷雨客气道了声谢,转身撤去神识屏障一步迈出渔船,再一步身影就消失不见了。陈无双跟个没事人一样,冷笑道:“敢吓唬公子爷,回了京再找国师算账!” 谷雨突然想到薛山之前提起的一件事来,担忧道:“公子,神僧说的···会不会是水底下···”陈无双悚然一惊,是啊,怎么把这茬忘了?墨莉好奇道:“水底下?” “薛大哥说过,洞庭湖下面蛰伏着一头实力强大的凶兽,两个七品高手全力施为,最后都落荒而逃,老和尚说的应该是这个。”陈无双慢慢解释道,这两天他问过艄公,此时船队所处的位置离南岸还很远,顺风的话也得驾船三四天才能到,不过好在四人中除他都会御剑,最多半日工夫就可以越过水面,沈辞云要去的那座龙王庙就在南岸。 沈辞云皱眉看了他一眼,“凶兽?”在孤舟岛学艺十年,凶兽倒还真是见过不少,东海里的恶鲨巨鲸也有实力凶横的,但最多也就相当于四境修士,甚至弱一些的还不到三境。 “这是有钱的那个小子他爹该琢磨的事。”陈无双笑道,“咱们中午就动身,天黑之前赶到南岸,凶兽不凶兽的,管它作甚。” 正说着话,楼船上鼓声就响了起来,许奉亲自抡着鼓槌敲了三五声,半边天上的云彩就慢慢被逼到远处,墨莉惋惜地看着连雨带烟雾都被鼓声震散了去,不满地轻哼道:“煞风景。”再看四周,所有花船甲板上都站满了人,目光热切地集中在楼船顶层身穿团龙蟒袍的许家侯爷身上。 等许奉放下鼓槌,康乐侯才出声道:“两日来许某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同道,还请恕罪。” 陈无双捧着茶碗伸胳膊碰了碰沈辞云,笑道:“辞云吶,稍后出价你先打头阵如何?我要是先开了口,很多人就不敢再出价了,刚得了人家好处,怎么也得帮衬一把不是?”青衫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答应下来,道:“那有钱的小子可就更有钱了。” “想来诸位已经知道,今日拍卖的仅有一则许家偶然得知的消息。事关剑山隐秘,请恕许某不便广而告之。只能卖给一个买家,以两个时辰为限,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康乐侯笑吟吟刚说完拍卖规则,四周数百艘花船上的出价声立刻就哄然而起,乱糟糟吵得人心烦。 许奉无奈拿起鼓槌又敲了十数声才将场面控制住,还没等他说话,渔船上沈辞云立刻就抓住了机会,扬声道:“孤舟岛出价,四十五万两黄金!”陈无双喝进嘴里的一口温茶瞬间就喷了出来,所幸及时偏过头去,不然他对面的墨莉可就得遭了殃。 康乐侯面色古怪,哭笑不得地朝渔船方向看了一眼,微不可查摇了摇头,四十五万两黄金,那少年显然是要用这种方式还他许家一个人情了。陈无双擦了擦嘴角,气道:“哪有你这么出价的,好歹讲究个循序渐进,万一没人出价更高,咱这银票不又得给他送回去?” 好在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沈辞云叫完价之后场中众人只微一错愕,继而一浪更比一浪高地喊起来,行情打着滚地往上涨,有人甚至报出了两炉天品破境丹的价格来。陈无双愣了半晌,突然恨恨骂道:“肃州通天寺的和尚昨天还卖自己随身法宝,今天就能拿出一株完整的千年天品雪莲来?不是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吗,老想着去剑山凑什么热闹!” “还有那个杨虎头,狗日的一个小小济州将军竟然也敢叫价,大周的军饷他贪了多少?” 谷雨和墨莉对视一眼,二人明显也吓了一跳,只以为越秀剑阁、白马禅寺这种屹立数千年的门派才底蕴深厚,没想到小看了天下修士,前两天出现的物品最多也就是地品上的胭脂剑这种层次,可现在刚一开始就有人叫出天品的破境丹,还是整整两炉! 沈辞云尴尬地看了一眼陈无双,悻悻问道:“咱们还叫价吗?”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咬牙切齿道:“怎么叫?拿观星楼去换?”谷雨扑哧一笑,很少见到自家主子吃瘪的侍女心情大好,少年想要投桃报李还康乐侯人情的想法,被一众修士无情的报价声辗得惨不忍睹。 闹哄哄了近一个时辰,许清闲始终面带笑容站在楼船顶层上没有开口,显然对眼下已经高得离谱的价格还不满意,叫价声也渐渐稀稀落落停了下来,这时候,驻仙山之前跟陈无双竞价胭脂剑的程云逸才傲然开了口:“驻仙山愿将紫霄神雷诀,传于侯爷家后辈子嗣一人。” 有如石破天惊,全场鸦雀无声。 听谷雨说过,紫霄神雷诀乃是驻仙山视若性命的御剑真诀,只有掌门一脉的嫡传弟子才能得以传承,修炼到高深处可以剑气接引九天神雷诛杀妖邪,威力之大甚至还在司天监陈家的青冥剑诀之上,程云逸身为长老都无缘接触的巅峰术法,驻仙山竟然舍得传给康乐侯家后人,显然对那则消息极为重视,几乎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了。 如此一来,沈辞云之前喊的黄金四十五万两就变成了个笑话,天下修士但凡有点阅历的谁没听说过紫霄神雷诀的名声,据传数千年前驻仙山多位修到五境十二品的绝代剑修,都是以此术硬抗过天劫而飞升,这可是天大的机缘,相比而言,虚无缥缈的剑山隐秘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陈无双施施然站起身来,“便宜许佑乾那小子了,侯爷要等的应该就是这个。走吧,驻仙山这一出手,洞庭湖上也没什么看头了,去瞧瞧那座龙王庙。” 第四十八章 你说你是陈仲平? 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双目虽盲,但在强大的灵识下一切也几乎无所遁形,反而比借着幽暗月光去看的谷雨更早就发现,沈辞云所说的那座龙王庙就孤零零立在湖岸边,四周长满了接近人高的芦苇,显然已经很久时间人迹罕至了。 也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一路上越往南行沈辞云的脸色就越凝重,一双狭长凤眼里半是急切半是忐忑,直到四人御着三道剑光在天黑时分赶到这里,才明显感觉到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站了半晌,陈无双幽幽叹了一声,才把孤舟岛青衫少年的魂儿唤回来。 沈辞云缓缓抽剑出鞘,谷雨看清他手里的长剑竟然跟自家主子送给墨莉的那把胭脂剑截然相反,通体古铜色的浑重剑身上像蒙着一层雾气,看不出一点金属光泽,连锋刃处都显得钝厚。少年持着剑一步一步往前走,湛蓝色剑光慢慢升腾而起,一道如水浪般的剑气平着推出去,无数迎风摇曳的芦苇被齐根而断,露出一条宽约四尺、长及龙门庙门口的小路来。 少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墨莉刚要抬步跟上就被陈无双伸手拦住,“故地重游触景伤怀,庙里没有危险,先让他自己静一静吧。”借这个机会谷雨递给他伐髓丹服下,一大片密不透风芦苇里正是好去处。 等陈无双再回来已经过去近一刻钟,三人才顺着沈辞云整理出来的小路进了庙里。也许是洞庭的龙王不大灵验,这座庙跟之前帮了谷雨大忙的剑仙庙差不多样子,满目都是破败之意,木门只剩下半扇,勉强挂在门框上吱吱呀呀。 沈辞云已经把庙里打扫了一遍,地面上甚至还撒了水,倒是没有多少浮尘了。陈无双见他呆坐着不说话,跟谷雨要来阔别数日的笨重铁箱放在地上当凳子坐下,席地而坐不合适,华贵的白蚕丝衣裳可不耐脏。墨莉只打量了古怪的铁箱子一眼,就偏过头去看着青衫少年默然不语。 “二伯带着我赶往百花山庄的时候,就曾在这里歇过一天,他身受重伤又中了毒,真气难以为继,勉强御剑飞过洞庭湖,就近藏在庙里。我师父正巧追杀一个邪修从此处经过,现在想起来还都历历在目,转眼就是十年啊···”沈辞云把长剑横在膝上,低垂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语气中浓浓的情绪五味掺杂,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遗憾。 陈无双轻声问道:“令师是孤舟岛哪一位前辈?” “我师父是贺安澜,孤舟岛公认的天资最高,那时候他还未曾娶亲,就有四境七品的修为。可惜因为我的缘故,十年来他没有迈进中土一步,要不是心有牵挂,现在师父不可能仅有八品境界,最少也踏进五境九品了。”沈辞云微微有些哽咽,“二伯要是还活着,也该是五境修士。还有我爹爹···” 墨莉不太会安慰人,求助地看向谷雨跟陈无双,白衣少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苦笑一声:“我那不着调的师父陈仲平倒是五境,不过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一品的高人。辞云,人活着总得往前看、往前走,百花山庄的事迟早有查清楚的一天。那什么黑铁山崖,到时候咱兄弟二人一同去拆烂了它。” 沈辞云勉强笑了笑,重重点了点头,看着远处出了神。三千六百多次日月轮换,四十多场春秋迭转,原以为早就淡去的记忆却一直像东海时刻不休的水浪一样,拍打在心头。从桃村那个雨夜开始,六岁的懵懂少年被花千川抱在怀里走进了汹涌江湖,眼睁睁看着至亲被淹没在恩怨厮杀的深水里,却无计可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无双愕然转头面朝庙门外,谷雨心中一动凛然握住长剑,她知道自家主子的灵识极强,这般反应定然是感知到附近有修士经过,沈辞云跟墨莉也被她动作一惊,各自悄然戒备。 “大道无情兮世人浮沉,天地不仁兮众生俯仰···”人未到而声先至,苍老的吟唱声由远及近,陈无双惊讶地察觉到来人放出的灵识竟然全部凝成实质,“五境修士!”破败到不堪入目的龙王庙外,一个身影缓缓出现。 墨莉仔细打量时,见来人是个花白发丝凌乱的枯瘦老者,一身脏兮兮带着斑斑油渍的灰色长衫丝毫掩盖不住仙风道骨的气势,手里拄了根油亮的拐杖,顶端挂了个黄色的酒葫芦,一步三晃进了门来,醉眼朦胧地笑道:“叨扰几位小友,老夫天机子陈仲平,浪迹天涯无枝可栖,来此借宿一夜。” 谷雨一听登时变了脸色,沈辞云则忙不迭就要拉着墨莉躬身行礼,暗道这位司天监第一高手也太不禁念叨,刚提起他来,他就到了此处。嗯,陈无双说得没错,邋里邋遢的样子果然看着不像十一品的高人,但显露出来的神识却做不得假。 陈无双一跃而起,惊讶万分地指着老头问道:“你说你是谁?” 邋遢老者笑着踏前两步,“小友不必如此激动,你没听错,老夫正是陈仲平。”白衣少年的奇怪反应让沈辞云跟墨莉面面相觑,就算眼睛看不见,怎么他连自己师父都不认得了? 陈无双登时咬牙切齿迈步上前,抬腿一脚把老者踹翻在地,随后在沈辞云震惊的眼神里扑在老者身上将他骑在身下,抡圆了双拳就往脸上招呼,“我让你天机子!让你陈仲平!公子爷打得就是你这个老王八蛋!” 墨莉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谷雨,却发现谷雨在旁冷笑连连,竟然还开口助威道:“公子莫要下手太狠打死了他,留一口气受我一剑才好。”黑裙少女立刻傻了眼,莫非中土跟孤舟岛风俗不同,司天监里有弟子打师父的规矩?那老前辈明明是五境高人,就这么被没有真气在身的少年摁在地上狠揍?她可看得清楚,陈无双拳拳到肉的打法显然是发了狠,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 老者的拐杖扔在一边,胡乱拿双臂挡着脸,先是怒骂,后来就变成了不住求饶,陈无双足足打了半刻钟才停了手,气喘吁吁站起身来,恶狠狠指着像一滩烂泥一样伏在地上的老者道:“别装死,你有真气护着挨几拳无碍,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你是谁?要再敢胡说八道,谷雨!” 侍女应声上前,一把抽出长剑斜指着老者咽喉处,青色剑气如同毒舌吐信,沈辞云都感觉得到其中锋锐剑意。 邋遢老头咧着嘴好不容易勉强坐起来,轻轻碰了碰被打得乌青的嘴角,不禁痛呼一声,他确实有些浅薄修为,按理说不至于被白衣少年打成这样,可这不讲理的混账小子说出手就出手,前面两拳实在来不及防备,等回过神来又发现其余几个少年个个修为不弱,能还手也不敢了。 “老夫···老夫常半仙···是楚州康乐侯爷的座上宾,你是谁家弟子,怎敢如此无礼?” 陈无双怒极反笑,“这回不说是陈仲平了,又拉许家大旗。我明白着告诉你,你就是许青贤他亲爹也不好使。谷雨,他不肯说实话,先捅上几个窟窿。” 眼见那白衣少女真要上前,邋遢老者忙道:“是实话,是实话!你要不信去问问就是,小侯爷许佑乾的名字还是老夫当年起的。我是楚州修士,因擅占卜之术,人称常半仙,洞庭湖畔小有薄名,一打听就知道。姑娘,把你那剑拿远些···你···这是青冥剑诀?” 陈仲平冷哼道:“倒是个识货的。” 沈辞云跟墨莉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头是假称陈仲平招摇撞骗,那这顿揍挨得不冤,当着正主的面冒充人家长辈,运气也实在太差了些。不过二人也有好奇,明明之前这常半仙散出来的确实是完全凝为实质的一缕神识,名字可以骗人,修为怎么骗人? 陈无双气呼呼坐回铁箱子上,用下巴点了点看起来一脸惨相实际没受什么伤的常半仙,道:“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等我亲自动手去搜?” 第四十九章 常半仙的宝贝 人的命运最是玄妙难言。十年前在这座龙王庙里,沈辞云遇上了他的师父;十年后还是在这座龙王庙里,陈无双遇上了一个自称是他师父的人。 谷雨一头雾水地看着白衣少年,直欲择人而噬的青冥剑气却没有收回,仍然虚停在邋遢的灰衣老者咽喉之前三寸,常半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在我身上?” 陈无双心中暗喜,他不是莽撞的人,之所以刚才真敢动手,是觉得这个世上真正的五境高人都自重身份,就算再仰慕陈仲平也绝对不肯冒充,这脏兮兮的老头能使出神识来,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跟他一样也修炼过抱朴诀,要么就是身上藏了特殊的宝贝。 近身揍他的时候少年已经趁机以灵识探查过,果然发现常半仙自身的灵识并不强,真气修为最多也就二境三品,那么,显而易见他最开始是借助外力隐藏了真实实力,身上必然带了能隐瞒过沈辞云和墨莉的东西。陈无双故意说得斩钉截铁是有意诈他一下,试试能不能探出真相来。 没想到常半仙被人看破身份揍了一顿本来就惊疑不定,又见谷雨所用正是真正的陈仲平赖以成名的青冥剑诀,立即想到了陈无双可能是司天监里要紧的人物,肠子都快悔青了,这时候被少年当头一问,饶是平日里自负舌灿莲花的他都忘了遮掩几句,一时不慎把心底想法说了出来。 陈无双忍着笑意,冷然道:“你当我是谁?公子爷叫陈无双,正是司天监弟子,你这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伎俩,瞒得了谁去?” 常半天双眼瞪得溜圆,颤抖着指着他道:“你就是黄金十五万两搏美人一笑的陈无双?”随后转眼分别看了看谷雨和墨莉,最终把目光停留在黑裙少女比月光还要美上三分的脸上,“这么说,姑娘就是那黄莺儿?” 墨莉气得俏脸涨红,唰一声抽出佩剑来,湛蓝色剑气吞吐不定,丝毫不弱于谷雨半点,“你再敢胡言,不等谷雨动手我就先饶不了你!”常半仙吓了一跳,这女子美是美,可分明不是花船上的清倌人,忙反应过来陪着笑道:“老朽眼拙,仙子莫怪,原来是孤舟岛的高足···” 陈无双上前蹲在他旁边,这回是真正有了些怒意,公子爷好不容易混过去这茬,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少在这装疯卖傻、插科打诨,再不拿出来我就自己动手搜,你就等着被分成八块扔进湖里喂鱼去吧。” 常半仙终于无奈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伸手进怀里好一阵摸索,谷雨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抓虱子的时候,老头才不情愿地掏出来一颗龙眼大小的灰色珠子,“无双公子这等身份,总不好明抢老夫传家的宝贝是不?” 陈无双不客气地一把夺过来托在掌心,几人凑上去瞧时,这颗珠子表面看起来如同阴云一样的灰色,既无光华流转也无宝气珠光,实在平平无奇,眼尖的墨莉却察觉到盯得久了就能发现珠子里像是盛满了雾气,在其中速度极慢地缓缓流动,不仔细看的话还真难以感知。 白衣少年眼睛看不见,只好放出灵识去探,这一探就得知了其中秘密,这颗珠子的外表就是一个坚固的外壳,里面束缚着一种极为强大的玄妙力量,渗进去的灵识竟然感觉到无比的舒适,仿佛整个人浸泡在温泉汤池里,差点没呻吟出声来。 “这是什么东西?”陈无双已经知道,这东西确实是件不可多得的能温养灵识的宝贝,似乎与抱朴诀的功法极为契合,有谷雨和墨莉两柄剑架在脖子上,常半仙不敢耍花样,这颗珠子应该就是让他灵识凝实成神识的倚仗。 常半仙眼巴巴紧盯着少年掌心,生怕他一个拿不稳扔在地上摔坏了宝贝,嗫嚅道:“这是我常家祖传的宝贝···”陈无双冷哼打断道:“你有子嗣了没?” 邋遢老头一怔,怎么好端端地又问起这个来,“老夫自己算过八字,命里注定无妻无子,是个可怜人啊。”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笑道:“那就最好,我也省事。你要再蒙我说这是你祖传的宝贝,公子爷这就让你常家就此断了香火。” 想要断老头家的香火有两种方式,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要么取了他性命,要么断了他命根。陈无双更喜欢前者,一来不想让墨莉觉得自己下手太过歹毒,二来则是皇宫里不缺人手,陛下身边那位老太监之所以还没有颐养天年,只是因为他修为甚高,是天子身边的最后一道坚固防线。 常半仙一点也不笨,瞬间就明白了陈无双的意思,这两种方式他可都不想尝试,一张老脸就像霜打的茄子,“老夫···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是最近才发现此物能温养灵识,而且···而且还能改变自身气息假扮五境修士,这不也是想着混碗饱饭吃才出此下策。” 陈无双见他也不知道这珠子到底是什么,追问道:“哪里来的?”这珠子对于别人或许用处不大,但这老头所说的两种功效对自己而言却委实至关重要,先不提少年正在紧要关头,得了此物无异于如虎添翼;光说能改变自身气息假扮五境修士,再加上铁箱子上封印在符咒里的陈仲平剑气,危急时刻一起使出来,自己就是实打实的高人,谁能看得出来? 扮猪吃老虎也不是谁都能行的,首先你得真有能吃下老虎的本事才行,本来只靠剑气和半吊子的神识要是真碰上心思谨慎的高手修士,想骗过去也不容易,有个这珠子就完全能补上短板,从剑气、神识道自身气息结合得天衣无缝,跟程云逸对上也有一拼之力。 “一年多以前,在洞庭湖东岸那边捡的。”常半仙垂头丧气道,这话一说出来就算是认了命,四个少年里三个都是五六品的剑修,自己勉强三品的修为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何况对方出身显赫,不是司天监就是孤舟岛,哪一个是惹得起的? 沈辞云半信半疑道:“捡的?” 常半仙连忙点头,苦着脸道:“真是捡的。” 陈无双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常半仙一口咬定就是捡来的,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笑道:“既然是捡来的,就是无主之物。这里还是楚州境内,就按侯爷的规矩办,你开个价。”谷雨已经配合着收起剑来,将那叠许佑乾送来的厚厚银票掏出来,斜着眼瞅着邋遢老头,大有你要是敢漫天要价我就敢给你一剑的意思。 常半仙一下跳起来,喊道:“我不卖!” 白衣少年风轻云淡地走回铁箱子前面转身坐下,“谷雨,别动不动拿银子砸人,咱们司天监一向最讲道理,得以德服人才好,强买强卖成何体统?”只要抓到机会,陈无双就想着在墨莉面前留个好印象,倒不是说他动了心,而是想着还要一起结伴而行,总不好让心思细腻的少女心生反感。 常半仙脸上喜忧参半,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无双公子肯把这珠子还给老夫?”这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本来已经做好了失去这宝贝的准备,嘴硬说不卖无非是想着反正留不住,不如态度坚决些要个高价,要是能得到司天监供奉就最好不过,哪怕给个闲散虚职也比现在一把年纪风餐露宿流落江湖强上百倍,要不是侯府回不去,说什么也得拿这珠子去蹭许家一世的富贵。 陈无双诧异道:“嗯?我何时说要还给你了?你既然不想卖,那我就借用几天,等修到三境自然物归原主就是,司天监的信誉你还信不过?” 邋遢老头立刻恼怒道:“借用几天?你现在明明一丝真气都没有,修到三境最少也得十年!” 墨莉已经不再看他,在庙里捡了些腐朽的木料点起火来烧水,谷雨笑吟吟备好“青山雪顶”,如此良辰美景以茶代酒对月而饮,实在让人心情大好。沈辞云默默在当年花千川坐过的地方站了片刻权当凭吊,茶香散出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少年心事再度深埋在旁人触碰不到的深处,等着喝茶。 直到谷雨斟好茶水端过来,陈无双才洒然一笑,对死死盯着他的常半仙开口道:“用不了十年,其实我已经二境四品了。” 第五十章 上门要债 洞庭之东约百里,便是繁华程度几乎能与京都平分秋色的岳阳城,因水系发达交通便利,自前朝以来就是商贾云集之地,朝堂中提到此处都称赞是“遍地黄金”的所在,比陈家镇国公府邸还要豪奢气派的康乐侯府就坐落在城北,府外紧依着一条穿城而过的碧水,沿岸鸟语花香。 许家先祖能文能武,曾以五境九品的修为跟随大周太祖李向身经百战,立下不世之功,建国之后却出人意料的上书辞去兵权、官职,只愿回楚州故里求个儿孙富贵,这才换来了世袭罔替的侯爵,世世代代居于岳阳城,积攒下令天下人侧目的巨额家业。 侯府大门前,左右端坐着一对硕大的汉白玉石狮,雕工之精细堪称栩栩如生,外地的商号到了岳阳城都要慕名而来看一眼,久而久之就有了传言,说这对石狮子乃是侯爷家祖上征战天下时偶尔所得的宝贝,若有妖邪从岳阳城经过,石狮子便会化作两只威严灵兽活转过来斩妖除魔。 平日侯府门口有兵卒把守,虽然侯爷不禁止百姓观看也从来没人敢凑近了仔细瞧,只有正月十五上元节闹花灯的时候,侯府笑呵呵的老管家才会允许城里的孩子们上前摸一摸雄狮子脚下圆滚滚的绣球,沾沾侯爷家的贵气讨个吉利,以后不管是科考做官还是拜师修行都求个顺顺当当。 可这日一大早,趁着日头还不烈早起忙于生计的百姓们却看了场稀奇事,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抱着个酒葫芦,一步三摇径直走到侯府门口,纵身一跃跳上雄狮子头顶盘坐下来,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就着酱牛肉津津有味喝起酒来。 侯府门前的四个士卒都是曾经上过北境战场的好手,身上要么有伤、要么残疾,才被许家招来做了护院,绝非寻常大户人家门前站没站相的家丁可比。几人诧异地对视一眼,都看出来这个行为荒唐的老头并不是普通人,单说一纵身轻松跃上人高的石狮子头顶,谁家的亲爹有这种能耐? 四人早在雍州就曾是一个营里吃饭的同袍,早就心意相通,配合地十分默契。当下一人立即回府中去找管家,另一人却客客气气走上前来跟老者说话:“老先生有礼,不知尊姓大名,是否来找我家侯爷?” 老头满嘴里酱牛肉塞得满满当当,两侧腮帮子鼓胀起来,看着很是滑稽,胡乱嚼了几口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拿袖子抹了把油光水滑的嘴角,瞥了眼浑身彪悍精壮的独臂汉子,冷笑道:“讹了我家的银子,让许青贤那兔崽子出来说话。” 独臂汉子本姓邱,当年在雍州战场上也是下手狠辣的角色,虽然修为没入二境,但不知道多少妖族兵士命丧他手,一条左臂就是在那时被实力强横的妖族硬生生撕扯下来,被侯府收留之后自愿改姓许,新取了个名字叫做许勇,在岳阳城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听见老头敢直呼侯爷姓名,许勇当时就意识到此人身份肯定非同小可,说不准就是个四境修士,索性站在一旁等着管家前来处理。不多时,从来笑容满面的侯府管家许知礼就匆匆跑出门来,年近花甲的他是许家分支血脉,自幼就在侯府长大,连楚州都督见了都得称呼一声老兄。 听了门口士卒的通报,正在府里清点官卖所获的许知礼就心下一沉,康乐侯在楚州是什么地位无人不晓,胆敢在侯府门口撒野的还真没有几个,那老头定然大有来历。跑出来一瞧,老神在在盘坐在石狮子头顶的老头正把酱牛肉吃了个干净,胡乱把油纸搓成一团顺手就丢在门前,油乎乎的双手就往身上料子不凡的衣裳上蹭。 “前辈远来,许某有失远迎,惭愧惭愧。”在富可敌国的康乐侯府做了二十多年管家,许知礼见过的世面甚至不逊色于朝堂上穿紫袍的三品大员,而且有二境三品的修为在身,一眼就瞧出邋遢老头是个修士,嘴上说着惭愧心里却已经开始转念寻思天下哪个门派有这么一位高人。 老头擦干净手,捧着酒葫芦畅快喝了一大口,“老夫姓陈。” 姓陈?天底下姓陈的或许不少,但有胆子在康乐侯府上这般放肆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许知礼马上就想到了这位到底是谁,面色登时大变,颤声道:“您···可是司天监仲平先生?”五境十一品的修士漫天底下能有几个,哪个不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就算没见过陈仲平,也听说过这位高人最是不修边幅,哪里还猜不到。 陈仲平也不回答,骂道:“兔崽子好大架子,让他出来见我。”要是旁人敢这么说话,早被独臂汉子扔进河里去了,可此时许知礼丝毫不敢动怒,他连国师都敢骂,骂几句侯爷算得什么,“侯爷正在家里,还请前辈屈尊,移步进府中说话。”说罢偷偷朝许勇使了个眼色,我在这守着,你快去通报侯爷。 邋遢老头不屑地冷笑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道:“半柱香功夫,许青贤要是不出来,老夫砸烂了你门前这两只哈巴狗。”许知礼顿时觉得头大无比,这位爷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在京里天子脚下都一贯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真闹起来楚州哪有人拦得住他性子? 好在许青贤来得快,看见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从门里闪身出来,老管家心头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下地来,要是真被砸了这对石狮子,那康乐侯爷的脸面可就跟着一块变成稀碎了。许青贤仰着头冲高坐在石狮子上的陈仲平拱手一礼,笑道:“原来真是贵人登门,许久不见,仲平先生别来无恙?” 陈仲平瞧见许青贤露面,斜着眼打量他一番,拉长语调道:“老夫比不上你家累世富贵,也没想着来敲竹杠打秋风,就想问一句,你个狗日的讹了我徒儿四十五万两黄金的事怎么算?陈家的日子过得紧巴,那可是我大哥的棺材本,今天没个说法,我拆了你的院子!” 想来城府颇深宠辱不惊的侯爷顿时哭笑不得,你家徒儿不分青红皂白到洞庭湖上胡闹了一场先不说,那四十五万两黄金早就如数奉还,而且其中三十万两是人家孤舟岛的,你这时候上门来耍赖要债,还说不是敲竹杠打秋风? “好说好说,区区黄白之物,打发个人来说一声,许某敢不送到京里去?仲平先生屈尊前来,不如先到府中住些时日,许家别的没有,好酒管够。”不管心里怎么想,许青贤嘴上却十分客气,对侯府而言,四十五万两黄金不痛不痒,犯不着惹了这位爷不高兴。 陈仲平听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满意地点点头跳下身来,将酒葫芦斜挂在肩头,背着双手当先就走进正门,“你小子是个有眼力见的,比我那败家徒儿强。”身穿蟒袍的侯爷无奈地冲管家苦笑,挥手让他先把远处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散了,自己跟在邋遢老头后面转身进了家门。 除了面积小了些,许青贤的书房摆设毫不次于宫里朝天殿,瑞兽香炉里燃着价值千金的极品东海龙涎香,正堂上悬挂着太祖皇帝李向的御笔墨宝,下面的条案上则供着许家先祖当年征战的铜盔,四面金丝楠木架子上摆放的琳琅满目,那颗得自沈辞云的鲛珠就放在正中间。 安排管家送来一个黄泥封口的老酒坛和几样精致小菜,许青贤让书房四周下人们都远远避开去,亲手拍开泥封给陈仲平斟满酒杯,才道:“早听说仲平先生静极思动出了京,这酒我特地备下,还想着过些日子你少不了来一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本来满脸不屑的陈仲平突然闻到浓郁而特别的酒香,伸手端起酒杯凑到鼻下深深一嗅,就变了脸色,“这是···云州花家的百花酿?段百草的方子啊···” 第五十一章 剑劈侯府 当世三大神医中,贵为国师的空相神僧跟太医令楚鹤卿都是五境修士,常年居于京都,只有四境七品修为的南海段百草行踪飘忽不定,极少现身中土。性情孤僻古怪的段百草医术虽高,但对常人从来不假颜色,见死不救的事也没少干,却自称跟逢春公后人渊源很深,曾经在百花山庄住过一段时日,留下了以花酿酒的方子,并收下花家长女花紫嫣为徒,一并带去了南海。 百花酿的滋味极美,可花家地位特殊,皇帝陛下轻易都尝不到几口,十年之前百花山庄莫名其妙覆灭之后,酒窖被大火烧毁,此酒更是成了人间绝唱,陈仲平说什么也没想到康乐侯府中竟然还有珍藏。 许青贤笑着夹了筷子爽口的凉菜,笑道:“酒不掺假,驻仙山传给犬子的紫霄神雷诀也确实是真的。”那日陈无双等人离开渔船不久,尽管零星还有人出价,可最终许奉还是把那则事关剑山隐秘的消息交易给了程云逸,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陈仲平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将嘴唇凑到酒杯上轻轻吸了一口,混合着花瓣甜香的烈酒入喉却非常绵柔,喝完一杯仍然意犹未尽的邋遢老头立即劈手夺过酒坛,收进了自己储物法宝之中,“当着天下修士的面答应的事,驻仙山岂肯不要脸面出尔反尔。” 许青贤没想到他会出手抢酒,先是愕然随即摇头笑了笑,道:“无双那孩子看来知道的不多,老公爷怎么放心让他这时候出京,盯着司天监观星楼的人可不少啊。”陈家到了这一代,陈伯庸兄弟四人都没有能承接香火的子嗣,下任观星楼主、镇国公的位置自然被人窥测,作为唯一有希望接掌权柄的人,陈无双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 陈仲平拿了酒坛还不过瘾,趁许青贤说话的功夫又把他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浑浊的眼神里雄浑剑意毫无遮掩,“我瞧你就是个不安好心的,无双横插了这一手反倒无形之中帮了你一把。”富可敌国的侯爷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轻声笑道:“这回官卖,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京里那几家子想要的东西都拿到了手,军方也有人跟着沾了光,就是越秀剑阁那位前辈,我看不透。” 邋遢老头摆了摆手,道:“不必管他,司天监也不是没人盯着南疆,何况花家···任平生憋不了太久,他究竟想做什么,等无双到了自然就水落石出,至于你家的犬子,学了驻仙山的本事倒是个机缘,这步棋季淳早就想到了,不过叔愚还蒙在鼓里。” 许青贤微微苦笑,谁不知道礼部侍郎陈季淳是御赐的“臭棋篓子”,这话听着就让人没有底气,而且他总觉着陈伯庸跟陈仲平似乎对那白衣少年抱有极大的信心,至于信心从何而来,实在让人越想越迷糊,难不成还真想着把司天监交到他手里去?那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洞庭湖底下···” 侯爷刚一开口,陈仲平就不耐烦地打断道:“那东西不该死在我手里,你也不要出手,有人想借着它顺藤摸瓜,剑山开启之前就有个分晓。”说完这句,又道:“我总不能白来一趟,你这侯府多久没翻修了?” 许青贤被他说得一愣,“这话怎么说?” 邋遢老头甩着手腕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一眼书房里的布置,“这屋子毁了可惜,走,出去转转。”目瞪口呆的侯爷忙不迭跟他推门走到院子里,心里大概已经猜到陈仲平要做什么事,满脸地悲痛欲绝,“非要如此?” 陈仲平也不理他,自顾自在偌大的侯府里闲逛起来,偶尔看见貌美的年轻丫鬟还忘不了上前搭讪几句,有侯爷跟在后面,丫鬟们走也不是、骂也不是,着实被占了些便宜,身上也不知道何时就多了几道油乎乎的手印。 管家见状忙暗中吩咐府里年轻女子都先避一避,侯府里规矩极严,再这么下去都快变成花船了。惹人厌恶的邋遢老头却怡然自得,漫无目的地东瞅瞅西看看,不时还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你这宅子快够俩镇国公府大了,瞧那丫鬟一个个水灵灵花枝招展,这要是放在宫里,陛下连早朝都得免了去。” 许青贤陪着笑道:“仲平先生说笑了,许家区区一个闲散侯爵,无权无势,哪里比得上司天监地位超然?这宅子还是当年太祖皇帝御赐下来的,千多年来都没敢再扩建一尺,至于府上的丫鬟都是犬子挑选的,个个身世清白,没有强抢回来的。” 听到是七八岁的小侯爷许佑乾选出来的丫鬟,陈仲平停下脚步顿了一顿,郑重道:“那小王八蛋有这等眼光?不错,不错,若不是姓许,老夫倒想再收个徒弟,难得品味相同啊。” 走到院子正中,正房门前就见着一方清潭,水是从外面小河里引进来的,清澈见底。潭子里养着数百尾一尺余长的锦鲤,看着很是喜庆,陈仲平瞥了一眼,又道:“拿灵药喂鱼,好大手笔。那房子是你住的地方?” 许青贤叹息一声,还是答道:“正是。要不您老换一间?” 背着手的司天监第一高手连连冷笑,身形一纵就腾跃而起虚立在半空之中,借着真气吐气扬声,整座岳阳城都听见他说:“敢讹了老夫弟子四十五万两黄金,陈仲平岂能饶你?看在你家先祖面上,老夫今日不伤人,给你一柱香时间遣散府上众人,若晚了就自求多福吧!” 话音远远传出去,数个呼吸的功夫岳阳城上空就站满了御剑当空的修士,尽都惊诧地望向城北康乐侯府方向,听这意思是司天监的天机子前辈要出手给个教训啊,侯爷怎么惹了这尊神来?难不成堂堂五境十一品的绝世高人就是为了给弟子出口气? 近水楼台先得月,岳阳城里大大小小的修士自然都去洞庭湖上凑过热闹,买不起总也能看着长长见识,官卖上陈无双从驻仙山手里强行买下胭脂剑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不少人私下里都在猜测,是不是司天监对驻仙山有什么不满,特地借机会敲打一番,否则那位身份显赫的白衣少年前面怎么没有出手竞价,偏偏跟程云逸对着干? 眼下陈仲平打上门来,口口声声说侯爷讹了他徒弟四十五万两黄金,这就是说连孤舟岛那三十万两也算进去了,不依不饶要出手,未免也太蛮不讲理,那剑又不是许家强逼着你徒弟买的,现在来翻前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邋遢老头傲然立于虚空之中闭目养神,对岳阳城的动静恍如未闻,要不是身上的衣裳脏了些,举世罕见的气势着实让人望而生畏。许青贤见事已至此,自然知道拦是拦不住的,苦着脸让管家立刻安排府中都出来暂时避避,要真被误伤一两个也是麻烦事。 一柱香时间过得很快,管家许知礼办事效率极高,几百口人说撤出来就一个也没剩,连水潭里的锦鲤都另行安置妥当,这才站在侯爷身后忧心忡忡地仰着头,看向那位只差一步就能白日飞升的司天监高人,不住地唉声叹气暗自埋怨侯爷不如就给了他钱财,区区四十五两黄金而已,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陈仲平缓缓睁开双眼,右手掐了个剑指高高举过头顶,下一刻,整座岳阳城所有人都清晰听到了他苍老沙哑的声音:“剑气沛青冥!” 以邋遢老头所处的位置为圆心,磅礴真气轰然向外汹涌散去,在场御剑远远观看的三境以下修士几乎难以抵御,险些被凛冽气息掀翻,所有人都惊骇地望向那道不算魁梧挺拔的身影,五境十一品的高人修士连剑气余波都如此强横,那当年登顶十二品巅峰的剑仙逢春公简直难以想象其实力到了何等地步,移山填海绝非虚言夸大。 迷蒙青色剑气连日光都遮挡住,顷刻间在陈仲平头顶凝成一把长有十丈开外的巨剑,烁烁青光烈得刺眼,让人不敢直视,或许是短短一息,又像是整整一天,巨剑轰然朝康乐侯府劈下,摧枯拉朽的响声震彻数十里,而后邋遢老头冷哼一声,甩袖不知何处去了。 许青贤看着院子里腾起来的漫天尘土,脸色铁青沉默不语,不久所有修士就见穿着黑色绣金团龙蟒袍的侯爷御剑升空,直往北出城而去。被一剑之威惊得面如土色的许知礼回过神来的时候,早找不见自家主子身影了,无奈苦着脸跑进院子里,看着被剑气劈成一地废墟的景象目瞪口呆。 侯爷其实并没走远,追上刚刚出城不久的陈仲平,咬牙切齿道:“说好了只毁正房,仲平先生为何言而无信拆了我半个侯府?”邋遢老头见他他追来,身形骤然加速,远远甩下一句,“太久没出手了,控制不好力道。” “你等着!我必要进京参你一本!”许青贤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声嘶力竭喊了一声,恨恨吐了口唾沫,也不知道那不正经的老头子是真走得远了,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第五十二章 南疆玄蟒 长吁短叹了一整夜的常半仙辗转难眠,他不是没有机会逃,四个少年人连看着他的心思都没有,除了那会使青冥剑气的少女半夜醒过来给白衣少年喂了颗丹药,陈无双骂骂咧咧出门去一趟之外,直到天亮都没什么别的动静。他是不想逃,只是惦记着被人强行借了去的宝贝,现在走了可就真要不回来了。 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来,几人先后从冥想或者睡梦中清醒过来,沈辞云忙着生火烧水,谷雨则从香囊里取出来临走时跟艄公买下的鲜鱼收拾干净,就着火熬了满满一大锅汤,陈无双理都没理自称最擅占卜之术的老头,面朝洞庭湖方向懒散坐在一旁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就被惊醒了,他感觉到离龙王庙不远处的湖水里散出过一丝强大而危险的气息,等他散出灵识去探时,那道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陈无双心底产生出强烈的不安来,甚至怀疑是蛰伏在湖底的那头凶兽露了面。 薛山说,侯爷身边两名四境七品的修士联手还没讨得了好去,这头凶兽的实力可想而知,也许不弱于官帽山下见到的黑虎,如果它是无意间泄露出一丝气息来倒还好说,惹不起咱总躲得起,可陈无双有种很不详的预感,那凶兽可能就是冲自己等人来的,现在就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要是谷雨等三人联手,应付一个七品修士问题不大,运气好了或许还能稍占上风,但是面对两个七品修士都不是敌手的凶兽,就完全没有胜算可言了,连全身而退的机会都不大。想到这里,陈无双掂量着语气道:“辞云,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沈辞云看了眼委顿在一旁唉声叹气的常半仙,笑道:“你是说这位常半仙?”白衣少年面色严肃地摇了摇头,招手叫了谷雨和墨莉上前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此地不可久留。” 见他说得认真,沈辞云跟墨莉都是眉头一皱,立即放出灵识远远地四下探查,却没有任何发现,黑裙少女犹豫着道:“四野无人风平浪静,除了这位老先生之外,不该有什么变数。”常半仙满脸悲愤地站起身来,气道:“仙子这是怀疑我?老夫要是有本事为非作歹,还至于被他打成这个样子?” 谷雨仔细打量了邋遢老头一眼,道:“他最多只有二境三品。”旋即若有所悟地看了眼平静的湖面道:“公子灵觉出众,感知不会有错。难道是···”正说着话,锅里的鱼汤刚刚开始冒泡,老眼昏花的常半仙倒最早发现了异常,手指颤抖指着湖边的一丛芦苇底下,惊道:“有蛇!” 墨莉闻声望去,见他指的地方离几人还有十丈距离,一条尺余长的黑色小蛇正慢悠悠从芦苇深处爬出来,谷雨气道:“一惊一乍,这么条小蛇怕什么!”沈辞云却登时脸色大变,先将陈无双一把拽到身后,也不管白衣少年趔趄着摔倒在地,如临大敌般抽出古铜色长剑,湛蓝剑光眨眼间迎风而涨,“退后!” 黑裙少女毕竟与他师出同门,朝夕相处了十年极为默契,没等他出声就已经持剑在手戒备,谷雨反应也不慢,顺手拉了常半仙一把,青色剑气喷薄而出挡在前面,“公子,没事吧?”陈无双摔得一蒙,灵识里确实发现了这条不起眼的小蛇,茫然道:“怎么了,你们怕蛇?” 小黑蛇已经停在了原地,半截身子竖立起来吐着信子,似乎也在打量面前严阵以待的修士。沈辞云紧紧盯着它,轻声道:“我见过这种蛇,是凶兽。”陈无双脑子转得极快,不可置信道:“你是说百花山庄?” 沈辞云说过,十年之前自称来自黑铁山崖的那群神秘蒙面人,就是带着一头实力强横的凶兽,灭了花家满门,再后来他就去了孤舟岛,现在说认识这种蛇而墨莉没有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小黑蛇就是当年蒙面人带着的那种凶兽。 只是不过一尺来长的蛇,能有什么本事让强行晋入五境的花千川都难以匹敌?这又会不会就是让康乐侯手下铩羽而归的湖底凶兽?常半仙满面惊恐,也不知道是天生怕蛇,还是被几人紧张情绪所影响,哆嗦着身子藏在陈无双背后不敢露头。 沈辞云紧咬着嘴唇沉沉点了点头,盯着小黑蛇的眼神里似乎要燃起火苗来,湛蓝色剑光随着他呼吸一起一伏地不停波动,显然情绪已经到了将要爆发的临界点。陈无双瞬间放出灵识笼罩方圆数里距离,松了一口气道:“附近没有别人。” 言外之意是,这条小黑蛇或许不是沈辞云当年见过的那条,在他半数化为实质的灵识下除了五境修士之外几乎无所遁形,要是有修士在暗中藏身的话绝对躲不过去,可不是谁都有常半仙那么好的命,能捡到隐藏自身气息的宝贝。既然没有人,就不用怕什么黑铁山崖了。 小黑蛇没有动静,挺立着半截身子轻轻摇晃,看不出有敌意,也没有离去。沈辞云恨声道:“我不会看错,当面修为最高的蒙面人手腕上就缠着这么一条蛇,他说,那是南疆玄蟒。”陈无双闻言诧异道:“他管这不如根树枝长的蛇,叫蟒?” 世人皆知,蛇大为蟒,蟒修而为蛟龙。能称得上是蟒的,无不是体型骇人的庞然大物,可眼前这条小黑蛇还不如常半仙的腰带长,粗细还比不上成人拇指,而且身上毫无官帽山下黑虎那种不可一世的凶悍气息,黑铁山崖的人怎么会把它称作南疆玄蟒?莫非南疆十万大山里的蛇类跟世人的认知不同,竟是以小为尊? 正在此时,小黑蛇却猛然有了动作,蛇身迅速一扭张口吐出一团黑雾包裹住自身,随即体型急剧增大,眨眼功夫就变成一条长有十丈、粗有二人合抱的黑色大蟒,浑身上下鳞次栉比的巨大鳞片怕不有常人手掌大小,泛着油亮的黑光,隐隐竟有金属质感,土黄色的两只眼睛冰冷闪烁着凶光,比谷雨准备用来盛鱼汤的碗也小不了多少,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腥味。 常半仙吓得惊呼一声瘫坐在地上,正好碰到陈无双放在旁边的大铁箱,少年回过神来一把扶住铁箱子,灵识之中现在才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这南疆玄蟒名副其实,实力绝对高于四境修士!沈辞云与墨莉面色沉重地一左一右站在前面,往后几步触手可及处就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六品剑修谷雨,三人隐隐站成一个三角形,将毫无真气的陈无双挡在后面,顺带着也护住了姓常的邋遢老头。 这时众人才看清楚小黑蛇的真实面目,沈辞云抬手指着南疆玄蟒硕大头颅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陈旧伤痕,“果然是它!当年就是挨了我爹爹全力一剑,这道疤痕我决计认不错!”此话一出口,本来还想着试试硬拼一场的陈无双当即心头一凉,青衫少年说过,他爹爹白衣判官沈廷越十年前是四境七品的修为,而且是昆仑苏慕仙的亲传弟子,被他全力一剑劈在头上,南疆玄蟒竟然都没死,这等本事委实骇人听闻,绝非几人能敌。 谷雨攥紧了剑柄,道:“这么说,它是来找你寻仇的?”陈无双缓缓摇头,“不,那时候辞云才多大,它就算见过也不认得了。应该是我们身上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这也不对,除非在官卖上众多修士聚集的时候南疆玄蟒就有所发觉,否则不可能一路跟到这里来,可如果那时候它敢露面,花船上光一个空法神僧就够它喝一壶,更别提驻仙山、越秀剑阁都有弟子在场了。 “它是跟着这老头来的!”白衣少年顷刻间就想到了关键之处,昨夜常半仙上门来坑蒙拐骗,紧接着天还没亮就察觉到异常危险的气息,这可怕的凶兽十有八九真是追着邋遢老头来的,如此看来,难道它想要的是那颗奇怪的珠子? 不等其他人再说话,南疆玄蟒阴冷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浓重的不屑,硕大的蛇头一晃,扭动着身躯就朝众人扑来,十丈远近对体型如此庞大的黑蛇而言,不过是一个探身就能触及到的距离,站在前面的墨莉平平伸出去的剑尖甚至已经能碰到了它坚硬的鳞片。 “打不过!找机会先跑!”陈无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背上铁箱子拽起常半仙就往后退,打斗这种事,公子爷实在是插不上手。 第五十三章 苦斗 谷雨很喜欢冬天,她觉得京城最美的地方,就是被半尺厚的皑皑白雪覆盖的流香江,弯弯曲曲风姿绰约,像极了楼主大人蟒袍上绣着的银龙,也像极了十六七岁少女的心事,干净而纯洁。南疆玄蟒冲过来的势头之凶如同惊涛拍岸,吹在脸上的劲风冰冷彻骨,比隆冬时节从雍州一路卷着漫天杀气压向中原的北风更烈。 电光火石间侍女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公子爷嘴上喊着快跑,脚下却一步都没动,那靠着一颗奇怪珠子坑蒙拐骗的邋遢老头,早已经连滚带爬奔出去数丈,陈无双扶着大铁箱子半蹲着,眉头紧皱。体型巨大的黑蛇面前,首当其冲的是墨莉,相貌极美的少女临危不乱清吒一声,轻飘飘转身避开势大力沉的一撞,轻盈脚步像是一只在风里挥翅的黑色蝴蝶,美艳不可方物。 在黑裙少女险之又险闪躲的同时,沈辞云跟谷雨毫不犹豫一起出了手,陈无双暗骂一声糟糕,被那没脚的畜生占了先机,再想脱身可就千难万难了,而且南疆玄蟒十丈长的身躯盘踞在南面,好巧不巧截住了几人去路,就算找到机会逃跑,也只能返身向北再去洞庭湖,情势极为不利。 一青一蓝两道炫目剑光各分左右攻向大蛇头颅两侧,沈辞云虽然修为比谷雨低了一个品级,但剑气之强却不逊色多少,单论体内真气甚至略强些,南疆玄蟒长信一吐目露凶光,面对二人夹击竟然不屑于躲避,硕大头颅如同精铁铸就一般,硬抗两名三境修士锋锐剑气。 如中败革。 始终以灵识关注场中情形的陈无双大惊失色,孤舟岛的功法他不太了解,但是侍女的青冥剑诀到底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亲传,当日密林中七品邪修冯秉忠应对起来都有些棘手,虽然这一剑仓促之中没有发挥出全部实力,照少年预想也足够让这凶兽暂避锋芒,没想到实打实刺中它头颅之后,竟然只在鳞片上留下一个深有两寸的小孔。 沈辞云幼时就曾亲眼见识过南疆玄蟒何等强横凶悍,比起旁人来心里多有了几分准备,此时含恨出手反倒比谷雨青冥剑气威势更大,刺穿鳞片的伤口里已经有腥臭蛇血缓缓渗透出来,对这凶兽而言最多只能算是皮肉之伤。 墨莉转身之后动作并没有停顿,而是顺势腾空盘旋而起高高越过蛇头,右手剑指朝下一引,通体漆黑如墨的佩剑接踵而至,悍然刺向大蛇双眼之间,随即左手抽出那柄薄如蝉翼的胭脂剑来,真气灌注下绯红剑光瞬间出现,抬手又是一剑劈下。 陈无双当机立断大喊道:“谷雨!打蛇打七寸!”南疆十万大山里穷凶极恶盘踞,究竟其中有多少种凶兽从来没人说得清楚,但只要是蛇总归有个避不开的要害,正是七寸。侍女立即会意,不待墨莉第二剑击中就全力凝聚起青冥剑气,电闪般斩向大蛇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沈辞云甚至来不及开口阻拦。 “没用!这畜生与其他蛇类不同,要害不在七寸,攻其首级!”青衫少年眼见谷雨势大力沉的一剑仅仅让南疆玄蟒身上紧密相连的鳞片出现一道浅浅伤痕,不由想起十年前百花山庄门前一战的景象来,那时候的花千川也曾尝试斩其七寸,但见效甚微,反倒不如身上带着伤势的沈廷越拼命劈在大蛇头顶的一剑。 墨莉御剑术被大蛇偏头闪开,胭脂剑倒是实实在在劈在大蛇头上,巨大反噬之力震得她虎口几乎裂开,阵阵发麻。南疆玄蟒怒极,巨口中竟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蛇身一屈之后迅速弹射而起,张嘴就要吞下虚立在空中的黑裙少女。 沈辞云双眼欲裂,可他跟墨莉的距离本就比南疆玄蟒远了一些,想要救人急切间也来不及了,双手握住古铜色剑柄举过头顶吐气开声,踏前数步狠狠劈在大蛇挺立身躯而暴露出来的胸腹部位,这也算是围魏救赵的无奈之举。谷雨则咬牙抬剑往上斜斜一撩,青冥剑气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斩向巨蟒下颌之处,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它。 粗壮蛇身翻滚过的地方,人高的茂密芦苇纷纷倒伏成一片,已经跑出去很远的常半仙回头看了看正在苦斗的三人和傻着的白衣少年,愤愤吐了口唾沫:“缺心眼!”犹豫了片刻却又返身跑回来,阴沉着脸站在陈无双背后,口中念念有词,不住地低声嘟囔。 南疆玄蟒巨大的毒牙甚至离墨莉不过只有三尺远近,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要咬合时,黑裙少女急中生智回手接住自己佩剑,举臂扎向其暴露在眼前的上颚,那里可没有鳞片护着。可大蛇仿佛早料到她有此招,巨大头颅微微一侧,以蛇牙撞向剑身,二者甫一接触,一股大力就让墨莉紧握着的长剑脱手而出,整个人在半空中吐出一口鲜血远远倒飞出去,显而易见被震出了内伤,几乎没有余力再维持身形,重重摔在龙王庙门口。 沈辞云的剑重,力劈华山般在大蛇胸腹相对薄弱的鳞片上划出一溜火星来,谷雨几近凝成实质一般的青冥剑气也狠狠命中了它下颌,南疆玄蟒吃痛,蛇身扭动间长尾一甩就冲两人抽去,这一下非同小可,饶是三境修士也扛不住如此迅猛的一击,凶兽之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陈无双大急,跑过去先扶起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如纸的墨莉,伸手就要摸向刻着保命符咒的大铁箱子,尽管每次使用只能激发出陈仲平一道剑气,奏不奏效也得试一试再说了。危急时刻,常半仙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佝偻着身子大喊一声:“再支持片刻,我有法子困住他十息时间!” 白衣少年愕然转头偏向邋遢老头,一个二境三品的不入流修士,能困住沈辞云三人联手都奈何不得的南疆玄蟒十息之久?这次却也由不得他不信了,墨莉明显伤势不轻再无一战之力,自己要是现在以灵识激发封印在符咒里的青冥剑气,万一不奏效反而更麻烦,再说,少年心里也有盘算,眼下用出撒手锏还不是时候。 沈辞云狼狈地就地一滚勉强躲避开蛇尾一扫,谷雨也惊鸿般腾跃开去,但仍然被呼啸而来的劲风逼得身形一滞,胸腹间似乎受了重重一撞,喉头微甜险些喷出血来。陈无双咬咬牙,孤注一掷喊道:“信他一回!” 人在强烈的危险之中往往能爆发出来无穷潜力,沈辞云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半躺在白衣少年怀里的同门师姐,狭长凤目中眼神一凝不退反进,倒提着古铜色重剑悍然踏前两步站定,拼命的时候容不得半分迟疑和拖沓,“定风波!” 以他手中长剑为中心,湛蓝色光芒好似万顷碧海中的水波一般圈圈散开,与八百里洞庭相接相连成一片浩瀚,青衫少年反手持剑当胸而横,目光坚定而从容,谷雨讶然发现只有三境五品的他,真气之雄厚远在苦修十余年青冥剑诀的自己之上。 剑光如水,眨眼间就将南疆玄蟒十丈长的巨大体型完全笼罩在内,范围大到连陈无双如雪的白衣都染成好看的蓝色,墨莉无力地唤了一声师弟,强撑着要站起来却被惊讶的司天监嫡传弟子按住肩头,他感觉得到,沈辞云使出来的御剑诀威力甚至不在青冥剑诀之下,但青衫少年好像力有未及,如同一个三四岁的幼儿强行举起一把边军所用的大刀,摇摇晃晃步履蹒跚。 兽类的灵觉更胜人类修士,南疆玄蟒也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蛇尾一收浑身卷成一盘,头颅高高抬起,阴冷地盯着额头上已经沁出豆大汗珠的沈辞云,湛蓝色剑光终于停下了蔓延扩散的势头,轰然巨响犹如怒浪排空,层层叠叠的剑气像深海漩涡般骤然收缩,反击大蛇周身。 与此同时,沈辞云踉跄一步差点跌倒,谷雨忙纵身到一旁伸手扶住他退后十余步,南疆玄蟒瞬间将头颅深深埋在盘成一团的蛇身之中,任由无数剑气乒乓集中体外鳞片,青衫少年双目微眯:“当年我爹爹判断得没错,它的要害果然在头上。” 独自在不远处沉默了半晌的常半仙终于也有了动静,邋遢老头浑身气质一变,谷雨愕然间竟然从他眼中看到了楼主大人才有的那种睿智而果决的眼神,脏兮兮的衣服此时再也束缚不住他出尘的仙风道骨,“侥幸!只有十息时间,快走!” 第五十四章 穷追不舍 常半仙毕竟人老成精,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顾不得惋惜刚泡好的一壶“青山雪顶”和一锅洒在地上的鲜美鱼汤,一马当先御空就往北面洞庭湖而逃,谷雨回过神来犹豫一下迅速抓起墨莉,沈辞云则带着陈无双一同御剑紧跟其后,十息时间太短了,耽误一分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 侍女之所以没管自家主子而是救起墨莉来,有两个缘故。一是相比而言三人中她伤势最轻,把陈无双留给沈辞云或许关键时候能互相照应,毕竟公子爷保命的手段还没使出来;二来也是考虑男女有别,墨莉现在站都站不稳,就算是同门师姐弟也不好一路被少年抱着逃命。 陈无双脚下踩着青衫少年的古铜色重剑,耳边风声呼啸,留心放出灵识一探,却发现玩命逃窜的常半仙并非御剑,脚下踏着六个不停旋转变幻位置的铜钱,竟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奇门法宝,想到他自称最擅占卜之术,那六枚铜钱应该就是起卦用的爻钱,这老头身上似乎还藏着不少秘密。 湛蓝色剑气散去之后,南疆玄蟒昂起头来正要去追,却骇然发觉自己被一种玄妙力量禁锢在原地不能移动,这种力量不是束缚,而更像是缩地成寸一般,它庞大的蛇身仍然能够活动自如,但不管怎么用力都没有前行半步,愤怒的大蛇猛烈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 沈辞云咬着牙全力冲刺,连回头去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那老头说了,十息,仅有十息! 分心以灵识探查墨莉伤势的谷雨此时却转过头来,紧皱着眉道:“不好,墨姑娘中了毒!”陈无双心里立即一凉,早该想到那畜生既然有毒牙就一定会用毒,看来是墨莉勉强在蛇口脱险的时候,不经意间就着了道,可此时时间紧迫、危急万分,停下来疗伤逼毒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又身受重伤聚不起真气来,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 十息匆匆而过,常半仙猛然回头,就看见南疆玄蟒潜入湖水之中穷追不舍,硕大的蛇头昂在水面上,速度极快地游动,“追上来了!”陈无双灵识之中也有所感,面色铁青沉声道:“改道向西,或许能追上白马禅寺的花船,找那老和尚帮忙!” 洞庭湖上康乐侯的官卖昨日才结束,空法神僧这等身份必然要多停留一日,与其他门派修士叙叙旧,和尚们人数不少,不可能都大摇大摆御空而回,而且花船本就航行速度不快,运气好的话或许有希望能在空法上岸之前截住,有五境修为的神僧相助,好歹能正面与那凶兽周旋。 沈辞云跟谷雨都是心思通透之辈,立刻就想到了陈无双所言极具可行性,毫不犹豫转了个弯直往西而去,常半仙低低骂了一声无奈也跟在后面。白衣少年没去过南疆,也不知道十万大山深处是否也有洞庭这么大的水域,可那大蟒分明水性极好,游动地甚至比在陆地上蜿蜒行走还快了些,基本能与几人御剑速度相持平。 谷雨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禁暗自心忧,她跟沈辞云现在御剑尽管极快,但这种爆发一样的速度终究难以持久,而且刚刚苦战了一场,真气都有不小的消耗,等真气难以为继时必然会慢下来,等那时候再被那南疆玄蟒追上的话,真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了,可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也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希望黑色大蛇也撑不住长时间维持冲刺状态。 南疆玄蟒离前面望风而逃的几人只有不到千丈距离,十息之间能飞出去这么远已经是沈辞云和谷雨用尽了全力的结果。它是自幼长在人迹罕至的十万大山中的天生异种,被神秘人带出南疆的时候就有相当于人间四境七品修士的实力,去百花山庄时已不弱于五境九品的高人剑修,可那场争斗中花千川、沈廷越接连使出惊为天人的两剑,硬生生将它劈落了一个境界,因此才被人安置在湖底自行修炼疗伤。 原本多年没人发现它藏身在此,不巧有次趁着月圆之夜露面出来汲取天地灵气时,被康乐侯府中供奉的一名修士发现端倪,三四年时间里许家侯爷先后派出过数批修士前来寻它,一开始倒是真想着斩杀了这条凶兽,后来得知其实力强横之后则是换了思路,想着降服了收为己用,多次围而不杀伺机困住它再图后计,所以才将消息瞒了下来,否则凭许家的手段请来几个五境修士出手也不是太大难事。 几年下来南疆玄蟒也发觉许家派来的人手一次比一次强大,甚至最近的那回要不是拼着修为受损放出本命丹毒,伤了那两个修为不弱的七品剑修,十有八九就真被侯爷得了手。本想着再恢复一些元气就离开此处换个别的去处藏身,没想到竟然感觉到岸边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息,凶兽的灵觉胜于人类百倍,况且黑蛇曾有五境修为,自然分辨得出来那种气息是什么,那是气运! 气运一说听起来玄奥难懂,往往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其实真要解释的话也不难理解。陈无双就曾经听不靠谱的师父提到过,所谓气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天地意志的一种认可,山脉得了气运就挺拔雄壮、水流得了气运则聚成江河,当年出手相助大周的白马禅寺了然神僧和陈家先祖,就是认为太祖李向气运加身,能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种要紧的东西若是被凶兽得了去,后果自然就不堪设想了。 南疆玄蟒天性凶残,当察觉到几乎整个楚州的气运都在岸边某个人身上时,虽然没有恢复全部实力,仍然不肯放过天大的机缘,区区几个三境修士而已,在它面前挣扎不了多久,沈辞云的那一式“定风波”只要拼着受伤熬过去,那馋人的气运就可以看做是大蛇囊中之物了,没想到最不起眼的那个老头却出人意料地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它困在当场。 眼见就要到手的机缘飞走,黑蛇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放弃,说不定追上那些可恨的修士,自己就能恢复修为甚至更上一步,到那时候再也不用受人控制,回到南疆也能占山为王,有几个人敢闯进十万大山里找死? 谷雨眼见怀中虚弱无力的墨莉俏脸上泛起一抹妖异的紫色来,不由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也不管是不是对症,从腰间香囊摸出一粒司天监的疗伤丹药塞进她嘴里,只能寄希望她能借药力恢复些真气自行压制住毒性蔓延,坚持到能找到白马禅寺众人再想法子,空法身上必然有白马禅寺的灵药,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得到空相国师亲手炼制的丹药也说不定。 陈无双灵识紧紧锁在身后千丈距离的南疆玄蟒身上,见距离暂时没有被缩短,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诧异地感觉到此时的沈辞云体内真气仍然澎湃如初,虽然奇怪,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活在世间谁身上还没有个秘密。 转念再想,心里五六成把握猜测那凶兽可能就是奔着自己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奔着从常半仙手里强行借来的那颗不认识的珠子来的。这老头身上的秘密恐怕更多,明明有能困住那等凶兽的本事却被自己抢了宝贝,这事细想起来颇为蹊跷。何况康乐侯是什么人,能让常半仙给自己儿子取名字,从另一个角度上就能说明这邋遢老头绝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必然有过人之处。 陈无双对自己离神识只差数步之遥的灵识极为自信,挨了自己好几拳的老头没有刻意隐瞒修为境界,最多只有二境三品,就算谷雨看错了,他也不可能看错。寻常修士二境三品刚刚才能外放真气御剑升空,而常半仙踩着六枚滴溜溜旋转不停的铜钱,速度丝毫不慢于沈辞云。 而且,旁人没注意,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却知道,他那六枚铜钱上刻着的字样如出一辙,都是“承天通宝”。大周的承天年号是太祖李向亲笔定下,后来短短一年之后就又改元为“正平”。也就是说,这六枚铜钱是大周开国时所铸,仅流通过一年时间,存世量极少,一千三百多年匆匆而过,司天监都不一定都凑出来六枚。 陈无双对此不太好奇,他在意的是,这姓常的古怪老头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颗引来了南疆玄蟒的珠子到底又是什么东西。 第五十五章 神算常半仙 在出京之前,陈无双一直认为能御剑飞行是一件非常潇洒的事情,尤其是在流香江灯火辉煌的夜里,白衣如雪的英俊少年郎脚踏仙剑乘着明净月色飘然而至,嘴角上若是再有三分似笑非笑的桀骜气质,那绝对能让所有花船上的姑娘倾倒在他怀里。 所以他才对十年都没修出来真气的抱朴诀始终有些耿耿于怀,为这事陈无双有一阵子几乎天天去找陈伯庸评理诉苦,到后来镇国公爷只好长时间躲在观星楼七层上闭门不出,以此求个清静,陈仲平见没了帮手也胡乱找了借口灰溜溜趁夜离了京。 三师叔陈叔愚倒是个实在人,没有避而不见,但每次少年唠唠叨叨说一个时辰,他最多嗯一声代表听见了,其实头也不抬地翻看玉龙卫络绎不绝传递而来的信件,然后挨着提笔回复,再绑在信鸽腿上放出去,周而复始不知倦怠。陈无双怀恨在心,等师父回来第一件事就付出了保证再也不提换门功法的代价,央求着打了几只信鸽烤来吃,以此发泄心中不满。 但现在,一连跟着沈辞云飞了快两个时辰的他,却觉得御剑其实是个很辛苦的差事,除了青衫少年还有余力之外,旁人都不好过。常半仙脚下的六枚铜钱像是病入膏肓一样转得越来越慢,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所有铜钱都在轻微颤动,要不是刚才谷雨见情况不对扔给他两枚恢复真气的丹药,只怕早就一头栽进洞庭湖里去了。 谷雨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时不吭地服下丹药强自支撑,体内的真气所剩无几,看样子最多也就还能再坚持两刻钟,最要命的是墨莉,那南疆玄蟒的毒很是厉害,只是轻微沾上一丝就让她难以压制毒性,原本在经脉中流动的真气像是被冻结住了一般,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来。 黑蟒似乎不急着立即就追上来,反而有意放慢了速度保持着八百丈距离吊在后面跟着,兴许是想等几人耗尽了全部真气再动手,八百里洞庭渺无人烟,也不怕他们逃到哪里去。谷雨心知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御剑并排飞到自家主子身边,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解下腰间香囊道:“公子,咱们带出来的东西都在我香囊里,你拿好了。” 白衣少年立即就明白了侍女想要做什么,怒道:“你敢!”谷雨凄然一笑,看向沈辞云轻声道:“辞云公子,我会把你师姐先交给常半仙照顾,你看护好我家公子,莫要让他···我去挡一阵子,你们···别回头看。” 身为司天监观星楼主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之一,谷雨在出京之前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上一个叫谷雨的姑娘死在南疆,这一任谷雨死在南疆玄蟒口中,或许也能算是一脉相承吧。司天监还会有下一个谷雨,但嫡传弟子只有陈无双一个,两者孰轻孰重不难判断。 虽然她体内的真气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但要是真铁了心涸泽而渔地拼命,三境六品的剑修谁敢小看半点?明知道陈无双背后的铁箱子上还封印着仲平先生的两道剑气,可上次对付冯秉忠的时候白衣少年的惨状她还历历在目,连他也没了保命手段的话,几个人就真的谁也活不成了。而且,那剑符只剩下用两次的机会,离剑山开启还有十个月,公子得省着点用才好。 陈无双大惊失色,怒道:“你要是敢去,我立刻自废识海,狗日的剑山老子不去了!”谷雨第一次温柔地笑出声来,目光从容而坚定,轻声道:“要不是为了公子,我真想跟薛山一起去雍州去北境,去杀妖族···像我这样的人,司天监还有二十三个,公子去求求仲平先生,他会让小满来接替我。” 白衣少年楞在当场,暗自后悔怎么就没有发现,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也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一直以来他都把谷雨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却从来没想过她不过才比自己大了一两岁,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苦命人,可惜薛山那王八蛋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沈辞云摇头不肯答应,更没有伸手去接她手里托着的储物香囊,“谷雨姐姐,我还没喝够你亲手泡的茶···”常半仙掐了掐指间,突然也飞到几人一侧,面露喜色喊道:“不必寻死觅活了,老夫起了一卦,转机就在前面不远处!快走快走,那大长虫可要追上来了!” 陈无双第一次对这个冒充自己师父的可恶老头产生好感,忙跟侍女说:“听见没有,这老···常半仙这时候自身难保,不会骗人,他说能困住南疆玄蟒十息就困了十息,他说有转机肯定就有转机,快跟上!”说罢拍了拍沈辞云肩头,后者马上会意,催动佩剑瞬间加速,不给谷雨再商量的机会。 谷雨总不好带着墨莉一起去拼命,为公子拖延时间是自己该做的事,犯不着把人家孤舟岛的弟子也搭进去,只好收起香囊再度跟上,有意瞥了眼常半仙的古怪法宝,心里暗自叹息,罢了,既然公子相信,那就再听他一回,就算他说不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南疆玄蟒感知到几人又再加速飞行,土黄色双瞳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它在水中游动全凭自身强大的肉体力量,而且蛇类天性喜阴,时刻能受洞庭水韵滋养,消耗微乎其微,只等他们真气用尽再动手,到时候就都成了嘴边的肥肉,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过多久,对所谓转机半信半疑权且一试的谷雨,就不得不对邋里邋遢的常半仙刮目相看了,因为她听见陈无双既诧异又惊喜地低呼了一声,“咦?是越秀剑阁那个陆不器!”当日在官卖上,越秀剑阁弟子陆不器声称要送天下修士一场大机缘,短短三句话搅浑了一池子水之后御剑南去,还被陈无双骂了一句姓陆的果然不是东西。 原以为他定是赶回云州找靖南公任平生复命去了,没想到还在楚州停留,而且就在洞庭湖上。陈无双的灵识远胜于其他人,自然最先发现了他御剑而行的气息,立刻扬声喊道:“陆前辈,我乃陈仲平弟子,遭遇险境难以脱身,请前辈看在司天监面上出手相助!” 沈辞云也附和出声道:“陆师叔,晚辈孤舟岛贺安澜座下弟子沈辞云,请师叔出手相助!”他跟陈无双不一样,自幼跟着村子里李夫子学过圣贤道理的青衫少年对礼数看得极重,此时开口并不是担心司天监分量不够,而是不愿意让越秀剑阁觉得孤舟岛教出来的弟子不懂长幼有序,见了跟自己师父平辈的修士必须先打招呼才是。 常半仙一听两个少年一个喊前辈、一个口称师叔,立即大喜,“姓陆的是哪家门派的高人?九品还是十品?”谷雨对他的态度好转了不少,解释道:“是越秀剑阁的陆不器,应该是四境。”当日接触太少,只远远看过一眼知道陆不器修为比自己高,至于到底是几境几品却并不清楚。 陆不器显然是听见了呼喊,而且出声的这二人报出来的身份让他不得不重视,一个是司天监陈家下一代的唯一一棵独苗,另一个则是自己当年故交的弟子,见死不救岂是自诩正道的修士所为? 常半仙已经看见远处正有一道水色剑光呼啸而至,浑浊的瞳孔没来由一凝,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嘿,八品剑修,总算不用我出手了,那小子倒也命大。” 陆不器刚到近处没等开口,灵识就已经感觉到几个少年各自都有伤在身,后面不到六百丈处紧跟着一条凶焰灼灼的巨大黑蟒,立即明白了陈无双等人的处境,冷哼一声道:“在往西不到百里便是白马禅寺众位高僧所在的花船,我挡着这畜生,你等先走!” 官卖上陆不器虽然没有跟两个少年打过交道,称得上是素昧平生,但他见识非凡眼力不浅,一个照面就认出来谷雨的青冥剑诀,再看沈辞云用的确实是孤舟岛御剑术无疑,况且越秀剑阁作为大周南边最后一道屏障,最大的职责就是坚守剑山,不许十万大山凶兽北上祸乱人间,眼见洞庭湖里竟然有凶兽光天化日露面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他也能看出来南疆玄蟒非同小可,凭他一人之力极难将其斩杀当场,再者还有要事要办,耽搁不起太久时间,但出手拦住那凶兽一阵子让司天监、孤舟岛弟子先脱离险境却不算太大难事。依陆不器的判断,几个少年或许是打扰了这大蟒修行才惹来这等麻烦,只要自己出手,凶兽见事不可为多半就知难而退了,回头自己把它出现在洞庭的事告知其余修士门派,围攻歼灭就轻松多了。 可惜事与愿违,几个少年满脸惊喜的道谢跟他错身而过之后,陆不器惊讶地从黑蟒土黄色的双瞳里看到一股浓重的决绝之意,这畜生竟然打算不死不休!难道那几个小兔崽子仗着师门煊赫不知死活,抢了它的凶兽蛋不成? 第五十六章 一气化三清 四季如春的云州地处大周边陲,西接肃州高原无尽雪山,往南越过绵延数千里的剑山山脉,便是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南疆十万大山,剑山之北隔着一条山谷,就是靖南公一脉执掌的越秀山。 追溯渊源,越秀剑阁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三千年之久,因其地理位置太过特殊,自古以来肩负着看守剑山阵法、阻止凶兽北上的重任,历朝历代对其掌门都多有倚重,到了大周更是被封为与陈家先祖平起平坐的一等公爵,地位之高不次于坐镇京都的观星楼主。 陆不器不是云州人,他祖籍是东南沿海的江州,虽机缘巧合被越秀剑阁一位长老收为弟子,但论及修行天资却并不出众,更兼为人少言寡语刻薄古板,好在骨子里有股狠劲,曾多次孤身一人仗剑杀进十万大山,尽管九死一生里磨砺出来的四境八品修为不算顶尖,可要说天下修士谁杀的凶兽最多,他绝对能名列前茅。 南疆玄蟒怒气滔天追到近处的时候,陈无双等人才堪堪逃出去五六百丈距离,如果他此时闪身避开,几个少年必然在劫难逃。陆不器深深吸了一口气,横剑拦住黑蛇去路,喝道:“孽畜敢尔!”随着话音,一道不逊色于天上日光的纯白剑气骤然斩向湖中,还有数丈距离时强大无匹的真气就已经将水面压出一道深有三尺的凹陷,风声烈烈去势极重。 黑蟒在水中游动地虽然快,但想盘踞起来却无处借力,面对八品剑修陆不器的这一剑,它庞大的身躯反而有些吃亏,土黄色的双瞳中满是阴毒神色,千钧一发之际硕大头颅猛然折返,险险避开要害,身上的鳞片却被剑气擦边扫中,如同被烈焰炙烤般冒出一缕青烟,滋呀作响。 陆不器这一剑主要是想显露实力逼停凶兽,好让它知难而退,只要对峙半刻钟功夫,那几个少年就能有把握在被黑蟒追上之前,先找到白马禅寺众僧所在的花船逃出生天。若是平日里,不管最终能不能斩杀这条孽畜,越秀剑阁的修士碰见了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它,可现在不行,他还有要紧事情去办,不能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耽误时间。 兴许是因为两家地位相若,越秀剑阁的弟子对司天监都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认为陈家能得了镇国公的位置大半是由于近水楼台的缘故,都是一等公爵,靖南公听起来却好像比镇国公低了一头。况且靖南公的爵位说是世袭罔替,其实只封赏给越秀剑阁历代掌门,掌门之位并非跟陈家一样是世袭的,而是由上任掌门与其他长老共同推举出来的人选,这也就导致了门中竞争甚为激烈。 陆不器很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想着去争掌门,可对司天监也确实没有什么特殊好感,他肯出手相助,一来是觉得毕竟天下正道同气连枝,这等凶兽人人得而诛之;二来则是因为跟沈辞云的师父贺安澜早年曾有些交情,不好见死不救。 四境八品修士的剑气之强绝不是谷雨等人能比拟,加上南疆玄蟒此时仍未恢复到十年之前的巅峰境界,被他剑气扫中登时痛嘶连连,再转过来头时冰冷的眸子里就多了几分慎重,它心里比陆不器更急,眼见那身藏气运的白衣少年趁机逃远,不顾面前修士阻拦,竟作出一副拼死一战的样子来,三四丈蛇身腾地从水面上立起,湖水中粗壮蛇尾用力一搅,水面上立即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凶悍强横的气机四面激荡,空中忽然聚起云层来。 陆不器双目一凝,这黑蟒的实力虽然没有强到他应付不了的地步,但气势之隆极为骇人,连数次仗剑杀进十万大山边缘的他都生平仅见,“五境?不,是四境。”他面色一肃,右手掐起剑诀来凝神戒备,浑身真气汹涌蠢蠢欲动,身形如渊渟岳峙般岿然不动,漫天白色剑光滚滚翻腾,长剑龙吟出声。 沈辞云等人不敢怠慢全力御剑西行,跑出去的距离远到灵识已经无法探知到陆不器这边的战况,陈无双半数的神识勉强还能感知到几分,骇然道:“姓陆的这么强?说不定能杀了那凶兽。”最先摇头的却是常半仙,“五境之下杀不了它,那长虫拼起命来厉害得很,在岸上要不是没全力出手,咱们早成了它腹中之物了。” 湖里漩涡越转越急,几个呼吸的功夫漩涡边缘就上升到比水面高出数丈的高度,而后立即向内收缩成一道水龙卷,呼啸破空,遥遥上接云层,若是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在此处定会讶然发现,这比起那日薛山天杀刀阵所形成的风卷何止强了十倍,单是水龙卷甩出来的四溅水珠,每一滴甚至都不次于吴北河松风剑诀幻化成的剑气松针。 陆不器怒哼一声,御剑骤然横斩向水龙卷中间最薄弱纤细之处,他对战经验极为丰富,知道若是再迟疑片刻,黑蟒水龙卷的威力就会越来越大,兵法有云,半渡可击!他的佩剑突然如长鲸吸水一般将漫天剑光收敛于自身,灼灼耀眼的白光让人不敢直视,一剑横出,天地皆为之一静。 无声无息。 水龙卷一分为二,上接云层的部分失去支撑,轰然化为倾盆大雨泼洒而下,南疆玄蟒深藏在水面下的半截身躯疯狂地扭动中漩涡旋转不止,只剩一半的水龙卷又节节升高攀上云层。陆不器眉头一皱,比起人类修士来,凶兽往往更容易掌控自然之力,蛇类生性喜水,在辽阔的洞庭湖上与之相争确实不占优势,何况,这孽畜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估,隐隐甚至在他之上。 若是生死关头,拼着鱼死网破陆不器有七成把握跟南疆玄蟒斗到两败俱伤,但眼下委实没有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想着拦住它半刻钟即可,但看眼前形势凶兽显然没有耐心跟他继续纠缠,倒让他落个被动局面,有些束手束脚的感觉。 水龙卷再度横亘在云水之间,甚至比刚才更粗壮了几分,急速旋转所甩出来的水滴劲力十足,偶尔竟然有一两滴能刺穿陆不器外放的真气屏障。越秀剑阁四境八品的剑修无奈低声叹了口气,骂道:“这等凶兽怎么能越过剑山阻隔?那俩兔崽子究竟怎么惹了它?” 不敢再留余力,陆不器现在想收手只怕也不容易了,雄浑真气猛然灌注到佩剑之中,剑锷上雕刻的龙口中似乎发出一声幽远而荒凉的苍老龙吟,剑气瞬间在空中幻化出数百把跟本体一模一样的气态白色长剑,在他手诀不停的变换中悬停在南疆玄蟒四周,一眼望去景象极为壮观,正是越秀剑阁传承数千年的御剑术“化三清”。 道家有云,一气化三清,三者生万物。越秀剑阁这一门御剑术据传乃是上古剑仙遗留,修到高深处能以自身真气幻化神兵无数,看起来跟驻仙山吴北河的松风剑诀一个路数,但其玄妙处远胜百倍,两寸长的松针触敌既散、纯以数量取胜,而“化三清”形成的剑气神兵,只要修士真气足够支撑得下去,就能反反复复使用,与真的佩剑别无二致。 陆不器的佩剑名为游龙,在越秀剑阁中名气不小,乃是多年前一位长老得自于剑山,后来才传给了他,死在这柄剑下的凶兽没有半百也有三十之数,“化三清”更是他压箱底的手段,学成以来除了在十万大山施展过数次之外,极少在人前显露,如今形势严峻,也顾不上再藏拙了。 游龙剑顾名思义,一条银龙从剑柄盘身而绕,在剑锷上张开巨口吐出三尺剑身,煞是好看。陆不器冷哼一声,右手指诀接连变换,最终并指成剑朝前一点,数百把悬停在半空的剑气神兵立刻得了号令分成两拨,一半刺向正要撞击陆不器的水龙卷,另一半则如同乳燕投林悍然冲向南疆玄蟒硕大头颅。 第五十七章 脱险 离白马禅寺包下的那艘奢华大船尚有三百丈距离时,谷雨体内的真气已然百不存一,浑身香汗淋漓的侍女紧咬着牙压榨出最后一丝潜力来,总算抱着怀里的墨莉,在众多和尚诧异的目光中摔落在甲板上。 紧随其后的沈辞云倒强上不少,勉强扶着陈无双稳稳落下身形,再后面的常半仙已经支持不住栽在湖里,空法神僧闻声站起身来,先令人把水里胡乱扑腾、显然不会游泳的邋遢老头救起来,这才问道:“几位小施主缘何落得如此境地?” 德高望重的神僧着实有些意外,凭陈无双、沈辞云的身份,就算是康乐侯得了失心疯也不敢明着在楚州境内下黑手,可几个少年显而易见是狼狈逃窜来这里求助,于是问道:“几位小施主缘何落得如此境地?” 白衣少年顾不得跟他说闲话,踉跄几步扑过去先把谷雨二人扶着坐稳,急道:“你这老和尚恁多废话,快先救人!”空法是自幼持戒的僧人,本来不肯多看两个姑娘,听他急切的语气中隐隐竟然好像带着哭腔,这才仔细打量过去,果然发现孤舟岛的黑裙少女脸上弥漫着一抹诡异的妖艳紫色,嘴唇发白双眼紧闭,立即知道是中了剧毒。 老和尚这时也容不得再顾忌男女有别,伸手搭上墨莉脉门一探,沉吟着从宽大僧袍里摸出一粒棕色丸药递给谷雨,“快先给墨施主服下,再晚些就救不得了。”谷雨迅速抓起丹药硬塞进墨莉嘴中,这才道:“神僧,墨姑娘她···” 沈辞云已经二话不说跪在空法面前,“求神僧救我师姐!”老和尚一挥衣袖,真气外放将他托起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墨施主所中之毒老僧从未见过,这丹药只能压制一时,要想痊愈除非空相师兄亲自出手。” 浑身湿透的常半仙被几个年轻和尚救上船来,六枚铜钱洒落一地在甲板上滴溜溜乱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他说的没错···那长虫的毒···厉害,得去找···找和尚的头儿,才能治。”陈无双见空法说能先压制住墨莉体内的毒性,反而先松了一口气,找空相出手对他来说不算难事,随即长话短说把前面发生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 空法神僧听到“南疆玄蟒”四个字,面色登时一变。陈无双之前首先想到找白马禅寺求助,就是因为在官卖上老和尚曾经嘱咐过他一句,说洞庭不可久留,遇到黑蟒之后少年自然想到,或许空法早就察觉到了湖水深处蛰伏着的凶兽有异常动静。 其实老和尚当时出声提醒是另有缘故,并不知道十万大山里有凶兽出现在楚州境内,这时听完陈无双的解释,确实大吃一惊,有心回去出手除了那孽畜,可墨莉的情况却耽误不起,五境十品修为的他阅历远超几个初入江湖不知深浅的少年,黑裙少女所中之毒必然是来源于玄蟒内丹,这种凶兽的先天丹毒最是难以医治,晚一分就少一分治愈的可能。 陆不器正是不久前刚从白马禅寺众人的花船上离开,对他的处境空法倒是没有过多担心,越秀剑阁的八品剑修实力不凡,就算打不过那凶兽,想要全身而退却没有太大问题。陈无双短短几句解释中有意避开了沈辞云幼时见过那条黑蛇的事,青衫少年也没插嘴多说,倒不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信不过空法,而是觉得这是朋友心里的秘密,自己不好多说少道。 老和尚缓缓点了点头,道:“想来是墨施主福缘深厚,空相师兄前日里就离了京,此时应该已经在寺里等着迎接师叔祖舍利子。几位小施主先稍作调息,恢复些真气就立即随老僧赶回白马禅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和尚说完这话挥手就放出两道真气,分别注入到沈辞云跟谷雨体内,二人登时精神一阵,只觉好像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瞬间涌入自己经脉奔腾前行。 本来几近油尽灯枯的侍女感受尤为强烈,空法所修的佛家真气跟司天监所传的功法大不相同,虽少了几分睥睨众生的锋锐,但却更为醇厚平和,仿佛一碗触手生温的参茶流进了干涸枯萎的经脉之中,柔顺的力量无声无息滋润着她四肢百骸,丹田气海得了强援缓缓生出新的真气,恢复速度比起自己调息来何止快了十倍。 分心两用的老和尚显然还有余力,偏头看了眼跟个落汤鸡一样、头发还往下滴答水滴的邋遢老头,笑道:“常施主,别来无恙?”刚刚放下心来的白衣少年心中生起疑惑,高高在上的五境神僧竟然认得常半仙? 常半仙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愤愤道:“你这和尚不当人子!明明神识早认出是我,为何还眼睁睁看着老夫掉进水里才让人来救?不过是当年欠了白马禅寺一笔债而已,至于···”陈无双正听到关键处,不料空法出声打断道:“施主误会了,方才贫僧在坐关悟法,确实未曾察觉几位行迹。” 所谓坐关悟法,就是指修士临时自封六识,将心神完全沉浸到某一件事物当中去探索修行之理,空法这种境界的修士不会说谎,看来是在尝试与那颗守静神僧留下来的舍利子做沟通,没察觉到空中有修士御剑委实情有可原。 陈无双不关心老和尚悟没悟到什么精深佛法,光头们的修行法门最是晦涩难懂,从古至今不知道多少天资超凡的僧人都难免钻了牛角尖出不来,这种天大的麻烦事躲得越远越好,沾上一点就怕被空相认为自己跟佛家有缘,那样的话好日子可就算到头了。 他在意的是,空法老和尚肯定知道常半仙的真实身份,这无赖老头今日表现出来的本事,远非寻常二境三品修士所能相提并论,陈无双实在没办法不怀疑他是有意接近,只不过猜不透他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身负血海深仇的孤舟岛沈辞云来的,更猜不透他是善意还是包藏祸心。 “哼,老夫早就算过一卦,你这和尚今生止于十品不得寸进,再坐关也没个屁用!”常半仙恨恨说道,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满情绪,本来他确实不想太早暴露身份,可现在被空法认出来,也没必要再嘴硬不承认,索性大大方方开了口。 白衣少年面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耸然一惊,这老头说最擅占卜之术看来并非信口开河,竟然早就判定了空法神僧一生所能达到的修为境界,这么说来,楚州小侯爷许佑乾的名字多半真是出自他手。可这常半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在人才济济的天下修士中特立独行,甚至曾与白马禅寺、康乐侯都有不浅的交情? 空法神僧呵呵一笑,摇头道:“贫僧不是为了修行再进一步,而是···罢了,是贫僧不对,还请常施主勿怪。”说到一半,老和尚突然话锋一转低头赔了不是,常半仙冷哼一声算是回应,陈无双却更是懵了,五境十品的高人啊,竟然肯向这邋遢老头认错? “常老头,你深藏不露啊···”白衣少年拉长语调,似笑非笑。 面对空法神僧时神情颇为倨傲的常半仙立马换了一副谄媚笑容,凑上前低声道:“老夫没骗你,真是有些本事的。不如你把那东西还给我,我送你一卦如何?”陈无双嗤笑一声,“哦?算算我是不是今生也能到十品境界?” 少年看不见的是,常半仙脸上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高深莫测,语气倒没变化,讨好道:“岂能这般妄自菲薄?依老夫看,公子乃是万中无一的学武奇才,日后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五境十二品不在话下!” 老和尚听得清楚却没有出声,饶有深意地看了眼浑身湿透的老头,笑而不语。 第五十八章 不怕佛祖怪罪 陈无双向来对占卜一事敬而远之,人的一生中充满了无穷的转机和变数,命运这种东西如果真有定数的话,那些寒窗苦读十年之久、不辞万里之遥赶赴京都科考的读书人,又该如何自处?大周太祖李向能得了这么一座天下,很大原因是自身修为高深使然,而非民间百姓传认为的上天注定,就算退一步而言,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也总比常半仙更让人可信,毕竟好歹真是五境十一品的高人。 白衣少年灵识感知到谷雨跟沈辞云情况正在慢慢好转,墨莉也稳定下来恢复了几分力气盘坐在一旁,心里踏实了不少,老和尚果然有些门道。于是出言讽刺道:“那你先算算,陆不器跟南疆玄蟒现在谁胜谁负了?”尽管骂过姓陆的不是东西,可今时不同往日,陈无双多少对他有一些愧疚,要不是人家果断出手,自己几人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 常半仙闻言果然挨个找回来散落在甲板上的六枚“承天通宝”,也不用焚香沐浴,就地随意起了一卦,略微一沉吟脸上就有了喜意,“陆不器受了些伤,不过问题不大,那长虫伤得更重,被他引着往南追去了。嘿,一时半会顾不上再来找咱们晦气。” 陈无双点了点头,不管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这个消息总让人听着欢喜。空法神僧缓缓收回自身真气,笑道:“宅心仁厚,是个好孩子。陆施主乃是越秀剑阁门下的八品剑修,就算老僧想要杀他也不容易,那南疆玄蟒只要没入五境,他定能安然脱身。” 想比于最擅占卜之术的邋遢老头而言,陈无双当然更信任老和尚,而且他自己灵识出众,早就能确定黑蟒不是五境,照这么说陆不器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明年去剑山的时候见着他再道谢不迟,眼下最重要的是墨莉的伤势。 少年不再说话,心里却想起沈辞云那天说起来的事情,自称来自黑铁山崖的蒙面人带着南疆玄蟒一同去了云州,惨绝人寰地灭了花家满门,花千川临时强行晋入五境必然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要么境界一落千丈、要么此生无望再进一步,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奈何得了那凶兽,想来十年之前的黑蟒必然是五境无疑。 可陈无双自信灵识感知不会有错,他们遇上的黑蟒绝对不到五境,最多相当于四境八品的顶尖高手,要说这凶兽不是十年前沈辞云见过的那条,它头颅上确实又有当年沈廷越一剑劈出的伤痕,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南疆玄蟒的境界跌落了,藏身洞庭湖是为了养伤恢复。 这么说,楚州附近肯定有黑铁山崖的人在暗中盯着,但康乐侯派人去降服黑蟒的时候,那些人为什么没有露面阻拦?许家有钱不假,可要说比起实力来,不见得就比百花山庄强,连花家满门都能屠戮一空的黑铁山崖,竟然对妄想收服自家豢养凶兽的侯爷视而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再者,南疆玄蟒这等凶兽只可能在十万大山中得到,那些蒙面人既然能豢养一条,那是不是就可以认为,黑铁山崖就在云州?越秀剑阁眼皮子底下竟然存在一个能随手斩杀五境修士花千川、覆灭百花山庄的强大宗门? 至于说越秀剑阁会不会跟所谓的黑铁山崖沆瀣一气,陈无双倒是不信,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陆不器八品的修为在门中地位肯定不低,应该不会不认识自家盟友豢养的黑蟒,没必要替自己等人拦下它,只要袖手旁观就是,等黑蟒得了手这事就死无对证再也没人知道了。而且,还一举两得,让司天监失去唯一的传人,这种好事实在是千载难逢。 陈无双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在京城里逛逛赌坊喝喝花酒,活得那叫一个神仙都眼热,自从背着铁箱子出京以来,遇到的事一件比一件复杂,而且看似毫不相干的几件事偏偏盘根错节,似乎其中有着某种隐晦的关联,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跟天天枯坐在镇国公府北边祠堂里的陈叔愚一模一样,难怪陈伯庸让他负责统领一万玉龙卫搜寻情报,老头子用人的眼光确实老到,简直是慧眼识英才。 常半仙收起铜钱来,视若珍宝地细细擦干净,检查有没有在甲板上磕坏边角,好找个理由讹上财大气粗的白马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听见少年叹气,悠悠道:“诸法空相,陈施主何必自寻烦恼?”陈无双一恍神没听清楚他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空相老和尚有什么烦恼?” 空法笑而不答,反问道:“老僧冒昧问一句,小施主所学的可是抱朴诀?”没等白衣少年有什么反应,常半仙突然浑身一颤,随即忙四下看看,指着个年轻僧人道:“到底是老了,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那个谁啊,找身干爽衣服来。” 陈无双没有注意到他,面色少有的严肃起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怎么知道?”这句话无异于当面承认了下来,谷雨说得没错,陈仲平骂归骂,司天监确实与白马禅寺一向交好,甚至私下里陈伯庸没少把玉龙卫拼死换来的各地消息告知当朝国师空相,这也是两家没有嫌隙,愿意互通有无。 老和尚收起笑容,抬起头遥遥望向北方,“仲平施主用心良苦,既是为大周、为司天监,更是为了你。黄袍加身的李家,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了一千三百多年,实属不易,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啊。无双,你要踏踏实实往前走,慢些无妨,陈家等得起,但谁也承担不起一步迈错就是万劫不复。” 空法神僧好像变了一个人,白衣少年诧异得意识到,老和尚这回并没有称他为陈施主,而是叫了声无双,这让他心头好像压上了一块体积巨大的重石,“你这是何意,我怎么有些听不懂?”这事要是不问清楚,以后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听着像整个大周都要把担子交到自己手里,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刚要问,跟着年轻和尚去舱房里换衣服的常半仙就大呼小叫跑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套翠绿色女子衣裙,“好贼秃!你这船上是不是藏了女人?这味道老夫一闻就知道,是楚州的胭脂!”跟在他后面的年轻和尚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灰色僧袍追出来,忙不迭解释那是花船上姑娘被撵下去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的衣裳,自从包下这条花船来,所有和尚最多只在大厅里歇息,舱房隔间里可半步都没敢进。 空法神僧单掌立在胸前道了声罪过,“常施主莫要误会,此事正如老僧弟子所说,没有半句不实之言。”常半仙不依不饶道:“放屁!那你们一群出家人屁颠屁颠包下这么大花船来做什么?休瞒老夫,楼上定是藏了女人,快叫下来唱个小曲,给无双公子乐呵乐呵!”说着把手里的衣裙递到陈无双面前,讪笑道:“你瞧啊,这裙子束腰处不足一尺,那姑娘定是个身姿曼妙的。” 陈无双嘿嘿一笑,顺着话头一语双关道:“老和尚,你捂着一半不肯明说,也不怕佛祖怪罪?”常半仙见得了支持,大喜附和道:“正是!佛祖老夫可知道,眼里从来揉不得半点沙子,你妄称什么四大神僧,几十年戒律学到哪里去了?快说,那姑娘被尔等藏在何处了,老夫正要去救她脱离苦海。” 白衣少年见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口不择言,生怕真惹恼了老和尚,自己再想问些什么可就难上加难了,当下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得理不饶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先去换了衣裳再来,浑身湿嗒嗒,要是落下毛病可怨不得旁人。” 常半仙悻悻收回手,他敢骂空法老贼秃不假,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身上可还揣着他的宝贝,人都说欠债的是大爷,万一惹急了他一借不还,那损失就大了去了,赔本的买卖万万不能做。当下一步三回头低声嘟囔着转身又回了舱房换衣裳。 空法神僧这才笑着道:“施主不讲道理。”陈无双奇道:“什么道理?” “老僧是和尚,佛祖也是和尚,为何和尚要怕和尚?自然就是这个道理了。” 第五十九章 白马禅寺 修士御剑一日千里,过了洞庭往西北再去一夜时间,就是高逾七百丈的鹿山,声名显赫了数千年之久的佛家净土白马禅寺就坐落在半山腰处。远远望去,数不清多少间的殿阁亭塔连成一大片,屋顶的琉璃瓦在朝阳下的山雾里金光辉煌,阵阵梵唱声悠然回荡,似乎有一种能抚慰人心的神奇力量逸散而出,连墨莉的脸色都好看了几分。 跟着空法神僧落下身形来,径直穿过当年被苏慕仙一剑劈毁又重新翻修的山门,在寺中年轻僧人的不断行礼中,陈无双等人绕过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到了寻常香客都无缘进入的后院之中,沿着巨大金砖铺就的林中小路走了近两柱香时间还多,常半仙终于忍不住低声骂道:“这帮贼秃,住得地方比皇帝老子都大。” 老和尚恍若未闻,面带微笑一路缓缓朝山上而行,又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穿过一条隐藏在瀑布之后的山洞隧道,谷雨讶然发现眼前豁然开朗的平地上,立着几间朴素无比的青砖瓦房。空法神僧当先走到正中一间门口躬身施礼:“师兄,空法幸不辱命,请回了守静师叔祖的舍利子。” 片刻之后,屋里一个披着大红色袈裟的年老僧人推门而出,头上顶着十二枚戒疤,山根处微塌、鼻头圆润,手中捻着一串紫红色念珠,正是曾出手诊治陈无双眼睛的当朝国师、天下僧人之首座,空相神僧。 沈辞云等人连忙躬身施礼口称见过前辈,只有常半仙撇着嘴,跟笑吟吟站在一旁的陈无双窃窃私语,“老夫怎么觉得空相和尚又胖了不少,难道吃斋也能发福?”空相神僧笑着打量众人一眼,目光在黑裙少女身上稍微一顿,反而先道:“常施主,无双施主,别来无恙。” 陈无双现在哪有心情跟他斗嘴,更没心思好奇国师也认得常半仙,道:“无双见过国师。这位墨姑娘是孤舟岛弟子,身中剧毒危在旦夕,还请神僧慈悲为怀出手相助。”要是以往见着这老和尚,白衣少年是不会这么客气的,无奈形势比人强,求人帮忙总不好太过失礼。 谷雨轻声一笑,显然对自家主子这次的表现非常满意,眼神不经意扫了下我见犹怜的墨莉,天仙下凡一样的姑娘,谁看着不动心。不等空相开口询问,空法老和尚已经上前低声解释了几句,国师微微颔首,开口道:“烦请诸位在此稍后,两位女施主且随老僧进房。勿用担忧,凶兽的先天丹毒并非无解。” 沈辞云登时大喜,连忙拜谢,陈无双也踏实下来,这才心甘情愿躬身行了一礼。谷雨扶着墨莉跟在空相神僧身后进了屋子,空法上前伸手关上房门,回头笑道:“空相师兄从不虚言,几位施主大可放心就是。” 白衣少年大大咧咧卸下铁箱子就地坐下,伸手拉了沈辞云一把,道:“这里清静,坐下歇会。”常半仙四处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问道:“竟然还有这么个所在,倒适合老夫居住。”其实几人谁也没想到金碧辉煌、久负盛名的白马禅寺里藏着几间老旧瓦房,只是一见面先急着墨莉的伤势,没来得及开口询问。 空法笑道:“此处乃是老僧等师兄弟四人平日静修之所,极少有外人能来。”老和尚所说的师兄弟四人,自然就是指修为高深、佛法精湛的当代四大神僧,比起世人皆知的镇国公府观星楼七层来,这几间瓦房实在不值一提。 沈辞云倒是十分敬佩这种返璞归真的作风,赞道:“我们岛上几位长老,也是常年在小玉山上独自静修,与神僧颇有相似之处。”陈无双扁了扁嘴,嗤笑道:“好不容易修成五境高人,偏偏自讨苦吃是何道理,我要有了这等修为,非在司天监找间最大的屋子住才行。” 这句话直接说到常半仙心里去,穿着花船上借来的灰色僧袍手舞足蹈道:“是极是极,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夫要是有五境本事,皇宫都得去住些日子才好。”陈无双冷笑道:“你?你的本事是不小,不打算说说你的真实身份?” 邋遢老头登时一滞,尴尬地抹了把脸仰头看着天色,嘟囔道:“奇怪,怎么好像下雨了?”天上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光芒万丈,晴空如洗。白衣少年知道一时半会休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也不在意他胡说八道,想了想道:“老和尚,我有一事不明。” 空法轻声宣了声佛号,笑道:“施主但有所问,老僧尽量知无不言。”这话说的很明白,尽量知无不言,就是说有的事我知道,但是不方便告诉你,要看你问的到底是什么。 陈无双点点头,问道:“剑山的那座阵法屏障,是否有疏漏之处?”他很怀疑南疆玄蟒究竟是怎么出来的,更怀疑黑铁山崖也许就在云州附近。空法神僧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剑山里的阵法,白马禅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要说疏漏之处应该是没有的,否则能出来的绝不会只有那一条孽畜。兴许是有修为极高之人曾经进过十万大山深处,带出来一枚凶兽蛋。” 话一说到这里,陈无双心里就生起两团疑虑来,一是他送给吴北河的那两枚凶兽蛋,康乐侯是如何得到的;二是官帽山下遇见的那个青衫老者,他所豢养的黑虎或者就是从十万大山里带出来的。空法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虽说凶兽之类大多居于南疆,可也有些零星生存在旁处,漠北妖族之中就混杂着不少,只不过实力不强,至多相当于三境六品修士。” 沈辞云附和道:“确实如此,东海中也有不少凶兽,巨鲸、恶鲨不一而足,听掌门师伯说万丈深海中还有一种八足凶兽,实力之强连他遇上了也只得暂避锋芒。”陈无双悚然心惊,孤舟岛现任掌门林秋堂可是十品剑修,比他还强的凶兽简直不可想象。 空法神僧深以为然道:“沈施主所说的,老僧也曾有耳闻。凶兽比起人类修士来寿元更长久,而且更容易汲取天地灵气,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往往凶兽的实力就越强横,二百年前的剑仙花逢春施主也不敢自称天下无敌。” 犹豫了片刻,陈无双还是把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老和尚,你知不知道世间有哪个五境高人豢养了一头凶兽黑虎?那人少说也有十一品修为,我曾见着过他一回。”听他提到黑虎,常半仙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烦躁,总之让沈辞云瞧着很别扭。 好在空法神僧并没有明说,而是笑道:“陈施主既然能见着他,定然是你二人有缘,日后有机会再重逢的话,不难知道那位身份,老僧不敢多言。”他这么一说,陈无双原本的猜测又坚定了几分,连空法这样的修为和地位都不敢多说,那青衫老者究竟是谁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我跟他有缘···”陈无双喃喃道,心中却是一动,真正跟他有缘的,应该是沈辞云才对。 沈辞云不太好奇他口中能豢养凶兽的五境高人是谁,而是问道:“前辈,这座山为何叫做鹿山?”空法回道:“林深处见鹿,花开时见佛。” 常半仙轻呸了一口,老气横秋道:“少打机锋蒙人。老夫知道这事,说是多年之前有个小和尚重伤到了此处,多亏一头母鹿的乳汁才勉强活下来,后来修为有成,就在这山上建起寺庙来,所以才叫做鹿山。” 沈辞云又追问道:“那白马禅寺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老和尚遥遥面向西方虔诚行了一礼,道:“寺中所藏的经书都是来自西域佛土,由一匹白马不远万里驮送而来,因此名为白马禅寺。” 正闲聊到这里,瓦房中却传来空相神僧的声音,“师弟,速去山门外迎接,有贵客将至。去得晚了,山门又要重修。” 第六十章 入定观 似乎是被那道宽不足六尺的瀑布挡住了外面的所有动静,空法神僧急匆匆出去之后,陈无双竟产生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觉得这方天地仿佛比外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整个人的状态极为放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没来由生出些困意来。 紧盯着那扇房门的沈辞云幽幽叹了口气,常半仙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六枚铜钱法宝,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听见的只有潺潺水声。谷雨忽然推门走出来,看面色却是喜忧参半,“国师说那凶兽的先天丹毒很是棘手,以他之能短时间内也无法完全祛除干净,我们得在此处住一阵子了,长则半月、短则十天。” 沈辞云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发白的手指渐渐恢复了血色,道:“只要前辈能治就好,耽误些时日也是理所当然。说来这事都是怨我,如果不在那龙王庙里停留的话,或许就···”常半仙少见地严肃起来,摇头劝道:“你也不必自责,命数如此,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谷雨又道:“国师说禅寺里都是僧人,一贯不留香客过夜。而且我们身份特殊,自身各有因果纠缠,只能在这里暂住。这几间屋子都空着,我跟墨姑娘一间,你们三人各自一间正好够用。”说罢就要转身回屋,突然顿住脚步扫了一眼陈无双跟常半仙,“佛门净地,公子与常老先生不可在此饮酒胡闹。” 陈无双无奈点点头,却在背后偷偷朝常半仙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要能治好墨师姐就好,住半年也没问题。”他刚才听见空相神僧后半句说,若是去得晚了又得重修山门,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种期待,这时候能住下正中下怀。 白马禅寺这种地方哪里是谁都敢来放肆的,上一个劈毁山门的正是苏慕仙,结合空法老和尚半遮半掩说的话,十有七八就是官帽山下见到的那位青衫老者。那可是当代剑仙啊,要让天下修士三寸锋芒的剑仙,谁不想着见上一见。 见谷雨要返身回屋里,沈辞云忙上前施礼:“烦请谷雨姐姐这几日多多照顾我师姐,辞云感激不尽!”谷雨轻轻笑着点点头,“辞云公子放心就是,谷雨定然寸步不离。” 侍女回了屋,陈无双就站起身来,悄声道:“老头,我知道你身上藏了酒,现在喝还不是时候,这种事得趁夜才好。”然后背上铁箱子径直朝东侧一间屋子走去,“辞云啊,病去如抽丝,在这傻站着也没用,这两天精疲力尽,先养好精神才是正理。” 也不知道白衣少年挑的这间屋子属于四大神僧中的哪一位,两丈见方的房间里几乎称得上是家徒四壁,靠东墙处摆着一张木床,其余的除了地上一个磨得发白的蒲团之外别无所有,西墙上刻着一行小字,字体是横平竖直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极为工整,不如“书画双绝”的陈叔愚笔迹有劲。 北面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外面是稀稀疏疏一大片青竹,苍翠欲滴。陈无双把铁箱子放在床尾,在窗前站了片刻,又走到西墙那行小字前伸手去摸,字迹不知道是用什么刻上去的,在青砖上留下深约半寸的痕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手指刚刚触摸到字迹,白衣少年心中就一定,似乎这耳熟能详的一句话里被高僧注入了自身神识一样,他一片漆黑的眼前竟然突兀出现了个灰衣僧人的背影。陈无双骇然一愣,灵识却无论如何都绕不到那僧人面前去,只模模糊糊感觉到他年纪不小,宽大的浅灰色僧袍下面罩着枯瘦的身体,好像正在微微垂着头念经,而后就听到一下一下敲击木鱼的声音。 抱朴诀修了十年,陈无双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识海内的灵识竟然自行流动起来,外界的声音一丝都听不到,但那突如其来的木鱼声却仿佛跟自己的心跳声维持着同样的节奏,灵识越走越快,连浑身每一个毛孔的状态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好似潮起潮落,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轮日升月落。 少年心中一动,或许这就是修士常说的机缘,当下索性不管灵识如何,放开心神顺其自然。若是空法老和尚在场一定会惊讶,从来没有研习过佛法的司天监弟子,竟然在无意之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进入了佛家弟子梦寐以求的入定观状态。 所谓的入定观,是佛家的说法,其余门派更愿意把这种难得一遇的状态称为顿悟。修士修行的过程中难免会随着阅历的增加产生心魔,这个词听着可怖,说白了就是自身欲望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无限制放大造成的心境不稳,越是修行到要紧处越容易出现,尤其是心中执念深重的人更有甚之。 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若想再进一步并不难,十二品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的境界,但他迟迟不敢晋升就是因为心中的欲望太盛,所以才不得已宁可被人背地里笑话,也要放浪形骸流连赌坊、花船,这也是无奈之下采取的一种修行方式,其中道理说起来非常简单,无非就是红尘炼心四个字而已。 陈无双能进入到入定观的状态中,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墙上刻下的那句话里掺杂了一缕虔诚修佛的神识,或许那位神僧是无意为之,对白衣少年来说正好成了一个引子。他从出京以来,就深感心绪杂乱,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以为弄清楚所有事情的根源就是心安的法子,从来没想到心安不心安不在外界,而是在于自身。 佛经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则不痛。可惜陈无双受师父的影响,对出家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感,更别提去读上两本深奥难懂的佛家经典了。 引子是偶然。至于必然,则是他十年以来虽然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但颇有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思,无非就是去打发打发时间顺便以此表示对抱朴诀的不满,所经历的其他事情不多,心境算得上是通透。 陈无双呆站在墙壁之前,手指还停留在青砖的字迹上,任由灵识运转的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一个呼吸间就能绕周身三圈,而后又降下速度来,竟然开始慢慢跟已经化为实质的那半部分进行融合,可惜他现在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随着时间流逝,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灰衣僧人口中的声音,也从最开始的微不可闻渐渐放大,终于字字如同洪钟大吕般在少年识海中轰鸣,僧人念的不是经文,正是墙上刻着的那一句流传极广的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短短十个字不停重复,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声闷雷,陈无双却不觉得震耳欲聋,甚至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来,生怕下一刻这个僧人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什么天下修士,什么司天监、驻仙山,什么白马禅寺、越秀剑阁,在此时都变得微不足道,如同一颗细小的尘埃。 可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陈无双几乎是在这个念头生起的同时就有了所悟,修士心境当不存一物,江山易主也好、宗门兴衰也罢,这些牵挂就是尘埃。想到这里,白衣少年突然冷笑一声回过神来,原本的一切声音立即消失不见,眼前的灰衣僧人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窗外竹林随风摆动的声响,沙沙悦耳。 要是被陈仲平知道他进了顿悟状态却主动脱离出来,肯定气得跳着脚大骂徒儿败家玩意儿,可陈无双并不觉得可惜,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自言自语,“贼秃哪里知道,这大好世间万事万物最值得留恋,真要无一物可就太无趣了些。” 第六十一章 当世神医 陈无双本想着在那句话后面再添上半句,可他没有真气在身,手头也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好无奈作罢,把原本想刻下的“臭不可闻”四个字恨恨留在心里,暗道以后等从剑山回来,一定得故地重游一遍留下墨宝才好。 转身躺在木床上闭上眼,本来没进房间之前的一丝睡意却消失得渺无音讯,灵识也都回归了识海之中蛰伏,陈无双这时才惊喜地发现,刚才愣神的功夫修为竟然有所突破,粗略一估算现在化为实质的神识已经有超过六成、不足七成,足足比之前增长了一成半。 少年一跃而起,尝试着伸手再去触摸那行字迹,可细细摸了一盏茶也没能再见着那个只肯以背影示人的灰衣僧人,不由暗暗惋惜起来,早知道如此的话,就算那贼秃念叨的真是臭不可闻,也得捏着鼻子多忍受些,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上哪里找去。 悻悻坐回床上的陈无双突然又想到常半仙,从怀里摸出来一直带着身上的那颗古怪珠子,心道天底下无主的好处多了去了,连那疯癫老头都能随手捡到,以后说不定还有的是机会。在龙王庙里的时候没有仔细检查,现在静下来左右无事,少年就将神识渗透进珠子里去,尝试着弄明白这个连南疆玄蟒都动了心的宝贝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一试可就遭了殃了,神识刚刚穿过珠子外壁,陈无双就觉得识海里轰的一声,所有神识都被一股珠子内部传来的巨大吸力死死扯住,而且正在被吞噬,几乎在一瞬间他原本已有六成半的神识就少了五分之一。 这种诡异的情况实在是骇人听闻,任谁也难免大吃一惊,陈无双想要收回神识时却感觉到,珠子内部蕴藏着有别于灵识或是真气的力量,甚至比封印在铁箱子上符咒里的青冥剑气更强,浩瀚如苍天、雄浑如厚土,在那股吸力面前,少年所做出的努力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能任由神识迅速流逝而无计可施。 最多一个呼吸的功夫甚至更短,他识海中刚刚才因为顿悟而有所进步的神识就被掠夺一空,只剩下可怜的三成半灵识占据偌大的地方,那股骇人的吸力也随之消失。陈无双下意识喘了几口粗气,暗自庆幸这颗珠子有些挑食,只要神识不要灵识,否则又会像上次跟冯秉忠一战那样耗尽所有,那种头痛欲裂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这时再以灵识去感知,珠子跟之前毫无变化,甚至连个饱嗝都没打,不过却能跟陈无双产生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少年心念一动,珠子上就升腾起一缕五境修士才有的气息来,将他自身的气息完全遮盖住,这就是常半仙在龙王庙里用过的障眼法了。 心里虽然生气,可神识损耗并不是太大的问题,眼下在白马禅寺里不怕遇上危险,静心修养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他好奇的是这颗珠子为什么会吞噬修士神识。这个没必要去问常半仙,那老头尽管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本事和玄妙手段,但毕竟修为只有二境三品无疑,不可能有跟他一样被吞噬过神识的经历。 犹豫了一会儿,陈无双还是决定等神识恢复了再多试几次,天地万物有度,这颗珠子饭量再大也总得有个极限,说不定喂饱了它以后还有别的作用,人也是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道理是相通的。刚想到这里,少年竟然又有别的感觉,手心里攥着的珠子上缓缓生出一种细微而温和的力量来,毫无阻碍地渗入进他体内识海之中,消耗一空的神识开始自行恢复起来。 这··· 尽管早就怀疑这东西绝不是常半仙所说的随手捡到这么简单,必然大有来历,可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确确实实是遇到了不得的宝贝了。在蛮不讲理掠夺了他体内神识之后,珠子却又开始反哺于陈无双,这种感觉如同置身于传说中灵气充足无比的上界仙境,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同时张开,空荡了不少的识海中云蒸雾绕,所有杂念都被一扫而净。 直到天色黑下来,常半仙鬼鬼祟祟在外面敲门时,陈无双之前损耗的所有神识不只完全恢复,连灵识的数量都又有些许增加。白衣少年心满意足地收起珠子来,下床打开门,常半仙连忙拉着身后的沈辞云一起进了屋,又探头往外看了看才关上门,“空相和尚走了,谷雨在屋里不出来,正是喝酒的好时候啊。” 拿人手短,何况陈无双自知占了邋遢老头天大便宜,对他的态度就明显好了很多,笑容满面道:“哎呀,常前辈不用担心谷雨,区区一个侍女还敢管咱爷们之间的事?只要你带的酒管够,说什么也得一醉方休。” 常半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一时猜不透这少年又打得什么主意,忙道:“我这葫芦里酒是不少,可别的宝贝真是没有了···”沈辞云心情也好了许多,从储物戒指里拿出来几样孤舟岛的精致点心和不少酱肉,铺了张油纸摆在地上,笑道:“常老先生误会了,我跟无双没有别的意思。” 陈无双点点头就地盘腿坐下,拈了块点心送到嘴里,问道:“空相和尚走了?”如果白日里来的那位贵客真是他猜测的苏慕仙,空相肯定要去盯着,以免空法拦不住他又做出金佛题字的事来,想到这里突然一笑,刚才自己还想在墙上刻下“臭不可闻”四个字,倒跟那位昆仑剑仙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沈辞云笑道:“走了,我师姐中的毒已经被空相前辈压制在一条不要紧的经脉之中,只等着慢慢一点一点逼出来,这事确实不容易。”陈无双深以为然,道:“那就好,慢工出细活,总得全部祛除干净不留隐患才好。老和尚怎么说也是当世三大神医之一,他说有把握就一定有把握。” 常半仙不屑地拧开酒葫芦先灌了一大口,道:“无双公子这可就不知道了,当世三大神医里医术最高的应该是南海段百草,其次是那伪君子楚鹤卿,空相贼秃忝居末位而已。单论医术的话,不一定就比当年的那位白衣渡厄沈判官强上多少。” 话音刚落,沈辞云就面色一黯,他那时候才只有六岁,只认为自己爹爹沈廷越是个乡野郎中,这时从常半仙嘴里听到白衣判官的名号,心里既是悲痛又是自豪,一时之间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伸手接过酒葫芦来仰头喝了两口。 陈无双自然知道他心里所想,此时不好出言安慰,只好立即转开话题,问道:“哦?原来三大神医的医术也有高下之分?”当世被誉为神医的只有三人,唯有那位南海段百草缘悭一面,陈伯庸还曾经派人专门去打听他行踪,想着请来试试能不能治好少年失明的眼睛,可惜段百草行踪飘忽不定,玉龙卫也摸不清他行迹。 常半仙往嘴里塞了口酱肉嚼着,神气道:“那是自然。修士境界有上下之分,医术也有高低之别。其实三人所擅长的医术各不相同,要说解毒这种事,段百草才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人。”沈辞云听着好奇,也是想更多了解一些爹爹当年的事迹,问道:“什么叫所擅长的医术各不相同?那位沈···沈判官的医术当真能跟空相神僧相提并论?” “南海段百草最擅用药,对世上繁杂浩渺如烟海一样的上百万种药物都了然于胸,这才是堂堂正正的药术,远非世人推崇的炼丹术可比。楚鹤卿那道貌岸然的家伙则长于诊脉、针灸之术,炼丹术也涉猎不浅;空相的医术,纯粹是以自身精深真气为人打通经脉穴窍而祛除病患,虽然也通晓药理,但比起段百草里实在不是一个境界。至于当年苏慕仙门下那位沈判官,才是真正的医学天才,一身所学几乎糅合了其余三人的医术,取长补短自成一派,若不是英年早逝,现在世上恐怕就是四位神医了。” 陈无双嘿然一笑,道:“四大神医有什么好,不如把那最不济的空相踢出去,还是三个。” 沈辞云脸上的笑容极盛,谁也发现不了他眯成两道缝隙的眼里含着泪光。常半仙登时大喜,道:“无双公子果然心思灵透,就该把那贼秃一脚踢出去才好!” 白衣少年从沈辞云手中接过来酒葫芦喝了一口,笑道:“在花船没顾上问,听说你欠了白马禅寺一笔债?说说到底多少银子,多了不敢说,谷雨香囊里一百几十万两银票总是有的。”常半仙一张脸立刻苦了下来,嗫嚅道:“要是金银能办,这事倒也不难了···” 第六十二章 五十年前的债 月儿弯弯照大周,几家欢喜几家愁。 常半仙的葫芦里装的不是什么好酒,而是寻常酒肆里花上二钱银子就能痛痛快快喝上三碗的烧刀子,是烈酒也是劣酒,入口最是辛辣难咽,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浅浅尝上一小口,就顶得脑门上冒出汗珠来。 陈无双跟沈辞云二人都没怎么说话,也分不清楚邋遢老头是真喝醉了还是有意为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起自己当年爱慕过的姑娘长得比墨莉还美,一会儿又说社稷将倾、大周国祚不足十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两个少年的心思各不相同,沈辞云是既因师姐的伤势而自责,又因老头提起死去的至亲而神伤,满腹心事没有情绪闲聊胡扯。陈无双则是从常半仙零零散散偶然提及的一些琐碎事里,了解到大周以及天下修士门派,都并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你是说,你欠白马禅寺的那笔债,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白衣少年皱着眉头问道,常半仙在花船上一见到空法神僧时,就曾无意间说漏了嘴,陈无双一直记在心上,倒不是有心去探询旁人家的私事,而是想借此猜测这古怪老头的真实身份。 能以二境三品的低微修为,与白马禅寺四大神僧平辈相交,并且话里话外的意思跟南海段百草也有来往,常半仙绝对不可能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何况在龙王庙前露了一手,硬生生将能跟八品剑修陆不器硬拼一场的南疆玄蟒困住十息时间,这等手段恐怕陈叔愚也做不到。 常半仙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也开始有些大舌头,“唉,这事儿啊,可就说来话长喽···你们总该听说过两百年前的绝代剑仙花逢春吧。”这一问,不知陈无双愣了一愣,沈辞云也瞬间清醒过来,逢春公的声名威震两百年,哪个修士没听过他的名字。 而且说起来,两个少年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渊源,陈无双在剑仙庙遭遇追杀时,多亏了逢春公残存神念相助,才让谷雨一举斩杀两名阴风谷的邪修;而当年抱着沈辞云踏进江湖的,正是花逢春的后人花千川。 “逢春公啊···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好男儿,大周太祖李向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常半仙眼神中突然就多了很重的一抹沧桑,似乎穿越了无数光阴,又能看见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仙傲然而立。陈无双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逢春公,不论是陈伯庸还是陈仲平,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满怀崇敬地赞一句天纵奇才,可“大好男儿”这个说法却实实在在是头一回听说。 常半仙顿了顿,继续道:“世人愚昧,都道逢春公是修到了五境十二品巅峰,渡劫飞升而去,这话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当不得真。大周建国以来一千三百余年,未曾再有一个修士飞升,这事暂且不提···逢春公啊,是死战不退,斩杀了五个半下凡仙人,才力竭而亡。” 沈辞云不知道此事真相,出身司天监的陈无双却知道这事不假,只是对常半仙的说法仍有质疑,“老头,说清楚些,什么叫做斩杀了五个半仙人?”邋遢老头嘿嘿一笑,低声念叨了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问这个做什么。” “那跟你欠白马禅寺的债有何关系?”沈辞云对仙人之说保持怀疑态度,要是五境十二品的修士真像传说中一样可以渡劫而飞升的话,一千三百多年漫长岁月里无数天才辈出,怎么可能没有一人能到此地步? 常半仙脸色慢慢黯了下来,低垂着头叹息一声,道:“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老夫也曾意气风发昂首而入江湖,当年与我两情相悦的女子···就在鹿山附近受了重伤,被白马禅寺的僧人所救,我早知道她红颜薄命,就算过了这一劫也活不过二十三岁去···我不愿欠和尚人情,就答应了要帮他们找回一样逢春公的遗物,可惜,我始终进不了三境···” 说到这里,邋遢老头身子一歪就打起呼噜来,竟然蜷缩在地上睡了过去。沈辞云无奈一笑,又坐了片刻,就背起他回了隔壁房中休息。陈无双心里久久不能平息,五十年前白马禅寺委托常半仙去找逢春公的一样遗物,老头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做到,所以才自称欠了和尚们一笔债。 白马禅寺在天下修士中是何等的地位,为何不自己派人去找,反而要委托给修为低微的常半仙?老头最后一句话说可惜始终进不了三境,意思是不是在说,进了三境才有机会去做成那件事?陈无双突然就明白了,五十年前、三境修为,逢春公的那样遗物不出意外的话一定就在剑山之中!这么看来,很有可能就是他当年的随身佩剑焦骨牡丹。 康乐侯爷在洞庭摆下一场官卖,司天监、驻仙山、越秀剑阁纷纷出场,所为的都是剑山里据说能关系到天下局势的一把却邪剑;现在又得知逢春公的焦骨牡丹大概也在剑山之中,那这两把剑之间到底又有什么联系? 少年猜测,司天监也好、白马禅寺也好,甚至常半仙都有可能知道两百年前逢春公不惜一死,力斩仙人的真相,但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好像私下里商量好了一样,对此三缄其口秘而不宣。那把却邪剑更是万分神秘,就如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却引起了众多修士门派的兴趣,两者之间或许真有隐藏极深的关联,陈无双大胆设想,却邪剑也许就是其中一位被逢春公斩杀的仙人佩剑。 如此一来,常半仙究竟是什么人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千头万绪好似一大团乱麻缠绕在陈无双心头,合着酒劲上头,让少年心烦意乱,最后恨恨吐了口唾沫,也不管地上一片酒肉狼藉,返身爬上床睡觉。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谷雨来敲门告诉自家主子已经好几天没有按时服用伐髓丹的时候,自然就发现了屋里的乱状,皱着眉头没好气地叫醒陈无双,又手脚麻利的收拾干净,“公子怎么恁地胡闹!这里是历代神僧静修之所,岂敢如此不敬?” 那老头该死的劣酒劲儿太大,少年揉了揉胀痛的眉心,笑道:“这有什么,苏昆仑当年还在大雄宝殿畅饮来着,也没见佛祖恼怒。”谷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恨铁不成钢道:“公子也有五境十二品修为?” 一句话噎得陈无双愕然无言,悻悻推门走出去,“墨莉怎么样了?”昨晚听沈辞云说空相和尚已经把毒素暂时压制在了她体内一条经脉之中,只等着慢慢祛除干净,现在见着侍女当然得再问个详细才好。 谷雨跟在他身后出来,往旁边一指,道:“墨姑娘就在那里坐着,你不会自己去问?”陈无双正头疼着,没顾得上放出神识探查,还真没注意到容貌绝美的黑裙少女正微笑着坐在不远处,脸色虽然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倒算不错。 沈辞云起得早,正在空地上练剑,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重剑呜呜的破空声听起来声势颇大。常半仙眯着眼斜倚着门口歪坐,嘴里啧啧有声地称赞孤舟岛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见白衣少年走出来,沈辞云耍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回鞘中,笑着打了声招呼。 “辞云啊,你那剑也太重了些。”陈无双在司天监见过不少剑,没有一柄像沈辞云手里这把,连鞘带柄整个全是古铜色,而且剑身约有一指来厚,好像没有开刃。 可能是墨莉确实有所好转的缘故,沈辞云心里的愧疚终于淡去了几分,笑道:“这剑叫做沉香,是我师娘送的。”陈无双点点头,接过侍女手里的伐髓丹扔进嘴里,“你师父可比我师父强多了,陈仲平打了一辈子光棍,忒没出息。” 第六十三章 当年往事 或是因为世人皆苦、各有所求,鹿山白马禅寺从来香火鼎盛且经久不衰,每日不辞千里之遥赶来佛前上香的人擦肩接踵络绎不绝,不少京里贵人的家眷更是乘坐豪奢的马车,随行还有修士护卫,长长的队列从山腰一直能排到山脚。 跟往常不一样的是,鹿山脚下早就站了八名永字辈的年轻和尚,和颜悦色地宣称寺里今日闭门谢客,劝诸位施主择日再来进香。出家人不打诳语,白马禅寺确实山门紧闭如临大敌,四大神僧中除了空寂不在寺中之外,其余三位连同所有空字辈高僧,都面容严肃地坐在大雄宝殿左侧的清心阁中。 清心阁是白马禅寺待客的所在,但除非是大周皇室以及朝堂上显赫的贵人们,很少有人够资格被请到这里,何况还让当朝国师亲自作陪。其实阁中来客只有一人一虎,陈无双曾在官帽山下见过的那个湛然若神的青衫老者,正倨傲地坐在右侧首座上缓缓喝着茶,脚边趴着一头身长丈外的黑虎,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盹。 国师空相面含微笑,似乎对那头凶兽并不十分在意,道:“老僧俗务缠身不得清静,倒是委屈施主在此等了一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勿怪。”青衫老者轻轻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抬腿踢了趴在地上的黑虎一脚,冷哼道:“好个畜生!竟敢在老夫面前放屁,当苏某剑气不利么!” 凶兽不痛不痒挨了他一脚,懒洋洋撑起身子来低低吼了一声,凶焰滔天的双瞳打量过四周一圈,又依原样趴下,对房间里二三十个老和尚颇为不屑。在场的都是空字辈的高僧,年纪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听那青衫老者指桑骂槐出言不逊,登时就有几人动了肝火想要起身,却被空法暗中使了个眼色压住。 空相神僧苦笑着摇摇头,装作听不出他话里意思,道:“一别多年,苏施主风采依旧,实在是可喜可贺。”要是陈无双听见这句话,定然欣喜异常,他之前的猜测没错,这青衫老者正是谷雨口中所说的当代剑仙,五境十二品的昆仑苏慕仙。 看起来跟陈伯庸差不多大年纪的苏昆仑,其实已经年过七旬,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霜雪颜色,鼻梁高挺、双目如电,两片嘴唇如同刀削出来的一样,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一袭干净得体的青色长衫在腰间束着一条玉带,左手上戴了枚墨玉扳指,不可一世的神情中隐隐透着强大的自信,好似整座天下都不放在眼里。 “苏某数年未下昆仑,今日来此,其中缘由尔等应该知道。” 空相神僧重重叹了口气,道:“当年百花山庄满门皆灭之事直到如今没有定论,苏施主两位爱徒之死,老僧也时常深感惋惜。这些年白马禅寺一直暗中在查,司天监也···”苏慕仙出声打断道:“少说废话。十年前苏某就曾亲自赶往云州追查,白马禅寺有弟子曾在中州境内见过千川的事,为何尔等当时蓄意隐瞒?这与司天监无关,今日若不给个交代,苏某定要拆了你这藏污纳垢的和尚庙!” 满座和尚中已经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大放厥词的青衫老者怒道:“空相师兄敬你苦守昆仑多年,一向甘愿忍让,施主怎可得寸进尺?哼,当年那座金刚伏魔阵困不住你是弟子们修为不济,苏慕仙,你可敢试试空字辈的手段?” “呱噪!”苏慕仙轻轻一挥衣袖,偌大的房间里温度突然就下降了不少,一股锋锐更胜陈仲平青冥剑诀的强横剑气随之而出,那和尚勉强祭起随身念珠挡了一下,仍被巨大力量横着击退,远远摔在门外。这一招兔起鹘落犹如迅雷不及掩耳,从始至终青衫老者都端坐着没有看他一眼,连身旁的黑虎也只是扁了扁嘴没有动作。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赤手空拳使出如此骇人的剑气来,惊得在座的三位神僧不由面面相觑,虽然空相已有五境十一品的修为,可还是从心里生出一种不可匹敌的感觉来,似乎眼前坐着的并不是苏慕仙,而是那座令人望而生畏、高山仰止的巍巍昆仑。 好在青衫老者出手留了分寸,那和尚看着狼狈地摔出门去,其实并未受伤。空相苦笑一声,道:“南无我佛。施主何必如此,当年老僧并非有意欺瞒,而是···罢了,苏施主今日但有所问,白马禅寺上下知无不言。” 百花山庄的覆灭原因是司天监该头疼的事,以苏慕仙的性子原本绝不肯插手去管,可他平生未婚没有子嗣,只收下三个弟子视为骨肉一般,大弟子宁退之早年失踪至今生死不知,花千川、沈廷越二人却都惨死在云州,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悲痛饶是当世剑仙也难以承受。 十年之前苏慕仙就曾亲自下山调查此事,可他实力虽强但向来极少涉足中土,在十四州境内几乎没有任何势力可言,单枪匹马南至剑山、北穷雍州,仍然一无所获,司天监明显也不知情,无奈之下才又黯然返回昆仑,毕竟那里不能长时间没人守着。 可是前些日子却接到一封神秘人的来信,声称花千川在死前曾被白马禅寺僧人在中州拦住过,信是通过昆仑脚下的大漠马帮首领马三传上来的。那马三修为不弱,勉强能有四境七品,对这位青衫剑仙敬若神明,有心想拜入他门下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多年来以弟子之礼恭敬伺候着。 据马三的说法,信是突然出现在他床头的,当时他喝醉了搂着姑娘睡觉,醒来看见这封信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七品修为的高手被人悄然摸到了床头还恍然不觉,那人要是有心取他性命的话,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苏慕仙看了信后勃然大怒,大骂马三蠢笨如猪狗,一身本事都使到女子肚皮上去,竟然连送信的是谁都不知道,而后立即动身下山想要来白马禅寺问个究竟,不成想路上却偶然被旁的事缠住一段时日,耽搁了许久才找上门来,心里已经想着要是空相不说明白此事,必然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手下留情只在金佛上刻几个字,非得拆了整座庙才解恨。 “我听人说,千川当年在到云州之前,曾在中州被你门下弟子阻拦过去路。”青衫老者慢条斯理地低着头喝着茶,看似风轻云淡,可在场的所有和尚都能清晰感觉到,一股滂湃如潮的剑意当空纵横,甚至已经能听见咻咻的细密破空声,显然苏慕仙的剑气正蓄势待发,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动手。 空相神僧沉重地点点头,“确有此事。苏施主应该知道,百花山庄一事谜团重重,当年令徒花施主曾在中州左近悍然出手,击杀七名驻仙山的后起之秀,敝寺中有小辈弟子得知此事,才拦住其去路想要问清楚缘由,也好与驻仙山个交代。” 苏慕仙重重将茶碗墩在桌上,寒声道:“与驻仙山个交代?千川所杀之人必有该死之理,驻仙山想要交代尽管来找苏某,倒要看看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有几个胆子敢上昆仑山一步!” “老僧门下那几个弟子修为低微,自然拦不住当时只差一步就能成就五境的花施主,可交谈中却得知令徒正在被人追杀,而且好像还中了毒。自此之后,白马禅寺再没插过手,后来的事就不必老僧再多说了,驻仙山程云鹤带人去云州兴师问罪,结果也跟着百花山庄一同葬身火海,我佛慈悲。”空相脸上的悲痛神色做不得假,苏慕仙也知道这时候他不会再说谎。 “中了毒?”青衫老者隐隐约约仿佛猜到了什么,莫非花千川就是因此才去找的沈廷越?自己门下这个最小的弟子虽然修为不高,但自学的一身医术着实不可轻视,假以时日甚至能比肩当世三大神医也未可知。可花千川四境八品大圆满的修为,又怎么会轻易就中了毒? 更奇怪的是,世人谁不知道花千川既是逢春公后人、又是苏慕仙弟子,这样的身份竟然被人追杀得仓皇而逃,简直不可思议。苏慕仙早就怀疑,敢出手针对百花山庄、又有能力击杀他座下两名弟子的定然是不寻常的势力,甚至有可能就是驻仙山、越秀剑阁其中之一。 空相神僧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道:“还有一事苏施主想来不知,令徒被敝寺弟子拦住时,怀里还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应该是个男孩。”苏慕仙腾一下长身而起,黑虎迅速爬起来冷冷盯着在场众人,只待主人一出手就要行凶。 “五六岁大的孩子?!” 第六十四章 我观天象,气运在我 在屋后寻了个僻静处解决完伐髓丹副作用之后,陈无双的心思就忍不住活泛起来,趁着谷雨等人不注意,悄然以灵识探路摸到那座山洞隧道前面,闪身就溜了进去。歪坐在青砖瓦房门口的邋遢老头似有所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巧看见一抹白色身影消失在山洞里,低声嘿笑道:“这小子比猴儿还精。” 本来以为会碰上僧人盘问,提前准备了一套说辞想要搪塞,结果穿过瀑布沿着山路向下一直走到寺庙里,少年连一个人影都没碰到,偌大的白马禅寺里既净且静,好像空无一人,难怪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放出灵识远远一探,就发觉大雄宝殿附近一间屋子里有强烈的剑气波动,竟然让夏日炎炎的天气多了几分深秋肃杀之意,白马禅寺里都是僧人,从来没有剑修,那么这道剑气的主人必然就是昨天空相神僧口中的那位贵客。 陈无双精神一振,三步并两步绕过大雄宝殿,正巧碰到一个老和尚从左侧一间屋子里横着飞出来摔在地上,立刻知道里面肯定是已经动起手来,生怕被那爬起来的和尚拦住,忙小跑到门口一步就闯了进去,“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见过苏昆仑。” 一句话说完,满堂雅雀无声。 少年这才发觉屋里分作两侧坐满了人,光是以空相、空法为首的老和尚就有二十多个,右侧首座站着一个青衫老者,果然是官帽山下有过一面之缘的高人,那头黑虎正匍匐在他腿边。他这一来,可谓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喜怒无常的苏慕仙随时可能悍然出手,包括空法之内的所有高僧都在全神戒备,倒是真没注意有人敢闯进来。 青衫老者颇为诧异地打量了少年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又转而看向空相。国师只好站起身来解释道:“无双小施主身边的一位朋友中了毒,老僧昨日正是为她医治才慢待了苏施主。”这句话就简单明了地讲清楚了司天监陈仲平的弟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同时也让苏慕仙知道了他确实是事出有因,才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见面。 刚听说花千川当年中了毒的苏慕仙,此时对“中毒”这两个字很是敏感,微微皱眉道:“什么毒?”陈无双立即上前几步,道:“晚辈那朋友是孤舟岛弟子,因在洞庭遇上一条南疆玄蟒,不慎中了那凶兽的先天丹毒,无奈才来此寻国师出手救治。” 听到是这个缘故,苏慕仙缓缓坐下身来,晾着一众高僧不理,又问道:“你叫陈无双?唔,二境四品,天资不错。”陈无双顿时一惊,抱朴诀就算在司天监内部也是极为隐秘的事,他没有真气修为在身,很少有人知道少年其实是个修士,没想到竟然被只见过两面的青衫老者一口道破修为境界。 “前辈慧眼如炬,无双确实没到三境。”要是谷雨在这里肯定惊喜非常,向来桀骜不驯的公子难得有这么乖巧恭顺的时候,要是对仲平先生也有这种态度的话,司天监都得包下流香江来大宴三天以示庆祝。 “可惜了。”苏慕仙自然看出了陈无双两眼无神,但这句话却是冲着空相神僧说的。空相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僧与当朝太医令楚施主都束手无策,南海段施主在的话或许还有些法子。” 少年不在意地淡然一笑,有大半凝为实质的强大灵识在身,眼睛看不看得见也没有那么重要。青衫老者沉吟了片刻,挥手间浑身气机登时收敛起来,满屋剑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你上前来。” 空法神僧犹豫了一下,见空相面带微笑,也就没有出言拦下。陈无双大大方方几步就走到苏慕仙近前,黑虎抬头看了看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气势极强、压得整座白马禅寺不敢大口喘息的当代剑仙仔细端详了白衣少年一阵,“你修的功法很好,可那酒鬼给你安排的路却很不好走。” 陈无双洒然一笑,道:“往山上爬的路,当然不好走。” 似乎是没料到少年会有这样的回答,苏慕仙楞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稍显稚嫩的面容,心中多了一丝难言的情绪,“也不一定,你想上昆仑山的话,不难。”空相、空法登时动容,苏慕仙这句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他想从陈仲平手里抢了这个弟子去。 二十多个高僧的目光,几乎刹那间就都集中在这个突兀出现的少年人身上,本身就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唯一弟子,身份之显赫甚至犹在不少皇子之上,现在又被苏慕仙如此看中,不论他怎么选择,日后想必都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了。 少年没有任何迟疑,笑道:“昆仑山,若有机会必定要上去一回才好。可相比而言,无双更喜欢有烟火气的人间。”谁都没注意到,空相神僧仿佛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要是真被苏慕仙从白马禅寺把陈无双抢走,等回了京城就不是被陈仲平骂两个时辰的事儿了,那老不修连带着徒弟逛花船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苏慕仙不怕他,可他要真耍起泼来,佛门净地可禁不住折腾。 青衫老者神情淡漠地默然点头,看不出来是喜是怒,伸手摸了摸黑虎硕大的脑袋,又听见少年开口道:“生当为剑仙。早晚有一天,无双或许能与苏昆仑比肩也说不定。”从出京以来,这句话陈无双说过两次,一次是在逢春公的庙前跟谷雨说,另一次是跟沈辞云说。而这一次,是当着白马禅寺众多空字辈高僧的面,跟当代剑仙苏慕仙说。 五境十二品的苏昆仑轻声一笑,问道:“凭陈家的青冥剑诀?你可知道,司天监守护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气运,是大周李家的,不姓陈。”修士境界分为五境,天下间四境八品的修士不算太少,起码有数百,但踏上五境的极少,就是因为迈上九品需要机缘。修到深处就自然知道,所谓机缘无非就是指气运。 陈无双嘴角也慢慢弯了起来,笑声爽朗而洒脱,“我观天象,气运在我。在洞庭花船上空法老和尚就见识过,陈家幼麟,举世无双。”在座的和尚中,有人欣喜有人摇头,更多的却是惊讶,惊讶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毫无真气的少年,竟然在当世唯一一位可以称为剑仙的修士面前,自负能与之比肩,甚至妄称举世无双。 空相神僧已经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生怕喜怒无常的青衫老者动了怒气,朝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出手,有意无意护在一旁。空法察觉到他意图,浑身真气暗暗聚起来,紧盯着那头不逊色于五境九品修士的黑虎,万一真要到了那一步,空相也好能腾出手来专心应付苏慕仙。 苏慕仙冷冷瞥了空相一眼,端起茶碗来一口灌了下去,“痛快!好一个陈家幼麟!老夫没看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陈仲平强得多。”陈无双笑意缓缓收敛起来,肃声道:“家师有言,要无双莫要学他。” 青衫老者眉毛一挑,“哦?” 陈无双回忆起多年前在观星楼前,陈仲平酒后曾说过的一句话来,“家师说,莫要学我,要学便学昆仑苏慕仙,傲然当世数十载,未见他人前低过头。” 苏慕仙喟然一叹刚要开口,那白衣少年又道:“家师还说过,难怪苏慕仙剑劈白马山门、纵酒金佛题字,数千个和尚没有一个有本事的,还比不上净身···”空相神僧尴尬咳嗽一声,出声打断道:“无双施主,旧事莫提。” 青衫老者轻轻摸着黑虎脑袋长笑不止,良久才歇,竟然半开玩笑道:“苏某现在觉得,那酒鬼给你安排的路兴许不错。他修为不济,眼光却显然胜过我许多。”而后迟疑了片刻,突然又问道:“入了三境,你要去剑山?这么说,你是要修剑了。” 陈无双点点头没有说话,这种事用不着回答,司天监除了观星楼主陈伯庸以外,几乎连麾下一万玉龙卫都全部是剑修,何况有青冥剑诀这等世间一流的御剑术放在眼前,难道还要去跟薛山一样修刀不成?胜刀门的本事,可稀松平常的紧。 苏慕仙见他点头,和声道:“老夫会在白马禅寺小住三天,明日你若是无事,可以来这里寻我。陈仲平的青冥剑诀跟苏某的剑十七比起来,无异于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 第六十五章 面相 看见笑嘻嘻的白衣少年跟在空相神僧身后回来,谷雨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陈无双偷溜出去不久,侍女就发觉了异常,可毕竟是个女子,不便在白马禅寺里行走,只好暗自祈祷自家主子最好不要惹出乱子来。 老和尚倒没有说别,一回来就招呼谷雨带着墨莉回房里祛毒,依他的说法是那南疆玄蟒先天丹毒的毒性阴寒,趁着正午时分阳气炽烈,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谷雨翻了个白眼,扶着黑裙少女回房之后,常半仙才悄悄靠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样,见着面了?”陈无双先是诧异,随即招手唤沈辞云凑近些,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来的确实是苏慕仙。” 沈辞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他是嫌这里太闷,去寺里闲逛,这时听到二人对话才反应过来,顿时神情就变得极为复杂,“是···昆仑山上那位苏前辈?” 白衣少年端起谷雨早就泡好的茶喝了一口,笑道:“苏昆仑说会在白马禅寺小住几日,辞云吶,你不打算去见见?五境十二品的剑修,满天底下可就这么一位。”沈辞云自幼丧母、六岁丧父,除了孤舟岛师门长辈外,苏慕仙作为沈廷越的恩师,几乎就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常半仙笑而不语,摇着头自己慢悠悠去了另一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摇起来阵阵微风。沈辞云沉默了阵子,心里的犹豫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师祖此时就近在眼前,说不想去见一面是假的,可真要见了又能做什么,一老一少执手相看泪眼? 沈辞云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但是心里有一股倔劲,很爱认死理。当年在云州百花山庄目睹的那一幕,让他夜夜不能安睡,在岛上十年如一日的辛苦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查清楚黑铁山崖那些蒙面人的身份,好亲手为爹爹和二伯报仇雪恨,为花家满门上百口亡魂讨一个公道。就算有当代剑仙做靠山、做帮手,少年也不愿意假手旁人。 “我···迟早是要见的,眼下还不是时候。” 陈无双无神的双眼似乎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期期艾艾的一句话里,平静的表象下面如同蛰伏着另一条南疆玄蟒,随时可能暴起伤人。他叹了口气,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也好。百花山庄的事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辞云,你要是信得过,我会帮你。” 沈辞云重重点了点头,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肩头,道:“我信你。不知道为什么,从在洞庭湖上第一次见面,我就信你,跟你是不是司天监的弟子无关。”陈无双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被人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好。 “老常啊,你来。” 常半仙听见招呼,晃荡着两条腿走过来,搓着双手道:“公子啊,那老和尚还没走呢,这大白天的喝酒···不太好吧?”少年顺手捡了颗石子丢过去,没好气道:“那破酒自己留着喝去吧。把你那几个铜钱拿来看看?” 邋遢老头神情很是为难,不得不防啊,那颗珠子可是前车之鉴,要是吃饭的家伙再让陈无双借了去,可就真是一穷二白、身无长物了,“只是看看?”少年气道:“谷雨身上还有一百几十万两,我贪图你区区六文铜钱?” 常半仙犹犹豫豫从怀里摸出那六枚“承天通宝”来,一咬牙还是递了过去,道:“这可是开国铜钱,老夫好不容易才凑了六枚出来···”陈无双接在手里细细摩挲着,这六枚铜钱的包浆已经被老头盘玩地极为厚实,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很温润,而且个个字口清晰、品相完整,就算不是法宝,也能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宝贝。 “说实话啊老常,你真会占卜之术?”少年的灵识敏锐,从这六枚铜钱上能感知到一丝淡淡的力量存在,用心体会的话,竟然跟那颗珠子里蕴含的力量有些相似,只不过相比而言如同九牛一毛,若是换做别人,还真不一定能察觉得到。 常半仙顿时腰板一挺,整个人气势随之一变,似笑非笑的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老夫修为是不高,但占卜之术绝对独步大周,你师父陈仲平那点三脚猫的微末道行,哪里晓得术数一道的玄机。” 陈无双没有反驳,沉吟了片刻,见屋里空相老和尚那边一时半会没有动静,道:“不如,你给我们几人各自算上一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只问前程,不问姻缘。卦金你开个价就是。” 一旁的沈辞云也被勾起兴致来,附和道:“正是,常老先生试试如何?”邋遢老头忙趁机把那六枚铜钱抢回来,笑道:“公子好生无趣,少年郎前程自然不可限量,有什么好问的?不如算算姻缘,我看你与那墨莉姑娘啊···” “辞云,他再敢胡说一句,沉香剑伺候。” 常半仙立刻住嘴,讪笑道:“不说就是,不说就是。公子要问前程,何必起卦。依老夫看,你的面相贵不可言,日后定是万人之上的人物。”这句话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陈无双没有注意他只说了后半句,轻哼道:“这用你说?我明摆着就是下一任观星楼主,镇国公的爵位不传给我还能给谁。” “嘿嘿,那是陈仲平给你安排的路。”常半仙嘴上笑着应和,心里却添上半句,不是你自己的路。而后立刻扯开话题,仔细看了几眼沈辞云,眉头微皱道:“至于辞云公子啊,你的路比他可难走得多。唉,情之一字从来就是众生大敌。若听老夫一句劝,等剑山一事结束后,速回东海孤舟岛去才好,五境可期。” 沈辞云听他说得神神叨叨,轻声一笑也不在意,只道这老头没个正形,胡乱搪塞几句故弄玄虚,又问道:“依常老先生看,我师姐又怎么样?”常半仙这次回答得相当痛快:“若论美色,放在大周可居前十之列,若是···当个正宫皇后绰绰有余。” 陈无双啐了一口唾沫,道:“问你这个了?说说谷雨。”常半仙拿衣袖擦了擦铜钱,小心翼翼揣回怀里又拍了拍胸脯,理直气壮道:“老夫有个规矩,一天只算三卦,今日之数已满。承惠,卦金三万两即可。” 白衣少年登时大怒,霍然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当我是傻子糊弄?一句正事没说就敢开口要三万两?”邋遢老头连忙改口,谄笑道:“一万两也成,再不济也得三千两···” 那间青砖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空相神僧抬步走出来,笑道:“常老施主生财有道,白马禅寺自愧不如。”常半仙脸色一变,轻声嘟囔道:“那笔债老夫早晚会还,用不着冷嘲热讽。” 沈辞云迎上前去恭敬施礼,问道:“前辈辛苦,我师姐她可好了些?” 老和尚笑呵呵点头,道:“不必太过牵挂,那南疆玄蟒的先天丹毒虽然厉害,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墨施主所中的毒不深,再有七八日就能完全祛除干净。”然后有转过头看向陈无双,道:“老僧已经安排妥当,清心阁这几日不会有寺中弟子前去打扰,无双施主要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自便。” 陈无双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郑重道:“国师有心了,无双心里感激,以后···” 老和尚摆了摆手,截住他后面要说的话,道:“一切皆有缘法,施主宽心就是。” 常半仙阴阳怪气笑了声,“空相,你这意思老夫听得明白,又要说无双公子跟你家佛祖有缘。”空相神僧却缓缓摇头,道:“非是无双施主与我佛有缘,而是佛祖与他有缘。” 陈无双怔在当场,反复琢磨这句话的含义,邋遢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还不是一个意思!” 第六十六章 三千里长空月明 清心阁里燃着一盘名贵的老山檀香,袅袅青烟熏得满屋子都有一种出尘的味道。 白衣如雪的陈无双气喘吁吁赶到这里的时候,苏慕仙正把一柄剑横在眼前,手指顺着剑脊缓缓抚过,动作轻得像是触碰婴儿的脸庞,那头黑虎垂着尾巴靠着墙踱步,不时抖一抖身上,看起来如同是只大黑猫一样,姿态很是慵懒。 “见前辈爱喝茶,无双今日特地带了青山雪顶来。”少年笑嘻嘻走上前,提起茶壶来闻了闻,白马禅寺的茶叶实在让人味同嚼蜡,哪里能跟陈伯庸的珍藏相比。谷雨听说他是要去见苏慕仙,很大方地拿黄纸包了足足三两,看得沈辞云直咧嘴。 青衫老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甩了壶里的茶汤,又重新泡上一壶,脸上不由有了几分笑意,“笨手笨脚,不像个会干活的样子。比起廷越来···”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最怕不经意间提起故人,伤神伤情也伤心。 陈无双装作没听清楚,念叨着:“这可是我师伯视若性命的好茶,我出京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摸上观星楼顺了些出来,一路上也没舍得喝几口。前辈闻闻,这青山雪顶香得很。” 黑虎似乎知道主人所想,凑上前来用头蹭了蹭苏慕仙小腿,一点凶兽的样子都没有。青衫老者幽幽叹了口气,晨风穿堂而过,吹散了香炉里冒出来的青烟,也吹散了缕缕茶香,吹不散的是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也是痛失爱徒的老人眉间浓郁如墨的哀愁。 人多活一天,往事就更多一些,日积月累几十年,太多的情绪就在无数个昼夜交替中,酿成一坛深埋在心底万丈深渊下的陈酒,泥封上条条蜿蜒的缝隙里,偶尔就有酒气逸散出来,绕着心头变成酩酊醉意,胜过八万丈儿女情长。 “无双,你可知何为剑意?”苏慕仙终究是五境十二品的当代剑仙,心境之通透远非常人之所能比拟,回过神来,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陈无双垂手站在他面前,老老实实摇头道:“无双所修的功法颇为殊异,三境以下不修真气,不怕前辈笑话,到如今连剑都没用过。”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剑意,这些天倒是有些体会,只是没来得及当面问问我师父。” 在中州剑仙庙前,少年见过司天监六品剑修谷雨的青冥剑气,也见过两百前那位惊才绝艳逢春公的天香剑诀,而后又见过吴北河的松风剑诀,还有孤舟岛沈辞云、墨莉的剑气,其中除了驻仙山的松风剑诀稍微差些之外,其余无一不是世上一流的御剑术,他灵识敏锐,体会确实不浅。 苏慕仙端起茶碗来轻轻吹着热气,昆仑上也有茶,可惜大漠马帮那位首领马三是个粗人,每回送上山的茶叶虽然价格昂贵,但是滋味照中土所产就相差不小,跟青山雪顶这种极品更没法相提并论一概而言。 “你说说看?” 陈无双登时心中大喜,昨天青衫老者说让他今日来这里的时候,少年就已经猜测或许这位修为堪称当世第一的剑仙,是想指点他几句,现在听他接连问了这两句,更是确定了之前的想法。这种机会,就算让陈仲平碰上只怕也会欣喜若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名师一句话,胜过苦读万卷书啊。 “晚辈斗胆说说,有不对的地方还请苏昆仑指正。同样是司天监的青冥剑气,我师父和旁人使起来差别极大。”陈无双回想着跟冯秉忠一战时,自己所激发出来的那道浩瀚如苍天的剑气,道:“我想,这可能与个人性情脾气差异有关,或者说,修士的心境会影响自身剑意。” 苏慕仙轻声一笑不置可否,“继续说。” 少年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道:“无双修为低微,所接触过的五境高人尽管不少,但也不敢在您面前妄谈心境。我是觉得,世人皆有所求、皆有所苦,修士也不外如是,所以心境不会一成不变,剑意也就随之会有变化,年少时如燎原烈火、壮年时如静水流深,直至暮年时或如我师父那般,深远辽阔好似荒凉大漠。” 苏慕仙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陈无双,神情突然恍惚起来,暮年时如荒凉大漠,少年人将修士暮年时的心境和剑气,比作荒凉大漠,也许并没有错处,寸草不生的地方,不是大漠又是什么。 “你离三境只差数步之遥,那日后你的剑意应是燎原烈火?”青衫老者又问道。 陈无双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试探着道:“常听师伯说,穷则变、变则通。我的剑意到底会是什么样,现在不敢说,不过应该就要落在变通这两个字上。” 苏慕仙挑了挑眉,好奇道:“变通?” 少年重重嗯了一声,“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剑意也该如此刚柔并济,随机应变。”说到这里,陈无双的信心就多了几分,“前辈以为如何?” 青衫老者没有急着回答,慢条斯理喝了口茶,笑意也仿佛随着茶水咽了下去,“荒谬之极,蠢笨之极!”连趴在地上眯着眼睛的黑虎,也附和着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陈无双显然没想到自己摸索出来的想法,会在苏昆仑口中落得这么一个评价,登时愕然,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所措,小心问道:“前辈?” 苏慕仙随手搁下茶碗,一撩衣摆长身而起,傲然道:“何为剑意?剑意即汝心。剑为利器,汝当锐意,三十三重碧落、一十八层黄泉,但心有所向,剑意便该无阻无碍、无遮无拦。区区燎原之火,怎比得上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 白衣少年如中雷击。 于无声处,苏慕仙的佩剑惊鸿仅长二尺七寸,要让世间修士三寸锋芒。 于有生时,苏慕仙的剑意明月光照三千余里,要生天地之间万丈正气! 此时萧疏轩举立于白马禅寺清心阁的苏慕仙,浑身气势凝重而险峻,如同一整座昆仑山,昂然矗立在茫茫天地之间,宁负千载白雪而不肯低头。陈无双总算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修士,才有资格被世人敬称为剑仙。这种气魄,玩世不恭的陈仲平做不到,老成谋国的陈伯庸更做不到。 “可明白了么?”青衫老者磅礴的气势陡然一散而空,黑虎早就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白衣少年伸手擦去一头冷汗,若不是苏慕仙当头一声棒喝,恐怕刚入三境就会踏入歧途,凭司天监的底蕴做倚仗,晋入五境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九品跟十二品之间,最少相差了一个白马禅寺。 陈无双迟疑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得道:“无双愚钝,勉强明白了一半。” 没想到从来被人称作喜怒无常的苏慕仙,却并没有丝毫生气,反而笑着摸了摸黑虎脑袋,“能明白一半,你比退之强。”青衫老者早年无故神秘失踪的大徒弟,正是叫做宁退之,听陈叔愚提起过,其人聪慧无比天资奇高,若是此时还在人间的话,至少九品修为,甚至可能与空法和尚不分上下,踏足十品境界。 “前辈是说,剑修本心理应一往无前,心如磐石不移,剑意自然无坚不摧。”陈无双心中杂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语气也变得坚定了不少。 苏慕仙仍是不置可否地轻笑,青山雪顶的茶香让久居昆仑的剑仙极为满意,“吾剑之利,方为剑道至理。你师父的剑意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一样,少年人的路还长,庙堂之高、昆仑之远,二者皆有可取之处,也皆有不可去之因。” 陈无双听得清楚,青衫老者最后的一句话,说的是可取之处和不可去之因,可取之处他能想得明白。庙堂之高,是说陈家得了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昆仑之远,是说愿意传他剑仙之术。至于不可去之因,少年一时想到了太多,却不敢确定苏慕仙指的究竟是什么。 说朝堂之高不可去,也许是说陈家食君之禄,总要担君之忧,把整个大周江山扛在一人身上,确实太强人所难;说昆仑之远不可去,就不好理解了,可能是指去了昆仑就要远离世间纷扰,也可能是借此抒发心中不快。 不过这些都不算重要,不管怎么样,陈无双心里有一条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因为别人怎么说就有所改变。重要的是苏慕仙那句“吾剑之利,方为剑道至理”,这句话之中的深意颇为殊胜,隐隐仿佛捅开了少年心里一层窗纸,可惜露出来的窟窿还太小,短时间内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致。 “那,老夫再问你。何为剑气?” 第六十七章 剑十七 清心阁里只能听见那头凶兽黑虎轻微的鼾声,陈无双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苏慕仙的问题很简单,但他想得很慎重,要强的少年当然不愿意再被人训斥蠢笨之极。 剑气,说直白些就是修士以真气催动御剑术而产生的锋锐气息,真气越深厚、御剑术越高明、剑的品质越好,所使出来的剑气自然就越强,尽管是虚非实,仍可无坚不摧。像苏慕仙、陈仲平这种五境剑修,若是无所顾忌全力出手的话,白马禅寺所在的这座鹿山也抗不下几剑来。 陈无双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无奈开口道:“剑气,就是真气。”他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别的答案,索性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等着苏慕仙再解释。 结果青衫老者这次没有反驳,而是赞许道:“不错。剑气就是真气,其余花里胡哨的说法都是放屁。”这时少年才想到,之前那本被陈仲平评价为半册狗屁不通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里,曾提到过剑气乃是修士善假于物的真气体现形势,还将剑气细细分为一百三十六种,各自褒贬不一。 “修士真气的多寡,决定了剑气的强弱,但不同的御剑术却让剑气有了不一样的表现方式。逢春公的天香剑诀,便是将自身剑气凝成一朵堂皇盛大的牡丹花,算是独树一帜。”苏慕仙解释道。少年深以为然,谷雨凭着剑仙庙残存的一缕神念,曾将天香剑诀重现当世,那璀璨夺目的一幕让他记忆极为深刻。 青衫老者见他听得认真,又道:“司天监的青冥剑诀不弱,可对你而言并非上佳之选。”陈家引以为傲的青冥剑诀,在苏昆仑眼里只能勉强算是不弱,陈无双不由苦笑一声。 “我曾见过驻仙山弟子的松风剑诀,似乎跟逢春公的天香剑诀有些相似之处。”少年话音刚落,当代剑仙就不屑地冷哼一声,“画虎不成反类犬,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也不过是取巧而已,算不上真正的本事。” 陈无双不禁骇然,谷雨说过,驻仙山只有掌门一脉嫡传弟子才有机会能学那紫霄神雷诀,论精妙尚在青冥剑诀之上,这样的御剑术在苏慕仙看来,竟然还算不上真正的本事,那世上只怕就没有能入了他眼的手段了。 青衫老者不管他愣神,自己倒了杯温度正好入口的茶水,如同琥珀般剔透的茶色委实不多见。少年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期待和激动,道:“那前辈以为,哪种御剑术才是无双的上佳之选?” 陈无双这话抖了个机灵,苏慕仙让他来这里必然不是只为了考校几个问题,肯定还有下文。五境高人的脾气大多古怪,要是自己张口去求,说不定惹了他不高兴,不如借势顺着话头往上爬,如果这位前辈真有提携之意,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等着。 这种小心机瞒不过苏慕仙,可他没有太过在意。少年不知道的是,青衫老者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其实有一虚一实两个原因。实的是司天监十年来没少为百花山庄的事费心,无形之中苏慕仙就欠下了陈伯庸一个人情;虚的则是一种感觉,青衫老者总觉得这少年跟花千川多少有些神似之处,若不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徒弟没有婚配,说不定早就把他认作是徒孙了。 “你在司天监可曾听人提起过,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老者平淡语气难以遮掩峥嵘之意,陈无双不禁心驰神往,如果他说的是一种御剑术的话,那这剑诀该当何等威势? 少年刚要摇头,突然想起昨日就在这里,自己临走时苏慕仙说的最后那句话,陈仲平的青冥剑诀比起苏某的剑十七来,犹如驽马并麒麟。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才回过味来,不敢置信道:“剑···十七?” 苏慕仙含笑点点头,忽然又长叹一声,“老夫自负一世,如你这般大时已然摸到四境门槛,看轻了天下修士。曾逐一上各门派登门挑战,先后击败了几个小门派后觉得无趣,转而去了云州越秀剑阁,结果一败涂地。” “后来,我隐居凉州大漠二十年不出,悟到何为剑修。再往后十余年,才创下这门御剑术。本想着传给弟子,可···”苏慕仙神色黯然下来,五境十二品的巅峰修士竟然眼中有了泪光,“修为再高,也争不过命。” 陈无双默然,一时冲动就差点把沈辞云的身份和盘托出,可思前想后还是忍了下来。那少年很是倔强,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否则怎么会把鲛珠这种宝贝拿出来,解了当时还素不相识的司天监弟子困境? 苏慕仙沉默许久,少年虽然看不见他头上的白发,却能感觉到这位睥睨天下的剑仙,心里的苦楚重得像西北昆仑山顶的厚厚积雪,亘古不化。除了那头黑虎之外,看似风光无限的苏慕仙其实一无所有,比起他来,只有二境三品的常半仙反而活得更自在些吧。 再开口的时候,青衫老者的声音中好像多了一丝凄凉,很像负手站在观星楼七层的朝北遥望的陈伯庸,“老夫没时间等你到三境了。剑十七不难,以你的悟性只要能领会剑意,或许就能摸索出来。” “你且听好,不要去想地狱十八层,为何一剑只能破十七。更不要去想剑十七是不是就有十七种变化。剑十七,其实只有一剑,但每次使出来都各不相同。”苏慕仙有些意兴阑珊,仿佛在强打着精神解释,陈无双不敢怠慢,集中精力甚至调用灵识来记住他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 “世上剑修有千千万万,剑十七便有千千万万种。只管取你那一瓢,莫管长江天际流。”青衫老者语速很慢,好像每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少年虽然暂时听不懂其中深意,但也知道现在能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比整本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金贵。 苏慕仙双眼微阖,摩挲着左手上那枚墨玉扳指,道:“剑十七的心法只有十二个字,你不用担心记不住。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 这句话要是从陈仲平嘴里说出来,少年一定会认为,不靠谱的老头这是不知道又听哪个说书先生胡诌的。可从逢春公之后天下唯一一位剑仙的口中说出来,陈无双的心中就万分震撼,苏慕仙的剑意是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而御剑术心法与之无比契合,万法在前、一剑破之! 这样的剑意,这样的御剑术,就算手里真拿着根烧火棍子,陈无双也信他随手一剑就能捅破头顶青天。豢养一头黑虎算什么,青衫老者要是愿意,他能豢养一座大周。 “你既已有了师承,剑法剑招老夫不能传你。说是传你剑意,无非也就指点了几句而已,有缘相逢一场,总要送你点什么东西才好。”苏慕仙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抬头远远望去,寺庙里的钟声悠然响起,他不算强壮的身体遮住一大片影子,落在清心阁的地面上,没来由就让少年心头一酸。 陈无双上前几步向他背影行礼,道:“前辈指点已经让无双受益匪浅,岂敢再有奢求?” 青衫老者没有回头,只道:“苏某修剑三十年,弃剑三十年,如今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也不知道你用着顺不顺手。若是不合用,就交给陈伯庸去吧。”说着挥手一扬,陈无双就觉得怀里多了一柄长剑,伸手一摸不禁大惊,这柄剑比寻常剑都要短了些。 二尺七寸,正是让了世人三寸锋芒的惊鸿剑! “前辈不可···” 苏慕仙摆了摆手,黑虎猛然在少年身边擦身而过,青衫老者轻轻一跃站在凶兽背上,“本想小住三天,现在不必了。你去告知空相,就说老夫嫌他寺里钟声吵得慌,往南去了。”说罢脚下的黑虎四爪骤然发力,一声虎吼之后两三个腾跃就消失在寺庙中。 陈无双急切地往前追了几步,可灵识中哪里还有那一人一虎的气息。捧着长剑怅然若失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苏慕仙要走,天底下谁能拦得住。 回头转身再进屋里,少年想要端起茶碗来喝一口,可手刚触碰上去,茶碗立即分为整整齐齐一样大小的八瓣,其中的半碗茶汤这才撒得满桌都是。以灵识探查,每一瓣茶碗碎片的断痕处都光滑如镜,显然是被一瞬间切割成这样,速度之快、剑气之锋利,竟然让其仍然保持着完整造型,甚至连一滴茶水都没渗漏出来。 而且,当时少年明明散出了灵识去记他说的话,竟然对他何时出的手毫无察觉,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过如此,十二品巅峰剑修之能由此可见。 “剑十七···”陈无双攥紧了手中的惊鸿剑,喃喃出声。 第六十八章 告辞 隐藏在瀑布和山洞隧道后面的几间青砖瓦房很是幽静,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难免让墨莉想起东海万里之外的孤舟岛来,没有亲人在身边的黑裙少女也渐渐跟谷雨等人熟悉起来,偶尔还会跟陈无双和邋遢老头开几句玩笑。 让常半仙感到意外的是,从那天在白马禅寺回来之后,原本多少有些话痨的白衣少年突然安静了许多,甚至有时候整整一个下午呆坐在门前看着沈辞云练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陈无双接连几天看似是在发呆出神,其实一直重复着在做两件事。 一件是不停地将神识注入到那颗神秘珠子里,然后等珠子反哺恢复,再全部灌注进去,周而复始地循环;另一件则是一直在深思苏慕仙说过的话,不断揣摩剑意和御剑术的真谛。无论在谁看来,五境十二品的苏昆仑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剑修之首,他对剑道的理解几乎就等同于真理。 有道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苏慕仙看似只是随意提点了几句,若是旁人听了或许不会有太多感触,因为像沈辞云跟谷雨这种在御剑术上登堂入室的修士,自身的剑意基本已经算是成型了,想做出改变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反而陈无双明明有二境四品的修为却从来没用过剑,自身又没有形成剑意,这时候得到高人指点,无异于看到了一条通往巅峰的康庄大道。 那本放在观星楼一层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陈仲平评价上半册可看,下半册狗屁不通。其中上半册正是讲如何蕴养自身剑意的一些体会,里面说过,剑意发乎于心,而非成之于剑。陈无双这个说法很赞同,剑意剑意,无非就是用剑者的心意。 在密林里收服阴风谷四境护法冯秉忠时,激发过陈仲平一道青冥剑气的始作俑者陈无双,就曾对师父浩瀚恢弘的剑气叹为观止过,可惜当时情况特殊,堪称千钧一发,哪里顾得上细细揣摩其中的剑意,现在再回想起来,只记得似乎那不靠谱的老头剑气中有一种苍凉味道,竟有些像京里那些穷酸书生写的“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凄楚。 看沈辞云练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能算作是一种修行。平时除非到了动手的时候,陈无双很少见到谷雨出手,也没有留心观察,现在以灵识去感受孤舟岛青衫少年的剑意,就觉得他像是一座沉默死寂的火山,表面看起来不动声色,深处却有烈火翻腾如浪、经久不息,颇有些胸有激雷而米昂如平湖的意思。 至于那柄惊鸿剑,几人都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看过,剑的材质没有什么特殊,论品级的话大概只相当于胭脂剑的层次。常半仙很是不屑,说堂堂剑仙看起来也不宽裕啊,忒寒酸了些。这柄剑陈无双不太想留着自己用,那要让天下修士三寸锋芒的含义实在太重,少年有自知之明,他的肩膀上已经有了一座观星楼,要是再加上一座昆仑山,可就得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 本想着把惊鸿剑送给沈辞云,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名正言顺接过去这柄二尺七寸的长剑,可青衫少年摇了摇头,私下里跟陈无双说,现在手里的沉香剑是他师娘的,惊鸿剑是他师祖的,他想去剑山找一把自己的。能用自己的剑、自己的本事手刃仇敌,才算是亲手报了仇。 谷雨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这柄似乎脾气不小的剑仙佩剑,收进储物香囊里去。无奈之下,陈无双只好随身带着,虽然有些累赘,但也多少能更体会一些苏慕仙的剑意,不算坏事。至于那个被剑气无声无息分成八瓣的茶碗,少年找机会悄悄问过空相神僧一次。 老和尚很坦然地承认,要是出手抹平整个鹿山不难,可像苏慕仙这样,在灵识犹胜四境八品修士的陈无双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手难如登天,白马禅寺连他在内上万僧众无一人可臻此境。由此判断,陈仲平恐怕也做不到。 苏慕仙不显山不露水地留了这么一手,明摆着就是要让陈无双知道,当代剑仙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再往深处去想,也不是没有借此震慑司天监和白马禅寺的意图,其中原因很是耐人寻味。 常半仙对苏慕仙的评价不高不低,说他喜怒无常、行事全凭自身喜好,甚至诛心一些可以说他是亦正亦邪的存在,当年死在其剑下的亡魂里有不少是正道修士,若不是他常年远居昆仑极少插手中土纷争,恐怕早就逼急了各大门派联手去要个说法了。 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陈无双被那颗神秘珠子榨干了五六十回的时候,墨莉体内的残余毒素也终于被空相老和尚全部祛除干净,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少年发觉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黑裙少女,其实是个很明媚的姑娘,心思极为纯净,就是对正邪之分看得重了些。 眼看就要到八月,第一个提出要走的是常半仙,他酒葫芦里早就见了底,尽管陈无双只喝过那一次,可架不住沈辞云天天晚上摸进房间里找他,倒有多半是进了这个孤舟岛弟子的肚子里。这些天下来,墨莉跟谷雨相处得越来越亲密,私下里想来是聊过不少女子之间的心思,看向白衣少年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情绪在里面。 三分是同情,三分是欣慰,剩余的连常半仙看看不出来。少女心事嘛,最是像那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熏风,欲接春雨。 第十一日的早晨,几人跟在轻车熟路的陈无双身后,穿过瀑布走到寺庙里跟空相神僧当面致谢,随即就提出告辞,老和尚没有拦着,嘱咐众人最好不要再从洞庭经过,陆不器杀不了那南疆玄蟒,万一再遇上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常老施主,你与白买禅寺当年之约就此作废。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和尚的修行,不必再念念不忘了。”空相神僧笑着看向邋遢老头,很是大方地将他所欠的债轻飘飘一笔勾销。 常半仙立刻像被拔了毛的公鸡一样跳起来,怒道:“你当老夫是赖账不还的小人?不行,这笔债我早晚要还清,只不过···我答应了要找到那东西,可没说给白马禅寺带回来。” 陈无双冷笑一声,转头跟身旁的墨莉道:“瞧瞧,这是拿话点我呢,生怕那珠子我不肯还他了。”黑裙少女掩嘴而笑,“那你是怎么打算的,跟他一样欠债五十年不还?” “这说得哪里话,在龙王庙的时候我就有言在先,进了三境就还他。司天监的脸面可不能丢在这事儿上。” 空相老和尚饶有深意地看了常半仙一阵,眼神又逐一扫过沈辞云等人,忽然展颜一笑,点头道:“善哉。只要常施主能找到,就算完成了当年约定,白马禅寺要那东西也无用,只是莫要埋没了就好。” 沈辞云跟墨莉再次上前躬身行礼,“前辈救命之恩,孤舟岛满门上下感激不尽。”老和尚伸手虚扶起二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对陈无双道:“陈施主,你的眼睛···” 白衣少年一摆手,笑道:“老和尚,此事不用再提了,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你不懂。”常半仙忙随声附和,小声念叨道:“是极是极,他懂个屁!” 几人刚要转身离去,空相神僧终于是没忍住,出声叫住谷雨,“谷雨施主···老僧有一句话,想单独送你。”陈无双讶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国师竟然有话要送给侍女。 常半仙却脸色一变,冷声道:“贼秃,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老和尚双掌合十低声念了句南无我佛,还是看向谷雨,谷雨疑惑着上前几步,却见这位五境十一品的神僧嘴唇微动但不出声,竟然用了传音的方法,果然悄然告诉她一句话。 陈无双跟沈辞云既是好奇又是惊讶,可谁都没出口询问,只有邋遢老头怅然抬头看着天色,默然不语。 第六十九章 剑山开启要提前 常半仙果然是惯于行走江湖的老油子,在谷雨吃惊的目光中,硬是从二百两银子的要价生生砍到六十两,在鹿山脚下买下一驾马车来,还顺带着灌了一葫芦酒。既然想要绕过洞庭湖去,陈无双愿意背着铁箱子徒步,邋遢老头可不想陪着遭罪。 谷雨跟墨莉霸占了马车车厢,常半仙有模有样挥着鞭子驱动马匹,两个少年只好跟在一侧快步而行,气得陈无双连连斥责侍女不懂尊卑,哪有自己坐车让主子吃苦的道理。话是这么说,可黑裙少女提出车厢很宽敞时,少年却断然拒绝,大义凛然道男女授受不亲、君子不欺暗室,倒让沈辞云也不好意思上车去了。 “别看洞庭湖号称八百里,可要从西边绕过去也不难,这条路老夫走过,两三个月就能到云州。”常半仙一路悠闲地哼着小曲,陈无双总觉得调子好像有点耳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只觉有别于花船上姑娘们常唱的那种,加上老头嗓音嘶哑,听起来倒很有趣。 背着铁箱子的少年忽有所觉,顿住脚步仰头面向天空,谷雨果然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一只灰羽红嘴的信鸽轻巧收起翅膀俯冲下来,落在侍女掌心之中。片刻功夫,谷雨就从车窗里露出头来,“是三爷的信。” 陈无双啐了一口唾沫,碰上南疆玄蟒的时候也没见陈叔愚露面相救,信写得却勤快,“说什么?”侍女没有避讳旁人,照着信上所写念道:“越秀有变,剑山开启或将提前,务必于明年三月之前赶到,以免错失良机。” 连常半仙都听得一愣,他自然知道谷雨口中的那位三爷是谁,统领司天监一万玉龙卫的陈叔愚决计不会信口开河,这个消息毋庸置疑。陈无双皱眉道:“不是说五月初五吗,怎么提前了?”其实剑山开启的日子提前两个月倒无关紧要,时间上绰绰有余,他在意的是信上开头的那四个字,越秀有变。 越秀剑阁从来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门派,这个“越秀有变”有好几层意思,一是说越秀剑阁门派内部有变故,二则可能是剑山阵法有变故,最糟糕的是其三,有可能是南疆十万大山有变故。少年恨恨地想,三师叔的脾气委实可恶,每次说话总是半遮半掩不肯明说,非得让人去猜度琢磨。 “从有越秀剑阁以来,剑山就是每逢五十年一开启,都是在五月初五,怎么这回会有变化?”常半仙脸上满是疑惑,他倒不是怀疑陈叔愚这封信内容的真实性,而是跟陈无双想到了一处,怀疑是南疆十万大山或者剑山本身的阵法禁制出了问题。 因为虽然剑山是在云州,其实说到底越秀剑阁不过是个看大门的,根本控制不了那座年代久远到不可追溯的阵法禁制。也就是说,剑山开启的提前并不是越秀剑阁能左右的。那么显而易见,“越秀有变”里的“越秀”指的是越秀山,而不是越秀剑阁;“有变”的要么是凶兽盘踞的十万大山,要么是绵延数千里的阵法禁制。 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周甚至对天下修士而言,恐怕都不是好事。 白衣少年一字一句回味着信上的内容,喃喃道:“务必在三月之前赶到,以免错失良机···”以他对陈叔愚的了解,这个“良机”或许也是另有所指,而非只是说进入剑山采剑的机会。一旁的沈辞云开口问道:“消息会不会有误?” 他很难理解谷雨口中的三爷怎么还会使用飞鸽传书这种方法,司天监手下修士如云,派个境界高些的来报信岂不是更为妥当?这种事陈无双就懒得解释了,陈叔愚所饲养的信鸽原本有百只,每一只都是血统特殊的品种,随便拿出来放在京城都能换一套二进的院子,可惜现在只剩下不到半数,除了死在南疆、北境的之外,还有几只被陈无双烤来吃了。 少年闻言朝谷雨歪了歪头,侍女立即道:“确是三爷亲笔无疑。”倒不是说谷雨不会认错陈叔愚的笔迹,而是其中笔画上做了特殊的暗记,除去司天监少数人之外没人看得出来。 “那就不会有误。”陈无双盖棺定论道,目盲的少年对陈叔愚的信任几乎是盲目的,“至于到底越秀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去了自然就知道。老常,别摆弄你那铜钱了,快些赶路。” 常半仙悄悄把手藏在袖子里起了一卦,铜钱碰撞的细微清脆声响瞒不过少年,赫然笑道:“不是老夫信不过你家三爷,要是能提前知道,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墨莉闻声笑道:“那老先生算出什么来了?” 邋遢老头沉吟道:“卦象杂乱无章,老夫一时也说不好。不过眼下风云激荡,真要有麻烦的话肯定不是小事。”陈无双嗤笑一声,道:“你说清楚些,是越秀剑阁有麻烦,还是我们有麻烦?” 这是两码事,要是司天监或者沈辞云有麻烦,他定然不能坐视不理,但如果有麻烦的是云州越秀剑阁,最多想办法还陆不器一个人情就好,没必要陷进去太深。自己这还泥菩萨过江呢,哪有闲情去操心人家的事。 常半仙挥了下鞭子,那匹便宜买来的老马打个响鼻,慢悠悠迈开步子,“就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陈无双登时默然不语,老头说得没错,现在的大周无异于站在风口浪尖上摇摇欲坠,真要是天塌下来,连苏慕仙带楚州朔阳城里卖胭脂的刘掌柜,修为高低一视同仁,谁也躲不了去。 背着铁箱子的少年攥紧了手中提着的惊鸿剑,突然放声大笑,沈辞云见他笑得莫名其妙,等了一阵才问道:“无双,你何故发笑?难道这是好事?”陈无双带着笑意摇摇头,道:“我师父确确实实是个妙人啊,我刚才想起来他说过的一句话。” “嗯?仲平前辈说的话一定大有道理。”车厢里的墨莉想当然道。 白衣少年嘿笑一声,“自然有道理。他说,爱咋咋地,去他娘的!” 车厢里的墨莉不敢置信地愕然望向谷雨,侍女无奈点了点头,不承认也不行,这句话真是仲平先生亲口说的,而且还是在司天监观星楼上以真气外放而说的,整个京城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景祯皇帝亲自派贴身的老太监来问镇国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半仙怔了一怔,随即也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手道:“果然不愧司天监第一高手,这话说得振聋发聩,极有见识!”沈辞云现在很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现在夸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遮掩过去。 “老常,你去没去过雍州?”陈无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车厢里的谷雨听得真切,脸色有了轻微变化,墨莉虽然注意到了,但只以为她是想到了漠北妖族,也没有特别在意。常半仙顿了顿,终于还是出声叹了口气,道:“去过。” 少年诧异道:“真去过?你这点微末道行,竟然能从漠北妖族手里活着回来?”老头顿时恼羞成怒,“老夫是去过雍州,没有出城跟那些茹毛饮血的妖族厮杀!” “那你对雍州那位侯爷怎么看?” 常半仙冷哼一声,道:“老夫去的时候,那侯爷还是个跟你一样大的娃娃,能怎么看?”谷雨暗自算了算,这么一说,常半仙去雍州至少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雍州都督、安北侯谢逸尘只怕才刚刚从军不久。 “不过,老夫倒是凑巧见过他一回,看他面相,也是个大富大贵的。” 陈无双不屑道,“你看谁都像是大人物,还说墨莉姑娘能进宫当皇后来着。”车厢里的黑裙少女显然还不知道这事,不由轻啐一口,“胡说八道!” 又走了一阵,白衣少年不再理会常老头,突然朝沈辞云道:“辞云吶,你要是信我,等进了剑山我帮你找一把绝世好剑,起码不比这柄惊鸿差。”没等沈辞云说话,邋遢老头却笑道:“无双公子,你要是信老夫,进了剑山我包你找到一把更好的剑,不比你给辞云公子找到的差!” 第七十章 故人有难 八月里的日头尽管还不小,但吹在旷野里的风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 常半仙眼光很是毒辣,买下来的那匹马看起来老态龙钟,脚程却着实不慢,粗略一算五六天功夫里足足走了七八百里路程,几人重又踏进楚州境内,不过在邋遢老头的带领下远远绕开了洞庭湖。 一路上陈无双嘴上不说,其实走得很是辛苦,不光要背着沉重的铁箱子,还暗中不停地将神识灌注进珠子里,每日里都折腾地心神俱疲,饭量倒是增加了不少。不知道那日离开白马禅寺时,空相老和尚到底跟谷雨说了什么,车厢里的侍女好几次欲言又止,也变得有些少言寡语起来。 常半仙没有说谎,这条路他果然是很熟悉,甚至总能在酒葫芦快要空了的时候,三转两转就寻到一家酒肆。兴许是在白马禅寺那几间青砖瓦房里没少喝的缘故,每回买酒都是沈辞云抢着付钱,好在邋遢老头嘴不刁,似乎对楚州盛产的烧刀子颇为偏爱,一葫芦酒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今日找到的这家酒肆,比之前的规模要大了些,在路旁搭了个简单的棚子遮挡阳光,旁边竖着一根不高的旗杆,卷着风尘的旗面破旧不堪,早认不出上面的字迹。常半仙喝停了马车,跳下来大大咧咧上前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个瘸腿老汉出来招呼着。 “老哥,先备些草料伺候马匹,再准备些酒菜来,有风吹着凉快,就在外面吃。”邋遢老头笑呵呵上前吩咐着,陈无双在后面暗自好笑,照目前来看,带着常半仙一起上路是对的,这种迎来送往的活儿他绝对比谷雨做得好。 几人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少年卸下铁箱子来放在腿边,龇牙咧嘴揉着发酸的肩膀,“谷雨啊,我觉得三境不远了。”老话说天道酬勤,自从他发了狠跟那颗珠子较上劲以来,所得到好处确实不少,灵识中化为实质的已经隐隐要有七成之多。 这些天里灌注进去的神识不知道有多少,可那珠子仍然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越是这样陈无双反而越是期待,如果真像他想的那样,有一天把这东西喂饱了,那能得到的好处必然更多。沈辞云开口跟谷雨要来青山雪顶泡上,侍女索性把香囊里剩下的不到二两都给了他。 瘸腿老汉抱着一坛子酒,端着一大盘酱牛肉送上来,满脸的花白胡茬看着就有故事,陈无双笑着道了声谢,问道:“老人家是楚州人?”其实几人都看得出来,这老汉身上有些粗浅修为,勉强算是个一品修士。 老汉应了声是,笑道:“公子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大人物,小店里酒劣菜少,委屈诸位了。”白衣少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怎么把酒肆开在这里,这条路上可少有人走。” 瘸腿老汉在胸前系着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双手,“老汉能在战场上保住命就知足了,有人就多卖些银两,人少就清静一阵子,不打紧。” 这话立刻就引起了陈无双的注意,自从太祖李向平定四方以来,一千三百余年中能称作战场的,只有一个地方,正是冯秉忠跟薛山要去的雍州北境。据说雍州北面的城墙高达三丈还有余,全部是用四尺见方的青色山石混着米汤堆彻而成,城内常年驻扎着安北侯统领的二十万精兵悍将,以防漠北妖族侵袭。 少年顺手拉了张凳子,道:“老人家若是不忙,坐下来说几句如何?雍州那边我们可都没去过,那漠北妖族真有那么可怕?”瘸腿老汉借着擦汗瞄了墨莉跟谷雨一眼,见两个女子并没有嫌弃,也就笑着坐了下来。 “公子这可问对人了,老汉在曾在安北侯爷麾下的拨云营中效力,要不是这条腿残废了被将军赶出雍州,说不定现在也能混个校尉。”老汉眯着眼遥遥朝北望去,那里的风沙可跟楚州大不相同,“中土百姓都听过雍州北境的事,可真见过那场景的只怕万中无一啊。” “那道城墙从东至西足有二十三里长,横亘在两座险峰之间,要不是地势险峻,侯爷麾下的兵力再多二十万也挡不住。城墙上不分昼夜有人轮值坚守,其余兵士就在后面营中衣不卸甲地枕戈待命,那里可是北境啊,常年北风刺骨,一身甲胄冷得就跟冰块一样。” 沈辞云面目严肃起来,问道:“夜里也有人值守?” 老汉叹了口气,道:“那些畜生半人半妖,跟咱们可都不同,十回侵袭倒有八回是趁着月黑风高而来,所以城墙上每隔数步就燃着长明灯,听说是陛下花大价钱从沿海各州收来的大鱼油脂,火光能照得三十丈远近亮如白昼。光这一项,朝廷每年就不知道得花费多少金银。” 常半仙在一旁摇着蒲扇插嘴道:“确实如此,漠北妖族能在夜里视物。” “好在那些畜生里实力真强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冲上来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老汉这等本事也杀过不下十几个。” 陈无双点了点头,这么看来漠北妖族跟大周的情况也差别不大,真正修为强悍的毕竟是少数,世间百姓的人数几乎百倍千倍于修士。远的不说,光京城附近里聚居的普通人就有上千万还多,朝堂上那些清贵的文官中,有修为在身的更是凤毛麟角。 “老汉当年所在的拨云营,就是二十万精兵的先锋营,每每都要冲锋在前,当年的那位营官现在可已经都是济州将军了。”老汉笑呵呵的说着,似乎提到自己有一个出息的同袍,脸上也跟着有光彩。 陈无双立即想到了他所说的营官,正是官卖上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杨虎头,难怪被陛下金口称赞为“我朝虎将”,原来是出身雍州拨云营,拨云见日,就这营号都不是一般人敢应承的。这么说来,官卖上出价十颗妖族内丹的济州将军,应该算是安北侯谢逸尘的嫡系心腹,怎么又去了济州任职? 正想着再问几句,少年突然发觉谷雨跟墨莉都持剑在手站起身来,沈辞云慢了半拍,也放下茶碗一把抽出古铜色的沉香剑往南面望去。倒不是陈无双反应慢,而是在到酒肆之前,刚刚才把神识挥霍一空喂了珠子,这时候还没恢复多少。 常半仙立刻让老汉回屋里暂避,而后皱着眉摸出六枚铜钱来,哗啦一声撒在桌上看卦象。谷雨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公子,应该不是冲咱们来的。”陈无双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那南疆玄蟒追来,一切都好说。 邋遢老头这一卦起得极快,却面露不解之色,迟疑道:“看卦象···是故人有难啊···”白衣少年嗤笑一声,“老常,你的故人可不少,好好算算是哪一位,说不定咱能出手换个人情来。” 没想到常半仙这回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紧紧皱着眉苦思良久,几乎与谷雨异口同声喊了一句:“是小侯爷!” 楚州只有一位小侯爷,就是那个曾摇着一条舢板,在洞庭湖上找过陈无双一次的许佑乾。白衣少年立刻站起身来,问侍女道:“确实是他?”墨莉接口道:“是那孩子。” 几人都在渔船上见过康乐侯家的许佑乾,谷雨跟墨莉两个六品剑修的灵识绝不可能同时认错,此时已经能清晰感觉到一人正带着那孩子玩命地逃,后面不远处穷追不舍的那人,身上的气息非常阴森诡异,不出意外应该是个邪修。 沈辞云顿了一顿,看向陈无双道:“那孩子正被人追杀,看样子来人修为不低。无双···”陈无双背上铁箱子,抓起苏慕仙留下的那把惊鸿剑,“既然见着了,当然要救!”谷雨立即毫不犹豫扬声喊道:“小侯爷,这边来!” 此时被人抱在怀里的许佑乾已经距离酒肆不远,听清楚前面有人叫喊,怔了一怔就记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惊喜道:“宋叔,快往那边去,是陈大哥在那!” 第七十一章 黑衣老妇 从洞庭湖一直吹到楚州之西古道上的风,如同少年侠气。 经过龙王庙前与南疆玄蟒拼死一战,谷雨跟两个孤舟岛弟子之间虽然还称不上默契,但已经相互很是熟悉。陈无双要救人的话刚出口,司天监的六品剑侍就迅速踏前几步横剑当胸,沈辞云与墨莉随后几步一左一右而站,形成一个三角形挡在许佑乾的必经之路上。 一里半的距离对四境修士而言几乎可以顷刻即至,抱着小侯爷的宋扬威掠过谷雨三人,在白衣少年身旁停住脚步,常半仙这才看清楚,他面色微黑、气机断断续续,显然是强撑着一口真气勉力而逃,身上伤势不轻。 许佑乾一见着陈无双等人就急切道:“陈大哥,后面那老妖婆修为很高,宋叔中了毒。”墨莉听闻中毒二字,立即毫不犹豫摸出一粒丹药,反手扔给那姓宋的中年人,道:“白马禅寺空相神僧送的解毒丹,或许有用。” 那人顾不得迟疑,张口就丢进嘴里,“谢过姑娘!”宋扬威是康乐侯府上供奉的高手,也正是薛山口中所说的,那两个在南疆玄蟒面前吃了亏的七品修士之一,“诸位当心,那妖婆修为邪门,身上有毒。” 说话功夫,后面那人已经追到近前,在谷雨面前三丈处站定,冷眼打量着面前几个少年。沈辞云看时,见是个身穿黑衣的干瘦老妇人,花白头发上簪了支乌木簪子,满脸的皱纹深如沟壑一般,微微有些驼背,双手指甲留得极长,而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看着很是瘆人。 老妇人眼睛一扫,就看出来几人中修为最高的两个少女也不过是六品境界,那青衫少年有五品,至于另外两人则不值一提,一个没入三境的邋遢老头,一个毫无真气的瞎子少年。她怪笑一声,声音就像夜里乱葬岗上晦气的乌鸦,“老身不欲多事,莫要平白搭上性命。” 陈无双低声问许佑乾,“什么来头?”出声回答的却是宋扬威,他喘息了几口,扔紧抱着小侯爷不肯撒手,道:“不知道,是冲小侯爷来的,八品无疑。” 白衣少年心里顿时一沉,八品!先前面对冯秉忠时,他跟谷雨就险些都保不住命,眼下这个八品邪修或许所修的功夫比阴风谷更强,欲择人而噬的危险气息胜过冯秉忠何止一倍,硬拼的话谷雨三人恐怕并非敌手。 而且,陈无双突然想到,在官帽山下第一次见到携带凶兽黑虎的苏慕仙时,青衫老者就是要找一个黑衣老妇,莫非就是此人?沈辞云这时已经开了口,语气颇为客气道:“前辈,在下乃是东海孤舟岛弟子,后面那位是司天监传人,我等与许家小侯爷有些交情,不知佑乾如何惹了您老动怒,可否瞧晚辈几人面子,通融一二?” 墨莉见师弟称那邪修为前辈,不由冷哼了一声,可她也知道对方修为高强,此时动手才是下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强忍着心头气愤,一张俏脸冷得如隆冬大雪。谷雨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沈辞云已经报出了司天监旗号,要是那妖婆真不给面子,就算明知道打不过也不能坠了二十四剑侍的名头。 黑衣老妇冷笑连连,“大周司天监、东海孤舟岛,好大架子!老身性子急,三息内若不让开,休怪手下无情。”陈无双皱了皱眉,声音既快且轻,转头朝向宋扬威道:“瞅准机会先带这有钱的小子走,我们拦不住多久。” 常半仙此时也悄然挪到近处,双眼中竟然带着几分惊恐神色,“别等了,现在就走!” 几乎在邋遢老头话音落下的同时,谷雨清吒一声率先出手,天青色迷蒙剑光陡然亮起,青冥剑气瞬间从她手中长剑上喷吐而出,原本的阵阵南风竟然被逼得转了风向。宋扬威重重点了点头,“谢过诸位!”随即纵身往北而逃,许佑乾都没来得及说句话,二人身影就顷刻远去。 黑衣老妇登时大怒,“好,好,好!愿意求死,老身成全了你等就是!”说罢双手连连挥动数下,好像凌空拨扫琴弦一般,十根手指一寸还长的弯曲指甲上,幽幽散出淡淡绿色烟雾来,诡异地逆着谷雨剑气朝几人弥漫而去。 常半仙脸色大变,急道:“这是蚀骨之毒,屏住呼吸,连剑上也莫沾染!” 谷雨本要悍然斩出的一剑立即收住势头,瞬间真气外放在身前形成一道青色屏障,墨莉随即也放出真气融入到她真气屏障之中,半青半蓝色的光幕厚有三寸,好似碧水映晴空,极为好看。 沈辞云一听邋遢老头的提醒,就知道这种“蚀骨之毒”非同小可,可能不弱于先前中过招的南疆玄蟒先天丹毒,更是不敢轻视,沉重的沉香剑舞得虎虎生风,雄浑剑气激荡起一阵强风,卷向墨绿烟雾。 黑衣老妇不屑地嗤笑一声,那蚀骨毒雾竟然丝毫不受青衫少年剑气影响,眨眼间已经与谷雨二人的真气屏障相接触,紧紧贴附在青蓝光幕上,仿佛皮毛贴上烧红的火炉一样冒出缕缕黑烟来,散出焦糊腥臭的难闻味道。 不到一个呼吸,就将无形无质的真气屏障表面腐蚀,露出大大小小无数深浅不一的坑洞来,甚至隐约能听见像是烤肉一般的滋啦声响。谷雨目光中立即有了惊骇之色,这种情况别说见过,以前听都没听过一次,那黑衣老妇用的不是毒,而是将毒融入了所修的功法之中! 陈无双更是吃惊,他讶然发现自己放出的灵识,似乎都能被那墨绿色毒雾蚕食吞噬,“老常,这是什么功法?”常半仙的表情极为凝重,缓缓摇了摇头,道:“老夫从未见过。那妖婆的毒雾更像是真气和灵识的结合之物,难怪她不用兵器。” 沈辞云耳边剑气呼啸,听不清二人说话,却一咬牙旋身转到谷雨之前,大好男儿怎可藏在女子身后。手中古铜色的沉香剑被湛蓝剑光包裹之内,也呈现出一种洞庭湖深处才有的深绿色,手指一松,长剑脱手悬立在胸前一尺处,“撤去真气屏障!” 谷雨抬眼看了看少年的背影,挥手散去真气,墨莉再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仍是保持住一个三角阵型,只不过在前与那黑衣老妇正面对峙的换成了沈辞云。青衫少年凤目微眯,浑身衣袍被真气鼓荡地猎猎作响,右手紧掐起剑诀,就要施展孤舟岛的御剑术。 酒肆的木门突然被推开,瘸腿的老汉不知何时穿戴起珍藏多年的拨云营甲胄,倒提着一柄刃上有缺口的阔身长杆大刀昂然迈步走出来,胸前斗大的“卒”字,一笔一划中好似勾勒出那道二十三里长的雍州北境城墙,在剑气呼啸中声嘶力竭地喊道:“雍州拨云营老卒刘铁头在此,何方妖孽,安敢犯我大周!” 瘸腿的刘铁头只有一品修为,在四境八品的黑衣老妇面前不比一只蝼蚁强多少,他没有用真气,而是纯粹扯着嗓子喊出那句话来,却惊得场中众人一时之间都停了手,不可思议地看向拄着大刀站在酒肆外旗杆旁的拨云营老卒。 陈无双急道:“你不要命了?快回去!”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不少牙的干瘪牙床来,“早知道公子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拨云营,乃是先帝爷御封的大周第一营!” 常半仙刚要跑过去把他拉回酒肆里藏身,黑衣老妇眼中却凶光一闪,“拨云营?老身先杀了你,再杀···”眼光阴冷地扫过那一直站在后面的白衣少年,目光顿时一凝,诧异道:“惊鸿剑?你是那老匹夫的传人?” 陈无双立刻明白过来,黑衣老妇果然认得苏慕仙,这么说,她确实就是青衫老者在官帽山下提起的那人无疑。有资格被当世唯一一位五境十二品修为的剑仙追杀,这老妖婆的本事决计不可轻视,甚至可能比那条难缠的南疆玄蟒更难应付。 “苏昆仑就在左近,前辈若是识相的话,不如就此退去。”陈无双强压着心头震惊,面带微笑施施然道,如果能狐假虎威吓退了她,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却不料黑衣老妇狞笑数声,道:“那就怪不得老身了,你等几人,一个也休想活命!” 第七十二章 死战不退 陈无双没有见过北境的刺骨寒风和漫天大雪,也没有见过那道阻隔了漠北妖族千年之久的二十三里城墙,但却从酒肆门前甲胄上伤痕宛然的瘸腿老汉身上,感受到了大周第一营士卒的铁骨铮铮,明知不敌而死战不退,拨云营拨开压城黑云之后露出来的灿灿光辉,正是刘铁头身上的悍然。 原本轻微驼背的黑衣老妇上身猛然往前一倾,双臂张开如同怀抱巨石,衣袖被真气鼓胀起来,妖异的墨绿色光芒陡然大盛,连头顶上半边晴空都染成一汪深水,脚下的黄土瞬间被剧毒侵蚀,瘆人的绿色开始迅速蔓延。 沈辞云怒哼一声,终于将迟滞了很久的御剑术施展开来,剑诀所指之处正是黑衣老妇,“定风波!”湛蓝色剑光好似深夜里的闪电一样骤然炸开,以青衫少年为圆心向前散开半圆形层层水波涟漪,古铜色剑身立在波浪中岿然不动,硬是同时挡住了头顶和脚下的墨绿色蔓延。 常半仙大惊失色,发现地上凡是被那黑衣老妇墨绿剧毒所覆盖的地方,所有杂草、野花都瞬间枯萎倒伏,继而焦黑如碳,可见其毒性之猛犹如烈火,发作起来还胜过那条南疆玄蟒的先天丹毒。刚一与那墨绿颜色短兵相接,沈辞云就闷哼一声,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湛蓝剑光就从止步不前变成节节败退,四境八品与三境五品之间的巨大差距,完全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谷雨跟墨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震惊之色,司天监的六品剑侍反应快了一分,毫不留手地输出青冥剑气,先去支援力不从心的沈辞云;黑裙少女却身形拔高,不守反攻,趁着他二人勉力抗拒时,催动剑气决然斩向那干瘦妖妇。 瘸了一条腿的刘铁头大喝一声“杀敌”,双手持着长杆大刀就要往前冲去,好在被及时赶到的常半仙拦住,强行拖拽到陈无双身边,邋遢老头恨声道:“那是八品的邪修,你上去顶什么用?”老汉挣扎着一梗脖子,“唯死而已,我有何惧?” 陈无双此时顾不上跟这视死如归的老汉讲道理,灵识死死盯着场中变化,可惜神识耗尽仍未恢复多少,否则借着那颗珠子伪装五境高人的气息,再激发铁箱子符咒中封印着的剑气,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惜现在残存的灵识不足三成,单想激发陈仲平留下的青冥剑气也做不到。 黑衣老妇冷眼扫过陈无双手中的惊鸿剑,心中怒意恨意交汇而起,枯瘦如鸡爪的右手往上一扬,长长指甲上泛起幽幽绿光,就要徒手去接墨莉斩出的那道剑气。两者一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她竟以指甲掐住了孤舟岛六品剑修的全力一击,黑裙少女不管怎么用力驱使,剑气都无法再下压一寸。 陈无双瞬间脸色苍白,尽管出京以来已经见过诸如驻仙山程云逸、康乐侯府许奉、越秀剑阁陆不器等不少四境高手,甚至还见过堪称当世第一人的苏慕仙出神入化的剑气,但直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八品的修士究竟有何等实力。 能跟司天监交好多年,东海孤舟岛的实力可想而知,除了弟子人数不多之外,所传承的功法比之驻仙山、白马禅寺也不逊色多少,从沈辞云所修的御剑术“定风波”就可见一斑。对阵南疆玄蟒时墨莉虽然因中了毒没来得及施展手段,但她修为毕竟也是六品,那一剑的声势至少不弱于谷雨,这么强横的剑气竟然被那黑衣老妇轻易制住,陈无双心头的感受已经难以用惊骇二字来形容了。 常半仙一手使劲攥住瘸腿老汉刘铁头的手腕,一手迅速掐算着什么,急道:“分头逃,或许有一线生机!”白衣少年忙问道:“你还能不能再困住她十息?” 邋遢老头果断地摇了摇头,沉声道:“困不住。除非···”陈无双心急如焚,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娘还卖关子?有屁快放!”常半仙咬着牙迅速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声音颤抖道:“除非有一个人留下做阵眼,以命拖延,或可成功。” 白衣少年登时哑然,竟然要付出一条人命的代价,才能有成功的机会。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龙王庙前,邋遢老头是如何做到的,命在旦夕,他再不靠谱也不会胡说八道。在洞庭湖上逃命的时候,谷雨就曾想过要牺牲自己来拖延时间,陈无双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做这种决定,不光是谷雨,就算换做是常半仙,他也不想。 沈辞云脚下开始慢慢后退,倔强的青衫少年下唇都被咬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散开,掐着剑诀的手不断地颤抖着,整个身体斜斜前倾,仍在拼尽全力抵挡那蕴含剧毒的墨绿色光芒,若不是有谷雨相助,他决计撑不到现在。 侍女也不好受,只觉挡在青冥剑气之前的如同一面悬崖峭壁,以她跟沈辞云二人合力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再这么下去,等体内真气耗尽,溃败就是必然难逃的结局了。虽然黑衣老妇看起来只比当初遇到的冯秉忠修为高了一个品级,但厉害程度却数倍有余,三个三境修士根本抗衡不了。 常半仙狠狠跺了跺脚,口中急道:“来不及了,我带你先走!”说着就祭起那六枚“承天通宝”来,伸手要去抓陈无双,只要谷雨等人能再坚持片刻,二境三品的他就有把握带白衣少年先逃出去很远。至于旁人,实在是顾不上了。 陈无双显然并不领情,一巴掌把邋遢老头的手拍落,扬声道:“辞云,找机会分头走!” 谷雨立刻喝了声:“退!”沈辞云会意,握住沉香,鼓起真气重重朝前猛然挥出一剑,竟然暂时将那墨绿色往后逼退了数尺距离,而后立即长剑一撩,拦腰切断了墨莉那道剑气,闪身与师姐站到一起。 侍女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清啸一声,青色的迷蒙剑光立即在半空中凝成一把三丈长短的巨剑,轰然朝黑衣老妇砸去,随即立刻转身奔向自家主子,心中刹那就有了选择,往东是洞庭,那里还有一条南疆玄蟒,万万去不得;为今之计只能调头再往北逃,离剑山是背道而驰地越来越远了。 黑衣老妇狞笑连连,“倒要看看,你们谁能逃得出老身掌心!”说罢满头花白长发突然散开,双手十指交叉举过头顶,迎向谷雨剑气所化的那柄气态巨剑。还没等侍女跑到身前,白衣少年灵识中就生起来一丝巨大危机感,随即右肩处一痛,惊鸿剑险些脱手坠落。 “公子!”谷雨眼眶欲裂地大喊一声扑倒近前,却看到陈无双的右肩处渗出来大量颜色深紫的浓稠鲜血,几乎瞬间就将他半边衣衫湿透,细看时才知道,原来少年的肩窝处已然被利器洞穿而过,正是黑衣老妇先前头上那支漆黑的乌木簪子!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受重伤的会是始终没有本事出手的陈无双。 沈辞云跟墨莉脸色大变,就要冲过来,白衣少年痛地站不稳身子,满脸冷汗抬起头朝二人喊道:“别过来,分头走!”侍女咬牙切齿、双目血红地回头看了眼那黑衣老妇,气态巨剑大巧不工,毫无花哨地斩下,却被她双手挡了下来,只是连退了三四步,右手上两枚指甲化为齑粉。 倒不是谷雨的剑气比墨莉更强,而是黑衣老妇短时间内先后受了两名六品剑修全力一击,尽管没有造成太重伤势,也确实不容易承受。沈辞云等三人的紧密配合,八品修士也不敢太过轻视。 常半仙再想伸手去抓陈无双时,却被那瘸腿老汉一把扯住衣袖,“老哥,你刚才是说,只要留下一人性命就能困住那妖妇十息?你看,老汉如何?” 陈无双此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整个身子几乎都倚靠在侍女身上才能勉强站立,仍是道:“不可···”刘铁头没理他,回头越过千山万水望了眼北境,道:“老汉杀不了那妖婆子,给拨云营的兄弟们丢了脸面···公子,以后若有机会去雍州,别忘了跟侯爷说一声,老卒刘铁头,死战不退!” 第七十三章 河阳城 年轻时怀着一腔热血北上投军的刘铁头,就是生在岳阳、长在岳阳的楚州人,说及家境的话也算得上富足,可惜资质太差无缘修行,一品的修为还是后来在拨云营里入得门。当年跟他一起从军的七八个少年,都进了那声名显赫北境的大周第一营,能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觉得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瘸了腿的老卒没敢回到岳阳城,而是拿着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在楚州西边少有人烟的古道边,开了这么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酿酒卖酒也喝酒。康乐侯听说过他的事,曾派人送了一口上好木料的棺材来,留给他百年之后再用。 从看见白衣少年手里提着剑的时候,他就断定这些人是大有来头的修士,本不想着打交道,可那少年却问起来雍州北境的事,是个好孩子。又听见那几人救下的正是许家的小侯爷,老汉就坐不住了,他不愿意再欠任何人的情,有机会出把子力气,也算报答了康乐侯爷送来的那份体面。 常半仙再看向这瘸腿缺牙的老汉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这种眼神,面对白马禅寺一众神僧都不曾流露过半点。他重重点了点头,转头对谷雨低声道:“我一动手必然能困住那妖婆,不要犹豫,越过她往南去!” 谷雨心中一动,本来她已经考虑好要往北而逃,此处离鹿山不到千里,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回到白马禅寺暂且栖身,而且自家主子又受了重伤,也好找空相神僧救命。可现在常半仙的语气严肃到不容置疑,她一时也不好决定到底要不要听他的。 邋遢老头说完一句就不再理她,朝沈辞云二人远远喊了声:“快跑!”然后立即趴在刘铁头耳边轻声念叨了两句,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他,“老哥,大恩不言谢,你交代的事情,老夫保证公子会办得妥妥当当!” 黑衣老妇此时已经将谷雨那柄气态巨剑击溃,面目狰狞地咳嗽两声,就要朝陈无双扑过来,墨莉担忧地看向半边身子被血染黑的白衣少年,咬了咬牙还是拽住沈辞云御剑向西而去,若是再走得晚了,真就谁也脱不了身了。 沈辞云哪里肯就这么扔下朋友逃命,扬声骂道:“狗日的老妖婆,有能耐来追你家小爷,今日放了我去,孤舟岛满门必然与你不死不休!”他的意思很明确,是想临走之前激怒那黑衣老妇,好引着她去追,让陈无双等人有机会逃出去。 黑衣老妇冷笑连连却不去追他,反而加速朝陈无双冲去,显然要先解决了那个拿着苏慕仙佩剑的瞎子少年再说,她有自信短时间再追上沈辞云二人。 常半仙猛然大喝一声:“更待何时!”浑身甲胄的瘸腿老汉立刻果断地朝前迈出两步,将常半仙给他的那东西狠狠往脚下一摔,“公子走好!”谷雨显然知道此刻时不我待,迅速将自家主子靠在身后御剑升空,划过一道绚烂青光朝南而去。 邋遢老头扬手往四周接连扔出四五样小巧如石子的东西,随即踩着六枚不停旋转的铜钱紧随谷雨之后而去,再回头时,瘸腿老汉拄着那把刃口不完整的大刀仰天长笑,黑衣老妇已然被困在原地无法移动半步。 笑声中,刘铁头拼尽全力喊出来的最后一句话声震四野,如同千军阵中齐声呐喊,“拨云营,死战不退!”黑衣老妇四周的束缚就好像雍州北境的城墙,固若金汤,不可撼动分毫。 远远南去的常半仙本来以为,拨云营老卒勉强催动阵法,顶多能困住八品的黑衣老妇十息就算不错。可他没想到的是,大笑着喷出鲜血的瘸腿老汉,竟然生生地撑了将近二十息! 一条命,换了区区二十息时间。 酒肆门口的旗杆上,一面老旧得看不出字迹的幌子卷起来眯眼睛的沙尘,像是雍州城墙上千年间屹立不倒的玄色大周团龙旗,送了刘铁头最后一程。那口康乐侯特地派人送来的上好棺木,他终究没能用上,至死都拄刀而立,背后四千里处,就是北境。 黑衣老妇紧咬着牙走上前,一挥手间真气四散,那间酒肆轰然倒塌,尘土四扬。 她看了看北方,又扫了眼西面,最后冷哼一声拔地而起,往南追去。康乐侯家的小崽子不着急,总还会回到楚州,可那拿着老匹夫佩剑的少年决计不能放过,非杀不可。 谷雨毫不吝啬体内真气,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催持着佩剑急速南行,修为远逊于她的常半仙竟然还能跟得上,在她身侧冷着脸不住地往身后扔着什么东西,侍女顾不得细看那些被他随手丢下的到底是何物,但是却发现他扔东西的频率似乎很有规律,每隔二三里距离就丢下一次,嘴唇微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 将要越过一条河的时候,邋遢老头突然开口道:“去河里!”说罢当先俯冲下去,一头扎进河水里。谷雨正犹豫时,见他面色焦急地不停招手,只好咬了咬牙带着陈无双一起冲了下去,河水不深而且流速不快,也足够让三人立时都浑身湿透,所幸日头很烈,不怕没有真气护体的陈无双着了凉。 “那妖妇必然有追踪的法子,我布下的疑阵挡不了她多久,浑身湿透也许能去掉身上的味道。”常半仙扎了个猛子露出头来解释道,“顺着河改道向东,一百三十里外就是河阳城,无双公子中的毒拖不得,得想办法找药材救治。” 被河水一激,少年也清醒过来,无力道:“听他的。”谷雨点点头,学着邋遢老头也扎了个猛子,然后立刻御剑再度升空,顺着河道往东飞去。常半仙心有余悸地转头往北看了一眼,暂时没有发现黑衣老妇踪迹,摇头叹了一声,随即跟上谷雨。 老马识途,何况常半仙这种半生漂泊在江湖上的老油子,在他的指挥下,火烧眉毛的谷雨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就到了那座河阳城,浑身衣服已经晒干了大半的三人,悄然在东南处找了个僻静的院子落下身来,惊得正坐在树下摇着蒲扇读书的年轻书生面如土色。 侍女二话不说掏出来一把碎银子,“借你这屋子住几天,若敢声张出去,小心你项上人头!”年轻书生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河阳城里也有不少修士,御剑这种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但三人中那少年浑身血迹斑斑,眼看着就剩下半条命,这谁见着不怕? 谷雨见他愣着不动,扬手将银子扔到他脚下,径自扶着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陈无双进了屋里,常半仙这才缓过气来,喘息着道:“后生莫怕,我等不是恶人,你已瞧见那位公子受了重伤,老夫也不怕告诉你后面还有人追杀。要是真把这事泄露出去,不光我等三人危险,你自己也保不住一条小命。” 年轻书生回过神来迟疑着点点头,邋遢老头又道:“读书人明白事理是最好的,此事你瞒下来,等那位公子爷恢复了,老夫保你平步青云、朝堂穿紫。依原样读你的书去吧,莫要往屋里打量。”说罢自己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看了看那棵枝叶茂密的枇杷树,手腕一抖,将六枚从不离身的铜钱甩了出去,围着树形成一个六角形状,每一枚铜钱都入土一寸深浅,在外面绝看不出端倪来。 然后走上前在那六个位置上都用鞋底搓了搓,这才抬头朝远处天上看了一眼,喃喃苦笑道:“老夫这回可真下了血本了,要是还能追上来···”说罢也闪身进了屋里,年轻书生呆呆站了一会儿,弯下腰把散落在地上的碎银子挨着捡起来,却没收进怀中,而是随手放在树下矮桌上,坐下来继续摇着蒲扇,轻声读着手中那本《经史拾遗》。 沈辞云跟墨莉不敢回头,一路往西飞出去很远,见身后没有动静才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心知黑衣老妇没有追他们,就必然是去追陈无双了。黑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不行,得回去找他们。” 沈辞云正中下怀,点头道:“谷雨定是往北去了,无双受了伤走不远,咱们回去好歹也多个帮手。”说罢就改换方向朝北急飞,墨莉紧跟其后,心中又乱又急,御剑都有些不稳。 第七十四章 年轻书生张正言 山南水北称为阳,河阳城就在洞庭湖分支的一条小清河北面坐落,常住人口虽然不多,也比不上岳阳城、朔阳城富足,但此地却是楚州境内大有名气的所在。一个原因是河阳城盛产形似松球、色近松绿的美玉“青琅秆”,读书人讲究个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往往对此趋之若鹜。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都是出于此地,前任那位曾称赞过陈叔愚“书画双绝”的程老大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河阳人。当朝天子还是储君的时候他就出任过太傅,病逝之后陛下整整七日臂缠白缎、不上早朝。现任的景祯首辅正是其门下继承衣钵的弟子杨之清,连镇国公陈伯庸见着,也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杨公。 想来是独居的缘故,年轻书生居住的屋子里很是干净,四面靠墙而立的架子上摆放的全是书籍,除了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之外,再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见陈无双一阵昏睡、一阵清醒,谷雨早就心乱如麻,一把将他身上华贵的蚕丝衣衫扯开,好在路上被她以真气暂时封住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常半仙沉着脸上前看了看,少年右边肩窝处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贯通伤,所幸黑衣老妇的乌木簪子不粗,伤口穿透了血肉但没伤到骨骼,只留下一个比铜钱略微小一圈的窟窿,凝结在伤口处的血痂紫得发黑,任谁也看得出是中了毒。 邋遢老头要来谷雨的佩剑,轻轻以剑刃划破他伤口附近的一处皮肤,见新流出来的血液颜色淡了不少,立即喜道:“看来空相和尚的解毒丹很管用,这小子果然命硬。”侍女松了口气,立即以仅剩不多的真气渡入他体内细细探查,这才发觉那木簪子上的毒性并不算厉害,少年昏迷过去倒有多半是因为失血过多。 众人辞别白马禅寺的那天,空相神僧担心他们还会碰上那条南疆玄蟒,送了几颗亲手炼制的解毒丹以备不时之需,墨莉身上的那颗已经给了抱着小侯爷逃命的宋扬威,谷雨留下的这颗在路上就塞进了陈无双嘴里。 常半仙显然也察觉了异常,皱着眉轻声道:“这毒···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厉害。”以他的判断,那黑衣老妇借着前冲的声势,悄然以木簪子为暗器伤人,那这毒应该比她之前施展的功法毒性更烈才合理。可现在的情况,毒性分明已经被空相神僧的解毒丹抵消了七八成,难道那妖妇怜惜少年郎生得俊朗,竟然手下留情了? 谷雨也有些想不通,沉吟道:“公子这些日子负重而行,体魄不弱,伤势要不了命。不过这毒委实蹊跷,寻常郎中恐怕力有不及···或许有司天监的玉龙卫在左近,老先生在此盯着,我去想办法联系。” “不可!”常半仙阻止道:“这院子里我已经布下阵法隔绝气机,你现在出去万一被那妖妇盯上,又是麻烦。”这话一出口,谷雨也失了方寸,“那如何是好?” 正当两人愁肠百结时,院子里的年轻书生进了门,凑上前一看就脸色微变,讶然道:“这是···跗骨之毒?”六品剑修跟行走江湖半生的常半仙都不认识的毒,竟被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读书人一口道破,二人顿时眼神都定在了他身上。 “跗骨之毒?”邋遢老头扯住年轻书生的衣袖,讶然道:“你怎会认得?” 书生轻声一笑,道:“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您老且先松开手,我去找找是哪本书上见过,兴许有解毒的办法。”常半仙立刻松开手,眯起眼睛端详了他几眼,又转头看了看谷雨,点头道:“还不知道后生姓名?” 年轻书生转身走到东墙上的书架前面,一根手指慢慢从整齐的一溜书背上划过,头也不回地道:“晚生姓张名正言,草字承希。唔···应该是这本《十四州志异》。”说着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不厚的册子来,封面已经发黄,字迹倒还清晰可见。 捧着书走到近前,书生随手翻了几页,摊开在常半仙跟谷雨眼前,指着几行字笑道:“书里写得清楚,跗骨之毒,取自漠北百足虫体内,仅能附着于木器之上储存,须以贯通伤而施毒,中者血液色泽深紫近乌、触手浓稠滑腻如油,毒性不烈,但极难根除。” 谷雨接过书册认真看了看,见上面只有他说的这几句,并没有记载如何解毒,忙道:“先前无礼之处还请公子恕罪,这毒发作起来有什么后果?有没有解?”年轻书生连连摆手,道:“在下区区一介穷酸读书人,当不起姑娘如此称呼。跗骨之毒有没有解我不知道,但是顾名思义,此物应是用作追踪之术,先前姑娘说后面有恶人追杀,想来就是靠此毒来确定这位兄台行迹。” 常半仙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原来如此!”说罢谨慎地走到门口朝天上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停留在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下,道:“老夫布下的阵法能暂时隔绝修士气机不假,却不知道能不能遮挡这毒的气息。” 张正言皱着眉头踱了几步,突然道:“跗骨之毒,跗骨之毒···也许能试一试。”谷雨忙喜道:“有办法?”年轻书生摇摇头又点点头,“书上说此毒毒性不烈,想来不会致命,既然如此,就等这位兄台醒了之后再作计较。” 谷雨担忧地看了眼昏睡过去的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打了盆水回来,从随身的储物香囊中拿出几条干净毛巾浸湿,小心翼翼地把少年伤口附近的血迹擦去,公子最爱干净,血痂黏黏糊糊贴在身上肯定不舒服。 邋遢老头却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忽然有了一丝警惕,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你想怎么样?”年轻书生笑着看向霸占了自己唯一一张床铺的陈无双,轻声道:“晚生想跟他谈桩生意。”谷雨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常半仙这才松开袖子里攥拳的手,笑得竟然有几分奸诈,要跟陈无双那小子做生意?康乐侯爷可都没能占上几分便宜。 河阳城外小清河边的大柳树下,正孤零零站着一个略微有些驼背的黑衣老妇人,看着不远处的城池默然不语。她虽然是八品的修士不假,但一向没有兵器随身,御空飞行的速度比起剑修来自然就慢了不少,否则早就能追上宋扬威,不至于让许家的小侯爷死里逃生。 更可恨的是那瘸腿老汉困了她二十息时间,足够让谷雨飞出去很远,而且一路上被层出不穷的障眼法阻碍,此时顺着心中感应追到河阳城外,却意外地发觉自己与跗骨之毒的玄妙联系好像被人切断了一样,不好判断那少年究竟是藏身在城里还是又往旁处去了。 思虑了半柱香时间,黑衣老妇冷然一笑,三人中修为最高的不过是六品,酒肆外面打了一场,那女子体内的真气撑不了太久,多半此时就在城中藏身。可真要进城去找也是件棘手的事,河阳城再小也有不少修士,若是被人察觉她所修的功法邪异,引得众多自诩除魔卫道的修士一拥而上,饶是她八品的境界也扛不住。 如此想来,不如就在河阳城外守株待兔,那少年不可能一辈子龟缩着不出来,总有露面的时候。只要他敢出城,就绝对逃不出掌心去。再者此地僻静,也不怕被昆仑山上那老匹夫找到,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黑衣老妇朝洞庭湖方向远远撇了一眼,哼道:“姓顾的自求多福吧,老身眼下可顾不上去管你跟那条长虫了。” 第七十五章 书生肝胆、可照昆仑 跟其他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不同,谷雨从来对读书人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嗤之以鼻,认为诗词之类净是些毫无用处的废话,偏偏正在跟常半仙就着月光喝酒的张正言,动不动张嘴就是什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听着让人心里好生烦躁。 兴许是邋遢老头给陈无双包扎伤口换衣服的时候动作太大,受了伤的少年终于醒转过来,甚至有力气讨了口烧刀子喝。一口烈酒下肚,右肩处的疼痛随之就减弱了些许,从侍女口中得知眼下是在河阳城之后,才问道:“辞云他们怎么样?” 盘腿坐在躺椅上的常半仙道:“那妖妇追的是咱,辞云跟墨姑娘想必已经安然无恙了,等养好了伤自然能在剑山见到。”陈无双轻轻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许佑乾肯定也逃出去了,“刘铁头···死了?” 邋遢老头神情一黯,良久才出声道:“老夫已经替你答应下来,日后要去雍州跟安北侯爷说一声,老卒刘铁头死战不退,没丢拨云营的脸面。”白衣少年强撑着要坐起来,谷雨忙上前扶了一把,皱眉道:“公子身上有伤,不要剧烈活动才好。” 陈无双摸索着拿起被侍女放在床头的惊鸿剑,长长叹了口气,“可惜了···”年轻书生看了他片刻,道:“瓦罐不离井上破,死得其所就不算可惜。” 少年默然不语,从出京以来,身上已经背上了两桩债,一是要去云州百花山庄遗址,给逢春公重修一座剑仙庙;二是要去雍州北境,把刘铁头死战不退的消息告诉安北侯。这两笔债看似偿还起来都很容易,可欠下的人情却实在是太重,让他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张兄是读书人?”陈无双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他的灵识已经恢复了不少,察觉到了屋里的环境和布置,也知道那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张正言不是修士。常半仙抢着笑道:“不,他是个生意人。”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陈无双半信半疑,“生意人?” 年轻书生施施然站起身来,月白色的书生袍上一点褶皱都没有,个头虽然不算高,但身上却有一种不好形容的气质,模样生得也周正,笑道:“在下确实是个读书人,可想着跟兄台谈桩生意,老先生说的也没错。” 陈无双趿拉着鞋子起身走了几步,尽管伤口处上了金疮药,疼痛却止不住,至于毒性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觉得右肩很沉,整条胳膊都使不上力气。跟邋遢老头要来酒葫芦对着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顺着咽喉一路烧到胸腹之中,反问道:“张兄知道我是谁?” 年轻书生面不改色,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笑意,道:“世上修士会使青冥剑气的有多少?而且,洞庭湖上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情,楚州可是无人不晓了。”言下之意,早就从谷雨身上猜到了少年就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猜测,“我谈过不少生意,可跟读书人还是头一回。张兄说说看是什么生意,要是想借司天监的门路求个功名的话可不好办,镇国公府里最大的文官也就是个三品的侍郎。” 陈无双没有撒谎,陈家这一代除了陈伯庸继承观星楼主的特殊职务外,位列朝堂的只有“臭棋篓子”陈季淳,在礼部挂了个右侍郎,只负责陛下祭天、皇室祭祖之类的事务,话语权不大,想要提携亲信的话确实有些不够看。 张正言瞥了眼常半仙,道:“先前这位老先生可曾许诺过,保在下一个平步青云、朝堂穿紫。”陈无双嗤笑一声,“那你这生意该跟他去谈才合适,让他算一卦,看看你命里有没有这么大福分。” 大周朝堂上的规矩极多,只有立下大功或深受恩宠的臣子可以被赐下蟒袍,其余文武官员七品以下穿青、五品以下穿绿、三品以下穿红,二品以上才有资格穿绛紫色官袍、腰悬羊脂白玉,可天下无数读书人里,有多少能走到这一步? 张正言也不气恼,反道:“兄台所中的乃是跗骨之毒,极难根除。在下细细思量过,除了当世三大神医出手之外,或许只有一个法子可解,所以才想跟你谈这笔生意。至于朝堂穿紫,不过是戏言,当不得真。” 陈无双已经听谷雨解释过跗骨之毒的事情,知道此毒不除的话,很可能就难以摆脱那黑衣老妇的追杀,能不能活着从八品邪修手里逃到白马禅寺或是中州,这个可得拿命去赌,砝码太重,不如先听听年轻书生想换什么东西。 “看样子这笔生意是不得不谈了。”少年笑道,“那你想怎么卖?”谈生意,无非就是说买卖,有买自然就得有卖,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既然能卖就有价格,对陈无双而言比欠人情要好得多。 张正言缓缓收敛起笑意来,紧紧盯着陈无双无神的双眼,正色道:“愿以这个法子,换公子入主观星楼后,纳在下入司天监。”年轻书生说得很坚决,在场三人脸上神情却都是愕然。一个毫无修为的读书人,要入司天监? 从太祖李向设下司天监以来,一千三百余年间都是陈家掌控,这事就算不是修士也几乎妇孺皆知。张正言提的这个要求,陈无双倒是不难答应,等陈伯庸百年之后,他接任了观星楼主,想培养几个心腹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少年犹豫的时候,常半仙带着三分醉意插嘴问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这书生恁地奇怪,不想入朝为官,反而要进司天监?”谷雨不经意间瞄了邋遢老头一眼,他平日里没个正形,每到关键时刻却总有不小的用处,眼下更是极有眼力劲地替自家主子问出了心中所想。 要说常半仙跟随陈无双只是为了等他还那颗珠子,谷雨始终不能完全相信。从洞庭湖畔的龙王庙偶遇之后,先是被南疆玄蟒追杀,又被黑衣老妇追杀,一路上的经历用重重险阻、九死一生来形容都不过分,这古怪老头不光没有为了保全自己而逃跑,反倒尽心竭力护持着白衣少年,其中必然也有缘由。 不过,好像陈无双跟常半仙之间不知何时,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不提我也不问,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公子对他很是信任,甚至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 张正言没有去看常半仙,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无双,缓缓道:“朝堂穿紫非我所愿,张正言饱读诗书,想进司天监只为一件事。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 掷地有声。 本来心里有些犹豫的陈无双登时动容,这个在修士眼里尚且不如一只蝼蚁的读书人,竟有如此宏愿壮志,他要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 “什么规矩?”刚从常半仙身上学到如何提自家主子分忧的侍女问道,这种事由陈无双问出来就显得失了身份,就算是谈生意,掌柜的只管最后一锤定音就好。 年轻书生伸手指着四面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籍,道:“就是这些规矩。大周有严明律法治理百姓,世间却没有规矩约束修士,成何体统?司天监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之责,兄台应该知道,这种所谓的监察其实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说法罢了,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的可不只是那些臭名昭著的邪修!” 陈无双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极为震撼。在镇国公府住了整整十年,他当然知道司天监所谓的监察天下修士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以所修功法、所行事迹将修士判定为正、邪两类笼统而论,就算驻仙山、越秀剑阁这等大门派里偶尔有弟子做了坏事,陈家多半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基本不予理会。 要是非得找陈伯庸问个清楚,镇国公爷多半会答,司天监首要的目的,是维护李家江山稳定、维护大周社稷稳定。眼下乱世征兆已现,只要不是做下人神共愤的事情来,陈家绝对不会插手去管,顶多陈叔愚会将这些情报分门别类的保存下来,留作后用。 张正言的这番说法,可谓要开亘古未有之先河,将修士与百姓一视同仁,以律法、规矩而约束起来,让一切都按步就章地循规蹈矩。此事说起来无非就是嘴唇一碰的事儿,可真要做起来,何止千难万难。 “你可知道,这有多难?”常半仙也站起身来,先前伪装出来的醉意一扫而空,脸色极为严肃地问道。 年轻书生不在意地洒然一笑,伸手从陈无双手里拿起那把二尺七寸的惊鸿剑来,霍然抽出鞘,道:“少年锋锐当如此剑才是,否则何以称年少?明知此事艰难险阻,可我···还是想做,还是要做!无双公子,这笔生意,谈不谈得?” 陈无双也笑了,笑得声音很大,甚至牵动得伤口处更为疼痛,但他恍如未觉一般,“好一句少年锋锐当如此剑!书生肝胆,可照昆仑。这桩买卖甚好,陈无双应下了。” 第七十六章 买酒 谷雨的香囊里有司天监的金疮药,据说跟宫里所用的一样,都是太医令楚鹤卿亲手所炮制,效果确实不错。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陈无双就觉得伤势好了很多。 倒不是说楚鹤卿的药就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右肩的贯通伤想要养好,重新生出血肉来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起码疼痛比之昨日轻了很多。白衣少年愁眉苦脸地坐在张正言的书桌前,捧着一碗混杂着茶叶末的茶汤唉声叹气。 出京时偷了陈伯庸不少青山雪顶,可在白马禅寺大方送了苏慕仙三两,剩下的又被侍女在拨云营老卒的酒肆里送给了沈辞云,现在能喝的只有穷酸书生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下等花茶。但真正让陈无双感到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桌上摞得一尺来高的书籍。 “这就是你想到的,能解跗骨之毒的法子?” 张正言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道:“《十四州志异》上写得清清楚楚,跗骨之毒取自漠北百足虫。那百足虫定是蜈蚣一类的阴毒之物,圣贤书里的浩然正气当然能解其毒。岂不闻,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就是这个道理了。” 陈无双无奈叹了口气,道:“可我看不见。”说什么他也没想到,张正言自信满满拿来做生意的解毒法子,竟让是让他苦读圣贤书。常年打雁的公子爷惨被家雀啄瞎了眼一样,头一回跟读书人做买卖,就落了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年轻书生立即答道:“我可以念给你听,就···先念这一本《春秋》。夫天地之有道,万物岂无度焉?日月行也有道、四季变也有常···”谷雨同情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拉着常半仙悄悄走到一旁,轻声问道:“这···真能解了那跗骨之毒?” 邋遢老头捋了捋下颌上的胡子,眯着眼睛沉吟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依老夫看,死马不如当成活马医。”谷雨恨恨翻了个白眼,对他称呼陈无双为“死马”很是不满,“那得多久才行,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吧?剑山开启的时间可不多了,公子还没到三境,万一到时候进不去···” 常半仙轻哼了一声,摆摆手瞥了正捧着脸听张正言念书的少年一眼,“放心,那小子福缘深厚,老夫欠了白马禅寺的那笔债,少不了还得指望他才行。剑山他是一定能进去的,除非真变成一匹死马。” 谷雨这才知道,原来这邋遢老头早就在算计,把宝押在陈无双身上了,气得装作转身出门,使劲踩了他一脚才罢休。常半仙冷不防被她一脚跺在脚面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怒追到院子里去理论。 穷酸书生想必是早就背熟了这本《春秋》,书读得抑扬顿挫非常流畅,语速快到几乎让少年没来得及听懂第一句,他第四句就已经脱口而出。勉强听他念完一本,陈无双就感觉头昏脑涨,甚至生出困意来,打着哈欠道:“承希啊,先停停。我问你,如果你真进了司天监,准备先从哪里做起?” 给天下修士立规矩,无异于要无中生有,既要先立下切实可行的法度来,又要能让各大门派以及散修严格遵守,这两件事是必经之路上的两座大山,一座等同于世人仰望的昆仑,另一座则等同于拦住南疆十万大山凶兽的剑山。 年轻书生缓缓合上书,卷成一卷握在手里,坦言道:“我还没想好该从何处着手。可这件事只有进了司天监才有做成的可能性,去旁处都不行。”陈无双对这个说法倒是深以为然,陈家近几代人虽然一心只顾扶保社稷,但毕竟各大门派都承认司天监有监察天下修士的职责,要给天下修士立规矩,可谓名正言顺。 “你想没想过,或许这件事皇家不会同意。”尽管少年不是朝堂中人,也没有官职在身,但总比张正言能接触到的事情更多。在他看来,大周皇室对修士一向是不远不近的态度,颇有些“唯修士与小人难养也”的意思,既要倚重江湖修士守住雍州和南疆,又不愿意让修士入朝为官把持国事,其中的矛盾很难做到平衡。 这样的情况下,深谙帝王心术的当朝天子李燕南,应该不会希望看到司天监强硬地去推行能制约修士的律法,因为万一引起各大门派不满的话,大周王朝就真到了外忧内患、岌岌可危的程度了,甚至皇权由此而颠覆也不是不可能。哪怕陈仲平修为再强,到那时候恐怕也是独力难支的局面。 张正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将那本《春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上两个苍劲有力的字,道:“刚才我念的,公子想来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圣人说,日月行也有道,四季变也有常,难道这万里江山十四州疆域,就该永世不易的归李家所有?大周已经垂垂老矣。” 陈无双霍然站起身来,指着他怒道:“放肆!你这穷酸,可知道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观星楼主是李家封的镇国公爷?”这句话的声音很大,院子里的常半仙跟谷雨都闻声快步进来,正看见少年大义凛然地斥责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书生。 陈家一千三百余年中,历代传承无不是赤诚报国之辈,从没有敢妄动私心的,所以才能维持数十代荣华富贵、圣眷不衰,这是陈家的立身之道,也是司天监存在的意义。不管陈无双认可不认可,连陈仲平私下里都说过陈家不过代代为奴的话,可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更不能真有这种心思,否则第一个站出来不饶的就是陈伯庸。 谷雨的眼神之中已然有了怒气,只要那穷酸书生敢再说一句这样的话,就算公子拦着,她也得先动手抽他几个耳光才解恨。司天监上下最看重的无非就是一个忠字,楼主大人如此,二十四剑侍也是如此,甚至三爷陈叔愚麾下的一万玉龙卫,都是如此。 张正言长长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极为平淡地道:“天下,是天下人的,不是李家的,司天监也不例外。”陈无双登时愕然,识海中仿佛响起万马奔腾一般的闷雷,轰隆一声将他震懵,年轻书生说的没有错处。天下,就应该是天下人的。 一时之间,房间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几人各自的心跳声,常半仙艰难地咽下两口唾沫,喉结动了两动,没说出一句话来。陈无双愣了很久,才颓然坐下,恍惚中竟然发觉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的神识,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像是一场春雨过后想要破土发芽的种子,在奋力地挣脱土壤的束缚。 白马禅寺清心阁里,苏慕仙指点他的只有剑意和御剑术,并没有谈及到修士心境。可陈无双现在却体会到,心境的变化不只能左右剑意,而且对神识也有不小的影响。他脑子里猛然就回想起来抱朴诀功法里的一句话,心之所动、为神之所往。 常半仙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招呼谷雨跟张正言暂且去院子里,“这小子应该是顿悟了,莫要吵他,出门说话。”二境三品的邋遢老头,论及眼力远胜于第一次出京的谷雨,当下就悄然拉着二人转身出了门。 枇杷树下,谷雨不解地上下打量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正言,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穷酸书生有这等本事,区区几句话,就让困在二境四品很久的陈无双,进入了玄之又玄的顿悟状态。侍女当然不知道,在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里,少年就无意间被墙上的一句偈语引入过这种状态。 常半仙拍了拍书生肩膀,又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葫芦,问道:“附近有卖酒的地方,你去跑趟腿替老夫打一葫芦烧刀子来?刚才那几句话听着提气,当浮一大白才是。”张正言笑着接过来酒葫芦,三两步就推门走出了院子。 “嘿,看走了眼,这小子也不是池中之物啊。以后等他功成名就了,老夫就告诉旁人知道,他曾给常某买过酒!” 第七十七章 中秋夜话 穷酸书生说得没错,不管是百姓还是修士,读书总是有好处的。 从那天顿悟以来,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陈无双几乎天天都要听张正言念书,念来念去都只是那一本《春秋》。到中秋节前后,谷雨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甚至能脱口背出来几句,这让年轻书生很是欣喜,圣人说有教无类,果然不假。 常半仙不愿在屋里听这些拗口的之乎者也,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自己搬了躺椅悠哉悠哉坐在枇杷树下,守着那六枚铜钱白日乘凉、夜里赏月,日子过得既清闲又惬意,半睡半醒留着哈喇子的时候,就恨不得在这里了此余生才好。 今夜是满月,一轮皎洁玉盘高挂当空,陈无双也来了兴致,招呼着在亭亭如盖的树下支了张矮桌子,围着喝酒说话。跗骨之毒不知道解了几成,但他右肩窝处的伤势倒好了许多,只是新长出来的细皮嫩肉偶尔会觉得发痒。 他早就问过张正言,年轻书生说这本《春秋》成书于数千年前,经无数后人注解、改动,民间流传的版本怕不有十几种之多,他这一本是孤本,几乎跟原版一模一样,其中很多内容听着是难懂了些,但所含的浩然之气最是正统,这才是能为天地立心的圣贤道理。 “你是说那圣人跟你一样没有修为,但能孤身而入十万大山,且凶兽皆退避三舍?”白衣少年坐在院子里,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冠稀疏洒落下来,在他如雪的白衣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层层重叠。 令世人闻之色变的南疆凶兽,他已经见过两个,苏慕仙豢养的黑虎和蛰伏在洞庭的玄蟒,无一不是强大到让四境八品修士侧目的存在,像这种实力强横的畜生,十万大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书生口中推崇备至的那位圣人,竟然能只身闯入并全身而退,这事听着确实难以想象。 张正言笑着点头,道:“公子这些天应该有所体会,圣人善养浩然之气,此气为天地之正气,自然百毒不侵、百邪辟易。”常半仙对这个说法很是鄙夷,撇着嘴道:“说不定那时候南疆的凶兽还都没成气候,老夫要是早生个三五千年,也能在那十万大山里杀几个来回。” 陈无双没有理他,仰头面对当空皓月若有所思,此时此景,正对应了苏慕仙的剑意,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张正言讲得故事或许真有几分可信,那位圣人虽然没有真气修为,但一生孜孜不倦求索的至理,却与当代剑仙的剑意颇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 那日被书生几句话引入顿悟状态之后,陈无双所得到的好处比在白马禅寺青砖瓦房里更多,谷雨看来自家主子仅出神了一刻钟功夫,其实他心神沉寂时无异于度日如年,感觉自己的神识在一片虚无中经历了数次轮回一样。 虚无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大字:春秋。陈无双从有记忆以来眼睛就看不见,虽然听别人说过三师叔“书画双绝”,却不知道把字写成什么样,才能得前任首辅程老大人这么一句评语。他在顿悟中看到的那两个字,起笔处如仲夏惊雷、收势处又似暮春细雨,一横一竖之中隐隐仿佛还能听见怒浪排空、昙花绽放,好像区区两个字就写尽了世间万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大字的十八笔墨迹突然就拆分开来,凌空飞舞幻化成一十八道恢弘剑气,呼啸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顷刻间就填满了少年所见的整个虚无世界,而后东边有日、西边有月,上有无尽之青空、下有无涯之碧海,识海中如同生出了一方天地,万般色彩争相而现,继而有鸟有鱼,有花有草。 贪婪地想看清楚时,陈无双就不由不震惊了,他所见的那轮光芒耀眼的太阳,竟然就是龙王庙里跟常半仙借来的那颗珠子,所有催生万物生长的光,都来自于此。也就是说,春秋二字所化的剑气劈开了混沌,珠子所化的太阳又在混沌初开的时候造就了那方天地,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海面的褶皱上泛着粼粼波光,天边的云边上染成淡淡金芒,奇怪的是如此不可抵挡的日光,竟然还没能遮住西边的明月交相辉映。一瞬间,陈无双就明白了剑意跟心境还有神识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日月,两相成全却不争辉斗艳。 陈仲平说,抱朴诀不是谁都能修的。所谓彼之仙草、我之毒药,若非先天灵觉出众、天资聪慧之人,要修炼这门功法无异于断送自身前程。但陈无双不一样,不靠谱的司天监第一高手没有骗他,三境以下不修真气的抱朴诀的确像是为他量身定制,再合适不过。 随着少年领悟之后,眼前色彩绚烂的世界轰然消散,眼前再度恢复虚无的黑暗。醒过神来才知道短短的一刻钟里,他的灵识中凝成实质的已然有九成之多,已经到了手可摘星辰的地步,三境修为触手可及。 所以这些天里,陈无双才耐住性子听张正言念书,而且要求只念那一本不到五千字的《春秋》。穷酸书生倒没有反对,既然生意做成了,读哪本书都无所谓,正好温故而知新,圣人可是说过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你要做的事,可不比孤身闯南疆容易。”陈无双拈起块书生买来的枣泥月饼,皱眉慢慢嚼着,河阳城里的点心,做得可比孤舟岛的手艺差远了,要是墨莉也在这里,定有香甜的桂花糕吃。 没等张正言开口,少年就能猜到他准备说什么,提前摆了摆手,转而问向这些天来剑不离手的侍女,“谷雨,你的剑意是什么?”谷雨以前就说过,二十四剑侍中有半数学的都是陈仲平亲传,青冥剑诀听起来只是一门御剑术,其实却是一门包含了御剑法门的完整功法。 谷雨沉吟了片刻,才张口道:“我只知道,要斩去司天监面前的一切障碍,虽死不悔。”侍女这句话说得极为坚决冷厉,连邋遢老头和穷酸书生都能感觉到她不屈的意志,甚至因此对那位高高在上的观星楼主陈伯庸暗暗心折不已,能调教出这等忠心的剑侍,陈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陈无双却笑了,咽下嘴里甜腻的枣泥月饼,喝了半杯温茶权当漱口,“是要斩去司天监面前的一切障碍,还是观星楼主面前的一切障碍?”这两者外人听起来没有区别,可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其中区别很大。 司天监毕竟是大周的司天监,所有出发点都是基于大周江山稳固,但观星楼主就不一定了,要是陈伯庸百年之后真由陈无双来接任的话,或许谷雨要斩去的障碍就不一样了。张正言看向谷雨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丝期待,如果她回答的是观星楼主面前的一切障碍,这就代表穷酸书生以后要做的事就有了助力。 侍女默然垂首想了很久,久到常半仙已经跟少年因为谁多喝了一口酒而起了争执,才缓缓抬起头来盯着陈无双,很艰难地道:“楼主大人让我跟随公子,那谷雨就要为公子斩去一切障碍。”陈无双只微微怔了一怔,旋即趁机劈手从常半仙手里抢来酒葫芦,笑骂道:“你这老头好不讲道理,我明明看见你刚才偷喝了好几口。” 常半仙猛然站起身来指着他,怒道:“你能看见?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书生,你评评理,说好了一人一口轮着喝,老夫可曾多喝一口?”张正言浅浅一笑,看向谷雨的眼神中慢慢亮起来,少年为什么故意跟老头打岔,他心里很清楚,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没必要再多说半句废话了。 陈无双猛灌了一大口,才把酒葫芦还给常半仙,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满意道:“河阳城是个好地方,酒好喝,月色也好。” 谁也没料到,谷雨又伸手抢来酒葫芦,在邋遢老头惊讶的目光里举过头顶,倒出一道浑浊下垂的酒线,仰头接在嘴里,而后强忍着咳嗽看向天上满月,笑道:“公子说的没错,这里的月亮是比观星楼上大了些。” 第七十八章 剑意初生 月有阴晴圆缺,花开花落也有相应节令。那位曾孤身入南疆的圣人不通修行,然而所著的五千字《春秋》可谓字字珠玑,在陈无双看来句都是修行的道理。修士境界的提升虽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往往也要讲究个时机合适,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破境的把握自然也就更大。 四境八品修到圆满时,迈进九品的修士能以自身气机引动天地呼应,从而生出种种异相来。据说陈仲平当年在观星楼上晋升五境,月朗星稀的明净夜空中无云而生雷,六十里流香江水倒流向西,青色剑气纵横京都之上,惊得宫里贵人们一夜没敢合眼。 八月十五,满月正圆,光照何止三千里。此时的陈无双尽管灵识还未完全凝为神识,进不了三境五品,但在满城书香气的河阳城里,竟隐隐感觉胸中生起剑意来。十年苦修没有修出一丝真气,却在这个时候养出了剑意,既是意外、更是惊喜。 少年立刻闭上眼睛,以神识隔绝自身五识沉下心神,细细感受胸中那一丝刚刚孕育出来的细微剑意,这种感觉比顿悟更玄妙难言。顿悟终究是被动的,得有触机才能偶然得遇一次,甚至很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无缘一回,但世上有多少个剑修就会有多少种剑意,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独特的。 陈无双此时能感受到的剑意,既不是陈仲平如寸草不生的大漠一样荒凉浩瀚,也不是苏慕仙其气正天地的三千里长空月明,而是像上次顿悟时看见的景象那般,无数剑气呼啸破空,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决然。非要比较的话,更近似于张正言胸中的书生意气,敢开亘古未有之先河。 强吃了几口月饼才压下去口中辛辣味道,谷雨骇然察觉到,面带喜意闭着眼睛的白衣少年身上,竟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气息来,那不是真气外放、也不是剑气当空,而是如同一把绝世好剑刚刚淬火现世,崭露头角、初现锋芒。 常半仙瞥了眼年轻书生,揶揄道:“后生啊,老夫怎么看,都觉得那笔生意你不如无双挣得多。这小子被那妖妇伤了一次,反而捡了大便宜。”陈无双微一感受就收摄了心神,所谓万事开头难,只要生出剑意来,就好比种子破土发了芽,不可能平白无故再消失,日后等有了真气能御剑,再慢慢蕴养就是。 “眼下这桩生意是我先得了好处,承希日后能不能从中获利,要看他自己。”少年心情大好,只觉自己的剑意似乎要胜过陈仲平一些,甚至有可能未来会在苏慕仙之上也说不准。 陈仲平的剑意隐隐有一种苍天不仁、万物死寂的荒凉味道,而他的剑意却是要不破不立、在死寂中孕育新生,日后两者的修为境界不好判定,但剑意高下现在就可见端倪。 陈无双能孕育出这等剑意来,其中原因非常复杂。 一来是他从小修行抱朴诀,全力锤炼的灵识远远超过同龄、同境修士,这才能在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和河阳城里先后两次进入顿悟;二来是他在从来没用过剑的时候,先见识了五境十一品的青冥剑气,又得到过当代剑仙的指点,甚至可以说比天下所有剑修刚入门时的感悟更深;最后的原因则是那本《春秋》,五千字圣人言中充斥着堂皇正理,能为天地立心的浩然正气委实不虚。 再拿起那柄二尺七寸的惊鸿剑来,少年就能清晰感知到,这柄剑的确不适合他用。不是说苏慕仙要让世人三寸锋芒的天品佩剑不好,而是这柄剑被他剑意蕴养了三十年,几乎能与其心意相通,所沾染的气息与陈无双悟出来的剑意不太相符。 原先要去剑山,少年想得更多是要为司天监做些事情,如今看来,为自己采一把趁手又合乎剑意的佩剑才是主要目的,此行非去不可了,“老常啊,挑个日子,咱们再呆一阵子就得动身南下了。” 常半仙死死把酒葫芦抱在怀里,伸出右手有模有样掐算了一番,“九月初三,潜龙腾渊,最适合动身远行。”陈无双笑着点点头,“也好,再听半个月《春秋》。承希,你若是没有旁的事,不如也早去京都,拿了我的牌子去找陈叔愚,先在玉龙卫听差。” 张正言咂摸着那句“潜龙腾渊”,好一阵子才道:“去京城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晚半个月再动身不迟。玉龙卫,听名字可不比拨云营差。”这就算是答应了,谷雨从香囊里拿出那一面薛山还回来的司天监令牌,郑重交到年轻书生手里,看着他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贴身的暗兜,才浅浅一笑。 陈无双转身面朝常半仙,道:“你这老头忒也抠门,拿酒来。”张正言笑着帮腔道:“正是。酒入少年肠,三分化作月光、七分凝成剑气,没酒怎么应景?”邋遢老头冷笑一声,“穷酸书生口气不小,七分凝成剑气?你有那本事的话还至于去司天监卖命?” 嘴上虽然这么说,常半仙还是回屋里拿来几个大碗,捧着酒葫芦倒出来,道:“你们可都看清楚了,老夫这葫芦可不是储物法宝,里面一滴也不剩了,明日得再去买。” 十几天功夫里,谷雨每天都以真气探查一遍,陈无双体内的跗骨之毒好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既不疼也不痒,甚至半点都没有影响他伤势恢复的速度,慢慢也就相信了那本《十四州志异》和张正言的说法,黑衣老妇木簪子上淬的毒,就是为了追踪而用。 常半仙在枇杷树下用六枚“承天通宝”布下的阵法,目前来看是有用的,年轻书生每日出去买酒买菜的时候都暗中观察,始终没发现什么异样,谷雨也放出过灵识谨慎地四下探查过,附近除了几个二境、三境的修士外,并没有其他气息,那黑衣老妇确实没追上来。 虽然一直被正道各门派追杀,但其实大周境内大大小小的邪修门派还有不少,只不过都跟冯秉忠所在的肃州阴风谷一样,要么远离中土扎根在偏僻地方,要么藏头露尾多加掩饰,现在联系不上陈叔愚,也不好判断那黑衣老妇的来历。 常半仙私下里也跟陈无双聊过此事,他阅历颇广,所知的善于用毒的邪修门派也有两三个,甚至当世三大神医中居于首位的南海段百草,本身就是用毒的大行家。可能像黑衣老妇一样不用兵器,将所用之毒完全与自身修行的功法融为一体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能慨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盛满酒的碗里摇晃着一轮月亮,陈无双张口就吞进腹中,“老常,你先前说我要是信你的话,能在剑山采一把好剑?”少年当日曾许诺要给沈辞云挑一把好剑,这种自信来源于他敏锐的灵觉和强大的灵识。 采剑的过程和方法,陈无双已经了然于胸。无非修士要在冥冥中感知自己与哪一柄剑有缘,而且还得获得这柄剑的认可,才能从山石缝隙里把它拔出来据为己有。能进剑山的只有三境修士,这就决定了其他人的灵识都会比少年低了整整两个境界,灵识跟神识之间的差距几乎等同于六品跟九品的真气,陈无双无形中就占了天大的优势。 所以才许诺沈辞云,要帮他挑选一把上等的好剑,至少不弱于那柄官卖上得来的胭脂剑才行。至于常半仙说能给他找一把更好的,陈无双心里已经多少有了猜测,从他欠了白马禅寺五十年的那笔债而推断,逢春公遗落在剑山的那件遗物,很有可能就是他当年用过的焦骨牡丹。 曾经斩杀过五个半上界仙人的焦骨牡丹啊,这柄剑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不亚于整个楚州。况且陈无双有幸曾见过,谷雨借着剑仙庙一缕残存神念施展出来的天香剑诀,那朵盛大夺目的牡丹花缓缓绽放,也许正与他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剑意相符。 常半仙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老夫也得学着书生做笔生意才行,我给你挑一柄好剑,你得管我后半辈子的好酒。” “牡丹花下纵酒死,你倒做鬼也风流。”陈无双大笑不止,“就此一言为定!” 第七十九章 紫霄神雷诀 大周国土越往南雨水就越多,才进九月,楚州就断断续续接连下了三天,河阳城外小清河里的水位也随之上涨了数寸之高,潺潺水声很是悦耳。 九月初三是常半仙早就算好的吉日,陈无双让侍女拆下原来衣服的袖子来,把无法放进储物法宝中的惊鸿剑严严实实裹住,跟铁箱子一起背在肩上,而后趁着秋雨连绵,三人悄然辞别穷酸书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径直从城中穿过,望南而去。 邋遢老头能带走六枚承天通宝和满满一葫芦酒,毕竟没有办法将那座先前布下的阵法一起带走,好在少年能以仅剩一成没有凝为实质的灵识为引,驱动那颗古怪的珠子遮盖住自身气息,连谷雨用灵识查探,也会以为自家主子是个修为不精的二境剑修。 陈无双自信这般完全的准备,只要不是跟那黑衣老妇迎面碰上,八成能瞒过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月前还没有真气在身的少年,区区几十天功夫就能修到二境。 出了河阳城南门不远,就是洞庭湖分支出来的那条小清河,河面上架着一弯青石板桥。张正言说,过了桥避开官道一直往南走,六七十里处便是楚州有名的拜相山。拜相山原来叫做柴山,因山上树木茂密、附近村民以打柴为生而命名,可现在没有人敢再上去随意砍树了。 景祯皇帝的老师、前任首辅程老大人病逝之后落叶归根,其子嗣扶灵荣归故里,就葬在那山上,所以才改名为拜相山。若是阳春三月,河阳城里的读书人往往要去山下办诗会、开经筵,引得不少大户人家的女子都去观望,伺机挑选如意郎君。 这时候淫雨霏霏、芳菲落尽,拜相山左近是不会有热闹可看的。陈无双三人踩着泥泞小路谨慎而行,一路上尽管有些提心吊胆,可无惊无险走出了六十余里,连黑衣老妇的影子都没见到,谷雨甚至已经对读书能解跗骨之毒的说法信了大半。 直到天色将晚雨快停时,常半仙遥遥已经能看见拜相山的轮廓,“那后生说山下有能落脚借宿的地方,再走快些吧,老夫心里总不太踏实。”白衣少年冷笑一声,“别说这又是你算出来的,你那卦象还说今日最宜远行,瞧瞧这一地泥水,一天功夫才走出来不到七十里。” 话音刚落就听山脚下一声炸雷,邋遢老头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去,“不该啊,怎么这时候还打雷闪电的?”谷雨已经将佩剑握在手里,这种天气灵识也放不出去多远,反倒是陈无双立即循声以神识探查,道:“有修士在拜相山下动手,人数似乎不少。” 侍女瞬间就想到了那道雷声是什么,不可思议道:“是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这门御剑术可谓名副其实的如雷贯耳,自从洞庭湖官卖上程云逸以传授给小侯爷为代价,换取了康乐侯所掌握的剑山隐秘消息之后,陈无双就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得见识见识这门比青冥剑诀还厉害的本事。 短暂的犹豫之后,少年就做了决定,“走,去看看!”想要见识紫霄神雷诀倒不急于一时,陈无双想到的是驻仙山弟子在这里动手,必然不可能是同门之间切磋,极有可能是跟旁人生死相斗,那么另一方,也许就是南疆玄蟒或者黑衣老妇其中之一。 常半仙也赞同去瞧个热闹,不等谷雨答应,就拽着少年祭起那六枚铜钱来御空而去,侍女只好御剑跟上。不到半柱香功夫,就接近了拜相山下,邋遢老头收敛起气息来远远落下,又拉着陈无双躲在山脚另一侧,找了个枯草茂密的地方伏下身子去看。 前面大约二十丈距离处,七八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修士争斗,那修士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左臂处空空荡荡少了一条胳膊,年纪约有五十余岁,以寡敌众还占了些上风,修为决计不低。 另一边的年轻修士中有男有女,各色剑光交替闪烁不停,陈无双赫然发觉其中一名女子剑修,用的正是跟吴北河一样的松风剑诀,剑气所凝聚而成的数蓬碧绿松针咻咻破空,看声势应该修为不如吴北河,能有三境五品。谷雨先前的判断没错,这些人应该就是驻仙山的弟子,只是不知道刚才用紫霄神雷诀的是哪一个。 独臂修士手里没有兵器,但是祭起来小小一尊三足香炉御敌,远远看去那香炉跟沈辞云的沉香剑颜色有些相像,悬在半空中缓缓旋转,撒下一缕一缕青烟,飘飘袅袅竟然能挡住七八人的剑气。谷雨在一旁伏低身子,轻声道:“至少八品。” 陈无双讶然问道:“至少八品?你是说那人有可能是五境?”侍女面容严肃地点点头,“他没有全力出手,看不清具体境界,能如此轻松地同时应对六个五品、两个六品,修为比那妖妇只高不低。”常半仙也是皱着眉头,紧盯着半空中那尊香炉,喃喃自语道:“那法宝···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这是,场中争斗的驻仙山弟子中突然有一人扬声问道:“恶贼,可敢留下姓名来?”独臂修士右手指诀一变,那尊香炉滴溜溜旋转着,将驻仙山众弟子齐齐逼退几步,眼神好像往陈无双等人藏身的地方撇了一下,笑道:“有何不敢?老夫···姓陈。” 听清楚二人对话的陈无双转而面向侍女,谷雨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司天监的人,也许是凑巧姓陈。”常半仙想了一阵,还是没有想起来那尊香炉模样的法宝在哪里听说过,沉吟道:“看着不像是个邪修,各大门派里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莫非是个隐居的散修?” 驻仙山中另一男子剑修冷哼一声,斥道:“跟他废什么话!敢害我门中师弟,你就算是司天监的人,驻仙山也饶不了你!”说罢手中长剑霍然亮起,斜斜朝上一撩,刺目的白光一闪而逝,锋利剑气似乎将头顶云层和雨幕撕裂开一条缝隙,随即剑光再亮时却是淡淡紫色,一道闪电突然落下,直直击中剑身,发出轰隆一声炸响。 雷声未歇时,那男子长剑脱手而出,裹挟着天雷之威迅烈刺向独臂修士左胸,速度之快在空中带出一串残影,迅雷不及掩耳不外如是,正是驻仙山掌门亲传弟子才有资格修行的顶尖御剑术,紫霄神雷诀! 仿佛要为这惊艳的一剑助威,云层之上也呼应着滚起阵阵闷响,声传四野不绝于耳。陈无双大为震撼,这等御剑术确实威力要在青冥剑诀之上,可在苏慕仙眼中竟然只算是取巧的手段,那他自创的剑十七,施展开来又该是如何景象? 尽管使出这一剑的驻仙山弟子还未踏足四境,但直面其锋的独臂修士也不敢轻视,空荡荡的左袖陡然一甩而出,在风声中伸展延长两丈有余,卷住那尊三足香炉,如流星锤一般悍然撞向顷刻之间就到眼前的长剑,一击之下发出霹雳巨响,二者各自倒飞很远。 驻仙山那名弟子蹬蹬后退七八步,仍是挡不住反噬之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独臂修士也后退了两步才又站稳,面色也看不出任何变化,二人修为高下立判,被动防守的人不闪不避强行接下那一剑仅仅退后了两步,反倒让对方受了内伤,这等本事确实要高于当日酒肆门前的黑衣老妇。 陈无双本想用神识去感悟那接引了天雷的一剑,从而揣摩其中剑意,没想到眨眼间就分了胜负,不可置信道:“散修有这种手段?”常半仙沉着脸讶然不语。 各人脾气性情不同,天下确实有很多不愿受门规束缚的修士,这些人不肯加入任何门派,所学的功法要么是家传、要么是偶然得之,其中也不乏天资超绝之辈。可一个人本事再大终究也是势单力薄,比不上大门派底蕴深厚、资源丰富,除极少数之外,能达到四境就算不容易。 但现在见到的这个独臂修士,修为之高、手段之绝就算比之陆不器、程云逸也技高一筹,若真是散修,早就扬名于大周了,不可能谷雨跟常半仙都没听说过。尽管侍女跟邋遢老头都认为他不是邪修,可陈无双的神识中总感觉,那人身上的气质和功法都有些奇怪,不像越秀剑阁、驻仙山亦或是司天监的弟子一样,总会沾染些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气息。 如果把正道修士比作白色,把冯秉忠、黑衣老妇之流比作黑色,少年认为,这个独臂修士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灰色,非正非邪、亦正亦邪。至于那尊看起来不低于胭脂剑品级的三足香炉,常半仙既然听说过,总有能回想起来的时候。 独臂修士一招逼退驻仙山弟子的紫霄神雷剑气,站定身子冷笑一声,“本不欲多造杀孽,你等却不依不饶,那便怪不得老夫手下无情了。”说罢左袖一甩,香炉如同被抽了鞭子的陀螺一样陡然加速旋转起来,带起阵阵嗡嗡声响,独臂修士右手再一扬,三根已经被点燃的线香准准插进其中,刹那间青烟弥漫四散,好似山间薄雾。 第八十章 独臂修士可搬山 锈迹斑斑的古铜色三足香炉,圆鼓鼓的炉身上浮雕了一圈极有神韵的山水图纹,随着袅袅青烟飘散开来笼罩住方圆七八丈,独臂修士脚下生风一般缓缓身形拔高,凌空虚立,身上衣衫被真气鼓荡得向后扬起,而后浑身气势陡然外放,以其所处为圆心,尘土夹杂着衰草轰然四散。 先前使紫霄神雷诀的年轻修士脸色一变,连嘴角血迹都来不及擦干净,大喝一声:“列七星阵!”话音刚落,身后其他七名驻仙山弟子各自御剑而起,虚立空中按北斗七星顺序迅速布成剑阵,而他自己却绕到独臂修士身后,长剑上再度亮起刺眼白光来,随时准备接引天雷。 世上不少修士门派中的剑阵都以北斗七星为名,其中当然也有高下之分,驻仙山作为正道魁首之一,门下弟子所学的七星阵无疑是要强过苍山剑派之流。剑阵一成,陈无双的神识就能感觉到,被厚厚云层所遮挡的夜空里,有七股堂皇气息隐隐而下,似乎若有若无间与那七名布阵的修士剑气相连。 先前在洞庭官卖上,少年自恃出身司天监,没把四境剑修程云逸当回事,现在才知道驻仙山能够与越秀剑阁并称两大剑宗,确实有真本事。眼前这座七星剑阵竟然跟紫霄神雷诀有些相像之处,都是以修士自身剑气去感应煌煌天威,不同的是前者借星辰之力,后者则引天雷之威。 常半仙见少年神色惊讶,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囔道:“少见多怪。驻仙山的七星剑阵,放在昆仑山苏慕仙的剑借北斗之术面前,只配是个站在麦田里吓唬家雀的货色。”陈无双听邋遢老头把那能接引星辰之力的剑阵比作是稻草人,不禁哑然失笑,轻声问道:“苏昆仑的剑借北斗之术又是什么?” 白马禅寺的清心阁里,青衫老者指点少年蕴养剑意的时候,也曾简单提及过几句他所创的御剑术剑十七,剑借北斗这个名字可从没听说过,照常半仙话里的意思,应该也是一门强大的御剑法门,至少不比青冥剑诀差多少。 邋遢老头没等回答,场中形势就起了变化。驻仙山的七名弟子先后移动、互换位置,站在最前面的正是修炼松风剑诀的女子,身前聚起来无数枚松针,团簇成数十蓬,明明不如吴北河的境界高,但此时在剑阵力量的加持下,其剑气却略胜一筹。 独臂修士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仰脸盯着头顶旋转速度开始逐渐变缓的三足香炉,低喝一声:“搬山!”随即就听拜相山底下传来一阵轰隆闷响,与云层之上偶有的雷鸣颇有些一唱一和的味道。陈无双诧异地发觉,明明自己的身子丝毫未动,可神识中却感觉到如同身处地动山摇之中,又像是架着一叶扁舟颠簸在东海风浪里,竟然眩晕地几乎要吐出来。 七星阵中的修士离得更近,也各自在空中站不稳身形,若不是根基踏实能强行控制住真气不散,只怕就要摔落下来。短暂两三个呼吸之后,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惊当场,只见那座不算高耸的拜相山,从下而上脱离出轮廓来。 山还是那座山,就坐落在地上纹丝未动。就如同陈无双趴在野草丛中放出灵识一样,拜相山巨大的山体分出来一座缩小的虚影,慢慢升空。三足香炉转得越来越慢,到最后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半柱香也转不了一圈,香炉里的三根线香火头在夜风中忽明忽暗,长度仅剩下原本的五分之一。 独臂修士平伸出去的右手掌心朝上,仿佛在托举重物一般颤抖着抬起,拜相山的虚影由淡而浓,升到了七星剑阵正上空。陈无双这才体会到人常说的泰山压顶究竟是什么意思,尽管那只是一座山缩小了数十倍的虚影,可其上所蕴含的凝重之意仍然让人心旌摇荡、惊骇难止。 这种术法已经完全脱离了御剑术的范畴,一向眼界甚高的谷雨都叹为观止。虚影升空之后稳稳悬在剑阵上空六尺之处,随即与三足香炉同频率缓缓旋转,独臂修士自身的气势仿佛跟拜相山合二为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 在他身后的那名年轻修士见状不敢再拖延,闷哼一声扬起手中长剑,一道比先前更粗的闪电骤然刺穿翻滚的云层,轰然落下。剑光由白转紫,缠绕着数条小蛇一样弯曲雷电的长剑凌空而斩,月牙形状的剑气呼啸着劈向独臂修士背后,这一剑是六品剑修压箱底的手段,威势远胜先前。 “比我强。”谷雨轻声赞了句。 白衣少年登时动容,侍女的本事他是清楚的,作为司天监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之一,其天资不必多说,所学的青冥剑诀更是陈仲平亲传,在天下所有六品剑修里也是顶尖的存在,她竟然毫不犹豫就认定那驻仙山的弟子比自己强。 不过转瞬陈无双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前就听谷雨说过,紫霄神雷诀是驻仙山的不传之秘,只有掌门亲传的弟子才有资格修行,这么说来那年轻修士在门中的地位,跟他在司天监的地位大概是等同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下任掌门人选。 独臂修士微微侧头冷笑一声,拜相山的虚影眨眼间从头顶挪移到了身后,竟然比那道让谷雨都自愧不如的剑气更快。好像整个夏天的雷声都在这一瞬间炸响,剑气一往无前地悍然劈向山体虚影,两者相撞而激起的余威劲风荡然骤起,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搅地四面散去,众人头上形成一个十余丈方圆的云洞,露出清冷月光来,照得地上的泥水熠熠生辉。 陈无双忙低头挡住眼睛,只觉身周的野草都被强风压制地向后倒伏,好在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力劈华山的一剑所吸引,一时之间倒也没人往他们三人藏身的地方看。常半仙反应慢了半拍,被吹起来的草屑迷了眼睛,正低声咒骂着伸手去揉,“狗日的,老夫招你惹你了?要是眼睛看不见了,一老一小两个瞎子还采个屁剑去!” 驻仙山年轻修士握着剑无力低垂在身侧的右手不停颤抖,一道血迹顺着虎口处蜿蜒而下,鲜红的血液顺着失去光华的清亮剑身滑过,滴落在脚下。他刚要勉强开口说话,就听见一声清晰的碎裂声,面如土色地低头循声望去,随身多年的佩剑上突然出现数条细微裂缝,两寸多长的剑尖直接崩碎,分解成四五块薄薄的金属碎片散落于地。 独臂修士闷哼一声,硬生生受了如此一剑,那拜相山的虚影却仅仅只是淡了几分,山顶处隐隐有些透明。而后,七星剑阵众人身后那座真正的拜相山上才传来哗啦声响,山顶上无数巨石纷纷顺着山势滚落,上面茂密的树木几乎肉眼可见的枯黄了一半。 三足香炉里的线香已然燃尽,独臂修士手腕一甩,又是三柱香插进炉中,旋即左袖朝身后一卷,拜相山虚影猛然倒飞,朝那身份不低的年轻修士慢慢地当头压下,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转瞬完成,陈无双跟谷雨就算想出手也爱莫能助了。 七星剑阵中当先的女子清吒一声,无数枚松针将那三足香炉团团包裹在内,一时之间清脆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她眼力不错,早就看出来那独臂修士是依靠这尊古怪法宝来驱使术法,只要能将其击碎,或者灭了那三支线香,就能破了他“搬山”手段,这也是攻敌之必救。 同时,剑阵中其余六名修士也各自出手,数道颜色各异的剑光呼啸着在空中划出弧线,两道斩向独臂修士,另有四道却是绕过他去拦拜相山虚影,相互之间配合地极为默契。陈无双的神识中立刻就感觉到,云层被搅散之后,从天上遥遥投射下来的星辰之力好像也浓重了些许,七人的剑气中都多少沾染了一些堂皇浩大的凛然气息。 以寡敌众的难处,无非就在于要分心同时应对数人,独臂修士修为是高、术法是奇,可毕竟势单力孤,何况还只有一条手臂应敌,掐起指诀来至少比旁人双手施展慢了一半。那座拜相山的虚影仍是朝后撞去,三足香炉又被女子剑修的剑气松针困住,再面对那两道斩向自己的剑气时就确实有些手忙脚乱了。 陈无双现在想到的却是苏慕仙座下的二弟子花千川,那日在清心阁外听到空相和尚解释说,花千川曾以一己之力无缘无故斩杀驻仙山七名年轻弟子,那他十年前所遇的境地跟此时的独臂修士如出一辙。这么说来,就算同是八品境界,花千川的能耐多半也在独臂修士之上。 逢春公的后人、苏昆仑的弟子,盛名之下无虚士! 第八十一章 背了黑锅 面对两道三境剑修不遗余力出手的剑气,独臂修士眉头紧皱,左肩往前一抖一送,空荡荡的衣袖就甩了出去,外放真气在身前舞成一团。在被那两道锋利剑气撕扯碎一丈长短之后,也终于挡下来二人的含恨一击,只是面色很是难看,显然一心数用之下,应对得颇为吃力。 与此同时,他身后当头压向那年轻修士的拜相山虚影虽没有停顿,但速度也慢了不少,被另外四柄长剑及时赶上,竖立在下面死死顶住,可惜剑气虚空而立毕竟没有借力处,逐渐被巨大力道压弯了剑身。 修习过紫霄神雷诀的年轻修士趁机想要闪避,不料却骇然发觉自身好像被那座山体虚影禁锢住一般,不管怎么用力,双腿都一动不能动。阵中女子剑修见状心急如焚,双手十指翻飞不停变幻着手诀,又凭空凝出数蓬翠绿色的松针来,刺向那尊已经被剑气包裹成一团的三足香炉。 被无数松针死死困住的香炉,远远看去如同一只巨大的刺猬,仍然在缓缓旋转,密集的叮当脆响不分先后连成一片,像是倾盆大雨砸落在铜镜上,比流香江花船上黄莺儿弹奏的琵琶曲还好听。独臂修士脸色一沉,重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双眼中狠辣之色乍现,“落!” “不好!”谷雨低呼一句就要上前相助,却被陈无双一把拽住,“别动,有人来了!” 独臂修士抬头瞥了眼西面,那个方向有数道气息正在急速靠近。他再不迟疑,右手狠狠一挥,拜相山那座虚影猛然发力下沉,下面的四柄长剑登时被压断三把,七星阵中相应的三名修士立刻口吐鲜血从半空跌落,阵势随之而破。 阵中为首的女子受气机牵引,胸腹如同受了一击,弓着腰在虚空中连连后退了数步,再难以维持松风剑诀,无数剑气所化的松针登时溃散,露出那尊旋转不停的古铜色三足香炉来,其中的三柱线香只差半寸就要燃尽。 独臂修士也受了伤,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流下来,脸色变得有些蜡黄。可饶是如此,拜相山的虚影还是没有停顿,下面仅剩的一柄剑眨眼间被寸寸压断,勉强维持住身形还站在半空的另一名驻仙山修士如中雷击,痛呼一声紧随先前三人之后,重重摔落在地上,眼见就进气不如出气多了。 “恶贼住手!” 常半仙这才发现从西面有三四人正急速御剑而来,离独臂修士还有百余丈远近就出声大喊,看样子也是驻仙山门下弟子,修为境界几乎都跟在场的七八人不相上下,大抵在五品、六品之间。独臂修士此时已经受了伤,岂肯轻易罢手?拜相山的虚影终于落在那年轻修士头上。 这位驻仙山掌门亲传的弟子双目血红,死死瞪着头顶落下来的一座山,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压碎了头颅,继而从颈椎开始寸寸血肉飞溅,就算当世三大神医齐聚在此,也救不活了。原本有希望几十年后接任掌门之位的年轻六品剑修,就此陨落在前任首辅程老大人坟墓不远处。 拜相山的虚影随之淡去,独臂修士远远看了西面正追来的几人一眼,伸手擦去脸上血迹,冷笑一声甩出左袖卷住三足香炉御空而逃。以他之能,也没有把握再跟几个神完气足的三境剑修斗一场了,短时间内斩杀一人、废去四人,还重伤了那名会使松风剑诀的女子,这等战绩已然足够骇人听闻。 陈无双意外的是,独臂修士御空的速度并不算很快,而且似乎是有意朝他藏身的地方而来,谷雨正要放出真气屏障戒备之时,那独臂修士突然加速经过三人头顶,大喝一声:“快走!驻仙山有人追来了!”而后身形一闪即逝,远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邋遢老头还在发懵的时候,白衣少年腾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他娘的,还不快走!被人坑到姥姥家去了!”陈无双反应极快,立时就想到独臂修士那句话,是故意喊出来说给驻仙山弟子听的,好一手祸水东引、嫁祸于人! 勉强还站在虚空中的女子剑修旋即带着恨意看向陈无双,“孙师弟,莫再放跑了那三人!”从西面追来的四人也已经听清楚独臂修士临走时喊的那句,眼眶欲裂地御剑朝陈无双所处的方向电射而来,为首一人甚至恨声叫出了少年名字,“司天监的陈无双!” 白衣少年哀叹一声,这才想明白,先前那独臂修士自称姓陈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发现了藏在草丛里的三人,早就算计好了这一步,要让驻仙山认为他是司天监的人。那名一口道破他身份的驻仙山弟子,想来是在洞庭湖官卖上见过他,这回算是黄泥掉到裤裆里,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谷雨还要开口解释,常半仙见机不妙迅速祭起六枚承天通宝,拽着陈无双御空而起往南逃去,“说不清楚,快走!”侍女无奈,只好挥出一道青冥剑气聊做阻挡,而后紧随邋遢老头御剑疾飞,谁能想到才出了河阳城一天,看热闹能看出这种事来。 常半仙故技重施,一边飞一边往身后扔着东西,想布下障眼法拖延时间,可他们与身后紧追不舍的驻仙山弟子之间的距离太短,根本来不及等阵法发生作用,恼怒地骂了一声不再出手,全力御空而逃,“这回麻烦可大了,正道和邪修都要追杀你,就算到了剑山也躲不过去这一劫。” 陈无双心知确实如此,又见飞出来很远,追上来的只有那四个后来的三境修士,“老常,你停下来,我与他们讲讲道理,总不能莫名其妙就替人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若那独臂修士只是伤了驻仙山弟子的话,以陈无双的身份最多无奈之下请陈伯庸亲自出面周旋,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那人出手相当狠辣,不仅当场斩杀了明显地位不低的掌门亲传弟子,另外四个摔落在地上的修士还不知死活,这种仇恨就算是面对司天监,驻仙山也决计不肯善罢甘休,除非陈仲平把少年交出去任由人家处置,否则这梁子可就真得结下了。 邋遢老头只犹豫了片刻,还是落下身来站定,谷雨随即挡在二人身前持剑当胸而立,心里却很是欣喜,自家主子敢如此处理困境,才不愧是楼主大人钦定的下任观星楼主,也不愧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要是一味逃离,那他的麻烦就会变成整个司天监的麻烦,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驻仙山那四名弟子追到近处也落下身来,当先一人二十岁出头,紧握着长剑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一般,“陈无双,果然是你!”白衣少年伸手拨开谷雨走到前面,拱手一礼,道:“司天监陈无双,见过诸位驻仙山的师兄。此事其中有误会,可否听我先解释一二?” 这四名弟子修为虽然在驻仙山也算后起之秀,可比起陈无双的身份来毕竟有所不如,见他不再逃遁,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动手,当先那人冷哼一声道:“什么误会?”他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人御剑追到此处,正是那会使松风剑诀的女子。 常半仙这才看清楚,那女子有二十三四岁模样,容貌生得也很俊俏,只是胸前衣裙上沾染了不少触目惊心的血迹,发丝凌乱、双目含泪,凄声道:“那恶贼自称姓陈,修为何止八品,你敢说不是司天监的人?我柳师兄···惨死当场,其余几名师弟···也重伤不醒。陈无双,今日你要么杀光了我等,要么就自尽于此,否则···我程师叔就在不远处,驻仙山定要挥剑向京都,跟陈伯庸讨个公道!” 谷雨听她说的凄惨,本来心里很是同情,想着温声解释,可一听这跟自己平辈的修士竟然敢直呼楼主大人姓名,登时就忍不住怒意,开口斥道:“世人皆知司天监门下皆是剑修,你那仇家用的可是青冥剑诀?堂堂名门正派弟子,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是何道理!” 那女子咬牙切齿,冷声道:“谁不知道司天监珍藏无数,那恶贼所用的香炉法宝玄妙非常,绝不是一般散修能拿得出手的!陈无双,你等三人暗中潜伏在左近已然是不争之事,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罢就勉强聚起真气来,剑花一抖,幻化出数百枚翠绿松针悬在身前,随时就要出手。 第八十二章 有理说不清 大周京都所在的中州往东,便是自古多血勇之辈的燕州,当年跟随太祖李向征战四方的老卒中,少说有四分之一是燕州人,且此地盛产精铜、玄铁,千年来数十名铸剑师扬名四海,甚至司天监所珍藏的数柄名剑都是得自于此。 声名显赫的修士门派驻仙山就雄踞在燕州东南,其山势绵延数百里、主峰高逾一千两百丈,相传数千年前曾有上界仙人盘桓流连,因此而得名。驻仙山门中弟子人数之多可居大周众门派之首,数万修士按资质优劣、修为高低分为内外两门,真正有机会能学到紫霄神雷诀的,堪称万里挑一。 在女子剑修咄咄逼人的逼问下,陈无双无奈摊开双手,道:“不敢瞒师姐,无双倒霉的很,自从官卖结束后就一直被人追杀,先是被一条凶兽玄蟒追得逃到白马禅寺,又被一黑衣妖妇逼得在河阳城藏了一个月。这两件事都有人证,师姐自去问空相神僧也好、问河阳城里叫张正言的书生也行,没有一句作假。” 那女子听他叫了一声师姐,忍住没有立即动手,反而问身边的同门道:“孙师弟,你等既然能赶来,那程师叔想必就在近处,不管这小子说什么,先带回驻仙山再说不迟。柳师兄···掌门必然会追究,在他老人家面前,谅这瞎子也不敢撒谎!” “再敢对我家公子不敬,青冥剑气下可不认得什么驻仙山!”谷雨登时大怒,先前这女子就出言不逊直呼楼主大人姓名,现在竟敢变本加厉,当面称呼自家主子为瞎子。侍女能理解驻仙山门下弟子个个心高气傲,但也得分对谁,陈无双乃是司天监嫡传弟子,更是目前唯一一个有望接任观星楼主的人选,其身份尚且高于驻仙山掌门嫡传,岂容他人当面羞辱? 陈无双摆了摆手,眼下可不是较真斗嘴的时候,倒不是他怕了驻仙山,而是这事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恐怕连带整个司天监都会卷入其中。如今乱世征兆已现,雍州跟越秀的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康乐侯的态度又很是暧昧,再搅合进别的麻烦里,陈家更会泥足深陷。 “师姐暂且息怒。我等三人今日早晨才从河阳城出来,一路往南要去云州,正巧经过此处见有人争斗,这才动了心思想要看看情况。不管那人是不是真的姓陈,司天监里都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八品的修士,要真是镇国公府上的,贵派岂会不知道?”白衣少年始终面带笑意,一字一句沉着解释,这时就恨不得那穷酸书生也在身边,常半仙虽然是个能说会道的,但讲道理的事情还得是张正言才合适。 那女子冷笑道:“既然是来看情况,司天监与驻仙山同气连枝,见我等不敌,你三人为何不出手相助?那恶贼临走之时又为何心急招呼你们?” 陈无双见她油盐不进,心里也渐渐着急起来,本来在洞庭湖官卖上就因为那柄胭脂剑惹了驻仙山不高兴,要是这时候程云逸果真赶来,想必二话不说就要先擒下自己再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偏偏又不是三两天就能查清楚的,陈叔愚只说剑山开启会提前,具体日子谁也说不准,万一为此耽误了时辰,那自己采不到剑倒是小事,就怕影响了陈伯庸的谋划。 少年伸手分别指了指两侧的常半仙跟谷雨,苦笑道:“我没有修为,这位老先生不过才区区二境三品,只有谷雨勉强能出手相助。可那人毕竟不像个邪修,柳师兄又说他害了贵派弟子,这种事我们哪敢轻易掺和进去?至于他临走之前招呼我快走,无非就是要嫁祸于我,好借机脱身。” 那女子此时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听他说完也不答话,暗中朝另外四人使了个眼色,突然就率先出了手,数蓬松针带着咻咻破空声响,朝陈无双迎面刺来。好在谷雨早有准备,清吒一声抖出几朵剑花来,青冥剑气迷蒙而散,挡下松针后回头道:“有理说不清,公子先走!” 常半仙人老成精,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章,六枚铜钱压根就没收起来,一直就藏在身后悬停,眼见对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立刻踏前两步拽住少年手臂御空而起,头也不回地朝南去了。 那女子先前就受伤不轻,此时能追到此处拦下陈无双,所凭的无非就是胸中一口闷气,施展出来的松风剑诀看着厉害,其实威力并不强。谷雨眼力不差,看出来她剑气所化的松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轻巧几个剑花一抖,强横剑气就后发先至地将数蓬松针搅了个稀碎。 一招得手之后便不再相让,谷雨心中气恼她两次三番出言无礼,也有心给驻仙山弟子几分颜色看看,当下毫不犹豫将真气灌注进佩剑内,那柄她常用的巨大气态长剑眨眼间就凝聚而成,三丈余长的剑身泛着青色光芒,得理不饶人地朝对方劈落,声势哗然一时无两。 那女子脸色大变,显然也没想到谷雨如此凶悍。要是平日里遇上,或许两人能斗个旗鼓相当不分高下,但此时她刚跟那八品修士恶战一场,体内真气本来消耗就不小,又在七星剑阵溃散之时被气机牵引受了伤,哪里还能接得住这来势汹汹如惊涛拍岸的一剑? 所幸其余四人反应都不慢,脚下一转就挡在她面前,各自口中怒喝出声,施展出剑气合力去挡,谷雨使完这一招也不看结果如何,立即转身御剑朝常半仙追去。那邋遢老头手段不少,若是连自己也被他设下的障眼法迷住,再上哪里找陈无双去? 谷雨那一剑再强,终究也奈何不了对方人多,四名修士剑气合为一处,登时就把青冥剑气所凝聚的气态巨剑击溃,刚要去追就被那女子拦住,“不必去追,跑得了她,还能跑得了陈伯庸?你们跟我回去收拾柳师兄的···尸首,王师弟他们或许还有救。孙师弟,你马上去找程师叔来商议,此事需得尽快回山禀告掌门才是。” 姓孙的正是一眼认出陈无双的那人,他是程云逸的弟子,当日在洞庭官卖上,曾远远看过司天监那位敢跟自己师父争执的白衣少年一眼,印象极深,因此才认得。当下道:“我师父那边还有十几个师弟跟着,修为最差的也能御剑,回山禀报总要耽误不少时间。赵师姐,不如我们双管齐下分头行动,你带着柳师兄跟我师父先回燕州,我领着众师弟再去追那陈无双。” 女子思虑片刻就点头同意,当下几人转身回到先前争斗的地方,那姓柳的修士尸身都几乎完全凉透了,半个脑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其他佩剑被拜相山虚影压碎的四名修士里,最后那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口中喷出来的鲜血将胸前染透了好大一片;另外三人神志还算清醒,只是呻吟着说不出话来,伤势都不轻。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女子瞬间就绷不住了,先从储物法宝里取出疗伤丹药来给那四人服下,又回头抱起死了的那人尸身,眼中泪珠如雨而下大哭不止。陈无双不知道的是,死了的那年轻修士叫柳孝铭,不只是驻仙山掌门亲自栽培的嫡传弟子之一,更是这女子剑修赵灵琦青梅竹马的爱人。 赵灵琦本就是燕州人,自小被驻仙山看中收归门下,虽然资质不够被掌门青睐,但也是驻仙山数万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人物,十余年来与柳孝铭一同修行、一同练剑,只等剑山采剑之后就回山举办婚礼,没想到被那可恨的恶贼棒打鸳鸯,顷刻间落了个阴阳永隔的凄惨下场。 她不认得以香炉为法宝的八品修士,一腔恨意都使在了司天监的白衣少年身上,一边恸哭一边咬着牙死死望向南面,“柳师兄···灵琦发誓,不杀陈无双誓不罢休!你···你慢些走,等灵琦手刃了那瞎子,再下去陪你···” 姓孙的年轻修士哀叹一声,脸上也出现两道泪痕,忍着心中悲痛嘱咐另外三人在此好生看守,自己却御剑朝西而去。 第八十三章 程公祠里读《春秋》 雨不知何时停了,十数道剑光连成一串,如同一颗拖着长尾划过的流星。 程云逸铁青着脸落下身来,紧皱着眉扫了一圈四周,哀鸿遍野。堂堂驻仙山的八品剑修,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身后跟着的十余名年轻修士大惊失色,显然已经认出了赵灵琦抱在怀里的那具尸首是谁,平日深得掌门看重的柳孝铭,此时只剩下了半边头颅。 夜风里已经有了些许的秋意,穿过半枯黄的丛生野草,发出阵阵呜咽声,如泣如诉。 程云逸趔趄着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来的手无力地垂下,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团柳絮,“灵琦···出手的那人,真跟司天监陈无双有关?”尽管早就听了弟子禀报,毕竟他的阅历见识都远非年轻一辈所能比拟,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司天监弟子怎么会对驻仙山下手。 官卖之前,康乐侯府就把请柬送到了燕州,程云逸这次下山,一来是为带着门中后起之秀见见世面,准备剑山开启;二来则就是冲着那把胭脂剑来的。可没想到造化弄人,胭脂剑被陈无双横插一手搅局抢了去,跟随他下山的弟子中最重要的一个又惨死在楚州,这就不是丢了脸面这么简单的事了。 那把胭脂剑,他本来是想买下来送给一位故人的女儿用,能得到最好,得不到的话也没必要真为此就跟陈无双这样的晚辈翻了脸,更没必要伤了驻仙山跟司天监之间的和气。但柳孝铭被人狠手杀害,回山之后实在无法跟掌门交代。 赵灵琦双目空洞,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恨声道:“程师叔···柳师兄尸骨未寒,灵琦怎么敢胡言乱语?那八品修士法宝殊异,又自称姓陈,临走之前还特意招呼藏在暗处的陈无双,不是司天监的人又会是谁?” 七星剑阵中侥幸没有受伤的一人走上前来,眼眶通红地看着程云逸道:“师叔明鉴,我等本跟随柳师兄寻找那凶兽黑蟒的下落,在附近却遇上了那恶贼,二话不说就出手杀了付师弟,我们这才追着他跑到这里来,没想到···赵师姐说得没错,除了司天监,天底下还有哪家门派有能力拿出那种奇异的法宝来?” 程云逸轻轻点点头,默然不语。从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他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司天监跟越秀剑阁都已经暗中跟康乐侯爷达成了某种协议,那付出了传授紫霄神雷诀的代价才换来的所谓剑山隐秘,好像只有驻仙山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这种感觉让他既心惊又愤怒。 而且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又听说在官卖上只露过一面的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悄然去了白马禅寺众僧的船上不知道谈了什么,更让程云逸感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有一双手在操控着某种很危险的事情进展,所以才决定要去找陆不器问个清楚,大家同为正道门派,总得给些脸面互通有无才好。 出乎意料的是不光没找到陆不器,反而在洞庭湖左近发现一条受了伤的凶兽黑蟒,程云逸好歹是正道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便带一众弟子追了上去,能有机会跟这等难得一见的畜生斗一场,对年轻弟子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经历。 可那黑蟒甚是狡猾,见驻仙山人多势众,又有强大的八品剑修在旁掠阵护持,也不敢恋战,竟然借着小清河水势上涨趁机逃了出去,柳孝铭这才提议不如分头去追,由程云逸带着一路人逆着小清河往上游去追,他自己则另率一路人沿水流方向朝下游去找。 柳孝铭提出这个法子的时候,程云逸只犹豫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柳孝铭身份特殊,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当着众人的面,他作为师叔也不好直接反驳;二却是想到那凶兽确实受了伤,十成本事使不出七成来,柳孝铭又有紫霄神雷诀护身,打不过总也能逃得了命去。 “孝铭的事,我这就让人回山禀告掌门师兄。”程云逸突然就想起来,十年前自己的胞兄程云鹤,带着一众弟子去云州百花山庄讨公道,就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此时自己的处境又是这样,不由暗自心疑,莫非暗中真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针对驻仙山?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余人先不要管那凶兽,全力搜捕司天监陈无双。”而后看了悲痛欲绝的赵灵琦一眼,叹道:“把他活着带回驻仙山审问即可,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出出气无妨,杀了他万万不可。” 赵灵琦眼中恨意滔天,刚要开口说话,就被程云逸挥手打断,“此事就这么定了。另外,传讯燕州,问问宗门中可曾有人听说过这么一个祭炼奇门香炉法宝的八品独臂修士,在查清楚之前尽量不要跟司天监直面冲突,眼下···是多事之秋啊。” 他始终想不通的是,就算司天监真要对付驻仙山,老谋深算的陈伯庸应该也不会把这种事,交给一个没有真气修为的瞎子少年去办。再者,司天监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大周皇室对桃李遍天下的驻仙山起了警惕之心?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那位五境十二品的太祖皇帝李向复生,也不敢轻易对数千年岿然不动的正道巨擘下手,何况真要撕破脸皮你死我活,以司天监的力量也绝对不是驻仙山的对手。麾下数万修士的大门派,底蕴之深厚实在无法想象,世人见识到的甚至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程云逸站在拜相山脚下沉思的时候,陈无双其实就在山上,常半仙果然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带着少年御空往前飞了一阵,见身后没人追上来,竟然冒险又折返回拜相山,灯下黑的手段用得纯属无比,让谷雨都称赞不已。 拜相山上茂密的树木深处,就是松柏环绕的程公墓,不远处还立着一座不大的祠堂,供奉这位曾为大周江山呕心沥血了多年的老首辅。祠堂正中悬挂的,正是景祯皇帝御笔亲书的“光照千古”四个大字,按理说应该写功照千古才对,但朝中众臣认为程公虽为首辅,但至多只能算是治世能臣,功照千古这个评价委实太过赞誉,无奈之下天子才改动了一个字,堵住悠悠众口。 白衣少年盘腿坐在程老大人的石像面前,骂道:“还说什么九月初三、潜龙腾渊的鬼话糊弄我,你这老货实在对不住祖师爷,这算得是什么卦?刚出门一天就惹下如此大祸来,这回好了,先是南疆玄蟒、再是黑衣妖妇,现在连驻仙山都要追杀我,还怎么去剑山?” 谷雨低低叹息一声,欲言又止。侍女是想说,早听我的咱不来看这场热闹多好,可事已至此,再说这个也是徒增烦恼,不如想想对策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才好。出京之前虽然就知道陪着公子出这趟门不好走,可决计想不到区区七千里路会难走到这种地步,几乎就是寸步难行。 邋遢老头拧开酒葫芦灌了一口,愁眉苦脸道:“老夫敢以性命担保,潜龙腾渊的卦象绝对不会有错,只是···” 陈无双有气无力地问道:“只是什么?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常半仙站起身来往外瞧了一眼,“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程老大人也曾十年不中金榜。年轻人嘛,多些历练总是好的。” 陈无双冷笑道:“别以为我读书少,程公当年就有状元之才,是先帝嫌他年纪尚小不足以担当大任,才有意压了他十年锤炼心志,一朝扬名就进做了东宫教习,我这是被人追杀,能一样吗?”邋遢老头嘿笑一声,理直气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老天爷安排的?他被先帝压,你被老天爷压,说起来你比程公受重视不少。” 少年再懒得跟他斗嘴,跟谷雨要来张正言临别时赠予的那本《春秋》,让侍女念给他听。老话虽说虱子多了不觉咬,但是如果能祛除了体内的跗骨之毒,先摆脱了那妖妇的追杀,总是好事。更何况,在程公祠里读《春秋》,实在是相得益彰。 第八十四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苦修青冥剑诀十余年的谷雨,真气修为自然不是张正言可比,但读书的本事相较穷酸书生就难免差了十万八千里,短短五千字一部《春秋》,愣是磕磕绊绊念了一个时辰,中途还多次被少年和邋遢老头挑出毛病,不是读错了字就是断错了句,恨得侍女险些要拔剑斩了常半仙才解气。 自从中了黑衣老妇木簪子上的跗骨之毒,一个月来陈无双就没再服过伐髓丹,他的抱朴诀修炼得已然算是小成,神识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经脉比之沈辞云也不遑多让,再加上只要赶路就背着那沉重的铁箱子,也练就了一副好体魄。 陈仲平早就提醒过他,之前不是没人修炼过这门玄妙的功法,可大多都在迈入三境时,被汹涌灌注进体内的海量天地灵气撑爆了肉身。少年知道不靠谱的师父这回并不是危言耸听,平常修士刚进二境就可以接引灵气入体内炼化成真气,就算天资再好的人灵识也终究有限,只恨得到的灵气不够多。 可他踏足三境的前提是先把灵识全部凝为神识,这么一来,在强大神识的牵引下,蜂拥而来的灵气何止是寻常修士的十倍之多,经脉若是不够强韧宽阔,恐怕瞬间就会被像洪水一样的呼啸而来的灵气冲毁河道,轻则经脉俱废从此无缘修行,重则立时暴毙神仙难救。 不过现在陈无双却不担心这个,他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先将自身神识一半灌注进那颗珠子里,如此仅剩下半数的神识所能接引的灵气,或许就能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就算得到的好处少了些也不打紧,总比冒险丢了命强。 等有了真气,正好可以去剑山采一把称心如意、符合自身剑意的佩剑,而后再想办法琢磨苏慕仙的剑十七,若有机会还能见到他,就试着问问常半仙提过的剑借北斗之术,反正最差也有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垫底,御剑术的事倒是不必太过发愁。 一夜过后,天上乌云尽散,天亮之前悄然去山下摸情况的谷雨,托着一白一灰两只信鸽走回来,当着少年的面解下绑在鸟腿上的纸卷来,先后展开一看,立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无双没有避讳常半仙在一旁,开口就问:“三师叔说了什么?” 只言片语的两封信上各写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侍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念哪一封才好,顿了一顿才道:“两封信应该不是同时寄出来的,想来是信鸽被常老先生在河阳城布下的阵法迷惑了,现在才循着我的气息找过来,不好判断先后顺序。” 陈无双点点头表示认可,那看似不着调的邋遢老头关键时候从没掉过链子,在穷酸书生家布下的阵法连八品的黑衣老妇都能瞒过去,何况陈叔愚饲养的信鸽?当下摆摆手,道:“顺序先不用管它,说不定能从信上内容判断出来。” 侍女嗯了一声,念道:“一封信上说,云州有天地呼应,不出意外应是越秀剑阁掌门、靖南公任平生入境十二品了。另一封信···漠北深处也有天地呼应,气息之强烈绝非八品修士进境九品,而像是修士或妖族登临十二品。” 一老一少两人仿佛白日里见了鬼一样,邋遢老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双眼圆睁微张着嘴,良久才道:“从逢春公之后,两百余年间只有苏慕仙到了这等境界,这短短一个月里,竟然有两人晋升十二品?真要变天了···” 陈无双默然想了很久,任平生早就是跟陈仲平一样的十一品剑修,能破境十二品虽然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九到十二品中每一品级之间的差距都不小于四境跟五境,甚至各自都有名称来区分,按司天监定下的规矩,九品称为清虚境、十品为凌虚境、十一品为太虚境,十二品则称为渡劫境,只要修到此境就有机会渡过天劫飞升上界。 漠北从来都是妖族占据的地方,这些半人半妖的种族跟南疆凶兽一样,论及天赋都要强于人类修士,更容易与天地灵气产生感应,这个不假。但天道平衡,有利必有弊,其心智毕竟比人类相差不少,五境的凶兽、妖族或许不少,可亘古就没听说过有达到十二品境界的,否则大周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绝对挡不住一千多年时间。 这么说来,漠北那引发天地呼应的,应该是个人类修士,而非妖族。陈无双喃喃出声道:“莫非有高人修士一直隐居在漠北苦寒之地?”常半仙回过神来,点头道:“应该是。漠北妖族也好、南疆凶兽也好,不是没有能晋升十二品的存在,只是那些畜生狡猾,绝对不肯迈出这一步。” 少年又是一惊,诧异道:“妖族和凶兽灵智未开,怎么可能到十二品境界?” 邋遢老头长叹一声,道:“世人愚昧,就在于此。你想想,妖族要真是未开灵智,如何能发动有章法的进攻,逼得大周皇室不得不冒着将领拥兵自重的风险,也不敢轻易减少雍州兵力?只是小股妖族侵袭的话,司天监的一万玉龙卫就足够应付了。” 陈无双恍然大悟,常半仙说的极有道理,如此看来,妖族中灵智未开的只怕仅是境界不到的,再想起那日南疆玄蟒的表现来,竟骇然发觉那条大黑长虫的心机似乎就不弱于人,“那···为何不肯迈出这一步?” 常半仙解释道:“妖族与凶兽毕竟跟人族修士不同,像逢春公、苏慕仙这种人,尽管也杀过人,但身上背负的杀孽总是有限,比起那些弱肉强食的嗜血畜生来不知轻了多少,所面对的天劫自然也不会太重。但妖族、凶兽只要敢晋升十二品,必然会被天劫诛灭,无一例外!” 谷雨也是头一次听到天劫还有强弱之分这个说法,皱着眉想了想,觉得这神神叨叨的老头所说也不是没有可能,起码道理上讲得通。陈无双缓缓站起身来,走出祠堂面北而立,之前陈叔愚的信上就说过越秀有变,或许指的就是任平生将要晋升十二品的事,现在想想,此事对大周而言暂时还不算是威胁,靖南公的实力更强,在当朝天子看来应该是个好消息。 至于漠北,如果那位真是个隐居避世的高人修士,那就再好不过。这种人不愿插手世上纷争,入了十二品之后多半会继续藏在漠北,准备积蓄力量应对天劫,这对中土十四州没有太大影响。他要真能成功反倒是好事,这座天下已经一千三百多年没人飞升上界了,一潭静水死寂沉沉,有人能打开局面也会鼓舞更多修士砥砺前行。 陈无双莫名其妙又想起白马禅寺清心阁里那位湛然若神的青衫老者来,五境十二品的高人啊,就算没飞升上界,在这世上也绝对当得起剑仙称谓。少年曾说过三次生当为剑仙,只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后自己才能真正走到这一步。 常半仙捧着酒葫芦跟出来,唏嘘道:“苏慕仙跟任平生是攀上了世间最高处,这位埋骨于此的程老大人也算登临了仕途巅峰,只是二者所追求的不同罢了。无双啊,眼光要放长远些,你要爬上去的可不止是这座拜相山。” 陈无双突然一笑,刚出京的时候,谷雨也曾经劝他眼光要放长远些,当时他问多远才算长远,侍女伸手指着云州方向说七千里路那么远。想到这里,少年笑问道:“多远才算长远?七千里还是朝堂穿紫?” 邋遢老头迎着初升不久的朝阳仰头痛饮,不顾浑浊的酒液顺着嘴角一路流进衣领里,“从漠北到南疆,从昆仑而至东海,一十四州纵横何止万里。学学张正言,把目标定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你才不枉是少年。” 白衣少年愕然,刹那间竟然恍惚感觉,灵识里邋遢老头的身影仿佛跟那撰写《春秋》的圣人融为一体,分不出来哪个是孤身敢闯十万大山的,哪个又是龙王庙里招摇撞骗被人拆穿的。 第八十五章 公子要练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陈无双没有急着离开程公祠,照常理判断,那名惨死在拜相山虚影之下的年轻剑修,肯定是驻仙山门中的重要弟子,其余人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独臂修士一击得手立即远遁,可少年要赶赴云州的事昭然若揭,赵灵琦定然会带着人一路南下去追,多呆两天或许刚好就能与他们错开。 上次陈叔愚的信上就说过,陈仲平已然离京。那么,剑山开启不靠谱的老头必然也会亲自去一趟,有他在一旁撑腰,陈无双才能有机会把前因后果一一跟驻仙山解释清楚,甩掉被独臂修士扣在身上的那口黑锅。 而且,只要司天监的第一高手一现身,少年所面对的危机立刻就能迎刃而解,南疆玄蟒、黑衣老妇都不足为虑,除了昆仑山苏慕仙和刚刚晋升十二品的任平生之外,陈无双不认为大周十四州境内,还有其他人能挡得住陈仲平的剑气沛青冥。 听张正言整整念了一个月《春秋》,他已经能把这本书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但还是要求谷雨一句一句笨拙地读出来,因为少年感觉每听一次,心里的感悟就多一分。而且在给侍女挑毛病的过程中,也偶然会有新的体会从心里冒出来,前后两句话之间断错了句,反而能产生与穷酸书生所解释的截然不同的另一层意思,很是有趣。 夜里无人的时候,陈无双也尝试着去用剑,以前沈辞云练剑没有避讳他在场,灵识里倒还能记得那套剑法的一部分。兴许是没用过其他剑的原因,二尺七寸的惊鸿握在手里也不觉得短,虽然没有真气在身,但一招一式间也能带起风声呜咽,只不过在一旁挑毛病的换成了谷雨。 “孤舟岛好好一套剑法,落在公子手里算是暴殄天物了。刚才那一剑出手慢了一息,现在这一剑角度低了两寸。”侍女坐在程公祠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炒豆来跟邋遢老头分着吃,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以六品剑修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陈无双耍的剑法似是而非,浑身上下满是破绽,谷雨要是愿意,一个呼吸的功夫能让他翻来覆去死上七八个来回。孤舟岛四面皆是茫茫大海,沈辞云练这套剑法的时候颇有些乘风破浪的气势,一刺一撩无处不显露行家气派,可在白衣少年手里使出来,怕是砍柴都费劲。 常半仙倒没有开口取笑,他本身就不是剑修,对剑法跟御剑术所知不多,生怕哪句说错了反被少年嘲讽,干脆一口豆子一口酒,手里稀里哗啦把玩着铜钱笑而不语。 陈无双也没有恼羞成怒,一边练剑,一边听着侍女的指点去印证记忆力沈辞云的剑法。第一遍的时候谷雨随口挑出来的毛病有上百处之多,甚至一招里就能指出三四处错误;到第四遍、第五遍的时候,邋遢老头就发觉谷雨开口的次数少了很多。 直到月上中天,陈无双几个时辰不停歇地练下来,最后一遍从头到尾谷雨都没有出声,只在最后撇着嘴嘟囔了一句,“没有韵味,还是花架子。”少年心满意足地笑着收起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可惜没记全,等再见着辞云,先得把这套剑法学会了才好。” 一晚上没白练,陈无双休息了一阵合眼准备睡觉时,惊喜地发现原本胸中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那一丝剑意,好像粗壮了不少,对剑修的理解也更深刻了些。剑,自古以来就被世人尊崇为短兵之祖、百兵之君,中正不斜亦不邪,既是兵器也是礼器,朝堂上不少没有修为的文官都被陛下特旨赐了带剑上殿的殊荣。 所谓剑修,顾名思义就是以剑为本命法宝的修士,更有人说剑身中有脊、君子不折腰,因此天下修士中少说有八成是剑修,像常半仙以及独臂修士这样祭炼奇门法宝的极少,除了散修以外也大多集中在以兼容并蓄著称的驻仙山,如越秀剑阁、青州太玄剑宗等门派之中,所有人都是剑修,无一例外。 司天监里也是一样,只是观星楼主陈伯庸仗着有陈仲平撑门面,自己就干脆把世代相传的周天星盘祭炼成了法宝来用,不过谁都没有见过他真正出手,这法宝名声虽大,到底威力如何却少有人知其详细,在外人看来,其传承意义反而要重于实用价值了。 至于周天星盘能镇压中州气运的说法,传得多了也就没人在意了,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镇压的住?不过是司天监为维护自身权威,从而胡乱找了个由头罢了。陈无双不这么想,他很了解这件法宝对陈家的重要性,几乎日夜供奉在观星楼七层上,连谷雨都不一定知道,观星楼周围暗中守护的高手至少有十几二十个,修为最低的也不弱于吴北河之流,镇国公府真正的力量绝非明面上这么简单。 从一开始,陈仲平就没打算让少年学别的本事,要修行也只能做剑修,否则也不会嘱咐他去看那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让陈无双在三境之前先蕴养出剑意来。可惜当时他没想到这一层,只觉得师父太不靠谱,司天监神功秘法不计其数,偏找了门该死的抱朴诀来给他,所以才以流连花船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出京以后才明白过来,看似玩世不恭的陈仲平,其实称得上是用心良苦,这种事说到底也讲究个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已经把路给你铺好了,要去昆仑山还是流香江都只能看你自己。不靠谱的老头就是这么打算的,哪怕陈无双真是不堪造就,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也不怕被他败光。 少年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竟然开始想念起陈仲平跟司天监来,十年来第一次出京,转眼就快三个月了,以陈叔愚的古板性子肯一连写好几封信及时传递消息,其实字里行间隐藏着的都是对他的惦记和牵挂。不管真正的身世到底如何,陈家对少年的心意没有掺一丝假。 身旁的常半仙没心没肺睡得踏实,阵阵鼾声吵得陈无双没有困意,悄悄坐起身来,谷雨立即有所察觉,轻声道:“公子?”少年从来没见过侍女睡觉,每次夜里她都守在不远处打坐修炼,让人心里很是踏实。 “没事,就是睡不着,起来转转。”陈无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当年朝堂穿紫、权柄煊赫的首辅大人已经成了一抔黄土长眠地下,可少年却如同长青的松柏一样风光正茂,“谷雨啊,你说修行又不能长生,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要往这条路上走?” 谷雨提着剑站在他身后,笑道:“修士能一日御剑千里,所见景致岂是常人能比?公子就不想去看看,昆仑山绝顶的风光?”陈无双愣了一愣,是啊,要是现在还在京里,多半此时正在流香江上快活,哪里知道天底下还有南疆玄蟒这么大的长虫,哪里又知道人世间还有苏慕仙这种三千里长空月明的风采? 生当为剑仙。 少年欣然点头,道:“确实如此。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总不能白活一场。昆仑山顶的风光想来不错,但我更想看看,十二品之上又是何等的山川秀丽。”既然苏慕仙、任平生能修到世人艳羡的十二品境界,那沈辞云为何不能?陈无双又为何不能? 谷雨双眼中满是笑意,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并不是印象里令人厌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尽管性子很是跳脱,但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而且有股子狠劲的人,平时服下伐髓丹都吵着腹痛,可真硬挨了黑衣老妇一击,反倒从始至终没喊一句疼。 就算在洞庭湖上被南疆玄蟒追杀的时候,他宁肯死在一起都没有同意牺牲侍女去拖延时间,刚出京时谷雨叫他一声公子是因为尊卑有别,二十四剑侍说到底无非就是司天监培养的死士,跟他嫡传弟子的身份不能相提并论。 现在叫他一声公子,谷雨却觉得是本分了,陈无双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或许是儿戏了些,可夜深人静细细去想,就能感觉到他一言一行都有深意,都是从司天监陈家的立场出发去看待问题。楼主大人的眼光果然高明,这少年确实有资格在以后修为有成时接任观星楼主。 “谷雨啊,明日就动身南下吧,以后只要没有意外,晚上闲着你就教我司天监的剑法。”陈无双仰头面向天上弯月,漆黑一片的眼前竟然好像有了些许光亮。 第八十六章 山河鼎 拜相山南侧,有一条多年前被砍柴人踩出来的小路,茂密的杂草盖住了满地泥泞,常半仙让谷雨帮忙削了根四五尺长短的木棍权当拐杖,跟背着铁箱子的白衣少年并肩走在后面,三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和着喃喃低语的秋风,间或惊起晨光里的羽虫。 “老常啊,我记得那天你说,好像听说过那独臂修士所用的三足香炉?”陈无双记性不差,当日藏在草丛里观战的时候,邋遢老头瞧见那尊浮雕着山水图纹的香炉,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过少年没来得及仔细问问。 常半仙挥着拐杖拨弄左右几乎能没过膝盖的草丛,尽管有谷雨在前面开路,也难免会有蛇虫潜伏在草里,少年又看不见,总要加些小心才好,“是听说过这么一样东西···老夫年轻时候在凉州、雍州一带游历,不少赫赫有名的修士都想着来找我求上一卦,你知道的,算卦这种事得花钱才行,这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常半仙的名号响亮的很,一卦少说也得千两黄金···” 见他越扯越不着调,陈无双冷笑道:“一卦千两黄金,看样子你没少挨揍。”这老头穷得浑身上下就剩六枚承天通宝,每回买酒不是讹沈辞云,就是讨好谷雨,在河阳城里还骗过张正言一回,真要是一卦千金,哪里会落魄到现在这幅凄惨样子? 要不是嫌弃之前在白马禅寺花船上借的那套和尚衣服晦气,常半仙恐怕早就穿在身上不肯脱了,好歹那身灰色僧袍干干净净,连个补丁窟窿没有。 常半仙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你自去打听打听,老夫当年也是如你一般挥金如土的风流少年郎,凉州威远将军府上的小姐见了我一面,就要寻死觅活非我不嫁,若不是我胸怀大志不愿沉醉温柔乡里,现在的家业少说也比得上半个康乐侯爷。” “说香炉。” 邋遢老头下意识嗯了一声,随即怒道:“你还是不信?老夫一把年纪,岂能蒙骗小辈?”谷雨回过头来,笑道:“那龙王庙里的仲平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常半仙被侍女一言如剑挑开了脸上红晕,破罐子破摔道:“爱信不信!你家那位天机子在老夫面前,也得客客气气叫声师兄。术业有专攻,老夫修为不济,但论及术数之道,当世不愧首屈一指!”陈无双面无表情,第二次道:“说香炉。” 常半仙恨恨踢了一脚野草,才道:“当年在凉州,有一次在威远将军府上吃酒,那将军不好听戏听曲,反倒养着几个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其中有一个会打响板的,记不起来他姓什么了···那天在席上,是他说了个五境修士漠北除妖的段子,故事想来应该是杜撰的,可他提到那位高人孤身一人斩杀十万妖族,所用的法宝就是一尊三足香炉,唤作山河鼎。” 陈无双没有计较跑江湖的说书先生靠不靠谱,而是对山河鼎这个名字颇为好奇,“山河···鼎?那法宝分明小巧玲珑,怎么能称为鼎?”司天监的观星楼上就有一尊人高的青铜大鼎,里面光是厚厚香灰起码就有上百斤重。 邋遢老头逮住机会嗤笑一声,道:“竖子无知!香炉这东西按照用途分的话,少说就有四五种之多,寻常大户人家女子闺房里用的,叫做熏;百姓家供奉先祖的,叫做炉;而当成礼器供奉天地、山川以及上界仙人的,皆可称之为鼎,跟形状大小有什么相干?” 白衣少年也不恼怒,咳嗽一声道:“继续说。”香炉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他想知道的是那尊山河鼎的来历,或许能从中判断独臂修士的身份,终究早晚都得再面对驻仙山,多了解一些,到时候解释起来也好有理有据。 “说书先生说,山河鼎是陨星上异铜所铸,乃上古之物,能镇压方圆千里之气运、供奉一方疆域之山川。那故事里的五境修士,就是借此法宝之威,将凉州一条三百里长的大河带去漠北,放水淹死数万妖族。” 陈无双心里登时一动,又是镇压气运?陈伯庸祭炼的周天星盘,据说就是能镇压气运的法宝,难道那不起眼的三足香炉也是能与之媲美的法宝?这么看来,独臂修士的来历只怕不小于司天监啊,“镇压气运···” 常半仙却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老夫当时听的时候就大笑不止,如今也算亲眼见过那尊山河鼎了,依我判断,所谓镇压气运的说法大抵是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当不得真。你也不想想,要真有你家周天星盘那般神异,在八品修士手里使出来,驻仙山那些人还有能活下来的?不过···供奉一方疆域之山川倒是真的。” 陈无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那独臂修士确实以山河鼎唤出了拜相山的山势虚影,这事在场的人都曾亲眼所见,而且驻仙山那名掌门亲传的弟子就死在当场,绝不是障眼法之类的把戏。再者,少年放出神识探查时就发现,锈迹斑斑的香炉上浮雕的山川图纹虽然笔画简单古朴,但其中神韵之深,让人远远一看宛如身临其境一般,玄妙非常。 “可惜,说书先生嘴里的五境修士,最终没能活着走出漠北,也再没人见过山河鼎。”常半仙叹息着道。谷雨脚步放慢了几分,皱眉问道:“那高人死在了漠北?”能孤身斩杀十万妖族的修士,竟然没能全身而退,落了个折戟沉沙的结局,让侍女对凉州威远将军府上的说书先生很是不满。 邋遢老头脸上的神色如同秋意,道:“你当漠北是什么地方?雍州之北其实并不是昆仑山脚下的茫茫大漠,而是冰天雪地的数万里荒原,若是不用真气一刀砍下去,地上只多一道浅痕。世人称之为漠北,是因为那里几乎跟大漠一样寸草不生,这种环境下生育出来的妖族自然不通教化、茹毛饮血,甚至以同类为食也是常有的事。漫说五境修士,就算苏慕仙孤身闯入漠北深处,一旦被数量奇多的妖族缠住也脱不了身,蚁多咬死象啊。” 少年深以为然,问道:“这么说,山河鼎应该遗落在漠北才对,那独臂修士又是如何得来的?凭他八品的境界,能入漠北如无人之境?”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修士缺了的一条胳膊,也许就是丢在了漠北,不知被哪个妖族生吞下肚了。 常半仙嘿笑一声,“那你得去凉州问说书先生,他还活着的话,兴许愿意再编一段说给你听。”陈无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先前的打算又落了空,总不能到剑山跟驻仙山弟子当面对质的时候,说凉州一位说书先生知道那法宝的来历,这决计搪塞不过去。 这种不符合实际的故事编造出来,说给威远将军混口饭吃无妨,无非就是打发时间逗个闷子,真要摆在台面上当证据,先不提驻仙山肯不肯信,陈无双自己都说不出口。还是等见着了陈仲平,让他联系远在司天监寸步不出的三师叔,问问玉龙卫那边有没有能用得上的线索才是正理。 正想到此处,少年神识中突然示警,感觉到一股既熟悉又危险的气息正迅速朝三人靠近,应该是从从西北方向而来。陈无双立时大惊,道:“不好!那妖妇追来了!”谷雨的灵识慢了片刻,也察觉到了异样,立刻就要御剑升空,恨道:“张正言的法子不管用!快走!” 本来自中毒后不痛不痒的陈无双,就对穷酸书生那本《十四州志异》上跗骨之毒的说法信了七八成,在河阳城里藏了一个月才敢动身赶路,刚放松了些警惕,这时却又被那黑衣老妇追上来,果然跗骨之毒最大的效用是追踪行迹。 当日有沈辞云、墨莉在旁都打不过,现在身边除了邋遢老头只有司天监六品修为的侍女,定然不可能是其对手了,可就这么逃跑也不是办法,前面说不定还有驻仙山弟子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往东就是洞庭湖,那里还有一条虎视眈眈的南疆玄蟒,这等处境,几乎是出京以来最凶险的时刻。 陈无双一把甩开侍女拽着他的手,卸下背上的铁箱子来,沉声道:“跑不了,老常你先走。公子爷跑够了,今天就得跟他娘的妖妇拼一把!” 第八十七章 算命先生也会读《春秋》 其实陈无双骨子里就不是个懦弱怕事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在花船上争风吃醋,就敢下手把皇子揍得鼻青脸肿,好在景祯陛下是明事理的皇帝,对小辈之间的风流韵事懒得插手,只轻描淡写地让随身太监传了句有力气去雍州使去,就再也没了下文。 出京以后在剑仙庙前遇到的那场追杀暂且不提,谷雨自己就应付了过去;第二次的时候碰上阴风谷的四境邪修冯秉忠,少年挺身而出没有退却。只是后来再惹上的南疆玄蟒、黑衣老妇以及驻仙山等人实力都太强,总不能跟拨云营的瘸腿老卒一样,明知是活不成了还死犟着不跑,那就是不是骨气的事儿了。 先被南疆玄蟒追到白马禅寺里,再被黑衣老妇逼进河阳城,前天还让驻仙山众人撵到拜相山上,陪了已故的程老大人两夜,现在又被人不依不饶追上来,就算是泥捏的人也得冒出三分火气来,何况是身份放在京都也不容小视的司天监嫡传弟子? 谷雨焦急得不行,见自己主子偏在这种紧要时候犯了牛脾气,恨不得一掌打晕了他强行带走,可转眼就瞧见公子已经把手放在了铁箱子上的符咒处,登时就明白了他心意,拔剑站在一旁怒目看向远处不再相劝。 河阳城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尚且能昂然说出少年锋锐当如剑的话来,胸中已然有了剑意的陈无双又岂肯再退后一步。常半仙哀叹一声,却没有按他说的转身先走,而是静静站在白衣少年身后,拧开酒葫芦递了过去。 陈无双刚仰头喝了一口,阔别一个月之久的黑衣老妇就追到近处现出身来,见三人摆出一副拼死一搏的阵势,冷笑道:“几十天不见,倒长了些志气。小子,你乖乖跟我走,其余二人老身便饶了他们。”妖妇还是先前那副打扮,那支曾重伤过陈无双的乌木簪子,就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陈无双心中无数种念头闪个不停,脸上却带着温和笑意,像是在他乡遇上故人一样,道:“前辈先莫要着急,你既然认识苏昆仑的佩剑,就该知道我与他关系不浅,而且我师父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前辈真要动手可得想清楚后果。”说着就从剑上摘下那柄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惊鸿剑来,一层一层摊开,握在手上举在面前。 依照少年判断,这黑衣老妇必然是大周数得着的邪修高手,但毕竟没进五境,一下子抬出苏慕仙跟陈仲平两位高人名号来,就算是越秀剑阁的任平生也得给几分面子,说不定能有转圜的余地。说完这句陈无双又想到一点,笑意更盛道:“听前辈意思,也不想在这里取我性命,司天监可有高手就在左近,你想带着我走,难度也不小。” 黑衣老妇冷哼一声,不屑道:“姓苏的老匹夫奈何不了老身,至于你说的司天监高手,呵,让他出来露个面,我倒要瞧瞧有多少斤两。”陈无双听她似有倚仗,竟然对苏慕仙并不惧怕,只好道:“那位暗中保护我的独臂修士跟前辈一样,也是八品境界,他要是刻意藏匿,我也找不到,或许此时就在附近。” 少年这一计颇有些草船借箭的意思,黑衣老妇这么快就追上来,保不齐那独臂修士跟驻仙山众人动手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观战,那甩了一口黑锅给陈无双的人临走说的那句话,这时刚好能用来迷惑妖妇,真能起到效果,可就比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陈仲平管用多了。 没想到他这句话刚说完,黑衣老妇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嘶哑的笑声难听得让人心里压抑,仿佛在夜深人静的乱葬岗碰到一大群呱噪的乌鸦,“小子,你说那姓顾的在暗中保护你?老身看你不光是眼瞎,心也蒙了猪油!” 陈无双脸上的笑意似乎凝固了一样,这妖妇的弦外之音,竟然认得那独臂修士,而且也知道他不是司天监的人!这么说来,很有可能他俩之间有某种联系,甚至干脆就是一伙的。那天底下到底哪家门派,能有两个不被世人熟知的八品修士? “废话少说,你不跟我走,就休怪老身手下无情。”黑衣老妇笑罢,立即目露凶光,扬起的双手上,九枚两寸长的墨绿色弯曲指甲亮起幽幽绿光,四周杂草成片成片的倒伏下来,顷刻就由焦黄变成炭黑色,沾附在雨后地上的泥水里。 谷雨脸色凝重地上前一步,在自家主子出手激发楼主大人刻下的剑符之前,她得先挡住那妖婆子的手段,佩剑铿锵出鞘,一抹青色剑光骤然炸亮,剑气所过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身周野草被劲风吹地向后仰着折断,只剩下不到三寸长的粗壮根茎茬在地上。 黑衣老妇右手五指屈成爪状,道:“不管你师父是谁,那老匹夫既然把佩剑传给了你,想来在他眼里你分量就不轻,老身抓了你回去领赏,比那姓许的孩子更值钱!”话音刚落,紧贴在她干瘦身体上的黑袍就陡然鼓胀起来,真气催动着毒雾瞬间弥漫开来,从虚空到地上,一圈触目惊心的绿色好似水波一样迅速荡开。 侍女重重用鼻音哼了一声,扬剑施展开青冥剑诀,迷蒙剑气的速度更快,一剑接一剑连续朝前斩出,登时延缓了那妖妇毒雾扩散的速度,可仍是处在下风节节败退。陈无双正想咬牙以神识激发封印在铁箱子上的青冥剑气,不是他关键时刻犹豫不决,而是这最后保命的杀手锏一旦使出来,万一杀不了那黑衣老妇,形势难免会更加被动。 常半仙突然大喊一声:“谷雨,把那本《春秋》给我!”侍女来不及考虑邋遢老头这种紧要关头怎么还想着读书,下意识就伸手在腰间香囊上一抹,头也不回地将那本穷酸书生珍藏多年的孤本扔了出去。 陈无双愕然停下动作,神识却感觉常半仙手忙脚乱接住书籍,忙不迭伸手进嘴里蘸了口唾沫,翻开第一页就朗声念道:“夫天地之有道,万物岂无度焉?日月行也有道,四季变也有常···”就在少年摇摇头不想理他的时候,却猛然发觉,似乎正有一种与苏慕仙三千里长空月明剑意相近的力量,正随着邋遢老头的声音缓缓升腾起来。 这种力量不像剑光、剑气一样能看得见,无形无色亦无质,但出现之后就好像被谷雨的青冥剑气所吸引,袅袅靠了过去融入其中,原本被逼得步步后退的青色剑气慢慢后退了数尺之后,竟然稳住了阵脚,而且顶着那妖妇的毒雾往前撑去。 白衣少年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种力量是什么,就是年轻书生言之凿凿的浩然正气!这本不到五千字的《春秋》,张正言会背、陈无双也会背,甚至连谷雨都能背下来前面的几十句,但他们从来没有引发过这种玄妙难言而又浩瀚无边的力量,比起来青冥剑气,这圣贤书里的浩然正气才更像是世人头顶上高悬了万万年的苍天! 谷雨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捧着书目不转睛的常半仙,邋遢老头语速虽快,但几乎每个字的读音、每句话的断句都没有任何错处,像是从小就读得极熟,连贯地如同行云流水,抑扬顿挫声传数十丈,毫不逊色于张正言。 黑衣老妇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之处,皱着眉看了两眼,却没认出来对面那看着碍眼的老头子这是祭出来一样什么法宝,从来对付中土修士堪称无往不利的毒功,竟然好像大雪见了烈日般,不断地被消融起来。 陈无双知道此时那妖妇乱了心思,刚要趁机出手,忽然又感觉远处有修士气息朝这里而来,心中暗叫糟糕,嘴上却喊道:“谷雨再撑片刻,救兵来了!” 黑衣老妇灵识正一分为二,集中在谷雨跟常半仙手里的那本《春秋》上,此时听他这一喊才探查到确实有数道剑气正往此处赶来,心下也不禁一沉,这小子满口虚虚实实不着边际,没想到附近真有援手!陈无双抓住她慌乱分神的机会,猛然将神识灌注进铁箱子上那道仅仅还能用两次的符咒中,喝道:“且让你看看司天监的手段,剑气沛青冥!” 第八十八章 重伤妖妇 橘生淮北则为枳,同样的一颗种子,在不同的地方开出来的花也不一样。 同样是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无疑,可黑衣老妇却骇然发现,瞎子少年一挥惊鸿剑所施展出来的恢弘剑气,竟然胜过那六品女子剑修数十甚至上百倍,她双眼中满是惊讶,不敢置信道:“五境!” 陈无双右手确实握着二尺七寸的惊鸿剑做了个劈砍的动作,但真正激发出那道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剑气的,却是他已有九成化为实质的灵识。如同半边天空轰然塌了下来,众人所见之处尽皆是迷蒙青色剑气,像东海深处被狂风席卷起来的百尺巨浪,明明没有声息,可黑衣老妇耳中分明听见好似天劫一样的炸雷。 远处正朝此而来的数道炫目剑光中,已经有人扬声问道:“前面可是仲平师兄?在下驻仙山程云逸,特来见上一面!”人还远在上千丈之外,已经感知到了陈无双所在之处有五境修士剑气纵横,司天监陈家有这等本事的,九成定是天机子陈仲平! 黑衣老妇原以为对付陈无双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就算另外两个孤舟岛的少年修士在场,也绝对拦不住她八品境界的修为,何况她所用的毒,可比寻常凶兽的先天丹毒更厉害几分。没想到那瞎子少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短短一个月没见竟然从毫无修为,变成了能使出五境高人手段的修士。 即使她全神贯注戒备,想躲开这一剑也几乎不可能,此时猝不及防之下,更是只有硬抗一条路可走。黑衣老妇双手猛然一攥,弯曲而锋利的指甲瞬间刺破了皮包骨头的手掌心,正朝谷雨施压的真气陡然收回,十指再次张开的时候,七窍随之同时流出血来,“去!” 但她出手还是慢了一息,一大蓬深得发黑的墨绿色光雾从她掌心喷涌出来时,陈无双所激发的那道不可一世的强横剑气已然到了她身前五尺之处,这样的距离,谷雨也有把握一剑在她心口刺个窟窿。 刹那间,黑衣老妇面目狰狞地狠心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毫不犹豫就喷在身前真气所化的毒雾上,仿佛伸手拨开了挡住阳光的乌云一般,那蓬光雾应声像爆炸似的骤然膨胀数倍,远远看去其轮廓竟不小于拜相山上那座程公祠。 上次在密林里对付冯秉忠的时候,陈无双强行控制着青冥剑气悬而不发,能感受到其强大,却不知道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这回毫不留手施展出来,才体会到师父五境十一品太虚境的修为究竟有多强横,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少年此时灵识中的感受。 白马禅寺里苏慕仙临走之前露的那一手,虽然空相神僧自认望尘莫及,在陈无双看来却不算太过于震撼,毕竟那位当代剑仙没有显露一丝剑气,只毁去一只茶碗,展现的是细微控制的本事。但眼下这一幕,让初生出剑意不久的他深为震撼,甚至比在河阳城里顿悟的时候所见的,“春秋”二字化为剑气劈开混沌时更震撼。 这就是那个爱逛流香江、不靠谱的老头真正的本事! 这就是司天监屹立千年不倒、始终地位超然的底气! “剑气···何止沛青冥啊···”常半仙抬起头,捧着圣人书的双手不住颤抖,微微跳动的眼角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喃喃道:“天下修士若皆是这般手段,何愁气运被夺···” 谷雨没有愣神,而是趁机全力斩出一剑,紧随那道剑气之后,如同滴水悄然融进潮中。在浩瀚如海、铺天盖地的青冥剑气面前,黑衣老妇自损精血聚成的一大团毒雾眨眼间就被淹没,这道剑气终究不是陈仲平亲手使出来,消弭了那墨绿色毒雾之后自身也耗费了七成之多,余下三成仍悍然斩在妖妇身上。 一声利刃入骨的声响,面无血色的黑衣老妇立即被剑气劈出去数丈距离,从左肩到右腰处皮开肉绽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喷洒出大量血液来,她凄惨地痛呼一声,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小瓶土黄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又是一声惨叫,那粉末与她血肉一接触,竟然冒出来缕缕白烟。 就在这时,她才看清谷雨紧随其后的那道剑气也到了近前,下意识抬起还捏着瓷瓶的手臂去挡,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拦得住司天监六品剑修的含恨一剑,整个右手立即齐腕而断,钻心的疼痛让她再也站不住身形,摔坐在地上,“啊···小贱人,你好胆!” 黑衣老妇目光怨毒地看了谷雨跟陈无双一眼,斑斑血迹在她脸上沿着层层叠叠的皱纹,晕染成一大片刺目的颜色。她再不犹豫,伸手抓起自己被砍断的右手,突然狠心重重一拳捶在胸前,哇地喷出一大口血雾来,而后弓着腰往其中一钻,厉声道:“老身今日奈何不得你,总有与你这独臂修士算账的时候!” 常半仙急道:“血遁之法!谷雨快拦住她!”侍女此时根本不用他开口,早就迅速将佩剑脱手而出,如闪电般直刺向那团血雾,可惜还是慢了一步,长剑轻松穿过已经淡去的血雾,在虚空中止不住去势飞出去很远才无功而返。 邋遢老头狠狠一拍大腿,气道:“糟了!这回杀不了她,再碰上可就更麻烦了!”大好的机会转瞬即逝,陈无双身上的跗骨之毒只要一天没祛除干净,那黑衣老妇恢复过来就有法子再找上门来,这次好不容易让她受了重伤,可也算种下了不死不休的因果。 少年却没时间懊悔这个,神识遥遥往远处一探,急道:“莫再纠缠,驻仙山的人来了,先走!”他心思敏捷,立刻就在黑衣老妇施展血遁之法逃走时喊出的那句话里,听出了两个意思。一个是先前的判断八成没错,这妖婆定然是认识杀了驻仙山弟子的独臂修士;另一个是她心机极深,重伤逃窜时,还不忘再往陈无双身上扣一口黑锅。 那句话明显是说给正往此处御剑赶来的人听,让程云逸误以为先前那道青冥剑气不是出自陈仲平手中,而是独臂修士为救陈无双所为。这么一来,算是在驻仙山众人心里,把独臂修士出身司天监的事坐实了,再想解释清楚几乎无异于飞升上界一样难了。 尽管侍女一时没弄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可公子说的话只要照办即可,等她收回佩剑想拉陈无双时,一向极有眼力劲的常半仙已然扔出去数十枚棋子一样大小的圆润石子,而后一把拽起白衣少年二话不说御空朝南而去,倒让慢了半拍的谷雨抓了个空。 三人刚飞出去不远,铁青着脸御剑而来的程云逸,就在刚才他们所站的地方落下身来,朝南望去却见前面凭空多了一座小山头挡住了视线,心里顿时狐疑有人在此布下了障眼阵法,不敢轻易闯入阵中去,以免其中还有凶险。 随后,又有数人落在他面前,其中就有那个曾对司天监出口不逊的赵灵琦。见程云逸面色难看地不停打量四周,她按捺不住心中悲愤,上前道:“那小贼逃不了多远,师叔为何不追?”痛失爱郎的驻仙山六品剑修已然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就算当着陈仲平的面,她也要亲手杀了那瞎子少年才好,大不了自己再一命赔一命,也好去黄泉九幽跟柳孝铭再续前缘。 程云逸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先前那道青冥剑气有五境气息不假,但既然没能当场斩杀一个邪修,出手的应该不会是陈仲平。你们不是说那独臂修士不是剑修,而且只有八品?那这事又该作何解释?” 赵灵琦咬牙切齿道:“兴许那恶贼为了隐藏司天监的身份,故意用了香炉做法宝迷惑我等,现在那瞎子···陈无双遇上危险,他才不得已使出了青冥剑诀。至于到底是八品还是五境,灵琦毕竟修为低微,或许看走了眼。” 程云逸背负着手缓缓在几人先前打斗的地方转了一圈,尤其在黑衣老妇重伤的位置停顿了片刻,而后闭上双眼以灵识感知尚未消散的气息,良久才道:“陈无双遇上的是一个修为不次于我的邪修,此地寸草不生,有用毒的痕迹···可是,并没有其他四境、五境的气息,难道那独臂修士修为远胜于我,竟能完全以神识遮盖住自身行迹?” 旋即也不等旁人回答,自顾自又答道:“不可能···若他真是五境修士,为何见了我们要跑?在那拜相山下恃强行凶杀了孝铭,又为何放过你们其他人?全杀干净了,岂不是才能帮陈无双彻底料理干净麻烦?” 赵灵琦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程云逸却伸手指着南边突兀多出来的一座小山,道:“你看,那人顷刻之间就布下这么一座阵法。人的精力总归有限,世上怎么可能有修士,既修成青冥剑诀这等御剑术、又祭炼出你们见过的三足香炉那等法宝,同时还精通术数一道?此事谜团重重,灵琦啊,我知道你心中恨意,可师叔劝你一句,冷静下来才能找到真相,驻仙山不能被人拿着当剑使。” 第八十九章 满眼秋色好下酒 常半仙一口气御空疾飞出去三百里远,才在一条横亘东西上千里的丘陵山脉前停下来,山脚下有不少小村落,上空正盘旋着阵阵炊烟,靠近一些落下身形来,就能闻见一股饭菜香味。时值正午,百姓家的烟火气冲淡了他心头的紧张和不安。 “前面大概是落雁山余脉,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邋遢老头举手遮在额前当着阳光,目光顺着山势走向朝西远远看去,如果猜的不错,这些不算陡峭挺拔的丘陵,应该就是从肃州落雁山一路延伸出来的余脉,楚州西边跟肃州接壤,再往南不到千里,就是云州境内。 陈无双慢条斯理地把手里攥着的惊鸿剑又包裹起来,收回神识道:“附近也有修士气息,但不像是驻仙山等人。那妖妇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先不用考虑她。”常半仙点点头,伸手跟谷雨要了点散碎银子,晃了晃酒葫芦道:“那你们在这里等着,老夫去前面村子里买些吃食来,热乎乎的饭菜吃着才舒坦。” 邋遢老头拄着拐杖自顾自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而去,谷雨微蹙着眉上前两步,“公子,都怪谷雨无能,没能杀了那妖妇···这回跟驻仙山的误会恐怕更深了。”一路上侍女暗自思量,也想明白了为何当时陈无双面色大变,那妖婆子委实可恨,临走竟然还使了这么一计。 少年笑着摇摇头就地坐下,温声道:“谷雨啊,那妖婆子可不是易于之辈,八品的修士哪这么容易杀死?她伤势极重,就算有不可思议的法子再把断手接回去,想来一年半载也没闲暇再来找咱们晦气,等见着了师父,她还敢露面出来撒野?” 侍女默然点头,挨着少年蹲坐下来,担忧道:“公子说的在理,可咱们后面还有驻仙山一帮子人穷追不舍,万一进了剑山以后他们再动起手来,耽误了楼主大人交代的事情···还有,那个独臂修士若真跟妖妇是一丘之貉的话,也不好对付。” 陈无双伸手轻轻抚摸着铁箱子上的符咒,陈仲平封禁在内的青冥剑气一共只有三道,这保命的杀手锏对付了冯秉忠一次、重伤了不知名的黑衣老妇一次,仅剩下最后一道。 能重伤那妖妇,其实说起来还是瞅准机会取了巧,她既要分心抵抗谷雨的剑气、又被常半仙手里的《春秋》吸引了注意,然后少年猛然诈称救兵来了,这才扰乱了她心神,否则若是单独对上,就算她挡不住那道青冥剑气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 照拜相山下独臂修士斩杀驻仙山柳孝铭的过程分析,他的修为应该还要在黑衣老妇之上,而且心机城府也更深上不少,法宝又神妙,真要碰上他恐怕会更危险。陈无双皱着眉回想,自己动手之前想着狐假虎威借独臂修士吓退那妖婆子的时候,黑衣老妇曾说过一句那姓顾的,姓顾··· “谷雨,你能不能主动联系三师叔?玉龙卫那边或许知道,大周哪个门派里有这么个姓顾的八品独臂修士。”陈无双问道,他本来就判断那人十有七八不是个散修,只要是有师门的修士,能修到这个境界,必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侍女叹了口气,道:“三爷的信鸽只有玉龙卫的人知道怎么联系,我使唤不动。”司天监里看着松散,实则规矩极严,陈叔愚负责的一摊子事旁人谁也插不上手,玉龙卫一万修士,陈仲平都不一定能指挥得动。同理,二十四剑侍也只听命于观星楼主,所以那位“臭棋篓子”陈季淳在镇国公府才一向没有存在感。 陈无双在问这句话之前,心里就已经能猜到是这个结果,所以也没有太过不满。既然联系不上,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幸常半仙一路上的用处着实不小。少年想过很多次,觉得邋遢老头肯一直跟在他身边患难与共,虽说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从他表现看来至少没有恶意,那就暂且不用管他。 这次以神识激发剑符时,少年刻意沉下心神来揣摩其中剑意,体会远比上回威慑冯秉忠要深。之前他觉得师父的剑意,是如同寸草不生的荒凉大漠般浩瀚而死寂,可现在却体会到,那种认知似乎有些狭隘了,司天监第一高手、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剑意中隐含着天道无情的意味。 在河阳城里听张正言念书的时候,穷酸书生提到《春秋》开篇几句的含义是说天道有常、万物有度,世间万事发展都有规律可循,这种规律就是所谓的道,听起来简单,但真要往深处理解却非常难。 当时常半仙还冷笑着插了几句嘴,说天道有常却无情,岂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无双好奇之下详细问了几句,老头的意思是说,天地之间的万物确实遵循道,这种道可以是四季变化、可以是二十四节气周而复始,也可以是昼夜交替、花开花落,甚至可以是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即使飞升成上界仙人,寿元也是有限的。 天地不仁,就是说在天道之下,万物万事都是平等的,五境十二品的修士跟雨中忙着搬家的蝼蚁并没有任何区别,不会因为漠北苦寒就赐予妖族风调雨顺的气候和适宜耕种的沃土,也不会阻拦南疆凶兽残害误入十万大山的百姓。 张正言对这个说法很认可,却也很不满意。在年轻书生看来,只要在道的范畴内,万物是可以跟命运争一争的,比如京都八月百花落,而云州则可以四季如春、花开不败,之后为此跟自称术数一道独步古今的常半仙,引经据典地争论了整整三个时辰才罢休。 现在陈无双体会到师父的剑意就近似于天道无情,荒凉的大漠中看似了无生机,其实就像花开花落一样,每一次的凋谢都是为了孕育下个春天的蓬勃,物极必反、于无声处听惊雷,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揣摩旁人的剑意自然能对自己的剑意感悟更深,何况到现在为止陈无双接触最深的的两种剑意,一是陈仲平的天道无情,另一个是苏慕仙的三千里长空月明,这两位都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剑修,剑意之深远堪称无出其右,对少年的帮助极大。 陈无双认为,自己的剑意如果以天道规矩的角度去看,刚好介乎于陈仲平、苏慕仙两者之间,春秋二字在他顿悟时感受到的虚空中,化作十八道剑气纵横,劈开混沌另立乾坤,正是从无到有的一个完整过程,也正是从陈仲平的荒凉浩瀚过渡到苏慕仙的其气正天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所谓不破不立,首先要做的是破。在这个字上,青冥剑诀也好、剑十七也好,倒是态度一致,剑修出手当睥睨,万法在前、一剑破之。陈无双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胸中呼之欲出、恨不得展露锋芒一剑劈开混沌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现在可还不是一鸣惊人的时候。 常半仙端着一大盆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喜滋滋走回来,笑道:“瞧瞧,二两银子换了这么多来,那村子里的猎户正烤着兔子吶,老夫给了他银子,说是一会烤熟了就送过来。”天天吃谷雨香囊里冷冰冰的酱肉和干粮,邋遢老头可扛不住多久,再这么下去就算南疆玄蟒不追,他也得考虑扔下陈无双先去云州了。 一老一少说笑几句,谷雨已经手脚麻利地拿出一张油布铺在地上,又摆上两个酒碗,白衣少年满意地点点头,几个月下来侍女越发有个侍女的样子了,刚出京那会想跟她聊两句都困难,臭着脸摆出一副爱答不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如今倒是让人顺心多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功夫,就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提着两只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找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八九岁大的男童,虎头虎脑憨笑着抱来一小坛子酒,好奇又羡慕地打量着卖相极佳的陈无双。 “老先生给的银子太多,还给我儿子算了一卦,公子不肯委屈去家里坐坐,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猎户人家没什么别的稀罕东西,这坛子酒还不错,公子尝尝?”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猎户把两只野兔放在油布上,不好意思地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连多看谷雨一眼都不敢。 陈无双笑着站起身来,拧下一根兔腿来递给那孩子,道:“多谢这位大哥,我等也是路过此处,不敢多有叨扰,就着这秋色下酒正好。” 第九十章 越秀剑阁结穗人 姓唐的猎户烤兔子是一把好手,两只肥美的野兔内脏收拾得干干净净,表皮上抹了一层香料,烤得焦黄酥脆,再配上入口甜香的白米饭,吃得邋遢老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陈无双给谷雨撕了一条后腿,自己却先倒了一碗酒,端在鼻子下面深深闻了一口,嗬,这酒比烧刀子还烈。 “唐大哥,你说老常送了这小子一卦,他是怎么说的?”白衣少年撕下一条兔肉送进嘴里,吃相很是好看。那猎户憨笑着伸手摸了摸儿子后脑,欢喜道:“老先生说,这小子有福气、有仙根,读书能当官、修行也能得名师指点。” 陈无双笑着点点头,怪不得十卦九不灵的常半仙能安安稳稳活到这把年纪,行走江湖全凭一张嘴,净捡着好听的话哄人,哪有听着不高兴的道理。正啃着兔子腿的孩子突然停下动作,快速嚼了几口咽下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肉,拿袖子抹干净嘴上的油渍,盯着谷雨放在一旁的长剑,道:“我不想读书做官,我想跟这姐姐一样,当个修士!” 谷雨倒没有说什么,陈无双忍俊不禁道:“哦?你知道什么是修士?”那孩子使劲点点头,神情中满是憧憬,“我见过的,修士都有本事踩着剑在天上飞。我爹爹只能在山里打些獐子、野兔,碰巧了才能打两头小鹿,听人说,修士可以去南疆十万大山杀凶兽!” 常半仙嘿笑着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陈无双却收起笑容来正色道:“南疆的凶兽可不是寻常山里的生灵可比,那凶神恶煞个个都有天大的能耐,一般修士哪有敢进去的。读书跟修行,总要讲究一个机缘,都是师父来收弟子,你自己可找不到名师。” 少年眼下还没有真气在身,不好判断这孩子是否有修行的资质,但这些话说的确实不假,就算门下弟子数万的驻仙山,收徒的标准也很是严格,并非来者不拒。至于读书,天下的读书人比修士也不少,不说朝堂穿紫,真能考上功名为官一方的,满大周才有多少个? 猎户笑着解释道:“不瞒公子,我家世代猎户,都是粗人,读书这条路够呛能走得通。可我这儿子确实是个有福缘的,去年有一位云州越秀剑阁的高人看中了他,说是今年一入秋就来收徒,想来就在这几日了。” 在这距离云州不远的地方,越秀剑阁这四个字就是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靖南公爷的名声可比司天监还要响亮,这孩子能被看中,显然资质至少也是上佳,甚至说一句前程无量也不为过。陈无双诧异道:“原来如此。越秀剑阁是了不起的修士门派,说不准这孩子日后修为有成,真有机会去闯一闯那十万大山。” 常半仙仰头灌下一大碗酒,被酒劲顶得抽了口凉气,咂么着嘴道:“老夫的眼力你还信不过?这孩子看着木讷却有内秀,要不是···老夫也想着收个弟子。”陈无双冷笑着揶揄道:“老常啊,误人子弟是大罪过,你那些本事还是自己留着吧。” 邋遢老头登时大怒,道:“你最是个不识货的!老夫不怕告诉你,这身本事你不稀罕,我早晚得传给沈辞云!”这话一出口,常半仙似乎猛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又遮掩道:“再不济也得传给墨莉那丫头,反正你们陈家休想占了便宜。” 陈无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拖长语调道:“这么说,你早就看好辞云了。他是何等出身,老常啊,你觉着能看上你那点三脚猫的手段?不如,试试张正言如何?”常半仙顿时泄了气,嗫嚅道:“不就区区孤舟岛么,好了不起?” 少年正想着借机多试探几句,却突然轻咦一声站起身来,“有剑气。”谷雨瞬间把他挡在身后,也不顾猎户父子还在一旁,佩剑已然出鞘,亮起迷蒙青光来,“公子,是驻仙山?”既然陈无双说的是有剑气,那应该就不会是独臂修士或者黑衣老妇,八成是程云逸又追上来了。 猎户一看这阵势,忙不迭把自己儿子揽在怀里,他就算不是修士,也能看出来那女子剑修分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甚至能感受到她剑上的一股冷冽的锋锐气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避避,就听得那少年说,“不是驻仙山的人,但是朝这里来的。” 陈无双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面向猎户怀里的孩子,笑道:“或许是你的机缘到了。”说话间,那孩子已经看见了远处天上一道炫目的银色剑光,使劲挣开猎户手臂,惊喜道:“是我师父来了!” 猎户口中的越秀剑阁仙长御剑速度很快,谷雨凝神以灵识探了探,轻声道:“六品剑修。”随即收起佩剑来,仍站在自家主子身旁,既然不是驻仙山,那就没必要让人感觉到敌意了,再惹上越秀剑阁的话,陈无双可就真只剩下回京一条路可走了。 不过半柱香功夫,那道少见的银色剑光就落到几人身前,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修士站定身形,先冲惊喜的猎户父子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先后打量过其他三人,把目光落在谷雨身上,“司天监?” 谷雨虽然收起了佩剑,但自身气息并未掩饰,司天监的青冥剑诀不难被认出来。陈无双笑着踏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司天监陈无双,见过师兄。”正道门派明面上同气连枝,见到平辈修士总要称呼一声师兄、师姐,这种礼节性的客套还是难免的。 那修士面容冷峻,两道剑眉直插双鬓,穿着一身很朴素的剑袍,腰间只系了一根银色束腰,整个人的气质颇为清冷孤傲,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剑,表情就差拿笔写上生人勿进四个字。他显然是听说过陈无双的名字,稍微一诧异就点了点头,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白衣少年几眼,很是无礼地说了一句:“果然没有修为。” 谷雨眉头一皱就要开口斥责,任平生堂堂一等靖南公爷,门下的弟子见了司天监唯一的传人怎敢这般无礼。没等出声,那修士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道:“越秀剑阁当代结穗人严安,见过无双师兄。” 陈无双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当代结穗人?这是个什么称呼,听起来好像身份很是不一般。但少年嘴上不肯露怯,仍是笑道:“早就听过严师兄名号,不想今日才有缘一见。”谷雨气呼呼敷衍着也行了一礼,既然对方没有失礼,总不能让越秀剑阁说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不通事理。 白衣少年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当下招呼着严安坐下,让侍女另拿了个干净酒碗,猎户一看这场面也就放下心来,暗自嘱咐儿子上前给三人倒满了酒,自己却说什么也不肯坐下一起喝,说是要回家去再整几样菜来,就匆匆告罪离去。 常半仙很自觉地挪了挪屁股,让那孩子挨着严安坐下,陈无双这才笑道:“刚才听唐大哥说,这孩子有福气被贵派看中了要收为弟子,没想到福缘如此深厚,竟是得了严师兄青眼。”少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跟这冷面修士多聊几句,最好弄清楚所谓的结穗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剑山开启在即,能多了解一些越秀剑阁的事当然再好不过。 严安在看向那孩子的时候,目光里才流露出一丝情绪来,道:“这孩子不是福缘深厚,而是资质特殊,只能修行结穗人一脉的功法。”陈无双立即乘势而上,惊叹道:“哦?莫非严师兄所修的功法与越秀剑阁其他弟子不同?” 一旁的常半仙插嘴道:“都是修行,殊途同归罢了。”严安瞥了邋遢老头一眼,“前辈说的是。”而后端起酒碗不再多说,气得陈无双恨不得狠踹那老头一脚,眼看着问到了关键处,却被他有意无意搅合了,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太过刻意,难免引起严安反感。 常半仙也没看白衣少年的脸色,嘿然一笑,“结穗人吶···这孩子的命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第九十一章 惊变 到底是猎户家的孩子,对村子附近的环境熟悉的很,几人喝酒说话的功夫,八九岁的唐见虎掀起衣襟下摆兜着一大捧野核桃回来,轻声跟谷雨谈成了一桩生意,他要用这些核桃来换摸摸侍女佩剑的机会。 猎户宠溺地看着双眼放光的儿子爱不释手地握着剑,掂量着语气问向严安道:“仙长,您瞧见虎这孩子,能有多大出息?”乡里人家淳朴厚道,他双手紧张地搓在一起,好像是刚才特意回家让婆娘炒的几样小菜让他有了开口的勇气,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严安脸上还是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沉默了几息,终于还是出声道:“你可知剑是用来干什么的?”猎户没想到他会发问一句,愣了一愣,“剑···仙长拿来当然是斩妖除魔的。”常半仙在一旁扑哧一笑,道:“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可越秀剑阁的结穗人却缓缓摇了摇头,“剑的意义不在于杀,而在于守护。”这句话一出口,猎户不管听没听懂都只一个劲地点头称是。陈无双很是不解,皱眉道:“守护?”少年对这两个字的认知很深,毕竟司天监陈家一千三百多年来所做的都是守护大周王朝,但他见过的剑修不少,从没有人说过剑的意义在于守护。 在程公祠藏身的夜里,他曾问过谷雨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修行,侍女的回答说进了他心里去,修士一生所见的景致是百姓所难以想象的,尤其是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感觉更是让人欲罢而不能。在修士眼中,剑无非是一种更适合祭炼成本命法宝的兵器罢了,既有中正不邪的内涵,又有强大的杀伤力,而且也能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他不明白的是,以剑修闻名当世的越秀剑阁,怎么会有弟子说剑的意义在于守护。严安抬起头来盯着陈无双,问道:“那陈师兄觉得,剑是用来做什么的?”白衣少年站起身来,笑得很温和,“不怕严师兄笑话,无双自小不学无术,还是最近机缘巧合下才读了一本《春秋》,大道理是不会讲的。” 他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从六岁修行,直到前两天才开始练剑,是晚了些,但是我对剑的感悟倒不算太浅。剑,身直脊挺而其头尖如针,可劈可刺、生而为杀。世上如有不平事,当以剑平之,唐大哥刚才说剑是用来斩妖除魔的,这话没说错、但也没说全,无双以为,剑乃除魔卫道之所用。” 兴许是跟张正言耳濡目染了一个月,白衣少年多少也沾上一点书卷气,这番话说得谷雨连连点头不止,说到底剑是兵器,故老有言兵者为凶,生而为杀这四个字听起来骇人,可极有道理。 严安还是摇头,道:“越秀剑阁的结穗人,数千年来都是一脉单传,我师父收了我,我又收下唐见虎,以后见虎也只能收一个弟子。结穗人,结的就是剑穗,系穂者为文剑,不管何时都不许将剑用作杀人。” 陈无双听他终于解释了何为结穗人,心中一喜正要多套几句话,猛然意识到严安话里似乎有没说尽的意思。不管何时都不许将剑用作杀人···那学来御剑术做什么? “严师兄是说···结穗人只管看护剑山?”白衣少年悚然一惊,世人都知道南疆十万大山里的无数凶兽都被剑山山脉作为屏障而拦住,修士则了解的更多一些,越秀剑阁掌门人之所以能被封为与观星楼主一样的一等公爵,就是守护剑山的是他们这个门派。 而现在从严安嘴里竟然得知,越秀剑阁中真正负责此事的,竟然是一脉单传的结穗人。陈无双的惊讶之处在于,剑山山脉绵延数千里,凭跟谷雨不相上下的一个六品剑修,怎么可能护得住?再者,不是说越秀剑阁根本控制不了剑山那座年代久远的阵法吗? 严安招手把唐见虎叫到跟前来,脸却朝着陈无双道:“此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即使我不说,司天监也不可能不知情,正好顺带着让见虎知道,入我门下要面对的是什么。严格地说,结穗人并不属于越秀剑阁,而是属于剑山。” 不光陈无双和谷雨,见识颇广的常半仙都听迷糊了,只有那猎户尴尬地笑着。严安伸手拍了拍唐见虎稚嫩的肩膀,继续道:“剑山···是一个上古时期的修士门派,早在万年前就烟消云散了,唯独留下我这一脉的传承来,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维护那座镇灵法阵,二是不许凶兽祸乱人间。这些事原本只有历代的越秀剑阁掌门才知道,可任平生迈出了那一步···我拦不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无双当然明白任平生迈出的那一步,就是指晋升十二品修为。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严安最后说的那句“我拦不住”,结穗人要阻拦靖南公修行,这是什么道理?照常理来看,任平生的修为越高,才对越秀剑阁和剑山越有利。 严安饶有深意地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常半仙,突然就叹了口气,“前辈说得对,见虎入我门下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本来跟听天书一样的猎户登时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地不敢开口,好在陈无双替他问出了心里的想法,“严师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邋遢老头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冷笑着端起来酒碗,道:“说他命好,是见虎要接手的那两件事现在只剩下一件了;说他命不好,是原先不重要的事变成了至关重要。严小子,老夫说得可对?”严安没有开口,重重点点了头,再看向猎户的眼神中就第一次有了一丝情绪,既有愧疚也有期待。 陈无双紧皱着眉,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常半仙所说的话,慢慢也就嚼出味道来了,猎户不是修行中人,对越秀剑阁的事了解不多,所以才听得一头雾水。但少年心思敏捷,把严安跟常半仙的一唱一和联系起来,立即就想通了二人到底打得什么哑谜。 这位冷冰冰的严师兄提到的镇灵法阵,应该就是剑山遗留下来的那座阻隔凶兽的阵法。常半仙说结穗人要做的两件事现在只剩下了一件,大概是那座阵法快要不用再去维护了,这其中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南疆凶兽出于某种原因,比如畏惧修到巅峰的任平生,而不敢再觊觎中土;另一个则是那座阵法将要衰败消失,想维护也无从下手了。 邋遢老头的后半句话,说原先不重要的事变成了至关重要,更容易理解一些。有剑山阵法守护的时候,凶兽不敢越雷池一步,结穗人不许凶兽祸乱人间的这一件事,其实并不用出太大力气。可真要是阵法崩溃,凶兽纷纷涌出剑山北上中土,这件事当然就变成了至关重要。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陈无双额头上就沁出了冷汗,三师叔之前的信上说“越秀有变”,多半就是指的这个! 严安猛灌了一口酒,道:“结穗人一脉都是到修成五境才有资格收弟子,我师父收我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我才三境六品,按说···可我没有太多时间了。唐大哥,你不用担心,一年之内我会尽量把一身所学传给见虎,然后送他回来。剑山的传承,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陈无双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可还是颓然又垂下来,严安已经有了死志,所以才急着收徒弟,想劝也劝不了。常半仙也唏嘘着不说话,少年终究还是开了口,很艰难地问了一句,“严师兄···只有一年时间了?” “长则三年,短则一载,我说不好。原本至少还能撑住两个甲子,可我···实在拦不住他。” 邋遢老头一把将六枚铜钱撒在地上,趴着身子一枚一枚看清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都最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猎户想要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而后竟然咳出两口血来,其中两枚承天通宝沾上血迹,几乎同时谷雨就感觉似乎天地之间暗了一暗。 好半晌常半仙也缓过劲来,心疼地把铜钱拾起来擦干净,颓然道:“南忧北患···怜我世人啊···” 第九十二章 剑山真正的隐秘 秋心为愁。 严安打发走了猎户父子,说第二天才会上门带唐见虎去云州剑山,让他们回家收拾收拾行囊,也好让那孩子跟亲戚朋友们好好告个别。这一去可就得一年时间,为人父母的再是望子成龙,心里也难免舍不得分开,这是猎户夫妇的离愁。 常半仙的愁,陈无双模模糊糊也猜到了轮廓。只剩下几个修士对坐而饮的时候,谷雨取出来疗伤药递给邋遢老头,却被他摇头黯然拒绝,“老夫窥测天机得了反噬,丹药与我无用。”如果放在之前听到这句话,白衣少年定要出言讥讽两句,可当着已有死志的严安,他只能低声一叹。 “你们所说的这些,我勉强算是听懂了一半。严师兄,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靖南公爷踏进十二品境界对剑山产生了影响,导致原本还能撑两个甲子的阵法,如今至多还能维持三年?”陈无双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若是剑山再也拦不住南疆凶兽,首当其冲的是越秀剑阁不假,司天监也会面临极大的困境。 大周是李家的江山,百姓是李家的子民,司天监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麾下的二十四剑侍跟一万玉龙卫,光是盯着雍州跟漠北都有些力不从心,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再倾巢而出,恐怕连陈伯庸都得亲自上阵了。 严安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我还以为你是专门为此事而来,特意在见虎这里等我。这些事是剑山最大的隐秘,数千年来原本只有历代结穗人跟越秀剑阁掌门才知情,前些日子任平生迈出了那一步之后,我就知道绝对瞒不过手眼通天的司天监。没想到···你还不知道。” 陈无双顿时哑然,他跟谷雨和常半仙是被驻仙山众人逼得狼狈而逃,恰好在此处停留,又因为邋遢老头闻见附近村落里的饭菜香味,这才巧合认识了猎户父子,绝不是有意为之。再者,剑山隐秘这四个字,他听三个人说起过。 最早是京里三师叔陈叔愚传来的密信上,说洞庭官卖会有剑山隐秘消息拍卖,让他务必要拿到手;等到了洞庭,又是康乐侯府上的小侯爷许佑乾,划着一条小舢板把却邪剑的事情告诉他,说这就是许家掌握的剑山隐秘。但是现在,听严安第三次提起“剑山隐秘”来,少年确实难以判断陈叔愚要让他拿到手的,到底是却邪剑,还是结穗人所知悉的消息了。 “愿闻其详。”陈无双声音很轻,像是树上悄然落下的一片叶子。 严安没有拒绝,道:“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毕竟···越秀剑阁里能信得过的人不多,我需要司天监的帮助。”这位自称是剑山结穗人的修士,眼神渐渐凝重起来,“上万年前那些修士之所以选择在剑山开宗立派,就是为了镇守南疆,那座阵法叫做镇灵法阵,其实就是剑山修士合力斩杀了七名上界仙人,将其神魂封印在此。” “凶兽灵觉敏锐,对气息的感知远胜于修士,以为剑山山脉中常年驻守着七个强大的存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在,因而才不敢越过半步。当然,山脉中也确实布下了厉害杀阵,一来禁锢仙人神魂不得逃逸,二来也能将抱有侥幸心理前来试探的凶兽诛杀。” 陈无双心里一惊,呢喃道:“修士真能斩杀上界仙人···”尽管听说过二百年前的剑仙逢春公就曾以一敌六斩杀过五个半仙人,可他其实没太当回事,甚至对仙人存在的真实性都有些半信半疑,以为多半是后人尊崇花逢春而编撰出来的故事。 严安点点头,道:“世间修士修到圆满处,自然可以渡劫飞升,可一旦登临上界,再下凡的时候修为就会大打折扣,勉强相当于十一品、十二品之间的境界,不过手段却胜过十一品修士不少,毕竟已经将神识完全化为了神魂。” 自幼修炼抱朴诀的少年,比其他修士对灵识、神识的了解更多,但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修士飞升以后还能将凝为实质的神识更进一步,不禁出口问道:“神魂?”常半仙颓然端起酒碗,声音竟然比刚才沙哑了很多,“灵识化为神识,是以虚化实的过程;而神识化为神魂,则是炼实返虚。一千多年没人修到能飞升的地步,哪还有人记得这些···” 严安嗯了一声,道:“天资超凡的修士,一生中能有两次引发天地呼应的机会,一次是从四境踏进五境,另一次是由十一品晋升十二品。所谓的天地呼应,无非就是修士进境时汲取大量的天地灵气,导致引发异相罢了。任平生那次的声势极大,几乎将镇灵法阵中的那七个仙人神魂的残余力量都抽了干净,所剩下的···撑不了多久了。” 谷雨对这个消息也尤为震惊,道:“靖南公这岂不是在涸泽而渔?要是挡不住凶兽北上,第一个遭殃的可就是越秀剑阁!”侍女理解不了任平生这么做的目的,难道为了自己能够更进一步,就把整个天下都置于如此险境? 严安苦笑道:“这几任的越秀掌门无一不是城府极深之辈,行事谨慎隐秘,连你们司天监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近百年来,十万大山都几乎快成了越秀剑阁的后花园,资质好的弟子甚至可以选择进南疆磨砺修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强横的凶兽竟然对此置若罔闻,似乎···相互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陈无双脸色登时大变,双拳猛然间攥了起来,严安的猜测实在是让人无法置信,司天监里对雍州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的原因,不是怕安北侯爷麾下的二十万精兵,而是担心谢逸尘暗中跟漠北妖族达成了什么协议,从而自毁长城引狼入室。 如果靖南公爷也跟他如出一辙,那南有无数凶兽、北有千万妖族,大周十四州江山几乎就已经可以视为是案板上的肥肉,等着任人宰割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李家社稷崩溃,司天监陈家必然也会随之而亡,这个后果是谁都接受不了的。 “结穗人最后的手段,就是以性命为代价引发阵法最强一击,跟第一批进入剑山范围的凶兽同归于尽,可惜我修为只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六品···我要是死了,剑山最后的传承也就没了,从前年我就察觉到了任平生的意图,所以才急着寻找资质合适的弟子,结穗人一脉的功法绝不能失传在我手里!”严安的语气越来越重,最后的一句甚至是压抑着低吼出来的。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突然抬头盯着陈无双,道:“我知道你就是下一任的观星楼主,肯告诉你这些,就是想求你···求你,求司天监,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我死以后,守住剑山!”常半仙接跟着长叹一声,喃喃道:“都是苦命人啊···”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良久才道:“严师兄高看了,以我不到三境的修为,能做得了什么···天下高人无数,总不会坐视不理。”而后突然想起来那条南疆玄蟒,道:“既然现在阵法还有效,那为何我见过一条不次于八品修士的黑蟒?” 严安听出了他前面一句话的意思,陈无双是说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最多只有三年,现在还不到三境的他届时恐怕根本出不上力,但司天监只要还在,就不会不管。虽然没有明面上答应,可只要他没有拒绝就是好事,“你见过那条南疆玄蟒?那是五境的凶兽。” 陈无双立即皱起眉来,诧异道:“五境?我曾在洞庭湖上被它追杀过,那玄蟒应是八品境界上下才对···难道有两条?”严安思索了一阵,又道:“至少是在十年之前,曾有一伙蒙面人从剑山主峰东侧闯进十万大山深处,收服了一条五境的玄蟒,要带出南疆的时候被我师父察觉,先师就是死在那些人手里···我这些年是通过他老人家留下的典籍自己摸索着修行,所以才修为不济。” 这一下,少年心里瞬间就把沈辞云所说的往事联系了起来,讶然道:“十年之前···那些蒙面人是不是自称来自黑铁山崖?”严安却摇了摇头,道:“那时候我还小,先师重伤逃回来见我,只来得及交代了几句后事就撒手尘寰,只说是一群修为极高的蒙面人,领头的最少是十品修为。” 陈无双心里已经大概能确定,闯进十万大山收服南疆玄蟒的,定是十年之前出手灭了百花山庄的那些自称出身于黑铁山崖的蒙面人,出了剑山之后,又带着玄蟒一起去了云州,所以沈辞云才认识那凶兽。 可是,以严安的说法,那些人里既然有最少十品境界的修士,即使没有玄蟒相助,想要灭了百花山庄也不算难事,为何还要冒险去南疆一趟?这么判断,他们进十万大山不是为了屠灭花家而做准备,而是另有其他目的才对。 至于南疆玄蟒从十年之前的五境,跌落到洞庭湖八品境界,想来应该是面对花千川、沈廷越时受了重伤,沈辞云说过,它头上那道至今犹在的伤痕,就是被白衣判官当年一剑劈出来的。如此说来的话,黑铁山崖这些年绝不可能仅仅灭了百花山庄这么简单,在大周朝廷、司天监以及天下修士门派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只做了多少鲜为人知的事情。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三章 听风四十三式 猎户让唐见虎抱来的那一坛子烈酒,不到天黑就见了底。严安临走的时候很郑重地道了声谢,不知道是谢常半仙肯分给他酒喝,还是谢陈无双没有拒绝他先前所提到的请求。他没有御剑,而是孑然一身带着几分醉意在秋风里告辞,朝着猎户家所在的村落缓缓迈步,背影里似乎重叠着无数半边黄透的落叶。 陈无双呆坐了一阵,还是侍女瞧着天色渐渐黑起来,才出声打破了三人之间的沉默,“公子,咱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练剑?”他昨夜在程公祠说过,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谷雨教他司天监的剑法,尽管没有真气暂时修炼不了御剑术,多学些本事总是好的,再碰上危险时或许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再者,也能让自己的剑意更强。 白衣少年解开裹在惊鸿剑上的布条,笑道:“你说的其实是一回事,练剑就是往前走。”磨刀不误砍柴工,南疆凶兽跟漠北妖族都是以后才可能会面对的事情,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进入剑山之前,尽可能的提升自己的实力,从种种迹象来看,留给他和司天监的时间可不多了。 抱朴诀的修炼可以暂时搁置一段日子,目前陈无双的灵识已然有九成凝实成了神识,离踏进三境五品修为只差临门一脚,有跟常半仙借来的那颗古怪珠子在身上,等到了云州安定下来,他有把握短时间内将所剩不多的灵识全部化实,那时候再去越秀剑阁附近找个灵气充裕的所在晋升境界也不迟。 谷雨现在已经很少对自家主子的决定提出质疑,当下抽出佩剑往后退了几步站定,左手背在腰后站定,右手持着长剑斜指身侧,道:“剑法跟御剑术不同,司天监二十四剑侍入门最初练的剑法都各不一样,我学的是这套听风四十三式,看似只有区区四十三招,可其中变化多端、易学难精,公子灵识殊异,看好了。” 谷雨没有用真气,而且有意放慢了速度,饶是如此,陈无双也能听到她每一剑或刺或削,都能带起呜呜的破空声。同样穿着白衣的侍女脚下步子转换地极为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间行云流水毫无拖泥带水之意,从起手势到最后收剑势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中似乎连每一次呼吸都与手上动作浑然一体,收剑之前的最后一撩,身前不远处一棵小树应声而断。 陈无双这才明白,就算不用剑气,剑法练到深处时生出来的剑意也不是没有杀伤力可言,那砍断小树的一剑,在修士眼里虽然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难抵挡,但如果面前是猎户一样的普通人,想必也会被其所伤。谷雨一套剑法使完,脸不红气不喘地停住动作,问道:“公子能记住多少?” 少年有些羞愧,以前在京都镇国公府上也曾见过人练剑,三师叔陈叔愚有时候也会趁着天气好走出祠堂来,在观星楼前的水潭边上舞半个时辰剑法权当休息,陈无双一直没太当回事,甚至对此颇为不屑,认为修士既然有飞剑十里取人首级的本事,这种看似花架子的剑法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现在谷雨从头到尾认真使了一套听风四十三式出来,陈无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招式间从弱到强生出来的剑意之上,根本没顾得去记住剑法,被侍女一问,只好惭愧地笑了笑,“没记住多少,你不用故意放慢速度,我灵识能跟得上。” 常半仙一脚踢开空空如也的酒坛,左手抱着酒葫芦、右手把玩着那六枚承天通宝,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一会苦笑一会轻声嘟囔,对眼前一主一仆视而不见。谷雨也没有气恼,她知道自家主子从来没接触过剑法,天资再聪慧也不可能见一遍就学会,当下点点头,从头开始再练一遍剑法,这次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利刃破空声也随之大了些。 陈无双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将灵识锁在侍女身上一瞬不离,听风四十三式的起手势很平常,就像一颗扎根在山岩之中的松树,而后随着谷雨脚步腾跃转换,长剑就变成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柳枝,轻灵飘逸地时而斜劈时而上撩,连贯的招式看似有迹可循,下一招却往往好似羚羊挂角一样出乎意料,妙就妙在招式变化时不仅没有迟滞,反而仿佛天生地长般圆融自然。 说是只有四十三招,但在陈无双的神识之中,谷雨使出的每一招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分明是出手只有七分力、留下三分做变招,果然有变化多端的空间。这一回收剑之后,侍女没有再问,少年皱着眉头显然是在深思,她也就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陈无双勉强能记住前面十五六招剑法,此时正在识海中演化谷雨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和脚下的每一步腾挪,这套剑法既然以听风命名,招式自然跟飘忽不定的风有些相似之处,长剑行动的轨迹如风般轻灵,脚下却更像立地生根的树木,稳中求变、变中有定,确实是易学难精。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抽出鞘中的惊鸿剑来,脚下学着谷雨站了个丁字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持剑斜垂,有模有样学了个起手势,而后肩头一动长剑顺势而起,缓慢地按照记忆里侍女的动作开始演练招式,使到第四招时就觉得气息不顺畅,后面的招式勉强再接上也断了那行云流水的感觉。 陈无双迟疑着停下动作默然不语,谷雨轻声道:“公子,是呼吸。”少年立即就意识到,侍女练剑的时候气息从来没有断开,而是应和着剑法招式按照一种很玄妙的规律做吐纳,将每次呼吸的长短控制得极为细微,出剑时为吐、变招时为纳。 剑法跟御剑术必然有相通之处,否则天下剑修不可能都在一境修为时苦练剑法,为的就是等到了二境有了以真气御剑的本事时,对剑的控制更如驱臂使、得心应手。剑气跟呼吸相仿,五境的修士也不可能一气外放剑气数千里,总会以所修御剑术的剑诀功法进行吐纳调整,无非是真气雄厚的修士能外放剑气的时间更持久。 被侍女一句话点透,陈无双顷刻就明白了刚才那种难受的迟滞感是从何而来的,当下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摆回听风四十三式的起手势姿态,先问了一句:“为何我学着练辞云那套剑法,就没有这种感觉?” 谷雨稍微一想就解释道:“沈辞云那套孤舟岛的剑法,应该是专门用来配合他手里的沉香剑,那柄剑重,招式大开大阖走的是势大力沉的路子,其中变化不多,所以不需要刻意控制自身气息。”陈无双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再想起来沈辞云的剑法,确实更像是刀法。 重新再从起手势开始,少年动作更慢了一些,为了能让呼吸跟动作配合得更好,他每出一剑都吐气开声,这次果然好了很多,一直练到他所记住的最后一招才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保持着长剑刺出的姿势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考下一招的变化。 “公子舍本逐末了,太过刻意去调整气息,招式都没使到位。”说罢,谷雨挨着指出他每一招的毛病来,除了起手势摆得有几分样子之外,之后的每一招或是用力过老、或是力有未及,要不就是出剑的节奏快慢不对,要不就是出剑的角度有偏差,尽管气息一直没断,可总是让人瞧着别扭。 常半仙听着侍女温言软语地循循善诱,庆幸地笑了一声把铜钱收回怀里,“幸亏老夫看中的是沈辞云,陈无双这小子看着聪明,其实蠢笨的很···”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四章 察觉异常 常半仙算是看出来了,陈无双这回是发了狠,要把谷雨教的那套听风四十三式练好。 他喝酒的时候,少年在练剑;他把油布裹在身上睡觉的时候,少年在练剑;他半夜被尿意憋醒的时候,少年还是在练剑。陈无双悟性极佳,到东边天上亮起一抹红色时,谷雨就很难在他会的那十几招剑法里,再挑出明显的毛病来。 陈无双当然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一整夜时间只不停地重复自己能记住的十五招剑法,在初秋已经有些凉意的天气里出了身大汗,到后来甚至不得不让侍女拿出条手帕来,将右手跟惊鸿剑的剑柄牢牢绑住,因为满是汗液的手心攥不住滑腻的剑柄了。 四个多时辰练熟了十几招剑法,在侍女看来就算很不容易了,可陈无双却不太满意,觉得自己使出来的剑法跟谷雨差别还是很大,虽然用力斩出一剑时也能带起破空的声音,但谷雨练剑法的时候那种呜呜的声音是持续不断的,不像他一样时有时无。 侍女的解释是,她浸淫听风四十三式多年,早就将每一招的后续变化烂熟于心,前面一剑刚出,身体的姿势就能自然而然地调整到下一剑出手最舒服的角度,所以整套剑法圆融如意、衔接连贯,就像白马禅寺里通往青砖瓦房之前的那道小瀑布一样,从头到尾无使断绝。 而陈无双尽管记住了那十五招剑法的动作要点,但施展起来头一剑跟下一剑之间的连续性稍显刻意、不够自然,而且力度也把握不太精准,往往前面一招像山间小溪,后面接上来的一式又像惊涛拍岸,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练剑是个水磨工夫,练的次数越多,对这套剑法的理解就越深,乃至以后修习了御剑术之后,先前所养成的一些习惯也会潜移默化地对剑气的使用方式产生影响。所以剑修在一境时往往是要在师门长辈的指导下,选择一门既契合自身性情、又能为日后御剑术打下基础的剑法,因此谷雨才说二十四剑侍所练的入门剑法都不一样。 侍女的建议是,如果陈无双以后要学司天监的青冥剑诀,现在练这门听风四十三式倒也算合适,因为风者为虚、青冥也为虚,二者之间存在一而贯之的联系,日后修御剑术时会有所帮助;如果不打算学青冥剑诀的话,就不必要求过于严格了,能练会这套剑法从中感悟剑的用法就可以了。 “小子,听老夫一句劝,谷雨说得对,这套剑法你没必要太跟它较真,等到剑山采了剑回来,或许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也说不定。”邋遢老头起先还谄媚地学着谷雨称呼陈无双为公子,可自从先后出过几次力帮少年摆脱困境之后,就多少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了,张口闭口就是小子。 陈无双不太在乎邋遢老头怎么称呼他,甚至偶尔也肯恭敬叫他一声前辈,当下把剑收回鞘里,又依原样包裹起来跟铁箱子放在一处,迎着清爽的晨风深呼吸几口,道:“老常啊,我都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昨天眼看着就要吐血气绝了,是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测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其实少年心里大概明白,昨天当着结穗人严安的面,邋遢老头应该是用真本事起了一卦,以至于当场受了反噬,才会咳出两口血来。常半仙冷哼一声,道:“老夫命硬着呢,两个陈伯庸也活不过我去。”斗了句嘴,顿了顿继续道:“那姓严的后辈自称是万年前剑山一派的传承,此事日后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真伪暂且不论。老夫行险卜了那一卦,是想验证他所说的阵法撑不住多久的事情。” “卦象不好?”陈无双靠着他坐下身来,谷雨拿着老头已经空了的酒葫芦,去不远处一条小溪流里打清水,这里洗澡不方便,可公子一向爱干净,总得洗洗脸漱漱口才好。 常半仙幽幽一叹,道:“本来或许真能撑三年,老夫这一卦触动天机,被那镇灵阵法中禁锢的仙人神魂察觉反击了一下,这才不慎受了点轻伤···那阵法啊,至多还有两年。”陈无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倒没有太过惊讶,“两年···你说,要是南疆凶兽真要北上,越秀剑阁会是什么态度?” 邋遢老头摇摇头道:“这事等你到了云州自己去问任平生才是,老夫又不是世袭罔替的靖南公,哪知道他是怎么算计的?不过···小子,你最好万事加个小心,我总觉着剑山之行对你来说算是一个坎儿,能迈过去自然就扶摇直上,迈不过去难保不会阴沟里翻了船。” 谷雨回来地很快,刚好听见他后半句话,忙追问道:“是应在驻仙山那些人身上,还是应在越秀剑阁?”她女子心思毕竟比陈无双细腻得多,见邋遢老头说得郑重,而且事关自家主子的生死存亡,当然不可能置若罔闻。 常半仙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陈无双洒然一笑也没当回事,如果真是命中注定,那么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现在想太多无非是自寻烦恼,索性接过来盛满清水的酒葫芦自去一旁简单洗漱。少年转身离开之后,邋遢老头才深深地看着侍女,低声道:“空相和尚那日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谷雨提着佩剑的手立刻使劲攥了攥,随即转头遥遥看了眼北方,不知道是看京都方向,还是在看雍州方向,最终收回目光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像昨夜恼人的蚊虫,“司天监二十四剑侍,唯楼主大人之命是从。老先生,这就是我的命。” 常半仙一时语塞,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这才天亮不久,邋遢老头已经连续叹了好几回气,秋天最是容易让人心境变化的季节,天凉黄叶断雁叫西风,一葫芦酒也浇不灭心头的愁绪。 陈无双清清爽爽洗干净脸走回来,将大铁箱子跟惊鸿剑一起背在身上,道:“也不知道严安跟唐见虎动身没有,驻仙山的人没追上来,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老常啊,前路漫漫数千里,还得你头前带路。” 常半仙勉强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当先朝前面绵延数百里、横亘西东的落雁山余脉而去,再翻过这重叠在一起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几座小丘陵,不远处就是云州境内。 一路上陈无双也没闲着,一边在心里回想昨夜练剑的过程,一边不时跟身旁的侍女请教,只不过他所问的问题实在有些前后不搭调,往往前一句刚问到关键处,下一句却又风马牛不相及,弄得谷雨好几次都险些答不上来。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等三人穿过那几个小村落中间,避开人烟走到第一座小丘陵脚下的时候,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到这里陈无双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进了山之后有树木遮挡,只要不外放真气跟别人动手,驻仙山那群修士就算追上来也不易发现他们的踪迹。 常半仙从山脚往上看了几眼,不多时就找出来一条猎户们上山时的小路,顺着平缓的山势慢慢朝上而行,手里那根拐杖刚好派上用场,“夜里山路不好走,不如找地方先将就一晚,这山头后面还有山头,七八天都不一定能到云州。” 陈无双算了算时间,最多到九月中旬就能进入云州,还有时间去百花山庄遗址转转,或许在那碰巧能再遇上沈辞云和墨莉,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按照陈叔愚信上嘱咐的,在明年三月之前到达剑山左近。等先到了越秀剑阁,再找合适地方专心修炼,有那颗珠子相助,自己在剑山开启之前晋升三境不难。 少年心急找个开阔的地方继续练剑,不停地催促邋遢老头走得快些,气得常半仙破口大骂:“老夫一把年纪,要不是为了你这兔崽子,御空飞过去不比受这个罪强?你屁股后面有狼撵着还是怎地,现在连口酒都喝不上,你再催,老夫就回头一脚把你蹬下去!” 陈无双哪吃过这种气,登时怒道:“我后面有没有狼不知道,你后面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下意识放出神识往身后远处一探,竟然真察觉到了异常,当即道:“噤声!”谷雨刚要抽出佩剑就被他一把按住了手,皱着眉头凝神感应了片刻却没什么发现,轻声道:“公子?” 白衣少年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低声道:“奇怪,我刚才分明感觉到一丝那黑衣妖妇的气息···转瞬又消失得一干二净,难道是错觉?”陈无双一直在心里不停揣摩那套听风四十三式,以灵识戒备四周的任务早就交给了侍女,可刚才不经意间确实感觉到了一股细微的气息。 常半仙不以为意,取笑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那邪修妖妇断了手,找地方疗伤还来不及。不过,要说现在这种情况,真能追上你的也就剩下她了。”邋遢老头自信驻仙山那帮人绝对没有他这等眼力,能从山上杂乱无章的草木中分辨出一条勉强能走的小路来,再者剑修都是御空高来高去,有几个人肯徒步翻山? 但是也难怪陈无双疑神疑鬼,毕竟他身上所中的跗骨之毒还不清楚到底祛除了多少,从上次碰上黑衣老妇开始,破罐子破摔的少年就没有再让侍女读过《春秋》。那本书还揣在常半仙怀里,老头合计着下回出恭的时候正好能用上,反正张正言跟陈无双都已经背过了。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五章 夜遇山神 山里的夜晚比外面村子里或许还要热闹一些,草丛中、石缝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秋虫儿鸣叫,吵得人心烦意乱。常半仙找到的幽幽小路是猎户们常走的,山上的猎物往往藏在草木深处,所以这条路并不好走,越顺着山势而上,耳畔能听到的动静就越多,看不见的黑暗里不知潜伏着多少生灵,甚至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陈无双既然察觉到了黑衣老妇的气息,常半仙就没心思再斗嘴了,招呼谷雨仗剑在头前披荆斩棘地开路,老头自己却走在了最后面凝神戒备,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不少,各自心里都像是悬着一把随时可能斩落下来的利刃,要是那妖妇潜伏在暗中伺机出手的话,在这种行走起来都颇为不便的小路上,根本难以躲避和抵抗。 谷雨到底是六品的剑修,手里的佩剑就算不用真气也不容小觑,在前面走得极快。背着铁箱子的少年很是吃力地勉强跟上,要不是始终以神识注意脚下凹凸不平的山石路况,恐怕三五步就得跌倒一次,他心里一片冰凉,想不通已经重伤的黑衣老妇怎么还会追上来,即便是八品修士,恢复的速度也没理由这么快。 常半仙铁青着脸在袖中简单掐了一卦,犹豫了三五息还是沉声道:“后面追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至少四个。”陈无双讶然回头,他的神识中对此毫无所觉,邋遢老头平时尽管喜欢胡吹大气,可关键时候从没掉过链子,由不得不信。 至少四个人···难道那黑衣老妇唤来了帮手?先不说自己这一方只有三个人,除了谷雨有一战之力以外,他跟常半仙最多算是个添头,出出主意还行,真动起手来所能起到的作用聊胜于无;对方如果真是那妖妇叫来的帮手,修为决计也不会太低,敌众我寡且敌强我弱,这种情况下想智取也没有太大机会。 “谷雨,再快些,看能不能找到个开阔些的地方。”有跗骨之毒在身上,少年在那妖妇眼里就好比是黑暗中的一支火把,想找个山洞之类的所在藏身几乎是痴心妄想,还不如索性找个能站稳身形的地方回头死拼,如果严安没有走远的话,兴许察觉到动静还能及时赶来相助。 陈无双现在纳闷的是黑衣老妇等人为何要故意隐藏行迹,他神识搜寻不到常半仙所说的那几个人的行迹,对方必然是使了什么法子遮掩了自身气息,这事细想就透着古怪,对方实力明显要强了不少,应该不用如此藏头露尾才是。 所以少年认为,追兵并没有十成把握拿下他们三人,这个可能性尽管不大,可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如赌一把,找地方静等他们忍不住跳出来露面,赌对了就有一线生机。总比被人撵着在难走的山路上耗尽精力和体力,没有余力应敌的时候再遇上要好得多。 谷雨唰唰舞着剑削断面前拦路的树枝,脚下还得将小路上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散落的山石挑开,为了尽量延缓被人发现具体位置的时间又不能用外放真气,不多时脑门上就有了汗珠,顺着她微黑的脸颊流进脖颈,滑腻腻很是难受。正焦急时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个被人刻意清理出来的平台,“天助公子,前面有处开阔地!” 三人再次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一阵,果然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平坦而开阔的平台,方圆约有十丈大小,应该是被人特意开凿出来的,靠山的一侧是一面石壁,石壁的最下面凿出来一个向内凹陷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面目狰狞、双腿盘坐的神像。 常半仙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见身后暂时没有动静,拄着拐杖走到神龛面前蹲在细细打量,那神龛是以山体石壁镂空雕刻而成,里面的神像与整座山连为一体,不是被人后来安放进去的。 盘膝而坐的神像仅有三尺高,头上戴了顶形状怪异、顶着两支尖角的冠带,眉心上方半寸点了枚朱砂,双目圆整、獠牙外漏,身上披着一副铠甲,左手上缠着条小蛇,右手里却攥着一把短柄钢叉,看起来如同恶鬼一样。 神像的左侧原本应该是雕刻了一头伏在地上的虎豹之类野兽,兽头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断茬处老旧,显然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常半仙看清楚神像模样,直起身来道:“应该是山下猎户们供奉的山神像,进山打猎的时候来拜祭一下求个平安,遇上了不能不敬。” 说罢,邋遢老头面容严肃地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有拍打了一遍身上的灰尘,这才朝着低矮的神龛郑重躬身行了一礼:“我等夜里进山实属无奈,坏了山神爷的规矩,还请勿怪。” 陈无双见此处一面是峭壁山岩,另一面悬空,正好可以背靠山体占据优势,当下也不肯再走,学着常半仙上前行礼道:“善信弟子陈无双路经此处,被恶人追杀,山神爷若是有灵神祇,还望多多护佑。”而后回头招呼侍女,“谷雨,你也来拜一拜,好歹是人家的地盘,心诚则灵。” 少年本来对鬼神之说有些嗤之以鼻,可出京以来已经从不少人嘴里得知,这个世界之上确实有得道的仙人,由不得再不信了。而且眼下落难,明知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上太多。谷雨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上前也行了礼,只是嘴里祷念的声音细不可闻,听不出来她到底说了什么。 陈无双在神龛左侧背靠着冰凉的石壁坐下身来,一边以外放神识探查周遭的动静,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对策,恍惚中竟然有点分不清之前察觉到的那一丝妖妇气息,到底是确实存在还是出现了错觉,神识顺着来路扫了过去,除了两三条蛰伏在草丛中的蛇虫以外,剩下的动静都是蟋蟀一类的鸣虫,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 许是前不久下过一场雨的原因,微弱月光照不到的阴暗中潮湿而嘈杂,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细密的窸窣声无一能逃过他的神识探查,可还是一无所获。陈无双慢慢皱起眉头来,问道:“老常,你确定咱们身后确实有人跟着?” 常半仙一挑眉,“这种事老夫怎么会算错,不过是不是修士可说不准。”他通过掐指推算的这门本事叫做小六壬,不用借助任何法宝就可以迅速起卦,而且很是灵验、极少失手,用来卜断这类事情最是无往不利。 凡事有利必有弊,小六壬这种术法推算出来的结果往往也只是一个大概,只能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其修为境界却不能很详细地确定。常半仙已经从怀里又摸出来那本卷了边角的《春秋》握在手上,明显是怕追上来的人真是黑衣老妇,所以提前开始准备动手。 谷雨提着佩剑面向来路站在陈无双身前,一言不发地暗自调息体内真气,只要来人一露面,磅礴的青冥剑气瞬间就可以施展出来,占据有利地形抢个先手。在她看来,那妖妇之前所受的伤势极重,短时间内不可能痊愈,也许能拼个半斤八两,再不济也多拖住片刻,让陈无双有应对或者逃脱的时间。 一炷香时间过去,常半仙蹲得腿都麻了,四周还是没有异常,连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小六壬术是不是真算错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即使是他没算准,陈无双的神识应该也不会出错,哪有那么巧的事,两人同时出现了错觉? 再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陈无双突然笑出声来,正想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的邋遢老头惊得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谷雨也诧异回头看来,少年笑了几声,道:“看来那些人是成心想等着我们疲于应对、心神俱乏的时候再动手,好算计啊。” 谷雨也想到了这一点,这种情况下三人谁也不敢放松警惕,不仅她难以长时间维持真气蓄势待发的状态,陈无双也不可能一直消耗神识探查方圆百丈,漫长的一夜里总难免会有懈怠分神,后面的追兵在暗中潜伏以逸待劳,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几乎可以判定胜负生死。 如果再勉强赶路,离开了这处明显占据优势的地形,恐怕形势会更加糟糕。翻过这一座山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起伏的山头,就算常半仙提前布置下障眼法带着陈无双御空而去,有跗骨之毒在身上也跑不出多远,毕竟后面追着的人也是修为不弱的修士,被人拦在空中的话还不如脚踏实地拼一场更合适。 山风掠过石壁,穿过草木枝叶,也穿过月光吹进夜里,陈无双反倒放松下来,两腿平伸出去倚靠着背后石壁,笑着问道:“老常啊,你说山神爷算不算是修士?要算是修士的话,修为能有多高?”邋遢老头转身又看了一眼那窟神龛,里面凶神恶煞的石像雕工出人意料得精细,山神爷手里攥着那短柄钢叉看起来极为阴森可怖。 “应该跟老夫一样,是个高人。”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六章 领教驻仙山功法 在不安的气氛中等待的时间越长,陈无双就越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隐藏在暗中的人八成是没有能轻易制服他们三人的信心,始终不肯露面的原因既是想以逸待劳,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援手。这么说来,应该是驻仙山的人才对,可之前神识中感应到的黑衣老妇气息,就有点解释不通了。 驻仙山好歹是威名赫赫的名门正派,就算误会了那姓柳的年轻剑修真是死在白衣少年手里,也不会跟黑衣老妇这种邪修沆瀣一气,否则一旦被司天监、白马禅寺得知,就不单是要为陈无双报仇这么简单了。 跟常半仙聊了阵子山神爷之后,陈无双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他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谷雨的气势在逐渐衰弱,只好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筋骨,朝着远处的黑暗里扬声道:“陈无双在此静候多时,驻仙山来的是哪位师兄?不妨出来见上一面,有此间地主山神爷在旁见证,也好容我等解释几句。” 常半仙早被压抑地心里烦躁,紧随其后喊道:“藏头露尾,鼠辈行径!驻仙山偌大名声,休要被老夫看不起。”嘴上大声叫嚷着,藏在背后的手腕却连连抖动,趁着月黑风高悄然将六枚铜钱甩了出去,悄然布下一座简易阵法。 又等了数十息,陈无双失望地摇摇头刚想回身坐下,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随即有人出声道:“老先生好手段,程某佩服。”话音刚落,在洞庭湖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程云逸就现出身形来,后面还跟着三个年轻修士,不多不少正好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满面悲愤的赵灵琦。 谷雨立即心下一沉,她怎么也想不到跟在后面的会是四境八品的驻仙山长老,要是那受了伤的黑衣老妇或许还可以勉强应付一二,面对同样是剑修的程云逸,她根本毫无胜算,何况后面出现的三个修士个个目蕴精光,显然修为也有三境,光一个赵灵琦她就没有十足把握能胜。 常半仙眯起眼睛来,听程云逸话里的意思,当时恐怕就听见了他跟少年说的那句至少有四个人,确实是尾随了一路,直到现在才肯现身露面,邋遢老头冷笑一声,道:“驻仙山才是好手段,堂堂八品修士还有如此耐心,不容易。” 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很明显,程云逸倒也没有在意,站在平台另一侧,眼神先后扫过陈无双三人才定在那窟神龛上,笑道:“这里的山神倒是别具一格,跟燕州的不太一样。”陈无双附和着道:“程师叔说的是,无双也觉得这尊山神更像是索命的厉鬼。其实修士和神祇没什么差别,为善为恶都只在一念之间。” 少年这句话明着是说山神,其实是在试探程云逸的打算,当然也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在内。程云逸不置可否地嗯了声,道:“司天监到底不是寻常的修士门派,以老夫看,你倒更适合跟季淳兄一样入朝为官。想来是程某不够分量,那位用香炉法宝的修士,不肯出来聊聊?” 陈无双立即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直潜伏在后面是顾忌那独臂修士也在暗中,要不是常半仙开口骂了句鼠辈行径,程云逸还会再继续等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少年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程师叔,驻仙山与司天监同为正道,在您面前无双岂会有意隐瞒?先前的事确实是误会,不如听我先解释几句,师叔再做定夺如何?” 程云逸缓缓点了点头,转而朝胸膛不断剧烈起伏的赵灵琦扔了个眼色,道:“看在你这声师叔的面子上,老夫且听听便是。”当日他赶到拜相山下的时候,就对赵灵琦等弟子所说的话存有疑虑,再者毕竟是比陈无双高了一辈,自恃身份总不好一见面就先对他出手,不如先听听那少年作何解释。 陈无双上前两步,轻声让谷雨暂且收起佩剑来退到后面去,开口之前先表明一个态度,然后才出声道:“此时说来话长,程师叔想必不知道,无双所修的功法有些特殊,虽然有了二境四品的修为却毫无真气可言,这次出京也是为了一路历练,赶赴云州剑山采剑。当日在洞庭湖上,并非有意跟师叔争抢那把胭脂剑,而是怀疑康乐侯居心叵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他。” 程云逸摆了摆手,道:“区区一柄剑,老夫当时是生气,现在也没放在心上。你且说说拜相山的事,那独臂修士到底是不是你们司天监的人?又为何要对驻仙山门下弟子动手?” “不怕师叔笑话,无双从出京以来一路都是被人追杀。前些日子在楚州西边的古道上,恰好碰见一个会用毒的八品邪修追杀许家的小侯爷,我等毕竟是正道修士,遇上此事怎么能袖手旁观?可这么一来,虽是救下了那小子,我也受了那邪修一击,至今身上中的毒还没祛除干净。” 陈无双说着就伸手扯开衣襟,露出右肩处刚痊愈不久的疤痕来,“我在河阳城一个书生家里躲了一个来月,后来顺着城南的小路走到那座拜相山脚下,察觉到不远处有修士厮杀,就想着凑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到了才知道,是贵派的几位师兄在围攻那个独臂修士,师叔明鉴,那人确实不是司天监门中的修士。” 程云逸默不作声,少年掩了掩怀,继续道:“当时打斗得很是激烈,谷雨见那几位师兄落了下风还想着出手帮忙,只是听柳···柳师兄说是因为那人杀了贵派一位弟子,这才引出这场纷争来,而且我等一时拿不准那独臂修士身份,只从他功法气息上判断应该不是邪修,这种事在没弄明白之前,无双怎么敢轻易掺和进去?” 常半仙突然插嘴道:“那人用的法宝应该是失传已久的山河鼎,你们自回驻仙山去打听,或许能有线索。”程云逸皱了皱眉,他能修到八品境界,大半生都在修士圈子里打滚,自认为眼界甚广,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叫做山河鼎的法宝,只得先记下名字来,日后慢慢再探听。 陈无双缓了口气,又道:“那人想来早就发觉了我等在暗中观战,兴许是从谷雨不经意间散发的气息上判断出来我是司天监的弟子,所以才在柳师兄问起的时候诈称自己姓陈,又在逃遁时故意嫁祸给我,为的就是把水搅浑,离间陈家跟贵派的关系。此人城府之深,无双也是生平仅见。” 本就强行压着胸中恨意的赵灵琦,听见他两 (本章未完,请翻页) 次提及已然惨死的柳孝铭,当即怒从心起,不顾程云逸阻拦,蹬蹬踏前数步一把抽出佩剑来指着陈无双,恨道:“你这贼子还敢蒙骗于我!今日若不杀了你,柳师兄泉下也不肯瞑目!” 话音未落,她长剑上就亮起翠绿光芒来,数蓬剑气所化的松针登时悬在身前。谷雨虽然站在陈无双身后,但也始终没有放下警惕,几乎在赵灵琦拔剑的同时,迷蒙青光就幽然荡起,伸手将自家主子拽到背后,冷冷盯着面前双眼通红的驻仙山六品剑修,寸步不让。 程云逸皱着眉头抬手一挥,数百枚松针立刻化作齑粉,“灵琦!冤有头债有主,你这般鲁莽,孝铭就能瞑目了?”见他出手阻止赵灵琦,陈无双也让谷雨散去剑气,还是走到前面,道:“程师叔深明大义,无双既感激也佩服。事已至此,不如先弄清楚最开始那独臂修士为何要对贵派弟子出手,或许抽丝剥茧能分析出来缘由。” 程云逸喝退了赵灵琦,一双眼紧盯着陈无双脸上表情变化,沉声道:“老夫率弟子下山,也是为了去剑山碰碰运气,在洞庭左近遇上一条凶兽黑蟒,那畜生狡诈,知道不是敌手,竟然喷了一口先天丹毒做掩护狼狈而逃。因此孝铭才与老夫分兵两路各自去追,没想到遇上那独臂修士之后,对方二话不说就悍然出手斩杀了一人,孝铭等人这才跟他纠缠起来。” 陈无双听明白前后经过,讶然道:“你们也遇上了那条南疆玄蟒?”随即也不等程云逸发问,就将在龙王庙跟那凶兽争斗一场而后逃到白马禅寺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问道:“那凶兽应该在越秀剑阁陆不器剑下受了伤才对,怎么又跟程师叔碰上?这事···” 程云逸暗自点头,他们遇上那条黑蟒确实发现它身上有伤,所以那凶兽才刚一交手就使了保命的手段落荒而逃,原来是伤在陆不器手里,此事涉及越秀剑阁就不难查证,等到了云州一问就能辨别真假。陈无双所说的话虽然能够勉强解释他心中的疑惑,可事关驻仙山两条性命,也不能就此信了少年一面之词。 沉吟了片刻,程云逸才拿定了主意,抬头瞥了靠着石壁站立的常半仙一眼,道:“老夫终究是长辈,不好以大欺小。这样吧,你既然也是修士,只要能接住我门下弟子一剑,此事就容你到了云州当着天下修士的面再做解释;若是接不住,以你一命抵了驻仙山两个弟子性命,司天监还占了便宜,如何?” 其实程云逸的想法少年也能想明白,无非就是想试探在陈无双遇上生死危难的时候,那独臂修士会不会现身出来阻拦,若是他真是司天监暗中安排的护卫,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位下任的观星楼主有危险,只要他敢现身,同是八品的程云逸自然可以应对。 谷雨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上前怒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岂能以身犯险?程前辈若是真要动手,谷雨不才,愿意接前辈一剑!” 陈无双沉默了几息时间,忽然笑道:“那好,无双就领教驻仙山功法!”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七章 硬接一剑 陈无双不是傻瓜,更不是跟剑山的结穗人严安一样有心求死。 他是在赌,赌程云逸在心里尚有疑虑没解开的情况下,不会对司天监唯一的一位嫡传弟子、明面上的下一任观星楼主下毒手。谷雨听见他竟然答应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公子万万不可!万一有个闪失···” 白衣少年伸手搭在侍女肩头用力按了一下,笑道:“我自有分寸。谷雨,你且退开些,去老常那边坐着看就好。如果我真死在这里,你也不许再跟程师叔动手,自回京都跟师伯复命就是。”说罢动手从身后摘下那把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剑来,一层一层慢慢解开,他要在程云逸心里再搁上一座山。 果然,驻仙山的长老见识不凡,一眼就认出了少年拿在手里的那柄剑似乎短了几寸,登时瞳孔一缩,不可思议道:“你拿的是···苏慕仙的惊鸿剑?”陈无双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紧张或者倨傲,就算刚才跟谷雨说到自己可能命陨于此的时候,脸上也一样带着浅浅笑意,“无双有幸曾得过苏昆仑指点,这柄剑程师叔没认错。” 如他先前所料,苏慕仙久居昆仑很少下山,认识他的修士不多,但程云逸这种出身名门正派的八品剑修,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要让世人三寸锋芒的惊鸿剑。如此一来,即便他真是想杀了陈无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后果,驻仙山或许不怕司天监,可若是再加上一个五境十二品的当代剑仙,那分量就重到谁也不敢不慎重思量了。 八品修士在权衡后果的时候,痛失爱郎的赵灵琦已经不管不顾走到前面,脸上的恨意糅合着怒气扭曲了她俊秀的五官,“是你自己找死,下去之后再给柳师兄赔罪去吧!”陈无双登时暗叫糟糕,如果真是这个女子剑修出手,他之前的算计肯定就全部落空了,赵灵琦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灵琦,你回来!”关键时候程云逸还是开口拦下了她,生冷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河,你是五品剑修,陈无双只有四品,你去!”随即伸手一把夺下了赵灵琦手中的佩剑,信手一挥,那柄剑嗖一声越过谷雨头顶,半截剑身直直插进山神爷神龛上方的石壁中,剑柄犹在疾速颤动嗡鸣。 孙清河正是那天拜相山一战随后赶来的几名驻仙山修士之一,也是程云逸的亲传弟子。从小跟着自己师父长大,当然能领会出他话里的意思,既然陈无双自称是二境四品的修士,那这一剑只要保证不杀了他就没必要留手。 程云逸在众人面前将赵灵琦的佩剑刺入石壁之中,也是有意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他不会让对陈无双满腔恨意的女子剑修出手,二来也是威慑常半仙跟谷雨最好不要插手。邋遢老头耷拉着嘴角似乎是低声咒骂了几句,谷雨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退到一旁紧握着长剑,呼吸的节奏急促了不少。 孙清河先朝手无寸铁的赵灵琦使了个眼色,而后才走到程云逸面前点头应下来,抽出佩剑转身面对白衣少年,唰地亮了个起手式,“陈师兄,驻仙山孙清河得罪了。”陈无双回头往常半仙的的方向微微颔首,而后也将惊鸿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了鞘,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剑斜垂,正是刚学会不久的听风四十三式的起手势。 “请孙师兄指教。” 孙清河不再开口说话,隔着陈无双三四丈距离站定,右手持剑缓缓举到头顶,长剑在上升的过程中渐渐亮起跟程云逸一样的白色剑光来,第一次直面修士剑气的少年竟然感觉,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阴暗中的鸣虫仿佛也感知到了五品剑修的气势,齐齐悄无声息躲到了远处。 程云逸的弟子修为尽管不如谷雨,但陈无双的神识中还是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如同原上火苗,越燃越烈、越烧越盛,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攀上了顶峰,好像面前是腾起来数丈之高的火焰,身上的每个毛孔里都被灌满了危险的气息。 谷雨攥着剑柄的手骨节处泛起青白颜色,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剑上青光忽明忽暗不停闪烁,显然是想关键时候拼着被程云逸重伤,也要替自家主子先拦下来这一剑。公子不仅一丝真气都没有,而且练剑才几天,怎么可能接得下来五品修士的剑气,而且这孙清河显然是得了其师的真传,即便所修的御剑术比不上紫霄神雷诀,可这气势已经超过了司天监里的同境界修士,实力极强。 常半仙慢慢走到谷雨身侧,轻声道:“那小子死不了,你要是这时候出手,他之前解释的那些就算白费了。”侍女浑身一颤,气息登时散乱开来,她本来想反驳几句,可对上邋遢老头目光的一刹那,突然想起来被黑衣老妇追杀时,陈无双说过的那句“听他的”。 孙清河看似气势强盛,心里却在犹豫不定。尽管对赵灵琦的处境感同身受,可赵师姐是有了跟陈无双同归于尽的想法,他身份比不上柳孝铭贵重,真要是惹下了司天监这等庞然大物,宗门多半不肯为自己出头,前途也就算是到头了。 片刻之后,孙清河暗自叹息一声,还是决定按照师父的意思行事,不留手、但也不能伤及陈无双的性命,这其中的分寸不难把握。他目光瞬时一凝,剑上光芒暴涨,一剑就要劈落。可就在剑气即将喷涌而出时,他却骇然感觉,面前毫无真气的白衣少年身上,竟突兀腾起来一股强横的气息,甚至远胜于八品的程云逸! 陈无双要的就是在孙清河出手的一瞬间扰乱其心神,这样他那一剑总会受到影响,从而减弱些许威势。所以少年早就打定主意,算计好时间猛然以神识触动那颗古怪珠子,跟常半仙在龙王庙里用过的障眼法一样,迅速将自身气息转变成五境修士;同时放出神识笼罩住孙清河,以此捕捉那道剑气的痕迹。 这一计实在是出乎了对方意料,孙清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难以置信的事情,骇然间竟有了一丝退缩的念头,可剑气已然喷涌而出来不及收回,在心境慌乱的影响下,十成力气去了少说三成,白练一般的剑气还是朝陈无双斩了出去。 陈无双几个月来负重徒步终于展现了效果,在剑气劈落之前,脚下迅速一错往右侧平移了一步,他神识殊异,早就感知到孙清河的剑气尽管凝而不散,可还是有相对薄弱的点 (本章未完,请翻页) 。修士多是以右手持剑,面对敌人时斩出来的剑气往往会不自主朝左偏重一些,少年这一步确实有效。 可毕竟是五品剑修的剑气,光躲还不够! 陈无双挪出这一步之后,悍然挥剑上撩,竟是要用手中二尺七寸的惊鸿剑去砍断那道剑气。少年练过几回剑法,这一撩正是听风四十三式中练熟的一招,出剑的角度、速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谷雨也瞧不出任何毛病来。 他出剑的速度快,可另一种力量来得更快,几乎是与之不分先后,六道微弱的气息从后面骤然而至,借着孙清河白色耀眼的剑光做掩护,悄然融进惊鸿剑中,常半仙顿时汗如雨下,微不可察地呻吟出声来。 惊鸿剑的锋刃不可避免地跟孙清河的剑气相交,发出一声金铁撞鸣,饶是如此,剑气仍然没有被击溃,余威去势不止轰然压着惊鸿剑的剑身撞在陈无双前胸,白衣少年登时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摔在常半仙不远处的石壁上,闷哼着吐出大口鲜血来。 “公子!”谷雨立刻扑了上去接住他坠落的身体,急忙将真气渡入他体内探查,顷刻脸色就是一变,陈无双胸腹之内的脏腑都被巨力撞得移了位,左边肋骨至少断了三四根,脸上一点血色都看不出来,连双唇都开始发白,呼吸更是微弱到几乎快要断绝的地步。 就算孙清河慌乱中只使了六七成本事,可毫无真气的普通人,用尽了手段也还是接不住五品修士的一剑,要不是有惊鸿剑的剑身挡了一下,只怕现在陈无双就不只是受内伤这么简单了,整个前胸都会被劈开一道伤口来。 谷雨不停地叫着公子,颤抖着手丢下佩剑,忙乱从随身香囊里摸出好几个装丹药的小玉瓶来,也不管哪个是哪个,拔开塞子一股脑往陈无双嘴里灌去,双眼中的泪珠成串成串掉落下来。常半仙反应过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肃声道:“你这么喂药,他就算不死也得被药力撑死!” 侍女这才停了手,陈无双还没有昏迷过去,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咳嗽着喷出鲜血,仍是出声道:“程···师叔,无双···现在可以···走了吗?”谷雨流着泪猛然抓起身旁的佩剑来,厉声道:“程前辈今日的厚赐,司天监记下了!若是我家公子···陈家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跟驻仙山不死不休!” 程云逸沉默着站了片刻,良久也没发现期待中的独臂修士现身出来救人,无奈长长叹息一声,回过头对神情痛快的赵灵琦道:“你可满意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颗杏儿大小的黑色珠子来,看向常半仙道:“先前就是凭借此物收取了拜相山下你们的气息,才一路追到这里,现在当着老先生的面,程某毁了它。” 常半仙冷笑着不出声,程云逸双掌猛然一合,将那颗珠子拍成粉末扬在夜风中,“你们自去吧,老夫就在剑山等着司天监来,镇国公也好、天机子也好,驻仙山恭候大驾。” 谷雨紧咬着牙,陈无双勉强笑道:“走···莫要···使脾气,听老常的···”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八章 续骨 程云逸说是让陈无双等人自去,可谷雨根本不敢轻易去移动没有真气护体的少年,他这回伤得极重,光是肋骨就断了三四根,万一再背着他御空的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断骨再次刺伤脏腑,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常半仙见躺在侍女怀里的陈无双虽然气若游丝、面无血色,但神志还算清醒,而且服下疗伤丹药之后也不再吐血,才算松了一口气。邋遢老头扶着石壁慢慢站起身来,冷笑着拒绝了程云逸临走时取出来的驻仙山丹药,盯着他伸手召回石壁中赵灵琦那把佩剑转身御空而去,随后不多时便神色萎靡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无双低估了驻仙山的五品剑修,他没想到饶是手段用尽,也差点就接不下来那一剑。当时他只觉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轰然撞在前胸,识海之中瞬间一片空白,而后就被不可抵御的巨大力道直接撞飞,想来是心里的震撼和惊讶暂时压住了身体上的感知,后背摔在石壁上的时候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直到现在剧烈的疼痛才如潮水般袭来。 整个前胸仿佛都塌陷了下去,胸腔内的空间被压缩得只剩两个拳头大小,连心脏的跳动都能感觉到被血肉挤压束缚着,每一次吸气时肺部好像是被火苗炙烤着一样痛不欲生。陈无双暗自庆幸,若不是自己跟常半仙都拼尽了全力,将几种因素完美地配合到一起,恐怕这一剑之后,司天监就得重新考虑下任观星楼主的人选了。 苏慕仙的惊鸿剑挡下了孙清河剑气里的锋锐,常半仙之前隐秘布下的阵法让陈无双片刻之中拥有了一丝类似真气的力量,再就是少年的算计,关键时刻扰乱了那五品修士的心神,种种微弱的优势叠加起来,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时陈无双之所以回头,就是因为耳中听见了邋遢老头秘密传音,说是阵法能汇聚此方山川的灵气暂且为他所用一次,在那转瞬即逝的刹那,少年讶然察觉从六枚铜钱上灌注进惊鸿剑的那种玄妙力量并不是真气,而更像是那颗古怪珠子里面蕴含的气息,细微而浩大。 驻仙山等人离去之后,常半仙默默拄着拐杖收回了散落于地的承天通宝,又按照另一种规律重新布下新的阵法,这回谷雨却是看明白了,六枚铜钱形成的形状,跟在河阳城张正言家枇杷树下的完全一样,这应该还是那座能暂时隔绝气息的障眼法。 谷雨心里已经乱得没了主意,木然看着邋遢老头布置完阵法,然后走过来蹲在少年身侧,脸色阴晴不定地伸手在他胸腹之间细细摸索断骨位置,陈无双倒还有心思说笑,“老常啊···你···你少趁机债便宜···我以后还···要娶媳妇吶···” 常半仙气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小子,你能保住命都是老夫跟山神爷出了力气,都这样了还记挂着墨莉那丫头?”嘴上说着,手里却没有停下来,转头看向谷雨道:“还好,只断了骨头没伤到脏腑。你把他平放下,我试着先把他断骨处接上,然后咱们掉回头去,去那姓唐的猎户家将养几天。” 谷雨咬着嘴唇轻轻把怀里的少年平放在地上,这时再转头去看,那窟神龛里的山神石像上竟然凭空布满了条条弯曲细缝,眉心上方的朱砂印迹也消失了,离彻底分崩离析恐怕只差一场大雨。即使侍女的动作很轻,陈无双还是死咬着牙关才没痛呼出声来,这种疼痛厚重且尖锐,极难忍受。 他躺下之后,常半仙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谷雨道:“你刚才给他喂下去的丹药里,有没有司天监的续骨丹?”侍女闻言连忙双手去扒拉地上的一堆瓷瓶,挨着细看了一遍才道:“有!”刚才她情急之下,把从京都带出来的疗伤丹药一股脑就往自家主子嘴里灌,哪里顾得上去分辨种类。 邋遢老头点点头,忽然笑着跟陈无双说:“小子,墨莉那丫头与你倒是命相很合,人家孤舟岛弟子的身份也不算高攀了司天监,不如下回老夫给你保个媒,先定个婚约你看如何?”少年苦笑一声,虚弱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重伤的少年刚一张嘴,常半仙双手就如同闪电般猛然在他胸腹肋骨间发力,动作之快连六品修为的谷雨都没看清,只一个呼吸的功夫,邋遢老头就停了手,陈无双的惨叫声这才响起来,随即眼皮一翻就疼昏了过去。 “程云逸自重身份,应该不会再动手。可老夫看那姓赵的女子眼神狠毒,想来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小子的断骨暂时接上了,天快亮时咱们就动身,折返回那猎户家躲一阵才好。”邋遢老头长舒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道。 谷雨点点头,诚挚道:“公子多次承蒙老先生援手,司天监感激不尽!谷雨回京之后定然如实禀报楼主大人,恭请老先生去京都镇国公府颐养天年。”论及反应,侍女是比陈无双心思慢了些,但从那尊不久之后即将碎裂的山神爷石像上,她也能猜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必然是付出了一定代价才帮了自家主子一把,否则他就不会吐出那口血来萎靡不振。 一向坑蒙拐骗的常半仙却摆了摆手,凄然道:“老夫命贱,受不住富贵,这事休要再提了。倒是你,此生最好都不要踏进雍州半步!”若是陈无双还清醒着,肯定会追问为何他会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是谷雨显然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才道:“老先生跟空相神僧所说的一样,谷雨也知道二位前辈都是为了我好。可···我是个孤儿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从小被司天监收归门下,蒙受楼主大人传艺养育之恩,这条命早就是陈家的了,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凭陈家决定。” 常半仙慨然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天色,秋风吹淡云层半遮半掩挡住月光,山里的虫儿又恢复了阵阵喧嚣,“都是命啊···” 众人离开白马禅寺的时候,贵为当朝国师的空相神僧就曾特意留下谷雨,单独交代了几句话,当时常半仙还曾出言阻拦,劝老和尚想清楚了再开口。陈无双一直想找个合适机会问问侍女,可后来却想到人都有难言之隐,问出来恐怕会让谷雨为难,也就没再多说。 如果少年现在清醒着,从邋遢老头的话里就不难听出来其中的意思。空相神僧当日密语传音给谷雨的话,就是说她命相中生死之劫应在北境,只要踏足雍州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命是天定,除非晋升到五境十二品渡劫飞升,否则就是陈仲平也难以挽回。 谷雨想了很久,才又问道:“老先生,公子的命又是如何?”她不太担心自己的处境,司天监光是跟她一样的剑侍就有二十四个,而且被派到雍州的另有人在,护送陈无双完成采剑一事后她就算办完了差事,要回京复命另听差遣,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雍州。 但陈无双的路实在走得太过艰辛,从出京以来几乎步步危机,冯秉忠、南疆玄蟒、黑衣老妇、驻仙山弟子以及那个现在还摸不清身份的独臂修士,这些人里随便一个都能要了少年的命,而且京里盼着他死在路上的大有人在。这种形势下,就算他顺利修成三境进了剑山,后面要面临的困境只怕比如今更甚,除非肯一直蜗居在镇国公府不出门。 尽管平时嘴上不说,谷雨也能感受到大周王朝正卷进一场看不见的风暴里,如同仲夏雨夜狂风里的一片树叶,飘摇欲坠。作为世人眼中目前唯一有资格接任观星楼主的陈无双,根本不可能在这样动荡的局势里明哲保身。 从现在能知道的情况来判断,康乐侯态度暧昧两面讨好,看不出来到底是如何算计;白马禅寺虽然看好陈无双,但也有自家的算盘要打;严安口中的靖南公又不惜镇灵阵法崩溃的代价,悍然踏进十二品境界,造成南疆不稳;雍州北境安北侯爷谢逸尘拥兵自重的心思昭然若揭;至于驻仙山,应该也不肯隔岸观火。 这些事情,无一不是陈无双前路上的障碍,陈家背负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沉重担子,终究要落在白衣少年单薄的肩膀上,就算二十四剑侍个个是五境修士,也帮他分担不了多少。 常半仙良久没有出声,最后才说了一句常在戏文里出现的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九章 猎户家养伤 谷雨的相貌并不算是出众,微黑的肤色让她在换上唐见虎娘亲的衣裳之后,看起来跟小村子里寻常的姑娘没有太大不同,除了藏在猎户屋里养伤的陈无双之外,村民们也都以为唐家是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亲戚,十来天里常半仙没少在村里蹭酒喝。 也许是侍女当时喂下去的丹药在他体内积蓄了不少药力,陈无双这次恢复的速度倒比在河阳城里更快了一些,几天之后已经可以让侍女扶着下床慢慢行走,只是动作稍微一大还是会牵扯得胸口疼痛,脸色也渐渐好看了很多。 那日天还没亮的时候三人就找上门来,昏迷不醒面如金纸的少年着实把姓唐的猎户吓了一跳,常半仙当然不肯说实话,解释是陈无双目盲看不见路,在山里不慎摔落才导致断了肋骨,猎户虽然心里狐疑,但见他身上确实没有刀剑伤口,也就姑且信了下来,还按照家传的跌打方子熬了些草药。 司天监的丹药治疗内伤当然很有用,但对于伤筋断骨的陈无双而言,猎户送来的那难以下咽的深棕色草药汤汁反而更有效。常年行走在山里以打猎为生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治疗他这种伤势的土法子,熬药所用的药材也没什么稀奇,无非就是从后面山上采来的草木之类。 久病成医,唐见虎的娘亲伺候伤者的本事比谷雨不知强了多少,得知陈无双认识自家孩子师父之后,每日里都殷勤地嘘寒问暖,今天炖鸡汤、明天蒸鹿肉,倒让无从下手的侍女非常不好意思,只好投桃报李地把自己所知的越秀剑阁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听得猎户夫妇二人满心欢喜。 这一日中午,陈无双正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活动身子,猎户就抱着个满是泥土的酒坛子神神秘秘从外面回来,笑道:“公子啊,这坛子酒我埋在屋后藏了几年,趁着常老先生不在,我倒两碗给你尝尝,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说着就回屋里拿了两只大碗来,细细拿衣袖抹去坛子上的泥土碎屑,打开封口倒了两碗出来,而后又视若珍宝的塞上油布,急忙出门转到屋后依原样埋了回去。陈无双好奇地端起碗来闻着味道,却发现酒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谷雨凑上来看时,见琥珀色的酒液很是浑浊,其中还漂浮着不少细小的颗粒,也不知道是什么。 猎户匆匆埋下酒坛回来,见陈无双还没喝下去,急道:“快喝快喝,那老先生嗜酒如命,若是看见了可又要争抢。这酒是用虎骨跟草药泡出来的,最能强身健骨,正对你的身上的伤势。”少年感激地一笑,而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随即又在催促中连第二碗也喝了个干净。 猎户用的应该是烈酒,可经过虎骨泡制又埋在土里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很长时间之后,酒的劲力就小了很多,入口时反倒有绵柔之感,醇厚的香气中夹杂着苦味和辛辣,初尝不好喝,咽下去以后嘴里的余味却有一种回甘。两碗酒下肚,身上立即就暖洋洋冒出汗来,胸腹之间的伤处也开始觉得有些发痒。 “唐大哥,后面山上有猛虎出没?”陈无双听他说是用虎骨泡的酒很是诧异,先前三人夜里沿着小路上山时,并没有察觉到山里有大型的野兽踪迹,最多是些野兔、松鼠、猿猴之类的小生灵。 猎户收起碗来就着刚打出来的井水涮干净,笑道:“有是有的,不过都在山里面深处藏着,轻易也见不着几回。这骨头还是多年前几个村子里的猎户合力打死的一只老虎,我当时也就跟你这么大年纪,出力不多,就分了这么一截小腿骨。” 少年点点头,沉吟道:“唐大哥,我知道你们夫妻二人心中想的是什么。越秀剑阁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名门正派,严师兄的修为放眼大周也算是高手,见虎那孩子又机灵,前程定然远大,你放心就是了。” 被他看穿了心事,猎户脸上腾起一抹红晕来,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唐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才八九岁就离了家,我跟他娘心里总也不踏实,不怕你笑话,好几天都没睡好觉。祖祖辈辈都在这村里靠着老天爷赏饭吃,见识是少,可也能看出来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就想着,能不能求个情分,以后多多看护见虎?” 猎户看着淳朴,其实心里也跟明镜一样,从那天严安所说的话里听出来,他最多只能教授唐见虎一年的时间,而后很有可能就活不成了。修士之间的事太匪夷所思,猎户怎么也想不明白,严安这种能踩着剑在天上飞的高人怎么还会死,那都该是长生不老的神仙才对,至少也比祖辈们见过的山神爷有能耐。 想不通归想不通,猎户却想抓住机会再给自家独子求个庇佑,要是那严安真活不过一两年,就把唐见虎托付给陈无双等人,虽说这少年是个瞎子,走山路都能摔下来,但好歹也是个修士,是修士就比靠山吃山的寻常百姓有本事。 陈无双哪里还不明白他心里的盘算,这几天也多亏了唐见虎的娘亲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否则光指望谷雨,他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常半仙都得了清闲,天天混迹在村子里东家吃一口、西家蹭一顿,以给人家算命看相换酒喝,日子过得滋润,颇有些流连忘返的意思。 少年低声跟谷雨交谈了两句,侍女就从随身的储物香囊里拿出来一枚刻着司天监字样的牌子来,这令牌司天监的弟子除了玉龙外之外基本人手都有一块,陈无双自己的已经在河阳城里送给了穷酸书生张正言,现在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来的是谷雨所有的另一枚。 陈无双接在手里把玩了一阵,才郑重交到猎户手里,“唐大哥,我欠了你们夫妇天大的人情,这牌子你且收好了,等见虎从云州回来,如果严师兄真的···你就嘱咐见虎带着这东西去中州京都,到镇国公府去报我的名号,不敢说能许他一个官身,好歹能护佑他一世衣食无忧。” 猎户再没见识,也知道镇国公这三个字在大周有多重的分量,尽管猜到陈无双身份不凡,可也绝没想到少年会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登时心头狂喜地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音叫来唐见虎的娘亲,双手掌心狠狠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接过来那枚小巧精致的令牌,托在手里反反复复仔细地看。 “司天监教不了见虎本事,他已经有了师承,而且将来要学的本事只怕比我更高。但是有这面牌子在身上,至少算是给了他一座靠山,说不定以后还要让他来帮我呐。”陈无双笑意浅浅地道,这些话不是客套,如果剑山阵法真的崩溃,严安定是要跟走出南疆的凶兽拼个你死我活,那么唐见虎就会成为世上唯一一个,万年前显赫门派剑山的传承弟子,到时候也许司天监还会借力于他。 猎户咧嘴笑着让婆娘拿出来自家最好最贵的布匹料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枚令牌包裹起来,然后珍而重之地藏在先祖牌位底下盖住,这才千恩万谢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司天监是什么地方,他也不是没听人说起过,那可是大周皇帝最信任的所在,里面能腾云驾雾的高人不计其数,个个都有白日飞升的手段,得了这座靠山,就算是在京都天子脚下,自己孩子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几人又说笑了一阵,醉醺醺脚步虚浮的常半仙才提着酒葫芦从外面回来,脸上的笑意把皱纹都挤在了一块,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里还提着一只褪了皮毛的野兔,“嘿,瞧瞧,老夫的卦象最是灵验,二十里外的村里都有人慕名前来,再待几天都得长胖了。” 陈无双心情也大好,取笑道:“你这老头好不要脸皮,不是说一卦千金来着?怎么一只野兔就打发了去?”邋遢老头顺手把野兔递给唐见虎的娘亲,大咧咧吩咐晚饭时候就炖上,油腻腻的肉汤在转凉的天气里喝着实在舒坦。 “小子,你要是养好了伤,咱们就尽快动身吧。” 少年挑了挑眉,诧异道:“哦?莫不是你又挑了个潜龙腾渊的日子?”常半仙嘿嘿一笑,摆手道:“非也非也。你不知道,这附近村子里有好几个老妇人看我的眼神不对,老夫怕再不走,就被人骗了去当上门姑爷,这可不是好事啊···” (本章完) 7017k 第一百章 立春回京 地处中州的大周京都,秋意比楚州南部浓了不少,尤其是今年的天气冷得似乎比往年早了些,还没到十月,镇国公府里的树木就快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府院最深处的祠堂周围松柏长青。很少走出祠堂的陈叔愚不管这些,外面的日光很是刺眼,他低着头快步走向观星楼,对下人们的恭敬行礼视而不见。 以往只有陈伯庸独处的观星楼七层,今天却站了四五个人,连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一向很少插手司天监事务的陈季淳也在其中,偏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一副围棋残局举棋不定,紧皱的眉头依稀能看出陈仲平相貌的影子。 统领玉龙卫一万修士的陈家三爷踏上七层的同时,陈伯庸就抬头看了垂首站立的管家一眼,跟随了他多年的老仆立即转身离去,亲自持剑立在观星楼外放出灵识远远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半步。当他看见七层上某个三十余岁的剑修时,就已经知道老公爷稍后要谈的事情重要到什么程度,半个字都不能流传到外面去。 除了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出京以外,陈家当权一辈的兄弟三人很少见的在观星楼上齐聚,陈伯庸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最先开了口,道:“立春带来了北境的消息,你们先听听,至于到底该怎么去做,听完咱们再议。” 陈季淳叹息一声,伸手将面前棋局一把推乱,黑白分明的棋子哗啦掉落在地上,清脆有声。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陈伯庸身后,那里站着一个提剑的修士,约莫三十余岁年纪,身高和相貌都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唯有眼神极为刚毅,左额角有一道粗约半寸的疤痕,不像是刀剑所伤。 二十四节气里第一个就是立春,能得到这个名字的剑侍,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他抬头目光如电地扫了一圈四周,而后竟然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立春见过三爷、四爷。我这次找机会回来,是因为联系不上能信得过的人,所以才冒险跟安北侯爷耍了个心机,今晚就得御剑赶回北境,只好长话短说。” 陈叔愚看见立春的第一眼,心里就没来由的一沉,作为掌管司天监情报探查的人,他当然知道立春多年前就被派去了雍州军中卧底,隐姓埋名数次死里逃生,现在才算勉强混成了安北侯谢逸尘麾下的一名偏将,能让他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潜逃回京都,所带来的消息一定是非比寻常。 虽然玉龙卫中也不是没有人安插在北境边军中,但司天监规矩严明,二十四剑侍也很难分辨出来谁是真正的玉龙卫修士,为了保险起见,互相之间的联系几乎为零,毕竟就算再小心谨慎,也不能完全保证能在遍是谢逸尘眼线的二十万精兵中,瞒住有心人的打探。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漠北的妖族总会组织数次进攻,妄想攻破雍州的城墙,甚至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有小股的妖族行险越过天堑一样的葫芦口,进入大周境内抢夺粮食和百姓。可今年很是反常,直到现在漠北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而且···侯爷把原本日夜驻守在城墙上的兵力减少了一半,连拨云营都被撤了下来,不知被调遣去了哪里。” 立春语速不快,一字一句如同铁匠狠狠砸下的大锤,继续道:“我所在的雷鼓营也有动作,三分之一的精锐兵卒被抽调到了别处,连我都摸不清具体情况,只见过侯爷的一封手令,上面盖的大印不是大周雍州都督,而是谢逸尘的私印。我怀疑,他敢这么做,必然是得知了漠北妖族不会发起大规模的进攻,至于侯爷为何如此笃定,我不敢猜测。” “还有,从年初开始城中就多了不少境界不低的修士,其中有一部分身上的气息阴森诡异,不像是正道中人。这些修士大多聚集住在都督府附近,离营中颇远,我不好打探得太过详细,只是从跟同袍闲谈中得知,其人数可能不下五六百之多。” 陈伯庸应该早就听他说过了一遍,所以才没有惊讶的表情,回头问向其余几人,“你们怎么看?” 陈叔愚看了眼名扬京都的臭棋篓子,沉吟着道:“立春所说的这些,其实我早在玉龙卫间或传递回来的消息中就有所推断,只是现在心里更为确定。安北侯的心思,想来陛下也不是不清楚,年前朝堂上就有风声,说陛下有意赏赐谢逸尘一个雍安公爷的爵位,召他回京任兵部尚书,这无非是明升暗降的手段,想以此夺了他手中的兵权。” 陈季淳点了点头,此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雍州都督是三品官衔,真要回京就职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明面上确实是一步不小的升迁。可后来一过年,高坐龙椅、心术难测的当朝天子又在正月初七的朝会上亲口否决,说雍州形势复杂,急切间找不出合适的将领前去接替,而后就不了了之了。 陈叔愚又道:“从立春所说的情况来看,谢逸尘减弱城墙上的驻军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用兵出奇,暗中派遣了拨云营等精兵强将潜入漠北境内,将战场设在了雍州之外,意图拖延时间整修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屏障;二是···” 说到这里,常年枯坐祠堂之中心如止水的陈家三爷猛然抬起头来,眼神冰冷得如同冰天雪地的北境,寒声道:“二是他狼子野心,与漠北妖族达成了某种交易,才敢这般托大地减少兵力,将麾下最精锐的力量置于隐秘地方操兵演练!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目标绝不是漠北,而是中州!” 立春转头看了这位三爷一眼,陈叔愚的第二个判断正是他所担心的局面。曾多次上阵厮杀的二十四剑侍之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漠北妖族的可怕之处,这些半人半妖的杂种凶残且强悍,就算是拨云营身经百战的老卒,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得两三个人才能勉强对付一个实力最弱的,稍微强壮一些的就能抵抗二境修士全力一击,更有甚者,不次于他四境七品的修为。 雍州二十万兵力能抵挡住多年来妖族源源不断的进攻,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那道长达二十三里、坚不可摧的巍巍城墙,驻守的兵卒们居高临下,或以火烧、或以箭射,再加上有修士能放出剑气远攻,从而才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妖族攻城。二是妖族内部种族众多,互相之间也存在弱肉强食的现象,虽然数量甚为巨大,但无法有效的团结起来往一处使劲,往往一个种族在城下苦战的时候,其他种族则远远在一边看笑话,这才没对城墙造成太大的威胁。 可如今的情形完全不同了,所有漠北妖族似乎是商量好了一般,说不来就一个也不来,立春越往深处去想,就越觉得后背发凉。没等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安北侯爷竟然撤下了一向坚守在城墙最前线的拨云营,并且从其他各营中抽调走了最精锐的兵力,这就让他嗅到了一股危险气味,不得已才冒险找借口出了雍州,连夜御剑赶回京都汇报。 陈伯庸叹出一口气的时间就仿佛老了好几岁,头上花白的颜色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底下,瞧着很是扎眼,“北境···”陈季淳动作极慢地站起身来,毫不顾忌地上散落的那副名贵玉石棋子被他踩在了脚下,苦笑道:“雍州的事再糟糕,终究也是外忧,陛下不会坐以待毙。眼下陈家还有内患,大哥总得早日定夺,免得有人贼心不死。” 他这句话一出口,陈叔愚的表情就有了复杂变化,既是愤怒也是无奈,“季淳,我的好女婿···找过你了?”陈季淳点点头,道:“无双刚出京不久,六皇子李敬廷就派人来找我,说是得了一册前朝国手所著的棋谱,愿意孝敬给我这个当四叔的。” 陈伯庸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异样情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陈季淳歉意地看了一眼胸膛不断起伏的陈叔愚,道:“皇子殿下有这般孝心,我又在朝为官,怎么能拒绝。他把地点定在了流香江尾的一艘雅致小船上,酒过三巡见我有了醉意,就开始出言试探大哥对无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观星楼主之位不能传给外人。” 陈叔愚苦笑一声,轻声道:“无双不是陈家血脉,你们又都没有子嗣···他是说,观星楼主的位置和周天星盘,大哥要传给佩瑜才好啊···”陈家这一辈兄弟四人,只有排行第三的他膝下有个独女陈佩瑜,三四年前被景祯皇帝下旨赐婚给了六皇子李敬廷。 陈季淳幽幽叹了口气,道:“佩瑜接任了观星楼主,他自然就能借着司天监、镇国公府的支持,越过太子陛下登上帝位。也怨不得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是皇位之争。”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一章 陈伯庸的谋划 观星楼七层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陈叔愚难以平复的呼吸声如同吹皱楼下潭水的秋风,陈伯庸望着窗外宫城的方向默然不语站了良久,终于开口道:“立春,等天黑你就趁夜赶回雍州去吧,在没有等到司天监的人联系你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该怎么配合安北侯就怎么配合,现在还不是你挑明身份的时候。” 立春先是欲言又止,而后双手抱拳应了声是,转身跟众人行礼告辞而去,只是下楼之前深深看了面带苦笑的陈家三爷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明。陈伯庸等他脚步声消失之后叹了口气,直到看见一手培养出来的二十四剑侍之首跟楼下的管家错身而过,才慢慢转过身来。 “三千白马轻骑,即日拔营奔赴凉州、雍州交界的栖凤谷中候命听调,在没见到无双或者观星楼的谕令之前,就算漠北妖族大举攻入大周境内,也不能有任何动作。” 一直恭谨站在几人身后的年轻披甲修士,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在司天监摆在明面上的力量中,三千白马轻骑的将官地位绝不低于立春,平日里通常只在镇国公府外十五里处扎营,对朝堂的说法是陈家的招募而来的私兵,极少离开营地。 等他领命离去,楼上不大的空间里仅剩下了陈家兄弟三人面对面而立,陈伯庸轻轻一招手,楼下平静的水潭中随即有了响动,一条清澈的水线如白龙腾渊般高高跃起,穿过观星楼七层的唯一一面窗户而入,直直注满地上一把古铜色水壶而后散去,一滴多余的水珠都没有落在外面。 年近七旬的老公爷伸手拈了一撮青山雪顶丢了进去,浑身真气一荡,不多时壶里的水就无火沸腾起来,清幽的茶香缓缓弥漫,“无双临走偷了老夫不少茶叶去,剩下的这点得细着喝才行。”说罢亲自提着壶倒出三碗茶汤来,“来,尝尝秋水煮青山。” 三人各自捧着茶碗出神,碗里冒出的热气袅袅飘散,像是山间早晨的薄雾。 “仲平出京时曾在这里借周天星盘的力量卜算过一卦。”陈伯庸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起来,“他说十四州气运衰退,大劫将起、南北各自为患,陈家···恐怕即使有补天的手段,也无能为力了。大周江山跟司天监的存亡,都系在无双一人身上,叔愚啊,敬廷的心思你得想办法灭了才好。” 虽然陈叔愚对自己女婿的做法很是不满和无奈,但真从陈家当代主事人的嘴里听见这句话,他心里还是一震,短暂的惊讶之后才回过神来,颓然点头道:“二哥若是算得无误,那太子殿下和敬廷的心思就都不重要了,大周都保不住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那张龙椅还有什么用处。” 陈伯庸瞥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棋子,“无双出京之后也下了几步暗棋,手法倒像是得了季淳真传,不过到底是少年人,手段稍显稚嫩了些。这一局棋可不只是黑白两色,执子的人既有国师空相,也有康乐侯、安北侯和靖南公任平生,唯独驻仙山迟迟不肯落子,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司天监还是占了先手。” 臭棋篓子陈季淳轻声一笑,低声道:“坐在棋盘四周的对手不可怕,只要落子就有迹可循,见招拆招就是。可怕的是,藏在暗处观棋不语的人呐···” “苏慕仙大抵不会出手搅局,我担心的是前些日子漠北的动静。”陈叔愚曾传信给谷雨,说漠北有天地呼应,应是有修士迈进十二品境界所引发的异相,而且声势比越秀剑阁任平生更大,可司天监下面的力量里,无论是二十四剑侍还是玉龙卫,都难以深入到极北苦寒之地一探究竟,这件事就成了悬在整座镇国公府上面的一块巨石。 贵为一等公爷、权倾大周的陈伯庸,此时心里也难免生出鞭长莫及的无力感,“仲平急着出京,给朝堂上的交代是去助亲传弟子一臂之力,无双这几个月所遭遇的追杀瞒不住陛下。可实际的心思却是要去南疆看一眼才放心,照他的推断,南北两面只要有一方有了动静,另一方就会紧跟其后,现在南北各自有人进了十二品,谁先动、谁后动,陈家总得心里有个数,也好想法子应对。” 陈叔愚沉吟了片刻,目光扫过陈季淳,又落在陈伯庸身上,沉声道:“那日···二哥应是卜算了两卦才对。”正在低头深思的礼部侍郎闻言霍然抬起头来,他不住在镇国公府上,而是在皇宫外不远的乌衣巷单独有一座宅院,不像陈叔愚一样对司天监的动作了如指掌,现在才知道陈伯庸还有话藏着没说明白。 陈仲平自称天机子,于卜算术数一道自然颇有心得,既然借助司天监至宝周天星盘的力量占卜了两卦,为何陈伯庸只说了一卦?难道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观星楼主不肯告诉血亲手足的地步? 陈伯庸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将杯中茶汤小口喝完,又提起水壶续满,“还是瞒不过叔愚去。那第二卦与大周无关,于我有关。”老公爷斟满茶水,语气平淡而镇定道:“陈家与皇室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就气运相连、休戚相关,江山不稳、社稷将倾,这便是我等都没有子嗣的因由。现在的大周,说病入膏肓也不是危言耸听,先祖布下的大阵中十四异宝纷纷出世,我的寿元也就随之所剩无几了。” 这话一出口,陈叔愚跟陈季淳二人都是大惊失色,不啻于观星楼上响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起一声炸雷。 “仲平说,我会死在雍州北境。所以他才心急火燎地赶去云州,先确定住剑山阵法无恙,也好到时能放心跟我一道北上,兴许还能护卫周全。这些事原本不想提前告诉你们,我打算等无双回来再说的。”陈伯庸说及关乎自身性命的事,语气却像是跟至亲笑谈戏文里的角色,情绪平稳而沉静。 陈季淳登时就明白过来,他要等那白衣少年回来再说,其中含义显而易见,观星楼主的重任最后还是跟外界猜测的一样,要交到陈无双手上。只是就算他从剑山采剑回来,修为至多也不过区区三境,怎么能执掌偌大的司天监? 陈伯庸几句话说完,神情中既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有意兴阑珊的意思,“此事我已与仲平谋划定夺,不用再议了。当年大周跟司天监都欠了逢春公天大的人情,要不是他以命相搏、力挽狂澜,陈家早就烟消云散了,无双虽然不是我家血脉,但他现在姓陈。” 说到这里,他突然朝着陈季淳一笑,道:“而且,季淳不是早就布下了暗子后手么,敬廷的心思也好,朝堂上的质疑也罢,总归此事已经得了陛下首肯。我去雍州是不可避免的事,真要是埋骨北境的话,你们要先助无双在京都站稳脚跟,司天监才能腾出手来收拾残局。” 陈叔愚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任由身前的茶水变凉,眉头反复皱了又平、平了又皱,“昨日里有个楚州河阳城的年轻书生,拿了无双的牌子来找我,自称叫做张正言。”陈伯庸笑了声道,欣慰道:“瞧瞧,那无赖小子都开始学着谋划了,拉拢书生进司天监倒也算另辟蹊径。你且留下试试,若真有真才实学,就按无双的意思办吧,镇国公府不怕多双筷子。” 陈季淳低叹一声,伸手抹去眼角朦胧的泪光,回身弯腰一枚一枚捡起地上的棋子,“我担心的是无双能不能平安回来。”他虽然对那少年在外遇上的危险所知并不详细,但也能猜到陈无双此行的凶险之处,而且他要去的地方是剑山,靖南公爷的态度可还不算明确。 陈伯庸看着他收拾好棋子、棋盘,心里竟然回忆起几十年前,陈季淳还是个孩子时就曾在观星楼一层里跟时任太傅、后来的首辅程老大人手谈过三局,无一落败。可程大人离开镇国公府后,反而对朝堂上说陈家叔愚书画双绝、状元之才,季淳棋艺不精、不通谋略。 “这是无双的命,他要是死在云州,司天监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陈伯庸站起身来,五境十品的修为毫不遮掩,浑身气势从观星楼直冲云霄,连远在宫城内的修士都能清晰感知到,“剑指天南,辞君一夜取越秀!”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二章 追兵又至 在姓唐的猎户家一连住了十几天,陈无双断裂的肋骨虽说还没有完全长好,但身上的内伤却好了七八成,轻微的疼痛已经影响不了他背着铁箱子再度启程赶路了。少年之所以急着要动身,不是担心邋遢老头真被村里的老妇人相中,而是想尽早进入云州境内。 猎户说得很清楚,一直往南翻过五六个山头去,再走百里越过云澜江就算出了楚州。只要到了越秀剑阁左近,那黑衣老妇、独臂修士想来也都不敢再肆无忌惮的行事了,陈无双所要面对的压力无形之中就会减弱很多。 然后再去百花山庄遗址跟沈辞云汇合一处,身边多几个能信得过的人,少年才好寻个幽静地方静心修炼几天,争取迈进三境门槛,也就有了自保之力,不至于每次遇上危险时要么当个累赘,要么就身受重伤,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实在很屈辱。 三人顺着之前走过一次的山间小路再次来到那窟神龛石壁面前,山神爷的石像上的裂缝比十几天前粗了些,显然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崩坏,手里攥着的短柄钢叉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根短棍,看着很是不协调。 “公子,我给唐大哥留下了不少银子,让他另去请个高手匠人,依原样雕刻一尊神像送来。”谷雨见自家主子蹲在遍布裂纹的石像前默然不语,轻声安慰道。常半仙唏嘘着上前仔细端详了几眼,“再雕百尊千尊,也不是一码事了。” 少年点点头没有说话,邋遢老头又道:“猎户说前面就是他轻易也不敢进去的地方了,乱石遍布连条下脚的路都没有,不如御空飞过去,打熬身子也不差这三五百里。”谷雨略为一想就答应下来,尽管修士不怕遇上猛虎饿狼之类的野兽,但要在山里找出一条路来,不知道得耽误多少时间。 常半仙拉住陈无双御空而起,谷雨纵起剑光跟在后面,一气往南飞了三四个时辰,身下的地势也变得平坦起来,在月光下依稀能看清道路纵横交错,三人这才缓缓落下身形,就地找了个不大的林子暂且修整。 简单吃了几口东西,陈无双就解下身后背着的惊鸿剑,在稀疏的树木之间演练听风四十三式,常半仙点起一架篝火来烤着干粮,眯着眼哼起小曲,谷雨则在一旁站着不时出声指点少年,风轻云淡的夜里,很是让人心里安定。 陈无双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套剑法越来越熟练,胸中蕴养的剑意也在慢慢增长,这种感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很难用语言形容出来,但他对剑道的理解日益加深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除了没有真气加持难以发挥出真正威力之外,他这套剑法谷雨已经很少能指出毛病。 养伤的日子里他又开始用神识喂养那颗古怪珠子,可奇怪的是珠子的反哺逐渐在减弱,到陈无双觉得自身灵识九成七八转换为神识的时候,无论怎么再往其中灌注,珠子都不再反哺了,对此少年并没有太过在意,如今距离三境的距离只差最后半步,就算没有外力帮助也不困难了。 一夜无话,到第二天傍晚,三人就赶到了宽有百丈还多的云澜江畔。 云澜江发源于肃州之西,源头只有一碗清泉大小的水流随着地形往东而去,到了云州境内就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大江,而后在云州境内分支出数条支流蜿蜒,有的直奔江州入海、有的在其他地方汇聚成湖,算是大周南部最大的水系,养育了亿万百姓。 夕阳下湍急的水流半江瑟瑟半江红,水声轰鸣着奔腾,江面上偶然能瞧见几面白帆乘风顺流而东,江边的芦苇穗头低垂着轻轻晃动,与京都城里丝竹不绝的流香江风光完全不同。常半仙跟谷雨争执到底是找条船渡江还是御空高高飞过去合适的时候,陈无双突然转身面向后面,苦笑道:“还是追上来了。” 谷雨立即神情一肃,瞬间放弃了原本想找条船的想法,“是那妖妇?”少年摇摇头,道:“应该是驻仙山那个姓赵的女子带着其他几个修士,距离此处还有七八百丈。”常半仙嘿笑骂了声阴魂不散,不等侍女答应就祭起铜钱带着陈无双一同升空,迅速朝南而去。 谷雨冷冷向后面看了一眼,一跺脚就御剑朝邋遢老头追了上去。驻仙山的人实在可恨,那程云逸堂堂八品修为的成名人物,口口声声说等到剑山再做分晓,却又管不住门下弟子,这回如果被追上的话,侍女就不打算再看在同为正道的面子上留手了。 云澜江的江面再宽阔浩荡,对能御空而行的修士而言也不过是五六息就能跨越的距离,常半仙没有放慢速度,而是在陈无双的要求下朝百花山庄的方向直直飞去。 百花山庄位于云州东南盆地之中,离云澜江大概有一千四百多里的路程,从那里再往西南千里,就是越秀剑阁所在的越秀山。陈无双不知道大概位置,常半仙却是轻车熟路一般,越过江面的时候匆匆布下一座简单的障眼阵法迷惑身后追兵, (本章未完,请翻页) 而后朝东南疾行而去。 后面不远处跟着的确实是驻仙山六品剑修赵灵琦,在那日陈无双硬接了孙清河一剑之后,程云逸就表明了态度,在到剑山见到司天监陈仲平以前,不会再为难那白衣少年。赵灵琦心中恨意难平,隔了几天才推说要亲自把柳孝铭的尸身送回燕州,借此跟自己师叔分道扬镳。 其实,她却是带着几名平日里相交甚厚的同门师兄弟,潜伏在山神爷后面的几座山里等着。赵灵琦想不通为何陈无双一直徒步而行,更想不通他自称是二境四品的修为却为何没有真气,但这也给了她复仇的机会,猜到少年一定是躲起来养伤,伤好了还是得从山里经过去往云州。 可没想到等来等去,估摸着有司天监的丹药在手,应该早就能恢复伤势的陈无双还是没来,想到或许他们是御剑往南了,试探着让另一名修士往南寻找,果然发现在一片稀疏的林子里有点过篝火的痕迹,这才带人沿路追了上来。 赵灵琦能修到六品境界,并且被驻仙山从数万弟子中挑选出来前去剑山采剑,修为上肯定也有过人之处,几乎在常半仙御空的同时,她就察觉到了谷雨的气息,恨声道:“那瞎子果然就在前面江畔徘徊,到时候你们缠住那女子剑修,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柳师兄报仇!” 柳孝铭是有希望在未来接任驻仙山掌门的嫡传弟子之一,在门中身份地位甚至比一些长老、供奉还要高上三分,早就开始拉拢羽翼形成势力,为以后争夺大权做准备,这些人清楚赵灵琦跟柳孝铭的关系,自然对她言听计从。 而且,柳孝铭如果真能顺利接任掌门,这些被他所看中拉拢的修士地位当然会水涨船高,再不济以后也能像程云逸一样得个长老职位。柳孝铭这一死,他们的前途就此断绝,因此心里对陈无双的恨意不比赵灵琦差了多少。 这次诈称要护送柳孝铭尸身回燕州,其实跟在赵灵琦身后的修士有六个人,三个六品境界、三个五品境界,再加上六品的赵灵琦,七人组成的队伍就算去雍州北境,也是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了,甚至再对上那条南疆玄蟒都有一拼之力。 赵灵琦察觉到陈无双跟谷雨就在前面,猛然爆发出最快的速度朝难追去,到了云澜江面上空却诧异地发觉,江上虚空里竟然凭空多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又是那可恨的老贼布下的障眼法!众师弟,随我以剑气开路,破了他的术法!”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三章 重逢 常半仙沿路陆续布下的数次障眼法在夜里更是效果显著,让本来就对云州地形极为不熟悉的赵灵琦等驻仙山弟子吃尽了苦头,到后来甚至分不清眼前的山势和峡谷到底是真是假,反而一路上越追越远,失去了陈无双的踪迹。 邋遢老头心机颇深,不仅在真山脉中布下假象迷惑追兵,还御空先后几次故意转换方向,就算后面跟着的是八品修士程云逸,想来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再找到他们的去向。三人且飞且停,第三日早晨就到达了百花山庄原来所在的那条山谷之中。 谷雨站在远处望去,仍旧能从满目疮痍的一片狼藉废墟中,依稀看出来十年之前的百花山庄有何等规模,只是现在残桓断壁的景象处处透着一股凄凉,破瓦烂砖的缝隙里长满杂草,只有零星的不知名野花在风中迎着日光绽开。 “我听人说,百花山庄曾是万紫千红、四季不败的所在,可如今···”侍女没见过这座占地数百亩、比镇国公府还要更大的庄园原先的样子,但从遗迹中偶尔金光一闪的琉璃瓦上不难推断,当年这里曾是何等繁花似锦的景致。 常半仙接着话头道:“很多年前老夫来过这里一趟,你们年纪都还小,不知道也难怪。百花山庄地处峡谷之中四季如春,自然一年到头花开不败,可那万紫千红,说的却是四个人。”陈无双闻着谷中清爽的空气,好奇道:“四个人?” 邋遢老头拧开酒葫芦抿了一口,回忆道:“百花山庄覆灭之前的那一代庄主,算起来应该是逢春公的第八代后人,叫做花万山,其下是拜师南海段百草、多年不曾踏足中土的长女花紫嫣,再往下便是苏慕仙的二弟子花千川,排行最末的女子叫做花红晚,模样长得真是比花还娇嫩着些,可惜···都跟这座庄子一起化为焦土了。” 陈无双跟谷雨这才知道,原来百花山庄的“万紫千红”是这么个意思,不禁同时叹息一声。两百年前剑斩仙人的逢春公何等风华绝代,其血脉子嗣却落个如此凄惨的下场,圣贤书里所说的苍天不仁果然不虚。 “公子,废墟后面好像有一间茅草屋。”三人之中陈无双目盲,邋遢老头老眼昏花,倒是谷雨的眼力最好,隔着上千丈远近就看见废墟后面似乎有炊烟升起,这才顺着发现了那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常半仙伸手遮在额前,努力眯着眼望去,诧异道:“此处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七十里远,莫非是有人在此守着废墟过活?” 陈无双皱眉想了片刻,道:“去看看。”说罢也不再御空而行,背着硕大的铁箱子朝谷雨所指的地方缓步走去,这里被南北两条直贯东西的山脉夹在中间,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东流,沿着溪水岸边平坦湿润的草地倒是不难走 (本章未完,请翻页) 。 走了片刻,谷雨突然看见茅草屋前有个黑色身影正持着剑朝他们望来,登时大喜道:“公子,是墨莉姑娘!”其实早在侍女开口说话之前,陈无双的神识中就探查到茅草屋内有两个人,只是那两人没有散露出来气息,一时不好判断是不是修士。 “快走,定是辞云先到了此处!”白衣少年很是欢喜,本来从楚州西边的古道跟沈辞云二人失散以后,他就一直想按照先前的约定提前来百花山庄遗址等着,可没想到先后两次受伤养伤耽误了近两个月时间,倒是来得晚了不少。 墨莉显然认出了来的三人是谁,忙回身朝废墟之中喊了一声,邋遢老头这才看见,孤舟岛的青衫少年擦着汗从一片砖石瓦砾中直起身来,满脸汗迹跟尘土黏在一块,比他还像是个乞丐,不禁大笑出声道:“沈小子,两个来月不见,你怎地落魄到这般模样?正好,老夫越看你越适合学我的本事。” 沈辞云没顾上细想他说的话,惊喜地纵身跃出废墟,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就喊道:“无双!我跟墨师姐已经在此处等了快五十天,你再不来,我都打算另盖一间茅屋常住下了。”陈无双加快脚步走到近前,两个少年互相拍着对方肩头哈哈大笑,“这不是有一间茅屋吗,为何还要再盖一间?” 墨莉也赶忙上前拉住谷雨的手上下打量,好看的笑意胜过此间万千野花,眼神不停地在两个少年身上打转,见久别重逢的白衣少年还是那副模样,不知为何芳心中就安定下来。沈辞云拽着陈无双走到茅屋前坐下,笑道:“男女有别,我怎能跟墨师姐共居一室?这些日子我白天收拾废墟,晚上就在屋外打坐练功,或许是我爹在天之灵保佑,竟然还破了六品境界。” 陈无双听他提及已故多年的沈廷越,缓缓收敛起笑容来,肃声问道:“沈叔父的墓···是在这里?你带我去拜祭一番,见着前辈不可失礼。”沈辞云眼神一黯,随即摇摇头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墓,我爹跟二伯他们的尸骸都找不见了,这座废墟就权当是埋骨所在了。” 白衣少年闻言郑重站起身来,谷雨紧随其后,一主一仆朝废墟方向走了几步,弯腰鞠躬行礼算是悼念,之后陈无双才道:“辞云啊,我跟谷雨曾在中州剑仙庙前得过逢春公庇佑,许诺过到了这里就要再给他老人家另立一座庙宇供奉,明日就想办法让老常去附近城镇打探有没有合适的工匠,去剑山之前先办妥这件事才好。” 墨莉看了陈无双一会儿,点头道:“这些日子,辞云每天都在清理这片废墟,他又不肯用真气,一砖一瓦徒手搬出来还不知得多久。既然你有这个打算,去城镇召些人手来当然更好,只是剑山开启在即,时间上或许不太够用。” (本章未完,请翻页) 陈无双再次听见黑裙少女的声音,心里没来由地踏实了很多,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不是对这孤舟岛的貌美女子真有了好感,可能再见着她总是好事,“嗯,时间来不及也没关系,先让人干着,等咱们从剑山回来也该差不多了,主要还是清理废墟费劲,建庙倒容易了些。墨师姐···你近来可好?” 常半仙在旁阴阳怪气地笑道:“憋半天就放了这么个既不响也不臭的屁?小子,你硬接驻仙山修士一剑的能耐哪里去了?”这话一说出口,墨莉哪还听不出来其中意思,登时俏脸通红轻啐了一声,而后才反应过来,问道:“硬接了驻仙山修士一剑?这是怎么回事?” 陈无双无所谓地摆摆手笑着不肯说,只跟沈辞云商量着这么大一片废墟要从何下手才合适,谷雨这才将几人分开之后又遇上黑衣老妇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听到那用毒的黑衣老妇被斩断了一只右手,墨莉很是解恨,道:“这等害人的邪修正该杀了干净,可惜我当时不在场,否则定要再补上两剑心里才痛快些。” 说着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正拉着沈辞云跟常半仙口若悬河的白衣少年,轻声问道:“那他身上的毒···”谷雨笑着把之前穷酸书生的说法重复了一遍,“公子所中的跗骨之毒于身体倒是害处不大,现在到了云州,想来那妖妇畏惧越秀剑阁势力,也不敢再露面行凶。不过,驻仙山的人始终是个麻烦。” 沈辞云回过头来,好奇道:“驻仙山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怎么会跟他们闹到这般地步?”陈无双幽幽叹了一声,又当着墨莉的面把拜相山脚下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回,二人这才明白,两个月的时间里少年受了两次重伤,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身上还背着一口巨大的黑锅,所以才来晚了。 当日分别之后,沈辞云跟墨莉先是折返往北去找,没想到陈无双等人却是趁那拨云营瘸腿老卒刘铁头困住妖妇的时机,行险朝南而逃,这一来自然就碰不上面了。二人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又想起陈无双说过一定要来百花山庄遗址看一看,漫无目的地乱找倒不如提前来这里等着,黑衣老妇被陈无双引开,他们倒是一路很是顺利。 “谷雨,就在这里住下吧,多找些工匠来清理废墟,咱们也好混在其中掩人耳目,驻仙山的人就算是活神仙也猜不到我在这里。正好借这一段时间,我要潜心修炼踏进三境,为进剑山做准备。”陈无双思量着道,只要不轻易动用真气修为,过路的修士也很难察觉这里还藏着他们几个。 至于唯一能找到少年踪迹的黑衣老妇,即使敢进云州寻仇,也难以在越秀剑阁眼皮子底下活着逃出去,南面千里远的地方,毕竟有一个不久之前踏足十二品的绝顶剑修。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四章 重建百花山庄 云州与大周东南沿海的江州齐名,自古以来就是能工巧匠聚集之地,有资格为宫里皇家烧制精美瓷器的官窑大多都在其境内,所产的玉雕、石雕更是工不厌细、天下闻名,甚至大周工部专门在云州设了督造衙门,由正四品的太监亲自坐镇。 常半仙看似没有正形,实则办事的效率不低,一天功夫就从最近的城镇上重金雇佣来了上百个民夫,和数十驾拉满各类工具的牛车,当然其中有一驾牛车上装的是酒肉这种事,沈辞云就装作看不见了。众人到达百花山庄遗址的当天先没有下手清理废墟,而是速度极快地搭建好了数十间简陋的茅屋。 陈无双对邋遢老头很是满意,交代谷雨身上留下二十万两银票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一百多万两全部交给常半仙处置,沈辞云哪里肯同意,也摸出厚厚一摞银票。过惯了穷日子的老头自然来者不拒,揣着近三百万两银票的巨款喜滋滋当起监工来,一天到晚捧着酒葫芦在废墟上转来转去,过足了官瘾。 沈辞云跟民夫们混在一块帮忙,脏活累活也丝毫不嫌弃,倒让一众工匠以为这个待人憨厚的少年是常半仙的子侄,没拿着当成腾云驾雾的修士看待,间或还有胆大的操着浓重云州口音跟他笑闹几句,说是家里有年纪相仿的俊俏闺女,想高攀跟常老先生做个亲家。 陈无双爱干净,眼睛又看不见,接下来的十几天日子,倒是过得比在猎户家养伤的时候还舒心,谷雨教授的那套听风四十三式练会了,他又把心思打到了孤舟岛弟子身上,墨莉也没有见外,捡着两套岛上入门弟子都要学的剑法演练出来,再加上谷雨在旁不时出声指点,半个月里少年对如何用剑的感悟日益加深。 “无双师兄,听谷雨说那天你是得了常前辈术法之助力,才勉强接下来五品剑修一剑?”黑裙少女蹲坐在茅屋前面的石墩子上,这块石墩原本应该是百花山庄门前瑞兽的底座,有半个磨盘大小,清理出来之后工匠觉得还能用得上,就先放置在了茅屋前面。 陈无双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点头道:“老常是有些真本事的,从龙王庙到现在,若是没有他一直跟在身边,我跟谷雨少说也得死了三回了。那个叫孙清河的修士,恐怕已经修到了五品圆满的地步,实力就算比两个月前的辞云也不差多少,那一剑尽管是没用出全力来,也不是我能接下来的。说起来,苏昆仑的惊鸿剑跟老常的阵法居功至伟。” 墨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在远处大声吆喝,指挥着工匠们干活的邋遢老头,轻轻点了点头。几人是同时在洞庭湖畔的龙王庙里认识的常半仙,他的本事黑裙少女也见过两次,一次是以阵法困住了实力近乎五境的凶兽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南疆玄蟒,另一次则是在拨云营瘸腿老卒的酒肆前,他又施展手段硬生生困住了四境八品的邪修妖妇。 听到陈无双提及苏慕仙的佩剑,墨莉歪头想了片刻,从储物法宝里取出那柄官卖上少年重金买下的胭脂剑,“这柄剑···师兄还是收回去吧。我的佩剑是家传,而且还要去剑山再采一把,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少年笑着摆摆手,道:“要不是辞云以孤舟岛的鲛珠抵了我欠康乐侯的债,这柄剑早就被驻仙山程云逸收入囊中了,还有我什么事?胭脂剑适合女子修士用,谷雨只用她那一把,这是司天监的规矩。而且,你跟辞云应该都还没有把佩剑祭炼成本命法宝,剑山采剑讲究个机缘,能不能采到得看天意,你要是能把它蕴养回天品级别,用着最是合适。” 墨莉其实心里极喜欢这把薄如蝉翼的胭脂剑,当日在洞庭湖上要不是程云逸先开了口,她都忍不住想要出声报价,只是后来见司天监跟驻仙山争执起来,才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索性跟沈辞云商议着出手帮了陈无双。 “再说,你还教了我两套剑法,我知道修士门派中门户之见很深,都不许将功法传给外人。有这把胭脂剑在手上,回头孤舟岛长辈询问起来,你也好有个交代,就说司天监的败家子拿天品的宝剑换了两套入门剑法去。”少年懒洋洋蹲在一旁,秋天的阳光照得人整日里有困意。 墨莉轻轻抚摸着胭脂剑的剑身,道:“我们孤舟岛地方不大,能称得上是好剑的也不多。辞云用的那把沉香剑是他师娘送的,我这把上弦月则是家传的东西,等从剑山采了剑还要还回去,所以才没有下功夫把它祭炼成本命法宝。你···你送我的这柄胭脂,我很是喜欢···去了剑山也不必再费心思采剑了。至于那两套剑法,都是入门弟子才学的粗浅本事,长辈们还偶尔会教给青州的渔民防身,不会责怪我。” 陈无双听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尤其是那句我很是喜欢,几乎比撩过发梢的秋风还温柔些,当下心里一荡,笑道:“你还喜欢什么?司天监有的是宝贝,除了周天星盘我说了不算以外,其他的你尽管说,等回了京我让人送到孤舟岛去。” 少年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想要哄着心性单纯的墨莉高兴,没想到黑裙少女竟没来由生了气,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去,腾地站起身来冷哼道:“你以为我是稀罕你家的宝贝?就算孤舟岛比不上司天监财大气粗,除了这柄胭脂,别的我也不会多看一眼!”说罢转身回了茅屋,重重关上门把陈无双晾在外面不理。 陈无双诧异地朝端着茶壶走来的谷雨问道:“好端端这是怎么了?”侍女脸上明明洋溢着笑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公子啊,你这性子实在是不招人喜欢。怎么把在流香江上哄人开心的话,拿到墨姑娘面前来说?” 少年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刚才确实说错了话,悻悻然拿着一截枯枝在地上乱画,哀怨道:“定是跟老常在一块混的日子长了,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这可如何是好···” 谷雨倒了一碗茶水递给他,笑道:“到底是人多好办事,这些废墟再有个三五天就能清理干净。我刚才听见常老先生跟辞云公子商量着,把能用的石料再挑出来,反正银子够用,不如就地建一座别院。等下回三爷再传信来的时候,回一封信给他,叫玉龙卫派人来守着,以后公子在京里呆得厌烦了,就来这里小住一段日子也好。” 陈无双冷笑一声,道:“老常倒是好算计,他是琢磨着花别人的钱给自己收拾个养老的宅子,这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再雇上十来个丫鬟伺候着,不比他一把年纪漂泊不定强多了?你这倒好,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侍女也不气恼,瞥了眼少年胡乱在地上划出的笔画,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剑字,笑道:“既然是盖一座别院,他自己也住不过来,到最后不还是公子跟辞云二人的家业?辞云公子的意思是,康乐侯府的小侯爷送来的银票加起来足足有四百多万两,光说盖房子的话,重建一座百花山庄也应该够用了。” 少年扔掉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伸脚把刚才在地上写下的字迹搓去,沉吟着道:“那就干脆重建一座百花山庄,钱要是不够等回信的时候跟三师叔要,再让他派人来看护好,就说我打算在这里另设一栋观星楼,监察南疆凶兽的动向。” 陈无双这话看似是一时兴起而说,其实确实也有深意,常半仙那天吐血推算出来的卦象跟剑山结穗人严安所说的情况如出一辙,远在京都、人手又不太宽裕的司天监,对云州的情况只能靠玉龙卫修士们偶尔传回去的消息来判断。那些品种特殊的信鸽瞒不过靖南公的眼线,如果任平生真有想法,只需要派人斩杀了云州境内上空所有的信鸽,就能切断玉龙卫与陈叔愚的联系。 那样的话,司天监就跟少年一样变成了睁眼瞎,从而处于被动局面,难以及时应对很有可能会发生的变故。而沈辞云以祭奠先父的名义重修百花山庄,再加上玉龙卫的人前来驻守,即使任平生想要铲除这座宅院,也得思量权衡一番,毕竟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孤舟岛和司天监的双重压力,同时还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骂他不尊重逢春公。 谷雨轻声一笑,声音极低地道:“墨姑娘的名字就是一朵花,百花山庄···她肯定是喜欢的。”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五章 富贵险中求 上百民夫挥汗如雨的场面持续了近一个月时间,终于把砖石杂乱的废墟清理干净,还能用上的石料和瓦片按照常半仙的要求,整齐得摞在茅屋四周,民夫们喜笑颜开带着丰厚的报酬赶牛车回了城镇,一来要跟家里去报个平安,二来也是去采买木料、酒肉之类的必需品。 十一月已经算是进了深秋,远在中州天子脚下的百姓早都开始准备过冬,可这似乎能与外界气候隔绝的山谷里还是暖洋洋的天气。陈无双不管沈辞云怎么安排,自己白日里练剑、夜里锤炼灵识,再次接到陈叔愚密信的时候,也不出意外地将仅剩不多的最后一点灵识全部凝实,十余年的努力总算迈进了三境。 让他惆怅的是,体内仍然没有一丝真气。按照抱朴诀功法的说法,他得尽快找个灵气充裕的地方继续修炼,以神识沟通天地灵气灌注体内,从而炼化成能为自己所用的真气。陈无双原本就想在百花山庄遗址所在的山谷里进行这一步,可却被常半仙拦了下来,说是他知道有一处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灵气更胜十倍。 陈叔愚这次的来信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告诉陈无双,他出京不久就被景祯皇帝赏了个越秀县子的爵位,到了云州难免会引起越秀剑阁众人不满,行事要收敛些性子;第二件则是要求他在进剑山采剑之后,即刻动身回京,陈伯庸有要紧事需要当面交代。 以往陈无双接到三师叔的信从来没有回复过,这次却让谷雨按照之前所商议的回了一封信,简单说明在云州重建百花山庄以及另设一座观星楼的事,让陈叔愚尽快派几个玉龙卫的人来暂时接手。民夫们走后,这里重新又恢复了冷清,邋遢老头也有闲暇再跟少年插科打诨。 “老常,你说的那个灵气比这里更充裕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陈无双最近心里隐隐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而且坚持练剑多日所蕴养壮大的剑意渐渐有压制不住的迹象,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锋利长剑,偶尔流露出来的气息连谷雨都觉得心惊胆战。 常半仙神神秘秘笑了一阵,才压低声音道:“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那里灵气自然是远胜于天下其他地方,可其中也是极为凶险,你敢不敢去?”陈无双忽然一笑,想起来几个月前在京都流香江上,师父陈仲平包下花船来为他送行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出京以来这些日子,险是险到没话可说,但富贵一点也没求来,除了厚积薄发终于把那该死的抱朴诀修到三境之外,连谷雨身上带出来的银票都快花了个干净,说是穷困潦倒也不为过。虽然莫名其妙得了个越秀县子的爵位,但对陈无双而言,还不如赏些金银来得实在。 眼看着天色将晚,侍女正跟墨莉在一旁忙活着收拾沈辞云刚刚打来的山鸡,听见邋遢老头撺掇着自家主子以身涉险,谷雨当即劝道:“公子的灵识本就殊异强横,就算比之四境修士也还稍有胜之,这里的灵气已经够用了,何必再冒着 (本章未完,请翻页) 风险去旁处?” “灵气再多,你体内能吸纳的毕竟也有限。谷雨说的没错,不如就在这里由我等护法,你···你到了剑山再碰上驻仙山的人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墨莉对侍女的说法很赞成,在她看来,真气总归还是得自己修炼出来,灵气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必要因此去凶险的地方尝试。 陈无双迟疑着想了片刻,又听常半仙道:“老夫走过的桥比你们几个走过的路加起来还多,难道会信口开河蒙骗这小子不成?这处山谷当年是逢春公亲自挑选定下的,灵气比外头是多了不少,但灵气不光要看数量,还得看质量才行。” 沈辞云好奇道:“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还有质量上的区别?”邋遢老头所说的不只他没听说过,连出身司天监的谷雨都一无所知,皱着眉头停下手里的动作等待下文。陈无双一挑眉,“哦?你且说来听听,难道灵气也跟法宝一样,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级?” 常半仙故意慢悠悠倒了杯茶水,好整以暇地吹着热气,斜眼看了陈无双一眼才道:“灵识可以凝实为神识,五境十二品再渡过天劫之后,修士又能炼实返虚将神识化为神魂。灵识与神魂,二者皆为虚,可差别却判若云泥。这里的灵气充足而不够浓郁,你们只能感觉得到却看不到,老夫所说的那处所在,灵气浓郁得几乎已经跟云雾一样肉眼可见。小子,你是个识货的,该知道怎么选择。” 陈无双大为震撼,世上竟然有灵气浓郁到甚至能形成云雾的地方,这么说来如同黄金和白铁相比较,同样大小的形状必然是黄金更重,邋遢老头嘴上说的质量就是这个意思,“凶险···再凶险还能险过南疆十万大山?” 就凭常半仙的一句话,白衣少年已经决定要冒险试一试。毕竟他苦苦服了一个来月泻药一般的伐髓丹,又背着重逾百斤的沉重铁箱子徒步数千里,吃尽了苦头才打熬出这副身子骨,体内的经脉也拓宽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好比同样一只布袋,装满黄金肯定比装满白铁更值钱。 陈仲平当日的一句富贵险中求,让少年不仅结识了沈辞云、墨莉、张正言、常半仙等臂助,也得到了那颗让他修炼速度数倍加快的古怪珠子,还在逃命的过程中先后两次顿悟蕴养出了自身剑意;那么这邋遢老头所说的富贵险中求,定然也会让他有极大的收获,至于风险,只要丢不了性命就除死无大事。 常半仙嘿嘿一笑,“你猜对了。” 墨莉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陈无双就腾地站起身来变了脸色,指着南边道:“你说的那个地方,就是十万大山深处?”少年刚才不过是顺口拿南疆举了个例子,没想到邋遢老头却说他猜对了,心里登时也是悚然一惊。 照严安的说法,现在剑山的那座镇灵阵法苟延残喘接近崩溃,十万大山里的无数凶兽恐怕也会有所感应,正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想要进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南疆修炼,无异于自寻死路,所要面对的何止是凶险,简直是把肉送到凶兽的嘴边,比以身饲虎的佛祖还要慈悲。 常半仙老神在在喝了口茶,低下头去不看谷雨满是怒意的目光,心虚道:“倒也不用去深处,老夫记得听人说过,在越秀东侧三百里出翻过剑山山脉,就有一处灵气浓郁的小山,那里紧靠着镇灵阵法,应该不会有实力太过强横的凶兽出没···” 沈辞云眼神一凝,伸手拍了拍陈无双肩头,坚定道:“既然有机会总得去试试,我陪你去。”墨莉随即也轻轻点了点头,既然不用深入险恶的十万大山内部,就算零星碰上几个凶兽,他们三个六品的剑修或许也能应付,真要不行也能御剑逃出命来。 还没等陈无双感激,邋遢老头就叹了口气,道:“要去只能他自己去。凶兽对修士气息的感知最是敏锐,这小子身上没有真气,只要以灵识隔绝了自身人类的气息说不定就能暂时瞒过去,你们要是都跟着进去了,反而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一旦惊动了大黑长虫那种四境五境的存在,想逃命都不容易。” 谷雨立刻出言阻止道:“公子,此事不用考虑了,你是司天监唯一的···”陈无双摆摆手打断侍女接下来要说的话,突然笑道:“师父说我福缘深厚,老常说我命硬的很,我以前是不太信的。可是现在不同了,谷雨,我信命了,想去试试。” 在场的几人中,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今的司天监要面对的压力有多大,陈伯庸跟陈仲平明显是孤注一掷,把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陈无双身上。不管是为大周、为陈家、还是为他自己着想,想挑起这副担子来只有一个方法,跟负重徒步打熬身子一个道理,变强。 谁也不清楚陈无双对真气的渴望到了什么程度,数次险象环生被人追杀,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里积压了太多屈辱,在京里一言不合连皇子都敢揍一顿的公子爷,却被人追得好似丧家之犬,他嘴上不说,是一直把愤怒和压抑像猎户那坛子虎骨酒一样埋在深处。 眼下功法修到了三境,胸中也有了锋锐剑意,陈无双再也不肯卑微得活着了。凶兽盘踞又如何,严安说这些年南疆都快成了越秀剑阁的后花园,他们的弟子能进去磨砺修为,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岂能示弱。 “谷雨啊,还记得在河阳城里张正言说过的那位孤身闯南疆的圣人吗?那本《春秋》我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同样是没有真气,他能进去我为何不能?不过,老常啊,我最后问你一句,那地方你是听谁说的?” 陈无双记性很好,沈辞云等人忽略的话他也记得很清楚。这事得问明白,既然打算冒险去一趟,总得先确认消息的可靠性,如果邋遢老头是听苏慕仙、空相神僧这类高人所说,那至少有九成是靠谱的。 “唔,你问这个···老夫曾跟你提起过,凉州将军府上养了不少说书先生。”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六章 遇险 世外桃源一样的山谷里惠风和畅,吹得各色野花轮番绽开,墨莉说孤舟岛上也是这样四季如春,常年有好看的蝴蝶围着花朵飞舞,只是岛上的水比不上这里清澈见底的溪水甘甜,而且风里一年到头都带着水汽,衣服洗得再干净也有一股子咸咸的腥味。 陈无双坐在茅屋前,扯着衣袖细细擦拭横在膝上的惊鸿剑默然不语。这几天他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分辨不出来是有危险在靠近,还是因为不久之后要去南疆而恐惧,一大早就有些闷闷不乐,连沈辞云泡好的青山雪顶都没有喝一口。 墨莉上前问了两句,少年也只是勉强笑着敷衍,这种玄妙的感觉比凉州的说书先生还不靠谱,没必要说出来让几人一起变得忧心忡忡。常半仙算着日子,再有个两三天那些工匠就会回到这里,着手开始兴建新的百花山庄,他们已经商量好,还是用原先的名字,也算是对剑仙逢春公的尊敬。 直到吃过午饭,刚准备起身练剑的陈无双就察觉到了异常,散出去的神识中竟然同时感知到了黑衣老妇跟驻仙山赵灵琦等人的气息,而且就在相隔不远的南北两侧山峰上,急速朝茅草屋的方向靠近。来不及多想,少年就出声大喊道:“仇家一起上门了,快些准备迎敌!” 众人现在身处山谷之中,而追兵分别从南北两侧包夹过来,想逃只能往东或者往西,没有地形阻拦极难逃脱,而且好不容易把这里清理出来,陈无双也不愿意就此扔下不管,心里快速分析着敌我各自的实力,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闻声出来的几人显然也发现了从两侧山上下来的数道剑光,除了驻仙山七名修士从南侧而来,那黑衣老妇正狞笑裹着一团墨绿色毒雾从北面包抄,以谷雨、沈辞云、墨莉三个六品剑修的实力,对付一个八品修为的妖妇已是不敌,剩下常半仙跟陈无双根本挡不住赵灵琦等人。 邋遢老头讶然看着就要到眼前的一众追兵,回头扫了已经清理干净的废墟一眼,无力道:“老夫这是给自己寻了个埋骨之所啊···”沈辞云脸上的表情极为凝重,沉声道:“在下孤舟岛沈辞云,诸位驻仙山的师兄、师姐,无双的事确实是误会,烦请看在沈某的面子上,先容我等斩了这妖妇再作计较如何?” 说话间赵灵琦等人跟那黑衣老妇已经落下了身形,将陈无双几人团团围住,驻仙山的弟子还没开口,就听那妖妇阴恻恻笑道:“老身已与驻仙山的高足们商定好了,先杀了那瞎子再说,孤舟岛若是识相,不要趟这浑水才好。” 陈无双心里一沉,难怪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赵灵琦能找到这里来,原来是借助了黑衣老妇与他身上跗骨之毒的联系,两者目标一致,都是想要杀了他,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驻仙山弟子才愿意跟邪修沆瀣一气。墨莉紧皱着眉头踏前两步,冷声道:“燕州驻仙山妄称名门正派,你们怎能跟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同流合污?” 赵灵琦死死盯着白衣少年,“司天监害我驻仙山弟子性命,那独臂修士藏起来,我就先把这瞎子送下黄泉去!正邪?下去跟我柳师兄说去吧!”话音未落,驻仙山七名弟子就同时身形变换,眨眼间聚成了谷雨曾在拜相山下见过一次的七星剑阵,数道剑气纵横当空,山谷中激荡起的风骤然刮起砖石中的灰尘粉末。 与此同时,黑衣老妇袖中的手猛然伸了出来,原本被谷雨一剑斩去的右手竟然又完好无损,只是颜色漆黑,看着极为瘆人。她这一出手,声势甚至比先前更大,墨绿色的毒雾瞬间合着空中弥漫的灰尘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地上成片的野花顷刻化为焦炭一样。 谷雨跟墨莉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先后御空而起,青蓝剑气一挥而就,先得挡住这要命的毒雾再说,否则不等驻仙山七个剑修出手,几人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沈辞云攥着沉香剑站在陈无双面前,面沉如水地看向赵灵琦道:“就算今日杀了陈无双,勾结邪修妖妇的事也瞒不住!越秀剑阁离此不过千里,到时候你们就会被天下正道修士共诛,诸位师兄三思!” 赵灵琦凄然长笑一声,“天下共诛?只要把你们全部杀光,还有谁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当年的百花山庄就是前车之鉴!”她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左手剑诀一引,身前立即凝成数十蓬团簇的翠绿色剑气松针,几千枚松针一成,旋即带着咻咻尖锐的破空声直朝白衣少年刺去。 陈无双拼尽全力放出神识去挡,凝成实质的神识电闪火石间在空中形成一层近乎透明的屏障,可在七星剑阵的加持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气松针只被延缓了刺来的速度,赵灵琦讶然发现自己的剑气仿佛陷入了浓稠的汤水中,虽然还在前行,但去势却慢了八成之多。 沈辞云抓住机会,古铜色剑身上腾起湛蓝色剑光,“定风波!”青衫少年右手持剑旋身一转重重挥出,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汹涌剑气划出重重水波荡漾而前,登时将那些已是强弩之末的剑气松针淹没,此消彼长之下将其消弭于无形。 这是陈无双第一次以这种手段出手,尽管削弱了赵灵琦的攻势,识海中却好像被大力震了一下,脸色立时有些发白,得了七星剑阵的助力,赵灵琦刚才那全力一剑已经不逊色于七 (本章未完,请翻页) 品修士的威势,能起到这种效果已然颇为不易了。 常半仙手忙脚乱地祭起六枚承天通宝的时候,谷雨跟墨莉两人就开始被那黑衣老妇诡异的功法逼得节节败退,寻常修士的剑气也好、刀芒也罢,都是像江上水浪般以呼吸的节奏一重接一重地使出来,而这妖妇的真气却能后劲十足的持续往前推进,让司天监跟孤舟岛的两名女子剑修抗衡起来极为吃力。 而且妖妇将毒融进了自身所修的功法之中,那墨绿色浓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连墨莉的剑气仿佛都能被逐渐腐蚀,二人也不敢分神再去看沈辞云那边的处境。 赵灵琦一击不中登时怒气更盛,厉声道:“变阵!”七星剑阵中数人脚下急速挪移着互换了位置,站在最前面的换成了两个六品剑修,刚一站定就愤然出手,两道锋锐剑气势如破竹般撞散常半仙才祭出的铜钱,六枚承天通宝上的淡淡光华被轰然撞散,随着邋遢老头一口鲜血吐出来,纷纷散落在四周的砖石缝隙里。 二境三品的常半仙在两名驻仙山六品修士的剑气面前,孱弱得好像舞着木剑的四五岁孩童,实力相差太过巨大,眨眼间就被重伤在地,神色委顿再无一战之力,“这回老夫怕是者真要飞升了···” 沈辞云一步也没有后退,重有近二十斤的沉香剑脱手而出,双手十指翻飞连连变幻指诀,那柄古铜色重剑带着烈烈风声被湛蓝色剑光包裹着,悍然迎向那两道任何一个都不弱于他的剑气,“无双,找机会快走!” 陈无双苦笑一声,握紧了手里的惊鸿剑,左手就要去触摸刻在铁箱子上的符咒,陈仲平封印在内的剑气还剩下最后一次使用的机会,若是能先解决掉黑衣老妇或者驻仙山任意一方的威胁,剩下的或许可以应对。 驻仙山不管怎么说也是跟司天监同气连枝的正道修士宗门,这杀手锏按理应该再用在黑衣老妇身上一次,可那妖妇先前就吃过这个亏,现在心里定然有了防备;而且就算能击退妖妇,谷雨、墨莉、沈辞云三人在人数上也不如驻仙山的弟子多,还是摆脱不了险境。 时间紧迫,陈无双也来不及再多想,狠心一咬牙就准备激发剑符朝驻仙山众人动手,赵灵琦勾结邪修没完没了的追杀,就算少年有菩萨心肠也难免生出火气来,可就在刚要下手的一刹那,他神识中竟然感应到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从远处而来。 黑衣老妇也有所察觉,骇然转头望向东面,那里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彻山谷,“徒儿看好,这才是司天监的本事!剑气···沛青冥!”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七章 陈仲平现身 这个季节本不该有东风,可山谷里却有一道恢弘而苍凉的剑气,卷着一往无前的激荡劲风由东而来,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同被截成两段,下游被剑气推搡着掀起浪来奔涌前行,上游却被阻隔在数里之外,中间露出来遍布圆润鹅卵石的窄窄河道,野花被吹散的花瓣片片乘风漫天飞舞。 陈无双惊喜道:“谷雨,是师父来了!”在少年最危险的时刻,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人未到而剑气先至,一截三尺长短、手指粗细的翠绿细竹破空而来,拖着天青色剑光直刺向骇然失色的黑衣老妇,在五境十一品绝顶剑修面前,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气息。 “灵琦,住手!”又有一声大喝从南面山崖上传来,同时剑气呼啸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沈辞云的沉香剑毅然决然撞向驻仙山七星剑阵中两名修士的剑气,三者都是六品修为,若是一对一或许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绝不至于一招落败,但那二人得了剑阵力量加持又有人数上的优势,登时瓦解了沈辞云不退反进的攻势,古铜色的沉香剑在半空中悲鸣一声,被巨力掀翻脱离了主人控制倒飞而回,宽厚剑身重重撞击在少年胸口。 沈辞云一口鲜血立时喷出,胸口传来沉闷的骨裂声,整个人弓着腰被撞飞,后背又撞上身后的陈无双,两人抱在一块狠狠摔在不远处民夫们摞好的砖瓦之中,尘土四扬。陈无双刚才心中的惊喜被识海中的短暂空白所代替,前胸处撕心裂肺般一痛,至今没有完全愈合的断骨再次应声而断。 陈仲平的那截翠竹来势极为凌厉,眼看即将洞穿黑衣老妇头颅时,妖妇身前却突兀出现了一尊锈迹斑斑、浮雕着山水图纹的三足香炉滴溜溜旋转,其中插着三柱细细线香。把谷雨眼中所见尽皆染成天青色的青冥剑气轰然撞在那尊香炉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好像是白马禅寺那口五六人合抱的大铜钟被人从九天之上扔了下来,谷雨和墨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震得心头一颤,双双吐血倒退。 那尊香炉内的三支线香齐根折断,山河鼎失去光华砸在黑衣老妇肩头,那妖妇顿时惨叫一声,墨绿色毒雾瞬间被剑气冲散出数十丈,稀释在风里。陈仲平一击不中,第二道剑气接踵在空中一分为二,一道刺向驻仙山赵灵琦等人组成的七星剑阵,南面山上正御剑径直俯冲下来的程云逸脸色大变,扬声喝止道:“仲平师兄手下留情!” 谷雨见那剑气这般声势,自然知道是陈仲平来救徒弟了,哪还有心思关心场中打斗,踉跄着扑到砖瓦堆里把沈辞云拉起来,墨莉紧随其后扶着七窍流血的陈无双缓缓坐直,白衣少年明明忍受着痛苦,脏兮兮的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意,“不靠谱的···老头子,终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于靠谱了一回···再来得晚些,连公子爷的···尸身你都瞧不见了。” 黑衣老妇见那道苍凉浩瀚的剑气比之前陈无双激发的更胜数倍,心知难以抵御却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诡异的漆黑右手屈指成爪,弯曲而锋利的五枚墨绿色指甲妖光一闪,狠狠刺进自己胸口半寸深浅,紫得发黑的血液立即从伤口透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扬手一挥,一股比方才浓郁了十倍还多的毒雾裹着一串血滴,迅速在她身前出现,浓稠的如同实质,声音凄厉道:“老身若是死了,姓顾的在主上面前也落不了好!” 谷雨见两个少年伤势虽重,好在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转头朝东看去,六百丈之外御空而行的老者不是陈仲平还能是谁?那道剑气被妖妇的毒雾一挡,速度虽然慢了几分仍是悍然前行,黑衣老妇凄厉惨叫声中,众人曾在拜相山下见过一面的独臂修士突兀从虚空中现出身形来,空荡荡的左袖唰一声斜斜甩出,卷住歪倒在地上的三足香炉,如流星锤般从侧面砸向陷入墨绿色毒雾的那道剑气。 那修为诡异的八品修士也不敢恋战,香炉甩出后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把扣住黑衣老妇枯瘦如柴的手臂,双目中精芒一闪,“走!” 与此同时,眼眶欲裂的程云逸狠狠甩出手中长剑,去拦陈仲平攻向七星剑阵的另一道剑气。浑身打扮比常半仙干净不了多少的天机子冷哼一声,剑气竟当场将其佩剑斩成两段,余威不止犹自扫过那七名驻仙山弟子,先前出手的那两个跟随赵灵琦前来寻仇的年轻修士如中雷击,各自鲜血狂喷远远甩出去十余丈,剑阵随之溃散。 一招。 手无寸铁的陈仲平只用了一招,断了驻仙山八品剑修程云逸随身多年的佩剑,重伤两名六品修士,又击溃了让陈无双等人束手无策的七星剑阵! 陈无双神识中感知到这一幕,面带笑意虚弱地面向墨莉,“瞧见了吗···这就是司天监的本事。” 被剑阵溃散气机所牵连的剩余五人也不好受,胸腹之间仿佛被臂力强劲的铁匠挥锤砸了一下,自身气息都险些维持不住。披头散发的赵灵琦目光怨毒地看了正抓着黑衣老妇仓惶御空逃窜的独臂修士一眼,狠一咬牙,长剑脱手而出,竟仍是刺向毫无防备的白衣少年,“此事都是因你而起,杀了你灵琦自尽陪葬就是!” 区区六百丈的距离对陈仲平而言几乎可以转瞬即至,先前他以三尺翠竹为兵刃最早刺出那一剑的时候,其实人还在数千丈之外,因此才被那来历不明的山河鼎硬生生挡下来。如今天机子到了近处,本想先杀那黑衣老妇,可赵灵琦丧心病狂骤然出手,他要是不阻拦,不是陈无双毙命当场就是谷雨舍 (本章未完,请翻页) 身护主,不论谁死都是司天监的巨大损失。 五境十一品的高人修士手段毕竟不是常人可猜度,紧要关头陈仲平双手各掐指诀,左手剑指激出一道青如海波的剑气直刺五官扭曲的赵灵琦,右手剑诀却召回那截翠竹疾追独臂修士后心而去。在他看来,司天监毕竟与驻仙山同为天下正道修士宗门,那女子剑修见势不好自然会回剑防守先保住自身性命,纵然陈无双跟她有些过节,一个六品剑修也不会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还对少年不依不饶,这是攻敌所必救。 可他没想到的是,赵灵琦竟然对那道剑气不管不顾,狠了心要拼死先杀陈无双,哪怕是跟他同归于尽!等陈仲平讶然从她眼中看出那种毅然决然的情绪时,再想去拦截就已经来不及了,“无双小心!” 赵灵琦含恨出手的实力甚至有些超常发挥,那柄刺出去的长剑如同流星一般迅疾,谷雨根本来不及反应,危急时墨莉竟然猛地转身,想将陈无双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去挡下那一剑,没想到这时最先出手的却是争斗一开始就受了伤的常半仙。 六枚泛着微光的承天通宝先后撞击在赵灵琦佩剑的剑身上,清脆声响好似山间泉水叮咚,那柄剑被撞得力道大减、随之一歪,竟好巧不巧避开黑裙少女纤细的腰肢,噗嗤一声刺入陈无双下腹,少年愕然痛呼,涌出来的鲜血顿时浸透了如雪白衣。 “公子!” “无双!” 谷雨和墨莉几乎是同时出声,侍女扔下沈辞云就回身扑了上去,这才想起从香囊里取丹药往他嘴里塞。常半仙委顿瘫坐在一旁,虚弱道:“没良心的丫头,你家主子死不了,再不管我,老夫可就真撑不住了···” 陈仲平眼见如此,心头尽管怒意滔天,可刺向赵灵琦的那道剑气最后还是收回了九成九的力道,饶是如此,仅剩的余威也把有心求死的驻仙山女子剑修右肩洞穿。赵灵琦却仿佛浑然不觉,见陈无双果然还是没躲过她这一剑,竟仰天大笑着流下泪来。 程云逸已经赶到近处,叹息一声面色苍白地挡在门下一众弟子之前,拱手道:“仲平师兄,听我解释···”陈仲平往北瞧了一眼,那截翠竹最终还是没有击中独臂修士,他头也不回挥袖甩出那尊三足香炉硬挡了一剑,付出喷了一大口鲜血和留下山河鼎的代价之后,带着黑衣老妇血遁而逃。 邋遢程度不次于常半仙的陈仲平冷冷扫了程云逸一眼,寒声打断道:“你且在此等着。若是我徒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八人就都到黄泉下面伺候着去吧!驻仙山···当老夫是泥捏的不成!”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八章 可敢接老夫一剑? 陈仲平阴沉着脸走上近前,目光在沈辞云跟墨莉身上微一停留,就毫不顾忌高人形象地蹲坐在陈无双身旁,仔细端详着那把仍插在少年小腹处的长剑,随即伸手搭上陈无双脉门以自身雄厚真气缓缓渡入,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笑骂道:“就知道这小王八蛋比老夫的命还硬。” 谷雨急切间恭恭敬敬低头行礼,愧疚道:“都是谷雨该死,没护住公子···请二爷责罚!”陈仲平却笑着摇摇头,道:“想来是花···逢春公在天之灵护佑,这一剑险险避开了脏腑。伤是不轻,可有老夫在他就丢不了性命。” 听到这句话,不说墨莉、沈辞云以及常半仙等人,连面色阴晴不定的程云逸都放下心来,只要陈无双死不了,陈仲平兴许就不会太过难为驻仙山这群弟子。十年前正在这百花山庄门前,程云逸的兄长程云鹤所率领的一众年轻修士被人屠戮一空,若此事再度重演,无论是他还是驻仙山,都承受不起。 “师父啊···您老总算是靠谱了一回。”陈无双有气无力地笑着,沈辞云勉强忍着伤势站起身来,跟脸上还带着泪痕的黑裙少女一起拱手见礼道:“孤舟岛门下沈辞云、墨莉,见过前辈!”陈仲平目光扫过二人,笑着点头道:“都是好孩子。姓墨的侄女,你爹当年跟老夫也有些交情,叙旧的话稍后再说。” 随即陈仲平转眼瞧着出手救下自家弟子的常半仙,阴阳怪气道:“别在那边瘫着装死。你倒有本事,找到老夫弟子头上来了,我明着告诉你,无双是我弟子不假,也是下一任的观星楼主,你那套玩意儿另寻个传人去,别打他的主意。” 邋遢老头梗着脖子,不服气冷笑道:“你的弟子?要不是常某人三番两次出手相救,这时候那小子都被人挫骨扬灰了,司天监第一高手···好了不起?”谷雨刚想出声帮着解释几句,毕竟一路上常半仙确实出力甚多,她不能眼看着陈仲平跟他起了误会。 侍女没想到刚要开口,就见陈仲平也不回头,出手如电般一把攥住赵灵琦的佩剑,噌一声从陈无双血肉中拔出来扔了出去,随即右手并指成剑,带出一串残影在少年伤口周围连点数下,竟然在血液飞溅出来之前生生将之压制住,而后袖中左手拿着一个小瓷瓶就往其伤口处洒去,纯白色的粉末遇血即溶,一连串动作做完,陈无双才痛呼一声。 “这一剑,老夫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会替你讨回来,你别昏过去。”陈仲平把他交在谷雨手里扶着,站起身来又走到沈辞云面前展颜一笑,孤舟岛的青衫少年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就见他右手四指带着迷蒙青光从自己腰间轻拂而上,好似信手扫琴弦一般,随即就感觉体内涌入一道极为强横的真气,瞬间将断骨推送至原本位置,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刹那间沁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墨莉眼前手快扶住他,恐怕当时就站不稳跌倒在地。 陈仲平这才微微一皱眉,道:“谷雨那里应该有我司天监的续骨丹,老夫帮你复位了断骨,内伤想痊愈还得静养些日子。不过···你经脉之中的真气不弱于寻常八品修士,恢复起来或许能快一些。”沈辞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身上的疼痛果然比刚才减轻了很多,“辞云多谢前辈。” 陈仲平多看了他几眼,似乎是想到什么,摆手道:“不用谢老夫,你跟无双···确实有缘。”一句话说罢,他缓缓朝驻仙山众人走去,过程中从袖子里甩给常半仙一瓶丹药,道:“司天监从来都是恩怨分明,这回老夫跟家兄陈伯庸都承你的情。常老头,你得好好活着,可别死在我前面。” 邋遢老头接过丹药来毫不犹豫服下两颗,嘿笑道:“你们兄弟俩加起来,都活不过我。”陈仲平信步走到程云逸面前一丈处站定,回头笑道:“人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事老夫信你。” 出声的同时,他右手朝远处一招,那截三尺长的翠竹倒飞回手中,悻悻道:“前些日子老夫跟楚鹤卿打了个赌,把随身佩剑输给他三个月时间,无奈之下才从他院子里就手折了根顺眼的竹子,否则那二人决计逃不出性命去。姓程的,你说是也不是?” 程云逸来的时候已经亲眼看见,赵灵琦等人先前所说的那独臂修士露面救走了邪修妖妇,现在自然知道陈无双在山神爷石像前所解释的那些句句属实,用奇门香炉法宝的人的确不是司天监暗中培养的死士,陈仲平针对他最后刺出的那一剑毫不留手,绝非作假。 尽管是这样,自己门派中的弟子赵灵琦还是对陈无双下了死手,万幸那少年命大只是受了伤,如果他真死在这里,不光程云逸跟其他七名年轻修士都抵抗不了陈仲平的滔天怒意,司天监恐怕连整个驻仙山也不会放过,就算掌门能平息此事,也得付出难以想象的重大代价。 “仲平师兄,这都是误会··· (本章未完,请翻页) ”程云逸狠狠瞪了失魂落魄呆在一旁、犹自怨毒盯着陈无双的赵灵琦一眼,涩声道:“你听我解释。”谷雨见陈无双脸上渐渐有了几分血色,再压抑不住心中愤怒,将自家主子交给墨莉,冷笑着走上前来,“误会?” 侍女有了陈仲平撑腰,恨不得一人一剑将眼前所有驻仙山的人全都刺死,咬牙道:“程前辈,那天当着山神爷的面,你强逼我家公子以毫无真气之身,硬接了驻仙山五品剑修孙清河一剑,当时公子没跟你说过这是误会?” 谷雨越说越气,抬手指着赵灵琦恨道:“要不是公子福缘深厚、自有天佑,那一剑就会要了他的命!好不容易养好伤,云澜江上又是这姓赵的带人在后面穷追不舍,到后来竟然胆敢勾结那邪修妖妇一起来下此毒手,这也是误会?” 侍女口中每吐出一个字来,程云逸就发觉陈仲平的神情冷上一分,等谷雨说完,五境十一品的剑修浑身气势鼓荡不休,头顶上迅速风云变色,明朗的天空骤然生起层层灰云来,随着陈仲平逐渐加快的呼吸节奏剧烈翻涌。 修士踏入五境之后就有搬山移海之力,自身气息甚至能引发天象变化,大周境内除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慕仙和刚刚晋升十二品的任平生之外,陈仲平几乎可以视为万人之上的绝顶高人,曾经压得陈无双不得不低头的八品修士在他面前,连一丝抵抗的情绪都不敢生出来。 “程云逸,老夫只问你一句话。谷雨所说的,你可承认?”陈仲平就松松垮垮在这那里,语气极为平淡,驻仙山的弟子却好像看见一座直插云霄的险峻高峰凭空突兀出现,别说想要攀登上去,甚至连抬头望一眼山顶的勇气都没有。 谷雨最后补上一句,“谷雨虽然身份低微,不过是公子的一个侍女。但也曾在山神爷面前说过,前辈厚赐,司天监总有回报的时候!”话音刚落,云层中轰隆一声霹雳炸响,常半仙吓得一激灵,喃喃道:“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谷雨这丫头忒记仇,以后老夫万万不能惹她···” 程云逸脸色变幻着没有出声,陈仲平忽然轻声一笑,右手持着翠竹扬手一撩,天青色磅礴剑气朝天而斩,登时击散眼看就要落下雨来的厚重云层,阳光倾洒而下,照在他懒洋洋的脸上,“程云逸,你我是平辈相交,打你不算以大欺小。就用驻仙山定下的规矩,可敢接老夫一剑?” (本章完) 7017k 第一零九章 一剑之威 陈仲平手持一截笔直的翠竹懒散站在四扬的尘土之中,陈无双一时间竟然感觉山谷内所有声响都安静了下来,耳中能听见的只有坐在地上扶着他的墨莉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天上的云层没来得及落下一滴雨水就被青冥剑气击散,阳光下的驻仙山众人却如同置身隆冬大雪一样,遍体生寒。 程云逸喉结动了两动,不说他八品的修为比陈仲平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随身多年的佩剑早就被青冥剑气斩断,如今手无寸铁,想在那根不起眼的翠竹下保全性命连一成把握都没有,只好服软道:“程某这点道行,哪里是···仲平师兄的对手?种种缘由都是因那来历不明的独臂修士而起···” 陈仲平眉头一皱,抬手以三尺翠竹轻轻朝前一点,明明动作轻缓得连一只蝴蝶都能躲过去,程云逸身后的赵灵琦却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惨叫一声,只觉一股不可匹敌的真气从心口涌入,顷刻间将她体内经脉连同丹田气海全部撕裂,随即七窍中同时流出血迹来,一身修为化为乌有。 “这女子存心歹毒,老夫废了她修为,省得日后再为驻仙山招惹是非。程云逸,你若是不敢接我一剑,便自去废了其余六人修为,带着他们滚回燕州。若是应下这一剑来,自此老夫不再为难驻仙山,他日无双修为有成,自会再上门要个说法。” 常半仙已经压住伤势缓过气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去附近捡起赵灵琦那柄还沾染着陈无双血迹的长剑,一步三晃走到程云逸面前扔过去,笑道:“不用谢我,老夫也是那日在山神爷面前见你用这柄剑还算顺手,竟能刺入石壁数寸之深,想来应是驻仙山了不得的利器,说不定能借此神兵之威就此杀了陈仲平这恃强凌弱的老匹夫。” 程云逸木然接住那柄剑,凄然回头看了眼身后一种驻仙山弟子,不禁悲从心来,竟然想到或许是百花山庄这个地方于驻仙山弟子是大凶之地,于他程家两兄弟更是劫难所在。这个在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名门正派中身居长老之位的八品修士,苦笑一声持剑当胸而立,“程某不才,领教仲平师兄青冥剑诀。” 陈仲平点头道:“倒是条汉子。放心就是,老夫只出一剑,不会再对其余晚辈动手。”随即右手陡然发力,转瞬漾起层层叠叠的迷蒙青光,整座山谷仿佛被万顷碧波所淹没,除了他手中的那截翠竹竟然在竹节处生出新芽来,举目望去似乎生机遍绝,荒凉气息弥漫笼罩数十里方圆。 沈辞云瞧着眼前一幕悠然神往,轻声道:“我怎么觉得···那根竹子比无双手里的惊鸿剑还要锋锐难当。”常半仙兴奋地吐了口唾沫,道:“小子,你且看好了吧,陈老头的青冥剑气跟谷雨那丫头完全不是一回事。不过这老货好像没有出全力啊。” 陈无双勉强以重伤之躯散出神识,牢牢锁在师父手中竹枝上,对于十一品太虚境的剑修而言,五境之下皆可视为蝼蚁,用剑也好、用竹子也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就算陈仲平拿着一片柳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斩杀程云逸。 “公子,那姓程的必将死于二爷剑下,咱们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返身走回来的谷雨义愤填膺,这才想起来从香囊取出装着续骨丹的瓷瓶交给沈辞云,又摸出几粒丹药递给墨莉,先前她们二人为挡住那妖妇的毒功也受了些内伤。陈无双喘了口气,摇头道:“师父不会杀了他,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程云逸的八品修为,多半保不住了。老常啊,老常,别光顾着自己喝···把酒葫芦扔过来。”? 程云逸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左手掐了个繁复的指诀从剑身上一抹而过,随着陈无双残留在其上的血迹被抹去,长剑微微一颤发出阵阵嗡鸣,纯白色剑光旋即腾起,强行将身周两尺范围内的青色剑光逼开,如同苍茫大海中一处勉强露出水面的小岛。 陈仲平没有去看对面的驻仙山长老,而是低头盯着那截翠竹上刚刚生出的两尖新芽,良久才轻咦一声,听不出是笑还是叹息,右手缓缓斜举至胸前,从左到右平着划出一剑。原本铺天盖地般静静悬停的青色剑光陡然回缩,聚在竹枝尖头形成一道深青近紫的剑气,斩向程云逸。 程云逸双目精光一闪,吐气开声将体内真气猛然全部灌注进长剑之中,炽烈的白色剑光大盛间几乎如同手握着一轮太阳,自上而下狠狠斩出。出人意料的是,一紫一白两道强横剑气交汇时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紫色剑气甚至没有一丝迟滞,好似烈焰融雪般,在接触的刹那就将耀眼的白色剑气消弭于无形之中。 而后,像是三月里洞庭湖上的拂面清风一样,掠过程云逸所站的地方,只略微吹动了他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继而悄然消散。甚至连他身后的年轻修士都没有任何感觉,这虎头蛇尾、色厉内荏的一剑就自行散去了。 陈仲平走到徒弟面前,把手里的那截翠竹递过去,道:“徒儿啊,楚鹤卿家的竹子果然不凡,快快收起来,这东西到时候拿去提亲都够分量了。”陈无双苦笑着抬手想接,却发觉使不上力气,倒是墨莉不见外地双手接过来,仔细打量两眼,塞进少年怀里去。 常半仙不敢置信地看着不远处毫发无伤的程云逸,讶然道:“这就完了?”这四个字话音很轻,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程云逸也终于从木然中回过神来,慢慢低下头看自己的身体,连衣服上都还是很干净,没有破损之处。 陈仲平冷笑一声,“你这不识货的叫花子懂个什么?老夫给徒儿出气岂会轻饶了他,想要重新修回八品境界,他至少得闭关三年。”程云逸好像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点头一笑,突然身子往前一倾,拄着剑单膝跪下,接连大口喷出血来,“程某···多谢仲平师兄手下留情。”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当然清楚,陈仲平那看似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没伤及肉体,却将他体内的经脉斩断半数,一身八品修为的磅礴真气已然流失了四成之多,能保住四境就庆幸不已,就算自行疗伤修复经脉,日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初入七品的实力了。 陈仲平所说的闭关三年能恢复过来,程云逸都不敢奢望,依他自己的判断,没有五六年潜心静修的话,也许此生再也无缘八品境界了。他心如死灰地从怀里摸出丹药来,颤抖着手送到嘴边服下,而后踉跄着站起身来,看向身后七名年轻弟子,颓然道:“带上赵灵琦,回燕州去吧。剑山···老夫去不成了。” 此时的赵灵琦双眼空洞没有一丝灵动,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被没有受伤的同门修士扶着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伸手夺下那人手中佩剑,凄惨叫了声:“柳师兄,我来陪你!”说罢就抬剑往自己咽喉处抹去,程云逸想阻拦眼看都要来不及。 陈仲平反手屈指一弹,一道真气电射而出,叮一声将赵灵琦手里那把剑从剑锷处击断,明亮如镜的剑身垂直坠落,插在她脚下泥土之中,“要自尽回了燕州再动手也不迟,莫要污了此处如画一样的景致。老夫废了你修为,驻仙山也不是没有办法医治,等你修为有成若还是想不明白,再来京都司天监找无双就是。” 程云逸长长一叹,刚要举步御空带众人离去,陈仲平又道:“程云逸就罢了,其余年轻人一身修为没用到正处,妄称正道修士。眼下雍州情况异常,如果有心做些世人称颂的事,不如去北境奋勇杀敌,才不负所学。” 程云逸深深回头看了他一眼,“受教了。待回燕州跟掌门师兄禀明情况,程某就让他们几人奔赴雍州军中效命,还望···无双公子高抬贵手,看在驻仙山千年间除魔卫道的份上,自此一笑泯恩仇吧。” 陈无双浅浅一笑,道:“无双有伤在身,不能···不能起身恭送程师叔和诸位师兄,日后若是有缘与诸位并肩杀敌,还···请师兄们不要计较先前误会。”谷雨仍是一脸怒气,对自家主子说的话不以为然,只是碍于陈仲平在场才没有再发作。 驻仙山众人表情各不相同,有恐惧、有庆幸,也有笑意,跟在程云逸身后御剑而起,数道剑光越过山谷北面的峰顶,一刻不停朝燕州方向而去。他们离去之后,陈仲平立马换了一副表情,嘿嘿笑了两声,朝孤舟岛女子剑修墨莉道:“墨侄女,老夫看你应是还未有婚配?这根竹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物,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就跟你爹爹说是陈仲平替徒儿下的聘礼如何?”  7017k 第一一零章 天一净水 如约返回来的民夫人数比之前多了不少,得知有人要在山谷里重修一座百花山庄,甚至有年纪大一些的工匠们愿意不收工钱前来帮忙,陈无双感慨着都是多年前曾受过花家恩惠的百姓,也就没有拒绝,只是嘱咐常半仙该给的银子一定要给。 断了几根肋骨的沈辞云,伤势不比上回硬接了孙清河一剑的少年轻,可他毕竟是有真气在身的六品修士,就算没喝过猎户家珍藏的虎骨酒,在司天监续骨丹的帮助下恢复速度也很快,五六天功夫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一天到晚忙里忙外。 陈仲平得知他们准备要在这里重建百花山庄之后,独自在茅屋里沉默了一天,等再出来的时候说要亲自选址,常半仙这可就不干了,二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陈无双想了个法子,让他们回茅屋里互不相见,而后各自施展本事定个地方,再由四个年轻人评选。 没想到的是,二人的意见竟然极为统一。常半仙率先出手,六枚铜钱在废墟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婴儿手掌大的圆心,而那截让墨莉很尴尬的翠竹就插在正中间,这就没什么可争的了,众人当即决定以此为中心定址。 民夫们这次从城镇带来几把竹制的躺椅,脸色还有些苍白的陈无双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坐在茅屋门前晒太阳,笑吟吟听着一左一右两个老头不时地斗嘴,陈仲平显然早就知道常半仙的身份,但半句也没跟自己徒儿提及,少年也索性不再多问。 “常老头,你是打算把那些不入流的本事,传给沈辞云?”陈仲平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常半仙犹豫着点点头,目光落在青衫少年忙碌的身影上,轻声叹了口气,“是有这么个打算,可···中间还隔着个孤舟岛呐,此事从长计议吧。” 这话陈无双听过两次,也不以为意,笑问道:“师父,您老出京,是为了我上剑山的事?”早在洞庭湖官卖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接到过陈叔愚的飞鸽传书,得知了陈仲平出京,这两个月来却不知道神神秘秘的不靠谱老头去了哪里。 陈仲平迟疑了片刻,道:”本来老夫确实是想去剑山助你一臂之力,现在是去不成了,苏慕仙既然下了山,我得先想办法去找他。“陈无双已经把那柄无法收进储物法宝的惊鸿剑交给了他,也把在白马禅寺得过苏慕仙指点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陈仲平对此不置可否,倒也认为二尺七寸的惊鸿剑不适合他用。 “那···南疆的事?”陈无双想知道师父对越秀剑阁还有任平生的态度,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如果真能不再受严安所说的阵法拘束,司天监终究不能置身事外,他不信陈伯庸没有安排应付的手段。 陈仲平扬声招呼沈辞云等人一声,才嘿笑道:“那什么结穗人不是说了吗,剑山阵法最少还能支撑一年时间,现在不用管它。”等几人都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来,他才懒懒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沉吟着道:“你们···听没听过天一净水这个名字?” 沈辞云跟墨莉都是茫然摇摇头,反而看向陈无双,想从少年表情上判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注意到常半仙听见天一净水这四个字脸色一变。陈仲平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辞云身上,良久才出声道:“天一净水,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中此毒者无药可医、无法可救。当年你娘···就是死于此毒,花千川应该也是一样。” 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登时呆若木鸡,不可思议地盯着陈仲平,颤声问道:“前辈···认得我娘?”他从小跟爹爹在村子里相依为命,自然知道娘亲生下他不久之后就撒手人世,没想到陈仲平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能认识他娘,这么说来,他的身世似乎不算是个秘密。 陈仲平伸手一招,常半仙身旁的酒葫芦就直直飞了过去,他拧开塞子灌了一口,眼神在远处忙碌的工匠群中飘忽不定,“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沈廷越就带着你娘四处求医,空相秃驴束手无策,又进京去找太医令楚鹤卿,老夫当时在场。” “楚鹤卿修为不次于我,医术更是能称得上天下第二,可他仍然无计可施。他说那天一净水,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中毒者修为越深、发作的就越快越狠,到最后甚至会迷失心智而亡,就算是段百草也救不了。所以你爹才心灰意冷···” 沈辞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觉识海中一片空白,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也恍然不觉,“爹爹他···”陈无双感同身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问道:“师父,花千川也中了这天一净水之毒?他不是在这里被人杀害的吗?” 陈仲平苦笑一声,沉声解释道:“花千川到底是不是中了这毒,只是老夫与楚鹤卿的猜测,不过想来也八九不离十。百花山庄未灭之前,他在中州白马禅寺左近,无缘无故出手斩杀驻仙山七名年轻弟子,据那群秃驴的说法,他当时恐怕是失了心智才做下这等事,而后才被程云逸的兄长、当年就有八品修为的程云鹤带人找上门来,结果跟花家上百口人一并惨死在此。” 常半仙低低哼道:“天一净水、离恨仙丹···确实都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 先前从没听说过天一净水为何物的沈辞云,听见邋遢老头这句话却浑身一震,一双凤眼猛然睁大道:“前辈,你刚才是说,离恨仙丹?” 常半仙缓缓点头道:“这都是鲜为人知的陈年旧事了,修士都听说过三十三重碧落、一十八层黄泉的说法,第三十三重天就叫做离恨天。二三十年前,曾有过修士声称得到过上界仙人传承,其中就有几枚离恨仙丹,据说此丹不仅能解百毒,还能使修士实力大增、真气暴涨,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沈辞云听完就沉默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紧攥的双拳在袖中微微发抖。墨莉随即出声问道:“不是质疑两位前辈所说,只是这种上界仙人传承之类的事总归难以让人信服,辞云的···娘亲,怎么会中了这种毒?” 陈仲平唏嘘道:“不光你不信,老夫听楚鹤卿说天一净水不是人间应有之物的时候,最早也是不太相信。可现在回过头去想,百花山庄的覆灭或许与此有关。如今大周同时面临着南、北忧患,按理说苏慕仙是不该下山来的,他想必是查到了什么也说不定,所以老夫才要去找他。” 一时之间,陈无双心里生起无数种念头来,皱着眉不停地思索,他不久之前才刚刚在白马禅寺见过苏慕仙,这位当代剑仙确实超然世外不太愿意插手大周的事情。可师父话里的意思却是在说,大周眼下被雍州跟南疆夹在中间,两边各有忧患,他才不该下山,那···苏慕仙常年远居西北昆仑,难道与大周江山有什么隐秘的关联? 而且,大周建国一千三百余年来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修士渡劫飞升,此事司天监的记载极为详细,绝对不会有假。跟所谓的上界仙人有关的事,只有传说中两百年前逢春公曾斩杀过五个半仙人,既然是这样,那些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的天一净水、离恨仙丹之类,又是从何而来的? 陈仲平怀疑十年之前百花山庄的覆灭与此有关,是否就是在说,那两样东西是逢春公斩杀仙人而获得的,从而流传下来被少数修士所知?如果真是这样,天一净水、离恨仙丹都该被珍藏在百花山庄才对,沈辞云的娘亲以及花千川怎么可能中了这种毒? 沈辞云慢慢抬起头来,双眼中一片通红,声音嘶哑道:“那些···自称是来自黑铁山崖的蒙面人,就是为了离恨仙丹,才出手灭了花家满门···我···我知道的。” 青衫少年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动容,只是与陈无双、墨莉和谷雨不同的是,两个衣着都很邋遢的老头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黑铁山崖到底是个门派还是个地方都不太要紧。”陈仲平坐回躺椅,手指轻轻敲打着竹制的扶手,语速极慢道:“从你娘跟花千川先后中毒的事来看,这些人明显是针对苏慕仙而出手,他们的最终目的···辞云啊,老夫本不该现在说起这些,你才只有六品境界,修为远远不够,卷进去没什么好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眼下要做的是尽可能提升实力,才有机会查清楚这里为什么会变成一片废墟。” 陈无双忽然轻声一笑,“辞云,你我二人一见如故,又是患难之交,不管我是陈无双还是观星楼主,都会帮你帮到底。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常半仙瞥了一眼犹自拎着他酒葫芦的陈仲平,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师徒俩一个德行!你帮他,就是帮你自己。”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一一章 谜团重重 “虽然司天监乃至白马禅寺跟驻仙山,都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多有猜测,但其中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花千川才知道了。原本老夫跟苏慕仙一样,都以为天一净水会是唯一可用的线索,但现在,我怀疑你们之前碰上的那个妖妇跟独臂修士,很有可能就是黑铁山崖的人。” 陈仲平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那天黑衣老妇眼见挡不住三尺翠竹,曾喊过一句老身若是死了,主上面前姓顾的也讨不了好去,然后那独臂修士才现身出来救她,仓惶逃窜时所遗失的那尊山河鼎就在常半仙屋里放着。 由此可见,独臂修士跟黑衣老妇就算不是师出同门,也定是在同一个人手下做事。而且更让人笃信的理由是,常半仙跟陈仲平以及驻仙山的程云逸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那两人的名声,这压根就不合常理。 能修到八品境界,无一不是声名显赫的高手,黑衣老妇跟那独臂修士之前没人见过,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二人极少在大周境内走动。再结合程云逸所说的,驻仙山众人正是因为追杀那条南疆玄蟒才惹出来姓顾的独臂修士,而十年前沈辞云曾亲眼见到黑蟒,就跟随在屠灭百花山庄的那群蒙面人身边,由此推断,那二人是黑铁山崖门人的可能性确实极大。 陈无双回忆起在拨云营瘸腿老卒酒肆门前发生的事来,斟酌着道:“我们第一次碰上那妖妇的时候,她正在追杀康乐侯家的小侯爷。后来见到我手里拿着苏昆仑的惊鸿剑,才转而对我穷追不舍,还说过拿了我回去请赏比许佑乾更值钱的话。这么分析,如果他们真是黑铁山崖的人,那黑铁山崖先后针对苏昆仑、百花山庄、康乐侯以及司天监下手,必然所图不小,其实力也可想而知啊。” 常半仙摇摇头,道:“依老夫看,他们倒未必是针对司天监下手。暂且把许家抛开去考虑,黑铁山崖覆灭百花山庄时,花千川跟沈判官都惨死在这里,苏慕仙的大弟子宁退之又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妖妇恐怕是认出惊鸿剑之后把你误当成了苏慕仙新的传人,这才要拿你回去请赏。” 说到这里,邋遢老头突然面色大变,不由自主惊讶地望向陈仲平,“这么说···是那个当年侥幸逃出去的?”陈仲平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指使谷雨去溪边打水泡上一壶茶,才道:“司天监早就怀疑他不会形神俱灭。如今看来,他不是藏身于南疆,就是苟活在漠北···难怪···” 陈无双听两个老头说得含含糊糊,皱眉问道:“你们说的是谁?”常半仙幽幽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就被陈仲平拿酒葫芦砸了一下,打断道:“常老头,如果事情真是涉及到···那个人,就绝对不是你我可以起卦推算的,你要是还想留着嘴喝酒,就别乱嚼舌头。” 邋遢老头悻悻然止住话头,唉声叹气转身径自回了茅屋里闭上门,显然是怕陈无双或是沈辞云再追问下去,索性一走了之。陈仲平这才扫了一眼身前四个少年,语重心长道:“都是些还不作准的事情,你们谁都不要多问,回了孤舟岛也不要提及方才我跟常老头的谈话。老夫这就动身去找苏慕仙去,你等好自为之安心修炼,等剑山采剑结束,各自回门派去吧。辞云,你的身世今后不可再轻易告诉旁人知道,百花山庄的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无双一听他这就要走,忙作势要站起来,墨莉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陈仲平出声拦住,“据老夫推断,剑山开启的日子提前了不少,大概会在明年二月。那两个邪修虽然逃了去,但眼看着天下正道修士都会往云州而来,他们不会再敢露面,你等也不要去旁处闲逛,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就在此处盯着重建百花山庄吧。” 几个少年各自点头答应,陈仲平忽然对着墨莉一笑,“墨侄女,回去告诉你爹爹,就说司天监来日自会让陈季淳去孤舟岛替无双提亲,让他多备些好酒陪嫁才是。”说罢身形陡然拔高,转瞬就消失在山谷之中,惊得一众民夫慌忙跪下磕头行礼,这才知道原来这吊儿郎当的老头是活神仙一样的高人修士。 墨莉登时恼羞地俏脸通红,恨恨一跺脚也转身回了茅屋不肯出来,谷雨笑着摇摇头自去溪边打水准备饭食,只剩下陈无双跟沈辞云面面相觑。一壶茶喝完,沈辞云才从恍神的状态中缓过来,“两位前辈所说的···无双,你怎么想?” 陈无双苦笑着道:“我师父跟老常,应该都已经猜到了黑衣老妇的那位主上,或者说黑铁山崖的主事人究竟是谁,可就是不肯明说出来。辞云啊,我师父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但不会在这种事上故意隐瞒,想来是有不能告诉我们的原因,沈叔父的死···跟百花山庄覆灭的事,即使知道了真相到底是什么,凭你我二人现在的本事也报不了仇,徐徐图之吧。” 沈辞云失望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呆坐了片刻又去跟民夫们一起干活,好像多搬一块石头,他心里对亡父跟花千川等人的思念就能少一分。陈无双让谷雨把那截翠竹拔了回来,拿在手上细细摩挲,尽管劝沈辞云不要继续多想,他自己却忍不住去反复揣摩陈仲平、常半仙话里没说完的意思。 常半仙刚才推测说,从种种迹象上来看,神秘的黑铁山崖所做的事情,多半是针对昆仑山上的当代剑仙,可他十二品的修为实在让人望而兴叹,只好转而对付花千川、沈廷越,甚至是拿着惊鸿剑的陈无双,为的就是要断了苏慕仙的传承。 从他们能屠灭花家满门,以及黑衣老妇、独臂修士的修为来看,不知到底在何处的黑铁山崖实力深不可测,若是放在大周境内或许是不逊色于司天监的存在。黑铁山崖究竟在哪,陈无双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了些许猜测,严安说那条南疆玄蟒是被人从剑山阵法之内带走的,也就是说黑铁山崖并不在南疆十万大山深处。 不在大周境内也不在南疆,能剩下的只有东海、南海和漠北等人烟罕至的地方,而漠北前不久,才有一个修士引发天地呼应踏足十二品境界。想到这里陈无双心里就一沉,显而易见,能把黑衣老妇、独臂修士、南疆玄蟒收为己用的修士最低也得是五境修为,黑铁山崖···或许就在漠北! 这件事听起来尽管让人难以置信,但抽丝剥茧的层层分析,却合乎情理之中。如果陈无双猜的没错,那私下里招募阴风谷这种邪修的安北侯爷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他想用拥兵自重不假,可如果不是担心漠北妖族趁机反扑,仅凭雍州的二十万精兵,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也不是没办法抵挡。 这些暂且不提,从那黑衣老妇的口中不难听出来,要不是凑巧遇上陈无双、沈辞云等人,她原本是打算要擒下许家的小侯爷回去领赏的,这么说来,黑铁山崖下一个要针对的就是楚州富可敌国的康乐侯爷。那么在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里,许家又是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陈无双坐在躺椅上想了很久,只觉得种种解释不清的事如同聚成了一团浓雾,越想看清反而越看不真切,最终怅然一笑,不出意外的话,眼下自己跟沈辞云已经被动地陷了进去,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一个肩上担着司天监陈家所下的赌注,谁也抽不出身来了。 天色渐晚,近二百民夫工匠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准备吃饭休息,陈无双回头朝茅屋里的黑裙少女喊道:“墨姑娘,我觉得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不如今晚你再教我练剑如何?”  7017k 第一一二章 与剑法有关的心事 听以前来过这里的工匠说,山谷里那条流水潺潺的溪流叫做浣花溪,雨水大的时节会打落上游沿岸两侧树上的花瓣,顺着水流绕过百花山庄门前往东而去。墨莉很喜欢这个名字,甚至想着要是不回孤舟岛的话,等新的庄园建起来,就在这里常住也好。 残月如钩挂上中天,陈无双跟墨莉逆着溪流往上游走出一里多路,直到确定练剑不会被民夫们看见才停下脚步,陈仲平临走的时候带走了苏慕仙的惊鸿剑,白衣少年只好用他留下的那截三尺翠竹习练剑法,尽管长短跟寻常修士的佩剑差不多,但分量却轻飘飘的很不趁手。 墨莉坐在溪水旁,看着陈无双一招一式演练完她之前所传授的那两套孤舟岛的入门剑法,满意地点头道:“这两套剑法虽然招式简单了些,可囊括了钩、挂、点、挑、刺、撩、劈等用剑七法,你学是学会了,但火候上总归是差了些,在学会御剑术之前还得勤加练习才是。” 陈无双回身坐在她旁边,拿着手里的翠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水面,好奇道:“火候差了些?具体是差在哪里?”少年觉得墨莉所教的剑法,比司天监的听风四十三式要容易学得多,他练过几天之后已经能够一气呵成、气息不乱地连贯使出来,还沾沾自喜以为天赋过人,没想到在黑裙少女眼里还是不太尽如人意。 “你从司天监长大,所见的都是御剑当空的修士,是不是以为只要学了青冥剑诀之类的一流御剑术,就能所向无敌了?”墨莉顺手从身边摘了朵浅紫色的野花,笑道:“同样是青冥剑诀,等你到了六品境界绝对不是谷雨的对手,这就是因为你练剑法的时间太少,对如何用剑的理解不够。” 陈无双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呼吸可闻的幽幽清香也不知是来自于墨莉,还是她手上把玩着的那朵小花,“我听谷雨说过,练剑法是为了御剑术而打基础,剑法练得越熟,御剑的时候才能越如驱臂使。” 墨莉好看的一双眼睛弯成月亮模样,道:“正是如此。剑法讲究快慢相兼、刚柔相含,剑随身走、以身带剑,你能练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的地步才算到了火候。”陈无双把她说的这两句话喃喃念叨了两遍,问道:“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我应该是做到了,气与神合是不是说,练剑的时候不能刻意控制呼吸节奏,而是要以灵识中的感应来引导气息流转?” 黑裙少女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三样其实你都没有做到。所谓形与意合,是指练剑时要注重圆润自然,每一招一式都不必被剑法固定的顺序所拘泥,只要出剑的姿势是顺应胸中剑意的,哪怕你自创几招加进去也不是不行,很多招式都有相应的变化,无非就是前人各自添加进去的。” 陈无双恍然耽误,难怪谷雨教他听风四十三式的时候,只说司天监这套剑法变化多端,却没有把后续的变招一一传授,只是让他反复习练揣摩那最基本的四十三招,原来是这个道理。少年又问:“那剩下的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又是什么意思?” “意与气合,是说练剑的修士要以自身的剑意为引领,顺其自然来调整出剑时的气息流转、吐纳节奏。难道你跟人动手的时候,人家会按照你所学剑法的招式顺序来配合出招?哪一剑该直捣黄龙、哪一剑该紧守门户,都在你一念之间,而你出招之前心里所产生的念头会受剑意影响,那天仲平前辈御剑而来,从头到尾都是只攻不守,这不是因为在场的人都伤不到他,而是他的剑意就是如此,所以才有剑气沛青冥的说法。” 墨莉顿了一顿,好看的柳叶眉一挑,继续道:“至于气与神合,其实就是修士的说法了,军中没有修为的兵卒就算会用剑也做不到这一步。修士丹田、经脉中所蕴养的真气有很多种应用形势,比如可以隔空取物、可以破开储物法宝的禁制存取物品、可以自行或替他人封闭血脉疗伤,外放出来就是三境修士人人都会的真气屏障,而以手中兵刃激发就会形成剑气或者刀芒、枪芒。” 白衣少年将手中三尺翠竹横在面前,问道:“那为何我师父能用这个使出来剑气?”墨莉轻声一笑,道:“能修到五境,对真气的理解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胸中剑意之盛飞花摘叶无物不可为剑,就算空着手,仲平前辈那样的修为境界也能施展出来青冥剑诀。” 说着说着墨莉就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声音渐渐小了很多,道:“至于这无根而发芽的竹子,你师父那天说是非比寻常的宝贝,或许是太医令养育的异种奇珍,听说楚鹤卿前辈自己的佩剑就是一柄竹剑,叫做蜻蜓。” 见说起这根竹子陈无双没有别的反应,墨莉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掬起一捧溪水低头撩在脸上,“气与神合,就是说用剑的时候体内真气如何运转、如何凝聚,都要与灵识中的玄妙感应配合起来。你与人对敌的时候不管是攻是守,出剑都要既符合灵识中对敌人动作的判断、对时机的把握,又要符合胸中剑意的指引,最后还得配合自身真气的调动,这样才能把每一剑的威力都提升到极致。” 陈无双先是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而后才觉得茅塞顿开,点头道:“你说的这些,好像对御剑术的指点更多。” 墨莉低低嗯了一声,清凉的溪水扑在脸上把发烫的感觉减弱了不少,好在少年目盲,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晕,“剑法跟御剑术是一回事,不过一者以手控剑、另者以气御剑。各门派御剑术的不同之处在于表现形式,而不在乎于招式。你想想,驻仙山那个赵灵琦以剑气幻化出无数松针来,所用的说到底还是一个刺字;谷雨以剑气凝聚出数丈高的巨剑来,无非就是一个劈字;你剑法练得烂熟于胸之后,再以气御剑施展出来的手段也更凌厉些。” 陈无双心思敏捷,一经点拨立即就明白过来,却又想起来沈辞云,诧异道:“那我怎么觉得,辞云练得那套剑法更像是刀法?而且···你们孤舟岛的御剑术定风波,既不是刺也不是劈,这是什么道理?” 明净月色下的黑裙少女楚楚动人,精致的五官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几乎占了山谷中的七分景致还多。墨莉明知道孤舟岛的功法不得私自外传他人,还是毫不犹豫地解释道:“辞云师弟在白马禅寺练的剑法不是孤舟岛所传,是专门配合他那柄很重的沉香剑而创的,剑重无锋,不适合走轻灵的点、挑、刺路子,招式大开大阖,所以你才觉得更像是刀法。” “定风波乃是孤舟岛开山立派的先祖所创,这门御剑术自然有不凡之处,跟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差不多,并非是谁都有资格修炼的。其剑势主要在于一个定字,用法主要是撩、镇、劈、挂,所以更长于守势,不像你家的青冥剑诀以攻伐为主。” 说完这些,墨莉迟疑着问道:“你···是真打算要帮辞云报仇?司天监可向来只为大周做事,极少插手修士门派之间的纷争,你如果真接任了观星楼主,可能就身不由己了。”少女的心思终究是要细腻得多,她听见陈无双要帮助自己师弟当然很高兴,但也对他的处境有些担心,毕竟司天监的地位特殊,那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终究是受大周皇恩封赏,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的道理谁都懂。 陈无双颓然叹了口气,仰面朝向天上弯月,“我不是陈家血脉,是师父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六岁那年才进了司天监···辞云好歹还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我连爹娘是谁都弄不清楚···”少年抬起手里那截翠竹指着茅屋方向,道:“我总觉得好像跟那座百花山庄有些关系,老常说帮辞云就是帮我自己,我信他。也许帮辞云报了仇,才能顺带着查清楚我的身世。” 墨莉这才明白,陈无双跟十余年前上岛的沈辞云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怜惜的感觉,她虽然不知道少年被陈仲平刚带回司天监时是什么样子,可她亲眼见过那时只有六岁的沈辞云战战兢兢的眼神和他不敢轻易跟人说话的模样。 陈无双说的对,沈辞云最少还知道爹娘是谁,也知道仇人就是黑铁山崖。可这个身份看上去让人艳羡不已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却对一切都毫无所知,而且连别人的神情、眼色都看不见,那时候的他该是如何无助,这十年中他的心里又有多少苦楚? 墨莉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但还是笑出声来,轻声道:“等采剑结束以后,我···跟辞云带你去孤舟岛转转怎么样?那里尽管孤悬海外,可也是四季如春呢。”  7017k 第一一三章 陈季淳欠下三两茶 大周景祯朝的第二任首辅杨之清是楚州河阳城人,也是继承了那位埋在拜相山上的程老大人衣钵的得意门生,若是按照修士的说法,他与当今天子算是师出同门,多年来执掌朝政尽心尽力,虽偶尔有风流之举但瑕不掩瑜,仍深受天下读书士子爱戴,无不敬称一声杨公。 他接掌首辅之位不久,皇帝陛下就有意将其封赏为侯爵,可杨之清以“公侯爵重、之清功薄”为由坚辞不受,后来得了个忠诚伯的爵位,赏了栋乌衣巷的宅子。 今年的天气冷得比以往早了些,刚进十一月不久,京都就下起了第一场小雪,五十多岁的杨之清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坐在书房里,含笑望着棋盘对面愁眉苦脸的陈季淳,道:“季淳啊,在老夫面前何必还有意藏拙,你可已经输了两局了,这局要是再不胜,明日可就得拿三两青山雪顶来。” 陈季淳苦笑道:“杨公说笑了,季淳属实是棋艺不精,何故有藏拙之说?唉,无双那贼小子临走的时候偷了不少青山雪顶去,剩下的那些我大哥看得比周天星盘还紧,这可如何是好。”杨之清摇摇头,忽然伸手把明显逼得陈季淳求胜无门的棋局抹乱,“你不善谋棋,却擅谋事,先师程公不止一次跟老夫私下里夸赞过的。” 陈季淳表情微微一滞,抬头望着面前相隔不足四尺的首辅大人,却见这位双鬓花白、鼻挺口阔的忠诚伯叹了口气,“季淳啊,方才老夫已让管家屏退左右,这间书房附近十余丈内没有隔墙之耳,你不必过于谨小慎微。有些事,我本想着问问镇国公爷,可···想来想去,你也住在乌衣巷,往来倒是还方便些。” 陈季淳侧耳听了听附近动静,果然除了窗外落雪声和屋里暖炉火焰嗡鸣再无其他声响,随即将棋盘上的棋子各分黑白,一枚一枚收好,“杨公要问的,下官哪敢不答?”礼部侍郎是三品官衔,自然要在当朝首辅面前自称下官,可陈季淳的用意却是表明态度,会对杨之清所问的事情有选择地回答,而非知无不言。 久经官场沉浮的杨之清哪里还听不出来,语气更和善道:“季淳,先师在日就与陈家交情不浅,老夫与镇国公爷也算心照不宣。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也不是圣驾之前,你我今日就着棋局说话,不分官职高低,只论年纪长幼,如何?” 他只字不提司天监,搬出已逝的程老大人来说与陈家的交情,不动声色间就把陈季淳的上一句话顶了回去,又道:“老夫痴长你几岁,倚老卖老想问的也不是国事。”说着起身迈步到一旁矮桌前坐定,桌上早预备好了四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在热水里的陈酒,“就当借酒赏雪,闲谈几句。” 陈季淳无奈收拾好棋子,移步坐到他对面,端起酒 (本章未完,请翻页) 壶先给首辅大人斟满,而后又自己倒了一杯,低头沉吟道:“不谈国事···杨公想知道的,是哪些事?”杨之清显然早有腹稿,当下也不隐瞒,直言道:“既然你拿不来三两青山雪顶,老夫就要问三件事相抵。第一件事,无双出京,真是只为去剑山采剑?” 当朝文臣之首虽然没有修为,但对修士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以他的地位当然知道司天监一千余年的积累堪称珍藏无数,如果只是为了给陈无双挑一把剑,根本没有必要让那少年冒险不远七千里路程去一趟云州,所以他心中一直对此有几种猜测,得问清楚才能确定。 陈季淳笑着摇摇头,道:“要不是那贼小子偷了我大哥的好茶去,三两青山雪顶季淳也不是输不起,罢了,总归还是因他而起。杨公,无双此去确实是为了采剑,不过司天监也有借此试探各方反应的意思在内。剑山之内藏剑无数,其中有一柄,对大周的局势至关重要,这事陛下是知道的。” 杨之清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皱起眉来,想不通的是天下剑修不计其数,名剑神兵他也听说过几把,一柄剑就算再珍贵,怎么可能对大周局势有所影响,还被司天监认为是至关重要。稍微思索了片刻,问道:“无双有把握拿回那柄剑?” 陈季淳双手拈起酒杯轻轻跟他一碰,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种一两的小瓷杯多数是产于江州,文人雅客们最是喜欢用来设宴对饮,一口温酒顺着咽喉流下,登时驱散了几分寒意,“没有把握也总得试试才好。杨公想来已经听说,靖南公爷不久前踏足了十二品境界,若是那柄剑最终被越秀剑阁所得,于司天监甚至于大周,都不是好事。” 大周一共有两位世袭罔替的公爵,陈伯庸偶尔还会上一次早朝,可任平生远在云州,朝堂上多数官员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面,杨之清早年倒是跟随程老大人去云州的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那位统领越秀剑阁的五境高人不像是个修士,反而一身儒雅的书卷气,看起来更像是朝堂穿紫的重臣。 剑山山脉阻挡南疆凶兽的事天下百姓妇孺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杨之清身为当朝首辅,所知的必然要比寻常人更多一些,听陈季淳提到靖南公,不由脸色微微一变,道:“哦?这么说,陈家是怀疑那位公爷有不轨之心?” 靖南公的重要性比之首辅也不差分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世代看守剑山屏障、阻碍十万大山凶兽北上的越秀剑阁比司天监的功劳还要大。所以杨之清在最早得知任平生晋升十二品修为时老怀大慰,还曾在朝堂上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说过一句南疆自此无忧矣,没想到在陈家看来,这不仅不是无忧,反而是不小的忧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季淳自从入朝为官,蒙陛下皇恩浩荡忝居礼部侍郎之位,就很少再插手司天监的事务。杨公日理万机,对修士门派所知毕竟不太详细,您府上的护卫中,有一位就是越秀剑阁的人吧?现在是否已经告假回了云州?”陈季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两句。 杨之清若有所思地夹了口菜,缓缓点头道:“老夫家中的护卫有二十一人,确实有一个是出身越秀剑阁的三境剑修,多年来忠谨行事,出力不少。半个多月以前说是云州老家有长辈亡故,这种尽孝的事岂能阻拦?” 不论是朝堂穿紫的重臣高官,还是刚刚就学的稚童,读书人对孝道总是极为推崇,认为百善莫过于孝、万恶莫过于淫,大周甚至把孝作为考量臣子的一重标准来看待,那修士回乡奔丧为由告假,身为百官之首的忠诚伯自然不能拒绝。 陈季淳轻笑一声,道:“剑山开启在即,只有三境修士才能进入采剑,越秀剑阁召回门下所有三境修为的弟子进去,人数多了能拿到那柄剑的把握相应就更大。杨公,您猜靖南公会不会也知道那柄剑能够影响大周的江山稳固?” 杨之清悚然一惊,尽管他想不通区区一把剑怎么可能对大周的局势有影响,但他信得过司天监的判断,而且陈季淳这回换了个说法,直接提到了大周江山稳固,其语气虽平淡,话里的分量却重到无以复加。 既然司天监知道那柄剑,靖南公就不可能不知道它的重要性。这样的一把剑,越秀剑阁明显是势在必得,如此说来,任平生的用意和居心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杨之清犹豫着问道:“既然这样,那为何越秀剑阁不找个理由隐瞒下来剑山开启的事情,只有他一家悄然进山采剑,把握不是更大?” 陈季淳端起第二杯酒,却道:“我听说杨公近些年在朝堂上提携进六部的官员中,绝大部分都是政见与您不合的,其中还有一位斥责您用人不明、支持安北侯爷的年轻人,现在应该是在兵部任职吧?” 杨之清立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身居首辅高处不胜寒,他早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所以近些年来才有意提拔了一批跟自己意见相左的官员分任六部,为的就是不在朝堂上造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从而引起帝王心术的猜忌,否则就算再赤诚为国,也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越秀剑阁如果真要找借口隐瞒下剑山开启的消息来,恐怕即刻就会成为司天监、驻仙山、白马禅寺等大大小小数百修士门派眼中的仇寇,这显然不是已经动了心思的靖南公所希望看见的结果。 “杨公,我这可就算还了一两青山雪顶了。剩下的二两,您想怎么抵?”陈季淳就此把话头止住,第二杯酒还端在手里没喝。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一四章 棋差一着 也许是喝了两杯酒的原因,杨之清觉得书房里的温度好像升高了一些,缓缓脱下身上披着的狐裘大氅叠起来放在一旁,神色中有一丝唏嘘,道:“这件狐裘,还是当年我在兵部任职时先师所赠,那年奉旨前去雍州代天子犒赏三军,先师知我体弱怕寒,特意让人送来家里。现在回想起来,北境的雪才叫做雪,京都里的雪远远不如。” 陈季淳点点头没有说话,又听他道:“第二件事,老夫想知道陈家公爷对雍州怎么看。”去年这个时候,景祯皇帝曾有意让内侍太监放出声来,说陛下念及安北侯谢逸尘劳苦功高,想要赐爵庸安公召他回京就任兵部尚书,这个既加官又进爵的封赏确实是厚重之极,可朝堂上却有不同的声音。 身为首辅的杨之清第一个站出来在朝堂上公然表示此事不妥,他认为安北侯久驻北境,对漠北妖族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军中一向讲究资历,若是再另选人去担任雍州都督,恐怕难以服众。一旦控制不住那国之长城一样的二十万精兵,极有可能被妖族钻了空子,从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尽管他对谢逸尘的不臣之心也有所察觉,可两害相权取其轻,等安北侯真要造反时朝堂众臣也不是没有法子平定,那时候朝廷不管派谁去接掌雍州兵权,都不用再担心控制不住的问题,反而边军那群悍将自知有罪,会低头忍气吞声地接受下来,时间一久自然可以慢慢使手段。 “眼下大周的忧患来源有三,一者南疆再者漠北,最后则是内患。杨公说是不谈国事,可句句不离此间,那三两青山雪顶可太过值钱了些。”陈季淳自嘲地一笑,旋即正色道:“这些事司天监原本也没想瞒着朝堂上衮衮诸公,只是在未确准之前不敢危言耸听罢了。” “杨公出身兵部,对雍州的情况比我所了解得更多,今年漠北妖族一反常态地毫无动静,安北侯爷调兵又不符常规···”陈季淳略微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放下酒杯,加重语气道:“今日我与杨公所言万不可传出去半句。司天监是在怀疑···那位与漠北妖族之间有苟且之事。” 杨之清眼神瞬间涣散,脸上不动声色,颤抖的手却不小心碰倒了刚刚喝干净的酒杯。陈季淳伸手把他酒杯扶起来,又端起酒壶斟满,“您老跟陛下应该也有过怀疑,问我无非是想证实而已。也许是陈家杞人忧天也说不定,杨公心里清楚就好,眼下玉龙卫的人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一切还都只是我三哥的猜测。” 好半天杨之清才回过神来,外面飘着雪的天气,他脑门上的汗珠却清晰可见,强自稳定住心神开口问道:“若是···司天监有多大把握?”他这句话没说全,但意思陈季淳能明白,首辅大人是想问如果安北侯爷真是勾结了漠北妖族有心作乱,司天监可有应对的计策或者手段。 陈季淳转头看向十九道纵横交错的棋盘,慨然叹道:“世事如棋,不到一方丢盔卸甲弃子认输的那一刻,谁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司天监不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司天监,看似地位超然其实手里真正能动用的力量极为有限,区区一万玉龙卫打探消息都捉襟见肘,放到血肉磨盘一样的战场上,即使人人都是修士又能当的了什么?如果无双能顺利回京,把握或许还能大一些,至少有四五成。” 杨之清没想到陈家会把希望全部放到一个目盲少年身上,而且陈季淳的话说得很清楚,就算陈无双从越秀剑阁手里争来那柄剑,司天监的把握才只有堪堪半数。也就是说,目前司天监对雍州根本就是鞭长莫及,一旦安北侯这时候动手,立即能坐拥雍州疆土继而挥兵南下直取中州腹地。 只是他麾下的那二十万精兵,大周想要应付也不是很难,毕竟十四州各地都有驻军,凉州还常年驻扎着数十万兵卒归二皇子统领,将安北侯拦在中州之外是能够做到的。真正让首辅大人心里恐慌的是漠北妖族,大周除了雍州边军之外,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对抗妖族的经验,只怕跟那些茹毛饮血的异族刚一碰面就会溃败。 “杨公第三件想问的事,应该是担心司天监会站在六皇子一边,对太子殿下造成不利吧。”没等他回过神来,陈季淳就主动出声道:“我大哥已经决定,百年之后会将观星楼主跟周天星盘传给无双那贼小子,司天监也好、镇国公府也好,都不会插手皇子夺嫡,不管是谁最后继承大统,司天监都是大周的司天监。” 杨之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比起南疆和北境,他最担心的就是陈伯庸会把观星楼主之位传给下一代唯一的血亲陈佩瑜,那样的话,有司天监在背后鼎力支持,六皇子李敬廷就敢明目张胆跟太子争夺储君之位,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对大周朝堂而言都不啻于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 “季淳,无双那孩子的身世从来没有外人知道,你可否告诉老夫,他究竟是···”杨之清自然知道陈无双是陈仲平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可陈家上下竟然对他如此看重,就绝对不单纯是因为司天监唯一一个嫡传弟子的缘故,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陈季淳笑着摆摆手,道:“先前我输了三局棋,欠下您老三两青山雪顶,如今可算两清了。”他先后解释了司天监对南疆、北境以及晦暗的皇子之争的态度,也算是毫无隐瞒地回答了当朝首辅三个疑问,剩下的就不能再多说了。 杨之清幽幽叹了口气,只好不再追问,举杯与陈季淳轻轻碰了一下,第三杯酒两人一同喝完,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缓缓出声道:“当年老夫年少还未入仕的时候,先师最后曾在楚州收下过两个关门弟子,那二人一个聪慧、一个厚道,胸中所学都不次于我,可惜都没有入朝为官。老夫虽然比他们年长些,可也算相交莫逆,先师最寄予厚望的那人命不好,自幼体弱多病,早已离世多年···另一人则命太好,不适合为官。” 陈季淳不明白他想说什么,顺着话头接了一句:“哦?程公跟杨公这种读书人,也信命?” 杨之清点点头,道:“年纪越大就越信冥冥之中命数有定。那人的命确实极好,说起来,他是先师留给老夫、留给陛下的一个后手,本意是用不上他才好,可眼下这种情况,他已经准备要做些什么了···” 陈季淳心中一动,霍然站起身来,连桌上的筷子都掀翻到了地上,急促地喘息几口,道:“杨公所说的那人···是康乐侯爷?”先前他只以为是他心有所感闲谈往事,听完第二句才猛然明白过来,程公在楚州收下的关门弟子,甚至连贵为当朝首辅的杨之清都说他命好,不是富可敌国的许家侯爷,还能是谁? 杨之清俯身弯腰拾起来他那一双筷子,提起酒壶冲洗了一下又放回桌上,“那三两青山雪顶,还是你占了便宜。” 臭棋篓子终究棋差一着,看似用解答三个问题抵了三局棋所输的青山雪顶,现在才回过味来,那三个问题杨之清心中早就有数,问他无非是想确认一下心中所想,所以才说了这么句话。康乐侯在洞庭湖上那场官卖的事,京都各方势力早就对其动机有所猜测,陛下还曾在朝堂上为此事龙颜不悦发过脾气,斥过一句许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目前看来,引发修士门派蜂拥而至的官卖,竟是远在京都的当朝首辅所下的一手妙棋。杨之清轻笑一声,又说出一句让陈季淳更惊讶的话来:“难怪陛下说你是臭棋篓子,你的棋艺比之天子,可差了太多道行啊。”  7017k 第一一五章 彩衣姑娘 常半仙招募来的工匠中,以前就有人曾到过百花山庄,凭着他们与沈辞云的记忆拼凑出来一幅新的图纸,又在陈无双的要求下将浣花溪的水流引入院中,挖了一方深有五尺的水潭,仿着镇国公府的样子增设了一座七层高的观星楼。 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先建成的是整座山庄最深处的祠堂,工匠们先是按照谷雨的描述雕刻了一尊逢春公的坐像,又按照沈辞云的交代各自雕刻了花千川、沈廷越等人的全身石像分列左右,常半仙本想着留个位置以后再把自己的石像安放进去,想了想总归不妥,只好请人写了一副对联刻在两边门框上:心存邪僻任尔焚香无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何妨。 陈无双对这两句话很是满意,配得上逢春公剑仙的身份。这些日子谷雨顾不上他,沈辞云又忙得团团转,反倒是无事可做的墨莉天天陪着拆招练剑,两人各自在浣花溪上游折了根三尺长短的树枝当做兵刃,黑裙少女可从来没有手下留情,少年的手背上横七竖八数道通红的印子都是出自她手。 就连在众人围着吃饭的时候,墨莉也会突然拿手里的筷子当剑,出其不意刺上几回,陈无双叫苦不迭中倒也在剑法上进步不小,没过几天就能头也不抬扬手伸出两指夹住少女抽冷子刺来的竹筷。沈辞云瞧着有趣,也开始时不时出手,后来甚至连谷雨跟邋遢老头也加入到其中,从那天起少年就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 从茅屋处沿着溪流逆行而上一里处,就是陈无双平日跟墨莉练剑的地方,白衣少年慵懒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揉着又被树枝抽了两次的手背龇牙咧嘴,“前天我挨了六下、昨天是七下,今日只被你抽中两下,进步不小。” 墨莉转动着手里的树枝坐下身来,笑道:“今天我是看你晚饭没吃饱,才有意让了几剑,你难道看不出来?如果我手里拿的是胭脂剑,只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命,七下跟两下有什么区别。”其实陈无双之所以挨得少了些,是因为他突然换了章法,今日用的并不是孤舟岛那两套剑法,而是谷雨先前所传授的听风四十三式。 少年腰腹用力坐直,悻悻道:“我何止晚饭没吃饱?午饭被老常一脚踹倒,碗里的菜都洒了,这老头定然是借机报复我偷喝了他的酒,不敢拿辞云撒气只好找我。我听工匠们说,要完全建好百花山庄最少还得半年时间,咱们可在这耽误不起,等将就着过完年,就动身去剑山吧。” 墨莉知道他是心急在剑山开启之前彻底稳固在三境修为,问道:“你真准备要越过剑山山脉进南疆修炼?我总觉得常老先生所说的不太靠谱,那里他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听来的,是真是假还不一定,万一没找到地方反而碰上凶兽,你没有真气可不好应对,稍有不慎···” “他先前也说那山河鼎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听来的,我倒是对这个很是好奇,以后有机会要去凉州将军府上看看那位说书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去南疆的事我还没考虑好,不过是真是假总得去了才知道,要是真像他说的一样,纵然有危险也得试试,我师父他···这些年老了很多。”陈无双随手揪了一根野草叼在嘴上,竟然觉得有一丝微微的甜味。 墨莉想了想,道:“你要进南疆没有兵刃可不行,有柄剑在手里毕竟还算有些自保之力,胭脂剑你用不合适,要不我先把上弦月借给你用。”说到最后,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上弦月是她家传的那把佩剑,有了胭脂剑之后她对去剑山的事也就不太热衷了。 陈无双笑了声,双手一拍道:“也好,那你就替我拿着师父留下的那根翠竹。竹节上生出来的那两尖新芽这些天一直没有变化,说不定是跟我的气息不太相合,你且试试能不能让它再长大一些,种在百花山庄里最合适不过。” 黑裙少女轻啐了一口,点点头没有说话。陈无双却忽然惊咦一声站起身来,“茅屋那边有陌生修士的气息,这时候是谁来了?走,咱们回去看看。”自从陈仲平离开以后,山谷中再没有其他修士来过,独臂修士跟黑衣老妇好像彻底放弃了继续追杀白衣少年,也不知道体内的跗骨之毒还在不在。 二人并肩走到茅屋近处,墨莉就看见沈辞云跟谷雨正在跟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修士说话,常半仙在一旁眯着眼睛喝酒,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是个女子,看不出来是哪个门派的。” 听见陈无双二人的脚步声,那黄衣少女回头一笑,神情中带着一丝俏皮,明眸皓齿很是俏丽,左边眉角生着一颗小痣,两颊各有个浅浅的酒窝,单论容貌与墨莉各有千秋, 沈辞云先开口介绍道:“无双快来,这位是凉州的散修,彩衣姑娘。”那女子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笑道:“彩衣见过两位师兄师姐,我本来是要去越秀剑阁等剑山开放,见这山谷里风光秀丽,才冒昧前来叨扰。” 墨莉笑着应了声,这里离着越秀剑阁不远,现在不少三境修士都在往云州赶来,偶然有流连景色的到了此处也不算太过意外的事情。陈无双问道:“彩衣姑娘是个散修?散修能在你这样的年纪修成三境可不算容易,想来姑娘的资质也是万里挑一,何不找个门派拜师?” 娇俏可爱的黄衣少女跟陈无双等人年纪相仿,墨莉不难看出她也是六品修士,只是随身没带着兵刃,不好判断是不是剑修。陈无双这一问看似随意搭话闲聊,其中却有试探之意,凉州那边穷乡僻壤的就没几个像样的修士门派,散修能得到的资源更是匮乏,谷雨这种被司天监倾力培养的不过也才是六品修为,这个叫彩衣的女子能修到这等境界已经不是资质所能决定的了。 彩衣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学的功法是家传的,爹爹是五品修士,多年来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都用在了我身上,前不久才侥幸进了六品,家里的底蕴也算坐吃山空了,这不才想着去剑山碰运气寻一把剑嘛。” 常半仙咳嗽一声,取笑道:“小子,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凉州的散修多了去了,你还能都认识不成?来来来,老夫有事要跟你说。”陈无双听邋遢老头对彩衣的身份没有怀疑,也就放下心来歉意一笑,而后跟常半仙进了茅屋。 邋遢老头等他进门之后挥手关上门,又鬼鬼祟祟放出灵识阻隔旁人偷听,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还是老夫最疼你,瞧瞧,知道你没吃饱,专门给你留了两根鸡腿,辞云可一口都没落着尝。” 少年冷笑着狐疑道:“该不是怕我追究你踹的那一脚?鸡腿等会再吃,老常啊,你觉得外面那个彩衣姑娘···是怎么回事?”常半仙不以为意地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嘿笑道:“那姑娘御空而来的时候小露了一手,依老夫看绝对不是邪修,功法倒跟凉州一带多年前叱咤风云的散修洪破岳有几分相似之处。” “洪破岳是谁?”陈无双皱眉想了想,没听过这个名字。常半仙回想了一下,道:“那姓洪的是凉州人,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当年威风的时候也曾以八品修为名扬大周,后来投身雍州边军中,据说含恨死于数千漠北妖族围攻之中,说起来那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呐。” 陈无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展开油纸包拿着还热乎的鸡腿啃了两口,嘟囔道:“这么说那姑娘算是忠烈之后,唔,想来是自己去剑山觉得不放心,见辞云、谷雨跟她年纪差不多才找上门来的。那就不用管她,老常啊,把酒葫芦给我,这东西油腻的很。” 常半仙没好气地把酒葫芦递给他,道:“你师父说剑山开启应是在明年二月,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陈无双摇摇头,嚼着嘴里烤得喷香的鸡腿,含糊不清道:“等过了年再去也不迟,不如你再挑个日子?” 邋遢老头伸出右手掐算一番,眉飞色舞道:“嘿,你猜怎么着?巧了!正月初三,潜龙腾渊啊!”陈无双险些被噎着,忙仰头灌了一口酒咽下嘴里的鸡肉,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就会这一句?  7017k 第一一六章 出手试探 四季如春的山谷里也有了几分淡淡的凉意,陈无双坐在茅屋前的石墩上怅然出神,轻声道:“听彩衣说,她动身南下的时候凉州就下过一场小雪,京都的天气现在应该也冷起来了,我有点想念司天监的几个老头。辞云啊,你想不想家?” 刚刚练完一套剑法的沈辞云收起剑坐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才道:“在孤舟岛的这十年,我很想家,想那个跟爹爹一起生活过好几年的小村子,想教我念书的李老夫子,想隔壁季大叔家对我很好的二女儿,想邻居婶子大娘们蒸得松松软软的白面干粮,也想我家屋子里的药材味道。可是到了这里,我就不太想家了,我爹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墨莉悄然叹了口气,彩衣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长着一双凤眼的青衫少年,也没有出声。陈无双伸手拍了拍青衫少年肩头,忽然洒然一笑,问道:“彩衣姑娘,我没去过中州以北的地方,凉州的风光怎么样?” 黄衣少女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凉州西接万里大漠,常年风沙迷眼,每年冬天下的雪能有三四尺厚,比起这山川好似妙龄女子的云州来可就差得远了。不过这位常老先生要是去了肯定喜欢,凉州的酒才叫烈酒,我爹爹饶是有修为在身,也常喝得酩酊大醉。” 邋遢老头不屑地哼道:“老夫又不是没去过,当年要不是不肯将就,早就入赘了凉州将军府上做女婿,现在兴许也能混个一官半职。”陈无双没有理会常半仙吹嘘,而是面朝彩衣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这么说你修的功法,是你爹爹教的?” 彩衣摇摇头,道:“不是,我爹爹的修为···不算很高,这回出门前才多少指点过我几句。之前所学的功法是我娘死之前留下来的,我虽学过御剑术,但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个剑修。” 常半仙自然明白陈无双还是对这个奇怪少女的来历不太放心,总想着出言试探,于是嘿笑一声接口问道:“你娘是不是姓洪?”他先前就看出来彩衣的功法,与那个战死在漠北的四境修士洪破岳有些相似。 “前辈怎么知道?”彩衣讶然看向捧着酒葫芦的邋遢老头,这句话既是反问,也是承认。沈辞云笑着揶揄道:“该不是凉州将军姓洪?常老先生这是见着故人之女了?”他见常半仙有此一问,登时就想到彩衣的娘亲,或许就是常半仙年少时不肯将就的那位将军府小姐。 陈无双哈哈大笑,指着沈辞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从彩衣姑娘相貌就知道她娘亲定是风姿绝美之人,怎么能看得上老常?他的意思是说,凉州当年有个散修叫做洪破岳,当年曾以四境修为闯下过不小名头,后来去雍州边军中效力,战死在漠北妖族围攻之中。彩衣的娘,应该与洪破岳前辈关系不浅。” 彩衣神色黯然点了点头,“常老前辈猜的没错,洪破岳是我舅舅。”这一承认下来,沈辞云等人不由肃然起敬,能修到四境的修士还心甘情愿去雍州出力,这再也无缘见面的洪破岳前辈比之驻仙山程云逸可就高尚了太多。 陈无双心里却还是多少有些疑虑放不下,又道:“洪前辈的风采我等算是见不着了,彩衣,你跟谷雨同是六品修士,不如比试切磋一场如何?一来各自印证所学,二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洪前辈的绝学。” 谷雨立即点头答应道:“公子说的是,彩衣姑娘意下如何?”黄衣少女稍一犹豫,随即也欣然应允,“早就听过司天监青冥剑诀的名声,能有机会跟谷雨姐姐请教当然再好没有。但我没有趁手的兵刃可用,只能等从剑山采剑回来再比了。” 陈无双哪里肯等到那时候,当即道:“这个好说。墨莉,你的那柄上弦月能不能先借她一用?”这种事墨莉当然不会拒绝,笑吟吟从储物法宝中取出那柄通体漆黑如墨的长剑递了过去,“这柄剑是我家传,送于彩衣不行,借给她暂且用用倒是可以。”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指着东面道:“浣花溪上游不远,有一处地势开阔的草地,去那里切磋便不必担心工匠们瞧着心慌,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说罢当先走在前面带路,领着众人沿着溪流逆行而上往东走去。 几人都没有御剑,拎着酒葫芦的常半仙跟陈无双并肩而行,后面跟着谷雨和墨莉,沈辞云洗了把脸才跟上来,反而跟黄衣少女走在最后面。彩衣瞄了眼前面隔着很远的几人,轻声问道:“无双公子好像没有修为?” 沈辞云不疑有他,笑着解释道:“不是,他修炼的功法是司天监秘传,比较特殊。虽然现在还没有真气在身,但他确实是个三境修士不假,跟你一样,想着去剑山碰运气采剑。”彩衣挑眉诧异道:“没有真气的三境修士?这是什么功法?” 青衫少年提着沉香剑走得不快,彩衣也有意放慢了脚步听他说话,却见沈辞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天下修士不计其数,难免会有几种不为人知的殊异功法。谷雨是得了青冥剑诀的真传,算是六品修士里顶尖的存在,你毕竟是个散修,比不过司天监的弟子不丢人,打不过认输就是了。” 彩衣点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喃喃道:“难怪爹爹他们都说司天监绝非浪得虚名,我早就想试试青冥剑诀有多厉害了。” 走在前面的陈无双也没闲着,低声嘱咐常半仙道:“老常,一会儿你可要看仔细了,我总觉得彩衣不是个散修这么简单,尽管不像个邪修···那独臂修士可也不像个邪修。”邪修之所以被称为邪修,就是因为冯秉忠、黑衣老妇之流所修的功法天生就带着一种阴毒森冷的气息,要么用毒、要么驱使冤魂恶鬼,要么以人性命修炼功法、要么以自身精血祭炼法宝,极容易分辨出来。 那姓顾的独臂修士功法堂而皇之,所用的法宝山河鼎也绝非阴邪之物,连陈仲平都说他应该不是个邪修,可他却出面冒死挡下青冥剑气救走了黑衣老妇,其出身多半就是神秘的黑铁山崖中人,因此陈无双才一直对突然出现的黄衣少女有所怀疑。 邋遢老头嗯了一声,道:“老夫曾与洪破岳有过数面之缘,只要那姑娘一出手,就能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你也不要疑心太重,这时候天下三境的修士但凡觉着能跟越秀剑阁说得上话的,都会来云州争抢进去剑山的机会,能碰上几个才是正常事。” 陈无双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倒不是怕她一个三境散修,而是总觉得黑铁山崖那帮人还会有后手,以前以为他们不敢在越秀剑阁任平生眼皮子底下闹腾,可你想想,那条南疆玄蟒不就是从十万大山里带出来的?怕就怕靖南公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顿了一顿,陈无双又道:“如果这回能证实她所学的是洪破岳的功法,就没什么可防备的了。你那个潜龙腾渊的说法我不大信得过,原本想着过完年再去南疆,但这几天我已经察觉到山谷外面经常有修士气息经过,等不得了。” 常半仙不以为然笑道:“都说了不少修士正往越秀剑阁方向赶,你小子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自乱阵脚,去南疆的事说着简单,还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才好。你身上的跗骨之毒虽然还在,但那妖妇被陈老头惊走,想来一时半会也不敢再回来,踏踏实实在这里住些日子,老夫挑的正月初三对你大大有利。” 陈无双冷笑道:“要不是你上回挑的九月初三,咱们还会刚巧在拜相山下碰上驻仙山的人?潜龙腾渊、潜龙腾渊,腾到猎户家窝了半个月才敢出来,丢不丢人?”  7017k 第一一七章 平分秋色 众人一直逆着浣花溪往上游走出去四五里路远,果然看见一处地势开阔的草地,溪流顺着南侧山脚蜿蜒而东,北侧山脚下稀疏长着十数棵桃树,陈无双放出神识惊走落在树枝上轻声鸣叫的飞鸟,道:“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这山谷里一年到头光听鸟声,也让人烦得慌。” 谷雨提剑等着彩衣走到近处,笑道:“彩衣姑娘,尽管切磋讲究点到即止,可我青冥剑气不会留情,你要小心些才是。”黄衣少女看了眼坐在桃树下观战的几人,抽出手里借来的那柄上弦月,“谷雨姐姐也得当心,我瞧这把剑很是锋锐,切磋归切磋,我也不会留手。” 侍女虽然不明白陈无双让她跟彩衣比试的目的是什么,但能有机会跟同境界的修士印证修为,对她而言委实不算坏事,当下也不再多说,左手剑诀一引,佩剑即刻腾起青色光华,映得她白衣上仿佛有水流荡漾,真气鼓荡间脚下的野草也随之往四面倒伏。 谷雨果然没有留手,青冥剑气冲天而起,长剑直直朝前刺出,像是拖拽着她的身形疾速向对面的彩衣冲去。散出神识感应二人动作的陈无双不由喝了声彩,听风四十三式里的招数从侍女手中施展出来,威力何止胜他十倍。 彩衣反应极快,挑眉后撤一步,漆黑如墨的长剑竟然散出跟驻仙山程云逸一样的白色剑光来,黑白分明煞是好看,她右手轻轻一扬,上弦月由下而上撩出一剑,刚好击在谷雨刺来的剑身一侧,旋即二人瞬间闪转腾挪斗在一处,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好似珠落玉盘般接连响起。 谷雨没有一出手就用御剑术,而是仗着青冥剑气以剑法应敌,听风四十三式重在轻灵,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根飘在风里的羽毛一样轻若无物,脚下忽左忽右看得常半仙眼花缭乱,彩衣应付起来倒并不太吃力,至少暂时没有落了下风。 墨莉看了一会儿,笑着跟陈无双道:“都是一套剑法,谷雨尽得其中轻灵之意,像是踮着脚跳舞一样好看,怎么你使出来还不如个刚学会跑的孩子利落?”陈无双悻悻道:“这套剑法想来更适合女子施展,我学不太好也情有可原。” 说话间场中二人已经迅速交手十余招,论剑法倒是平分秋色。谷雨猛然斜刺出一剑,凛冽的剑气让彩衣不得不横剑去挡,一招过后谷雨却突然变了招,脚下接连往前连踏出两步,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尺远近,第三步却踏在右侧腰身随之一拧,转身借力回剑举到头顶重重劈下。 这一招绝不是听风四十三式里的路子,剑势明明从轻灵转为凝重,却变化得自然而然,丝毫不让人觉得有突兀之感。这样近的距 (本章未完,请翻页) 离,就算不用剑气也能凭借手里锋利的长剑伤人,彩衣临危不乱,刚挡下谷雨先前一刺的上弦月架在胸前,身子却如一片雪花般顺着谷雨的剑气朝后飘然退出两步,两柄长剑再次碰撞在一起。 谷雨上半身微微前倾发力,彩衣登时又退了一步,却忽然娇笑一声双腿凌空后摆,整个人横在虚空之中落出去一丈有余,左手只余食指、小指直立,掐了个颇为罕见的手诀,上弦月登时脱手飞了出去,一道白色剑气裹着纯黑色的长剑在头顶绕了个圈子蓄力,眨眼间电射而出。 常半仙看清了这一剑,点头低声道:“没错,确实是洪破岳的路子,这一剑就是他自创且引以为傲的御剑术,破岳。”沈辞云赞声道:“这一剑彩衣应该是留了几分余力没有全力出手,可这声势已然足够惊人,不愧破岳之名。” 谷雨自然更能感受到彩衣这一剑的威势,见黄衣少女没有跃身而起,侍女也不肯先御空抢占了优势,右手骤然一撤,失去控制的佩剑没等落地就被她指诀所引,悬空横在面前,刹那间青光大盛,陡然迎向刺至身前的上弦月。 两柄长剑都没有躲避对方锋芒,剑尖将触未触地隔着一丝距离顶在一起寸步不让,青白两色剑光各自形成一层弧形光幕相互对峙,激起的劲风呼啸有声。墨莉皱眉道:“散修能修到跟谷雨分庭抗礼的程度确实厉害,看来彩衣的修为也是六品大圆满的境界,换做是我去切磋,胜算不大。” 陈无双点头道:“洪破岳当年敢深入漠北去杀妖族,当然有所倚仗,这门御剑术有些看头,应该不只是现在彩衣施展出来的这么简单。”少年现在已经对彩衣所说的身世信了七八分,不再怀疑她有可能是居心叵测之辈,反而更关注两名六品剑修所展现出来的御剑手段,谷雨的青冥剑诀不会对他有所隐瞒,他七成的神识都锁在那柄上弦月上,想要借此感知洪破岳的剑意。 两柄剑抗衡了数息时间,谷雨跟彩衣对视一眼同时拔身御空,侍女清吒一声陡然收回长剑悬空竖立在胸前一尺,双手十指交错掐成手诀,头顶呼吸间就凝聚出一把高有三丈的青色气态巨剑,细看时跟她的佩剑外形一模一样,连剑柄上雕刻的图纹都不差分毫。 这一招是青冥剑诀独有的剑气变化,出京以来陈无双已经见过数次,算是谷雨压箱底的手段了。彩衣脸上却没有凝重之色,仿佛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双手连连打出几个手印,真气换成几个晦涩难认的生僻字符撞在上弦月漆黑的剑身上,竟然好似融了进去,随即所有的剑光陡然消失,只剩下上弦月微微颤鸣。 常半仙眼见这一幕,皱眉轻咦道:“这可不是洪破岳的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事···那几个字符怎么从来都没见过?”陈无双单手托着腮歪头道:“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这种凌空画符的手段我倒曾听三师叔说过,是牛鼻子道士除妖捉鬼的法子。” 邋遢老头半信半疑道:“从大周开国以来,道教就一直式微,道士倒也不多见。难不成有在凉州经营道观的?没听说过···” 说话的功夫,谷雨以青冥剑气幻化而成的巨剑就劈了下来,不过沈辞云却发现这次见到的气态巨剑,不如龙王庙前劈向南疆玄蟒的那次凝实,想来终究不是生死之争,谷雨也有意没出全力。陈无双等人就坐在谷雨的对面,巨剑劈下来所激起的劲风迎面刮来,墨莉挥手放出真气屏障挡在几人身前才没被吹迷了眼睛。 彩衣一连七八个字符打出,浑身气息猛然收敛起来,连人带剑都好像放弃了抵抗,可就在剑光全部消失的同时,上弦月突然发出一声长鸣,旋即悍然刺向离头顶不过两三张距离的那柄巨剑,一者高逾三丈、一者长仅三尺,一者为虚、一者为实,黑色长剑的锋锐剑尖一往无前击在巨剑的剑身正中处,迷蒙青光好像瞬间暗了一暗,而后发出轰然一声雷鸣般的响声。 墨莉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家传的佩剑先是一滞,而后竟然从谷雨剑气聚成的巨剑中间穿透而过,随即远远在其后转了个圈子,再朝谷雨刺去。此时那柄气态巨剑的剑身暗淡了不少,几乎快要透明了一样,被刺中的地方更是留下一处空白。 谷雨的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挥手散去指诀,那柄巨剑转而消散成漫天青光回撤到她佩剑上笼罩翻腾,清亮剑身几乎都成了天青色,激射出一道浓郁剑气去拦彩衣刺来的那一剑。顷刻之间,二人攻守易位。 没等那道剑气接触到上弦月,彩衣就手诀一变,御使着长剑返身一转避开,笑道:“谷雨姐姐,你我若是不作生死斗恐怕分不出高下,不如就此罢手,莫要伤了和气。”谷雨思量着远远看了坐在树下的陈无双一眼,见他微微点头,随即也握住悬在胸前的佩剑,“彩衣姑娘修为精湛,御剑术不在我之下,再斗下去确实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沈辞云见两人罢手言和,站起身来笑道:“能进剑山的只有三境修士,现在我们这一边光六品大圆满的就有我师姐、谷雨跟彩衣三位,再算上我跟无双,凑在一起谁也不敢小看。”陈无双伸手拉着沈辞云胳膊也站起来,“说的是,我跟彩衣都没有趁手的剑可用,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常半仙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叶,扭头朝茅屋方向走去,“辞云啊,你不如再去想办法打两只山鸡来吃,采剑的事哪有填饱肚子重要。”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一八章 道家祖庭 不练剑的时候,陈无双就捧着茶碗坐在茅屋前的躺椅上,在民夫们吆喝着的阵阵号子声里,跟只喝酒不喝茶的常半仙闲谈世上有名有号的种种人物,从位极人臣、埋骨拜相山的前任首辅程公一直聊到手握兵权、雄踞一方的十四州都督,从睥睨天下、五境十二品的昆仑苏慕仙一直聊到剑山一脉单传、带走唐见虎的结穗人严安。 二境三品修为的邋遢老头修为是不算太高,挑近的说,茅屋里住着的几个年轻修士除了白衣少年之外,人人都能轻易将之斩杀,但胸中被无数烈酒浸透的这份见识,确确实实是值得称道,连彩衣都笑嘻嘻蹲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他胡诌八扯。 陈无双有些怀疑他嘴里的那个说书先生是个托词,只是暂时没有证据来揭穿。京都是大周最繁华兴盛的所在,三百六十行里的状元大多都汇聚在此,少年在司天监的时候,也没少领着镇国公府上的下人们去茶楼酒肆这种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寻乐子,舌灿莲花、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不知见过了多少。 这些靠三寸不烂之舌讨生活的江湖油子,在他看来是介于书生跟戏子之间的一类人,所说的段子要么是太祖李向当年起兵时的事迹,不过比正史上的记载多了些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的杜撰,再加上一些诸如太祖出生时紫气东来、龙吟九霄的想象;要么是添油加醋地描述司天监或者其他修士门派弟子下山替天行道,斩杀凶残邪修之类的故事,想来这时候或许已经开始说“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段子了。 陈无双倒是不太挑拣,常半仙戏说朝堂也好、语涉修士也好,都能顺着嘴跟他就着往下聊几句,说起来大周的十四州都督里,少年这些年在镇国公府上见过十二个,每年开春各地都督进京述职总得备上厚礼专程拜访观星楼主,司天监的家底倒有一小部分就是这么来的,这种情况一般陈伯庸都会把任职礼部侍郎的陈季淳叫回来接待,陈无双则是跟着去挑挑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东西。 没见过的那两位,一个是雍州都督、安北侯谢逸尘,另一个则是虚领了中州都督官衔的二皇子殿下,那位身负重任的侯爷不必多说,雍州北境不能稍离,历年回京述职的都是他麾下的副将柳大胖子;至于二皇子常年却常年领兵驻扎在凉州,中州都督的官衔意义大于形式。 跟陈无双印象里体重能有快三百斤重,几乎能把座下骏马活活压死的柳大胖子不一样,常半仙提到他时倒很是推崇,“柳同昌这个人不简单,看似和和气气的性子不笑不说话,其实深谙慈不掌兵的道理,御下极严且带兵很有章法。许是君子不重则不威,他在雍州二十万精锐骁卒中的威信仅次于安北侯,听说还曾拼死在漠北妖族手里救过侯爷的命,从那之后谢逸尘就对他极为纵容,一年里光妾室就纳了二十多房,出了名的见到漂亮女子迈不动步。” 少年轻笑一声,想起柳大胖子在镇国公府上低着头连丫鬟都不敢看一眼的样子,道:“他那身肥肉割下来够这上百民夫吃三顿,见到你也是一样迈不动步。”彩衣扑哧一笑,好奇道:“若是你说的那般样子,怎么会有女子能看得上他?” 陈无双一挑眉,“怎么,你还不信?瞧瞧老常这邋遢惫懒的模样,当年还不是被你们凉州将军家的小姐看上了眼,非要留下他当个上门女婿?情情爱爱这种事情嘛,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柳大胖子虽然人长得一言难尽,但在雍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跟了他以后一家人都跟着沾光富贵,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好在你是凉州人,要是生在雍州,指不定以你的模样也让他娶回家去金屋藏娇了。” 彩衣羞怒地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先不说我看不看得上他,但凡他敢多看我一眼,我都得三天吃不下饭去,恨不得一剑在他胸口攮个窟窿。”陈无双哈哈大笑,被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呛地连连咳嗽不止,好半晌才平复过来,道:“昨天你跟谷雨切磋,最后使的那手印是道家的本事吧,凉州有道观?” 黄衣少女似乎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两手把玩着缎子一样柔顺散在肩头的秀发,“我爹爹早年得到过一册道家的术法典籍,摸索了多年才学会这么点东西,你瞧着眼馋也没用,这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练成的。” 陈无双沉吟着点点头,问常半仙道:“老常啊,你那套术法也算道家的本事?”邋遢老头重重把酒葫芦墩在地上,嗤之以鼻道:“不懂就别瞎说,老夫的术法独步天下,是那群不着四六的牛鼻子能比的?真要刨根究底,算是江州鹰潭山那些人的祖宗!” 地处大周东南沿海的江州,少年还没有去过,但也知道那里尽管能称作是一个州,所辖疆域漫说跟肃州、雍州比较,就算比之青州、燕州也远远不及,最多能有中州三分之一大小,境内修士门派不少,可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尽是些苍山剑宗之类的二流甚至三流宗门,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盛产精美瓷器和满腹经纶、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如今朝堂上三品往上的贵人倒有十数个祖籍江州。 “江州鹰潭山?这地方我听说过,是道家祖庭所在,老常,为何现在几乎见不着道家修士?”陈无双回忆着自己十年的经历,别说见过一两个道士,连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比起香火旺盛、弟子众多的白马禅寺来判若云泥。 常半仙见沈辞云等人也闻声洗干净手凑上前来,就起了卖弄的心思,故作高深地冷笑道:“道家不是没有兴盛过,远的不说,前朝时候其地位比现在白马禅寺还要高出一头,不仅历代国师都是鹰潭山的掌教,甚至修为有成的还能入朝为官,有人还当过一任宰相呐。因此鹰潭山一门上下都尽忠前朝皇室,大周太祖李向起兵的时候仍然冥顽不灵负隅抵抗,被贼秃们打上门去,若不是佛家讲究个慈悲为怀没有斩草除根,现在连那座鹰潭山恐怕都被数万秃驴推平了去。” 墨莉刚刚倒出来的茶水还热,也不嫌弃陈无双用过,伸手从他手里夺过来茶碗喝了一口,问道:“那这么说,道家的本事比不过白马禅寺?”邋遢老头嘿笑着摇头道:“也不是这么回事,你敢说你们孤舟岛的手段就一定比驻仙山强?自古以来能传承上千年的修士门派,哪个没有几样压箱底的手段镇山门,何况是一脉从远古续下来的道门正宗。” 陈无双对佛道之争了解的不多,世间所谓并称的儒释道三教中,穷酸读书人的本事都使在朝堂上钩心斗角,极少跟天下修士有牵扯,河阳城那个心比天高的张正言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剩下的佛道两教,一千三百多年来也没有出过太大的争执,只是听太医令楚鹤卿说过他所学的炼丹术乃是道门正法,跟白马禅寺同列当世三大神医的空相神僧区别极大。 “现在其实各地都有零星的几处道观存在,只是人才日渐凋零,资质上佳的少年想学本事有的是去处,就算无缘拜师越秀剑阁、驻仙山,宁可去青州太玄剑宗这类的门派,也比去同样有清规戒律的道观强得多。而且最尴尬的是,道家修士跟你等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光要修炼御剑术,还有繁多浩渺的各类术法,炼丹术、阵法、医术、星象等等,贪多嚼不烂啊,再加上前朝气运衰退,自然打不过白马禅寺的和尚,再者还有太祖李向麾下数十万披甲将士陈兵于侧虎视眈眈,没跟百花山庄一样彻底覆灭就算侥幸了。” 常半仙一口气说完,伸手拿起酒葫芦拧开,瞥了一眼听得出神的彩衣,“你爹爹得到的那册道家术法典籍,不像是鹰潭山流传在外的东西,你那手印打出来的字符晦涩难认,倒像是上古道门的传承。还是那句话,贪多嚼不烂,这也是你爹爹修为不高的原因。” 黄衣少女俏皮一笑,道:“常老前辈是说要我别在这种术法上耗费精力?等从剑山采剑回来,我就精研御剑术,那些东西谁爱学谁学去。”陈无双没有在意彩衣的事,散修跟大门派比不了,毕竟没有青冥剑诀之类的功法传承下来,能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也算立身之本,“那鹰潭山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常半仙沉吟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鹰潭山好歹是道门祖庭,当年白马禅寺害怕有伤天和,不愿斩尽杀绝,现在应该也有高境界的道士存在,不过不肯露面罢了。道家对气运的把握比司天监更要更强不少,如今大周这副落魄样子,兴许牛鼻子们也在伺机而动,暗中谋划着什么。”  7017k 第一一九章 彩衣的承诺 论及大周朝堂的事,在场当属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所知最多,见常半仙提到鹰潭山在眼下乱世征兆已现的局面中可能会有所图谋,陈无双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凉州都督孙明哲我见过两回,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头可是当今天子的岳丈,就算鹰潭山有心趁势东山再起,也绕不过他麾下的虎狼之师,那狗日的棺材鬼总不会胳膊肘朝外拐。” 少年对凉州都督颇有怨气,这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两三年前的春天,进境述职的凉州都督去宫里见过自己贵为皇妃的女儿之后,备了厚礼专程到镇国公府上拜访观星楼主,不巧的是陈伯庸跟陈季淳都不在家中,陈叔愚又一向不出祠堂,管家只好让府上身份最高的陈无双出面接待一二,也不算失了礼数。 没想到这老头仗着资历老、地位高,没拿着当时才十三四岁的陈无双当回事,见陈家主事的人不在却让个半大少年出来待客,冷哼一声扔下礼物回头就走,在镇国公府上硬是甩了个脸子。从来拿着陈仲平都不太当回事的陈无双面上没有恼怒,心里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笑嘻嘻送他出了门,随便找了个由头说看中了孙明哲那驾华贵的马车,直接就张口索要。 江州都督冷笑着没有跟他一般见识,刚想抬步上车回返,陈无双就使起性子来,先他一步跳上马车前面,干净利落地一脚把侍奉孙明哲多年的老车夫踹了下去,指桑骂槐地声称公子爷看上的东西,就是宫里御用的宝贝,皇帝陛下也会差太监送上门来,区区一个车夫,狗仗人势的东西,踹就踹了,你能怎么着? 其实那老车夫是个境界不低的修士,只是见陈无双大摇大摆从镇国公府上走出来,猜到他在司天监必然地位不俗,又见自家主子虽然铁青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终究没有翻脸的意思,也就没敢说别的。孙明哲最终只说了一句“老夫定要当面找陈家公爷要个说法”,而后气呼呼夺了护卫的马匹扬长而去。 常半仙阴阳怪气道:“女婿不是儿子、岳丈也不是亲爹,为争三间瓦房就闹得兄弟反目的人比比皆是,孙家靠着宫里那位娘娘把持了江州几十年,你就一定吃得准都督府的打算?依老夫看,大周一旦陷入南北夹击的困境,这些手握兵权的各州都督只怕会纷纷跳出来兴风作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谁不想把这万里河山变成自家囊中之物?”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衣少年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思量了片刻觉得邋遢老头说的极有道理,道:“要是光这样倒还不算糟糕,怕就怕天下的修士门派也会搅和进去。”当年跟随太祖李向起兵时,陈家先祖也不过是个散修,无非是有了从龙之功,才换来了司天监一千三百余年的泼天富贵,白马禅寺也是因此才能得了历任住持加封国师的殊荣,前有车后有辙,看着眼红的大有人在。 墨莉跟沈辞云对视了一眼,出声道:“我们孤舟岛不在大周境内,也不会掺和中土的事情。倒是你身在司天监,真到了那一天···”陈无双叹气摆了摆手,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提越秀剑阁跟驻仙山等门派的态度,光是那个至今摸不清底细的黑铁山崖,就够让司天监头疼了,再多出来一个伺机而动的鹰潭山···嘿,这里面的故事够养活八百个说书先生了。” 听见少年说起黑铁山崖四个字,黄衣少女脸色悄然微微变化,瞪着大眼睛道:“黑铁山崖?天底下还有司天监摸不清底细的门派?”陈无双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干活的民夫工匠们,颓然道:“你瞧瞧这,自从十年前被黑铁山崖的人一把火烧干净,直到如今都是一桩悬案,司天监要是知道其中确切,怎么可能这些年都没有动作?所幸总算有了些线索,或许能顺藤摸瓜把他们找出来。” 沈辞云神色一黯,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彩衣抢断道:“什么线索?”常半仙咬牙切齿道:“是一条黑色大长虫,那畜生倒也了得,竟先后在越秀剑阁陆不器跟驻仙山众人剑下逃出命去。”谷雨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听程云逸的说法那凶兽伤势不轻,若是再次遇上,加上彩衣姑娘相助,我们或许能有一战之力。” 墨莉也是这个意思,在一旁跟彩衣轻声解释他们之前在洞庭湖畔遇上南疆玄蟒的经过,陈无双幽幽道:“还是后会无期的好。老常,那尊山河鼎你研究明白了没?”当时陈仲平赶来救场的时候,姓顾的独臂修士为救黑衣老妇,无奈之下将浮雕着山川图纹的三足香炉遗落在这里,司天监的第一高手是剑修,看不上这种破铜烂铁,就一直留在邋遢老头茅屋里。 常半仙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众人,道:“像老夫的承天通宝和那山河鼎一类的奇门法宝,大多有独特的祭炼方法,想研究明白哪有说的那么简单?再者,你们都见过独臂 (本章未完,请翻页) 修士施法时需要点燃三支线香,老夫试过用其他香来代替,可这狗日的玩意儿挑食,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无双听见这话,冷不丁想起怀里多日没有用过的那颗古怪珠子来,奇门法宝都有独特的祭炼方法,那颗珠子或许也一样,常半仙掌握的那种伪装气息的障眼法,以及少年摸索出来的反哺神识的路子,或许只是珠子微不足道的用法而已。 少年隐约觉得,那颗能吞噬修士神识的珠子里所蕴含的玄妙能量,很有可能就是司天监跟常半仙经常说起的气运之力,陈仲平在的时候他倒忘了把这东西给师父瞧一眼,否则或许五境十一品的高人能给个确切的说法。 沈辞云对那尊三足香炉不太感兴趣,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望着远处道:“无双,那独臂修士应该就是黑铁山崖的人,他丢了随身的法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总觉得那条南疆玄蟒离我们不远,好几回都恍惚中好像又看见它在百花山庄门前耀武扬威。” 陈无双脸色沉下来,道:“我也有种预感,咱们早晚还得跟南疆玄蟒或是独臂修士再分个生死,不是在这里就是在洞庭湖上。”正跟墨莉和谷雨低声交谈的彩衣突然抬起头来,笑道:“如果是在去剑山之前遇上常前辈说的那条大黑···长虫,我一定出手帮你们,等采剑的时候你们也得助我一臂之力。要是在剑山回来之后,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沈辞云欣然点头答应,“之前我们已经说好,常老先生要帮无双找一把剑,无双又要帮我找,师姐跟谷雨都不打算采剑,那我正好能帮你找一柄合适的。”彩衣狐疑地看了眼邋遢老头,道:“不是说剑山只有三境修士能进去?常前辈的修为···怎么帮旁人采剑?” 常半仙不悦地冷笑一声,道:“小娃娃莫要门缝里看人,别看老夫真气修为不如你高,我能去的地方你未必去得,漫说区区一座剑山主峰,十万大山深处老夫也敢闯一闯。”陈无双打了个手势让谷雨去准备饭菜,揶揄道:“十万大山?你该不是以为身上带着那本《春秋》,自己就也能成视南疆如无人之境的圣人了?浑身皮包骨头干巴巴,给玄蟒塞牙缝人家都嫌你那二两肉柴。” 邋遢老头登时气急,腾地站起身来,“小子嘴利!下回再碰上那畜生,你瞧老夫手段!”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零章 鹰潭山上孙澄音 山谷里的月色再美,也总有让人看腻了的时候,只是司天监的白衣少年还不知道,落在他身上的除了轻如薄纱的月光之外,还有数十道朝堂穿紫、显赫京都的大人物目光,如影随形般透过遥遥数千里山川河岳,从那座气象森严、光彩夺目的宫城灼灼而来。 陈无双出京的事情如陈伯庸所料,不只瞒不过景祯皇帝,也瞒不过文武百官。从辞赋飘飘、书声郎朗的的国子监,到肃穆阴冷、风波诡谲的内廷,甚至十四州重兵把守的都督府,都或是猜测、或是推敲镇国公府此举的用意。 大周东南沿海的江州境内修士门派不少,号称道家祖庭的鹰潭山就在其中,跟大周不同,前朝的历代国师都是出于此派。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李向起兵逐鹿中原时,鹰潭山众道士尽忠前朝,被当时势大的白马禅寺打压得一蹶不振,大周建国后封山三百年不许弟子下山,逐渐沦为比青州太玄剑宗还稍有不如的二流宗门,千年之间默默无闻连香客也没有多少,几乎要被世人忘却。 鹰潭山半腰处一座道观里,年逾七旬的江州都督恭恭敬敬给三清神像上了香,而后背着双手站了良久,才出声对身后站着的年轻人道:“澄音啊,敬廷信上说的事情,你怎么看?”按照大周朝廷的惯例,十四州都督最多到六十岁就得上折子告老,求个爵位颐养天年,可江州都督孙明哲不一样,他的女儿是景祯皇帝的贵妃、六皇子李敬廷的生母,所以宁可不要爵位,直到现在也还把持着一州大权。 站在身后六尺开外的孙澄音是他的长孙,论辈分的话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儿,在江州的地位几乎比李敬廷在京都的地位还要高些。穿着一身华贵黑袍、腰间明晃晃一条羊脂玉带的年轻人相貌极为不凡,身高七尺、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如山脊,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在东南一代深负才名,其五岁作诗、七岁成文的事迹在大周朝堂上也是众所周知。 只是可惜,孙澄音似乎无意在官场上一展抱负,反而更愿意做个风流修士,甚至陛下先后两次下诏唤他入京为官,都被年轻人以病重为借口躲了过去。他抬眼看了看端坐在前面的三清神像,没来由轻声一笑,道:“爷爷,表兄的信我看了两遍,且不论写的是什么,字里行间满都是急切之意。” 孙明哲转过身来没有看他,却道:“你是旁观者清。敬廷身在京都,自然更能感受到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朝堂上的风往哪边吹,那些紫衣佩玉的穷酸学究蝇营狗苟无非也是求个子孙富贵,眼下雍州、南疆都有了不寻常的迹象,你表兄只怕是觉得到了我们孙家该出手的时候。” 孙澄音点点头,骤然放出灵识将祖孙二人所处的房间笼罩起来,“我师父闭关之前曾有交代,说大周一千三百多年的气运逐年衰弱,到现在万里江山尽可视作纸糊泥塑,高坐龙椅的李家跟司天监陈家也不外如是。孙儿以为,表兄那边不如搪塞过去就是,爷爷还是该考虑自家的前程。” 久居高位的江州都督闻言勃然大怒,冷哼道:“放肆!你姑母贵为皇妃,孙家的这场富贵都是由此而来,你敢有不臣之心?”外人只知道孙澄音少有才名,所作诗词遍传天下,可苏明哲却记得他早在十几年前刚读书修行不久,就曾站在鹰潭山顶指着北方说过一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李向不丈夫。 这句与谋反无异的诗要是传扬出去,孙家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怕顷刻间就会付诸流水,因此孙明哲才不许他入朝为官,将他赶出都督府住在鹰潭山上修身养性。孙澄音被当面斥责,脸上却没有一丝紧张惶恐,反而笑意更盛道:“爷爷老了,这回竟然没看出来,孙儿已然晋升四境。我师父这次闭关,就是摸到了陈家先祖当年布下的那座阵法之端倪,南疆、漠北,且由得他们闹去,这山上供奉的可不只是区区几尊神像。” 孙明哲眼神里的惊讶毫不掩饰,定定地看了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长孙好一会儿。十四州都督都是正三品的武将官衔,他也是个三境修士,自然明白能达到四境修为是多难的事情,就算越秀剑阁这种雄踞一方、传承数千年的门派,想要培养出不到二十岁的四境修士也难如登天,可十九岁的孙澄音在鹰潭山住了不到十年,竟然从一境二品跃升到这种地步,实在是难以想象。 而且,孙澄音短短几句话里让这位老于世故、掌权数十年的江州第一人连番震惊了数次。大周开国时司天监曾奉旨在十四州疆域设下一座神秘阵法的事,孙家早就从贵妃娘娘口中得知过,出乎意料的是这被皇室跟陈家瞒了天下一千多年的隐秘,竟然被鹰潭山的掌教找到了线索,如果自幼就胸有大志的年轻人所言不虚,那位闭关的老道士或许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 至于山上供奉的不只是几尊神像,孙明哲不敢往深处再想,这些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是一个风烛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年的三境修士可以去试探的,“你师父···他怎么说?” 孙澄音转头看了眼门外破旧不堪、缺瓦少砖的建筑,轻声道:“他老人家说,房子旧了就该拆了重建才能遮风挡雨,鹰潭山上的亭台楼阁可有上千年之久没有余力修缮了,不破不立,不是坏事。” 孙明哲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木然听着孙澄音再开口道:“世间万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而今的气运之争大抵就是修士之争。最多两年,孙儿就有把握踏足五境,再得鹰潭山积蓄千年的底蕴,迈上十二品也有希望,到那时候,司天监跟白马禅寺又算得了什么。” 良久,孙明哲才一口将堵在咽喉的情绪叹了出去,“澄音,还记不记得你十一岁那年,老夫上山来看你正赶上大雨的事情?”孙澄音点点头,那年夏至之后的第二天,他将鹰潭山供奉的一尊泥塑元始天尊神像一脚踹下神龛,摔得身首分离、七零八碎,险些被怒气滔天的一众道士赶下山去。 江州都督府得到消息后,孙明哲冒着大雨亲自上山来给孙儿求情,那位少有人知、常年闭关不出的掌教出来见了面,却很是欣喜地说,这调皮小子跟道家缘分不浅,不只没有只字片语的斥责,反倒收了他当关门弟子,同吃同住地谆谆教导了数年,因此孙澄音在鹰潭山的辈分极高,不少年长的道士见了他都得称呼一声小师叔。 “怎么不记得,孙儿就是那时因祸得福的。”孙澄音回忆着道:“小时候总觉得那尊泥像看我的眼神好像活人一样,让人从心底就不踏实,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一脚踹倒摔碎了干净。只是后来的事我也很是意外,师父这些年对我视如己出,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孙明哲点点头走出门外,四处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小小一座院落,“当年你师父跟老夫说的也是不破不立,那尊元始天尊泥像摔毁的瞬间,他曾在后山亲眼看见云层翻涌幻化为汹涌紫气,雷声中恍若有龙吟。” 喜怒不形于色的孙澄音愕然失神,这件事他从来都没听师父提起过。孙明哲摆摆手就要寻路下山去,道:“你给敬廷回一封信吧,就说老夫麾下为大周兵卒,不可同室操戈。明日我就亲自写一封信给杨之清,江州所属不会掺和皇子夺嫡的破事。澄音呐,爷爷老了,孙家的路怎么走,你且好自为之。”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一章 不速之客 十二月初八相传是佛祖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日子,大周皇室尊崇白马禅寺,境内百姓自然也有向佛向善之心,因此每年到了这个日子,不仅天下寺院都要举行法会、煮粥供佛饭僧,民间也渐渐形成了腊八节喝粥的习俗,甚至景祯皇帝会让御膳房备好八宝米粥分赏百官品尝食用,以度节日。 重建百花山庄的民夫工匠们提前一天就跟常半仙告了假,喜滋滋拿着银子三三两两回了镇上,跟家人团聚过节。谷雨没煮过腊八粥,还是按照邋遢老头的指点,御剑去七十里外的城镇买来黄米、白米、栗子、小米、去皮枣泥和水煮熟,又加了桃仁、杏仁、松子、花生等做点染,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多宝粥。 陈无双喝得满嘴甜腻腻不舒服,叫着墨莉说要去溪边练剑,二人有说有笑出了茅屋没等走出半里路去,就突然听见似乎有人在耳边说话,“好香的味道,顾某来的正是时候,不知道能否跟无双公子讨碗腊八粥吃?” 话音刚落,墨莉就看见从右侧数十步远近的一颗树后,转出一个人影来,左边袖子空空荡荡,正是在陈仲平剑下救走黑衣老妇的独臂修士。白衣少年心里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他从出了门就放出神识四下探查,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山谷里还藏着别人。 陈无双一把按住墨莉正要抽剑出鞘的手,不动声色道:“哦?前辈既然来了,无双哪里有怠慢之理?只是我家侍女熬得粥不多、手艺也不好,要是前辈一人要喝想来还够,人多了可就分不着几口了。” 独臂修士走到二人面前,低头瞧见陈无双的手正搭在墨莉手上,和善笑道:“无双公子眼睛虽然看不见,眼光却意外的好,这位孤舟岛的姑娘天生丽质,与你倒是极为相配。若是以后能有机会的话,顾某很乐意到京都去喝二位一杯喜酒。” 陈无双一时想不通独臂修士怎么有心跟他东拉西、不着边际地闲聊,讪讪松开手应付着道:“虽然有缘见过几面,可惜前辈每次都行色匆匆,没来得及当面请教尊姓大名。”独臂修士似乎没有多少敌意,反而像是真想跟少年交个朋友,朝着溪边缓缓迈出两步,遥遥看着前不久才刚刚圈起半截围墙来的百花山庄,“还以为无双公子早就猜到我是谁了,也罢,在这里没必要藏着掖着,黑铁山崖顾知恒的名号在司天监嫡传弟子面前,也不值多少钱。” 尽管对他出身黑铁山崖的事早有推测,可从独臂修士口中当面听到他承认,陈无双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往下一沉,沉吟着点头道:“无双确实对前辈的身份有过猜测,只是不知那···黑铁山崖,究竟是个地方,还是个修 (本章未完,请翻页) 士门派?” 墨莉始终握着剑柄的手心满是冷汗,强作镇定站在白衣少年一侧,眼下至少四境八品修为的独臂修士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随便一伸手就能取了陈无双的性命,想逃是不可能的,出声叫人的话恐怕沈辞云跟谷雨没等到这里,二人就会接连死在对方手下,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只好提心吊胆听着顾知恒跟少年像聊家常一样说话。 陈无双其实也是心乱如麻,出来是想跟墨莉去浣花溪上游找个清静地方练剑,连那个刻着陈伯庸符咒的沉重铁箱子都没有待在身上,想拼死都没有机会,更不敢轻易让墨莉出手,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去,赌独臂修士这回仅是来拿他遗失在此的那尊山河鼎,毕竟先前两次见面顾知恒都没有直接对他动过手。 顾知恒转头看着镇定自若、似有倚仗的陈无双,忽然轻声一笑,“黑铁山崖既是个地方,也是个修士门派,你以后会清楚的,现在知道的多了不是好事。顾某这次来,是要先问两件事、再做两件事,还请无双公子行个方便,不要与我为难,如何?”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无双年纪虽小,这个道理是懂得的。顾前辈不如说说看,想问的是哪两件事,想做的又是哪两件事?”陈无双话音刚落,独臂修士就突然一甩左袖,没等墨莉抽剑招架就被他一招击晕在地,“不用担心,顾某也是怜香惜玉之人,这位姑娘只是暂时昏过去,这样你我有些事才方便多说几句。” 顾知恒轻松击晕一直暗自警惕防备着的六品剑修,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顾某要问的第一件事跟司天监无关,无双公子可是昆仑苏慕仙看中的传人?”陈无双放出神识查探躺在地上的黑裙少女,发现她确实没有受伤,才坦然相告道:“顾前辈有此一问,定是见过我手里曾拿着苏慕仙的惊鸿剑,这却真是误会了。” 顾知恒嗯了一声,显然是要听陈无双的下文。少年自嘲地苦笑一声,道:“无双从小学的是司天监的一门秘法,前辈不难看出来我至今体内经脉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真气在内,苏慕仙何许人也,会收我做弟子?而且前辈应该知道,就算他真有心带我去昆仑山,我师父陈仲平也不能答应,司天监还等我回京接任观星楼主呢。” “至于那柄惊鸿剑,是我在白马禅寺偶遇苏慕仙,他是想让我把剑带回京都就交给我师伯陈伯庸,可我又要先去剑山采剑,无奈之下只好先带在身上,前些日子我师父来的时候已经拿走了。” 顾知恒微微点头,道:“这么说来,顾某今日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了。”陈无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本章未完,请翻页) ,瞬间就想明白了独臂修士之前口中要做的那两件事其中之一是什么,正是一旦确定了少年是苏慕仙的传人,就要毫不犹豫将他斩杀当场。 看来陈仲平临走的那天,常半仙分析的果然没错,黑铁山崖灭了百花山庄也好、黑衣老妇追杀陈无双也好,都是针对苏慕仙的手段,要的就是断了这位当代剑仙的传承。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如果刚才陈无双有心狐假虎威,借着苏慕仙的名头恐吓眼前的独臂修士,那后果就是自己也得立时躺在地上。墨莉用不了多久就能再清醒过来,而他却不可能再有醒来的机会了,真得像驻仙山赵灵琦说的那样,去九泉之下跟柳孝铭作伴。 少年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顾前辈想问的第二件事是什么?”独臂修士朝茅屋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无双公子出京,身边只带了一位六品剑修当侍女,顾某对那位与你同行的老先生颇为好奇,第二件事就是想问他的身份。” 这个问题让陈无双很是意外,他本以为黑铁山崖的修士是要问司天监的谋划或者剑山隐秘,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敷衍过去,没想到顾知恒问的竟然会是邋遢老头,这倒不用费脑子多想,“前辈是说常半仙?他就是个二境三品的落魄修士,整日游走江湖招摇撞骗,说是年轻时候差点做了凉州将军府上的上门女婿,我是不太信的。说起来,我与他也是康乐侯爷洞庭湖官卖之后才相识的,在一起厮混了些日子不假,彼此了解却是寥寥无几。” 顾知恒沉默了片刻,皱眉犹豫着出声道:“姓常···” 陈无双没心思跟他再耗下去,毕竟对方是黑铁山崖的修士,随时有可能对他出手,只盼着顾知恒做完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就走,同时也在想这山谷不能再久住下去了,他这次找上门来肯定是知道了陈仲平不在此处,那么黑衣老妇也就敢再来行凶。 那妖妇第一次出手时是误以为陈无双是苏慕仙的传人,可现在即便跟顾知恒解释清楚了这件事也白搭,谷雨曾斩断过她一只右手,这种仇恨不可能轻易抹过去。少年不管独臂修士在想什么,强笑了一声,道:“前辈要做的那件事,应是想拿回那尊三足香炉?那法宝就在茅屋里放着,我这就让侍女送出来。” 顾知恒却摆了摆手,左袖骤然延伸出去,卷起墨莉送到陈无双怀里抱着,“顾某来都来了,好歹是过节,怎么能不喝碗粥就走?”说罢当先迈步朝茅屋方向走去,少年横抱着柔弱无骨、浑身散发着阵阵幽香的黑裙少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惊疑不定。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二章 两碗热粥 独臂修士顾知恒好像对山谷里的状况很是熟悉,似笑非笑地循着腊八粥的淡淡甜香味道走到常半仙住的那间茅屋前,等陈无双走到近处才伸手拉开了门,正捧着粥碗跟谷雨说笑的沈辞云明显地一愣神,屋里其余的人看清门外站的是谁之后也愕然一惊,邋遢老头靠着门近些,率先看见了他身后沉着脸横抱着墨莉的白衣少年,忙把谷雨要去拿剑的手用酒葫芦摁住。 顾知恒像熟人见面一样笑着点头,抬步就迈进屋内,眼神挨着扫过几人表情,看见紧挨着谷雨坐的黄衣少女时微微一怔,旋即道:“诸位安好,顾某冒昧登门别无他意,是来讨碗粥喝。”说着就自顾自在常半仙身边坐下,陈无双走进来把墨莉轻轻放在床铺上,“谷雨,傻愣着干什么,给顾前辈盛碗粥尝尝。登门就是客,又赶上过节,老常啊,把你藏的酒拿出来,别他娘的跟守着棺材本一样抠抠搜搜。” 沈辞云转头看了眼躺在床铺上的黑裙少女,见她不像是受了伤,慢慢回过头来皱起眉,想不通陈无双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只狐疑地看着接过谷雨粥碗的顾知恒,沉香剑就在腿边放着,但在实力强大的独臂修士面前也不敢稍有异动。 常半仙惊讶之后倒是第一个回过神来,回身从屋子角落里一张油布底下翻出来个酒坛子,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过惯了穷苦日子,藏的酒也不是什么好酒,自己喝无妨,待客却是有些寒酸了。”捧着酒坛子倒酒的时候,邋遢老头暗地里给沈辞云使了个眼色,青衫少年看出来是要他暂且别轻举妄动,就低下头只顾着喝粥。 顾知恒瞥了眼悄然移步到陈无双背后站着的谷雨,伸手虚扶着碗等常半仙倒满酒,“有劳了。顾某漂泊在外多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厚颜叨扰诸位还望莫怪。”说罢端着粥碗轻轻吹了两口热气,凑到嘴边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着道:“无双公子还说谷雨姑娘手艺不好,这粥熬得香甜软糯正是火候,唔,枣泥还去了皮。” 邋遢老头见陈无双不说话,眯着眼点头道:“顾先生是行家,熬粥最讲究火候,先得大火把米煮的烂熟,然后再以文火慢慢熬制,做事也是一样,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听先生的意思是思乡了,不知仙籍何处?” 彩衣凑到床前,以真气渡入墨莉体内转了一个周天将她唤醒,而后示意她不要说话,墨莉握着剑缓缓坐起身来,看见陈无双安然无恙地坐在桌前才松了一口气,疑惑地看着眼前颇为和谐的一幕。顾知恒朝墨莉歉意地一笑,单手旋转着碗沿喝粥,道:“顾某原是湖州人,少小离家多年未回,也不知道祖上传下来的宅子还在不在。” 陈无双默不作声等他喝完一碗粥,端起酒碗道:“湖州就在楚州之东,离这里也不远,以顾前辈的本事,想看随时回去看看就是,这有何难?”顾知恒放下粥碗摇头叹了口气,看着年少不知愁滋味的白衣少年道:“无双公子到底年纪还小,不明白有些路只要迈出去一步,再想回头就不容易了。” 而后,独臂修士拿着锅里的汤勺自己又盛了大半碗粥,看着站在墨莉身旁的彩衣道:“这位姑娘···先前顾某好像未曾见过,不像是司天监或孤舟岛的高足。”黄衣少女笑得很轻松,回道:“晚辈彩衣,是凉州散修,刚到此处不久,也是第一回见着顾先生。” 顾知恒仍是微微浅笑,把粥碗放在桌上晾着,又朝陈无双问道:“顾某在拜相山下跟无双公子开了个玩笑,想来仲平先生已经跟驻仙山的人解释清楚了?”白衣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恼怒,好像被扣了天大一口黑锅且险些因此丧命孙清河剑下的另有他人,笑道:“毕竟同是天下正道修士,哪有解释不清楚的道理。” 邋遢老头捧着酒葫芦喝了一口,回身从床头拿出那尊三足香炉轻轻放在桌上,道:“此物本是顾先生所有,老夫代为保管了些日子,现在也算完璧归赵。”人老成精,常半仙揣摩了半晌也看出来,独臂修士今日此来似乎并没有太大恶意,喝粥是不假,主要应该还是来取回自己的奇门法宝。 没想到顾知恒看都没看山河鼎一眼,反而问道:“常老先生可知道这是何物?”邋遢老头沉吟着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尊山河鼎老夫确实听凉州一位说书先生提起过,但其所说也甚为不详,对这法宝的来历倒所知不多。光大周就有一十四州疆土,天下奇珍异宝多不胜数,老夫听过见过的好比九牛一毛,让顾先生见笑了。” 顾知恒紧盯着常半仙表情看了片刻,左袖一卷就将那尊小巧香炉收了起来,“凉州的说书先生···嗯,能知道山河鼎的事,那人想来有些意思。”而后又转头问陈无双,“说好了只问无双公子两件事来着,可顾某临走之前还有一事不解,为何要重修百花山庄?” 陈无双听他说临走之前四个字,心里登时一松,只要他问完真的立刻就走,明日一早少年就准备带着众人动身去越秀剑阁左近,这里再待下去可就真要出事了,“两个原因,一是晚辈刚出京的时候曾遇上两个三境邪修追杀,是谷雨得了逢春公剑仙庙里一缕残存神念为助,才化险为夷,无双欠了逢春公个人情;二是准备把这里当成司天监一座别院,另立一座观星楼。” 在少年说话的同时,独臂修士端起碗将晾凉的腊八粥喝完,又从怀里抽出一条深灰色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嘴角,轻声道:“十年前的百花山庄,就是顾某亲手点火烧毁的。”这话一出口满座皆惊,沈辞云险些控制不住站起身来,一双凤眼顿时狠狠盯在他身上,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右手已经不管不顾握住了沉香剑的剑柄。 顾知恒却对周遭冷然一变的气氛恍如未觉,起身走到门前背对着众人,看向外面勉强算是有了雏形的新庄园,声音轻而低沉道:“当年顾某奉主上之命追寻离恨仙丹的下落,一路跟着花千川追到这里,百花山庄满门上下不识时务,无奈只好做了狠辣之举,一晃已是十年了···顾某这条左臂就扔在此处,连豢养的南疆玄蟒也被苏慕仙门下的白衣判官沈廷越,一剑劈落了五境。没想到现在是司天监的弟子来重建,常老先生,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 陈无双这才明白为何当日遇上严安时,这位剑山结穗人言之凿凿地说神秘蒙面人从十万大山深处带走的那条玄蟒是五境的凶兽,而他们在洞庭湖遇上时却觉得那黑蟒应该只相当于四境八品的修士,原来是十年前被沈辞云的父亲一剑劈落了境界。 离恨仙丹是什么东西,陈仲平来的时候少年就听常半仙解释过,只是没想到这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的丹药,竟然会是导致百花山庄覆灭的缘由,更想不到顾知恒就是当年行凶的蒙面人之一。沈辞云手里古铜色的沉香剑上已经幽幽腾起来湛蓝色剑光,谷雨跟墨莉也做好了出手的准备蓄势待发,却都被常半仙以凌厉的眼神暂且压制下来。 顾之恒毕竟是四境八品的高手,现在又拿回了山河鼎,拜相山下被驻仙山八名三境剑修围攻还能斩杀柳孝铭之后从容而去,茅屋里的几人绝非其对手,真要豁出去动起手来,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毫无真气的陈无双。 况且,独臂修士说得明白,那条可怕的南疆玄蟒就是他所豢养的凶兽,万一就潜伏在山谷里伺机而动,这一人一蟒就足够在百花山庄门前再把他们轻易屠灭一空。沈辞云也好、谷雨也好,连彩衣跟墨莉,谁都没有一剑把南疆玄蟒从五境劈落的本事。 邋遢老头猛灌了一口酒,语气沧桑道:“是劫是福都是命数使然,造化弄人···顾先生十年前烧的那把大火,兴许会有死灰复燃的时候。”谷雨想伸手把陈无双拉到自己身后,少年却甩开侍女的手,道:“不管前辈是想说什么,这些话无双记住了。天色不早,茅屋里还有女眷,实在是不方便多留前辈。” 顾知恒轻声一笑,抬步迈出门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今日喝了公子两碗粥,明、后两日顾某不会动手,能不能从那妖婆子手底下逃出命去,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多劝一句,云州山里多有蝮蛇毒虫,天黑路险公子又看不见,不如安睡一夜养好精神,那锅粥味道不错,扔了倒是可惜。” 7017k 第一二三章 不死不休 独臂修士洒然而去之后,茅屋里众人足足安静了半刻钟时间,沈辞云把沉香剑重重拍在桌上,喘着粗气默然不语,眼神却落在锅里所剩不多的米粥上。陈无双最先叹了一口气,确认过墨莉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才把二人遇上顾知恒的经过以及墨莉昏过去以后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常半仙早在少年说让他不要死守着棺材本抠抠搜搜的时候,就明白了陈无双的意思,六枚承天通宝在左手里攥得几乎被冷汗湿透,哗啦一声扬手撒在桌上,等铜钱不再滚动时伏下身子细细看了片刻,苦笑道:“我们眼下的处境,跟大周王朝一般无二,都别愣着了,尽早拿个主意。” 墨莉没听明白,皱眉问道:“跟大周一般无二,是什么意思?”陈无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老常是说,他起卦推算得出来的结果,我们现在的处境跟南有凶兽、北有妖族的大周差不多,山谷南北两侧的山脉上恐怕都有黑铁山崖的人埋伏着。顾知恒没必要出言诓骗,黑衣老妇、南疆玄蟒或许也在其中。” 几人脸色都是瞬间大变,凭他们四个六品修士外带常半仙跟陈无双,单独对付独臂修士都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若是再加上那条连陆不器都奈何不了的南疆玄蟒和同样是四境八品修为的黑衣老妇,即便谷雨跟沈辞云同时福至心灵晋升七品境界,也难逃一死。 墨莉起身走到陈无双面前,把自己的上弦月跟陈仲平留下的那截三尺翠竹都交给他防身,“姓顾的说他明后两天不会亲自动手,光凭那妖妇,我们并非没有逃出去的机会。到时候我跟常老先生拼死拦着,彩衣能帮忙更好,让谷雨跟辞云先带你往北逃。” 月下看美人,尤胜三分色。可惜陈无双看不见,黑裙少女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上生起一丝决然,墨莉心里想得很简单,黑衣老妇定然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南方的越秀剑阁,她让常半仙带着陈无双往北逃是想出其不意,孤舟岛除了沈辞云之外,毕竟跟黑铁山崖没有什么瓜葛,想来那妖妇也不是非杀她不可。 陈无双却缓缓摇头道:“剑山开启在即,我还要去南疆,不能再往北去了。兵不厌诈,公子爷这回偏要往南逃,你们谁也不许有拼死阻拦的想法,要走咱们一起找机会走。越秀剑阁离这里不过千里,只要能逃到近处求救,任平生碍于司天监跟孤舟岛的情面,总不能坐视不理。老常,你先前困住南疆玄蟒的法子,还能不能再使?” 从认识常半仙之后,邋遢老头先后施展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奇手段困住敌人两次,一次是在洞庭湖畔的龙王面前困住南疆玄蟒十息时间,另一次则是在楚州之西的古道边困住过黑衣老妇。陈无双问的是困住凶兽的那次,因为后来的另一次是付出了拨云营瘸腿老卒刘铁头性命的代价才成功,不是说茅屋里这些人的性命都比刘铁头贵重,而是如果还要以人命为代价,少年宁可硬拼一场,也不愿再看见身边有人因为拖延时间救他而牺牲。 每逢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候,常半仙从来没有让陈无双失望过,这次也不例外。他紧皱着眉思量了片刻,沉声道:“如果南边山上藏着的是那条记吃不记打的大黑长虫,老夫有把握再困住它十息,可要是那妖妇就不好说了,毕竟她先前上过一次当有了防备,再想故技重施就不容易了。不过···只要等逃过这一时,姓顾的追上来,老夫倒有法子治他一治。” 陈无双点点头,道:“彩衣姑娘,此事说起来与你一个散修没有关系,你若是现在要走我们也不会怪你,没必要搭上性命。”黄衣少女眼神中明显有些犹豫,等了三五息才忽然一笑,伸手道:“把墨姐姐那柄上弦月先借我用,你没有真气拿着也是个摆设,我倒想称量称量,能让司天监嫡传弟子畏之如虎的黑铁山崖修士,有多大本事。” 沈辞云立即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嘴上却劝道:“姑娘的心意我们领了,虽说是多个人多把子力气,但此事确实凶险,你···”彩衣无所谓地道:“我自小就喜欢抓蛇,不就是一条凶兽嘛,咱们四个六品剑修打不过难道还逃不了?” 陈无双听彩衣说“畏之如虎”,猛然想起来苏慕仙所豢养的那头凶兽黑虎来,苦笑着把手里的上弦月递给她,喃喃道:“要真是黑虎而不是黑蟒,反倒好了···既然这样,咱们总得有个计划才行,明日一早就准备动身,老常写一封信留些银票给民夫们,逃归逃,这里不能就此撇下不管,等玉龙卫的人来了再操心吧。” 交代完这一句,白衣少年背着手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道:“明日咱们就往南面走,不管拦在前面的是那条黑蟒还是妖妇,不要废话先把狗日的困住再说。你们四人不要恋战,各自趁机全力攻出一剑就走,千万跟紧了老常,尤其是彩衣,别被他随后布下的障眼法迷惑了方向。” 三个少女对视了一眼各自点头,陈无双说的法子是目前最有希望能冲出重围的,所以都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少年顿了一顿,走到沈辞云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道:“辞云啊···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也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过会帮你,可···忍忍,再忍忍,我苦修十年没有真气不也是这么过来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沈辞云木然抬头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一团跳动着的火苗忽明忽暗,听白衣少年语气平静地说话,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重重点了点头,动作极轻地抽出沉香剑拿袖子擦拭了一遍,“我想去祠堂里一趟,无双,你去不去?” 陈无双放下心来,叹了一声道:“老常,走,陪着辞云去跟逢春公告个别。女子进祠堂不吉,你们就不要跟着了,养足精神,明日说不定就是一场恶战。”谷雨跟墨莉都没有意见,按照大周的习俗女子确实是不能轻易进出祖先祠堂,尤其是二人都知道青衫少年的父亲石像就立在里面,当然更不能随意进去。 彩衣眼珠转了转,她比谷雨跟墨莉都要聪慧,从陈无双跟沈辞云说的那些话里隐约听出来些晦涩的意思,显然是当着她的面没有明说,所以很是好奇,但目盲心明的白衣少年提前拿女子进祠堂不吉为由堵上了那扇门,她也不好再多问,心里暗想陈无双应该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 沈辞云三人出了茅屋朝祠堂的方向走去,新建的百花山庄才刚刚有了大体轮廓雏形,很多设计了亭台等建筑的地方还都空着,工匠们只用白灰在地上画出了面积形状,用青砖垒砌的围墙也只有四尺高的半截,大门处空着近两丈宽的缺口。 陈无双一路边走边放出神识往南北两侧查探,却一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顾知恒能避过他神识悄然现身,黑铁山崖门下的修士一定是有能完美隐藏自身气息的法子,至于那条南疆玄蟒,身形缩小成尺余长的小黑蛇就能收敛气机,在龙王庙前众人就见识过一回。 三人进了祠堂,先是对端坐在正位上的那位两百年前的绝代剑仙弯腰行礼,而后又朝分立两旁的花万山、花千川以及沈廷越的石像躬身拜下。沈辞云轻声道:“花庄主、二伯,还有爹爹,辞云今日见到了当年行凶的蒙面人之一,只是···孩儿无能,修为不济,暂时不能手刃了那恶贼报仇雪恨。你们在天有灵,护着我等平安逃出去,用不了多久,辞云就亲手斩下他首级送来此处。” 沈辞云幽幽一叹,盘腿坐在地上哼唱起来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良久才抬起头来,“司天监晚辈陈无双先前立誓为逢春公再造庙宇,如今在诸位灵前再立一誓,吾等愿与黑铁山崖,不死不休!”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四章 前有狼后有虎 腊月初九,谷中缠绵雨丝细如山雾飘袅。 茅屋里陆续走出来的七人各自相对无言,重新背上沉重铁箱子的陈无双毫不顾忌被雨水打湿额前发丝,在门前定定站了片刻,轻声道:“走吧,若是路上失散,就在越秀剑阁汇合。”常半仙朝众人点点头,当先带着白衣少年祭起六枚铜钱法宝御空往南飞去,谷雨等人紧随其后,五道剑光刺穿雨幕不分先后。 陈无双左手搂着常半仙肩头,右手绕到背后扶在铁箱子上刻画的符咒上,如果南面山上埋伏着的是黑衣老妇,少年就准备等她一露面,果断激发陈仲平封印在符咒里的最后一道青冥剑气。然而那妖妇的冷笑声却从后面北侧山脉处响起,“老身看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你!” 常半仙陡然加速冲刺,眼见得就要从山谷南侧山脉上空越过时,山中林间却腾起三四团光华,紧接着南疆玄蟒硕大的蛇头就高高扬起,“糟了,那长虫身边还有好几个修士!”陈无双也没想到黑铁山崖除了顾知恒跟黑衣老妇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来了云州,神识一探就咬牙喊道:“对方四个都是三境,黑铁山崖功法诡异,各自小心!” 邋遢老头没有迟疑,看见南疆玄蟒的一瞬间,立刻就抖手扔出一把棋子大小的黑色小石子,而后不退反进,带着陈无双一头朝对面四个蒙面修士冲去。以常半仙二境三品的浅薄修为,当然不可能从对方四个三境修士围堵中突破出去,他赌的是困住凶兽十息,身后的沈辞云跟谷雨等人能及时出手。 果然,陈无双后面紧跟着的几个少年都没有去管妖妇的叫嚣,两蓝一青一白四道磅礴剑气,刹那间斩断与天地相连的无数细密雨丝,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直接刺向对方四名蒙面修士,气势之强横饶是陈无双都觉得心惊不已,甚至其中任意一道剑气的煌煌之威都不次于当日借助七星剑阵的赵灵琦,四名六品剑修全力一剑,就算对面是顾知恒都得暂避锋芒。 七八个黑色石子去势更快,眨眼就围着落到南疆玄蟒身旁,凶兽阴冷的土黄色双瞳中顿时生起怒意来,十丈余长的庞大身躯剧烈翻滚挣扎着,却不能移动几寸距离。常半仙嘴角淌下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迹,大喝一声:“至多只有十五息时间,不要留手!” 那四名黑纱蒙面的黑铁山崖修士也没想到,刚刚腾空而起想配合着巨蟒阻拦几人,四道凛冽的剑气就刺到了身前,同是三境也有修为高低之分,何况沈辞云、谷雨等人个个都是以攻伐手段见长的剑修,剑气中如巨浪排空般的汹涌气势让他们登时乱了阵脚。 四人中只有一人持剑,另外三人手里的法宝却是有刀、有长枪,甚至还有人双手各自舞着一柄银钩去挡,本来他们的修为就比不上墨莉等人,面对毫不留手的一剑只能咬牙鼓荡起全身真气硬挡,四道剑气几乎同时击中各自对手,陈无双耳中竟只听到一声轰然巨响,神识中就感知到对面四个蒙面修士口中喷血倒飞出去,常半仙身前的阻碍被一扫而净,带着一串尖锐的破空声飞过南疆玄蟒上空。 这一幕看似简单,谷雨等人都是只出了一剑就突出重围,其实连带彩衣在内的三名女子剑修都自己知道,体内的真气被这一剑消耗了将近两成之多,沈辞云的情况倒是还好一些,一剑刺出之后还有余力,古铜色的沉香剑上再度湛蓝光芒大盛,御空连人带剑在疾速行进中漂亮地做了个倒翻,又是一道不逊色之前那剑的剑气斩出,目标却是正疯狂扭动身躯想要挣脱束缚的南疆玄蟒头颅。 常半仙没有功夫回头去看,飞过山头后目光凝重地连连朝身后扬手扔出黑色石子,陈无双皱着眉以神识感知到沈辞云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斩出了一剑,轻声叹息道:“老常,这不是心疼你家当的时候,回了京都我让司天监都给你补上,能不能逃到越秀剑阁附近就在此一举了。” 邋遢老头此时顾不得讨价还价,只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却看见前面不远处,那尊昨夜才被独臂修士顾知恒带走的三足香炉缓缓旋转着升空,“他娘的,那两碗粥只当喂了狗,姓顾的说话不算数!”陈无双也察觉到了山河鼎的气息,脸色猛然一变,刚想扬声喝问却发现香炉中并没有燃着线香,“别管他,冲过去!” 南疆玄蟒双瞳中冷光一闪,挺立起来的半截身子骤然一晃,硕大头颅竟悍然不惧地朝沈辞云斩出的那道湛蓝色剑气撞去,这时谷雨等人也飞过了南侧山峰上空,谁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只有落在最后面的彩衣悄然反手往后丢出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大小玉佩,后发先至地在南疆玄蟒之前迎上青衫少年含恨施出的剑气,湛蓝色光芒无声无息间就淡了几分,劈在黑蟒满是油亮鳞片覆盖的头颅上时发出一声闷响,随即轰然而散。 凶兽硬生生受了一击,不断吞吐的蛇信立刻缩了回去,张开血盆大口嘶吼一声仍被压得矮了一丈还多,鳞片上留下一道浅浅白痕,双瞳却没有去看远去的几人,而是罕见地露出思索神色,低头去找彩衣扔出来的东西。 黑衣老妇修为虽是四境八品,但苦于没有兵刃随身,御空的速度跟剑修比起来毕竟要稍微慢了几分,此时才堪堪到达陈无双等人居住了不短时间的茅屋上空,厉声喝道:“没死就给老身追上去,若是让他们跑了,你等废物一个也别想再回黑铁山崖!” 被剑气击退的四个蒙面修士显然都伤势不轻,听见黑衣老妇喊话,勉强打起精神来再度返身去追谷雨等人,却赫然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兀多出来层峦叠嶂的数座险峻山峰,顶上还站着个青色衣衫的花白头发修士,其中一人骇然出声惊呼道:“是···是苏慕仙!” 常半仙豁出老命去信了陈无双的话,速度分毫不减地从那尊山河鼎上空飞过,见那三足香炉只是慢悠悠旋转,低头看去,顾知恒就垂手站在下面的一颗大树顶上,面带笑容仰面道:“顾某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今明两日不亲自出手是为了还你两碗粥,不过前面黑铁山崖的人可还不少,能不能逃到越秀剑阁···得看无双公子的命好不好。” 邋遢老头御空的速度尽管极快,可那独臂修士的声音一字不差地清晰在陈无双耳边响起,仿佛他就在身侧说话一样,白衣少年轻声道了句谢,神识中也知道谷雨等人顺利跟了上来,“老常,前有狼后有虎,你的障眼法能拦住那妖妇多久?” 顾知恒说前面路上还有黑铁山崖的修士阻拦,如今沈辞云四人的真气都消耗不小又来不及找地方静修调息,若是被黑衣老妇跟南疆玄蟒再追上来,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就好似被人当肉馅包了饺子,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顾知恒既然答应两天之内不出手,从另一角度想,就是有信心让陈无双等人两天之内逃不到越秀剑阁附近。 百花山庄所在的那条山谷,距离云州南部任平生所在的那座越秀山只有一千余里距离,若是三境修士全力御剑,有把握在一天之内赶到,可见顾知恒口中在前面拦路的黑铁山崖修士至少不弱于六品境界的墨莉。心乱如麻的白衣少年方才把全部神识都集中在突然出现的山河鼎上,倒是没有发觉彩衣的动作,不然的话现在恐怕更是惊疑不定。 常半仙这片刻功夫少说扔出去上百枚石子,分心道:“老夫从你那惊鸿剑上,借了一丝苏老匹夫的气息融进了阵法里,能拖延多少时间要看他能不能吓住那妖妇了。眼下能布阵用的法器灵石快要用光了,还得留着些以备不时之需,姓顾的说得对,这回能不能逃出去得看你小子命好不好。” 陈无双笑出声来,“你要这么说我心里反而有底了,公子爷的命怎么可能会不好?”  7017k 第一二五章 《春秋》化雪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雾蒙蒙的天色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当四道剑光如同银河倾泻般掠过那尊滴溜溜旋转着的山河鼎上空,谷雨低头朝身下看了一眼,灰衣独臂的顾知恒仍是孤单地站在树冠顶上,相貌并不出色的侍女脸上神情立刻僵硬了几分,意识到那位四境八品的黑铁山崖修士遵守承诺不出手,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常半仙身后的四人中,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真气最为雄浑充沛,一剑当先飞在最前面,其后紧跟着白衣谷雨和黑裙墨莉,踩着上弦月的彩衣则有意无意稍微落后了数丈距离,但从表情上也看不出焦急之色。 谷雨御剑朝墨莉靠拢了些,轻声道:“墨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黑裙少女明显很诧异,她根本想不到在这种时候,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之一会突然开口求她,短暂的怔神之后仿佛想到了其中缘由,正色点头道:“你我之间怎么谈得上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谷雨,还没到那个时候。” 谷雨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仍是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在手里微微用力攥了一下,“墨姑娘,公子要用的都在这只储物香囊里,如果···我求你不要扔下他不管。”尽管陈无双还不知道,但常半仙那天猜的没错,离开白马禅寺的时候那位贵为国师、名列当世三大神医的空相和尚单独跟谷雨说的是两句话,第一句是陈伯庸天年将近,第二句是劝侍女无论如何不要去雍州,否则定然有去无回。 司天监倾力培养多年的二十四剑侍,从潜伏北境边军的立春到跟随少年出京的侍女,无一不是身世可怜、父母双亡的孤儿,无一不是深受陈家大恩、想要以命报答的死士,谷雨不怕死,她怕的是楼主大人归天之后,观星楼主的位置断了传承。 墨莉抬头望了眼邋遢老头身后背着大铁箱子的少年背影,“我跟辞云都不会丢下他不管,也不会丢下你不管。已经逃出来了,就不信黑铁山崖有数之不尽的四境高手,想拦住咱们四个六品剑修不是容易的事,你别胡思乱想。” 谷雨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把香囊又系回了腰间,明明是在被人追杀的危急境遇,她却忽然展颜一笑,“墨姑娘,你跟公子···还真是相配。”话一出口,墨莉脸上就见了红晕,谷雨心里却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在洞庭湖上跟陈无双辞别,说是要去雍州、去北境、去杀妖族的魁梧汉子来。 陈无双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去管邋遢老头布下的障眼法有多大用处,估算着从离开山谷之后众人全力御空冲刺,少说也飞出来接近百里距离,“老常,你还能撑多久?”常半仙知道少年这是问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还能维持这种速度飞多久,脸色阴沉着摇摇头,“撑不了多久。” 几乎是他说话的同时,陈无双就叫了声糟糕,他的神识已经发现前面不远处腾起来两股气息,其中任意一个身上的真气波动都不次于谷雨,而且气息阴森且锋锐,竟是两名剑修。常半仙晚了片刻也察觉到了前面空中悬着两柄鬼气森森的长剑,正拦在去越秀剑阁的必经之路上。 “辞云!”陈无双回头扬声一喊,青衫少年立即会意,趁着常半仙稍微放慢速度的功夫,纵起湛蓝色剑光一跃而上,墨莉也随之到了近前跟他并肩前行,孤舟岛偏居海外,所传的功法与水最为亲近熟稔,这种倾盆大雨的天气反而会增添几分威势。 沈辞云没有丝毫犹豫迟疑,见不远处两柄被淡淡黑雾缭绕的长剑之后虚空站着两个蒙面人,登时手指变幻翻飞带着残影掐出数十个指诀,如注大雨瞬间停滞,从云层洒出来的雨滴没等掉落在地上,就在空中由竖变横,一串一串连成笔直的长线,汇聚成千百把晶莹剔透的水剑,而后被孤舟岛的御剑术浸染成湛蓝颜色,嗖嗖破空而去。 墨莉所做的更简单,胭脂剑绯红色的轻薄剑身上荡起一汪碧波,平着朝前削出一剑,像是苍茫大海上一道潮线平推出去。这一招陈无双认识,在山谷练剑的夜里,少年每次使出来都会被黑裙少女手里的树枝在手背上抽出一条红印,可在墨莉手里使出来,简单到幼儿都能学会的招式却好似无可抵御的决堤之水。 那两柄悬空而停的剑没有动,其后的两个蒙面人同时将双手从胸前往外平推出去,仿佛是合力推开了一扇古旧沉重的铜门,看似没有区别的两柄剑陡然一颤,各自散发出来的黑雾转瞬由淡而浓、由轻而重、由浅而深,在沈辞云即将刺到的千百柄湛蓝色水剑之前缠绕重叠,汇聚成无数个覆盖着浓郁黑气的骷髅头骨堆成的小山。 而后,所有骷髅头骨空洞洞的眼眶中突兀亮起绿莹莹一朵妖异火苗,在瓢泼而下的大雨中扭曲着跳动。沈辞云的水剑像是没有阻碍一般刺入黑气之中,扑哧扑哧的声音不绝于耳,骷髅头被纷纷击碎变成黑雾,而后迅速又凝聚成先前模样,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刚刚被沈辞云千百水剑震撼了一次的陈无双再度震惊,一直外放神识严查周遭情况的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御剑在前的青衫少年借雨水施展出来的御剑术有多强,每一柄水剑单论锋利程度都要胜过他手里那把重得压手的沉香剑,这等攻势若是放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少说能轻易带走二三百个披甲士卒的性命,可那座可怖的骷髅头骨小山仅仅被击溃了一瞬间,就又重组起来,比先前的轮 (本章未完,请翻页) 廓还大了些。 “这是什么御剑术!”白衣少年骇然道,常半仙从怀里摸出张正言所赠的那本已经卷了边角的《春秋》来递给他,“他娘的,这是邪法,试试浩然正气!”陈无双没有去接被邋遢拉头撕去数页擦了屁股的孤本书册,正要张口背诵猛然想起出京时第一次被人追杀的事情来,那死在谷雨天香剑诀下的两个阴风谷邪修中,曾有一个以百鬼诀功法唤出数十个冤魂恶灵想要杀了他,却在他凝为实质的神识中化为乌有。 一愣神的功夫,墨莉那道平削出去的剑气将骷髅头骨堆成的小山从半腰处一分为二,可还是没有太大用处,被斩碎成黑雾的骷髅迅速又成形,成千上万双幽绿色火苗好像被浇上油般从各自眼眶中大放异彩,小山立刻分崩离析成让人望而惊惧的蜂群,朝陈无双等人铺天盖地卷来。 谷雨眼神一凝刚准备出剑应敌,却感觉陈无双身上腾起一股强横的力量来,无形无色仿佛云澜江水下的汹涌的暗流,跟墨莉先前平削出去的剑气一样,席卷向不可计数的黑雾骷髅。这一下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彩衣惊讶的看着众人身前如同有一把刃口磨得雪亮的锋利镰刀,所过之处让沈辞云跟墨莉束手无策的骷髅纷纷发出嘶嘶声响,继而消弭不见。 黄衣少女微微挑眉,趁势以手印打出几个晦涩难懂的玄妙古朴字符,融进通体漆黑的上弦月剑身之中,悄无声息间纵剑飞出,在层层翻涌的黑雾中潜行数十丈距离陡然出现,乘势斩断了两名蒙面修士的佩剑,如削草木。 还有大半没被陈无双神识消灭的骷髅头登时溃散,被兜头而下的大雨砸散,沈辞云一双凤目陡然射出光彩来就要出手,彩衣却急道:“不要恋战!”这四个字像是比千百把水剑还有用,两个拦路的蒙面人同时闷哼着摔落下去,狠狠砸在满地泥泞中激起泥水四溅。 陈无双伏在常半仙肩头,皱眉道:“快走!”邋遢老头觉得少年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显然刚才以神识硬撼不计其数的骷髅头骨看起来轻松写意,其实消耗不小,他识海中的神识只这一下就耗用了接近半数,若不是彩衣及时出手,恐怕没等将其全部击溃,陈无双就先得昏迷过去。 常半仙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后,不知道是在看黑衣老妇有没有追上来,还是看一剑惊艳众人的黄衣少女,随即双手猛然一搓,那本从河阳城得来的圣贤所著《春秋》化为漫天细碎纸屑,在大雨中不合常理地片片飘散开来,“走!” 只是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如同雪花的纸屑形状都差不多大小,每一片上都刚好有一个完整的字迹。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六章 执子之手 四季如春的云州被一场大雨淋湿成了深秋天气,好在其境内地形复杂,重重山峦、道道深谷、条条河川层出不穷,自古就有十里不同天的说法,常半仙御空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的时候,已经把雨幕甩在了后面,温热如粥的阳光的从云间缝隙洒落,像是上界仙人不可一世的剑光,直贯天地。 陈无双残存的神识不多,不敢再放出去很远,察觉到众人正在一大片低矮丘陵中的密林上空御空而行,思虑道:“老常,眼下大家损耗都不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但凡前面再有一个四境修士,我们谁也逃不出去,不如就地藏身休整,恢复了真气再做计较。” 少年虽然听师父说过,六品修为的沈辞云真气之雄厚堪比寻常四境高手,但再雄厚总归也不是用之不竭,他先后出手过三次,每一剑都是威势不小,即便还能维持这样冲刺的速度再往南行,也扛不住黑铁山崖接二连三的围堵,强撑着仓皇而逃跟饮鸩止渴没有什么差别。 “你身上的跗骨之毒没解,要是被那妖妇赶上来···”邋遢老头心知他说的有道理,可还是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毕竟前路上有没有四境修士还是未知,后面却真有个八品境界的黑衣老妇锲而不舍,是走是停,一边是刀山一边是火海。 陈无双狠狠咬了咬牙,“与其赌前面没有高手拦截,不如赌那穷酸书生推断的没错,我或许有法子暂时切断那妖妇跟跗骨之毒的联系,死马当成活马医,有三分把握就得试一试。”常半仙回头远远看了一眼,起码目光所及之处没有黑衣老妇跟那南疆玄蟒的踪迹,心一横就御使着六枚承天通宝向下俯冲,将手里最后一把石子朝后撒出去,一头扎进了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 沈辞云等人尽管对此稍有疑惑,还是毫不犹豫地紧跟了上去,一旦七人失散,所要面对的危险恐怕就会成倍增长,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常半仙的运气不错,降落下来的地方正巧在两座窝头形状的低矮山峰之间,枝叶茂密到抬眼看不见一丈之上的密林中很不好走,高可及膝的深草丛里还不知蛰伏着多少蛇虫鼠蚁。 陈无双皱着眉让谷雨持剑头前开路寻觅个能暂且藏身的地方,如雪的白衣下摆不多时就沾满了鲜绿色的草木汁痕,星星点点倒很是好看,像是京都里贵人府上心高气傲的俏丫鬟们最常穿的碎花薄裙,只是在镇国公府上难得一见。 谷雨没走出几步就停住了脚步,轻声道:“公子,前面山脚处有个被野草遮盖住的洞口,要不要进去?”陈无双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喜道:“正是要找这种地方掩人耳目才好,瞧清楚了,里面有没有熊狼之类的野兽生灵,不要闹出动静来。” 侍女点点头,佩剑脱手而出电射进洞中,等了片刻没有声息传来,谷雨这才招手唤回长剑,“里面是空的,不过面积不大。”邋遢老头急道:“都被人逼得跟丧家之犬一样了,还摆什么司天监公子爷的摆场,快进去,老夫再布一道阵法以策万全。” 沈辞云身形一闪转到谷雨前面,持剑当胸而横道:“我先进。”随即伸手拨开野草弓着腰当先进了山洞,其后是谷雨、陈无双、墨莉,彩衣仍是走在最后,打量了邋遢老头一眼才进去。常半仙独自低声一笑,手腕一抖六枚铜钱在洞口处围成一个半圆,散落在草丛中消失不见,而后慢悠悠拧开酒葫芦喝了一口,回身进了山洞立刻转身伸手扶住颤动的草丛,动作行云流水。 山洞里确实不算宽阔,约莫只有半间茅屋大小,一下子进来七个人顿时显得拥挤,几乎是摩肩擦踵。而且洞顶很是低矮,陈无双跟沈辞云都直不起腰,只好尽可能地紧贴着洞壁盘坐下来,好在地面除了有些潮湿之外还算干净,角落石缝里有几只蟋蟀低声鸣叫。 常半仙就守着洞口盘坐,“老夫布下了能隔绝气息的阵法,但那姓顾的修为高深莫测,而且南疆玄蟒这种凶兽对气息感知最是敏锐,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瞒过去。你那跗骨之毒···”陈无双沉着脸打断道:“但愿穷酸书生说的没错,浩然正气能压制一切阴邪之物。我默背《春秋》或许可以暂且隔绝跗骨之毒跟那妖妇之间的联系,也正好借此恢复神识,你们不要说话,尽快恢复体内真气。谷雨,把丹药拿出来分一分。” 山洞里的光线极为微弱,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谷雨摸索着从随身香囊里取出几个瓷瓶一一分给众人,担忧地看了一眼洞口的方向,悄然叹了口气。就算心里再不踏实,这也是无奈之举,她体内经脉中的真气已然消耗了四成还多,没有追兵和阻拦的话御剑飞到越秀剑阁不成问题,可现在这种情况不说碰上独臂修士或黑衣老妇,再碰上几个三境修士都不好说胜负。 墨莉感觉紧挨着的陈无双身子有些轻微颤抖,咬着嘴唇把手轻轻搭在他膝盖上,少年先是身子一震而后迅速稳定下来,好像是笑了一声,随即声音极轻地开始背诵那本只有不到五千字的圣贤书,“夫···夫天地之有道,万物岂无度焉?日月行也有道,四季变也有常···” 彩衣在黑暗里的目光闪烁了两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下,先是偏头深深看了背诵着深奥字句的少年一眼,又把眼神落在懒散坐在洞口处闭目不语的邋遢老头身上停顿了片刻,挨着扫过青衫少年身侧的沉香剑、陈无双背后的大铁箱子跟腿边的那截三尺翠竹,最终停留在沈辞云身上默不作声。 隔着两层薄薄衣衫紧贴着墨莉身子的陈无双嘴上背着书上的内容,心神却被扑鼻而来的阵阵幽香搅地难以彻底平静下来,断断续续背诵了数十句之后索性把心一横,伸手握住了黑裙少女柔弱无骨般的手掌,墨莉第一反应是想抽回去,可少年握得很紧,手背上能感觉到他手心里满是冷汗,也就不再挣脱,任由陈无双握住。 外面天上响起闷雷声,兴许是乌云遮住了阳光,山洞里更昏暗了不少,没人注意到孤舟岛六品女子剑修吹弹可破的脸上腾起来一抹羞红。那位曾只身独创南疆十万大神的圣人已经死了太久,后人不知道他在写这本《春秋》的时候,身边是否有红袖添香,可陈无双握住墨莉手的一刹那心里就平静了下来,似乎即便外面天翻地覆也再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烂熟于胸的五千字越背越快,声音也越来越轻,到后来甚至不如常半仙的呼吸声大。 洞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是洒下来了,敲打着茂密的树冠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然后顺着翠绿色的叶子脉络滑过,压得叶子不堪重负得微微倾斜低垂,从尖端处汇成滴滴透明水珠,一下一下连续不断地落下在轻轻晃动的草叶上、落在阵阵嗡唱的鸣虫上、落在黑裙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坎上。 仿佛一转眼就是四季一个轮回。 既要尽可能地收敛自身气息不外泄,又要使真气在体内经脉中周天循环,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尽管邋遢老头说在洞口外面布下了能隔绝修士气息的阵法,但洞里的人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黑铁山崖光是目前展示出来的实力,就不逊色于大周境内任何一个顶尖宗门,算上那条十年前被沈辞云的父亲一剑劈落五境的南疆玄蟒,光是四境八品境界的追兵就有三个。 顾知恒先前信守承诺没有亲自出手阻拦,可那曾施法搬山砸死过驻仙山掌门亲传弟子柳孝铭的三足香炉,终究是像把一座拜相山压在了常半仙跟陈无双的心头,再加上修为诡异的黑衣老妇跟谷雨结下死仇,即便黑铁山崖再没有其他四境修士出面,七人的生死也如同悬于一条纤细的丝线上摇摇欲坠。 常半仙睁开昏花的老眼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墨莉被陈无双握住的手上,生生把要说出口的话全部和着一口烈酒咽下了肚里。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二七章 是祸躲不过 “姓顾的,你胆敢私自放走苏慕仙的传人、司天监的下任观星楼主,等回了黑铁山崖老身定要在主上面前如实禀报,你等着进恶灵窟里受百世折磨吧!”领着四个受伤的蒙面三境修士,好不容易从常半仙布下的第一座障眼法阵中脱出身来,黑衣老妇就看见身着一尘不染干净灰衣的独臂修士,正笑吟吟收回插着三柱线香的山河鼎。 顾知恒脸上神色如常,似乎对那妖妇所言不太在意,清声道:“他不是苏慕仙的传人。至于司天监,主上交代过暂且不要去招惹那群黔驴技穷的陈家人,我等只需要拦住陈无双进剑山采剑即可。要杀人的是你,若不是顾某在外面击溃阵法,你想出来还得耽误两刻钟。” 被胸中一口怒气激得面目狰狞的黑衣老妇,当即指着他厉声道:“信口雌黄!老身分明在这障眼阵法中,见到苏慕仙的神念所化分身虚影,有他们四个为证!你不敢招惹司天监,老身断手之仇却不能不报!还有你养的那条畜生,竟然在阵法里一点力都不肯出,主上面前看你如何交代!”说罢冷哼一声,招呼身后四名蒙面人御空朝南追去。 独臂修士不以为意地轻笑着摇摇头,仅剩的一条右臂平直朝前伸出,一道纤细黑影如闪电般激射而来,化作缠在他胳膊上的一条尺余长小黑蛇,口中衔着一根红绳,铜钱大小的一枚玉坠摇摇晃晃垂在下面。 “咦?”顾知恒双眉一皱,抬起手腕细细看了那枚形状古朴的圆形玉坠两眼,见正反两面各自以极简单的刀法雕刻着几个米粒一样的字符,若有所思地望向黑衣老妇离去的方向,“果然是她,多年不见···出落得这般大了···” 黑衣老妇丝毫不顾忌四名蒙面修士身上的伤势,只一连声不停地催促着快些,她再一次感觉到灵识中跟陈无双身上残留的跗骨之毒联系断开,心里又是愤懑又是烦躁,恨不得出手把方圆数十丈内的所有生灵全部毒杀。 四境八品的妖妇在高手济济的黑铁山崖,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竟然接连在那瞎子少年手底下吃了两次闷亏落荒而逃,这让她咽喉处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陈无双身边那个长得不俊的侍女最是可恨,若不杀了她剥皮抽筋,有何颜面再回去面见主上? 可那该死的邋遢老头布下的障眼法好像无穷无尽,身后四个废物又不顶用,好在没再在之后的阵法中见到苏慕仙的虚影,否则尽管知道那道神念所化的分神不可能出手对她造成威胁,但单是那老匹夫五境十二品的气势就让她惶恐不安,十成本事最多能使出来六七成。 偏偏障眼法千变万化,时而凭空幻化出一座险峰,时而在半空悬起一条云澜江,这些都瞒不过八品修士的眼力,可黑衣老妇毕竟以毒功见长,攻伐手段不够犀利,明知道这种阵法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以力破巧将之强行击溃,但仍然要依靠那四个手持兵刃的三境修士。 更可恨的是,常半仙布阵不拘一格,有的障眼法是在空中聚起厚重云层阻隔视线,本来就是阴雨天气,光靠眼力跟灵识几乎分不清真假虚实,一旦陷入阵中再想将其击溃,就会生起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无力感,少说也得耽误两三柱香时间。 黑衣老妇已经开始暗自后悔,不该刚才出言惹下顾知恒,若是有他那条南疆玄蟒随行,凭借凶兽对气息天生敏锐的感知能力,或许能更快地从前赴后继的障眼阵法中脱身出去,耽误的时间越久,那瞎子少年等人逃出去的机会就越大。 而且,从刚刚破阵之后遇见的两名被人斩断长剑的蒙面修士口中得知,陈无双一行人已然早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就离开了此处,黑衣老妇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宽大黑衣里面的干瘪胸膛气得剧烈起伏,冷声一笑挥手散出漫天墨绿色毒雾,顷刻将那受了内伤的二人包裹在内,连一声惨叫都没听到就被腐蚀成了两具枯骨,“这等废物留着何用!” 妖妇身后本来就满腹怨言不敢开口的四个蒙面人登时噤若寒蝉,这黑衣老妇盛怒之下不分敌我,说动手就动手,那两名惨死的修士在黑铁山崖也不是无名之辈,是从小修行的胞亲兄弟,同修一门邪异功法多年,早已心意相通,而且已然到了三境六品的境界,晋升四境是迟早的事,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这一幕任谁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黑衣老妇却不在乎这个,冷然一回头眼神如南疆玄蟒般盯着四名蒙面修士,阴恻恻笑道:“你等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头前开路,若是让他们跑了,进恶灵窟的下场比他们二人还惨!” 四人黑纱蒙面看不出表情,可不约而同都能看见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互相对视的眼神里七分惊骇三分恼怒,手持一对银钩的那人当先御空在前,其余三人慢了半步才跟上,其后才是神情阴毒、手无寸铁的黑衣老妇,被满脸皱纹挤成两道缝隙的眼睛里透着择人欲噬的烁烁凶光。 从百花山庄所在的山谷里往南不过追了区区百余里路,放在平日不过两盏茶功夫,黑衣老妇等人却堪堪飞了大半天,从大雨的山谷到阴云密布再到大雨,心头的烦闷磨光了八品修士的最后一丝耐性,甚至四名蒙面修士都清楚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阵阵瘆人磨牙声,终于在晨昏不辨的雨中再次破去一座阵法,往前飞了几十里都没有察觉阵法所化的幻境。 “停下!”黑衣老妇冷冷喝了一声,四名蒙面修士如释重负,本来从山谷里就各自受了六品剑修全力一剑,勉强压制着伤势供人驱使,路上又接连遇上数十座障眼法,四人体内的真气几乎要消耗一空,再追下去即便不被那些少年所杀,也会死于丹田枯竭、经脉断裂。 妖妇悬在虚空中低着头四下打量片刻,冷静下来一想就发现了不妥,前面路上每隔两三里距离就会碰上一座障眼法阵,可眼下却一反常态地几十里路风平浪静,这事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那该死的邋遢老头或是手段用尽无力布阵、或是故弄玄虚借此迷惑与人,二是那瞎子少年等人没有走远,而是找地方藏了起来。 略微一思量,黑衣老妇就有了判断,同样是三境修士,自己身边的四个废物眼看就要耗尽全部真气,陈无双身边的四个六品剑修先是从南疆玄蟒和四个蒙面修士的阻拦中突出重围,又重伤了那两个已经化作枯骨的六品邪修,体内的真气必然也是消耗不少,这种情况冒着前面有可能还有阻拦的风险往南逃的几率不大,应该是找隐蔽地方藏身了才对。 推断归推断,黑衣老妇还是不敢完全确信,犹豫之后猛然将自身七成凝实的灵识远远朝南散了出去,不多时就有五六道各色光华从前方迅速赶来,为首的一人见到几人心里一惊,上前道:“属下见过隋长老,我等在此埋伏多时,虽有修士偶尔经过,但没见过您所说的几个人。” 黑衣老妇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那瞎子好心计,当着老身的面也敢耍灯下黑的心眼。你们五个跟老身去找,其余四人去前面埋伏休整,若是再被人从你等眼前逃了去···”手持银钩的蒙面修士立即松了一口气,忙道:“属下不敢!必定拼死拦住陈无双等人!” 刚刚赶来的五个人也都是三境修士,为首的一人有六品境界,见双钩修士没被黑纱遮住的额头上顷刻沁出冷汗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紧跟着冷笑连连的黑衣老妇返身朝北缓缓飞去。姓隋的妖妇御空飞地既慢且低,时不时扬手挥出一团浓郁毒雾,将雨丝染成墨绿色滴落,身下的草木一淋到雨水即可肉眼可见得凋零枯萎,来不及躲避的鸣虫、青蛙数以百计的毙命,刚跟上的五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心里如同被雨水打透般冰凉一片。 “瞪大眼睛盯着山洞、树下,给老身细细地搜!他们跑不出这方圆几十里去!”  7017k 第一二八章 一剑退敌 外面的天色没等完全暗下来,拥挤的山洞里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雨势似乎渐渐小了些,细碎的穿林打叶声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应和着陈无双的呼吸,一连轻声背诵了近三个时辰《春秋》的少年不光没有觉得疲惫,反而在心神皆静的状态下迅速恢复了先前所消耗的神识,并且清晰察觉到黑衣老妇至少在这片林子上空徘徊了三四次,甚至离洞口仅有十三四丈距离的地方,茂密草木被剧毒腐蚀一空,露出了被墨绿色浸染的泥泞地面。 察觉到陈无双的声音停下,墨莉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掌,低声道:“外面好像天黑了。”坐在洞口处的常半仙伸手拨开草丛往外探了一眼,道:“还没到天黑的时辰,只是阴雨绵绵分辨不出晨昏。”沈辞云动作幅度极小地活动了两下肩膀,感受着经脉里充裕的真气,道:“大家应该都恢复了真气,无双,咱们是继续躲一阵还是往南走?” 少年低头沉吟了片刻,手指从那截莫名其妙长出两尖新芽的翠竹上抚过,“两炷香之前,那妖妇刚刚从此处转了一圈,朝西边去搜了。顾知恒只说两天之内不会亲自动手,咱们最好能够在明日天黑之前赶到越秀剑阁附近···不能再等了,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 邋遢老头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半弓着腰迈出洞口,几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走出山洞,都看见了不远处被黑衣老妇毒灭的一大片草木,脸色各自有了轻微变化,彩衣的目光更是连连在常半仙背影上打转,她没见到最后进洞的老头儿是布下了何等精妙阵法,竟然真能隔绝气息瞒过八品修士的灵识去,而且陈无双等人显然是司空见惯的样子,对此既不惊讶也不好奇。 常半仙平伸在胸前的手掌屈指一招,六枚铜钱立刻乳燕投林般飞回了他手中,“趁夜往南飞,老夫布阵的灵石已然全部耗尽,再没法子用障眼法阻拦追兵,你们都收敛些剑光。”说罢抬头看了眼阴沉昏暗的天色,越过沈辞云拽住白衣少年当先御空而起。 几乎是谷雨四人御剑跟上去的同时,远在西方七八里之外的黑衣老妇就眼神一变,灵识与那瞎子少年体内跗骨之毒的感应又重新出现,只是比之前微弱了不少,她猛然停住身形返身朝南追去,冷笑道:“小子奸猾!” 即便沈辞云刻意收敛了剑光,可从远处看去他跟墨莉的两道湛蓝剑光仍是清晰可见,尤其是在这种将黑微黑的时候,彩衣纯白色的剑光如同划过漆黑深夜的一颗流星,根本不可能不被人看见,而且修士御剑难免会有真气波动外溢,因此常半仙索性刚一升空就铆足了劲冲刺,压根不管身后其他人的动静,他脚下的六枚铜钱光芒极淡,倒是不容易被人看清楚。 朝南飞出去不到二十里,陈无双散出去戒备四周的神识就同时发觉了两个方向的异常,从西边追来的气息中有一道极为熟悉,是交手过数次的黑衣老妇,而南面正前方也有四股修士气息,正是曾跟南疆玄蟒一起拦在山谷南侧山上的那四人。 少年轻轻拍了拍常半仙肩头,邋遢老头立即会意稍稍放慢了速度,沈辞云跟谷雨一左一右并行于身侧,他们二人知道这时候陈无双绝不会无缘无故慢下来,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公子?”白衣少年皱着眉语速极快问道:“前面拦路的那四个三境修士身上都有伤势未愈,谷雨,你全力出手能不能自己解决?” 若是正常情况下,就算谷雨学的是司天监威名赫赫的青冥剑诀,陈无双也不敢轻易冒险让她以一敌四,但现在一是那四人先前各自受了六品剑修一剑,神识感应中他们不光身上有伤,气息也不稳定,显然没有丹药相助,真气没有完全恢复;二是一路上还不知道黑铁山崖安排了多少阻拦,黑衣老妇又正往此处追来,能让沈辞云等人保留实力才好随机应变。 谷雨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根本没有片刻考虑就点头应允下来,“公子放心。”陈无双又嘱咐道:“用不着拼命,辞云见机不对必然会出手助你。”少年生怕一根筋的侍女为了完成他交代的事情,而不顾自己生死舍命相搏。 沈辞云没等说话,就见谷雨从香囊中摸出两粒丹药含在嘴里,“如果公子说的,是先前在山谷外埋伏的那四个人,我有把握只出一剑就将之击退。”陈无双诧异地一挑眉,侍女很少这么信心十足地说话,旋即突然想到了什么,没头没尾问了句:“剑仙庙?” 说话间常半仙已经看见了四个蒙面人朝他们迎面而来,为首的人双手中各握着一柄流光溢彩的银钩,“来了!”谷雨轻声一笑,右手五指一张握住脚下腾起的佩剑,沈辞云明显感觉到她身上溢出一种不属于司天监弟子的剑意来,偏偏这种剑意他在十年之前还毫无修为的时候就曾感受到过,瞬间不可置信地凤目圆睁,“这是···” “晚辈斗胆,借逢春公余威一用!”飞在最前面的谷雨上半身微微前倾,猛然将自身灵识压缩至极限,而后配合那股刚出京不久时从剑仙庙得来的最后一丝剑意骤然迸发,经脉中真气如同汹涌江潮忽而冲毁了堤坝一样渲泄,一道刺眼的青色剑气光柱从她手中佩剑电射而出。 稍微落后几步距离的彩衣骇然看着眼前一幕,青冥剑气她见过,可没见过青色剑气一脱离剑身就有了变化,随着佩剑脱手而出,谷雨体内好像释放出一股强横、倨傲、目空一切的伟岸气息,白衣侍女身前数丈的虚空中,凭空绽放出一朵直径将近两丈的巨大花朵,由青色转为暖黄的花瓣层层叠叠光华内敛,盛大而娇艳的牡丹花堂皇怒放! 谷雨脸色一白,迅速将提前含在嘴里的丹药咽了下去,陈无双虽然早就知道剑仙庙击杀那两个阴风谷邪修一战中,逢春公最后一缕残念散去时侍女受益匪浅,可没想到她竟然得了二百年前那位绝代剑仙的一丝剑意,这几乎是谷雨真正压箱底的手段了,也是她在洞庭湖上被南疆玄蟒追杀到走投无路时想要牺牲自己拖延时间的底气之所在。 常半仙讶然看着身前那朵国色天香的绝代风华,喃喃道:“天香剑诀···”沈辞云猛然转头看向掐着指诀的谷雨,眼眶泛红嘴唇轻颤,嗫嚅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十年之前青衫少年在百花山庄门前亲眼见过花千川付出巨大代价强行踏入五境,这朵牡丹花比他剑下的不够凝实,形状也小了很多,但却刹那间把少年深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勾了起来。 谷雨体内的真气几乎在牡丹花成形时就消耗了七成之多,要不是早有准备及时服下丹药,这一剑之后连再御剑维持速度的本事都没有了。照亮天色的牡丹花惊艳了墨莉,一张一合如同在风中摇摆的花瓣忽然全部绽放开来,在对面不远处四个蒙面修士震惊的眼神中,牡丹花陡然急速旋转着朝他们冲去,无数花瓣仿佛借着花朵旋转的力道脱离出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谷雨身前散开,而后划出道道绚丽的弧线向他们冲去。 在感受到那美丽而危险的花瓣脱离的时候,手持双钩的蒙面修士心里就生起一股不可匹敌的无力感,毫不犹豫改变了御空方向折身朝下俯冲而去,他娘的,要么死在这女子剑下,要么死在那凶残的隋长老手里,就算从此改名换姓藏起来再不回黑铁山崖,也总比丢了性命强! 想来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互相之间有默契,他身后的其余三个蒙面人登时各自分头逃窜,本来就真气没有完全恢复还带着内伤,若是四个人一起出力或许还能拼一拼,任意一个都绝无可能挡得住这等玄妙的御剑术,司天监果然名不虚传。 似乎无穷无尽般片片斜飞的明黄色花瓣,在谷雨指诀的变幻中分成四股溪流一样追去,跟剑仙庙前那一战多不同的是,那四人一逃,牡丹花就立即消散在虚空中,化为零零散散的精纯真气重新回到侍女体内,谷雨的脸色立即好看了不少。 被这一耽误,陈无双就发觉黑衣老妇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皱眉道:“穷寇莫追,留些气力应付后面追兵。老常,你不快走还等什么,莫不是没看上猎户村里的老太婆,想着去黑铁山崖当个上门女婿?” 7017k 第一二九章 四境邪修 从百花山庄覆灭之后就失传了十年之久的天香剑诀重现人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气象御剑术的墨莉,依稀仿佛见到了那位被天下修士尊崇了三个甲子还多的剑仙风采,明亮眸子里的仰慕之情满得差点要溢出来,那朵由谷雨剑气幻化而成的牡丹更像是世间留不住的一朵山间幽昙,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消散淡去,连常半仙脸上都带着遗憾,嘀咕道:“花谢或有重开日。” 陈无双看不见光亮的眼睛,却好似能看穿沈辞云此时心中所想,“谷雨不会天香剑诀,她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曾在中州的剑仙庙里得过逢春公一缕残念的好处。辞云,老常说得对,花谢终有重开日,何况刚才那朵牡丹没有凋谢。” 邋遢老头嘀咕的声音很小,陈无双把他那句话换了一个字再说出来,听在青衫少年耳中的意思就不太一样了,“花谢或有重开日”毕竟不如“花谢终有重开日”更让人有信心,只是常半仙说的花是指谷雨剑气凝聚的牡丹,而少年所说的花却是指正在重建的百花山庄。 彩衣半晌闷不做声,在山谷里的时候她只跟谷雨交手简单切磋过一场,没觉得孤舟岛跟司天监的几个少年跟其他门派的年轻修士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甚至暗自猜测过整日指挥着民夫工匠干活的常半仙,兴许是司天监聘来的监工,不然以他二境三品的浅薄修为怎么能当得起沈辞云跟墨莉,甚至谷雨都称呼一声常老先生。 但从山谷冲出来以后所见的种种,却都让彩衣感觉到惊讶,八品境界的黑衣老妇竟然真被邋遢老头看似毫无章法信手扔出去的几枚石子挡在了后面,而且在山洞外面鬼鬼祟祟布下的阵法也确实起到了瞒天过海的效果,让两次三番就从众人头顶飞过去的追兵没有丝毫察觉。 而且,陈无双身边那个跟自己修为差不多的侍女,就这么使出了惊艳绝伦的天香剑诀,那朵牡丹花上的气息做不得假,绝对不是司天监惯用的青冥剑诀所能施展的手段,如果当日切磋时谷雨用出这一剑来,同是六品境界的彩衣即便能接下来也少不了付出一些代价,极有可能暴露出身份。 最关键的是,这样一群人明显是以体内经脉毫无真气的瞎子少年为主心骨,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没有修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古怪到让人浮想联翩,他却能用读书这种离奇且殊异的法子切断了黑衣老妇跟跗骨之毒之间的联系。彩衣不仅知道跗骨之毒是什么东西,还留心侧耳听了一阵陈无双所背诵的内容,确确实实就是读书人眼里的圣贤书,不是修士功法秘籍之类。 让彩衣奇怪的还不止这些,陈无双肩上背着的沉重铁箱子上刻着一幅玄奥符咒,手里拿着一截三尺长短的翠竹,以及常半仙祭出来御空的六枚铜钱和沈辞云那把一看就很重的沉香剑,都让黄衣少女心里多了不少疑惑,至于墨莉手里接近天品等级的那柄胭脂剑倒不显得如何出众了。 从那朵牡丹花上散出去的无数花瓣追着四名逃窜的蒙面修士远远而去,常半仙的速度登时就又提了起来,除非身后的四个年轻剑修都会那样神异不凡的天香剑诀,或许还能跟那妖妇勉强一战,现在除了继续朝着越秀剑阁的方向拼命奔逃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后手可以用。 黑衣老妇领着五个蒙面修士在后面吊着,并没有拼尽全力往前去追,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八品境界的修士真气是比沈辞云等人数以倍计,但也不是滔滔不绝的云澜江水,从一开始追杀到后来反复在陈无双等人有可能藏身的数十里方圆搜寻,她体内的真气消耗极大,身边的五个黑铁山崖三境修士也是一样。 谷雨那一剑的气息让黑衣老妇心里一紧,不敢再贸然追上来,曾被斩去过一只右手的她尽管恨得牙根痒痒,其实也是心有余悸,感受到天香剑诀浩瀚气息之后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只要跟着那瞎子少年维持住跟跗骨之毒的联系,等前面姓顾的王八蛋提前安排好的人一露面,前后夹击才能更稳妥一些,没必要冒着阴沟里翻船的风险逞威风。 陈无双神识能放出去的距离比沈辞云等人远了不止两倍,黑衣老妇不紧不慢吊在后面跟着的举动瞒不过他,稍微一转念就猜到了她的意图,心里顿时一凉,从独臂修士顾知恒敢两天不动手和那妖妇此时的表现来看,这条不过千里之遥的路上明显是还有伏兵阻拦,这对少年而言就是悬在咽喉处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其危险性不难预见。 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黑铁山崖只现身过顾知恒、黑衣老妇以及南疆玄蟒二人一兽三个四境的存在,其余拦路的蒙面人都是三境修士,看来这个神秘的宗门覆灭百花山庄的那些高手,眼下都并不在云州境内,否则前面但凡再有一个四境,哪怕是七品修为也能拦下陈无双等人。 离能救命的越秀剑阁还有八百余里路程,越往南行下面的山峰就越密集紧凑,失去了常半仙障眼阵法的帮助,地形再复杂也拖不住追兵的脚步,这让陈无双的情绪渐渐低沉下来,苦思冥想也没有计策可以施展,更奇怪的是明明剑山开启在即,一路上却连半个过路的修士都没见着。 邋遢老头的心思也很沉重,暗中在袖里掐指推算,可前一卦刚觉得似乎看见曙光,后一卦却又显示众人都即将命陨于此,脸色阴晴不定地接连掐了好几卦,偏偏每一卦的卦象都不一样,但总体来看凶多吉少,冥冥中好像是有一线生机若隐若现,但像是刺眼阳光下连在树枝中间的一丝细而透明的蛛线,始终看不清具体模样。 “老夫预感极为不好,剩下的这八百余里恐怕要比之前的路更难走,小子,你怕不怕死?”常半仙声音极细微,要不是陈无双趴在他肩头根本就听不真切,老头这么说话显然是有意不想让沈辞云、谷雨等人听见,大战将起军心要是乱了可就真是回天无术了。 少年在他耳边轻声一笑,呢喃道:“你不知道,我死过一回···怕死我是不怕的,但是我很贪生,还没见过能斩杀上界仙人的剑仙是何等模样,没见过昆仑山亘古不化的雪顶是怎生壮丽,百花山庄还没建起来,也没掀起过姑娘头上的红盖头,怎么就舍得这么死了?老常,我们谁都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得跟那个洪破岳一样,死在漠北、死在南疆,哪里都值得。” 酒葫芦从来不肯离身的老头浑身轻轻一颤,他没想到陈无双会说出这么长一句话来,字字都是少年壮志、字字都是少年心事,要不是正在逃亡路上,常半仙恨不得举起酒葫芦一口气喝个干净才痛快,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才发觉已然爬上皱纹的眼角有些湿润,嘴上却哼了一声,“要死你去死在漠北南疆,老夫不拦着也不陪着,从龙王庙碰上你以后就没有好事,一把年纪还被人追得不敢回头,说出去谁不笑话。” 而后沉默着飞了片刻,常半仙又轻声问道:“小子,你可知道逢春公当年斩杀仙人之前,曾说过什么?”陈无双先是一愣,这老头想来是听书听多了,也沾染上说书先生的毛病,这时候还有心闲谈毫无根据的往事,“那都两百年前的事了,谁能知道?” 邋遢老头长长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谷雨、墨莉几人的神情都是紧张里带着肃穆,远处也看不见黑衣老妇等人的身影,只是昏暗的天空上又一抹淡淡的墨绿色,“逢春公跟那六个下凡的上界仙人说···花某此来匆忙,身无长物以赠,幸有牡丹尚含苞,便请诸位赴死前,赏一眼人间绝色。” 陈无双蓦然呆住,常半仙这句话的声音没有再刻意压低,听得清清楚楚的沈辞云只觉漫天阴云好似被胸中剑意一驱而散,沉香剑上幽暗的湛蓝光芒骤然大盛,暮野四合中如同挂起一片无垠碧海。前面数里处,一道不次于阴风谷冯秉忠的阴森气息缓缓而起,黑铁山崖的四境修士,终于还是露面了。  7017k 第一三零章 幽冥恶鬼 花会开,雨会停,天会黑,该来的也迟早会来。 一个身形瘦高、带着恶灵面具的七品修士脚下像是踩着阶梯一样,一步一步从山里万千生灵的仰视中从容登上虚空,黑色长衫上五颜六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大的楼宇建筑轮廓,远远看去那栋建筑鬼气森森,浓重的色彩涂抹出门前跪伏在地的无数男女老幼,竟像是在朝拜那座飞檐斗角的森严大殿。 他自然垂在身侧的右手里拎着一条剑柄粗细的乌黑铁链,上面每一个环扣上都好像有陈旧的暗红色血迹,阴冷的气息几乎把云州雨后的天气渗得更多了几分寒意。戴在脸上遮住容貌的面具,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好像要从眼眶中挣出来,瞳孔却小的跟一粒红豆差不多,獠牙外漏的嘴角下面有一条猩红血迹,两耳上各自垂着一枚龙眼大小的骷髅头骨,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雕刻出来。 常半仙不由自主隔着那七品邪修十数丈距离就止住了身形,声音微颤道:“那面具···是生生世世不入轮回的幽冥恶鬼。”沈辞云冷哼一声持剑绽出湛蓝光芒照亮夜空,“是装神弄鬼才对,朗朗乾坤哪有恶鬼敢来人间?” 那人似乎是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夜风吹动他手里的铁链哗啦啦作响,声音不算清脆,却让人觉得好像是真从九泉之下传出来的动静,陈无双神识感受最深,只觉随着那串铁链的响动,自己从脖颈生出一丝寒意来,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直传到尾椎,不禁打了个激灵,恍惚中好像听见幽冥深处阴风阵阵里冤魂声嘶力竭的哀号,可见那人功法之诡异远胜于当初在剑仙庙外,碰到的那个修炼百鬼诀的阴风谷三境邪修。 一时之间谁也没敢贸然出手,对峙了片刻,就听见黑衣老妇沙哑难听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还以为是谁,姓陈的小畜生,老身教你个乖,这位乃是黑铁山崖的索命恶鬼,任你百般奸猾今日也休想再留住小命!白衣服的贱婢,且下去服侍你家公子吧!” 陈无双没有出声回应,皱眉朝左右一偏头,冷喝道:“动手!”除谷雨仗剑转身面对着即将追来的妖妇外,沈辞云、墨莉和神色古怪的彩衣同时纵起剑光,各施手段朝戴着恶鬼面具的七品修士凌厉攻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身后是八品的妖妇等六个人,身前的面具人虽然看着可怖但终究只是一个七品修士,哪一边更容易突破不难选择。邋遢老头眼神犀利一闪,紧跟着两蓝一白三道凛冽剑气朝前御空而去,他想的是七品修士不一定能拦住三个以攻伐手段著称的六品剑修,只要那满身阴气的幽冥恶鬼稍一分神,就有机会先带着陈无双冲过去。 黑衣老妇的声音先到,人却还不紧不慢在千丈以外,显然是对面具修士有极大的信心,也打着先让他挫一搓几个少年锐气的主意,反倒没有趁机立刻冲上来,甚至有意比之前还慢了几步,想着一照面就先动手杀了陈无双身边的那个贱婢再说,断手之仇不能不报,没有姓顾的王八蛋一样能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少一个人分功劳何乐而不为? 邋遢老头御空前行还不忘回头喊了声谷雨,“先别去管那妖婆子,合力击杀恶鬼!”侍女见那黑衣老妇确实没有第一时间追上来,银牙一咬佩剑转瞬腾起青色迷蒙剑光,直刺那七品邪修。她倒不全是对常半仙言听计从,而是以天香剑诀吓退先前四人后,体内消耗的真气一直没有机会恢复,丹药虽然有用但效果也不是立竿见影,经脉里残存的真气不过才半数,就算拼死也拦不住八品的妖妇,不如索性孤注一掷。 陈无双本来是不信鬼神的,可司天监观星楼上起码有数十本古籍,都详细记载描述了这方人间上有仙人居住、下有厉鬼聚集,甚至民间百姓也常有走夜路遇鬼的离奇说法,何况苏慕仙、陈仲平跟常半仙都对逢春公曾斩杀上界仙人的事言之凿凿。 尤其是神识中从那七品邪修身上感知到的阴寒气息,竟然让少年心里的紧张完全转化成了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河阳城里的穷酸书生说过人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未知,陈无双的恐惧也是如此,来源于对面前戴着恶鬼面具的修士和所谓的幽冥一无所知。 沈辞云三人的剑气呼啸刺去,那邪修仍是没有出声,甚至除了右臂之外全身其他地方都没有一点动作,他抬起右手猛地一抖,那条铁链就像有了生命的南疆玄蟒一样扭动着甩了出去,浅灰色的光芒色彩暗淡却光华极盛,带着死寂气息的尖端刚一碰触到青衫少年的剑气,湛蓝色剑光就好像被一层绢布裹了起来,尽管剑身还亮着,但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紧随其后的两道剑气也被那条铁链一抖一晃缠住,墨莉跟彩衣同时闷哼一声,显然一往无前的气势被这一阻,自身气息立即受牵连紊乱起来。沈辞云的感受最深,竟然感觉手里紧攥着的不是自己用了近十年时间、极为熟悉的沉香剑,而是把整条手臂伸进了隆冬时节冰层尺厚的河水里,阴冷刺骨不说,眼见得一层薄薄的白霜从剑身迅速朝上蔓延而来,顷刻间就到了手背上,半边身子如坠冰窟,鼻腔里莫名其妙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心有正气,百邪不侵!”陈无双察觉到沈辞云的异样,扬声喝道:“《春秋》有言,浩然者至大至刚,发乎于方寸,沛乎于天地!”沈辞云耳边如同炸响惊雷数十声,猛然醒过神来,浑身真气一荡,就觉丹田中一股暖流顺着经脉运行到右肘处,奋力将那股冷得汗毛竖起的阴冷寒意逼了出去,真气灌注进沉重的古铜色剑身之中,长剑一圈一荡,登时将那邪修的乌黑铁链挑开,湛蓝光芒如九天霹雳般炸亮,在剑意生生不息的催动下狠狠斩出一道锋锐而又厚重的剑气。 与此同时,从陈无双等人先前藏身的附近,林中山间忽然飞出十七片细碎纸屑,每一片上各有一个完整的字迹,连在一起正是少年喝出的那句圣贤文章。轻飘飘的纸屑速度比全力御空冲刺的常半仙还快,竟然没有被之前的雨水淋湿,也没有发出破空声,悄然飞来。 常半仙似乎有所察觉,嘀咕道:“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老夫出恭的时候就不撕去那几页了。”他这句话一出口,陈无双立刻就明白了神识中感应到的那十七道气息是什么,原来邋遢老头担心藏身的地方被妖妇找到,才将张正言所赠的孤本撕扯得粉碎,留了这么个后手,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正缓缓靠近的黑衣老妇骇然回身看向后面,明明身后数十里处空无一人,她灵识中还是察觉到十七道细碎气息正疾速靠近,不像是剑气,也不是刀芒,可那气息纯正到好像是天地至理、自然之力般,“给老身拦下!” 一团墨绿色浓雾从她枯瘦的双手之间喷涌而出,其余的五名蒙面修士还不知道要拦住的是谁,也纷纷出手朝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攻了一招,而后灵识才察觉到那迅疾无比的十七道气息,常人指甲盖大小的纸屑直直扑进黑衣老妇的毒雾之中,好似烧红的炭火投进了水中嘶嘶有声,五人的真气都落到了空处,却讶然看见那浓郁得如同实质一样的墨绿毒雾淡去了几分,仍在不停的翻滚沸腾。 黑衣老妇挡下这十七枚微不足道的纸屑,身形在空中退了一两丈距离撞在一个蒙面人身上才停下来,八品境界的修士罕见地喘了一口粗气,狰狞的脸上多了一丝惊惧疑惑,“司天监还有这种功法?” “那是什么?”陈无双的神识对后面发生的事了若指掌,惊讶地低声问向常半仙,邋遢老头惋惜地摇头叹息道:“还能是什么···张正言可不穷酸呐,那本被老夫擦了屁股的书即便不是圣人手书的真迹原本,也是一代大儒的心血凝聚,浩然正气···可惜只有五千来字,不然兴许能杀了那妖婆子。”  7017k 第一三一章 难以匹敌 戴着可怖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修士不知道用了什么诡异手段,手腕抖动中那条鬼气森森的乌黑铁链在身前一搅,环扣上陈旧的暗褐色血迹就从上面分离了出来,合着浅灰色的光芒形成一种晦暗的真气波动,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狠狠蓄力劈出的那道剑气如同行进在粘稠的泥浆之中,速度越来越缓慢,到那面具邪修身前三尺时已经完全停滞下来,而后被铁链搅碎。 这种情况超出了陈无双的认知,不禁骇然失色,对任何一个剑修来说,剑气都是修为境界登堂入室之后的主要杀伐手段,既然称作剑气,其质定然是虚非实,被人击溃消散可以理解,但是沈辞云的那道剑气分明是有如实质一样被片片击碎。 正想出手的墨莉见到这等情形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彩衣抬手掐诀开始打出玄奥字符手印的同时,常半仙用肩头顶了顶陈无双胸膛,道:“快,继续背你的《春秋》,大声些!”陈无双迅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张口以神识扬声道:“夫天地之有道,万物岂无度焉···” 少年清越的声音悠然响起,头顶上压着的灰云随之缓缓开始翻腾变淡,北面数十里处曾经藏身的那座低矮山洞周围茂密的草木中,忽然飞出无数细碎纸屑,像是被风倒卷起来的雪花,在空中汇成一条溪流,而后如同瀑布垂落般疾速奔向众人所在的方向,其上面的每一个字迹笔画轮廓都像是包覆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微光,动静微小而声势盛大。 才往前飞了没多远的黑衣老妇脸色大变,刚才那十七枚纸屑虽然没有对她造成伤害,但却刚好能克制她所修的功法,数量少的话拼着消耗真气还能挡得住,可灵识里察觉到正往此处而来的纸屑铺天盖地一样,少说有数千枚,就算全盛状态下也难说一定能抵挡得住,来不及多做考虑,厉声尖啸着骤然下降身形落地躲避。 彩衣打出的几个字符融进上弦月剑身,通体漆黑的长剑轻鸣一声脱手而出,面具邪修双腿纹丝不动地转了个身,乌黑铁链好似吐着信子的南疆玄蟒一样昂首激射,跟上弦月的锋刃在空中接连碰撞了十数下,黄衣少女眉间渐渐笼罩上一缕浅灰色,只觉一股无法用真气抵抗的阴寒顺着她灵识跟长剑的联系直扑过来,竟然要钻进识海之中。 墨莉在上弦月跟铁链相碰撞的第一次就出了手,绯红色的胭脂剑身被湛蓝剑光包裹着,如梦如幻的剑气把众人头顶正在渐渐淡去的云层,照得好像天边晚霞,两剑同时攻向幽冥恶鬼,却都被能随意弯曲扭动的铁链拦了下来,但彩衣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压力也轻了不少,灵识猛然外放将那股阴冷感觉逼了出去。 那本《春秋》,陈无双早在河阳城的时候,就听年轻书生张正言跟谷雨不知道读过多少遍,说是能倒背如流也不为过,虽然内容不敢说从头到尾句句都能理解透彻,但背诵的语速比寻常读书人要快得多,而且有神识为助,字字读音清晰准确,区区不到五千字没有任何停顿地背完,少年松了一口气,那条纸屑汇成的小溪流已经到了不远处。 常半仙眯着眼回头一瞧,黑衣老妇身后那五个来不及躲避的蒙面修士接连闷哼出声,各自身上都被数枚如同利器一般的纸屑击穿,饶是奋勇以自身真气各施手段挡住了咽喉、心口以及胯下要害之处,也受伤不轻,狼狈地追着那妖婆子逃窜的方向坠落而去。 “小子,你的剑意呢,试试能不能控制纸屑!”邋遢老头恍然想起什么来,急忙出声提醒。白衣少年立即放出神识去接触那些纸屑,只觉识海中轰鸣一声,漆黑一片的眼前仿佛又看见那天在河阳城张正言家里顿悟时的画面,春秋二字的十八笔画化作经天剑气斩开混沌,压抑在胸中许久的剑意从中喷涌而出,奇怪的是,纸屑字迹上原本覆盖的淡淡金色微光骤然消失不见,绕着陈无双身周转了一圈,聚成一柄长剑模样。 还没等谷雨跟彩衣惊讶,陈无双手里握着的那截三尺翠竹突然剧烈颤动不止,挣脱了少年手掌的束缚电射出去,混进了纸屑聚成的剑身之中,随即悍然刺向那好像来自于九泉之下的幽冥恶鬼。论速度,这柄带着少年萌生不久剑意的长剑比墨莉的胭脂剑慢了很多,甚至常半仙都能看清楚,在行进过程中,那截翠竹的竹节处生出了第三尖、第四尖新芽,第五尖也要开始冒头。 明明张口吹气就能击溃的纸屑,聚成的长剑却给人一种极为反常的沉重坚固感,七品邪修的铁链一碰上去就发出刺啦一声响,竟然如同被扔进了滚烫的岩浆般散逸出几缕青烟,缭绕在环扣上的淡淡灰气立即消退,整条铁链好似吃了痛的蛇虫一样陡然蜷缩躲避,面具后面传来一声低沉空洞的惊讶声。 而后数千枚纸屑瞬间脱离了陈无双神识的控制,所聚成的剑身只这一击后就自行溃散开来,在常半仙不解的目光中重新变成片片纸屑,唰地贴附到铁链血迹斑驳的环扣上,先前消失的金光又再次亮起,乌黑的铁链旋即就像是被烈火烧得通红,幽冥恶鬼被烫得下意识松开手,铁链竟然没有从空中坠落下去,而是跟被邋遢老头用阵法困住的南疆玄蟒般扭动不止。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从纸屑之间腾起的灰气往往刚出现就被字迹上的金光压制下去,幽冥恶鬼愣愣看了几眼,突然一把撸起袖子,露出一条满是狰狞疤痕的左臂,右手不长的指甲从自己血肉上轻轻划过,割开两寸长一道伤口渗出鲜血来,随即左臂用力一甩,成串的血珠连成一条细线准确地撒在正苦苦挣扎的铁链上,登时打湿了十数枚纸屑。 铁链沾上血迹后猛地一颤一挣,浑身覆盖的纸屑中有四分之一黯然失色悄然脱落,在夜风中四散飘去,任凭陈无双神识怎么去接触都没有了灵性。沈辞云跟墨莉悄悄对视一眼,二人同在孤舟岛学艺多年,之间的默契远比陈无双跟谷雨更深,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互相心中所想,两蓬湛蓝色剑光陡然炸亮,趁机斩出纵横交叉的两道剑气。 先前融进纸屑剑身的那截青竹倒飞回陈无双手中,失去铁链的幽冥恶鬼空手不敢去接两名孤舟岛六品剑修的强横剑气,虚空中一跺脚,身下十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拔地而起横飞到身前结成一道木墙,却刹那间被湛蓝剑气斩断,正要转身躲避,身前又涌出一大团浓郁的墨绿色毒雾,“姓顾的不管,老身来助你!” 先前降下身形躲避纸屑洪流的黑衣老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幽冥恶鬼身后,像是被烧焦了一样漆黑的右手上五枚弯曲指甲闪烁着莹莹绿光,带着剧毒的真气挡住了沈辞云跟墨莉的剑气,七品邪修微微点头,又在左臂上割下第二道伤口,这次的位置是在手腕上,流出来的鲜血比上次多了不少,却没有再故技重施地甩在铁链上,而是将其涂抹在右手掌心,然后飞身上前一把握住被纸屑包裹覆盖的铁链抖手一震,登时又是半数纸屑脱落。 陈无双眉头一皱刚要出声,谷雨跟彩衣已经跟另外五个受了伤的蒙面修士在后面交上了手,好在那五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发挥不出四成实力来,即便人数上占了优势,也奈何不了两个剑修。被这一扰,白衣少年开口就晚了片刻,一句“小心”刚说出口,墨莉就被一枚混在漫天纷飞纸屑中的墨绿色指甲击中右臂,指诀再也掐不住,剑气就此溃散。 原本沈辞云跟她两人的剑气勉强能跟黑衣老妇的毒雾抗衡片刻,可只剩下一道剑气无论如何也再支撑不住,转眼间青衫少年就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数丈,毒雾朝众人扑去的同时,幽冥恶鬼将还在不住流血的左腕随意往衣服上一蹭,黑袍上勾勒的那栋建筑中登时散出滚滚灰气,门前跪伏着的人影好像活转过来,灰气与妖妇的毒雾汇成一处,其中无数冤魂的凄厉惨叫喧嚣而起。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三二章 命悬一线 阴风四起,愁云惨淡。 从云层疏漏下来的朦胧月光照不透滚滚墨绿毒雾,反而更添了几分让人心里发寒的阴冷,沈辞云稳住身形,立即从左手上戴的那枚储物戒指里摸出一粒丹药扔给墨莉,这是先前离开白马禅寺时空相神僧所赠的东西,也是如今几人身上的最后一颗。 被黑衣老妇阴险招数刺伤手臂的墨莉,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已经从伤口处往四周蔓延出数条纤细弯曲的纹路,显而易见是那妖妇指甲上所携带的剧毒正在沿着细微血管渐渐扩散,服下丹药之后,黑裙少女左手并指如剑在伤口四周穴窍上连点数下,这才轻轻呻吟一声把胭脂剑交到左手里,一条右臂好似爬上无数蚂蚁啃噬般酥麻痒痛。 成团的毒雾涌到近处时突然有了变化,一分为二后二分为四,两三息的功夫竟然幻化成数十个弓腰驼背、双手垂到膝盖的人影,声声凄厉惨叫中分别朝众人扑去,速度快如鬼魅。谷雨大惊之下一剑逼退身前三个蒙面修士,转身纵剑挡在常半仙跟陈无双身前,挥手甩出笼罩着迷蒙青光的长剑,当先刺穿了头前一个鬼影胸口。 那混合着面具邪修灰气、黑衣老妇墨绿毒雾组成的鬼影被一剑刺穿,胸口处露出一个透明窟窿,而后身体其他各处的毒雾迅速又将伤口填满堵住,仅仅停滞了片刻就又恢复原先样子继续朝前凶狠扑来,谷雨的长剑去势不止,接连在密密麻麻的鬼影群中往来激荡,几乎每个鬼影都挨了一剑,但一个都没有溃散,都是短暂停滞之后立即借着妖妇和那七品邪修源源不断的真气恢复过来。 常半仙面沉如水,这种由阴邪之气、剧毒之雾构成的鬼影,最怕《春秋》中蕴含的浩然正气,可惜穷酸书生只送了那一本,而且超过半数的纸屑已经没有作用,剩余的还都紧贴在幽冥恶鬼面具修士手里的铁链上,想用也没得用了。 陈无双开口高声背了几句春秋,可鬼影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对付阴邪堪称无往不利的圣贤文章此时却收效甚微,少年心中不禁生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挫败感,只得放出神识去抵抗。当时在剑仙庙前被那两个跟冯秉忠师出同门的阴风谷的三境邪修追杀时,他曾侥幸以半数化为实质的灵识破去了其中一人的百鬼诀,将数十冤魂消弭于无形,只好盼着这回神识还能有那般奇效才好。 少年的神识透过沈辞云仓促中施展出来的湛蓝色真气屏障,化成数十道各自攻向其中一个鬼影,摄人心魄的惨叫声登时更加凄厉难听,所有鬼影都停了一停,整具看起来如同山间老猿直立行走般的身躯淡去几分,可没等邋遢老头高兴,头前几个就回光返照般陡然加速,竟然视青衫少年的真气屏障如乌有,瞬间从中穿越过来扑向众人。 谷雨挥剑将最前面一个鬼影劈成两半,抬手再举剑时,那分成左右两半的鬼影却在她身后重新合而为一,猛地扑在常半仙身上透体而过,又从陈无双背后现出身形来,二人几乎同时觉得身子一僵一凉,似乎全身精力被那鬼影掠夺了去,不仅脑袋重得抬不起来昏昏欲睡,浑身血液像是被冻结成冰一样,心跳的速度越来越慢。 邋遢老头脚下的六枚铜钱原本是按照玄奥规律各自盘旋转动,这一下所有的承天通宝都开始微微晃动,常半仙带着陈无双不可控制地朝下缓缓落去,尽管他拼命调动体内真气,仍是难以维持悬在空中,能不失去意识摔下去就已经是他狠心咬破舌尖,勉强保持出几分清醒。 墨莉的情况更糟糕,她本来就中了阴险黑衣老妇指甲上的剧毒,自身真气有半数都聚集在右臂上抵挡毒气顺着血脉扩散,那些鬼影却像根本杀不死似的难缠,第一次踏足中土的孤舟岛弟子先前十余年都没见过手段如此阴邪诡异的邪修,根本对此无计可施,随着浑身一冷,丹田里的真气像是被堵在里面,一丝都透不出来,紧随常半仙跟陈无双之后朝下面山林茂密处坠落。 谷雨大惊失色喊了声公子,胡乱挥出几道剑气将身周三四个鬼影拦腰斩断,而后御剑朝下俯冲先接住无力御剑的黑裙少女,才见常半仙像是喝醉了般摇摇晃晃御使着铜钱法宝慢慢降落,带着陈无双跌进一颗大树茂密的树冠之中,噼里啪啦的树枝折断声不绝于耳。 陈无双只觉身上各处都像挨了练剑时墨莉抽来的树枝一样,他背着重逾百斤的铁箱子想翻身都困难,只能在砸落进树冠的一瞬间强行推开邋遢老头,否则常半仙在他身下恐怕伤得会更重。少年伤得最后一下,小腹处狠狠担在一根常人小腿粗细的横枝上,整个人瞬间像弯腰头尾相触的河虾般喷出一大口鲜血,背后沉重的铁箱子没保住命,却险些将他内腑压成肉泥,那根树枝不堪重负被猛然压断,借着这股力道陈无双好歹咬牙侧了侧身,摔在潮湿积水的地面上。 浑身都好像散了架,连鼻孔带嘴里都涌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充斥在所有感官中挥之不去,而且冷得不住颤抖,如同一丝不挂置身于北境冰天雪地之中,阴冷彻骨,识海里一片混沌,神识被摔成了一碗凉粥。 谷雨忙不迭先扶着墨莉背靠大树坐下,扑倒陈无双身边想扶他先坐起来,却发觉自家主子像是一滩烂泥般浑身无力,她双手所碰到的地方隔着衣衫就能感觉到冰凉,少年用尽所有力气张了张嘴,竟然笑出声来,“老···老常算得不准···公子爷···的···命···实在不好···” 挂在树枝上没有坠落下来的邋遢老头苦笑一声,虚弱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子,老夫一卦千金,岂有不准之理?”话音刚落,沈辞云又闷哼着摔落下来,脱手的沉香剑好巧不巧正好落在常半仙身侧,将他所在的那根树枝一斩而断,二人滚成一团掉在陈无双不远处。 手持上弦月的彩衣脸色连连变幻不定,她十指翻飞打出的七八个字符围着身体急速旋转,众多鬼影却都迟疑着不敢上前半步,显然对那些连见多识广的常半仙都认不出的字符很是畏惧,黑衣老妇冷笑一声,“小丫头,老身看不出你是什么来历,若你不是司天监的人就立刻退去,就算这些幽冥之鬼奈何不了你,两个四境修士也不是没法子杀你。” 妖妇不是心慈手软,而是眼见陈无双等人接连重伤失去抵抗力量,她体内的真气所剩至多还有两三成,那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修士仍然在跟铁链上的纸屑较劲,真想击杀有能耐挡住鬼影的六品剑修也并非所说的那么容易。 彩衣冷着脸不出声,她虽然有特殊法门不让那些凄厉哀号的鬼影近身,但黑衣老妇说得没错,想在两个四境修士面前把陈无双、沈辞云等人救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她犹豫的是要不要说出身份来吓退对方,毕竟这种局面对她所图谋的事情影响不小。 “姓隋的,你不知我是谁?”彩衣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黑衣老妇就皱起眉来,仔细打量了两眼后转头又看向身边的幽冥恶鬼,她被彩衣一口叫破姓氏,心里顿时迟疑起来。妖妇是生在大周境内不假,可自幼被高人带走收徒传艺极少踏足十四州境内,近十年来又低调潜伏在楚州山里不露面,甚至连黑铁山崖里不少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姓,这跟瞎子少年混在一起的少女怎么会知道? 正惊疑不定想要多问几句,灵识中突然有感,一道极强的剑气正从北呼啸而来,“一气化三清!”  7017k 第一三三章 绝处逢生 四境八品的陆不器并不喜欢待在越秀山上,虽然他从小就被一位长老收归门下,从老家江州带到了越秀剑阁修行,但一是因为他在同龄修士中天资不算出众,二是山上半数弟子都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浓重口音外人很难听懂,所以他不太跟人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子,宁可涉险去十万大山里斩杀凶兽磨砺修为,也不肯多在山上居住。 从洞庭湖官卖上三句话搅混一池子水以后,他办完了掌门任平生交代的差事短暂回山上住了十几天,就想着再度进南疆苦修,可是却被一个自称是剑山结穗人的年轻三境剑修拼死拦住,声称十万大山里面今时不同往日,不许他贸然进去。 无奈之下,陆不器又想起曾追杀陈无双等人的那条南疆玄蟒来,于是仗剑下山回返楚州围着洞庭湖四处寻找,半个来月时间却一无所获,正悻悻准备回山,灵识就察觉到离越秀剑阁不远的地方竟然有阴邪气息,鬼气森森绝非是前来等着进剑山采剑的正道修士,而且隐约感觉到此处似乎刚刚有人跟邪修大战过一场受伤,当下御剑而来想着相助一二。 黑衣老妇听见他喊出的那句一气化三清,神色立刻骇然大变,也不顾得没弄清彩衣的身份,低声惊疑道:“怎么可能?”跟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差不多,越秀剑阁的化三清御剑术天下闻名,据传乃是上古剑仙遗留之术,修到高深处能以自身剑气幻化神兵无数,极少有人能练到精通。 眼见那道远远从北方奔袭而来的纯白剑气,在空中先是一分为三,而后三生万物般幻化出数百把剑柄盘绕着一条银龙的长剑来,黑衣老妇只得恨恨咬牙,转头跟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道:“越秀剑阁的事以后再说,那人境界不在老身之下,先撤!” 七品邪修抬头看了一眼数百道剑气之后的修士,微微点头挥手一招,数十个围着彩衣不停打转却不敢上前半步的鬼影登时纷纷扑到他衣衫上,重新变回浓重色彩涂抹出来跪伏在森严建筑门口的人影,而后他浑身轻轻一震,整个人就在黄衣少女惊奇的目光里像烟雾一样淡去,化为虚无。 黑衣老妇深深看了彩衣两眼,冷笑着双手连连挥动,一大蓬墨绿毒雾猛然向下沉去,显然就算是临走之前也不想就此放过陈无双等人,然后借着毒雾挡住少女视线时悄然御空逃窜,只留下一串阴冷瘆人的笑声。 陆不器的剑气速度极快,尽管没追上不知到底是人是鬼的面具邪修,却有一道穿过毒雾刺中了黑衣老妇,浓郁得看不清里面情况的毒雾中,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怒骂:“老身记得你,来日再去越秀剑阁找任平生要个说法!” 彩衣回身看着面色不豫的陆不器,忙道:“多谢前辈援手,晚辈有朋友在下面林中受了伤!”陆不器这才注意到黑衣老妇的毒雾并不是为了掩护自己逃脱,而是针对林中重伤的几个人,灵识一扫就认出了正是自己曾在洞庭湖上救过一次的那几个少年,眉头一皱,数百柄剑气所化的游龙剑纵横在即将落到林中去的毒雾中往来穿插,立时将其冲淡了不少。 而后,彩衣只见他一挥宽大袍袖,雄浑真气股荡起一阵烈风将淡去的毒雾猛然吹散,御剑直直落到林中,忙紧跟着也落下身形去。谷雨此时所有心神都凝聚在重伤垂死的陈无双身上,灵识中根本没有在意半空中发生的事,连身后出现的陆不器都丝毫没有察觉,倒是陈无双听清楚了黑衣老妇最后那句话,知道八成是来了越秀剑阁的救兵。 陆不器扫了一眼周遭或坐或躺的数人,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陈无双?这是怎么回事?”谷雨这才回过头来,看清是陆不器带着彩衣下来,登时大喜过望,“陆前辈,我家公子跟孤舟岛两位修士都中了邪修诡异功法,墨姑娘还中了毒,求前辈相助!” 常半仙生怕陆不器漏下他不管,挣扎着翻身趴在地上抬起头来,虚弱道:“还有老夫···”陆不器早就看出来靠着大树瘫坐的黑裙少女面色有异,先扔下陈无双不管,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来,以自身真气隔空渡入到其体内探查,皱眉道:“那妖妇是谁?此毒怎地如此厉害?” 经常进出十万大山的他,剑下斩杀过不少凶兽,类似毒蛇、蜈蚣之类带有先天丹毒的也有,真气感受到墨莉体内中的毒虽然比不上南疆玄蟒的先天丹毒,但毒性之强也非比寻常,强行以真气帮她逼出来一些,伤口处流出来的污血竟然是令人恐惧的深紫色。 尽管所中的毒没有完全祛除,可墨莉却感觉被那鬼影造成的体内阴寒却退去了不少,丹田里的真气也能缓缓运转,自行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开口谢道:“多谢陆师叔···那妖妇是黑铁山崖的人,师叔先救无双跟辞云,我能暂时压制住毒性。”先前服下的那颗空相神僧的解毒丹总归是有些效用,一时半会解不了毒,想压制在右臂经脉内,不让它扩散恶化是能够做到的。 陆不器挨着以真气灌注进两个少年体内,那股阴冷的气息虽然对他没有多少影响,但感觉也极为不舒服,陈无双体内的阴寒倒是能祛除干净,可他摔的极重,浑身血迹斑斑还有内伤,不是真气可以治愈的,只能等带回越秀剑阁再施法救治,不过好歹是保住了命。 受伤的几人中,情况最好的是沈辞云,在陆不器到来之前,青衫少年已经开始蓄力试图以真气逼退经脉中的阴寒,得了八品修士的一臂之力更是顺利了很多,摔得那一下也不算太重,当下跟陆不器见礼问好,又把几人的遭遇一一叙说了遍,最后道:“陆师叔,十年之前百花山庄就是毁在黑铁山崖这群人手里,现在又要追杀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如此将天下正道不放在眼里,其心可诛!而且那条南疆玄蟒就是他们中一人所豢养的凶兽,求施主禀告靖南公爷,万不可放过他们!” 陆不器沉吟着点点头,沈辞云所说的事太过惊世骇俗,且不说百花山庄覆灭的事,有人能从越秀剑阁眼皮子底下,在南疆带出一条凶兽玄蟒收服豢养,本来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外人不知道他却知道,任何凶兽只要经过剑山山脉就会牵动那座阵法,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得逞,除非是带了一颗凶兽蛋出来慢慢孵化养大。 可自己再洞庭湖上不仅亲眼见过那条黑蟒,还为了救下这几个少年跟那凶兽动过手,原以为是机缘巧合下洞庭湖中偶然孕育的异种,或是多年前有人偷偷带了一颗凶兽蛋出来,越秀剑阁可有不少弟子私下里做这种买卖,被陈无双送给吴北河的那两枚凶兽蛋就是这般来路。 陆不器想不通这些事,便打定主意先把陈无双等人带回越秀剑阁再做计较,这几个少年两个出身于司天监、两个出身于孤舟岛,都不能不管,转而看了彩衣一眼,问道:“你是何人?我瞧你不像是孤舟岛的弟子。” 彩衣忙上前一步解释道:“陆前辈,晚辈彩衣是凉州散修,也是为剑山采剑而来。”沈辞云接口附和道:“陆师叔,彩衣姑娘是当年战死在漠北的散修,洪破岳前辈的传人。”陆不器一听洪破岳的名字,立时肃然起敬,目光柔和地点头道:“忠烈之后,自当能进越秀。那妖妇跟另一个邪修被我暂时击退,你等身上都有伤,在此权且休息一夜再去越秀不迟。” 陈无双体内的阴寒退去之后,识海中渐渐清明过来,神识也开始逐渐自行恢复,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勉强半坐起来喘着粗气摇头,有气无力道:“不可。陆前辈不知道,我等后面还有个黑铁山崖的八品修士追着···越早动身越好,耽搁久了不是好事。” 陆不器讶然不语,心里却在想拿黑铁山崖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光是追杀一个陈无双,就先后派出了不逊色于八品修士的南疆玄蟒还有用毒的黑衣妖妇,先前诡异消失的那个邪修至少也是四境,就这样的阵容已经足够让人惊骇,陈无双却说后面还跟着个八品的修士,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凭这样实力强横的组合,别说是杀陈无双,全力出手的话灭掉一个实力不强的三流门派都够了,难怪沈辞云说十年之前的百花山庄就是毁在这些人手中。陆不器抬手放出一道真气灌注进一直没有在意的邋遢老头体内,“你等可还能御剑?” 除了墨莉跟陈无双摇头之外,所有人连带常半仙都说能行,陆不器这才同意白衣少年的提议,伸手把他扶起来搭在自己背上御剑升空,“彩衣姑娘带着墨莉,跟我走!” 7017k 第一三四章 越秀剑阁 从景祯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二乘着漫天大雾出京,到腊月初十清晨穿过淡雾笼罩的峰峦,陈无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是以这样一种伤重的狼狈状态来到越秀剑阁,对陆不器而言区区七千里不过是御剑几天的距离,白衣少年却带着侍女走了整整半年,从仲夏到隆冬。 或许是陆不器的出现让黑铁山崖众人打消了再度出手的念头,也有可能那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邪修就是始终遵守诺言、没有亲自出手的顾知恒安排的最后一道埋伏,剩余的八百里路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要不是谷雨跟常半仙真气不济、御空速度很慢,天不亮的时候就能到达云州越秀山。 严格地说,越秀山其实是一条跟南侧绵延数千里的剑山并行的山脉,只不过远远看去,剑山山脉中草木虽盛却死寂沉沉,而越秀山中剑气冲霄、紫气缭绕,其中繁多的高境界修士气息让陈无双恍如看见了满天星辰熠熠生辉。 越秀山脉高达一千一百余丈的主峰就叫做剑阁,被称作仅次于剑山的天南第二峰,其中居住的是历代掌门修士、宗门长老以及资质上佳、修为精深的弟子,其余刚入门不久或者修为稍差的,都散居在众星捧月般围绕在主峰周围的山头上,层峦叠嶂气象万千,相比仅仅在京都占了一座宅院的司天监不可同日可语。 云州环境天气都与中州不同,陆不器御剑上主峰时曾跟几个都是第一次来越秀的少年人解释过,日光下七彩斑斓的山间云海是久负盛名的“越秀八景”之一,可惜谷雨担心自家主子伤势、沈辞云担心师姐墨莉所中之毒,谁都没有心思细看,而白衣少年想看也看不着,只有彩衣面带微笑四处观看大饱眼福。 陆不器刚刚在山门外落下身形,就有四个年轻修士迎上来,先是齐齐躬身口称师叔见礼,而后讶然打量着伏在他背上站不太稳的白衣少年,谷雨等人还好,尽管形容颇为狼狈总算能看出来是修为不凡的三境修士,但那衣衫褴褛的邋遢老头神态猥琐而且连柄剑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名门正派的高人前辈。 “你等速去通报裴长老,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孤舟岛弟子沈辞云、墨莉前来拜山,他们路上遇到三个四境邪修,受了重伤,请裴长老带回春阁的人来看看,我先把他们安顿在云水小筑。”陆不器三言两句交代下去,那四名年轻修士应声告辞前反复多看了两眼陈无双,瞎子少年在洞庭湖官卖上豪掷千金买美人一笑的事早就传遍了,单论相貌果然有几分本钱。 等他们走后,陆不器才轻声道:“掌门师兄刚刚晋升十二品不久,境界还不稳固,应该还在后山祖祠闭关潜修。云水小筑是我平日住的地方,极为清静,你等且去那里住些日子,养好伤势不要耽误了采剑。” 几人都感激地笑着谢过,陈无双当然明白,就算以他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身份,毕竟还没有正式接任观星楼主,修为几可比肩当代剑仙苏昆仑的靖南公不可能亲自出面接待,论修为、论身份他都还不够分量,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不过少年对云水小筑很是好奇,听名字倒像是女子居住的所在。 陆不器没有再御剑,而是把陈无双交给沈辞云背着,信步穿过山门往山侧走去,“本该把你们交给裴长老安排,可陆某当年曾与孤舟岛贺安澜交情不浅,见着故人弟子总不能怠慢。我生平喜好清静,你们暂住养伤无妨,只是不要吵闹。再者,山上弟子众多,难免有争强好胜之辈,你们又是来采剑的,不要随意走动无事生非。” 沈辞云苦笑道:“陆师叔,您瞧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哪还有心思四处走动?我师姐的毒跟无双还有常老先生的伤都不轻···”陆不器微微偏头瞥了连声咳嗽的常半仙一眼,“我已让弟子们去找裴长老来看,越秀剑阁没有当世三大神医坐镇,回春阁的手段也颇为不俗,陈无双的伤不难治,墨姑娘的毒应该也不算太过棘手。” 陆不器不肯御剑,信步当车走了约莫两刻钟,才开始路上还有不少年轻修士躬身行礼后好奇地看着几人,越往山侧走小路就越窄,遇到的人也就越少,到最后经过一座架在清澈山溪上的木桥,再穿过一大片金丝玉竹林,常半仙就看见一汪水潭边有座不大的清幽宅院,两层高的竹楼东西两侧各有几间平顶木屋,虽不气派但也别有一番意境。 “这云水小筑是我师娘留下的,我没有弟子,两侧的房间平日都空着,你们自去打扫打扫住进去就是,我在外面等着裴长老。”陆不器伸手推开掩着院内风光的木门,墨莉强打起精神往里一看,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览无余很是干净,地上整齐铺着山石切割成的方砖,连一棵草木都没有,外面的鸟鸣和着池塘的水流声就勉强算是此间的景致风光了。 沈辞云先背着陈无双推开东侧厢房的门,里面的布置倒有些跟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想象,每一间都一个样子,仅有一张木床、一条案几和两张竹椅,他先把白衣少年安置好,嘱咐常半仙静心等待不要随意走动,又到西厢房看了眼萎靡不振的墨莉,拜托没有受伤的彩衣先照顾着师姐,谷雨已经提了木桶去外面打水,公子爷爱干净,即便身上有伤也得梳洗一番才好见人。 陈无双忍着疼痛简单擦洗身子换了套衣裳,这才发觉浑身浮肿淤青,从树冠砸落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划得几乎体无完肤,外伤倒比内伤重得多,“墨莉怎么样?”侍女两颗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柔声道:“墨姑娘的伤比公子还轻些,陆前辈替她疏通经脉祛除了那股阴寒真气,只是中的毒一时难解,好在及时服下了空相神僧所赠的解毒丹,不然这时候恐怕···” 常半仙冷哼着灌了口酒,又把酒葫芦递给陈无双,道:“你怎地不问问老夫?姓陆的果然不是东西,竟然最后才出手助我,要不是老夫身子骨还算硬朗,早就死在那幽冥恶鬼的阴邪真气之下了。最可恨的是你小子,从头到尾问都没问一句!把那珠子还我!” 陈无双喝了口烈酒下肚,只觉身子好像通泰了不少,凄然苦笑道:“老常,当时快死的时候我就在想,兴许我们都死了,你也能保住命逃出去,是也不是?”尽管相处了几个月都没摸清楚这个邋遢老头的底细,少年却从他能认识白马禅寺四大神僧、陈仲平,以及层出不穷的玄妙手段上猜测,常半仙绝不只是二境三品的江湖油子这么简单。 连司天监第一高手都不认识的三足香炉,他却能一口叫破山河鼎的名字,这不可能是听说书先生编撰的故事得知;那六枚承天通宝御空的速度丝毫不次于六品剑修谷雨,还能生生困住少说也能抗衡八品修士的南疆玄蟒,这等本事怎么可能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头该有的。 陈无双见识不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不够深,但他绝不是个蠢笨之人,那颗来历神秘的古怪珠子绝非像邋遢老头所说的一样,是偶然捡到的,只是常半仙不愿意明说或许是另有深意,少年也没必要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说,老夫是觉得跟你死在一块也不算吃亏。”常半仙眯着眼道:“你才活了多久?老夫今年都七十开外了,比起你们早活够了本,还有几个正是好年华的少女陪葬,到了幽冥也不寒蝉。就是可惜一身本事还没来得及传下去,对不住祖师爷喽。” 陈无双轻声一笑,“你真打算把那些乱七八糟不登大雅之堂的本事,传给辞云?”常半仙有意无意说过几次,谷雨跟沈辞云都没太当回事,只当他胡言乱语逗乐子,可白衣少年却知道他好像是真这么想的。 常半仙沉默了片刻才点了两下头,唏嘘道:“老夫错过了凉州将军府的大好姻缘,一辈子跟陈伯庸和你师父一样无儿无女,总不能把这身能耐都带进棺材里去。本来是想传给你的,你目不能视但灵觉出众,可···辞云那小子不错,谦恭有礼、悟性又好,这事老夫得找机会去趟孤舟岛跟林秋堂说道说道。”? “林秋堂?老常,孤舟岛的掌门真人你也认得?”陈无双好奇道,孤舟岛的现任掌门是沈辞云的师伯,五境十品的修士,听司天监的人说这位高人生平只来过大周境内一次,听邋遢老头的意思竟然跟他还能说得上话。 常半仙冷笑着站起身来,“你以为天底下,都是你这般不识货的蠢蛋?”  7017k 第一三五章 刮骨疗毒 陈无双没想到,半个时辰之后陆不器领着进门的那位裴长老,是个风韵绰约的女子剑修。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跟墨莉和彩衣这种少女不一样,裴长老身材很是丰腴,用流香江上纨绔浪荡子的话说就是胸前有八两风情,不该有肉的地方盈盈三分春色,穿着一袭水色衣裙施施然走进厢房,一颦一笑散发出来的韵味让常半仙看得两眼发直。 裴长老似乎是见惯了这种目光,对邋遢老头的目不转睛不以为忤,反而轻笑着点头见礼,然后打量了一眼谷雨又将眼神停留在陈无双身上,道:“早就听说陈家幼麟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无双公子果然仪表不凡,赞一声人中龙凤也不为过。” 白衣少年脸上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裴长老眼光不俗,晚辈落难到此,人中龙凤暂且不要再提了。西边厢房里孤舟岛的墨莉姑娘身中邪修剧毒,还请长老施以援手,无双感激不尽。”裴长老饶有深意地看着他道:“少年慕艾啊···不必担心,我已带来了回春阁的女弟子前去探查墨姑娘的伤势,稍后咱们一起去看看就是。我与你师父同辈,长老不长老的是本派弟子的称呼,我姓裴名锦绣,司天监不是外人,你叫我一声师叔便是了。” 陈无双勉强站起来试着走动了几步,身上虽然阵阵疼痛,但没有内伤就可以暂且忍受,“多谢裴师叔,我想去看看墨莉。”裴锦绣轻笑一声,点点头转身道:“那姑娘伤在手臂,你眼睛又···带你去看看无妨,不过这位常老先生还是在这里等等吧,毕竟墨莉还是个未出阁的丫头。” 常半仙紧盯着她腰部以下浑圆挺翘的弧线,忙不迭连声说好,谷雨皱着眉看他嘴角差点要留下口水来,冷哼一声权当提醒,就算不是高人修士,您老一大把年纪在人家地盘上好歹也得注意点形象风范不是,这副德行得亏裴长老不在意,否则真要闹起来,传出去算是怎么回事? 等待的这半个时辰里,即便少年心急如焚,也没有贸然放出神识探查西厢房里的动静,就算是不拘凡俗繁文缛节的修士,总归得讲究个男女有别,而且有彩衣在里面照顾着,沈辞云又守在门外,屋里一旦有动静他也不难知道。 跟着裴长老走进东厢房的时候,陈无双才知道有两名陌生的女修士正围着墨莉一蹲一站,站着的那个手持一片柳叶形状的薄薄刀刃,正要往黑裙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划,原本如凝脂一样的皮肤上以细微伤口为圆心,蔓延出十数道青紫色纤细纹路,整条手臂都似乎浮肿了一圈,看着极为骇人。 蹲着的那个则双手端着个盛着褐色药汤的铜盆,举在墨莉手臂下面。没等陈无双发问,沈辞云就凑过来低声道:“不要出声,我师姐中的是妖妇的蚀骨之毒,这两位越秀回春阁的师姐要以利刃割开她血肉肌肤,放出毒血之后再医治。”白衣少年听得悚然一惊,蚀骨之毒一听就要比他自己所中的跗骨之毒严重,硬生生割开血肉还不能以真气抵挡,这种疼痛即便是身为六品剑修的墨莉也很难承受。 黑裙少女脸色苍白地看着忧心忡忡的陈无双,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道:“不用担心,我能撑得住。你···你身上的跗骨之毒也不能留着,这两位师姐最擅解毒之术,不如一并劳驾她们施法治一治。” “跗骨之毒?”拿着柳叶刀刃刚想下手的女子一怔,回头看了眼裴长老身侧的白衣少年,讶然问道:“你去过漠北?”陈无双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劳烦师姐先医治墨姑娘,我的事回头再说不迟。” 女子这句话一出口,陈无双就对越秀山回春阁弟子的本事有了几分信心,河阳城里的穷酸书生指着那本《十四州志异》说过,他所中的跗骨之毒是取自漠北一种百足虫,这女子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去过漠北,显然对这种毒的来历很清楚,既然清楚就有八成有法子能治,以后行事隐秘些就不怕再被那黑衣老妇找到踪迹,算是绝了一个后患。 持刀的女子眉目长得很秀气,当下点点头不再出声,将那柳叶刀刃夹在两指之间露出两寸长的锋芒,突然快如闪电般在墨莉伤口处狠狠一划,黑裙少女的肌肤上先是没有任何变化,随后就显现出来一条长约三寸的极细白印,而后三五息,才有深紫色的毒血缓缓流出来,顺着她光滑的皮肤滴落在铜盆里的药汤中,嘶嘶有声。 随即女子手指一翻把那柳叶刀刃丢进铜盆里,入水时一丝水花都没激起来,双手十指从墨莉的背心开始连连点下,顺着肩头一直点到小臂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液速度猛然加快,黑裙少女这才闷哼一声,像是忍受着巨大痛苦般紧皱眉头死咬着牙,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连两鬓的头发都打湿了粘在脸上。 彩衣在一旁攥着墨莉不住颤抖的左手,紧张地看着她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好一会儿才渐渐变成正常的鲜红色,伤口周围的青紫色纹路也慢慢淡化得只剩下几条不易察觉的痕迹,心有余悸道:“毒血总算是流尽了。” 那持刀的女子却缓缓摇头,“毒血流尽了才算是个开始,跗骨之毒也好、蚀骨之毒也罢都一样,毒性都会透过血肉渗进经脉骨骼中,经脉里的好办,自行以真气逼出来就行,但骨骼上的非得以刀刃刮去才好。”陈无双一听这话脸色立刻蜡黄,颤声问:“你是···要用那把刀给墨莉刮骨?” “她还好说。现在毒血放出来,她就能以真气自行封闭五识,我下手尽可能地快一些,不会太过痛苦。倒是你···没有真气,这种疼痛相当于酷刑一样,不知道你能不能撑得住。”女子神情平淡,说着话让另一人端着铜盆出去,在院子外面找个不长草木的地方挖深坑,掩埋掺着毒血的药汤,又从袖中摸出一把柳叶刀刃来,“墨师姐,你且自闭五识,等师妹换一盆汤药来,我就准备动手了。” 墨莉抿着嘴唇担忧地看着陈无双,轻声道:“你···”少年惊慌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道:“不用管我,公子爷有的是法子,大不了待会先让常老头下狠手把我打昏过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黑裙少女失血过多难免有些虚弱,精神却好了很多,“我觉得手臂有了些力气,比上次在洞庭湖中的凶兽先天丹毒还要轻些。” 陈无双叹息一声,这才明白空相老和尚为何能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人家在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里给墨莉治毒的时候,可没弄得这般鲜血淋漓,要是能找到楚鹤卿前来就更好了,太医令乃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性情温和,治病的手艺想来也柔和得多。 谷雨在一旁听得跃跃欲试,只要能治好自家公子爷身上的毒,打昏他这种事还是自己来做更合适一些,那老头不着调的性子下手万一没个轻重分寸,陈无双说不定还得多吃些苦头。沈辞云也开始逐渐有了笑意,既然到了越秀剑阁就不怕那独臂修士、黑衣老妇敢追杀到山上来,墨莉跟陈无双的毒能解,他跟常半仙的伤势想要养好只是时间问题。 裴长老一直站在旁边盈盈浅笑不出声,等那回春阁的另一个修士重新端着铜盆回来,墨莉两眼一闭自行抱元守一封了五识,持刀的女子一手攥住她手腕,一手两指间夹着薄薄刀刃拨开那道伤口两侧的血肉,将刀尖探进去一寸有余,须臾细碎的刮骨声清晰可闻,听得陈无双头皮一阵阵发麻,最后干脆扭头走了出去,心惊胆战回了东厢房找邋遢老头要酒葫芦,猛灌了三四口才平复下情绪来。 “老常,给你个出气的机会可好?” 常半仙讶异地挑眉道:“此话何解?莫非陆不器把那妖妇生擒来了?”少年幽幽叹了口气,“想什么呢?陆不器不知道去了哪里,裴师叔一进门他就走了。我是说,你一路跟我受了不少苦,心里难道就没有生气过?” 邋遢老头一把夺过酒葫芦来,心疼地晃了晃,道:“不气?老夫要不是打不过陈仲平,恨不得把你们师徒都摁在地上捶一顿才好!受不受苦的咱先不提,龙王庙里你打我的那一回,老夫总得找机会还回来!” 陈无双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道:“老常啊,风水轮流转···眼下你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7017k 第一三六章 受刑 陈无双把在墨莉厢房里所见所听的事情,跟摸不着头脑的常半仙叙述了一遍,邋遢老头才反应过来少年说的出气机会要来了是什么意思,他沉吟着想了片刻,道:“先前老夫没想起来你中的那跗骨之毒是怎么回事,现在联系起墨莉的蚀骨之毒倒好像···你那毒还是早日祛除干净了好,不痛不痒的才要命,妖婆子能凭着这个找到你,十万大山里的凶兽想来也会有所感应,你真下定决心进南疆接引天地灵气的话,不得不防。” 少年认命地垂下头,道:“这桩买卖算是被张正言那狗日的坑惨了,他是进了司天监,我差点真死在黑铁山崖邪修手里。南疆···我是一定要去的,短时间内得把境界修到越高越好,不然怎么能坐稳观星楼主的位子。老常啊,你得靠谱一回,务必把我打昏过去,否则我一忍不住疼,难免在这里当着外人的面把你的糗事都说出来,猎户村子里的那些老太婆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当日在姓唐的猎户家里藏着养伤的时候,陈无双就听唐见虎的娘亲悄悄说过,常半仙在村子里给人算命蹭饭蹭酒不说,还自称是越秀剑阁里辈分比靖南公任平生还高的活神仙,怜悯众生皆苦,不得已才下山行走江湖,为芸芸苍生指点一条明路脱离苦海,这才让膝下有儿孙的年老妇人动了心思,想着套套近乎把自家后辈送到越秀剑阁当弟子去。 常半仙脸色登时一变,心虚道:“你敢!哼,老夫本来还想另找个其他法子助你封闭五识,既然小子如此不知好歹,休怪我下手狠辣,别说让你立时昏过去感知不到刮骨之痛,就算人家把你大卸八块你都跟死猪一样浑然不觉!” 陈无双闻言大喜,道:“老常,这么说你还有别的法子?快说来听听。”邋遢老头板着脸冷笑道:“老夫现在想不出来法子了,只好顺你的意出手打昏你。不过···勿谓言之不预也,你先天灵觉出众而且灵识远胜旁人,就算昏过去也不是完全感知不到疼痛,老夫爱莫能助。” 少年瞬间心如死灰,垂头丧气地躺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我就知道资质太好总有吃亏的时候。”正说着话,裴长老笑盈盈领着那两个回春阁的女子修士走了进来,“墨姑娘的毒算是收拾干净了,碧心给她敷了药粉,静养十来天就没有大碍了,也不用担心留下疤痕。无双公子,现在可轮到你了。” 她口中的碧心正是持柳叶刀给墨莉刮骨疗毒的女子,轻轻点头道:“也不能说完全取出干净,墨师姐经脉里还有些余毒,她自己恢复几天就可以真气逼出来,无双师兄的跗骨之毒反而要麻烦些。”常半仙急忙站起身来,整了整打着不少补丁的破烂衣裳,正色道:“裴长老果然名不虚传,连门下的弟子都调教得如此出类拔萃,老夫佩服。” 跟在后面进来的谷雨轻啐了一口,沈辞云好奇地看着邋遢老头极力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不由问道:“无双,常老先生这是怎么了?”陈无双坐起身来本想着揶揄讥笑两句,可转念一想还得指望他打昏自己,话到嘴边就变了说法,郑重道:“什么怎么了?常老先生一向就是德高望重的高人前辈,这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我也很是佩服裴师叔跟这位碧心师姐的本事,越秀剑阁声名显赫天南,确实当得起夸赞。” 沈辞云讶然转头看向谷雨,好像他不在厢房里的这段时间,陈无双跟常半仙都变了一个人,难不成是昨天摔得太重,二人都因此转了性子?谷雨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上前道:“公子,不如还是我出手吧?” 白衣少年脑袋顿时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道:“谷雨啊,不是信不过你跟辞云,我是怕你们修为都太···年龄都太小,行事没有分寸,总不如见多识广的常前辈出手稳妥。对了,辞云,待会常前辈出手之后,你来压着我些,别万一再疼醒了胡乱挣扎,影响碧心师姐施法就不好了。” 没等沈辞云答应,裴锦绣就笑道:“还是我来吧,你放心就是,一旦发觉你疼醒了,我自有法子让你想动也动弹不得。”陈无双苦着脸点点头,伸手解开衣襟露出右肩处的疤痕来,“那就烦请常前辈跟碧心师姐动手吧。” 碧心抬手阻止了正要上前的常半仙,道:“前辈且慢,我有话先问无双师兄。你可曾去过漠北?”陈无双香肩半露,否认道:“我身无半点真气,如何能去漠北?这跗骨之毒跟墨莉所中的蚀骨之毒,都是出自黑铁山崖一个八品邪修之手,先前有个书生说读圣贤文章著作,可以书中的浩然正气循序渐进地解毒,现在看来,那书生是蒙了我。” 碧心沉吟道:“他没蒙你,这倒是个法子,不过得需要很长时间,十年八年总有能祛除干净的时候。我问师兄这个,是因为墨师姐所中的蚀骨之毒是南疆一种凶兽所独有,而你身上的跗骨之毒却是取自漠北百足虫体内,这二者一南一北都极为罕见,竟然会被同一个人所拥有···” 正背着手偷眼去瞄裴长老容貌的常半仙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道:“老夫想到了。碧心姑娘是有真本事的,你说的那种南疆凶兽应该是体型巨大的蜈蚣,对也不对?”碧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似修为低微的老头儿还真有些本事,“正是,那种蜈蚣叫做湿地龙,实力不强,能有二境修为就足够轻易斩杀,只是其身上所带的蚀骨之毒很是厉害,稍有不慎中了招,若不能及时救治即便四境八品的高人也扛不住多久。” 陈无双情急之下就忘了替常半仙维持形象的事,皱眉问道:“老常,你想到了什么?”邋遢老头低着头踱了几步,似乎是在思索时不经意走到了裴锦绣身侧,一连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湿地龙并不是只有南疆十万大山里独有的物种,漠北也有出没,只是数量不多。蚀骨之毒···追杀你的妖妇所修之功法正是以此为基,自小将毒引入自身体内丹田中凝聚,久而久之与真气融为一体,这种法门可不简单,应该早在前朝甚至更早就失传了才对···” 说话间,老头儿突然手腕一抖,谷雨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枚闪烁着微光的铜钱从他手指间激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命中陈无双后脑穴窍,少年只下意识哼了一声就躺在了床上再无动静。常半仙收回那枚铜钱在手上把玩,笑道:“老夫下手有分寸,一时半会他醒不过来,裴长老,让弟子动手吧。” 谷雨愤愤瞪了他一眼,三两步走到床前扶着陈无双掉转身形,将右肩悬空在床沿外面,又红着脸伸手把他衣衫往下褪了褪,这种事沈辞云哪有她做得细致,还是自己来才放心。碧心点点头,让另一女子把铜盆放在少年身下,又看了眼裴锦绣,这才迈步上前搬了把椅子坐下,取出一柄新的柳叶刀刃来在盆里的药汤中浸湿,夹在两指之间迅速一划,一丝声响都没有就割开道口子,但稍后流出来的血液却是正常的鲜红色。 “跗骨之毒的毒性不烈,中毒者不痛不痒甚至难以察觉,只因为这种毒不会附着在血肉经脉里扩散,而是沁入骨骼中,你们说的那用毒的妖妇,是想靠这个来寻找无双师兄的踪迹。”碧心一边说着,一边左手并指如剑般迅速在少年伤口周围连点数下,血流的速度立竿见影缓慢了不少,既然不需要放出毒血,就没必要让他也失血过多了。 随后以柳叶刀探进伤口中,将其两侧的血肉往左右分开,陈无双的骨骼比墨莉可深了不少,刀尖直没进伤口挺长一截才触碰到他的肩骨,沈辞云凑上前一看,果然见他洁白如玉的骨头上有两个铜钱大小一片青黑色,这跗骨之毒委实跟碧心说的别无二致。 锋利而轻薄的刀尖刚一碰触到骨骼,被常半仙打昏过去的陈无双就浑身一颤,眉头紧皱着呻吟出声,竟真的疼醒了过来,跟他先前担心的一样,人虽然昏过去但识海里的神识却始终能保持清明,这种剧烈到刻骨铭心的痛楚根本就忍不住,“嘶···裴师叔···” 少年刚一张口,身材极好的裴锦绣就伸手虚空一挥,一股强大的真气登时沛然而出,如万斤重物般瞬间压制住了他四肢百骸,真是想动也动弹不了。碧心丝毫不为所动,两指夹着刀刃在他骨头上刮得噌噌有声,常半仙惊骇地打了个激灵,仰头灌了口酒拍着胸口发憷,暗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越秀剑阁这些女子一个赛一个的心狠手辣,还是少招惹为妙。  7017k 第一三七章 裴锦绣的疑问 说出去满京都只怕都没人相信,被整个司天监捧在手心上的唯一嫡传弟子,到达景祯皇帝所赐子爵封地的第一天,就在越秀剑阁承受了酷刑一般的利刃刮骨之痛。陈无双全身都被曲线曼妙玲珑的裴锦绣以雄浑真气禁锢住,连张嘴说话都做不到,只觉碧心指间那片柳叶形状的薄刃好像是一丛炙热的火焰,灼烧在他骨髓深处。 风流倜傥的白衣少年不是没受过伤,被黑铁山崖妖妇的乌木簪子刺穿右肩那回,受的是皮肉之苦;硬抗了驻仙山五品修士孙清河一剑,受的是断骨之痛。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让人生生以利刃割开血肉,在骨骼上刮去附着的毒,仿佛识海里所有的神识都不受控制地集中在痛处,把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放大了数十倍。 偏偏越疼就越清醒,托着他身子的侍女含泪看着他衣服被汗水层层打湿,沈辞云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着,指甲都几乎要刺进柔软的掌心里去。碧心手上的动作既稳且快,但那该死的跗骨之毒数月时间里浸染得很深,饶是她尽力加快速度,也整整刮了一炷香功夫才停下动作。 柳叶刀一停,端着铜盆的女子立即把深褐色的药汤泼在陈无双的伤口处冲洗,而后碧心把刀扔进盆里,清脆的响声还未停,手里的白色药粉就洒了上去,这才取出干净纱布绕过少年腋下层层包扎起来,长出一口气虚弱道:“静养半个月,右臂及肩不可用力,当可痊愈。” 谷雨忙抬头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把自家主子的身体扶正平躺在床上,裴锦绣点头收回真气,陈无双却还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常半仙仔细瞧了两眼,嘀咕道:“这小子怎么不喊不叫的,该不是疼得太狠,傻了?” 沈辞云好像生怕脚底下有动静,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轻声唤道:“无双,无双?”双唇都没有多少血色的少年缓缓回过神来,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下,有气无力道:“辞云啊,你···你得帮我个忙。” 谷雨见他神志清醒,狠狠瞪了眼口无遮拦的邋遢老头,感激地跟裴锦绣和两个回春阁修士道谢,而后借了那个铜盆准备去接水回来,好让陈无双稍后擦洗擦洗身子,沈辞云也放下心来,道:“你但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得到,绝无二话。” 陈无双微微点头,虽然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起来,但还是能感觉到阵阵钻心疼痛,龇牙咧嘴道:“把姓常的老货拖出去,别污了···陆师叔的院子,狠踹他几脚。”裴锦绣听到他竟然是让沈辞云帮他揍人,不禁莞尔一笑,碧心两人也是摇头哭笑不得,出了门嘱咐谷雨几句就告辞离开。 沈辞云当然不能真把气得跳脚怒骂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常半仙拖出去打一顿,做做样子把邋遢老头拽出门在院子里好言劝慰,厢房里只剩下一个躺在床上的病恹恹少年,和放在流香江万花丛中都堪称尤物的越秀剑阁长老。 裴锦绣没有急着走,玉手轻轻一招就把屋子里的竹椅虚空摄了过来坐下,等了一会儿见陈无双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呼吸平稳下来,才轻声笑道:“无双公子确实不凡,如此剧痛还得忍得住一声都不吭。” 少年暗自腹诽,要不是修为不如你高,公子爷非得找机会把你压在身下,听听你能不能也一声不吭。裴锦绣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如此猥琐之事,只当他脸皮薄不肯承认,又道:“其实我有两件事想问你,不是不挑合适的时候,是山上事务繁忙,今日过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有机会。” 陈无双有些诧异,头一次跟这位以女子之身位列越秀剑阁长老的修士见面,她就有事想问,这多少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可毕竟刚刚受了人家祛毒的恩情,又不好拒绝。自从跟自称剑山结穗人的严安在猎户家附近见过面聊过那一次,少年就对越秀剑阁没有什么好感了,而且对那位跟陈伯庸地位相当的靖南公爷还有些捉摸不透。 裴锦绣嘴上虽然说这个时候不合适,但也是掐准了陈无双不会拒绝,少年只得道:“裴师叔说的哪里话,但有所问,无双知无不言。”心里却暗中起了提防,以陆不器四境八品的修为都没能在越秀剑阁中混上个一官半职,这个女子能坐稳长老的位子绝非是仅仅得益于姿色不错,况且她说要问两件事,说不定就是替任平生来问的。 这一点陈无双猜错了,裴锦绣是前任越秀剑阁掌门所收的最后一个亲传弟子,也算带艺投师,在上越秀剑阁之前就曾是云州小有名气的散修,论天资、论心术原本都有机会跟任平生争一争掌门之位。可老掌门收下她之后不久就羽化仙逝,那时候任平生已是五境修为,当仁不让接掌了这座宗门,尽管给小师妹安排了个总管门派一切事务的长老职务,自己行事却越发神秘起来,连裴锦绣都不由不怀疑,他私下里在做一些讳莫如深的事情。 “你们所说的黑铁山崖···究竟是什么来路?”早在几年前,裴锦绣就不经意从掌门师兄任平生嘴里听过一次这个名字,当时只当做是大周其他地方的一个不入流的小邪修门派,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听说陈无双所中的跗骨之毒、墨莉身上的蚀骨之毒都是出于其中一个八品修士之手,而且陆不器在路上简单跟她说了一遍遇上几个少年的始末,让她开始对这个神秘的门派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能动用三个四境修士、一条比肩八品高手的凶兽黑蟒,黑铁山崖恐怕远不是她之前判断的那么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单。 陈无双沉吟了片刻,这件事既然陆不器已经知道,就没有必要再瞒着裴锦绣,“裴师叔,说来惭愧,别看我等落得这般凄惨模样,其实至今所知的也不多。黑铁山崖,应该是个实力强大莫测的修士门派,不敢说能跟越秀剑阁相比,依我看至少不逊色于司天监。而且,其中有个豢养凶兽的独臂修士已经当面承认,十年之前的百花山庄就是毁在他们手里。” 百花山庄与越秀剑阁相隔不过千里,当年那场大火之后,裴锦绣还曾特意派遣门下弟子前去探查过情况,只是去的时候好好一座万紫千红的庄园已经尽成焦土。再后来,就听说连司天监跟驻仙山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成了大周建国一千三百余年来最大的一桩悬案。 陆不器也不知道陈无双等人被追杀的原因,这些事裴锦绣还是第一次听说,登时变了脸色,骇然道:“能轻易灭了连同花千川、沈廷越和驻仙山程云鹤在内的一众修士,而且实力还不次于司天监的门派?这怎么可能,难道你们司天监十年来没察觉到任何异常?” 裴锦绣震惊之下不顾得掂量着说话,意思竟然好像是对司天监的无能颇为不满,但是语气里却满是不可思议。陈无双显然听得出来她不是有意指责司天监,苦笑道:“那黑铁山崖或许根本就不在大周十四州疆域之内,我想,多半是在漠北苦寒之地,司天监也是鞭长莫及啊。惹上他们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救下了楚州康乐侯家的小侯爷。” 少年故意没有提及苏慕仙的惊鸿剑,现在越秀剑阁的态度还不明确,不知道任平生究竟想要做什么,常半仙推测黑铁山崖是针对昆仑山上当代剑仙的事,没必要说得太清楚。裴锦绣皱起眉头,见谷雨端着盆清水走进来放在床边,又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才道:“这么说,黑铁山崖的下一个目标,是许家?” 百花山庄跟康乐侯府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一个是两百年前那位天纵奇才逢春公的后人,一个是先祖立下赫赫战功的富贵侯爷,怎么看都没有共同点,黑铁山崖的用意晦涩不明,极难凭此推断出来。陈无双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时那用毒的妖妇确实是在追杀许家的小侯爷,我等遇上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就出手拦下了她,这才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惹下祸来。” 裴锦绣半晌没有出声,思索了很久仍是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搁置不管,话锋一转问道:“那,你是来采那把剑的?”少年心知她说的应该就是许佑乾口中的剑山隐秘却邪剑,却装糊涂道:“是来采剑的,至于是哪一把就得看天意了。裴师叔若是有内幕消息,还请照顾照顾无双。”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三八章 插在里面 只要没修到渡劫飞升的地步,修士跟寻常百姓说到底也都还是人,有的人年岁逾长就难免开始伤春悲秋,有的人头发白了却变得生性多疑,常半仙是后者。见谷雨放下铜盆走出厢房还回身把门掩上,邋遢老头登时狐疑起来,低声问道:“他们俩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谷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裴长老在跟公子聊黑铁山崖,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信的话您老自己进去听听,我瞧公子有了些精神,不必再求辞云帮忙了。” 侍女绵里藏针的话语分明是说,常半仙若真敢进去,很有可能被还没消气的陈无双踹一顿,拧开酒葫芦的老头轻声嘟囔着,倒是没有反驳,自顾自喝了口酒,眼神始终紧盯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但凡发现有异常动静,即便拼着挨踹也得闯进去,以免自己念念不忘的好事被少年捷足先登。 沈辞云很是无奈地摇摇头,道:“常前辈,您老的眼光是不是忒高了些?”他第一眼看见裴锦绣的时候也实在被惊艳了一瞬,熟得像蜜桃一样的女人风情,远非墨莉、彩衣这种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女所能相提并论,但他更多的是欣赏,不像司天监的公子爷和邋遢老头般心生邪念。 常半仙冷哼道:“你懂什么!那裴长老···眉目间长得极像当年凉州将军府上的小姐,老夫是触景生情,感念故人。”谷雨知道陈无双伤势无碍又祛除了跗骨之毒,心情好转了不少,揶揄道:“怎么光提凉州将军府,不说那位让您老欠下白马禅寺一笔债的女子了?常老先生这究竟是嫌贫爱富,还是喜新厌旧?” 邋遢老头顿时语塞,嗫嚅了半天憋得老脸通红,愣是没说出个三四五来,只恨恨道:“别的本事没见你长进,净跟陈无双那贼小子学的牙尖嘴利!”谷雨啐了一口不再理会他,转身去了西厢房里跟墨莉和彩衣二人说话,自从跟着陆不器到了越秀,她心里就极为轻松,总算是完成了楼主大人的交代,护着公子到了剑山左近,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也没白白辛苦。 西厢房里,裴锦绣似笑非笑地盯着躺在床上的白衣少年,“你瞒不过我,司天监里的三境剑修多的是,以那位谷雨姑娘的修为就是进剑山的上上之选,镇国公爷让你以身涉险所图的是什么,你我都心照不宣,就是那柄却邪剑。” 被她毫不遮掩地一口道破,陈无双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笑意,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洞庭湖官卖上,陆不器师叔出面要跟世间三境修士做桩生意,越秀剑阁看来也是对却邪剑势在必得了?无双不明白的是,不过是一柄剑,怎么大周硕果仅存的两位世袭罔替公爷却都认为,会能影响到天下局势?” 裴锦绣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少年心术有些稚嫩,但还是解释道:“那柄剑的来历,我们也不敢完全确定,掌门师兄他···总之,不管是你还是孤舟岛的弟子,谁有缘找到那柄剑带走,越秀剑阁都不会出手阻拦。不过你也知道,想跟我陆师兄做那笔买卖的大有人在,我瞧你灵识不弱、体内却无真气,就算司天监有法子让你瞒过阵法禁制进了剑山,能找到却邪剑的几率也不大。” 陈无双早在洞庭湖上陆不器说完那三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越秀剑阁开出的条件几乎能让所有三境修士动心,剑山主峰再大也是一座山峰,不可能容得下太多人一起进入,每逢五十年之期剑山开启时,都是由越秀剑阁向各门派发出请柬,而且还有名额限制,驻仙山、孤舟岛这种享誉千年的门派,也仅有十数个资质优秀的弟子有资格来碰碰运气,更别提散修了。 可陆不器在官卖上公开声称,只要修为到了三境、又肯拜入越秀剑阁门下的修士,届时都有进剑山采剑的机会,这对一些小门派的弟子或者散修而言,无疑是天上掉了个巨大的美味馅饼下来,不光能另觅高就成为梦寐以求的越秀剑阁弟子,竟然还有想都不敢想的采剑机缘等着,这半年功夫里不知有多少青州太玄剑宗、苍山剑派、秦岭宗的年轻弟子,自愿脱离师门来到云州,裴锦绣正是负责接待甄别这些人的长老,所以才说整日里事务繁忙不得空闲。 没等少年开口,裴锦绣又道:“你刚才问我有没有内幕消息,也不能白让你叫一声师叔,再者我跟你三叔陈叔愚···早年也关系不错,不妨告诉你件事。我知道剑山上有一把青霄剑,五十年前进剑山那回,掌门师兄就遗憾没拿到手,这柄剑与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最为契合。先不说却邪剑能影响天下局势的说法真假难辨,采剑总是讲究机缘的事,即便找到了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它的认可,况且能停留在剑山的时间只有三天,不如稳妥些拿了那把青霄剑去用,少说也是天品,配得上无双公子的身份名气,你看如何?” 陈无双疑惑地咂摸着嘴,他能听出来裴锦绣这番话绝不是信口胡诌,那柄青霄剑应该确有其事,光听名字就不难明白的确跟青冥剑诀相得益彰。他奇怪的是,陈叔愚那种日日枯坐在陈家先祖祠堂里等信鸽的怪人,竟然会跟远在云州的漂亮女子关系不错。 据他所知,被景祯皇帝下旨赐婚的陈佩瑜今年已有十九岁,从有了女儿之后三师叔就再没出过京都一次,连出镇国公府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也就是说,陈叔愚跟裴锦绣相识至少能有二十年光阴,那时候二人都是风光正茂的年纪,很有可能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青霄剑···裴师叔瞧见外面沈辞云手里那把沉香剑没有?那小子说是他师娘送的。”陈无双没头没尾突然提起来孤舟岛的青衫少年,还有意无意在“师娘”两个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气,裴锦绣果然立即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好在陈无双目不能视,迅速将真气在经脉中循环一周压下脸上的红晕,嗔怒道:“瞎说什么!我跟你三师叔,是知交好友而已。” 陈无双嘿嘿一笑,忘形间扯动了伤口,疼得一张笑脸瞬间苦了下来,这一试探心里就算大概有数了,三师叔未免也太不知情识趣,放着这么我见犹怜的女子不娶回镇国公府做个平妻,实在是比得不到青霄剑的任平生还得遗憾不少,“裴师叔别介意,我就是顺口一说,您跟三师叔的事我可真是不敢管,那年我烤了他几只鸽子吃都被好一顿罚,他这人最是不讲情面。我要是真拿不到却邪剑,就去试试那柄青霄剑,对了,我师父还给了我一把···也算是剑吧。” 少年说着就伸手从床上摸索着拿出那截已然生出五尖嫩芽的翠竹来,裴锦绣皱着眉接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好奇道:“你师父···这是让你走太医令的路子?楚鹤卿是五境修士,自然飞花摘叶一草一木皆可为剑,你用这个总归不太妥当。” 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楚鹤卿常年坐镇京都,陈无双没见过那柄佩剑,可也听人说过太医令的剑就是这么一截细竹,唤作蜻蜓。尽管外人都没见过他真正出手,陈仲平却说这伪君子剑术、剑气都不差他多少,抛开一身医术也是大周有数的真正高人之一,五境十一品。 陈无双摇摇头,道:“裴师叔想必是知道的,我师父他一向不太着调,这根竹子不是给我当佩剑用,而是让我当日后提亲娶妻的聘礼。本来竹节上没有新芽,那天我师父以此施展过一回青冥剑气之后就生出了两尖嫩芽,昨天那妖妇追杀我时不知怎地又生出其余三尖来,怎么太医令院子里种的竹子跟旁处不一样,无根还能发芽?” 裴锦绣把玩了片刻就把三尺长的翠竹还给少年,笑道:“五境高人的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别打岔,你听我说,进剑山一共只能停留短短三天时间,莫钻了牛角尖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天功夫若是找不到那柄却邪剑,就别再浪费功夫了。剑山主峰西侧半腰有一处被峰顶瀑布冲落而成的水潭,水不深,最多只到你肩头,青霄剑就插在里面。” 即使再对越秀剑阁没有好感,陈无双也很感激裴锦绣说的这番话,一冲动差点就要叫一声三师娘出口,却被推门而入的常半仙打断,邋遢老头拎着酒葫芦瞪大双眼,“住手!贼小子,你要把什么插在里面?” 7017k 第一三九章 剑山将开 裴锦绣恼羞成怒匆匆离开之后,云水小筑的主人陆不器也没有再露面,谷雨扶着陈无双出了厢房半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满面怒色的常半仙愤然蹲在一边,不停揉着额角处的淤青。少年用左手扔出来的那截翠竹,邋遢老头本来是不难躲避开,可那竹子在空中诡异至极地转了个圈,狠狠刺中他脑门,再偏两寸的话可就是致命的太阳穴。 常半仙分明感觉到翠竹上带了一丝真气,是陈无双扔出来的不假,真正给了他一点颜色的却是那个身段让人垂涎欲滴的越秀剑阁长老,邋遢老头敢怒不敢言,陪着笑连声道歉,裴锦绣连半句话都欠奉,带着万千风情移步离去,只留下阴阳怪气的白衣少年讥笑道:“老常啊,你这把年纪不服老可不行,顺风都得尿湿了鞋,还有心思琢磨这个?越秀剑阁的回春阁想来是没有法子,等我再去朔阳城,跟那里回春堂的吕掌柜讨个方子给你试试?” 西厢房的门没关,这几句话屋里的墨莉跟彩衣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明白区区朔阳城里的回春堂,在陈无双嘴里似乎比越秀剑阁回春阁弟子的手段还高明些。谷雨则登时想起刘掌柜等人在洞庭湖花船上的荒唐事来,羞红了脸啐道:“别听我家公子瞎说,那吕掌柜不是什么正经人,净干些下三滥的勾当。” 常半仙自知理亏,低头瞪着脚尖发狠却也无计可施,期期艾艾道:“老夫进门的时候,只听见裴长老最后几个字,哪知道你们说的是剑。”陈无双得以不饶人,故作不解道:“哦?那你以为是什么东西?”邋遢老头无奈叹了口气,低声嗫嚅道:“老夫以为···是剑。” 陈无双也不顾伤口渗出微微血迹来,哈哈大笑道:“可不是贱嘛,被人追杀你都没受伤,这回反倒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如今我才信楚鹤卿的蜻蜓真能伤人。”沈辞云见常半仙的脑袋越来越低,恨不得钻到裤裆里去,好心劝道:“无双,常老先生也是无心之举,你就别再笑他了。裴长老说的,可是许家小侯爷告诉你的那柄却邪剑?” 白衣少年尽管知道沈辞云这是有意岔开话题,也不再讥讽常半仙,就坡下驴道:“裴长老跟我三师叔陈叔愚有些交情,劝我不要在那柄传得神乎其神的却邪剑上浪费太多时间,把握住机会找一把适合自己用的佩剑才是正理。剑山上有一把五十年前任平生都没得到的青霄剑,老常进去的时候她正告诉我具体位置。” 沈辞云已经泡好了茶,抬手端起茶壶倒了几杯,道:“青霄剑?听名字跟你们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很是契合,看来裴长老是一番好意,有心指点你去拿,靖南公都动心的剑少说也得是天品了。”陈无双点头道:“是好意不假。可辞云吶,你看看院子外面,站在山顶上跟这里所见的风光不一样,裴师叔毕竟没到我师父跟任平生的修为境界,两个五境高人都对却邪剑势在必得,就算那能影响天下局势的传言有误,这柄剑也非同小可,辛辛苦苦七千里走到这,怎么能不去试试?” 常半仙突然抬起头来,先是讨好似的把酒葫芦递给陈无双,而后道:“陈伯庸跟任平生两位公爷都想得到却邪剑,原因暂且不要深究,比起裴长老来你们现在只算站在山脚下,感受不到一览众山小的景象,很多事都一叶障目。贼小子,裴长老说得没错,那柄却邪剑确实不适合你用。” 陈无双诧异地一挑眉,道:“哦?老常,你在白马禅寺曾说要帮我找一把趁手的剑,而今咱们都到了这里,你就别再故弄玄虚了,说说看,什么剑适合我用?”邋遢老头见他终于不再纠缠先前的尴尬事,脸上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道:“老夫的传家宝都还在你身上抵押着,难道还编瞎话骗人不成?却邪剑到底在不在剑山上都还是未知之数,谋划这些没用处,裴长老说的青霄剑再好,也好不过老夫要给你挑的那柄。” 说到这里,常半仙转头深深看了沈辞云一眼,“辞云,老夫给你看过面相,你这一生都得跟陈无双并肩站在一处,进了剑山你就跟着这贼小子,他许了要帮你拿一柄剑就必然能做得到。再多说一句,女人自然是像裴长老一样越好看越招人喜欢,剑却不是。” 屋里的三个女子听见这句话心思各不相同,墨莉心道难怪陈无双要揍你,这常老先生也委实是为老不尊,张口闭口三句话不离裴长老容貌。谷雨跟彩衣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侍女想到的是自家主子送给墨莉的那把好看得不像样的胭脂剑,彩衣想的却是常半仙话里没说尽的意思。 陈无双心思比沈辞云敏锐了不少,立即证实了心里的想法,离开白马禅寺跟空相老和尚告别时,常半仙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五十年前那笔债他不会赖账不还,现在想想,这老头怕是早有预谋想让自己去拿逢春公的那柄焦骨牡丹。 只是这件事里面有两处少年想不通的地方,一是逢春公的佩剑怎么会遗落在剑山上,按理说应该在百花山庄,或者他当年与上界仙人同归于尽的地方才对,难道是花家满门被灭之后,越秀剑阁派人找到了焦骨牡丹,放置进了剑山?这也说不通,赫赫有名的宝剑不留着自己用,反而扔进剑山里任旁人去碰运气,即便靖南公家大业大,也不该有这么败家的行径。 二则是,常半仙明明知道沈辞云是白衣渡厄沈判官的独子,跟百花山庄渊源极深、关系匪浅,花家没了后人,焦骨牡丹传给青衫少年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怎么邋遢老头却铁了心要交给司天监的嫡传弟子? 认识的时间太长,陈无双对常半仙的心性也颇为了解,这老头儿看似比陈仲平还吊儿郎当、没有正形,但紧要关头从来都没让人信不过,修为只有二境三品不值一提,身上层出不穷的玄奇术法每每能出奇制胜,而且从他跟空相神僧、陈仲平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两位五境高人都跟他早就相识熟稔,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无所顾忌的交情。 沈辞云笑着看向陈无双,诚恳道:“我在孤舟岛这些年没见过几把好剑,师娘送我的沉香总归是她家传之物,我用了十年已经够久了。无双跟我是实打实过了命的情谊,他见过的好剑多,挑什么我就拿什么。” 陈无双正在暗自盘算,没想到沈辞云突然说出这些来,不由心里一暖,笑道:“你放心,我就算自己空手而归,也定然给你找一柄品级不次于胭脂的好剑,到时候你我二人兄弟同心、双剑合璧,南疆漠北哪里不敢去闯一闯?” 常半仙罕见地肃然点头,道:“再加上老夫,咱们三剑合璧、所向披靡,把那黑铁山崖连根拔起才消心头之恨!”沈辞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陈无双没有笑,挑眉道:“老常,我们二人的剑,可跟你的贱不是一码事。黄土都快埋过脖子了,老跟着少年人掺和什么?” 这回连西厢房里的少女们也跟着笑起来,刚迈进院门的陆不器讶然看着爽朗大笑的沈辞云跟怒发冲冠的邋遢老头,竟愣在当场,四处打量了一眼才确认这里的确还是自己的院子,皱眉走上前,见院子里坐着的三人里就属陈无双看上去最正常,咳嗽两声道:“剑山开启的日子定下来了,你们得在这里一直住到过完年,云水小筑清静惯了,比不上京都热闹,年也过得清冷些。” 沈辞云忙收敛起笑意,这才想起陆不器是个少言寡语爱清静的修士,客居在此最好不要放浪形骸惹这位八品境界的师叔恼怒。陈无双心中一喜,上回陈叔愚传来的信里只说让他务必在明年三月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却没说剑山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开启,忙恭敬问道:“请陆师叔赐教?” 陆不器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这才像司天监下任观星楼主的样子,“二月二,龙抬头。” 7017k 第一四零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陆不器性情孤僻,也不知道是嫌弃几个少年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清净,还是看那邋遢老头不太顺眼,总之自从那天露面告知几人剑山的开启时间之后,就索性在门派中另寻住处躲了出去,除了回春阁的碧心又来过两次探查墨莉跟陈无双恢复的情况之外,连常半仙念念不忘的裴锦绣都没有再来过一趟,好在西南一间厢房里存了不少吃喝所用,几人就安安稳稳住了下来。 墨莉很喜欢这座叫做云水小筑的幽静宅院,她有真气护体,被柳叶刀割开的伤口六七天就完全愈合,果然跟碧心说的一样,晶莹如玉的手臂上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倒是不太在乎留不留疤的陈无双还没彻底痊愈,每日里懒洋洋坐在院里晒太阳,要不是身边几个少女没一个会唱小曲的,日子过得倒也很是惬意。 眼看着就要过年,耐不住寂寞的常半仙时常偷摸着在云水小筑附近转一转,自称是陆不器请回来的贵客,靠着油嘴滑舌不要脸皮,三天两头也能从越秀剑阁不谙世事的年轻弟子手里,蒙骗一葫芦酒来跟沈辞云一老一少分着喝,至于嘴上最不饶人的白衣少年是一口也尝不着。 陈无双这些天心思很重,六月出京的时候陈伯庸跟陈仲平都有交代,他来剑山的目的就是为了采一柄剑回去,当时神神秘秘的二人都说随便挑一把就行,后来接到陈叔愚的飞鸽传书才要求他务必拿到剑山的隐秘消息,又从撑着舢板的许佑乾嘴里知道了却邪剑的事。 这些事情一串联起来,陈无双心里就有了谱,尽管他对却邪剑能影响大周局势的说法还是嗤之以鼻,但高坐观星楼七层的镇国公爷显然是深信不疑的,这里面一定是有不为人知的缘由,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之所以说让他随手捡个烧火棍回去也无妨,其实就是因为司天监只知道那柄剑在剑山主峰上,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模样,只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少年出众的灵觉上。 从官卖上各方势力的反应来看,这件事司天监知道、越秀剑阁知道、白马禅寺甚至康乐侯许家都知道,大周境内数得上名号的修士门派中唯有燕州驻仙山不知道,若说是其他门派有意瞒着驻仙山,许家就不会把那个隐秘消息拿出来拍卖。当时是当局者迷,如今回过头来想想,姓许的侯爷恐怕早就在算计人家的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 和尚中是没有几个剑修,可白马禅寺应该不会对剑山开启这样五十年一遇的修士界盛事,置若罔闻;偏居东海万里深处的孤舟岛不管知不知道却邪剑的事,也不会只派沈辞云跟墨莉两个人来,即便林秋堂秉持先祖遗志不肯插手中土纷争,能让门下后起之秀多得几柄好剑总是好事。 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最起码越秀剑阁、司天监、驻仙山都对却邪剑是势在必得的态度,黑铁山崖好像不为所动。三方势力里能进剑山的弟子,想来定是越秀剑阁最多,折损了柳孝铭、赵灵琦的驻仙山其次,最后才是势力单薄的陈家幼麟,所要面对的竞争压力极大,也难怪裴锦绣劝他不如挑一把与青冥剑诀契合的青霄剑。 墨莉看陈无双坐在躺椅上,拿着那截翠竹怔怔出神,突然又想起那天陈仲平说会让人去孤舟岛提亲的话来,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有犹豫。生在孤舟岛、长在孤舟岛的黑裙少女,自小身边所见的都是岛上弟子,倒也有几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年表露过爱意,但也许是十几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反而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刚刚在洞庭湖上见到卖相不错的白衣少年时,墨莉心里还多多少少是有些反感的,跟花船上那些不知洁身自好的女子混在一块,还能是什么正经人?要不是念在他出身司天监的份上,就算沈辞云再恳求,她也不会同意拿出鲛珠来帮陈无双解脱困境。 尤其是这浪荡公子,竟然为了博京都一个风尘女子一笑,就敢公然跟驻仙山四境八品的成名前辈锋芒相对,对从来爱憎分明的墨莉而言,行事简直是荒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后来陈无双把那柄硬生生从程云逸手里抢来的胭脂剑送给了她,容貌堪比天仙下凡的少女才知道,先前他所说的那些话无非是临时想了个蹩脚的借口,非要买下这柄剑来是从司天监的立场考虑,而不是真要拿去讨好那黄莺儿。 从被南疆玄蟒追杀到穷途末路时少年不肯让侍女牺牲,到救下许家小侯爷时他不愿让拨云营的瘸腿老卒战死,随着接触的时间越长、一起经历的事情越多,墨莉心里原本对陈无双的反感也渐渐消失,甚至莫名其妙觉得司天监的这棵嫡传独苗,是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既有意思、又重情义的人,只是他对刘铁头这种小人物很是谦恭,却对陈仲平、空相神僧等五境高人从来不假颜色。 想到他歪着肩膀、站没站相地直呼空相神僧为老和尚,背地里还得跟常半仙一起骂两句秃驴,少女就不禁扑哧一笑。陈无双听见笑声,奇怪地偏了偏头,问道:“这是笑什么?”墨莉刚一出声就捂住了嘴,搪塞道:“辞云跟彩衣说是去谭边练剑,这时候还不回来,常老先生肯定又去骗吃骗喝了。” 陈无双笑道:“当师姐的不要管太宽。”既然常半仙确定彩衣的功法路数是洪破岳的传承,那她的身份就可以信任,而且要不是有她加入进来,恐怕几人在被黑铁山崖追杀时,也撑不到陆不器前来援手,沈辞云要是能跟彩衣互生情愫,也算是天作之合。 墨莉点点头,随即问道:“今日已经是腊月十八,你打算什么时候越过剑山进南疆?”陈无双所修功法的事没有瞒着孤舟岛的两个六品剑修,现在不知情的只有彩衣,倒也不是故意隐瞒防备,而是黄衣少女没问过,少年总不能满世界吆喝去。 如今识海内的所有灵识都凝成了实质,单论神识上的成就,陈无双能够跟五境九品的高人修士比肩,但没有真气总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也进不了剑山主峰上的禁制,总得在二月二之前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才行。 本来陈无双还没冒险决定真要冒险去南疆尝试,可现在阴差阳错被那妖妇逼到了越秀剑阁,想临时退缩也不行了,他可不放心在尽心叵测的靖南公眼皮子底下晋升修为境界,万一任平生出手打断的话,后果可不堪设想。 再者,常半仙说的极有道理,浓郁到能形成淡雾的灵气也远非其他地方可比,还是那句话,富贵险中求。少年沉吟了片刻,道:“我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如初,这一去···过完年再说吧,实在不行就最后信老常一回。” 先前邋遢老头跟他谈起何时离开百花山庄所在的那条山谷时,曾经推算过良辰吉日,说正月初三又是一个难得的潜龙腾渊日子,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不靠谱的老头总不能回回都算不准吧。说起这个,陈无双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常半仙言之凿凿要帮他找一柄合适的剑,即便没有明说,焦骨牡丹也是呼之欲出的结果。 剑山五十年才开一次,常半仙至今不过二境三品的修为,说他五十年前就曾进过剑山,陈无双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信的,那他怎么可能知道逢春公那把佩剑的确切位置?据裴锦绣的说法,剑山里藏的剑不计其数,有的插在山石缝隙里,有的藏在水面以下,如果越秀剑阁能清楚知道每柄剑的具体所在,其实力早就远超驻仙山、司天监之流了。 墨莉担忧地叹了口气,又问:“你···真要自己进南疆?”陈无双无所谓地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要是我该死于凶兽之口,你们都跟着进去也是无济于事;要是我命里该有一场造化,自己进去也能活着出来。放心就是。” 7017k 第一四一章 十一品卦师 陈无双记得,以往每年从腊月二十开始,司天监门前的马车能一溜排出去七八里地,十四州各地进京走动关系的官员、一向自命不凡的清贵京官,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乃至当朝首辅杨之清,都会来陈家拜会镇国公爷,尽管陈伯庸极少涉及朝政,可陈家终究是在大周一言九鼎的存在,连天子、各宫嫔妃都会赐下不少奇珍。 透着喜庆的大红灯笼挂得满院子都是,府上所有的丫鬟下人也各有厚赏,欢天喜地张罗着置办年货,这时候最闲的就是陈仲平师徒二人,却总在一年里最忙碌的流香江上厮混。穿着夹红小袄、淡粉薄纱的姑娘们笑逐颜开说不尽的恭维话,从来喜欢捕风捉影、抨击同僚的言官们,也都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在脂粉堆里打滚。 今年不一样了,毕竟是客居在越秀剑阁,修士们不太讲究过年过节,陆不器的云水小筑又偏僻幽静,裴锦绣让人送来了一桌菜肴跟几坛子好酒,几个少年在西厢房里笑闹着吃了一顿,就算是过了个年,陈无双恨恨地咒骂陈叔愚抠门,这时候也不说让信鸽带一卷银票来当压岁钱。 人老成精的常半仙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酒足饭饱月上中天之后,从怀里不情不愿摸出来几封红包,肉疼不已地分给五个少年,沈辞云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两枚铜钱,笑着打趣道:“以往都是我给常老先生买酒喝,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回头钱。” 邋遢老头没想到他当面拆开红包,顿时神情很是尴尬,心虚地看了陈无双一眼,只嘿嘿笑着不说话,彩衣也打开红包,却气道:“常前辈偏心的很,为何我的红包里只有一枚铜钱?”她这一开口,其余三人纷纷拆开红包,果然都是只有一枚铜钱,陈无双那枚还缺了个角。 白衣少年似笑非笑把玩着手里的缺角铜钱,摸出来的字迹是“景祯通宝”,阴阳怪气道:“老常啊,我平日里待你还算不薄,不说彩衣跟墨莉,我家谷雨可也没少给你买酒喝,你这般做法委实是不像话。” 常半仙尴尬地往嘴里塞了一口肥美羊肉,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手里却偷摸拿着剩下的三封红包往怀里揣,墨莉眼瞧着他就要收回去,笑道:“常老先生,我们只有五个人,您老怎么准备了八个红包?剩下是给谁的?” 陈无双一听这话,伸手拽住邋遢老头手臂不松,道:“都拿出来了还有放回去的道理?谷雨,抢过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没等侍女真动手,常半仙就苦着脸把那三个红包放在桌上,连声道:“老夫身无长物,这玩意就是讨个吉利,都一样,都一样。” 谷雨当然不肯信,挨着打开看了一眼,那三个红包里只有一个跟沈辞云的一样,放了两枚铜钱,其余两个里都是只有一枚。陈无双皱着眉想了想,道:“那两个一枚铜钱的红包,老常大概是给穷酸书生张正言和楚州小侯爷许佑乾准备的,两枚铜钱的我猜不着。谷雨,就当是给你的,收起来不许还他。” 常半仙登时就急了,一把将三个红包抢回去揣回怀里,道:“那两枚铜钱的,老夫是准备送给裴长老,一共就这些铜钱,你抢了去算怎么回事?”众人哈哈笑了一阵,陈无双揶揄道:“你要送给裴长老我没有意见,只是为何厚此薄彼,辞云那里多一枚?” 邋遢老头犹豫着看了眼没想通其中缘故的沈辞云,慢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眯着眼道:“老夫自少年精研术法,一身成就独步大周,可惜命数孤苦漂泊无依,大半生足迹遍及十四州却无儿无女,如今垂垂老矣,这身本事总不能带进棺材里去埋没了,那就真是无颜去见祖师爷了。” 陈无双立即明白,常半仙这是打算借着过年的机会,把想传艺给沈辞云的事挑明了说。这话他虽然提过几次,可几个少年谁也没有当真,对剑修而言最重要的术法只有御剑术,邋遢老头那种玄妙的手段是屡次出奇制胜,但也难逃旁门左道之所属,十六七岁的青衫少年已经有六品的修为境界,怎么可能会贪恋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常半仙见几个少年脸上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冷哼道:“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陈无双,老夫问你,五境十二品的境界划分是谁定下来的?”这个问题别说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天下修士不知道的也寥寥无几,白衣少年想都没想就开口道:“大周建国之初,太祖李向命陈家先祖设立司天监,五境十二品的境界对应上界仙境五楼十二城,正是陈家先祖所定。” 邋遢老头点点头,傲然道:“你陈家的先祖,是以真气修为来判定修士境界,按他的说法,老夫的确是仅有二境三品,这个用不着争辩。可是你等却不知,修士并非只能修真气这一种,连白马禅寺的贼秃们都知道一花一世界的道理,大道三千绝非虚言。” 几个少年都是聪慧之人,隐约感觉到常半仙这是打算借着三分醉意,在陈无双孤身涉险进南疆之前说清楚自己的来历,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白衣少年对这个说法的理解比旁人更深刻,他所修的抱朴诀就是以灵识修炼为主,严格地说确实是跟其他修士有些区别,而其余几人则是对邋遢老头那些手段好奇已久,想着弄清楚其中奥秘。 “大周太祖就是五境十二品的剑修,开国以来上行下效,都把修行真气的功法奉为圭臬,从上古传下来的其他法门则弃如敝履,道家祖庭鹰潭山又隐世不出,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常半仙缓缓捧起酒坛倒了一碗,神色郑重道:“好教你等知道,老夫乃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硕果仅存的十一品卦师。”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 陈无双心里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这才明白为何他敢当面跟贵为国师的空相叫贼秃,为何他敢说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学艺不精,为何他能困住原本有五境实力的南疆玄蟒,又为何能以障眼法拖住八品黑衣老妇的脚步。 十一品,太虚境的卦师!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沈辞云微微皱眉,道:“敢问常前辈,何为···卦师?”常半仙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太惨不忍睹,倒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高人模样,“卦师者,通晓天文地理、执掌气运循环、参悟阴阳至理、洞察万物生灭,上古时候位列世间修士之上,其道横贯宇宙、其术出神入化。辞云吶,老夫见你心性淳朴才有意相传,不光不会耽误真气修为进境,还能与你本身所学相辅相成,你看如何?” 沈辞云听得云里雾里,一时间答应也不是、回绝也不是,尴尬地看向陈无双,却听白衣少年嗤笑一声,“这话听起来比说书先生嘴里的神仙还玄,说白了不就是个算卦看相的?执掌气运循环?洞察万物生灭?你这么有本事,咋还憋不住尿?” 墨莉刚半信半疑地喝了口茶,被他这一说没等咽下去就想笑,忙转过头去也来不及了,茶水一滴不剩都喷在陈无双腿上,忙不迭拽着袖子伸手去擦。彩衣也笑得前仰后合,搂着谷雨偏过头笑声不止,双眼中却悄然闪过一丝异样神采。 常半仙大怒,一拍桌子道:“有本事下回见了苏慕仙那老匹夫,你问问那当代剑修能不能憋得住尿?也不用去昆仑山,这越秀剑阁就有十二品的任平生,他俩但凡有一个敢说能做到,老夫从此之后就做个貔貅,光吃不拉!” 说完两句,也不管三个少女笑意更盛,气呼呼瞪了陈无双两眼,回头笑嘻嘻转向沈辞云,看着就像个哄骗孩子的黑心商贩,“贼小子不是个识货的,辞云吶,老夫可是实心实意想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你。到时候你真气修为到了五境,又是个五境卦师,这两样加起来可比林秋堂强得多,艺多不压身嘛,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无双没介意腿上湿乎乎一片,转而又跟邋遢老头成了同仇敌忾的至交好友,点头附和道:“老常说的对,听人劝、吃饱饭,辞云,你不用着急答应。这老头反正一时半会也挺硬朗,思量好了再决定也不迟,他那些本事···不管十一品卦师是怎么回事,多学点没坏处。” 7017k 第一四二章 孤身进南疆 正月初三,越秀山下了一场小雨。 天色刚亮陈无双就走出厢房,站在院子里指着常半仙的房门破口大骂,“你这老货是存了心地要坑我,上回说潜龙腾渊骗公子爷冒雨出了河阳城,这回说潜龙腾渊又是这般天气,还什么十一品的卦师,把你那身三脚猫手段带着当棺材瓤子去,少误人子弟蒙骗辞云!” 墨莉听见动静,撑着把纸伞走出来罩在他头上,陈无双见邋遢老头还不开门,气呼呼朝西厢房喊道:“谷雨?谷雨!你快些出来,一剑捅死这王八蛋干净!”明显带着两个黑眼圈的侍女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走进自家主子屋里把那铁箱子提出来,给少年背在肩上,轻声劝道:“公子,不如去找找裴长老,在山上挑个灵气充裕些的地方吧,我一夜没睡,总觉得你独自去南疆···太冒险了。” 常半仙这才懒洋洋趿拉着些打开房门,扶着门框弯腰提上鞋,怒道:“没出正月就是年,一大早就堵着门骂街,司天监就教你了个不分老幼尊卑?潜龙腾渊、潜龙腾渊,岂不闻风从虎、云从龙?不下雨龙还怎么腾渊?傻啦吧唧的。” 这一闹,彩衣跟沈辞云也各自走出门来站在院子里,邋遢老头慢悠悠捋了捋下颌乱糟糟的胡须,道:“说好的事情,你们就安稳在这里等着,要是陆不器问起来就说陈无双找地方静修去了,要是裴长老···就说老夫很快就回来,千万留住她。贼小子,老夫冒死陪你走一趟。” 说罢也不等几个少年多说两句,一把抓起陈无双踩着六枚承天通宝御空而起,看方向却是直往山下去了,铜钱微弱的光芒比不上修士剑光透亮,正好借着晨雾遮掩身形。常半仙行事极为谨慎,先带着少年径直往北飞了数十里,才绕过越秀剑阁往东南方向而去。 前一天墨莉就把彩衣还回来的那柄上弦月交给了陈无双,不管有没有真气在身,手里多把削铁如泥的兵器总能壮壮胆子。邋遢老头御空的速度仍然极快,“小子,这回不同以往,那个地方老夫只是听说却没去过,你听好,我嘱咐你几句。” 陈无双神色一正,知道这个时候常半仙不会胡闹,所说的想必句句都是能让自己在十万大山保住性命的金玉良言,当下心里的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声道:“你说。”从出京以来身边就有六品剑修当侍女护卫着,后来又有沈辞云等人随行,这次倒真是万事都指望不上别人了,任谁心里也难免忐忑不安。 常半仙没有回头,语气里也一反常态地多了几分凝重,道:“虽然你要去的是十万大山的边缘地带,但南疆终究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不要贪多,只要发觉灵气浓郁的所在就立刻藏身修炼,天地灵气无孔不入,即便你钻到地底下去也能接引得到。” 陈无双嗯声道:“我灵识不弱,应该能迅速找到藏身的地方。”修士的灵识很多时候都比眼睛更有用,何况少年识海里全都是凝成实质的神识,不难探查到山洞一类的隐蔽所在,这也是先前他一直犹豫的事情,一旦躲起来是能避过凶兽,可却担心接引不到天地灵气,听邋遢老头这一说,全身而退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再就是,你灵识太过强大,所能接引的天地灵气数量可想而知,要想不爆体而亡就得学会适可而止,老夫那颗当成传家宝的珠子···或许有用。”陈无双这才意识到,常半仙想来是早就知道了那古怪珠子能吞噬神识的事情了,这么说,也许他真是有意在龙王庙里接近自己,原因虽然不明确,但至少不会是恶意。 “其实老夫让你进南疆修炼这一步,是两个打算。一是你不用怀疑那说书先生所说的真实性,十万大山里确实有很多灵气百倍浓郁于大周的地方;二是···你所修炼的抱朴诀,老夫知道,能练到你这种程度极为不易,三境修为的神识堪比寻常五境高人,接引灵气入体一旦成功,必然引发天地呼应,藏在南疆也好掩人耳目,让旁人不至于太过了解你的底细。”常半仙的声音越来越低,在呼啸的风声中勉强刚刚能听得清楚。 少年骇然一惊,天地呼应的事他前不久才从陈叔愚的信上得知,按理说只有四境修士迈进九品境界,或是十一品高人晋升十二品时才会导致天生异象,陈仲平从来没提过此事,但常半仙说得斩铁截铁不像戏言,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陈无双扶着常半仙肩头的手,下意识加大了几分力度,“老常,你是说我···必然引发天地呼应?”少年有意在必然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邋遢老头不可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郑重道:“生死攸关的大事上,老夫可曾骗过你一次?寻常修士二境三品时就能接引灵气炼化成真气,你的神识比他们的灵识强多少?十倍还是百倍?夺走方圆数十里的灵气,山川有灵岂能毫无反应?” 常半仙一连反问了几句之后,又道:“不只山川会有反应,凶兽也会循着灵气消失的方向前来探查,好在不是在南疆深处,否则你连一成活着回来的希望都不会有。记着,别管天地呼应的声势大小,灵气入体之后迅速按照功法所述炼化,丹田、经脉真气充裕之后不要流连,即刻御空往北逃,你那一线生机,都在抱朴诀炼化灵气的速度上。” 陈无双紧皱着眉回想抱朴诀上的内容,从没体会过真气修炼方法的少年有些信心不足,自嘲道:“想来公子爷的小命,就看我师父靠不靠谱了。”刚接引天地灵气入体就会被附近的凶兽所察觉,那些穷凶极恶的畜生对修士气息的感知最为敏锐,如果他没有在凶兽聚集围堵之前将体内灵气炼化成真气逃脱,就好比掉进狼窝的一块肥肉,下场可想而知。 邋遢老头欲言又止,沉默着御空飞了整整三个时辰,到正午时分才在剑山山脉一处地方落脚,“小子,老夫不能跟你进去,最后能帮你的只有这个。”说着把向来视若珍宝的六枚承天通宝递给陈无双,叮嘱道:“一路上你先以灵识躲避凶兽,不要小看蛇虫之类的生灵,这回再中了毒可没人能救你。找到能藏身的地方,就把这铜钱随手扔在脚下,它们自能形成一座暂时隔绝气息的简易阵法,兴许能帮你多拖延些时间。” 陈无双没想到他肯把自己祭炼多年的随身法宝拿出来,一股热流从心头直顶到鼻腔里微微发酸,伸手接过来揣进怀里装好,道:“你没了法宝,怎么回去?”常半仙摇摇头,“你不用管这个,老夫自有妙计。山高路远各自保重,你要是死在里面,孤舟岛的墨莉、流香江的黄莺儿可就再也没机会见着了。” 白衣少年不轻不重在他肩头拍了两下,笑道:“老常啊,让裴长老备好美酒等着,公子爷回来好好跟你大醉一场。”陈无双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若是自己回不来,就让他转告陈仲平,谷雨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司天监谁都不许再指使她做别的,陈伯庸也不能拦着。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明媚可人的黑裙少女来,索性不再拖泥带水,跟交代后事一样总归听着不太吉利。 陈无双提着上弦月洒脱地转身朝南步步而去,头也不回地把手举过头顶晃了晃算是告别,常半仙叹了口气目送他离去,良久才轻声道:“都出来吧。”身后不远的地方,谷雨、墨莉、沈辞云、彩衣四人一个都不少的走到他身边,遥遥望着逐渐消失在山林中的那抹白色背影。 “公子···”侍女轻声念了一声,两行清泪混在雨丝中分辨不出来,墨莉揽住她肩膀,“常老先生,您老早就起卦算过,他会平安回来的,是不是?”常半仙右手抬起来又放下,继而又抬起来,停顿了片刻还是颓然放下,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呢喃道:“这小子的命,老夫不敢算得太准。穷则变、变则通,有变数不一定是坏事。” 沈辞云久久望着剑山南面无边无际、绿得发黑的繁盛草木,默然不语。邋遢老头慵懒地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口,“谷雨啊,各人有各命,那贼小子死不了。到时候你可得替我说话,你们司天监这回欠下老夫的人情比天还大。” 7017k 第一四三章 暗流汹涌 按照大周朝堂的规矩,每年从正月初一到初七是百官休沐的日子,第一场朝会要在初八日卯时才开,但常半仙把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送进凶兽盘踞的十万大山时,远在京都宫城的朝天殿里却坐满了神情肃穆的文武重臣。 景祯皇帝李燕南高坐在正中宽大的金丝楠木龙椅上,紧皱着眉低头去看摊开在身前矮案上的三四封奏折,身旁那位好像永远都直不起腰来的老太监捧着玉玺愁眉苦脸,眼神时不时扫过下面左右两侧欠身坐在锦凳上的八个人,这些人里倒有一半身穿华贵非凡的团龙蟒袍,甚至有人带刀上殿面圣。 左侧首位的当朝首辅杨之清,似乎是闻不惯朝天殿里燃着的极品龙涎香,一连以袍袖遮着脸打了两个喷嚏,人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前几日中州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比年前更冷了几分,让这位体弱怕寒的文臣之首很不适应,若不是陛下传口谕召他进宫议事,这时候无论如何他是不准备迈出府门一步的。 杨之清微不可查地抬头看了眼老太监的神情,脸上似乎多了一丝苦笑,转而又看向对面坐在右侧之首的镇国公陈伯庸,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就各自错开,观星楼主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陈伯庸下首的,是比他年轻不了几岁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满头白发压在雕着神兽狻猊的铜盔底下,蟒袍披在软铠外面,腰间悬了柄直背长刀,眯着眼好似在神游物外。 大周惯例,只有战时才会设天策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郭奉平早年也曾任雍州都督镇守过北境,后来自行请辞回京,说是身上旧伤积重、难当大任,在朝堂上挂了个从一品的枢密副使闲职,以往别说上朝听用,除了偶尔去流香江上喝一顿酒,平日连官员之间的走动宴请都极少参与,只是年纪越大越热衷于纳妾,明明膝下的几个孙儿都比陈无双还大些,这几年却接连娶进门好几房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其中也有两个是当红一时的花魁。 陈无双有一次在花船上碰着他,还打趣过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郭奉平也不恼,笑着赞了句司天监的弟子文采非凡,还顺带着替他结清了酒钱,因此少年对他印象还算不错,除了黄莺儿不能相让之外,别的女子任由老将军先选。 朝天殿里鸦雀无声,天子用了近两炷香的时间才把几封奏折全部看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道:“诸位爱卿都是我朝肱股砥柱,该是为朕分忧的时候了。这几封奏折上写的事情各不相同,大抵都是说雍州···安北侯有不臣之心,漠北妖族蠢蠢欲动,朕年前下旨任郭卿为天策大将军就是因为此事,本想着初八朝会上再提,可时不我待啊。” 说着话,就把随意伸手指了指案上的奏折,身旁的老太监立即收拢起来走下去,递给杨之清、陈伯庸等人传阅,观星楼主早从玉龙卫传回来的消息上得知了雍州的变故,只略微扫了两眼就递给下首的郭奉平,新上任没几天的天策大将军伸手去接时,发觉镇国公好像故意用力拽了一下才松手给他。 “陛下,容老臣说句不敬的话,雍州的变故是迟早之事,朝堂上下都心中有数。为今之计,老臣以为朝堂先不可轻举妄动,以不变应其万变,二皇子殿下的精兵就在凉州,镇国公想必也早有谋划应对。”杨之清是当朝首辅,那几封奏折正是经他的手呈上去的,上面所写的内容已经心中有数,趁别人都在惊骇地传阅,他先开口说了两句。 穿着白色团龙蟒袍的陈伯庸面上无悲无喜,轻轻点头道:“司天监确实早有防备,单凭安北侯帐下的二十万兵卒,成不了太大气候,天策大将军可调遣凉州、燕州、青州三地都督统领的驻军,将其阻拦在雍州境内,而后远调江州兵马前来相助,中州乃是京师重地,兵马不可妄动。” 老太监听到他说要远调东南沿海的江州兵马,神情微微一变,悄然看了侍奉多年的天子一眼,李燕南的眉头果然皱起来,正好瞧见杨之清面带笑意缓缓点头。所谓知子莫若父,娶了陈叔愚独女的六皇子李敬廷有夺嫡之心,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他的父皇,陈伯庸要远调江州兵马,无非是想借此削弱其身后的势力。 司天监不支持李敬廷,杨之清的态度显然也是如出一辙,再把江州都督麾下的力量打散,李敬廷就好比被折断了双翼的鸟,再也别想乘风扶摇直上,可这对深谙权衡之道的帝王而言,绝不是最佳的选择。 郭奉平看完几封奏折顺手递给下首的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公爷不在军中恐怕不知,江州的兵卒以弓箭为主,根本没有像样的骑兵可用,到了战阵上去硬碰雍州身经百战的重甲,无异于以卵击石。依末将之见,凉州、燕州两地的兵马可用,再以青州军为后援,三地披甲五十万有余,足够将叛军阻在雍州速战速决。一旦占了上风,青州兵马可立即登上北境城墙,漠北妖族要想杀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老太监察觉到皇帝陛下有意无意偏头瞥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就出声道:“当着陛下跟诸位老大人的面,这种军国大事按理说没有内廷宦官置喙的道理,可咱家看过那些奏折,安北侯枉顾天恩有意反叛,有郭老将军亲自出马自然不难化解,难的是漠北妖族啊。若是他真的跟妖族有所勾结自毁长城,没了那道二十三里长固若金汤的城墙拦阻,我大周的万千子民顷刻就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这可如何是好?”杨之清自然明白老太监就是当朝天子的另外一张嘴,点头道:“平公公说的是。大周之所以能挡住漠北异族上千年的不断侵扰,所依赖的就是那道血肉筑成的城墙,否则安北侯麾下的兵卒就是再精锐,区区二十万也无异于是杯水车薪。寻常兵士三五个都敌不过妖族一个,没了城墙,能挡住妖族的只有修士,请镇国公赐教,陛下可否降旨召驻仙山、白马禅寺的高人修士先去雍州?” 陈伯庸叹了口气,道:“如今越秀剑阁是不能动,南疆的变故在座诸位同僚应当都有耳闻,司天监说是能监察天下修士,可···陛下可降旨一试。伯庸请旨,奉平老将军动身之后,臣愿亲率一万玉龙卫赶赴雍州,死战不退。”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整座朝天殿里所有人登时色变,杨之清尽管知道眼下大周的情势不容乐观,可绝没想到陈伯庸会说出死战不退的话来,也就是说,这位高权重的观星楼主已经判定,北境的局面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连司天监都只能死战别无良策。 郭奉平眯着的双眼猛然瞪大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原本模样,悄然扫过众人表情神态,默然不语,只是袖里的左手上有一枚储物戒指微光一闪而没。平公公原名叫什么早就没人记得了,他自从幼年净身进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上万宦官之首、内廷领袖的位置,半生在天子身侧,见过的场面、经历过的风浪不计其数,也曾听说过死战不退的拨云营,可这四个字从镇国公爷嘴里说出来的分量,顿时让他如坠冰窟。 “陈爱卿,你不能去。”天子仿佛使尽了全部力气才说出这句话,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平公公拟旨,召驻仙山掌门、空相国师亲赴雍州,五境也好、十一品也好,总还是朕大周的子民,如今国难当头,怎可稳坐家中隔岸观火?司天监不可一日无观星楼主,此事不用再议。” 陈伯庸叹息着站起身来拱手行礼,紧盯着身穿明黄龙袍的景祯皇帝,肃声道:“无双险些死在驻仙山弟子剑下的事情,陛下跟平公公不会不知道。国师和白马禅寺乃我大周最后之倚仗,现在决计不可轻动,据臣所知,空法神僧目前可不在寺中···老臣世受皇恩、责无旁贷,二月二就是剑山开启之期,等无双一回来司天监就准备让他接掌观星楼,雍州非臣去不可,请陛下明鉴。” 镇国公的这番话,在座的连杨之清在内都有几句没听懂,各自苦苦思索着他非去不可的用意,同时对司天监准备让日日流连流香江的瞎子少年接任观星楼主的事,震惊不已。皇帝跟身旁的老太监对视了一眼,仿佛从他的话里猛然想到些什么,竟霍然站起身来,“仲平先生在哪里?” 7017k 第一四四章 接引灵气 号称独步大周的十一品卦师,好像是对这片山脉中那座镇灵阵法的位置很了解,背着铁箱子、手提上弦月的白衣少年从剑山主峰东侧三百里处缓缓向南,顺着不算陡峭的山势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时间,神识中就感觉到前面有一种玄妙到如同天生地长般的无形屏障,气息的波动非常缓慢,好像一棵每年都在寸寸壮大的参天古树,却没剩多少生机。 陈无双在阵法外面定定站了片刻,摇头轻声一笑,毫不犹豫地迈步往前,感觉像是穿过了白马禅寺那道青砖瓦房外面的瀑布一样豁然开朗,心神瞬间一轻,再往前走了不到五里,又遇到一模一样的另一层无形屏障,这应该是阵法的内层,穿过去就是数千年间让中土亿万众生谈之色变的十万大山。 白衣少年深深吸了两口气,攥紧了墨莉通体漆黑的家传佩剑,昂然迈腿买了过去,几乎在同时,口鼻中就被一股浓厚而清新如春雨洗过的空气灌满,神识中所见的跟外面不同,真正到了南疆才有体会,如果没有那些实力强横的凶兽盘踞,十万大山的景致远胜云州,绝非世人口口相传的穷山恶水、遍地尸骸。 陈无双尽可能地迅速将神识外散,这里树木虽然茂盛,但脚下的杂草却不高,更像是燕州以北的万里草原,踩上去松松软软,树木间沁人心脾的空气果然像常半仙所说如同淡雾一般,带着些许轻微的凉意和水汽,连草叶尖上都凝结成颗颗剔透的露珠,而且除了远处几只伏在草丛里的灰黄色野兔外,周边没有体型太大的生灵。 而少年远远撒出去的神识发现,越往南山中林间的雾气就越浓郁,而且神识好像能被这里的空气滋润,所消耗的竟然能及时被补充回来,使识海中始终保持充盈的状态,要是在这里遇上阴风谷的七品邪修冯秉忠,陈无双有把握控制住青冥剑气悬而不发三天三夜,吓也能把他活活吓死。 兽类一般都喜欢昼伏夜出,得在天黑之前先找到灵气浓郁到让他满意的所在,再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挖地三尺是不太现实,但山里能躲下一个人的洞穴可多了去了,少年边走边以神识去触发怀里揣着的那颗古怪珠子,没想到突如其来传回的反馈却让他登时一愣。 那颗珠子像是有了生命的活物一般,陈无双的神识竟捕捉到一种欣喜的情绪,而后转眼间珠子内部蕴藏的那股玄妙能量就逸散出来,笼罩住他全身,整个人立时就好似跟周遭的环境完美地融为浑然一体,觉得自己原本就该是十万大山无数生灵中的一部分,像一座山、一棵树甚至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连经过一只野兔身旁都没惊动它。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种感觉让陈无双想到一个词,天人合一。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从陈仲平、苏慕仙身上都没有过这种体会,显然不是真气修为高就能做得到的,想来想去,只能归功于那颗邋遢老头随手捡来要当传家宝的古怪珠子。 一时之间,少年的神识如同连通了南疆山川意志,无数细密的生灵呼吸声立刻清晰可闻,他定了定神,这里表面的一派和谐景象掩盖不住危机四伏的事实,常半仙说多呆一刻就有一刻的凶险,绝不是危言耸听。陈无双自知气息暂时被珠子掩盖,欣喜地加快脚步往深处走去,那说书先生没有胡诌骗人,往前十余里就有一处雾气更为浓郁的小峡谷,那些萦绕不散的雾气,应该就是他从没见过的天地灵气汇聚而成。 一路十余里,陈无双见过的只有几头顶着分叉双角的小鹿,峡谷里一条清澈见底的水流中不少鱼儿欢游徜徉,有浑身火红的鲤鱼,也有血肉近乎透明的异种,最稀奇的是他还发现有鱼尾三倍于身子的一种五彩斑斓的小鱼,好似泛着微微光华,拖着长尾在水中摆动前行。 再往深处走肯定还能找到灵气比这里更浓郁精纯的地方,凶兽对气息的感知远胜于人类修士,实力越强横的就越藏在十万大山深处,这就证明了南疆最深处的灵气才是天底下最浓重的所在,虽说是富贵险中求,那也得有行险一搏的本钱才行,以陈无双毫无真气的修为,能走到这里对外人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贪得无厌反而会误了性命。 在水流边蹲下捧水洗了把脸,把肩上的铁箱子卸下来坐在身下,冰凉甘甜的清水瞬间把他一路负重行走的疲惫冲去,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少年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那说书先生提起的地方,可峡谷里的灵气团团成雾足够让他满意,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神识终于察觉到了凶兽的气息,方圆十数里之内,就有数道不次于五品修士的气息安静蛰伏,要不是那颗珠子的效用,恐怕早就被闯进南疆的少年吸引到峡谷中来了。 这才仅仅是深不可测的十万大山最边缘的地带。 陈无双只坐了片刻就匆匆站起身来,不知道当年那位写下五千字《春秋》的圣人,孤身进南疆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的感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明一片生机盎然,却偏偏没有什么声响,十万大山里的生灵似乎跟外界不同,峡谷里连个鸣虫吟唱声都听不到,水流得也慢,四周各自静谧不语。 跟他原本想象的差别不小,峡谷两侧的山势很是平缓,最高处还不如之前第一次遇见苏慕仙的那座官帽山,想找个山洞都不容易,陈无双烦躁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往水里都丢了块小石子,他这时还不知道,幸好附近没有山洞,否则就把自己唯一的一线生机完全堵死了。 谷雨不跟在身边委实不方便,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又往回走了一段路,在峡谷北侧挑了棵粗壮高耸的大树,把上弦月插在腰间,背着沉重的铁箱子手脚并用往上爬,一丈多高处有几根常人小腿粗细的树枝,挡在茂盛的树冠里面,刚好勉强能容他暂且藏身。 司天监嫡传弟子这种身份,想吃烤鸽子都有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代为效劳,根本就不擅长爬树捉鸟、下水摸鱼,再加上还能激发最后一次青冥剑气的铁箱子不能不要,手心磨破皮爬了不知道多少次,连华贵白衣都挂烂了好几处,才好不容易抓住树枝用力攀了上去。 一番折腾,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随着夜幕降临,少年神识中就发觉峡谷里热闹起来,先前察觉的那几道凶兽气息倒是应该没有发现他,但是也都在缓缓移动位置,甚至树下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条碗口粗细、黄绿相间的大蛇慢慢经过,看样子是要往水流方向去。 陈无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那大蛇发现自己,尽管其气息最多只与二境三品的常半仙旗鼓相当,远比不上南疆玄蟒,也不是他能与之匹敌的。大蛇磨磨蹭蹭扭动身躯探进水流,少年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掏出邋遢老头那六枚承天通宝一把洒在树下,落地无声。 他很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开始按照抱朴诀的方法接引天地灵气,入了夜凶兽逐渐开始活动,本不是最好的时机,可自从那条大蛇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少年心里就不太踏实了,这里确实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不用等四境、五境的凶兽到来,神识里感受到的那些气息但凡有一个碰巧发现了自己,就是天大的祸事。 况且峡谷南面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张血盆大口等着饱餐一顿,陈无双可没有陆不器四境八品的本事,一旦被凶兽缠住,没炼化出真气之前想逃都难如登天。少年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铤而走险,没了阳光的照射之后,峡谷里的灵气所化的淡雾也好像更凝实了几分,树叶上偶尔都会有水珠滴落。 上弦月横在膝上,铁箱子担在两根树杈之间触手可及,陈无双摸出那颗古怪珠子攥在手里,长出一口气合上双眼,将外放的神识全部收回进识海之中,定了定神,将神识如同薄纱一般覆盖在身体肌肤表面,心一横猛然运转功法,刹那间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久旱逢甘霖般同时张开,峡谷里先是一静,而后像是有风吹来,浓郁的雾气开始逐渐朝他所藏身的大树聚拢而来。 (本章完) 7017k 第一四五章 灵气入体 如果把南疆十万大山比作是一望无垠的沧海,那么在陈无双藏身的大树上,正有一个小漩涡缓缓形成,峡谷中的雾气像是被阵阵清冷夜风吹动,飘飘袅袅朝北蔓延而去。十年时间把抱朴诀修到了二境四品大圆满的境界,他没想到前面犹如铁杵成针的水磨工夫,到三境后修炼方法突兀变成银河倒泻般的猛火重药,瞬间就感觉到识海里轰鸣一声,浑身立即被一股淡淡凉意所包覆起来。 好像是常半仙那天御空带他一头扎进河阳城外的小清河里,浓郁的天地灵气顺着七窍、毛孔以及一切能渗进去的地方蜂拥而入,开始在少年空无一物的经脉中漫无目的地各奔东西,陈无双心下一喜,南疆的灵气确实不凡,按理说修士接引到体内的灵气会以气态的形式飘荡游走,而他却分明感觉经脉里流动着的是一股细弱的水流。 进入体内的灵气瞬间在经脉中相互挤压凝实成液态,这样一来,等这股水流灌满全部经脉,其数量必然远超寻常修士被气态灵气所充盈的状态,像是熬药一般将三碗水文火煎成半碗,所剩下的全都是精华之所在。 陈无双欣喜地以神识引领经脉中已经形成的数股水流,缓缓流向丹田气海,抱朴诀三境功法的第一句就是海纳百川,之前虽然从字面意思上猜到是这么做,但真正到了这一步才感觉到,这门让他对陈仲平怨气深重的功法究竟殊异到什么程度。冰凉的水流一进入丹田中,就好像被仲夏正午时分的烈日光芒晒暖,又像邋遢老头最爱喝的楚州烧刀子烈酒入体生温,而后再从丹田顺着经脉逆行而上,逐渐运行到四肢百骸。 当天地灵气所化的潺潺细水流到头颅之中,陈无双只觉漆黑一片的眼前突然炸亮一瞬,而后头顶百会穴仿佛开了一道口子,峡谷里的灵气如汹涌潮水冲跨了年久失修的堤坝,轰然倒灌而入。少年被这一下震呆了心神,却不知道就在他头顶的树冠上面,明净夜空中肉眼可见得聚起云层来,比洞庭湖康乐侯爷府上的八品修士许奉以真气引动的天象变化还要迅速,峡谷里的雾气一扫而空,全部团团围绕在树冠四周,从外面看整棵树好似一枚巨大的蚕茧,一丝绿意都透不出来。 南疆深处,接连响起声声既压抑又兴奋的凶兽吼叫,无数狼虫熊虎之类不约而同地遥遥北望,那里的月亮正在被云层遮住。先前游过水流的那条大蛇骤然停住身躯,先是回头昂首朝陈无双藏身的大树方向看了一眼,吐着紫红色长信微微犹豫片刻,竟立刻伏下身子迅如闪电般往峡谷南侧逃离。它不是感知不到灵气反常的汇聚,而是察觉到正有巨大的危机感朝峡谷里弥漫而来。 陈无双的丹田好像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峡谷南侧飘荡在山间林中的雾气像是被巨大吸力所引,方圆数十里处的灵气都开始逐渐加快速度往少年所在的方向飘去,隆冬时节,十万大山的边缘竟然刮起阵阵南风。 树冠上空的云层越积越厚,压得峡谷里风动如浪、呼呼有声,大树周围形成一道风卷,从低到高、由粗而细,腾空立起直与云层相连,好似形成一圈屏障将陈无双圈在其中,位于风眼中心的陈无双却对此一无所知,只觉灵气不停地涌入,而丹田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随着水流在经脉中按照功法运行线路循环过一个周天,速度也开始逐渐增加,每循环一周就加快一分、每循环一周就壮大一分。 在风卷连接上云层底部的一瞬间,不远处那条水流好似停滞了一般,而后突然倒卷着逆流而上,激起的水花能有三四尺高,上游的水不停往下流、而下游的水却反而往上,两者一碰撞,水流荡然腾空,继而整条小河悬空而起,绕着大树周边的风卷盘旋接上云层,干净的河床上数百条鱼儿苦苦挣扎。 陈无双炼化灵气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酣畅淋漓从头顶涌入体内的灵气,没等大树周围汇聚成蚕茧一样的那层灵气吸收干净,峡谷外面的雾气已然越过南侧低矮的山势起伏漫了进来,打着旋融进风卷之中。少年的识海里通明澄澈,十数个循环之后,才感觉丹田最深处终于生出来第一缕属于自己的真气。 如水的灵气在经脉中循环十数个周天,再沉到丹田里时又恢复了气态模样,饶是陈无双一刻不停地忙着炼化,真气增加的速度也是极慢,就好比满满一葫芦烈酒喝下去才生出可怜的一丝醉意,经抱朴诀炼化的灵气变成真气后百不存一,少年着急也没有用,照这么估算,要想填满丹田少说也得一夜时间。 峡谷以南,无数凶兽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更有不少认为是冲破那道阵法屏障最佳的时机,十万大山深处,不知道多少强悍的存在被惊醒,前赴后继般朝北奔袭而来。在离峡谷四百余里的一处山顶上,一声轻咦打破四周寂静,一个身形瘦削的老人从打坐中站起身来,皱眉看向北面,自言自语道:“不是任平生···也不是凶兽,是谁引发天地呼应?” 陈无双头顶的云层中划过一道笔直的紫金色闪电,随即雷声紧跟着炸响,峡谷里的阵阵回声经久不散,而后,电闪雷鸣接连而起,雷音轰鸣如雍州北境的战鼓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少年却一丝声响都没听见,耳中完全被体内灵气呼啸从经脉中奔涌的动静所填满。 他找到了炼化速度快不起来的原因,炼化灵气的过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以神识控制着灵气在体内沿着经脉不停循环周天,光做这个的话非常容易,难就难在,在他控制引导灵气循环的同时,体内各处不停地涌进来浓郁成水的灵气。 经脉被伐髓丹拓得再宽也不可能真变成一条河流,想控制灵气在拥堵的经脉里迅速运转游走谈何容易,甚至有的地方会被不受控制的灵气所阻挡,可陈无双想要停下接引灵气,却发觉请神容易送神难,丹田传来的巨大吸力根本就控制不了。 难怪陈仲平说以前十个修行抱朴诀的人里,有八个都是在这一步爆体而亡,强大的神识接引的灵气数量实在太过让人惊骇,无奈之下,陈无双只得铤而走险分心两用,一咬牙将神识猛然灌注进攥在手心里的古怪珠子中。这一试,神识还是跟往常一样被珠子所吞噬,而周遭浓郁的灵气也好像找到了第二个宣泄点,竟有不少以不次于涌入少年体内的速度钻进了珠子当中。 若是陈无双能看得见,定会震惊得发现,珠子的外壁亮起微弱光芒来,里面的气体好像开始剧烈翻腾,瞬间分出一股气息顺着少年手心流进他体内。如此一来,少年果然立即就感觉不停从四面八方涌入到经脉中的灵气减缓了许多,炼化速度随之慢慢加快,一个呼吸间就能完成两次周天循环,如果跟人交手时真气运转能达到这种程度,按墨莉的说法,他至少可以跟七品的修士尝试硬拼。 整条峡谷上空的云层像是重重往下压了三尺,尘土四散,除了陈无双所在的那颗大树外,一切草木都被压低了几分。那道风卷的底部已经达到了直径十余丈的范围,天上的云层也开始随着风卷搅动的方向翻滚不休,诡异的是峡谷里的风大到能把三境修士从虚空中吹落,峡谷外的风却都只朝着一个方向吹动,可怖的风卷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抽干了方圆数十里处的所有灵气,星光虽然被云层遮挡,但全部亮得几乎刺眼,照得南疆恍如白昼一般。 远在越秀主峰剑阁之顶的大殿里,刚刚踏进十二品境界不久的靖南公任平生骇然御空而起,直直盯着东南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股强大气息蒸腾而起,隐隐让他都有些心悸,“五境···不对,这般声势的天地呼应,应是修士迈进十二品···难道是花扶疏?” 观星楼七层上,陈伯庸身前的周天星盘猛然一亮,层层玄奥字符依次亮起,嘴角含笑的镇国公爷自斟自饮了一杯青山雪顶,喃喃道:“陈家幼麟,果然是天下无双。”与此同时,陈叔愚蹬蹬跑上楼来,皱眉看了眼安坐无恙的背影,松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低声问道:“真是那贼小子?” 陈伯庸微微点头,却道:“传讯给仲平,让他不要再追苏慕仙了,速去剑山山脉镇守,那阵法···呵,结穗人可守不住多久了。” 7017k 第一四六章 天地呼应 越秀剑阁的夜里一向很静,可现在所有二境修为以上的弟子,全部感应到了东南方向数百里处的异动,纷纷走出门来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老先发现了峰顶悬空而立的掌门,以往不许弟子御空的主峰上先后腾起数道剑光,再后来,凡是能御剑的都升空遥望向剑山主峰东南,一时间越秀山上空熠熠生辉的各色绚丽剑光好比漫天星光。 仿佛方圆千里间的水汽都在朝那个贯通天地的风卷聚集,甚至越秀山主峰上的几条瀑布都开始躁动不安,云水小筑外面的水潭里无风起浪,潭水竟然在谷雨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倒卷而上,如同从越秀往南疆横着下起淅沥小雨,无数小水滴缓缓从水潭、瀑布中挣脱分离出来,像是被五境修士御水成剑般,飘向数百里外。 除了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地方上空有厚重云层重叠之外,其余地方晴空如洗,以往暗淡不明的星光照得四野秋毫可见,阵阵轰鸣的雷声却响彻了整个云州,远在楚州的洞庭湖上狂风骤雨,波撼岳阳城。 没有法宝可用的常半仙,被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带着从云水小筑御空悬停,谷雨等人的几道剑光在越秀山上空密密麻麻的剑气纵横中毫不起眼,侍女担忧地撑开真气屏障挡住纷飞的水滴,声音颤抖着问道:“常前辈,您老说这异相···都是因我家公子而起?” 彩衣疑惑而又诧异的眼神紧紧盯着站在沈辞云身后的邋遢老头,只见这位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的十一品卦师无悲无喜地缓缓点头,沉声道:“那贼小子与你们都不同,所修的功法又是···老夫虽猜到他接引灵气入体时必定会引发天地呼应,也绝没想到动静会比任平生晋升十二品时还大些。这是他的造化,也是你们司天监的造化,但是其中的凶险可不仅仅是要面对无数凶兽啊···” 墨莉紧攥着那截三尺翠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感觉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被一股无形的神异力量所催动着翻腾奔涌,心跳声急促得比边军战鼓还激烈,用力抿起嘴唇压抑着不发出一丝声响,生怕她这里轻微的动作都会对远在三百余里外的目盲少年有影响。 偷偷瞥了一眼同样沉默的沈辞云,这样的风卷,黑裙少女多年前曾在孤舟岛上见过一回,可那时候岛上所有的五境高人、四境前辈都在一旁拼力护持,算是有惊无险。这回陈无双身边一个能帮上忙的人都没有,不仅要面对十万大山里的万千凶兽,数百里外清晰可见的风卷也远比上次声势更盛大。 坐在大树横枝上的陈无双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明暗两处朝他包围而来,原本拼了命般全力朝少年所在奔袭的凶兽少了九成,原因是它们都察觉到南疆深处,有数道强横凶悍的气息露了面,平时能让进来苦修磨砺御剑术的陆不器都退避三舍的存在,竟骇然停住身形,回头朝南望去,随后如同那条横渡过峡谷水流的大蛇般惊慌逃窜。 在峡谷中灵气将那棵大树包裹成蚕茧的时候,少年就发觉自己的神识散不出去了,那层灵气已经浓郁到能完全阻隔他凝成实质、堪比五境修士的神识。短暂的惊讶之后,陈无双狠一咬牙,既然到了这般境地,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索性抱元守一,把心神完全沉浸在体内以求速战速决,雷声下的风卷里,分辨不清耳边的声音到底是呼啸的风声,还是经脉中真气疾速运转的声音。 灵气仍然源源不断通入体内,大树外面的蚕茧由浓郁转为稀薄,继而又被无穷无尽从四面流进峡谷的灵气所填充起来,陈无双丹田里已经炼化的真气近乎半数,手里的古怪珠子温度是没有任何变化,但却渐渐明亮起来,若是少年能看得见,立即就会发现珠子内部也形成了一道纤细的风卷,形状跟大树外面范围几乎笼罩整条峡谷的风卷一模一样。 少年分神略微估算了一下,识海中的神识还剩下八成之多,照这么下去,不久之后丹田被炼化的真气填满之后,他就会像陈仲平所说的先前几个修炼抱朴诀的人一样,被持续不停涌入体内的灵气撑破经脉爆体而亡,要不是先前谷雨逼着服了两个多月的伐髓丹,以他原本的经脉容量根本无法在灵气渗进来的同时,引导另一部分运转循环。 这么下去肯定不是办法,陈无双没有后悔早早停了伐髓丹,而是庆幸在洞庭湖畔的龙王庙里遇上邋遢老头,要是没有那颗古怪珠子,这时候他恐怕只能坐以待毙了。攥着珠子的手指稍微用力紧了紧,少年猛然将剩下神识的半数灌注进珠子里,识海里只留下足够支撑炼化灵气所用。 珠子登时放出刺眼光华,连他手指都照得红润到差点透明,里面的纤细风卷突然好似凝固般,峡谷里肆虐的巨大风卷也同时停滞不动。而后像是一年之久、其实三五息时间,珠子内部再度生出变化来,纤细风卷一哄而散,那股力量顺着陈无双手心渡入其经脉之中,登时势如破竹贯通了所有阻碍堵塞,受少年神识引导循环的灵气陡然加速运转,从一息一个循环到一息三个循环。 漆黑一片的眼前骤然炸亮,跟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家顿悟的那次一样,好像空荡的识海里生出一种所向披靡的力量劈开混沌,陈无双紧闭双眼笑着呢喃道:“气者,天地之本源、万物之生机。”这句话是抱朴诀三境功法的开门见山的头一句,话音刚落,峡谷中停滞不动的巨大风卷带着声震四野的闷响拔地冲天,眨眼间将几乎要压到树冠三尺处的厚重云层搅散,成千上万道霹雳一同发作,像是四散而逃的无数小蛇。 大树外面形成蚕茧的灵气溃散了半数,其余的汇成一股白色水流从陈无双头顶注入,除了他所在的这棵树以外,峡谷中所有草木瞬间断绝生机枯黄萎靡,越秀山上所有修士都恍惚中感觉,那绵延数千里的剑山山脉好像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来得及飞出剑阁的无数水珠失去了牵引力顷刻洒落,剑阁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背负着双手高高悬在虚空的任平生双瞳一缩,似是叹息般轻声道:“掠夺南疆数百里山川气运···好手段。”刚刚赶到云水小筑上空的裴锦绣听不见掌门师兄的话,急切扫了一眼众人,没找到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急切道:“陈无双在哪里?” 谷雨正要开口,常半仙就舔着老脸笑嘻嘻搭话道:“那小子没福气,眼瞎看不见这般千年难遇的景致,晚上贪杯多喝了两碗酒,这时候不知道躲在哪个茅厕里上吐下泻呢。裴长老,越秀剑阁果然名不虚传啊,瞧瞧这漫天剑光,光三境修士怕不有三四千之多?” 裴锦绣懒得搭理他,又见谷雨神色如常不像有事的样子,拍着胸脯长舒口气,而后目露忧色道:“没事就好,眼下南疆···兴许是有了不得的凶兽晋升境界,剑阁有掌门坐镇可保你等平安,剑山开启之前叮嘱无双万万不能下山,就在这里安心住一个月。” 司天监的六品剑修勉强控制着神情让人瞧不出异样来,点头谢道:“多谢裴长老关心,谷雨一定看好公子,不许他乱跑。”裴锦绣嗯了声,径自御剑直朝峰顶而去,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得先去找掌门任平生问清楚究竟。 景祯皇帝的寝宫门前,当朝天子站了很久,一旁的平公公怀里抱着一件厚厚冬衣劝道:“陛下,夜寒风重,不论如何先得保重龙体啊。”李燕南没有回头,颓然摆摆手示意无妨,“平公公,你也是五境修士,境界远胜于朕。依你看,这是隐世不出的修士···还是南疆凶兽?” 老太监良久才摇摇头,道:“老奴不知,声势举世可闻的天地呼应,不逊色于前阵子漠北那回,镇国公爷应该能知晓一些,老奴这就派人去问。”李燕南叹息一声,“不必了。朕···有些乏累,回去吧。” 7017k 第一四七章 姓花的五境修士 体内高速运转的灵气不断冲刷着经脉内壁,身体不受控制得颤抖幅度也随之越来越大,如同经脉中囚禁着一条南疆玄蟒左冲右突,陈无双所承受的痛楚也愈加强烈,原本带着丝丝水汽凉意的灵气在循环中不断升温而后气化,这个过程进行地缓慢一些很舒适,而如此激烈的状态下随时有可能冲毁其经脉,危在旦夕。 陈无双这才体会到负重徒步数千里打熬身子的好处,血肉紧实得包裹在经脉外面,让灵气循规蹈矩只在其中运行,但剧烈得震荡仅一炷香功夫就让少年的脏腑受了轻微内伤,带着浅浅笑意的嘴角渗出一抹猩红。 而他分明感觉到,从手心里那颗珠子钻进体内的力量生机勃勃,竟像是有灵性意识般冲开堵塞阻碍,自行在他已经生出裂纹的经脉内壁贴附,痛楚和压力也明显一轻。丹田里炼化的真气逐渐增加越积越多,原本以为一夜时间能到达饱和状态就算不慢,其实风卷搅散云层之后不到两刻钟,陈无双气海就满得险些要外溢出来,其余没能炼化的灵气循环速度终于也开始缓慢,最后淤积在经脉之中进退两难。 少年张口长啸,声音从最初的压抑到后来的酣畅,一口气吐了整整三十息时间,随即浑身陡然一震,抓起横在腿上的上弦月将丹田真气灌注进去,一道无形无色的凌厉剑气挥洒而出,在满地枯黄的峡谷中劈下一条深有五尺、长有数十丈的狭窄沟壑,若是谷雨或沈辞云在这里定然大惊失色,这一剑的威势远超六品剑修全力出手。 陈无双一剑劈出没有停手,他要尽快把丹田内的真气挥霍一空,才能腾出地方将淤积在经脉里鼓胀的灵气再行炼化,否则纵然有珠子相助也还是难逃爆体而亡的后果。少年迅速背上铁箱子跳下大树,白衣如雪、长剑如墨,没得及学御剑术,只好施展司天监的听风四十三式,一剑一剑行云流水般使出来,道道锋锐剑气凌乱地击出,丹田里的真气一经消耗就会迅速被经脉里的灵气补上,根本没有时间再去炼化。 一道剑法使完,陈无双竟然觉得经脉里传来的胀痛并没有轻松所少,不会御剑术只靠剑法招式,对真气庞大到远胜六品剑修的他而言,几乎是无济于事。少年片刻不停地又施展开墨莉所教授的那两套孤舟岛剑法,也还是收效甚微,情急之下开始回想谷雨用出的青冥剑诀,可一连学着侍女的样子尝试了数次都徒劳无功,压根没有办法像她那样以真气凝成一柄气态巨剑。 “咦?不会御剑术的三境剑修?”陈无双耳边突然听到一个苍老而温润的声音,登时骇然失色,这里可是凶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兽盘踞的南疆十万大山,怎么会有旁人在侧?而且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修为境界,若是像陆不器一样闯进来修行的越秀剑阁弟子还好,可神识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短时间内不好判断来人究竟是谁。 心里惊慌手上却一停也不停,仍然在自顾自施展剑法,那人看了两眼,又道:“东海孤舟岛的弟子?你体内的灵气太多,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怎么这般莽撞?”听见这句话,陈无双才感觉踏实了几分,起码那人没有趁人之危的想法,说不定是越秀剑阁的哪位高人前辈被他发疯一般的举止惊动而来查看情况,少年对先前的天地异象还丝毫不知,尽管对峡谷里草木枯黄、水流干涸的异常颇为不解,但此时也顾不得深思。 那人见他不回答,皱眉道:“想要宣泄体内真气,倒也算是个法子。不过似你这般,不等真气消耗殆尽就得先被灵气撑破经脉,老夫看你似乎已有剑意在身,怎么蠢笨到不知道用?” 响鼓不需用重锤,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想到剑意,陈无双首先想到的就是苏慕仙。当日在白马禅寺清心阁里,傲视群雄的当代剑仙曾简单指点过他几句,更是将自创的剑十七心法倾囊相授,可苏昆仑高人心性,话语点到为止没有完全说透,少年舍本逐末只记住了他三千里长空月明的剑意,却没把那剑十七往深处探究。 如今被突兀出现的神秘人一句话点醒,猛然想起来苏慕仙说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说,剑十七的心法只有简单的十二个字,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他说,只管取你那一瓢,莫管长江天际流。吾当一剑破之,恰好跟陈无双第二次顿悟时所见的景象无比契合,那春秋二字笔画所化的十八道剑气正是纵横破开了虚无馄饨,在他识海中演化过一方天地。 陈无双缓缓停下动作,垂手提剑默然不语,皱眉忍受着灵气淤堵在经脉中所带来的痛楚,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回想苏慕仙当日所说的话,那及时出现指点他的神秘人仿佛有些焦急,不住地回头频频张望,却也没有再出声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神识中已然察觉又数道强横无比的凶兽气息,正在迅速朝峡谷方向而来,最近的离少年不过四十里距离,无奈之下刚要开口提醒,却见那背着一个硕大铁箱的古怪少年慢慢抬起了握剑的右手,身形缓缓拔高数丈虚立半空,而后毫无花哨地劈出一剑,“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漆黑如墨的上弦月举起来时黯淡无光,狠狠劈落的过程中却清光大盛如日中天,神秘人好像在荒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凉大漠中见到一片碧水般,难以置信地双眼一瞪,骇然道:“剑十七!” 陈无双只觉丹田中的磅礴真气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如万丈高山上垂落的瀑布一样汹涌注入墨莉的家传佩剑之中,一道堪比铁箱子符咒中陈仲平封印的剑气凛冽而出,仿佛要把虚空都斩成两半。神秘人身形一闪,躲到少年身后,眼见得峡谷南侧的低矮山峰轰隆一声碎石四溅、尘土腾空,从中被劈开一道宽有尺余的笔直缝隙。 少年刚刚炼化成不久的真气只这一剑就消耗了九成还多,没等感觉到虚弱,经脉中的灵气轰然倒泄进丹田,而后迅速自行沿着抱朴诀功法的线路在通畅了不少的经脉中循环。只要这次能把灵气炼化成真气,就算完全消耗干净,以后陈无双也能够自行修炼出来,不必再接引灵气入体,但他先前吸收进体内的灵气实在太过庞大,即便误打误撞使出这一剑,经脉中还是有不少灵气残存,只不过已经到了可以承受慢慢消化的地步。 陈无双毫不犹豫,再次照着前样举剑一劈,这次却落了空,他不信邪般接连劈出三四剑都再没能将真气灌注进上弦月中,正疑惑不解时,身后那人急道:“来不及了,先跟我走!”少年这才发觉,南侧山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身高一丈开外的巨型白毛猿猴,正目露凶光盯着他。 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少年胳膊御空而起,直朝北侧十余里外那座阵法的方向急急飞去,陈无双仅剩不多的神识这才探查到,紧要关头出声指点他的竟然是个五境修士,而且浑身气息雄浑比之十一品太虚境的陈仲平也不差太多,“前辈是谁?” 少年没得到回答,却听那人冷哼一声,挥手朝后射出一道锋锐剑气,白毛猿猴追上来了!还不仅如此,东西两面各有一道凶悍气息疾速接近,呈三面包夹之势朝两人扑来,“别废话,三个畜生都不次于五境修士,花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陈无双心神一震,让他惊骇的不是被三个五境凶兽追杀,而是这个人,他自称姓花! 微一愣神间,东面那头凶兽的气息后发先至,顷刻间离疾速往北飞驰的二人只剩两百丈不到的距离,陈无双勉强用神识一探,竟是一头双翅展开接近三丈大小的尖嘴雄鹰,蜷缩在身下的利爪寒光闪烁,一身羽翼如同边军精良重甲,气息比南疆玄蟒还要强大。 “前辈只管御空。”少年迅速说了一句,也不管那人听不听他,聚起识海中仅剩的全部神识,猛然灌注进身后铁箱子上的符咒之中,“剑气沛青冥!” (本章完) 7017k 第一四八章 花扶疏 姓花的五境修士早就发觉了东侧那头猛禽的存在,他御空的速度再快,也比不过天生双翼、最擅扑击猎物的雄鹰,如果是单独碰上这种凶兽他自然不惧,但带着一个背负沉重铁箱的少年,想要从凶兽利爪下逃脱就不简单了,何况南侧、西侧各有凶兽奔袭包围,距离阵法屏障的区区十数里距离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扔下身后的累赘,以他五境的修为境界不难全身而退,可他不愿也不能这么做,眼下论及惊讶程度,他还要胜过陈无双。初见这少年时他耍的是孤舟岛的入门剑法,而后摸索着使出来的那一剑惊艳无比,却是昆仑山苏慕仙自创的御剑术剑十七。还不止于此,区区三境修为竟要出手去拦实力强大到不次于五境高人的凶兽,所用出来的恢弘剑气,分明是司天监的独门御剑术青冥剑诀。 陈无双识海中全部神识消耗一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刺痛,跟上回在密林里应对冯秉忠之后的症状没有任何差别,不过刺痛只维持了一息时间,就被那颗还攥在手里的古怪珠子再次反哺回来的神识所浇灭,并且跟他产生了一种只可意会的微弱联系,识海里多了一小团缓缓旋转不休的灰蒙蒙气体漩涡,随着转动,神识也开始迅速恢复。 符咒里的最后一道剑气用尽,陈无双迅速解下笨重的铁箱子随手抛弃,而今算是有惊无险地真正迈进了三境修为,再没必要留着它了。浩瀚磅礴的青冥剑气电射而出,直刺那头猛禽而去,雄鹰双瞳一缩猛然疾速拍动几下双翼,翅膀下生起猎猎风声,其庞大身形灵巧一转,侧着身体扶摇直上,险之又险地避开剑气锋锐,却被力道边缘狠狠扫中左翼,凄厉长鸣一声,一蓬鲜血连着数十片黑褐色羽毛飘然落下。 姓花的五境修士选择了信任这个身份来历都摸不清的少年,头也不回全力御空往北,终于顺利地跃过十数里山势,毫无阻滞地穿过剑山外围的那层阵法屏障,这才松了一口气落下身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三头凶兽。 陈无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急促地大口喘气,这回神识恢复的速度有如神助,短短片刻间就借着古怪珠子的反哺恢复了三成,已经有余力能再引导着经脉中的灵气循环周天,一点一点将其炼化成丹田里的真气,“谢过前辈相救之恩!” 姓花的五境修士见那三头凶兽在阵法另一端暴跳如雷,却不敢尝试着闯过来,才回过头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少年,问道:“既会孤舟岛剑法,又有苏昆仑的手段,还有陈家的青冥剑气,你到底是谁?又为何独自一人闯进十万大山?”陈无双心里的疑惑也不少,可毕竟是人家先开口询问,且对自己有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当下也不隐瞒,答道:“晚辈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师承天机子陈仲平,曾有幸得过苏昆仑指点,至于孤舟岛的剑法,是好友所传授。”那人微微点头,目光停留在少年手里的那柄上弦月上,“这柄剑,花某没看过的话,也当是孤舟岛的,你那好友可是姓墨?” “正是。晚辈所修的功法与常人不同,三境以下只修灵识、不修真气,如今剑山主峰将启,想着得进去采剑,无奈之下这才冒险进南疆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没想到···要不是恰好遇上前辈,恐怕是要死在里面了。”陈无双三言两句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要闯进十万大山,姓花的五境修士早就在他激发那道青冥剑气时就感知到,这个明明只有三境修为的少年却拥有跟自己一样凝成实质的神识。 那人低低叹了一声,道:“剑山开启···”陈无双拄着上弦月站起身来,先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裳,郑重躬身行礼道:“晚辈无礼,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其实天底下姓花的人不少,他却总觉得这位修为极高的前辈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问清楚心里总也不踏实。 “我是···百花山庄,花扶疏。”那人脸上似乎带着一抹苦笑,遥遥望向北面。陈无双只觉心里重重一沉,甚至连正在经脉中游走的灵气都差点控制不住,颤声道:“不知前辈与···花万山如何称呼?”世人都道花家除了花紫嫣拜师南海段百草行踪不定之外,上下数百口人满门皆灭,怎么还有一个五境修士存活? 以花扶疏的修为,若是当日在场,或许那万紫千红的所在,就不会被黑铁山崖一把火烧成断壁残桓,这事怎么想都透着离奇。陈无双这才能安安稳稳放出神识探查,只见这人身高与自己差不了多少,只是身形极为瘦削,颧骨高高耸起、腮窝却有些凹陷下去,半黑半白的头发用一截包浆油润的短短树枝簪起,长须及胸,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必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万山是我侄儿。”花扶疏神色微微动容,问道:“你认得他?他如今怎么样?”陈无双这才反应过来,这五境修士竟然好像对百花山庄覆灭的事一无所知,还以为花千川尚在人世,少年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就把十年前的事情说出来,而是问道:“如此说来前辈应是与我师父一辈的高人,缘何会在南疆出现?” 花扶疏看了他一眼,神情落寞地低声道:“既是司天监的弟子,花某还有事要托你去办,跟你说说也是应有之理。二十五年前我与越秀剑阁掌门的亲传弟子任平生打了个赌,各自进南疆斩杀凶兽,输了的人要自愿留在十万大山内修行,生死不论。” 话没有明着说,陈无双也知道当年赢了赌约的一定是现在已经贵为靖南公的那位,好奇道:“难道前辈真就在十万大山里苦修了二十五年?”花扶疏颓然点点头,“当年我跟他立下赌约,为的其实是争夺一个女子的芳心所属,各自都立下重誓,除非凶兽尽出剑山,否则死在里面也不许出来。” 少年这时候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花扶疏虽然离他不远,中间却隔着最外面那层阵法屏障,果然是不肯再往北迈一步,“凶兽尽出剑山···”花扶疏轻轻笑了一声,道:“一场赌约耗了花某整整二十五载岁月,前些日子那般天生异象,想来是他已经踏进十二品,任平生···终究是胜了我太多。” 陈无双嗯声道:“现如今他已是越秀剑阁掌门、大周靖南公爷,修为比肩苏昆仑的绝世剑仙。”花扶疏一挥手,将六枚铜钱扔到少年脚下,“这法宝莫要遗失了,即便花某岁数、修为、辈分都比你高不少,也没有白白救你的道理。你须得去做一件事,而后咱们就此两清,如何?” 少年伸手重重一拍额头,要不是花扶疏,他险些就把常半仙视若性命的六枚承天通宝,大意遗落在那条峡谷之中,摇头道:“前辈但有吩咐,无双岂敢不从?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哪有两清之理?”花扶疏无所谓地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扔给他道:“这是花某这些年在南疆,修炼家传天香剑诀的心得,你帮我带回百花山庄,交给万山。” 陈无双伸手稳稳接住那本册子,却苦笑起来,“这件事晚辈怕是做不到了。”花扶疏皱起眉来,浑身气势陡然一放,强大劲风刮得少年倒退数步,“哦?你是打算自己留下修炼?”如果不是这瞎子少年自称出身司天监,又确确实实借外力使出过青冥剑气,花扶疏也不会放心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可少年却说办不到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任谁也难免想到歪处去,花扶疏脸上已然有了一丝冷笑,暗道,即便花某不出这座阵法,也有手段将你斩杀当场。陈无双缓缓摇头,道:“逢春公的天香剑诀确实让人垂涎三尺,但无双天资有限,光是苏昆仑的剑十七跟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就足够参悟一生时间了,怎么敢昧下良心贪图前辈的心得?” 花扶疏暗自点头,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没想到等来的,是少年将那本他半生写就的心得又扔了回来,“百花山庄···已经没了。” 7017k 第一四九章 惊闻巨变 身负五境修为的花扶疏陡然浑身一震,强横的气势凭空而散,激荡起的狂风吹得陈无双如同巨浪里的一叶扁舟,站都有些站立不稳,两道犀利目光好似剑气一般将面前白衣褴褛的少年牢牢锁定,沉声打破:“你说什么?” 当年他与还是越秀剑阁掌门亲传弟子的任平生打赌,各自进入南疆以十天为期斩杀凶兽,却没想到后来接任靖南公爷的修士,似乎对世人讳莫如深的十万大山了若指掌,二人虽修为境界勉强算是在伯仲之间,甚至花扶疏还略微占了些上风,但十天之后到了期限约定的时间再次碰面,所斩杀的凶兽却差距不小。 也许是花扶疏运气不好,一进南疆不久,就在边缘处匪夷所思地遇上一头堪比九品修士的强大凶兽,心知不能匹敌,使尽手段摆脱其追杀之后,十天里侥幸斩杀两头四境凶兽、四头三境凶兽,以他二人当时都是七品境界的修为而言,这份战绩绝对称得上了不起,即便是如今一柄游龙剑纵横南疆的八品剑修陆不器,也不敢说能在区区十天里完成这等成就。 可当花扶疏信心满满地带着凶兽首级回到约定的地方时,任平生却笑吟吟扔出一颗五境凶兽的头颅,还有同样的两头四境凶兽尸身,尽管论及数量只够花扶疏的半数,但分量孰轻孰重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心有不甘的花扶疏当着他的面干净利落地认了输,既输了心仪已久的那位女子,也输了整整二十五年的自由身,又自觉没有颜面再回百花山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返身进了十万大山,从此再也没有迈出过南疆半步。 二十五年来凄风苦雨,堂堂逢春公的嫡传后人沦落到与凶兽为伍,纵然千辛万苦在危机四伏中终于修成了五境,可前些日子越秀剑阁峰顶风云变幻的动静瞒不过他,当年让他遗憾败北的任平生,而今已然是只差一步就能白日飞升的十二品剑仙,天底下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望尘莫及的存在。 二十五年来夙夜难寐,不知曾经风华绝代的那女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四季如春的山谷里,百花山庄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没等到凶兽尽出剑山,却等来了司天监的少年口口声声说百花山庄已经不在了。半生岁月蹉跎于此,谁也想不到一场赌约输了的,竟然是这般代价! 陈无双苦笑着没有用神识或真气去抵抗花扶疏暴虐的气势外放,良久觉得周身压力一轻,几欲失去理智的花扶疏扭头看了一眼西方,冷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走。”说罢毫不犹豫一把将少年拽到身旁,在剑山阵法内外两层无形屏障间御空风驰电掣朝东而去,速度丝毫不比刚才 (本章未完,请翻页) 被三头凶兽追杀时慢。 二人离开此地后,被阵法屏障拦在里面的三头堪比五境修士实力的凶兽,好像也有所察觉,各自朝西越秀剑阁主峰的方向定定看了两眼,而后愤怒地吼叫几声,头也不回朝南疆深处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四五道凛冽剑光缓缓降落,为首的一人正是陈无双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周靖南公、十二品渡劫境剑修任平生。 身后的裴锦绣皱眉打量着四下,道:“掌门师兄,阵法里面有残存的凶兽气息,莫不是真有晋升境界的想要从此处冲破镇灵法阵?”任平生若有所思地微微摇头,“不过是三只五境畜生,不可能有这般胆量。应是有人从这里穿越阵法走出南疆,还停留了片刻···” 花扶疏没有用剑,只是以雄浑真气御空而行,陈无双讶然发觉他的速度几乎是谷雨的三倍以上,沈辞云等六品剑修能御剑日行千里已是不容易,常半仙那种手段不能以常理揣摩的算是异类。少年虽见过陈仲平出手,刚才被人救下时情急之中没有分心多想,现在才算真真切切体会到五境高人的真正本事,只是猜不透这位前辈到底是十品还是十一品境界。 半个多时辰功夫,二人直直朝东飞出去数百里才在一处山凹停下,陈无双不难猜到花扶疏这番举动的用意,他定然是察觉到越秀剑阁那边有人来了,所以没等说话就先摸出失而复得的六枚铜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常半仙以往布阵的方法,一枚一枚随手扔在身周形成一个圆形将二人圈在其中,依着葫芦画瓢,能有多大用处可就说不准了。 花扶疏的情绪平复了不少,漫不经心看着他把六枚铜钱摆成个不伦不类的阵法,道:“这卦师的手段,是陈仲平教你的?”陈无双笑着摇头,道:“我那师父最是不靠谱,多年来只教了我一门三境之下修不出真气的功法,这本事是跟个邋遢老头偷学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两人仍是跟先前一样,隔着剑山阵法最外围的屏障面对面站立,花扶疏没有继续追问他所学功法的事情,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说说吧,百花山庄···是怎么没的?”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经脉中的灵气还再自行缓缓运转炼化,身体内蕴含的力气也随之慢慢壮大,这种感觉就像饿了三天的难民吃了一顿饱饭,每咽下去一口就多一分精神。 “前辈,此事说来话长,容我稍作思量。”少年皱着眉,把自己对那桩悬案所知的情况串联起来,轻声开口道:“前辈身在南疆二十五年,可知道大概在十余年前,有一伙修为高深的蒙面人闯进十万大山,带走了一条不逊色于五境修士的凶兽玄蟒?” (本章未完,请翻页) 花扶疏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反问自己,摇头道:“剑山山脉连绵不绝数千里,南疆之大非你所能想象,饶是花某画地为牢二十五年,也不敢说对其中有多少了解。今日要不是你引发的天地呼应动静太大,我恐怕都不会察觉得到。” 陈无双点点头,花扶疏显然是对严安所说的往事毫不知情,又问道:“那前辈应该知道,花千川拜师苏昆仑的事?”少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话方式,让二十五年没有跟人交流的花扶疏很是有些不适应,面露不耐地道:“那自然知道,这原因你们司天监也不是不知情。” 他这么一说,陈无双反倒纳闷起来,难道花千川拜师苏慕仙并不是因为被看中了资质,而是另有隐情?但此时不好多问,解释道:“据晚辈所知,当初从南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带走那条凶兽玄蟒的修士,自称是来自于一个叫做黑铁山崖的门派,百花山庄正是毁于他们之手,司天监明里暗里查了整整十年都一无所获,惭愧的是,连黑铁山崖到底在哪都不知道。” “那时候,已然有四境八品修为的花千川应该是中了一种叫做天一净水的奇毒···”陈无双话还没说完,就被花扶疏惊骇地打断,“天一净水?”少年苦笑一声,继续道:“这也是我师父跟白马禅寺空相和尚的推测,因为花千川曾在中州附近悍然出手,无缘无故斩杀了七名驻仙山的年轻修士,而且同时还在被黑铁山崖的人追杀。” 花扶疏睁开双眼,面无表情道:“花某听着,你说下去就是。”没了铁箱子的陈无双只好席地而坐,把上弦月横在腿上轻轻抚摸着,“花千川之所以被人追杀,应是身上有黑铁山崖想要的一样东西,不出意外的话,或许就是跟那天一净水同样不该存在人间的离恨仙丹。他身中剧毒,无奈之下找到隐居避世的白衣判官沈廷越相助,这才拼命逃回了百花山庄。” “而后,黑铁山崖的人就带着那条凶兽玄蟒,跟驻仙山前去讨公道的八品修士程云鹤,同时找上了门去。在那一战中,花千川强行借气运晋升九品境界拼死一搏,可还是无济于事,整个···整个花家上下满门,连带驻仙山的一众弟子都惨死当场,百花山庄被付之一炬、草木不存。”陈无双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完,顿了一顿又道:“照晚辈看,黑铁山崖的实力至少不次于司天监。” 花扶疏在惊骇中勉强保持着冷静,“百花山庄的人既然都死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一战的经过?”少年说司天监十年来没查出个究竟,却又知道花千川拼死强行晋升五境的事,这本身就是个说不通的矛盾。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零章 司天监的阵法 以常半仙那天在浣花溪边的茅屋前面所推测,抛除开传说中的离恨仙丹,来历诡秘的黑铁山崖之所以对百花山庄悍然出手,跟用毒的八品黑衣老妇穷追不舍要杀陈无双的用意一样,极有可能都是为了针对昆仑山上的十二品修士苏慕仙。因此陈仲平才嘱咐沈辞云,以后不要随意跟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世,怕的也是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在羽翼未丰之前惹祸上身。 陈无双只稍稍犹豫了片刻,就和盘托出道:“沈判官出手帮花千川拖延住追兵时,曾把独子托付于他照顾,那孩子叫沈辞云,后来拜在东海孤舟岛贺安澜门下,现今十六七岁已有六品修为,与晚辈是生死之交。辞云当年亲眼目睹了那一战,侥幸趁乱被人救了出去,藏身东海深处十年未曾踏足大周境内,不久前才因剑山开启一事重回中土,这些事是他亲口所说,决计不会有半点虚假。” 面沉如水的花扶疏心中冰凉一片,他当然知道跟自家侄儿花千川跟沈廷越师出同门、情如手足,有那个叫沈辞云的少年为证,陈无双所说的完全不必怀疑,“沈廷越的独子···他在哪里?”陈无双坦言道:“就在越秀剑阁等我回去。” “我出京就是要到剑山采剑,在楚州洞庭湖畔结识了辞云,不巧遇上被人所豢养的那条南疆玄蟒,只好狼狈逃到白马禅寺。再之后,又一路被黑铁山崖的数名四境邪修追杀,不久前才到了越秀剑阁,暂住在陆不器师叔的云水小筑。” 陈无双话音刚落,花扶疏就意识到了关键所在,冷声道:“那黑铁山崖追杀你等,可是知晓了廷越独子的身份?”他虽然被赌约中立下的重誓困在南疆二十五年,对少年所说的神秘修士门派黑铁山崖一无所知,但也能从简单几句话里分析出来一些推断,甚至隐隐猜到此事究根结底或许跟苏慕仙有着千丝万缕的晦涩联系,“花某进南疆之前,苏慕仙门下的大弟子宁退之就离奇失踪,现在可有音信?” 陈无双脸色骤然一变,转瞬就想到,花扶疏应该是怀疑宁退之的下落不明也跟黑铁山崖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黑铁山崖起码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早有针对苏慕仙的预谋,摇头解释道:“那些人追杀我等,是因为晚辈曾得过苏昆仑的指点,得他厚赐,把柄二尺七寸的惊鸿剑曾在我身上,因而被黑铁山崖门下的邪修误认为我是其弟子,倒并不知道辞云的身份。至于宁退之前辈,失踪以来到如今都生死不知,司天监以为,他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花扶疏沉默了很久,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息时而狂暴时而沉静,明显是在极力控制 (本章未完,请翻页) 着情绪尽量不表露出来,陈无双眼睛看不见,但也感觉得到,他所处方圆几里内的草木正在缓缓褪去苍翠欲滴的绿意,片片树叶从叶梗顺着叶脉延伸的纹路寸寸变黄,簪起来的头发原本还有半数乌黑,却好似被秋霜覆盖一样顷刻雪白。 五境修士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可胸中的无尽悲意竟让气候四季如春的天南云州,一瞬坠进茫茫深秋,甚至让陈无双心里也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草木凋零的颓丧,“前辈···保重身体。”少年站起身来轻轻往前走了两步,“眼下黑铁山崖的人已经露了行迹,司天监、白马禅寺以及孤舟岛想必都不会视若无睹,辞云···跟您的血海深仇终有得雪的一天。” 良久,像是比先前老了十几岁的花扶疏重重长叹,声音沙哑而低沉道:“你称陈仲平为师父,想来不是嫡亲,是陈家血脉旁支?”陈无双没有隐瞒,道:“我不是陈家人,是自幼被师父抱回镇国公府的孤儿,对之前的记忆毫无印象,连自己的生身爹娘都不知道是谁···陈家这一代香火不盛,只有我三师叔陈叔愚生了个女儿,故而我就成了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 花扶疏愣了片刻,没想到眼前似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既受司天监重视、又得苏慕仙青睐的少年竟也是个身世凄凉的苦命人,镇国公府收养资质上佳孤儿的事情早有先例,不过以往都会成为只听命于观星楼主的二十四剑侍,他奇怪的是,陈家为何单单把这少年当成接班人来培养。 他骤然张开手掌对着这特例少年朝后一拖,陈无双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进了无形的阵法屏障之中,就觉手腕被花扶疏一把攥住,旋即一道雄浑真气顺着手臂经脉渡入体内迅速转了个圈,才听他疑惑地轻咦一声,“你这是修的什么功法,神识之强竟堪比五境?而且···”花扶疏目光陡然一亮,语气颤抖问道:“陈仲平是什么时候带你回的司天监?” 陈无双知道他不会有恶意,任由他攥着手腕道:“晚辈所修的是司天监秘传的抱朴诀,听说之前修炼这门功法的人都死了,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要不是前辈出手相救···过完年我算是十七岁,六岁那年被师父带回了镇国公府,十年来一直住在京都,去年六月才出京南下。” 花扶疏脸色连连变幻数次,最终松开手轻轻把少年推到阵法以外,却突然莫名其妙笑了两声,“无双···好名字。你可知道,苏慕仙当年为何会收我侄儿千川为徒?”陈无双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被他这一问,心里就好奇起来,若是别人有机缘拜在苏昆仑门下,定然暗自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幸上辈子积了福缘、祖坟上冒了青烟,可花千川身为逢春公的后人,明明能学到家传的天香剑诀,何必再远赴西北拜师? 陈无双微微摇头,花扶疏的声音平淡到听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来,“我不知道苏慕仙为何对你看重到连惊鸿剑都肯相赠,他当年上门要收千川为徒却不是因为我侄儿资质如何出众。自先祖逢春公以来,花家数代后人中资质最好的应当是我。你既是司天监传人,想来也知道逢春公力斩上界仙人的事情?” 少年不明白花扶疏怎么会提起这些,心里已经开始着急要回越秀剑阁跟谷雨等人报个平安,只得道:“世人都说逢春公是修到十二品圆满渡劫飞升,晚辈确实知道他是跟下凡的六个仙人同归于尽了,但其中详情了解不多。” 说到这里,陈无双突然想起来常半仙不久前刚刚说起过的事情,那位风华绝代声震二百年的剑仙逢春公,傲然对上界仙人说,请诸位赴死前,赏一眼人间绝色。这等气魄,便是三千里长空月明的苏慕仙也难以望其项背,更不用提旁人。 花扶疏缓缓点头,所说的话却让以为已经对这些往事清清楚楚的陈无双,震惊得险些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周建国时,司天监的先祖曾在十四州境内布下过一座巨大的阵法,其手段之高明玄妙,几乎跟你知道的剑山屏障不分上下。那座阵法以一十四件异宝为阵眼镇压天下气运,以此确保大周千秋万代、江山永固,也隔绝了上界仙人下凡的途径,因此一千三百余年来,只允许修士渡劫飞升,不许仙人下界。” 明明自己就是观星楼主的下任人选,但这些事情陈无双从未听陈仲平或者陈伯庸提到过半句,只知道大周建国后太祖李向将天下划为十四州而治,不知司天监先祖竟是以整座天下为棋盘,设下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座阵法,甚至能将想要下凡的仙人阻隔在外,这等手段比之开天辟地也差不了多少,已经不是匪夷所思能够形容的。 “可惜人力有时尽,天下气运本就是流转不休,怎么可能一直被阵法束缚住?两百年前,大阵终究还是年久力衰,十四件异宝中的第一件出了世,因此被上界仙人在昆仑山处发现了一条可以往来的通道,才有了逢春公斩仙的事。” 陈无双心中惊骇无比,连控制着经脉中灵气循环周天的神识断了都恍然不觉,问道:“那为何一千三百余年来从没有过修士渡劫飞升?逢春公为何要斩杀下凡的仙人?他又是如何能以一敌六,斩杀修为境界远胜于他的···仙人?”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一章 天香剑诀 久住天子脚下十年、只爱徜徉流香江上的白衣少年,本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出京遭遇的第一场追杀就碰上了能役使冤魂恶鬼的阴风谷邪修,又先后听苏慕仙、陈仲平、空相神僧以及高深莫测的十一品卦师常半仙声称,逢春公当年的确斩杀过上界仙人,铁证如山由不得谁不信。 不解的是,能修到十二品大圆满之后渡劫飞升的仙人,以众敌寡怎么还会殒命于境界有所不如的逢春公剑下?花扶疏神情中好似有种自豪,又像是悲痛,道:“十二品修士想要飞升,光凭修为不可能扛得住九天雷劫,那是真正的煌煌天威,不是驻仙山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紫霄神雷诀所能比拟,要成功渡劫必须是身有大气运者才能一试。司天监的阵法镇压住了天下气运千年不易,谁也撼动不了分毫,再者,前朝灭亡后不少修士法门就此失传,能修到这一步的寥寥无几,近三百年来唯有我花家一枝独秀出了逢春公这样的天纵奇才。” “仙人下凡之后,一身修为仅能保存七成左右,勉强算是能在十一品之上、十二品之下,所以才被逢春公以少胜多,跟其中五个半同归于尽。”花扶疏这句话一说完,陈无双就想到,当日在山谷里的茅屋门前,常半仙也说那位绝代剑仙斩杀了五个半仙人,忙问道:“晚辈愚钝,为何是五个半?” 花扶疏突然冷哼一声,“陈仲平到底教了你些什么?除你所修的功法殊异之外,修士一到了五境就可以把自身灵识全部凝为实质,称作神识;而后渡劫飞升,神识又会炼实返虚,称为神魂。那六个仙人中有五个在天香剑诀下身死魂灭,但有一个的神魂侥幸逃脱了出去,当时逢春公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法再将其消灭,因此才说是杀了五个半。” 陈无双点点头,灵识到神识再到神魂,先前他还是听邋遢老头解说过一次,确实跟花扶疏所说的完全相同,是由虚凝实、再炼实返虚的演化过程,但现在才知道六个仙人死了五个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扶疏又道:“修士飞升需要掠夺山川气运,仙人修炼也是如出一辙,没有人间气运滋养难以寸进一步,他们下凡就是为了争夺那亘古以来流转不休、生生不息的气运。可大周的气运都在皇家李氏跟司天监陈家的掌控之中,仙人想要争夺就必然得先推翻大周,引发诸侯乱战、王朝更替才能趁机窃取更多为己所用,势必造成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因此逢春公才不得不出手。” 少年顿时想通为何司天监上下对逢春公都尊崇有加,原来那位绝代剑仙在两百年前,做了陈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富贵了一千多年的镇国公府欠下花家的人情,简直到了无法衡量的地步,堂堂十二品巅峰剑修为此捐躯,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就算把整个司天监搭进去都还不了。 “逢春公战死在昆仑山上,除了佩剑焦骨牡丹自此消失之后,还留下了不少类似修行心得之类的遗物,都被觅地潜修的苏慕仙意外所得,故而他才甘愿常年镇守昆仑不出,为的就是继承逢春公遗志,替亿万百姓守住那条仙人可以下凡的通道,替世间守住数十年的安稳平静。他收下千川为徒,想的也是百年之后留下传承,还逢春公的恩情。” 花扶疏说完这些,脸色暗淡道:“你···你拜在陈仲平门下不是坏事,剑山什么时候开启?”陈无双还没从一连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今日得知的种种都让他不敢置信,原来那位孤高傲岸、湛然若神的青衫老者,栖身昆仑不入中土繁华世界,所为的竟是要替世间众生守住安宁。那么,黑铁山崖针对他的举动,又是为何?是要凭一个门派之力与天下正道为敌?还是并不知晓其中原委,只是出于私人恩怨?或许···是要在大周气运衰败的时候,争一争这万里河山? 陈无双稍微一想就惊骇莫名,好像面对着深不见底的万顷沧海,表面看起来微风拂轻浪,其实深渊里潜藏着无数择人欲噬的血盆大口,想要把一切都囫囵吞下,单是远远往水面瞧上一眼,就让人心惊胆战,不敢靠近。 花扶疏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少年才打个激灵醒过来,“越秀剑阁陆不器师叔说,今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就是剑山开启之时。还有就是,晚辈两个多月前见到过一个自称是上古剑山传承的结穗人,说这座挡住凶兽北上的阵法如今已经到了随时会崩溃的边缘,少则一年、多则三年,阵法溃散后,凶兽就会尽出剑山,这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可对前辈而言,离脱离樊笼却算是指日可待了。” 在凶兽环伺的十万大山中久居了二十五年的花扶疏,早就对这座上古传下来的阵法很是熟悉,不用少年说,他也能感觉到阵法好像成了个风烛残年、吊着一口气勉强苟活的老人,尤其是任平生迈进十二品境界时,所引发的天地呼应不仅汲取了灵气,跟陈无双不同的是,还抽取了阵法中的一部分力量,让本来就难以为继的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二月二···”花扶疏沉吟着又将那本写着自己修习天香剑诀心得的书册扔给陈无双,道:“花某当年输了心爱的女子,在南疆一呆就是二十五年,无妻无子,百花山庄又···拿这本册子,换你答应两件事,如何?” 陈无双接过书册,诧异道:“前辈很快就能重回中土,有什么事非得急于一时?”若书册上写的只是花扶疏修行的心得,少年定然欣喜答应,可他说得明白,上面写的是修行天香剑诀的心得,也就是说,这本薄薄的册子里记载的就是近乎失传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顶尖御剑术,其分量实在太重。 花扶疏微微眯着双眼,叹道:“逢春公的绝学总不能埋没了,花某出去之后别的都管不了,只去找你说的那黑铁山崖算账,顾不上其他。托你去办的两件事都不难,一是在剑山开启之前,你带那沈家少年悄悄来一趟,我有事要问他;二是你得重建帮我重建一座百花山庄,就在原来那条山谷里,你···紫嫣总归会回来的。” 少年这才想起来,花家其实并非满门皆灭,除了眼前的五境修士之外,还有拜师南海神医段百草门下的花紫嫣,那位修士多年来没有任何动静,想必是跟随其师远在海外,对百花山庄覆灭的事情还不得而知。 “前辈,这两件事委实都不难,我出京时曾得过中州剑仙庙里逢春公的一缕残念相助,年前就跟辞云在那条山谷里,着手开始重建百花山庄的事情,还准备仿照司天监的样子在其中增设一座七层的观星楼,如今祠堂已然完工,工匠们正在忙着赶工,估摸着四五月份就能完成。您想见一见辞云也是应有之意,我回越秀剑阁后就找机会尽快带他来一趟,还在这里碰面如何?” 花扶疏知道他是想差了,少年定然是以为自己不全部相信他所说的话,想要当面问一问曾亲眼见过黑铁山崖屠灭百花山庄的沈家独子,但也没有开口多做解释,只道:“往后七日,我都在这里等你们,不要带其他人来,我还活着的事情也不可告诉旁人。” 陈无双点点头,陈仲平也好、白马禅寺的神僧也好,都从来没有提及过还有花扶疏这么个人,想来是都以为他早就死在南疆凶兽口中了,但越秀剑阁掌门任平生或许是知道的。见他答应下来,花扶疏好像一下子泄了精气神,看起来就像个毫无修为、在滚滚红尘中疲于奔命的平常老人,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身朝南走去,道:“且去吧,天香剑诀你学可以,莫再传给他人。花某一向不喜欢自称老夫,在你面前倒名正言顺,等凶兽尽出南疆,老夫自会再去寻你有所交代。” 以神识目送形单影只的花扶疏离开之后,陈无双突然想到什么,低低骂了一声,自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有了真气修为不假,可如何离开这里回到越秀剑阁的云水小筑却成了天大难题,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其实是个从来没学过御剑术的棒槌,明明手里有墨莉的上弦月,也不会御剑飞行。 少年哭笑不得地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身兼苏慕仙剑十七、逢春公天香剑诀的公子爷,少不得要徒步六七百里才能走回越秀山,双眼又看不见文字,即便想现学现卖就地精研花扶疏留下的修炼心得都做不到,委实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比在洞庭湖上被谷雨管着没机会跟姑娘亲热一番,还让人惆怅不已。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二章 获救 剑山山脉自古就少有人迹,山势虽不险峻,却连条可供行走的崎岖小路都没有,便是最胆大的猎户轻易也不敢越过越秀主峰剑阁再往南走,可放眼望去一片葱葱郁郁的绿意之中,倒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骂骂咧咧地挥舞着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三尺长剑,偶尔激射出的锋锐剑气能将两三丈外的无辜小树凌空斩断。 花扶疏说走就走,等陈无双反应过来的时候,神识已经再感应不到五境修士的气息,只好哀叹一声靠天靠人靠祖宗不算是好汉,无奈地边走边揣摩御剑的方式,不断尝试将经脉里已经完全炼化的真气灌注进上弦月剑身之中,可惜的是这些可恶的真气极不让人省心,时灵时不灵,往往不经意间随手挥出一剑就能斩出剑气,而刻意回想在峡谷里妙手偶得的那一式剑十七,却无论如何都再摸不着要领。 御空倒是能做到,但每次刚刚踩着剑摇摇晃晃升空一丈来高,不等他高兴就会失去控制狠狠摔落下来,在坚硬无比的山石上撞得两个膝盖满是淤青,也就不敢再试了,生怕好不容易才真正修成三境,却以一种尴尬的死法英年早逝在离京都七千里之遥的荒山之中,即便谷雨能找到他,司天监嫡传弟子的尸骨想必都凉了。 大半天功夫,没了铁箱子累赘的少年仅仅勉强朝越秀方向走出不到三十里距离,忽有忽无的剑气没弄明白究竟,真气外放的法门倒是无师自通,陈无双欣喜地发觉,自己的真气屏障似乎要比谷雨的更厚实一些,也就是说,单论真气的雄厚程度,刚刚晋升三境的他不次于近乎六品大圆满境界的侍女,但比起沈辞云就稍有不如。 陈仲平说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真气雄厚堪比寻常四境七品修士,也许身世凄惨的沈辞云幼年时也曾有过奇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跟陈无双一样,是拿自己的性命搏来的本事,富贵险中求这话着实极有道理。 陈无双放肆地大声叹了口气,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没了六枚承天通宝的邋遢老头,还有别的法子起卦推算出他的窘境,让人御剑来这里接他回去。最好来的是墨莉,劫后余生的少年鬼使神差般,最想见到的竟然不是朝昔相伴了半年之久的侍女,而是那个笑靥如花的黑裙少女。 跟花扶疏约定的是七日之内带沈辞云来见他,可照眼下的情况估算,七日之内陈无双能不能徒步走回越秀剑阁都难说,身上有没有储物法宝,连口吃喝都成问题。叹气是很舒服的事,刚刚才叹过一声,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接连叹了一声。兴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福缘深厚的少年叹完气,神识就察觉到一道有些熟悉的修士气息正朝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所在的方向疾速御空而来,登时喜出望外,挥舞着双手扬声喊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哎,可把您老盼来了!” 任平生查看过剑山阵法屏障完好无损之后就自行带人回了越秀剑阁,可心思细腻的裴锦绣却始终觉得一颗心悬在高处落不下来,又见已臻十二品剑仙境界的掌门师兄临走前似乎有意无意地朝东面瞥了一眼,便以还有事情要处理的借口搪塞过去,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山,而是等了阵子确定再感受不到其他修士气息,才匆匆御剑朝东而行,想着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即便她对近年来行事愈发隐秘的掌门还远远谈不上怀疑的程度,但负责处理偌大一座修士门派日常纷杂事务的四境修士,也绝不肯信先前声势如此浩大的天地呼应,会是靖南公所说的阵法气机变化这么简单。虽然每逢五十年剑山主峰开启之前,那座源远流长的镇灵法阵都会有异变发生,可门中的典籍她看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回像这次一样,比任平生晋升十二品时的动静都不差太多。 惊疑不定的裴锦绣皱着眉落下身形来,看清楚眼前的少年确确实实就是应该身在云水小筑的陈无双,诧异道:“无双,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无双心思转得极快,愁眉苦脸道:“裴师叔,我命苦啊···您瞧瞧,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那该死的功法修出真气来,想着悄悄练会御剑术好上剑山,结果一时兴起飞出来好几百里,再想飞回去好歹都做不成了。” 裴锦绣狐疑地打量他两眼,见他衣衫上的确是有摔倒在地的痕迹,尤其是下摆满是草汁晕染的浅绿色褶皱,要不是脸上还算干净,说是逃灾荒的落难公子都有人信,而且神完气足,明显跟前两天见的时候不同,体内应是有了真气修为。 “你怎地这般莽撞?好在没摔落进阵法南边,否则被凶兽盯上,我也救不得你!”裴锦绣没好气地训斥两句,又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能飞出剑阁六百多里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她嘴上没有明着问,心里却很是清楚,寻常三境修士御空六百里少说也得四五个时辰,照这个时间推算,陈无双应当是在那场声震云州的天地呼应之前就出了云水小筑,不可能对这般骇人的景象没有察觉。 少年没有片刻迟疑,黯淡无光的双眼里水光盈盈,差点就要落下泪来,颇为后怕地朝南面偏了偏头,凄楚道:“你们云州也忒吓人了些,我刚趁着谷雨他们不注意御剑出来不久,就感觉这山南边有一股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气息冲霄而起,好像那剑山主峰都要崩塌下来,惊惧中来不及多想,只好全力催持御剑术逃窜,都不知道现在是在哪 (本章未完,请翻页) 里。” 其实陈无双当时接引灵气入体时,身处风暴中心根本就没感知到天地呼应,可要说完全不知情定然瞒不过裴锦绣去,只得装出一副吓惨了的模样来,三言两语胡说几句蒙骗过去,如果她非得要问其中细节的话,恐怕立时就会被揭穿。 “裴师叔啊,是不是剑山的阵法出了什么问题?采不采剑的无所谓,要真是阵法有变你们可千万不能瞒着,得告诉司天监,让我师伯也好有个准备才是。”不等裴锦绣再次发问,陈无双就将话题岔开,以他的身份要求越秀剑阁知会陈伯庸一声是名正言顺的事,就算是任平生也不好当面拒绝。 裴锦绣双眉展开又皱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三五息,暗道剑山阵法委实快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这件事在越秀剑阁内部高境界的修士中不算秘密,任平生授意陆不器在洞庭官卖上闹得那一出,倒不完全是为了吸纳三境修士来增加获得那柄却邪剑的把握,也有壮大门派实力以应对数年之后凶兽可能尽出南疆的用意。 既然陈家这一代的唯一嫡传弟子亲自来了,阵法将溃的局面就绝对再瞒不过司天监,莫非先前的动静不是有修士晋升,也不是有凶兽突破,而是真的受剑山主峰即将开启的气机牵引,引发了那座镇灵法阵出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以掌门师兄刚才的反应来看,好像是对这一切都尽在掌握,难道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裴锦绣想不通归想不通,可要说天地呼应的事跟陈无双有关,她是半点都不信的,区区一个刚踏进三境修为的目盲少年,资质再卓越也不可能引发那样的声势。况且天下修士都有共识,想要引发天地呼应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八品修士晋升九品,再则是十一品高人踏上十二品境界,不管是哪种都跟少年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联。 “胡闹,真要到了紧要关头,你三师叔哪能不清楚?你住在云水小筑的事情,越秀剑阁知道的人不多,这几日驻仙山、孤舟岛以及其他门派的弟子都来了不少,你安安分分跟我回山等着二月二去采剑,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跟司天监交代。”裴锦绣嘴上说得严厉,伸手去拽陈无双的动作却极为轻柔。 少年乖巧地点头称是,瞬间将神识全部收回识海之中藏匿,果然感觉到裴锦绣的一股真气顺着手臂进入自己经脉中循环一圈,好在所有的灵气都炼化成了真气,不怕她发现什么异样。裴锦绣倒没有探查他功法境界的想法,渡入真气只是想看看陈无双有没有受伤,得知都是些不重的跌打外伤之后也就放下心来,御剑凌空而起,带着他返身朝越秀剑阁飞去。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三章 孤舟岛弟子 云水小筑不大的院子里站了不少人,算上忧心忡忡的墨莉跟沈辞云,九个来自孤舟岛的年轻修士在越秀剑阁齐聚,倒让满脸愁容的谷雨跟彩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邋里邋遢的常半仙自坐在东厢房门前捧着酒葫芦不松手,似笑非笑地缓缓用右手不停掐算着什么,嘀咕道:“没听说过东海的水土养人啊,怎么孤舟岛这些女娃子一个个出落得这般好看。” 按照陆不器的指引找到这座院子里的七个孤舟岛弟子中,有三个是容貌出众的女子,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五岁模样,骨碌碌乱转的眸子就透着一股古灵精怪,其余人都围着久别重逢的沈辞云跟墨莉说话,只有她不时俏皮笑着偷眼打量邋遢老头,尤其对他左手揽在怀里的酒葫芦极有兴趣,抽动着鼻子去嗅,好像能闻到酒香。 “辞云吶,我怎么没见着你说的那位司天监的无双公子?难不成是怕见着我这般英俊帅气的男子自惭形愧,先躲起来了?”后来的这七名孤舟岛弟子中,年纪最长的叫做许悠,已有二十四五岁模样,单论修行资质还要胜过沈辞云不少,也是林秋堂的亲传弟子,按理说现在已经能随时晋升七品境界,但为了能进剑山凑凑热闹,硬生生把修为压制在三境一年多时间。 墨莉瞧见谷雨面色不悦,忙道:“许师兄说话注意些分寸才好,这里毕竟不是在岛上,无双他···他是有些急事要办才出去了一趟,根本不知道你们要来的事。”长身玉立的许悠确实相貌不凡,站在一众精气神十足的三境修士中间都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刀削一般的俊朗脸庞白白净净,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只是脸上的笑意看起来很是有些玩世不恭的感觉,要不是有沈辞云跟墨莉为证,谷雨只怕会把他当成京都贵人家的纨绔子弟。 许悠也不恼,啧啧两声笑道:“哟,向来目中无人的墨师妹这是怎么了,难怪辞云说你手里那截竹子是陈无双给的,这司天监的小子倒有本事,这是要把咱们孤舟岛上好好一朵最出彩的花儿给摘了去?那师兄可得给你把把关、掌掌眼,要不然,季师弟可不服气。”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修士叫季清池,跟沈辞云差不多高,从进门开始目光就没在黑裙少女身上移开过,对这座院子里的其他人都视而不见般,板着脸不出声,听许悠这一说,才点点头看向墨莉拿在手里的那截三尺翠竹,不屑地摇摇头。 墨莉微微皱眉,她自小生得俊俏,孤舟岛年轻一辈的男弟子里不少都对她心生爱 (本章未完,请翻页) 慕,其中最为甚者就是这个季清池,近两三年来百折不挠地明里暗里表白过数十次,还曾专门偷溜出东海,到青州花重金聘请几个不务正业的读书人写过几首歪诗,当众在墨莉面前高声诵念表达爱意,让墨莉虽不至于厌恶,但也是叫苦连天,每回在岛上碰见都得远远避开。 沈辞云再心性淳朴,这半年时间也意识到墨莉跟陈无双之间似乎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愫来,只是二人还都没有明着挑破那层窗户纸,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站在谷雨身旁的彩衣,刚想开口缓解一下尴尬气氛,灵识却猛然察觉到什么,谷雨也立即面露喜色抬头望去,常半仙嘿笑一声,拧开酒葫芦痛痛快快灌了一大口,低声道:“就知道那贼小子命硬。” 众人各自仰头去看那道直奔此处而来的煊赫剑光,都看出来那人定是四境修士,正猜测来的是越秀剑阁的哪位前辈,却听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传来,“老常啊,这些人都是上门来要债的?别怕,公子爷把你那六枚铜板带回来了!” 陈无双老远就发觉云水小筑里多了好几道陌生的修士气息,还以为是这些日子常半仙围着云州小筑附近,到处蒙骗越秀剑阁涉世未深的年轻弟子买酒喝的事情败露了,被人找上门来讨要说法,有身居长老之位的裴锦绣在,他倒是对此毫不担心。 二人御剑落在院子里,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谷雨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含泪上上下下打量着显然是吃了些苦头的自家主子,一颗悬了许久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沈辞云跟墨莉惊喜地走到近前,一个笑而不语,一个伸手轻轻锤了少年肩头一拳畅快大笑;常半仙压根顾不上去要回自己的本命法宝,舔着脸凑到微带笑意的裴锦绣面前说话,“哎呀,怎么敢有劳裴长老去接他?这贼小子又不是没长腿。” 谷雨颤声问道:“公子,成了?”陈无双挑眉点头道:“这说的什么话,好歹我是下一任的观星楼主,区区小事还不手到擒来?”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裴锦绣还在一旁,忙尴尬咳嗽两声,掩饰道:“不就是个御剑术,还能难得住天下无双的陈家幼麟?” 孤舟岛其余七名弟子听见邋遢老头出声,顿时明白了这位让人眼前一亮的四境女剑修身份,许悠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收敛起错愕神情来,温文尔雅当先带领几人上前行礼道:“孤舟岛晚辈弟子,见过裴师叔。” 裴锦绣已经猜到几人来历,如今距离剑山开启的日子不到一个月,各派有资格进去采剑的弟子多半都已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经到达了越秀,得知沈辞云跟墨莉在这里,自然要来团聚一堂。她饶有深意地看了陈无双一眼,难怪常半仙张口闭口贼小子,这少年先前定然没有跟她说实话,不过现在的情形也不适合再多问,只要他没闯下大祸,以下任观星楼主的身份足够在越秀横着走,便笑道:“孤舟岛一脉果然名不虚传,单是十余岁年纪的三境修士就有这么多,看来林秋堂师兄教徒有方啊。” 许悠等人忙连声谦虚几句,只有季清池一直盯着衣裳脏乱的陈无双反复端详,当看清他手里提着的那柄正是墨莉从不离身的家传佩剑上弦月,眉头就渐渐皱起来,连裴锦绣都疑惑不解地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敌意,她毕竟是过来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道:“无双,陆师兄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住,这座院子就留给你们暂用,万不可再贸然下山,等采剑结束后我会把你的情况写信告诉陈叔愚,可记住了?” 陈无双表面上苦着脸答应,心里却嘀咕着,裴师叔分明是想借机再跟三师叔取得联系,陈叔愚丧偶多年,二人若是能再续前缘是好事,但越秀剑阁的水可深着呢!裴锦绣自然不知少年已经把她当成了想要嫁进镇国公府的痴情女子,满意地点点头,“你等既然都来了,也省得我再另安排住处,这座院子足够容纳你们都住下,好生修炼,采不到好剑回了孤舟岛受罚,可不要埋怨越秀剑阁招待不周。” 许悠拿肩膀挤开一连张嘴两次都没机会说话的常半仙,谦谦有礼地笑道:“裴师叔放心,晚辈能有机会来越秀剑阁见识见识就是幸事,哪里还敢如此蛮不讲理?等回了师门,定跟师长说多亏了您照顾才找到个安心修炼的幽静所在,许悠无以为谢,倒是做得一手好菜,不知裴师叔可否赏脸留下尝尝我手艺?” 常半仙登时怒目圆睁,气道:“老夫瞧你最是蛮不讲理,裴长老何许地位,也是你这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够分量宴请的?”转而立即在众目睽睽下瞬间换了一幅讨好地表情,道:“裴长老,常某藏了两坛好酒,无双这才刚回来,不如留下喝两杯如何?” 墨莉趁机轻声跟满头雾水的白衣少年解释了一番众人来历,陈无双这才知道是沈辞云的同门师兄弟们来了,其中那个跟常半仙抢着献殷勤的许悠,正是先前听说过的那个端了鲛人老窝的修士,不由一乐,笑道:“嗬,我这回来的正是时候,有酒又有菜。没出正月就是年,来来来,先张罗一桌子吃着,可给我饿得不轻。”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四章 情敌见面一触即发 常半仙以给人看相算命为借口,不知背着众人从越秀剑阁哪个年少无知的懵懂少年手里,骗来了两坛好酒。陈无双好说歹说,最终以答应帮着他劝说沈辞云拜师学艺为代价,总算让邋遢老头不情不愿地同意把酒拿出来,可惜的是裴锦绣终究没有留下。 越秀主峰上清风霁月,云水小筑里高朋满座,陈无双私底下简单跟谷雨和墨莉说了一遍去南疆接引灵气的经过,但沈辞云忙着跟许悠一起准备饭菜,花扶疏的事情却暂时没有合适的时机跟他聊一聊,只好趁着众人不注意,把跟孤舟岛年纪最小的女子剑修大眼瞪小眼的常半仙拽进厢房里。 如少年之所料,常半仙果然认得花扶疏,面露惊讶道:“原来他这些年一直在南疆?小子,你不知道,花扶疏的的确确是逢春公仙逝之后,百花山庄数代人中资质最好的,他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根本不肯修行,仗着一副好皮囊、几句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歪诗,着实在云州惹下了一身风流债,不知道多少怀春少女、青楼花魁为之倾倒,甘愿自荐枕席,你是远远比不上的。” 陈无双讶然道:“跟我一样大的时候还没修行?可他说二十五年前已经有四境修为,就算输给了任平生,能在南疆斩杀六头凶兽的手段也不弱于现在的陆不器吧?”依少年所见,五境修士花扶疏的年纪至多跟刚过知命之年的陈叔愚差不多,也就是说二十五年前兴许只有二十四五岁,能达到四境修为已然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 常半仙悠然点头,唏嘘道:“他是从二十岁才开始修行,短短五年时间从一境直入四境,当时的任平生论修为也稍逊他半筹。他俩这场赌约没有外人知道,花扶疏进南疆之前倒是有人见过他,可百花山庄覆灭这么大的事他都没露面,难免让人以为早就死在十万大山之中了。你能见着他,想来也是机缘所致,至少···逢春公的天香剑诀总会重现于世。” 陈无双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揣在怀里谁都没告诉的那本册子拿出来,“花前辈交给我这个,说天香剑诀可以任我修习,但不能传给旁人,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你念给我听。”这是他路上早就想好的,尽管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不少,沈辞云、谷雨、墨莉都能把册子上的内容读给目盲少年听,可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选择常半仙。 邋遢老头显然没想到陈无双对他的信任到了这种程度,接过册子来却没有忙着翻开,而是托在手上迟疑着问道:“老夫早知道你即便目不能视,眼光倒一向好得很。可为何不找谷雨,不找墨莉?”少年当着他面脱去外衣擦洗身子,轻声笑道:“花前辈明知道辞云的身世,都不许我传给旁人,想来毕竟天香剑诀是花家的不传之秘、立身之本,你又不是剑修,再说一把年纪恐怕也活不了几年了,不怕你学了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常半仙一瞪眼,怒道:“放你的狗屁!老夫身子骨比你还硬朗,少说还有五六十年好活,怎地到你嘴里,就成了眼看要断气的短命鬼?让老夫给你念也行,等新的百花山庄建好,那座观星楼的七层得单独留着,陈伯庸就是把镇国公府囫囵着搬到云州来,老夫也不让与他!” 陈无双换好谷雨提前预备的干净衣裳,揶揄道:“怎么,你这是想过过位高权重的瘾?要不这样如何,我回京跟陛下商量商量,干脆把越秀县子的爵位转赠给你,有了这等身份你再去凉州将军府,跟那位小姐就算是门当户对了。” 邋遢老头喜不自胜道:“此话当真?凉州将军府上的姑娘想必现在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老夫瞧裴长老长得与她有八分相似,有这么个爵位,你觉着裴长老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陈无双登时无语,摇着头推开门走了出去,谷雨正等在外面。 侍女摊开手心递到少年面前,低声道:“这储物法宝是咱们出京前,楼主大人就预备下的,公子有了真气,就不必再放在我这里了,且拿去试试?”陈无双嘟囔了句还算有些良心,接到手里才知道那是块触手极为温润的圆形玉佩,一面雕着头活灵活现的瑞兽麒麟,另一面则是苍劲有力的“无双”二字,这等笔力整个司天监只有书画双绝的陈叔愚能写出来。 尝试着将经脉中真气分出细细一缕注入进去,就觉那枚玉佩光华一转,瑞兽麒麟好像活过来冲进识海一样,神识立即跟它产生了联系,清楚地感知到玉佩里面竟有个一丈见方的巨大空间,存放着不少装满各类丹药的瓷瓶,还有厚厚一大摞银票,另外还有两封信。 念头稍微一动,那两封信就出现在陈无双手中,简直比如驱臂使还顺手,少年满意笑道:“师伯故弄玄虚的毛病总也改不了,谷雨啊,你拆开看看,上面写得什么?”侍女接过信来回头迅速扫了一眼,见彩衣正跟孤舟岛年轻弟子们围着桌子说笑,伸手拆开第一封看了一遍,道:“这封信应该是出自三爷手笔,说剑山上藏剑无数、只待有缘人,公子进去之后要展开神识寸寸探查,感觉哪一柄剑最让你捉摸不透就采哪柄,不必担心其他人阻拦,二爷必然会在外面等你。” 陈无双不由苦笑一声,什么叫哪柄捉摸不透就采哪柄,他现在最捉摸不透的就是任平生,次之则是司天监的算计,难道要把越秀剑阁掌门人带回京都去?谷雨又拆开第二封信,这回看得时间短了些,道:“这一封是楼主大人亲笔,前半部分是说让我教公子青冥剑诀,后半部分···写的是周天星盘的祭炼方法。” 少年显然没想到陈伯庸的信一句采剑的事都没提,更没想到他会在信上写下镇国公府家传法宝的祭炼方法,以往尽管戏言自称是下一任观星楼主的唯一人选,也知道司天监这副担子迟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早会落在自己肩上,可真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难免心中震惊。 要把周天星盘怎么用教给他,这绝不可能是陈伯庸一意孤行就能擅自决定的,至少也得到了陈仲平、陈叔愚的支持,如此说来,司天监确实是要孤注一掷,把对大周至关重要的观星楼主之位,传给还不确定能不能平安返回京都的瞎子少年。 陈无双越想越是后怕,背上都不禁生出一层冷汗,如果不是陆不器及时出现,他那天很有可能就已经死在黑铁山崖手中,那么藏在谷雨随身香囊里的这封信就会落在黑衣老妇手里,周天星盘的祭炼方法一旦传到这等居心叵测的邪修手里,对陈家而言无异于是一场追悔莫及的巨大浩劫。 谷雨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公子,二十四剑侍本就都是楼主大人麾下的死士,要是公子真有不测,谷雨也不能独活,我一死随身的储物香囊就会被其中的禁制瞬间摧毁,这封信要么顺利地交到公子手里,要么被一同毁去,旁人是万万见不着的。” 少年回过神来,感觉到墨莉正浅笑着朝他看来,登时一咧嘴角露出笑容来,嘴里说的话却让谷雨没觉出一丝笑意,“死士不死士的话公子爷最不爱听,以后不许再提了。你跟我一样,都是司天监门下的弟子,两封信你都收好,周天星盘的事情先不说,青冥剑诀是要学的,明天开始去水潭边教我就好。” 沈辞云把做好的菜都端到院子里的一张大圆桌上摆好,瞧见陈无双跟谷雨在门前说了好半天话,笑道:“快来尝尝我许师兄的手艺。”少年答应一声,回头朝屋里正在翻看花扶疏那本册子的邋遢老头道:“老常啊,别磨磨蹭蹭的,不就喝你两坛子白白得来的酒?明日我去找裴师叔,再要几坛子来加倍还你就是。” 墨莉已经自觉地往彩衣身边靠了靠,留出身边的位子来等着陈无双坐下,却被一直紧盯着她动作的季清池抢先一屁股占了位置,梗着脖子倨傲地看向正施施然走来的白衣少年,他可知道,那柄上弦月还在陈无双的厢房里没还给墨莉,“我们孤舟岛上喝酒有个规矩,谁坐哪里得看修为境界,女子就算了,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就得要些脸面才好。” 陈无双当即就明白了这个未曾谋面的修士心思,朝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墨莉微微摆手,笑道:“这位···季师兄?司天监是天底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先不说这里是越秀剑阁,咱们都得入乡随俗,就算按照修为境界排座位,只怕我也得坐在你前面。” 能看透他修为深浅的裴锦绣不在这里,陈无双无所顾忌地散出神识探查一遍,除了刚从厨房擦着手笑吟吟走出来的许悠之外,在场大部分人的修为都是三境五品,他还真不至于落了下风。季清池冷笑一声,道:“哦?不如你我比试一场如何?”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五章 季清池的剑意 修士之间点到为止的比试切磋是常有之事。 在百花山庄浣花溪边,司天监的六品剑修谷雨就曾跟初来乍到的彩衣比过一场,像驻仙山、白马禅寺这种门下弟子动辄成千上万的大门派中,也都会效仿边军将士,以一年、三年或者五年为期,设下重赏彩头组织境界相仿的修士同台竞技,孤舟岛确实也有年轻一辈的弟子们喝酒时要按照修为高低排座次的规矩。 三境五品修为的季清池在岛上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所修的御剑术与沈辞云的定风波不同,意在以攻为守,每逢临敌时都是一鼓作气连攻数十剑,这种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路子,让跟他切磋过的同门师兄弟都很头疼。要说他没有章法吧,偏每一道剑气之间的衔接却都恰到好处,连贯得好似倾盆大雨;要说他实力超群吧,往往只要能坚持过一炷香时间,就明显感觉到他气机不顺、攻势变缓。 他提出要跟陈无双比试有两个原因,一是见自己爱慕多年的墨莉竟然对陈无双颇有好感,甚至以从不离身的家传佩剑换了一截三尺长的翠竹,隐隐好似有交换定情信物的意思,这还是他不知道那柄胭脂剑的存在,否则就不会只要求切磋了;二是自己在岛上也是深受长辈宠爱的弟子,见越秀剑阁的裴锦绣跟沈辞云等人都对陈无双青眼有加,心里实在是很不服气。 季清池性情虽直,但绝不是行事莽撞不计后果的人,从裴锦绣御剑带陈无双回来,他就仔细观察过这个目盲的白衣少年,灵识探查之下就知道,这位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尽管也有三境修为,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样子,就是模样生得好看了些,穿着一身骚包至极的白衣,委实跟那柄通体漆黑的上弦月不太相配。 常半仙抱着两坛子酒嘟嘟囔囔走出厢房,正巧听见季清池说要跟陈无双比试的事情,登时来了兴致,眉毛一挑道:“嘿,老夫这两坛子陈醋···呸,美酒来的正是时候。贼小子,权当给众人助助兴,那姓季的小哥,你们都是剑修,要比就比剑,比灵识不算本事,如何?” 陈无双轻哼一声,邋遢老头对他的了解不比侍女差多少,这是打算借机发挥,明知道少年还不会御剑术,成心给他个难堪逗乐子。谷雨恨恨瞪了常半仙一眼,长剑陡然噌一声从鞘中窜起来两寸,冷声道:“何需我家公子亲自出手?想领教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找我便是。” 墨莉为难地看了眼双方,要论少年男女之间朦朦胧胧的好感,艳压孤舟岛群芳的黑裙少女自然是对陈无双更多一些,即便季清池屡次当众表白让她很是不喜欢,可毕竟不是坏人,又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谁都不合适,只好道:“喝酒就是喝酒,清池喜欢坐在这里,我换个位置去挨着谷雨就是,孤舟岛的规矩总不能照搬到越秀剑阁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话一出口,陈无双心里就甜滋滋像吃了蜜一样,没等开口说话,就听许悠笑道:“孤舟岛跟司天监渊源极深,我等与无双不是师兄弟也是同气连枝,墨师妹,可别太护短。”墨莉的俏脸瞬间一红,不自然道:“许师兄再胡说,我先与你切磋一场。” 许悠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敢跟你比试。输给你吧,今晚我得委屈得睡不着觉,要是赢了你吧,等回了岛你爹爹去找我师父算账,我又没好果子吃,说不定还得继续在知事堂打杂两三年。”沈辞云不禁莞尔一笑,十年前他刚到孤舟岛的时候,许悠就是在负责门中弟子一应杂务的知事堂里效力,一天到晚被人指使的团团转不说,每回偷懒还都让铁面无私、心狠手黑的李长老抓个现行,挨罚的次数比练剑还多。 陈无双挥手让谷雨收起佩剑来,笑道:“比试切磋无妨,只是我见过辞云跟墨莉动手,对孤舟岛的高明御剑术颇有些了解,而这位季师兄却对司天监的功法所知不多,说起来倒是我占了些便宜,这就不太公平了。不如这样,你我二人不比灵识、不比剑气,单凭剑意分高下如何?” 常半仙嘿笑一声,这贼小子的心机手段远非季清池那愣头青能比,嘴上说是不想占据知己知彼的优势,其实是扬长避短,自知真要动手较量绝不是对手,却想出个以剑意分高下的法子来,就算那季清池是孤舟岛掌门的弟子,林秋堂的剑意怎么能跟三千里长空月明的苏慕仙相提并论?而且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的很,陈无双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家顿悟那回,胸中蕴生出来的剑意属实是非同小可,假以时日或许那姓苏的老匹夫也要自愧不如。 孤舟岛年纪最小的那少女笑声好比银铃一般,握着粉嫩小拳头狠狠一挥,道:“季师兄一定得赢了才好,不然那老先生的好酒我可就喝不着了。”季清池双眼一亮,点点头没有出声,许悠坐下身来疑惑得看了陈无双一眼,提醒道:“清池的修为仅有五品,但剑意之强可不容小觑,他所修习的功法跟辞云师弟和墨师妹有些差别,讲究的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无双,要不你还是换个比试方式?” 许悠这番话倒确确实实是善意,就算以他随时能踏进四境的修为,若是跟季清池生死相搏也会感觉颇为棘手,自家这位师弟从来只重攻伐,跟个刺猬一样浑身扎人,剑意之锋锐连岛上不少长老都开口赞誉过。而陈无双···听沈辞云的说法,司天监的下任观星楼主几天前还是个没有真气修为的少年,两三天之内匪夷所思地拥有了一身三境修为,这么短时间内能不能生出剑意还两说。 墨莉担心地附和道:“许师兄是好意,你···”陈无双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笑道:“无双多谢许师兄提醒,我这剑意倒与清池师兄有异曲同工之妙,棋逢对手岂能临阵退缩?就此说定了,谁要输了今天可没酒喝,在一旁干眼馋去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其余人没有开口劝,沈辞云知道切磋输了无非是脸上不好看,双方都不可能有什么危险,而且他亲眼目睹了南疆那场声势极大的天地呼应,心里也好奇陈无双究竟修到了何等地步。彩衣忽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坐在沈辞云一旁,对陈无双表现出来的信心也想一探究竟,谷雨见自家公子爷不像没有把握的样子,默不作声持剑站在他身后,想的却是一旦察觉那季清池胆敢趁机伤人,她就毫不犹豫地立刻出手。 寻常修士切磋时都是以御剑术比斗来判定胜负高下,剑意总归是虚无缥缈之物,不像剑气一样能让人看得很直观,所以陈无双提出来的这种方式极为罕见,好在院子里除了常半仙之外都是小有成就的剑修,随意一个都能当做仲裁。 陈无双自顾自倒了碗茶端在手里,脸上和煦的笑容如沐春风,“孤舟岛诸位不远万里从东海而来,越秀山好歹是大周境内,司天监理应待之为客,无双愿先领教清池师兄剑意。”白衣少年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之所以提出要比剑意,是因为想到了一件趣事,但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震惊四座,还不算有十成把握。 先让季清池出手,既是如同口中所说不肯失了礼数,也是想先看看季清池如何施展剑意,兴许会有触类旁通的感悟。常半仙狐疑地看着陈无双,暗道这贼小子不知是打得什么算盘,以往他只跟穷酸书生张正言谈生意的时候吃过一回亏,连自己一大把年纪都没占着几分便宜,如此信心满满的要跟人比剑意,定然是把握不小才对。 季清池性子耿直,毫无推诿谦让的意思,凝重地点头抽出佩剑握在手上,微一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就变得决然而犀利,左手缓缓并指成剑冷哼一声,幽静的云水小筑院子里就腾起一股让人心惊胆寒的锐气来。 似乎一瞬间,孤舟岛的五品剑修就跟手里的长剑融为一体,剑即是人、人即是剑,在场的每个人脸色都有了变化,好像各自都面对着一道如隆冬腊月刺骨北风般凛冽的剑气,年纪最小的少女情不自禁呀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佩剑。 有风,从雍州北境卷着边军怒发冲冠的杀气一路肆虐南下,压在陈无双心头。难怪季清池能被孤舟岛选来剑山采剑,这等剑意还要胜过驻仙山门下那个曾劈了少年一剑的五品修士孙清河。谷雨皱眉目光一凝,攥着佩剑的手开始渐渐用力,却听邋遢老头轻声道:“稍安勿躁。其剑意如肃杀北风,吹得散阴云重重,吹不乱那贼小子的心境。” 果然,墨莉闻声看向陈无双时,那孤身在南疆引发天地呼应的白衣少年,正面带笑意在风中端着茶碗纹丝不动,竟像是在静静揣摩季清池的剑意。常半仙悄然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那本册子的开篇第一句,剑者重乎于意、发乎于气、止乎于势,闲庭看花开、深山闻鸟鸣,于无声处听惊雷。”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六章 技惊四座 单说卖相,行事不拘一格的许悠做菜手艺着实不错,一大桌子有鱼有肉,还用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鲜笋跟菌菇熬了一盆奶白色浓汤,碗盘里明明冒着袅袅热气香味四溢,可众人却如同被季清池的凛冽剑意笼罩进了北境漫天风雪之中,冷意割面如刀。 将神识沉浸在其中的陈无双感受更是清晰深刻,只觉孤舟岛这位五品修士的剑意,几乎要把整座云水小筑的一切生机都毫不留情的抹杀,一场大雪正飘飘洒洒顺着风势而下,每一片雪花的花瓣边缘都轻薄锋利到吹毛可断,不过才三五息功夫,就让他恍惚中生出一种目之所及惟余莽莽的荒唐幻觉,仿佛置身于覆盖昆仑山顶万载不易的积雪之中。 这还不止,遵守规矩没有动用一丝真气修为的季清池突然低喝一声,声音刚落,陈无双神识所见的鹅毛大雪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直欲将雍州那道二十三里城墙吹塌的猎猎北风,刹那间就将遮天蔽日的阴云席卷一空,呼啸声响像是这方天地中万物哀嚎,芸芸众生都被刮出支离破碎的裂纹。 站在陈无双身后持剑而立的侍女顿时惊骇不已,本以为真要动手的话,凭自己高出一个品级的修为能不费吹灰之力取胜,可如今看来,许悠先前特地出言提醒并非是存心要往同门师弟脸上贴金,而是季清池委实有自傲的本钱,即便真气修为稍有不如,若是生死相搏,谷雨能胜也得付出极大代价。 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出声的彩衣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暗中瞥了眼老神在在的常半仙,这邋遢老头刚才莫名其妙跟陈无双说的那句话她也听见了,心道先前在百花山庄那条山谷中冲出重围时,虽然见过沈辞云跟墨莉全力出手,但还是小看了这些出身修士门派的少年,区区一个五品的季清池就有这等手段,孤舟岛千年底蕴之深可想而知。只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似乎没有太把胜负当回事,这时候竟然还悠闲地浅呷了口茶水。 北风过境不可能经久不歇,季清池全力施为将剑意肆无忌惮地展露之后,左手轻轻一挥散去所掐的指诀,立即风停雪融,只剩明晃晃一弯月牙在面前茶杯中微微摇晃,傲然道:“如何?”陈无双含笑点头,道:“孤舟岛的弟子自是个个不凡,季师兄剑意之强虽不是我生平仅见,但也让无双叹为观止。” 孤舟岛众人听他语气诚意拳拳并无丝毫惺惺作态,眼神也都多了几分嘉许,不管到最后二人胜败如何,陈无双这种态度就表明了只是同道好友之间的切磋,不会伤了和气。许悠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这位心高气傲的师弟寸步不让,会让司天监身份特殊的白衣少年心生不满,若是让下一任的观星楼主对孤舟岛因此而心存芥蒂,实在是得不偿失。 “也就是清池这种宁折不弯的性子,才能蕴养出如此杀伐果决的剑意来。无双,岛上弟子过千,可再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个像他这般,贺安澜师叔当年要不是遇上辞云,说不定都有收他为徒的想法。”许悠笑着拉家常般说了两句,将院子里稍显凝重的气氛化解了几分,连谷雨都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陈无双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开玩笑道:“好在清池师兄没早来中土,否则被我师父瞧见这么好一块纯金璞玉,司天监可就没我什么事了。”季清池缓缓把佩剑收回鞘中,脸上多了些笑意,语气却极为认真道:“东海很好,我不去司天监,你也别打墨···孤舟岛的主意。” 墨莉皱眉哼了一声没说话,彩衣眼珠一转,笑道:“无双公子可还没出手,等你真胜了再说这种话也不迟。”随即转头看向陈无双,疑惑道:“咦?你的上弦月呢?”她故意在上弦月前面加上“你的”这两个字,季清池的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太好看起来,“我这柄佩剑就不错,可以借给陈师兄暂且一用。上弦月是墨长老家传的宝剑,外人用着总归不太顺手。” 陈无双轻笑着摇摇头,哪里还听不出来季清池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划分成了外人,暗笑谁说心性耿直的人就不会拐着弯说话,便探手轻轻将端了许久的茶碗放在桌上,道:“我已经出过手了,学艺不精有愧家师,倒教诸位师兄见笑了。” 这话一说口,连谷雨都心生疑惑,自家公子爷明明坐着一动未动,在座的十余名三境剑修都毫无所觉,他竟然说已经出过手了?许悠也是满面不解之色,跟同样不知所谓的沈辞云对视一眼,又转头去看墨莉,却听得那怎么看都不像高人前辈的邋遢老头吃吃发笑。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孤舟岛年纪最小的少女修士,她从季清池停手收敛剑意之后,就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生得俊秀的白衣少年,疑惑地仔细打量一番,突然发现他身前桌上的那只白瓷茶碗,正有几股极细微的茶水缓缓从外壁渗出来,讶然道:“这茶碗···剑意化实!” 这四个字正应了常半仙所说的那句于无声处听惊雷,众人不约而同顺着少女不可置信的目光朝那只茶碗看去,见果然如她所说,陈无双那只茶碗竟好像不知何时被锋锐剑气划开几道细如发丝的缝隙,琥珀色的茶水正从中往外渗透,在碗壁上流出极浅的痕迹来。 许悠面色严肃地走过来,慢慢伸手想端起来看看,可没想到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只茶碗就哗啦一声裂成大小一样、断口平滑的八块,失去了碗壁束缚的温热茶水登时洒了出来,顺着桌角点点滴落下去,轻微的落地声听在众人耳中,仿佛激起巨大回响。 陈无双低低叹了一声,他早在提出要跟季清池比试剑意的时候,就想到了那日在白马禅寺清心阁所见的一幕,原本以为苏慕仙临走之前不动声色露的那一手是用自身剑气而为,可在南疆即将爆体而亡的紧要关头阴差阳错使出那一式剑十七,少年才明白过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当代剑仙苏昆仑的那只茶碗,是以三千里长空月明的剑意为刃,无声无息间将之分裂成数片。 少年在众人匪夷所思的惊讶中叹气,是因为对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手段很不满意,别人不知道苏慕仙的本事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当时在场的他却有窥一管而知全豹的切身体会。苏慕仙出手前,那只茶碗始终放在离他两尺左右的桌上,而自己则是从头到尾端在手里;再者,苏慕仙的茶碗在被人触碰之前完好无损,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神识都毫无所觉,但他这只却从一放下就渗出水来。 这两处看似不大的差距,其实对深知自身修为境界的陈无双来说,不异于天壤之别。何况,为了能达到苏慕仙那种不被人察觉的效果,少年还偷偷取巧用了神识隔绝谷雨等人的探查,而后才试着把顿悟中衍生出来的剑意举重若轻,侥幸做到了这一手。 所有人再看向面带笑意的陈无双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骇然。能晋升到三境修为、又有资格被师门长辈选拔出来采剑的,没一个是平庸之辈,莫说是一只白瓷茶碗,就是用剑气瞬间劈毁云水小筑的厢房也不是难事,可在谁都没有察觉任何气息逸散的情况下,将茶碗以剑意分成整整齐齐的八瓣且让茶水没有顷刻洒出来,这事难到许悠想都不敢去想。 季清池失了魂一样,定定看了那只四分五裂的茶碗好半晌,喉结连连滚动,最终低下头轻声道:“我···不如你。”陈无双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正色道:“清池师兄言重了,你我切磋无非是为喝酒助助兴,谈不上孰胜孰败。说来这一招,还是从苏昆仑那里依着葫芦画瓢偷学来的,你不是不如我,而是咱们都不如他啊。” 这番话既让许悠、季清池等人明白了司天监唯一传人的分量,也给孤舟岛众人留足了面子,所有人的神色都和缓了不少,墨莉更是毫不掩饰欣喜的表情,她当然明白陈无双与季清池之前是素昧谋面,尽管也有替司天监挣脸面的想法,可终究还是有照顾她面子的原因在内。 许悠走到季清池身后拍了拍他肩膀,怅然道:“咱们岛上十一品的前辈就已经是高深难测,那位可是睥睨天下数十年的十二品剑仙啊,即便是掌门输给他,都不算丢人。”而后亲手给他盛了一碗鲜美的笋菌浓汤,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天常老先生的好酒你是没口福了,师兄我熬得汤可是人间美味,你多喝两碗当是补回来吧。” 季清池默然点头,突然端着汤碗站起身来,自己换了个位置去靠着沈辞云坐下,道:“愿赌服输,这个位置暂时可以让给你,等进了剑山,咱们再比比谁采的剑好。”陈无双笑着答应下来,也不好就势去坐在墨莉旁边,让谷雨去挨着黑裙少女坐下,道:“老常,还抱着酒坛子不撒手,非得让辞云动手去抢不成?” (本章完) 7017k 第一五七章 常半仙收徒 从云澜江分出来的无数支流,仿佛沾染了云州山川的秀美之气,水质清甜可口,用之所酿出来的美酒跟楚州劲烈的烧刀子不同,醇香绵柔且后劲不小,陈无双跟常半仙都没想到,院子里酒量最大的,竟然会是孤舟岛那名年纪最小的女子剑修。 邋遢老头从越秀剑阁弟子手里蒙骗来的那两坛子酒,少说得有二十斤之多,那看似仅有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人就喝了五六斤下肚,还脸不红气不喘,连筷子都极少去拿,只顾一碗接一碗喝凉水似的往樱桃小嘴里灌,看得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谷雨跟彩衣心惊不已。 孤舟岛众人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个开口劝阻的都没有,许悠苦笑着解释道:“我这个小师妹闺名唤作霜凝,是我师父林秋堂老来得女,在岛上娇惯得没了样子,还请常老先生莫怪。” 常半仙哪里还顾得上心疼酒,竟油然而生一种得遇知己的欣慰感,端着酒碗不时跟林霜凝轻碰碗沿,也不理许悠,低头朝那少女道:“林家娃子,比你爹看着可顺眼多了。这越秀剑阁的弟子净是些人傻钱多的货色,明日跟老夫出去转一转,保管你进剑山之前天天好酒管够。” 孤舟岛其他人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谷雨、沈辞云等比他们先到云水小筑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是古怪尴尬,陈无双咳嗽两声,岔开话题道:“许师兄,你们来之前,林师叔可有特殊的交代?” 前去洞庭湖参加康乐侯那场官卖的人里,孤舟岛的弟子只有沈辞云跟墨莉两人,现如今大周境内几个显赫门派都知道那柄却邪剑的事,陈无双是想问问远在东海的林秋堂对此知不知情。许悠从碗里加了根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鲜笋,“交代是有,只是···无双公子所说的特殊是何意?” 尽管许悠在岛上常因行事浪荡不羁而犯错受罚,但毕竟年龄稍大几岁,为人有和善有趣,其他人都愿意以他为首,见少年问得含糊不清,他也没直接明着回答,反而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陈无双本来就没想瞒着他们,眼下有数的几个大门派里,最值得信任的除了白马禅寺就是孤舟岛,有他们几个站在一处,进了剑山也不怕被人数众多的越秀剑阁排挤。 “我跟辞云在洞庭湖上相识,得知了一个被称为剑山隐秘的消息,说是剑山主峰上有一柄能影响到天下局势的却邪剑,眼下驻仙山、越秀剑阁以及我们司天监,都对这柄剑是势在必得的态度。”陈无双摇晃着碗里清冽的酒液说道,许悠眉头一挑看向沈辞云,青衫少年微微点头道:“许师兄,且不提越秀剑阁,驻仙山可是拿紫霄神雷诀跟康乐侯许家换来的这个消息,当日洞庭湖上万人亲眼目睹。付出这么大代价,当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许悠沉吟了一阵,道:“岛上长辈对此事想来还不知情,只嘱咐过几件事,没有提到你们所说的那柄什么却邪剑。其一是,五十年前曾参与过上次采剑的前辈,指点过几柄好剑的大概位置,让我们少走些弯路去碰碰运气。”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沈辞云一眼,“其二是,借机跟其余门派修士打听黑铁山崖的消息。至于其三,是嘱咐我等一旦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找司天监陈仲平前辈援手。” 沈辞云听到黑铁山崖四个字时轻轻冷哼了一声,却没有接着话头往下说,而是道:“既然掌门师伯跟其他长辈都没有特殊交代,许师兄,司天监来采剑的只有无双一人,我们得帮他。”许悠显然早知道他会这么说,欣然答应道:“咱们孤舟岛从来不管中土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能影响大周局势的剑得来也是个麻烦,能帮司天监一把自然是好事。” 没有酒喝的季清池有些闷闷不乐,闻言出声道:“帮他可以。但是,如果是我帮陈无双找到那柄剑,那第二场比试就得算是我赢了。”这性情耿直的五品修士平日在岛上就对胜负看得很重,况且在他看来,跟白衣少年的比试的胜负能关系到墨莉芳心的归属,所以刚才认输后就提出过,要跟陈无双在剑山再比比谁采到的剑好。 常半仙嘿嘿一笑,放下酒碗不屑道:“年轻人一个个眼皮子都太浅了些,以为采剑是去打架,人多就能胜?要是如此说来,那却邪剑已经可以看做是越秀剑阁的囊中之物了,你等别说见,连味都闻不着半点。要说论真气,老夫比不过你等;论酒量,自认也比不过林家的小女娃;可要是说帮这贼小子采剑的事,你们全加起来也比不过老夫一人。” 许悠将信将疑地问道:“常老先生,可是有高明手段能进剑山?”他早看出来,这邋遢老头只有二境三品的修为,不到三境连剑山主峰的阵法屏障都进不去,却大言不惭地说能帮别人采剑。常半仙阴阳怪气地斜着眼道:“进不去。” 这个回答显然是出乎了陈无双的意料,从几个月前在白马禅寺的时候,常半仙就口口声声说要帮他采一把好剑,少年也几乎已经确定,老头说的十有八九是逢春公当年遗落的那柄焦骨牡丹,还以为他到时会以不为人知的卦师手段瞒天过海进剑山,没想到干净利落地承认自己进不去。 刚想开口问他,陈无双神识中突然感觉不远处的彩衣好像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登时心生疑惑皱眉转头面向她所在的方向,却听见那黄衣少女轻声劝林霜凝道:“林姑娘,你这酒坛可算是空了,再这么喝下去,我看着都心惊。”常半仙把自己的酒碗朝林霜凝一推,那少女欢喜地一笑,也不嫌弃邋遢老头用过,端起碗就灌进嘴里,这让十一品卦师很是满意,笑道:“老夫的本事岂是你们所能揣度的?林家女娃这性子极对老夫胃口,你学的本事是家传,不算是师承。不如考虑考虑,拜在老夫门下如何?” 陈无双哈哈大笑,指着常半仙跟沈辞云道:“瞧瞧,这老头难怪没当成凉州将军府的上门女婿,好一个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这就又看不上你了。”最开始邋遢老头是有意要把自身本事传给陈无双,后来改了主意算计着收孤舟岛的青衫少年为徒,现在却又把心思转到了林秋堂女儿的身上。 沈辞云笑着摇摇头,轻声跟许悠解释这些事情,林霜凝放下酒碗,灵动的眼眸转了两圈,问道:“常前辈,拜在您老门下有什么好处?”陈无双顿时愕然,这少女果然有些意思,第一句话问的不是常半仙能教她何等本事,反而张口先要好处,无耻的样子竟像是跟他一脉相承。 常半仙脸上的笑意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道:“好处?修为的事情,为师确实教不了你太多。不过嘛,你问问沈辞云跟这司天监的贼小子,为师被人追杀的时候都从来没有缺过酒喝,以后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这个你看怎么样?”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先不说这种许诺压根不算是什么好处,对修士而言,金银之物可以看做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哪能缺了酒喝?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还没等怎么着呢,老头就开始公然在林霜凝面前以“为师”自称,难怪能凭二境三品的低微修为行走江湖数十载,这脸皮委实比寻常三境修士的真气屏障还厚了些,堪称刀枪不入、金刚不坏。 只有林霜凝没有笑,而是郑重问道:“要是我爹爹拦着,不让你给我酒喝呢?”她从小在孤舟岛一众高人修士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林秋堂虽然对这个老来得女宠溺非常,但管束也挺严厉,否则也不会把仅有十四五岁的她,生生培养成真气修为不次于季清池的五品剑修。 许悠暗道不好,刚要出声阻拦,常半仙已经双眉一挑,拔高声调道:“他敢?老夫怎么管教徒儿轮得到他插嘴?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比你爹爹如何?白马禅寺空相贼秃比你爹爹又如何?不信你问问墨莉,这俩人哪个见了老夫不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 林霜凝没有真的去问墨莉,而是端着酒碗笑嘻嘻起身走到常半仙身旁,“师父,再给徒儿倒一碗!”邋遢老头哈哈大笑,亲手捧着酒坛给她满满倒了一碗,而后回身去厢房,又抱出两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酒坛子来,“别管旁人,今日咱们师徒不醉不休!” 7017k 第一五八章 剑山的三座阵法 别人拜师都是弟子给师父奉茶行礼,让师父给弟子端茶倒水献殷勤的,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只知道两个,一个是云水小筑里饮酒如喝水的林霜凝,另一个是景祯皇帝亲封的越秀县子陈无双,两个不靠谱的老头各自哄骗了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当徒弟,无耻行径如出一辙。 眼见木已成炊、木已成舟,小师妹都已经跟人家叫了好几声师父,孤舟岛几个修士想拦着也拦不住了,季清池等人倒还好,愁眉苦脸的许悠已经开始盘算着回了师门,怎么跟自己师父林秋堂解释这一出。难道要说,您老人家的宝贝女儿,就当着我的面被个怎么看都不着调的邋遢老头哄着拜了师? “这回完了。辞云吶,我这辈子就是修成五境十二品,也躲不过去在知事堂当牛做马的命了,师兄···命比黄连还苦哇。”许悠痛不欲生地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垂着头不住地唉声叹气。沈辞云犹豫着看了眼笑得没了眼睛的常半仙,轻声劝道:“等回了岛上,我帮你在掌门师伯面前解释,常老前辈虽然看着···看着是有些···呃,但他老人家是十一品的卦师,手段之高明我跟墨师姐是亲眼见过的,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常半仙冷声一笑,小人得志道:“现在你瞧着眼红也晚了,老夫这所学向来是一脉单传,祖师爷规矩一辈只收弟子一人,林秋堂要是知道他闺女拜在我门下,指不定还会重重赏你许师兄。”陈无双无奈地摇摇头,不管邋遢老头所说的是真是假,他跟陈仲平、空相神僧等五境高人都早就相识,这事倒是千真万确,兴许真有自傲的本钱。 许悠只好勉强赔着笑点头,对沈辞云所说的什么十一品卦师他是不肯笃信的,压根就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只能寄希望于这老头是酒后戏言,哄着林霜凝玩闹罢了。常半仙可不在乎他怎么想,说完话以后神情很是坚决地从怀里摸出来一模一样的十二枚承天通宝,道:“凝霜啊,为师一贯视钱财如粪土,也没个像样的见面礼送你,这铜钱乃是我卦师一门弟子的必备之物,分你六枚,回头再把用法慢慢传你,切记不可弄丢。” 陈无双冷笑道:“你说实话,这承天通宝到底还有多少?”要不是花扶疏替他在南疆收回常半仙借他的那六枚铜钱,少年现在还心存愧疚,没想到邋遢老头还有这么多藏货。常半仙立即摇头道:“你当这是司天监的银票,要多少有多少?别眼馋老夫的棺材本,有这功夫琢磨琢磨剑山的事去。” 墨莉不明白承天通宝的难得,瞥了眼见不过就是几枚铜钱,就没当回事,道:“常老先生进不了剑山,想来能起到的作用···许师兄,师门长辈可曾指点过,采剑有没有什么窍门?”这个陈无双了解的倒是比许悠更多,接过话头来道:“若是真有窍门,越秀剑阁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何必大张旗鼓在洞庭湖上让陆不器师叔唱那么一出戏?” 许悠点头称是,“岛上五十年前来过剑山的前辈们,只是凭着当年记忆跟我们说了几柄剑的大概位置,没教过怎么去采。说实话,我也是一头雾水,想着先进去看看再作计较。” “采剑的事讲究机缘。我听裴师叔的意思,剑山主峰上所藏的剑不计其数,品质也鱼龙混杂、有好有差,找到心仪的剑只是第一步,还得看这柄剑对你是不是认可才行,否则以靖南公当年的本事,怎么会遗憾而归?找剑的过程至关重要,首先是运气占了很大成分,其次则是需要以修士本身的灵识去细细探查,确定所找到的剑品级不错、又跟自身剑意契合,再想办法试着去获得其认可。”说到这个,除了谷雨跟墨莉兴趣不大之外,其余人都聚精会神听着陈无双解释。 常半仙把玩着自己那六枚铜钱,道:“老夫今日喜得佳徒,心情实在大好,便指点你们几句。辞云小子跟许悠这些人都跟霜凝关系匪浅,不必多说。陈无双,你不一样,得承我师徒二人一个情分才行,日后霜凝若是有难,司天监不能不管。”说完慢悠悠喝了口鲜汤,继续道:“你们的长辈之所以不肯详细说采剑的事情,原因很简单,每一个人采剑的经历都完全不同,就算跟你们说了也没有可以借鉴的可能,倒不如各凭机缘去做。裴长老说得不假,剑山上确实藏剑无数,可其中缘由你们定然不知道。” 沈辞云面色一正,拱手道:“请常老先生赐教。”邋遢老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却仍然没有开口,而是盯着陈无双等他说话,白衣少年心知肚明,轻笑一声道:“孤舟岛本来就跟司天监渊源极深,即便我不表态,光凭着辞云跟墨莉这一层关系,凝霜姑娘日后有难处,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罢了,你这老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索性让你放心便是,陈无双身世不明、自幼孤苦伶仃,霜凝姑娘又这般讨人喜欢,若是不嫌弃,我这便立誓与她结为兄妹,如何?” 这种事众人自然都是乐见其成的,林霜凝尽管是孤舟岛掌门林秋堂的掌上明珠,以陈无双司天监下任观星楼主的身份地位,说起来还是林家高攀了些。常半仙这才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都是修士,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墨莉跟谷雨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成。” 邋遢老头的本意是说,有墨莉跟谷雨为证,就相当于孤舟岛跟司天监双方都知道了这件事,可黑裙少女却会错了意,明明一碗酒都没有喝完,脸上的红意倒比林霜凝还盛,微微低头躲开目光,手里轻轻转动着那截三尺翠竹,上面的第五尖嫩芽瞧着就让人欢喜。 “那老夫就跟你们说道说道。剑山是上古修士门派遗址的事情,世间早就有公论,这个不用废话。其中所藏的剑,一部分应是剑山原来的剑修们所遗留下来的,另一部分的来历,说起来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剑山的阵法,依老夫看,其实应该有三座才对。最出名的一座阵法,就是那结穗人严安所说的镇灵法阵,数千年来将南疆凶兽阻隔在外,这个你们或多或少都有了解。第二座才是主峰上的那层禁制,想来是当年那个煊赫剑修门派的封山大阵,每五十年才开短短三天,由此才有了三境修士进山采剑的说法。世人都惊叹这两座阵法的玄妙之处,却不知道少有人知的第三座阵法才是最神奇的手段,老夫饶是独步天下的十一品卦师,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陈无双自动忽略了他独步天下的吹嘘,皱眉问道:“第三座阵法···是什么?” 常半仙被他打断话语,轻哼一声表示不满,道:“这座阵法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只有一个效用,就是能吸引天下各地无主而有灵的名剑自行飞来。”这回听不懂的变成了林霜凝,少女放下酒碗,干脆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搂着,好奇道:“无主而有灵?” 邋遢老头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温声慢语地解释道:“但凡被五境修士祭炼成本命法宝的剑,都算是有灵之物,长久受主人剑意的影响,便是一根树枝也能久而久之渐渐生出灵性来,楚鹤卿那柄蜻蜓就是这般。苏慕仙那老匹夫要是哪天把自己活活憋死在昆仑山上,他那把沽名钓誉的惊鸿剑,就会变成所谓的无主而有灵的剑。” 陈无双恍然大悟,难怪逢春公的焦骨牡丹不在百花山庄,而是极有可能在剑山主峰之中。现在看来,寻常修士了解不深的阵法之道的确有些门道,大到司天监陈家先祖建国之初以十四件异宝布成大阵镇压天下气运、结穗人严安口中禁锢了数名仙人神魂的镇灵法阵;小到常半仙困住南疆玄蟒跟黑衣老妇的手段、河阳城里隔绝修士气息的阵法,种种神异委实让人不敢想象。 按理说这种高深莫测的手段不会没人抢着学才对,可即便是出身司天监的陈无双,也仅仅见过常半仙这么一位会用阵法的所谓卦师,而且对他自称的十一品境界还持有怀疑。 许悠讶然问道:“这么说,数千年来所有五境高人用过的佩剑,都在剑山之中?”常半仙先是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道:“可以这么认为,但大部分当年赫赫有名的剑都脱离了主人剑意蕴养太久,灵性尽褪之后现在恐怕也与别的没什么差别了,贼小子送给墨莉的那柄胭脂剑还有的救,祭炼成本命法宝好生蕴养,假以时日必然能重回天品,嘿,偷着乐吧你就。” 季清池立时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这当然瞒不过许悠的眼神,忙岔开话题道:“常前辈可否再说说,采剑究竟是怎么个讲究机缘法?” 7017k 第一五九章 采剑的考验 世上很多道理都说不清楚究竟,譬如云水小筑里十余个即将亲身前去采剑的三境修士,却在听从未进过剑山半步的邋遢老头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这一幕要是被身姿绰约的裴锦绣看在眼里,肯定惊讶地合不拢嘴,说不准真会对口无遮拦的常半仙刮目相看。 “刚才贼小子的说法倒也不能算错,你们进入剑山之后的一切境遇首先得看运气,指不定身旁的大树上就插着一把了不起的好剑,至于能不能跟自身所蕴养出来的剑意契合,得自己用灵识去细细感应。老夫不是剑修,却也知道剑跟人一样是有性格的,尤其是还残存前任主人气息、灵性没有消耗殆尽的那种,你看中它没用,它也得看看得上你才行,强扭的瓜不甜,就跟老夫和裴长老之间的关系差不多,得两情相悦才好。” 许悠等人震惊地看向其貌不扬的这位常老先生,决计没想到裴锦绣那样风韵绝代的四境剑修,竟然跟他有这种关系。墨莉扑哧一笑,掩着嘴没有当众拆穿他,陈无双可不惯着这些臭毛病,当即冷笑道:“老常啊,你可还知道羞耻两个字几斤几两重?裴师叔就是跟我一样瞎了眼,也万万不会跟你两情相悦。” 常半仙一瞪眼,气道:“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个什么?”沈辞云眼见他就要不着边际地开始漫天胡扯,忙劝道:“是极是极,前辈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还是说说采剑的事。”邋遢老头朝陈无双翻了个白眼,道:“瞧瞧人家孤舟岛的弟子,一个比一个招人稀罕,司天监就没一个让老夫看着舒心的。”说完猛然想到谷雨还在旁边,又添上一句,“也就谷雨丫头是个例外。” 许悠这才稍微明白了常半仙的脾性,笑道:“前辈,那为何您老说,每个进入剑山的修士采剑过程都不一样?”照陈无双解释的那些,采剑难就难在,能刚好在数不胜数的剑里,找到跟自身剑意相契合、品级又不低的,他有师门长辈的指点,倒是自信能比其他人少走些弯路。 邋遢老头先是宠溺地看了一眼还在喝酒的林霜凝,柔声道:“徒儿,你慢些喝。”而后才伸手轻轻拍打着膝盖眯起眼来,“所谓让剑认可你,无非就是让它也觉得跟你的剑意契合,两厢情愿之后再以真气催持着拔剑即可。这些剑有的完全插在山石缝隙里,只露出剑柄来;有的则只刺入大树中数寸,这也就是机缘之所在。运气足够好的话,你所找到的那柄满意的剑,或许就扔在地上也有可能。” 彩衣皱眉想了想,问道:“三境修士的真气都不算弱,就算从山石里拔出一柄剑来也不费太多力气,莫非采剑还有别的难处?”常半仙微微点头,道:“如果只是伸手拔出来,那就不会每次都有人空手而归了。以往十个采剑的修士里,能有三四个得偿所愿就算了不得的事情了,难处就在于,拔剑的过程中要经受考验。” 这回不光是孤舟岛的弟子都面露茫然之色,陈无双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事,问道:“考验?”常半仙嘿笑一声,道:“往往是找到的剑灵性越重、品级越高,修士遇到的考验就越难。其实说简单些,无非就是剑上仍存的灵性会把你的灵识卷入幻境之中,每个人所见的都各不相同,有人猜测是跟采剑人的心境有关。当然,要是你找到的是根毫无灵性的破铜烂铁,随手拿起来就是。”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心境和悟性几乎是并蒂而生的东西,往往悟性越好的人心思越敏捷,所思所想一多,难免就不好维持静水流深的平稳心境,从这个出发点考虑,白马禅寺静修佛法的修士若是前来采剑,优势要远远高于以杀伐手段为主的剑修。 “贼小子,别人没有窍门可寻,你倒命好。老夫刚才念给你听过那册子上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此行采剑的关键之所在。能得到那人所写的心得,也是你命数使然,老夫要帮你的还没开始着手去做,到时候自然能见个分晓。” 本来院子里的十余个修士中,只有常半仙跟谷雨不需要采剑,邋遢老头不是剑修也进不去剑山主峰,而陈无双的侍女身为司天监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之一,佩剑是绝对不肯更换的。现在墨莉有了那柄有望重回天品的胭脂剑,可以把上弦月再还给家中长辈,也不必再费劲去碰运气,只打算帮着陈无双采剑。 至于其他人,彩衣本身就没有随身兵刃,千里迢迢从凉州一路南下就是为了采剑而来。沈辞云用的那柄沉香剑是他师娘所赠,青衫少年提过一次,要用属于自己的本事和剑杀了黑铁山崖那群蒙面人才算真正报了仇,跟许悠、季清池等人一样,都是一定得采剑才行。 倒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最是犹豫,九死一生从京都赶到剑山,都是因为镇国公爷陈伯庸想让他把却邪剑带回观星楼,可常半仙的用意却是明摆着要帮他去拿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能在剑山停留的时间只有三天,想找到一柄剑都不容易,鱼和熊掌兼得的想法无异于缘木求鱼,机会最多只有一次,就算抛除裴锦绣提到的那柄青霄剑,剩下的两柄也不好选择。 若是论及本心,陈无双自然是要奔着能影响天下局势的却邪剑去,这是众望所归的事情,不仅司天监是这个意思,那位让许佑乾撑着舢板悄悄来告密的康乐侯爷也是乐见其成,但是在越秀剑阁数量众多的三境修士跟驻仙山等人的竞争下,能不能顺利找到这柄剑还难说。 何况,按照常半仙的说法,能被众多顶尖修士门派重视到这种程度的剑,定然是灵性非凡的神兵异宝,采剑过程中所要经受的考验之难可想而知,倒不如在邋遢老头的帮助下,拿到曾沾染过数名下凡仙人之血的焦骨牡丹。 而且花扶疏那本详细写着修行心得的册子上,极可能有跟剑意感悟相关的内容,即便短时间内学不会天香剑诀,能悟透开篇的那一句话也受益匪浅,正好跟焦骨牡丹的灵性相契合,成功的几率比跟却邪剑死磕要高得多。 常半仙见半晌没人说话,笑着跟自己刚收的弟子道:“徒儿啊,为师先露一手给你瞧瞧。”说罢推开面前的酒碗菜碟,抖手将六枚承天通宝撒在桌面上,俯下身借着月色光华细细看了看,六枚铜钱四正两反,脸上的笑意陡然一散,皱眉抬头有意无意地扫了彩衣一眼,嘀咕道:“奇怪。” 如果陈无双能看见他的眼神,或许会想到些什么,可只听见他念叨着奇怪,笑问道:“玩砸了?”邋遢老头一枚一枚收回铜钱,在手上一掂一掂地哗啦作响,“老夫一日三卦从不失手,吃饭的手艺能在这里丢人现眼?” 墨莉好奇道:“前辈起卦算的,可是我们进山采剑的结果?”常半仙缓缓点头,沉吟着道:“不错。这卦象还算不错,你们这十二个人里有七人是空手而归,除去谷雨跟墨莉只进剑山而不采剑,剩下的人中半数都有收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采到剑是机缘,采不到也是机缘,此为天定而非人力可致,各自好自为之。” 众人各自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许悠心里却极是欣喜,早就知道采剑是碰运气的事,如果这邋遢老头所说的句句属实,那排除掉陈无双跟那个凉州散修少女,连带自己在内的九个孤舟岛弟子中,至少能得到三柄剑,有这种功劳在身,回了岛上就不必担心再被长辈斥责惩罚了,何况墨莉还从司天监白衣少年手里得了一把堪比天品的胭脂剑,保管让女儿被人收为弟子的林秋堂都不好发作。 沉默了许久的季清池眼神又停留在明媚可人的黑裙少女身上,暗自打定主意,到时候自己脱离队伍独自行动,不信找到的剑还比不上一个瞎子,他可不知道,陈无双的灵识已经到了全部凝为实质的地步,否则登时就会打消这年头。 “酒足饭饱,就先这样吧。明日老夫准备要在外面的水潭边,教徒儿卦师入门的本事,没什么事谁都别靠近。辞云小子,要练剑另找地方去,还有陈无双,那本册子半个月之后老夫再念给你听,知道的早了反而不是好事。”常半仙抻着懒腰站起身来,走到东厢房门口却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坐在沈辞云身侧的黄衣少女,饶有深意地笑道:“彩衣丫头,辞云对你可还算不错。” 7017k 第一六零章 感悟御剑术 裴锦绣一大早就派了两个年轻弟子找到云水小筑里来,说是越秀剑阁的几位长老,都想见见孤舟岛掌门真人林秋堂的爱女,可惜天刚亮常半仙就带着林霜凝去了水潭边,还特地布下了两道障眼阵法,许悠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闯进去,只好无奈地亲自跟两人前去,见不到小师妹,见自己也是一样嘛。 陈家赖以成名的青冥剑诀心法其实很容易记住,简单到只有寥寥两百余字,据谷雨说这是陈仲平改良后的版本,不靠谱的老头愣是把原本数千字的心法内容,大刀阔斧般砍去了九成还多,陈无双不得不怀疑是这位司天监的第一高手太懒,嫌背起来麻烦才如此做的。 即便是这样,在初学御剑术的白衣少年看来,剩下的那两百来个字压根也谈不上字字珠玑,反而直白的像是随意聊天一样,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一遍真气要按照怎样的运行规律去催持佩剑,要不是从谷雨嘴里说出来,陈无双绝对不信这真是顶尖的御剑术心法,怎么听都觉得配不上青冥剑诀这个名字。 以少年之聪慧,区区一炷香时间,就把那带有浓重陈仲平风格色彩的心法背了个滚瓜烂熟,他没有急着去修炼,而是怔怔坐在水潭边出神,脑子里翻来覆去反复揣摩每一句话的含义。以前师父评价那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只有半本可看的时候,曾说过青冥剑诀跟其他御剑术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剑气的精准把控,既可壮哉乎撼山,也可像江南温婉女子绣花一样细细密密。 少年见过侍女数次施展青冥剑诀,那柄剑气所凝聚幻化的三丈巨剑,说到底跟驻仙山吴北河、赵灵琦以剑气幻化翠绿松针,和天香剑诀以剑气幻化堂皇牡丹是一个道理,甚至跟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的化三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换而言之,天底下的御剑术追根溯源都是其理相通,差别只在于外在表现形式的不同。 倒是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确实别具一格,是以修士自身的灵识、剑气感应煌煌天威,暂且借浩瀚的自然力量为己所用,常半仙说比起苏慕仙的剑借北斗了还稍逊一头,原因是姓苏的老匹夫行事光明磊落,给御剑术起名字的时候直截了当用了个“借”字,不像驻仙山那群伪君子,说得如同那神威莫测的紫霄天雷是自家豢养的一般。 侍女教会了他青冥剑诀的心法就撒手不管了,说不能把自己对这门御剑术的理解一股脑灌输给公子,否则陈无双学会的就是谷雨的本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这句话让少年很诧异,没想到在苏昆仑面前不值一提的六品剑修,竟能说出跟他差不多意思的话来。 白马禅寺清心阁里,苏慕仙指点他的时候说,世上剑修有千千万万,剑十七便有千千万万种,只管取你那一瓢饮,莫管长江天际流。陈无双当然知道苏昆仑跟谷雨的话都是好意,所以才想先理解了青冥剑诀的心法再尝试着去修炼,磨刀不误砍柴工,或许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御剑术心法绝不是字数越少就越容易学,从这个角度去想,陈仲平用直白的方式删减原先的心法内容,为的也是不在其中添加上自己一生的感悟,以免影响到后辈弟子,否则就是天资再好,至多也就能修到跟他一样的十一品境界,再想往上一步除非大彻大悟推翻先前的一切体会,修行是讲究个不破不立,但这一个破字难如登天。 苏慕仙则更是剑走偏锋,让无数修士惊为天人的剑十七,心法竟唯有短短十二个字,而且说剑十七并非是有十七种变化或是有十七招式,而是只有一剑,能不能学会跟修为境界没有多大关系,要看个人悟性,对“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这句话的理解不同,用出来的剑气强弱也就随之会有差别。 在南疆险些被经脉中的汹涌灵气撑爆身体的陈无双,误打误撞福至心灵使出来的那一剑应该就是剑十七,就算他自己没搞清楚,当时亲眼目睹山峰被一剑劈裂的花扶疏也不会认错。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觉着,沈辞云的身世总有告诉苏慕仙的时候,不如找机会先把剑十七的事告诉他,他的实力提升一分,也就近乎等同于陈无双的实力提升一分。 正胡乱想着这些,墨莉远远瞧见他没有练剑,就悄悄避开季清池走到水潭边,却发现谷雨并不在附近,轻声问道:“不是要来跟谷雨学御剑术?怎么剩你一个人坐着发呆?”陈无双深吸了口气,鼻腔里除了水潭边清新如雨后的空气,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传来,笑道:“哪里是坐着发呆,我是再在琢磨御剑术的事,得想明白其中关键才好修炼。” 墨莉点点头,那截连睡觉都要放在床头的三尺翠竹就拿在手上,丝毫没有要把上弦月换回去的意思,“御剑术其实不难,我记着霜凝刚学的时候,有半年时间都没有任何进展,气得掌门师伯要把她关在岛上的小玉山思过洞里面壁,幸亏刚好许悠师兄惹了祸,提前被执掌赏罚的李师叔扔进去占了位置,结果被这一吓,霜凝反而立刻就学会了如何御剑。” 说起这些有趣的往事来,黑裙少女倒映在清澈潭水里的面容好像一朵刚刚要盛开的空谷幽兰,陈无双也不禁莞尔一笑,问道:“许师兄时常惹祸?”墨莉点头道:“他最是嘴馋,光为了去膳房偷点心吃的事情就被罚了不下三十回,最狠的一次是因为得意忘形,在岛上叫嚣着要让掌门师伯从伏波殿搬出来给他腾地方住,正巧让李师叔听见,罚他给岛上一千多名弟子刷了三个月马桶,又哄着辞云去帮他,结果那傻小子也被罚了三个月,俩人天天愁眉苦脸捂着口鼻干活,贺师叔亲自出面去说情都不行。” 陈无双没想到沈辞云还有这么落魄的样子,大笑一阵又问道:“我小时候把三师叔养的信鸽烤来吃,也才被罚跪了几个时辰,许师兄这是闯了多大的祸?”墨莉只微微犹豫了片刻,就道:“这事外人都不知道,你跟辞云要好,倒不至于瞒着你。你···我不知道你在南疆是怎么闹出来那么大动静的,辞云却早在十年前刚到岛上不久,就以一境一品的修为引发过天地呼应,声势虽然不如前两天那次大,也足够惊得我爹爹那一辈的修士瞠目结舌。” 白衣少年骇然失色,自己能引发天地呼应,是因为神识过于强大,在南疆那种灵气浓郁到能形成淡淡雾气的地方,所接引来的灵气数量过多,按常半仙的说法是夺取了一方山川的气运,才导致引发天地呼应,这也是所修功法抱朴诀的殊异之处。三境修士能做到五境高人才可触及到的事情已然是震古烁今,可沈辞云竟然在一品境界就在东海孤舟岛上引发过天地呼应,这根本不能再以震惊来形容,称之为神迹都不过分。 陈无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果真?” 墨莉伸手将鬓间青丝拢到耳后,小巧精致的耳朵在阳光下都有些透明,“我怎么会骗你?不过这件事岛上弟子知道究竟的也不多,掌门师伯对外界的说法是闭关的前辈突破五境,只有为数不多的长老知道,我也是听爹爹说的。那时候正巧轮到许师兄在岛外海上带队巡察,被天地呼应形成的屏障挡在外面回不来,索性领着五六个师弟去了···去了青州听曲,结果没带钱,把自己佩剑抵押在了那种地方,这是其一。” 陈无双听得一愣,合着这位硬生生将自身修为强行压制在三境的剑修是个妙人啊,拿佩剑换了顿花酒喝,这他娘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等风流啊,属实是相见恨晚,要是早在京都认识,说不定整条流香江都会在二人臭味相投中瑟瑟发抖。 “其二嘛,他运气实在好得很,回来的路上偏巧碰上一群鲛人,顺着行迹摸到了人家聚集居住的地方,带着几个师弟半哄半抢,弄回来好多鲛珠,合计着自己算是立了大功,回到岛上还没等换成金银去赎回佩剑来,就叫嚣着这等绝世功劳都够换几天掌门做了,让林师伯趁早给他腾地方,没想到正好被等着罚他擅离职守的李师叔听见,才落到那般境地。” 陈无双听得有趣,挑眉道:“该说不说,许师兄着实是有意思。”心里就开始盘算着,得跟许悠找机会好好聊聊才行,去流香江可不用赊账,凭镇国公府的脸面,哪条花船敢让他把佩剑抵押下来试试,那一万玉龙卫可都是虎狼之辈。 墨莉笑了一阵,话归正题道:“御剑术重在理解,你打算先想清楚再修炼也对,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心生感悟,立时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了,出剑时真气运转的速度越快,剑气就随之越强。我跟谷雨差不多,全力出手时一息间真气能循环一周,据说到了陆不器师叔那种境界,一息数十个循环也是做得到的,至于苏昆仑,想来已经到了气在意先的程度,不好揣度。” 陈无双这才知道,原来接近六品大圆满的侍女,才勉强能到一息真气循环一个周天,而刚刚拥有真气不久的自己,明明坐着聊天没有全力催持,真气却微一动念就疾速运转一周,使出那一式剑十七的时候,更是能一息间循环五六个周天,照这么说,少说也堪比寻常七品修士的水平。 7017k 第一六一章 墨莉的心意 水潭边的风声,轻得好像少女含羞呢喃。 墨莉随手在身边捡了两枚圆润的小石子,稍稍在手心里攥了片刻,道:“御剑术的关键,就是在于一个御字。仲平前辈跟谷雨修的都是青冥剑诀,可施展出来的剑气却有所不同,这其中有两个缘由,你应该是知道的。” 陈无双收回心神点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说的那两个缘由,其一是修士各自蕴养的剑意不同,其二则是应该对御之一字的理解不同。我想,御剑术的这个御字,所指的不是要御剑,说是御气才更贴切一些。” 司天监修习青冥剑诀的人数不少,陈无双只见过谷雨跟陈仲平出手时的声势,一个是十一品的绝顶剑修,一个是三境六品的剑侍,这压根没有可比性。可天底下修习同样御剑术的人着实不少,就说先前见过的吴北河跟赵灵琦,修为境界或许些微有些差距,但二人中明显是那个一剑刺伤过少年的赵灵琦,剑气更强。 御剑术,顾名思义,就是修士御使佩剑的术法。要是以手持剑施展攻势,那只能称作为剑法,陈无双说得没错,御剑其实就是御气,以自身真气运转来控制剑的行动轨迹,修剑的有剑气,修刀的成刀芒。 墨莉欣然一笑,将一枚石子丢进水潭,扑通一声激起圈圈涟漪四散,而后等水面渐渐平复下来,又将第二枚石子抖手一撇,贴着水面斜斜飞出去,每次石子刚一接触到平滑如镜的水面,就会被旋转的力道迅速弹起来继续往前飞,接连打出一串十余个水花来才力道耗尽。 陈无双初时还有些不解其意,以为黑裙少女是无聊的举动,刚要伸手在地上也摸两粒石子,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停住手上的动作,缓缓皱起眉来。墨莉轻声开口道:“纵使你看不见,那两枚石子的动向也逃不过灵识去。我刚才没有用真气,先后两次用的力气也几乎一致,只是用力的方式不同。” 白衣少年默然点头,瞬间就明白了墨莉的用意,是想用这种简单的方式,让他感悟御字的真谛,她先后两次用的力气近乎完全相同,而石子的行动轨迹却大为迥异,一者是扔、再者是甩。放在御剑术上也是一样的道理,用同样的真气能驱使兵刃做出不同的反应,简而言之,其理相通。 “那该如何御剑飞行?”各门派的御剑术是秘密,没有师门长辈允许不得私自外传,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矩,可御剑飞行就算不上是秘密了,陈无双本想着找机会跟沈辞云说花扶疏的事情时再请教几句,现在有个六品剑修就在身边,倒不用舍近求远了。 墨莉嘴角一弯,轻笑道:“你是不是以为,只有学会、练成了御剑术,才能做到这一步?”少年诧异地一挑眉,问道:“难道不是这样?”那天花扶疏离去之后,他一人在剑山阵法屏障外面尝试了少说几十次,飞是飞起来过,可惜不仅没有跟他想象的一样白衣飘飘乘风而行,反而摔得两个膝盖到现在还带着浅浅淤青。 “修士踏剑而行,就是最基础的御剑法门,勉强也能称之为御剑术的一种。是要以自身真气灌注到佩剑之中,而后以灵识为引领,使真气与剑身保持联系,真气灌注进去的快慢多寡则影响御剑的速度,重点就在于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墨莉解释道。 陈无双瞬间就想明白了先前自己失败的原因,先前见旁人御剑飞行时都带着绚丽剑光,自然而然就陷入了一个误区,想当然地认为是要将真气经过御剑术转化为剑气才能成功,却没想到乘风而行本就是御剑术的一种,万变不离其宗,所用的当然应该是真气。 想到这里,少年立即控制着真气缓缓注入上弦月剑身之中,随之以神识保持着稳定的输出速度连绵不绝,那漆黑如墨的长剑果然轻轻一颤,自行离鞘悬在他面前,旋即陈无双抬手一指水面散出神识,长剑立刻顺着其所指的方向骤然射出,将空气割裂成在水面留下痕迹的一道疾风。 墨莉眼神里透着些讶然之色,她知道陈无双聪慧,却没料到这少年的悟性高到这种程度,一经点拨就有所得,“真气屏障你应该是会了,一通百通,御剑时真气与剑身的联系不断,就不用担心会从半空跌落下来。若是将真气灌注在脚下虚空,便可以凌空虚立,腾出剑来应敌,不过那样真气消耗就比御剑大了不少。” 陈无双面带喜意连连称是,用神识控制着上弦月左右翻飞,兴之所至猛然加大真气灌注的力度,剑身迅疾在空中留下一连串黑色的虚影,而后再放慢速度围着二人盘旋,“凌空虚立也好、踏剑飞行也罢,终究都是御气术。” “想来是因为世上剑修比较多,军中以刀为法宝的修士也习惯说这是御剑术。会了这个,就证明你已经理解了真气运转跟灵识之间相辅相成的关联,学会青冥剑诀就不再是难事,但能练到什么程度则得看用不用心了。御剑术三个字各有门道,御字最重要也最简单,入了门再想精进,就要时时去感悟第二个字,剑。” 墨莉没有藏私,把自己修炼多年的心得和师门长辈当年的教导,一字一句耐心地解释给陈无双听,“剑这个字博大精深,修士首先要弄清楚何为剑,你既然已生出了让清池都甘拜下风的剑意,想来对这些并不陌生,我不能把自己对剑的理解强加给你,仲平前辈也不能。在浣花溪边教你剑法的时候我就说过,剑的用法有很多,点、刺、劈、撩等等,什么情形该用什么样的招式合适,要看你对剑的熟悉程度。你看谷雨,总不能对一只野兔出手也幻化出真气巨剑来吧?” 白衣少年深以为然,毕竟修士丹田里的真气是有限的,对敌时不只要力求不败,还得考虑自己的真气够不够用才行,否则以陈仲平的修为和本事,水滴石穿总有把十万大山里的全部凶兽斩杀干净的时候,哪里还用倚仗到现在都猜不透心思的靖南公。 “修士的本事以道为体、以术为用,御剑术这三个字里,只有剑字属于道的范畴,对剑的感悟和剑意的蕴养,都是跟心境灵识有关,而最后一个术字,指的就是形式了。青冥剑诀能幻化出三丈高的气态巨剑,驻仙山的松风剑诀则是以剑气凝成碧绿松针,创出这两门御剑术的前辈高人对剑的理解都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只是对术的应用各有千秋,御剑术本身不算有高下之分,同是六品境界的谷雨跟赵灵琦,谁强谁弱也不好说。” 陈无双若有所思,伸手握住刚巧飞到身前的上弦月,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开始漾起笑意。见他似乎是想明白了,墨莉就不再往下多说,低下头任由微风拂动三千青丝,嗫嚅道:“我···孤舟岛上的弟子人数不多,只要入了二境,都有资格去知事堂找许师兄领一座单独的小宅院居住,清池是正巧被分在我院子隔壁。”说到这里,少女耳根都有些泛红,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我与他没什么的。” 陈无双心里一暖,能让一向性子颇为清冷的墨莉说出这种话来,少年说不感动都是假话,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清池师兄人还是不错的。”黑裙少女只觉脸上阵阵发烫,听他说完这几句,更是像贴近了烧得通红的火炉一般,忙岔开道:“采剑的事,你怎么考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进了剑山随意应变,现在考虑的再多也没用处。你呢,真不打算再采一柄剑了?”陈无双偏头问道,墨莉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被风吹皱的水面上,“我···我是很喜欢那柄胭脂剑的。” 一句话,陈无双就明白了她心意所在。 喜欢胭脂剑,自然也会喜欢送她胭脂剑的少年啊。 7017k 第一六二章 林霜凝会摆阵 正月初七,越秀剑阁中眼见得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许悠在幽静的云水小筑里呆不住,跟几个裴锦绣门下的弟子混熟了以后,天天带着沈辞云到处走动,拜访其他门派前来准备采剑的年轻修士,让孤舟岛的青衫少年有苦难言。 邋遢老头这两天倒是一反常态地安稳,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古灵精怪的林霜凝修为在师兄弟几人中是排不上号,学起卦师那些稀奇手段来却极有天分,常半仙深感老怀大慰,趁热打铁拉着新收的弟子一天到晚在水潭边的阵眼法阵里苦口婆心,只是哀叹许悠带回来的酒总是不够喝,自己没落着尝几口,九成都进了林家女娃的肚子里。 这天一大早,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就敲开了沈辞云的房门,说是想让他陪着去练剑,苦于找不到合适借口摆脱长袖善舞许师兄的他正中下怀,穿衣服洗漱一气呵成,速度之快就算让驻守雍州城墙上纪律严明的边军看见,都得心服口服、叹为观止。 二人跟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常半仙所设的障眼法外面,轻声叫了几声老常,沈辞云就见稚气未脱的林霜凝,从原本不存在的一片茂密竹林中现出身来,笑嘻嘻道:“无双哥哥,我师父说你还欠他一样东西没还,现在要想见他,得先拿五···五十坛好酒来换。” 陈无双哑然失笑,这酒量奇大的小姑娘不大会骗人,想来邋遢老头是嘱咐她说拿五坛好酒来换,话到她嘴里打了个转再说出来,就暴涨了十倍,颇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意思,“霜凝啊,我不是要找老常,是跟你辞云师兄不放心,怕那老头误人子弟,想来看看你这些天究竟学了什么本事。” 林霜凝琼鼻一皱,狐疑地看了眼听得愕然的沈辞云,娇声道:“我才不信,辞云师兄天天跟墨师姐在一块都不动心,哪会突然关心起我来?”陈无双尴尬地摸着鼻子咳嗽一声,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懂得情情爱爱的事情,道:“想喝酒好说,你露一手给我们瞧瞧,若是真有长进,等会我去找裴师叔要几坛子好酒来。看在司天监的面子上,拿回来的定是越秀剑阁最好的酒,比你师父葫芦里的烧刀子可强得多。” 少女顿时大喜,“当真?” 许下承诺的白衣少年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咱们是当着你几位师兄师姐面结义的兄妹,我拿你当亲妹妹看,怎么可能骗你?唉,说起来咱俩也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啊,拜的师父尽是些不靠谱的,连口酒都不管够,成何体统?” 林霜凝听他这么说就放下心来,像模像样地伸手迅速掐算几下,笑道:“无双哥哥是有事要跟我辞云师兄谈,来找我师父帮忙布一座障眼法阵,是也不是?”陈无双登时面色一变,这才短短两三天功夫,小姑娘就有了这般料事如神的手段,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也不知是十一品卦师真是深藏不露,还是她天资恐怖到触类旁通的骇人水准。 少女心思玲珑,看陈无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根据卦象所推断的完全无误,双手抱在胸前扬眉道:“刚才露的这一手算是送的,障眼法阵不用找我师父,霜凝就会。不过···”陈无双立即会意,主动出声道:“放心,当哥哥的说到做到,五十坛不太好办,十坛八坛的裴师叔不会在乎。” 林霜凝满意地点点头,道:“无双哥哥,咱们话可说在前面,我这阵法最多只能维持两刻钟时间,你们得长话短说才不会被人发现。再者,障眼法隔绝不了声音,要想私下商量事情,还得自己用灵识隔绝旁人探查才行。” 沈辞云奇怪地看了眼陈无双,不是说好了是来陪着练剑吗,怎么还得又是障眼法又是灵识隔绝声音的,云水小筑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明说,偏偏搞得这般谨慎?陈无双顾不上先跟他多做解释,百花山庄还有个五境修士尚在人间的事情,眼下确实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只跟林霜凝道:“你只需布下阵法即可,别的我自然有计较。” 林霜凝一直紧张地等着陈无双出声,生怕他嫌自己学艺不精而放弃,那可就盼不到酒喝了,听他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忙从袖中摸出常半仙所赠的六枚承天通宝,四处打量找了个合适的所在,连声催促着两个少年快些过去站好,而后扬手扔出铜钱,顷刻间空无一物的地方凭空多出来大片在风中摇曳的芦苇,嘀咕道:“不就是商量着要去孤舟岛提亲的事情嘛,神神秘秘的,还不如直接托我去跟墨师叔说,不比辞云师兄有面子?” 阵法中的两个三境少年都听见了林霜凝的声音,沈辞云恍然大悟,笑道:“小师妹是掌门师伯的爱女,她出面去找墨师姐的长辈,比我更有分量一些。”陈无双干笑两声,挥手散出神识将方圆数丈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八品修为的陆不器在外面都听不见一丝动静,“别听她瞎说,我找你是有别的事要说,不是有意瞒着旁人,而是···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白衣少年慢悠悠席地而坐,沈辞云忍着心中疑惑坐在他对面,没等开口问,陈无双就说:“百花山庄还有位前辈活着,并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当时我没办法先来问你,只好擅自做主把你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现在,他想见你一面。” 沈辞云先是一惊,怔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你见着了紫嫣姑姑?她在越秀剑阁?”当年黑铁山崖覆灭百花山庄之前,花家万紫千红四人中的花紫嫣就早拜在南海段百草门下,那位传说里医术通神的乖张修士行踪漂泊不定,常年在南海外的一座岛上,来大周境内的次数比苏慕仙还少,跟随他侍奉左右的花紫嫣的的确确还活着。 陈无双摇摇头,道:“不是她,那人是她的叔父,五境修士花扶疏。”沈辞云腾一下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没见过花扶疏,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相信陈无双不可能那这种事情骗他。听见那位前辈竟然是五境修士,心中百感交集,浮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怨气,明明有这么高的修为,怎么对百花山庄当年的事置若罔闻? 若是十年前有他在场,兴许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般样子。 “辞云吶,你听我说。”陈无双不难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二十五年前,花扶疏前辈跟任平生打过一个赌,以十天为期,比谁在南疆斩杀的凶兽更多,输了人要立下重誓留在十万大山里修行,除非凶兽尽出剑山,否则不可越出半步。赢了的人,是靖南公。” 沈辞云木然听着他说话,眉头慢慢皱起来,“二十五年没出南疆半步?”陈无双重重点了一下头,道:“他是在南疆修成的五境,那天我接引灵气时引来了三个堪比九品修士的强大凶兽,若不是花前辈及时出手相救,哪还有命回来?他的确是不知道百花山庄已然覆灭的事情,也的确二十五年来没出过南疆半步。” 白衣少年顿了一顿,继续道:“我把所知的情形都告诉了他,或许是因为你是当年亲眼目睹过那一幕后,唯一还活着的人吧,所以花前辈才想见你一面,详细问问经过。你若是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毕竟···” 沈辞云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后面的话,道:“我去。南疆危机重重,你不必陪着我以身涉险,把如何找他告诉我就行。”陈无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花前辈遵守赌约誓言,是出不了南疆,但想见他也不用非得进去,这个不存在任何危险,我一定得跟你一起去。再者,剑山阵法即将溃败你是知道的,短则一年、长则三年,花前辈总有重获自由的时候,等他出来,对我们而言是一大助力。” 沈辞云默然点头,陈无双收回神识,感受着正在渐渐变淡的障眼法阵气息,苦笑道:“霜凝这丫头别的没学会,倒把老常吹牛皮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你瞧瞧这阵法,还说能维持两刻钟时间,这才半柱香就眼看着要消散了。你正好趁这点功夫冷静一下,等阵法一散,咱们就动身。” 7017k 第一六三章 旧事重提凄风苦雨 潜龙腾渊的那天,陈无双是从剑山主峰以东三百里处进的南疆,再往东三百余里,就是他跟花扶疏约定好下次见面的地方。原本沈辞云瞧着他刚学会御剑不久,还想着刻意放慢些速度以免他跟不上,没想到踩着上弦月一马当先的白衣少年大大出乎了意料,毫不顾忌真气消耗般在前面风驰电掣,压根不比自己全力施为慢,甚至脸上表情看起来很是轻松,竟像是仍有余力。 陈无双体内的真气从丹田中顺着经脉周而复始地运转,此时不怕被旁人看见惊讶,索性一再试探抱朴诀功法的极限,最快的时候一息之内能完成五个多周天,全力御剑冲刺消耗的真气虽多,但循环的速度快就代表真气恢复的速度也快,粗略估算起来,保持这种状态三五个时辰不成问题。 饶是这样,天底下唯二能在踏足五境九品境界之前引发天地呼应的少年,也足足飞了数个时辰,直到正午,才赶到先前花扶疏转身离去的地方落下身形来,沈辞云亲自尝试着越过最外面那层无形无色的阵法屏障,这才明白陈无双所说的不用进南疆也能跟那位百花山庄的前辈见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衣少年见附近四周都没有花扶疏的影子,神识又被阵法屏障所阻隔着透不过去,只好扬声大喊了几句,没等多久,微皱着眉不怒自威的五境修士就缓缓从远处背负着双手走来。沈辞云讶然看着他只是淡然迈出一步,脚下却越过数十丈距离,轻飘飘缩地成寸般来到近前打量着自己,忙收起沉香剑拱手行礼道:“晚辈孤舟岛沈辞云,见过花前辈。” 花扶疏没有出声,细细端详了他一阵,这跟陈无双差不多大岁数的青衫少年,一双狭长的凤目像极了当年那个一身月白长衫、温润如玉的沈廷越,“不必多礼,论辈分你二人都得叫老夫一声叔公,我初次见你爹爹时,他不过也是你如今这般年纪,一晃二十五年,光阴如箭呐。” 沈辞云双唇轻颤,红着眼圈抬起头来,声音轻颤着重新见礼道:“辞云···拜见叔公。”说罢就要跪下磕头,他爹爹跟花千川情同手足,叫花扶疏一声叔公的确是应有之意,可双膝没等落地,就被一股深厚而柔和的真气托住,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花扶疏也稍有动容,叹道:“老夫听无双说,廷越之死是受了我花家连累,说来老夫有愧于你,受不得你这一拜。好孩子,挺直了腰板说话,以后这世上,除了你孤舟岛的师门长辈和昆仑苏慕仙之外,对谁都不需要卑躬屈膝。” 青衫少年凄然点头,一时之间竟感觉千言万语都堵在咽喉里吐不出来,先前听说百花山庄有五境高人尚在人间的一股怨气瞬间消失得了无痕迹,陈无双上前半步,用肩头轻轻撞了他一下,道:“十年前的事情,你再跟前辈好好说说。” 他没有跟沈辞云一样开口叫叔公,因为不同门派修士之间的辈分其实说起来挺乱套,花千川按理说是跟陈伯庸一辈的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物,可他师父苏慕仙却跟镇国公和空相国师平辈相交,这么一来,他随着沈辞云跟花扶疏叫一声叔公说得过去,但依着陈家跟昆仑山当代剑仙的交情,称呼一句师伯也不是没有道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如干脆以前辈相称。 沈辞云好半天才平复下情绪来,像是孤苦无依的孩子突然见到自家亲近长辈一样,心里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痛楚猛然爆发出来,道:“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没见过娘亲,一直跟爹爹在中州附近的小村子里相依为命,那时候只以为他就是个乡野郎中,平日里帮街坊四邻看病开药。十年前···现在应该说是十一年前的夏天,二伯他带着一身重伤趁夜里暴雨找上门来,他跟我爹爹具体谈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是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就被他抱着一路御剑往南而逃。” 花扶疏当然知道这少年口中的二伯,就是他的亲侄儿、苏慕仙的二弟子花千川,听他说当时花千川带着一身重伤,苦囚于南疆二十五年的五境修士没来由心里一痛,点头示意沈辞云继续往下说。 “好不容易到了百花山庄,爹爹却比我跟二伯还早到了一天,也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势,他是替二伯挡住追兵拖延时间,又势单力薄敌不过那些黑铁山崖的蒙面人。那时候我不懂事,根本没意识到危险会来得这般快,还跟庄主万山大伯家的孩子嬉笑玩闹,可好景不长,三四天后黑铁山崖的人就带着一条足以抗衡五境高人的凶兽玄蟒找上门来,同时还有驻仙山的程云鹤带着一众弟子来质问二伯。” “二伯当时不仅伤势未愈,而且还中了天一净水的毒,就算加上我爹爹跟花家满门,也不是那些蒙面人的对手,他明明身上有一枚离恨仙丹,吃了就能恢复解毒疗伤的···” 花扶疏跟陈无双二人同时面色大变,离恨仙丹! 当日在浣花溪旁的茅屋外,常半仙曾跟陈仲平说起过这两样本不该是人间所有的东西,一者是天一净水,另一个正是传说上界仙人炼之于三十三天外的离恨仙丹。陈无双没想到这四个字竟然会从沈辞云嘴里说出来,而花扶疏瞬间就想到了其中缘由,问道:“怀璧其罪,黑铁山崖的人追杀千川,是不是就为了这颗丹药?” 沈辞云神色黯然地点头称是,道:“叔公应该知道苏昆仑还有个大弟子宁退之,他失踪多年以来,二伯始终没有放弃过查探他的下落,偶然在凉州从几个蒙面人手中救下来一个重伤垂死的老者,那人临死前把一枚离恨仙丹托付给他,嘱咐一定要转交给宁退之。而后不久,二伯就察觉到自己中了毒,所以才迷失了心智,在中州、凉州交界处悍然出手,杀了下山游历的七名驻仙山弟子,好巧不巧被白马禅寺几个高僧得知,这才引得程云鹤率人来云州要个说法。” 陈无双震惊过后,迅速把之前所知的一切线索联系起来,道:“辞云,我记得师父说过,你娘亲也是死于天一净水。”这事眼看就接近要水落石出了,假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设常半仙先前的判断分析没错,那么先后暗中给沈辞云的娘亲和花千川,下了这种连太医令楚鹤卿都无法可解奇毒的,理应就是神秘莫测的黑铁山崖。 花千川救下的老人,说让他把离恨仙丹转交给无缘无故失踪多年的宁退之,那么显然老人是知道宁退之还活着,而且很有可能也中了天一净水的毒,急需要那枚离恨仙丹救命,黑铁山崖的人追杀花千川、抢夺丹药的事就完全可以说得通了。 花扶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这是陈仲平亲口所说?”陈无双干净利落地回应道:“是。我师父说,当年廷越前辈曾带着辞云的娘亲四处求医,他在太医令楚鹤卿家中见过一次,这个消息不会有假。” 花扶疏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辞云,你接着说。”沈辞云神情悲痛,声音里已经有了几丝哭腔,“来百花山庄的蒙面人一共有十一个,如今我已经能确定其中豢养凶兽玄蟒的,就是无双曾见过几次的独臂修士顾知恒,其余的不知道具体身份,只知道,里面有两三个人修为高于二伯。” 陈无双又是一惊,他虽早就听沈辞云说过百花山庄覆灭的经过,但真没想到黑铁山崖的实力远远超出了想象,跟他有过接触的黑衣老妇和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都是四境修为,独臂修士的境界不好判断,可能在陈仲平的青冥剑气下全身而退,说是五境九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十年之前的花千川是四境八品修为,放眼天下都能称得上是少见的高手剑修,比他的修为还高,也就是说那时候黑铁山崖,至少就有了能同时派出两三个五境高人的实力,兴许这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实力已经胜过了传承一千三百余年的司天监。 “二伯当着黑铁山崖跟驻仙山所有人的面,将装离恨仙丹的空盒子拍了个粉碎,双方随后就动起手来,他拼着同归于尽,强行摄取山谷中一方水土气运晋升五境,我爹爹跟花家满门也都决然出手,可···” “万山庄主家的儿子见势不好,本想拉着我去后院厨房底下的酒窖藏身,却被二伯提前安排好的弟子拦下来,那个叫花清渊的师兄带着我趁乱悄然从庄子后面的暗门中逃了出去,头也不敢回地贴着地面飞出去上百里远近,才找到早就等在那里的我师父,而后就见山谷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清渊师兄不听劝阻非要回去,想来也···” 听沈辞云断断续续说完,信守承诺栖身十万大山二十五年之久的五境修士,终于还是落下泪来,轻声道:“清渊···是我家旁支血脉的子嗣,老夫走的时候他才七八岁,资质极好,本是将来成就不次于千川的好苗子。不肯偷生苟活,是我花家的好男儿!” 陈无双感同身受,伸手搭着沈辞云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花扶疏背过身去不愿让后辈少年看见它老泪纵横的模样,良久才道:“你刚才说,千川拍碎的是个空盒子?那离恨仙丹在哪里?” (本章完) 7017k 第一六四章 离恨仙丹的下落 花扶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阵法屏障面对两个少年,却好似是隔着二十五个春秋轮回里,不知遥遥北望过多少次的十四州疆域,如同被一条潜伏在十万大山深处的阴冷毒物一口咬中,钻心的疼痛顺着身体内流动的血液直攻心头,修为再高,也抵挡不住沈辞云字字句句草蛇灰线的悲愤。 青衫少年的眼神变得死寂沉沉,抬起左手亮出那枚泛着乌黑微光的储物戒指,道:“叔公,您老可还认识这个?”花扶疏只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良久才出声道:“这枚戒指,是千川拜苏慕仙为师时,宁退之送给他的储物法宝。他···送给了你?” 沈辞云点头苦笑一声,道:“若不是出了这些事,爹爹本意是不愿教我修行的,他想让我去学医术、学药理,做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二伯抱着我往百花山庄赶路的时候,答应说以后等我有机会进了二境,就把这枚戒指送给我,可他或许早就存了必死之志,交代清渊师兄把它给我。” 陈无双神色微微有了变化,不难猜到花千川的用意,将戒指留给沈辞云,也就是将继续寻找下落不明宁退之的事情托付给了他,那颗让黑铁山崖不惜覆灭整座百花山庄的离恨仙丹,也一定就在里面放着。白衣少年谨慎地瞬间放出神识探查方圆数里范围,一旦这个消息走漏出去,那么沈辞云就重蹈花千川的覆辙,被那群修为诡异的蒙面修士追杀。 沈辞云感知到陈无双的动作,微微摇头,道:“清渊师兄想来不清楚二伯这一手安排,并没有多嘱咐我,后来我跟着师父去了孤舟岛,有了真气能运用储物法宝的时候,也不知道里面黑乎乎的丹药就是离恨仙丹,阴差阳错吃了下去···二伯留给我的念想,现如今就只剩了这枚戒指。” 陈无双惊讶地一挑眉,恍然大悟,难怪师父陈仲平说六品境界的辞云,论真气之雄浑厚重不逊色于寻常四境修士,也难怪当日在龙王庙前遇上南疆玄蟒时,墨莉都中了那凶兽的先天丹毒,而正面与之对抗的青衫少年却安然无恙。常半仙说服下离恨仙丹百毒不侵,果然不假。 花扶疏之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想要那颗丹药,而是跟陈无双一样,担心沈辞云落得一个怀璧其罪、被黑铁山崖追杀的下场,听他说完这些才长长舒了口气,道:“不必可惜也不必愧疚,天意如此,是千川欠你们沈家的。” 而后缓缓转回身来,眼中没了泪水,脸上却还带着两道泪痕,“能从南疆带出去一条凶兽,能轻而易举灭了我花家上下百口性命,黑铁山崖好手段!你们二人眼下都只有三境修为,还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沉住气再等等。等老夫能出去···”说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无尽大山,“等它们能出去。老夫栖身于此二十五年,并非虚度光阴。他们既然能豢养凶兽,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沈辞云情绪低落到无以复加,陈无双却敏锐地从这五境修士话语里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他在南疆这些年,也像苏慕仙一样豢养了一头实力强横的凶兽? 花扶疏显然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浑身气势陡然一振,五境高人的风采展露无遗,道:“从今日起,你们什么都不要再多想,不可贸然行事以卵击石。大变将起,远在东海的孤舟岛倒比司天监更安全,采剑结束后,无双不妨跟着辞云去岛上住些日子,陈家没了你也不差什么。” 陈无双还没等开口,又听他道:“本来见了你们两人,老夫都该准备些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无双的已经给了他,辞云啊,且等凶兽尽出剑山的那一天,叔公再给你补上。此地毕竟是在任平生眼皮子底下,不可久留,这就回去吧,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今日见面的事情。” 沈辞云明显露出不舍之色,不自觉朝前连迈了两步,几乎就要穿过那层阵法屏障,“叔公,您已经在南疆呆了二十五年···”花扶疏摆摆手打断他,转身缓缓离开,“生而为人,岂可言之无信?输了就得认,否则有何面目自称堂堂男儿,立于天地之间?” 三步。 青衫少年眼睁睁看着满头白发的老者只迈出三步,第一步飘然数十丈,第二步背影就远去百余丈距离,第三步后只闻其声,再不见其人。 二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叹气声此起彼伏。终究还是陈无双先开了口,道:“辞云,咱们也走吧。”青衫少年微微点头,却没有立即御剑腾空,而是提着手里沉重的古铜色长剑,一步三回头地缓缓抬腿朝西走去。 陈无双两手背在身后横拿着上弦月,直走出去三四里路,见沈辞云始终沉默不语,忽然道:“在白马禅寺我说要帮你找一柄好剑,本来是想等到了剑山再做计较,可现在心里却有了个想法。”青衫少年停住脚步狠狠甩了甩头,试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意,问道:“你说的,是裴师叔想让你去拿的那柄青霄剑?” 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从来都很是向往五境高人风范,学着花扶疏卖了个关子,道:“不必多问,到时候自有分晓。” 沈辞云愣了一愣,还是点头说了声好,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停顿之后长长吐出来,似乎这样就能把十余年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全部散尽,道:“在村子里不知道世上还有修士,在岛上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情,无双,叔公说的都是金玉良言,眼下大周已然岌岌可危,司天监首当其冲必然不能独善其身,不如采剑后你随我去孤舟岛吧。” 陈无双苦笑着摇头,道:“出京之前师伯就说过,司天监的这副担子,我躲是决计躲不过去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就是命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老常已经收了霜凝妹子为徒,到时候你带着他一起走,权当给漂泊一生的老头找个安身立命的养老去处,我欠他的不是人情,而是人命啊。” 面对情况不明的雍州北境跟阵法溃败已成定数的南疆,再加上黑铁山崖,纵然陈无双再有雄心壮志,也不免逐渐生出不堪重负的感觉来,自己这条命是陈仲平救回司天监的,就还给陈家便是,至于欠下常半仙的,能不能还清则半点不由人了。 这也是他明知道孤舟岛黑裙少女动了心,却迟迟不敢挑明了去回应的原因,深陷动荡之乱局前途未卜,何必再把墨莉牵扯进来呕心血?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谷雨他都不想连累,跟随他一路艰难行走七千里的侍女是个苦命的孤儿,陈无双暗自盘算过,回了京就亲自去找陈伯庸,求他还谷雨个自由之身,想去雍州找薛山还是想跟沈辞云一起去孤舟岛,陈家谁都别再阻拦了。 “前两天我陪着许师兄去拜访各派前来采剑的修士,听说越秀剑阁光是新收的三境弟子就有数百人,驻仙山来了不到二十个,我们孤舟岛九个,即便青州太玄剑宗、苍山剑派那些人都暂且忽略不计,你想拿到那柄却邪剑也不容易。还有,听说这回来的不光是剑修。” 陈无双一挑眉,好奇道:“不光是剑修?这么说,白马禅寺的和尚也有人来采剑?”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事情,白马禅寺里的僧人不是没有用剑的,不过出家人自称慈悲为怀,偶尔有一两个喜欢剑的和尚都只是习练几套简易剑法,不会把这种杀伐用的兵刃祭炼成本命法宝。 沈辞云点点头,道:“听越秀剑阁的一位师姐说,空法神僧带着数名年轻修士正在路上,说是出家人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金刚手段,是要来采剑的。而且,销声匿迹上千年的江州鹰潭山,也派了人来,三个修士已经到了剑阁,就住在云州小筑不远处,我见过一次。” 白衣少年顿时眉头紧皱,道家自古就有不少人修剑,但看家的本事不是御剑术,而是玄妙深奥的术法,常半仙曾提到过的,说起来卦师跟道家就有极深的渊源,看来大周江山确实到了病入膏肓、危在旦夕的地步,鹰潭山动了心思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陈无双刚想说让沈辞云带他去见见那三个少见的道家弟子,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念头,该来的总是要来,谁也阻止不了,鹰潭山苟延残喘这么些年,现在出山定是有所倚仗,想来压根不会卖他越秀县子爵位的面子。深究起来,司天监跟鹰潭山还是敌对关系,去了不光问不出什么来,保不齐还会横生枝节。 “也不知道我那不靠谱的师父,哪天才会到越秀。走吧,还得回去找裴师叔要几坛子好酒给霜凝送去。”白衣少年惆怅地叹了口气,御剑冲霄奔西而去,沈辞云又回头看了一眼,随之跟上。 (本章完) 7017k 第一六五章 两封被拆过的信 言出必行的白衣少年满载而归,带着从裴锦绣那里要来的十多坛好酒,回到云水小筑外面的水潭边,交给早就望眼欲穿的林霜凝,少女这才算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个哥哥来,高兴地合不拢嘴,却把大部分都藏进了自己的储物法宝中,只抱着两坛兴冲冲去找常半仙,说是要孝敬她师父去。 因公子爷失踪了一整天而担心的侍女一直跟墨莉等在门外,见两个少年平安回来且面色如常,松了口气并未多问他们到底是去了哪里,只轻声道:“公子,午后时分京里府上有信传来,但两封信都有被拆开的痕迹,我怀疑···” 陈无双微一皱眉,陈叔愚饲养的信鸽都是天生异种,按理说不会被寻常修士察觉,可毕竟这里是越秀剑阁,高境界的修士如过江之鲫一般,而且数得上名号的门派都有人在,人多眼杂难免会被有心人发现,一时之间倒不好确定拆开信偷看的会是谁,当然,嫌疑最大的还是任平生。 “信上写的事情要不要紧?”现在追究是谁半路截下信鸽已经没了多大意义,三师叔想传递的消息泄露出去覆水难收,只能寄希望上面写的不是太过关键隐秘的事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谷雨沉吟着摇摇头,道:“两封信都不是三爷亲笔,一封是张正言写来的,另一封却是玉龙卫的副统领所拟,都算不上绝密。” 陈无双神情一松,点头道:“那就好,先说说那穷酸书生写的什么。”玉龙卫的副统领他并不认识,可也能猜到信上所写的应该是已经派人去了百花山庄接管重建的事情,少年倒对张正言的信很好奇,年轻书生用一本《春秋》换了入司天监的资格,可惜那本圣贤书终究还是没能把跗骨之毒祛除干净,想到那天如受酷刑一般的经历,就恨得牙根痒痒。 谷雨对沈辞云跟墨莉的信任程度不次于自家主子,当即道:“两封信我都按以前的规矩,看完就烧掉了。张正言信上说,他在镇国公府上过得不错,还曾跟当朝首辅大人见过两回面,杨公劝他入朝为官,他拒绝了,如今正跟着三爷在祠堂里帮忙。” 陈无双嘿然笑骂道:“王八蛋倒是舒心,这是跟公子爷表忠心来了,连杨公的提携都没动心,看来是铁了心要在咱家混吃等死。我挨了碧心数十刀刮骨之痛,不能便宜了他,你待会回一封信,就说···就说那本《春秋》最多只能抵一年的饭钱,想留在司天监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他娘的,咱们家大业大也不能养个闲人。” 墨莉莞尔一笑,她没见过河阳城的年轻书生,但从陈无双的反应来看,那张正言想来是让自命不凡的少年吃过哑巴亏。陈无双还不解恨,又道:“回信的时候别好声好 (本章未完,请翻页) 气的,语气得霸道一些,让他知道我很生气,恨不得把越秀剑阁碧心姑娘请回去,就用那柳叶刀把他浑身骨头都细细打磨一遍才好。墨莉啊,你可得记住,读书人满肚花花肠子,使起坏来比那黑衣老妇不差多少。” 谷雨笑着答应一声,“就照公子的意思办。另一封玉龙卫副统领写来的信很谦恭,说一接到咱们上次的回信,就立刻精心挑选了八个行事稳妥、为人机警的修士派往云州,还瞒着三爷从京都四处采购了一大批家具、瓷器之类,一定把公子的别院弄得跟府上差不多,正亲自押送这些东西往云州来呢。” 陈无双满意地嗯了声,笑道:“瞧瞧,这才是会办事的。回头跟三师叔打个招呼,问问这副统领叫什么名字,以后咱们出门把他也带上。”要说玉龙卫的副统领能瞒着陈叔愚做这些,少年跟侍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无非是借机拍拍这位下一任观星楼主的马屁,这种态度甚是让人欣慰。 两封信上只写了这些无关轻重的内容,被人看去倒是无妨,可还是得弄清楚暗中出手拦下信鸽捷足先登的到底是谁才好,否则这种事要是再有下次,陈叔愚跟一万玉龙卫苦心经营多年并且向来引以为傲的情报网就再无隐秘性可言了,整个司天监的谋划都有可能被暴露在明面上,对陈伯庸跟陈无双都会产生不可预知的恶性影响。 “谷雨,你刚刚想说怀疑谁?”陈无双踱了几步,神识察觉到墨莉手里拿着的那截翠竹,脸上就有了浅浅笑意,却想到陈仲平果然最不靠谱,真要拿着这么一根竹子去孤舟岛提亲,对珍藏无数的司天监来说,就太过寒酸丢脸了一些,除非把楚鹤卿那柄蜻蜓夺了来,才勉强够分量。 谷雨犹豫了片刻,道:“三爷所饲养的这些信鸽都是有灵之物,按理说不会被气息陌生的人捕获才对,现在这里其他门派来的人大多都是三境修为,不该有这等本事,能拦下信鸽且不伤它分毫,少说也得有四境修为。所以我怀疑,八成是越秀剑阁的人,公子,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裴长老?” 陈无双摇摇头思索了一阵,道:“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司天监的信被旁人窥探,说出去不是脸上有光的事。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看就看了吧,咱们这些天行事小心一些,尽量不出云水小筑也就是了。”说着迈步走进院门,竟是不打算再追究了。 其实少年深思熟虑做出这般决定,是有两层意思。首先,那偷看信件的人藏在暗处,越是想找出来就会把池水搅得越浑,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既然有心想要探查司天监消息,陈无双装着不知道此事,那人或许就还会有别的举动,做的事情多了难免会漏出蛛丝马迹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而且,如果真是越秀剑阁中某个四境甚至五境修士动的手,在这个剑山即将开启的时候陈无双也不愿再多生事端,从任平生始终没露面来看,靖南公对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态度不言而明,万一惹恼了他借机发挥,私下里使手段不让他进剑山去采剑,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其次,陈无双隐约感觉那位玉龙卫副统领话里有话,说瞒着三师叔在京里采买东西,倒像是反过来暗示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陈叔愚,那么这两封信就极有可能是司天监有意为之,明知道越秀剑阁有能拦下信鸽的手段,从而借此试探任平生对百花山庄重建的态度。 再往深处想,兴许还有替张正言扬名的意思。这就有趣起来了,算算时间那穷酸书生到京都镇国公府上的日子最多不过三个月,不仅被朝堂穿紫的文官之首所看重,还让陈叔愚亲自布局出手替他铺路,其中的深意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透彻的。 难道他那些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想法,说动了身负监察修士行止之责的观星楼主?要是放在太祖李向威加四海的时候,这事做起来自然对大周皇室有百利而无一害,否则也不会设立司天监这样不算是个正经衙门的机构。可如今李家江山外忧内患,重病垂死再下虎狼之药,无异于提前给大周敲响了丧钟,怎么想陈叔愚都该先压那穷酸书生两三年锐气再说。 懒懒坐在院子里躺椅上的许悠,见陈无双几人走进来,幽怨道:“你们有好玩的事,怎么不叫上我?几个师弟师妹个个躲在厢房里修炼,我这一天差点没闷死,从越秀剑阁膳房里偷来两个西瓜都吃不下去。” 沈辞云苦笑一声,道:“许师兄啊,这可不是在咱们岛上,你去人家膳房里偷西瓜,要是被发现了,孤舟岛的脸面当着天下修士,可就丢尽了。”许悠站起身来,无所谓地摆摆手道:“你小子看不起谁呢?我在岛上可没少给你跟霜凝偷点心吃,要不是那小胖子捕风捉影诬陷我,哪回失手让人发现过?” 墨莉忍俊不禁,道:“还真是,我爹爹都说过许师兄这门手艺炉火纯青,李师叔麾下的赏罚堂弟子多次想抓他个人赃并获都没得手,偏偏膳房里的精致点心经常不翼而飞。”许悠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墨师妹你就瞧好吧,等霜凝的障眼法练得再高明些,我俩珠联璧合搬空了孤舟岛,李师叔都只能望而兴叹。” 陈无双听得好笑,刚想虚心请教请教这门神出鬼没妙手空空的功法,就听见院子外面有人出声说话,“江州鹰潭山弟子孙澄音,听闻司天监无双公子居于此处,特来拜会。若有冒昧之处,还请海涵。” (本章完) 7017k 第一六六章 孙澄音要谈买卖 月光如水,院子里的白衣少年呆若木鸡。 虽然已经从沈辞云嘴里得知了鹰潭山的三个弟子就住在云水小筑附近,但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先找上门来要见面,而且更离奇的是,陈无双的神识早已到了收发由心的地步,即便不刻意放出去探查四周气息,也不该对隔着院门说话的几人毫无察觉,可事实上要不是那孙澄音出声说话,他真不知道人家到了门外。 “上门是客,司天监没有不待见的道理,谷雨去把他们请进来,不可失了礼数。墨莉,烦你走一趟,去把老常叫回来。”陈无双低声吩咐了两句,在他看来,邋里邋遢的老头对道家祖庭鹰潭山的了解远胜于自己,有他在或者能把这几个人的来意看得更透彻些。 谷雨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墨莉没等抬步就被许悠伸手拦住,正色道:“师妹在这里陪着无双,我去找常老先生。”他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思极是敏锐,鹰潭山孙澄音已经见过一次,对这人很是看不透,眼下趁夜来找陈无双不知用意如何,有深得少年信任的墨莉跟沈辞云在旁就够了,涉及司天监的事情他不肯多听。 陈无双登时明白了许悠的想法,还是笑着道谢,“那就劳烦许师兄了,等你回来,咱们找机会好好聊一聊那妙手空空的门道。”许悠轻笑一声洒然走出门,自朝着常半仙障眼法所在的地方而去,谷雨已经领着三个身穿素净道袍的修士走进来,当先一人相貌生得很是英俊,眉目间透着一股难以隐藏的英气勃勃,先是讶然看了眼黑裙少女,才拱手朝白衣少年道:“想必这位就是无双公子?” 不管怎么说,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在鹰潭山修士面前都不能自降身份,陈无双含笑微微点头,吊儿郎当地回了个礼,第一句话却没有回应他,而是道:“谷雨,去泡壶茶来。”而后才伸手一指院子里的几张躺椅,“你我都是客人,请恕在下招待不周,且请坐下说话。” 说罢自顾自拉着沈辞云各自坐下,墨莉挨着他亭亭玉立,打量了面前三个修士一眼,暗道鹰潭山果然是式微了,别家门派来的三境修士都是十六七岁大,任谁都能看出来无不是天赋异禀、资质超群之辈,而孙澄音这几个人的年纪都跟许悠差不多大,但许悠是为了来采剑才故意强行将境界压制着不晋升,如此一来,鹰潭山跟孤舟岛的年轻一代几乎可以说是高下立见。 孙澄音是江州都督孙明哲的长孙,又是景祯皇帝最宠爱妃子的娘家侄儿,以他的家世身份若想娶亲成家,满江洲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能挑得眼花了。可自幼就被送上了鹰潭山,所见的都是清静无为的道士,像墨莉这般容貌气质都卓尔不群的姑娘倒真是从没见过,第一眼就极为惊艳,不免多看了几眼,尤其是她手里拿着的一截三尺长的竹子,翠绿欲滴。 墨莉感觉到这陌生修士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接过谷雨端来的茶壶先给陈无双倒了一碗递过去,而后往矮桌上一放,明显是让他们想喝就得自己动手,姑娘不伺候。陈无双对此毫无意见,只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道:“孙兄来得不巧,我从京里带出来的好茶青山雪顶,这些日子都喝完了,便只好借花献佛,拿陆师叔的茶叶泡一壶待客。” 孙澄音所穿的道袍跟其他二人不太一样,身后两个面带愠色的修士都是背后绣着一副阴阳八卦图,而他的只在衣襟、袖口滚着金线云纹,不知道是何含义。三人都心知肚明,陈无双本来没必要解释茶叶的事,说自己带来的好茶都喝完了,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双方都在越秀剑阁的话,司天监的弟子根本就没必要搭理他们。 最气人的是,借花献佛这个词若是用在旁处当然恰当,但当着道家修士的面提起佛祖来,就多多少少有些不敬了,因此除了涵养不错、城府颇深的孙澄音面色如常地坐下来伸手倒了杯茶水,身后站着的两人都脸色不太好看,让先前见过一回面的沈辞云都觉得挺尴尬。 孙澄音似乎不以为意,还端着茶碗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茶是越秀剑阁的,泡茶的人却是司天监谷雨姑娘,就当是青山雪顶喝,滋味也不差多少。”陈无双神识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已然到了门外,就索性没有出声,果然就听见邋遢老头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夫这里还有越秀剑阁的好酒一坛,不如一并借花献佛了吧。” 常半仙胸前抱着个酒坛子大大咧咧走进来,不由分说就在陈无双身边拖了把躺椅坐下,瞥了一眼桌上,而后径自伸手把谷雨才泡好的茶水都泼了出去,拍开酒坛子倒进茶碗里,却没有一丝酒香气散发出来,“鹰潭山的高足,尝尝这酒如何?” 墨莉微皱着眉头看得清楚,常半仙酒坛子里倒出来的更像是清水,清澈透明且没有泡沫,不像是好酒。孙澄音诧异地打量了邋遢老头两眼,见陈无双对他这种稍显孟浪的举动毫不怪罪,一时间也摸不清其身份底细,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澄音谢过前辈。” 说着放下手里还没尝一口的茶水,端起常半仙刚刚倒满的茶碗来一饮而尽,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毛,伸手一指邋遢老头顺手放在桌上的酒坛,道:“入喉绵柔唇齿留香,果然是好酒。”陈无双轻咦一声,他早就发现了酒坛子里装的就是外面水潭里的清水,本想等着看孙澄音如何处置,没想到神识中只觉一股玄妙气息顺着孙澄音手指的方向注入酒坛之中,而后幽幽酒香立时就满院可嗅。 常半仙脸色陡然一变,不可置信般捧起酒坛楞了一下,又再倒出一碗仔细看了看,本该是盛满清水才对的碗里,竟是微微泛黄、散着浓郁酒香的液体,迟疑着递到唇边一尝,一股火烧般的辛辣感觉顺着咽喉直下胸中,醇厚的香气比陈无双从裴锦绣那里拿回来的酒还重。 再抬起头看向孙澄音的时候,邋遢老头就没了半点先前的轻视之心,沉声道:“老夫姓常,早年曾在江州跟鹰潭山掌教钟小庚有过一面之缘,你与他如何称呼?”孙澄音闻言立即站起身来,恭敬地朝常半仙躬身行礼,道:“晚辈眼拙,不知道是常前辈当面,鹰潭山掌教正是家师。” 常半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你姓孙,可是江州都督家的子嗣?”陈无双这才猛然意识到孙澄音的来历,江州都督是当今天子的丈人家,这年轻道士保不齐真是跟他以前有过节的孙明哲后人,自己当年还曾在镇国公府门外抢了他家一驾马车。 孙澄音神色愈发谦恭,头也更低了一些,“晚辈乃是孙家嫡系血脉长孙。”邋遢老头不着痕迹地瞥了陈无双一眼,点头道:“老夫跟你家没有交情,跟你师父也没有来往,不必以晚辈之礼相待。你来找这司天监的贼小子,应当不是讨碗茶水喝,有话就坐下说,我这里还有旁的事要忙,没功夫跟你磨磨唧唧。” 英俊不凡的年轻道士抬起头来,却没有再坐下,看向墨莉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司天监的弟子还是太医令楚前辈的传人?”黑裙少女撇过头去不看他,陈无双摇头道:“你这眼力可跟变戏法的手段不太相符,她既不是司天监的弟子也不是楚鹤卿的传人,你就当做是我镇国公府的人吧。” 墨莉顿时脸上腾起红晕来,心思像是一块孤舟岛膳房里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点心,又软又甜,一双秀气的眼睛只停在坐没坐相的白衣少年身上,好似秋风拂水波纹荡漾。孙澄音把黑裙少女的表情尽收眼底,暗道一声可惜,神色上却看不出一丝异样,言归正传道:“在下冒昧前来,是想跟无双公子谈一笔买卖。” 陈无双一听这话就想起张正言来,怎么这读书人跟道士都学着满身铜臭的商人,争着抢着要跟自己谈买卖?从出京以来,少年只在官卖上占了康乐侯许家不小的便宜,其余的两次买卖到目前都没见着分毫收益,那拿走了两枚凶兽蛋的吴北河说会在剑山中帮他一把,直到现在都没露面,而且以自己跟驻仙山势同水火的关系,那两枚价值连城的凶兽蛋算是打了水漂了。 至于那穷酸书生,陈无双赔得更是血本无归,所以他现在一听见有人要跟他做买卖,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是觉得,江州都督府加上鹰潭山,能比世袭镇国公爵位的司天监更富有?跟我做买卖,凭什么?” 孙澄音对他的态度不以为忤,轻飘飘笑道:“凭···却邪剑。” 7017k 第一六七章 不滚就留下吧 表面上陈无双端稳了司天监下任观星楼主的架子不动声色,对身穿云纹道袍的年轻道士想要跟他谈买卖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其实刚才那一幕让他深为震撼,孙澄音不显山不露水地现了一手匪夷所思的点石成金之术,将清水悄无声息化为美酒的玄妙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少年的认知,这跟真气修为甚至神识都没有半点关系,感应到的那股气息前所未见,也不像是古怪珠子里所蕴含的力量。 而且,自称术法一道独步当今天下的十一品卦师常半仙也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在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其中奥秘,倒是六品修为的谷雨丝毫不为所动,在侍女看来那不过是些花里胡哨的旁门左道,孙澄音就算有能耐把云州境内那条波澜壮阔的云澜江全部施法变成烈酒,也挡不住陈家二爷中仲平先生随手一剑,鹰潭山这些手艺去京都流香江上倒是能博得个满堂喝彩,光靠出手阔绰的达官贵人们打赏,也能混个家财万贯。 陈无双就曾在黄莺儿所在的那艘花船上,见过一对以古彩戏法混迹江湖的兄弟,引得皇子殿下都大声叫好的本事,无非是能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迅速把手里活生生的白兔变成一盘汁水四溢、甘甜可口的西瓜,这能瞒得过不务正业的年幼皇子,却逃不过白衣少年出众的灵识去,显而易见,孙澄音不知比他们高明了多少倍。 尽管邋遢老头上回就多少提到过几句,自从太祖开国就一蹶不振了千余年的道家祖庭,定然不甘心在大周王朝大厦将倾的时候默默无闻,可亲耳听到孙澄音说要凭却邪剑跟自己谈一笔买卖,陈无双还是心里一沉,手指轻轻敲着躺椅磨得光滑水亮的扶手,良久没有开口。 如果孙澄音的身份只是鹰潭山掌教钟小庚的亲传弟子,陈无双倒是隐约能猜得到他的居心,可他不单单是一个修士,说起来拐弯抹角跟司天监陈家还有着一层亲戚关系,他是六皇子李敬廷的姑舅表兄,而李敬廷所娶正妻又是当朝天子亲自下旨赐婚的陈叔愚独女,如此错综复杂,白衣少年很难从中推断他的用意,到底是从鹰潭山的角度出发,还是从江州孙家的立场行事。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才是正经生意。孙兄先说说,你我二人谁是买家,谁又是卖家?”陈无双从沉默到开口的功夫里,常半仙已经皱着眉连连喝了三四碗坛子里清水所化的美酒,墨莉朝沈辞云使了个眼色,青衫少年立即会意,也上前倒了一碗尝尝,而后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微微朝师姐点了点头,倒出来的确实是酒,而且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孙澄音抬头扫了一眼陈无双身后站着的谷雨跟墨莉二人,见他并没有屏退左右再谈的意思,轻笑一声挥动袍袖,他道袍上金线滚绣着的云纹顿时散出朦胧微光,像是有了生命活转过来般,虚影袅袅飘荡而起,三四息时间云水小筑上空就聚起来云层,而后陡然从边缘处好似瀑布一样垂落,整座幽静的院子仿佛都被一层青纱帐笼罩在内。常半仙双眼中神采一亮,就听这手段堪称出神入化的年轻道士笑道:“为防隔墙有耳,行事不得不谨慎一些,还请诸位不要怪罪。谁是买家、谁是卖家,全凭无双公子一言而定。”这个说法倒让白衣少年有些始料未及,挑眉问道:“哦?愿闻其详。” 从一进门开始,孙澄音就是一副不卑不亢谦谦君子的模样,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跟陈无双闲聊家长里短,“镇国公爷跟仲平前辈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人,无双公子眼界非比寻常,却邪剑是何等宝物在下就不多赘述了。这笔买卖有两种做法,一是澄音来做买家,司天监全力助我去采却邪剑,不论事成事败,鹰潭山都愿意把珍藏千余年之久的那副山河社稷图,送与公子;二是我全力相助无双公子采剑,让诸位不必担心越秀剑阁、驻仙山等门派修士的竞争干扰,若是谋事不成分文不取,一旦事成,则要公子接掌观星楼之后,不得再出手打压鹰潭山,如何?” 这笔怎么看都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却让面无表情的陈无双迟迟没有出声。孙澄音所说的山河社稷图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但能被道家祖庭拿出来换司天监全力相助孙澄音采却邪剑,想来定当不是一副平常的图画,或许另有玄奥神奇的用处。 再者,孙澄音对却邪剑也不是势在必得,甚至愿意鼎力相助他去采剑,从所提的要求来看,鹰潭山果然是有不为人知的谋划,这件事让他有些不敢擅自做主,起码在没有完全了解师伯镇国公爷的真正心思之前不能率性而为,以免打乱陈家兄弟四人在京里的种种布局。 常半仙嗤笑一声,不屑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山河社稷图这种东西,鹰潭山由得你说了算?”孙澄音摊开掌心往身侧一伸,身后一人立即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卷画轴来双手递到他手上,年轻道士看都没看一眼就送到邋遢老头面前,“前辈不妨过过目。” 这一出显然大大出乎了常半仙的意料,神情登时凝重起来,伸手接过那卷画轴就要打开,却被陈无双开口阻拦道:“不必了。公子爷自幼双目皆盲,画得再好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处,你这桩生意味同嚼蜡,我没兴趣。多说一句,即便司天监对你们鹰潭山的举动不闻不问,白马禅寺的和尚可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少年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说得很是坦诚。眼下人手不太够用的司天监,面对南疆变局跟雍州北境的异常动静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不然也不会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修为不高的陈无双一人身上,鹰潭山真要是想生出些风浪来,陈家短时间内只能暂且听之任之,倒是贵为国师的空相神僧决计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马禅寺也不会容许道家死灰复燃。 被他直接拒绝的孙澄音不见着恼,反而笑道:“白马禅寺要来剑山凑热闹的一众僧人是以空法神僧为首,他跟家祖是有些交情的,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日就能到达越秀剑阁,在下还有另一笔生意要跟他谈。既然无双公子不愿跟澄音做买卖,那你我二人打个赌怎么样?” 常半仙眼巴巴看他收回拿着那轴画卷的手,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连连朝陈无双使了好几个眼色才想起来,这是对着瞎子抛媚眼,那贼小子压根看不见。陈无双闻言心中一动,鹰潭山所图必然不小,竟想着再去跟白马禅寺谈生意,若是刚才自己答应下来,万一孙澄音真能说动空法和尚,那么这沉寂了千余年之久的道家祖庭,势必是打算趁着大周情势杂乱来浑水摸鱼了。 孙澄音来之前早就打探过陈无双入司天监以及出京半年来的所有经历,本想着这只爱去流香江上喝花酒的惫懒少年没多少心术,那笔买卖足够让他动心,就算他不立即答应下来,那么接下来自己提出打个赌,也会让为了争风吃醋就敢动手打皇子的纨绔动心。 可他没想到的是,见过那位因输了赌约而自困南疆二十五年的花扶疏之后,陈无双对打赌这两个字相当敏感,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就着了旁人的道,比谈生意还谨慎得多,“打赌?”孙澄音笑着点头道:“正是,就赌你我二人谁能采到那柄却邪剑。” 陈无双装作颇有兴趣的模样,身子微微前倾道:“说说,怎么个赌法?” 年轻道士心中暗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司天监上梁不正下梁歪,最爱流连京都赌坊的陈仲平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听赌字就兴致盎然,“旁人不论,只说你我二人。若是无双公子得天眷顾采到那柄却邪剑,鹰潭山上下连带家师钟小庚在内,任凭观星楼主驱使,便是跟漠北妖族、南疆凶兽拼尽最后一名弟子性命,也在所不辞。这位常前辈应该是知道的,我道家的撒豆成兵之术,对付修士虽力有不及,但总能让大周少死些血肉之躯的兵卒。” 陈无双微微偏头转向常半仙,邋遢老头不情愿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认可了鹰潭山弟子的这种说法,撒豆成兵之术确有其事。孙澄音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在下侥幸得了那柄却邪剑,无双公子只需做两件事。第一件,还是先前所说,等公子接掌观星楼主后,司天监不得出手干涉鹰潭山的举动,当然,我道家弟子自有修持,不会做出天怒人怨、伤天害理之事。至于第二件嘛,就简单多了。” 孙澄音笑着把目光投向他身后姿色绝美的黑裙少女,“既然这位姑娘是镇国公府的人,无双公子若是输了赌约,就把她送与在下为妻,澄音可发誓此生再不纳妾。” 墨莉面色骤然一变,冷哼一声胭脂剑已然在手,沈辞云跟谷雨也都毫不掩饰自身气势,三人剑意冲霄往来纵横,院子里狂风骤起。陈无双咳嗽一声,缓缓笑着站起身来,语气冷得像季清池千里雪飘的凛冽剑意,“回去告诉你家姓钟的掌教,就算陈伯庸老来昏聩答应跟鹰潭山做买卖,但凡我还活着,他也休想如愿。云水小筑是越秀暂借与我等,趁公子爷顾忌陆师叔爱干净不愿脏了这院子,带着你的人立刻滚出去,十息之内不滚,就留下吧。” 7017k 第一六八章 老夫嘴馋 孙澄音淡然如春水的表情终究还是有了变化,不过并不是因为陈无双出言不逊让他滚出去而恼羞成怒,却是面带不解和惊讶,深深看了司天监并未掩饰杀气的白衣少年一眼,挥手带着如同青纱帐一般的垂云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去。 沈辞云冷哼一声收敛了自身气息,却见墨莉目光温柔地痴痴看着默然不语的陈无双,常半仙抱起酒坛子又倒了几碗酒水出来,低声唏嘘了一句后生可畏,不知道是说那拥有点石成金般手段的年轻道士,还是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司天监嫡传弟子。 陈无双诧异地发觉,邋遢老头新倒出来的酒水香气淡了不少,端起一碗凝神去感知,先前沈辞云亲口尝过的好酒竟渐渐又变成清凉甘甜的潭水,冷笑道:“说到底还是障眼法,老常啊,人家的本事可比你还高明了些。” 深以为然的侍女不屑一顾道:“公子明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常半仙摇摇头,神情落寞道:“老夫这一脉中间曾断过传承,许多法门近乎失传,确实比不上韬光养晦的鹰潭山。那副山河社稷图是了不得的东西啊,贼小子,你得想法子拿到手才好。” 陈无双猛然想到从花扶疏口中得知的消息,司天监陈家先祖曾在开国之初,以十四件异宝分别镇压十四州气运布下大阵,兴许孙澄音拿出来的山河社稷图就是其中之一。可这事有些说不通,常半仙以前说过论及对气运流转的把握,到底还是道家祖庭技高司天监一筹,如今不难由各方势力的反应猜到却邪剑就是十四异宝之一,鹰潭山若是真想从这阵法下手,总得一件一件找全才是,为何要拿山河社稷图来换陈无双放弃采却邪剑? “山河社稷图是前朝至宝,说来其用处跟独臂修士顾知恒所用的三足香炉山河鼎有些雷同之处,据传能将天下气运聚而重分。也就是说,有了这东西,十四州哪一州的气运多寡都能由你心意而决定。”常半仙的解释让几个少年都不敢相信,墨莉皱眉疑惑道:“这种宝贝,他们怎么舍得拿出来送人?” 邋遢老头哂笑道:“那是因为钟小庚没有用它的本事。想将天下气运一一聚拢收纳谈何容易?就好比···明知道修成十二品渡劫就能飞升成仙,古往今来有多少能做到这一步的修士?那山河社稷图,得是上界数名仙人合力才能用的东西,即便苏慕仙那老匹夫得了去,也只能徒增烦恼。” 陈无双这才面色一松,如此说来所谓的宝贝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意儿,还不如一柄寻常铁剑来的实惠,没好气道:“那你还让我想法子去拿到手?”常半仙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现在用不了,难不成以后就一定用不了?这东西让司天监得了去,总比在那群牛鼻子手里让人放心。” 沈辞云也察觉了坛子里的美酒又变回了清水,对孙澄音神乎其神的手段颇为好奇,问道:“常老先生,道家修士真有撒豆成兵的本事?”邋遢老头干净利落地将碗中清水泼出去,从自己酒葫芦里倒了两碗,示意几人都围着矮桌坐下,“老夫的障眼法阵其实跟那撒豆成兵的术法同宗同源,你们的真气既可以外放成护体屏障,也能形成无往不利的剑气,就是这个道理了。道家的法门极多,修到高深如钟小庚,能以灵石幻化成力气极大的金甲力士,用来替换拨云营兵卒挡在漠北妖族前面最合适不过。” 白衣少年眉头一挑,“你不会?”常半仙半点学艺不精的惭愧都没有,理所当然道:“不会,但老夫新收的徒儿或许能学会。”谷雨纳闷道:“常前辈都不会,霜凝能跟谁学去?”这个问题倒不用邋遢老头回答,陈无双似笑非笑道:“自然是谁会就跟谁学去,老常啊,咱俩这回想到一块去了,看样子英雄所见略同,都琢磨着算计鹰潭山。” 常半仙欣喜道:“嘿,老夫就知道你小子虽然舍不得把娇滴滴的墨莉送出去,但不可能对孙澄音展露出来的能耐不动心。快说说,你准备从哪里下手?”墨莉俏脸微红地轻啐了一口,心里却对陈无双方才横眉冷对鹰潭山道士的做法很是满意,对司天监至关重要的却邪剑,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比不上自己,哪个少女不怀春啊? 神识已经发觉许悠正晃晃荡荡拉着林霜凝回来,陈无双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道:“老常啊,你肯定不知道孤舟岛膳房里的点心,都是怎么没的。”许悠一进门,见众人围着矮桌坐成一圈,当即笑道:“正好,趁着人少先把我那俩西瓜分了吃,也就是在云州,旁处正月里可见不着这稀罕东西。” 一头雾水的常半仙疑惑看着回屋的许悠果然抱出来两个西瓜,瞬间明白了陈无双话里的意思,大笑道:“这法子着实妙得很呐,林秋堂门下个个都对老夫脾气,无论如何得找机会去孤舟岛住些日子才好。” 谷雨伸手接过来两个西瓜放在桌上,唰唰几剑切成数十块,林霜凝喜笑颜开先给常半仙拿了一块又给陈无双送过去一块,剩下的人可就不管了,第三块几口就下了肚。白衣少年笑着把手里的西瓜递给墨莉,道:“孙澄音说白马禅寺的人明后两天就能到越秀剑阁,我就是不去找他,空法老和尚也得来见我,做生意嘛,得跟信得过人谈。” 墨莉的吃相远比林霜凝好看,小口小口咬着通红的西瓜,嘴角都没沾上半点汁水,闻言道:“你要跟空法神僧做生意?”陈无双沉吟了片刻,并没顾忌许悠在旁,直言道:“不光跟他做生意,还得让孙澄音跟他做不成生意。” 这句话说起来跟绕口令一样,常半仙却登时就明白过来,欣然道:“你这话说得是一码事。”陈无双点头道:“鹰潭山无非是想付出什么代价,换白马禅寺不插手孙澄音采剑的事,同时也答应以后不会对道家祖庭的举动打压,钟小庚可阔绰的很呐。我要跟空法和尚谈的生意恰恰与他相反,孙澄音跟我谈不拢就一定另有手段阻碍我采剑,有和尚们帮一把,对司天监跟孤舟岛都是好事。至于佛道之争,等我师父到了再从长计议吧,光凭我们十几个三境修士,无异于螳臂当车。” 说完这些,陈无双怅然叹了口气,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谁也不知道那却邪剑是什么样子,自己蕴养出来不久的剑意能否跟那柄剑契合还是未知之数,而且受了花扶疏天香剑诀这么重的见面礼,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尝试着把逢春公的焦骨牡丹拿回来,算是还花家一个人情也好。 尽管他有神识远胜于其他三境修士的优势,可身边加上孤舟这九个修士和谷雨、彩衣,比起人多势众又是东道主的越秀剑阁来也不够看,何况还有先前结下梁子的驻仙山,误会虽然解释清楚了,程云逸也在陈仲平面前低了头,但难说进剑山之后还会不会再生出麻烦来。 想到这里,陈无双突然问道:“彩衣呢?怎么一直没见她?”沈辞云放下西瓜皮,笑着解释道:“她说跟越秀剑阁一位长老有些渊源,这两天去拜会长辈故交了。”白衣少年一听是这样,就没再放在心上,散修里本来够资格能进山采剑的就是凤毛麟角,彩衣从凉州赶来,兴许就是奔着那位越秀的长老来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林霜凝眼珠转了转,伸手拽起常半仙的衣角抹了抹嘴,道:“无双哥哥,你如果不想要那柄青霄剑,别便宜了旁人,不如告诉我呗?”陈无双微微一怔,这小丫头倒是心思活泛,转念一想,那青霄剑的位置虽是从裴锦绣嘴里听来的,但毕竟是无主之物只待有缘人,林霜凝是自己人,她真能得了去当然是好事。 当下就把裴锦绣那天所说的青霄剑位置,原原本本告诉了常半仙新收的弟子,许悠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道:“无双,到了剑山我恐怕没有余力帮你了,让霜凝跟着我先去拿那柄青霄剑,而后我再去采剑,孤舟岛承你的情。” 这是人之常情,许悠为了来能进剑山,生生将自己修为压制在三境不肯晋升,可见采剑一事对他确实相当重要,若非要让他去帮自己,则是强人所难了。陈无双笑道:“许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都不是司天监的人,还是不要卷进来得好。霜凝是我认下的妹子,孤舟岛自然不必承我的情,再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许师兄帮忙。” 许悠赶紧擦了擦手,正色道:“但说无妨,只要愚兄能做得到,定然全力以赴。”常半仙不等陈无双开口,就嘿嘿笑道:“许小子,老夫嘴馋,也想尝尝孤舟岛膳房里的点心。” 7017k 第一六九章 十一品的和尚 接下来的四五天功夫里,许悠已经不负众望地跟鹰潭山两个道士混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可惜孙澄音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想下手也找不到机会,只好暗自盘算等进了剑山再想办法也不迟。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先是送了墨莉一柄极好的胭脂剑,又指点林霜凝去拿天品的青霄剑,作为孤舟岛九人中的大师兄不能不承情,不过是伺机去窃取一轴画卷而已,要是旁人的东西还顾忌天下正道同气连枝不好下手,对方是鹰潭山就不至于心里有负担了。 陈无双一直没等来空法和尚,不急不躁在清静的水潭边感悟了几天青冥剑诀,现如今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激发出跟谷雨一样的青色迷蒙剑气来,只是想要以真气凝聚成三丈巨剑还暂时不得要领,这也不是着急就能一蹴而就的事情,修行修行,修心修本事都是水磨工夫,慢工才能出细活。 倒是根本不想自己采剑的墨莉很清闲,天天爱不释手拿着那截翠竹坐在水潭边陪伴左右,让季清池无奈之下只得眼不见心不烦,恨恨在厢房里刻苦修炼,想着到时候一定得采一柄比陈无双更好的剑,好像赢了他,爱慕多年的黑裙少女就能回心转意。 正月十六,几坛子酒都喝光的林霜凝终于沉不住气了,让陈无双去障眼阵法幻化成的竹林里听常半仙说教,撒娇拉着同样无事可做的谷雨去找裴锦绣,说凭着爹爹的面子,好歹得跟身居长老职位的裴师叔多要些好酒,不然等剑山的事情一结束,回了孤舟岛又得被管束起来,可再就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开怀畅饮了。 白衣少年按照林霜凝的指引走进障眼法阵里,常半仙正懒散捧着滴酒不剩的空葫芦,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唉声叹气,“老夫那徒儿是个坐吃山空的主儿啊,见酒喝光连师父也不要了,这可怎么指望她给我养老送终?” 陈无双提着上弦月走到近前,笑道:“少跟我玩儿欲擒故纵那一套,我早就许了你,等百花山庄建好了新的观星楼给你留一层,镇国公府还能差了你几坛烧刀子喝?再不济,还有姓唐的猎户家可去,我瞧那村子里的老婆子家底都不薄,倒插门也是个办法。” 邋遢老头轻哼一声,气道:“老夫是怕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光给个住处算怎么回事,银子还得够花才行。”陈无双不耐烦地伸手道:“你还有没有点正经事,十一品卦师一卦千金,跟我哭的哪门子穷?离剑山开启还有半个月,那本册子呢?” 自从张正言的孤本《春秋》被毁之后,常半仙深觉出恭再用树叶子有些不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所以在背熟了花扶疏所写的内容后,那本承载了五境剑修二十五年心得的珍贵册子也成了擦屁股的纸张,现在拿是拿不出来了,只好装作不屑道:“老夫给你,你能看得见?坐下听好,那本册子上只有寥寥数千字,我一字一句念给你听。” 还不知道常半仙离谱地奢侈到撕了册子擦屁股的陈无双不明就里,面对面盘坐在邋遢老头对面,道:“我跟季清池比试剑意的时候,那开篇明义的第一句已然有些感悟,可这不像是天香剑诀的心法,后面定然还有详细注解。你认真些,这种事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错一个字都不行。” 能在十万大山无数凶兽环伺下,孤身一人存活二十五年,而且还晋升成五境高人,花扶疏亲笔所写的修炼心得必然是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是心血所化,陈无双是万万不敢掉以轻心,如果错过这一回,极可能就再没机会去学绝代剑仙逢春公那险些失传的绝顶御剑术了。 常半仙点点头,神情肃然地刚要张口背诵,就察觉到亲自布下的阵法里闯进来一个人,并且丝毫不受这能让八品邪修黑衣老妇都头疼的障眼法影响,径直不急不缓地朝二人所在之处走来,登时怒骂道:“好贼秃,不知道进屋得先敲门?你家佛祖教的弟子都这般没规矩?” 没等讶然的白衣少年放出神识去探,就听见空法和尚笑呵呵的声音传来,“佛门弟子眼里诸法皆为虚妄,世上哪有门可敲?”陈无双这才知道,难怪常半仙对白马禅寺的僧人从来没有好脸色,原来看家本领障眼法,在佛法精深的高僧面前形同虚设。 阔别已久的空法神僧满脸和煦微笑,显然见到陈无双别来无恙很是欣慰,也不在意一老一少二人都不起身行礼,披着黄色袈裟一步步走到白衣少年身旁坐下,仔细打量了几眼才道:“一别数月刮目相看,无双施主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如今可是实打实的三境修为了,可喜可贺。” 陈无双自嘲地笑了声,“比起老和尚半年时间扶摇入九品,再半年踏足十品的本事来,我这委实是愚钝透顶。”常半仙眯着眼睛多看了空法几眼,骇然惊道:“你···十一品了?”他跟几个少年一起在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里住过一段时间,告辞离开的时候空法神僧还停留在十品境界,但今日一见却感觉其气息更凝重如山,让人厌恶的那种悲天悯人感比先前更强烈,竟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 老和尚低头诵了一声佛号,道:“贫僧是沾了师叔祖守静神僧指骨舍利的光才有此机缘,不是自己修出来的本事,惭愧。”那枚舍利子陈无双知道,当日康乐侯许家麾下的四境修士许奉拿出来在洞庭湖上要拍卖的宝贝,被空法和尚许下帮卖家做两件不违背僧人戒律的事情,才换回白马禅寺。 这种事情羡慕也没法子,除非陈无双立即落发出家,或许也能有参悟神僧舍利的机会。常半仙倒是动了心思,试探道:“和尚,老夫也想瞧瞧守静神僧留下的指骨,可否打个商量?”空法神僧的回答反而让二人都是愕然一怔,“舍利子就供奉在寺中大雄宝殿,受天下信众供奉,漫说二位施主都是掌门师兄的贵客,寻常百姓想多看几眼也是无妨的。” 陈无双没有纠结这件事,既然白马禅寺有心借舍利子宣扬佛法,那想要参悟试试就不难,没必要这时候非得要个许诺,于是笑道:“老和尚,公子爷可在这里等了你四五天了,还以为白马禅寺已经答应跟鹰潭山道家祖庭做生意了。” 空法饶有深意地看了常半仙一眼,意有所指道:“常老施主要正本归源也不急于眼下一时,老僧最多耽误一刻钟,还得去峰顶见见靖南公爷,且请施主稍安勿躁。”陈无双听他提到正本归源,眉毛微微一皱,一时没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打的什么机锋,却听邋遢老头咳嗽一声,“老夫无非是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想要正本归源的另有其人,你快些说你的事,莫在这里扯长舌头。” 老和尚伸手扯住胸前的袈裟环扣一扬,黄色袈裟立即无风而起,四四方方的高僧法袍飘荡到三人头顶缓缓旋转,隐隐有经文梵唱声突兀生出,这才道:“施主的阵法挡不了隔墙之耳,说隐秘事情还是多加谨慎才好。”这话一出口,陈无双额头上就多了一层冷汗,先前在这云水小筑里住得安稳,竟忽略了附近还有旁人,要不是空法和尚突然前来,兴许那天香剑诀真会被有心人听了去。 “老僧一到越秀,鹰潭山钟掌教的弟子就找上门,声称要跟敝寺谈一桩买卖,无双施主想来是知道此事的?”老和尚一手拨弄着串包浆油亮的念珠,笑呵呵问道。陈无双没有必要隐瞒,坦言道:“自然知道,孙澄音几日前就来过陆师叔这座院子,我脾气可不如老和尚好,一言不合就让他滚了出去,他若是走得慢些,想必这时候尸身都凉透了。” 空法神僧料到鹰潭山必然已经找过司天监,却没想到看似行事无赖、实则心性不差的陈无双竟想对孙澄音出手,诧异道:“这是为何?”常半仙嘿笑着插嘴道:“要是有人想抢你没过门的媳妇儿,你急不急?咳咳,老夫失言,光头不准找媳妇,无趣的很。” 陈无双气道:“你要是个哑巴,一定能长命百岁。”常半仙登时一瞪眼,骂道:“贼小子,老夫要是哑巴了,谁给你念书听?指望这帮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和尚去?”空法神僧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眼见白衣少年站起身来指着邋遢老头就要骂街,忙道:“二位施主都请息怒,容老僧把话说完,在此呆得久了难免引人多想。” 一老一少没地方撒气,听他一开口,不约而同转头面向堂堂十一品境界的四大神僧之一,异口同声道:“有话快说!” 7017k 第一七零章 入京 “敝寺住持空相师兄,将在剑山一事结束之后,上奏陛下请辞国师之位。”空法神僧笑吟吟说出来的一句话,让剑拔弩张的陈无双跟常半仙二人尽都大惊失色。世间修士几乎无人不知白马禅寺这一千余年的圣眷不衰是怎么来的,当年了然神僧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亲率一众佛门弟子替太祖李向扫清障碍,压得坐拥前朝国师殊荣的道家祖庭鹰潭山苟延残喘,佛道之争孰胜孰败显而易见。 空法神僧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世人皆有生老病死,草木亦有荣盛枯衰,出家人本就视荣华权势尽为身外之物,白马禅寺历代住持加封国师后坐镇京都,不过是为了给李家帝王当一座靠山。如今气运有变已是不可挽回之势,空相师兄自知并无力挽狂澜之能,山河若是易主,帝王家的靠山总不能一成不变。” 陈无双恨恨抽出上弦月朝前劈出一剑,不差侍女多少的青冥剑气喷薄而出,却消失在身前两丈处再无痕迹,咬牙道:“老常啊老常,你骂的没错,空相贼秃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当着四大神僧之一的面公然骂当朝国师是贼秃,空法却没有恼怒,反而赞了一句:“无双施主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方才随手那一剑已然颇有大家气象。” 白衣少年冷哼一声,“如今大周王朝岌岌可危,秃驴们倒是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是不是打算把担子都扔给司天监,去学鹰潭山的王八,把光头缩进龟壳里去?” 他先前在京都里跟着陈仲平耳濡目染,是对精研佛法的高僧们都没什么好感,可自从上回墨莉中了南疆玄蟒的先天丹毒,无奈之下逃到白马禅寺求助,自己得了在青砖瓦房里顿悟的好处不说,还因缘际会偶然遇上了指点过他剑意的苏慕仙,又凭着临别时空相神僧所赠的解毒丹渡过数次危机,嘴上虽然仍是不太恭敬,但心里对和尚们的态度已然有了很大改观。 而现在听见这种紧要关头,白马禅寺不光不对司天监鼎力相助,竟要上奏景祯皇帝请辞继承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国师之位,摆明了是不想再插手大周兴衰存亡的事情,对现在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的司天监而言无异是一个噩耗。 李家江山真要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天下所有的修士门派定然纷纷出场,想着在有逐鹿之心的各方诸侯中挑选个最有希望成功的,搏一个遗泽百代后人的从龙之功,届时镇国公府就会跟前朝亡国之时的鹰潭山一样,说不定还不如道家祖庭运气好,能碰上向来标榜慈悲为怀的白马禅寺,好死不如赖活着保全了自家传承未断。 空法神僧缓缓摇头叹息一声,道:“此事镇国公爷是知道的。老僧跟二位提及,是想说白马禅寺最后能助司天监一臂之力的,是在剑山上尽力拦住一切想要出手阻拦无双施主采剑的人,至于陈家能否得偿所愿,非老僧力所能及,还请施主体谅。” (本章未完,请翻页) 见白衣飘飘无风自动的陈家幼麟面沉如水提剑而立,修为已臻十一品境界的老和尚抬起头,目光毫无阻滞地穿过常半仙障眼法阵幻化出的一大片竹林,遥遥看向巍峨耸立天南的越秀剑阁峰顶,“鹰潭山钟掌教让他门下高足来找老僧,想用前朝珍藏的六卷菩萨手书经文以及一个承诺,换白马禅寺阻拦无双施主采剑,并答应日后不再干涉道家一应举动。” 常半仙斜着眼看他,哼道:“菩萨手书的经文,钟小庚出手还真是阔绰得无边无际。老和尚,你动心了?”世上既然能有修士破十二品境界渡劫飞升成仙人,自然也有大德高僧修成正果立证菩提,能拿出六卷菩萨手书的经文来,鹰潭山手笔之大令人咋舌,由此可见其沉寂千年以来暗中图谋必然不小,何况还附带着一个承诺。 空法神僧还是摇头,道:“佛经有云,心不动则不痛,心若动则如身处荆棘。钟掌教所许的那一个承诺,恕老僧不能告知二位施主,但这笔生意白马禅寺不想做也不能做。佛门弟子讲究缘法因果,今日拒绝鹰潭山是因,相助无双施主采剑也是因,两般所求的果却是一样的。” 陈无双稍微松了一口气,尽管心里还是对空相神僧要辞去国师之位相当不满,可听到空法和尚一口回绝了孙澄音,总归没有让少年杂乱如麻的心境再度雪上加霜,手里握着的上弦月剑身上闪烁着淡淡迷蒙青光,看得邋遢老头很是担心,生怕他不知好歹气急之下要一剑砍了这让人生厌的秃驴,皱眉问道:“任平生不在山上?” 神僧微微伸手一招,三人头顶上缓缓旋转的那方黄色袈裟就落下来披在身上,“不在。”陈无双劈手夺过常半仙的酒葫芦刚要灌一口,却气恼地发现里面一滴酒都没有,“那你还说要去见他?”空法笑得慈眉善目,若不是面相无福,倒像是寺里供奉的那尊袒胸露乳的大肚子将来佛,点头道:“他在不在山上,跟老僧要不要去峰顶见他,没有关系。” 疑惑不解的陈无双刚想再追问两句,却听老和尚语气有了些许变化,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道:“没了大周,江山还是江山;辞了国师,空相还是空相。无双施主与佛无缘,佛祖却与你缘分不浅,常老施主虽行事不拘一格了些,与你所说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不可不信。若依老僧看,却邪剑总归就是一柄杀生利器,与墨施主这柄上弦月没什么不同之处。世上本就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施主好自权衡就是。” 说罢竟躬身朝面带冷笑的邋遢老头双掌合十郑重一礼,而后深深看了陈无双几眼,转身朝阵法外面走去,少年还没等从他最后几句话里咂摸出滋味来,老和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竹林深处。陈无双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老常啊,你猜咱们这位十二品修为的靖南公爷是去了哪里?” 少年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任平生或是进了十万大山,至于是找花扶疏还是找结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穗人严安就不好揣度了,甚至有可能去找南疆深处的凶兽也说不定。常半仙皱眉眯着眼,额头和眼角处的皱纹仿佛刚刚挨了越秀剑阁回春阁那位碧心姑娘几刀柳叶薄刃,深得如同能盛下八百坛楚州烈酒,“莫管他去了哪里,不在越秀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到时候主持剑山开启的或许就是老夫眼馋许久的裴长老,兴许还会照顾你一二。” 在百花山庄那条山谷里,被驻仙山众人跟黑衣老妇两面围攻的时候,陈无双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期待见到陈仲平,在外面挨人欺负受了委屈的孩子总想着回家找长辈诉苦求助,司天监的嫡传弟子看起来风光无限,连皇子跟道家祖庭掌教的亲传弟子都敢一言不合就出手教训,其实也不过是个过了年才算十七岁的少年人。 良久,他才慢慢把光华散去的上弦月收回鞘中,像是空法和尚根本没来过一样,一撩衣摆盘腿坐在邋遢老头对面,将自身神识外放出去笼罩住方圆一丈内的所有声响,道:“剑者重乎于意、发乎于气、止乎于势,闲庭看花开、深山闻鸟鸣,于无声处听惊雷。下一句是什么?” 常半仙幽幽叹了口气,道:“下一句···是丹田生芽,剑气吐蕊。”花扶疏当年能凭做得一手好诗名传云州,让无数名门闺秀怀春少女夜不能寐,其文采之出众有目共睹,这本册子上所写的修炼心得明明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却辞藻华丽如国色天香的堂皇牡丹,跟久负盛名的天香剑诀相得益彰。 只是二人谁都不知道,此时远在中州的京都城,一南一北两处庄严肃穆的城门正分别有人将要穿行而过。有资格穿亲王之下最高一等江牙海水九蟒四爪团龙袍的人,偏偏一身粗麻布衣,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由南缓步而来;而全副重甲披挂想着黄袍加身的另一人,则是腰悬厚背长刀骑着红鬃烈马,率三百精锐士卒从北入城。 多年来统兵镇守边疆的正三品雍州都督、安北侯爷谢逸尘在城门外一提缰绳,抬头望向城门两侧太祖李向御笔亲书的“乾坤既定、山河永固”八个奔蛇走虬的大字,嘴角挑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低声道:“还是那副样子。” 城门外提前来迎接的正是同为三品官衔的礼部侍郎,臭棋篓子陈季淳无奈地看向四周眼神带着狂热崇拜之色,却在三百军容整齐、腰悬长刀的悍卒面前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的京都百姓,苦笑一声迎上前去:“经年不见,侯爷风采一如旧时,礼部侍郎陈季淳特奉陛下圣旨出城迎接,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对着奉旨前来的陈家四爷,谢逸尘在众人面前连马都没有下,微微颔首笑道:“本侯听说,季淳先生今年又纳了两房美妾入府?还是京里好啊,雍州那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连个母兔子都难得一见。”说罢双腿一夹马腹,竟毫无要把身后兵卒安排在城外的意思,马鞭所指之处,正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天子宫城。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七一章 二人上殿 陈季淳讶然发觉,这一路风尘仆仆从雍州北境而来的三百虎狼,不光看不出哪怕半点疲惫懒散之色,反而每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彪悍气息,心知拦不住安北侯,只得匆匆返身回了轿子中,让府上四名轿夫费力气跟在谢逸尘身侧,笑道:“侯爷有意让京都子民见见麾下精锐军容也是好事,不过朝中的规矩还是要守的,陈某早就在城外安排了驻兵之处,进宫面圣这种事可不能带兵前去。” 头顶狻猊吞口铜盔的谢逸尘不为所动,嗯声道:“陈四爷有所不知,他们并非是雍州都督麾下的兵卒,而是本侯的儿郎,好不容易从鸟不拉屎的北境回一趟京,总得让儿郎们见见大周最繁华的所在是个什么样子,不然岂不是让人心寒意冷?”而后微微放慢速度,“初九!” 陈季淳正不解初九是什么意思,就见其身后三百锐卒中有一人越众而出,蹬蹬几步迅速走到安北侯身侧,一身铠甲哗啦作响,“属下听命!”谢逸尘看都没看他一眼,道:“稍后本侯进了宫,留二百人等在门外,你自领百人去围了流香江,今夜不许一条花船接客,只伺候好边军就是。” 那名叫初九的校尉立即拱手答应,陈季淳忙道:“侯爷,三百人去流香江,这花费可不小啊。”谢逸尘冷哼一声,道:“初九,我等边军可没有多余的银子花,哪个若胆敢不从,用你腰间长刀说话便是。让流香江上夜夜吟唱的娘们儿见识见识,你们不光腰间有刀,胯下还有一杆铁枪。” 从京都北门进城,便是一条能容八驾马车并驾齐驱的宽敞大道,当年谢逸尘就是从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大刀带兵去了雍州,一晃二十余年,出京的是倍得景祯皇帝信任器重的年轻将领,回来的却是深受二十万浴血边军爱戴景仰的安北侯爷。 这条大道本是大周京都城的中轴线,两侧林立的楼阁中,每一个窗口都挤着数十张战战兢兢的脸孔,形形色色的百姓以及包下茶楼酒肆二楼来想要一睹这位侯爷风采的人不在少数,先前还各自议论着,为何往年惯例只派麾下副将柳同昌进京代为述职的雍州都督,今年竟舍下北境军务不管,亲自来面见陛下,可一见了被铜盔遮住额头看不清面容的谢逸尘带兵进城,全部都鸦雀无声。 三百身披重甲的边军步伐出奇的一致,双脚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竟还压不住侯爷那匹神骏坐骑的马蹄声,陈季淳不能再多说话了,每一个字都可能被人听了去,只好放下轿厢里的帘子来,低着头捻动手里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他毫不怀疑那个叫初九的校尉,真会带人执刀去封了流香江,也不怀疑半数都是皇家产业的花船上,只要有人敢开口要钱,就会立时身首异处。 而此时远在数十里外的京都南门倒很是冷清,很多人早听说过安北侯要进京的事情,都聚在北门大道两侧等着看,若能见上那位堪称国之长城的侯爷一面,等年纪大了跟自家子孙吹嘘起来也有些本钱。天子脚下,京都里说不准哪个其貌不扬的百姓就是某位达官贵人的亲戚,寻常别说是区区正三品的官员,当朝首屈一指的首辅杨公也时常在城里走动,只是这位雍州都督可比皇帝陛下还难得一见。 一身粗麻布衣的任平生只在城门处微一停顿,就欣然提着手里一柄锈迹斑斑的无鞘长剑进了城,看起来就像个学剑一生而毫无建树的潦倒修士,满头青丝没有一根杂色,随意以一支尾端刻着一座小山图样的贡木簪子扎着,一步一步缓缓朝宫城方向走去。他进门之后,城门上悬挂着开国首辅亲笔所写“永定门”三个大字的牌匾上,突兀多出一条细细裂纹。 平日朝会都是卯时开始,文武百官济济一堂站在宽大威严的保和殿里议事,可今日不同,已经到了巳时,够资格穿紫袍上朝的重臣一个不少地恭谨站在殿外等着,当朝天子李燕南的龙椅下面,除了那位姓平的老太监之外只有四个人,司天监观星楼主陈伯庸,中和殿大学士、首辅大人杨之清,十几天前刚刚加封天策大将军的从一品枢密副使郭奉平,还有一位则是东宫太子李敬辉。 按大周朝太祖李向定下的官制,治国文官权重到极点,便是死后有希望得“文正”谥号的四殿二阁大学士,四殿中以中和殿大学士为贵,非首辅不可兼任,其余三人皆为一品重臣,也称次辅、右相,景祯一朝二十余年来还未有人得此殊荣。至于其余的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则更显清贵,要么是由礼部尚书兼任,要么是由太傅虚领。 “平公公,让殿外候着的诸位爱卿都散了吧。”身子一天不如一体康健的皇帝陛下挥挥手,道:“安北侯进京述职的事,太子怎么看?”风华正茂的李敬辉比陈无双刚好大了整十岁,已然开府建衙参与一些朝政,身上自然有股子稳重气质,上前一步道:“依儿臣看,谢逸尘已有不臣之心,不如趁机按前年所商议的法子办,加封二等雍安公之爵,留京任兵部尚书,而后再徐徐图之。” 李燕南不置可否,又问道:“三位爱卿怎么看?”首辅杨之清沉吟着看了眼太子,开口道:“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不妥。安北侯既然敢进京,就不会考虑不到这一层,必安排了后手作为倚仗,这法子不只拦不住他,还会提前撕破脸皮,不如···只加封公爵,放他回雍州,或许能再拖延一阵。” 杨之清不是不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拖延的久了也感化不了谢逸尘,反而会让他准备得更为充分,可安北侯进京之前就有了调兵的动作,眼下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驻兵极少,一旦有变,绝对挡不住漠北妖族气焰熊熊的攻势,明知道此举放虎归山等同于饮鸩止渴,但一时间确实是无计可施。 天子陛下偏头看了陈伯庸一眼,这才发觉有资格佩剑上殿面圣的镇国公爷不仅没带着周天星盘,浑身上下连个储物法宝都没有,皱眉道:“陈爱卿?”身穿白色团龙蟒袍的观星楼主低低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司天监已做好准备,安北侯回了雍州后稍有异动,微臣便亲率一万玉龙卫奔赴北境坐镇。” 他没有说太子跟杨公两人谁的对策更合适,但话里的意思却表达的非常清楚,想强行下旨留下安北侯在京任职,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郭奉平正想开口说两句,就听得殿外一阵喧哗,皱眉细听才知道,从宫门处每隔三丈站立一人的小太监正传声禀报,“安北侯、雍州都督谢逸尘,进宫面圣!” 李燕南闭了闭眼,还是道:“平公公,宣他上殿吧。”老太监弯着腰后退几步,走到殿门前腰板才慢慢挺直起来,双眼中精光一闪,五境修士的雄浑气息陡然如过境北风般四散,苍老而稍显尖锐的声音响彻宫城,“陛下口谕,宣,安北侯谢逸尘上殿面圣!” 话音刚落,陈伯庸顾不得跟天子告罪一声,面色大变急匆匆走出殿门皱眉跟老太监对视一眼,二人都察觉到一股不可能属于谢逸尘的修士气息冲霄而起,重兵把守的宫城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在殿外没来得及散去的文武百官注视中,面色平静地手提长剑顺着保和殿外白玉台阶步步而上。 平公公讶然看清了那人面容,不可置信般慢慢转头盯着镇国公爷,双唇轻颤却说不出话来,陈伯庸脸色凝重地伸手拍了拍他肩头,轻声道:“快去告知陛下,越秀剑阁掌门、靖南公爷任平生不远万里进宫面圣。” 平公公身负五境修为的事情一向少有人知,刚才有意散出气息是想威慑那位居心叵测的侯爷,以他的境界随手可杀谢逸尘,但在那身穿粗麻布衣的人面前,却不禁立刻生出一层冷汗来,十二品境界的剑修啊,便是没有渡劫,称一声剑仙也不为过。 不用他转身回殿禀报,跟出来的郭奉平已经明白了让殿中仅有的两个五境修士都大惊失色的来人是谁,名义上能掌管大周全部兵马的天策大将军回身就急急说了一句,“陛下,靖南公爷任平生来了。”李燕南双瞳骤然一缩,猛地从宽大龙椅上站起身来,剧烈的动作扯得他接连咳嗽了几声,凄然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太子,呢喃道:“南忧北患呐···来的倒巧。” 7017k 第一七二章 幽香茉莉胜牡丹 逢春公能斩杀上界仙人的天香剑诀,陈无双天资再好、悟性再高,短时间之内也委实学不会,但花扶疏册子上的字比穷酸书生张正言所赠的孤本《春秋》还少了些,不过半天功夫就能熟记于心背得滚瓜烂熟,只是少年担心邋遢老头不着调,多花了两天时间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反复确认过十七八遍才放下心来。 林霜凝如愿以偿在裴锦绣处搬回来整整六十坛好酒,只要不是想着一醉方休,足够她跟那十一品卦师藏在障眼法幻化出的竹林里喝到二月二,师徒二人从此就算是成了脱缰的野马,任凭许悠在阵外苦苦哀求讨两碗酒喝,就是置若罔闻不肯露面。 气得孤舟岛这位随时能晋升四境的剑修暴跳如雷,改了口再不叫常老前辈,而是言必称那可恶老头,发誓等常半仙再回到云水小筑,一定要把他那六枚铜钱偷来,去山下买酒喝。陈无双对此表示爱莫能助,那阵法没林霜凝领着,谁进去了都够呛能见着可恨的师徒二人,只会迷失在竹林里。 白衣少年又开始天天坐在水潭边揣摩御剑术心法,青冥剑诀学了个半瓶子晃荡,却诧异地发觉自身剑意跟花家的天香剑诀更为契合。陈无双再不学无术,也听过佛家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他在河阳城书生家里顿悟出来的剑意,正是不破不立开天辟地,借圣贤书上春秋二字所化的十八道剑气在识海中斩开混沌生出万物。 而天香剑诀的要旨,跟青冥剑诀直截了当的把修士真气化为恢弘剑气不同,是要以真气观想成天地本源所生的一朵花,而后才花开见剑气。其中区别就在于,修炼此门御剑术的修士,在施展剑气前要先把体内真气压缩凝聚,看起来真气数量减少了,但质量却数十倍的凝实提升,再化为剑气时的威力自然就随之暴涨。 只是谷雨借逢春公一缕神念之助,先后两次施展天香剑诀幻化出来的都是一朵暖黄色的堂皇牡丹花,陈无双试了几十次,在侍女眼中都只生出来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而且颜色有时候是跟青冥剑气一样的淡青色,有时候是跟上弦月剑身一样漆黑如墨,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牡丹,连绽放都做不到,更别提能以片片花瓣飞舞杀敌了。 不过墨莉很欣喜,偶尔见过陈无双凝神半晌,掐诀以真气幻化出来一颗漆黑的茉莉骨朵,剑气花朵是没开放,但黑裙少女心花怒放,痴痴看了很久才低下头羞红了脸,轻声说了句我知你心意,让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哭笑不得。 采剑的日子越来越近,孤舟岛除了墨莉跟林霜凝外,连许悠和沈辞云都开始闭门不出,想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虽然不知道采剑时自己会遇到的考验到底是什么,可修为高一些兴许把握就能更大一些,该争还是得争一争,不能听天由命虚度光阴。 彩衣从那位故交长辈处回来之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每日只跟谷雨操持着十几口人吃喝,倒让侍女很是不好意思,劝了她几回去安心修炼,黄衣少女每次都是摇头拒绝,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瞧着四面木门紧闭的间间厢房出神。 几天之后,意识到自己不能分心两用的陈无双痛定思痛,先放弃了陈家的青冥剑诀不练,一心一意去翻来覆去揣摩花扶疏册子上的内容,说起来其实跟他原先想得不太一样,那本册子上并没有明着记录天香剑诀的修炼心法,而是夹杂着剑意蕴养、真气运行线路以及吐纳方法的修行心得,甚至还有几句花扶疏表示对祖上剑仙逢春公的景仰赞誉。 这对陈无双而言有利也有弊,坏处是无从得知天香剑诀心法的内容,极难产生自身对这门顶尖御剑术的感悟;好处是这相当于五境高人花扶疏手把手的教他,确实从寥寥数千字中受益匪浅,让对御剑术所知不多的修士少走了很多弯路。 天香剑诀并不是只有凝聚剑气牡丹这一种手段,按照吐三纳一的方式运转体内真气,陈无双也能使出跟青冥剑诀不一样的剑气来,这让少年既疑惑又欣喜,索性昼夜就坐在水潭边不动,连吃饭都是侍女做好了再让墨莉送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倒是越来越多。 水潭边栽着颗郁郁葱葱的水杉树,翠绿的颜色叫人一看就挪不开眼,墨莉见陈无双提剑站着皱眉沉思,偶尔若有所得地斩出一剑,旋即就会很不满意地摇头,轻声道:“剑气不只有强弱之分,你这般去练,短时间内纵有长进也不大,不如另辟蹊径试试旁的法子?” 陈无双转过身来,挑眉道:“什么旁的法子?”要是墨莉想要教他孤舟岛的御剑术,少年必然是一口回绝,从没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哪一个五境剑修能身兼数家功法,所学的越驳杂越难精通,像楚鹤卿那样修为绝顶而又医术通神的,好几辈子也出不了一个,陈仲平很久以前就说过,要是太医令舍了那一身医术,指不定早就成了第二个苏慕仙一样的人物。 墨莉笑着靠近他几步,道:“剑修的本事一是苦修而来,二却是灵光一现的感悟。你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增强剑气威势上,反倒忽略了对剑气细致入微的控制,高人剑修能一剑截断江水,也得能针脚密密的绣鸳鸯,你瞧那棵水杉。” 陈无双神识立即散出去凝神感知,黑裙少女抬手以胭脂剑射出一道极细的剑气,明明击中了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皮表面却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只震落下来数十枚两寸长的尖细树叶,“就是这样了,你什么时候能做到这一步,对自身剑气的感知就会更深刻一些。” 白衣少年恍然大悟,尝试学着墨莉刺出一剑,剑气是极轻,刚触及树干就溃散开来,满数枝叶纹丝未动。墨莉笑道:“你这一剑,既不能伤到树皮,又得能震落树叶,对力道的把握得有为细腻。驻仙山那个六品剑修赵灵琦,凝出成百上千枚剑气松针,不敢说对每一枚都如驱臂使,但却能掌控着分成数股,这就是对自身剑气的把握。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剑道说起来都是其理相通的学问。” 陈无双听完点点头,一言不发再次刺出一剑,这回是震落了不少树叶,可树皮上也留下一个深达寸余的小洞。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接连刺出去,或轻或重都做不到墨莉刚才展示的效果,黑裙少女微微摇头正想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循序渐进才是正理,却惊讶地发现,少年的第六剑在没有损伤半点树皮的情况下,震落了许多树叶。 陈无双当即停了手,先是默然不语思量了片刻,而后欣然一笑回过头来,“我明白了。”他虽然没有告诉墨莉自己所学的是天香剑诀,但也没有故意不当着她面修炼,左手四指弯曲只余食指挺立,掐了个手诀一引,漆黑如墨的剑身唰唰舞动两下,身前就突兀凝出一朵不大的茉莉花,而且花瓣正在缓缓朝外舒展绽放,随后花朵慢慢旋转起来,甩出数片漆黑如墨的花瓣斜飞入水,激荡得平静潭水里水花连连炸起五尺多高。 墨莉先前见过谷雨以天香剑诀击退四名黑铁山崖邪修的那一幕,可这几天陈无双施展出来的真气并不是那朵声名卓著的堂皇牡丹,而且是一颗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剑气锋锐的花骨朵,还当他是看孙澄音种种手段心生羡慕,求着常半仙学来一手戏法讨自己欢心。 此时一见那朵茉莉花盛开,片片飞出去的花瓣分明就是修士剑气所化,哪里还想不到这司天监的少年近几日愁眉苦脸修炼的,正是二百年前绝代剑仙的天香剑诀?陈无双带着笑意收剑回鞘,眉头一挑,轻声道:“谁说牡丹是百花之王,公子爷偏觉得,幽香绵长的茉莉花才最娇艳可人。” 黑裙少女轻啐一口,脸红得却像是四月里孤舟岛上的桃花。 7017k 第一七三章 剑斩国祚 足以容得下数千人马的保和殿里富丽堂皇,十六根直径三尺的盘龙金丝楠木柱彰显着皇家威严,唯有身穿粗麻布衣的任平生格格不入,他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从上殿以来只跟皇帝陛下拱了拱手行礼,不管是以世袭罔替的一等靖南公爵位还是十二品剑修的身份,他都有佩剑上殿、面君不跪的资格,对陈伯庸皱眉投来的目光只当看不见,却笑着朝满腹经纶没有半点修为的杨公点了点头。 一迈步浑身铠甲都在落针可闻的保和殿中哗啦作响,安北侯旁若无人昂然径直从殿门而入,目不斜视地握着腰间长刀刀柄直走到龙椅前面不远处,定定站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单膝跪下行礼,腿是弯了下去,头却没有低下一分,“一别经年,陛下龙体康健如旧。臣雍州都督谢逸尘,回京述职。” 按大周朝堂的规矩,雍州都督本是正三品的武职,面君当双膝跪地口称万岁,只有在军中才能因甲胄在身而单膝跪地,站在当朝天子身侧全神戒备的老太监微微皱眉,面带不悦之色刚想开口斥责两句,皇帝陛下就笑着开了口:“谢爱卿镇守北境多年,保我大周子民不受漠北异族侵扰,劳苦功高,且免礼平身。” 保和殿毕竟不同于天子御书房朝天殿,朝会时有资格得皇帝赐座的平日只有两人,一是偶尔上朝议事的镇国公爷,再则是国之肱骨杨之清,如今二人都站在殿中,各自沉默不语。谢逸尘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从殿中几人身上依次闪过,连在任平生身上都没停留太久,却端详了太子两眼。 高高在上的天子表情无悲无喜,眼神从靖南公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剑上转到安北侯腰间斜悬的厚背长刀,语气平淡之极,可平公公已经发觉,陛下半露在龙袍宽博大袖外面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用力按在自己腿上才不至于失态。 “靖南公,算起来朕与爱卿也有数年未见,前些日子得知爱卿苦心孤诣晋十二品渡劫境,实乃我朝一大幸事,正准备挑个良辰吉日派人前去封赏,没想到爱卿倒先来了。”景祯皇帝嘴上说着一大幸事,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凝重,越秀剑阁历代掌门虽世袭罔替一等公爵,但向来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虚职,他突然前来,确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任平生似乎正神游物外,还是杨之清咳嗽一声,十二品的剑修才抬眼朝龙椅上望去,道:“任某来京只为两件事。好教陛下知道,如今剑山阵法已然难以为继,短则数月、长则两年,南疆凶兽必将倾巢而出,越秀剑阁一家之力决计抵挡不住,还请陛下与观星楼主早做计较。” 话已出口满堂皆惊,陈伯庸眉心如同凝成一团盘树老藤,司天监先前的判断,剑山阵法最少还能支撑一年时间,若是天佑大周的话,甚至可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撑过三年去,而且这个消息一直封锁得极为严密,生怕雍州方面得知后,安北侯会伺机在凶兽北上时动手,南北一旦同时发生变故,大周倾颓之事恐怕再难挽回,他没想到任平生竟然会无所顾忌,当着谢逸尘的面直言不讳。 老成谋国的杨公立即转头盯着安北侯的表情变化,诧异发觉他铜盔之下的脸庞古井无波,心里登时就有了判断,谢逸尘想来早就知道了此事,否则绝不会是这般反应。景祯皇帝扶在腿上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将明黄色龙袍下摆攥出两团褶皱,龙颜愕然道:“靖南公此话当真?” 任平生轻声一笑,对众人反应七分嘲讽三分怜悯,道:“这等大事,君前岂敢戏言。陛下兴许是不知道的,南疆十万大山里的凶兽论及数量,是不如动辄数十上百万的漠北妖族,但千万年间那帮畜生占据天底下灵气最浓郁的所在,非是任某危言耸听,其中堪比五境修士的异种怕不有千余,寻常精锐兵卒若无修为在身,去了也是送死。” 景祯皇帝跟杨之清所想的一样,立即不约而同望向身穿团龙蟒袍的镇国公爷,希望从他嘴里听到让人心里安稳些的话语,却见陈伯庸面色凝重地缓缓点头,陈无双在洞庭湖遇上南疆玄蟒的事情玉龙卫早就探知到了详细经过,单是这一条黑蟒,就逼得数名六品剑修险些丧命,还能先后从陆不器、驻仙山众人剑下逃生,便是司天监所有人都去了剑山镇守,面对成百上千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也相当于蚍蜉撼树。 大周东宫太子李敬辉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远居云州天南的五境剑修,恍惚中记起来,上一次见面还是自己受封储君时,他曾亲自来京贺喜,还留下过一柄天品长剑作为贺礼,那柄剑一直被视若珍宝的放置在寝宫中。见众人一时间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李敬辉不自觉朝任平生迈了两步,“靖南公,不知越秀剑阁能挡得住凶兽多久?” 李敬辉勉强也算是个三境修士,以他所想,即便剑山阵法真的溃败了,越秀剑阁门下修为强横的剑修众多,加上任平生修为已臻震古烁今的十二品境界,起码也能挡住凶兽一段时间,拖延的时间越久,天下所有修士或许就能同仇敌忾,听从朝廷号令万众一心前去支援。 任平生竖起一根食指,太子殿下不解其意,讶然问道:“只能挡得住一年?”靖南公哂笑一声,声音极轻地吐出分量极重的两个字,“一天。”李敬辉骇然失色,不自主瞪大双眼连连朝后退了数步,要不是郭奉平眼疾手快见势不妙扶了他一把,就得撞上身后盘龙柱。 一天,仅有一天。 龙椅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空旷的保和殿里回荡不休,老太监忙弯腰上前轻轻拍打着皇帝陛下弓起来的后背,感觉触手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没有一点血肉应有的弹性,而是被皮肤下弯曲的脊梁骨硌得手疼,“陛下,保重龙体啊。”话刚说完,就惊讶看见天子遮住嘴的锦帕上有一摊触目惊心的猩红,脸色大变刚要高声宣太医令楚鹤卿进宫,却被陛下一把攥住手腕,生生把话咽进了嗓子里。 “靖南公的第二件事,也是跟南疆凶兽有关?”陈伯庸盯着任平生,一字一句缓缓问道,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即将溃败的剑阵阵法,也不是在旁沉默不语的安北侯谢逸尘,而是十二品剑修手里提着的那柄无鞘长剑,别人也许不清楚,观星楼主却早就认出来,那并不是越秀剑阁掌门的随身佩剑。 任平生突然笑了,他缓缓摇着头转身,竟是朝着殿门外走去,保和殿外的台阶下面,文武百官并没有散去,其中有不少人都曾见过这位久负盛名的剑修,见他含笑走出来,叽叽喳喳的低低议论声立即戛然而止,有人当先开口说了声下官见过靖南公爷,随即所有人都缓过神来纷纷出声见礼。 “任某五十年前进剑山时,找到了太祖李向这柄佩剑。大周···太久了,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再好的剑也失了灵性,如今便物归原主吧。”任平生明明站在门外只留给殿中诸人一个背影,可声音却好像在每个人耳边清晰响起。 陈伯庸第一个变了脸色,脱口道:“不可!”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任平生已经扬手一挥,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化成一道经天白虹直射九霄,晴空如洗生出一声天劫般震耳欲聋的霹雳,两人合抱粗的巨大白色光柱从天而降,轰然落在保和殿金顶琉璃瓦上。 殿外有修为的官员还能及时施展真气屏障护住自身,读书人出身的清贵文官们就没有这等本事了,有几人甚至骇然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道光柱如灭世雷霆般击下来,整座宫城都似乎地动山摇晃了一晃,保和殿顶上却片瓦未碎。 任平生走了,来的时候没人察觉他如何出现在宫里,走的时候也没人发现他如何消失在眼前。陈伯庸顾不上君前失仪乃不敬之罪,更顾不上当朝首辅杨公站立不稳一把抱住身旁盘龙柱,身形一闪就到了殿外,可还是比踪迹全无的十二品剑修慢了一步。 龙椅背后高悬的牌匾上,日破云涛四个鎏金大字是太祖李向御笔手书,从挂上那天起就再也没人动过一次,千余年间神圣不可侵犯且一尘不染,如今却发出清脆咔嚓声,四个字中间出现一条肉眼可见的裂纹,继承大统二十四年的李燕南,一天之内第二次当着平公公的面咳出血来,这次来不及用锦帕遮住,一口鲜血全部喷在身前端放着玉玺的龙案上。 靖南公用大周太祖李向当年平定天下的佩剑,在保和殿门外,一剑斩去景祯皇帝所剩寿数七成。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七四章 臣请封雍安公 陈伯庸脸色铁青地扫了一眼殿外满地文武,雪白蟒袍上绣着的九条四爪团龙好像活转过来一般随风而动,伸手朝镇国公府所在的方向轻轻一招,观星楼七层上一道流光直奔而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落在他手中的正是那面古铜色的周天星盘。 托着陈家先祖传承下来的异宝转身回到保和殿中,陈伯庸看着面色灰败的景祯皇帝长叹一口气,躬身肃声道:“微臣无能。”杨志清显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要开口询问却顾忌太子殿下跟不动声色的安北侯都在殿中,神情凄然地扶着盘龙金丝楠木柱连连叹息。 李燕南一把推开老太监,撑着龙椅扶手颤巍巍站起身来,嘴角残留着血迹却紧盯着谢逸尘不放,像是没听见陈伯庸的告罪声,冷笑道:“安北侯,想来此番舍下雍州不管回京见朕,不单单是述职来了吧。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做,不必藏着掖着。” 进宫面圣是有严格规矩的,若是礼部尚书在此,早就出声斥责雍州都督顶盔带甲君前失仪,谢逸尘这才慢慢伸手摘下头上铜盔,对执掌天下二十余年的天子威严视若无物,更对先前任平生肆无忌惮所做的事情只当不知情,道:“陛下圣明,臣确实也有两件事要做。” 杨之清跟陈伯庸悄然对视一眼,面色都凝重地快要覆上一层寒霜,皇帝仿佛半刻钟都不想再呆在那面生出裂纹来的牌匾底下,竟抬步绕过沾染着鲜血的长案,走下三层御阶,站在安北侯面前直视着这个当年自己亲自送出京都的百战骁将,一字一句道:“爱卿,但说无妨。” 谢逸尘与他对视片刻,微微低头避开天子如刀剑斧钺似的眼神,“第一件事,臣斗胆,请封雍安公爵。”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有些愕然,除了陈伯庸跟郭奉平皱眉之外,连带太子殿下和首辅大人都面露些许喜色,难不成这手握重兵让皇帝陛下数年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雍州都督,其实是大忠似奸的肱股之臣,并无异心? 李燕南的脸色也有轻微变化,冷眼制止老太监想要凑上前来的脚步,点头道:“爱卿二十余年呕心沥血镇守北境,功劳苦劳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加封公爵早就是应有之意,回京任个兵部尚书也好,任个枢密副使也罢,都算全了你我君臣相交数十年的情谊。” 杨公眉毛一挑,召安北侯回京加爵,任职兵部尚书的事早在前年就曾在朝天殿中有过商议,陛下此时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当面提了出来,要知道,从一品的枢密副使虽比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品级高了一头,但却是留给功勋卓著重臣养老的殊荣虚职,别说执掌兵权,连上朝议事的权利都没有,郭奉平若不是前些日子加封了天策大将军,此时根本不会出现在保和殿中。 在陈伯庸一瞬不离的目光中,谢逸尘轻笑着摇摇头,道:“恕臣直言,雍州城墙若无臣亲自坐镇指挥将士们奋勇效命,换了谁去也挡不住漠北妖族,陛下若是有疑尽可试试,谢逸尘十日内不回北境,妖族必然能长驱直入。” 这些话无异于是在当面威胁大周天子,老太监勃然变色,怒斥道:“放肆!”杨之清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对着这胆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的雍州都督怒目而视,恨不能以胸中无尽学识生生将他淹死在眼前,剧烈地喘息几口,才沉声问道:“安北侯,你可知你刚才说了什么?” 谢逸尘倨傲地瞥了眼皮不住颤动的首辅大人一眼,竟说了一句任平生不久前才说过的话,“这等大事,君前岂敢戏言。”而后轻蔑转头一一扫过太子李敬辉、托着光华流转周天星盘的陈伯庸,以及名义上能掌管天下兵马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唯独没有去看死死压抑着情绪不出声的景祯皇帝,“臣想做的第二件事,是请陛下就此下旨,允雍州自行征兵扩充实力,以应将来北境之难。” 天子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咔咔作响,用力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声音,“爱卿,雍州城墙只有二十三里长,二十万精兵该够用了。”安北侯忽然轻声一笑,明明是跟天子说话,眼神却飘向司天监观星楼主,“陛下深居宫闱,想来还不知道,雍州现在的兵力可不是二十万,三年前臣麾下的儿郎们就早破了三十万之数。如今粗略算算,加上陛下御封的大周第一营,应是三十七万精锐虎狼。” 太子殿下倒吸一口凉气,陈伯庸却好像松了一口气,皇帝陛下瞳孔微微一缩,泄了一口气,似乎整个人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平静地目视着坦诚说出足够震惊整个朝堂话语的谢逸尘,动作极轻极慢地转过身去,伸手让太子搀扶着走回龙椅前面,仰头看向太祖留在保和殿的那副墨宝,“杨卿拟朕旨意,安北侯军功彪炳,即日起加封二等雍安公之爵。另,特许谢卿十日内回返雍州自行扩军至三十七万,城墙以外坚壁清野,不可让漠北妖族南下一步。” 几句话说罢,天子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默然转过屏风朝后走去,留下一众人在保和殿中各怀心思。平公公朝太子使了个眼色,李敬辉如梦初醒,深深看了已经贵为公爷的谢逸尘一眼,急匆匆朝后追去。 无知不觉间已掌控三十七万精兵的雍州都督面带笑意,将手里铜盔戴在头上,不再跟旁人多说一句,挑眉看了看龙椅前面沾染景祯天子鲜血的长案,当着陈伯庸跟老太监两个五境修士的面,飞扬跋扈转身朝殿外走去,每一步踏出去的距离都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不多不少刚刚三尺。 杨之清目视着他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低声道:“就让这乱臣贼子这么走了?”陈伯庸低头看着不时闪烁微光的周天星盘,道:“老夫拦得住他,司天监却挡不住漠北妖族。” 在场的人谁都能想到,先前对安北侯或许跟漠北有勾结的猜测,已经是呼之欲出的确凿事实,能在玉龙卫跟皇帝手下无孔不入的密探眼皮子底下,将雍州二十万兵力扩充将近一倍而不被人知,那多出来的十七万兵马只能有一个去处藏身,那就是人迹罕至的漠北苦难之地。 谢逸尘敢带着区区三百兵卒进京而不怕被高境界修士强行留住,必然已经在北境安排下了可策万全的后手,他那些隐隐带着威胁之意的话绝非虚张声势。从立春上次回京所带来的消息看,那道固若金汤一般城墙上的兵力薄弱到了风吹可破的程度,若不让他回去,后果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不堪设想可以形容的,所以皇帝陛下才无奈出此下策,深感满朝文武无一可用之人,心灰意冷颓然离去。 陈伯庸没有再叹气,沉声道:“平公公,老夫接下来所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转告给陛下。事急从权,天策大将军不用再等陛下旨意,立即传令除雍州、中州、云州、楚州、江州之外的九州都督,征调其所辖兵力随时听用,调燕州、凉州、青州三地驻军北上,暂驻雍州边界待命,以备不时之需。此外,烦请杨公把持朝政,稳住众同僚之心,乱世当用重典,一旦发觉有异常举动者,轻则革职交由刑部查办收押天牢,重则···夷其三族!” 按理说,不论以镇国公之爵还是以观星楼主之职,陈伯庸都不可如此越俎代庖发号施令,但今日一幕让深受天子信重的杨之清跟老太监都乱了分寸,谁都没有出声指责他有谮越之举,反而都是重重点头,唯有郭奉平脸色晦暗变幻,嘴上称是心里却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盘算。 “空相神僧已请辞国师之位,白马禅寺除空法神僧率人去了越秀,其余僧人都严令回寺不得外出,平公公,这兴许不是坏事,你且说与陛下宽心。召太医令楚鹤卿立即进宫,从此不得离开陛下身侧寸步,有他守着可保龙体无恙。”陈伯庸又连说了几句,顿了一顿遥遥看向殿外,声音轻了些道:“二月二龙抬头···待无双回来,便奏请陛下让他接任观星楼主,老夫亲自去雍州北境,若是那道城墙真塌了,也是塌在陈伯庸瞑目之后。” 在内廷一贯说一不二的平公公郑重点头,才发觉眼前的镇国公爷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脊背都微微弯了,却仍像是一座让人心生敬畏的山岳耸立在保和殿中,老太监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狠了狠心还是问道:“老公爷,为何不调江州、楚州兵马听用?” 陈伯庸刚才所说的他字字都记得,雍州的兵马调不动、中州兵马拱卫京都也不可擅动,任平生先前那般举动,云州的兵马还是得驻扎原地为好,可镇国公却不许调用楚州、江州之兵,让服侍天子左右多年、深谙朝中之事的老太监很是不解。 沉默了许久的首辅杨公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满是萧瑟秋意,“平公公,就按镇国公所安排的去跟陛下说吧。江州啊···兴许也有不测之风云。” 7017k 第一七五章 空手回来就好 白衣少年修剑的天赋之高,让在孤舟岛上出类拔萃的墨莉都不禁暗暗咋舌,几句话的功夫就悟透了何为天香剑诀,所差的无非是功力和火候,至于他幻化出来的剑气花朵为何不是跟逢春公一样雍容华贵的牡丹,或者只有上苍才知道了,那朵漆黑的茉莉花看着更让人心里欢喜。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还不知道京里保和殿中发生了什么事的陈无双,只出过三剑。从第一剑不伤那棵水杉树分毫而震落数十树叶,到第三剑只震落仅仅一枚树叶,对剑气力度的控制让六品剑修都不得不心服口服,甚至到了能随心所欲震落任何数目叶子的程度。 面带笑意收剑归鞘,陈无双舒心地伸了个懒腰,不准备再继续在水潭边练剑了,修为晋升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空法老和尚那种半年从一境直至五境的本事,寻常人想学也学不来,心急气躁反而容易对心境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剑山开启的日子越来越近,不如回院子里潜移默化慢慢感悟自身剑意。 晚饭时候,嗜酒如命的林霜凝总算跟常半仙回了院子,大大方方拿出两坛子酒,又挨着敲门把沈辞云等人叫出来,像是做成了一笔稳赚不赔的大生意,兴高采烈地帮着谷雨跟彩衣布置菜碟、茶水等一应所用,陈无双好奇道:“霜凝啊,你这般大摆宴席,是算出来老常活不久了?” 邋遢老头顿时怒极,骂道:“狗嘴里头吐不出象牙来,要不是现在打不过你,老夫非把你舌头拽出来下酒!”林霜凝俏皮一笑,拍开酒坛封口的黄泥,道:“我给师父算过,他老人家少说还有三十年活头,无双哥哥总能有见着的一天。这回高兴,是因为师父说我勉强学了他三成的本事,后面的东西得从剑山回来才能再学。” 陈无双表情认真地点点头,伸手把自己面前的酒碗推到林霜凝面前,“三成本事?这么说你学会的就只有那半吊子障眼法,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常半仙一听这个真是急了眼,霍然站起身来指着白衣少年破口大骂,“放你陈家满门上下一万多口人的臭屁!老夫堂堂十一品卦师,胸中所学经天纬地、包罗万象,三成本事足够我徒儿纵横四海往来无碍,便是她爹林秋堂见了也得欢天喜地,你懂个什么?” 白衣少年冷声一笑,旧事重提道:“先不说你这么大本事都憋不住尿的事,你倒学着那孙澄音露一手化水成酒、云幕四垂给我等不识货的瞧瞧?”邋遢老头登时被戳中痛处,讪讪坐回躺椅上,心虚地强词夺理道:“他那是道士的本事,不是老夫卦师一脉的手段,你家镇国公也不会白马禅寺秃驴们念经的那一套,这有什么稀奇?” 虽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孤舟岛这九名弟子中还是有人跟陈无双和常半仙不太熟悉,倒是都对这些天给他们准备饭菜的谷雨很是感激,张口闭口都恭敬称呼一声师姐,九人中另一名五品修为的少女对以剑意胜了季清池的白衣少年很佩服,问道:“何为云幕四垂、化水为酒?”陈无双笑着伸手去指常半仙,“那你得问问这位前辈才是。” 许悠见状生怕自己这位师妹真去问常半仙,惹出什么尴尬事情来,忙道:“那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乱七八糟的事情师妹少打听,多想想二月二怎么采剑,要是你空手回去,瞧你师父怎么罚你。”坐在沈辞云一旁的彩衣忽闪着眼睛看了看众人,问道:“先前说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这里面是有什么典故吗?” 陈无双怔了一怔,暗道凉州风俗莫非与中土其他地方不同,所幸常半仙学识驳杂,就坡下驴卖弄道:“所谓龙抬头,不是真有那种蛇身鹿角的神兽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而是说每逢二月二,角宿初现,四象中主东方的苍龙崭露头角,为万物生发之大象,故而称之为龙抬头。剑山开启的时间不是越秀剑阁所能左右的,此乃天意。” 沈辞云心悦诚服,不由自主赞了声前辈博学,常半仙这才脸色渐渐好看起来,冷冷瞥了眼那有眼无珠的司天监传人,嘀咕道:“陈家也就陈仲平算是个识货的。”陈无双等林霜凝给众人都倒了一碗酒,端碗站起身来扬声道:“今日我等都沾沾霜凝妹子的喜气,一碗酒喝罢,愿诸位一进剑山如鱼得水,寻得一柄好剑!” 众人各自面带笑容举碗相庆,不管结果到底如何,喜庆话谁听着心里都舒坦,早把常半仙前几天推算出来的结果抛之脑后。 离云水小筑不远的另一座小院子里可就没有这般热闹,孙澄音一人静静坐在月光里,笑意浅浅眼神淡淡,明明跟司天监和白马禅寺的两桩生意都没谈拢,却不见分毫恼怒之色,他手里把玩着一柄三寸长短的小钟馗式桃木剑,剑身经久如同玉化了一般包浆红润而透亮,若是有人靠近些,定会讶然发现他嘴里正不住轻声念叨着什么。 “师父说,司天监陈家先祖当年拼着寿数耗尽才布下的那座大阵中,十四件异宝至今已有六件出世,除了在剑山藏着的那柄却邪剑,云州境内还有三件齐聚,嘿,云水小筑里就有两件,想来真是道祖垂怜,鹰潭山的根不断,就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啊。” “陈无双有气运缠身,一时半会还不能出手杀他。也罢,司天监的人不是死在漠北,就得埋骨南疆,也犯不着非得我来动手,能少沾染些杀孽没坏处,孤舟岛那女子早早晚晚得是我孙家的媳妇,这得再想想法子。” “姓常的那老头,应是师父说过几次的卦师一脉传承,瞧着没什么出奇处,活得比鹰潭山上的道士还落魄,纵有些手段也妨碍不了大局。区区二境三品随手可灭,且不用管他,日后也许还能为我所用,道家布阵的本事总是比不过卦师的。” “任平生不在山上,要么是去了十万大山深处,要么是去了那天子所在的宫城,堂堂十二品的剑修竟然甘愿跟群畜生沆瀣一气,委实不当人子。越秀剑阁,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可惜了那位身姿玲珑有致的裴长老啊,也不是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一直自言自语碎碎念叨了许久,跟他一起从江州来云州采剑的另外两个道士才从外面回来,见孙澄音慵懒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一人上前拱手道:“师兄,好兴致。”出身比他们高了不知多少的江州都督家长孙笑着点点头,问道:“空手回来的?” 两名道士对视一眼,各自答应道:“空手回来的。”孙澄音笑意更盛,意有所指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东西都送出去了就好。他们都怎么说?”左侧一人先上前半步,答道:“驻仙山的人被陈仲平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敢在剑山明着对陈无双下手,只答应尽力帮着阻拦他采剑,近二十个三境修士,光凭人数也比孤舟岛那几个人占了优势。” 孙澄音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却笑吟吟看向另一名道士,听他道:“师兄,我这边也是一样,那些修士个个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既不敢往死里得罪司天监,又贪恋咱们带来的东西,跟驻仙山的情况差不多,答应到时候会出力。只是···” “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那柄小桃木剑在孙澄音之间上下翻飞,却没散出一丝剑气来。那道士本来也不敢隐瞒,道:“那副山河社稷图连带六卷狗屁不通的经文,都被为老不尊的空法贼秃留下了,但还是不肯答应暗中帮咱们一把,反而说和尚们都是为了助陈无双采剑而来,鹰潭山要是想讲理,尽管让掌教去白马禅寺说话。” 一番话说完,道士战战兢兢打量了孙澄音一眼,事没办妥东西却让人抢了去,无论如何都不好交代,要是这位掌教亲传的弟子真使性子发作,失去两样至宝的罪责绝不是他一个三境弟子可以担当得起的,却没想到坐在躺椅上的师兄大笑出声,连连说了两句,“办得好,办得好!” 孙澄音畅快笑了一阵,站起身来道:“空法和尚是个妙人啊,知我心意。六卷经文于我鹰潭山本就是无用之物,给了他权当结个善缘,至于那副山河社稷图···”穿着滚绣云纹的年轻道士眼神突然凝成两束寒光,“真以为那是无主之物?拿去容易,等着再想给我还出来,就不是要付出封山锁寺一千年的代价这么容易了。” 7017k 第一七六章 二月初一 闲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飞一样快。 正月里剩下的十几天,陈无双说是在感悟蕴养自身剑意,其实多半时间是坐在幽静的云水小筑院子里默背《春秋》,偶尔才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去水潭边走一走,墨莉极喜欢看天边绚烂晚霞在清澈见底的潭水里轻轻摇荡,也喜欢看百花山庄山谷里那条浣花溪两侧的缤纷落英,不是说孤舟岛的景致不好,而是以前没有白衣少年陪在身边,再好的景色也只是过眼,现在更多的则是走心。 她娘亲的修为不高,自从嫁到孤舟岛上墨家去,就一步也没再涉足中土,总是说中土的人都心思很重,书生重名、商贾谋利,执刀用剑的修士和怀瑾握瑜的高官都少有心怀百姓疾苦的,反倒要比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更为贪婪,一生所求者不是堂皇登天大道,却总想着名利双收。 墨莉能感觉得到,陈无双跟孤舟岛她认识的所有同门师兄弟都不一样,心思的确很重,明明跟自己一般大的年纪,皱眉的次数远比脸上带笑的次数多。可是肩上扛着司天监那座高有七层观星楼的白衣少年,所思所虑从来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大周兴衰之变,妄图凭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连不经意的轻声叹息里,都能听出暮霭沉沉的味道来,尤其是毫无灵气的一双眼睛里的死寂,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陈家幼麟举世无双这八个字,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少年得意,墨莉倒越来越觉得这是陈无双的无奈自嘲,对于孤舟岛万里迢迢来云州的许悠等人而言,采剑是自己的事情,得一柄好剑既是福缘深厚天意垂怜,也是修行一道锦上添花的好处;而对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来说,却不能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寻一柄喜欢的剑,这是陈家的命数使然,也是他自己的命数使然,半点不由人。 二月初一,换了一身桃色衣裙更显风韵犹存的裴锦绣,第三次来到陆不器这座闹中取静的小院子里,除了常半仙笑得猥琐用两只冒光的老眼偷偷打量其凹凸有致之处外,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忧心忡忡的四境修士有些强颜欢笑。 厢房里所有闭关修炼的年轻人都走了出来,心知裴长老十有八九是看在司天监嫡传弟子的面上,才亲自在剑山即将开启之前来一趟,多做几句善意的嘱咐。裴锦绣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一众口称师叔恭敬见礼的三境剑修,本来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又想到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属于越秀剑阁的,话到嘴边变成幽幽一叹,“过了今夜子时,剑山主峰的阵法就能容许你等各自进入,每逢五十年仅有短短三天,越秀剑阁先预祝诸位此去功成、前程无量。” 裴锦绣眼神在凉州散修彩衣身上微微一顿,而后停留在白衣少年含笑的脸庞上,“一寸光阴一寸金,亥时你们就动身去剑山主峰山脚,我会跟其余几位长老一同主持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山开启,莫要耽误了时辰,在阵中停留的时间越久,找到好剑的几率越大。有两件事,你们认真听好。” 见陈无双点头,她继续道:“第一件事,剑山主峰的阵法有极强的攻击性,想要进山需要以自身真气外放成护体屏障一步一步走进去,只能防御不能还手,否则会被阵法中的威能重伤当场,再无能进去的可能,且这阵法遇强则愈强,三境修为以上者所遇阻力更大,故而四境、五境者无一能入。你等可结伴从一处进入,但走出阵法屏障之后,所处的位置会各不相同,有的仍在山脚、有的却置身顶峰,莫要惊慌,等成功采到一柄剑或是三天之期结束,自能受阵法力量牵引出山。” 裴锦绣几句话解释清楚为何剑山主峰只能容许三境修士进山采剑,后面所说的却让谷雨眉头瞬间拧成一团,照如此说来,她就算跟着陈无双一起进山,三天时间也不一定能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找到自家公子,好在自己不打算采剑,只能御剑飞行寸寸搜寻。 没想到裴锦绣接下来所说让侍女的打算顿时落了空,“第二件事,进山之后不可妄动任何御剑法门,其中无数藏剑皆是无主之物,感应到修士真气会引发万剑异动,每逢五十年死在其中的天资卓越之辈都不少,不可不戒。”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明显犹豫了一番才继续道:“若有人想要动手伤人,只能以寻常本事,进剑山者不可佩剑,却能携带奇门暗器。” 陈无双立即就明白,裴锦绣后面这些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显然这位身居越秀剑阁长老之位的女子剑修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如此隐晦的出言提醒,所有人都想得到却邪剑,想针对人数多达数百的越秀弟子不容易,铤而走险出手斩杀孤身一人的司天监传人却不难。 两件事交代完,裴锦绣挥手让其余人各自去准备,却留下白衣少年一人,道:“无双,跟我去水潭边走走?”墨莉跟谷雨都能猜到对陈无双青眼有加的她,定然还有其他事情要单独叮嘱,都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倒是常半仙嘿嘿笑着凑上前去,恬不知耻道:“裴长老,这不解风情的贼小子只会大煞风景,不如老夫陪你散散心如何?” 陈无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老常啊,我时常为自己不够无耻而深感遗憾。”裴锦绣这回倒一反常态地没有恼怒,深深看了邋遢老头两眼,轻声道:“常老先生,无双年纪幼小出言不逊,你不要在意,能跟你相交是这小子一大幸事。” 常半仙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下意识挺直腰板道:“裴长老说的是。”裴锦绣愕然一怔,旋即微微一笑再不言语,当先走出院门朝着水潭方向而去,陈无双刚要迈步就被邋遢老头一把拽住,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横刀夺爱撬人墙角,从今往后休想老夫再帮你一次!” (本章未完,请翻页) 陈无双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横刀夺爱撬人墙角的另有其人,你要自认为能打得过我三师叔陈叔愚,尽管死缠烂打就是,烈女怕缠郎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教你?”说罢洒然出门去追裴锦绣,留下瞠目结舌的常半仙呆立当场,良久才回过神来,恨恨吐了口唾沫,“陈叔愚?哼哼,老夫自此算是跟你结下梁子了!” 裴锦绣并没有走远,绕过水潭走到陈无双平日里练剑的那棵水杉树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天我从剑山主峰以东接你回来,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无双,你不愿说也无妨,我能猜到正月初三南疆的动静即便不是因你而生,也多多少少跟你有关,是也不是?“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裴锦绣问完就摇了摇头,“不想说就不说,不用想法子怎么在我面前糊弄过去。我问这个是想告诉你,瞒得过我,瞒不过十二品的靖南公。”陈无双诧异地一挑眉,这位裴师叔话里的意思,竟像是更偏向自己一些,道:“没想瞒着裴师叔,南疆天地呼应的事,是与我有关,但我也确实不知情。” 这句话陈无双倒真是说的实情,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地呼应的确是因他进南疆接引灵气而生,但当时身处风卷中心大树上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丝动静,到现在还是听谷雨心有余悸地简单提过几句那天他们在云水小筑上空所见的情形。 裴锦绣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件事,而是突然问道:“这些年,你三师叔···过得还好吗?”陈无双先点头后又摇头,道:“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来是好的,可日日在森冷的祠堂里不见天日,也说不上过得好。陈家的命从一千三百年前就定下了,好与不好又能如何?不过···他大抵是不开心的。” “你或许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是有机会去镇国公府的。”裴锦绣没有叹息,而是笑得像是见到少年以剑气幻化出那朵茉莉花来的黑裙少女,只说了这一句就停住,再张口时就仿佛把经年旧事都随着水面涟漪圈圈散尽,“却邪跟青霄,你怎么选?” 一柄剑是为陈家坚持了千年的信念,一柄是为自己铺就修行的坦途,怎么选都能说得过去。陈无双知道,就算自己知难而退,按照裴锦绣的指引去拿了那柄跟青冥剑气最为契合的天品青霄剑,回了京陈伯庸也不会怪罪他,顶多陈叔愚会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白衣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当即做出选择,而是郑重道:“却邪剑,绝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裴锦绣目光稍显迷离,缓缓迈步走到他身前,抬手想要抚摸少年脸颊,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你们陈家的少年,个个都是这样啊。” 世人都知道,司天监陈家这一代人才凋零到令人扼腕,少年只有陈无双一个。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七七章 高深莫测常半仙 负责主持剑山开启一应事务的裴锦绣现在是越秀剑阁山上最忙的人,所以没有在云水小筑附近停留太久,她匆匆离去之后,陈无双在那棵水杉树旁站了片刻,才低着头缓缓走回院子里,这位跟自己三师叔颇有渊源的女子临走前多说了两句,无非是劝他多加小心,有想法准备对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下手的人藏在暗处,却邪剑再重要,也总得活着出来才能有命去用。 院子里众人都无心再躲在厢房里修炼,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见自家主子回来,谷雨忙迎上去叫了一声公子,剑山上不能用御剑法门就无法凌空飞行,只能徒步的话,三天功夫里想在偌大的一座山峰中找到陈无双极不容易,而且她从裴锦绣的话里隐约听出来一丝寒意,心坎上像是用一根头发悬了柄锋利长剑,随时可能落下来。 陈仲平在百花山庄门前一剑伤了程云逸,又废了对陈无双满怀杀心的赵灵琦一身修为,但这并不代表驻仙山就能够低眉顺眼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何况谷雨总觉得前些日子找上门来要跟少年做生意的那个鹰潭山道士,宠辱不惊的笑脸下隐藏着淡淡敌意,真要不能动用真气,即便公子爷的神识能及时察觉到有人以暗器行凶,也难以躲得过去。 常半仙气呼呼坐在厢房门前的躺椅上,恨屋及乌,连带着对跟院子里两个跟陈叔愚有关系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陈无双朝谷雨摆了摆手,笑嘻嘻走到邋遢老头近前,道:“老常啊,裴师叔说我能与你相交算是一大幸事,公子爷思来想去,不如等百花山庄建起来,我把观星楼七层留给你如何?现在谷雨身上是真没有银票了,不过玉龙卫的人既然来了就不会空着手,日后所有财物都交于你掌管,司天监家大业大,不怕咱爷俩坐吃山空。” 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是陈无双早就想好的,常半仙之前就说会在采剑时帮他一把,至于怎么个帮法却始终讳莫如深地没有透露半点,这老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不许他些好处总归有些说不过去,要不是那颗还在自己怀里的古怪珠子,别说能在南疆顺利解决爆体而亡的危机,到现在能不能将灵识全部凝实都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常半仙果然动了心,面色一喜身子前倾道:“此话当真?”白衣少年笑道:“以往都是你骗我,公子爷除了暂时还没把那珠子还你,旁的可曾骗过你一回?”邋遢老头故意犹犹豫豫思量了片刻,哼声道:“老夫真要是去了百花山庄坐镇观星楼七层,那颗珠子给了你也无妨。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老夫就再帮你一把,叫墨莉、辞云、谷雨、彩衣还有我徒儿来。” 不等陈无双吩咐,谷雨就连忙应了声是,转身急急把常半仙点了名的几人叫过来围着,兴许这手段莫测的老头真有能保自家公子爷万全的本事,现在可是任何一点希望都不能放过。几人面带疑惑地凑上前来,邋遢老头才坐直了身子,从怀里爱惜地摸出那六枚承天通宝,轻声道:“裴长老所说的你们想必都心 (本章未完,请翻页) 里有数,老夫有一策可瞒天过海,能保你们六人穿过阵法后同在一处,可是其中也有弊端,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谷雨登时大喜,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护在陈无双身边,再加上同为六品的沈辞云跟墨莉,就算彩衣跟林霜凝不出手,也能保住自家主子平安,忙道:“请常前辈赐教。”邋遢老头沉吟着道:“以老夫的修为是进不去剑山,但这六枚开国铜钱乃是沾染了大周太祖气运的法宝,加上我卦师一脉的能耐,必然能使所持者不受阵法挪移之力。其弊端就在于,若是你们中有任何一人熬不住那阵法中犹如利刃割肉一般的阻隔力量。而被拒之门外,另外五人也休想进去。裴长老跟你们师门长辈都没说,往年想去采剑的三境修士,倒有小半被拦在外面错失良机。” 墨莉跟谷雨本就对采剑不太看重,反而更在乎陈无双的安危,当下几乎同时伸手从常半仙掌心各拿了一枚铜钱,而后是林霜凝跟沈辞云,彩衣稍一犹豫也拿了一枚,最后举棋不定的反倒是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动了动嘴唇还是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把剩下的一枚铜钱拿在手里,低声说了句多谢,既是谢邋遢老头,也是谢其余五人。 林霜凝心思转得极快,立即想到孤舟岛许悠等人,问道:“师父,我也有六枚铜钱,许师兄他们能不能也用这个法子?”常半仙皱眉略一思量,道:“你在卦师一脉中算是天资奇佳的传人,可毕竟修行时日尚浅,比不得老夫有十足把握,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反倒不美。许小子他们只要不冲着却邪剑去,就不会被人暗中针对,采剑是自己的事,人多了帮不上忙,不如顺其自然吧。你们六人进山之前,各自滴一滴血在铜钱上,老夫在这里自有感应。” 谷雨皱眉记下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来,莫说是只需要一滴血,便是豁出半条命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无双孤身一身去面对种种不怀好意的人,当下郑重道谢,把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递给常半仙,“裴长老说进山不能佩剑,还得烦请前辈暂时替我看管兵刃。” 这话算是给院子里所有人都提了个醒,纷纷双手捧着佩剑送到常半仙面前致谢,季清池这才头一次见到陈无双送给墨莉的那柄胭脂剑,放下自己长剑就默然转身去了一旁,暗自发誓定要在剑山上寻一把更好的胜过那司天监的少年,等回了岛就央求师父去找墨莉家长辈提亲,近水楼台先得月终究是世间至理。 常半仙无奈地扫了一眼怀里的十余柄各式长剑,自嘲道:“采剑采剑,老夫坐在此处不动就先得了这么多,世人庸碌,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摇头抱着这些剑站起身来,“都散了吧,贼小子跟我进屋来,说说你那三师叔跟裴长老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无双苦笑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厢房,许悠这才轻声召唤众人围在一起,没有避讳彩衣在旁,跟师弟师妹们低声叙说,交代出岛时师门长辈提过的几处藏有好剑的地方都在什么位置,反正彩衣会 (本章未完,请翻页) 跟陈无双一起,想来也不会单独行动。 常半仙进屋把怀里的剑都随意扔在凌乱的床铺上,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神识。陈无双会意,虽有些不解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办,放出神识隔绝房间内的一切声响,果然就听仰头灌了一口酒的邋遢老头出声道:“跟你说接下来的话之前,老夫先要问你一句,却邪剑是不是非要不可?” 陈无双已经猜到他说要问陈叔愚跟裴锦绣的事情不过是个托辞,沉吟道:“其实我直到现在都没下定决心,师伯和师父让我出京就是为了却邪剑,但我受了花扶疏前辈的厚赐,又还不清你天大的人情,总想着把逢春公那柄焦骨牡丹带出来,既让你跟白马禅寺的债务一笔勾销,也算对得起花前辈。” 常半仙半晌没有说话,这瞎子少年想采却邪剑也好、想寻焦骨牡丹也罢,两柄剑都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事情,在五十年才能得遇一次的机缘中,所思所想都是从别人的立场出发,让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冷暖的十一品卦师唏嘘不已。 “可惜裴师叔说的明白,只要成功采到任何一柄剑就会被阵法送出剑山,穷酸书生的话现在想想很是有道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陈无双叹了口气,至于裴锦绣为他好而指点的那柄青霄剑,直接就排除在预想之外了。他看起来行事不羁率性而为,其实骨子里最是看重情义两个字,欠了别人的人情总想着要加倍还回去,司天监陈家视如己出地养了他十年,免他饥寒困苦流离失所,这等恩重如山的情分不得不报。 而眼前同处一室的常半仙,一路上数次尽心竭力救他于水火之间,纵然心有所图也绝非是恶意算计,眼瞎的少年心里透亮,嘴上虽时常揶揄讽刺,有机会总要试着偿还他一二才踏实些。再者,身处南疆孤苦二十五年的花扶疏对他有救命、传艺之恩,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受之无愧,只能寄希望于谷雨和墨莉二人,或许有机会能替他多采其中一柄,可是两个女子剑修的剑意明显跟焦骨牡丹难以契合,能不能采到却邪要看天意。 邋遢老头把酒葫芦递给少年,沉声道:“若是却邪剑被辞云那小子所得,你放不放心?”陈无双心中顿时一动,常半仙没有问司天监放不放心,而是问他,这里面绝不是只有考量他对沈辞云是否完全信任的缘故,而是明确指出不久之后执掌偌大司天监的定然是陈无双无疑,他的态度就是司天监的态度,不必再问陈伯庸等人。 没等他回答,常半仙就幽然出声道:“你要是能放心,老夫便告诉你如何去找那柄却邪剑,三天功夫,足够你们先拿了却邪,再去寻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贼小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夫能不能还清五十年前欠了那帮秃驴的债就落在你身上,若是你执意要自取却邪剑,就自求多福吧。再多说一句,却邪剑不过是一柄剑,陈伯庸是当局者迷才把它看得过于重要,对你而言并非是上上之选,留在辞云小子手中,或许对你陈家的帮助更大。” (本章完) 7017k 第一七八章 一成把握 剑山主峰在夜里看上去,如同一柄擎天巨剑立于大周十四州最南,从山脚处有一条狭窄而弯曲的青石台阶顺着山势盘旋而上,夜色云雾间似乎长的没有尽头一般,陈无双好奇地散出神识去探,却诧异地发觉在裴锦绣所站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隔,神识是能透进去,但立即就跟自己失去了联系。 除了被一群少年占了院子多日不见露面的八品剑修陆不器之外,主持剑山开启的裴锦绣身旁还站着数名气息滚荡的修士,在少年贸然放出神识的一瞬间,其中三人就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陈无双骇然发觉这三人都是少说有九品修为的五境高人,越秀剑阁不愧是能跟驻仙山并驾齐驱的正道巨擎之一,这等实力底蕴,司天监也得自愧不如。 面无表情的陆不器身后,整齐站着数百神完气足的三境修士,将近八成却是这半年来从各处来投奔越秀的散修以及小门派里天资不错的年轻弟子,乍一看去声势极大,仔细去打量就不难发现这些三境修士的气息有高有低、良莠不齐,反倒不如西边隔着十余丈站立的不到二十个驻仙山弟子,个个都是神情平淡、目光锐利。 再远处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谷雨皱着眉看了半晌,愣是没找到鹰潭山那三个道士的踪迹,倒是瞧见那位长着两道长眉的空法神僧遥遥含笑朝她点头,随即回头轻声说了句什么,其身后人数不少于驻仙山弟子的一众和尚纷纷转头看向白衣少年。 陈无双不敢再当着在场五境高人的面放出神识,只好问向侍女道:“可曾看见那个结穗人?”谷雨扫视了一圈,失望道:“公子,今夜阴云密布不见月光,一时间没找到严安在哪里。”少年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严安也是三境修为,就算他有师门传承的好剑,这等五十年才遇一回的机缘他应该也不会错过,兴许能在山上再见着。 数百人静静站在剑山主峰之外等了许久,先前对陈无双以神识探查阵法有所察觉的那三个五境高人中,一位身形高大、神情倨傲的老者才轻声说了句时辰到了,话音刚落片刻,所有人识海中都感觉到一阵晕眩,随之就听见一声极细微但却声传百里的锐响,像是有人以强横剑气刺破虚空一般,而后高耸入云的山峰上就响起连串的呛啷长剑出鞘声,从越秀剑阁往南无边无尽的天空中,陡然亮起一层绚丽的淡紫色光芒,映的云层好似带着暗绣花纹的锦缎。 越秀剑阁峰顶上遥遥射来一束绝强剑气,所有人都听见有人沉声低喝:“开!”剑气横贯百里直击向剑山主峰,其外骤然金光一闪挡下,瞬间从云层深处有一团刺眼亮光倾泻而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落在山脚时已然变成近百道光芒,像是登天小路一般。 裴锦绣点点头,转回身来以真气扬声道:“靖南公一剑开山门,那百道金光就是进山之途径,锦绣不才,代掌门师兄在此预祝诸位后起之秀,人人得偿所愿!事不宜迟,速速进山!”一声令下,陆不器身后的三百越秀弟子先行一步,分为三十队各自就近挑选一条光路踏上,双脚一旦站立在光华所照的范围内,身形立即消失不见。 待山脚下的人走了多半,许悠才拱手笑着道了声保重,又嘱咐林霜凝万事小心,而后带着季清池等几人自行去东边找了条光路进山。白马禅寺的人一动没动,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陈无双先进山,少年没来由笑了一声,摸出常半仙的铜钱灌注真气割破手指,滴了一滴鲜血在上面,“走吧。” 其余五人各自效仿,跟着他一起朝许悠刚刚消失的光路而去,空法老和尚目送他背影消失,低诵了声佛号,身后近二十名僧人则去了驻仙山弟子所选的那条光路进山,三炷香后,剑山所有光华一敛而净,除了天上淡淡紫气,再与平日的寂静没有任何区别。 云水小筑里,面色苍白憔悴的常半仙刚喷出一口鲜血,就发觉附近多了一道修士气息,讶然皱眉抬头望去,却见司天监第一高手、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站在院子正中,手里托着一个油纸包仰头去看南边天色,“倒真舍得下本钱,京都的赌坊最喜欢你这种敢下注的货色。”说着笑呵呵转身走到他面前,一层一层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来尝尝,老夫特地从凉州将军府上要来的烧鹅,唔,有些凉了,不过也吃不坏肚子。” 邋遢老头嘿嘿一笑,拿袖子胡乱摸了摸嘴角血迹,毫不客气地伸手扯了根油腻烧鹅腿,狠狠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着,含糊不清道:“你逢赌必赢的本事还是当年求着我教的,真要去了京都赌坊,常某能把镇国公府都赢过来,你信是不信?可惜啊···如今为了换你那宝贝徒儿让我入主百花山庄观星楼,老夫搭进去整整三年阳寿,何苦来哉。” 论及不修边幅,陈仲平比常半仙也不差多少,干脆毫无高人风范地一屁股坐在他身侧,斜着眼问道:“你把逢春公当年的事情,都告诉无双了?”邋遢老头拧开酒葫芦灌了一口,好不容易把卡在嗓子眼的肉咽下去,道:“你瞧我像个长舌头的?那贼小子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好巧不巧碰上了还在人间的花扶疏。” 陈仲平瞬间脸色一变,“花扶疏真还活着?这么说无双···”常半仙皱眉看着酒葫芦上留下的油渍手印,竟在十一品剑修的身上抹了两把擦手,“他如今已然是五境修士,想瞒是瞒不过去的,否则也不会传了你那无赖徒儿天香剑诀。不过据我所知,花扶疏只是打听清楚了百花山庄十年前的事情,别的半个字都没有多说,这个人情算不到陈无双头上,你们司天监总有要还的时候。” 陈仲平幽幽叹了口气,道:“司天监早在二百年前就欠了花家,越是想还反而欠的越多了···罢了罢了,总归是一笔说不清算不明的糊涂账。你说,无双能不能把那柄却邪剑带回来?”常半仙冷哼一声,不满道:“你这老王八蛋是想拿这一只烧鹅,换常某推算一卦?老夫早先怎么没看出来,司天监乃是天下头号的巨商,个个都打着算盘想做稳赚不赔的买卖?那剑山阵法能隔绝卦象窥测,漫说是你我,鹰潭山钟小庚都不敢轻易尝试。” 而后顺了口气,突然猥琐笑道:“不过···此事不用起卦,陈无双一定拿不回却邪,倒是沈廷越留下的独子有可能。”陈仲平眉头一皱,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以他对孤舟岛的了解,林秋堂虽派了弟子前来采剑,多半只是单纯想让门中晚辈涨涨见识、碰碰运气,能得一两柄好剑最好,得不到也不会气恼,决计不会允许岛上弟子插手涉及大周王朝气运兴衰的事情。 常半仙低了低头,指着他手里的烧鹅惋惜道:“瞧啊,这东西已经不是老夫当年在凉州吃过的味道了,凉州将军也早就换了人,岁岁年年人不同的道理你不该不懂。我知道,司天监连你带陈伯庸,都想着借那贼小子的福缘,把十四件异宝挨着找回来,重新再布一座大阵镇压天下气运,以保李家江山再续国运。可这真真正正是逆天而行啊,退一万步说,即便真能成功,你们陈家兄弟四人就都打算不要命了?” “衣裳旧了就该换,世道旧了也得变一变才好。太祖李向死了一千多年,遗泽早就被李家后人挥霍干净了,连白马禅寺都不看好的事情,司天监又何必死抓着不放手?那贼小子跟沈辞云之间的渊源你我都心知肚明,老夫让他去拿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让沈辞云试着去采却邪剑,呕心沥血难不成是为了自己能占什么便宜、得什么好处?”常半仙声音很轻,明知陈仲平已然以自身神识笼罩住了这座院子,却还是生怕被旁人听见一样。 陈仲平沉默了许久,才目视着身旁既熟悉又陌生的邋遢老头,一字一句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常半仙低着头苦笑,“想要什么?我这一辈子苦苦等的时机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把这副能活活压死人的担子传给新收的徒儿吧···仲平啊,不破不立,破就破在咱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手里好了,要立,还是得看陈无双跟沈辞云怎么去做。陈伯庸所剩的寿元寥寥无几,你我二人又还能多活几年,老了老了,非得活成苏慕仙那般凄苦模样?” “你是想给花家···”陈仲平话刚说了一半,常半仙陡然浑身气势一变,斩钉截铁道:“不错!你不是在山谷里看见过吗,老夫要重建一座比原来更大的百花山庄!”而后转头平静看着修为境界不知比他高出多少的司天监第一高手,“陈家若是想要阻拦,你尽管出手现在就将老夫斩杀于此。” 心神俱震的陈仲平目瞪口呆,“你有多大把握?” “一成。” 7017k 第一七九章 七十丈 从正月初三潜龙腾渊到二月二龙抬头,在面对未知情况的时候,陈无双一贯行事都很谨慎,况且剑山山脉那道能阻隔南疆凶兽北上的古老阵法,不久之后的溃败已成定局,兴许这主峰每五十年才开启的阵法也会随之消散,那么这一次就会成为世间三境修士采剑的最后一次机会,容不得半点闪失大意。 白衣少年在司天监的十年都没接触过阵法,出京以后虽然屡次惊叹邋遢老头层出不穷的手段,但真正自己亲身体会这门本事的玄妙力量还是头一回,双脚一踏上从云层深处主峰之顶倾泻下来的金光,陈无双就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古怪感觉,身边的谷雨等人从神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寂静小路,不长,仅有百丈距离。 小路的一端就在自己脚下,另一端却通向一座破败的山门,神识能够感知到,那山门上仅有两个铁画银钩的古篆大字,剑山。不过百丈长的路上,陈无双分明能察觉到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无数道或凛冽、或激昂、或轻柔的剑气往来横空,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乱撞。 “想来这就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了,倒也没有多难。”少年轻声嘀咕了一句,外放出真气化作护体屏障,整个人都被如同薄雾一般的淡淡白色笼罩包裹在内,紧攥着那枚沾染了鲜血的承天通宝,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出,衣袂飘飘昂然走进剑气纵横之中。 这些天在水潭边练剑的时候,陈无双已经摸清楚了自己目前真正的修为境界,大致算是初入六品的水平,丹田中所蕴的真气数量即便还不如孤舟岛堪比寻常四境修士的青衫少年,但胜在真气运转循环的速度极快,在消耗的同时就能逐渐恢复,颇有些圣人书上生生不息的意思。 不过才踏出五六步,真气屏障就被横空不休、没有章法胡乱劈刺而来的道道剑气激荡得不停轻轻颤动,所幸之前裴锦绣跟常半仙都提醒过,进了剑山之后就再不能轻易动用任何御剑法门,陈无双倒不用顾忌此时丹田中的真气消耗,体外那层屏障足有两寸多厚,而且那些让人无所遁形只能硬抗的剑气强度并不大,倒是不怕被伤到。 陈无双没有急着加快行走的速度,像陪着墨莉在浣花溪边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心里却始终暗暗凝神防备,邋遢老头说每逢五十年前来采剑的三境修士中,总有一小半倒霉蛋过不了这第一关,甚至被重伤当场无缘进山,那么这条路的后面必然还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数,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能过去。 果然,在走出十丈距离之后,少年就感知到自己正走在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撞击在真气屏障上的剑气虽然不强,但细细密密似乎无休无止,若是单单思量其中每一道剑气的强度,应是比之前还弱了些,大致相当于刚刚入门的修士随手一剑,但却胜在数量跟频率上。 任何一个三境修士相挡下这种程度的攻击都不难,难就难在,陈无双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阻力在身前挡着,仿佛是顶着席卷千里而来的北风艰难前行,迈步的速度比之前十丈慢了不少,就算以沈辞云体内雄厚的真气,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多耽误片刻,真气屏障再强也有被水滴石穿的时候。 陈无双皱眉放出神识想要去抵消那种莫名出现的阻力,却讶然发觉收效甚微,只好微微侧身尽量减少自身承受阻力的面积,双腿发力像螃蟹一样横行,如此一来倒比用神识去抵抗更为立竿见影,一口气走出近二十丈距离,才又感觉到身旁环境有了新的变化。 先前感受到的阻力骤然消失,让铆足了劲侧倾着身子的少年险些踉跄跌倒,身周的的剑气也顿时消散一空,能明显察觉到脚下的小路微微有了上扬的角度,陈无双稳住身形稍顿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再度抬腿前行,走出一丈、两丈都没有任何异常,正奇怪时,到三丈距离时猛然发觉虚空中陡然凝出一道剑气,迎头朝他斩来。 这一剑已有三境五品修士的气象,剑气凝而不散,好在比之当初咬牙硬抗驻仙山孙清河的那一剑还有不小的差距,猝不及防下,真气屏障颤动一阵倒是还完好无损,陈无双却被剑气中透出来的力量逼退了数步,呢喃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先贤诚不欺我。” 少年定了定神,略一低头前倾,猛然再连续踏前数步,果然到了那个地方又是一道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剑气迎头斩来,吃过一堑的陈无双冷哼一声,硬是在剑气毫无花哨斩在真皮屏障上传来的力量中顶着往前迈出两步,而后每隔三丈就有一道剑气袭来,或从头顶劈落,或从身侧刺来,还有一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从后面直刺他双股之间,借力道推着趁机小跑了两步的越秀县子怒骂道:“狗日的剑山,拿你家公子当了兔儿爷?” 对流香江比镇国公府还熟悉些的陈无双自然知道,九曲江水上的数百艘花船里,有几条在船头悬挂了三角形彩旗的,其中一个会唱曲的姑娘都没有,尽是些身材瘦弱皮肤白净、长相比女子还俊俏几分的苦命少年郎,京都里多的是喜欢这一口调调的道貌岸然之人,听说那位学富五车的国子监祭酒就是其中常客,还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他给两个兔儿爷赎了身,又置办了一所僻静宅子,这可逃不过玉龙卫的眼线去。 似乎他开口这一骂惹恼了跟那位祭酒大人性情相近的剑山阵法,接下来二十丈距离所承受的剑气逐渐加强,但每一道都是从后面低低刺来,似乎不另辟蹊径长枪直入绝不罢休,颇有些世间万花唯独爱菊的穷酸文人雅气,让本来不难以真气屏障抵抗的陈无双面色铁青,边借着背后每隔两三丈就传来一次的力道顺风疾走,边含恨迁怒远在京都过着神仙日子的国子监祭酒,咬牙切齿道:“等公子爷过几天回了京,非把亲手斩了那老王八蛋的根,送进宫里当太监去!” 在后面的二十余丈距离,更让陈无双气不打一处来,刚说了要亲手给那位清贵至极、桃李遍天下的祭酒净身,路上的剑气就接连不断朝自己双目跟胯下位置刺来,一道接着一道,间隔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呼吸,就要面对一上一下同时袭来的两道剑气,“他娘的剑山怎么尽是些下三滥的招式,难不成真是宫里来挑人入内廷的手段?” 人生在世不得已。骂归骂,路还是得一步一步走,眼见百丈小路已然有惊无险走了多半,陈无双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速度,但凡是个男子,谁也不愿意多在这种随时可能折戟沉沙的局面中多做停留,体内真气源源不断顺着经脉流转一圈而后外放,保持着颤颤巍巍的护体屏障不至于当场溃败,心里却恶趣味的在想,不知道五十年前被这阵法重伤的那些三境修士里,有没有人是命运不济伤在此处,那可真是痛不欲生的大不幸。 小路只剩下最后不到三十丈,身周压力突然一轻,陈无双立即意识到这阵法恐怕再一次有了新的变化,刚才骂的起劲没有多注意,这才骇然察觉先前不过走了区区七十丈远近,丹田里的真气竟已然消耗了半数。如此想来,常半仙口中那些没进剑山就铩羽而归的倒霉蛋,并不是扛不住这路上近乎无处不在的剑气,而是过于谨慎全力维持真气屏障,从而导致消耗过大无以为继。 白衣少年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忽然轻笑一声,这对沈辞云那小子而言堪称易如反掌,想必此时已经在剑山中眼巴巴等着自己出现了才对。墨莉、谷雨、彩衣都是早就晋升六品境界的剑修,若无意外也能顺利通过,六人中最让人担忧反倒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跟年纪最小的林霜凝。 陈无双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南疆接引了天地灵气入体炼化,还是摆脱不了成为别人累赘的身份,这让曾经三剑除妖、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很是惆怅,嘟囔道:“不靠谱的老头,公子爷可真是为司天监豁出命去了。” 坐在云水小筑里跟常半仙斗嘴的陈仲平,还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弟正把心一横迈步走向最后的三十丈距离,突然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抢过酒葫芦,“老夫觉着那小王八羔子在骂我。”邋遢老头嘿声一笑,“你等着吧,日后他骂你的时候还多了去了。” 7017k 第一八零章 进山 世上多得是难以揣度预料的事情,自称十一品卦师的邋遢老头也不是卦卦皆准。 陈无双在仅剩不到三十丈的小路上越走越是迷惑,似乎剑山这座阵法的所有手段都在前面的那七十丈中用尽了一般,明明还能清晰感知到身周和头顶还有无数剑气横空激荡,却都好像对这个即将踏入山门的白衣少年失去了任何兴趣,没有一道是朝他而来,甚至有意避开他所在的位置和前进的方向,这种隐隐被人轻视的感觉既让他有些恼怒,也暗自庆幸,但心里的防备片刻都不敢松懈。 直走到那破败不堪的山门近处,陈无双才感觉到一种压力,像是身前有一个境界不弱的修士正手持一柄锋锐利剑指着他,稍有异动就会悍然出手。皱眉仰头放出神识,识海中好像被一根细针狠狠扎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所感受到的压力,是来源于山门牌匾上那两个大字。 剑山。 大周建国以来文人书生多用书写更为流畅迅速的小楷,这种古篆大字极为少见,陈无双明明不认识这种字体,却自然而然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好像从生下来就该知道其中含义。古篆大字的笔画极为繁复,少年不敢贸然再抬腿迈步,只迟疑了片刻就大惊失色,他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家顿悟那次曾在识海中见过,春秋二字化为十八道剑气而后劈开混沌,从而有感生出胸中剑意,这事说出来只怕都没人肯信。 剑山两个字的繁复笔画,顷刻间如同挣脱了牌匾上刻痕的束缚,在虚空中聚拢成一道有如实质的剑气由上而下干净利落地斩落,一瞬间陈无双就感受到了其力道之强横甚至还在谷雨全力出手之上,这一剑有四境七品修士之威势,其浩瀚苍凉的剑意倒跟陈仲平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生死攸关不容多想,陈无双低喝一声,迅速将丹田内所剩的全部真气外放而出,在剑气斩落之前间不容发地灌注进护体屏障之中,同时双腿微微半蹲蓄力站稳准备咬牙硬抗,旋即就被识海中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剧痛,喉头一甜差点吐出血来。 那道剑气,并没有斩在陈无双全力施为的真气屏障上,而是毫无阻碍地斩在他识海之中,仅这一剑,若不是少年所修功法抱朴诀极为殊异,区区三境修为就把灵识尽数凝为实质的话,就会当场被震散识海,不死也得后半生都变成痴傻之人。 所幸一路走来消耗的只是丹田内的真气,识海中的神识几乎未动,否则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离奇剑气,陈无双只怕立时就得被一击重创,难怪裴锦绣嘱咐说,这剑山阵法遇强则强,连五境十二品的任平生都不可能强行破阵进山。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从被陈仲平带回京都司天监修行抱朴诀以来整整十年有余,白衣少年见过的五境高人远比世上其他三境修士多得多,白马禅寺的四大神僧、风流倜傥的太医令楚鹤卿、坐镇观星楼的陈伯庸这些人都暂且不提,甚至还得过睥睨天下的当代剑仙苏昆仑亲口指点,但这种能无视修士真气屏障抵御而出乎意料斩人识海的剑气,压根闻所未闻。 由此一剑,便不难想象万年之前这座耸立天南的险峰上,是有过何等强大的一个修士门派,如今再去想那庇护了世间百姓无数载岁月的剑山阵法,就不算出奇了。喘了几口气,识海中被震散的神识才慢慢又恢复凝聚起来,先前感受从破败山门上感受到的那股压力也随之消失,等剧痛渐渐平复下来,陈无双终于迈进了小路尽头的山门之中。 一步如同跨越了一个世界。 右脚刚一落地,就听见谷雨惊喜地叫了声公子,原来同样各拿了一枚铜钱进山的其余五人,已经一个不少地在等着他,林霜凝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枝胡乱勾画,瞥了一眼轻声道:“无双哥哥真是笨的可以。”墨莉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如雪白衣没有丝毫凌乱,才彻底放下心来,微微笑道:“常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 陈无双心下一松,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铜钱放进自己那枚储物玉佩之中,放出神识一探,就发现六人正处在剑山主峰半腰以下的位置,附近察觉不到其他修士的气息,想来是因为所有人都从越秀剑阁口中得知了不能擅用真气的事情,“三天时间,从哪里开始找?” 进了山就体会到了剑山主峰有多大,想在无数藏剑中找到逢春公的焦骨牡丹和那柄却邪剑,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沈辞云摇摇头,已经开始想念一向运气极好的许悠,倒是林霜凝扔掉树枝拍拍手站起身来,出声道:“人往高处走嘛,当然是顺着山势往上边走边找。” 谷雨跟墨莉自然都没有什么意见,陈无双去哪里她们二人就跟着去哪里,沈辞云征询地看了眼彩衣,笑起来脸上出现两个浅浅酒窝的黄衣少女点头答应:“那就听林姑娘的,想来这些日子她也跟常前辈学了不少本事,总比咱们在山里胡乱转强得多。” 陈无双暗暗将神识缓缓灌注进揣在胸前的那颗古怪珠子中,感觉与其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玄妙联系,不动声色笑道:“霜凝,头前带路!”古灵精怪的少女见自己的意见被众人采纳,欢喜地当先朝山顶方向走去,从外面远远看着险峻绝伦的剑山主峰上,满是错综复杂的小路,落脚处极为平坦和缓,比少年爬过的拜相山还好走一些。 墨莉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谷雨面带笑意快步追上林霜凝,腾出位置来让她跟自家公子并肩走在几人最后面,六人分成两两并肩的三组,各自间隔着一两丈距离放出自身灵识仔细探查周边情况,没走多远就都发觉脚下或身侧的山石缝隙、古木树干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柄长剑,但灵识探查中大多都在玄品之间,辛辛苦苦进山一回,谁也不愿意把唯一一次机会浪费在这种在外面也不难得到的兵刃上。 “你跨过山门时候,那道剑气是怎么挡下来的?”陈无双心里有些奇怪,他所面对的那最后一剑似实而虚、似虚而实,照常理来说自己神识如此之强都险些受伤,单论灵识远不如他的三境修士不可能轻易抵挡下来,可看林霜凝的样子却好像应付的得心应手,于是才开口问身边的墨莉。 黑裙少女当然不会对他有所隐瞒,直言道:“山门上那两个字所化的剑气不弱,基本与我本身的修为境界相持平,但比不上我全力出手一剑的威势,是击溃了真气屏障不假,倒不至于受伤,大概相当于跟同境界修士交手切磋吧。” 陈无双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墨莉所说的情况跟他遇上的竟然完全不同,就是平平无奇的一道剑气而已,否则绝不会说得这么轻松,比起根基浅薄的散修来,孤舟岛这种拥有数千年深厚底蕴的门派弟子无疑占了极大优势,能挡下这么一剑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至于为何自己挨得那一剑跟墨莉不一样,陈无双就想不明白了,只能归结为那狗日的剑法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卑鄙性子。不过那一剑也不算白挨,进了剑山之后寻剑全凭灵识探查,这一点上苦修抱朴诀的少年可就相比旁人占了天大便宜。 沈辞云的灵识最多只能覆盖方圆数十丈的范围,而他却能将神识散出去将近三百丈探查,再加上常半仙所教的法子,三天里能找到焦骨牡丹跟却邪剑两柄神兵的希望极大,陈无双早就想好,先不急着满山上去找却邪剑,等最后一天,总有部分进山的三境修士采到剑后离开此处,那时候才是良机。 “唔,右前一百三十丈处有一柄地品长剑,正左方向二百丈开外的地下一尺,也有一柄地品,剑山···是个好地方啊。”陈无双边走边轻声跟墨莉念叨,倒不是有意炫耀自己的神识强大,而是确实有些惊讶,以往只听人说剑山之中藏剑无数,真进了山才知道所言不虚,偌大一座山峰上随处可见皆是三尺长剑,也有的已经被锈迹覆盖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像废铁一样孤零零躺在草丛里,任由千万年间风吹日晒却不为人知。 黑裙少女浅笑吟吟,她不在乎堪称琳琅满目的长剑,六品剑修眼里,现在只有一个白衣少年。 (本章完) 7017k 第一八一章 大雪剑 陈无双本来并不喜欢世上的山,出京以来现在拜相山下被独臂修士顾知恒扣了一口黑锅,又在猎户村子南边的山里硬接了驻仙山五品修士孙清河一剑,这些经历一想起来都让人很不愉快,可是在这座荒废了许久的剑山主峰上,却由衷感觉到心里欢欣,随处可见、鱼龙混杂的无数长剑,让刚生出剑意不久的少年隐隐有些兴奋。 跟谷雨一左一右走在最前面的林霜凝,对两个多时辰里灵识所查探到的百余柄长剑都嗤之以鼻,眼见着东边天际已然出现淡淡一抹金红色,更是抑制不住有些烦躁的心情,对偶尔碰上的其他修士都没什么好脸色,那些人见两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名修士,都是微一点头就立刻转身离去,多一句话都不肯说,生怕闹出不必要的误会来耽误了采剑的时间。 陈无双倒是一点都看不出焦急来,抱怨道:“在云水小筑住了一个来月,都没机会去瞧瞧陆不器所说的那越秀八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山上可没什么看头。”墨莉笑着刚想说话,便听见身边少年突然轻咦一声停住脚步,侧着身子转头朝向西面一条隐藏在杂乱山石之间的狭窄小路,那条路前面几人都发现了,只是灵识发觉那路是向下倾斜,而且只散落着几柄玄品长剑,就都没有太过在意。 “霜凝。”陈无双扬声唤了一句,前面四人立即都回过头来,谷雨拉着撅起嘴的林霜凝几步走回来,顺着自家主子面朝的方向望去,却听他道:“这条路不好走,可我觉得是有些曲径通幽的意思,得过去看看。”沈辞云知道他灵识出众,当下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转头就走了过去。 这条路两侧都是嶙峋乱石,地面上到处散落着拳头大小的碎石,不知道是不是峰顶被经年天风吹酥掉落下来的,沈辞云当先走在前面,勉强用双脚将路上的石块清理出来踢到一旁,小路确实是缓缓向下延伸,五六十丈后转过一块七八丈高的挡路巨石,其后面光秃秃看不见一丝绿色。 众人见陈无双脸上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笑意,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去,小路像是盘着山势而建,峰回路转再走百余丈距离,沈辞云突然也讶然出声,“你们感知到没有,前面不远处密密麻麻怕不是有二三百柄剑。”林霜凝顿时大喜,兴冲冲跑到最前面远远看了一眼,伸手指着前面一面陡峭的山壁道:“师兄,那底下有个无水深潭!” 陈无双神识早就察觉到顺着小路走出去两百丈左右,有不少长剑存在,可是其气息繁多驳杂,一时不好判断里面有没有品级高一些的宝贝,所以才出声提醒众人来看看,免得错失良机之后追悔莫及。几人都被古灵精怪的少女情绪所感染,即便墨莉跟谷雨不想着采剑,身为剑修见着好剑也难免想要多看几眼,却都没有注意到,彩衣面色复杂地带着三分惊讶七分疑惑,偷眼看向最先发现异常的白衣少年。 那水潭不算很大,约莫只有十余丈见方,里面已经一滴水都没有,成了一个遍布乱石的深坑,不用走到近处,众人就都知道了其底部杂乱无章地插着快有三百柄各式长剑,而且都入土不深,留在外面能看见的剑身少说还有二尺六寸长,除了少数几把只剩半截剑身之外,近乎全部保存完整,剑身虽有些黯淡无光,但不见任何锈迹。 陈无双凝神在潭边站着感应了片刻,笑着没有出声,倒是谷雨先开了口,道:“运气不差,里面的剑里有两柄天品,可惜其中之一已经折断了不能再用,霜凝跟彩衣看看跟谁的剑意更契合,能用就采了去。”她当然知道自家主子跟沈辞云都不会在这里采剑,却没想到彩衣紧接着就摇头道:“我用不上,霜凝姑娘呢?” 林霜凝已经知道其中唯一那把完好无损的天品长剑在哪里,而且还隐约感觉似乎真跟自身剑意有些亲近之意,但惊喜来得过于突然,一时之间反而犹豫起来,怀疑怎么会得来这般容易,刚刚进山不到三个时辰就能找到合适的佩剑,便是许悠也不一定有这等令人艳羡的运气,思量了一番才缓缓道:“我得下去仔细看看才行。” 墨莉看了陈无双一眼,见谷雨摆明了是不会离开他半步,再者还有沈辞云在一旁,就笑道:“小师妹,我陪你去。”剑山主峰上不能动用真气御空而行,两人只好沿着水潭边走了半圈,找到一处稍微平缓些的地方缓缓下到底部,在数百倒立的长剑丛中小心翼翼行走穿梭,半柱香功夫才走到那柄众人都感知到的天品长剑前面。 那柄剑从近处看去很是不俗,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剑身就有了莹莹微光,细看之下竟像一条细长的冰块一样近乎有些透明,剑脊中正不斜、双刃薄如蝉翼,刚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丝微微的冰凉寒意;四寸长短的剑柄粗细适中,紧紧用不知道什么动物身上的皮革裁成的细带,缠绕出极好看的纹路来,剑锷上有两个指甲大小古朴铭文:大雪。 林霜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柄不知在干涸水潭里等待了多少年的长剑,欣喜道:“师姐,我叫霜凝它叫大雪,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墨莉显然也很高兴,自己的同门师妹有缘能得到一柄天品的好剑,对整个孤舟岛来说都是极大的好事,“别得意忘形,先以剑意尝试感知一下,看它是否能与你的剑意相契合?” 外面的沈辞云看清楚潭中两个女子的神情,笑道:“看来小师妹是要先拔头筹了。”陈无双嗯了一声,神识却发觉那条小路上还有人在不远处朝这里走来,并且毫不顾忌得散出自身气息,转过身去朝着小路被巨石遮挡的方向皱眉道:“有人来了。” 谷雨跟沈辞云立即全神戒备起来,潭子里能用的天品剑可只有林霜凝看中的那一柄,若是来人不怀好意想要出手争抢,无论如何也不能拱手相让。可陈无双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明明从察觉到的修士气息看,几个来人的修为都算不弱,丝毫不掩饰自身真气不光没有像裴锦绣所说的那样引发万剑异动,似乎并无恶意。 “我佛慈悲,小僧法善,敢问前面可是司天监无双施主?”人还未到,声音就绕过那块遮挡视线的巨石清晰传来,沈辞云顿时放下心来,既然来的是白马禅寺的和尚,就不用再担心他们会出手跟林霜凝抢夺那柄天品长剑了,陈无双咋摸着嘴略一沉吟,还是出声道:“和尚,你这法号听着可比空相啊空法的顺耳多了。” 果然,没过多久众人就看见四名年轻僧人鱼贯绕过巨石出现,锃光瓦亮的脑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极为显眼,都是干干净净一身素色僧袍,为首一人掌心端着一口不大的紫铜圆钵,眉目之间带着笑意缓步而来,“小僧见过诸位施主,冒昧前来还望勿怪。” 此时身在水潭底部的墨莉也听清楚了那僧人说话,心下一松,问长长吐出一口气的小师妹道:“怎么样?”林霜凝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师父说的不对。”一听这话,黑裙少女心中就有些失望,看来这柄剑好是好,但终究跟她剑意不太契合,刚想劝几句采剑一事非同小可,不如再做考虑,林霜凝却忽的展颜一笑:“他老说无双哥哥福缘深厚,我看我才是命好的不得了,师姐,我能感觉到这柄剑也很喜欢我。” 墨莉这才反应过来,被这俏皮丫头虚晃了一枪,无奈道:“如此最好。事不宜迟,白马禅寺的高僧能找来,别的修士兴许也能找来,我在一旁护着,你快些准备采剑。”林霜凝吐了吐粉嫩舌头,点头微微闭目抱元守一,十数息后才缓缓睁开眼,抬手一把握住身前大雪剑的剑柄。 不知道是不是墨莉恍惚中产生了错觉,竟觉得水潭底部四周林立的数百柄长剑都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般,竟让身为局外之人的她都似乎听见所有剑舒畅地呻吟了一声,抬眼再看林霜凝时,十四五岁的少女连眼睛都不再眨动,整个人如同成了一尊雕塑石像纹丝不动,呼吸声都微不可查,一瞬间就进入了类似顿悟的状态之中。 岸上的陈无双倒没有察觉到什么,心里已然猜到了几个和尚找来的目的,问道:“空法老···神僧可是有什么交代?”法善几人看都没往水潭里二人身上看一眼,点头道:“奉空法师叔谕旨,白马禅寺进山众僧当全力护持无双施主采剑,见妖斩妖、遇魔除魔。” 彩衣眼神微微一变就立即掩饰过去,笑道:“出家人不是讲究慈悲为怀,不可杀生?怎地听这位佛门师兄的话,杀伐之意比我等剑修还重了些?”托着铜钵好像时时准备化缘的法善一副悲天悯人模样,“菩萨也有打盹的时候,想来不会正巧瞧见小僧出手。” 7017k 第一八二章 霜凝采剑 林霜凝伸手握住剑柄之后不久,同在水潭底部的墨莉就讶然发觉了异状,从那柄天品大雪剑刺入潭底的地方,一层薄薄寒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而成,并且缓缓像四周蔓延出去,像是瞬间铺就了满潭清冷月光般,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顺着她灵识直直渗入,身周数百柄剑的剑身都从下往上覆盖在冰霜之内。 墨莉不敢放出真气抵抗,又怕出现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不能及时援手,只能银牙紧咬硬生生抵抗着寒意侵袭,岸上的陈无双跟白马禅寺不请自来的法善最先察觉了情况不对,白衣少年皱眉轻咦一声,那托着铜钵的和尚面带微笑抬手一指,一道淡淡金芒好似阳光般瞬间从他指间直射而出,顷刻将潭底的黑裙少女笼罩在内,其脸色立竿见影好看了很多,感激地看了一眼却没有出声。 “为何你能在剑山动用真气?”陈无双的神识明显感觉到,法善和尚刚才是出手以自身真气外放屏障,替墨莉挡住那柄天品长剑上生出来的凛凛寒意,可进山之前越秀剑阁主持剑山开启的裴锦绣长老就特地嘱咐过,若是在山中妄自动用真气或御剑法门,极易引发剑山藏剑异动,但和尚这一出手,潭子底部的数百柄长剑却都并无异样。 法善单掌竖立胸前微微低头,道:“出家人六根皆净,或是小僧与剑无缘吧。”陈无双暂时没想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是托辞还是实情,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下去,白马禅寺的修士本就跟其他门派不同,往往有诸多出人意料之举,比如那位已经晋升十一品境界的空法神僧,在一境修为停滞了数十年,却能在半年之内由一境直入九品,再半年踏足十品,放在旁的门派哪有这种道理? 岸上几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第一个伸手采剑的娇俏少女,潭底的那层白霜并没有一直往外延伸,而是仅仅覆盖了水潭中所有长剑的范围就止步不前,倒是闭着眼睛的林霜凝脸上表情有了变化,明明是带着笑意,却从长长睫毛间流出两行晶莹泪珠来,让墨莉都有些地扛不住的寒意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淌落。 陈无双只知道她是实打实的五品剑修,却并没见过林霜凝真正出过手,难免对她目前的状态有些担心,沈辞云轻声道:“小师妹所修的功法与我不同,其剑意说起来倒跟清池师兄有些类似之处,这柄剑确实挺适合她用,不用担心,先静观其变。” 孤舟岛跟动辄人数上万的中土大门派无法相提并论,这一代的年轻弟子按资质、境界分为东、西两阁,全部加起来有近千人,陈无双并不知道,其中修习御剑术“定风波”的仅有沈辞云一人。倒不是说他得了师门长辈偏爱,而是这由孤舟岛创派祖师所创的定风波最擅守势而短于攻伐,贺安澜膝下只收了这么一个弟子,又对他的身世极为了解,生怕沈辞云日后还会被灭了百花山庄满门的黑铁山崖蒙面人所针对,故而才亲自去求了掌门应允,传了这门寻常弟子都不愿去修的御剑术。 林霜凝作为林秋堂的爱女,其实修习的御剑术并无出奇,完全跟季清池一模一样,所生出来的剑意自然也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季清池只攻不守的性情些许有点偏激,剑意是冰封千里,而林霜凝的剑意则更像是早春大雪,落地即融。 陈无双轻声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能从旁人采剑的过程中悟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神识只能感觉到林霜凝此时心跳呼吸都极为平缓,像是熟睡了一样,除此之外再无发现,正无聊地想要就地坐下等待,心底却骇然听到法善和尚的声音幽然响起,“无双施主,小僧来时敝寺住持曾有过一句交代,你要找的却邪,应是一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木剑。” 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他很确定法善和尚的声音并不是从双耳中传来,也不是以真气传音,反倒像是端坐在他识海中轻声呢喃一般,而且从沈辞云的等人并无反应来看,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旋即释然一笑,谷雨就听见自家主子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句,“该说不说,是有些本事。” 能照亮天地的耀眼光芒渐渐随着时间流逝从东方天际席卷万里,斩得开夜幕,却融不化干涸水潭底部的那层白霜,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林霜凝仍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和神情没有变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带着两道泪痕,吹弹可破的肌肤在阳光下竟好似透明。 彩衣收回隐隐带着不屑之意看向那柄天品长剑的目光,亭亭玉立站在沈辞云身侧,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个和尚,除了托着紫铜钵的法善之外,其余三人从出现开始就低着头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拨弄着手里念珠,但从偶尔逸散出来的气息看,却都是六品境界无疑。 又一炷香时间后,暗暗焦急的墨莉终于发现林霜凝的睫毛忽然一颤,眼睛虽然还是没有睁开,但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开始发力,正攥着那柄大雪缓缓往上提,要把刺进水潭底部三四尺深的透亮剑身拔出来。剑身每慢慢上升半寸,脚下的寒霜就淡一层,眼见得露出地面的剑身两侧已然有了朝剑脊靠拢的弧线,林霜凝的动作却忽然一停。 地上寒霜像是被人从四面拿着熊熊燃烧的火把逼退了一样,迅速缩小范围而后沿着剑身逆行而上,直攀附到林霜凝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其手背立即被覆盖住,骤然睁开双眼清吒道:“起!”随着一声远传数里的呛啷剑鸣,天品大雪剑拔地而出! 与此同时,墨莉骇然发觉仍插在水潭中的数百柄长剑突然齐齐颤动不休,似乎要发力挣脱束缚,而后林霜凝笑着轻哼一声,手中长剑唰唰舞出一团寒光闪闪的剑花来,道道剑气滚荡盘旋,登时压制住数百柄剑蠢蠢欲动的异相,大雪剑的剑身上凝出一层厚厚寒霜,竟然自行变成一个光华内敛的剑鞘,“大功告成!” 沈辞云刚诧异林霜凝怎么敢在剑丛中贸然动用真气,就见小师妹一把抓住墨莉朝上一抛,黑裙少女受她真气之助,腾云驾雾般从水潭中一跃而上落到岸边,而后就听握着大雪剑的少女畅快大笑着被一道从峰顶倾斜的金光团团罩住,“无双哥哥,辞云师兄,我得先回去陪师父喝酒了,你们两个笨蛋就继续跟大光头在山上晃悠吧。” 话音未落,少女身形就已然消失在众人眼前不远处,显然是采剑成功后被剑山阵法挪移了出去,陈无双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转头道:“辞云啊,她刚才说咱俩是笨蛋?”青衫少年肃然点头,“我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让谷雨情不自禁扑哧一笑,进山前谁都没想到,从云水小筑进山的人里,率先得偿所愿的会是跟着常半仙厮混了一个月的林霜凝。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陈无双惋惜道:“还想着问问霜凝那采剑的考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剑阵阵法忒也奸诈,一点时间都不给留。我跟辞云这种放在何处都难掩光芒的人中龙凤,竟然成了那小丫头嘴里的两个笨蛋,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沈辞云对此深以为然,默然点头不语。倒是声称自己与剑无缘的法善和尚开了口,道:“采剑者所受考验,其实在佛家修士眼里,无非就是要以定力、智慧斩去心中所生魔障,林霜凝施主心性澄澈如水,自然是不难的。” 岸边几个年轻修士同时动容,各自思索着法善和尚话里的意思,斩去心中所生魔障?陈无双一挑眉,这个说法倒是有些意思,进山时刚被那山门上两个古篆大字所化剑气斩了识海一剑,即便他想不通为何剑气能有这般神异,也转瞬就明白了他所说的是要以自身剑意去斩所谓的魔障。 如此一来,少年突然就有了一丝明悟,那两个古篆大字所化的并不是剑气,而是上古那个煊赫一时的剑修门派经年不散的剑意,因此才能不伤其身、反斩其识海,剑山之中的种种神异,在这一剑面前都落了下乘。 法善兴许是从陈无双表情上看出了他心有所悟,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那条小路,道:“诸位施主,此间如今已成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沈辞云点头称是,林霜凝采剑引发的动静不小,必然逃不过附近其余修士的灵识查探,难免引来有心人窥测,反正水潭中只剩下几柄地品长剑,不如就此迅速离去,“无双,咱们得走了。” 白衣少年洒然一笑转身折返,突然想起在白马禅寺青砖瓦房里见过的那几行法度森严的小字,“魔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7017k 第一八三章 又见孙清河 剑山主峰之顶,三个身穿道袍的修士端坐在一方巨大而平坦的方正青石上面朝东方吐纳,其中一人正是身具四境修为的鹰潭山掌教亲传弟子,孙澄音。 自从越秀剑阁将剑山阵法每逢五十年开启一次的消息公之于众,千年来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五境高人,想要凭借自身雄浑修为强行破阵进山,却无一例外都被拒之门外,由此世上修士就逐渐有了共识,仅有恰好处在三境修为者才能得天独厚前去采剑。若是旁人知道孙澄音的修为境界,定然会惹出来一场不小的风波,四境修士能进山,简直如同修士飞升一样令人艳羡。 眼见天色渐亮,孙澄音从青石上收敛气息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瞧着身下半山腰茫茫云海,笑道:“一夜功夫三柄天品长剑现世,却不知福兮祸所依,眼下沾沾自喜的皆是应劫之人呐。”身后两名道士随之站起,一人道:“师兄,用不用我们二人先去找陈无双?” “急什么,掌教老师已算准了他拿不到却邪剑,等那柄剑一出土我这里便有感应,到时候再去也不迟。此地气运早就散尽,呆着是让人有些不舒服,耐住性子等等吧,先由得他们争去。”峰顶上只有那一方青石,除了孙澄音手里把玩着的那把小巧桃木剑,再看不见任何一柄。 没等走出那条二百来丈长的小路,陈无双等人就迎头先后遇上了五六个匆匆朝水潭边赶去的三境修士,大家都谨慎不动用真气的情况下,很难从气息上分辨出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见到白衣少年身旁围着四个和尚缓步而出,所有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略一侧身避让开就兴冲冲往前走,彩衣不满地轻哼道:“辞云先前倒是替这些人趟好了路。” 墨莉的看法却跟她不同,笑道:“都是同气连枝的正道修士,水潭里还有好几柄地品剑,多一个人采到,日后面对南疆凶兽时就多一分力量,或许能多保全几条性命,辞云师弟算是行了善事。”法善和尚顿时朝她投去极为赞许的目光,道:“善哉。墨施主心怀慈悲,必有佛祖垂佑,辞云施主今日为他人开路之举,将来必得厚报。” 白衣少年嘿声一笑,“和尚,这么说你家佛祖倒跟公子爷脾性颇为相近,都是讲究个有来有往的生意人啊。”在前面带路的谷雨弯着嘴角一笑,自家主子实在是禀性难移,不光对空相、空法两位神僧毫无敬畏之心,现在愈发连佛祖都敢编排,要是碰上个脾气不好的古板和尚,因这一句话就能动手打起来。 法善却不以为意,反而点头道:“所以敝寺住持才说,佛祖与无双施主有缘。”陈无双摆摆手,笑道:“回头告诉你家佛祖和空相一声,想跟我谈生意可以,别动不动就把有缘挂在嘴边上糊弄人。你那空法师叔最是可恶,还想着蒙骗我断发出家,这要是让我师父那老头知道了,非学苏昆仑剑劈山门不可。” 众人浩浩荡荡走出小路,原本带着笑意的陈无双忽然就皱起眉头,谷雨甚至已经对不远处的两个来人怒目而视,“公子,是孙清河!”墨莉这才抬头去看,却不知道正往此处走来的两人中哪一个是曾斩了白衣少年一剑的驻仙山五品剑修。 那二人看清陈无双跟几个和尚之后面色都有些惊讶,左侧一人苦笑着上前两步,当先拱手道:“清河见过无双师兄、白马禅寺诸位高僧。”谷雨冷哼一声,仇家见面分外眼红,若不是怕一动用真气就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危险,早就悍然出手先教训他一顿再说别的,法善和尚点头算是回礼,陈无双沉默了片刻释然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清河师兄来得倒巧,不过如今在下侥幸已入六品境界,物是人非啊。” 本来表情肃然的墨莉忍不住笑了出来,陈无双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拐着弯骂人,孙清河若无意外应该还在五品境界打转,而当日拼着重伤硬接了他一剑的少年却已后来居上,物是人非这个词用在此处,谁是物、谁是人显而易见。沈辞云本来还没听出来话里有什么机锋,见师姐一笑才慢慢咂摸出味道,顿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无奈轻笑着摇头。 孙清河瞧见那很是眼生的一男一女这般反应,哪里还想不通陈无双话里的意思,叹气道:“无双师兄,当日···”陈无双无所谓地一挥手,“我师父已把你那一剑还给了程云逸,公子爷生平从不怀恨记仇,过去的事再也休提。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前面不远处的水潭里有七八柄地品长剑,不过已经有人刚刚过去,若想去争一争自便就是,恕我等没空奉陪。” 说罢转身沿着先前山路起伏朝上而去,颇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高人风范,只有小心眼的谷雨冷冷瞥了驻仙山两个修士一眼,公子不记仇可不代表侍女就能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剑山上不能动手也罢,兜兜转转总有再碰上的时候,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无论如何是咽不下这口气去的。 孙清河见陈无双等人果然离去,长长松了口气,自家被废了修为的赵灵琦师姐也好、司天监这位充当侍女的六品剑修也好,果然女子都是不好惹的,怔怔站了片刻,才轻声对身边不知具体情况的师弟道:“不管此行你我收获如何,如果能碰上韩师兄,就劝他把鹰潭山那道士送来的东西还回去吧,我师父挨了司天监陈仲平一剑才好不容易化解了那场误会,咱们驻仙山不能再跟陈无双结下梁子了。他应该不会骗我,地品长剑里兴许会有还能蕴养成天品的,去看看吧。” 陈无双还不知道自己骂人骂出了意想不到的好处,他们一行人边慢慢朝前走边放出灵识四下里不停搜寻,走得速度极慢,将近两个时辰只走出去不到二十里距离,需要采剑的白衣少年跟沈辞云、彩衣脸上表情却都很淡然,不急不躁谈笑着迈步,若不是身边还跟着四个光头和尚,倒像是结伴出门踏青一样。 一路上神识能察觉到的长剑起码有数百柄,剑山主峰确实不负藏剑无数的盛名,其中间或能感知到三两柄地品剑,甚至就在路上看见一个越秀剑阁的弟子围着一棵大树来回转悠,树干一端只露出剑柄,另一端则穿过大树露出一截在阳光下反光的剑身。 那人见一群人越走越近,就渐渐开始急切起来,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放弃这柄地品剑,再往前走走试试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可此时陈无双等人眼看就要到了近前,自己不要说不定就会被旁人不费功夫得了去。一咬牙就下定了决心,天品是好,但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与其蹉跎三日最后空手而归,倒不如见好就收,何况这柄剑他已然用灵识试探过,跟自己的剑意很是契合。 手刚握住剑柄,就讶然发现那群人似乎对自己和这柄剑并无半点兴趣,视若无睹般径直离去,除了其中一个相貌极美的黑裙少女笑着看了他一眼之外,连带四个和尚都对他视若无睹,旋即就被剑上传来的一股玄妙力量扯进了幻境之中一动不动。 他的一切动作都逃不过陈无双的神识,白衣少年轻声一笑,道:“回去得告诉霜凝,刚才那越秀剑阁的修士才真正是个笨蛋,公子爷聪明着呢,区区一把地品,司天监有的是。”话一说完就想起在水潭边没来得及细想的事情来,空相老和尚特地让法善告诉他,却邪是一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木剑,必然不是信口开河,贵为国师数十年,理所当然能比旁人多了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事情。 在陈无双所知道的修士里,只有特立独行的楚鹤卿用的是一柄竹剑,此外修士所用的但凡能称之为剑,无不是玄铁、异铜等罕见金属材质铸造而成,更有名剑是以天外陨铁铸就,但数量总归不多。木剑往往是一向少见的道士才会用的东西,难不成这柄声名赫赫的却邪,竟可能原本就是鹰潭山所有而流落在外被陈家先祖所得的宝贝? 且不说却邪剑的材质与众不同,单是能被首任观星楼主选为镇压一州气运的布阵之物,其定然就是非同小可的物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多的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事情。得知此事后,对陈无双而言能找到却邪剑的把握无疑又大了一些,只是很担忧采剑的过程。 常半仙悄然告诉过他,采却邪剑的方式会跟其他剑大相迥异,别的剑只需确定其灵性与修士自身剑意契合之后,再顺利通过幻境中种种考验就能顺利采得。而他能否找到却邪剑的关键则在于怀里揣着的那颗古怪珠子上,以神识灌注进珠子里,只要走到那柄剑所在范围方圆数里处便能立即心生感应,却邪不等任何人伸手去采就会自行破土而出。 神剑有灵,会排斥一切想要靠近的人,需要在它破土出现的半柱香内迅速逼出一口精血喷上去压制,而后如同驯服桀骜不驯的野马一般,生生以自身真气将之降服,过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会被剑上仍存的灵性反噬重伤,这般说来,真气之雄厚远胜寻常三境修士的沈辞云确实是采剑的上上之选。 思虑良久,陈无双冷然切断与那颗古怪珠子之间的联系,这一日山上的人还不少,到夜里去找却邪剑才好,等沈辞云顺利拿到剑出了剑山,自己还能有宽裕的时间再去寻逢春公的焦骨牡丹。日后再让青衫少年去司天监的珍藏里任意挑一把好剑,司天监也好拿却邪重新布阵,只是如此一来,整个陈家都愧对沈辞云,只能慢慢想法子徐图回报了。 7017k 第一八四章 两个老头 云水小筑院子里的躺椅上,懒散半躺着两个花白头发凌乱的老头儿,一个是司天监声名远播的十一品剑修,一个是抱着酒葫芦不撒手的十一品卦师,二人脸上的表情极为相似,明明各自对另一人不屑一顾,却又相处得很是融洽,将厢房门前地上缺了条腿的油腻烧鹅弃如敝履。 陈仲平一贯没有五境修士该有的高人气派,懒散眯着眼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着,跟穷乡僻壤村子里晒太阳的寻常老头没什么两样,所说出来的话却足够让天下人骇然失色,“来的路上,老夫接到过京里传信,靖南公爷手执当年太祖随身佩剑孤身进宫,轻飘飘一剑斩去当朝天子所剩寿数七成,北境那姓谢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漠北跟南疆都不会再平静太久了。留给司天监的时间至多不过还有一两年,就算能眼睁睁看着大周亡国,总不能置世间亿万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常半仙冷笑一声,道:“你们陈家张口闭口司天监、司天监,莫不是以为起了这么个唬人的名号,就真正能司掌天数衍化?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李家坐龙椅坐了这么些年还不知足?当年学究天人的陈家先祖,布下这座阵法隔断仙凡途径,本来就是逆天而行的事情,如今大阵经久力衰乃是自然之理,岂人力所能扭转的?” 一连三问,只换来陈仲平重重一声叹息,“陈家受了大周一千三百六十多年的泼天富贵,做人若无感恩图报之心,与畜生何异?先祖没有传下来布阵的方法,老夫是想着无双如果得天意垂青,一一找回来那十四件异宝,再去求你想法子重新布一座阵法,或许还能稳住如今乱世征兆已现的种种局势。” 慢悠悠拧开酒葫芦,邋遢老头却没有放在嘴边,而是斜睨他一眼,道:“倒高看常某了,不怕明着告诉你一声,十四异宝其中之一现在就从你那宝贝徒弟怀里揣着,包括却邪剑在内的其余十三样东西,不是光司天监在找,那帮牛鼻子难道就愿意继续忍气吞声藏在江州鹰潭山不出来?再者,即便陈家把当年布阵所用的异宝都找全,老夫也没有布阵的本事。” “卦师一脉从来没欠过陈家人情,陈家欠我的,老夫没打算要从陈伯庸手里讨回来。可二百年前若不是逢春公,世上早就再没什么卦师传承了,老夫命好,等来了一个能偿还他的机会。你们想要报答大周皇家,是觉得如果不做些什么心里就不踏实,但反过来想想,陈家一千多年的泼天富贵是你家先祖拼了命换来的,李家历代皇帝的圣眷对镇国公府都是偿还,而非施恩。” 陈仲平当然比谁都明白常半仙这老长一番话里的意思,却仍是不死心地问道:“常继先,你与老夫说实话,当真没有再布阵的本事?”被他直呼姓名的邋遢老头愣了一下,语气凄然道:“几十年前我就把卦师传承下来的那小半本残缺册子给你看过,整天臭不要脸自称天机子欺世盗名,难道不清楚那种一环套一环、容不得半点错误的繁复阵法到底有多难?当初能付出那般代价成功布阵,一来是你家先祖委实天资了得,二来却是借了开国太祖初定天下的气运之助,眼下大周到了这般境地,便是他死而复生也无济于事。老夫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你心里自有分晓,何必多问?” 陈仲平颓然坐直身子,沉默良久才出声道:“你说无双身上有十四异宝之一,是哪一件?又从何得来?”常半仙情绪变化极快,方才还满面凄苦如丧考妣,现在却嘿笑着喝了口酒,得意道:“是我给他的,辟尘珠。想三天之内在偌大一座剑山中找到却邪剑,只有身上带着同为布阵异宝之一的东西才有可能,那贼小子还喜滋滋以为自己占了好大便宜,殊不知老夫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他,唯一没料到的是,竟然在洞庭湖畔挨了他一顿打。姓陈的,走着瞧,这事可不算完。” “也不知道带他回司天监,终究是好事还是坏事。”陈仲平叹道,“可惜老夫当时去得晚了些。否则兴许···”常半仙一口酒下肚仿佛多了几分精神,道:“你带他回京没有错处,总比跟着我从小吃尽苦头强得多,对他而言是好事,对司天监而言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昆仑山上那老匹夫,跟白马禅寺一群秃驴都对那贼小子另眼相看,再加上孤舟岛、花扶疏日后的助力,这就是我那一成把握之所在。” 见陈仲平一时没有接话,常半仙又继续道:“你徒儿想出个陈家幼麟举世无双的说法来,恬不知耻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不是冥冥之中命数使然又是什么?花扶疏就算能从南疆出来,毕竟是年岁已高,还能指望他再给花家开枝散叶不成,司天监就忍心让陈无双最后因毫无牵连的大周皇室稳坐江山,而付出比生命还重的代价去?对得起太祖李向,对得起你陈家先祖,可对得起两百年前,凭司天监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力斩仙人的逢春公!” 最后一句话好似当头棒喝,修为精深仅在十二品剑仙之下的陈仲平,仿佛冷不防被人狠狠一剑斩中,瞬间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偏头哇得吐出一口胸中淤血来,皱眉接过常半仙的酒葫芦仰头足足鲸饮了一斤还多,缓过气来道:“逢春公不是为了陈家出手,而是心怀天下百姓,不愿让芸芸众生裹挟进刀光剑影、兵荒马乱之中啊。”常半仙满不在乎地撇嘴,道:“当人师父得有个当人师父的样子,陈仲平,你可知道陈无双蕴养出来的剑意是什么?”几个月前,在百花山庄见过自家徒儿的那次,陈仲平就知道那少年已然在没有修出真气的时候生出了剑意,每个剑修的剑意都各自有跟旁人不同之处,只能凭自己的心境跟阅历去感悟蕴养,旁人的指点很少能起到效果,所以他并没有多问多管。 “那小子确实福缘不浅,先是在白马禅寺顿悟了一回,紧接着又得了苏老匹夫几句指点,这就算是开了窍,真正蕴生出胸中剑意,还是在河阳城一个穷酸书生家读《春秋》读出来的一线机缘,悟出了个前无古人的不破不立、另造乾坤···休说老夫不怜惜天下百姓,你自己倒琢磨琢磨,这到底是我为一己私利一意孤行,还是顺应天数乘势而为?” 嘿嘿笑着站起身来,常半仙背着手晃晃悠悠朝朝院门走去,“那半葫芦酒就当抵了你拿来的烧鹅,老夫的心肝儿徒弟要回来了,得去给她准备一份贺礼,你自己爱在这里坐多久就坐多久,反正也不是我家。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不怀好意盯着陈无双的人不少,最好你亲自去剑山脚下等着,只要任平生顾忌身份不出手,总能保他个周全。” 陈仲平独自紧皱着眉坐了半晌,忽然从宽大袍袖里摸出来一只活蹦乱跳的灰色信鸽来放在腿上,又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支狼毫笔和一卷空白的窄窄纸条,低着头迅速写了两行字,刚要伸手绑在信鸽腿上传回京里,却犹犹豫豫地停下手,最终将刚写好的一封信揉成一团,在手里无火自燃烧成片片被风吹走的灰烬,长叹一声,“如何对得起逢春公啊···” 悻悻随手将狼毫笔撇在地上,不多时再摇着头捡起来,以锋锐剑气裁开出二指宽、半尺长的一张纸条,挥笔重新写就一封信,搁下毛笔自己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塞进绑在其腿上的一截小竹筒里,扬手将陈叔愚静心饲养的天生异种放飞了出去。 直到神识确定它展翅飞出来越秀剑阁主峰的范围,司天监这位游戏人间的第一高手才苦笑着站起身来,留下常半仙的酒葫芦腾空而起,御着恢弘青色剑光朝剑山而去,压根不把越秀剑阁弟子不得在主峰上御剑的规矩放在眼里。 剑山主峰南侧的山脚外不远处,五境修士花扶疏站在那层不久之后即将溃散的阵法屏障以南,抬头远远注视着被云层所遮挡住的高耸山峰,无喜无悲,他身旁跟着一个八九岁大小的提剑男孩,正是结穗人严安所收的弟子、跟陈无双有过一面之缘的唐见虎。 7017k 第一八五章 引蛇出洞 入了夜的剑山主峰,像是一棵扎根大漠而枯死不倒的大树。 这座满处嶙峋怪石千疮百孔、草木稀疏万籁俱静的山峰,跟陈无双所见过的其他地方都有极大的不同,似乎是深藏其中不计其数的长剑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调到让人不免感觉诡异的平衡,像是一口沉寂了上万年之久的火山,表面看上去偃旗息鼓,其实内里所蕴含着的力量巨大到不可思议,对一切闯进来的生灵都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排斥之意。 白衣少年的心思越来越沉,本想着天黑以后就开始按照常半仙所教的法子,利用怀里那颗古怪珠子的微妙感应去寻找却邪剑,可是却意外发觉了些不太寻常的情况。此次从各地而来进山采剑的三境修士至多有不到千人,撒在这么大一座山峰之中,照常理说三天时间里能遇上数十甚至上百个也不稀奇,但他神识却能感觉到,自己等人所处位置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士暗暗无声无息聚集起来。 要只是这样的话,陈无双还不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奇怪的是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那些修士刻意跟他们保持着七八十丈开外的距离,这个距离只要不轻易动用修为散出气息,连谷雨跟墨莉这样的六品剑修灵识也不容易发觉,但少年的神识却能远远覆盖方圆两百余丈,在连一声鸟虫鸣叫都听不见的山上,那些修士的呼吸声无所遁形。 这让陈无双的心思越来越沉重,就算一天下来,身边能不受阵法影响而动用真气的和尚已经从最初的法善四人增加到了七人,还是心里有些不安。他想不通的是,那些围上来的修士到底是冲他这个司天监嫡传弟子来的,还是冲他准备去找的那柄却邪剑来的,更猜不到其背后主使之人会是谁,越秀剑阁任平生、鹰潭山孙澄音以及驻仙山的人都有可能。 谷雨、沈辞云跟彩衣三人在最前面并肩而行,后面则是白马禅寺亮晃晃的七个光头,走在中间的陈无双思忖一阵,忽然一把握住身旁黑裙少女柔弱无骨的手微微用力一拽,墨莉脚下顿时受力慢了一步,红着脸轻不可闻道:“怎么了?” 少年轻轻摇头示意她先不要出声,而后侧过身让托着铜钵的法善越过自己二人走在前面,这才转头靠近墨莉耳边低声说话,陈无双温热的呼吸像是个火炉一样,瞬间把她一张俏脸烤得通红,心跳情不自禁快了两拍,只感觉从左耳处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酥麻感迅速席卷全身,勉强定了定神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等他说完墨莉才回过神来,诧异地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随即缓缓点头,但是借着夜色掩饰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而是任由他握着,恨不得就一直这么走下去才好,这座山峰第一次让十几年没出过孤舟岛的少女觉得可爱。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荒芜而宽阔,依着山势平缓盘旋而上,一侧是随时可能掉落碎石的陡峭山壁,另一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则是放眼望去一片深邃黑暗的悬崖,山峰越高处就收拢得越细,路却越走越宽,又走了约莫两刻钟,陈无双察觉到前面不远处地形相对开阔一些,地上还有依稀能看出来人工开凿的痕迹,想来或许是万年前那个修士门派的某处建筑遗址。 故意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咦,少年松开墨莉的手快步追上最前面的谷雨跟沈辞云,惊喜道:“就在前面!”随即一马当先以神识探路迅速迈步,直走出近三百丈才停住脚步蹲下身来,众人围上去仔细一看,他身前的平地上赫然露着一把长剑的剑柄,那剑柄的样式颇为殊异,尾端像是生铁所铸的一个不知名瑞兽头颅形状,看上去泛着黝黯青黑色,放出灵识查探却发觉这柄通体插入脚下坚硬山石之中的长剑毫无灵性可言,最多勉强算是一柄玄品。 法善和尚疑惑地看了一眼陈无双,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抬头散出自身醇厚气息往四处寂静的黑暗中打量,其余六名僧人背对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将其团团围住,或从胸前念珠、或从手里经书漾出层层柔和金光,在夜色中朦朦胧胧撑起一方严整守势。 “这是···”沈辞云皱着眉蹲在一旁端详许久,如果不是陈无双面色凝重神情肃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一柄灵性尽失的玄品旧剑产生任何兴趣,彩衣只低头看了那剑柄一眼,随即紧盯着白衣少年脸色不放,接上沈辞云没说完的后半句,问道:“却邪剑?” 陈无双几度伸手想要去握住地上的剑柄,可每次又都犹犹豫豫的把手缩回去,如此沉默着反复了数次,才开口道:“辞云···不,墨莉,你来。”黑裙少女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去,闻声先朝谷雨使了个颜色,也不管同样身穿白衣的侍女看没看懂,就走上前一提裙摆缓缓蹲下身,出人意料地果断握住剑柄用力朝上一扬,那柄长剑竟应声被完全拔出来,而后墨莉像是被剑柄伤了一下,低呼一声骤然松开五指,长剑顺着她手腕的力量被高高抛起。 谁都没注意到法善和尚目光一顿,藏在僧袍大袖中的左手轻轻屈指一弹,紧接着那柄还在空中呈上升之势的长剑陡然金光大盛好似一轮满月,其灿烂光华方圆数里清晰可见。彩衣眼中惊讶神色一闪而逝,而后众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从周围四处突然迅速围上来近百名服色各异的三境修士,人人都仰着头目露狂热之色,看向那柄飞到高处力尽将要坠落的长剑。 墨莉倒像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清吒一声就要伸手去接那柄金光逐渐暗淡下来的长剑,陈无双趁机走到法善身边语速极快的说了句什么,就见那和尚面带笑意左手朝上一拂,那柄本来眼看就要落在黑裙少女手中的剑,受他真气鼓动再度金光烁烁腾空,这次比上次飞得更高了些,山峰上各处能看见的人当然也更多了些。 谷雨没想明白之前墨莉那个眼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见自家主子没有开口下令,索性只凝神站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身侧不动,不管却邪剑能不能拿到手,陈无双的安全都不能有任何闪失。彩衣讶然看向从始至终托着铜钵的和尚,再转眼去看那白衣少年神色时,就觉得他脸上的焦急和惊喜似乎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做作感,登时心有所悟,垂手后退两步站定不动。 沈辞云绝想不到关键时刻出手阻拦墨莉接剑的竟然会是白马禅寺的人,也想不通进山之前明明已经商议定了由他来采却邪剑,为何陈无双临时改变主意却让墨莉动手,浓重的疑惑聚在心头,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对,正要出口询问,就听得围上来的人中有人扬声喝道:“却邪剑有德者居之,天下好事岂能让司天监都占了去?” 那柄长剑还在空中,近百名三境修士就四处围住了白马禅寺那六名站成圆形的和尚,其中一个身穿黛色剑袍的二十余岁男子越众而出,并没有跟陈无双等人说话,而是道:“我等既蒙越秀剑阁收归门下,能不能搏一个前程无量就在此时,诸位师兄弟听令,谁能拿到却邪剑回山,掌门亲传一气化三清御剑术!” 陈无双冷笑一声,背着手道:“倒是越秀剑阁的人先跳出来了,也好。”那柄长剑倒着落下,墨莉这回没有伸手去接,任由它分毫不差又刺入地上的缝隙之中,还是跟先前一样只露出剑柄。彩衣瞬间就从白衣少年的话里听明白了意思,这应该多半并不是那柄却邪,而是司天监白衣少年使的一手引蛇出洞之计,只是她没想到墨莉跟法善会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看谷雨跟沈辞云的神情就知道,连他们二人都瞒了过去。 靠近悬崖的一侧也有七八个人缓步走上前来,为首一人先是打量了陈无双一方众人几眼,而后笑道:“无双师兄,驻仙山与你的恩怨咱们此时不提,我等受人所托,只要你放弃那柄剑,绝不与你为难,如何?” 冷笑连连的陈无双还没等说话,身前不远处又有一女子走出来,道:“苍山剑派弟子荀荷有礼,无双公子,我们也是这个意思。”谷雨冷哼一声,踏前一步道:“苍山剑派算什么东西,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无礼?却邪剑就放在这,司天监即便不要,你敢来拿?” 那女子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苍山剑派这种不入流的修士门派,在司天监、越秀剑阁以及驻仙山这等地位超然雄踞一方的势力眼里,确确实实如同蝼蚁般随手可灭。自己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受了一个道士的重礼,又见大门派中有人先她一步站了出来,便想着露面说上两句,也算对江州鹰潭山有个交代,却没想到陈无双的侍女嘴上半点情面也不留,当着近百名修士的面直言苍山剑派不算什么,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绝非她能处理妥当,只好纷纷闭了嘴不再说话。 陈无双突然讶然转头,谁都知道进了剑山主峰不能妄用御剑法门,可却有一道耀眼的银色剑光正从山脚处扶摇直上,“这柄剑谁都拿不走!” (本章完) 7017k 第一八六章 枯树 御剑而来的是阔别许久的剑山结穗人严安。 一个能动用真气御剑的三境修士,足以斩杀场中近百名不敢明着出手的各门派弟子,严安傲然落下身形,提着出鞘长剑一步一步走到法善身前,瞥了一眼地上的剑柄,却见陈无双似笑非笑面朝着他,顿时皱眉不解,他显然也不太敢确定那柄明明只有玄品的长剑就是却邪。 尽管早就料到严安不会错失进山采剑的机会,可他出现的方式真是让陈无双始料未及,看来上次在猎户家不远处见面时这位结穗人所说的句句属实,他的确不是越秀剑阁的修士,所学所修的是剑山上古修士门派留下来的传承,“严兄,别来无恙?” 严安目光扫过外围各门派的修士,面无表情的脸上好似覆着一层冷意,道:“陈无双,你我算不算是朋友?”少年点头答道:“自然是朋友。”二人这一问一答都有些莫名其妙,听在外人耳中,心下所思却各不相同。谷雨见严安御剑而来当然欣喜,自家主子身边有七个白马禅寺的僧人护持,再加上不受剑山阵法影响的结穗人,接下来安全想来是无虞的。 那些围上来的修士则都面色一变,有剑在手跟手无寸铁对剑修而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修到五境自然可以飞花摘叶万物皆可为剑,但现在就算硬着头皮动用真气,几十号人也不一定能在陈无双这个突然现身的朋友身上讨得便宜。 “既然是朋友,那就一切好说。你答应不采却邪剑,我便出手替你解决眼前的麻烦。”严安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根本没把周围数十名同为三境修为的修士放在眼里,陈无双哂笑一声,结穗人这个说法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如果他答应放弃采却邪剑,那么围上来的这些越秀剑阁、驻仙山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苍山剑派弟子,就都不会与他为难,也就没有麻烦可言。 可若是不答应,那所面对的麻烦中说不定还得再加上严安本人,这哪里还有朋友之间相交一场的情谊在。陈无双心思转得极快,瞬间就明白了结穗人进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来采剑,反倒是来阻止任何人带走那柄却邪,“严兄是说,却邪剑会对阵法···” 话只说了半句,严安已经重重点了一下头,道:“不错。”陈无双心里一沉,结穗人出面阻止却邪剑出土必有原因,先前就知道任平生踏入十二品对挡住南疆凶兽的镇灵法阵产生了极大影响,让本就不好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再想想,这跟剑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严安此时是认为,却邪剑一旦出土所引发的气机,会让那座封禁了数名仙人神魂的阵法再度受创。 严安考虑的是阵法,而陈无双考虑的却是司天监所担忧的大周局势,这时候少年再看重情义二字也不得不从中做出一个选择,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道:“好,陈无双便在严兄面前立誓,此行绝不采却邪剑。” 结穗人面色没有变化,上前几步越过和尚们的阵势,持剑站立在那截剑柄之前,“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山上好剑不少,陈兄且请自便。”陈无双虽然没有骗他,但没告诉他真正要采却邪剑的是身边孤舟岛的青衫少年,终究心里对严安有些愧疚,沉吟道:“孤身一人难以应变,法善师兄,可否烦请白马禅寺诸位高僧助严兄一臂之力?” 法善微微诧异,众人中他是第一个看穿陈无双心思的人,比谁都清楚那柄剑绝对不可能是自家住持空相神僧所说的那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却邪剑,所以才出手以真气在墨莉抛出长剑的一瞬间激射出阵阵金光,引来附近暗中潜伏窥测的这些修士,本想着自己等七名僧人拦住他们,让少年从容脱身趁机去找真正的却邪剑,却没料到突然杀出个能御剑的修士来。 只略一沉吟,法善就做了决定,“小僧留下六名师弟在此相助严施主即可。”言外之意,是自己还要继续跟在少年身边,陈无双不由心里一暖,扬声道:“以为却邪剑是谁都能拿得到手的?刚才你们也看见了,六品修士想要去采都力有不及,若是不信你们尽管上来试试,恕司天监不奉陪了。辞云谷雨,咱们去找两把天品剑就离开此地,一柄剑能左右天下局势的鬼话,谁他娘爱信谁信去,公子爷懒得跟他们抢。” 话一说完立即利落转身就走,竟对地上那剑柄再无半点留恋之意,彩衣悄悄拉了欲言又止的沈辞云一把,跟在陈无双身后越过面前苍山剑派那脸色阴晴不定的女子,洒然朝山上走去。越秀剑阁先前说话那人目视白衣少年真的说走就走,皱眉沉吟了片刻,还是不死心道:“这位师兄,在下乃是越秀···” 严安冷然挥剑在那剑柄周围的山石上划出一圈深有半寸的痕迹,“我若到了五境,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任平生算账,越秀剑阁好了不起?”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发觉了那柄剑不过是一把玄品,可刚才分明看见其被人拔出来时金光闪耀,都惊疑不定地不敢擅自下结论,虽对陈无双的态度和表现很是难以理解,但终究不能错过任何能拿到却邪的机会。何况就是一根烧火棍,如果真有能左右天下局势的本事也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宝贝。 那些人互相对视了片刻,从身旁围着剑柄的众人眼中都看到一种宁信其有的决然,领头的几个各自回身轻声交代几句,大部分修士留在这里跟严安和六个和尚对峙,仍有少数几人悄然从人群中脱离出去,远远跟在陈无双身后行动,兵分两路,即使拿不到却邪回山请赏,也不能让司天监暗度陈仓得逞,否则就得把鹰潭山道士送来的好处都还出去,已经揣在自己怀里的东西,谁还愿意再送出去? 离开那剑柄所在的地方后,陈无双连声催促着谷雨等人加快脚步,同时暗中将神识灌注进那颗古怪珠子当中,眼见得能在剑山停留的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时辰,不能再等了。本想着用那手引蛇出洞的计策让不怀好意的那些人现身之后,再想办法让谷雨跟法善拖住他们,自己跟沈辞云趁机离开,可严安的出现倒是省去了一些麻烦。 古怪珠子自从在十万大山边缘帮他有惊无险解决了爆体而亡的危急,就好像跟他有了一种心意相通的联系,不仅不再吞噬陈无双灌注进去的神识,反而像是能扩大声音的喇叭一样,将少年的神识扩大数倍远远四散出去,全力施为下竟然仿佛把整座剑山主峰纳入了识海之中,一草一石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但是想这么简单就在无数气息斑驳杂乱、交缠裹挟的长剑里,找到哪一柄是却邪哪一柄是焦骨牡丹倒不可能。 陈无双产生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识海中好似响起一声暮气沉沉的叹息,恍惚间以为剑山主峰是一个命数将尽、生机随时可能就此断绝的老者,语带沧桑心有遗憾,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让少年受了感染,低着头不发一言快步行走,只记着刚进来的时候林霜凝曾意有所指地说过一句,人往高处走。 整整近三个时辰,不知疲倦般匆匆沿着山路朝上而行的白衣少年,迎来了进入剑山后第二个黎明之前的黑暗,揣在怀里的古怪珠子也终于有了动静,在他衣襟里缓缓发热,识海中那种压抑感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好像生出一种渴望的情绪来,既小心翼翼又兴奋不已,而且越往峰顶的方向靠近就越强烈。 陈无双推开带路的谷雨走到最前面,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后面还有不少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也顾不上了,甩开双腿大步流星径直朝前而行,珠子的温度缓缓升高,刚刚发烫的时候就被其中逸散出来的那股玄妙力量遮住,不至于让少年承受不住。 转过一面峭壁,小路一旁突兀出现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大深坑,像是山体从中塌陷下去般,其深度竟有将近二十丈,看不清底部有什么,其中却有一棵高可参天、横枝张牙舞爪的枯败大树死而不倒,树冠最上面的枝丫越过路边还高,神识能感知到这棵树如同是被天雷劈死的一样,树干处颜色焦黑,四分五裂的伤痕中露出触目惊心的一个形状不太规整的圆洞。 众人见陈无双在坑边停住脚步,不由都朝那棵大到让人叹为观止的枯树看去,放出灵识探查,先前林霜凝采剑的干涸水潭中藏剑近三百柄,这深不见底的大坑中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一柄剑存在的痕迹,除了大树之外就是乱石。谷雨凑上前轻叫了声公子,白衣少年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一颗灰蒙蒙的珠子,“辞云,你瞧这棵树怎么样?” 7017k 第一八七章 却邪现世 沈辞云在孤舟岛上这些年,闷得发慌的时候也看过几本与修行和剑道没有关联的闲书,多半是许悠偶尔从青州热闹集市上一两银子能买半包袱的东西,可现在随着年岁增长、修为日益精深,早就知道了树就是树,生长得再是巨大茂密,也变不成鬼话连篇书里那种专门谋害进京赶考读书人的精怪。 “是比孤舟岛上的树木大了些。”从手上那枚黑色储物戒指中捏了一小撮茶叶末出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微微苦涩的味道让青衫少年心里的压抑感淡去不少,从离开严安所处的位置开始一行人就都没怎么说过话,这让他很是不适应,突如其来地想起在白马禅寺天天都有青山雪顶喝的日子,现在身上的茶是在云水小筑厢房里带出来的,比之司天监观星楼主的珍藏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陈无双轻笑一声,在浣花溪边跟墨莉练剑时就听说过,孤舟岛说是一座小岛,其实面积并不算很小,岛上的建筑都是依着北端一座被称为小玉山的海上孤峰而建,虽比不上京都里连檐通脊的万千气象,却算颇有规模,再收三千弟子也不会显得拥挤。岛上南面是一大片树林,多是能结果子的桃树、杏树、梨树、李树,这类果树自然不可能生长得太过庞大,否则光是把果子拿到青州去卖,换来的银钱都不至于让许悠把佩剑抵了青楼听曲喝酒的债。 沈辞云并不是没发现树干上那好似被天雷霹雳劈过的痕迹,而是一时想不出陈无双想要说什么,胡乱应付了一句等着他的下文。墨莉听见他话语里提到孤舟岛,心里百感交集,越过东海来到大周境内的半年时间里,所遇所见有喜有悲,要不是当时担心沈辞云一个人提前来中土会有危险,她应当会跟林霜凝一样跟着许悠一起,直接御剑万里来到越秀等待剑山开启,兴许就此生再也无缘见到那死战不退的拨云营老卒、撑着舢板的许家小侯爷了,纵然见着司天监这位白衣少年,想必也不会跟他产生任何瓜葛。 谷雨看了一会儿那棵枝桠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枯树,皱眉道:“扎根在山上深坑里的树木不该长得这么大才对,而且看样子这树生机断绝可有些年头了,听说西北凉州大漠里才有死而不倒的挺拔胡杨树,这东西透着古怪,公子,咱们还是少接近为妙。” 陈无双摇摇头笑道:“好歹是师伯教出来的二十四剑侍,别自己吓唬自己,这树古怪的地方不在于它死而不倒,而在于它的死法。你们仔细瞧瞧,那焦黑的痕迹不是被雷劈的样子,而像是有人拿了一把烧得通红的铁剑捅出来的,洞口周边都成了木炭,这可是用来烤鸽子的好东西啊,当年我师父···” 嘴上说着跟陈仲平躲在观星楼里烤鸽子的往事,手上却一掂一掂地轻抛着那颗珠子,随着将识海内全部神识骤然迅猛灌注进去,珠子外壁上灰蒙蒙的光亮突然连续闪动起来,而后众人就听见从深坑里那棵大树的树干内部,传出来一阵阵细密的咔嚓声,半片叶子都没有的无数枝桠随即开始簌簌抖动,坑底的乱石也开始骨碌碌震颤滚动。 身边三个女子面色同时有了变化,陈无双却像是没有察觉,仍然带着笑意说着陈仲平烤鸽子的火候手法委实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能把褪了毛去不剩几两肉的信鸽烤得滋滋冒油,吃起来外焦里嫩还带着木炭渗进去的淡淡清香,可惜就是管吃不管饱,师徒二人不过才吃了那么几只,就惹得陈叔愚提着剑追了大半个镇国公府。 一段往事讲完,深坑中传来的声音犹然不止,不知死了多少年还保持完整的树干表面,忽然出现数条长长的裂缝,散出来的气息跟陈无双手里珠子中所蕴含的玄妙力量极为相似,渐渐弥漫开来被山间微风吹得飘散出去,端坐在峰顶青石上的孙澄音霍然睁开双眼,嘴角噙出一丝笑意,“二月初三啊,司天监那位嫡传弟子一定不会看黄历,这个日子只适合死人开坟下葬,此外百事不宜。” 法善屈指弹了下手中铜钵,发出清脆悠扬的一声悦耳动静,不再去看那棵大树,而是转身面对着来时的方向,道:“我佛慈悲。小僧天资愚钝不堪造就,自幼入寺中修行二十余年只修成区区一个定字,杀人是杀不了的,但半个时辰内可以保证,让诸位施主没有后顾之忧。” 陈无双随手将珠子收进自己储物玉佩之中,朝着他背影道:“半个时辰应该足够了。”说罢满怀期待将神识笼罩住那棵大树,现在已经能确定方才判断的没错,这颗大树不出意外就是被却邪剑生生刺进树干之中,才导致枯死在深坑里无人问津。如果不是果然像常半仙所说的一样,那颗珠子能跟却邪剑产生感应,就算他在山里用神识掘地三尺,也绝对不会发现树洞里藏着一柄剑。 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变大,但听起来还离着树干上那好似被天雷劈出来的洞口有一段距离,似乎却邪剑正缓缓从中由下而上,陈无双已经发觉,后面一直跟着的七八个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走到了法善近处,却狐疑着没有上前,隔着十余丈距离站定,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倒是看不见这里的深坑和枯树。 “辞云,你们孤舟岛上的树能结果子,这里的树能结出一柄天品长剑,正合你用。不过这机会可只有一次,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陈无双没有明着说树里即将现出真身来的剑是不是却邪,得过常半仙嘱咐的沈辞云却登时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微微点头,丹田里的真气蓄势待发,不管稍后从树洞中出来的是什么,先将真气逆行逼出一口精血喷上去再说。 彩衣皱眉低声嘀咕道:“天品?”这位自称来自凉州、师承洪破岳的散修少女此时有些踌躇不定,她跟常半仙一样,都是有意接近陈无双等人,只是陈仲平已经完全弄清楚了邋遢老头所图谋的事到底是要做什么,而陈无双却还认为彩衣不过是想借司天监当靠山前来采剑。 墨莉紧张地盯着树洞,像是生怕错过一朵亲手种下去的花破土发芽,直到树洞中终于露出一截黑乎乎的剑柄,她灵识才探查到那真是如同陈无双所说的一柄天品长剑,只不过明明感知到那柄剑的灵性还在林霜凝采走的那柄大雪跟自己的胭脂剑之上,却偏偏没发觉任何锋锐气息,这种矛盾感让人心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几乎在剑柄露出来的一瞬间,陈无双就猛地抬头朝上方仰脸,一道跟严安完全不同的煊赫剑光从峰顶直直俯冲而下,速度甚至比被南疆玄蟒穷追不舍时谷雨全力御剑冲刺还快上几分,三五息功夫就落在不远处,从来笑面示人的孙澄音身穿云纹道袍,带着其余两个鹰潭山的道士站定身形,抬手把一柄小巧精致的桃木剑随意插在头顶盘起来的头发之中,“无双公子,墨姑娘,多日不见。” 一见他也能在剑山之中动用御剑法门,而且身上气息滚荡分明比随时可入四境修为的许悠还强,陈无双脸色就沉了下来,鹰潭山能被称为道家祖庭,果然不能等闲视之,这孙澄音绝对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进了剑山的四境修士无疑。他若是出手,自己这些手中没有剑的修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并非三头六臂的法善也指望不上,偏偏却邪剑如同一截焦木般的剑身已然从树洞中缓缓升了出来。 剑山主峰阵法之外的山脚处,陈仲平静静目视着任平生步步走来,打了个哈欠,半是冷笑半是揶揄道:“听闻靖南公爷在保和殿外那一剑着实了得,不过斩人寿数的缺德手段,可不像是越秀剑阁传承数千年的御剑法门。” 任平生还是那身粗麻布衣,一手提剑一手抱着个酒坛走到陈仲平近前,道:“这坛子酒是十年前从百花山庄大火之后的酒窖里挖出来的,我去的时候那酒窖已经开了个口子,里面只有花红晚的尸身和数十坛百花酿,可惜。总归相识一场,花红晚是我亲手埋了,酒也是我亲手带出来的,虽然一口都没舍得自己喝,十年下来也只剩了这最后一坛,尝尝?” 陈仲平一听这话,胸中剑意立时荡然全无,皱纹交错的表情让人分辨不出来是喜是悲,十年光景最终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幽幽叹息,号称十二品之下无敌手的司天监第一高手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怅然接过任平生递过来的酒坛,一掌拍开细纹遍布的黄泥封口,一坛子好酒仅剩了七成,“老夫十年中有数次机会能入十二品,终究没敢踏出那一步去。今日为这坛子百花酿,说不得要试一试了。” 任平生微微闭目深吸了口气,陈年老酒的香气比喝进腹中还醉人,“入不入十二品是你的事,我来此处一是送这坛子酒给你,二是想见一见那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否则你以为他能活着在陆不器的院子里住这么久?” 陈无双皱眉直视面前当得起一句剑仙称呼的越秀掌门,“你要见陈无双,还是要见却邪剑?”任平生素来不屑于在修为不如自己高的修士面前说假话,道:“自然是要见你那当下最负盛名的徒弟,为搏美人一笑而在洞庭湖天下修士面前豪掷千金、身无修为迎接驻仙山五品修士一剑、让黑铁山崖的八品邪修三番两次无功而返、孤身进南疆引发天地呼应大气象,哪一件不是辉煌大手笔?” 只听了前三句的陈仲平还有些洋洋自得,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出京半年来做下的事情,总归是让司天监脸上有光的,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引发天地呼应,他的眼神才刹那冷了下来,“只是见一面?” “只是见一面。” 7017k 第一八八章 言而有信吴北河 藏在枯树树干中的那柄剑像是在对抗着一股极大的阻力缓缓上升,被孙澄音御剑飞行的光华和动静引到深坑边来的修士已经聚集了数十人,都在凝神注视着露出树洞来的那截不到五寸长的权且可以称作剑身的东西,乍一看去,剑柄以下的部分更像是一块纹路不均匀的老旧树皮,表面粗糙且没有金属光泽,很是不好看。 陈无双已经顾不得再去分辨那些围上来的人属于哪一方门派势力,单单是一个能在剑山中自如施展御剑法门的四境修士孙澄音,就不是托铜钵的和尚一人可以应对的,如果二人之间的境界只是五品跟六品之间的差距,或许还能有点盼头,但三境跟四境之间的巨大实力悬殊,根本不是什么二十年才修出来的一个定字就能弥补的。 沈辞云皱眉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表情,强行稳住心神不乱,紧盯着那柄剑寸寸上升,他心里很是明白陈无双的想法,不管是为了司天监陈伯庸的苦心谋划,还是为了对得起这一路七千里所经历的种种苦楚,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采剑。 更重要的是,沈辞云灵识中传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察觉到那柄剑的灵性似乎跟自身所蕴养出来的剑意有些格格不入,但却偏能与灵识和光同尘,随着剑身露出来的部分越多,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强烈,好像却邪剑不是等着有缘人来采,而是要自行选择一个合适的主人。 程云逸带着修为被陈仲平废去的赵灵琦回了燕州之后,驻仙山此行前来采剑的修士中以另一名掌门亲传弟子韩修渊为首,这位同样修习了紫霄神雷诀的六品剑修,跟那个惨死在拜相山下的柳孝铭都是下一任掌门人的有力竞争人选,相互之间自然是表面和气背地算计的微妙关系,神情颇为倨傲地领着几个同门师兄弟走到陈无双不远处上下打量,对那柄剑颇为不屑,倒是看清楚墨莉容貌时双目一亮,暗赞一声这等姿色,便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韩修渊身后的那些人里,谷雨只认识一个,面无表情的吴北河垂手肃立,对那柄已然露出来一尺半剑山的长剑半点兴趣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陈无双一样形同陌路。侍女气呼呼连连冷哼,瞪了这言而无信的小人一眼,脚下迈步挡在自家主子跟鹰潭山三个道士中间,轻声道:“公子,是吴···” 陈无双不等她说完就打断,笑着朝孙澄音道:“孙兄,先前那两桩买卖没谈成,这些日子我夙夜难安总觉得遗憾,不如咱们二人再谈一笔生意如何?”孙澄音慢悠悠朝前走了几步,道:“哦?无双公子想来还不知道,鹰潭山比不得富可敌国的镇国公府,这回孙某带来的本钱都用尽了,就剩下些许回江州的盘缠,大生意是做不成了。” 跟司天监嫡传弟子并不相识的韩修渊插嘴道:“驻仙山倒是微有薄财,无双公子想做生意不妨考虑考虑韩某。”他这话一出口,陈无双还没来得及诧异,孙澄音倒是脸色一变,旋即笑得更是灿烂,“韩兄两头通吃,怕是不太合适吧?” 正心里一喜准备隔岸观火的陈无双神识中突然一动,迅速转头面向深坑里枯树,树干中的细碎咔嚓声先是一静,随即从树洞出迸发出一声炸裂,高有近二十丈的树干陡然从中一分为二,出现一条笔直的裂缝,而后那柄长剑完全露出来本来面目,悬停片刻便要倒转过来冲霄而起。 形势变化来得过于突然,还在说话的众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始终心无旁骛目不转睛的沈辞云最先有了动作,瞬间逆转体内真气逼出一口精血,准确无误地喷在剑身上,三尺长剑沾血立刻一震,随即似乎将猩红颜色完全吸收了进去,爆发出一股强横气息席卷四周,烈烈疾风吹得山石乱滚,枯死多年的老树化作漫天木屑纷飞,打在身上疼得要命,陈无双猝不及防挨了十数下,还不忘龇牙咧嘴一把将墨莉拉到身后。 孙澄音终究是比沈辞云慢了半步,抽出别在发髻里的那柄小巧桃木剑轻轻一晃,耀眼剑光登时炸亮,速度极快挥出一道剑气斩向沈辞云身前数步,意思很明显,你若是敢上前半步,我便敢在此处杀你。 沈辞云冷哼一声,右脚重重在地上一顿,避过那道剑气后毫不犹豫腾空跃起,一把握住那柄天品长剑的剑柄。韩修渊还没在孙澄音悍然出手流露出来的四境修士气息中回过神来,那柄疑似为却邪的长剑已然落入了青衫少年手中,随即就见那在越秀剑阁中分明隐藏了真实修为的年轻道士手指一弹,长不过三寸的小巧桃木剑应声脱手而飞,直刺沈辞云握住剑柄的右手。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地太快,从那柄剑完全露出来到孙澄音接连两次出手,前后仅仅两息时间,莫说是被四境修士能进剑山震惊当场的韩修渊,就连陈无双都没有在兔起鹘落间做出任何反应,沈辞云勉强在深坑上方的半空中拧身一转,只觉从剑上传来一股暴虐至极的力量,瞬间整条右臂如同置于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疼痛难忍,而后肩头处一凉,被孙澄音的木剑刮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沈辞云已经不计后果地动用了真气,可从却邪剑上传来的那股气息几乎顷刻间占据了他体内所有经脉,把自身雄浑真气都水泄不通地堵在丹田之中出不来,再加上肩头受伤不轻,鲜血顺着胳膊哗哗流下,立时维持不住凌空虚立的状态,猛然朝坑中坠落而去。 二十丈的高度,坑底遍布棱角尖锐的碎石和零散木屑,饶是三境修士摔下去也是有死无生的惨痛下场,墨莉惊呼一声刚想有所动作,就见身边一个黄色身影骤然闪过,速度极快朝坑中跃去,却是彩衣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抱住沈辞云,可仍被他下坠之势带着不受控制般坠落几丈距离,才勉强在落地之前稳住。 孙澄音一击得手犹然不止,桃木剑在指诀牵引下凌空兜转,再度朝坑中的沈辞云刺去,陈无双骤然放出神识去拦,却骇然发现素来堪称无往不利的神识竟然分毫察觉不到那柄桃木剑的轨迹,倒是法善和尚扔出手里铜钵在半空中拦住桃木剑迅疾攻势,两相交击中金光被撞得层层叠叠抖动不休,清脆声响在深坑里反复回荡。 “孙某本不欲纵剑伤人,如今倒由不得我了。”孙澄音双目一眯,挥手唤回桃木剑,再一剑却是放弃了继续针对在坑里没有任何动静的沈辞云,而是斩出一道剑气劈向陈无双,法善的铜钵先前接了他一刺远远被击飞出去,其余白马禅寺的和尚想要出手但被同样有了动作的驻仙山众人缠住,挡在陈无双身前的谷雨虽然手无寸铁,也没有半步退避的意思,竟是豁出命去都要护住自家主子。 间不容发之际,陈无双身后传来一声低喝,一个人影如电般激射而出,一层厚达五寸的碧绿色真气屏障一挥而就,出现在谷雨身前,没有全力出手的孙澄音显然想不到驻仙山弟子中会有人在这时候帮着司天监,剑气轰然劈在其真气屏障上,那人闷哼一声倒退数步,脸色发白喘了口气,却回过头来看向白衣少年,道:“无双公子,吴北河还债来了。” 韩修渊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正要出声斥责,就听身后远处有人大喊道:“孙清河斗胆,请韩师兄高抬贵手!”跟惨死在拜相山下柳孝铭同为驻仙山掌门亲传的他,论及身份不知比程云逸教出来的五品剑修高了多少,冷然道:“你也要拦我?” 孙澄音可不会去管驻仙山狗屁倒灶的烂事,一击不中再度出手,又是一道凛冽剑气劈向吴北河全力凝出的真气屏障,在四境修士面前,这道屏障最多能挡住三击就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了,其余两个道士也没闲着,想来是没有跟他一样敢在剑山主峰御剑的本事,顺着深坑边缘碎石嶙峋的陡坡朝下而去,手里各自明晃晃攥着一柄匕首。 鹰潭山既然能把四境修为的孙澄音送进剑山阵法之中,自然也有手段让他带着兵刃进山,两柄匕首放在平日里是修士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东西,此时却成了两道催命符。从吴北河不顾一切放出真气屏障挡下那道剑气开始,陈无双神识就察觉到了周边异状,方圆数千丈范围内的千余柄长剑同时剧烈震颤起来,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般纷纷挣扎着从藏身之地出来,由各处缓缓腾空,剑尖处对着的都是得了两枚凶兽蛋重回驻仙山门下的那三境修士。 裴锦绣没有撒谎,只要有人敢在剑山之中妄动真气或是御剑诀,立时就会引发万剑异动。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白马禅寺的和尚、结穗人严安以及手段离奇到匪夷所思的孙澄音,都有规避的法子。 吴北河,不在此列。 7017k 第一八九章 九幽死气 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吴北河,也曾是驻仙山年青一代修为拔尖的弟子之一,天资算不上太过出众的他凭着一股百折不回的韧劲日渐精进,被一位长老慧眼识珠收为亲传悉心教导,若不是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兴许如今已然能够晋升四境,可惜他被逼无奈投身康乐侯府,修为就此停滞了整整十年光阴没有寸步长进。 挡下孙澄音的第一道剑气,尽管真气屏障看似完好无损,吴北河心里却有自知之明,鹰潭山道士所用的御剑术称不上多么高明,但毕竟四境修为摆在眼前,其剑气劲力之澎湃是实打实的,只此一剑便让自己感觉到胸中气息不畅、浑身真气震荡,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 而且灵识中已然发觉了那万剑异动的变化,无数道从利刃上传来的锋锐气息让他恍惚间如同置身荆棘丛中一样,皮肤上隐约有阵阵细微刺痛,所有汗毛立时不禁倒竖起来,可面对孙澄音的第二道剑气,他还是没有后退一步。人而无信,除死何为? 在陈无双的认知中,修士所祭炼的本命法宝不同,所能施展的手段就有些许差别,剑修的剑气、刀修的刀芒,都需要凭借手中兵刃挥射而出,修到五境九品才有能力像陈仲平那样,手持一截翠竹就能激发出浩瀚恢弘的青冥剑气。孙澄音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太多,暂且不去深究他到底是怎么进的剑山,单是能用一柄随手可以掰断的小桃木剑使出这般剑气来,就足以让天下剑修纷纷失了颜色。 桃木剑就悬停在孙澄音面前,第二剑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三剑,嘴唇微微有些发白颤抖的吴北河平伸出双手,像是在推着那层碧绿的真气屏障不让它后退,可惜还是无济于事,鹰潭山道士的第二道剑气轰然斩下来,吴北河登时口中鲜血狂喷,双臂无力垂下来,脚下却仿佛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陈无双心急如焚,扬声大喝:“让开!”吴北河面带苦笑没有回头,在接踵而至的第三道剑气面前,仅剩不足一寸厚的真气屏障由碧绿转为淡绿,形同虚设一般被孙澄音的桃木剑一气击破,而后夹杂着让人牙酸的断骨声,在他胸前留下一道极长的伤口。 受此重伤的吴北河后退数步,仰面跌倒在白衣少年所站位置的附近,不顾胸前渗出来的血迹顷刻染透身上驻仙山弟子常穿的制式剑袍,抬头看了眼四面八方空中围上来的近千柄长剑,虚弱笑道:“无双公子,这笔生意,是你赚了···还是我赚了?” 谷雨眼见万剑异动的骇人景象,转过身伸手就要拉着自家主子跟墨莉躲远一些免得殃及池鱼,陈无双用力甩开侍女的手,迈出几步走到吴北河身侧蹲下,从储物玉佩中拿出来一整瓶疗伤丹药往他不住涌出血来的嘴里灌去,沉声道:“是我赚了,一本万利。你不要说话,静心疗伤。” 吴北河脸上露出来的笑容极为畅快,心满意足地放声大笑,把陈无双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刚喂进去的丹药都呛了出来却恍如不觉,道:“我那两个兄弟···都死了。跟你做完这笔生意我得去找他们才好。”白衣少年面色大变,他本以为那两枚凶兽蛋足以让吴北河三人都拜入驻仙山门下,却没想到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延箫、梁致谦二人已经死了。 断断续续勉强说完这句话,吴北河突然回光返照般撑着地站起身来,气力十足地抬腿一脚把陈无双踹出去数步,大笑道:“不能白让你赚个一本万利,踹这一脚算是扯平了。”而后面朝孙澄音张开双臂,“让你见见···驻仙山的松风剑诀才是最顶尖御剑法门,鹰潭山的手段算个屁!” 孙澄音的第四剑被法善和尚的铜钵再次挡住,驻仙山韩修渊等人虽然各自对峙着一名和尚让白马禅寺众僧一时之间不能轻举妄动,但眼见吴北河一动真气就果真引来万剑齐出,谁也不敢再出手阻拦,倒让腾出手来的法善召回铜钵护住了陈无双跟谷雨、墨莉两个女子。 看着吴北河颤颤巍巍的背影,墨莉竟觉得这名跟其余驻仙山弟子有些不一样的修士,像极了楚州西边古道那间酒肆里的瘸腿老卒刘铁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张开的双臂形如扑天雄鹰,猛然催动丹田中残存的所有真气全速在经脉内运转循环,六品剑修的气息锋芒毕露,任由气息牵引下血脉偾张,胸前那道伤口中鲜血狂喷出四五尺远。 方圆百丈范围内破土而出的柄柄长剑迅速改变了方向,在他身后密密麻麻悬停,而后就被染上碧绿光华,取代了松风剑诀本该以剑气凝聚出来的松针,吴北河哈哈大笑三声,人还站着头颅却垂了下去,与此同时,近千柄长剑像是得了指令,汇成一股钢铁洪流从他背后刺穿而过,活生生一个三境修士转眼身受千刀万剐般血肉零散一地,那些剑却去势不减,纷纷朝孙澄音刺去。 后腰处带着一个脚印的陈无双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吴北河满腔热血在胸前白衣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痕迹,呢喃道:“何至于此啊···”上千柄长剑声势浩大,孙澄音的浅浅笑意还凝固在脸上,脚下连连点地朝后一连飘飞出数丈远近,忽然从袖中甩出一面巴掌大小、以阳文浮雕着晦涩玄奥符咒的紫黑色木牌,“弟子恭请,雷祖天威!” 木牌以扔出来就青光大盛,照得百丈之内如同白昼,众人这才借着光亮看清,盘坐在坑底乱石堆中的沈辞云握着那柄剑紧闭双眼,身旁的彩衣身上却突兀腾起一团黑气,想要将青衫少年连人带剑笼罩其中,对即将落到坑底的两名鹰潭山道士视而不见。 剑山主峰上,云层中轰隆隆连声炸雷,数道紫金色闪电瞬间劈落下来,将吴北河临死前全力施为的御剑术破去,上千柄长剑哗啦啦如倾盆大雨般坠落下来,其中竟还有几柄地品,灵性也被天雷一击而溃,断的断、折的折,满地狼藉。 那面木牌粉碎时,场中数人同时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口惊呼。法善和尚跟驻仙山韩修渊不由自主喊出来的是“紫霄神雷”,而看清了坑底状况的孙澄音却朝着彩衣讶然脱口一句,“阎罗君的九幽死气?” 沉寂了一千三百余年,世间修士早就忘了道家祖庭鹰潭山的立身根本,就是前朝时威名赫赫的五雷正法,跟驻仙山顶尖的御剑术紫霄神雷诀只能暂借天雷煌煌之威不同,道家修行讲究的是天人感应、顺应自然之理,能收天雷为己身役使,破除一切妖邪。 四境修为的孙澄音还不具备这般举世震惊的能耐,但那扔出来的那面刻着道家不传符咒的木牌,却是鹰潭山掌教钟小庚亲自沐浴焚香,在老君牌位前炼化了整整两个月才大功告成的保命法宝,其材质本就是一棵雷击桃木的树心,此物珍贵就珍贵在难得上,一块完整的树心只有九寸可用,想做两面这样的牌子都不够用,剩下的部分只好雕成了那柄小巧的桃木剑。 陈无双的神识险些被天雷震散,眼睛又看不见,一时不知道孙澄音用了什么手段挡下那近千柄长剑的刺击,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定然对年轻道士能动用紫霄神雷极有探究的兴趣,但此时心里悚然一惊,阎罗君、九幽死气两个词语他听不懂,可从名字上就能听出绝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东西,霍然扭头聚起神识朝坑里的彩衣而去。 在这种事关沈辞云安危的紧要关头,陈无双想都没想就选择了相信孙澄音大惊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而不敢去相信跟自己等人相处了不短日子的凉州散修彩衣。神识并不是不能伤人,而是只能以虚击虚伤人识海,并且自己同时也要承受对方灵识出乎本能的反击震荡,稍有不慎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尴尬局面。 墨莉惊呼一声就要动用真气往坑里跳去,陈无双暂时没有危险,同门师弟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不管,刚有动作就被白衣少年拽住,随即就见被法善铜钵金光再度照亮的深坑底部,彩衣身上腾起的黑气让已经到了坑底的两名道士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沈辞云眉头紧皱似乎心神沉寂,完全感觉不到外界动静。 咬着嘴唇的彩衣有些犹豫不决,她已然有八成把握能确定沈辞云攥着的那柄剑才是真正的却邪,但看着肩头仍旧缓缓有鲜红血液流出来的少年,没来由一阵心疼,她不想伤害沈辞云,却邪剑又不能不抢。 黑气一触及那那柄黑乎乎长剑就被一股古朴苍凉的剑意冷然弹开,这显然出乎了彩衣的预料之中,讶然后退两步不敢再有动作。陈无双的神识也放弃了攻击她的念头,却在黑气中没有感受到任何邪修身上那种阴冷的鬼气森森,其气息反倒极为醇正厚重,若不是其中没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意,倒跟白马禅寺空法神僧身上的气息有七八成相似。 陈无双微一沉吟,不计前嫌般向刚才就要出手将他斩杀的孙澄音问道:“孙兄可否为我解惑,何为阎罗君的九幽死气?” (本章完) 7017k 第一九零章 所弈者,万里江山 从天子宫城东门出去,顺着屋舍鳞次栉比的宽敞大道走六七里,就是在京都百姓和天下读书人眼里最向往的乌衣巷,曾有人酒后戏言说,如果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哪天不高兴使起性子来,一剑把这条小巷毁去,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保和殿里够资格穿绛紫官袍的贵人得少一半还多。 上朝穿紫衣、下朝宿乌衣,这等光宗耀祖的殊荣几乎是国子监里的读书种子们最渴望得到的,但有一个读书人例外,二月里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从镇国公府一路缓缓走来的张正言右手里却拿着一柄合起来的玉竹折扇,轻轻敲打着左手掌心远远朝陈季淳的住处走去。 这些日子里能让京都百姓感兴趣的事有两件,一是传说中身具五境十一品修为的太医令楚鹤卿,提着一截三尺长的竹子搬到了宫里去住,说是某一位久居深宫皇苑里的娘娘身子抱恙,非要楚大人亲手去医治不可,茶楼酒肆里不少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都暗自猜测,或许这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风流先生是明修栈道去了,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景祯皇帝就算累死也不顾上雨露均沾。 第二件事,则是被陛下御口亲封为“臭棋篓子”的礼部侍郎陈季淳,终于找到了个棋艺比他还差劲许多的对手,听说为此专门把那走了狗屎运的穷酸书生养在司天监里,手痒兴起的时候就唤他入府杀个丢盔卸甲,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那百战不胜的年轻书生姓张,偶尔也会在京都城里走动,最爱随身带着一包茶叶去茶楼泡开,花十文钱坐在里面听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上三五个段子,尤其是去年夏天才编出来的一段,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每回听到这里都会大声叫好,不过没见过他打赏一次。 张正言手里这把折扇是苏州都督进京述职时送到镇国公府上的,观星楼主陈伯庸见都没见那位正三品坐镇一方的都督一面,恰巧遇上的穷酸书生,倒一眼就从琳琅满目堆满了四口红木大箱子的礼物中发现了这柄堪称鬼斧天工的折扇,在管家讶然的眼神中堂而皇之据为己有,从此就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都搂在怀里才好。 一路走到陈季淳府上,六十多岁的门房早就对他颇为熟识,笑着打趣道:“这离着天热的时候还远着呐,张公子怎就拿上扇子了?”张正言停住脚步微微点头,道:“一路走来身上有些汗气,手里拿一柄扇子,就算不扇风也觉得凉快些,陈伯您坐着喝酒,我自去书房找四爷就是。” 陈季淳的书房就在二进院子的西头,门前种着清贵文官们都极为喜欢的几丛竹子,到了三品官衔的礼部侍郎,当然既要食有肉又得居有竹才行,若不如此何以彰显文人雅气所在。书房里的布置也不多,除了占满整整一面墙却极少有人翻阅的书册,再就是出自京都妙手匠人之手的桌椅和几套文房四宝,陈季淳已然坐在四四方方一张矮桌前,摆好了纵横各有十九道的棋盘等着。 张正言笑着拱手行了一礼,轻车熟路拖过锦凳坐在陈家四爷对面,伸手把自己面前的一盒白色棋子推到对面,笑道:“四爷,今日说好了该我执黑子为先,做人不可言而无信。”陈季淳倒很是大方,任由他拿了那盒黑子去,恨铁不成钢地道:“跟我下了快一个月棋,怎地半点长进都不见?让你先手无妨,但要是你再输了,可得有个说法才行。” 穷酸书生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置,手里仍旧晃着那柄老料玉竹为大边、内里乌木为芯的九寸半翻棱琴方折扇,问道:“那今日这局棋,所下何事?”陈季淳随即也落一枚白子,高声让府上丫鬟泡一壶好茶来,随后道:“这局棋跟以往不同,你我二人都不许藏拙,各施胸中本事。所弈者,万里江山。” 张正言微微一怔,将手中折扇轻轻放在桌边,再拿起一枚黑子来却久久没有落下,“早知如此,我该执白子才是。”陈季淳一挑眉,问道:“哦?你是要后发制人?”穷酸书生摇头苦笑,道:“非也,只因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生平最爱穿白衣。” 陈季淳妻妾不少,府上的丫鬟比镇国公府里都还多些,个个年轻貌美身姿窈窕,张正言每回来都要赞叹两句,要不是自己没有个单独的住处,早就打算开口跟陈家四爷讨一个回去做媳妇了,可这回却对端着茶水送进来的好看女子没有多看一眼,“所弈者,万里江山。四爷这句话要是传到三爷耳中,少不得又得去观星楼七层挨一顿训斥。” 其实分作棋盘两端的二人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短短七个字真要是从礼部侍郎的宅子上传出去,就是妄图窥测神器的杀头之罪,陈季淳即便身后有司天监撑腰,也绝不是挨上自己兄长一顿不痛不痒的训斥就能轻易糊弄过去的,更何况本就不是陈家人的张正言。 陈季淳伸手又将自己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拾起来,丢进棋子盒里退给张正言,“那你便用白子,无双总归是失了先机,这局棋不是我要跟你分个胜负,而是陈家想要看看你有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光靠嘴上功夫,可杀不出一条骨茬森森的血路来。” 张正言点点头,陈季淳刚才捡回了自己在棋盘上已经落下的白子,而他先手占据天元位置的那颗黑子没有动,思虑良久才在棋盘一角搁置下棋子,棋盘上黑白分明的两颗玉质棋子相隔不近,这种下法让臭棋篓子都嗤笑一声,“这是何意?” “无双公子出京七千里,我这第一手棋自然也得离天元远一些,棋盘上三百六十一处可落子,他选天南,我也很是头疼。”张正言说话的语气很轻松,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起来,继续道:“能落子九星处当然是好的,可既然失了先机,索性一并不要了,四爷想取尽管自便。” 陈季淳沉吟着又落下一子,毫不客气占据了在张正言所下白子附近占据右下角星位,道:“承希啊,可知道你若是输了这一局棋,代表什么?”年轻书生气度颇为自如,笑道:“四爷,都说世事如棋,我倒觉得这变幻莫测的世事绝非三百余枚棋子可以论定的,我输了无妨,就怕这一局棋黑白两子都不是赢家。” 陈季淳叹息一声,突然就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胡乱将棋盘上仅有的三枚棋子抹乱,其中一颗黑子受力从棋盘上滴溜溜滚落到地上,张正言弯腰捡起来放回棋盒之中,道:“万里江山不可对弈却能笑谈,四爷何必烦恼。这几个月里我在三爷处跟着看了很多玉龙卫传回京里的消息,想要掺和起来下棋的人实在不少,相比而言,无双公子现在所面临的麻烦倒有些不值一提了。” 见棋盘对面的人没有开口,穷酸书生习惯性地拿起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着,继续道:“依晚辈浅见,这下棋的规矩想必是要变一变了。那位姓任的公爷在保和殿外那一剑,险些当场就把棋盘掀翻了去,人命有时尽,景祯陛下眼前这副摊子已经被搅合得稀烂,还是不愿交到太子手里去。单说京里,四爷,除了司天监陈家跟首辅杨公外,其余黄紫公卿纵然有心尽忠效死,也算不上一枚可用的棋子,我见过新就任的那位天策大将军,镇国公爷想来对他也不是全然放心的。” 陈季淳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下旨同意雍州自行募兵扩军是无奈之举。就算不同意,北境三十七万精兵也不会暴毙死绝,安北侯现在不动无非就是在等,他跟靖南公同日上殿,若说只是巧合我是万万不肯信的,这一南一北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或许早就达成了什么协议,北境在等的十有八九就是南疆剑山的阵法溃败,凶兽尽出十万大山,大周不得不分兵去守,国力空虚时就是谢逸尘发作之时。” “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不是想保全白马禅寺数千年的传承以及寺中僧众性命,应是另有思虑才对,只是目前我还猜不透他是想做一枚伺机而动、能在关键时机改变局势的棋子,还是想做下棋的人。朝中已然有人私下里跟江州都督或楚州康乐侯有了联系,三爷的态度是要司天监静观其变先不妄动,可时不我待啊,剑山开启只有短短三天,只寄希望于无双公子能不能拿到那柄剑,不如另寻其他法子,偌大一个大周,凭一柄什么却邪剑就能左右得了?” 陈季淳长叹一声,喃喃道:“我也觉得···那剑没什么用处了。” 7017k 第一九一章 何者为正,何者为邪? 好大一座人间,上有九重天阙,其下自然也该有幽冥黄泉。 驻仙山六品修士吴北河的尸骨无存,似乎让孙澄音放弃了要斩杀陈无双的想法,将那柄桃木剑缓缓抬手插回头上发髻,深深看了一眼司天监的白衣少年,又在黎明暗淡的微光中将目光转向坑底默然不语的沈辞云,先是轻声念叨了一句,“其实你我不该是生死厮杀的仇敌。”而后才深呼吸两口,反问道:“在告诉你何为九幽死气前,你先说说这浑浊世间,何者为正、何者为邪?” 法善和尚闻言心中一动,立即回头紧盯着陈无双,好像他如何回答孙澄音的这个问题,比最终沈辞云能否得到那柄却邪剑的认可还重要。白衣少年只微微一怔,随即果断答道:“我在京都就听过国子监的书生们常说,为官者往往有大忠似奸、大奸似忠之人,想来跟我等修士是一样的,万事论心不论迹,论迹千古无完人。心正为正、心邪为邪。” 这回轮到孙澄音愕然楞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句万事论心不论迹,笑问道:“那,扶保大周江山一千余年,不惜镇压天下气运逆天而行的司天监,为正为邪?”陈无双没有任何迟疑地朗声道:“若为大周皇室李姓一家而大动干戈,为邪。若为芸芸众生免受涂炭之灾,为正。” 法善和尚面带微笑转回头去,托着铜钵朝其余围上来的修士逼近两步,身上气息陡然暴涨,驻仙山韩修渊以及姗姗来迟的越秀剑阁众人一看这架势,登时不敢再稍有动作,吴北河的的死状尚在眼前,在剑山中妄动真气的下场谁都承受不住。 沉默了片刻,孙澄音伸手一指彩衣,道:“那位修习九幽死气的姑娘不是邪修。司天监比起传承悠久的鹰潭山、白马禅寺甚至驻仙山,根基都还浅薄了些,这门功法我在道家典籍上见过,与先古圣贤们的浩然正气虽可视为正反两面,却不至于以此论定正邪之分,世上有昼有夜、有寒有暑,不过如此。” 墨莉倒最先点头明白过来,被陈无双拉住之后她一直在注意着坑底的动静,彩衣以那黑气接触却邪剑被震开之后就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不仅没有趁机加害沈辞云,反而站在他前面挡住两个手持匕首的道士怒目相视。 白衣少年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想要抓住那灵光一闪的想法时却又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意兴阑珊的孙澄音朝那两个道士做了个手势,二人犹豫地对视了一眼,收起匕首手脚并用地顺着坑壁往上爬。 “天意不可违。我想阻你采剑,不是忌惮陈家观星楼主的谋划,而是···”孙澄音话还没说完,坑底就突然有了动静,沈辞云仍是闭着眼眉头紧皱,盘坐的身体竟凭空漂浮而起,从深达二十丈的坑里缓缓上升,越过陈无双等人又上升了十余丈,浑身气息鼓荡外放,黑乎乎的却邪剑陡然一震,剑身响起一连串细密咔嚓声,开始像树皮脱落般层层斑驳,露出原本的剑身来,其颜色黄中透黑,跟他一直用着的那柄沉香剑极为相像。 沈辞云气息渐渐持续攀升,墨莉惊咦一声立即伸手捂住嘴,陈无双放出的神识全部被阻隔在外,三息、五息、十息,青衫少年慢慢睁开双眼,肩头伤口处还有鲜血渗出来,他却伸直双腿凌空迈步朝陈无双走来,抬头望了眼峰顶,轻声笑道:“四境了。” 三个字一说完,峰顶就直落下一束金光将其笼罩在内,在越秀剑阁一众新收弟子以及结穗人严安闻声赶来之前,就被剑山主峰的阵法挪移了出去。严安没有御剑,而是提着他那柄出鞘长剑一步一步走来,狐疑地打量一圈场中众人,看见陈无双身上有血迹后表情微微一变,“不是你?” 心里此时很是畅快的白衣少年语气轻松而坚定,道:“不是我。”身穿云纹道袍的孙澄音也笑道:“更不是我。”严安皱眉沉默了片刻,转身就走,“却邪出土,剑山阵法最多还能再撑一年时间,陈无双,好自为之。” 陈无双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严安进山阻拦任何人采却邪剑,就是为了能让挡住南疆凶兽的阵法多撑些日子,可该来的总归要来,常半仙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这道理结穗人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就此认命而已。 其实越秀剑阁新收归门下的这些三境修士里,没几个人知道却邪剑能左右天下局势的说法,不过是为了争一争那绝顶御剑术一气化三清的法门,才想着来碰碰运气,保不齐自己就是那个被埋没了多年的天选之子,眼见沈辞云采剑成功还修为暴涨晋升四境离去,自知错失良机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能在剑山停留的时间只剩下一半,不如自行去找一柄适合自己的长剑。 驻仙山那边的修士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想法,孙清河叹息一声走到韩修渊身后,“韩师兄,咱们也走吧,刘师弟已得了一柄地品,时间不多了,空手回去怎么跟门中长辈交代啊。”韩修渊点点头,扬声道:“孙澄音,我跟你那笔买卖算是做完了,是赚是赔都得就此揭过。” 孙澄音不屑地笑了声,“那是自然。” 剑山未开启时,鹰潭山的道士就找到了驻仙山这位在弟子一辈里分量极重的韩修渊,给了不少好处并许下一个承诺,要他想办法在采剑时暗中动手杀了陈无双。可能被掌门看重收为亲传弟子,他城府、天资都是上上之选,当然不愿意冒着得罪司天监的风险替旁人做事,赵灵琦就是前车之鉴,陈仲平的青冥剑气毕竟不是拿来讲道理用的。 被拒绝之后,那道士退而求其次,只要求驻仙山等人能在陈无双采却邪剑的时候出手阻拦,这个倒是不难,剑山上所有藏剑都是有缘者能得之的无主之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是面对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也决计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韩修渊打得算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他自己得了那柄传言中了不得的却邪剑,也算完成了跟鹰潭山达成的生意约定,一举两得的事,傻子才不动心。眼下虽没能如愿,但毕竟却邪剑没有落入陈无双手中,那道士已经送来的好处就算白得了,而且并没有跟司天监和白马禅寺真撕破脸,这个结果还算让人满意。 驻仙山等人离开之后,还在坑边站着的就只剩下三个道士、十来个和尚以及墨莉跟谷雨,陈无双心里有些疑惑,刚想着再问孙澄音几句,众人就看见峰顶又一束金光落下,直直落入深坑底部,却是彩衣随手从坑里捡了把带着吴北河血迹的地品长剑,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挪移出了剑山。 孙澄音见状挑眉大笑两声,留下一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后,一手一个抓住两个道士御剑而起,竟朝峰顶疾速而去。陈无双恨恨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牛鼻子,话没说完急着去奔丧啊?”话一说完就重重叹了口气,“可惜了吴北河···” 墨莉轻声安慰道:“他也算死而无憾了。”白衣少年怅然抬头,“他是死而无憾了,我怎么办?刘铁头的命能算在黑铁山崖头上,冤有头债有主,总有能替他报仇的一天,可吴北河···”谷雨面色一黯低声道:“公子···命是天定,路却是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 剑修死在剑山上。 陈无双想要亲手把吴北河埋了都无能为力,近千柄长剑穿身而过,尸身被剑气分裂成无数块,上哪里找去?默然在晨光中站了一炷香时间权当哀悼,突然想到进山之前常半仙算过的一卦,云水小筑十二个三境修士中只有五人能顺利采到剑,如今林霜凝得了大雪、沈辞云得了却邪,彩衣急匆匆随意寻了一柄出山,先不管她想要去做什么,已然有三人得了长剑,如果自己再找到逢春公的焦骨牡丹,那么剩下的人里只有一个还能如愿以偿。 陈无双是想着抓紧时间去寻剑,可抬了抬腿总觉得心里沉得迈不动步,索性在坑边坐了下来,穿着带血的衣裳低声念叨:“吴兄,其实你不该回驻仙山的。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啊,跟着许家侯爷吃穿不愁,你们兄弟三人闲时喝酒练剑,多快活···好在这里清静,也比驻仙山干净,我来得匆忙,身上连一壶酒送送你都拿不出来,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跟你说说话。” “你兴许想不到,在你松风剑诀手底下吃了大亏的薛山,没有怨恨过你。他说你平日对他很好,是真正把他当自家兄弟看待的,如今薛大哥跟康乐侯辞别去了北境杀妖族,你们二人一南一北再也见不着面啦,后不后悔当日抢夺凶兽蛋的时候没跟他多说几句话?” “我是想给你立一座坟的,可你连衣冠都没剩下,就留了这么一地长剑,还被孙澄音那王八蛋的天雷劈断不少,剑修剑修,到最后连自己的随身佩剑都没带走,难怪你十年都进不了四境···那笔生意我赚的太大了,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些,不如这样吧,我把你名字刻个牌位放在新建成的百花山庄里,别嫌我写的字丑···” 7017k 第一九二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常在流香江上徜徉的文人雅士达官贵人中,在姹紫嫣红的花船上见过司天监这位白衣少年率性行事的人不少,久而久之碰面的次数多了都摸清楚他几分性子,公子爷虽偶然有跋扈敢打皇子的举动,但平心而论倒是个随和的人,只要不在有他在场的时候跟黄莺儿调笑,其余都不会惹他恼怒,也少有自持矜贵身份的意思,兴起时百两银子一坛的好酒喝得,三文钱一碗的劣酒也入得了口。 坐在深坑边断断续续自言自语了近半个时辰,陈无双总算是把心里因吴北河之死而生出的阴霾挥散了去,却邪剑已经被沈辞云带走,饶是孙澄音手段了得也难以改变,对于白衣少年接下来采不采剑、采一柄什么样的剑都没有人再关心了。 法善没有闲着,陈无双碎碎念叨时,他就领着所有和尚在一旁低着头,满面慈悲地轻声诵佛家的《往生经》,说是一卷经文,墨莉听起来觉得更像是一首娓娓道来的长诗,字句很是工整,只是用词晦涩生疏,粗略能听明白是在给死者超度,助其亡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没了剑的剑修总还是剑修,到了佛祖座下想来也不肯当个罗汉的。 有先后采剑离去的林霜凝和沈辞云珠玉在前,陈无双不好意思太过落于人后,站起身来静静听和尚们念完最后一遍经文,才迈步缓缓继续朝前走去,神识散出百丈距离感受附近所有长剑的气息,却邪剑能跟那颗古怪珠子产生感应,想找逢春公的焦骨牡丹,就只好一柄一柄地用笨法子去试探能否跟自己剑意契合了。 想让陈无双找到那柄销声匿迹了二百余年长剑的常半仙,早就找机会趁云水小筑里众人不注意,简单跟他说过焦骨牡丹大概的样子,其剑身样式与寻常修士的佩剑没有太多不同,三尺长的剑身上只有正反两面的剑脊如同被烈焰烧焦一般呈现焦黑色,天品。 可剑山中能跟陈无双剑意相契合的有灵长剑并不是只有焦骨牡丹这一把,谷雨带路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日头已然让人有些热意,少年神识中感应到能跟自己剑意多少契合的长剑已有三四柄,可惜其中仅有一柄地品,其余的纵然还有些灵性也都是不入流的玄品。 “常老前辈没告诉你那柄剑的大概位置?”走在身侧的墨莉见他脚下速度不慢,但似乎并没有明确的方向,不由出言问道。陈无双摇摇头,苦笑道:“他要是什么都知道,那就不是半仙了。不过倒是跟我说过一句···”少年猛然想起来,邋遢老头除了告诉他焦骨牡丹的大体模样之外,还说过花扶疏那本册子上的第一句,就是他此行能否顺利采剑的关键之所在。 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微微思索,或许自己脚下的路没走错,以神识在藏剑无数的剑山主峰中找焦骨牡丹的路子却错了。剑山的灵性大多受前任主人剑意日积月累的滋养而形成,如此说来,那柄要找的剑若是灵性还没有彻底消散一空,就一定还残存着逢春公的气息。既然这样,那么能跟它灵性最为契合的,当然就是修习过天香剑诀修士的剑意。 好巧不巧,背熟了花扶疏那本册子内容的白衣少年,所生出来不破不立、另造乾坤的剑意恰好跟天香剑诀极为匹配,在剑山上不能轻易动用真气和御剑法门,裴锦绣却没说过不能用剑意。想明白这一节,陈无双立即就有了信心,心神一凝,谷雨跟墨莉两个修为不低的六品剑修立刻就察觉到,一股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剑意从他身上蒸腾弥漫。 托着铜钵跟在三人身后的法善和尚顿时如沐春风般面露喜色,“花开见佛。”陈无双轻笑一声加快脚步,调侃道:“见佛不如见我,公子爷长得可比你家肥头大耳的佛祖看着让人欢喜。”大周自从开国以来就立下规矩,白马禅寺历任住持都有加封国师的殊荣,民间信佛敬佛的善众人数极多,甚至京都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佛祖、菩萨雕像,每日早晚上香、逢节上供。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为佛造像乃是功德无量之举,十四州境内的匠人或以美玉、名贵木材精雕,或以熟铜、纯金铸造,所作的佛像不计其数,宫里更有几位闻名遐迩的画师最擅画此类题材的作品,同样是靠手艺吃饭,得来的名声却远比绘制春宫图的好上百倍。 司天监的珍藏中就有一尊紫檀镶嵌羊脂美玉的六尺来高佛祖造像,额宽面阔宝相庄严,一手在衣襟半掩的胸前做拈花状,一手在盘起来的双膝上结普度印,含笑垂着眼睑俯视众生,确实是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陈无双小时候每回见到都还虔诚地双掌合十行礼,自从陈仲平把空相送到镇国公府上给少年治眼的药都扔进潭水里喂鱼,他就再没把从未显灵的佛祖当回事,言语中经常调侃讥讽,甚至年岁稍长后拎着酒坛坐在其面前喝了个大醉。 其余几个和尚都稍显不悦,法善倒没有出言斥责他胆敢在僧人面前出言无状,反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佛祖是愿意见见无双施主的,小僧跟随空法师叔出寺的时候,敝寺住持再三嘱咐过,佛祖与施主缘分不浅,须得敬你如敬佛。” 陈无双一听这话就悻悻住了嘴,生怕法善搬出佛经里那一套长篇大论来跟他掰扯有缘无缘的麻烦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欺负起来最没意思,偏偏空法跟法善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在他面前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脾气,反倒让他很有种一身本事没地方施展的无奈感。 能在剑山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见自家主子不急不躁,谷雨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从陈无双坐在坑边念叨的时候,侍女就连续看到峰顶不时落下一束金光朝其他方向而去,显然是接连有修士采了剑去离开此地,而且随着日头偏移,落下金光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每隔半刻钟就有动静,而且还有三四束金光不分先后一同倾泻下来的情况发生。 “公子,咱们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 墨莉半天没有说话,其实心里也在暗暗着急,可想来想去都没能想出来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只好默不作声跟在一旁亦步亦趋。陈无双点点头,又走了一阵,眼见将要到了正午,才突然出言问道:“你们说,开在哪里的花最好看?” 黑裙少女一时有些不解其意,还是自然而然地答道:“以前觉得孤舟岛上的桃花最美,浣花溪边的也很好看,可惜没见过读书人赞誉颇多的空谷幽兰是什么样子。”可能是空谷幽兰这四个字让谷雨想到了什么,道:“我听四爷说过一回,各花有各花的好看处,兰花是生在悬崖峭壁上的才称得上绝色。” 陈无双笑着点头,“和尚,你觉得呢?”法善思忖着道:“佛家力求众生平等,小僧眼里花只是花,并无好看难看之分。”墨莉修养极好,不肯在白马禅寺僧人面前失礼,只撇嘴轻声说了句无趣,白衣少年顿时抚掌大笑,“确实无趣。” “谷雨莫急,天姿国色的牡丹自古就被誉为百花之王,自当品行高洁不与凡俗品类争奇斗艳,世间万事其理相通,我猜那柄焦骨牡丹也是如此,咱们该往藏剑少的地方找才是。”陈无双笑罢,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灵识中有没有察觉,越往山上走,能感知到的剑就越少了些?照我看,花开堪折直须折,那朵雍容华贵,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公子爷去赏一眼人间绝色。” 7017k 第一九三章 可敢应承? 进了二月,昼短夜长的现象渐渐发生变化,从天亮到日暮将近六个时辰里,墨莉暗自数过由峰顶倾泻而下落在山中各处的金光,足有两百七十余道,算上先前没留意的那些,粗略估算前来采剑的修士中至少有三百来人离开了剑山,而陈无双仍然是一无所获。 谷雨心里比谁都急躁,在前面带路的脚步越走越快,反正这座荒废了许久的山上满目尽是颓败荒芜之象,根本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景致能让人驻足停留,道路再是百折千回也总有个尽头,眼瞅着峰顶已经遥遥可见,连白马禅寺的和尚们都开始自发散出灵识去感知附近的藏剑,可是能达到天品的长剑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西边天际五彩斑斓的晚霞终于还是光彩黯淡下来,不知不觉间少年的脚步似乎有意放慢了些,跟侍女拉开了一些距离,谷雨诧异地顿在原地回过头来,“公子?”这种情况让她想起刚出京的时候,背着铁箱子不堪重负的陈无双苦苦哀求她走慢些,情不自禁脸上就有了一丝笑意。 陈无双嗯了一声没有解释,他是在半刻钟之前,莫名其妙觉得自身剑意好像有了情绪一样,隐隐带着一种兴奋之意,随即恍惚中先后听见三四声微弱的剑鸣,可凝神侧耳时身周又只剩下众人的脚步声,不用问别人也知道他们都没听见,否则墨莉跟谷雨早就出声提醒了。 朝前再走出三四里,全神贯注的陈无双终于又听见一声剑鸣,瞬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散出神识去找,果然捕捉到了一缕轻若游丝般的气息在前面不远处,白衣少年骤然双脚发力拔腿狂奔,流星赶月飞鹰击殿般的气势让情窦初开不久的黑裙少女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那像被恶犬撵着的公子爷后脑勺都快看不见了。 谷雨一挑眉就追了上去,常年在司天监习练剑法的女子,即便不用真气奔跑起来的速度也比陈无双快,三两步就追到了近处,一主一仆这般反应让墨莉呆立当场,愕然回头去想要去看法善和尚,可刚往左一侧身,十余个光头就像屋檐滴落的雨珠似的从她右边一掠绝尘而过,少女愕然不已,定了定神才愤愤一跺脚跟上去。 少年一口气在崎岖山路上跑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扶着双膝停下来,气息悠长平静的谷雨忙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陈无双喘了一阵,拿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而后伸手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丛生在山壁下的不知名灌木,“天品。” 谷雨光顾着追自家主子,生怕他眼睛看不见从山路上跌倒,倒没顾上灵识的感知,听他这一说才发觉到,那丛灌木中果然是有一股锋锐的气息无匹的气息,立即欣喜上前拨开草叶去看,墨莉跟和尚们追上来停住的时候,正听见陈无双喘着粗气抱怨,“你倒是先给我口水喝啊···越发没有点侍女样子了。” 黑裙少女无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个水囊来塞给他,“喝!”陈无双一愣,没想明白一贯对他挺温柔的墨莉怎么突然变得杀气腾腾,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才把嗓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感觉压下去,笑问道:“谷雨,那剑的剑脊可是有一条黑线?” 侍女长得不好看,笑起来也比不上墨莉生气的模样,“是。”法善凑上前看了两眼,道:“此剑灵性不弱,是天品无疑,是不是施主要找的焦骨牡丹不好确定。”陈无双把水囊还给墨莉,尴尬笑了两声,道:“来,别管这没有头发也没有见识的和尚,我带你去看逢春公的牡丹。” 谷雨跟法善起身退开几步,其他和尚各自朝道路两端走出去十来丈戒备,陈无双伸手拨开草叶,其中果然露出一柄斜插在无缝石壁中的长剑来,露在外面的剑柄连着一截七寸长雪亮剑身,正中微微凸起的笔直剑脊的确是一道黑色,如果不是灵识里的感觉不会骗人,墨莉都不敢相信天品长剑的模样这般普通,“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是这柄?” 陈无双笑着点头,一来这柄剑跟常半仙所说的样子吻合,二来在路上发足狂奔的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到,离这里越近胸中剑意就越活泼欢欣,不会有错。这回身旁没有不怀好意的旁人阻拦,陈无双不免洋洋自得,伸手就要把长剑拔出来,可掌心一碰到剑柄就感受到一股强大力量传来,半蹲着的身子陡然一震险些把脸撞在山壁上,墨莉本能地抬手去扶住他肩头,却也被那股力量猛然一拽。 幸亏法善眼疾手快拦住了谷雨动作,“不可,这是长剑灵性所生的幻境。”侍女这才明白,墨莉竟连带着被那柄焦骨牡丹带进了幻境当中,忙讶然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和尚摇摇头,他能看出来一瞬间陈无双的神识和墨莉的灵识都被剑身灵性吸引了进去,但要问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就实在是超出佛家修士认知的范畴了。 自幼目盲的陈无双虽能用神识感知到墨莉的容貌,但终究不如双眼能看见来得直观,可他此时却在自己的识海中见到了神情惊异的黑裙少女,二人所处的地方是在一座比剑山主峰不知高了多少的峰顶上,触目所及都是经年不化的厚厚积雪,一尘不染。 墨莉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敢相信,偏头正瞧见陈无双两眼含笑盯着自己看,原本死寂沉沉的眸子里竟然有了灵气和光亮,从小就没少被人夸赞生得好看的少女立时就羞红了脸,轻啐道:“看什么呢,这里应该是焦骨牡丹灵性幻化出来的幻境,怎么连我也带进来了?” 美人娇嗔更添三分颜色,陈无双笑嘻嘻不肯挪开目光,散出神识扫了一圈立即面色一变,好不容易修出来的真气竟荡然无存,尽管明知道是幻境,心里还是一阵惊悸,正要出声问问墨莉是不是也一样,就看见黑裙少女身后出现了一个提着剑踩雪而来的修士。 那修士看似四十余岁年纪,满头青丝随意披散在肩后任由山风拂动,穿着一袭华贵非常的锦缎长衫,提着佩剑的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翠绿的碧玉扳指,连头上插着的簪子都是一块质地堪称价值连城的碧玉雕琢而成,山顶的积雪虽厚,但他走过来只在能没过陈无双膝盖的深雪表面留下极浅的脚印。 “三境?”长相很是俊朗的修士皱眉看了一眼二人,疑惑道:“你们怎么可能上得来昆仑之顶?”陈无双骤然一惊,顿时猜到了这人是谁,不敢置信地开口道:“前辈···是姓花?”那人明显没料到这超出常理出现在昆仑绝顶的一男一女会认识自己,微一错愕变点头傲然道:“正是云州剑修花逢春,你们是谁?” ?墨莉被他所说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竟在焦骨牡丹考验采剑人的幻境里,见到了二百年前那位力斩仙人的绝代剑仙花逢春!陈无双刚要出声,就见花逢春面色一变,“快走!” 随即,透亮如洗的天空突然颜色变浓,六道不可一世的辉煌剑光从深青近紫的苍穹直直落下,六个人像是看不见陈无双跟墨莉,当先一人皱眉看向花逢春,冷声道:“渡劫境···尔是何人?”花逢春洒然一笑,“花某此来匆忙,身无长物以赠。幸有牡丹一朵尚含苞,便请诸位赴死前,赏一眼人间绝色!” 话音刚落,陈无双大惊之下拽着墨莉连连后退数步,花逢春大笑着拔出黑色剑脊的佩剑,手腕一抖浑身气息不可抵御般骤然大盛,一朵直径近有三丈的巨大牡丹花凌空怒放,黑裙少女立即明白过来,眼前所见正是当年逢春公力斩仙人的一幕! 六名从上界而来的仙人,面容都好似笼在雾中看不真切,而且除了逢春公的煊赫剑光外,二人根本没看见这场惊世骇俗的死斗中仙人们究竟如何出的手,灵识仿佛瞬间失去了该有的效用,只见漫天花瓣飘飞好像鹅毛大雪。 境界越高的修士其实越容易分出胜负,但要分生死却不容易,可惜陈无双跟墨莉体会不到任何感悟,只能惊叹于花逢春以一敌六不落丝毫下风,虽明知道此战的结局,还是提心吊胆。好在那朵牡丹的花瓣飘飞了不到半柱香就停了下来,六个人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离奇不见,光华散去后,那斩杀了仙人的修士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突然大喝一声:“敢尔!” 正遗憾看不清交手过程的陈无双被这好似炸雷的大喝声吓了一跳,随即就见一道虚幻透明的人影朝自己扑来,本能想要去躲,双腿却在深深积雪中拔不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墨莉猛然伸手推开他,而后就被那道人影穿身而过,痛呼一声跌倒在雪中。 花逢春将佩剑脱手扔出去追那道人影,陈无双翻身在雪里打了个滚,顾不得管刺骨的寒意挣扎着扑过去扶墨莉,明明摸到了黑裙少女手臂的位置却抓了个空,随即就见她身影渐渐淡化消失,少年嗓子里无意识地嗬嗬两声,昆仑山顶上就只剩下了重伤垂死的花逢春一人。 “后生···那个跑了的是仙人神魂,若放任他去,日后必在人间作乱。花某活不过今日,你得找到他杀了,不然···”花逢春站立不倒,挥手召回那柄焦骨牡丹抛给陈无双,“可敢应承?” 不为天下苍生,也不为人间太平。只为了墨莉,少年接过那柄沾染仙人血迹的长剑,心有明悟般昂然长身站起,恭恭敬敬朝那位绝代剑仙躬身行礼,“有何不敢!” 7017k 第一九四章 今日见面,下回杀你 一声清越剑鸣,在剑山主峰光秃秃石壁中埋没藏锋二百年之久的焦骨牡丹,终于在白衣少年手里重现夺目光彩。剑一拔出来,陈无双的神识立即笼向幻境里被仙人神魂所伤的墨莉,如他最后说出那句“有何不敢”之前所料到的一样,黑裙少女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并没有真的受伤。 峰顶金光落下,谷雨惊喜万分地叫了声公子,出京大半年七千里路积攒下的泪水说什么都再控制不住,陈无双持剑笑着点头,柔声对墨莉道:“我在外面等你。”旋即就感觉到阵阵晕眩感袭来,神识被一股可拔山岳的巨大力量强行切断,一晃神身边环境就有了变化。 按照南海段百草的方子所酿出来的百花酿,从来都是百花山庄除了天香剑诀以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皇帝陛下想喝,也得先下旨给云州都督府,好言好语跟花家讨要几坛,快马加鞭一日八百里往京里送,并非不能派麾下修士御剑进京,而是不如此的话,无以彰显一州都督对当朝天子旨意的重视程度,若是能在路上跑死两匹骏马可就更好不过了。 有资格在陛下所赐宴席上尝一口这久负盛名美酒的,少说也得是正三品的一部侍郎,前任首辅程公还在世的时候就对这酒极为推崇,曾亲笔在宫里写下过一句“半碗可换洞庭秋”的名句,陈仲平本就是爱酒之人,得了这一坛子却不舍得喝光,盘腿坐在地上取出一只三两瓷杯来自斟自饮,任平生站着陪了他整整两天。 白衣少年的身影一出现在山脚,陈仲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大袖一挥,将酒坛收进了储物法宝之中,这才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戏谑道:“瞧这满面春风的得意样子,怎么着,在剑山里见着黄莺儿了?” 陈无双嘿嘿一笑,察觉到不靠谱老头身边还站着个气息收敛的修士也不在意,扬手亮出那柄焦骨牡丹,道:“当着外人的面,尊师重道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黄莺儿以后就不与师父争了,只是别真领回府上让我叫师娘就成。瞧瞧,这可是天品,如假包换的天品,让六皇子看一眼,够跟他家换十条花船了。” 陈仲平早看清楚了那柄无鞘长剑的模样,唏嘘道:“焦骨牡丹呐···还不见过靖南公爷?”陈无双蓦然一惊,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跟自己师父同在山脚等着的,会是新晋五境十二品修为的越秀剑阁掌门任平生,顿时心里就多了三分警惕,散去笑意将长剑反手不伦不类地别在腰间玉带上,行礼道:“原来是靖南公爷当面,晚辈有礼。” 若是严格按照大周官爵礼制来说,镇国公跟靖南公其实是有高下之分,镇国公当是一等国公,靖南公应该是次一等的郡公爵位,但当年太祖爷李向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旨意上竟说二者一在京都一在天南,俱为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不过陈家的爵位是传嫡传长代代罔替,而靖南公的位子则不管你姓什么、何等出身,只要接掌了越秀剑阁掌门便可承袭。 这些年每一任皇帝就会收到朝中重臣劝谏,改靖南公为靖国公,好拨乱反正让这一等公爵的名分更名正言顺,可直到如今,靖南公还是靖南公。任平生平淡一笑,点头道:“平安就好。你来越秀的日子不短,我倒还是第一次见着京都民间赞誉颇多的少年剑仙,盛名之下无虚士,是有些一等风流的样子。” 见陈仲平嘿嘿笑着不插嘴,陈无双一时之间摸不清这位修为足能与苏昆仑一较长短的修士,来剑山外面等他是什么意思,索性不管他想要干什么,亲眼在幻境中见过逢春公绝世风采的少年豪气顿生,昂然道:“那是自然。靖南公爷亲自屈尊前来,是等我还是等却邪剑?” 任平生目露赞许,平静道:“却邪剑先不提,见你这一面是有几句话想说。任某剑下从不杀无名之辈,今日见一面下回才好杀你。仲平兄进了十二品勉强能挡得住我,司天监总归挡不住越秀剑阁数万弟子,你得了逢春公这柄剑极好,正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陈仲平勃然变色,十一品修士的恢弘气势瞬间爆发出来,雄浑如云澜江般的真气鼓荡起劲风四下而散,冷声道:“任平生,真以为你十二品境界便天下无敌了?”粗麻布衣被风刮得紧贴在身上,任平生却不以为意道:“世上现在可称天下无敌的,当是昆仑苏慕仙。任某自愧不如,可居世间第三之位。” 被当世屈指可数的十二品剑修当面威胁,说毫不畏惧是假的,输人不输阵,陈无双洒然一笑理了理劲风吹乱的头发,道:“从出京以来,想要杀我的人可不算少。靖南公是所为何事?”任平生转过身朝越秀方向缓缓走去,来的时候没有御剑,走的时候安步当车,“任某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杀司天监下一任的观星楼主。你接掌周天星盘之日,便是我取你首级之时,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陈仲平恨恨朝他背影扬声道:“你敢动老夫徒儿一根指头,司天监便敢一夜取越秀。”任平生嗤笑一声,一步十丈,第二步百丈,第三步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陈无双苦笑着抽出焦骨牡丹,盘腿坐下叹息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啊。老头儿,话再狠也不能把十二品修士活活说死,省些力气吧,给我口酒喝压压惊。” “荒山野岭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上哪给你找酒去?”陈仲平断然拒绝,随后把目光落到横在少年双膝的那柄三尺长剑上,道:“小子胆色见长,你就不怕刚才那王八蛋真出手杀你?”陈无双恨铁不成钢道:“怕顶得什么用,人家是十二品渡劫境的高人,吹口气都能要了我的命,指望你,你能打得过他?同样是要被人杀,你瞧瞧人家花千川沈廷越的师父,那叫一个气吞山河。对了,任平生为何自称当世第三?” 不靠谱的老头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老夫打不过他?你去把那狗日的叫回来,瞧瞧我敢不敢抽他好大两个耳刮子!当世第三,哼,踏进十二品就悟出个厚颜无耻来,他是说漠北那位引发天地呼应的修士,手段尚且在他之上。” “漠北那个到底是谁?”陈无双一直好奇,能跟任平生差不多时候一南一北引发天地呼应的修士是什么身份,听话里的意思,那人修为仅在苏昆仑一人之下,连靖南公都自认不是对手。陈仲平冷哼道:“不知道!小子,你这柄焦骨牡丹,得来的不容易吧?” 白衣少年点点头,夜幕下的剑山山脚处只有他们一老一少师徒二人,有些话不愿让旁人知道的话倒是能随意说出口来,只是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师父,我这回是真的心动了,心里既欢喜又害怕。你告诉我,情爱这个东西是不是真就让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糟了···我竟然觉得什么观星楼主、周天星盘、大周国运都不如一个女子重要,便是为她死了也不委屈。” 陈仲平默然不语,听着徒儿继续说道:“我所见的幻境里,墨莉被从逢春公剑下侥幸逃命的仙人神魂重伤···逢春公问我敢不敢应承拿着这柄焦骨牡丹去杀了那神魂,我说有何不敢,我当时知道一切都是幻境演化,墨莉并没有真的受到伤害,可之所以应承下来,满脑子里想得都是要替她出了这口恶气,便是因此要去面对三五个任平生也在所不惜。” 有心藏私把百花酿带回去自己偷着喝的陈仲平,终于还是将酒坛跟瓷杯又拿出来,亲手斟满一杯能换洞庭秋色的美酒递给少年,低声道:“情情爱爱这种东西最是无聊透顶。世人愚昧,偏喜欢把明明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当成一辈子来纠缠不休,还自以为其中欢喜悲苦都是命中如此。命哪有这么复杂,姓常的跟在你身边这么久难道就没说过,所谓命数无非就是年月日时四柱八字便可概括出来的,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谁管你刻不刻骨,铭不铭心?” 白衣少年苦恼地甩了甩头,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师父,我没拿回却邪剑,你怪不怪我?” 7017k 第一九五章 虱子多了不咬人 相比那柄被司天监极为看重、越秀剑阁势在必得的古剑,陈仲平似乎更心疼徒儿牛嚼牡丹一样喝进嘴里还不夸赞半句的百花酿,气道:“这是百花酿!你这般喝法委实是天底下第一败家玩意儿。老夫这些天刚刚想通,把你领到路上来,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自此不愿接任观星楼主,要去孤舟岛当个上门女婿,你师伯那里我去替你分说。老夫早说过,只要你自己看着顺眼,便是从剑山上挑根烧火棍子回来,陈家也没人怪你。” 陈无双沉默了一阵,扬手举着杯子笑道:“刚才没咂摸出味道来,我都肯把黄莺儿让与你了,别抠抠搜搜的,再倒一杯好好尝尝。师父啊,你这拿话激人的本事可不怎么样,剑山上的藏剑只能采一柄,墨莉跟观星楼主的位子又不是只能选择其一,我不接司天监,难不成你准备老树开花去找黄莺儿再生一个?这么不要脸的话,我说出来都替你害臊。” 心里确实有些忐忑难安的十一品剑修一听这话,忙不迭满脸堆笑捧着酒坛又倒了一杯酒,“你小子算是个有良心的,没打算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混账事。琢磨琢磨,镇国公爷、观星楼主这个八个字,不比你那狗屁不通的少年剑仙一等风流听着威风?在九蟒四爪团龙蟒袍面前,朝堂穿紫连个不响不臭的屁都算不上,有了这等显赫身份,去孤舟岛提亲也脸上有光。” 陈无双轻声一笑,突然问道:“辞云比我先出来,见没见着他?”陈仲平一拍脑门,问道:“那小子手里拿的该不会真是却邪剑?他出来说了两句话,就有个黄裙子少女紧跟着出来,二人是朝着越秀剑阁方向去了,不久就有几道剑光追上去了,气息应是驻仙山的修士,老夫担心有人会对你不利,没去管他,这么说来···” 少年眉头一皱,“驻仙山的修士?”陈仲平点点头,“气息不弱,应是几个在外面等着接应自家弟子的四境剑修。你们在剑山里跟驻仙山的人又起了冲突?” 按理说,驻仙山的人不该有这般反应才对,不靠谱的老头之所以没有多想,是因为一来却邪剑到底是什么样子没人见过,再者沈辞云毕竟是孤舟岛弟子,就算再想得到那柄剑,驻仙山的人总不能出手明抢;至于其三,等在外面的人也不应该知道剑山里面发生的事情。 陈无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兴许那几个四境修士是想去问问自家弟子在剑山里面的情况,便摇头道:“没跟驻仙山起冲突,倒跟江州的道士们结下梁子了,先不管这些。师父,你来是催我尽快回京都?”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黑铁山崖的邪修恨得牙根痒痒,也不敢轻易在越秀剑阁眼皮子底下行凶,鹰潭山孙澄音在吴北河死后就放弃了杀他的想法,陈仲平此来倒有些画蛇添足了。 瓷杯还拿在少年手里,司天监第一高手只好捧着坛子喝了一口,抬眼望向剑山主峰之南,道:“老夫出京本是要去找苏慕仙,结果那自负聪明的老匹夫被人用天一净水的线索调虎离山,引着去了凉州,跟在他屁股后面追来追去到底是没见着一面。剑山阵法溃败的消息如今是个修士就知道,你师伯放心不下,让我来这里守着,听常老头说花扶疏还活着?傻啦吧唧在南疆呆了二十五年,反倒因祸得福进了五境,他若是跟老夫一条心,凭我们两柄剑总能挡住凶兽几天。谷雨不能跟你一同回京了,等她出来,司天监另有交代,你路上小心些,能早一日回京就早一日,你师伯他···” 以往十年里陈仲平跟自家徒儿说话,从来没有吞吞吐吐过,陈无双知道的事情越多,他反而有些话不好直接说不口了,顿了一顿,落寞道:“陈家受大周正统庇佑,得以衣食无忧专研玄门正法,但有所得,总要鞠躬尽瘁替天子照看照看天下百姓才是。镇国公府也好,观星楼也罢,毁了无妨,司天监护佑人间之志,仙人亦不可夺。老夫不会怪你没拿回来却邪剑,你也莫怪陈家把担子压在你肩上,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的道理不用多说,你师伯他命数将尽,于国无愧,唯独对你是有些歉疚的。” 陈无双讶然失色,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陈伯庸命数将尽,少年多半会一笑了之,笑人无、恨人有的鼠辈不少,多的是盼着观星楼倒塌下来的,可陈仲平这番话决计连半个字都不会假,“怎会如此?五境修士不受三千灾病,师伯比空相和尚还年轻几岁,怎么会命数将尽?” 陈仲平长叹一声,耷拉下来的眼角挤出层层叠叠的鱼尾细纹,颓声道:“气运尽了,寿数也就尽了。你师伯已经上了奏折,陛下是亲笔准了的,观星楼主之位除你不作他选,谷雨要跟着你师伯一起去雍州坐镇,为师安排了二十四剑侍中的小满先帮你一阵子,回京的路兴许比出京时候还要难走一些,如今你能御剑,常老头就留在百花山庄吧,对他对你都是好事。” 白衣少年立即意识到,大周现在所面临的局面远比他先前想象的更为严峻,陈仲平守在南疆,陈伯庸亲自北上要去坐镇雍州,整个司天监就只剩下书画双绝的三爷留守京都,任职礼部侍郎的陈季淳不管真是臭棋篓子还是有意藏拙多年,以他的修为和官职,在江湖和朝堂恐怕都使不上太多力气,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久之后即将白衣换蟒袍的公子爷遍体生寒。 看似煊赫的司天监,其实麾下真正能动用的力量并不多,陈伯庸要带着谷雨去雍州,显然是准备集合手里一切能用得上的修士了,留下二十四剑侍里那位从来没见过的小满,想来是用意不浅,在京都的用处比去雍州更大。如此说来,受陈叔愚掌控的一万玉龙卫也会奔赴北境,镇国公府就算还有人在,不过就剩下一副空架子。 “进剑山之前,空法和尚来找过我一趟,说空相辞去国师之位,白马禅寺打算封山闭门。”陈无双喃喃说道,眼下局势彻底乱成一锅粥,很难从其中分辨出哪里才是头绪,刚喝下两杯酒竟又觉得口干舌燥,白衣上点点血迹极为扎眼。 靖南公进京斩了当朝天子寿数,又扬言要杀下一任观星楼主;灭了花家满门的黑铁山崖要杀疑似苏慕仙传人的司天监嫡传弟子;雍州都督、新晋雍安公爷妄图拥兵自重篡位谋反;沉寂一千余年的道家祖庭则在江州虎视眈眈··· 只觉前路险阻重重,难走的不是回京之路,而是少年挣扎着要从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活下来的路。陈仲平面色阴沉道:“司天监有司天监的谋划,秃驴们自然也有秃驴们的算盘要打,白马禅寺对你不会有恶意,姑且听之任之就是。鹰潭山钟小庚倒不可不防,道家的玄妙本事,老夫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让你尽快回京就是担心这个。” 陈无双苦笑道:“在剑山上,钟小庚的亲传弟子、江州都督的长孙就想杀我,只是不知为何,辞云拿到却邪剑之后他又停手放弃了,四境修士能进剑山,道家祖庭的手段我是见识过了。”陈仲平神情突然一变,讶然问道:“你说的可是孙澄音?” 少年点点头,道:“前些日子,他就拿了一幅山河社稷图来,说只要我答应不采却邪剑,就愿意把那幅画送给我。当时我还没决定采不采却邪,早知道后来的事情,不如先拿到手再说,亏了。”陈仲平皱眉思量许久,才又给陈无双斟了一杯酒,“眼见得大厦将倾,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想要火中取栗,得看有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虱子多了不咬人,任平生都开口了,想杀你的人里再多一个鹰潭山,老夫倒觉得不一定更糟糕。” “当年带我回京都的时候,没想到十年之后我这条小命这么值钱吧?要死早死在那条南疆玄蟒口里了,还等着任平生来动手?我要是回不了镇国公府,司天监可还有别的人选接任观星楼主?”陈无双一连笑着两句,到第三句时才收敛起笑意来,语气肃然。 陈仲平却笑了,“你当为师刚才是虚张声势吓唬任平生?那句话是你师伯说的,要是你死在外面,司天监便要辞君一夜取越秀。你没了,镇国公府跟观星楼也就都没了,还有那座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都没了。” 7017k 第一九六章 夜色沉沉正好眠 早年就敢堵在宫城门口大骂当朝国师两个时辰,陈仲平自然更不会把越秀剑阁主峰上不得御剑的规矩放在眼里,三杯酒喝完话也说尽,带着陈无双一路御剑回了云水小筑,院子里只有常半仙跟抱着大雪剑爱不释手的林霜凝师徒二人,早该带着却邪剑回来的沈辞云跟彩衣却不见人影。 白衣少年刚回到院子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邋遢老头得知沈辞云先他一天出来,立即借用林霜凝那六枚铜钱起了一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这是什么道理?”陈仲平皱眉看去,原来六枚铜钱中刚好有一枚竖着卡在石板缝隙之中,缺了一爻,卦不成卦、算无可算。 “他手里的却邪剑中曾有一州之地气运凝聚,能摒敝天机不足为奇。那小子有福缘得了却邪,也算气运加身之人,生死倒是无忧,兴许被什么事情缠住,一时半刻脱不了身,稍安勿躁。”常半仙一惊之后冷静下来,三言两句就分析出一个合理解释来,林霜凝沉思片刻点头附和道:“兴许是跟彩衣姐姐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陈无双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怔怔坐了片刻,突然道:“彩衣来历不只是凉州洪破岳的后人散修这么简单,辞云采剑的时候,她出手被孙澄音认出来,用的是九幽死气。”常半仙跟陈仲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神情,邋遢老头沉吟着问道:“九幽死气?老夫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么一门功法,你是说,那化水为酒的牛鼻子小道士,认为彩衣是邪修?” 少年完整地回想了一遍孙澄音当时说的话,摇头道:“不,他说彩衣应该不是邪修。九幽死气在道家、佛门的典籍里都有记载,孙澄音把九幽死气跟正道修士擅用的御剑法门,比作共生共存的两面,如同世间有白昼有黑夜,谈不上正邪之分。而且我当时感觉,那九幽死气跟白马禅寺和尚们修习的功法气息有些相似,醇厚、中正,确实没有丝毫阴森邪意。” 陈仲平慢慢捋着下颌上杂乱花白的胡须,思量着道:“那姑娘出手,可是为了想抢却邪剑?”陈无双犹豫答道:“说不准。那九幽死气不知道算不算是真气,看样子是想接触却邪剑,反而被剑上犹存的灵性挡住,也没引发任何藏剑异动。我心里不太踏实,不如出去找找辞云?” 邋遢老头拦道:“不可。辞云小子采剑出剑山的消息传不这么快,现在剑山外面知道他手里是却邪剑的人不多,就算彩衣跟着出来想要对他不利,二人修为境界相差不多,不会落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你出去也未必找得到,卦象既然不是大凶,且沉住气在这里等着。” 陈仲平跟林霜凝也是这个意思,院子里四人中只有陈无双不通术数占卜,又转念想到沈辞云离开剑山时晋升了四境修为,点点头答应下来,暗道若是剑山阵法再度关闭之后他要是还不回来,有孤舟岛许悠等人在,十来个人分头去找也容易些。 况且,即便陈仲平看见的几个驻仙山四境修士真是去追沈辞云,至多是不甘心白白传了许家小侯爷紫霄神雷诀却没得到却邪剑,不会轻易伤人性命,毕竟表面上这些修士门派还是都有心维持目前名门正派同气连枝的情分,至于彩衣身上的秘密,只要确定她不是邪修,势力单薄一个三境女子,也翻不起多大浪花来。 简单说过几句话,常半仙拿起陈无双带回来的焦骨牡丹左看右看,一向比陈仲平还没正形的邋遢老头笑意沧桑,唏嘘道:“五十年前的烂账,今日总算无债一身轻,常继先便是现在就魂归黄泉也能瞑目了。贼小子,那颗珠子老夫不要了,只要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七层留着养老,你是答应过的,莫要言而无信,说起来还是你占了大便宜。” 这才知道邋遢老头本名叫做常继先,陈无双点头道:“好,等他们都平安回来,我便启程回京,百花山庄的事情还得你在云州处理,整个观星楼你想睡哪层就睡哪层,有能耐哄骗几个女子给你传宗接代我也不管。我占便宜,你落好处,谁都亏不着。” 陈仲平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冷笑道:“你是掰着不疼的牙了,敢情这老货住在百花山庄,花的不是你兜里的银子?也罢,就当司天监做善事积德,一个穷惯了的叫花子镇国公府还养得起,观星楼七层?嘿,常继先,你那一成把握最好是靠谱的,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躲不过去。” 邋遢老头一翻白眼,懒得跟陈仲平斗嘴,唉声叹气抚摸了焦骨牡丹一阵,觉得眼角开始微微有些湿润,不愿在自己徒儿面前丢了脸,起身落寞回了厢房,关上门再无动静。陈无双早就知道他欠下白马禅寺那笔账的经过,猜到常半仙是睹物伤情想起了当年心爱的女子,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在幻境中毫不犹豫伸手推开他的墨莉,稚气尚未尽退的脸上柔情似水,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在春色无边的流香江上醉生梦死多年,陈仲平哪还看不出白衣少年心中所思,摇头叹了声痴儿,也挑了间无人的清净厢房进去休息,司天监这位第一高手年少时有没有让他夜不能寐的女子,陈无双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他游戏人间,一生未曾娶妻。 林霜凝看了几眼焦骨牡丹,怎么都觉得不如自己得来的大雪剑好看,趾高气扬地抱着长剑故意咳嗽两声,潇洒留给院子里的陈无双一个背影,哼着曲子回了西厢房。哭笑不得的少年独自坐了一阵,心里压着的事太多,懒得多动弹一步,索性合衣在躺椅上闭上双眼胡思乱想。 沈辞云如今有了却邪剑,又晋了四境修为,多半是不肯立即就跟许悠等人一同回返东海,想来是要在云州、楚州附近四处寻找黑铁山崖门人的踪迹,即使一时杀不了修为深不可测的独臂修士顾知恒跟那条南疆玄蟒,趁着孤舟岛人多势众,能多杀几个三境邪修也是好的。 可自己却不得不尽快回京,情势所逼身不由己,陈无双既不愿袖手不管沈辞云的事,也不愿就此跟墨莉分别,可惜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是人就有不肯让外人知道的秘密,彩衣身具九幽死气陈仲平都没拿着当回事,暂时倒不必过于杞人忧天,说不定这少女采了剑跟众人告辞回凉州去,天高路远,以后能不能见着都是未知之数。 任平生要杀下一任观星楼主,想来不会现在就动手,陈仲平是吃准了才会带他再回到云水小筑中来,否则早一路护着先出了云州境内再说,这么去想,只要自己一天不穿上御赐蟒袍接掌周天星盘,就一天不会被十二品剑修的手段所威胁,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牢牢当当。 南疆有陈仲平坐镇,北境有陈伯庸亲往,陈无双真回了镇国公府倒变成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正好跟三师叔陈叔愚探探底,想清楚白马禅寺、鹰潭山、驻仙山乃至楚州康乐侯的用意,也借机看看朝堂上那些满肚子坏水的读书人个个是什么态度,身在局外,才看得更清楚些。 想来想去,少年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打铁还得自身硬这句老话说得比《春秋》里晦暗难懂的句子有道理多了,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凭目前勉强算是三境六品的修为可远远做不到,潜心修炼,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司天监的唯一捷径,在江湖中浮沉,不到五境都有淹死的可能。 何况采剑时答应了要继承逢春公的遗愿,那个二百年前逃出去的仙人神魂生死不知,也得慢慢去找,种种繁杂没有一件是眼下就能办妥的,陈无双将焦骨牡丹收进储物玉佩中,又换下身上沾染了吴北河鲜血的衣裳郑重叠好收起来,躺在躺椅上渐渐睡去。 夜色沉沉,正好眠。 7017k 第一九七章 我愿意 二月初五丑时刚过不久,本就没想着采剑的墨莉跟谷雨就最先回到了云水小筑院子里,仅仅一天没见到别来无恙、笑靥如花的黑裙少女,陈无双却真正体会到了何为如隔三秋,侍女细细跟自家公子爷说了一遍他离开剑山之后的事情,笑道:“墨姑娘只是灵识轻微受损,静心将养几日便能完全恢复,公子不必太过担忧。” 关心则乱,尽管明知道墨莉不会真在幻境中受伤,可现在陈无双才松了一口气,欣喜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白马禅寺的和尚们走了?”墨莉见他这般关心自己,脸上笑意甜得让陈仲平跟常半仙两个老头直撇嘴,道:“空法神僧早等在剑山脚下,现在想必已经在回鹿山的路上了。” 趁着其他人还都没回来,陈仲平咳嗽一声,摆出司天监第一高手的威严来,正色道:“此时不少修士正要离开云州,谷雨,你即刻返回京都镇国公府听命,越快越好。”谷雨立即收敛笑意应了声是,跟常半仙要回佩剑,犹豫问道:“二爷,那公子?” 最早出京的时候,这位只听命于观星楼主的六品剑修是有些看不上陈无双,虽然嘴上顾忌他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身份不敢明说,心里却想不通为何睿智如楼主大人、修为高强如二爷,会放着陈家不少旁系血脉后人不管,偏选了这么个惫懒少年做下一任观星楼主。 一路走来七千里,朝夕相处的时间越长,谷雨就越感觉白衣少年骨子里有种不屈不挠的韧劲,而且为人最是重情重义,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曾四次在河阳城书生家里见过,陈无双半夜时分独自坐在枇杷树下,摆了两只酒碗念叨那死战不退的拨云营瘸腿老卒。 陈仲平看向谷雨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少见的亲近,摆摆手道:“不用管这小子,他的路总得自己走,眼见都是快娶媳妇的人了,谁还能护着他一辈子?楼主准备召集二十四剑侍奔赴雍州北境,有你在,得了什么消息无双也能及时知道。”谷雨垂头答应着,走到陈无双面前默默看了他一阵子,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公子,谷雨此去千里万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再见着的机会,你得好好保重,莫要再率性胡为,惹二爷生气。” 白衣少年笑容僵硬,心里突兀一痛,隐约觉得侍女好像是怕这一去就是永别,柔声道:“说不定过段日子我也会去雍州,要是见着薛山,那王八蛋敢动心眼欺负你,公子爷饶不了他!在我看来,谷雨就是谷雨,跟是不是二十四剑侍无关,若是想嫁人了便只管嫁去,有我给你撑腰,皇帝老子拦着也不行。” 侍女微黑的脸庞一红,回身朝邋遢老头郑重躬身行礼,将那枚承天通宝还给他道:“公子脸皮薄,谷雨替他谢过常老前辈一路鼎力相助之恩,日后···前辈若是有吩咐,赴汤蹈火谷雨在所不辞!”常半仙坦然受了她这一礼,重重叹息一声,低下头憋了良久才说出一句保重。 最后,谷雨才拉住墨莉的手,轻声道:“墨姑娘,我家公子偶尔是性子顽劣了些,可他跟这个世上所有的修士都不一样。你···拜托姑娘以后多让着他些。”黑裙少女默默点头,见她双眼中泪光盈盈,忍不住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谷雨,千万保重。” “百花山庄我给你留着一间房子。”陈无双勉强笑了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能再见着的时候,谷雨,这就动身吧。”侍女不敢再多做停留,堂堂六品剑修怎么肯在众人面前哭出来,咬着嘴唇深深看了眼自家主子,一扭头转身走出院子,朝着下山的路再不回头。 常半仙抬起头来,目视着十一品凌虚境的剑修道:“老夫几十年前就知道你这混账心狠手辣,可没想到真能这般铁石心肠,谷雨她···” 陈仲平皱眉冷声打断道:“铁石心肠?你睁开眼看看,我自己的徒弟才十六七岁,就得背负司天监一座七层高的观星楼,老夫难道不知他背不动?你修了一辈子卦师术法,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是我死了能换他们一个个长命百岁平安喜乐,陈仲平这就挥剑自刎,眨一下眼皮都算是个蹲着撒尿的娘们儿!我心软了,当得什么用处?” 站在院子里见证了一场离别的林霜凝,哗啦一声抖出六枚铜钱,没等看清楚卦象就被常半仙挥手散出一道真气打散,颓然道:“徒儿,有些事是不能算的。你算出来,这院子里至少有两个人要得失心疯。” 陈仲平气呼呼冷哼一声,索性指着天破口大骂了一阵,甩下一句:“小子,还是那句话,尽快回京。老夫要去剑山阵法处守着,没空搭理你们。若是连我也死在南疆凶兽手里,就别再管司天监的破烂事,孤舟岛、百花山庄,爱去哪你就去哪,逢年过节烧些纸钱就算是有孝心了。”而后径自御起青色迷蒙剑光,腾空而起直朝南而去。 他离开之后不久,果然运气极好的许悠就喜滋滋捧着一柄天品长剑,领着一众垂头丧气满脸遗憾的孤舟岛弟子回到云水小筑,虽然有为了照顾师弟师妹情绪刻意掩饰笑容的意思,可从说话的语气中都能听出来他心情好到了极点,一进门看见林霜凝怀里也抱着一柄天品,惊喜道:“小师妹,你这柄剑可不寻常啊。” 郁闷的季清池第一眼就看见陈无双两手空空,烦躁的情绪略微缓和了几分,道:“我没采到剑,你也没采到,咱们这回算是平手。”林霜凝是见过焦骨牡丹的,刚要开口解释,白衣少年就抢先道:“嗯,是平手。”墨莉歉意地看了看他,知道陈无双这时候心里也不痛快,不愿让季清池受打击纯粹是看在自己面上,上前几步安慰一无所获的几个师弟师妹。 许悠扫视了一圈,疑惑道:“辞云还没回来?”陈无双思忖了片刻,皱眉道:“你们回来的正好,辞云跟彩衣早就从剑山出来,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咱们得分头去找找。”许悠满不在乎地笑道:“彩衣姑娘也没回来?这就说得通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彩衣姑娘没少跟我打听辞云师弟小时候的事,我看八成对他有那么点意思,说不定现在二人就在不远处谈情说爱私定终身,十六七岁的年纪嘛,这有什么好奇怪?” 墨莉怎么听都觉得许悠话里有话,像是搂草打兔子在说自己跟陈无双,气道:“许师兄别胡说。辞云从来都不会干这么没谱的事,就算他们真···总该先回来跟常老前辈说一声,免得咱们在这里惦记着。你们刚从剑山回来先休息两三个时辰,等到天亮辞云要是还没回来,咱们就分头出去找找,越秀剑阁附近不会有邪修出没,想来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陈无双点点头,心里却在权衡孙澄音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按理说在百花山庄谷雨就出手以切磋的名义试探过彩衣修为,那黄衣少女所修的是洪破岳的御剑术,见多识广的常半仙应该不会看走了眼,再者她动用那黑气接触却邪剑时,法善等人都在场,谁都没有察觉到跟黑衣老妇、幽冥恶鬼类似的那种邪修气息。 再者,陈无双被独臂修士顾知恒甩了一口黑锅的时候,沈辞云跟墨莉并不在身边,后来赵灵琦勾结黑衣老妇在百花山庄发动围攻,青衫少年也仅仅是被动防守挡住七星剑阵,驻仙山的人无论怎么想也不会迁怒到他身上,没必要为一个已经死了的掌门弟子柳孝铭,同时惹怒司天监跟孤舟岛。 这么说来,陈仲平见到的几道驻仙山四境修士的剑光,有可能根本不是冲沈辞云去的,只是赶巧了都往越秀剑阁的方向。想到这里,陈无双虽然觉得沈辞云多半是没有危险,但奇怪的是心里总也踏实不下来,毕竟他手里拿着的可是无数人都想得到的那柄却邪剑。 许悠对墨莉提出来的办法自然不会有意见,众人纷纷从常半仙手里取回了自己的佩剑,各自回了厢房休息,在剑山大家都是三天三夜没合眼,饶是有真气修为在身的三境修士此时也昏昏欲睡。院子里的人散了,墨莉走到陈无双身边,轻声道:“去水潭边走走?” 白衣少年第一次堂而皇之地不找任何借口,直接握住身边女子柔弱无骨的手,出了院门走到水潭边那棵水杉树前,树皮上还留着他当日练剑留下的痕迹,“陆师叔说这座院子是他师娘留下来的,咱们住了这么久,如今剑山阵法关闭,总不好再赖着不走了。” 墨莉低着头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手继续道:“我以为修士能御剑飞行、百丈之外取人首级的手段就很是了不起了,没想到剑山里的藏剑如此神奇,竟能以尚存的灵性把人带进匪夷所思的幻境之中去,此生能有幸见到逢春公剑斩仙人的风采,委实是大幸。墨莉,你当时为何要推我?” 少女声音细得好像拂动发丝的恼人春风,“我···我没想太多。”陈无双似乎并不在意她怎么回答,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柔声道:“我自小被师父抱回司天监,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想来是瞧我眼瞎命苦,师伯没把我当成跟谷雨一样的二十四剑侍培养,整个陈家上上下下都拿我当镇国公府的世子看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直到在洞庭湖上见到你,才真的心里欢喜。” 以往最得流香江莺莺燕燕欢心的白衣少年,此时却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手心冒出汗来,颇有些患得患失的感觉,索性把心一横,强作镇定道:“京都的繁华跟孤舟岛景致各有千秋,镇国公府的院子极大,也有这么一方水潭,不,我是想说,你要是愿意···” 墨莉突然抬起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坚定道:“我愿意。” 7017k 第一九八章 权阉误国 侍女跟师父接连两人的离开,让少年心里蒙上一层阴翳,无病呻吟的读书人最喜欢拿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做文章,每每借这种诗词流传出去扬名,有人笑称京都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余日,日日有悲欢离合的故事发生,区区一张宣纸、几行墨迹怎么可能承载得住,不如都散在流香江里随水东逝,换一碗陈酒浅斟低唱。 国家不幸诗家幸,远在云州越秀的陈无双还不知道,从得知任平生跟镇守雍州的谢逸尘进京经过之后,京都里无数读书人废寝忘食写出来的无用诗文足有数万首之多,或以辞藻华章谴责谢逸尘是逼宫权奸,或以锦绣词句怒骂任平生为弑君恶贼,京都里的宣纸价格一涨再涨,如今竟到了连带狼毫笔都到了身价不菲的地步。 景祯皇帝已经接连五天没有上早朝,每日都是在内廷一言九鼎的老太监平公公急匆匆来保和殿转一圈,问问首辅杨之清以及六部尚书等人有没有要紧折子上奏,满朝文武这些日子群龙无首,在那面出现裂纹的太祖皇帝御笔牌匾下争吵不休,雍州的事杨公说陛下自有决断,眼下乱纷纷吵了几天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士子春闱。 大周建国之后,朝中在天下读书人中选拔官员,摒弃了前朝举孝廉的旧制,一律以科举取士,不论出身望族、寒门皆一视同仁,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程公跟杨之清都是走的这种堂堂正正的路子,不过程公当年蟾宫折桂得了状元,直入东宫任太子少傅,这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而杨之清却是从二甲进士、翰林编修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官居一品的大学士。 按礼部的意见,大周景祯二十四年的春闱应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连三场,每场三天,年前十四州各地前来准备应试的士子们就有多半到了京都,其中不少都在京里有些门路,不是祖上跟这位侍郎有旧,就是那位御史的远亲,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任平生、谢逸尘二人在宫里所说所做的事情瞒不住太久,如今已有数百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无心考试,反而日日聚集在兵部衙门外,群情激奋要去雍州投军报国。 读书人是治国之本,眼见这些有望磨砺个一二十年就能称为朝中栋梁的种子竟要投笔从戎,清贵文官们都开始坐不住了,偏偏这种时候陛下弃了早朝,这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士子认为皇家不重视科举取士的大事,国体何在? 礼部左侍郎王之迁带病上朝,七十岁的老臣一把拽住平公公的蟒袍不撒手,涕泗齐下道:“平公公,你带我去面见陛下,老臣要问问天子究竟是怎么了,怎生这般荒唐?春闱大事不可儿戏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身具五境修为的老太监挣了两挣都没把衣袖从他手里夺回来,又不敢动用真气,无奈看向杨之清道:“杨公,您倒是拿个主意出来,不管行不行的咱家先去回禀陛下再做决断。王老大人,您老就是在这保和殿打铺盖住下,今日也见不着陛下的面,春闱的事情压几天再说吧。” 满头白发的王之迁瘦骨嶙峋,手劲倒不小,听老太监说要把春闱这般大事压几天再说,松开他衣袖扬手就抽了一记耳光,恨声道:“权阉误国!权阉误国!你敢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一遍,老夫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把你掐死在太祖御笔所提的日破云涛四个大字之下!” 平公公正急得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冷不防被他一巴掌扇在脸上,登时呆立当场,脖颈上条条青筋暴起,不敢在保和殿擅动真气却敢发作脾气,猛地用力把衣袖从王之迁手里拽出来,退后两步冷声道:“王大人,咱家敬你是一身正气的读书人,也敬你为官数十年对先帝跟陛下忠心耿耿,这一巴掌只当是走路不长眼撞在墙上。陛下不上朝必有缘由,是咱家一个太监敢多说两句的?” 保和殿上众人被那一声清脆而重的耳光声震住,尽管在朝为官的都打心眼里看不起净身入宫伺候皇家的残疾人,私下里常以“阉人”称呼这些没有半点骨气、只会卑躬屈膝谄媚君上的内廷太监,但这位能站在龙椅一侧、身穿醒目蟒袍的平公公可不是谁都敢呛上几句的,首辅杨公都对他客气几分,没想到区区一个三品侍郎竟敢当众动手打脸,而且还口口声声直呼权阉,要知道,平公公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远远重于六部尚书,甚至能跟当朝首辅平分秋色。 杨之清本想着今日不掺和朝堂上众臣争吵,以他的身份,如今的情况越少说话越好,人心惶惶,他随便开口说几个字都有可能被百官曲解,反而更容易横生枝节。他是知道平公公修为不低的,一见殿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再装作哑巴就不行了,叹息一声,伸手拉回还想着上前理论的王之迁,道:“何至于此?王大人息怒,平公公也息怒。” 老太监冷哼道:“咱家不过是个阉人,靠着伺候陛下尽心尽力才换来了这身蟒袍,比不得诸位满腹经纶的清贵文官。可进宫这些年,连先帝跟陛下都没动过咱家一根指头,今日倒是开了个先河!”杨之清无奈摇摇头,刚想劝慰几句再想办法解决这一堆烂事,殿外就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镇国公爷、观星楼主陈伯庸上殿!” 平公公面色一喜,总算来了个跟自己站在一边的,否则他属实有些色厉内荏,面对着这么一帮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听的读书人,郭奉平等武将又没上朝,再闹下去官官相护,最后吃亏的还得是自己,跟文官们打交道,不光丢脸,还被打了脸。 一袭白色蟒袍的陈伯庸肃然走上殿,皱眉看了眼平公公左脸上的红印子,在殿外就听到了老太监气冲冲的话语,不悦道:“平公公乃是天子近臣,一把年纪还在宫里呕心沥血,这么些年可做过一件让尔等不满的事情?老夫按理说不该插手朝堂,但王老大人做得着实过了些。杨公,你意下如何?” 杨之清见他一来,心里就有了底,陈伯庸绝不会无缘无故上朝,定然是得了陛下口谕特地前来,瞥了一眼王之迁道:“礼部左侍郎王之迁,保和殿上有失体统,着罚俸一年,以观后效。若再出言不逊有违圣人教诲,便自行告老吧。”王之迁哪肯就此低头,仍要梗着脖子理论,陈伯庸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就按首辅大人说的办,礼部既然定下二月初九春闱,各司其职自去准备,如期进行就是,争个什么?都散了吧,杨公与我一起去乾清宫,面见陛下。” 平公公愤愤瞪了群臣一眼,立即扬声道:“退朝清殿!”王之迁恨恨一跺脚,重重叹息着转身离去,群臣面面相觑,见杨之清挥手,才逐一后退出了殿门。等人都走干净,陈伯庸才苦笑道:“平公公,带我二人去面见陛下吧。” 老太监狐疑道:“老公爷不是接了陛下口谕来的?陛下有旨,谁也不见,您···”陈伯庸摇摇头,沉声道:“那就烦劳平公公去请太医令楚大人来此见面,这便不算抗旨了。”老太监犹豫片刻,最终冷冷瞪了杨之清一眼朝屏风后面走去,显然是对首辅大人只罚了那位礼部左侍郎一年俸禄极为不满。 殿中再无旁人,杨之清低声道:“国公,剑山的事···”陈伯庸伸手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仲平已经去了云州,无双不会耽搁太久。玉龙卫倒是昨日今日都有信来,说根本摸不透谢逸尘麾下到底有多少人马,雍州城内大概只有十万余人,而且拨云营还不在其中。如果真有三十七万精兵,那其余的二十多万,可想而知就在城墙之外的漠北藏身,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谢逸尘的本事真是大得很啊。” 杨之清不由自主朝前迈了两步,道:“国公是担心南疆阵法撑不住?”明眼人都心里有数,一旦剑山阵法溃败,雍州兵力恐怕立即就会反扑京都,再加上一整个冬天毫无动静的漠北妖族,形势危如累卵。 观星楼主抬头望向那面牌匾上出现不久的裂缝,喃喃道:“我是担心陛下撑不住···” 7017k 第一九九章 沉疴难起,寿数将尽 要说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大周十四州中除去“半朝公卿出于此”的江州,便是最盛产风流才子、窈窕淑女的江南苏州,在天下人眼中,接连出过景祯朝两人首辅的楚州都有所不及,江南之山胜在清幽秀丽,水胜在温柔婉约无声细流,连带苏州人的性子和口音都像孤舟岛的桃花糕一样,香甜软糯,当世数得上名号的琴棋书画大家,十有六七是生在小桥流水的江南城镇。 楚鹤卿就是向来崇文厌武的苏州人,年幼研读经史子集颇有建树,时年十四岁就在景祯皇帝李燕南还是东宫储君的时候,以一卷精彩绝伦的策论高中过殿试探花郎,心高气傲的少年不肯居于人下,竟弃了功名拜师学剑,短短六年修成四境七品,而后三年无寸进,又弃剑学医,想来是触类旁通,再五年,不仅在从未修行的情况下踏足五境,一身医术也足以比肩刚刚受封国师不久的空相神僧。 世间对楚鹤卿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跳脱成性难当大任,若是在读书、修剑、学医三者中任选其一,都能取得极大成就,说不定就是第二个昆仑苏慕仙一样的翘楚人物;而有的人却赞誉他是大周开国来唯一的全才,只是弃了剑就再没提起过的太医令,以一截三尺翠竹傲然跻身十一品境界,对此不屑一顾。 一身素净月白长衫,儒雅中带着三分倨傲不羁,五十余岁的楚鹤卿脸上不见一丝皱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书生,两道浓眉下一双本该长在女子脸上的杏眼极有神韵,背负双手缓缓从皇帝寝宫走到保和殿外,突然停住脚步对跟在身后不敢越过半步的老太监道:“平公公,你是天子近臣不假,有些事情还是不听的好,修成五境不容易,莫要自误。” 一天之内先被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打了一耳光,又被同样是正三品的太医令拦住,身穿熨帖蟒袍的老太监不禁暗暗恼怒,他敢冲王之迁发脾气,但绝对不敢冲十一品凌虚境修为、使出浑身解数为陛下续命的楚鹤卿有丝毫不敬,尴尬笑了两声,猛然想明白些什么,顿时冷汗遍布全身,忙不迭躬身行礼道:“是咱家唐突了,谢过楚大人提醒。” 楚鹤卿扫了眼隔着保和殿大门数丈远的几个小太监,点头道:“我进了保和殿后所说的话,只有镇国公跟杨公能听,旁人哪怕听见一声笑,都是死罪。平公公,你最好亲自在殿门外捂着耳朵守好门,便是天塌了也别往里看一眼。” 老太监点头如啄米。 目视着太医令缓步走进大殿,冷着脸轻声指使一个小太监搬把殿门外雕着腾龙的白玉台阶扫干净一阶,挥手让所有人有多远滚多远,亲自坐在台阶上背对着殿门,明知道殿内两个五境修士随便哪个都有散出神识阻隔声音的本事,还是如临大敌般睁大老眼盯着可见之处的一切动静,脸上一片死灰色。 太医令没有上朝议论国事的资格,除了多年前殿试中探花到过一次保和殿,楚鹤卿常年在宫城里走动,却从来没往这象征着社稷的大殿里偏过一次头,这回是大半生中第二次踏进此间,皱着眉看了眼任平生一剑在高悬牌匾上留下的裂缝,心悦诚服道:“吾不如靖南公。” 陈伯庸苦笑着唏嘘道:“十二品的剑修,世上才有几个。”楚鹤卿沉吟道:“至少五个。”杨之清虽不是修士,对修士门派了解也不多,但五境十二品的修士有多少倒如数家珍,诧异道:“五个?昆仑苏慕仙,越秀任平生,算上年前在漠北引发天地呼应的那位,鹤卿说五个,还有何人?” 楚鹤卿轻笑一声,自信道:“楚某与司天监陈仲平并非不能入十二品,而是不愿。”杨之清怔了一怔,先是一喜随即黯然摇头,楚鹤卿跟陈仲平对大周的忠诚都不必怀疑,可面对几乎要摆到明面上来的雍州三十七万精兵,两个十二品剑修又能当得了什么?若说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他们二人是有些夸张,但投鞭断流绝非虚言。 “陛下现在究竟怎么样?”陈伯庸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他晋不晋升十二品,开门见山直接问最关心的事情,从登基以来李燕南一向励精图治,连皇后娘娘分娩都没停过早朝议事,这才在天下士子口中落了个中兴之帝的赞誉,若非是龙体有恙,绝不会连续五天不上朝,跟楚鹤卿不入十二品的原因恰恰相反,非不愿,实不能耳。 太医令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后将目光在镇国公、首辅杨公二人身上来回转了片刻,道:“昨日,天策大将军、枢密副使郭奉平,买通一个乾清宫的小太监,也来问过我。”陈伯庸跟杨之清脸色同时一变,显而易见,外面坐在台阶上守着的那位平公公定然不知情,先不说郭奉平这时候应该在全力忙着调兵才对,单是他能瞒过平公公买通天子寝宫的小太监,这事就有些不可思议。 “鹤卿,你是怎么说的?”杨之清毕竟是个体弱文官,站得久了腰部隐隐有些酸痛,索性一撩绛紫色官袍下摆席地而坐,仰着头神情肃然。不管郭奉平打探陛下情况是何居心,重要的是他到底从楚鹤卿嘴里得知了什么。陈伯庸伸手一拉楚鹤卿,“坐下慢慢说。”镇国公考虑地周到,杨之清毕竟是文官之首,总不好居高临下低着头跟他说话,太医令欣然盘腿坐下,伸出两个手指道:“楚某进宫之后,就预备下了两套说辞,一套是陛下亲口嘱咐过的,另一套则是实情。” 杨之清默然不语等着下文,这确实是精于帝王心术的景祯皇帝一贯行事风格,未雨绸缪,早就想到会有人去问楚鹤卿,不过多半那套说辞是给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们准备的,应该没有猜到郭奉平会先使法子去打探,宫城深深,外臣没有谕旨擅闯天子寝宫可按谋逆论处,否则陈伯庸早闯进去亲眼看一看了。 “郭大将军出手阔绰的很,让那眼熟的小太监给楚某送来整整五十万两黄金的票子,何止一个了不得啊。陛下嘱咐的说辞是,病入膏肓沉疴难起,大限当在明年六七月之间。” 杨之清骇然失色,良久才想到,这既然不是实情,就一定是陛下想借机探探朝中重臣以及皇子们的反应,沉声问道:“那实情如何?”楚鹤卿垂下眼睑,“陛下委实高看了楚某。”陈伯庸交握在丹田处的双手不自觉猛然发力,白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袖子嗤啦扯出一道口子,难以置信道:“你是说···” 楚鹤卿哀叹一声,凄然道:“不是楚某妄自菲薄,便是镇国公把南海段百草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了。神医神医,医的是伤、医的是病,医不了命。陛下这些年日理万机,时常通宵达旦、不眠不休,要不是多少有些修为在身,决计撑不到现在,其寿元所剩本就不多,被任平生进宫一剑斩去七成,而后又心灰意冷减退生机,说句够杀头的话,依楚某看,那传说中上界仙人炼制的离恨仙丹或可一救,不然撑不过盛夏酷暑去。” 陈伯庸突然哇地吐出口鲜血来,将胸前蟒袍洇湿一片,代表祥瑞的团龙染了血,看起来竟有些狰狞,楚鹤卿抬手渡入他体内一道醇厚真气,“国公保重。”话音刚落就见坐在旁边的杨之清身形一晃就要往后跌倒,忙伸手扶着他转了身,右掌贴在其后心绵绵注入真气,好半晌当朝首辅才缓过一口气来,满目皆是凄凉绝望,回身一把攥住他手,期冀着这位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太医令还有旁的法子可施,“鹤卿,真就···真就无可救药了?” 楚鹤卿垂首不敢去看他的眼神,思虑良久,问道:“国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北上?”陈伯庸刚才那口血是心口郁结,乍一听闻天子命不久矣,心神震荡之下才吐了出来,眼下却感觉轻松了几分,“本是要等无双回来接任了观星楼,再作计较。除了三千白马轻骑,司天监只有散落各地的一万玉龙卫可用,他们这些年潜伏在各处都有了身份,一时半会也难以迅速召集回京。” 话刚说完,陈伯庸就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要离京?”楚鹤卿不会无缘无故问他什么时候赶赴雍州,现在陈仲平不在司天监内,偌大一座京都城里,陛下真正能信得过的五境修士只剩下保和殿内外三个人,而相比门外的老太监,太医令明显认为观星楼主更值得托付。 “陛下已然昏迷了两日,药石罔效,只能每日间隔六个时辰以五境修士真气贯通血脉续命,国公,此事还得你去做,好让平公公腾出手来以备不时之需。楚某要出京去一趟楚州或是云州,去找一样东西,若是顺利找到,或许真能让陛下活到明年六七月。” 7017k 第二百章 她是黑铁山崖的人 “不会有错,这是却邪。”云水小筑院子里,常半仙在微弱晨光中眯着眼,手执沈辞云带回来的那柄长剑轻轻抚摸,他不是剑修,先前也没见过却邪剑,但从剑身灵性上感知到了浓厚的气运之力,唏嘘道:“世上拢共才多少柄天品,霜凝的大雪、墨莉的胭脂,却邪出土、焦骨牡丹再现,加上许悠那小子的,这方院子里就足足有五柄之多,嘿,了不得啊。” 心事重重的青衫少年平安带回了却邪剑和两枚承天通宝,陈无双诧异发觉,本该松一口气才对,不安的感觉反而比先前更重了几分,疑惑道:“辞云,彩衣呢?”沈辞云眼神一黯,欲言又止道:“她···她回凉州去了。” 许悠跟沈辞云相处十年之久,对这个师弟的性情极为了解,当即就从他言不由衷的神情上看出了是有难言之隐,打岔道:“咱们也该回孤舟岛了,这次带着小师妹出来,可不敢多生是非。”青衫少年犹豫片刻,摇头道:“许师兄,你们先回去吧,告诉我师父师娘一声,我想等云州新的百花山庄建起来再回东海。” 许悠自然不肯同意,刚要张口再劝,沈辞云突然抬起头浑身气势一放,轻声道:“我四境了。”季清池眼神瞬间一变,孤舟岛有每年召集同辈分弟子大比的规矩,以往每次遇上他二人比斗切磋的场次,都会惊动岛上长老围观,一人只攻不守,一人只守不攻,矛利盾坚,往往都以平手结局,如今沈辞云进了四境,再是有意相让,季清池也只能落败无疑。 邋遢老头收回了自己那六枚视若性命的铜钱,嘿笑道:“许小子,你把霜凝丫头平安带回去才是正理,辞云这里不用管他,老夫也要去百花山庄盘桓。掐指算算,唔,如今可是大周立国千年来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五六七,八,用不了多久,天下十二品渡劫境的修士至少能有八位。你们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着吧。” 陈无双讶然,以往只知道昆仑苏慕仙睥睨世间,而后任平生跟漠北至今身份不明的修士不久前才晋升十二品,目前渡劫境的修士只有这么寥寥可数的三人,常半仙却数出来至少八位,问道:“哪里出来八位?” 邋遢老头叹道:“贼小子,这几十年有趣的很,到底有哪八人能晋十二品,此事涉及隐晦莫测天机,你不能问。此处没有外人,旁的老夫倒是能跟你说道说道,生在此时,是你之大幸、司天监之大不幸,也是老夫之大幸、大周之大不幸,这两句话你们这些人都琢磨琢磨,咂摸出什么味来都是自己的事,跟老夫无关。” 仰头晃脑正瞥见林霜凝摸出铜钱来摆弄,忙道:“徒儿,把你那铜钱收起来,以后这种事情千万别贸然起卦去算,天威难测啊。回去跟你爹原原本本说一遍拜老夫常继先为师的事情,他不会拦你。过些日子再来云州找为师,你的福缘在中土,老呆在海外岛上算怎么回事?女子命格粗略有三十六等之分,你身怀宝山而不自知,孤舟岛连那两个老不死的算上,真有能耐的一个都没有。” 从听见墨莉轻声说过那句我愿意之后,陈无双就满脑子都是黑裙少女娇羞模样,险些把司天监抛在脑后不闻不问,他平日跟邋遢老头插科打诨的次数最多,最先从他这一番话里察觉到一丝不太明显的意味,喃喃道:“大周、司天监之大不幸,却是你我之大幸,造化弄人啊。” 常半仙嗤笑道:“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学老夫说什么造化弄人,你知道造化究竟是什么?你得了逢春公佩剑是造化,若是死在那黑衣老妇手里就不是造化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万事有利必有弊,还能回回买卖都让你赚个盆满钵满?” 许悠站起身来,依他的性子肯定是愿意跟沈辞云去百花山庄住一段时间,若是能跟陈无双去京都见识见识流香江上灯火通明的夜色则再好不过,可这回带着掌门的掌上明珠在身边,便是亲传弟子也担负不起林霜凝有个三长两短的责任,只好道:“辞云,那我们今日就启程回东海,到了岛上我先去求师父,若是他老人家应允,过阵子我就来云州找你。你万事多加小心,那柄剑能不露就不露,反正好歹还有沉香剑可用。” 季清池等人都随着站起身来,许悠又道:“走之前得先去跟裴师叔辞行道谢,不能没了规矩让越秀剑阁笑话咱们不通教化不知礼数,常前辈,山高水长,您老也多多保重,后会有期。”常半仙嘿笑一声,嘟囔道:“是个咂摸出味儿来的精明小子。” 墨莉却起身站到陈无双一侧,拿定主意道:“许师兄,辞云一人留在云州我不放心,便先不跟你们一道回岛上了,我爹爹那边还得烦劳师兄解释两句。”许悠眼神来回在陈无双身上打转,当然不难想到黑裙少女说不放心沈辞云多半是托辞,正带着促狭笑意想要答应,季清池突然开口道:“那我也留下,去看看那百花山庄比孤舟岛好在哪里。” 许悠无奈瞥了他一眼,心道人家分明已经郎有情妾有意,你胡搅蛮缠除了落个自己心里难受还有什么用处,“这可不行。辞云提前出岛的时候就是墨师妹陪着,这事掌门跟几位师叔都是允了的,晚回去些日子能说得过去,我带了你们六个人出来,就得一个不少的带回去,清池啊,你信师兄一回成不,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季清池还想再犟,林霜凝那边已经施施然跪下给常半仙磕了三个头,俏皮道:“师父,您老就在云州等着我,回去跟爹爹说一声,我就来找您老,卦师的本事可还没学全呢。”邋遢老头老怀大慰,嘴上却揶揄道:“你是喝酒没喝够才对,回去吧回去吧,眼下这里不太平,迟则生变反而不美。” 林霜凝笑着答应一声,皱着鼻子一把拽住季清池就往门外拖,“季师兄,快走快走,我刚才算了一卦,你再不走就得惹上麻烦,哎呀,快走。”孤舟岛一众弟子纷纷出声跟常半仙道别,许悠故意落在最后面,等他们都出了门,才目视着陈无双似笑非笑道:“胭脂赠佳人,下回见面,无双可得把这手好好教教我,唉,岛上的师妹们都太熟了,委实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吃窝边草啊。” 白衣少年轻声笑着不接话头,拱手道:“许师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看腻了海水,就去京都看看江水,别有一番韵味。”许悠闻言大喜,畅快笑道:“果然是个妙人!就此别过,多多保重!”说完深深看了一眼沈辞云跟墨莉,低声道:“师弟师妹,保重!”而后洒然离去,半点拖泥带水的意思都没有。 众人离去后,院子里立即冷清下来,陈无双倒了一杯泡好许久的茶水,一入口眉头就皱起来,人走茶凉,刚想叫谷雨去另泡一壶来就悻悻住了嘴,也不知侍女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云澜江,再经过洞庭湖时会不会在龙王庙里驻足片刻,意兴阑珊道:“辞云,说说吧。” 沈辞云是耿直坦荡的君子性情,不太会掩藏情绪,刚才欲言又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许悠知情识趣,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多问,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陈无双绝不信彩衣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了凉州,何况之前就听说她跟越秀剑阁一位长老有旧,即便急着要走,回来告个别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青衫少年先皱眉后摇头,满腹心事溢于言表,竟是先问了一句,“你们觉得彩衣会是邪修?”常半仙轻咦一声,只觉这个说法荒诞至极,虽然没有完全摸清楚那黄衣少女的底细,但从她先后几次出手来看,所用的御剑法门的确是传承自死于漠北妖族围攻的洪破岳,走南闯北数十年,邋遢老头自负单论眼界阅历绝对不次于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 而且,彩衣跟谷雨在浣花溪边切磋时,用的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符手印,常半仙认不出来却知道是出自道家术法一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容不得半分质疑,至于那所谓的九幽死气之说,他倒觉得是鹰潭山孙澄音故弄玄虚,指出九幽死气却又说彩衣不是邪修,这手离间之计才更能让陈无双中了圈套,不能说不高明。 “杯弓蛇影,看谁都像邪修。辞云小子,这是病,得治。”冷笑连连,常半仙绝不肯信自己会看走了眼,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沈辞云苦笑着坐在躺椅上,低下头盯着桌上横放的却邪剑,声音低沉道:“可···她是黑铁山崖的人啊···”陈无双面色陡然大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7017k 第二零一章 彩衣的信 邋遢老头居无定所飘零半生,外人看着落魄实则日子过得还算讲究,曾被凉州将军府跟楚州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康乐侯爷视作上宾,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此时却被四境修士沈辞云这一句话惊得恍了神,状若呆傻般端起一碗凉透的茶水,连茶叶喝进嘴里都浑然不觉。 青衫少年心里脸上都满是苦涩,似乎每说一个字出口就要消耗体内一分真气,艰难地低声叙说着从剑山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从剑山一出来,便见着了你师父跟任平生两位前辈,没等说几句话彩衣就紧跟着出来,我不大会看眼色,现在想想,当时她朝我挤过眼睛,应该是想催我快走。” “本想着一起回这里等你,可御剑还没到越秀,身后就有几个驻仙山的四境修士追上来,张口就问彩衣黑铁山崖其他的人都在哪里,那几个人我都不认识,其中两个有八品修为,我想说明身份解释几句,彩衣却···她手里拎着一柄从剑山带出来的剑,二话不说就抢先动了手,胡乱劈出几道剑气拉着我回头就跑。” 陈无双听得心里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又听双手抱着头的青衫少年继续道:“让人追出去三四百里,我见着了···见着了独臂修士和那条南疆玄蟒。”沈辞云猛然抬起头来,双眼泛红道:“彩衣扔给我常前辈那枚铜钱,她,她跟那顾知恒叫顾叔叔。” 墨莉微张着嘴,回想起从在百花山庄外的茅屋门前第一次见到彩衣,直到剑山里她随手捡了把剑紧随沈辞云出去,要不是青衫少年是自己相识十余年的同门师弟,说什么都不敢相信他现在所说的事是真的,声音微颤道:“这么说,彩衣姑娘的爹爹跟那独臂修士早就认识?” 沈辞云连连叹了几口气,在怀里慢慢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她留给我的,上面写得很清楚,彩衣从小就在黑铁山崖长大,这次也是冲着却邪剑来的。”陈无双眼睛看不见,示意墨莉接过信来轻声念了一遍。 信是两张宣纸写就,透着一股秀气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极为工整,单论字体不次于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只是其中墨迹颜色深浅有些区别,显然是分成两三次写完的,想来是声称去拜访越秀剑阁那位有渊源的长老时,就已经提前写好的。 寥寥数十句话,墨莉停顿了三五次才念完,信写得很直白,彩衣祖籍是凉州,那个被世人所景仰的四境修士洪破岳也确实是她的舅舅,只不过她从小就在黑铁山崖长大,因此才在常半仙偶尔提及凉州的风土人情时有些接不上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黑铁山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彩衣半个字都没提,但却直言不讳写道,是有意去接近陈无双,想趁着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采却邪剑时,出其不备地出手抢夺。第二张信纸没有写满,只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足中土,就莫名其妙对沈辞云有了好感,劝他不要跟陈无双走得太近,黑铁山崖所图极大,定会与司天监为敌,她不想下次见面时二人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 陈无双安安静静听完,对沈辞云的痛苦感同身受,半句都没提司天监、黑铁山崖的事,而是轻声问道:“辞云,你是不是也喜欢她?”青衫少年伸手要回那两张信纸,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叠起来揣回怀里,惨笑道:“黑铁山崖···是我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啊。无双,我···我爹爹、我二伯还有花家满门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都死在他们手里···” 常半仙哀叹一声,人老成精,他早从沈辞云对那两张信纸珍而重之的态度,得知了他对彩衣的态度,语气沧桑道:“贼小子,这才是造化弄人啊。”陈无双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冤有头债有主,百花山庄覆灭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彩衣才多大?这事跟她没有关系,彩衣没猜到采却邪剑的不是我而是你,所以在剑山中一经试探就果断放弃,她对你,是情深义重的。莫要辜负有情人。” 墨莉听得心里一甜,不由自主轻轻伸手扶上陈无双肩头,柔声道:“辞云,就算彩衣出身黑铁山崖,她毕竟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对我们不利的举动,被黑铁山崖的人在百花山庄围住时,她也是出过力的。我不太明白,她既然早就认识那独臂修士,为何用毒的黑衣老妇和那戴着恶鬼面具、功法诡异阴森的四境修士都不认得她?驻仙山的人,又是怎么断定她跟黑铁山崖有关系的?” 沈辞云此时已经几乎失去了深思的能力,落寞摇头道:“我不知道。”邋遢老头思忖着沉吟道:“腊月初八,独臂修士到百花山庄来拿走他的那尊三足香炉山河鼎,进屋喝粥时应该还没认出彩衣来,老夫当时生怕他陡然出手要杀人,一直在暗中提防观察他的神情变化,他看到彩衣只楞过一瞬,应该是没想到茅屋里还有旁人在,仅此而已。” 陈无双点点头,接话道:“如此想来,顾知恒跟黑衣老妇等人,应该是从十年前来云州灭了百花山庄之后就没再回黑铁山崖,始终就潜伏在大周境内。当年沈判官一剑把那玄蟒从五境劈落到现在的四境实力,那一战想来蒙面人胜得并不轻松,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所以才把玄蟒留在洞庭湖养伤,其余人不在云州便在楚州,也有可能在司天监以及其他门派一向不太重视的肃州、海州等地藏身,女大十八变,十余年没见过彩衣,一时没有认出来倒不算奇怪。” 女子兴许天生就有这般奇妙本事,在京里的时候,每隔几天再去流香江,陈无双都觉得黄莺儿气质或是性情上会有些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何况是十年不见,彩衣从六七岁的小孩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相貌变化极大。 “至于驻仙山等在剑山之外的那些四境修士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目前来看只有一个可能性,当时在深坑边被法善和尚拦住的人里,比如那个韩修渊,或许有法子能跟阵法外面的人取得联系,应是从彩衣出手试探却邪剑的九幽死气上看出来些什么。老常,你没听说过这种能千里传音的法门?”陈无双冷静下来,逐一分析着回答墨莉那两个问题。 常半仙面色凝重地点头,道:“不只是驻仙山,其实各门各派都有类似的鸡肋法门,不过千里传音是不可能的,不然你三师叔陈叔愚何必费心费力饲养一群信鸽。这种法门修炼起来很费时间而且意义不大,愿意耗费精力去研习的人是极少数,从来就不太受人重视,尤其是剑修,有那功夫不如多练练御剑术,这才是立身之本。白马禅寺的秃驴们倒有一门叫做他心通的手段,空法就会。” 陈无双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心知就算不是实情也相去不远,又问道:“老常,九幽死气你真不知道?”邋遢老头气道:“怎么,你看老夫也不像好人?老夫连却邪剑跟焦骨牡丹的事都没跟你藏私,有什么必要瞒着这个?九幽死气···” 常半仙顿了一顿,惋惜道:“我卦师一脉曾经险些断过传承,这事你师父陈仲平是知道的,真传秘法的典籍传到我手里就剩了三册,其中最关键的那一册还没了一半,兴许那些遗失的书页上有记载,但现在上哪里找去。” 沈辞云对这些并不关心,伸手抹了把脸道:“无双,咱们什么时候去百花山庄?”陈无双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没话找话分散心神,好不去想下次见着如何面对出身黑铁山崖的彩衣,便道:“任平生无所谓,总得跟裴施主和陆不器道声谢告个别,明日一早就走,御剑千里,天黑就能到百花山庄。一晃快两个月,也不知道现在工匠们忙活成什么样了,去一趟心里才踏实,而后我再回京。” 墨莉歉意地看了眼沈辞云,没等开口俏脸先红,声音轻得好像蚊虫嗡鸣,“辞云,我想去京都看看。”常半仙哑然失笑,朝陈无双一挑大拇指,由衷佩服道:“好小子,有几分花扶疏···呸,有几分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少年剑仙暂且休提,一等风流实至名归啊。” 白衣少年走到沈辞云身边重重拍了两下他肩膀,笑道:“老常啊,我时常因为自己不够无耻而深感遗憾,脸皮要是有你一半那么厚,我宁可不回京也得先去孤舟岛提亲。”墨莉轻啐一口,跺脚提起茶壶去烧水,借机不让人看见她脸红得像诗人笔下盛开的桃花。 7017k 第二零二章 钟小庚要来越秀 至夜,风姿身段让人过目不忘、一言难尽的裴锦绣,跟多日有家不能回的陆不器联袂而来。 裴锦绣是从许悠等人告辞离去猜到陈无双不会再停留太久,特来相送。而陆不器,邋遢老头总觉得从他板着的脸上能看出来,这位有本事在洞庭湖上跟南疆玄蟒一较高下的八品剑修,更像是来撵人尽快卷铺盖卷滚蛋的。 好好一座幽静云水小筑,从年前就差点挂上牌子变成司天监驻云州越秀的一处别院,性格孤僻的陆不器能忍这么久已经出乎了陈无双的意料,他可不知道陆不器的耐性是出了名的好,在十万大山里磨砺剑道,常为斩杀一头凶兽而潜伏在山中密林十天半月,只不过他喜欢清静独处,这些日子确实在热闹的山上过得不太如意。 沈辞云在深坑枯树中采到却邪剑还晋升四境时,深坑边有数名越秀剑阁的弟子亲眼目睹,这种消息比高山飞流还快,不胫而走半日可至千里之遥,裴锦绣自然不难获悉,但并不知道陈无双有没有收获,直言问道:“拿到了?” 白衣少年知道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是问他既然没拿到却邪剑,有没有按她先前的嘱咐,采到那柄能跟司天监青冥剑诀相契合的天品青霄剑,倒不是有意隐瞒焦骨牡丹,陈无双不愿意让跟三师叔有过一段过往念念不忘的女子失望,点头笑道:“天品,多谢裴师叔。” 裴锦绣满意一笑,满山春色为之一黯,常半仙看得眼都直了,再看一眼容貌其实更胜三分的孤舟岛黑裙少女,撇嘴暗道,还是裴锦绣这样有故事、有味道的女人更有魅力,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学也学不来这等醉人韵味,酒还得是越陈越香,两个毛头小子还是年轻啊。 香,裴长老都快香到骨子里去了。 跟凶兽打交道比人还多的陆不器果然不太擅长说客套话,朝年纪够做他爹的邋遢老头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冷冰冰直言问道:“什么时候走?”裴锦绣尴尬得恨不得捂住他嘴,要不是这间院子是他的,宁可带回春阁碧心来给陈无双送行,白眼翻得极是好看,无奈道:“诸位勿怪,陆师兄是想给无双送送行。” 陆不器可不管裴锦绣努力想着给他在几个晚辈面前挽回形象,摇头道:“我跟孤舟岛贺安澜有旧交,是来送沈辞云。”陈无双不以为意地笑道:“不管陆师叔是来送谁,无双总归雀占鸠巢在云水小筑住了近两个月时日,于情于理都该多谢两位师叔照顾,此情来日必有所报。” 不近人情的陆不器再度摇头,“你是大周景祯皇帝下旨亲封的越秀县子,越秀剑阁名义上算是在你的封地内,不用承陆某的情。”陈无双笑意一僵,仍是道:“那便谢过陆师叔洞庭湖上出手搭救之情。”陆不器还想摇头,裴锦绣眼疾手快拽住他衣角,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天下正道同气连枝,你叫一声师叔,就不用谢来谢去,反倒显得生分了。” 常半仙暗地里扯了好几下嘴角,终于勉强露出一个颇有得道高人气度的笑容来,故作矜持缓缓点头,朗声道:“裴长老最是善解人意,老夫这些天···”按下葫芦起了瓢,裴锦绣险些控制不住自身真气在经脉内迸发,这邋遢老头实在是比说话能噎死人的陆不器还让人头疼,顾不上失礼不失礼,打断道:“我听说,在剑山之内,鹰潭山掌教弟子孙澄音想动手杀你?” 陈无双低笑一声,心道你还不知道,你家掌门靖南公也想杀我,在当世屈指可数的十二品渡劫境剑修面前,孙澄音算个什么东西,还值得公子爷怕他一怕?要不是那王八蛋有四境修为,别说是贵妃娘娘的侄子,便是皇子,说不得也得赏他两朵剑气牡丹,人总得吃一堑才能长长记性,挑眉道:“无妨,鹰潭山大概是想试试我有几斤几两,想来道士们憋在江州闭门不出的时间太久,见到我跟辞云,一时手痒要争个胜负也情有可原。” 裴锦绣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可从少年洋溢着自信笑容的脸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姑且信他一次,放心道:“那就好,鹰潭山掌教钟小庚过两日就要来越秀,孙澄音要真想下杀手,你最好在他师父到之前离开云州。” 陈无双跟常半仙同时开口说了句话。 不屑一顾的白衣少年冷哼道:“他有师父,我便是个没娘疼的了?”言外之意是陈仲平此时就在剑山山脉中,现在没了剑山主峰的阵法禁制,孙澄音甚至钟小庚再想动手,就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在司天监第一高手的青冥剑气下得逞,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把道家祖庭的脸面从将江州一路丢到云州。 邋遢老头却是眉头一皱,诧异道:“钟小庚千里迢迢来越秀做什么?”裴锦绣没好气瞪了陈无双一眼,很是不解容貌让人自愧不如的墨莉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无赖少年,按理说以她十六七岁修成三境六品的天资,便是放在人才济济的越秀剑阁也是出类拔萃的弟子,再加上人又生得我见犹怜,嫁给太子殿下也够资格了,大周皇家子弟娶亲从不讲究女子出身,你家身份地位再高,难道还能跟天家贵胄门当户对? 陆不器扫了一圈院子里干干净净,自己居住的正房屋门紧闭显然没人进去过,还算满意,言简意赅道:“剑山阵法撑不住多久,钟掌教或许能帮上忙拖延一阵。”常半仙默然点头,道家传承成千上万年,论及布阵的本事尚在卦师一脉之上,任平生把钟小庚请来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动起手来他跟陈仲平谁能更胜一筹就不好说了,鹰潭山沉寂这么些年,掌教修为到了什么境界外人不得而知,但总归江州近百年没出过天地呼应的动静,应是没有出过十二品修士。 照陈无双的性子,若是别的驻仙山弟子死在孙澄音剑下,白衣少年多半会幸灾乐祸,恨不得瞅准机会再火上浇油,鹬蚌相争,司天监当然愿意做那个最后得利的渔翁,可尸骨无存的是吴北河,这就让他一想起来就心里难受,别说坐山观虎斗,若下次再有机会,陈无双都打算晋升四境之后找那可恶道士越俎代庖替驻仙山报仇。 “驻仙山一个三境修士死在孙澄音手里,是因我而死。”少年落寞道,那件染了吴北河鲜血的白衣,他准备带去百花山庄,放在新建起来的观星楼一层,再给死战不退的瘸腿老卒刘铁头一并立个牌位。这不是人情,这是人命啊,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裴锦绣显然没从越秀剑阁弟子嘴里听到这件事,讶然挑眉道:“驻仙山的三境修士,因你而死?可驻仙山的人出了剑山没一个提过此事,而且前来接应自家弟子的几位长老都匆匆而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陈无双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合着吴北河宁可翻脸跟有多年交情的薛山斗了一场,换了两枚凶兽蛋拿回驻仙山,尽管被重新收归门下,想来门派中根本没人正眼看他,再加上韩延箫、梁致谦二人的死,这个松风剑诀用得极好的修士也许早就存了求死之心,才毅然决然在剑山上挺身而出,一来还了欠下司天监白衣少年的人情,二来让韩修渊等人看看,他们看不起的人是有真本事的。 可惜,他死后留下满地近千柄长剑,却没有一柄是属于言而有信的三境剑修,何其意气难平! 凄然笑了两声,陈无双垂头摆摆手不肯多说,这笔债,不能算在鹰潭山孙澄音头上,更不能牵强附会算在驻仙山身上,吴北河死得轰轰烈烈声势浩大,要怪只能怪那句造化弄人,狗日的造化倒不挑人,逮谁弄谁,如同发了情的野狗。 “明日一早,我们就会离开越秀,裴师叔若是有机会,不妨去京都小住些日子。”这句话已经有了送客的意思,陆不器却不以为忤,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也不管身边的裴锦绣,说了声保重,而后示意沈辞云出门单独说几句,好像在云水小筑里他才是个无关紧要的客人。 裴锦绣犹豫着垂下眼睑,终究还是从胸前景光无限的挺拔山峦中摸出一封信来,轻声道:“无双,我···我会不会去京都,都在这封信上,你要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上,司天监的信鸽我信不过。”陈无双接过信来收进腰间悬着的储物玉佩,上面还挂着个谷雨亲手编的白色穗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极是好看。 常半仙面色不悦地咳嗽两声,已经开始动心思想个法子把那封写给陈叔愚的信骗到手先看一看,他一出声倒无意间给陈无双提了个醒,猛然意识到裴锦绣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上回玉龙卫那个想拍公子爷马屁的副统领跟穷酸书生传信来,两封信可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作为越秀剑阁处理日常一应事务的长老,裴锦绣说信不过司天监的信鸽,难道是暗示知道上回拦截信鸽拆信的人是谁? 不等陈无双反应过来想问,裴锦绣交代完这最后一件事,毫不掩饰欣赏神色打量两眼一直浅笑盈盈没说话的墨莉,赞道:“天仙下凡一样的人儿,孤舟岛十几年细心栽培,最后却便宜了司天监这么个小混账。墨姑娘,认准了就莫要错过,咱们女子最是可怜,有时候仅仅错过半步,就得落个终生抱憾,尤其是他们陈家的男人,一炷香功夫看不紧,保不齐就再找不着了。” 墨莉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胸中如有欢快小鹿一头。 7017k 第二零三章 谢那一碗茶 越秀剑阁主峰不得御剑的规矩从创派之初就已定下,颇有些皇宫门前公侯下马的意思,陈无双没有陈仲平那般本事和气派,不得不满口抱怨着入乡随俗,所幸陆不器的云水小筑在半山腰位置,下山不用走多远,沈辞云把却邪收进储物戒指,仍是提着那柄古铜色沉香剑,一路上最引得越秀弟子目光汇聚的,倒是俏丽黑裙少女和拎着酒葫芦的邋遢老头。 四人目不斜视径直沿着大路下了山,山门外,孙澄音独自一人在路边树下支了张四尺见方的八仙桌,泡好一壶茶水自斟自饮,显然知道这里是陈无双回京的必经之路,另外两个道士没有露面,顺着春风和畅,隔老远沈辞云就闻到一股浓郁茶香,低声道:“青山雪顶。” 陈无双脚下微微一顿,含笑走到桌前,“孙兄好兴致。”孙澄音立即笑吟吟起身,提起茶壶倒出来四碗剔透琥珀色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道:“知道无双公子今日启程回京,有缘相识一场,孙某别无他物相赠,特地泡好这壶青山雪顶给诸位送行,茶水温热刚好入口,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墨莉冷哼着一动未动,对这个曾说过要陈无双把自己让给他的年轻道士满是反感,顺带着对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的整个鹰潭山都先入为主没有好印象,沈辞云上前点点头,端起一碗茶水回身递给常半仙,另一碗才端起来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眼睛一亮道:“好茶。” 青山雪顶是一样的青山雪顶,不过孙澄音泡茶的手法就远远胜过谷雨跟沈辞云二人,越秀剑阁山上有不少溪流瀑布水潭,水质清凉甘甜,以木柴煮到滚开后再加凉水,如此三沸,便是寻常百姓家中半两银子可买一斤的茶也能激发出最大香气来。 鹰潭山的道士们对喝茶极是讲究,甚至有“茶礼”“茶道”等种种繁琐仪程,每一道工序都有修身养性的道理在内,归为和、敬、清、寂四个字,泡一壶上好如青山雪顶的茶,往往要折腾两刻钟,净手、赏具、洗壶、入宫、洗茶、冲泡、封壶、刮沫、回壶、分壶、奉茶、闻香,最后才是品茗,光是冲泡,就有“凤凰三点头”之类的雅致说法,沈辞云若是知道,定然不会举杯就喝,大煞风景。 陈无双撇了撇嘴,孙澄音若不是觊觎墨莉并且与吴北河之死脱不了干系,单是在剑山之内对他出手,说不定还会对这个行事一派京都纨绔作风的年轻道士有些臭味相投的好感,这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在流香江上最是得姑娘们欢心,司天监不学无术只靠怀里银子砸人的公子爷对此向往已久。 “上回在陆师叔的院子里请诸位喝过一回寡淡无味的酒,这次澄音想借着一壶生津回甘的茶汤,与无双公子一来告个别,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谊,二来说几句交心的话。”孙澄音双手捧起一碗茶递给陈无双,白衣少年点头伸手接过来,却手腕一翻洒在身前,正色道:“先敬吴北河。” 孙澄音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吴北河就是死于深坑边千剑穿身的驻仙山三境修士,非但不恼,反而脸色肃然一正,学着陈无双也泼了一碗茶,惋惜道:“那位吴兄不是我杀,却算是死于我手,如此视死如归的好汉子,当得起孙某一敬。” 而后又给白衣少年斟满茶水,“请。”陈无双浅呷一口,只觉茶汤香气之浓郁经久不散,口感饱满醇厚,只会拿沸水冲茶的谷雨确实泡不出这个味道来,叹息一声,好好的青山雪顶,都被暴殄天物的侍女糟蹋了,“交不交心暂且不提,孙兄有话但说无妨。” 孙澄音见墨莉始终不上前半步,只提着那截三尺长的翠竹站在一旁,懊恼神色一闪而逝,笑道:“非是澄音交浅言深,这几句话是我来剑山之前,师父特意嘱咐过的,师命不可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无双公子海涵。诸位都知道南疆、漠北的动静,如今大周倾颓已是不可逆转之天数,镇国公爷跟司天监一意孤行,无双公子正值意气风发,又何必不惜此身?” “说人话。”陈无双眉头一皱,又不是进京殿试的读书人面圣答对,孙澄音一个道士满口文绉绉的言辞让他很是不满,左一句大周倾颓不可逆转、右一句镇国公爷一意孤行,要是在京里碰上这种卖弄见识的书生,以司天监嫡传弟子的跋扈性子,早赏他十个响亮耳刮子,让他先找找北在哪边再开口。 孙澄音笑意更盛,温声道:“好,无双公子是痛快人,我便直说了吧。我师父在占卜起卦上或许不如这位常前辈,但要是说观气运流转、天数循环,毕竟是道家祖庭看家的本事,越秀剑阁的人说剑山阵法还能撑一两年,可前有靖南公掠取天南气运晋升十二品,后有正月初三南疆那场声势恢弘浩大的天地呼应,如今却邪剑又被这位沈师兄所得,一而再、再而三,剑山那座镇灵法阵委实是日渐衰弱,依家师看,却邪若不出土兴许云州还有一年的太平日子,如今至多能撑半年就让人喜出望外了,若是···” 道士故意顿了顿,饶有深意地看了眼不为所动的邋遢老头,继续道:“若是镇压云州气运的那件异宝再现世,牵一发而动全身,阵法之力就会再次被削弱,三个月内,凶兽必将尽出南疆。”陈无双心里一惊,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事不关己般淡然道:“鹰潭山掌教不是说这两日就会到越秀?应是道家高人还有补救之法吧。” 孙澄音摇摇头,坦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剑山镇灵法阵当年是以数名上界仙人完整神魂为布阵之器,家师纵然知道如何补救,先不说上哪里去找仙人,世上可有第二个愿意玉石俱焚的逢春公?家师此来,是想着长住云州,南疆凶兽肆虐时能尽些微薄之力,替天下无辜百姓挡上一挡。” 常半仙神情肃穆微微点头,他自然知道孙澄音所说的确实都是实情,若说钟小庚有法子能让阵法死灰复燃,十一品卦师第一个不信,幽幽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眼下司天监的谋划他比谁都清楚,陈伯庸是想着先将当年陈家先祖布阵用的十四件异宝找回来,再想办法重新布阵镇压大周气运;再者,虽然还都摸不清任平生进京剑斩景祯皇帝寿数的意图,想来这位有资格穿蟒袍却偏喜欢一身麻衣示人的靖南公爷,也想找法子修补剑山的阵法。 天下大势、天下大事,归根究底竟要落在两座阵法上,不光是让人唏嘘,这些事要是让京里那些笃信圣人经典才是治国之本的读书人得知,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读书人读书人,本就心高气傲看不上修士的本事,早有什么侠以武乱禁的说法甚嚣尘上,因此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张正言,才有要为世间修士立个规矩的雄心壮志,说白了无非是想让圣贤文章凌驾于无数修士之上。 陈无双点头不语,心里明白孙澄音说的是实情,但藏着掖着没说全,沉寂了千年之久,大周境内还有道士修行的道观屈指可数,比不上香火鼎盛的佛门,稍成规模一些的城镇上就有和尚传法,十四州内大大小小怕不有上千座供奉佛祖菩萨的寺庙,信众可称不计其数。 鹰潭山想要趁大周式微东山再起,首先要做的是让芸芸众生知道道家修士的本事,钟小庚此时来云州阻拦南疆凶兽是极好的切入点。按理说遭逢大变,正是和尚们出寺普度众生的最好机会,可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白马禅寺封山不出,倒像是有意要为道家祖庭再度崛起而退避三舍,此事既在意料之外,也不在情理之中,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陈无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完了?” 家世显赫的孙澄音既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又是鹰潭山地位不低的掌教亲传,所说的这些话看似诚意拳拳,其实细想之下云里雾里,让人不好分辨他究竟是站在大周皇室的立场,还是站在道家祖庭的立场,这两者几乎可以算是对立的,从太祖皇帝李向崇佛抑道开始,皇家李氏就算是跟鹰潭山结下了梁子,即便国师之位自此空悬,景祯陛下也不可能召钟小庚进京加封,而且鹰潭山的崛起必然会将大周目前混乱不堪的局势搅合得更难以收拾。 “最后一句,孙某想代家师问一句,若是司天监观星楼崩塌,公子将何去何从?”孙澄音问完就低下头把玩手里的那柄小巧桃木剑,竟像是根本不在意陈无双会怎么回答,只是完成钟小庚交代的一件事,话一出口,事情就算办完了。 陈无双冷哼一身,提起无鞘的焦骨牡丹随手一剑,青冥剑气应声而出,孙澄音身后一棵大树从中间被斩断轰然而倒,随即二话不说御剑腾空带着青色剑光朝北疾驰,意思很明显,鹰潭山要敢对司天监不利,少年便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斩了你背靠乘凉的大树,墨莉胭脂剑光华一闪随即紧紧跟上,她早不愿在听这絮絮叨叨的道士危言耸听。 邋遢老头喝尽碗中茶水,嘿笑着把茶碗放回孙澄音面前的桌上,“不知者不罪,小牛鼻子,转告你家钟小庚一句,云州百花山庄还有一座观星楼,那是老夫常继先挑好了的养老所在,跟司天监没多大关系,想要浑水摸鱼由得你们鹰潭山,但若是想暗地里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嘿,老夫成事兴许不足,败事倒绰绰有余!” 六枚承天通宝滴溜溜转着升空,沈辞云落在最后,轻声问道:“孙兄,你知道九幽死气?”孙澄音眼神一凝,摇头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青衫少年最后叹息一声,道了句谢后遗憾离去。 谢是谢那一碗越秀剑阁山脚下的青山雪顶,不谢那句不知其所以然。 7017k 第二零四章 玉龙卫钱兴 天地广阔,才学会御剑术不久的陈无双,极喜欢跟墨莉两道剑光并肩而行的感觉,虽然看不见碧空无垠云气蒸腾,仍是胸中豪情柔情并蒂同生,修士多不愿与寻常凡俗百姓来往,多半就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惯了,修为高不高都一样脾气臭得很,恨不得到哪里都把冥冥不可言说的天道挂在嘴边上,不食人间烟火视万物为刍狗。 大周那位惊才绝艳的开国太祖便是五境十二品的绝顶剑修,因此除了彰显皇家威严气象的宫城内不许御剑,偌大京都其他地方倒是没有明令,出身名门望族的贵胄子弟却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最爱鲜衣怒马行走于满目繁华锦簇,攀比豪奢蔚然成风, 陈无双不在京都的这半年里,以往还略有收敛的将种跟世家纨绔更飞扬跋扈,便是夜里去一趟流香江都摆出好大架势,朝堂上乱作一团谁也顾不上约束自家子嗣,一到夜里流香江两岸满是趾高气扬的各府扈从,带刀佩剑目中无人,为争花魁这类狗屁倒灶的烂事很是打了几场,甚至有在京郊强抢民女的事情发生,让五城兵马司焦头烂额,管又不敢管,放任不管又怕挨了板子,等杨公腾出手来,当朝首辅治下的手段可不像他说话时候温声细语,一怒就要有人被革职查办,好好一场富贵化为泡影。 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年近六旬才在如今已是天策大将军的郭奉平支持下,得了这么个正六品的实权官职,现在每日被京都里乌烟瘴气搞得,竟有些怀念起司天监那个敢动手打皇子的瞎子少年来,若是有他在京里,这些最爱寻衅闹事的纨绔们必然不敢如此横行无忌,那位公子爷可不顾忌你爹是不是天子亲军的偏将、是不是正二品的一部尚书,一言不合就要抡起巴掌往脸上招呼,谁敢还手,第二天就是十一品修为的陈仲平提剑找上门去给自家徒儿讨个公道,便是亲王家的庶子,也敢一剑攮个窟窿。 如今陈仲平跟陈无双半年多不在京里,流香江上的姑娘们想不想念司天监白花花的银子不提,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大人倒是天天都要派人去镇国公府,恭恭敬敬问一问陈家的老管家,公子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得知此事的陈叔愚哭笑不得,感慨道陈无双那一等一的败家玩意儿还真有些正经用处。 是夜,向来卖艺不卖身的黄莺儿悄然跟花船上的船东辞行,被两个身穿白衣的修士接到了镇国公府,一眼就能瞧出那二人定是司天监门下,无数想着趁陈无双不在京中而一亲芳泽的世家子再惋惜也不敢阻拦,只能借酒劲愤愤骂陈家假公济私不要脸面,与此同时,陈无双御剑整整一天,重回百花山庄。 玉龙卫那位副统领果然是个办事妥帖的妙人,阔别两个月之久,山谷里堪称焕然一新,先前住过的那些茅屋被拆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拿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银子换来的一座气象万千金相玉映的庄园,想来是觉得即将接任观星楼主的公子爷得有大排场,生生把先前常半仙跟沈辞云定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图纸推翻重做,整座山庄占地怕不有千亩之多,从上朝下遥遥看去,把一条山谷塞得满满当当,连浣花溪的一段都圈进了府里。 墨莉目瞪口呆站在高有一丈的两扇镶嵌金钉的紫檀木大门前,这才对天下人口中珍藏无数的司天监到底多豪奢气派有了个直观的了解,邋遢老头咂舌上前摸了摸黄橙橙的门钉,讶然道:“了不得,这不是鎏金的熟铜,是纯金所铸啊,啧啧,瞧瞧这两扇一木而作的大门,这么大的紫檀木就不是花钱不花钱的事,老夫当年在许家侯爷府上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陈伯庸倒真舍得。” 门开无声,察觉到外面有人的玉龙卫修士皱眉拉开一扇门刚想报出司天监的名号,这些日子没少被去剑山和采剑回返的修士来打探,副统领大人懒得去管,每次都是轮班值守的修士出门解释一遍这是镇国公的别院,久而久之不胜其扰,尤其是夜里上门来想着借宿的更是可恶,这院子是谁都能进来住两天的? 陈无双连二十四剑侍都不认得几个,更不用说整整万人编制的玉龙卫,但玉龙卫中可没有不认得自家少主的,一眼瞧见白衣少年,那修士登时大喜迈过足有一尺高的门槛单膝跪地:“属下玉龙卫何英华,见过公子爷!” 这一声为了给公子爷留下好印象,何英华喊得中气十足非常响亮,山庄内都听得清清楚楚,陈无双刚点头让他起身说话,墨莉就看见一个衣冠不整光着脚的胖大男子急急绕过门后浮雕着瑞兽麒麟的高大玉石屏风,身形矫健带着一阵风抢出门来,一把将何英华推开,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一脸横肉努力挤成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像是没奶的孩子见了亲娘一样,喜道:“公子爷可算平安回来了,我都想着,要是在等两日还见不着公子爷,就带着几名兄弟去越秀剑阁要人,公子爷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属下就立刻召集近处的兄弟们,踏平了他娘的越秀山。” 常半仙楞了半天,瞠目结舌嘀咕道:“登峰造极啊。”沈辞云怎么看这胖子都不像是修为登峰造极的五境高人,凑上去轻声道:“嗯?常前辈是说这位···这位兄台修为高深?”邋遢老头见陈无双笑呵呵上前扶起那人,道:“想到哪里去了,老夫是说这人脸皮之厚登峰造极,阿谀奉承的话竟能说得自然而然毫无做作之感,委实是个高人。” 陈无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人,虽不如谢逸尘麾下副将柳同昌胖,但这足有二百斤朝上的体重也让人很是震撼,若不是丹田之中已然修出真气,单凭手臂力气还真扶不动他,笑道:“还不知兄长如何称呼?”胖大修士吓得脸色一变连连摆手又作势要跪下,“哪里当得起公子爷叫一声兄长,属下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早年曾在府上见过公子一次,那回去得巧,正瞧见公子爷一脚踹飞江州都督家的车夫,雄姿英发器宇轩昂,属下到现在都记得,特地把那驾马车收拾了收拾带来,就在山庄里停着。” 白衣少年莞尔一笑,钱兴这才抬头打量一眼跟陈无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双一同前来的其余三人,看清楚墨莉清冷如皎皎明月的容貌不由眼前一亮,忙朝一旁的何英华骂道:“没点眼力见的狗东西,傻了?还不快去让人打扫正房,把雇来的厨子丫鬟都叫起来,公子爷一路受苦受累,先安排些拿手酒菜来。” 何英华肃然应了声是,忙不迭回身朝山庄内跑去,钱兴这才头前躬身迈过门槛,生怕陈无双看不见摔倒,伸手虚扶着道:“公子爷快快进府,瞧瞧这院子归置的可还应心?属下留了几个有本事的工匠在府上等着,若是瞧着哪里不满意,连夜就改。” 陈无双把焦骨牡丹收起来,先请常半仙进门,而后又让进沈辞云,自己牵起墨莉的手走在最后,这般安排让邋遢老头极是满意,神气地挺直腰板迈着不缓不急的步子进了门,钱兴一见如此,即刻讨好道:“先前一见公子爷实在心里欢喜,倒失礼冷落了诸位,不知这位前辈怎么称呼?” 陈无双有心让常半仙留在此处长住,往他脸上贴金道:“钱兴,这位前辈乃是当今世上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位十一品凌虚境卦师,跟我师父相交莫逆,是我好不容易请回来坐镇云州观星楼的贵客,往后交代府中上下不可怠慢,我不在的时候,大小事情一并交由常先辈做主,听他一言而定。” 心满意足的邋遢老头暗自乐开了花,脸上却笑意淡淡一副宠辱不惊的高人模样,云淡风轻微微摆手,斜睨陈无双一眼道:“贼小子,老夫说话算话,那颗珠子不要了。但话得说清楚,是送给你,不是送给司天监。” 绕过那面光材质不算雕工就价值不菲的屏风,墨莉才知道司天监出手究竟奢侈到什么地步,山庄中假山亭阁一应俱全,浣花溪引进来后盘旋九曲做有情细流之水,一座古朴雅致的木拱桥横跨两岸,其下便是姹紫嫣红四季不败的清香野花,再往前走更是堪称十步一转、百步一景,规模宏大的建筑连檐通脊,七进的大院子曲径通幽层层相套叠,美不胜收。 仿着京都镇国公府而建的七层观星楼巍巍而立,前面挖了一方清可见底的水潭,其中锦鲤尾尾争游,身上的鳞片和粼粼水波在月光下极是好看,这等景致,孤舟岛可确确实实是见不着。钱兴何等眼力,早不经意间瞥见自家公子握着那姑娘的手款款而行,忙扬声呼喝,叫来两个已经睡下刚刚起来的俏丽丫鬟轻声嘱咐几句,那两个丫鬟看起来最多跟林霜凝一般年纪,低眉顺眼跟在墨莉身边等着伺候。 “公子爷,这回想来是多住些日子?”钱兴领着众人边走边问,堂堂四境修士,从领着众人进门开始腰板就没有直起来过,陈无双抬手一指眼花缭乱的沈辞云,摇头笑道:“这位是孤舟岛弟子沈辞云,与我是生死之交,也与百花山庄渊源不浅,我住一日就得回京,辞云跟常前辈会在此长住。” 钱兴眉头忽然一皱,脚下慢了两步,打量几眼青衫少年,问道:“辞云公子,可认识一个叫彩衣的姑娘?” (本章完) 7017k 第二零五章 偏向虎山行 钱兴说百花山庄的厨子都是花大价钱从京都请来,备下的近千坛美酒也是按照公子爷平日在流香江喜欢喝的种类采买,不多时,满满当当一大桌子佳肴珍馐就摆得盘子摞盘子,在旁伺候着的丫鬟有几人是直接从镇国公府上带来的,了解府上这位公子爷脾性,丝毫不顾忌产自江州的精美瓷器会磕了碰了。 沈辞云两次张口想问钱兴关于彩衣的下文,都被陈无双拦住,御剑在云里雾里飞了一整天,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先吃饱了再说别的也不迟。拿着一双白玉精琢的筷子,墨莉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刚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还没等放进嘴里,穿着一身浅绿长裙的丫鬟就立即把那盘子端到她面前来,细细挑了鱼刺去。 “钱兴啊,你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京里玉龙卫的事情谁管着?”陈无双从出京以来就没好好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还是京里厨子的手艺地道,每道菜都吃出了想念已久的味道,狼吞虎咽了一阵,看得不敢入座的钱兴险些就要掉下泪来,从来锦衣玉食的公子爷这是真受了苦啊。 听见少年发问,钱兴立即躬身答话道:“回公子,玉龙卫共有六位副统领分管各处,钱兴不才,多半时间就在京都里晃荡,离京的时候三爷已经把属下分管的那一摊子事,交代给了拿着公子令牌进京的书生张正言,如今属下只负责跟其余七个兄弟看护这座山庄。”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公子有其他差遣,钱兴即刻就去办,万死不辞!” 陈无双略一沉吟,放下筷子道:“这些日子有没有不怀好意的人找上门来?”钱兴思索一阵,答道:“属下一到此处就令人多雇了不少工匠民夫大兴土木,七十里外城镇上主事的官员来问过一回,见了咱们司天监的牌子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走了,随后送来不少上好的建材,那两扇大门就是他孝敬给公子的。此外,剑山开启前后都有过路的修士好奇来看看,尤其是驻仙山的一群人,远远在山谷里看了两天才走,属下懒得搭理,就没多去管。再就是那位彩衣姑娘了,这两天来过几次,第一次只在门外溪边出神,后来接连来打听辞云公子,属下当时不知道辞云公子是谁,好言好语就给打发走了,最后一次倒是留下一句话,说让属下见着辞云公子时转告一句,莫要再去洞庭湖。” 沈辞云闻言心中一动,莫要再去洞庭湖,定是黑铁山崖的人就在洞庭湖左近,不管是要为父报仇还是为见她一面问个清楚,青衫少年都得再去一趟。陈无双微微皱眉,心中冷笑,看来那独臂修士跟黑衣老妇等人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越过洞庭湖是北上回京最近的路,这是提前设下埋伏守株待兔,想要在八百里湖面上杀了他。 “二十四剑侍中的谷雨有没有来过?”侍女比陈无双早离开越秀两天,或许会在此处略作停留,钱兴摇摇头,道:“没见过谷雨姑娘。”白衣少年点头,猜到谷雨把陈伯庸的令谕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几分,路过此处时可能只多看两眼就匆匆走了,思忖三五息,又道:“钱大哥,搬把椅子来坐下说话,这里不是镇国公府上,三师叔也不在,没那么多规矩。” 钱兴立刻露出一副感激零涕的表情来,拉了张椅子侧着身子偏坐,大半个屁股虚悬着不敢坐实,看得墨莉都替他累得慌,忍不住开口道:“钱大哥,你随意坐好便是。”钱兴脸上感激之色更浓重,恨不得猛然出现几个京都那种见着漂亮女子就出言调戏的浪荡子,当场一刀剁了他们狗头去才好,不如此无以聊表忠心,把屁股挪了挪坐稳当,谄媚道:“属下谢过少夫人。” 一句少夫人,真把墨莉叫得心花怒放,对这见缝插针、溜须拍马本事一溜的胖子平添了几分好感,脸色微红低下头吃鱼,喜滋滋再不出声,钱兴这一张口,她身边两个丫鬟伺候得更是殷勤。陈无双轻声一笑,顺着墨莉叫了声:“钱大哥,不必一句话一句话自称属下。我明日就打算动身回京,有几句话要交代。” 钱兴肃然点头,双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公子但有吩咐,属下敢不效死!”陈无双无奈摇摇头,他喜欢怎么称呼就随意吧,这劝也劝不住,司天监里外松内紧规矩严明,身居玉龙卫副统领自然一时半会改不了,“钱大哥是四境修士,其余七位玉龙卫的兄弟想来就没这般本事了,百花山庄重建起来是好事,可十年前一把大火将此地烧成废墟的那些人,眼下就在云州、楚州一带活动,个个修为诡异不好应付,光我见过的就有三个四境,一个八品的独臂修士,一个善于用毒的八品妖妇,还有一个带着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邪修,他们若是再想对百花山庄动手,你可挡得住?” 玉龙卫这位副统领修为仅有七品,而且还不是修习青冥剑诀的剑修,走得是大开大阖、劈山碎石的刚猛刀修路子,放在雍州北境跟漠北妖族死斗的战场上自然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可要说能挡住功法一个一比一阴毒离奇的黑铁山崖邪修,是决计不可能的,单那一条南疆玄蟒就不是他拼死能够抵挡的,但他的回答,却让常半仙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公子放心,三爷调教出来的玉龙卫没一个怕死的孬种,我等八人但凡还能喘气,任平生亲自来,也踏不进山庄半步。” 陈无双对这个回答不能说不佩服,可并不满意,百花山庄能毁就能再建,人死了段百草都救不回来,摇头道:“你这么说,我反倒更不放心了,钱大哥,按理说我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对你发号施令,名不正,言也不顺。司天监···师伯手底下的人手现在本来就不够用,我不好写信回京求援,倒有个五境高人可用,但他老人家得等剑山阵法溃败才能来这里坐镇。若是他来之前,我刚才说的独臂修士、黑衣老妇等人找上门来,你不要犹豫,舍了这座庄子,带常前辈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往北去楚州找康乐侯爷也好,往南去剑山山脉找我师父也好,再不济就回京,总之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不知是确实演技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还是真感动,钱兴被脸上横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的眼圈微微泛红,说话竟然带上了更咽哭腔,“公子仁厚,属下是个有福的,能跟着公子做事,比在京里无所事事痛快!二爷他在剑山?” 邋遢老头仰头喝了一杯酒,吐出一口浊气道:“贼小子,你不必嘱咐钱兴,老夫漂泊半生什么没见过?”陈无双抬手一指沈辞云,揶揄道:“辞云的却邪剑,你先前见过?那九幽死气,你见过?该吹的时候吹两句就得了,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红得发紫了?” 常半仙冷哼一声,拍桌子道:“说句话糙理不糙的,黑铁山崖的人是冲着你去,你这祸害不在云州,百花山庄就可策万全,陈仲平那老货就在剑山山脉之中,离此不过千余里,那独臂修士顾知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试试他的青冥剑气利也不利?管好你自己吧,这一路回京没有谷雨跟老夫护着,如果死在路上,这一南一北两座观星楼还有个屁的用处!” 说着摸索出六枚铜钱,离开座位就地蹲下,哗啦一声撒在地上,带着轻微醉意眯起眼看了看,怪笑两声道:“别说老夫不提醒你,临行之前再送你一卦。呸,跟你沾边的就没有上上大吉的时候,这一卦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容老夫仔细看看,嗯,还有一线生机,若即若离应在某位贵人身上,能遇上他自然逢凶化吉不必多说,遇不上就自求多福吧。” 钱兴勃然变色,大惊站起身来,硕大的肚子差点把桌面带翻,桌上盘子碗子叮当乱响,“公子,属下愿护你回京。”他虽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落魄潦倒的前辈本事究竟如何,但从陈无双所说的十一品凌虚境卦师几个字上就不敢小觑了他,何况事关少年生死,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坐得住? 陈无双摆摆手,冷笑道:“你莫管他,这老头酒后起卦从来不准,你若是以后有事找他商议,切记提前一天不给他酒喝,除此之外万事由得他做主就是,这里观星楼的七层我已允了给他,府上的丫鬟不行、强抢民女不行,别的他便是从外面带回三五个姑娘来一同上楼,你也只当看不见就是。” 说完想了想,从储物玉佩中取出那套还带着吴北河血迹的白衣来交给钱兴,嘱咐道:“明日叫巧手匠人找上好木料做两个灵位,一个是拨云营老卒刘铁头,一个是三境剑修吴北河,这二人都救过我的命,入祠堂不合适,就供奉在观星楼一层,让人日日好生供奉着,不可断了香火。再就是辞云,钱大哥你记住了,他虽不是司天监的弟子,见他如见我。” 钱兴跟屋里几个丫鬟旋即应声称是,同时对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青衫少年躬身施礼,唬得沈辞云忙起身道不必如此,陈无双抬手让他安心坐下,顺势握住墨莉的手道:“辞云,且不提你我兄弟之间过了命的交情,也不说本来就是你跟百花山庄的渊源更深,我先得了你们孤舟岛的鲛珠,又得了一朵开得娇艳的茉莉花,孤舟岛弟子不论是谁,来了这里都不是客人。” “公子爷性子执拗的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是男儿本色,否则如何对得起逢春公相赠的焦骨牡丹?辞云,明日一早咱们就动身,我知你想去洞庭湖,咱们兄弟二人又不是没跟狗日的妖妇和那大长虫动过手,三柄天品长剑在手,怕什么?” 话音刚落,八名玉龙卫中轮值守门的何英华匆匆跑进来通报,“公子爷,那个彩衣姑娘又来了,就在外面门外候着。”沈辞云立时面色一喜,抬腿就要往外走,钱兴反应过来转头就骂,“还等什么,快快去请进来!不,我去!” 7017k 第二零六章 初心不肯不逢君 墨莉一眼就看出,彩衣手里提着的并不是从剑山带走的那柄剑,而是一柄剑身略窄、透亮如浣花溪水的天品,剑柄末端用银线坠着个小巧玉雕,刀工古朴简单,认不出雕的是什么瑞兽。她施施然在钱兴的带领下走进屋里,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就只盯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青衫少年身上,嘴角轻轻一勾,脸颊上便露出一边一个浅浅酒窝来,低声道:“呆子。” “钱大哥。”陈无双站起身来走到玉龙卫这位四境副统领身边,伸手微微用力拍了拍他肩膀,钱兴的腰立即又弯下去几分,心里感慨着镇国公府上都说公子爷是个不学好的,玉龙卫中的陈家旁系血脉子弟也多是对他有嗤之以鼻的,可这回再见面,少年实打实的三境六品修为做不得假,而且安排事情井井有条,楼主大人果然眼光老辣,没看错人呐,“公子吩咐。” 少年掂量着语气道:“钱大哥,不是无双信不过你,只是接下来我们要说几句跟司天监没有关系的话,委屈你先避一避。丫鬟们也不用伺候着了,不出意外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北上,先前交代你的事情莫要忘了,拿不定主意的话就去问常前辈,正经事儿上他老人家从来都是信得过的。” 钱兴点头答应,一挥手先让丫鬟们退了出去,而后朝常半仙、沈辞云、彩衣各自拱拱手,笑着跟墨莉告辞道:“少夫人,属下先退下。”黑裙少女红着脸站起身来,温声道:“钱大哥歇着去吧,这里不用操心。” 大胖子副统领出门之后,越发觉得百感交集睡意全无,索性去了闲庭信步去了大门处,跟轮值守夜的何英华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句句不离公子爷在京里时候做下的种种荒唐事,何英华知道的不多,听着听着就入了迷,没想到司天监这唯一的一棵独苗,竟是个这般有趣的人,“统领,不都说公子爷是个毫无修为的败家子?怎么我瞧着他气息雄厚,修为尚且在我之上啊?” “在你之上?”钱兴嗤笑一声,一拍大腿道:“何止是在你之上,不服不行啊,屋里几位除了那常前辈,个个都是三境六品的剑修,尤其是咱家公子爷,闻所未闻呐,出京才多长时候,有半年多?这就进了六品了,依我看四境修为指日可待,莫说是咱们玉龙卫,便是放在楼主大人亲自培养的二十四剑侍里也是个人物了。” 何英华心里一惊,好家伙,出京半年多时间一路修成六品剑修,合着先前京里的兄弟们都看走了眼,这位爷是深藏不露的绝世奇才,一遇风云便化龙?忙问道:“那老头可看着不像高人?”钱兴目光一闪,若有所思道:“不是高人,能跟二爷相交莫逆?公子爷说那位前辈是十一品凌虚境的卦师,是好不容易请回来,坐镇百花山庄这座观星楼七层的,现在明面上露出来的二境三品修士气息,多半该是故意藏拙。嗐,高人行事哪里是你能看得懂的,二爷那种跺一跺脚京都都跟着抖三抖的,还不是让流香江上花船的船东要账要到府上来?” “不过,咱们算是有福的,我看公子爷做人行事远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造就之辈,听说二爷现在就在南边剑山山脉之中,英华,明日跟兄弟们说说,不必抱怨没机会去漠北杀妖族,替公子爷守好了这座山庄,到时候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出来,够你们杀个痛痛快快!” 屋里几人相对无言,良久,陈无双才低声一叹道:“彩衣姑娘,一桌子菜没动几口,可比当日谷雨在茅屋里做的好多了,坐下尝尝?”彩衣轻嗯着坐在刚才钱兴的椅子上,副统领那双筷子根本没有用过,墨莉还是起身在桌上拿了双新的递给她,又把丫鬟挑好刺的那盘鱼肉端过去,尽管自小从孤舟岛长大的少女对正邪之分看得极重,可彩衣不能一概而论。 随手把长剑倚着椅子放在一侧,彩衣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坦然道:“我是黑铁山崖的人。”沈辞云面色一窒,点头闷声道:“我知道。”常半仙嘿嘿一笑,半个字都没说,彩衣说出这一句仿佛立刻就轻松了许多,脸上多多少少有了些笑意,喃喃道:“纵使当时知有恨,初心不肯不逢君。” “我生在黑铁山崖,那里比起这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山谷来,便说是穷山恶水也不过分。我娘亲死得早,没给我留下几句话,爹爹他···十年前百花山庄的事情我所知不多,但确实是黑铁山崖所为,我想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彩衣低下头,双手十指交缠在桌下,咬了咬牙还是道:“那天顾叔叔来这里喝了两碗粥,我就知道,我跟辞云···” 沈辞云心中一痛,感情这种东西最是奇怪,在孤舟岛上整整十年,跟他一般大的少女有不少,其中不乏墨莉这种天资、相貌都无可挑剔的,可他从来没感受过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直到笑起来带着两个酒窝的少女从凉州奔赴而来,他第一眼便觉得,山谷里的花刹那间全都开了,甚至私下里问过许悠一次,彩衣既然是个散修,能不能求掌门师伯开恩把她收归门下,修士带艺投师的情况并不少见,许悠当然是乐见其成,只可惜,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彩衣说完了最难出口的话,接下来就顺畅多了,拿起身侧的长剑抬头目视着陈无双道:“我只骗了你们一件事,我来云州不是为了采剑,这柄天品是我娘留给我的,叫做画眉。本来黑铁山崖要来这里阻止司天监或是旁人采得却邪剑的该是别人,是我苦求了爹爹好久,他才同意让我隐藏身份出来看看大周河山。” 沈辞云自从彩衣的上一句话就陷入了失神状态中,嘴里反反复复只嘀咕一句初心不肯不逢君,陈无双却登时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皱眉问道:“这么说,你们黑铁山崖并不想要却邪剑?”彩衣不打算隐瞒,转头看了一圈屋里豪奢的布置,直言道:“不过是一柄天品而已,黑铁山崖或许不如你们司天监阔气,但区区一把剑不至于非要不可,我来,是为了阻拦任何人采却邪出土,尤其是你,陈无双。” 白衣少年苦笑一声,看来他跟谷雨趁大雾出京,不光没瞒过京都里的有心人,连不知道究竟在哪里的黑铁山崖都瞒不过,那向来以老谋深算著称的镇国公何必多此一举唤起漫天大雾,陈伯庸不会干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或许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没有明说。而且,见微知著,黑铁山崖竟然早就在暗中关注司天监的一举一动,否则怎么会知道有陈无双这么个人存在,他那时候又没有真气在身,就算有些名声也不过是个出手阔绰的败家公子,仅此而已。 常半仙倒吸一口凉气,嘟囔道:“老夫怎么听着,黑铁山崖这像是为了大周着想?”邋遢老头话里的意思是说,黑铁山崖的人既然知道却邪剑的存在,就一定知道却邪出土会造成本就苟延残喘的剑山阵法更衰弱,那么让彩衣来阻止任何人采剑,倒真像是想让剑山阵法再撑一段时间。 彩衣摇摇头,低声道:“我爹爹一年到头跟我说不了十句话,他怎么想的,我不清楚。黑铁山崖的其他人也都是整日里忙忙碌碌,不像越秀剑阁的弟子,还有功夫对坐喝茶下棋,还有功夫约着赏月看花,云州真好。小时候,只有顾叔叔肯时常陪我玩半天,可十年没见了,他少了条胳膊,也不认得我了。” 陈无双暗自点头,果然跟他之前所猜测的一样,顾知恒跟那黑衣老妇以及南疆玄蟒,从那年出手灭了百花山庄,就一直潜伏在大周境内,他那条少了的胳膊,多半就是断在花千川或者沈廷越的剑气之下,而南疆玄蟒被沈廷越一剑劈落境界,多年来就藏在洞庭湖养伤,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独臂···你顾叔叔,是四境?”这才是墨莉此刻最担心的问题,陈无双要做偏向虎山行的大好男儿,早早晚晚在回京路上还得碰上顾知恒等人,若他是四境,加上同样是七品修为的沈辞云跟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或许真有一战之力。 但彩衣实事求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头一片冰凉,“十多年前顾叔叔就是九品,那尊山河鼎便是他独自一人纵剑往来,从漠北妖族手里硬生生抢回来的,他不喜欢杀人的,他···陈无双,我本不该多说这些,毕竟我也是黑铁山崖的人,可是···”少女泫然欲泣看了失魂落魄的沈辞云一眼,道:“可是就当是我想出手阻拦辞云采剑的道歉吧,顾叔叔他们如今都在洞庭湖附近,你要是想去京都,往西去走肃州、凉州也好,往东去走江州、苏州也好,总之不要再去楚州了,你们说的那黑衣老妇,我能拦住她杀谷雨,拦不住她杀你。” 陈无双点了点头,心知彩衣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却突然回过味来,大惊失色道:“黑铁山崖是要对楚州康乐侯许家动手?” 7017k 第二零七章 观星楼上半壶酒 陈无双以前想不通为何高人们都很少有妻室家眷,司天监凌虚境的第一高手是如此,昆仑山上那位要让世人三寸锋芒的剑仙也是如此,苏慕仙还可以说是痴迷剑道心无旁骛的性情使然,可被赌坊拒之门外后偏爱徜徉流香江的陈仲平一生未娶,就着实是说不过去了,凭他的身份地位,便是生得歪瓜裂枣不堪入目,也有大把想要攀附镇国公的名门世家上赶着把闺女送来,就算如今一把年纪想学那苍苍白发对红妆的枢密副使郭奉平,都不难娶个年方二八的娇俏少女回府。 可此刻看着眉头紧锁面色憔悴的沈辞云,陈无双才算明白,京里那些只会遣词造句的百无一用读书人,说的话不假:世间文字八万个,唯独情字最伤人啊。一贯心思敏捷的白衣少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初尝情字滋味,动了情的却是出自杀父仇人黑铁山崖门中的彩衣,短短几日之间,陈无双先后数次从造化弄人这简单一个词语里,咂摸出一次比一次重的味道来,而且一次比一次余韵不绝,如鲠在喉。 彩衣没有回答陈无双最后那个问题,分不清是她不知道答案,还是被屋里气氛压得开不了口,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无双公子,我想跟辞云单独说两句话,说完就走,我还在大周一天,顾叔叔他们就一天不会再来百花山庄叨扰,可以吗?” 邋遢老头率先提着酒壶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外那座观星楼走去,轻声喟叹道:“唉,这笔债五十年怕是还不清喽。”墨莉担忧地看了自己木讷的师弟一眼,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陈无双点点头,道:“彩衣姑娘,你不欠我也不欠司天监,平心而论你我只是各为其主,无双还是愿意跟你做朋友的。” 彩衣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就又暗淡,默不作声点点头,看着二人缓步走出房门。沈辞云红着眼圈看向她,从储物戒指中取出那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却邪剑来放在桌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这柄剑到底有什么用处,想要你便拿去吧。”彩衣笑着掉泪,道:“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欢喜,跟却邪剑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你···你莫要欺负我。” 沈辞云愣愣苦笑,忽然鼓起勇气握住少女冰凉颤抖的手,期冀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是愿意,跟我回孤舟岛去吧。”彩衣心里凄凉,想答应又答应不了,顾叔叔当年就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是自己过了十年才明白何为身不由己,摇头道:“你听我说,黑铁山崖就是要针对苏慕仙下手,接下来就是康乐侯、司天监,你回了孤舟岛就可以置身事外,我们说不定还能···” 青衫少年如坠冰窟,缓缓松开手,眼神坚决而平静。 陈无双走出门,院子里流水潺潺月光皎皎,邋遢老头提着半壶玉庭春站在那方水潭前面,看一弯上弦玉钩在水中轻轻荡漾,偶尔有锦鲤冒出头来,便撞碎月亮散在一池春水里沉沉浮浮。墨莉看出来常半仙是在等少年有话要说,识趣得随手叫了个丫鬟领着回房休息,少夫人有吩咐,正是表现的最佳时机,那十四五岁的娇俏丫鬟正是钱兴从京里带来的,心思玲珑最会看人眼色,当即领着看一眼都自愧不如的黑裙少女朝后院正房走去,少夫人当然得住正房,这哪有什么道理好讲。 “老夫以往从不干劝人送死的缺德事儿,刘铁头是第一回,如今却得做第二回了。”常半仙很少有这种愁苦面容,好在陈无双眼瞎看不见,倒让他不至于心里太过沉重,提壶倒出一条在月色中闪闪发亮的酒线仰头张嘴接住,咽下去晃了晃酒壶递给少年,“有些事,本来你师父那老货跟我都不想让你知道得太早,免得乱了你修行的心境,贼小子,眼下不说是不行了,但说之前,老夫想先问你一句,怕不怕死?” 没有真气修为就敢孤身进南疆的白衣少年可谓胆大包天,语气平和地像是河阳城里的穷酸书生,温声道:“当然怕,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只是眼睛看不见,真死了可就再见不着墨莉,再见不着谷雨,再见不着这花花世界了。你瞧瞧,我用神识扫了一整圈,钱兴是个知情识趣的,这山庄建的比京里镇国公府还让人舒心,谁舍得死?但是,老常啊,有时候不死是不行的,逢春公都死得,我这条命难道比他还贵重不成?” 常半仙似乎很欣慰惫懒少年能有这等混不吝的光棍做派,转身朝观星楼一层虚掩着的门口走去,“来,去楼顶喝酒才有意思。”钱兴到云州之后,带来了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的建造图纸,相隔六千余里的两座七层小楼除了新旧稍显不同之外几乎一模一样,邋遢老头推开门,像是极为熟悉其中布置一般,也不点灯,摸着黑找到一角的楼梯拾阶而上,一层一层往上走,陈无双跟在身后提着酒壶,嘀咕着得让人多买些书来放在一层,有圣贤文章日以继夜熏陶着,兴许刘铁头跟吴北河来世能托生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 观星楼一层一比一层的面积小,第七层只有区区两丈见方,且仅有朝南的一扇小窗能投进光亮,常半仙就走到窗边坐下,披着斜斜洒进来的月光,低头把玩着手里六枚承天通宝怅然出神。想来是玉龙卫的副统领从来没上去过京都那座观星楼的七层,这里的摆设布置跟少年记忆里的并不一样,一张刻着纵横十九道棋盘的檀木矮案,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完那两扇镶嵌金钉的大门剩下的边角料,触手温润毫无木器质感,另有靠墙的一面架子,上面整齐摆着两套精致茶具,开了片的天青色瓷器一打眼就知道是花了不少银两的名贵之物。 “在这里说才应景呐。”若是换身干净衣裳颇有出尘气质的邋遢老头眯着眼,没有告诉陈无双京里那座观星楼,本就是一千三百多年前陈家先祖给那一代得了传承的卦师修建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必要喋喋不休,“老夫想来想去,劝你去送死总归是说不出口的,那就换一个弯弯绕的说法,你听起来心里也好好受些。” 少年拿了两只茶杯当酒碗用,倒了两碗酒出来,这玉庭春在流香江上是闻名遐迩的好酒,据说要不是那些花船多半是皇家暗中操持的产业,这一壶能值六十两银子的金贵酒水,便是花钱也没处买去,“富贵险中求?” 早从常半仙在水潭边说的话里猜到了他的意图,大抵是想让自己梗着脖子偏向虎山行去,只不过富贵两个字落在何处是真没看出来,兴许老头料想黑铁山崖定是要对楚州康乐侯下手,想让司天监去帮衬一把,陈无双笑着补上一句,“老常,我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洞庭湖我是要去,但要是没好处,公子爷已经赔了血本救过许佑乾一回,没必要再替许家玩命了吧?” 有六枚铜钱在手,邋遢老头虽然算不上是身无分文,但也是穷困潦倒了半生,那一卦千金的自吹自擂别说陈无双不肯信,便是姓唐的猎户都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可偏偏他还嫌弃用茶杯喝酒抠抠搜搜不爽利,两个茶杯看都不看一眼,仍是伸手提起酒壶往嘴里倒,一口就是好几两银子,若不是司天监家大业大,百花山庄光是养他就得坐吃山空。 一口美酒沿着喉咙下肚化作三分道骨仙风,常半仙眼神亮若寒星,“不是替许家玩命,是替你自己玩命。眼下不少人都知道老夫跟你有瓜葛,若是再跟你回京,就会惹来天大的麻烦,陈伯庸那身蟒袍也扛不住。司天监当年以十四件异宝布阵你是已经知道的,却邪剑本是镇压雍州气运的那件,两百年前最先破阵而出,越秀剑阁早就知道它在剑山藏身,任平生五十年前没得了裴长老所说的那柄天品青霄是个托辞,他就是冲着却邪去的,可惜机缘不到,却邪不该他采。” 陈无双微一愕然,立即想到一点,却邪剑是两百前从阵法中剥离出来,逢春公也是两百年前在昆仑山手执焦骨牡丹斩杀仙人,这两件事情之中必然有联系。没来得及发问,邋遢老头就幽幽道:“你怀里那颗珠子叫做辟尘,是原本镇压江州气运之物,老夫提前一步抢在鹰潭山掌教钟小庚之前拿到了手,可以送给你,但不能送给司天监,小子,这是两码事,你务必要牢牢记清楚。” 7017k 第二零八章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以万里河山为棋盘,司天监陈家先祖落子十四枚,定鼎大周千年基业,便是隔着一千三百六十余场春秋迭转去遥想,这份视乾坤为我有的本事和豪情何其壮哉!只可惜,人力在天数面前终究是显得不堪一击,五境十二品的苏慕仙截不住亘古东流的波澜壮阔,蟒袍加身的观星楼主却想试一试挡住气运流转,飞蛾扑火,不惜此身。 常半仙沉住气娓娓道来,“不说陈伯庸手里镇压中州气运的周天星盘,据老夫推算,现如今十四件异宝中出世的已有六件之多,却邪虽然不是被你所得,但照辞云小子的脾气,你若是想要他定然二话不说就能给你,所以才让你去采逢春公那柄焦骨牡丹。” 随着邋遢老头说的越多,陈无双的思路也就渐渐清晰起来,稍加思索道:“这么说,我师伯跟师父是打算让我找全了那十四件异宝,带回司天监重新布阵,以保大周江山再稳固千年?”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常半仙索性一股脑和盘托出,道:“的确如此。可惜陈家先祖布阵的法子是跟老夫这卦师一脉学去的,当年为策万全,事情做得极为隐秘,隐秘到皇家跟司天监都没留下只字片语,不光布阵方法失传了,现在连十四件异宝分别是什么都模糊不清,只能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寻找有气运之力残留的东西。” 陈无双刚一张口,老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提前拿话堵上去道:“别指望我,老夫说过,卦师一脉传承下来最重要的那本册子遗失了一半,就比如你之前明明有二境四品的境界却不能用真气,老夫是十一品不假,可真正本事最多算是六七品的卦师,此事怪天不怪我,你便是找全了那十四件异宝,我也布不下那般大阵。” 少年苦着脸哑然失笑。 “不过,那十四件异宝对你而言至关重要,但凡有线索绝对不可错过,这就是富贵险中求里头两个字的意义所在。陈伯庸的谋划瞒不过天下人,任平生进京那一剑说到底就是为此,黑铁山崖的人不知道阵法失传,见却邪剑已被旁人所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会阻止其余异宝再落入司天监手中,那独臂修士等人去针对康乐侯,是冲曾经镇压楚州气运那件宝贝去的,那宝贝就在许家府上,是老夫多年前亲自施法藏匿起来的。” 陈无双心里解开一个疑惑,可紧接着又生出一个疑惑。 解开的是,总算明白了那黑衣老妇为何要追许家那小侯爷,先前还暗自怀疑是不是看上了驻仙山传给他的紫霄神雷诀,如今再想就豁然开朗,那妖妇是想生擒了许佑乾,拿他性命去威胁康乐侯许青贤交出异宝。新生出来的疑惑却是,黑铁山崖出手灭了百花山庄,据沈辞云所说是为了一枚本不该是人间所有之物的离恨仙丹,同时也是针对苏昆仑定下的一举两得之计,难道当代剑仙手里也有异宝?少年沉吟一阵捋清楚前因后果,问道:“老常,你刚说十四件异宝已然出世六件,辞云有却邪我有那颗珠子,康乐侯手上有一件,其余三件在哪里?”邋遢老头嘿笑一声,恬不知耻道:“老夫名号叫半仙,要是啥也能算出来,干脆就叫常仙,呸,干脆就叫常胜仙,你听着威不威风?” 陈无双愁眉苦脸哀叹一声,他之前打定主意偏要往洞庭湖上去,是因为沈辞云想要去找彩衣,总不能让他独自以身犯险,眼下彩衣已经找上门来,兴许沈辞云就不会再去了,那还吃饱了撑的嫌命长,非去找顾知恒晦气作甚?人家可是十年前就踏足九品的五境高人啊,御剑从江州、苏州、青州一路绕着回京也耽误不了多久。 “非去不可?”少年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非去不可。”老头斩钉截铁答了一句。 陈无双恨恨端起酒杯一口喝净,这玉庭春没有花船上身姿曼妙的姑娘陪着喝,果然寡淡无味到让人生无可恋,泄气道:“吃人嘴短,公子爷就只好舍了这条命走一趟,吃了镇国公府十年,总得偿还一二,是不是这个道理?” 把心里沉甸甸感觉全部转移到陈无双身上的常半仙倍感轻松,酒壶里的酒所剩无几,端起另一只茶杯来凑到嘴边,笑眯眯道:“近朱者赤,这是十四件异宝久为布阵之物,不免都沾染上了可遇不可求的气运之力,那颗珠子里面的气运你小子早就感知到了吧?老夫刚才就说这异宝对你至关重要,能得到四五件,其中的气运足够你顺利晋升四境八品,再加上逢春公的天香剑诀和苏老匹夫的指点,到时候碰上用毒妖妇那样的你少说能一个揍俩。若是找到八九件,老夫保你就算天天在流香江上醉生梦死,都能安安稳稳迈上五境,即便不要辞云小子的却邪剑,有其他十三件,你便是下一个苏慕仙,如何,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陈无双不由轻笑一声,天下男人果然不分老幼都一个样,京都里纨绔子弟若是在花船上看中哪一个姑娘,想要替她赎身纳回家中做妾,所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邋遢老头去没去过流香江快活不知道,但对这被登徒浪子奉为圭臬的八个字理解极深,下一个苏慕仙啊,剑修只是个称呼,剑仙可不止是一个称呼而已。 常半仙见他似是动了心,继续道:“你自己琢磨琢磨,周天星盘在阵法还未完全溃散前轻易不能离开京都,所以陈伯庸才急着把观星楼主的位子传给你。这么一来加上老夫送你的辟尘珠,你手里已经有了两件,康乐侯护不住那异宝,巴不得你去拿走他好落个太平清静,三件到手,过些日子你修为就能水到渠成晋升四境。再一个,老夫也不白占了你这一层楼,剑山阵法即将溃败,镇压云州气运的那件不久就会出世,留下钱兴听我使唤,到时候你师父缠住任平生,下回来老夫就再送你一件,白马禅寺应该也有一件,瞧瞧,四境八品就在眼前,还不值得拼一回命?” 少年翻了个白眼,起身就朝楼梯走去,才迈下两层就停住脚步,笑道:“老常啊,你说实话,这些事情还有多少人知道?”陈无双绝不信没有其他高人知道此事,要只是他自己去找十四件异宝中剩余的那些,没人来争才是怪事,果然,常半仙悻悻道:“老夫能知道,鹰潭山钟小庚自然更能知道,驻仙山、越秀剑阁、白马禅寺,数得上名号的大门派掌门哪有一个是傻的?” 陈无双心中冷笑,早知道是这样,抬步迈下一阶楼梯又停住,问道:“你卦象里所说的贵人是哪个?去找黑铁山崖的人玩命,你总得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底气吧,光凭我一个勉强算作六品的剑修,即便顾知恒不亲自出手,都不够那条长虫吃一顿的。” 常半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看向窗外,“震卦属木,木主生发,空相贼秃闭门不出,南海段百草行踪不定,应是楚鹤卿那伪君子来了。不过能不能遇上他,就得看你福缘厚不厚了。”陈无双登时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道:“放屁!就知道你酒后起卦从来不灵,景祯皇帝被任平生一剑斩去寿数,眼见得命不久矣,太医令定然陪伴君前伺候着,怎会在这个时候出京?你还不如说是苏昆仑来了可信。” 骂骂咧咧走下观星楼,站在水潭边接连叹了几口气,少年才发觉那只开片的瓷质茶杯还一直拿在手里,愤然抬手撇进池水中,惊得数十尾锦鲤一哄而散,水面月色零零碎碎揉进层层涟漪。缓步走回那间酒菜琳琅满目的屋子,沈辞云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坐在一侧,面前摆着四个空空如也的酒壶。 “彩衣走了?”陈无双就近拖了张椅子坐下,沈辞云眼角抽搐两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酒气的嗯字,“走了。无双,你说我该怎么办?”白衣少年神识察觉到钱兴正慢慢朝房门走来,扬声道:“钱大哥,再拿两壶酒来。” 钱兴答应一声,二百多斤的体重跑起来疾如脱兔。 “怎么办?”陈无双笑意极重,开怀道:“还能怎么办?正邪之分算个屁,仇是得报,媳妇该娶也得娶,杀人见血、盖头遮颜,不都一样红的喜庆?” 抱着酒坛子回来的钱兴正巧听见后半句,深以为然道:“公子爷说的在理!” “既然见着彩衣了,还去不去洞庭?” 沈辞云没有丝毫犹豫,“去!” 钱兴拍开酒坛给拿了桌上酒壶倒满,低眉顺眼舔着脸问道:“公子,属下能不能跟着去见识见识?”陈无双断然拒绝道:“不能!”钱兴诧异道:“为何?” “你这体格身形太过显眼,到了洞庭别人都只顾着看你,谁还看得见玉树临风两个英俊少年郎?” 7017k 第二零九章 随机应变 司天监嫡传弟子不在司天监中,观星楼主也不在观星楼上。 平日里公子爷在的时候喜欢热闹,陈仲平又是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陈伯庸也懒得去太过约束府里一应人等,京里都说陈家的丫鬟个个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千金还像千金,才情雅致性子活泼,吹拉弹唱虽然不精,但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可连日来,最会察言观色的丫鬟们都从老管家一天到晚阴沉不定的脸色上,看出来一种黑云压城的意思,噤若寒蝉。 张正言今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乌衣巷,祠堂里只剩下长年累月枯坐在摞成小山一样案牍之后的陈叔愚,手里捏着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狼毫笔,却迟迟没有落在纸上,桌上已经有四五张只写了寥寥数字就被揉成一团的白纸,显然每回刚写个开头就觉得不满意。 微皱着眉头神情冷峻的陈家三爷,这回是要写一封长信,桌上铺开的是裁得六寸长、四寸宽的上好宣纸,这种宣纸产自苏州以南的泾县,质地绵韧、光洁如玉,落笔墨韵清晰层次分明,且手感润柔搓折无损,适合用来题字作画,最受文人雅士青睐,不通书画也不爱附庸风雅的陈无双则更是喜欢,往往出恭的时候都要带上几张,反复揉成一团再展开,比竹筹、草纸都擦得干净。 看这纸张的大小,已然就不是司天监所饲养的那些信鸽可以传递出去的,可是事情重要到陈叔愚没有办法用简单的两三句话概括,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要在收信人上做权衡,但接连动笔写了几次开头都觉得不妥,这一封信,必须完完整整交到在雍州都督麾下潜伏多年的立春手中才行,而且还必须要快,收信人确定住了,送信人又成了难题。 司天监是有规矩的,老管家不敢擅自进入祠堂重地,离着门口还有三尺距离就停住脚步,上身前倾探出去,轻轻叫了两声三爷,陈叔愚闻声摇摇头搁下笔,起身走到门前,看见他出来,老管家才开口禀告道:“三爷,谷雨姑娘回来了,老爷在宫里没回来,您看,要不要见她一面?” 陈叔愚一怔,问道:“今日初十?”老管家连声应是道:“是初十,谷雨姑娘是自己回来的,说公子还得过几天才能回京,想来是有要紧的事羁绊住了。”陈叔愚点点头,略一思量,道:“小满可还在府上?劳烦管家亲自跑一趟,让她们两人一并过来见我,另外,找个行事机警的去宫里问一问平公公,要大哥一封手书回来。” 老管家躬身答应着离去,陈叔愚眯着眼走出祠堂看了眼天色,喃喃道:“送信的人倒是有了,无双啊,可得快些回来才好。”其实陈无双出京以来遇上的事情,玉龙卫都有消息传回京里,陈叔愚实在是替少年捏了一把冷汗,但剑山主峰上发生了什么就只有谷雨才知道了,如果那小子真有福缘得了却邪剑,司天监的种种谋划就不至于一开始就落到了空处,事在人为,事在人为,最关键的就是这个人字。 不多时,同样身穿白色长裙的两个少女就来到祠堂门前,一个是相貌并不出众、手里提着一柄长剑的谷雨,神色稍微有些憔悴,从二月初五动身到初十赶回京都,三境六品的剑侍一路上全力催持佩剑匆匆而行,只有真气将要耗尽的时候才寻个僻静处打坐恢复,五天时间七千里路,片刻都不敢耽搁,索性没遇上节外生枝,疲惫倒也不算什么。 另一个女子则很不一样,单论姿色甚至不输孤舟岛的黑裙少女,身段更是曼妙玲珑,司天监弟子最喜欢穿的白衣很不显身材,但在她身上却像量身裁剪出来似的,丝毫掩饰不住连老管家都不敢多看两眼的曲线,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媚态。 “谷雨,小满见过三爷。” 大周礼教森严,女子本就不能轻易进入祠堂,何况二十四剑侍都是从外面领回来的孤儿,不是陈家血脉。天色将晚,陈叔愚索性就在祠堂门外说话,当先问道:“无双可采得却邪剑?”在他面前不敢隐瞒,风尘仆仆的谷雨摇头道:“公子得了逢春公离世后所遗失的那柄焦骨牡丹,却邪剑被孤舟岛弟子沈辞云所得。” “嗯?”陈叔愚当即心里一沉,从陈仲平十年前把那白衣少年带回来,司天监的所有谋划都是围绕着却邪剑而进行,倒不是说却邪在那开国之初所布下的镇压气运大阵中用处最大,而是十四件异宝分别是何物,观星楼上并无明确的详细记载,这些年除了周天星盘代代传承下来,陈家只从玉龙卫获取的情报消息中推断而得知,却邪剑就是曾经镇压雍州气运的那件。 尽量长话短说,谷雨把陈无双进入剑山之后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连孤舟岛掌门林秋堂的女儿拜师常半仙、采得天品大雪剑都没漏下,更是着重在鹰潭山年轻道士出手的前因后果上加了几句,陈叔愚脸上波澜不惊,一旁同为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媚态少女却惊得连连伸手捂住嘴,生怕下意识低呼出声来打断谷雨的讲述。 整整两刻钟,谷雨才说完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事情,陈叔愚沉吟一阵,按理说既然陈仲平当时就在越秀剑阁得知了这些事,应该会有信传回京里才对,可最近几天都没有接到任何来自云州方向的信鸽,“你是说,我二哥知道无双没拿到却邪?” 谷雨点头道:“二爷应是与那位自称十一品卦师的常前辈达成了共识,并没有因此斥责公子。”枯坐祠堂多年,城府极深的陈属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种惊疑不定的感觉了,深吸口气强自稳住心神,沉声道:“鹰潭山掌教亲传弟子,四境修为入剑山?道家祖庭好本事。” 这句话杀气森森,绝不是夸赞。 顿了一顿,陈叔愚终于还是忍住心中一切好与不好的想法,想了一阵,“你们二人先在此处等我。”随即返身回祠堂里坐下,提起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一炷香功夫,拿着一个加盖了司天监火漆的信封走出来递给谷雨,道:“楼主大人在宫里,你进不去他也出不来,好好修整一天一夜,明日天黑动身,去雍州把信亲手交给立春。记着换一身衣裳收了剑进城,莫要让人看出你是个修士来,进了城去东北角找一家挂着三个灯笼的棺材铺子,里面的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见着他,便能见着立春。城里各家眼线极多,万事小心为上,这封信你要亲眼看着立春阅后即焚,半个字都不能让旁人看见,记住了?” 谷雨接过信来收进储物香囊,郑重点头。陈叔愚又嘱咐道:“此事比护着无双出京还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雍州城里如今想来不容易行事,你随机应变,若是见事不可为,信便立即销毁莫要迟疑。不管办妥没办妥,谷雨,你就留在棺材铺里等着,楼主大人不日就会奔赴北境,除非是他让人找你,否则便是天塌了也不可轻举妄动。” 陈叔愚慎重思索一阵,确定这件事的确交给相貌泯然众人的谷雨去办最是妥当,这才挥手道:“你且自去,我还有话要跟小满交代。”谷雨应了声是,自去准备明日再度远行的事不提,她走之后,陈家三爷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些年委屈了你,怨没怨过司天监?” 小满展颜一笑,乌云漫天的夜色都似乎随之明亮了几分,轻声道:“不委屈,小满的命就是司天监的。” 陈叔愚叹气道:“不,从现在起,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可一听这话,女子脸上媚态顿时全无,惶恐道:“三爷···” 陈叔愚摆手制止她说下去,缓缓道:“无双那小子虽嘴上不饶人,行事也过于放荡不羁了些,但你知道的,他心里其实最见不得旁人受苦。等他回京就会立即接任观星楼主,你要做的,是把这些年在那肮脏地方所学到的干净事教给他,莫要让他走歪了路、做错了事。” 小满这才放下心来,或许是想到了那白衣少年曾经在京都层出不穷的荒唐行径,脸上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自己常年所处的地方是肮脏了些,可也有读书人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讨好话语,大半年光景没见,也不知道那最爱听艳曲的公子爷,是不是真成了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 “郭奉平新纳的那房小妾,不急着跟她联系,以免打草惊蛇。那小子没回来之前,你不妨打扮得好看些多出门走动走动,我已安排人在京里放风,就说是陈无双交代府上拿了白银百万两替你赎身,要娶回陈家做妾,话说到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做。这便去吧,缺银子去找管家取。”陈叔愚几句话交代完,小满柔声答应着转身就走。 要是花船上放出声去说花魁黄莺儿要出阁,别说白银百万两,就算是黄金百万两,京里视钱财如粪土的纨绔子弟也愿意拿出来,可惜谁也不敢招惹司天监那位跋扈惯了的瞎子少年,在流香江上挨了他巴掌拳脚的可不在少数,挨了打还不能还手,既受疼又丢人。 陈叔愚独自站了片刻,健步如飞的老管家匆匆赶来,看见三爷身影之后立即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凑上前,道:“三爷,派去宫里的人回来了,老爷只让带回来两句话。” “说。” “陈家幼麟,举世无双;不必烦恼,随机应变。” 7017k 第二一零章 杀一个,少一个 二月十一,道家祖庭鹰潭山掌教钟小庚手执拂尘上越秀。 年逾七旬的老道士是孤身一人自江州而来,陈无双若是碰上,即便不说跟他亲传弟子孙澄音的纠葛,也免不了要笑话几声这堂堂一个掌教实在太没排场了些,要不是身上穿的对襟绛紫道袍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日月星辰以及郁罗萧台太过显眼,卖相还不如邋里邋遢的常半仙。 道家沉寂的时间太久,世上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道士穿着有不小的讲究,相传道祖骑着青牛出关时曾有紫气东来之天象,因此道家自古就极为崇尚紫色道袍,尤其是钟小庚所穿的这种法衣又称为“天仙洞衣”,直领对襟、长及小腿、袖长随身,前朝道家昌盛时,只有当朝国师主持隆重祀典时才有资格加身。 俗话说手拿拂尘不是凡人,其实白马禅寺的佛门弟子也有拿拂尘的,不过两教教义不同,拂尘的用处自然也就有所不同,佛家弟子拿拂尘是寓意扫除三千烦恼,换在道士们手里则象征拂去尘缘超凡脱俗,钟小庚这柄是以二尺长纯白马尾束成,质如轻云色如银。 山脚下,孙澄音仍是摆了张桌子泡好茶,见着钟小庚飘然若仙般现身,双手捧着茶杯迎上前举过头顶行礼,“师父远来辛苦,这茶温热,刚好入口。”身穿紫袍的老道士伸手接过茶杯,含笑瞥了眼那张桌子下面湿乎乎一片的地面,当然知道并不是这个出身富贵的弟子能算到自己什么时候到来,而是一直重复着泡茶,茶水一凉就泼了再泡,如此才能保证他到时茶水温度正宜入口。 “澄音,说给为师听听,司天监那嫡传弟子的本事如何?”钟小庚第一句话既不问却邪剑,也不问他从鹰潭山上带出来的那副山河社稷图,反而当头先问陈无双的本事,其中缘由孙澄音自然是清楚的,笑道:“陈无双并非是传言中没有真气在身的废物,修为大抵在三境六品,徒儿没跟他正面交过手,御剑术上的强弱不好判断,但得了却邪剑的是孤舟岛一个叫做沈辞云的修士。” 钟小庚微微诧异,按理说就算自己猜错了陈伯庸的心思,司天监也不该让旁人采去却邪剑才对,这事倒是有些让他意想不到,轻咦一声等着下文,孙澄音解释道:“照徒儿看,这该是司天监暗地里与孤舟岛商议好的,采剑时陈无双并未动手,白马禅寺不讲道理,空法收了山河社稷图,进了剑山的和尚们却出手拦下同样得了咱们不小好处的驻仙山弟子,徒儿想要斩杀陈无双,又匪夷所思地被驻仙山一个三境剑修拼死挡下,这里面的事情复杂至极,徒儿愚钝,一时分析不透彻。” 老道士随手把拂尘木柄插在腰间,举杯尝了一口茶,见孙澄音明显话还没说完,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得他道:“再者,陈无双身边有一个姓常的老前辈,修为仅有二境三品不值一提,却自称是十一品凌虚境卦师,不知是不是司天监的人,徒儿猜想,陈无双能很快找到却邪藏身之地,或许与他有关。再者,陈无双最后应是得了一柄天品,至于具体是哪柄剑,徒儿不知。” 徒儿没办好自己交代的事情,钟小庚非但不气恼,反而笑呵呵道:“你猜的不错,那姓常的的确是十一品卦师,一年多之前就到过江州,为师只慢了半步,就让他得了场造化去,如今那场造化不出意外应该被他转赠给了陈无双,所以才能顺利在剑山主峰无数藏剑之中找到那柄却邪。不妨事,卦师一脉已然衰落得不成样子,便是十四件异宝都被他得了去,顶多天底下再出一个五境十二品的剑修,于为师数十年来所谋划的大局无碍。白马禅寺且不用去管,驻仙山妄称正道巨擎,其实到现在还云里雾里没看明白这些事,让他们闹去就是,浑水摸鱼,水越浑自然越是好事。” 说罢就搁下茶杯举步朝越秀主峰走去,孙澄音忙着收起来那套珍爱的茶具想要跟上,钟小庚却头也不回一甩手中拂尘,笑道:“不必跟上来。一命二运三修行,四积阴德五读书,澄音呐,你命格极为贵重,也算赶上了天下即将改朝换代的大运,最终能不能走到那最高处,除了为师帮你,还得看你自己如何处世。自回江州静待时机去吧,为师还能帮你做三件事,第一件便是上越秀。” 孙澄音脚步停在桌旁,目视着钟小庚背影渐渐远去,最后一个字说完,老道士身影随之突兀消失不见,低笑一声,收起茶具遥遥看了眼北面,呢喃道:“陈无双,你不要死在旁人手里,前路上若是少了这么个有意思的对手,真的很是无趣呢。” 当日陈无双见着花扶疏缩地成寸的本事已经是叹为观止,若是得知道家祖庭掌教一步跨上千丈有余的越秀主峰峰顶,定然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根本超出了五境高人莫测手段的范畴,要是花银子能行,就算掏空了镇国公府,少年也得把这门手艺学到手,委实是太有气派了,一步飞纵千余丈,这一手露出来,不用出剑都能把那黑衣老妇活活吓死。 峰顶上有一座大殿岿然而立,殿门上光秃秃没有悬挂任何匾额,门前站着粗麻布衣的任平生。老道士连带笑容缓缓朝殿门走去,腰间拂尘又拿在手上随意左右挥动,似乎要把山顶上飘袅浮云尽皆打散,“贤弟踏足十二品,老道这句贺喜倒是来得晚了些。” 见着任平生,既没有口称靖南公,也没有叫一声任掌门,钟小庚反倒是按着俗家修士的规矩打了声招呼。任平生懒散地拱了拱手,笑道:“钟兄别来无恙,贺喜不晚,阁下来得确实是比陈仲平晚了些。” 钟小庚语调上扬哦了声,转头朝南面剑山山脉看去,“于山中望气,吞吐江湖,陈仲平少有过得这般惬意的时候。”任平生摇头苦笑,没有半点要把老道士让进身后殿中说话的意思,直言问道:“依钟兄看,剑山阵法可还有挽救余地?若真是无计可施,阵法可撑不许久了。” “老道此来,不是想出了法子能让那镇灵法阵重焕生机,而是来替天下百姓挡一挡凶兽北上。贤弟,虽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且不论是老道最终得势还是你技高一筹,没了百姓,这座江山还有什么用处?听说前阵子贤弟与雍州那位手掌兵权的一同进京,可有些说法?”钟小庚再是有一步登天的能耐,毕竟没落千年之久的鹰潭山比不上玉龙卫遍布十四州的司天监,很多事情尽管能以卦象去推测,总归得出来的结果不甚详细。 任平生喟叹一声,道:“钟兄,盯着这万里河山的可不只是你我二人,司天监、鹰潭山、雍州谢逸尘与我,说各怀鬼胎不好听,但这四方都算各为其主,司天监想力保大周不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怕明着告知钟兄,任某不是想当第二个李向,江山于我,乃是修行路上的羁绊,要之无用。” 钟小庚眼神瞬息一变,登时就想透了这位新晋十二品还不到半年的剑修究竟想要什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任平生的确不是为了要逐鹿中原,而是为了追寻缈缈天道,是为了飞升成仙,是为了跳出红尘。 “谢逸尘不过是个被人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罢了,他看不明白,难道钟兄心里也不明白?一个处心积虑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的蠢货,便有什么说法,也不值得一听。你我交情不深不浅,原不该说些废话,但钟兄远来是客,多说两句也不打紧。漠北那位引发天地呼应的,修为决计在我之上,能不能跟苏慕仙一较长短暂时还不得而知,钟兄还是多考虑考虑这个。” 任平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剑山主峰以东,道:“正月初三那场天地呼应,钟兄身在江州也该有所感应,其声势之浩大任某自愧不如,绝不是困于南疆二十多年的花扶疏所为,十万大山深处是有几个实力足够引发九天雷劫的存在,但也绝对不可能在剑山阵法即将崩溃之时行险强行突破。原本推断,此事或是与司天监陈无双有些关系,任某见过他一次,平平无奇,三境六品而已。” 老道士低头沉默了片刻,单是能从任平生这一番话里听出好几层意思,这一趟越秀剑阁就不算白来,他早就知道谢逸尘身后必然还有高人指点,这一点陈伯庸都不一定能想到,观星楼主看似尊荣风光,其实也不过是个困于朝堂的可怜虫,身在局中就是棋子,只被局势变化牵着鼻子走,为大周情势愁得焦头烂额,真要说看得清楚,反而比不上远离京都身居天南的另一位一等公爵。 只是鹰潭山这些年气象凋零,钟小庚能猜到谢逸尘身后有高人,却一来猜不出那高人是谁,只能模模糊糊推断应该是年前在漠北引发天地呼应大天象的那位,二来也实在没想到,任平生认为那位修为尚在他之上的神秘修士,竟有黄雀在后的心思,只把蓄势待发的雍州都督当做傀儡。 这么一来倒是比任平生所说的四方博弈要简单了一些,真正各为其主的应该只有力保大周的司天监,站在台面上的谢逸尘,以及想要趁势而起的道家祖庭,但难处也随之而来,目前来看这三方无论如何斗法都会顾忌世上百姓的性命,不是怕有伤天和,而是没了百姓,要这座空架子江山还有什么用处? 任平生不一样,他是为了自己,不会把其他人当回事,这种人最可恶,也最可怕。钟小庚皱眉想了想正月初三南疆的动静,犹豫着问道:“不知道贤弟听没听说过,前朝亡国时鹰潭山不少秘藏典籍在灾劫中遗失,其中有一本功法,叫做抱朴诀?”? 抱朴守拙从来就是道家的说法,任平生对此半点兴趣都欠奉,回身就朝大殿敞开的大门走去,口气冰冷道:“你不可留在越秀剑阁,想拦凶兽北上,就去剑山山脉里找陈仲平,另外,你那修成四境的徒弟再敢出江州半步,任某剑下必不留情。杀一个,少一个。” 7017k 第二一二章 起卦六十有一 云州观星楼七层上的常半仙一夜未眠。 与鹰潭山算得上同根同源的卦师早在数千年前,就脱离出道家祖庭自成一脉,这一脉的修行跟佛门、道家以及天下其余修士门派的传承都不同,历代卦师都难逃五弊三缺的苦命,因此不娶妻、不生子、不得恋栈权贵,无上妙法一代只传一人,可洞晓天机而不准霍乱天数,纵可修至渡劫之境界却无渡劫之手段,能活到常半仙这一把岁数,已然是足以傲视列祖列宗的大成就。 陈无双眼睛失明看不见他容貌还好,装束整齐准备动身一起前往洞庭湖的墨莉跟沈辞云,却都觉得一夜未见,脚步虚浮走出观星楼的邋遢老头似乎就苍老了几岁,这不是说他头上白发或者脸上皱纹有所增加,而是眼神里透出来的一股苍凉跟神情中的漠然。 心境沧桑,人也就自然显得老了些,黑裙少女甚至觉得他腰背微驼,佝偻的站姿既滑稽又凄苦。 “还有话要说?”陈无双笑得没有半点压力,看起来不像是要去洞庭湖上跟黑铁山崖的人争个你死我活,反而轻装简从得像是要出门踏青。常半仙声音有些沙哑,嗓子里仿佛卡着一口浓痰,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老夫夜观天象,起卦六十有一,卦卦凶险,今日不宜北上,沉住气再等等。”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道:“九月初三、正月初三,您老两次说卦象潜龙腾渊可都不准。”九月初三出河阳城,拜相山下被那独臂修士甩了一口好大黑锅在身上,先不说山神爷石像前硬抗了驻仙山五品剑修孙清河一剑,在这条山谷里当着陈仲平的面,都险些被含恨出手的赵灵琦一剑刺死;至于正月初三学着撰写煌煌五千言《春秋》的圣人孤身进南疆,要不是花扶疏及时现身舍命相救,那三头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可不管你是不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早成了其腹中之餐。 昨天还特意嘱咐过玉龙卫副统领钱兴,这老头是个有真本事的,平日里不可怠慢了他,但酒后起卦往往不灵,与他商议事情最好提前一天断了他酒喝,明明夜里还拿境界提升循循善诱,此时倒又拦着不让走,陈无双嘴上取笑,心里却难免一沉,算卦占卜这种事,不怕好的不灵,就怕坏的灵。 起卦六十有一,卦卦凶险。单是这句话就让人不寒而栗,远比卦象更为凶险。 “公子,钱兴愿侍奉左右!”司天监所属皆喜穿白衣,如雪的长衫穿在陈无双这种倜傥少年身上自然风度翩翩惹人注目,白衣本就有些显胖,二百多斤重的钱兴穿上,怎么看都像是家中长辈亡故前去奔丧的孝子贤孙,若是离远了再看,观星楼下水潭边,好大的一个雪球。 常半仙摇摇头,摊开掌心让众人看,墨莉不解其意低头端详两眼那六枚承天通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六枚铜钱她跟沈辞云都不只见过一次,字口清晰、品相完整、黄亮如新,可此时其中有两枚的边缘都出现了一个小米粒大的缺口,再抬头打量邋遢老头,他胸前衣襟上那一块像是油渍的污迹颜色暗沉,分明是干透了的血迹。 陈无双幽幽一叹,轻声道:“呕心沥血,你这是何苦来哉啊。”姓常的老头跟司天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也从来不欠少年什么,从洞庭湖畔龙王庙相逢相识以来,始终在尽心竭力护持他一路前行至越秀、进剑山,说来能得到手里逢春公那柄焦骨牡丹,一半原因是花扶疏传了天香剑诀,另一半原因则要归功于常半仙,尽管极少当面跟他说声谢,少年心里的感激之情却深沉似海。 常半仙双手有些颤抖,心疼地扯着袖子擦了又擦,才把六枚铜钱收进怀中,道:“小子,你命虽好但时运不济啊,有些来不及了···”钱兴立即往外撤出去几步,目光森冷巡视四周,不许任何丫鬟和玉龙卫的兄弟上来见礼,涉及到公子爷安危的大事,他自己也不太敢多听一句半句,陈无双登时眉头一皱,惊疑问道:“来不及?你是说康乐侯府上那件东西,已经落到黑铁山崖手中?” 其实陈无双不肯绕路回京偏要铤而走险,有三个原因,单独任何一个原因拿出来或许都不会让他如此坚决,但是三者叠加起来分量极重,确确实实如邋遢老头所说,非去不可。其一是沈辞云的态度很明显,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彩衣,都得去直面黑铁山崖,不过这也不是必须现在就去,青衫少年晋升四境七品不假,或许能抗衡同境界的那个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可绝对不是独臂修士顾知恒的对手,说到底报仇是去杀人,而不是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以卵击石前去送死。 其二,虽然在楚州西边古道边救下了许家小侯爷,算是还了他撑着舢板来告知剑山隐秘消息的人情,但那有钱的小子极对陈无双脾气,康乐侯许青贤的居心究竟如何暂时摸不透彻,可从常半仙肯出手帮他施法掩藏那件异宝来看,许家走的或许是跟司天监殊途同归的路子,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说不准到最后许家的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八品修士许奉等人,都能成为少年的一大助力。 至于其三,当然是昨夜观星楼上常半仙诱之以利的那一席话,陈无双出京以来就先后跟谷雨慨叹过几回生当为剑仙,如今时不我待,修为强一分行事就便利一分,光凭自己努力修行,纵然有能成就五境十二品的天资最少也得需要二三十年功夫,十七岁的少年等得起,一千三百六十余岁的大周和司天监等不起了,命数将尽的陈伯庸更等不起,找全异宝借气运之力提升境界已然是他登顶最近的捷径,但凡有一线机会就不能轻易放弃。 常半仙摇摇头,沉声道:“那件异宝就在康乐侯府上,老夫当时是取了巧,借洞庭八百里水韵设下障眼法掩盖其气运之力,将其气息弥漫散步在辽阔湖上,所以黑铁山崖的人才会被迷惑去了洞庭湖,此为一石二鸟之计,既要找那宝贝,也是在你回京路上设伏,这是老夫想不通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得知你要尽快回京的?” 墨莉第一时间就想到彩衣,可刚要张嘴就意识到当着沈辞云的面说这个极为不妥,陈无双想得更深,沉吟道:“不会是彩衣,她比我早出剑山又没回过云水小筑,我要尽快回京的事是师父定下,她应该是不知情的。” 邋遢老头烦躁地摆摆手,语气变得有些不容置疑道:“这都是旁枝末节,不要在这上面费脑子去深思,想明白经过也改变不了如今这个结果。小子,你听老夫说,昨夜接连起的这六十一卦里并非全是针对你此去洞庭湖的吉凶,你的贵人还没到,黑铁山崖的人三五天内也破不了老夫那了无痕迹的障眼法阵,动身不急在一时。” 陈无双绝不是不自量力的人,仅凭自己跟墨莉两个六品跟四境修为还不稳固的沈辞云,去了洞庭湖的确是凶多吉少的局面,他敢兵行险着,是考虑到康乐侯手下也有不容小视的力量,官卖上见过的那个挥手唤起漫天沉云遮挡日光的八品修士许奉,以及薛山口中曾在南疆玄蟒面前吃了亏逃出性命的两个七品修士,这些人就足够应付用毒的黑衣老妇和功法诡异的幽冥恶鬼。 独臂修士的修为境界虽然到现在没有完全摸清楚底细,但从他不敢直面陈仲平的青冥剑气来看,若真的像常半仙之前卦象里推算出来的一样,五境十一品的太医令出京来楚州,单这位手提竹剑蜻蜓的高人,就能打得顾知恒跟南疆玄蟒丢盔弃甲找不着北,借力打力、狐假虎威,这才是陈无双敢铤而走险的真正原因。 “老夫让你等,不是等去洞庭湖的时机,而是要你等雍州传回来的消息。陈伯庸一叶障目,数年来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北境南疆,让人使了灯下黑的手段还不自知,嘁,江河日下,观星楼主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也是大周气运持续衰退所致,卦象中见小人,朝堂上必有国贼,在司天监眼皮子底下里应外合,雍州那边最迟半月,必有动静,不过好在反扑中州的应是谢逸尘麾下雄兵,而非漠北妖族,这里面的缘由老夫有个猜测,只是现在还不好说。” 随着嘴里吐出来的字句增多,常半仙的精神也好像恢复了几分,冷笑着继续道:“你别学陈家那些个糊涂虫,等拨云见日看清楚了才好下手。接到雍州消息之前,一动不如一静,这里花好水好,是个练本事的地方。” 陈无双轻笑一声,转身就朝外面山谷里走去,墨莉讶然道:“你去哪?” “溪边练剑。” 7017k 第二一三章 两个道理 面前细流涓涓的还是浣花溪,身旁巧笑嫣然的也还是黑裙少女,说不上心烦还是意乱,真正走到先前墨莉教他孤舟岛那两套入门剑法的溪边,陈无双一点都不想练剑,却想着不负春光跟心上人谈一场恋爱,至于没有跟上来的青衫少年,则是捧了一壶好酒,去找常半仙问心中困惑。 二人独处的时候,墨莉总是手里不离那截陈仲平留下的三尺翠竹,想来是过了惊蛰万物生发,竹节上的第五尖嫩芽已然不知不觉长得跟其他四尖新芽差不多大,温润的嫩绿色看着就叫人心里觉得安稳,柔声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坐在小玉山脚下听泉水叮咚,爹爹不大管我,总说世上从没出过女子剑仙,能学几分本事应付应付岛上规矩也就是了,用不着把自己逼得太紧,过得不快活。” 陈无双知道墨莉是借着说自己幼年的事情来开导他,只是这嫉恶如仇的姑娘,似乎并不太擅长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那一套女子本该与生俱来的本事,于是轻声道:“我知道你心意,不是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也不是过得不快活,司天监养我育我,做人总得饮水思源才对得起良心。刘铁头跟吴北河两个人都是因我而死,难道他们的命就都不如我金贵?瘸腿老卒临死前念念不忘,要让我去雍州跟谢逸尘说一声,他死战不退没给拨云营丢人,吴北河死前还惦记着还清了我的人情,我不怕背不动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可实在背不动这两条人命啊。” 少年压在心里的很多事都不愿意说给旁人听,但墨莉不是旁人,当然可以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小时候傻气,知道司天监里多的是能腾云驾雾、御空而行的修士,说不羡慕是假的,总想着要是有一天我也有了这种本事,就算师父不说,兴许我也能想办法获悉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不能别人都有爹有娘,单单我是从地里发芽开花结出来的吧?可现在千辛万苦真修成了六品,纵然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却不敢往深处去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近乡情怯。” “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受了师傅大恩,即便司天监不图回报,我也得做些事情,这不是为了偿还恩情,而是天经地义的。出京以来,不说你跟辞云,常半仙帮我,苏昆仑帮我,白马禅寺的和尚们帮我,还有康乐侯家的小侯爷,越秀剑阁的陆不器、裴师叔,对了,还有一位你没见过的前辈给了我一本册子,墨莉,我有时候就在想,何德何能啊,实在是心里有愧。”叹气会让人觉得很舒服,陈无双把这些话说出来,比叹十口气都舒畅。 轻咬着嘴唇的少女含羞把手放在他手背上,温热的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最暖人心,陈无双使劲甩了甩头,道:“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用处,以前在京里惹了祸被人找上门来要说法,我师父拎着剑挡在镇国公府门口,你猜他是怎么跟人家说的?” 墨莉没问陈仲平是怎么说的,而是问道:“你惹了什么祸,还有人敢去镇国公府要说法?”陈无双嘿嘿一笑,道:“那年我十一岁,礼部尚书家的少爷仗着多读了几本书,拐着弯不带脏字地骂我是个没用的废物点心,我哪里忍得了这个,花银子雇了几个京里游手好闲的无赖,拿黑布蒙了脸当街把他扒了个一丝不挂,那小子倒也是个心思活泛的,不捂着要紧地方,光着腚捂着脸面哭哭唧唧跑回了家,我当时也是得意忘形露面让他从手指头缝里瞧见了,这不,第二天他爹尚书大人跟他在天子亲军中做偏将的舅舅就找上门来了呗。” 少女扑哧笑出声来,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虽以前没到过中州更没见过朝堂上那些清贵文官,光凭想象也能知道能做到礼部尚书这样的官衔,那小子他爹必然最重视礼教脸面,自己儿子让人当街裸奔这种丢人丢到家的事情定然不肯忍气吞声,“那仲平前辈怎么说?” 陈无双回想起那天陈仲平吊儿郎当提剑站在门口的样子就忍俊不禁,道:“我师父说,你儿子读得圣贤书是用来骂人的,那陈家的本事就是专门用来打脸的,再不走就让尚书大人也光着腚回去,要说法?要交代?讲道理?老夫肚子里满是蓬勃剑意,长不出读书人那些花花肠子来,那座观星楼就是说法,司天监的青冥剑气就是道理。” 墨莉登时愕然,这算是明白了陈无双无赖性子都是被陈仲平给娇惯出来的。少年说完,笑意渐渐消散,轻声道:“那时候小,只觉得师父那几句话威风的很,尚书大人气得浑身哆嗦,无奈还是回了府上,第二天就上折子奏了我师伯一本,说司天监里乌烟瘴气不沾圣人教化,只会纵容弟子仗势欺人云云,最终我还是被禁足三个月不得出门,那三个月里我越想越明白,师父看似行事不靠谱,但高人毕竟是高人,所说的话很值得仔细琢磨,司天监的青冥剑气确实就是京里最大的道理,就如同幻境里你我所见的逢春公一样,天香剑诀就是当日昆仑山上最大的道理。” 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陈无双沉默了片刻,翻过手来跟墨莉十指相扣,唏嘘道:“我的事情看似复杂,其实解决起来只需一力降十会,实力够了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可辞云他,一头是杀父仇人另一头是彩衣,怎么选都不对。你瞧啊,这个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操蛋,选择跟放弃压根都由不得人做主,而且,放弃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只要选择了,情不情愿都得付出些什么代价,这两个代价,任何一个辞云都受不住,要么对不起过去,要么对不起将来,夹在中间,去问老常能问出个什么来,那老头要是有法子,哪还至于五十年来孤苦伶仃。” 放在平时,墨莉听见他说操蛋两个字定然心中不喜,可此时却深以为然,觉得话糙理不糙得极是贴切,孤舟岛的弟子里除了性情跳脱的许悠等少数几个人,大多数是行事处世都颇为规矩的人,想必是与他们常年远居海外,见不到大周境内精明市侩的百姓有关,心性大多纯净淳朴。 “我觉得彩衣姑娘不是坏人,辞云师弟怎么选,我们岛上的长辈们都不会怪罪他的,我也不会。”墨莉低下头,轻声说着:“换做是你,你怎么选?”陈无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无奈道:“我要是知道选,早去告诉辞云了。昨天夜里他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仇是要报,媳妇该娶也得娶,但这两件事之间本来就矛盾至极,假设我们几人都一夜之间晋升所向无敌的十二品剑修,真杀光了黑铁山崖的人,那将来要报仇的又会变成彩衣,他们二人还是走不到一起去。” 墨莉点点头,心知确实如此,本想异想天开地多问一句,那辞云要是放弃报仇呢,没等开口自己就先明白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青衫少年自幼没有娘亲,只跟沈廷越相依为命活着,丧父之痛十余年来难以忘怀,血海深仇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二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毕竟挡不住溪水东流,花开花落自有天意。 观星楼上的常半仙叹息更重,沈辞云问他的问题,邋遢老头根本回答不了,只道:“小子,听人劝吃饱饭是句老话,可你拿不定主意去问旁人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模模糊糊有了选择,是也不是?老夫当初是没得选,你好歹还强些,若是我当年有法子能救那个女子,莫说欠下白马禅寺一笔债五十年还不清,便是与天下为敌,老夫都在所不惜。” 沈辞云木然往嘴里倒酒,惨然笑道:“常前辈,你说的这是性情,不是道理。” “恩怨情仇这四个字里,情排在仇前面就是道理。” 7017k 第二一四章 好大耳刮子 钱兴说从京都来云州的时候,特地跟三爷讨要了一对白羽红眼的信鸽,铆足了力气一天一夜能飞出去两千余里,用来跟镇国公府往来传递消息再好不过,陈无双也就放下心来,既然这一对信鸽飞得比六品剑修全力御剑还快,可就不舍得再拿来烤了吃了,留着等接到雍州那边的消息也好回信。 沈辞云跟常半仙喝了一顿酒之后仿佛解开了心结,接下来的三五天内常能见到笑脸,日日坐在水潭边稳固四境修为,偶尔从他身上散出来的气息让几个玉龙卫暗自心惊不已,好家伙,公子身边的朋友没一个寻常的,躲在观星楼七层足不出户,恨不得吃喝拉撒都指使人伺候的那位爷先不提,就这青衫少年才多大年纪,隔着七八丈远就能察觉到他剑意之浑厚,瞧副统领凝重的脸色就知道,真打起来他都不一定能稳胜。 至于貌似天仙一样的少夫人,修为高低就无所谓了,那可是实打实的自家人,把八个人的胆子都凑到一块去,副统领也不敢暗暗跟她比较谁的修为更高一些,每回在院子里碰上手里提着翠竹脚步轻盈的墨莉,钱兴都立刻不自觉屏住呼吸讨好地打招呼,乖乖,这几天算是看出来了,公子爷面前还得是这位姑娘说话最管用,无聊时候坐在溪边用柳枝跟野花编出来的花环,八名玉龙卫人手一个,少夫人给的,谁敢不带就得挨上钱兴好几脚,相比而言丫鬟们的取笑不疼不痒的,算得什么? 陈无双修炼天香剑诀不愿被其他人看见,每天练剑在山谷里越走越远,倒是意外发现了个适合修炼御剑术的好地方,山谷的最东边,南北两侧的山壁相距仅有不足一丈,正是二月里东风和煦的时节,吹进山谷的风被两侧山壁一夹,过峡的时候风力极大,若是不用真气怕是只有钱兴那种体型才能站得稳当,顶着风力御剑,相当于有个实力相当修士陪练,还不用担心受伤。 墨莉就拎着翠竹在山谷里乱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三五天功夫看遍了处处景致,心里欢喜的很,已经开始寻着不常见的野花挪到水潭边去栽下一片,丫鬟们起先看着有趣但不敢参与,后来见少夫人脾气和善,就叽叽喳喳围着水潭四周开辟出一圈土地来,连吃剩下的瓜果种子都种了下去,也不管到底合不合时令。 每天正午时分,墨莉都会亲自挎着个小篮子去山谷东边给陈无双送些饭菜,有时候是安排京里来的厨子们做的,有时候则自己亲手做几样精致点心送去,再带上约莫半斤玉庭春,两人各自倒一碗寻个避风的地方慢慢喝,说说笑笑恨不得雍州的信再晚来些,康乐侯再拼命跟黑铁山崖纠缠一阵。 从山谷窄口往西走二三里地,风就柔和了许多,拂面不寒甚至带着丝丝暖意,在这里听着溪流鸟声喝玉庭春最是应景,有花扶疏那本记录毕生修习心得的册子,陈无双区区几天时间里对天香剑诀的感悟可称突飞猛进,除了剑气凝出来的始终是一朵越来越大的茉莉而非牡丹之外,反而比先学了些日子的青冥剑诀用得更为纯熟,倒是苏慕仙所指点过的剑十七试过几次都没成功,让他很是遗憾。 二人所处的位置离百花山庄还有挺远一段距离,只能遥遥看见那座七层高的木楼,陈无双小口吃着点心,做点心的法子是墨莉从孤舟岛膳房里学来的,不过跟岛上多用桃花、桂花为主料不一样,她是从山谷里采来的清香野花,把花瓣一片一片在澄澈溪水里冲洗干净,再上锅烧开水蒸两刻钟,等花瓣变得软腻腻的,掺上玉庭春合着面粉做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花瓣淡淡香甜味道,一点都不腻人。 分着喝完小半壶酒,笑眯眯心情极好的少年刚要去山谷窄口处练剑,神识中就察觉到好几道颇为奇怪的气息,不像是修士,也不像是苏慕仙、顾知恒豢养的凶兽,唯一迟疑,墨莉就轻咦了一声,几道光华速度极快落在二人身前不远处,隔着浣花溪相望。 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斜披着一身土黄色软甲,光着黑黝黝粗壮的右肩连带半个胸膛,长得豹头环眼须发极盛,肤色黑的像是刚从火炉里扒拉出来的一样,陈无双神识一扫就忍不住笑意,这两位实在是生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人神共愤的模样要是请京都妙手丹青画下来,贴在房门上夜里都不用担心有鬼怪敲门,招不招财不敢说,辟邪镇宅是一定的了。 两人肩上抬着一顶小巧的四方轿子,瞧样子毫不费力,轿子无窗,垂着门帘,似乎能阻隔神识,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空的。另一人虽也模样不太周正,但起码能看出来是个正常人,身形不高不矮极为瘦弱,一身素净灰衣里面好像空空荡荡的很不合身,下颌上留着一缕稀疏发黄的山羊胡,两颊颧骨高高凸起,这么弱不禁风的老头模样,腰间却偏偏悬了一柄刀身足有五寸宽、刀背能有一指厚的大刀,看起来比薛山当日用的那柄更重,刀柄上缠着磨得发亮的熟铜丝,刀刃雪亮。 从几人一落地,那瘦弱老头就眯着眼连连打量黑裙少女,对其身旁的陈无双视若无睹,墨莉俏脸微寒,冷哼一声示意不满,尽管察觉到这人修为在自己之上,但也不能如此无礼地盯着一个姑娘家脸上使劲看,比鹰潭山那年轻道士还让人反感,好歹人家言辞上还顾及礼数。 “阁下几位,有何贵干?”陈无双这一出声,那老头才把眼神转到他身上,第一眼先看见他双眼无神,第二眼就瞧见白衣少年手里提着的那柄剑脊一道黑色的无鞘长剑,脚步轻转朝轿子门帘躬身,一张口发出来的声音就让久居京都的少年认为是宫里出来的太监,既沙哑又尖锐,难听道:“公子福缘不浅,在此处该能得到一柄天品长剑,一个命格极贵的美貌女子。” 陈无双不由哑然失笑,他对京都里数得上名号的纨绔都颇为熟稔,虽然读书人之间往往相互称呼公子,花船上的姑娘们无论见谁也都这么叫,但无非是相互捧场太高身价而已,公子公子,严格按礼教规矩,怎么着也得是公爵之子才当得起这两个字,京里上一个在他面前自称本公子如何如何的还是奉安侯爷家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儿子,才刚大发慈悲赏了他两个耳光,那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就哑了火,区区一个凭自家女儿嫁入东宫换来的侯爵,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敢学着礼部尚书硬气上门要个说法? 轿厢里传来一个阴柔近乎女子的声音,“嗯。”那山羊胡瘦弱老头立即弯腰伸手掀开门帘,墨莉这才看清楚,里面坐着个脸色白的不像话的少年,明明身处气候温润的云州,身上却披着一件厚厚的青狐裘,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上几笔勾勒着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女子,墨莉立即转过头去轻啐一口,心里厌恶感更重几分。 门帘一掀开,陈无双神识就能投进轿厢之中,感知到这那阴柔少年应该是个男子,身上隐隐萦绕着一团寒气,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嘴,怎么都像是在流香江上谋生的兔儿爷,这要是放在京里,说不定国子监那位祭酒得大大破财领回家去。 那男生女貌的阴柔少年一点头,两个抬着轿子的魁梧大汉立即单膝跪地,将轿厢轻轻放下稍微前倾,少年就拿着那卷春宫图低头走出来,皱眉紧了紧身上青狐裘,四处打量一番而后盯着墨莉笑道:“七伯眼光不错,这女子合我心意,还有那柄剑,那个庄子,一并都要了。” 颐气指使的轻飘飘一句话,说得让向来在京都横行无忌的陈无双都有些惊讶,这才半年多不在流香江上,兔儿爷都威风八面成这幅样子了,把世间万物都看做是随手可得的东西?山羊胡老头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应了声是便自顾自朝墨莉走去,浑身气势猛然一放,绝不弱于驻仙山程云逸的修为境界,“我家公子说的话你们二人可都听见了?那姑娘回了府,便是公子的第二十七房妾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墨莉一张脸冷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第二十七房妾室? 唰一声,储物法宝中的胭脂剑已然出鞘在手,山羊胡老头不惊反喜,脚下微微一顿,转身道:“公子,又一柄天品。”轿子前面的阴柔少年挑眉笑道:“去剑山采剑有什么好处,我在这里采花又采剑,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陈无双踏前一步,手中焦骨牡丹腾起迷蒙青色剑光,左手张开冷笑道:“哪条花船上调教出来的兔儿爷,认得天品剑,认不认得陈某好大耳刮子?” 7017k 第二一五章 三刀取你性命 横剑挡在墨莉身前,陈无双不禁心中暗暗冷笑不止,在他面前自称公子最多是让司天监的白衣少年有些生气,但是想把墨莉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妾室,这就不由得他动杀气了。公子爷半年多不在流香江上跟那帮杂碎争风吃醋已经够给京都面子了,这竟然还有蹬着鼻子上脸,追到云州来跟他抢的? 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少年眉头微皱,语气里倒没有怒意,好奇道:“你不认得我?”那病恹恹好似个肺痨鬼的山羊胡老头轻蔑瞥了一眼陈无双,回身恭敬道:“公子,他是个瞎子。”那轿子里走出来的少年恍然大悟,拿着一册春宫图摇头晃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七伯,莫要伤了那花儿一样的姑娘,一并要了那边的庄子,今夜正好让她侍寝。” 老头应了声是,再回过头来双眼森冷如北境寒风,皮包骨头的右手已然握住腰间刀柄,陈无双这才发觉那柄弯刀有别于边军常用的制式军刀,刀身不仅宽厚而且极长,老头垂着手,刀尖几乎要拖在地上,他走得很慢,而且并不介意被浣花溪水打湿衣裳和鞋子,提刀一步就迈进溪流中蹚着水朝二人走去,每走一步身上气势便攀升一分,弱不禁风的佝偻身体内如同藏着一头凶狠野兽。 陈无双心下惊讶,微微低头凝神攥紧手中焦骨牡丹,他是有意起手就用出青冥剑诀,先不管那来历不明的阴柔少年,这老头毕竟是个修为不弱的四境修士,但凡有些见识就不会不认得少年剑上亮起来的青色剑光,再者话里有意无意也露了一句自己姓陈,可看那主仆二人的反应,如果不是对司天监根本没有了解,就是压根身后势力强大到能不把镇国公爷和十一品的陈仲平放在眼里。 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如今满天底下连南疆带漠北以及东海,敢说稳稳能胜司天监第一高手的不出一手之数,显然不过四境修为的山羊胡老头不可能是其中之一,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能解释得过去,这古怪的阴柔少年不是出身于大周境内的任何势力,若是见多识广的常半仙或者执掌玉龙卫的陈叔愚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几分端倪来,陈无双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到他们的来历,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孤舟岛的墨莉更无从得知。 山羊胡老头缓缓着及膝深的溪水前行,刀身上亮起来的银光却只汇聚在刀刃上,由弱而盛,“六品剑修而已,老夫三刀之内取你性命。”墨莉冷哼一声,她与陈无双二人是合力也打不过八品修士,但要是三刀之内取人性命,越秀剑阁陆不器也不敢如此托大。 刀跟剑区别极大,不论是入门剑法还是剑修立身之本的御剑术,都讲究个使用技巧,一挂一刺间往往最见功夫,而刀则不同,这种兵器易学难精,便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有一柄刀在手,也能像模像样地挥舞劈砍几下,军中除了骑兵善用长枪、大戟之类,步卒多半使刀,就是因为刀法好学且杀伤力极为可观,拨云营中臂力大的悍卒甚至不用真气也能一刀砍断茶碗粗细的树木。 有长处必然有短处,三境之下两个修士交手,必然是用刀者胜,而三境往上越高,用剑者优势就越大,原因很简单,刀者重在势大力沉,以真气御之凭空破敌虽也如驱臂使,总归是使不上太大力气,不像御剑术那般能够以刺、点、撩、挑为主变化万千,但要是刀修能臻至五境就另当别论了,陈仲平之前就提过几句,五境高人对真气的理解和运用无不到了炉火出境的地步,同为九品,刀芒胜过剑气。 陈无双立于溪边昂然朝前踏了一步,他不是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现在御剑回山庄求援也并非做不到,有钱兴、沈辞云两个四境修士相助,不怕打不赢这棺材瓤子老头,可公子爷的倔脾气偏偏这时候犯了,要抢墨莉侍寝,要三刀之内取他性命,这两样哪一样都不能忍,尽管来试试便是,便死也不能辱没了逢春公相赠的这柄焦骨牡丹。 “三刀?”白衣少年嘿笑一声斗志昂扬,公子爷身兼青冥剑诀、天香剑诀、剑十七三种顶尖御剑术,便正好拿你练练手艺,长剑上迷蒙青光如潮水般退去,继而吐出一口浊气静下心来,剑身上再度亮起光华来,已然是暖黄色。 山羊胡老头在溪水中脚步微顿,讥笑道:“身兼两种御剑法门?你就算会十八种也还是六品,瞎子,我家公子不喜欢用强,你劝劝这姑娘顺从些好生伺候着,老夫给你个痛快的,如何?”墨莉登时大怒,陈无双却又横剑把她挡下来,不是自负到认为一人能够应付面前用刀的八品修士,而是出于谨慎,那抬轿子的两个魁梧大汉可都还没动,气息诡异不好判断修为境界,墨莉得保存实力作为后手才好。 “去你娘的。”陈无双轻声骂道,只可惜骂人不能杀人。 山羊胡老头耷拉着嘴角吐了口唾沫,拖着那柄大刀猛然发力朝前一跃,身形疾如鬼魅般掠过半条溪水,手中大刀顺势从身后划圈举至头顶,带着风声呼啸当头劈下,“那便休想留个全尸!”陈无双早有提防,几乎在他由静转动的一瞬间就立即有所反应,吐三纳一,经脉中真气犹如决堤江水滚滚奔腾,吐气开声,长剑一圈一转,一朵直径约莫二尺的黑色茉莉花迎风而放,旋转着飘至身前去挡那力劈华山般的一刀。 银色刀芒迅如霹雳,交手第一招,刚刚盛开的茉莉花便被一刀劈碎,陈无双立时脸色苍白地闷哼一声被巨大力道击退近十丈,墨莉伸手去拉都慢了一步,白衣少年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棵碗口粗的樟树上,树冠摇晃一阵,树干应声而断。 八品修士一刀之威。 陈无双强忍着把险些吐出来的一口鲜血生生咽了回去,提剑的右手颤抖不止,虎口处已然开裂,沾了血迹的剑柄滑腻腻得有些握持不住,少年稳住身形,张口用牙齿从左袖撕下一条白布,缓缓将剑柄跟右手牢牢绑住,墨莉扑倒他身前见没有性命之忧,湛蓝色剑光陡然大盛,挡在他身前。 “好!七伯这一招,应是叫做断江?”浣花溪另一边,阴柔少年把那册春宫图束成一卷,轻轻敲打着左手掌心,嘴上夸赞着山羊胡老头一刀击退眼瞎的六品剑修,一双眼却只在墨莉身上曲线起伏处来回打量,暗自惋惜道,模样是俊得不像话,只是这身段多少差了点意思,那只堪盈盈一握的挺翘不太够看,也罢,器虽小,胜在形好。 老头一刀之后,脚步又变得缓慢起来,笑道:“公子好记性,老奴这一招若是应对强敌,自然是叫做断流,杀这么一条牙尖嘴利的小狗便要换个说法,就叫大耳刮子,公子以为如何?”阴柔少年扯着嗓子大笑两声,“甚好!别的不学,这一招大耳刮子七伯可得教我。” 陈无双剧烈喘息几口,心中一沉再沉,刚才那一刀肺痨鬼明显是谨慎存了试探的意思,至多算是使出了六成本事,饶是如此,他天香剑诀所化那朵黑色茉莉被斩碎的一刻,体内真气也险些被震散在经脉里,所幸今日不同往日,有真气护体,撞断树木那一下倒不像先前硬接孙清河一剑时受的伤重,疼是在所难免,但绝不至于再折断肋骨没了还手之力。 绑好手上长剑,白衣少年挺直腰板抬步再次越过墨莉担忧的目光,走到山羊胡老头面前,出京以来一直被谷雨挡在身后护着,九死一生从南疆得了一身真气,再吃软饭还像个什么样子?那可比拒绝了去凉州将军府上做上门女婿的邋遢老头还没出息。 神识紧紧锁在老头手里的大刀上,陈无双突然笑了一声,张口呼出去满嘴腥甜血腥味,“若是三刀杀不了我,怎么个说法?”这话里藏着一个心眼,大凡境界不低的修士都有些自傲的脾气,他是要拿话激住肺痨鬼只出三刀,其实即便对方真上了套说一句三刀杀不了你便收手,陈无双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接下来,六品跟八品之间的实力差距委实太大,只能寄希望于拼死接下来第二刀,至于第三刀能不能保住性命,就要看天意了。 没想到那老头丝毫不顾及自己四境八品的前辈高手身份,既不中计也不讲道义,手臂平举至身侧大刀横起,“三刀杀不了你,那便四刀,四刀杀不了你便五刀。” 陈无双沉静点点头,怕就怕这种没脸没皮的,偏头道:“墨莉,你不要动手,我应付得来。” 阴柔少年笑意更盛,喜道:“墨莉?好名字,想来身子也是香的。七伯,杀了那瞎子,给这姑娘喂下合欢散,溪边采花极好,我这本春宫图上急着再添一页图画。” 7017k 第二一六章 妖族现身 自家主子虽急着要把那名字叫做墨莉的姑娘喂下合欢散在溪边云雨相戏,而后再将其媚态画在手里那册春宫图上赏玩,但只出一刀就摸清了那瞎子的虚实,不认得青冥剑气跟天香剑诀的山羊胡老头反而动作慢了下来,这身兼两门极强御剑术的白衣少年能在区区这等年纪修成六品,想来不是大周煊赫世家的子弟,就是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大门派弟子,这种人往往色厉内荏,当着女子面逞强要面子不肯退后,直接两刀砍死倒全了他侠气之名,实在无趣,不如猫戏老鼠般让他跪地求饶丑态尽露。 老头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杀人,哪有诛心来得有意思些。 陈无双不知道他怎么想,暗自聚起丹田内所有真气绕着经脉一圈快得一圈地迅速循环,一息之内五个多周天,面对来自八品修士的巨大压力,竟恍惚中摸到了气在意先的门槛,几个月前跟墨莉学孤舟岛入门剑法的时候,黑裙少女就跟他认真讲述过何为气在意先,当时只是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真正让他御剑术登堂入室的还是花扶疏那本册子上所写的心得。 困于南疆二十五年晋升五境,于四野无人处静静写下来的内容,对剑道之感悟岂是仅有十六七岁的六品剑修少女可以相提并论的? 陈无双敢独自应付山羊胡老头,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明明只有三境修为,而真气循环之快足以比拟寻常四境修士,再加上有神识傍身,在老头迅若奔雷的刀法前反倒比眼睛更有用,电光火石间能清晰感知到刀锋落下的轨迹,打蛇打七寸,只需找到其刀刃上气力最薄弱的一点以剑气击之,占不了上风,也绝不至于在刀下丧命。 山羊胡老头左脚踏前半步随即腰身一拧,平举在身侧的大刀锋刃向外平平削出去,第二刀,似缓实疾,如同轻轻抖落刀身上的水珠,刀刃上甩出一道暗银色刀芒犹如一条白练般,横切向严阵以待的陈无双,白衣少年眉头一挑,若是那老头真手持大刀实打实劈砍过来他还有些心惊,毕竟焦骨牡丹再是天品,相比那柄看上去就知道势大力沉的刀,重量上就于劣势,决计接不下来,但既然是跟剑气有些相似的刀芒,应付起来就相对轻松一些,最少不至于像刚才一样被人一刀劈得握不住剑。 眼见刀芒即将及身,陈无双不退反进,“这一招又叫什么名堂?”焦骨牡丹的灵性似乎能够感受到少年心中不屈之意,骤然轻鸣一声爆发出夺目暖光,奋力挺身刺出,锋锐剑气瞬间炸出,直刺那道匹练刀芒强横气息中最薄弱的三七之分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以点打面、取长补短。 尖钉入金石,其力聚一点。 轰然一声,山谷里回音滚滚好似闷雷。 陈无双又一次被山羊胡老头强悍实力击退数丈,连带及时伸手抓住他手臂的墨莉一同朝后摔去,精准无误地再度撞在之前就已然断了的那棵樟树上,上半身不受控制般猛然朝后一仰,后腰处传来一阵剧痛,哇一口喷出鲜血来,墨莉又退出去一丈有余跌坐在地上,余力之大可见一斑。 阴柔少年情不自禁哎呦一声,紧了紧身上的青狐裘,不满道:“七伯,莫要伤了那姑娘筋骨,到时候不能随心所欲变换种种姿势,其中妙趣就少了大半。”山羊胡老头回身点头称是,自家这位主子修为不济,却对房中术造诣极深,近一两年府上光是还没玩弄够留了一命的女子就有二十六个,算上死在他手上的,怕不有上百之多,没记错的话,他手里那本春宫图已经是第三册了,先前两册上都有几十条妙龄女子性命,在他看来,女子便是个玩物,或许有能当做炉鼎的也只是极少数。 男子怀璧是罪,女子貌美是罪,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道理可讲。 “这一刀本叫横扫五岳,用在你身上,便称作牛尾扫蝇虫,你瞧可还在理?”八品刀修缓缓抬步向前,脸上虽带着笑意眼神中却森冷一片,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生灵不少,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境界相当的剑修,白衣少年是第一个以弱敌强还能在他刀芒中找到疏漏破绽的修士,这不是说他本事高到让山羊胡老头刮目相看,而是相比于寻常修士不太重视的灵识,目中所见往往不一定是真实的。 “无双!”墨莉爬起来连胭脂剑都顾不上捡,先扑过去把陈无双扶着站起来,见少年微微摇头苦笑示意并未重伤,转头再看向山羊胡老头以及溪水另一边披着厚厚狐裘的阴柔少年,眼神一瞬间就从柔情似水变为寒冷如冰,咬牙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裙少女只是平日在陈无双身边什么事都不愿意动脑子,尽管二人还没有成亲,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话说得好,他想去洞庭湖便陪他去,他想住在百花山庄就陪他住,越秀剑阁云水小筑那方水潭边的一句我愿意就算说尽了少女心事。 可墨莉并非全无心计,早从这奇怪的主仆几人表现中察觉到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司天监,这时候亮出陈无双跟自己孤舟岛弟子的身份也没有用处,所以只问对方是什么人,就是今日跟情郎死在一处共赴黄泉,也不能死得稀里糊涂。 阴柔少年随意打了个手势,左侧抬轿子的魁梧大汉立即走到他身后双膝跪下两手撑地,随即那少年便一撩狐裘下摆,坐在其身上当椅子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是该告诉娘子一声,公子爷叫谢萧萧,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萧,你名字是花,我名字是落叶,正是极为相配的天作之合。那瞎子叫···陈无双?本事不济、口气不小,娘子,你若是从了我,我便让七伯只打断他双手双腿,留一条性命,这都是看在娘子面上。” 墨莉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从小到大就生得漂亮,岛上弟子里纵有不少对她心生爱慕的,最多也就是季清池那般让人当众难堪,这不男不女坐着轿子的,竟然敢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娘子,若不是顾忌陈无双站不太稳,就为这两个字,拼着死在那八品修士刀下也得挥剑杀了他,不如此实在难消心头之恨!陈无双催持着真气在经脉中循环周天,发觉除了胸口处仿佛淤堵着有些发闷之外并无大碍,以剑气击八品修士刀芒,所受的内伤倒比撞在半截树干上后腰所受的外伤还轻些,甩开墨莉的手仍是一步踏前,冷笑道:“姓谢?雍州都督麾下便是雄师百万,公子爷也非得先割了你这兔儿爷的舌头去。” 一听阴柔少年自称姓谢,陈无双立时就想到,能差遣八品强悍刀修为奴的,定是不久前才被景祯皇帝金口在保和殿上加封为二等雍安公的谢逸尘,如此说来,谢萧萧倒真有资格被称呼一声公子,而且比不是陈家血脉的自己更名正言顺。 不过,这又如何? 别说谢逸尘谋反篡逆之心如今已是昭然若揭,便是他对大周忠心耿耿做到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异姓王爷,谢萧萧敢觊觎墨莉美貌轻佻地口称娘子,陈无双也不会饶他,皇室李家除了东宫太子李敬辉和娶了陈叔愚独女的六皇子李敬廷之外,其余龙子龙孙,哪一个白衣少年也不太放在眼里,这就是司天监忠贞不渝扶保大周江山一千三百余年而得来的底气! 山羊胡老头脸色一变,冷声道:“本来老夫还想多跟你耍几手寻个乐子,既然你有眼无珠口出狂言吓唬我家公子,老夫容不得你,第三刀便取你狗命。阿二!” 一声招呼,另一名抬轿子的魁梧大汉脚步沉重地小跑两步,双膝一弯纵身越过浣花溪,顿时一股陈无双跟墨莉从未感受过的气息弥漫四散,那大汉后腰处竟垂落下一条长近三尺的青黑色毛茸茸长尾来左右摇摆,裸露在外的右肩个半个前胸迅速覆盖上一层长毛,凶相毕露地低吼一声,上唇一掀露出两枚弯曲犬牙。 墨莉登时脸色大变,难以置信道:“漠北妖族?”陈无双心里反而沉静下来,如此一来,先前京里一直在怀疑安北侯跟漠北妖族有勾结的事情算是坐实了,驱使妖族抬轿御空而行,姓谢的阴柔少年就敢这般堂而皇之地在大周境内走动,不难想象谢逸尘又该跋扈到了何等地步,坐拥雄兵数十万,确实有视中土为囊中之物的本钱。 陈无双沉默片刻,竟笑出声来,“兔儿爷,你可知道大周司天监?”三番两次被人以兔儿爷相称,谢萧萧也终于有了火气,把目光从生起气来更好看几分的墨莉身上移开,嘴角一弯露出满口白牙来,“阿二,若是伤了我娘子,你该知道后果。七伯,这瞎子不死,你也知道后果。我改变主意了,就算我娘子愿意自己喝下合欢散在我身下承欢,瞎子也非死不可。” 山羊胡老头心中一凛,他对自家主子的脾气最是清楚不过,看起来病恹恹娇弱得像个女子,为人最是心狠手辣,忙回身低头答应,惶恐道:“公子恕罪,老奴这便取他狗头。”旋即转身扬刀,却见那白衣少年朝西边那座规模不小的庄子轻声一笑,凝神散出灵识一探,冷笑道:“又来两个送死的,也好,省得在庄子上动手,染了血公子不愿意去住。” 7017k 第二一七章 少年无所有,聊赠一剑虹 白衣少年以险些失传的天香剑气奋勇挡下第二刀的动静响彻山谷,百花山庄内众人立即察觉不妙,钱兴迅速点起其余七名玉龙卫想要去一探究竟时,却被从观星楼七层窗口探身出来的邋遢老头扬声拦下,生怕中了旁人调虎离山之计山庄又会毁于一旦,只准沈辞云跟钱兴二人前去,反正真要是遇上强敌,以何英华等七人的修为去了扭转不了局面,不如留在山庄里护着胆战心惊花容失色的丫鬟们。 一同御空飞出山庄,钱兴惊讶发现七品境界还不稳固的青衫少年,御剑速度竟然还在早就迈进四境修为的他之上,可惜动静发出来的位置离百花山庄挺远,纵然心急如焚也不能一蹴而就。山羊胡老头发觉庄子里有两个四境修士气息正朝这里疾速而来,心知再迟疑下去,想杀了这棘手的白衣少年更得多费不少力气,当下喝令那拖着长尾的妖族阿二只顾缠住墨莉,自己则大步流星扬刀直朝陈无双而去。 阴柔似内廷太监的谢萧萧低下头不再去看场中战局,右手食指伸进嘴角一抿,面带笑意翻开手里那册亲手所画的春宫图,哗啦啦一连掀了几页都觉得不满意,以往觉得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女子都算是姿色出众,可跟眼前一身黑裙俏脸如霜的青涩少女一比,就都落了下乘,采阴补阳这种事,当然要选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才有用,否则去京都见识见识那条声名卓著的流香江岂不是更好,深谙起承转合之道的花船姑娘们,伺候人的法子那才叫一个地道。 眼见那形容可怖的漠北妖族已然动手,墨莉再想置之不理是不可能了,紧咬着银牙纵起层层叠叠的湛蓝色剑光抢先接连挥出四五剑,剑气呼啸纵横,只求迅速斩杀这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可恶妖物,好腾出手来帮陈无双一把,但甫一交手芳心就为之一沉,原来这妖族厮杀全凭血气雄浑,与以真气应敌的修士大为不同,只靠着皮糙肉厚的本事近身缠斗,锋锐剑气划在其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竟只能留下不深不浅一道口子,不等鲜红血液流出来多少,就开始缓慢愈合,而且双手十指上生出来两寸余长的尖锐指甲,一挥一动咻咻破空。 八品修士的第三刀再不留力,常年在北境苦寒之地跟凶残成性的妖族打交道,山羊胡老头深知狮子搏兔尚用全力的道理,脚下斜斜踏出两三步,双手持刀腰部发力身形猛转,刀锋瞬间由下而上撩到高处,距离白衣少年仅有两丈之遥,刀身撩到最高处时毫无停顿地顺势劈砍而下,这一刀势头之烈让陈无双产生了一种极不合常理的感觉,似乎身周方圆数丈范围的空气都被瞬间抽净,本该发出剧烈破空声的一刀却诡异得毫无声息。 陈无双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两步暂避其芒,用刀用剑其实跟战场用兵都是一个道理,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山羊胡老头的刀芒正值巅峰,退去两步,无形之中便能以逐渐增加的距离卸去几分力道,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少年抬起来想要后撤的右脚竟在落地之前突然踏前。 一步重重落地,生死之际陈无双非但没有全神贯注,心里却陡然想到一句话,一句独居昆仑山绝顶、睥睨天下数十年的苏慕仙说的话,燎原之火,怎生比得上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 剑十七的心法仅短短十二个字。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 心有所悟,胸中剑意立刻相互呼应,焦骨牡丹上骤然光华大盛如日中天,陈无双只觉体内汹涌真气如滔天巨浪般顺着手臂、掌心,奔涌进那柄曾渴饮仙人血的长剑,刹那间丹田为之一空,浑身经脉仿佛瞬间收紧,一道照亮整条山谷的磅礴剑气,悍然迎着八品修士强横刀芒挥洒而出,声势之大犹有胜之。 “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先前听人说,黑铁山崖独臂修士顾知恒所豢养的那条南疆玄蟒,是被白衣渡厄沈判官一剑从五境实力劈落到四境,陈无双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毕竟沈辞云说得详细,十年前沈廷越只是四境七品的修士,如何能有力战那等凶兽而不落下风的本事? 可相隔十余年,百花山庄外陈无双再度使出这一式煌煌不可一世的剑十七来,立刻就对当年发生过的事情深信不疑,也终于明白了当日在白马禅寺里,苏慕仙为何说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剑修,便有千千万万种剑十七,这一剑的气势远远比孤舟岛弟子季清池只攻不守的剑意更决绝,只是往前,不管他前面千山险阻、万水争流,不管他前面是仙人还是妖族,少年无所有,聊赠一剑虹。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心急如焚全力催持沉香剑朝东而去的沈辞云猛然在空中顿住身形,诧异到来不及反应的钱兴间不容发拼力拧了拧身擦肩而过,险些将二百余斤的体重带着前行的迅猛势头撞在他后背上,“辞云公子?” 沈辞云一双狭长凤眼中绽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语气有些更咽地喃喃道:“剑十七···” 刀芒剑气未及接触,稳稳八品修为的山羊胡老头就感受到了那道剑气锋锐无匹,明明对方只是个三境六品修为的瞎子剑修,可竟然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不可抵御的感觉来,只觉天下剑修此间少年锋芒最利,大惊道:“三种御剑术同修?!” 眼神不时在手里春宫图和墨莉身上来回交替的谢萧萧脸色也是为之大变,迅速站起身来绕到跪在地上的另一名抬轿子大汉身后,“阿大!”那人动作快到留下一串残影,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低头含胸将阴柔少年虚揽在怀里,用同样生出长尾来的宽厚腰背朝向山羊胡老头跟陈无双交战处,若是不及时挡下来,光是刀芒剑气相交碰撞的余威,就足够要了自家有病在身的公子小命。 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浣花溪水被刀芒剑气劲力余威激荡地倒卷而上,深度仅及常人膝盖处的溪水里炸起两丈余高水花,哗啦一声散落而下,方圆数丈晴空如洗却大雨倾盆,本来千万年东流不尽的溪水掉转方向朝西逆行而上。 趁那阿二被天雷般动静吓得呆立不动,墨莉凄声喊了句:“无双!”再不管身后漠北妖族,不避溪水瓢泼洒下,三两步跑过去扶住身形摇晃的白衣少年,却见七窍流血的陈无双仍然面带笑意,咧着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透的白牙,浑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用布条绑着焦骨牡丹的右臂无力垂在身侧,虚弱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低声含糊道:“这一剑···够换个世袭罔替的侯爷了···” 剑气击溃那道刀芒后仍有余力去势不止,山羊胡老头举刀在身前一挡,那道白如经天长虹般的剑气狠狠刺在他宽厚刀身上,八品修士受此重击闷哼一声,刀身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上,噗地喷出一口血舞,轰然倒退摔在溪水中。 墨莉心疼地顿时泪如泉涌,想抱着陈无双坐下,少年却摇头勉力站着,只好将自身真气毫不吝啬地连续灌注进他体内,这才知道他表面看着伤势极重,其实并无严重外伤,只是体内经脉中真气荡然无存,连带丹田气海里都空空荡荡一干二净。 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心下骇然,仅一剑,就耗尽了堂堂六品剑修所有真气,这样的御剑术,何止是霸道二字所能概括!得墨莉真气入体,陈无双长长呼出一口气,仰天大笑道:“老头,公子爷这一剑也有个名堂,便叫做痛打落水狗,比你那什么牛尾扫蝇虫应景。” 以六品修为,一剑不守反攻重伤八品刀修,这等战绩不仅能让司天监白衣少年扬眉吐气,便是放眼天下也足以自傲,出京半年有余、行路七千余里,陈家幼麟,总算真正配上了后面那句举世无双。至于三剑除妖、一等风流,嘿,还是留给御剑赶来的沈辞云更合适,不是不愿意在墨莉面前再逞一回英雄,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沈辞云一眼就瞧出陈无双看似狼狈无比,实则得意洋洋,一双凤眼打量过对面众人,古铜色沉香剑湛蓝光华大盛,浑身气机锁定在那阿大、阿二两个面目狰狞、身有长尾的人身上,冷声道:“漠北妖族?” 钱兴一落地惊得连手里长刀都丢了,连滚带爬趔趔趄趄跑到陈无双身前嚎啕大哭,“公子爷,公子爷,哪个狗日的把您跟少夫人伤成这样?钱兴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得给您报仇!公子爷,您倒是说句话,是不是水里那个老王八蛋?” 陈无双心情大好,抬起手臂拿破破烂烂的左袖抹了把脸,抬脚想踹却又站不太稳,笑骂道:“哭什么丧,你家公子爷跟少夫人都死不了。钱兴,那边有个兔儿爷,先割了他狗日的舌头,再顺手帮他净了身,回头送去京里,交给好这一口调调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也好换个人情来。” 钱兴猛然回头,七品刀修气势猛然爆发出来,寒声问道:“公子爷,那狗日的怎么惹了您?属下也好注意些下手的分寸。”陈无双冷然一笑,“他要把你家少夫人抢回去,当第二十七房妾室。” 玉龙卫副统领浑身一震勃然大怒,扬刀指着刚从阿大怀里现出身形来的阴柔少年,破口大骂道:“驴草的棺材瓤子,钱某只问你一句,你他娘姓不姓李?”钱兴形容粗犷心思细腻,虽然还不知道这场打斗的原委,猜也能猜到,敢跟即将白衣换蟒袍的公子抢女人,那看起来确实像个兔儿爷的阴柔少年身份必然不一般,陈无双敢打皇子,他可万万不敢真去割了天家贵胄的舌头。 陈无双没好气道:“废什么话,那兔儿爷他亲爹是雍州谢逸尘,姓不了李!” 钱兴双眼一瞪,狗日的在漠北吃了妖族的熊心豹子胆了?你爹算个什么东西,谋逆的反贼也敢跟司天监嫡传弟子抢媳妇?眼见那山羊胡老头阴沉着脸提刀在溪水中站起来,见猎心喜道:“辞云公子,你应付那两个长尾巴的畜生,钱某想试试那老王八蛋刀法如何!” 7017k 第二一八章 公子爷说清楚些 能在心思缜密的陈叔愚手下做到玉龙卫副统领的位置,钱兴靠的并不只是他四境七品的修为,刀修在家传青冥剑诀的司天监里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异类,他本来最早也是修剑,可用剑者重在飘逸、轻灵,这两个词对体重两百斤朝上的胖子而言半点都不沾边,拿着剑跟捏着根绣花针一样扭扭捏捏得不爽利,后来改为修刀,陈家三爷倒对此颇为欣慰,认为堂堂镇国公府就该有海纳百川的气概才好,由此一来,随后才有了养兵千日极少露面的三千白马轻骑,不惜重金让燕州妙手匠人以上好镔铁打造了一模一样的三千副轻甲,所用兵器从弓箭到长枪不一而足。 说是让沈辞云去应对两个实力不知深浅的漠北妖族,极会做人的钱兴,是存了甘拜下风、在陈无双面前看重他生死之交的意思,同时也暗地里留了个心眼,青衫少年要是真应付不住,他随时可以顶上去跟他换一换对手,这么一来兴许又得个雪中送炭的人情,那山羊胡老头修为境界是比钱兴要高出一个品级,但浑身湿漉漉连头发还往下滴着水珠的老王八蛋气息明显有些滞涩,不难看出定是被公子爷那让人心有余悸的一剑伤了经脉,真气运转不畅。 而且钱兴修习的刀法乃是从观星楼的珍藏中找出来的,能入得了十一品高人陈仲平法眼的刀谱,整个十四州想来也没有个十本八本,苦心修炼多年,满面杀气的副统领大人还算有些造诣,此消彼长之下不敢说真能杀了那落水狗老头,拼个半斤八两还是有把握的,只是他手里提的那柄刀实在有些骇人,让很有自信的钱兴不敢掉以轻心。 披着青狐裘的兔儿爷不是傻瓜,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把护在自己身边的阿大也派出去,因此实际上沈辞云要面对的仅有先前出手拦住墨莉的阿二,谢萧萧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的情绪滋生出来,恨恨暗道看来真是小看了这座大周。 原以为自告奋勇领下这桩前往云州越秀的差事,一来能在爹爹面前落个有出息,二来也能一路上寻觅些看得入眼、领得出门、带得上床的女子,雍州那常年北风如刀的鬼地方,纵有几个模样出众的,论肌肤论身段哪里比得上水土养人的中土,尤其是楚州、苏州以及云州,山清水秀的神韵似乎都能生到女人骨子里去,那叫一个温香软玉小桥流水。 他这边看着依偎在陈无双身旁眼圈泛红的黑裙少女怒火中烧,另一边第一次见着传说中茹毛饮血漠北妖族的沈辞云,早就仗着雄浑剑气跟那阿二动起手来,才踏足七品境界不久的青衫少年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大家气象,墨莉应付着有些棘手的妖族在他面前节节败退,一时之间只能招架,竟全无还手之力。 依谢萧萧的性子本是要多带着人手在身边听候指使,但所谓知子莫如父,手掌兵权的雍州都督对自家儿子的脾性很是了解,既怕带的人多了被密探遍布十四州的皇帝陛下察觉,从而扣下这位先天体弱多病的公子作为人质,虽然谢萧萧是他儿子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可若是因他而受人掣肘总是不好;又怕谢萧萧不知天高地厚淫邪成性,进了大周就开始胡作非为惹下祸端,故而除了那实力强悍且平日行事稳妥的山羊胡老头,只允他带了两个实力堪比四境七品修士的妖族抬轿。 并不是沈辞云的修为境界能稳稳压制住阿二,而是妖族修不出真气也不善用兵刃,除了少数异种之外,厮杀起来多是以近身肉搏为主,可青衫少年自小在孤舟岛所修习的御剑术定风波,正是七分守势三分攻伐,再加上沉香剑很是沉重,闪烁着湛蓝光华的古铜色长剑一圈一荡,阿二极难贴近他身周六尺以内,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去,不多时身上斜披着的软甲上就多了横七竖八许多伤痕,连连怒吼也无济于事。 钱兴则更轻松一些,这位副统领行事很是有些让陈无双欢喜的卑鄙,趁你病要你命,毫无四境高手修士该有的风范,眼见山羊胡老头气息不畅,舞着手里那柄百花山庄里独一无二的弯刀迅速冲进溪流之中,起手就是狂风骤雨般得理不饶人的十数刀劈过去,连续而急促的金铁交鸣声好似密雨打窗棂,生生把比自己境界高了一个品级的修士压着打,一口气未尽,酣畅淋漓斩出近二十刀的钱兴立于浣花溪中扬声大笑,“驴草的肺痨鬼,老子今儿要不把你骨头拆了炖汤喂狗,都对不住少夫人亲手给我编的花环!” 山羊胡老头终究是少见能修到八品境界的刀修,在大周境内虽然籍籍无名,可在漠北妖族眼里却是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瞎子少年最后那惊艳一剑尽管甚是了得,但要说能以六品境界重伤了他倒也不至于,只是被那锋锐剑气侵入了自身经脉,胸中堵着一口淤血阻碍了真气运转,偏这胖大得跟个人熊一样的钱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堂堂七品刀修竟然打出了街头泼皮无赖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混账做派,一连近二十刀,一刀接着上一刀的余威,气势持续攀升,要不是自己手里的大刀占了分量上厚重的便宜,说不定早就再度受了伤。 “你···” 钱兴要的要是激他开口说话,修士蓄力拼斗最忌中途泄气,他挥出近二十刀借机吐一纳六喘息两口蓄力,始终在他迅猛攻势下疲于招架的山羊胡老头当然更需要换气,但钱兴显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一个字刚出口,副统领的刀就又动,这回变了先前一味趁势猛攻的套路,三刀都是微微半蹲扎住腰马,自下而上锋刃反撩,只朝老头双腿之间招呼。 正经修士自持身份,哪有这种阴险到不要脸面的打法?时刻盯着场中战局的墨莉轻啐一口,忽然又想起陈无双要让钱兴给那阴柔少年净了身送去京都伺候人的说法来,本来只在眼圈处的红晕瞬间弥漫到俏脸上,原来久负盛名的司天监,连陈仲平到钱兴,尽是些没正形的痞子,偏偏陈无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恢复了些气力揽着少女细腰大声叫好,“好刀法!钱兴,煽了那老王八蛋,公子爷重重有赏!” 钱兴喜不自胜,手上弯刀微微一顿扬声问道:“公子爷说清楚些,是煽了这老王八蛋,还是煽了这老王八的蛋?”山羊胡老头闻言大怒,从来都被雍州都督谢逸尘高看一眼的八品修士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张口便要喝骂:“老夫···” 这一说话,再次中计。 钱兴冷笑一声,“记吃不记打的蠢货,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弯刀寒光熠熠,时撩时削,间或还带着剑法里的点、刺之法,锋刃就是不离对手胯下,这叫攻敌之所必救,若是挥刀斩他前胸,或许山羊胡老头逼急了眼还会拼着硬抗一刀转守为攻,但胯下可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地方,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失了与生俱来的物件,手里大刀是老而弥坚不假,可岁数大了胯下那杆枪早已不复当年雄赳赳的气概,休说挨上一刀,便是被刀芒所伤也承受不住。 “没用的废物!”谢萧萧用力攥着那册春宫图,气得弯腰咳嗽不止,眼神怨毒而阴冷。对钱兴表现大为满意的陈无双听见他说话,笑道:“瞧你这副肺痨鬼模样,有没有考虑过或许当年这猥琐老头给雍州都督戴了绿帽子,其实你不该姓谢?也罢,姓什么都好,进了京都也没人在乎一个兔儿爷姓甚名谁,活儿好就成,怎么着国子监祭酒大人还不给你个富贵。” 陈无双倒是没想到他一句兔儿爷,正好说中了雍州刀尖上舔血的悍卒们私下里对这位阴柔少年的评价,谢萧萧在娘胎里就受了寒气,一生下来要不是军中郎中医术不错,早就夭折另投胎去了,体弱多病不能像雍州都督其他几个儿子一样去军中熬资历,久而久之的幽怨难免造成心境上的变化,再加上从肃州来投奔他爹的一个修士,自称会采阴补阳的房中秘术,为虎作伥帮他找来几个貌美处子侍寝,这就算一发不可收拾了,不能上阵便只好上床逞本事,在哪里厮杀不是厮杀,不过都督府别院里的花梨木大床上确实难以建功立业罢了。 因此谢萧萧在谢逸尘麾下桀骜不驯的悍卒中口碑极差,当面顾忌安北侯爷的面子不敢明说,私下里喝酒赌钱的时候提起这阴柔少年来,多是嗤之以鼻地称一声兔儿爷,甚至暗地讨论过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少年,到了床上真能跃马提枪直取敌寇巢穴? 沈辞云见同为七品的钱兴蛮不讲理压着八品修士打,少年自然也有争胜之心,沉香剑七分守势逐渐减弱,三分攻伐却愈加果决,雄浑真气生生不息,只恨剑锋不利、妖族皮糙肉厚,阿二口中的低沉怒吼已然逐渐变成哀嚎。 近不了身,十成本事使不出六成来,浑身上下血淋淋几乎成了沈辞云练剑的靶子,对防御力令人咂舌的妖族而言,这些伤疼是没疼到支持不住的地步,可是心里实在是太他娘憋屈了,不是说人族剑修都是以攻伐之术为主吗,怎么这少年一柄剑耍得滴水不漏? 陈无双不是不愿意坐下观战,恨不得谷雨此时在旁泡一壶青山雪顶来才好,只是坐下可就不好再以真气耗尽、虚弱无力为借口揽着墨莉腰肢不放了,深深吸了口气,谢萧萧眼力是不错,黑裙少女身上,真香! 7017k 第二一九章 老夫与你说 刀修、刀法都有高下之分,但如何用刀并非如此,钱兴并不觉得自己的打法很下作,同样是拿刀杀人,难道取人首级就一定比砍人胯下高尚了些? 陈叔愚麾下的一万玉龙卫说到底跟世上其他修士都不同,能进司天监的外姓人多半也是跟陈家有些亲戚关系,打心眼里就对司天监死忠,凝聚力极强,再者,陈家书画双绝的三爷饱读兵书,玉龙卫之所以称呼一个“卫”字,就是拿着当镇国公府的私兵培养,因此能做到副统领这等要紧职位,钱兴也算颇懂虚虚实实的用兵之道。 往往在山羊胡老头皱眉应对他往下三路招呼的刀芒时,钱兴却能出其不意地抽冷子一刀砍向其咽喉、双眼以及前胸等致命之处,让防不胜防且气息不畅的八品修士憋屈地暗自叫苦连天,可这该死的胖子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一身肥肉丝毫不显累赘,刀势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甚至偶尔能分心故意朝溪水另一侧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少年露出一个狰狞笑脸。 已然萌生悔意的谢萧萧有些骑虎难下,虽然在大周境内还有些帮手可做倚仗,这也是谢逸尘放心让他来云州办那件事的原因,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有心让山羊胡老头跟阿二就此罢手离去,心里却被那姿色卓绝的黑裙少女一颦一笑勾得直痒痒,若是能把六品剑修的横陈玉体添在春宫图上,不比这两日明里暗里使手段弄来的那些庸脂俗粉强上百倍? 交手百余招后,按理说早该真气消耗难以为继的沈辞云却越战越勇,摸清楚了这甩着长尾当兵器用的妖族实力底细之后再不留手,剑气犹如一浪更比一浪更高的汹涌海潮,湛蓝剑光一盛再盛,几乎掩盖住了整条山谷里所有颜色,阿二逐渐招架不住露出破绽,随着青衫少年一声冷哼,古铜色沉香剑身骤然洞穿了他裸露在外的右胸,一条右臂连带肩头被磅礴剑气炸成碎肉。 抽剑扬手,变刺为削,好大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地,谢萧萧眼睁睁看着给他抬了几千里路轿子的魁梧身躯轰然倒下,惊魂未定的阴柔少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前些日子在楚州抢来的一个十四五岁少女,自己尝过滋味之后随手赏给阿二,结果那女子禁不住妖族毫不怜香惜玉的粗犷攻势,没撑过半柱香去就一命呜呼,死状之惨一言难尽。 沈辞云潇洒甩去剑身上血珠,长出一口气,连日来积压在心头挥之不散的阴霾总算得以发泄了个干净,男儿行事就该如此杀伐果决,无双说得对,仇得报,媳妇也得娶,管他黑铁山崖还是雍州都督,哪个不服气便来跟手里长剑说话就是,真是非要讲道理的话,孤舟岛可没教会他这个,得去跟司天监蛮不讲理的嫡传弟子聊,他最会讲道理。 “辞云,怎么样?”陈无双不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见他持剑而立不动如山,还以为是从跟妖族阿二打的这一场里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剑意,沈辞云畅快一笑,由衷道:“舒坦多了。”随即转头冷冷盯着目露凶光挡在谢萧萧身前的另一个妖族,傲然抬剑前指,“轮到你了。” 钱兴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公子爷和少夫人面前显显本事,没成想被才入七品、境界还不稳固的青衫少年抢了风头,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管体内真气已然消耗了将近半数,大喝一声青筋暴起,手中弯刀泼风一般舞得呼呼作响,刀芒一道快似一道。 山羊胡老头本就因阿二之死深为震惊,错愕之下明明只面对胖子一人,却感觉同时有两三人对他出手围攻,恍惚间见事不可为生出退意来,一旦没了拼死之心,原本不畅的真气本能地运转更为缓慢几分,心神失守之中愣是被结结实实一刀劈在胯骨上,若非自身修为已然到了收发由心的地步及时放出真气屏障挡了一挡,这一刀就足够齐根砍断他左腿。 忍痛挥出一道刀芒趁机跃出溪水挡在谢萧萧面前,涩声道:“公子,老奴无能,不如走为上计!”钱兴也不再追,大咧咧把刀扛在肩上,越境击退八品刀修的这份战绩,足以在众人面前抖一抖副统领的威风,大笑道:“砍偏了些,老子本是想砍你第三条腿来着,莫急着走,老子听说雍州拨云营都是些死战不退的好汉子,怎生有你这种软蛋?” 陈无双心头畅快,笑道:“钱兴啊,年纪大了,那物件自然就软了些,这有什么好问的?”这回墨莉是再忍不了了,红着脸拍开少年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啐道:“胡说些什么!”钱兴可不管这个,得了自家主子一句指点有如醍醐灌顶,点头道:“公子爷果然学贯古今,这话大有道理!软了可就没啥用处了,割了喂狗,狗都不吃。” 沈辞云伸手指着地上拖着长尾的阿二尸体,道:“狗都死了,想吃也吃不了。” 墨莉目瞪口呆,想来是近朱者赤,一向心性仁厚淳朴的辞云师弟,眼见得就要被司天监这些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的带偏了路,这一幕要是被岛上执掌赏罚规矩的古板李师叔知道,单凭沈辞云接话这一条,就得罚他去膳房没日没夜刷一个月盘子。 一句话,陈无双就明白沈辞云刚才所说的那句舒坦多了,是解开了心结,脸皮极厚地再度把幽幽体香怡人的墨莉揽在怀里,指着谢萧萧方向大笑道:“那不是还有一条?钱兴,你去问问那阿大,他吃是不吃?” 钱兴很是委屈,好歹钱某人是玉龙卫四境七品的副统领,跟一条狗搭话这种事传出去实在有失身份,“公子爷,怎么问?”陈无双笑骂道:“自然是用你手里的刀问。倒是奇了,司天监可不会这个,你从哪里学来谢萧萧那种可以跟狗说话的本事?好歹算是一门手艺,以后兴许能用得上,莫要荒废了。” 两个妖族只剩一个活着,八品刀修没了斗志,危机解除之后墨莉总算是放下心来,情窦初开不久的少女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跟异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只觉耳边能听见的都是陈无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跳得让人既忐忑又踏实,明明两种感觉极为矛盾,却能天衣无缝般交融在一起,最终融化成一抹欢喜萦绕芳心,像是孤舟岛用果子酿出来的酒,甜得发腻又能醉人。 陈无双笑了一阵,右手甩来布条将焦骨牡丹插在地上,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两瓶回复真气的丹药分别扔给沈辞云跟钱兴,他自己当然不需要,天底下哪有灵丹妙药比身边少女更能疗伤,“雍州都督谢逸尘勾结漠北妖族毋庸置疑,司天监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之责,不可置若罔闻,钱兴,杀了那条狗,生擒了那兔儿爷送回京都发落!” 钱兴一口吞下三四颗丹药,肃然应了声是,公子爷会扯大旗,有谢逸尘勾结妖族的如山铁证在眼前放着,便是杀了那位新晋二等公爵的子嗣,三爷也不会有所怪罪,借公事报私仇还不用担心被京里那群张口先贤文章、闭口圣人道理的可恶御史口诛笔伐,公子爷行事确实高明啊。 弯刀一挥,面带冷笑的钱兴舔了舔嘴唇,不能跟楼主大人一起去北境又有何妨,老子在云州一样能杀那些半人半兽的妖族畜生,六个副统领里倒算是率先拔了头筹,有这等功劳在身,回头跟公子爷说说,让他把庄子里最好看的丫鬟许给自己就有把握了,有功得赏,天经地义嘛。 谢萧萧脸色极为难看,舍了那顶能当做法宝用的轿子,恨声道:“走!”阿大立即俯下身,山羊胡老头还得腾出手来断后,再说也没有让满天下都不多见的八品刀修当轿夫的道理,阴柔少年刚要趴在阿大背上仓皇而逃,坏就坏在恋恋不舍回头多看了陈无双怀里低眉顺眼的娇羞少女一眼,沈辞云真气鼓荡,沉香剑脱手而飞直刺蹲在地上的阿大后颈,“走不了!” 总算缓过气来的山羊胡老头目光一凝,挥刀磕飞古铜色长剑,钱兴的刀芒就劈到了眼前,暗骂道都他娘什么时候了还摆公子爷架子让人背着?谢萧萧这些年采阴补阳有些成效,拿上百条女子性命换来一身二境修为,自己也有御空的本事,就算御着那顶轿子是飞得慢些,好歹也能趁阿大跟山羊胡老头拼力挡着逃出去一段,只要到了越秀剑阁左近报出身份,也就安全了。 钱兴一连劈砍四五刀,都实打实得跟山羊胡老头那柄大刀撞击在一起,饶是自身体重惊人也难免被巨力震得虎口发麻,正要变招时讶然见一抹黑影疾速掠过身侧,却是貌美如花的少夫人见谢萧萧身边仅剩的二人都被缠住脱不开身,骤然出手生擒了那脸色苍白的兔儿爷。 不光人长得俊,这一手兔起鹘落迅如闪电的功夫也俊! 山羊胡老头大惊失色,眼下阿大被那越过溪水的青衫少年剑光挡在六尺之外,自己又碰上这么个打法无赖的胖子,稍有失神就被他瞅准破绽再度砍中一刀,眼睁睁看着墨莉瞬间以真气制住自家不争气的主子,如入无人之境般掠回溪流对岸,狠狠扔在那瞎子少年脚下,心头又惊又惧,顿时乱了章法,被钱兴连连砍了数刀,大腿上一道伤痕深可见骨血流如注:“住手!” 陈无双笑吟吟也说了句住手,沈辞云持剑挡下奋不顾身要往前扑的阿大,钱兴退后几步大笑道:“少夫人矫若惊鸿英姿飒爽,属下算是开了眼了,自愧不如,自愧不如。”陈无双拔出插在地上的焦骨牡丹,平着剑身轻轻拍在吓得毫无血色的谢萧萧脸上,却不低头看他一眼,目视着战战兢兢紧皱眉头的八品刀修,“啧啧,这回怎么说?” 山羊胡老头此时方寸大乱,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勉强想要开口时却觉得身侧一阵清风刮过,随即就看见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男人背负双手站在溪边,“莫问他,老夫与你说。” 7017k 第二二零章 做买卖要公道 站在溪流中手持弯刀的钱兴登时遍体生寒毛发耸立,以他在玉龙卫中算是顶尖好手的七品修为,竟然对溪边那人是如何出现的毫无察觉,大白天活见了鬼一样,明明那人就在眼前不远处站着,灵识探过去却空无一物,他立刻就猜到了来人是谁,能有这般本事的在云州只有一个人,世袭罔替一等靖南公爷、越秀剑阁当代掌门,十二品渡劫境修为的任平生。 陈无双心中讶然,这位可曾在剑山脚下当着陈仲平的面直言不讳过,下次见面便要亲自出手斩杀即将接任观星楼主的白衣少年,墨莉跟沈辞云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先后猜到来人是谁后更是疑惑不解,听任平生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想要替面如土色的兔儿爷谢萧萧出头。 “任前辈,救我一救!”兔儿爷的青狐裘还撇在山羊胡老头身侧不远处,在四季如春的山谷里瑟瑟发抖,不知是真觉得冷,还是被陈无双拿焦骨牡丹拍在脸上吓得,倒是惊慌中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定是自己此行奉命要去拜见的高人前辈。 陈无双带着浅浅笑意手上却不含糊,狠狠将剑身抽在他嘴上,啪的一声,谢萧萧嘴角就流出鲜血来,“不知死活,有你说话的份?”山羊胡老头怒骂一声,恭敬上前朝着任平生背影躬身行礼,道:“任掌门,雍安公爷麾下八品刀修屈洵有礼,我家公子此来是···” 靖南公摆摆手,山羊胡老头立即住了嘴,比陈无双拍在他主子嘴上那一剑还管用,任平生微皱眉瞥了眼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的阿大,又看了看死在沈辞云剑下的阿二,点头道:“杀得好。谢家这般作态,成什么样子?” 白衣少年手中长剑在谢萧萧咽喉处晃来晃去,笑问道:“任前辈此来,是为杀我?”墨莉闻言悚然一惊,她知道陈无双再没规矩,也不会在任平生这种修为、资历、身份都远高于他的前辈面前胡言乱语,要是十二品剑修真要动手,就算手无寸铁也绝对能轻易做到,别说她跟沈辞云、钱兴三人挡不住,即便陈仲平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听人说,你最爱跟人谈生意做买卖,放了他,老夫今日便不杀你,一命换一命,这买卖可还公道?”任平生语气极为平淡,转头看向西边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里竟然立着一座七层高的木楼,不悦摇头道:“不伦不类。” 陈无双轻笑一声,招手让沈辞云跟钱兴都退回来,在能与苏昆仑一较高下的十二品剑仙面前,他俩两个区区七品,连撼树的蚍蜉都算不上,若是一万玉龙卫都在此处,或许能借着人数优势围杀了这位一等公爵,但也得付出不可估量的极大代价,蚁多是能咬死象没错,但蚂蚁死了多少可从来没人仔细数过。 “不公道。” 少年简简单单三个字倒勾起了任平生的兴趣,“哦?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公道法?” 陈无双把剑交到墨莉手里,自己竟真的一本正经掰着指头算起来,“您老瞧瞧。第一,据说谢逸尘可不只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两三个都在雍州边军中任职,可司天监就我一个嫡传弟子,物以稀为贵嘛,他的命自然我不如我金贵。第二,我回京之后若是接任了观星楼主,必然蟒袍加身、袭封一等镇国公之爵,兔儿爷便是谢家嫡长子,退一万步说得了世袭罔替的殊荣,也不过是个二等公爵,差别极大。至于第三嘛,无双虽然性子顽劣了些,但出京以来没做过一件缺德事,这王八蛋残害了不少女子性命,他贱命一条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诛之,凭什么能换我一命?” 墨莉执剑紧凑在谢萧萧咽喉处,心中不禁暗暗担忧,却见任平生竟然认真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此说来,你亏我赚,确实不太公道。那老夫便换个说法,放了他,只要你一天不接任观星楼主,老夫便一天不出手杀你,这回可公道了些?” 陈无双松了一口气,腹诽道,莫非靖南公爷跟京里道貌岸然的国子监祭酒大人相同,也好兔儿爷这一口让人恶心的调调?老话说得好,着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还不算公道。” 任平生眉头一皱,得寸进尺的白衣少年却伸手指向那毛发茂密的妖族阿大,道:“此等为虎作伥的凶残妖族,前辈总不能带回越秀剑阁去惹天下人怒骂,留下他性命,姓谢的我来日再杀也不迟,前辈意下如何?” 听他是这般打算,任平生脸色缓和了几分,丝毫不管身后姓屈的八品刀修低声哀求道不可,右手二指并而成剑,随意朝身旁不敢靠近的阿大轻飘飘一点,剑气如刺穿厚重云层的阳光一般瞬息而至,那妖族连逃跑的意思都没来得及生出来,就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覆盖着一层软甲的左胸处,突兀出现一个透明窟窿,一滴血都没流出来心脏就化为虚无,口中无意识地嗬嗬两声之后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十二品剑修出手,举重若轻。 这一幕大大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中,陈无双怎么都没想到,任平生是这种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性子,顿时哑口无言不寒而栗,若是刚才那两根手指点的是自己,现在根本就不用再考虑是赚是赔了,死人只好等着亲朋好友逢年过节烧些纸钱,阴间可做不成阳世的买卖了。 任平生收回手甩了甩袖子,像是赶走一只嗡嗡吵人的苍蝇,淡然道:“第一回跟你做买卖,老夫可算有诚意?”言外之意很明显,陈无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腿踢了瘫在身前的兔儿爷一脚,“快滚,下回见你定然不饶!” 谢萧萧眼神怨毒地踉跄着站起身来,心惊胆战经过手提弯刀的钱兴身侧,打着哆嗦蹚水越过浣花溪,山羊胡老头忙拿着青狐裘给他披上,却被他反手一巴掌重重扇在脸上,气急败坏道:“我要是死在那瞎子手里,你一家老小谁也别想活!这事暂且记下,回了雍州,你自己去跟我爹爹分说!” 能接下陈无双一式剑十七的八品修士,差点被这当众毫不留情面的一耳光憋屈得吐出血来,面色接连阴沉不定换了几换,最终低下头沉声道:“老奴无能,害公子受辱,回雍州之后自行去都督帐前领罪请罚。”谢萧萧冷哼一声,用力把始终攥在手里的那册春宫图恨恨扔进敞着门帘的轿厢里,拱手朝任平生道:“任前辈,晚辈这边死了两个下人本不值一提,但前辈明察,您这笔买卖对我雍州而言极不公道!”先前任平生跟陈无双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以为这位随手就能抹杀凶悍妖族的剑修是个迂腐脾气,于是也理直气壮想要讨些好处,在他此刻看来,那两个妖族死了或许比活着用处还大。 任平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哦?你也要个公道?那好,老夫念在你不远万里来云州的份上,且说来听听,你觉得怎么才算公道。”兔儿爷心中一喜,咬牙切齿看了陈无双一眼,伸手指着墨莉道:“晚辈这边死了两条性命,有您老出面,吃些亏也无妨,但得把那女子赔给我。” 山羊胡老头本来开口想劝阻,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极轻的冷笑,死性不改,且不说让当世屈指可数的十二品渡劫境高人替你强抢女子寻欢作乐是不是异想天开,单说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坐镇雍州的谢逸尘有求于越秀剑阁这位掌门,事情还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得偿所愿的办成,你倒先得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以为任平生是什么人,怕你家几十万悍卒? 果然,任平生不屑一顾地哂笑一声,摇头道:“你爹爹想来没教过你,人贵有自知之明,臭河沟里的癞蛤蟆多看一眼天上的百灵鸟都算是罪过,难怪陈无双要杀你,司天监的弟子总还是讲道理的。”陈无双大笑不止,心悦诚服道:“还是前辈更讲道理。” 谢萧萧还想再说,就被任平生一道真气封住了嘴,干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你叫屈洵?” 山羊胡老头忙应声称是,又听手段委实高深难测的靖南公道:“你们的来意老夫清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一声,老夫本就打算那么办,跟雍州、漠北都无关,不必承老夫的情,也不准再让人踏进云州半步。越秀剑阁是干净地方,容不得你等肮脏东西,这便带了他快滚,明日此时若是你们二人还在云澜江以南停留,休怪老夫剑气锋锐!” 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即使任平生不答应那件事,山羊胡老头也无计可施,指望只会玩女人的公子去谈,能不能保住性命还难说,当下把谢萧萧拽回轿子里放下门帘,拱手道了声告辞,大刀猛然伸进轿子底下奋力一挑,那顶轿子立刻腾空飞起,而后自己御刀纵身跃到轿子底下,看都不再看地上两具妖族尸身一眼,直往北面仓惶而去。 陈无双咂摸咂摸嘴,不由心里发笑,轿子里的兔儿爷,跑得比兔子还快。 任平生遥遥望着百花山庄方向默然站了片刻,忽然道:“陈无双,云州四季如春、身旁佳人在侧,就在这山庄住着,越秀剑阁不比司天监穷,送你千万两黄金也不在话下,何必非得回京做什么观星楼主?” 一句话问完,也不等白衣少年开口回答,就意兴阑珊地摇摇头,“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人已不见。 7017k 第二二一章 今日雍州有细雨 今日雍州有细雨。 那道阻挡了漠北妖族南下脚步上千年之久的二十三里城墙之内,便是城池规模堪称大周之最的雍州城,城墙脚下放眼望去,星罗密布萧杀肃然的边军大营帐顶连成无边无际的一片,再往南不到五里处就是近百万百姓世代生活居住的所在。 与只会纸上谈兵的士子们所想象的冷清不一样,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甚至比京都还要宽阔些,雨丝下朵朵纸伞撑圆缓缓游移,若不是偶尔会响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倒让曾跟随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一路南行七千余里的侍女有些错觉,如同置身京都。 换下了司天监白衣的谷雨身着一套朴素至极的灰布衣裳,连腰间从不离身的香囊都解下来贴身揣在怀里,撑着一柄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油纸伞,低着头把伞沿压得极低,一步一步踩在平整的青石路上慢慢前行,偶尔驻足,停下来在路旁热气腾腾的小摊前买上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拿油纸包好了捂在胸前,暖意便驱散了丝丝寒气。 雍州城内道路两侧大大小小的摊位不少,能买到的饭食倒跟大周其余地方都不同,一千三百余年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让百姓们越来越向往达官贵人以及文人雅士的脱俗生活品质,尤其是江水流香的京都和雅致江南,更是讲究个食不厌精,往往除了食材金贵,还要追求摆盘精致、色香味缺一不可。 而每年都有战事的雍州只在乎人能不能吃得饱,一个用料十足满是肉馅的包子足有少女半张脸盘大,谷雨不禁暗自失笑,若是把这包子拿给陈无双吃,白衣少年定然是惊得合不拢嘴,那蒸包子的笼屉都快赶上洗澡用的木桶大了,两个包子下肚管保一天不饿,就是得就着蒜吃才好,否则汤汁四溢的肉馅实在是有些腻人。 这是谷雨到达雍州城的第二天,她没有急着去按照陈仲平的指引找那间棺材铺子,而是接连两天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动,夜里也不去客栈投宿,有六品修为在身艺高人胆大,天黑了就随便找个偏僻地方休息,或许不远处就是谢逸尘麾下驻兵的原因,城中治安倒是极好,除去灯火通明的青楼酒肆里有刚领了饷银的军汉们吵闹喧天,其余地方一派祥和景象,远比流香江两岸的乌烟瘴气让人瞧着舒心。 伞下谷雨容貌普普通通,要是小心些不被人瞧见常年握剑生出茧子来的右手,微黑的肤色更像是雍州城里忙于农事的寻常百姓,学着已婚妇人扎起来的发髻很不显眼,没有人在乎城里何时多出来这么一个女子,至少六品剑修散出灵识谨慎探了两天,都没发觉自己被有心人盯上。 虽然谢逸尘手下那个胖得能压死军马的副将柳同昌每年正月里进京述职的时候,都会愁眉苦脸跟皇帝陛下说粮食不够人吃、银子不够马嚼,但雍州幅员辽阔,世世代代务农的百姓也不少,尽管地处北境一年只有一次收成,可也足够能供养得起几十万精兵。 至于朝廷每年夏冬分两次拨下来的巨额银钱,多半是被在城中口碑极好的大都督分给有功的兵卒们花用,这些刀尖上舔血、有今日没明天的汉子是不如陈无双有钱,但挥霍的本事甚至犹有胜之,买东西喝花酒从来不砍价、不赊账,当然这也有军中律令严明的原因在内,仗势欺压百姓可是与临阵脱逃一样,够把人头挂在帐外旗杆上示众的重罪。 有这么一群花钱如流水的冤大头,雍州的百姓祖祖辈辈过得倒也算富庶,唯一提心吊胆的是这两年养育出俊俏闺女的人家,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都督英雄盖世,却生出个不男不女的儿子来,听说嫁进都督府的姑娘里,十有七八是披着红盖头进去、裹着白麻布出来,就算有大笔的银钱送回家中补偿,可哪个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 谷雨在一个支起雨棚卖米粥的摊位坐下,摸出两个铜板买了碗白米粥,收起纸伞甩了甩水珠倚着桌腿放好,打开油纸包小口小口咬着包子,这皮薄馅大的肉包子算是能称得上童叟无欺,一小口咬下去就看见塞得满满当当流着油的肉馅,就着一小碟爽口脆生的咸菜和一碗刚好入口的温热白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妇人摊主还送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在凉意阵阵的早晨吃得极是舒坦。 想来是岁数大了心事藏不住,老妇人一直在跟刚端着一大盆咸菜从屋里走出来的老汉碎碎念叨,说两个儿子前几天都发了饷银,加起来足有快三十两银子,老二年纪还小不着急,先可着这些钱去找媒婆给老大说个老实人家的闺女,模样看得过去就成了,正经人家还是得找个会过日子又知冷知热的才行,看隔壁街上卖果子的老王家二闺女就挺好,一手针线活那叫一个仔细,军营里衣裳最不禁穿,离不了缝缝补补。 谷雨从小在司天监长大不愁衣食,听着这些家长里短没来由就觉得心里极是踏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过得其实比自家那位身份煊赫的公子爷更舒心,想到这里就轻声一叹,也不知道公子回没回京,见着小满兴许会大吃一惊吧?他肯定想不到,二十四剑侍里的小满,就是他平日去流香江上最爱去找的那个色艺出众的黄莺儿。 老汉没顾忌雨棚下还坐着个喝粥的姑娘,放下咸菜盆抬头看了看雨势,说这事不着急,有银子在手里就不愁找不着个称心的儿媳妇,不过听老二说大都督最近军令下的频繁,说不准是有调兵打仗的大动作,城墙底下的军帐里现在多半是空的,很多老卒都不知道派到哪里去了,等会儿雨小了先去城东找算命的刘瞎子问问,都说他算卦灵验得很,问问咱家两个儿子会不会去打仗,要是大都督用不着他俩,再去找媒婆子说亲也不晚。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瓦罐不离井上破,打仗是要死人的。 活了大半辈子,听见过的痛失爱子的哀嚎声比娶亲的锣鼓都多,城中近百万百姓,谁家没儿子死在过那道城墙之外的妖族手里?为国捐躯是莫大荣耀不假,可这是拿自家骨肉的性命换回来的,每挡下那些该杀千刀的妖族侵扰一回,大都督就要在城中设下灵棚痛哭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都督那不是虚伪的惺惺作态,是真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以身相代,连都督府上几个公子都狠心扔进边军大营里捶打,哪个不感动? 谷雨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她隐藏得再好也毕竟是个女子,不敢轻易靠近军营和城墙去看,却意外在喝粥的时候得知了边军大营里大半军帐是空的,那这些身经百战的锐卒都去了哪里?漠北妖族从年前入了冬就没动静,谢逸尘调兵要打仗,能跟谁打? 一个包子没吃饭,谷雨把里面的汤汁小心地倒在脚下,青石板路上的积水里立即就多了一抹色彩淡淡的油花,又摊开油纸层层包好,夹了口咸菜把碗里最后一碗粥喝干净,起身撑开伞走进绵绵不见小下来的雨势之中,贴着路边缓缓朝雍州城东北方向而去,要是公子也在这里,一定会借机跟那摊主老两口攀谈几句,巧舌如簧得套出些有用的话来。 可惜侍女只会用三尺长剑,不会用三寸之舌。 出京到云州漫漫七千余里,陈无双不知说过多少次吃饱了不想家,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谷雨才真正体会到这句俗话的含义,公子爷学问不高、修为也不高,但说话来的话其实都挺有道理,反倒是比一年到头摇着扇子装作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强些,那些穷酸满嘴道德文章之乎者也,道理想必是有几分的,可怎么看都让人心里生厌,河阳城遇上的那个张正言还好些,起码会做生意,能在买卖上让公子爷吃亏认栽的可不多见,这也是一种本事。 撑着伞的谷雨边走边想,想起洞庭湖上陈无双不许她拼死拦住南疆玄蟒断后,想起陈无双坐在枇杷树下的深夜里念叨死战不退的刘铁头,想起陈无双在剑山主峰那个深坑边跟尸骨无存的吴北河说话,想起陈无双在山神爷石像前咬牙硬抗了孙清河那一剑,不过半年时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公子啊,咱们想来是再见不到了···”轻声呢喃,如同吹斜了雨丝的微风。 7017k 第二二二章 谷雨能做主的事情 马革裹尸还葬耳,是读书人自以为是想当然的说法,不过另外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却是实情,雍州城里要论生意兴隆,除了卖粮食的和开青楼的,便要数专做死人买卖的十余家棺材铺子,死人睡的棺材跟活人睡的床都有贵贱之别,金丝楠木那种价比黄金的不敢奢求,尚有家人在城中的兵卒若是尸骨还乡,总得花银子尽量买一副上好木料打造的棺材,才对得起沙场战死的荣耀。 雍州东北角,就有一家门前屋檐下挂着三个白色灯笼的棺材铺,按理说挂灯笼讲究成双成对,可经营这家铺子的老头说死人的事情规矩极大,容不得半点马虎敷衍,所谓“神三鬼四”,挂三个灯笼的寓意是拿战死在城外的兵卒亡魂恭恭敬敬当神仙看待,可惜雍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百姓们不太迷信这一套,要不是老头木工活儿手艺不错,宁可换一家棺材铺子去料理亲人后事,因为这老头瞎了一只眼,狰狞可怖。 老头姓单,雍州人,早年也曾上过战场,据说曾在城墙上拉弓引箭亲手射死过三四个妖族,除了时常出城采买一趟木料,偶尔也被营中兵卒们叫去帮着写信,常年拿工匠工具的手倒写得一笔秀气小楷,若非瞎了眼看着吓人,这般算得上文武双全又薄有家财的,不难在媳妇死后再续弦娶个填房伺候着,不至于在女儿远嫁凉州之后孤苦伶仃。 谷雨走得很慢,像是留恋春雨一般撑着伞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棺材铺门前,微抬起伞沿看了眼屋檐下三个灯笼,顿了顿脚步走进门四处打量,雨天光线不好,屋里很是昏暗,整齐摆着七八口长短不一的棺材,老头在角落里捧着把一看就上了年头的短嘴茶壶轻声哼唱,听调子像是凉州一带曲风凄凉怨天尤人的戏曲。 见有人走进来,栖身暗处看不清容貌的老头住了嘴,仍是保持原先姿势坐着,声线低沉沙哑地问道:“入得此门不许嬉笑。说说,死者身量几何?要买什么材质的棺材?”谷雨欠身把伞立在门外,散出灵识察觉屋里门外都没有其他人,答非所问道:“我叫谷雨。” 老头不时拍打着大腿的右手停了下来,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随手把茶壶放在一口棺材上,抬步走到门前,谷雨这才看清楚,他的右边眼窝疤痕虬结,像是被人以尖锐利器所伤,连带右边颧骨处的皮肉似乎都疤痕拉扯上去一寸,个子不矮但有些驼背,双手骨节粗大,一看便知是经年累月干重活所致,花白头发杂乱无章,鬓角甚至跟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的胡须连在一起。 “老汉这里不测吉凶,只卖棺材,知你姓名无用。”老头嘿声一笑,目光停留在女子还拿在手里的油纸包上,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包子再不吃可就凉了。”连南疆玄蟒、幽冥面具邪修那种更可怕的存在都见过,谷雨倒不觉得这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有多么骇人,伸手入怀摸出储物香囊来,一柄长剑赫然在手,微微泛着迷离青光,笑问道:“老人家,可认得青冥剑气?” 名字可以信口胡说,青冥剑气整座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可做不得假,比什么暗号密语都管用。 剑光一闪即逝,谷雨只亮了一下长剑便立刻收了起来,雍州城里修士不少,气息露的多了不免会引起他人注意。脸色变化的瞎眼老头点点头,越过谷雨朝门外两侧看了看,随即伸手把店铺两扇木门关上,又横挡上门栓,做的本来就是死人生意,这种天气行人稀少,关了门也不怕被人怀疑。 老头眯着仅剩的一只左眼仔仔细细打量谷雨片刻,回身在两口棺材之间的缝隙中侧身朝屋后挪步走去,“老汉姓单,三爷还好?”谷雨毫不迟疑地跟在他后面,原来店铺里面还有一扇窄门,推门出去就是连在后面的一处宅院,院子不大,靠墙摆放着些不怕雨淋的木料,也有裁好尺寸的板材,正中偏西有一口水井,再往里走就是三间檐下滴水成线的瓦房。 推门走进布置简陋的房里,瞎眼老头推给谷雨一张木凳坐下,凳子应是用打棺材剩下的水曲柳木料做的,四四方方纹路清晰,倒像是京里大户人家门房下人们常坐的式样。谷雨坐下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单伯,三爷一切安好,谷雨是奉命前来,要见立春一面。” 瞎眼老头嗯了一声,沉吟道:“立春如今是雷鼓营中的偏将,哪是说见就能见到的?老汉已有两三个月没接到他的消息,京里三爷或许不知道,雷鼓营大半将领兵卒眼下都不在城北营中,事情若是紧急,老汉有个轻易不能用的法子,试试或许能联系上他。” 谷雨皱起眉头,来雍州之前,陈叔愚就有过交代,说只要见着这瞎眼老头就能见着立春,可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委实有些始料未及,只好道:“单伯,我这里有一封三爷亲笔所写的书信,必须当面交给立春才行,京里的事情哪有不紧急的,烦请您老想法子试一试。” 瞎眼老头终究是先前曾在军中厮杀过的人,对雍州年前年后一反常态的调兵动作早就心生疑惑,那位刚荣升二等公爵不久的谢家都督,是如何断定漠北妖族近期内不会有越境侵犯之举的,竟连城墙上的兵力和拨云营都敢抽调去旁处另听他用,难不成真是铁了心要挥兵反扑京都所在的中州? 尽管还是正三品的官衔,但做到公爵这一步就能称得上位极人臣了,谢家真要争一争那把龙椅? 默然片刻,瞎眼老头思量着道:“不得将令擅闯兵营罪同谋反,等到亥时,你就去门外把左右两盏灯笼用红蜡点亮,正中一盏莫要管它,一进子时便熄,有人看见了自会及时去告知立春,若他还在城里,应当会想法子从营里出来跟你见一面。” 白色灯笼内燃红烛,如果常半仙在此,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死人冥婚才会用的规矩,谷雨当然不解其意,点点头应下来,又听瞎眼老头继续道:“白灯笼是代表司天监,红烛是说心急如焚,这是三爷定下的法子。这些年老汉虽一直备着几根红烛,却从没用过一次,城里各方势力的眼线都有,这法子只能用一次,立春能不能知道,老汉不敢打包票。” 只能用一次,而且灯笼只能从亥时到子时亮一个时辰,实在是让人觉得不牢靠,颇有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谷雨眉头皱得更紧,如今楼主大人在宫里回不了镇国公府,司天监大小事情全由三爷一言而定,香囊里那封信定然是写了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立春,如果传不到他手里,保不齐就会对陈家所有谋划都有影响,这个后果确实不是她能担当得起的。 尽管先前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就嘱咐过,她命格不好,一进雍州就再无回头路可走,可二十四剑侍本就是陈家培养出来的死士,谷雨不怕死,只怕完不成任务。瞎眼老头摸摸索索在屋子角落柜子里拿出来三五根红烛,低声道:“自打年前,日夜驻守在那道城墙上的兵力就日渐减少,先是拨云营走了,后来是重甲营、白狮营、鹰眼营,立春所在的雷鼓营也走了七成,这些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七八万,就是化整为零,大军过境城里也不可能没有动静,老汉估摸着,他们根本就没进过城,而是往城墙外面去了。” 谷雨讶然,问道:“深入漠北?”难道朝堂以及司天监都误会了这位都督,他是想纵兵反守为攻,毕其功于一役?要真是这样,那不能不说是一大壮举,论胆识论韬略,足以跟开国太祖皇帝相提并论了。 瞎眼老头哂笑道:“漠北辽阔何止万里,苦寒之地不小于大周十四州啊,到哪里才算深入?漠北妖族总数怕不有几百上千万之多,凭他麾下区区三十多万兵卒,就算个个修为高强以一敌十,也不太够看,谢家···所图者不是代代封侯,而是要至高无上啊。这半个月来城里酒肆青楼人满为患,为何?还不是那些察觉到异常的老兵油子们猜到要打大仗,忙着把买命的钱都花出去?银子是好,但得活着才有用,死了往棺材里一躺,可就万事皆休了。”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道:“单伯,谷雨想跟您老学学打棺材的手艺,不用太好的木料,银子我照给,您看成不成?”瞎眼老头轻咦道:“咦?司天监堂堂二十四剑侍,老汉瞧你最少有三境修为,手艺倒是可以教你,这哪有什么成不成的,也用不着银子,只是你一个姑娘学这个做何用?要给谁打棺材?” “给我自己。”活着挑不了命好命歹,死之前总得挑一口棺材,这是谷雨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7017k 第二二三章 当一回土匪 百花山庄里的丫鬟们私下里都说,辞云公子这样修为既高、又能真正耐得住性子的可不多见,跟悍勇异常的妖族阿二斗了一场且亲眼见过任平生举重若轻一道剑气之后,境界还不太稳固的青衫少年似乎心有所悟,接连两三天坐在水潭边一动不动,左边是墨莉栽下的一片野花,右侧是丫鬟们种下的青菜,这种环境适不适合练剑不好说,但极适合冥想深思。 陈无双还是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去外面修习御剑术,副统领早派人把那两具妖族尸身运出山谷随便找了地方挖坑埋了,不人不狗的东西犯不着请个风水先生来相地,要不是人美心善的少夫人担心吓着过路百姓,抛尸荒野里玉龙卫的兄弟们还更省些力气。 钱兴从京里带来的那对信鸽正好派上用场,让墨莉执笔三两句简单说明白谢萧萧带妖族来云州的事情,一封送往坐镇司天监的陈家三爷处,另一封则是想传给身在剑山山脉之中的陈仲平,此事涉及越秀剑阁任平生,告诉不靠谱老头一声没有坏处,只是不确定信鸽找不找得到他。 自从那天第二次用出剑十七之后,陈无双总算是开窍入了门,体会到了这门御剑术的真谛,有道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区区十二个字的心法确实足够了,苏慕仙当日说剑十七其实只有一剑的话更是千真万确,一剑就能耗尽六品剑修八成真气,不是没有第二剑,是实在使不出来第二剑呐。 这一日陈无双没到申时就从山谷里回来,拎着焦骨牡丹大咧咧走到沈辞云身旁坐下,犹豫着轻声道:“辞云,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你,剑十七,学不学?”按理说,没得到苏慕仙同意之前不该擅自把这门御剑术传给旁人,但凡是修士都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司天监也不外如是,否则各门派都敞开门把青冥剑诀、紫霄神雷诀、一气化三清之类的御剑术传出去,三五年内天底下不知道能出现多少高手。 可沈辞云毕竟不是外人,称呼苏昆仑为师祖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事情,反倒比司天监白衣少年的关系更进一步,陈无双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在白马禅寺时沈辞云就没有去见苏慕仙一面,但现在不一样了,二人只等接到京里传来的雍州消息,就要动身前往洞庭湖直面黑铁山崖众人,能多一分本事总是好的。 “想学。”沈辞云前两天在山谷里感知到陈无双用出剑十七的一刹那,就动了这个念头,十余年前沈廷越想做而没做成的事情他想试试,用剑十七一剑诛杀那条南疆玄蟒,既为报仇,也为一雪爹爹遗恨。 这两个字让陈无双一下子松了口气,笑道:“当日苏昆仑没跟我详细说太多,你现在境界比我高修为比我深,关于蕴养剑意的话就略过不提,只说说剑十七的心法给你听。只有十二个字,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 沈辞云微带诧异,跟当时惊讶的陈无双一样,怎么也没想到如此犀利的御剑法门,心法竟然只有区区十二个字,沉静下来反复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脸上一片茫然。他自小修习的定风波,乃是孤舟岛立派祖师所创,其心法有将近三千余字,薄薄一本小册子光背熟就得个十天半月勤勉用功,又练了半年多剑法才真正开始修习。 陈无双轻笑道:“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苏前辈说莫要去管为何一剑只能破十七,也莫要去想剑十七是不是有一十七种变化,其实剑十七只有一剑。我在南疆接引天地灵气时险些爆体而亡,幸亏如神来之笔般巧合用出过一回,才把体内真气灵气一股脑宣泄出去,前两天应付山羊胡老头那最后一刀的时候才算明悟,原来所谓剑十七,就是一往无前的全力一剑,难怪苏前辈说,世上有千千万万用剑的修士,剑十七便有千千万万种。” 青衫少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问道:“那经脉内真气该如何运转?”不同的御剑术用出来的体现形式千差万别,像司天监的青冥剑诀能凝聚三丈甚至十丈大小一柄气态巨剑、驻仙山的松风剑诀能将剑气化为成百上千的细密碧绿松针,不一而足,其原因就在于出招时真气运转的线路不同,就比如同样的一条鱼,可煎、可炸、可蒸、可炖,甚至拿来做汤所用的佐料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 身兼三种绝顶御剑术的白衣少年对此最是深有体会,却摇头苦笑道:“没有既定运行线路,便是一鼓作气破釜沉舟,将体内全部真气都以最快速度、最近经脉完全灌注到手中长剑,心意决绝至死不退,这就是剑十七了。说起来简单到是个剑修就能试一试,但不到生死关头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状态下,想来是悟不出其中真谛的。那天我只用了一剑,体内真气就荡然一空,若不是你跟钱兴及时赶到,那现在被人埋在山谷外面的,有可能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司天监下任观星楼主了。” 沈辞云点点头,道:“听明白了,明日开始我就也去庄子外面修习剑十七。无双,常前辈说漠北妖族中像阿大、阿二一样实力强劲的不在少数,那位雍州都督吃里扒外,妖族一旦越过天堑城墙来,天下百姓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司天监若是顶不住,你怎么办?不如跟我去孤舟岛?” 该来的总是要来,从常半仙拦住他们让等雍州方面的消息开始,心思聪慧的陈无双就意识到了不妙,邋遢老头那夜吐血起卦六十有一,或许是从卦象里推断出来谢逸尘不久就会有所动作,谢萧萧不远万里来云州越秀找任平生的那件事虽然没有明说,但不难让出身司天监、心系天下大势的白衣少年有了几分猜测,那位正三品加封雍安公爷的都督,要么是想让越秀剑阁不插手雍州兵力反扑大周,要么是想让把五境十二品的任平生引为奥援,意图显而易见,总之麾下兵力再盛也不愿意面对一个新晋的剑仙。 而任平生跟那山羊胡老头说,他本来就打算那么做,结合他正月里进京一剑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的行为来看,谢逸尘派那兔儿爷前来,应是想付出些什么代价,换越秀剑阁门中修士不出云州,从而减去他想要入主中原的一大阻力,如今白马禅寺闭锁山门、任平生又态度明确,驻仙山那边情况不明,大周境内实力能称得上雄厚的修士门派,只剩下一个说起来有些外强中干的司天监,情势实在是有些独木难撑。 陈无双轻声苦笑,随意把焦骨牡丹剑身平伸在身前地上乱划,“我不能走,去帮着康乐侯许家解决完了麻烦就得立刻回京。辞云啊,报仇不急于一时,那独臂修士顾知恒先前屡次故意藏拙,要真像彩衣所说他十来年前就是五境,凭咱们二人就算加上许家的力量也不一定能杀了他,你我都才十七岁,无病无灾的熬也能熬死那王八蛋,事不可为就徐徐图之,没必要连自己都搭进去。” 孤舟岛的青衫少年是心性淳厚,但其实骨子里是个犟种,认准的事情就一定得去做,陈无双一直就担心他要学那死战不退的瘸腿老卒,以他四境七品的修为能不能打得过修为诡异阴森不似活人的幽冥恶鬼还难说,真跟顾知恒硬碰硬绝没有好下场,当年花千川、沈廷越以及驻仙山那个四境八品的程云鹤,哪一个不比现在的他本事高强,不都惨死在黑铁山崖手里。 见沈辞云一时没有说话,陈无双语气一变,爽朗笑道:“辞云,你看这样可好,这次咱们兄弟二人当一回土匪,我去抢康乐侯爷家的宝贝,你去抢黑铁山崖的彩衣,如此一来各有所获皆大欢喜,让顾知恒赔了夫人又折兵,上策攻心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仇没报成也算先收点利息回来。” 一拍即合。 沈辞云笑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好,就这么定了!” 7017k 第二二四章 撕去蟒袍换新衣 谢逸尘极少住在位于雍州城西北的都督府里,自打从正月亲自进京面圣述职回来,十天里倒有九天是住在城墙脚下的军营帅帐中,边军营中不许有女眷,两个年轻亲军伺候着雍安公爷换上一身湖色圈金绒绣江牙海水蟒袍,腰悬军中制式长刀,帐中身型肥胖的副将柳同昌上下打量几眼,挤着满脸横肉谄笑道:“都督,这身蟒袍穿着是比披挂盔甲精神,可惜颜色不好,也仅有四爪。” 大周历朝虽对爵位封赏把控颇严,除非有大功者轻易不会赐爵,但朝堂内外有资格被赐穿蟒袍的倒是不少,按开国时礼部定下的旧制,蟒袍可分为数十种规制,光颜色就有上五色、下五色的区别,上五色为黄、白、黑、绿、红,下五色为紫、粉、蓝、湖、香,袍子上的刺绣又可分为平金平银绣、圈金绒绣、色绒线绣等数种。 正三品衔的雍州都督,所穿蟒袍按礼制不可着上五色,一身重铠足够裹进三个寻常兵士的柳同昌却并非是说下五色的颜色不好,而是另有所指。谢逸尘一笑置之,坐在帐中主位上挥手让亲兵退出去,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示意跟随多年的心腹副将坐下说话,“听说昨日夜深时,屈洵和萧萧回都督府了?比我预计的要快了几日,事情办得怎么样?” 帅帐中有一张专门请木匠打造的结实方凳,放在主位下右侧首座,比其他方凳都要高了一尺,一来是边军正四品的副将有资格在雍州诸将面前彰显高人一等的身份,二来则是大都督体谅他身形肥胖,全副披挂时座位太矮了根本坐不下去,柳同昌自己倒了碗茶,边军粗犷惯了,喝茶多是用碗,茶水凉得快,喝起来也痛快。 “回都督,昨夜末将特地去见屈洵问了清楚,他跟萧萧公子根本没到越秀,带去的两个妖族阿大阿二都死在云州一条山谷,事情倒算是办得妥帖。”柳同昌并不觉得刚倒出来的茶水还有些烫,仰头灌下大半碗,谢逸尘语调上扬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仔细说说。” 在都督面前比谢家府上几个公子面子还大的柳同昌嘿笑着解释道:“据屈洵说,他们一路除了萧萧公子不时春心荡漾抢几个女子来快活,并未节外生枝,几千里走得很是顺利,直到过了云澜江进了云州境内,在一条风光秀丽的山谷中见着个命格极贵、长相极美的少女,都督想来是能猜到的,公子见猎心喜,自然是一眼就动了心思,结果没想到,那女子自身修为且先不提,身边有个穿白衣的瞎子少年,愣是身兼三种顶尖御剑法门,以六品境界挡下屈洵三刀,最后一刀反倒是高出两个品级的屈洵受了些伤。” 谢逸尘自青年时出京接替郭奉平镇守雍州,二十多年来处心积虑百般经营,将坐拥数十万精兵的北境几乎打造成铁板一块,虽然知道城中、营里多有大周皇室、司天监以及各方势力派来潜伏的密探谍子,但有意不去清洗,便是为了迷惑他们背后的主子。 而且以其之道还施其身,雍州方面近些年也暗地里撒出去不少为人机警、办事牢靠的眼线,说是能遍布十四州不太可能,京都却渗透了进去,一听是个身穿白衣的瞎子少年,立即就猜到了其身份,点头道:“应是司天监陈仲平的嫡传弟子,那位自称一等风流的陈无双吧,少年剑仙的称谓是夸大了些,能接下屈洵三刀,确实有些值得自傲的本事。” 往年正月都要代替谢逸尘进京述职的柳同昌,曾在镇国公府上见过陈无双几次,附和道:“都督高见,末将细细问过屈洵,他不认得那瞎子少年所使的三种御剑术,但头一种剑光为迷蒙青色,天下只有司天监青冥剑诀是如此,定是陈无双无疑。只是末将有些想不通,咱们撒出去的探子说,去岁夏天楚州康乐侯在洞庭湖上折腾那场官卖时,那小子还并无修为在身,短短几个月功夫就修成了六品境界,甚至修成三种顶尖御剑术挡下八品刀修三刀,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如今在大周微有薄名的年轻一代修士里,是有几个天资卓绝能在二十岁之前就达到四境七品修为的,但无一不是自幼开始苦修,修剑修刀都是水磨工夫,天资再高些也不可能生而知之、一蹴而就,按理说陈无双已经过了修行的最佳年龄,十六七岁才开始修剑,满京都妇孺皆知,司天监十一品修为的第一高手所收的嫡传弟子,是个浪荡败家子,在流香江上争风吃醋也好、在京都城里横行霸道也好,倚仗的都是陈仲平的青冥剑气和司天监的偏爱,若不是有这么个厉害靠山,早不知道被那些在他巴掌底下吃过亏、丢过脸面的纨绔们阴死多少回了。 谢逸尘不太在乎这些,不屑道:“不用管他,即便陈仲平把一身修为尽数给了他,一个十一品修士在数万甲士面前也不算什么,会三百种御剑术也无妨。”雍州都督本身就是修士,麾下又多的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自然不会把区区一个六品剑修放在眼里。 柳同昌点头称是,都督说的是实话,如果高境界修士真像寻常百姓所想象的那样,动不动挥手就能灭杀成千上万人,那兵权还有什么意义可言,真到两军交战的时候,当年大周开国太祖李向十二品的巅峰修为也不敢轻易孤身冲阵,御剑术再强丹田内真气也总有耗尽之时,不用多说,两三万精锐勠力同心视死如归,足够围杀十二品剑修。 “屈洵说,光是那瞎子少年不足为惧,后来又来了两个四境修士,他被其中一个同样用刀的缠住脱不开身,另一个年纪跟陈无双差不多大的七品剑修,交手百余招斩杀阿二,再后来,萧萧公子便被那貌美女子生擒了去,所幸任平生及时现身,否则···嘿,靖南公爷确实了得,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一道剑气诛杀了阿大。” 说到这里,柳同昌有意识顿了顿,一向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谢逸尘这才皱了皱眉,却似乎不关心谢萧萧死活,语气疑惑道:“任平生出手杀了阿大?”他派去护卫那个最不争气儿子的两个妖族都是漠北不算多见的高手,实力堪比寻常四境修士,死在个少年七品剑修手下本就有些意外,可他更关心任平生为何要出手。 木凳虽然比其他人的高了不少,大腹便便的柳同昌坐久了还是有些气息不畅,喘了两口粗气又倒了一碗茶,应声道:“据说是为给了陈无双一个公道,杀了阿大换回萧萧公子一条命。任平生让屈洵带回来一句话,说已经知道他们此行的来意,让转告都督,他本来就打算那么做,雍州不必承他的情,只是从今以后雍州所属不许踏进云州境内即可。” 谢逸尘手指轻轻敲打着身前条案桌面,沉默了良久才轻笑着摇摇头,“越秀剑阁要独自应对南疆十万大山里无数凶兽北上,靖南公呵,哪里来的底气?也罢,如今各方势力都暗自有盘算,只要他不出手,就对咱们的谋划没有坏处,先依了他意思就是,总归云州是有些鞭长莫及。” 喝了口茶,谢逸尘脸上笑意不散,挑眉问道:“屈洵说,萧萧看上的那女子命格极贵?”这一问正中柳同昌下怀,他早跟那山羊胡老头详细问了清楚,笑道:“都督是知道的,屈洵早年曾在学过些相面的本事,据他所言,女子命格粗略算有三十六种之多,细分下来更是上千,单看面相,陈无双身边那相貌极美的少女乃是头一等的白凤鸣九霄之格,命带华盖,有母仪天下之气象。” 谢逸尘哈哈大笑着起身,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袭蟒袍无风自动,朗声道:“传令下去,明日让驻守城墙之外三十里的大军全部回营整备,一天时间,把已经探明底细藏在军中的探子全部斩杀,人头高挂旗杆示众一日,后日二月二十一,起兵南下。”说着低头了眼身上湖色的蟒袍,“颜色不好便换了它,仅有四爪是不太气派,蟒大成蛟,蟒大成蛟,蛟不过还是条长了鳞的泥鳅,得成龙才好。” 柳同昌大喜过望,他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十数年之久,总算是等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候,为大周守国门有什么意思,守江山才是男儿所为,“都督,那女子?”谢逸尘一把将才穿上不到半个时辰的簇新蟒袍撕裂,轻声道:“我已有近十年未纳妾室了,不知穿上大红喜袍小登科,还好不好看。” 撑着膝盖颇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柳同昌登时会意,刚要开口奉承几句,大帐厚厚门帘突然被掀开,腥风扑面,一头身长足有丈余的黑虎甩着长尾,低吼着缓步踏进来,其后,是一个青衣负手的老者,面无表情昂然而入。 7017k 第二二五章 视万军如同草芥 大都督的帅帐居于边军连营正中最北,谢逸尘治军有方纪律严明,大营中四处都有十人一队的执刀兵卒往来巡察,却谁都没有察觉一人一虎长驱直入进了帅帐,面色骇然的柳同昌短暂震惊之后立即拔刀在手,先不说突兀进帐的来人是谁,单那头凶焰灼灼的黑虎就让久经战阵见惯生死的他心惊胆战,这头虎的气势甚至要比他认识的几个实力堪比九品修士的妖族还盛,声声沉闷的低吼如同在识海深处响起,摄人心魄。 视营中尚存的七八万雄兵如草芥一般,苏慕仙缓步走进帐中,瞥了眼谢逸尘随意扔在地上的湖色蟒袍,径自走到他身前端起茶壶闻了闻,不悦道:“味道差了些。”陈无双在白马禅寺孝敬他的那三两青山雪顶喝完,当世剑仙的嘴都养的刁了,对雍州都督的好茶颇为不屑一顾,黑虎在左侧找了张条案一跃而上,懒懒打了个哈欠趴下身子微闭双眼,压根对持刀而立遍身冷汗的柳大胖子没有半点兴趣,想来是因为肥肉太腻,凶兽吃起来也觉得膈应。 兵法有云,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能统帅数十万大军令行禁止,谢逸尘当然能做到处变不惊,片刻失神后就逐渐镇定下来,挥手示意柳同昌收了刀老老实实闭嘴坐下,他已经从那头黑虎身上猜到了这位青衫老者的身份,在他面前,大胖子的刀比个孩童玩具都不如,勉强笑道:“军中一切从简,不是什么好茶,怠慢了您老。” 嘴上客客气气,撕去蟒袍只着白色小衣的雍安侯爷心思瞬间百转,前些日子就听说过这位修为傲视宇内的高人静极思动下了昆仑,可决计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雍州,而且直接闯进边军大营数万精兵拱卫的帅帐中来,一时之间难免惊疑不定,不知道他来意究竟如何,只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若是想阻大军南下便暂且服软应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慕仙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自古名将治军多是讲究个身正为范,茶叶不好便不喝就是,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讨碗茶水,随手一招,虚空摄了张凳子一撩青衫下摆坐定,才挺有兴致地开口问道:“撕去蟒袍,是有意要换身明黄五爪团龙穿了?” 谢逸尘摸不清他来意,岂敢轻易作答,不置可否地含糊着干笑道:“前辈此来,是为李姓大周江山?”苏慕仙蔑笑一声,“大周江山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与我何干?”这一句话立刻就让柳同昌放下心来,修行到越高境界,修士越是不敢插手干涉天道循环,佛家说因果、道家说无为,无非都是怕日后想要渡劫时被算总账,修成十二品也不一定能挡得下来天威浩荡。 “你要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老夫向来远居西北昆仑,与大周李家无亲无故,懒得去管这些糟心的,不过念在你也是个剑修,多劝一句,兵者大凶,少造杀孽为上。”苏慕仙这话让谢逸尘很是诧异,世人都说苏昆仑亦正亦邪、喜怒无常,何时却变得跟白马禅寺那群秃驴一样悲天悯人了?正奇怪时,苏慕仙却又摇摇头叹息道:“岁数大了有些嘴碎,一将功成万古枯,死多少人跟老夫又有什么关联。” 他前后两句话说的矛盾,谢逸尘更是心中疑惑起来,转头道:“同昌,苏前辈远来雍州不可失了礼数,你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府上拿最好的茶来,我还有半斤多吓煞人香没舍得喝,藏在书房架子上瓷罐里,快去。” 楚州洞庭湖盛产名茶碧螺春,此茶当在丝丝细雨中采撷者方为上品,取其最优者不以柴火烘焙,而是挑选出相貌身姿俱为出众的处子来,以薄纸包覆茶叶,置于胸前八两温香软玉中以少女体温烘干,据说如此制成的茶叶一经沸水冲泡,浓郁馥香便可远传数里,故而有别名为“吓煞人香”,楚州当地就有一抹酥胸蒸绿玉的诗句流传,这种茶产量不多且大部分都被送进宫中当贡品,远在北境的雍州都督能拿出半斤来,已经不知是使了多少银钱。 额头冒汗的柳同昌生怕动作太大惊动那头看似打盹的凶兽黑虎,小心翼翼提气收腹站起身来,恭敬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走,暗自盘算着要不要趁机把营中七八万儿郎调集在帅帐周围护着,这些人足以围杀苏慕仙一人一虎,只是有些投鼠忌器,若是大都督死在帐中,付出极大代价杀了那修为莫测的青衫老者也于事无补。 苏慕仙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平淡道:“老夫已经许久没跟人动过手了,随身佩剑前些日子也送了个看着顺眼的后辈换了三两茶喝,你那半斤茶来的可得快些。”柳同昌浑身一颤,心里所有想法被顷刻间击溃得烟消云散,苏昆仑越说此时没剑在手,他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尴尬笑了笑,走出帐外站定,故意大声唤来个都督亲军,解下副将腰牌递给他,嘱咐立刻能多快就多快回一趟都督府,拿了腰牌去书房架子上找一个藏着半斤茶叶的瓷罐来,两炷香时间为限,耽误一刻就等着挨军棍八十。 而后又战战兢兢走回大帐,不敢再上前几步,靠着门边低头站着,庞大身形把透进门帘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谢逸尘这才慢慢坐下,斟酌着语气小心问道:“前辈此来,是有何吩咐?但谢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态度摆得极为端正,暗道苏慕仙既然不愿插手去管他要起兵造反的事就一切好说,这位前辈就算性情再倨傲古怪,也总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道理。 苏慕仙伸出带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黑虎脑袋,那凶兽竟然露出一副颇为享受的乖巧神态来,恍惚中让不可思议的柳同昌几乎认为,那是一只跟他一样体型大了些的温顺大猫,“老夫一生行事,何曾需要他人出手相助过。仅有三句话要问、一件事要嘱咐,那半斤茶到了便走,且不会承你半分人情。” 谢逸尘终于松了一口气,承不承人情无所谓,要是真能以半斤茶叶换来一位十二品巅峰修为的剑仙人情,那苏慕仙这般煊赫声名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不过倒是隐约猜到了他想问的其中一件事,恭敬道:“前辈但有所问,逸尘知无不言。” 苏慕仙手就搭在黑虎头上抚摸着,皮笑肉不笑道:“你不问要嘱咐你的那件事,老夫偏要先说在头里。你既然敢起兵必有万全之策,想来不太在乎司天监陈家会拦你,陈伯庸、陈仲平那些人的死活老夫都不管,只是有一样,若是陈无双死在你手里,老夫杀不尽雍州数十万兵卒,但杀的光你谢家上下百十口,可记住了?” 谢逸尘眉心一跳,苏慕仙说前些日子把随身佩剑赠给了一个后辈,莫非就是司天监那瞎子少年不成?堂堂当世剑仙摆明了要给陈无双当靠山,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稍后他走了,得把屈洵叫来仔细问问,那少年接他三刀时所使的长剑,是不是仅有二尺七寸的惊鸿。 “前辈开了口,逸尘几个胆子敢不照办?”大都督口中答应,心里却暗自冷笑,他敢起兵篡位可并不是只倚仗麾下三十七万精兵,而且苏慕仙要给那少年撑腰反倒是无形之中害了他,如此一来,想杀陈无双的可就另有他人了,犯不着自己动手。 苏慕仙满意地点点头,“老夫说问你三句便只问你三句,那半斤茶得两炷香时间才能拿来,你想清楚再答。第一句,谢家扎根雍州二十余年,可知道黑铁山崖在何处?”谢逸尘心中轰然一声巨响,第一句话苏慕仙果然要问的就是这个,好在刚才自己就隐约猜到,提前有了腹稿应对,出乎意料的是他问的不是听没听说过黑铁山崖,而是直截了当问黑铁山崖在何处。 谢逸尘心知此时但凡面色神情有任何一丝变化,都逃不过苏慕仙神识查探,所幸多年来身居高位自然而言有了宠辱不惊的本事,苦笑着答道:“不敢瞒着前辈,近几年逸尘确实跟几个黑铁山崖的修士有些来往,但都是为了互相利用,借其势图谋起兵之事,谈不上私交。那些黑纱覆面的人往往神出鬼没,我也曾派人想要跟踪上去探探底细,可惜那些人修为最低的也有七品,行事又都谨慎警觉,说来惭愧,直到如今我也实在是不知道黑铁山崖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其门中有多少修士、领头的到底是谁,不过有个猜测,年前漠北那场声势骇人的天地呼应,应是与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漠北妖族里绝对没有身怀这般本事的。” 这一番话谢逸尘说的八分真二分假,苏慕仙虽有些将信将疑,沉吟片刻后还是点点头,又问道:“第二句,老夫大弟子宁退之早年失踪,最后一次露面被人看见是在凉州、雍州交界处,你可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其实苏慕仙问这句话之前,心里就没抱多大希望,宁退之无故失踪二三十年时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要是真有线索司天监也不会半点都不知情。谢逸尘这回不必装出苦笑,遗憾地摇摇头,宁退之失踪与百花山庄覆灭并称大周近数十年来的两大悬案,他确实不知详情,“从未听说。” 尽管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回答苏慕仙还是不禁心中一片凄凉苦涩,睥睨天下的当世剑仙修为再高深也抵不住黯然神伤,目光垂落到脚下,良久默然不语。 经年的陈酒醉人,经年的心痛也最是伤人, 7017k 第二二六章 中军帐里定国号 苏慕仙不开口,谢逸尘也不出声。 大帐里动静最大的是柳同昌竭力压制的喘息声,百姓们常说的俗话心宽体胖,其实这位能在雍州坐稳十数年副将位置的肉球往日里心思最细,军中一应事务都能安排得有条不紊,因此才深得大都督信重,以至于近年来越发淫邪成性的谢萧萧明知道他家里二十多房妻妾个个花容月貌,也不敢生出半分觊觎之心,兔儿爷不是傻子,一旦因为这种事跟正四品副将闹起来,多半最后吃亏的是自己。 所谓军令如山,休说是去都督府上拿茶叶这等小事,便是立刻去漠北斗妖族,亲兵也绝不会稍有迟疑,骑马来不及便御空疾行,总算是在两炷香之内赶回了大营之中,若不是被谢萧萧拦住多问两句想必回来的还会更快些。 柳同昌在帐外接过亲兵捧来的瓷罐,打开先低头闻了闻,茶香中果然是带着一丝犹如少女体香的甜意,忙不迭转身回了帐中,壮着胆子靠近那头让人望而生畏的黑虎,走到青衫老者身前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道:“前辈,这便是都督珍藏的吓煞人香。”恨不得他拿了茶快走,雍州二月里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他却硬是被汗水湿透了铠甲之内的小衣,黏糊糊贴在身上极为难受。 苏慕仙嗯了声接过瓷罐,打开盖子端到鼻子下面吸了口气,这茶的香气之浓郁自然不必多说,但香得太过张扬,还是比不上从陈无双处得来的那三两青山雪顶满意,翻手不着痕迹地将瓷罐收进储物扳指,柳同昌如蒙大赦般立即躬身退到门边,尽管以苏慕仙的手段若是真想杀他,便是顷刻间逃到百里之外也躲不过一个死字,可离得远些总是心里踏实。 被沉默气氛压得口干舌燥的谢逸尘本想喝一口茶水,可手刚碰上茶碗就突然意识到当着苏慕仙的面这样做多少有些无礼,又不好催促他快点问出最后一句话,只得涩声道:“依逸尘所见,宁兄或许尚在人间,终有能再见着前辈的机会,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慕仙哂笑一声,微微摇头,终究不过是个带兵的,卖弄的这句诗用在此处可不算合适。他第三个想问谢逸尘的问题比前两个还重要,所以也是有意以沉默给他施加压力,毕竟五境十二品的修为放在这,便是不动手不开口,也足够让人惴惴不安乱了方寸,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再提到那个多年不见的大弟子,自己心里还是像被一剑挑开伤疤般疼痛难忍,谁说过去的事就能过去了? “最后一句话,老夫一路从白马禅寺追到这里,是循着一条跟天一净水有关的线索而来,可惜那跟你这副将姓氏相同的女子甚是狡猾,使了一出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诓了老夫。谢逸尘,天一净水和赤练仙子柳卿怜,你坐镇雍州,总不该哪一样都推说不知吧。”青衫老者饶有深意地笑了声,手一离开黑虎头颈处,那凶兽立即四腿撑着条案立起来,轻轻往下一跃落地无声,围着帐中来回踱步转圈,显然是开始有些烦躁,被它看了一眼,柳同昌的手下意识就握住刀柄,大气不敢喘。 谢逸尘脸色变得肃然,点头坦言道:“巧了,这两样逸尘都知道些。天一净水据说不是人间该有之物,其毒无色无味难以提防,中毒者修为越高发作起来越快、越烈,甚至会时常迷失心智铸成滔天大错,反倒是没有真气修为在身的普通人能多活个一年半载。” 苏慕仙点头等候下文,只穿着小衣仍有些不怒自威气势的谢逸尘继续道:“逸尘手下有些仗着奇技淫巧前来投奔的修士,本事或许在前辈面前不值一提,其中有几个见识不凡的,听说跟天一净水同时出现的应该还有三枚离恨仙丹,二者药性相克,天一净水之毒唯有离恨仙丹可解,服用此丹不仅可百毒不侵,更能增长真气修为,其真伪如何,我空口无凭不敢断言,但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这些话谢逸尘说的倒是句句属实,事不关己没必要刻意相瞒,纸包不住火,若是此时撒谎日后被这以喜怒无常著称的前辈戳穿,那半斤茶叶可抵不了大都督一条性命,“拿不准的事情本不该在前辈面前妄言,但···逸尘猜测,既然那离恨仙丹只有三枚,天一净水的数量恐怕也不会太多,这种东西真要是泛滥了,那天下修士不得人人自危?” 苏慕仙皱眉暗自思量,谢逸尘的说法倒与白马禅寺空相神僧不谋而合,那和尚也是说天一净水不可能数量很多,当年沈廷越的爱妻身中此毒时曾先后求助太医令楚鹤卿以及国师空相,当世三大神医里能找到的二位都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后来才又得知花千川也中了此毒,所以才引发百花山庄那场满门皆灭的惨案,空相由此大胆推测,蝮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触类旁通,离恨仙丹有三枚,天一净水该有三滴才对。 “至于那外号叫做赤练仙子的柳卿怜,是个善于用毒的七品修士,逸尘在这军帐中就见过两三回,是黑铁山崖门下不会有错。每回现身都不太说话,只从身姿上来看其年龄不会太大,还是因为犬子萧萧见了她一次起了色心,吃了点亏才知道她姓名。”谢逸尘无奈道。 这事说起来脸上无光,一年多之前,黑铁山崖几个人来大营中找他商议秘事,正巧谢萧萧也来营中,瞧见了身姿曼妙如蛇、一举一动媚气入骨的蒙面柳卿怜,不等看清容貌就动了心思,嘿笑着上前调戏,谢逸尘也有心借此探探黑铁山崖中人的本事,只装模作样呵斥几句便不再理会,故意只跟其中领头的一人说话。 那兔儿爷毕竟生在侯府,算是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爹爹不仅不在意还有些放纵,胆子登时就壮了起来,再者,身在边军大营中周围都是雍州精兵,纵然知道那女子有修为在身也不怕吃不进嘴里,三言两语就要伸手去摸人脸颊,那女子倒也不生气,反而俏声轻笑不止,说话声音能让拨云营中铁血男儿顿时骨头都酥了,何况色迷心窍自觉有恃无恐的谢萧萧? 隔着面纱摸人脸蛋委实有些不尽兴,那女子欲拒还迎的姿态更是火上浇油一般,邪火焚身恨不得当场就跃马提枪的兔儿爷得寸进尺,伸手就要扯去她脸上面纱,却被女子闪身躲开,笑道公子想来不知,奴家柳卿怜有个名号叫赤练仙子。一句话说完,谢萧萧紧接着就口吐白沫踉跄倒地,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不止,当时在场的柳同昌都不知道那女子何时下手施了毒,直到黑铁山崖众人临走前,谢逸尘才好言好语求来了解药,否则也不必陈无双在云州动手,兔儿爷早魂归黄泉去了。饶是服下去解药保住了命,可胯下之物大半个月软趴趴毫无骨气可言,吓得谢萧萧不知找了多少悬壶济世的妙手来诊治都无效,眼见得从此不能人道便想进京去求楚鹤卿,好在过了段时间又莫名其妙慢慢恢复过来。 远的不说,大周立国以来中过天一净水这般奇毒的只有两人,一是沈廷越之妻、另是花千川,再加上宁退之无缘无故失踪多年,苏慕仙当然能猜到这是暗处幕后有人刻意针对他下手,不敢轻易招惹五境十二品的当世剑仙则千方百计阴谋频出地想要断了他传承,从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多半跟藏头露尾行事险恶的黑铁山崖有关,如今在谢逸尘嘴里证实了柳卿怜正是黑铁山崖门人,就几乎可以看做完全印证了他之前种种猜测。 谢逸尘见他皱眉沉思,心中也有些疑惑,轻声问道:“前辈如何认定那柳卿怜,与天一净水有关?”苏慕仙抬起头目光如剑,冷哼一声剑意勃发,帐中所有条案如同被锋锐剑气一击而断,同时破碎歪倒,黑虎与他心意相通,呲牙连连低吼,柳同昌险些惊呼出声来,只觉浑身力气都不知去了何处,别说拔刀,连看一眼那凶兽的勇气都没有。 “那妖女在凉州找到大漠马帮,声称要价黄金百万两外加老夫那柄惊鸿剑,卖一滴天一净水!”大漠马帮的首领马三,正是仰慕苏慕仙将之奉为神明的修士,马三。 话音刚落,帐中一阵风起,一人一虎半斤茶,消失不见。 一炷香时间,谢逸尘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扫了一眼帐中七零八碎的木屑,苦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坏事。”三百斤开外的柳同昌扑通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地大喘不止,接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十二品剑修一强如斯,竟然修到了只凭剑意便能伤人的地步,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转念一想就开始庆幸好在没真调兵围了帅帐,否则能不能围杀苏慕仙不敢说,自己跟大都督两人此时已经凉透了。 “大都督,那···二月二十一照常起兵?” 谢逸尘畅快笑了几声,世上拢共就三个修为已臻十二品渡劫境的出尘高人,任平生不愿意管,苏慕仙懒得插手,这就是天命在我的气数,答非所问道:“同昌,站起来,像个什么样子!你说,国号索性就定为大雍,合不合适?” 柳同昌没有依言站起来,竟肃然单膝跪地拱手道:“陛下龙兴于雍州北境,国号大雍自然是再合适不过,此次御驾亲征必所向披靡、旗开得胜,立千秋万代不朽之壮哉功业!末将不才,愿牵马坠蹬,虽九死,其犹未悔!” 雍州二十三里长的城墙脚下,中军帐里肆意大笑声顷刻遍传大营。 7017k 第二二七章 自今日起,雍州改姓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春分。 雍州边军大营外,近千颗人头齐挂高杆,鹰啼鸦戾。 昨日卯时,柳同昌麾下亲兵首领快马出城,越过那道固若金汤的绵延城墙,传令扎营于城墙以北三十里处的大军回城,连景祯皇帝御口亲封的“大周第一营”拨云营在内,数十万悍卒浩浩荡荡而归,雍州战事从来多为阻挡漠北妖族侵扰边境,因此自古就少有成建制规模的骑兵,但雍州城还不知道大都督想要对谁用兵的百姓们,却发觉城内一夜之间,多了无数纵横在城内各条街道上往来奔驰的重甲精骑。 意筹志满的柳同昌身着全副披挂坐于一匹雄壮骏马之上,连人带甲少说有五百斤重量,其座下那匹体型比寻常军马都要高大些的枣红马却似乎毫不费力,雍州盛产寒铁,多年来都督府明里暗里不知道重金从燕州聘来多少铁匠,若论将士铠甲之坚、兵卒利刃之锐,天下无出其右者。 当日进京在保和殿上请封雍安公的谢逸尘还是藏了私,列阵在营外空地上依次排开的虎狼黑压压萧杀一片,远不止三十七万之数,柳同昌哗啦啦翻着手里一册军账,大周其余十三州都督麾下的驻兵基本都是以三千至五千人为一营建制,雍州边军不同,每个从五品的营官都统领万人,冷笑连连的柳同昌手里拿的那册子上,有名有姓的营官足有四十八人,而京都兵部衙门里登记在案正式授予官衔职务的,仅有不到一半。 二十余年卧薪尝胆处心积虑,终于一朝扬眉吐气,谢逸尘头顶貔貅吞口铜盔,昂然提剑立于营外一座连夜筑起来的三层木楼之上,目光锐利由东向西扫过,木楼下百余个神情倨傲的修士清一色四境修为,气势冲霄,压得方圆十里鸦雀无声,若是谷雨敢近前看看,定然会在其中发现一副颇有些熟悉的面孔。 柳同昌的马前,一百八十五个袒胸露背的魁梧大汉头扎红巾、手执铁环钢刀,每人身前都跪着一个被拇指粗细绳子五花大绑的男子,有老有少,都是只穿单薄小衣在冷风中冻得嘴唇发青,大周朝廷派在雍州城任职的文官,上至正三品的雍州巡抚、下至从九品的衙门小吏一个都不少,造反之前先杀官,这是规矩,大都督从来都是个极重视规矩的人。 谢逸尘本来让亲兵请了个在雍州城中以文采斐然著称的年轻书生,想让他帮着写一纸讨景祯檄,这书生脖子硬得很,柳同昌亲自动手杀了他才娶进门没多久的一妻一妾,甚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没能如愿,还以为碰上个读书读出宁死不屈骨气来的,结果对此嗤之以鼻的谢萧萧随手赏了他一个自己玩腻了的女子以及一张十万两的银票,这书生短短两刻钟之内一挥而就近千字一篇长文,笔锋如刀,看得最善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一众都督府幕僚自惭形秽,大汗淋漓。 照计划,这座三层木楼建起来,就是为了让谢逸尘在数十万大军阵前高声念一遍那篇檄文,用兵者都忌讳师出无名,造反也好、谋逆也罢总得找个能立得住脚的由头堵一堵麾下将士的嘴,至于是否名正言顺,事成之后自然有数之不尽的文人士子搜肠刮肚再来正名,史书历来都是胜者写就,纵有几个真有血性骨气的挺直脊梁不肯屈从,也无伤大雅,在讲道理这件事上,刀剑无论何时都比圣贤文章更直截了当,反正读书人就像麦田里的蚂蚱,杀是杀不尽的,不必担心绝了种。 可真正踏上木楼最高一层,谢逸尘却忽然没了再去读那篇辞藻锦绣檄文的念头,抬眼看看面前这杀气足以逼停呼啸北风的虎狼之师吧,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轻声一笑,以真气扬声道:“尔等可愿信我?” 一言既出,阵前每个百丈便站一人的传令兵立即高声重复,随即,柳同昌当先声嘶力竭大喊:“信!”数十万大军同时呼应,一个信字震得雍州城地动山摇。 谢逸尘笑意更盛,又问一句,“尔等可愿随我?” “愿!” 第二声,跪伏余地动弹不得的一百八十四个文官浑身筛糠一般面如土色,唯有年近花甲的雍州巡抚肖文雄奋力挺直脊梁,仰头面朝居高临下的谢逸尘破口大骂,“叛国贼子,天下人无一不愿生啖你肉!谢家畜生,你且等着,老夫今日一死,碧血丹心必化厉鬼,此去泉台禀报太祖皇帝,招来旧部百万灭你满门!小儿,自此大周但凡姓谢者,皆受你连累百世被人糟践唾骂!你且等着!” 谢逸尘一笑置之,立于楼上轻轻一挥手,“杀官祭天,大军拔营!” 一声令下,一百八十五颗头颅滚滚落地,须发皆白的肖文雄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柳同昌嘿笑一声,高声下令道:“拱月营驻雍州城,雷鼓营守城墙,其余各营自依号令,三日内荡平雍州一十七座城池,三日后先夺凉州,再扑中州!临阵退缩者,斩!侵犯百姓者,斩!里通外敌者,斩!延误军机者,斩!大雍,万胜!” 雍州城里家家紧闭门户,门缝里都藏着好几双惶恐的眼睛,看着数十万大军杀气腾腾穿城而过,这才知道,从此北境雍州不再属于传承了一千三百六十余年的大周了,而是属于那个备受他们爱戴景仰的大都督,属于那个每回有将士阵亡都要在城中扎起灵棚痛哭一场的大都督,李家江山幅员最辽阔的雍州,从今日起,改姓为谢。 就是明黄团龙大旗上随风卷簸的那个谢字。 东北角一家棺材铺里,门后一白衣女子乌云盖脸,她终于还是没见着立春,手里三爷亲笔所写的那封信几乎要攥成一团,几度要抽出身旁长剑,却都被瞎眼老头不住的叹息声压了下来,从东北方向踏着空无一人青石板路跋扈而过的,可是数万骑兵啊,莫说是六品剑修,便是陈仲平在此出剑去挡,也难逃是死。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京都坐镇司天监的三爷早有准备,再者则希望,凉州军能挡下谢逸尘前进的脚步。 毕竟,天下骑兵最甲是凉州。 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化名李纯在边军任职多年的司天监立春良久不语,时而面朝南方眉头紧皱,时而转向北境神情萧索,今日所见的场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自己能在雷鼓营上做到偏将位置,不敢说对雍州情况了若指掌,也算知道个十之七八,可现在才讶然发觉,谢逸尘城府之深竟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藏匿了如此雄壮的兵力,近五十万精兵啊,当真是好手段! 先不说大周能不能挡得下来,谢逸尘竟然敢只留下区区一万人的雷鼓营驻守城墙,若是漠北妖族进犯,即便是人人效死,又能撑得住多久,一天,还是六个时辰?而且,最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营中近七成的兵卒,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剩下的三成都是营官亲信心腹,难道自己的身份早就泄露出去了?那为何,挂在高杆上的头颅里没有他? 雷鼓营的营官是个眼神古井不波、让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人,不到四十岁能在边军中做到从五品颇为不易,身形不算高大,或许是长久右手持刀的缘故,看起来有些阴阳膀子,下颌短须生得极密,青黑色胡茬几乎蔓延到喉结上去,走起路来一身甲胄哗啦作响,重重拍了拍立春肩头,似笑非笑道:“想什么呢?” 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首恍然回过神来,脸上忧色毫不掩饰,涩声道:“将军,大都督只留下雷鼓营的兄弟们驻守,这城墙可足有二十三里长啊,若是这时候漠北妖族乘虚而入,兄弟们怎么能挡得住?” 姓名在大周兵部衙门赫然在册的雷鼓营营官褚熊,嘿声笑道:“以后言辞上要注意些,你我兄弟私下里怎么说都无妨,大都督如今是大雍皇帝陛下,当着旁人的面还是改改口的好。李纯呐,实话也不瞒你,瞧见城墙底下守门的那些个不太说话的老兵没有,是不是眼生的很?” 城墙横亘西东二十余里,有城门七座,每一座都是用半尺厚的熟铜包覆着质地坚硬且万年不腐的乌木为门,大门厚达三尺,内里从上到下光成年人腿粗的寒铁门栓就有十四道,想开门关门,都得数十个臂力强劲的兵卒齐心协力,才能催动铁索牵连的滚轮机关。 立春点点头目露疑惑,没了城墙上兵卒的弓箭、火油以及修士们手段压制,光靠城门可挡不住那些力气骇人的妖族。褚熊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拉长语调道:“那些人可不听我这个营官指挥。稍后你便亲自传令下去,妖族但有所动,雷鼓营所属未得本将应予,不可擅自出手应敌、不可擅自离开城墙,违令者立斩不赦!” 立春恍若被雷击一般,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位曾在城外挥刀斩杀近百妖族的营官,却听他转过身去边走边笑,“那些看门的老兵不是来看门的,是来···开门的。” 7017k 第二二八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月二十三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京都有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一道光华从宫城中升起,是面沉如水的镇国公爷御空回了司天监那座屹立千余年不倒的七层观星楼,而金榜上位列天下士子前三甲的探花郎,竟然是胸无点墨且根本不在京都、未曾参加科考的陈无双,耻于屈居其下的书生们自然是群情激愤,围在一起指着那个在读书人嘴里臭名昭著的名字大声喝骂,也有名落孙山的人暗地里幸灾乐祸,探花郎探花郎,那位公子爷探的可是流香江上姹紫嫣红的百花丛啊,倒可以算是实至名归。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朝廷取士是大事,当朝天子景祯皇帝的生死更是大事,可比起大周的存亡,就都入不了保和殿中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之口了。领了天策大将军官衔的从一品枢密副使郭奉平早在多日前就率兵奔赴中州、雍州交界处驻扎,另一个身穿蟒袍的镇国公爷一言不发回了司天监,如今虚弱到说话声音都弱了几分的陛下身前,真正还能称得上是心腹的仅有满脸忧色的老太监,至于能称得上肱股的,除去龙椅下面垂头坐在群臣之首的杨之清,不知还能数出来几人。 谢逸尘有拥兵自立之心的事明眼人心里都有谱,甚至兵部、户部等相关衙门的主官私下里已经推演过几回,觉得二十万精兵虽来势汹汹,但以大周的国力绝不至于被一击而溃,不仅如此,且平定雍州叛乱的把握不小。 至于后来陛下亲自下旨允了雍州可自行扩军至三十七万,尽管在这些为此痛心疾首的重臣们看来,无异于是养虎为患的资敌之举,可没见过当日谢逸尘在保和殿上请封雍安公爵位的臣子,没人肯信他在短时间内就能把麾下兵力从二十万扩充成三十七万,这几乎是翻了一倍啊,难道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在雍州抓壮丁充军? 所以谢逸尘谋反之事并未让朝中吃惊,真正惊了这些处尊养优大人们的,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据雍州传回来的说法,那个定国号为大雍的逆贼麾下,竟远远不止三十七万之众!不过三天时间,整个雍州沦为他手,要不是坐镇凉州的是二皇子殿下,恐怕十四州中已有两州之地自此消失于大周版图。 保和殿上少了一个本该在列的臭棋篓子礼部右侍郎,镇国公府的观星楼上,陈家四爷却愁眉苦脸眉头紧锁地坐在棋盘面前,执黑先行的他反被第一次有幸登上这座木楼七层的穷酸书生张正言逼得不敢轻易落子,楼上只有寥寥数人,唯独能听见张正言手里折扇扇起来的轻轻风声。 观棋不语真君子,一局棋下了两刻钟,蟒袍加身托着周天星盘的陈伯庸就看了两刻钟,直到臭棋篓子苦思半晌仍不落子,镇国公爷才慨然长叹一声,“季淳啊,输了就得认,承希已经先后缓了你两步,岂可再而三之?” 陈季淳伸手要去拿起张正言先前所下定的一枚白子,不死心道:“我这一步若是换个下法···”陈伯庸轻哼一声,冷然打断道:“陈家一步棋都悔不了。”一旁的陈叔愚重重叹息,告假未去朝堂议事的陈家四爷顿时泄了气,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摇头连连苦笑,他当然知道,陈家如今确确实实是一步棋都悔不了。 可这局棋,实在是输不起啊。 张正言挥手抹乱棋局,不自觉瞥了眼那个恭敬站在楼梯入口一侧的女子,暗道黄莺儿果然不负艳冠流香江的盛名,陈无双迟迟没有回京,却意外得了一房如此沉鱼落雁的妾室,还有一个羡煞无数寒窗十年读书人的探花郎功名,别的不说,单凭这般命数,就真能担得起那句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沉默片刻,陈伯庸手里的那面圆形的周天星盘突兀泛起淡淡铜色光华,似乎是遇风便涨,眨眼功夫观星楼外风声呼啸,铜色光华陡然大盛,张正言骇然抬头遮在脸前挡住那刺眼的光芒,眯着眼从手指缝隙里看去,身形魁梧的老公爷手里好似托着一轮落日,垂头不语的陈叔愚无动于衷,而输了棋的陈季淳却脸色大变,张着嘴眼角剧烈抽搐。 好在这般异相只维持了不到三十息时间,随着陈伯庸一口鲜血喷出,周天星盘散去光华,还是原来那面铜盘的模样,只是张正言产生了一种说不好是不是错觉的感觉,那面铜盘上浮雕着的漫天星辰好像都颜色暗淡了不少。 “大哥···”陈季淳双眼泪如雨下,叫了一声大哥就更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吐出一口鲜血的陈伯庸反倒像是轻松了许多,脸上甚至有了几分笑意,招手把黄莺儿叫到面前,郑重将手里周天星盘递给从来卖艺不卖身的当红花魁,温声道:“小满,老夫离开以后,你便日日夜夜拿着周天星盘守在此处等无双回来,本想着亲手交给他,可天不遂人愿,老夫等不到那小子回来了。那边架子上还有一斤多些青山雪顶,一并留着给他。” 张正言毕竟不是修士,察觉不到陈伯庸的气息正在缓缓逐渐减弱,而黄莺儿却能清晰感觉到,楼主大人抹除自身跟周天星盘之间的联系以后,境界从十品到九品,跌落整整一个品级还犹然不止,刚伸手接过来那面被陈家世代相传视若性命的法宝,就见老公爷并指成剑,接连重重点在胸前以及头顶数处经脉大穴位上。 楼上几人除了陈伯庸就属陈叔愚修为最高,当然知道自家大哥这是以耗费本身寿元为代价,强行留住一身五境九品修为不散,面色一痛,却只能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想来连平公公跟杨之清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住在宫中以真气给陛下疏通经脉续命的观星楼主,其实本身寿数已经所剩不多。 ”眼下司天监要面对的局面,你们心里都明白,不必再啰嗦多说。陈家现在能用的,仅有一万玉龙卫和三千白马轻骑,白马轻骑我想留给无双用,一万玉龙卫真去跟谢逸尘麾下数十万大军硬碰无非是送死,老夫想了好几天,且不管郭奉平信不信得过,他都是大周目前唯一的倚仗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玉龙卫跟老夫要死,也得死在雍州那道城墙之上,要是这么做有错,陈伯庸死了亲自去阴曹地府跟先祖请罪。”陈伯庸语气极为平淡,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没人接话。 陈伯庸把目光转向张正言,语重心长道:“承希,老夫到现在都不敢说究竟是陈家的想法对,还是你的想法更对,但无双既然让你来了司天监,你便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谁都不会拦你。今日这局棋暂时看来是你赢了,可是并没有彻底下完,要是最后赢的真是你,以后去老夫坟前烧纸的时候记得说说。” 见年轻书生正色点头,陈伯庸又看向陈叔愚,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却哀叹一声:“老三,立即传信让无双尽快回来吧,观星楼不可久悬楼主之位。我离开京都之后,各地要是还有能再传回来的消息,让小满和承希都看一看,到这时候群策群力,没什么可值得再瞒着的了,六皇子那边···盯紧一些吧,我在宫里听说,他最近挺不安分。” “季淳呐,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再回镇国公府了,安心做好你分内的事,若是官爵再有升迁,也得跟首辅杨公站在一处,他···他也不容易。” 所有事情都说完,陈伯庸长长出了一口气,挥手让众人都离去,陈季淳想留下多待一会儿都被拒绝,走在最后下楼的张正言回了一次头,镇国公也好、观星楼主也好、五境修士也好,那个萧索落寞的身影,说到底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这一眼,书生心里就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凄凉。 二月二十四天光未亮,陈伯庸率玉龙卫悄然出京,该知道此事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一如去年六月,白衣少年趁雾远行。 7017k 第二二九章 乱点鸳鸯谱 司天监的信鸽没有让安心练剑的陈无双等得太久,水潭边墨莉种下的那片野花开成烂漫时候,云州百花山庄里一夜之间多了十一对信鸽,陈叔愚把一封长信拆成二十二封绑在鸽子腿上,被一大群信鸽到来所震惊的钱兴,费了一刻钟功夫琢磨着语境顺序将上面的内容依次誊抄下来,大抵算是恢复了那封信原来的样子。 听信最好的地方就是观星楼上,念信这种事当然要交给墨莉更合适,走起路来踩得木质地板咯吱作响的钱兴本来就胖,再加上信里内容的分量,常半仙很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养老所在,会毁在这位副统领脚下,但黑裙少女绝对不适合去学说书这门本事,信读了一遍没等几个听众有反应,自己先震惊得连连低呼。 邋遢老头跟瞎子少年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二人都是从墨莉好听的声音念出信上第一句话开始就骇然失了神,只听清楚了这一句“雍州近五十万大军压境,大周旦夕将倾,楼主出京”,后面的字半个都没听进耳朵里,少年脸上还带着终于接到消息的笑意,端着茶杯的手却悬在空中一动不动,正提着茶壶给自己倒水的常半仙也像是中了道家传说里的定身术一样,面前茶杯里的水已经溢出来顺着杯壁流了一桌子也浑然不觉。 早就在誊抄信件时就看过一遍内容的钱兴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公子爷?”陈无双猛然回过神来,伸脚踢了邋遢老头一下,难以置信地朝墨莉道:“你···再念一遍?”黑裙少女艰难得点点头,定了定心神刚想开口再念,钱兴却低低唤了声少夫人,接过那张自己亲手所写的宣纸来,深吸一口气,语速缓慢而沉稳有力地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一遍念完,便是第二遍从头再来。 陈无双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一片空白神识涣散,一杯茶愣是放在唇边喝了半柱香时间而滴水未进,钱兴越念语速越慢、声音越大,直到第六遍,常半仙才放下手里已经空空如也的茶壶,颓声道:“行了,他是眼瞎,耳朵不聋。” 孤舟岛一脉从来远居东海万里之外不涉足中土纷争,故而若不是因为陈无双是司天监弟子,沈辞云其实并不太在乎大周这一摊子听起来就糟心的事,岛上师门前辈早就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循环,大周这一千三百六十多年足够久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修士是这样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总不能直到天荒地老都姓李,没这种道理。 “依老夫看,陈伯庸带玉龙卫出京,不是想仅凭这一万修士去阻拦谢逸尘麾下近五十万之众的兵力。贼小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常半仙没有去管溢出来的茶水沿着桌角滴落,天都眼见得快要塌了,谁还有闲心去管下的是什么雨。 目不能视的白衣少年默然点头,之前他对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玉龙卫以及扎营在京都之外的白马轻骑都不算很了解,这些日子有心跟钱兴打听,才从这位副统领嘴里得知,玉龙卫说是一万人,其实总数应当在一万二左右,陈家三爷亲自挂帅,下设六名副统领每人分管约莫两千人,归他管的那两千,出京前就移交给了从河阳城来的年轻书生。 玉龙卫对外号称是一万修士,但其中能有三境五品的仅有不足千人,四境连带陈叔愚算进去也不超过十个,而且长久以来这些人都散布于境内十四州各地改名换姓潜伏,只做刺探情报之用,真正上阵拼杀的本事究竟如何,钱兴不是太拿得准,只能猜测说若是与雍州百战精兵拼杀,或许能挡得住除拨云营外的其余任意三个营,边军中有修为的不少,而且大多是刀修、枪修和精擅用弓箭者,尤其是经年受战火洗礼,一声令下万人景从的执行力更胜过玉龙卫。 而对外宣称三千人马的白马轻骑,钱兴则说其人数应该不足三千之数,满打满算约是在两千五六上下,战力不好估算,谁都知道天下骑兵凉州最甲,这绝不是一句空话,二皇子殿下掌控着不到六万骁勇骑兵,这才是能否将雍州大军拦在中州之外的关键。 陈无双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开始逐字逐句回想信上的内容,这次陈叔愚没有故弄玄虚,平铺直叙地尽量说明了司天监目前所能掌握的一切情况,照他推断,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荡平整个雍州的谢逸尘,不会急着挥兵南下直取中州京都,而是会先聚力一处挟席卷一州之威,趁麾下士气正盛先啃下二皇子那块硬骨头,继而掌控坐拥大周最北雍州、凉州之地南望中原,没了二皇子那六万骑兵,大周朝廷可用的兵力,包括天子亲军在内加上其余十二州,根本没有能跟雍州边军一较高下的力量。 所以,陈伯庸不会看不清形势一意孤行,他带领玉龙卫出京的目的,信上没有明说,但隐晦提了几句,应是去死守那条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了,挡住漠北妖族大周就还有喘息之机,若是放任妖族再侵入境内,万里江山之沦陷就彻底回天乏术了。 至于信上最后简单提了两句陛下钦点陈无双为探花郎,无非是想在他回京接任观星楼主、袭封一等镇国公爵位之前赏个说得过去的出身,这倒有些无足轻重了,少年甚至有些想不通,火都快烧到裤裆了,三师叔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些有的没的,便是给个状元又如何,还真能指望就会背一本《春秋》的公子爷不穿蟒袍、偏着紫衣,去朝堂上为天子分忧解难? 沉思了好一会儿,陈无双才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呛得咳嗽两声,苦涩道:“事已至此,我就算现在立刻能出现在京都,又做得了什么事情?”常半仙沉吟着道:“行路难行路难,难就难在行路人心志不坚。小子,你苦修十年抱朴诀,一路七千里险象环生,涉险孤身进南疆,所为何来?剑修剑修,不是手里有剑就能担得起这两个字。” 不会用剑的邋遢老头伸手拿起陈无双放在腿边的那柄焦骨牡丹,当头棒喝道:“河阳城里张正言说过的话你是忘了?少年锋锐,当如此剑!”话音未落一剑斩下,哗啦一声,好端端一张紫檀木矮桌从中而断,茶杯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却都完好无损一个未破。没有剑光,没有剑气。 可常半仙这一剑,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当空。 陈无双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墨莉想要上前,倒被从来对她恭恭敬敬的钱兴伸手拦住,三五息之后白衣少年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竟缓缓起身,郑重朝衣角都被茶水浸湿的邋遢老头躬身一礼,肃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这一声谢,诚挚之意可昭日月。 常半仙随手扔下剑,唏嘘道:“陈家四人,伯庸赴北境、仲平守南疆,叔愚坐镇国公府、季淳立身保和殿,这想来是你那师伯早就定下的对策,你回京不用刻意去做什么,观星楼上有楼主,京都就不会乱起来。其实,老夫是以为,谁去坐那把龙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突然嘿笑一声,“常说你命好福缘深厚,好就好在你在河阳城遇上了那书生,他还说过一句话,天下总该是天下人的,你听不明白不要紧,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细细揣摩。” 一瞬间,陈无双好像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张正言说这句话的样子他还有印象,那要为世间修士立个规矩的穷酸,意思是说李家不可能永远把这大好河山据为己有,天道循环有常,万事万物都没有亘古不移的道理。 可同样一句话从邋遢老头嘴里重复出来,少年却明显听出了别的意味,皱眉片刻讶然大惊,失声道:“你是说···”常半仙冷哼一声打断他,却念了三句诗出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 这首诗在大周极为有名,据说是当年先帝带着还是东宫太子的景祯皇帝上过一回观星楼,如今身为九五之尊的李燕南在楼上亲笔写了这么一首绝句,常半仙没念出来的最后一句是: 恐惊天上人。 不用来日方长,陈无双顿时明白了从常半仙话里察觉到的那一丝莫名的意味是什么,良久,连续深吸了三四口气,道:“辞云,墨莉,去准备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去洞庭。”青衫少年现在越发的沉默寡言,点点头转身走下楼梯,墨莉看了陈无双一眼,知道他不是有话想瞒着出身孤舟岛的二人,而是想在楼上静一静,也答应着下了楼。 二人走后,钱兴才低声道:“公子,三爷传来的信鸽共有十一对,我誊抄的时候故意漏下了一段。”陈无双诧异中带着不悦,他跟沈辞云以及墨莉的关系庄子里所有人都明白,怎么这从来办事妥帖的副统领还有意瞒了一段不让他们二人知道? 说是瞒了一段,其实只有短短两句话,钱兴轻声说完,陈无双登时一扫心中不快,暗自庆幸得亏这胖子机灵,否则要是把这两句话也照着誊抄起来,不等去洞庭他就得先面临一场现成的麻烦。 “公子,三爷说,已派人去流香江接黄莺儿回府,楼主大人定下许给公子为妾。” 常半仙重重踢了脚地上歪倒的茶杯,冷哼道:“乱点鸳鸯谱!” 7017k 第二三零章 寻船过江 一壶玉庭春,一对酒杯,百花山庄观星楼上,白衣少年跟邋遢老头聊了整整一夜,温声慢语不谈国事不谈司天监,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样,就着窗外一池春水中明净月色下酒,从五十年前凉州威远将军府上混饭吃的说书先生,聊到十年前苏昆仑门下豪侠义气的花千川,又从洞庭湖上独自撑着舢板而来的许家小侯爷,聊到拜相山里埋骨故里呕心沥血的上一任首辅程公,数风流人物,信手拈来。 斩杀仙人的逢春公跟睥睨当世的苏昆仑,这等被天下修士奉为神明的人物,酒入愁肠之后的常半仙语气唏嘘地娓娓道来,其中夹杂着些鲜为人知、不辨真伪的趣事,听在陈无双耳中就多了些许人间烟火气,瞧瞧吧,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天家贵胄还是高高在上的十二品剑仙,归根结底,未渡天劫飞升而去就还都是人。 是人,就得有人味;是人,就得有人情。 天亮时候,常半仙悠悠说完数十年前苏慕仙还未成就五境修为之前的一桩趣事,抬起惺忪醉眼望向窗外天光,真气占据丹田,愁绪便只好积压在心头,这一声叹气带着些熟悉的味道,少年皱眉想了想,似乎像是河阳城书生那座堆满古籍书册的木架子,萦绕着陈年纸墨散出来的一种说不上是香是臭的腐朽气息,陈无双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对他帮助最大的几个人里,大部分都如日薄西山了。 亲赴北境的陈伯庸,不靠谱的陈仲平,邋里邋遢的常半仙,两道长眉的空法和尚,以及那位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还有这座大周江山,都老了。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被六皇子殿下撺掇着上了流香江花船,陈无双还担心回府之后会挨罚,没想到镇国公爷得知此事后仅仅一笑了之,说少年人出去见见灯红酒绿繁花似锦不是坏事,在司天监里跟几个老头子待久了,难免心境会受影响暮霭沉沉,没了蓬勃朝气,还称什么春风得意是年少。 观星楼上的玉庭春呐,可比流香江上的更是醉人,整夜过去一壶酒都未喝尽,常半仙已然有了朦胧醉意,最后倒了一杯端起,举在身前与少年轻轻碰杯,“此去江湖既远且深,老夫便在这楼上等着听陈家幼麟声震一十四州,聊了一夜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只管赶路,莫问前程。” 临行一杯酒,陈无双喝得一滴不剩,转身下楼。 身形肥胖的副统领大人牵来了三匹骏马,两黑一红,都是骨架不小、四肢修长而健硕,一身毛发刷得溜光水滑,云州不产好马,这三匹马陈无双认得一匹,是他在京里时候常骑着趾高气扬出门闲逛的,产自凉州,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可惜耐力不算持久,一天跑五六百里就是极限,这种深得京都纨绔们喜爱的其实在军中并不算好马,凉州骑兵更喜欢有耐力、有野性的坐骑。 钱兴考虑的很是周到,出京之前就知道陈无双如今在楼主大人和陈家三爷眼里的分量,接到那十一对信鸽之后更是笃定,陈叔愚深谙用人之道,让这位副统领来云州确实比跟随楼主大人奔赴雍州北境的用处更大些,“公子,虽说是御剑去楚州洞庭更快些,但毕竟要耗费不少真气,若是路上遇险不好应对。” 陈无双笑着点头,修士厮杀要分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多一分真气可用,胜算自然就大一些,七品境界日渐稳固的沈辞云体内真气之雄厚堪比驻仙山程云逸之流,自己神识又足以跟五境高人相比拟,最不济的墨莉也是实打实的六品剑修,而且手里不算陈仲平留下的那截三尺翠竹,还有上弦月跟胭脂两柄好剑,这些看起来无关大局且不为人知的优势,说不好就是制胜之道。 墨莉一眼就看中陈无双在京都里常骑的那匹黑马,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欢喜地伸手试着摸了摸马头,见马儿性情温顺,纵身一跃就坐了上去,黑马低头打了个响鼻,果然没有丝毫不满的意思。沈辞云笑着牵起那匹枣红马的缰绳,“走吧。” 陈无双嗯了一声,牵马出门,钱兴双眼泛红送出百花山庄,其余几名玉龙卫早齐刷刷等在门外浣花溪旁,见三人跃马扬鞭奔西而去,高声送别道:“公子爷、少夫人,辞云公子,一路走好!”意气风发骑马驰骋的白衣少年闻声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头怒骂道:“谁他娘教的你们这句词?钱兴你个王八蛋,多看点书,少盯着府里丫鬟!” 满面羞愧的副统领当然不如金榜题名的探花郎有学识,否则还费劲练什么刀,考个功名高中状元不比在公子爷面前挨骂要光宗耀祖?至于盯不盯着丫鬟,嘿,公子爷走了,百花山庄里大大小小还不是钱某人说了算?等再见着他面,生米煮成熟饭兴许大胖小子都抱上了。 马匹善于奔跑不善于攀登,想要从山谷骑马出去翻山越岭是不大现实,只有顺着浣花溪一路往西走出数十里,再折而向北,马蹄声声催清风,倒也惬意。且走且停,第二天正午便到水流湍急的云澜江之畔。 云澜江西起肃州高原东入浩瀚沧海,在肃州称为走蛟大河,每年六七月份雨季都有大潮,其势犹如万马奔腾,逢此时节,多有大周各地的文人墨客前来观景,写下诗句所用的宣纸据说摞起来能比观星楼还高,只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人一句成名天下知,有人诗成数首一文不值,陈无双记得曾在花船上听姑娘们赞誉过其中一首,本想着念出来在黑裙少女面前卖弄卖弄学识,可惜苦思冥想搜肠刮肚许久,只记起来一句海浦吞来尽,江城打欲浮。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云澜江水面极宽,根本架不住桥,修士倒能御空潇洒而过,而寻常百姓往来楚州、云州便只能靠江上舟楫摆渡,相传当年太祖李向纵兵征战时路过此处,曾想着以剑气截江好让麾下士卒通过,奋勇一剑确实使云澜断流,但只能维持数息之久,别说大军过不去,就是日行千里的神骏宝马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顺利过去,白驹过隙过的是隙,云澜江跟这个字压根不挨着。 三人骑马沿着江岸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沈辞云就远远看见不远处岸边泊着有大有小数条渡船,其中竟然还有一条至多仅能容纳三四人的舢板,很难想象在这般宽阔的江面上,没有真气修为在身的汉子们是如何能把这样一条载不动许多愁的小船平稳撑到对岸去。 十来个黝黑的精壮汉子裤腿都挽道膝盖处,正围坐在岸边一个小石亭子里赌钱,不大的石桌上散着一堆铜板和几粒散碎银子,没有客人的时候既消磨时间,也盼着运气好了能赢几文给自家婆娘买水粉的钱,打扮的好看些,夜里鏖战才能生出力气来,钱够不够花大不了紧紧裤腰带,多生几个儿子继承香火是正经事,不能耽误。 见三人骑马而来,亭子里一个魁梧汉子扔下手里骰子笑着迎面走出来,在江上摆渡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这两男一女三个少年且不说各自腰悬长剑,单看相貌衣着便知来历不凡,偶尔也有过江的修士想体验一番泛舟江上的乐趣,这些手段高深莫测的人出手最是阔绰,尤其是各大门派、世家出来历练的年轻修士,最不知人间疾苦,花起银子来不疼不痒,一尾活鱼炖了汤都能卖他个十两八两,够婆娘孩子两个月吃喝用度。 “两位公子,敢问可是要寻船过江?”走得近了些,这正值壮年的汉子才看清楚那黑裙少女惊为天人般的容貌,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好家伙,这怕不是宫里的贵人们微服出行,女子长得比过年时候买回来的画上人物都俊,把前些日子被十几个修士护着过江的楚州都督府千金都比了下去,那位据说可是即将要嫁进东宫侍奉太子的美人儿啊。 陈无双散出神识一扫,感知到这些汉子没一个有修为在身的,江上撑船想来靠的就是一把子力气和多年行船熟知水性的经验,二月里江水不急,讨生计倒轻松不少,笑吟吟道:“这位大哥,我等连人带马都要过江,船小了可不行。” 被一看就出身富贵的白衣少年这声大哥叫得诚惶诚恐,汉子慌忙摆手道:“怎生当得起公子这般称呼?小的姓戚,家中排行老四,祖祖辈辈就在这云澜江上摆渡为生,三位贵客若要过江,岸边那条最大的渡船便是小的家里的,公子看着可还应心?” 沈辞云顺着姓戚的汉子手指方向,遥遥看了眼那条最大的船,想来不久之前才刷了遍新油漆,干干净净,甲板在日头底下甚至都有些反光,点头道:“戚四哥这条船养护得倒用心,不知过江需要多久?”孤舟岛弟子对船自然不太陌生,偶尔兴致来了也有三五成群驾着小船在海浪里颠簸的时候,打几尾肉质鲜美的海鱼,围着岛转一转,算是消遣。 戚老四挑起大拇指道:“公子是个识货的,这船啊,小的看得都比自家亲儿子还重,一年春秋两回拖上岸来修补刷油,送过不少大人物过江呐。云澜江水面看着不过数百丈,可要横渡过去,总得一两个时辰。” 陈无双疑惑不解,问道:“哦?这是为何?”汉子嘿笑一声,这些年轻修士想来真是初涉江湖难辨深浅的雏儿,不知道江水凶险,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云澜江表面看着平静,其实最深处能有四五十丈才见底,且这一段江水上游二里正值拐弯处,江面宽不打紧,要紧的是下面暗流无数,很是凶险,想要过江得先顺流朝下游行船数十里,等江水缓过来过弯的力气,暗流平静些,才好横渡,而且···” 汉子有意无意瞥了眼三人腰间佩剑,欲言又止,沈辞云点点头,心知他说的八九成是实情,追问道:“而且什么?戚四哥但说无妨。”这些在江上混饭吃的汉子本就识不得几个大字,能尽力说几句文绉绉的话已然是极为不易,定了定神道:“而且前些日子有人说曾在江里见过一条了不得的黑色大蟒,不知道是不是从肃州走蛟入海的妖物,谁也不敢轻易横渡过江,总得先顺流一段,瞧着风平浪静才好横渡。” 这些话,戚老四说出来无非是看着陈无双三人气质不俗,想把渡江之事说的再难一些,好借此多要些银两,楚州是有人说见过一条骇人的黑色大蟒,但不是在云澜江里,反正没影的事儿,信口说说能多挣些算些,这半天他手气不好,零零散散加起来,已经输了二三两银子,正愁回家没法跟婆娘交代,这不,生意就上门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人心里都登时一沉,南疆玄蟒,到云澜江来了?那这么说,黑铁山崖的独臂修士顾知恒,有可能也在附近徘徊? 7017k 第二三一章 少年剑气截江流 没让输了钱准备在三人身上大挣一笔的戚老四失望,身着白衣的陈无双做人做事很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张盖着户部大印的二十两面值银票,忙着回身招呼来两个一高一矮两个精瘦汉子帮忙,放下搭板引着骑马的贵人们上了船,解开缆绳在亭子里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顺流缓缓而下。 肥水不流外人田,戚老四叫上船来帮手的汉子一个是他堂兄弟,另一个则是他小舅子,两人都是熟知水性的行船好手,从光着屁股就开始在江上讨生活,私下里喝了酒也常跟人吹牛说自己有个混江龙的外号,龙不龙的暂且不说,操网打渔倒确实有些门道,站在船尾一网抡圆了甩出去,再提起来就拢住七八尾活蹦乱跳的江鱼。 靠水吃水的人家都笃信大江大河里有主管一地风调雨顺的龙王爷,既然是以摆渡为生就得讲规矩些,偶尔甩两网捞几尾尝尝鲜不打紧,一行有一行的忌讳,春天正是江鱼怀籽的时候,心有敬畏便不敢做得太绝户,矮一些的汉子蹲下身挑了尾约莫四五斤沉的鱼留着熬汤给客人尝鲜,其余的又都扔回水里放生,一命二运三修行,四积阴德五读书,这种事做起来可比读书容易多了。 说是操船,眼下拖着半锚在云澜江顺流缓缓向下游,戚老四倒无事可忙,嘱咐高个汉子把住船舵控制好方向不偏不倚,自己却撸起袖子拿了把尺余长的窄刀,平着刀刃从鱼尾处逆着三两下刮干净鳞片,先是在鱼尾上半寸处划了一刀放血,而后麻利地开膛破肚收拾完,就在甲板上拿铁桶填柴点火,架上锅炖汤,正值大晌午头,长成天仙模样的姑娘也得吃饭。 或许是云澜江里的水流比洞庭湖更湍急的原因,江鱼肉质比湖鱼更紧实些,墨莉轻移莲步上前看了看奶白色咕嘟着泡的鲜鱼汤,倒真是比官卖时候那年老艄公炖出来的味道更浓郁,不知茶米贵的少女觉得,就这锅鱼汤已经对得住陈无双那二十两银子了,更出乎几人意料的是,船上竟然有能用来喂马的上好草料,戚老四抱出一大捆还带着水珠的草叶来放在船舷一侧,笑道;“远近四五十里就属小的这条船大,平日里经常来回在江上送公子这般骑马坐轿的大人物,草料新鲜,亏待不了您几位的坐骑。” 沈辞云很是满意,有许家小侯爷几个月前亲自送来的厚厚一摞银票在手,穷家富路,他倒比司天监嫡传弟子还有钱,轻飘飘一伸手,又是一张银票,戚老四欢天喜地接在手里趁着低头道谢瞥了一眼,乖乖,五十两啊,这几个少年都是什么来头,比那楚州都督府的千金可阔绰多了,这一趟船跑完,挣下的银子别说过日子,托人说说亲事再娶一房都够了,忙揣进怀里,开始添油加醋地讲起来云澜江古老相传的传说故事来,说不定听得高兴了,那两位公子还得再赏。 “估摸着几位贵客不知道,这云澜江啊,是进了咱们云州界才叫云澜江,肃州那帮腮蛋儿常年通红的土包子起不出这等名字来,说是叫走蛟大河。嘿,这名字听着俗气,但说起来也有些来历,都说是蛇大成蟒、蟒大成蛟,蛟要是想化龙,就得挑一条大江大河顶着天雷入海,若是有修成气候、道行了得的,入了沧海才能在肚子底下长出四只爪子成就龙身,再回来找个大江大湖的藏身,便是能号令风雨的龙王爷了。” 戚老四讲故事的水平在陈无双听来可不太够格,京都繁华之地里能在茶楼酒肆混个衣暖酒足的说书先生们,那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个个都称得上博闻强记见多识广,陈无双几年前还曾特地在其中挑了个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赏了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让他去试一试科考,说不定无心栽柳能在朝堂上扶植个有趣的亲信,好给那些天天揪着他顽劣言行不放的御史们找个斗嘴的,没成想那说书先生收了钱连夜卷铺盖卷跑了,要不是指挥不动陈叔愚统领的玉龙卫,非得抓回来扒光了扔到街上去让他好好现一现眼。 墨莉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在东海孤舟岛住了十几年,巨鲸恶鲨之类的上不了岸的海里凶兽算一算是见过不少,但龙这种不好判断该归为神兽还是凶兽的种类确实无缘一见,好奇问道:“戚四哥,你常年在江上,见过走蛟?” 戚老四看起来铁骨铮铮一条硬汉,闻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小的可真没见过,听老人们说这种事百年难遇一回,要是见着的那条大蛟最后能入海成龙,就能跟着沾上气运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要是见着的大蛟被天雷劈死在江里,说不得就得霉运缠身灾病不断。嗐,小的要真有机会倒想亲眼看一看,都说前些日子有人亲眼看见过的那条黑色大蟒就是蛟,他们懂个什么,头上生出两角来的才是蛟,没角的便是长得泼天一样大也还是蟒。” 陈无双喂完马就一直站在船舷边面朝辽阔江面不言不语,沈辞云微微皱眉,问道:“戚四哥,你先前说有人就在这云澜江里见过那黑蟒,怎么还敢在江上行船?不怕遇上了有危险?” 戚老四得了七十两银子的巨款,早就达到了目的,但总不好当面承认之前故意张冠李戴,把有人在楚州看见黑蟒的事说到云澜江上,略带尴尬嘿笑两声,道:“小的一家老小几口人就靠这条船过活,怕是怕,总得养家糊口,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不说这个,您瞧瞧,这鱼汤里我放了几块豆腐,千炖豆腐万炖鱼嘛,多炖一会儿汤水浓稠了再喝最好。” 拙劣地岔开话题之后,见这青衫少年并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才又开始说些别的故事,大抵就是哪年大潮的时候太子殿下都亲自来看过,听说太子可是个真有学问的,一盏茶功夫连做了三四首诗词赞誉潮水如奔雷,得了那一年的观潮诗会之魁。 墨莉对陈腔滥调的诗词不太感兴趣,旁敲侧击又追问了几句黑蟒的事,见显然有些窘迫的戚老四实在所知不多,只好失望地摇摇头不再去听,由得曾在村里念过两年《说文解字》的沈辞云跟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唬得戚老四没口子夸赞青衫少年乃是难得一见允文允武的奇才,求着他给自己三四个月后将要出生的孩子取个名字,沈辞云无可奈何,便指着江水说,要是生下来的是个男孩,便叫听潮吧,应景,也有气势。 黑裙少女噗嗤一笑,合着这位堪称文武全才的师弟,是拿着孤舟岛上听潮亭给了戚老四家还未出世的孩子做了名字,这份学识,真真是了不起。顺流而下二十余里,江流果然变得平缓了许多,水面也随之更为开阔,一眼望不见对岸。 信誓旦旦恨不得发誓说自家婆娘这回肚子里一定是个带把的,戚老四指着江面道:“公子看看,这里就是当年太祖皇帝兵发云州时,剑气截江的地方,如今对岸还叫做剑气滩,这江面呐,少说有四百丈宽,一剑就断开水流,啧啧,这得是神仙手段了。” 船上三个少年都是剑修,听到这话,沈辞云立即站起身来跟墨莉走到陈无双身边放眼望去,水面浩浩荡荡,说四百丈宽还不止并非虚言,能一剑截江断流,大周那位十二品修为的开国皇帝绝非浪得虚名。 少年意气,欲与天公试比高。 陈无双轻笑一声,“试试?” 墨莉抢先抽出胭脂剑绯红色清亮剑身,此处江水流速平缓,便斩不断水流也有把握不被巨力反震而伤,笑着点头道:“那就试试。”话音刚落,戚老四等人还没明白过来这三个少年要试什么,就目瞪口呆看见花容月貌的黑裙少女脚下微微一顿纵跃而起,虚立半空中飘然若仙人。 随即那柄长剑上亮起一汪湛蓝色光华,朝着对岸方向挥手一剑斩下,蓝色剑气呼啸而出狠狠击中平静江面,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竟一剑在江面上开了一条十余丈长、深有五六丈的沟壑,上游留下来的江水被这一挡,轰然掀起大浪来,眼见得要被激荡水面摇晃船身,那少女再一剑,大浪立时被击溃落下,而后缓缓落下身形来,遗憾摇头道:“尽力了。” 两个少年都猜到墨莉的实力不止如此,从她能迅速斩出第二剑击溃浪头来看,显然第一剑最多只出了六七分力,是有意抛砖引玉,好让后来出手的陈无双不至于脸上挂不住,这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了,知道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最好面子。 陈无双心里甜滋滋,偏头朝沈辞云道:“你先,不要留手。”青衫少年回头朝震惊当场的戚老四等三个汉子微微一笑,七品修士沉香剑上的湛蓝剑光,可比墨莉更盛大不少,且自小所修习的御剑诀定风波,此时用出来正好专业对口。 一剑斩出,江开近百丈! 7017k 第二三二章 九成真气换鱼汤 顾名思义,定风波重在一个定字上。 孤舟岛上有一座浮空的湖心塔,专用来存放功法典籍以及供门下弟子闭关静修,其中有一本册子据说是当年立派祖师留下来的自传体手记,上面寥寥数句轻描淡写地提过,那位祖师修成五境时曾见到海上一道巨大水龙卷接天而起,无数生灵被卷进里面求生不能,因而生出恻隐之心,挥剑斩断水龙卷平息风波,忽有所悟才创下这御剑诀流传下来,可惜七成是守势唯余三分攻伐,为后人所不喜,再者岛上数千年所积攒下的御剑法门不少,近数十年来倒只有沈辞云修成这一门。 青衫少年一剑既出威风凛凛江开百丈,但景象却与墨莉那一剑大相迥异,戚老四状若呆傻一般转头去看,见平滑江面被那道深蓝似海的剑气所斩之后,竟无声无息间从中陡然凹陷下去近十丈还多的深度,长达百丈见首不见尾,上游流下来的江水顺着凹陷边缘静水流深,仅仅微有起伏,半点浪头都没激荡起来,声势是不如那天仙一样的姑娘大,可孰高孰下显而易见。 见此一剑,原本还对“听潮”两个字并不算非常满意的戚老四登时下定决心,婆娘那不争气的肚子就算是生个闺女,也得叫这个名字,了不得啊,这位公子才多大年纪,故老相传开国太祖一剑截江,常年在靠着摆渡为生的汉子们大多对此嗤之以鼻,真有这等能耐,还用得着带兵进云州?光凭那最终得了江山的李向一人一剑就足够了,兴师动众人吃马嚼费这些力气,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听说那龙袍穿起来有不少讲究,里三层外三层,脱裤子想来也挺麻烦。 沈辞云身形刚一落地就连连摇头,仗着七品境界和定风波,这一剑的威势确实远胜墨莉,但要说能做到一剑截江实在是异想天开,路漫漫其修远兮,十二品修为终究可望而不可及,不知道自己那位至今从未谋面的师祖苏昆仑,能不能做得到。 “尽力了。” 跟墨莉不同,沈辞云说尽力了是真尽力了,单凭这一剑,神识感知得清清楚楚的陈无双,就有了去洞庭面对黑铁山崖众人的底气,只要康乐侯府八品境界的许奉等人能缠住独臂修士顾知恒,他们三个就可以联手应对黑衣老妇外加那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至于南疆玄蟒,且走一步看一步,常半仙不是说还有个贵人会出手相助嘛。 陈无双点头一笑,该轮到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出手了,一把攥住悬在腰间的无鞘长剑,右脚轻轻在甲板上一跺,原本蛰伏在丹田内的真气瞬间疾速在体内经脉之中循环运转,腾空后虚立半空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垂剑闭目,催生起胸中剑气猛然外放,戚老四呆滞地揉了揉眼睛,恍惚中竟然觉得天色好像乍亮了一亮,江上的风变了风向,围着那白衣公子团团打转,衣袂飘飘好似出尘仙人忽而临凡。 沈辞云想知道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能否做到一剑截江,陈无双自然也想知道,所以他这一剑要用的不是青冥剑气也不是天香剑诀,而是那心法只有区区十二个字的剑十七。沈辞云立即猜到他用意如何,全神贯注盯着他一切动作,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许能从中感悟到这别出心裁的御剑术之真谛。 悟剑悟道悟理,机缘就在云澜江上。 张正言那样的读书人善于养浩然之气,剑修养的却是胸中锋锐剑意,陈无双闭目十余息,浑身气势逐渐攀上顶峰,剑未动时江面已然无风起浪,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经脉内真气呼啸汹涌,一息足可循环五个周天还多,缓缓抬手举剑,猛然睁开眼时焦骨牡丹顺势朝前凌厉劈出。 剑十七没有定式,是斩是刺全由心意所至,一剑挥出,经天长虹般的白色剑气声势恢弘无比,戚老四险些以为是大潮提前数月奔涌而来,江面骤然起惊雷,剑气所落的左右两侧江水炸起七八丈高的水幕,其中间,赫然一道深可见底的裂缝! 原来,江底不是黄泥,而是细沙。 “天爷哎···”双腿无力的戚老四扑通一声墩在甲板上,另外两个汉子黝黑的脸庞瞬间煞白,像是抹了自家婆娘的水粉一样,脖子上蹦出青筋,张着嘴无意识地嗬嗬有声,高个子那人手臂胡乱在空中挥舞两下,刚好抓住身旁矮个汉子手臂,本能地就使出了炕上的力气,攥得他龇牙咧嘴愣是没出声喊疼。 一身六品境界的真气险些瞬间挥霍一空,陈无双勉强维持住身形凌空不坠,放出神识细细感受,这一剑是劈开了深达数十上百丈的江水,但长度仅有不到二十丈,距离传说中开国太祖的本事天差地远,唯一的用处是,经这一剑,两个少年心里都立刻明白,苏慕仙绝对有这般本事,移山填海或许是夸大了不少,但以凛冽剑气截断江水并非虚言。 不等陈无双落下身来,还有余力的沈辞云跟墨莉立即同时拔剑出手,稳住船身将激荡起来的水花全部挡在外面,那一锅鱼汤炖的正是火候,要是淋进去江水可就没法再喝了。白衣少年轻飘飘落到甲板上,半是欣喜半是苦笑。 欣喜的自然是剑十七用的越发纯熟,出剑之前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做到这等骇人威势,苦笑的是清晰感知到了自己跟苏慕仙之间判若云泥的巨大实力差距,若修成他那样的境界,天下之大,南疆、漠北何处去不得? 船身剧烈摇晃两下就平稳下来,所幸锅里的鱼汤本来就被大火炙烤得所剩不多,晃晃荡荡倒没有洒出来。汉子们相互对视几眼,原以为这些骑马而来的富家少年虽腰悬长剑,多半是为了装装样子好看,即便有些修为看其年龄也不可能太高,没想到先后出手的三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幸亏自己不是在江上乘机劫财的歹人,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几成?”看白衣少年摆手拒绝了墨莉搀扶,站得稳稳当当仅面色微有些发白,沈辞云含笑问道。剑十七只有一剑,不到生死关头不能轻易动用,全力挥出这一剑只怕再没有出手应敌的余力了,好在恢复平静的江面上空空荡荡一览无余,方圆百丈内没有其他船只,不必担心短时间内碰上麻烦,再者,彩衣已经说过黑铁山崖众人目前应该还都在洞庭湖上。 陈无双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中畅快淋漓,坦言道:“九成。” 一剑,耗尽六品剑修九成真气。 顿了一顿,陈无双走到那锅鱼汤之前盘腿坐下,笑问道:“怎么样,能使出来?”沈辞云先是点头后是摇头,“说不好。”陈无双轻笑一声,接过墨莉亲手盛出来的一碗鱼汤吹了吹热气,嘴唇贴着碗沿浅浅尝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舒坦呐。” 戚老四总算回过神来,战战兢兢走上前,犹豫着想把已经收进怀里揣着的那两张银票拿出来,今日亲眼所见白衣公子一剑开江就是三生有幸了,哪还敢收下这七十两银子,嗫嚅道:“公子,这银票···” 心情大好的陈无双笑着摆摆手,道:“怎么,戚四哥嫌少?”戚老四吓得一哆嗦,忙道:“不敢不敢,先前小的不知道几位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多有···多有慢待,不过是驾船过一趟江,哪用得了这些银子···” 墨莉又盛了两碗鱼汤,带鱼头的一碗递给沈辞云,自家这师弟从小就喜欢吃鱼头,没少被膳房弟子们笑话,另一碗捧在手里等着晾凉,“戚四哥,给你的你便收着,等你家嫂嫂生了孩儿也好手里宽裕些,养得白白胖胖,莫要辜负听潮这个名字。” 沈辞云闻言一顿,或许是觉得三人出剑惊着了戚老四等人有些过意不去,也或许是墨莉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又摸出一张百两面值的银票递过去,笑道:“戚四哥,你家孩儿出生还早,这钱你拿着好了,就当做是我们三人提前送的贺礼,以后要是有机会再到云澜江上来,一定去找你看看听潮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姑娘。唔,戚听潮,朗朗上口,很是不错。” 这回说什么戚老四也不敢收了,银子是好东西,谁看着都眼馋,可总得掂量掂量给银子的是谁,想要开口婉拒,但这事活了小辈子从来没遇上过,正斟酌着该怎么说,沈辞云已经把银票塞进了他手里,“戚四哥,过江吧,喝完这碗鱼汤,咱们就此别过。” 戚老四最终点头答应一声,招呼着其他两个汉子驾船横渡,谁说修士们都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瞧瞧这几位,人跟人,毕竟不一样啊。 水声悠悠,大船横江。 7017k 第二三三章 我也姓陈 弃舟换马,过了云澜江就是楚州境内。 从八百里烟波浩渺洞庭湖分出来的大小支流不计其数,坐拥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楚州自前朝就有“九府通衢”的美誉,为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久而久之,官道、驿路也修得四通八达,尤其是康乐侯许家坐镇的岳阳城,光城门就有十二座,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依沈辞云的意思,楚州南部虽然丘陵起伏道路迂回曲折,但三匹骏马撒开欢都能日行五百余里,且官道通畅,不如直奔洞庭湖,有三两日功夫,就能赶到他们第一次遇上南疆玄蟒的那座破败龙王庙,一夜之间恢复了丹田真气的陈无双思虑之后却没有同意,而是说服了青衫少年,往东北方向先进岳阳城。 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贸然出手以三人之力去跟黑铁山崖众人硬碰硬,不如审时度势先去找许家侯爷,这才是一箭三雕的上上之策。其一,富可敌国的许家能坐稳楚州这么些年,实力绝不止官卖摆在台面上的八品修士许奉等一两个高手这么简单,如今既然同仇敌忾,明知道司天监的白衣少年是想借力打力,许青贤也得捏着鼻子认了,合则两利的事情谁都不亏本。 其二,陈无双始终没摸清康乐侯在大周将颓时的真正意图,这般计较既能借许家势力对抗黑铁山崖,同时能趁机探明白许家的底蕴,况且如果他确实有异心,也能趁此机会削弱许家实力,黑铁山崖的人一个比一个狠辣,必然没有对康乐侯手下留情的道理,反正公子爷已经替许佑乾受了一回李代桃僵的罪,付出被黑衣老妇三番两次追杀以及刮骨疗毒的惨痛代价救下小侯爷,先前官卖上蒙受许家的人情早就还清了。 其三,陈无双是想着,这事许家反倒还得承他们三人天大人情,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眼下康乐侯想来已被黑铁山崖众人在洞庭湖上的动作逼得焦头烂额,突然多出来三个修为都不弱的剑修上门相助,这个时候要是出言拒绝,许青贤怕不是个傻子。 那场官卖上司天监嫡传弟子就表现得很明朗,绝不肯做亏本的买卖,陈无双愿意来拿走常半仙所说的那件异宝,对少年来说自然是占了便宜,可对许家来说却是解决了麻烦的根源,这个人情欠也得欠,不欠也得欠。 司天监从来都是讲道理的。 至于讲道理的方式,康乐侯府上连主子带丫鬟都见识过一回,就是陈仲平不久之前上门要债时怒劈侯府的青冥剑气。 自幼父母双亡被接到孤舟岛的沈辞云压根不看重康乐侯的人情,但一听陈无双的解释,本来性子执拗的他就改了主意,岳阳城里既然有一样对陈无双有大用处的东西,那就一定得去拿,两个少年之间不谈买卖,讲的是同生共死的情义。 当年沈廷越肯为花千川放弃多年隐居蹚进浑水从容赴死,身教远胜于言传,他也肯为陈无双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在情义两个字面前,其余一切休提,这就是沈辞云认可的最大道理。而墨莉则更直截了当,陈无双去哪她便跟着去哪,只是经谢萧萧一事之后,黑裙少女进城前就扯了块黑纱遮在脸上,以免再节外生枝。 春日昭昭,岳阳城繁华景象甚至不在京都之下,见三个少年骑乘骏马腰悬长剑一看就是身份不凡的修士,倒也少有不识趣的敢往上凑,陈无双挑了个人少的小摊子下了马,坐在桌前跟看摊位的十二三岁小姑娘要了三碗豆腐脑,楚州人口味跟京都不同,京都里的豆腐脑多是酱油调味、麻汁浇头,温温热热就着刚烙出来的葱花油饼吃,而这个小摊子上卖的豆腐脑却是凉的,用糖水、杏仁还有花生碎之类拌在一起,口感清爽,颇合墨莉心意。 三碗豆腐脑只要十五文钱,陈无双笑眯眯摸出一颗半两重的碎银子递过去,温和道:“小妹妹,我们是京都来的,不认识路,想问问康乐侯爷的府邸在哪里?”那小姑娘一双眼睛生得极是秀气,从墨莉摘下面纱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天底下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啊,手里的剑也好看,嗯,她骑来的黑马也好看,这半两银子就更好看了。 小姑娘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月牙一样,想来是在城里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倒也不怕生,脆声道:“这位哥···公子是想去侯府门前看看那对大石狮子?侯爷家就在城北,顺着往北去就能找着,听说正月十五特地来摸石狮子的几个书生,如今都金榜题名了,有一个还是榜眼呢!” 康乐侯府门前的那对汉白玉石狮子的在京都城里都小有名气,小姑娘这一说,陈无双恍然就记起来是曾经听说过几回,那对石狮子并非妙手匠人雕刻,乃是两只灵兽所化,若是岳阳城中有妖邪过路,则会恢复灵气变化真身斩妖除魔,而且能催文昌,读书人去摸一摸狮子脚下的绣球,科考时便文思泉涌妙笔生花,有如神助。 “正是,大老远来一趟,总得去看看嘛。”拿起小勺子尝了几口豆腐脑,入口微凉而滑腻,舌头轻轻一搅,唇齿之间满是杏仁微带苦涩的清香气,陈无双说话的功夫,沈辞云的碗都见了底,得了半两多银子的小姑娘也不小气,回身又拿了两只用滚水烫过的白碗盛满推到桌上,不过稍显偏心,推到墨莉面前的那碗里明显杏仁要多一些。在腰间系着的碎花围裙上抹了抹手,小姑娘点头道:“来岳阳城的外乡客人都要慕名去侯府门外看看,可是你们来得不巧,府门里的护院凶巴巴的,每年只有正月十五上元节前后,才准许外人上前摸一摸狮子和绣球,这时候来只能远远看一眼。听说去年夏天,来了个姓陈的老头,飞在天上一剑劈烂了大半个侯府,好在那两只石狮子没事,否则连看可都看不着了。” 墨莉顿时停下动作看了陈无双一眼,陈算是大姓,天底下姓陈的老头加起来总有不少,但是敢在养着许奉那等八品高手的康乐侯府上动刀动剑,用碗里的豆腐脑想也能猜到是谁,白衣少年一愣之后就情不自禁哈哈大笑,合着不靠谱的老头觉得,自己在官卖上花出去的那四十五万两黄金是冤枉钱,亲自上门来替冤大头徒弟讨说法了,这一剑劈得好! 这一笑,立即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心中暗道难不成白衣公子哥是侯爷家的仇人,怎么听说有人仗剑劈了侯府这般幸灾乐祸?正暗自计较要不要跟街上往来巡察的官差说一声,好让侯爷早做提防,就见陈无双笑罢摆摆手,强词夺理解释道:“石狮子没事就好,不然我们千里迢迢这一趟可就白辛苦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像是专程为看一看那两只石狮子而来的,可这三人各自腰悬长剑,怎么看都不像是饱读诗书想求功名的士子,至于是带一柄剑装模作样还是真是高来高去的修士,阅历尚浅的小姑娘就不好确定了,长睫毛一忽闪,问道:“公子几位不像是求功名的?” 陈无双端起碗牛嚼牡丹扒拉两口豆腐脑,抬头笑道:“嗯,功名于我如浮云呐,我们是来求姻缘的。”墨莉俏脸一红,翻了白眼只当听不见,这话其实没错,沈辞云此行绝对杀不尽黑铁山崖所有人,主要目的还是想办法把彩衣抢到手,说求姻缘不算信口胡诌骗人。 “求姻缘?”小姑娘登时起了防备之心,谁都知道正月十五挤成一团来摸石狮子的人里,不是求功名有望就是求修为有成,求姻缘得去拜月老、求子得去城东妙音庵里拜观音,哪有来看石狮子的?陈无双点头解释道:“小妹妹,那石狮子可是情比金坚的雌雄一对,当然可以求姻缘。” 理由倒勉强算能说得过去,小姑娘心里还是有些狐疑,忽然想起来听人说那姓陈的老头也是京都里来的,装作漫不经心试探道:“公子是京都来的,听人说,那老头也是京都人。” 陈无双笑而不语等沈辞云跟墨莉把第二碗豆腐脑吃完,站起来翻身上马顺着大道往北而去,“小妹妹,你说巧不巧,我也姓陈。” 7017k 第二三四章 马踏侯府 一行三骑不紧不慢在贯通岳阳城南北正门的大道上有说有笑,哪有女子不爱美的,虽说偶尔瞅准机会趁岛上执掌赏罚的李长老不注意,去青州热闹集市上转一圈的许悠每次都带几样少女们能用得上的簪子、耳坠之类回孤舟岛送人,但第一次来大周境内的墨莉还是被城中繁华景象看花了眼睛,时不时停下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儿,陈无双笑意满满跟在后面屁颠颠付钱,可惜直到康乐侯府门口,都没花出去多少银子,墨莉不喜欢俗气的金银首饰,买下来的多是不值钱的东西。 两碗豆腐脑不能当饭吃,走了小半天沈辞云想找家看起来大些的酒楼尝尝楚州菜,却被连连冷笑的陈无双拦了下来,怎么着,公子爷来岳阳城是干什么的,吃饭还用得着自己花钱?再说,市井酒楼里的菜肴能比得上家财万万贯的康乐侯府? 该花的银子泼天撒出去也无妨,不该花的冤枉钱一个铜板也不能舍出去,这才是生意人的道理,沈辞云恍然大悟,是极是极,许师兄就常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司天监也好、孤舟岛也好,门下弟子都是大有来头、身份了得的人物,谁愿意去当王八蛋。 尝过豆腐脑之后,墨莉对整个岳阳城印象大好,街边小摊上卖的小吃买了一堆,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糖霜的火红山楂果拿细细竹签子串起来,红彤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色,看着就喜庆,撩开面纱轻轻一口咬上去,才尝出来果子里面的核被掏空了,填进去软软糯糯入口即化的红豆沙,嚼在嘴里酸酸甜甜,极似情窦初开芳心滋味。 “辞云吶,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青山雪顶这种茶每年的产量都极少,大周境内我只确定三个地方能喝得到,一是皇帝陛下用来议事的宫里朝天殿,再者是我们镇国公府观星楼,最后一个就是康乐侯府上,多了不敢说,估摸着三两斤总是有的。” 陈无双谆谆善诱,坐在枣红马上四处张望的青衫少年双眼立刻一亮,自从谷雨送他的那三两茶喝完,再喝什么都觉得味同嚼蜡,尤其是云水小筑里陆不器的茶叶,第一泡还算有些味道,再续水茶汤颜色就开始发白,而且远远没有青山雪顶那种咽下去舌尖回甘的美妙感觉,百花山庄里钱兴从京都带来的茶倒还勉强凑合,可惜由奢入俭难呐。 京都有句俗话,叫首辅门前七品官,不明就里的外地人听个热闹只当是揶揄取笑,其实这话着实不假,大学士杨之清府上的别说管家,区区一个年老门房见过的世面就比肃州那等穷乡僻壤的正三品巡抚还多,各地上门来求杨公办事的大小各级官吏,哪个见着门房都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老先生再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两张银票,每夜里睡在巴掌大耳房里的老头,在京城买下一座四进宅院几乎毫不费力。 同样的道理,康乐侯府门前两个气派威武的汉白玉石狮子,谁看见都得咋舌,乖乖,咱就把雕工放在一旁只字不提,单这么两块整体通透毫无瑕疵的汉白玉石头,寻常小富即安的人家祖孙三辈攒钱都买不下来,即便有钱,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上好石材多半也都被送进宫里用,有价无市没处找去。 不是陈无双仗着司天监嫡传弟子的身份目中无人,反正他双目皆盲压根就看不见侯府门前手提连鞘长刀的四个护院,骑着马趾高气扬大咧咧就要往大门里闯,岳阳城是楚州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各门各派出来历练行走江湖的年轻修士不算少见,四个护院中领头的是曾在北境被妖族撕掉一条左臂的退伍边军许勇,本来没对门外路旁三个骑马少年多看两眼,没想到其中身穿白衣的竟敢如此放肆。 “止步!”许勇仅剩的一条右臂哗啦抽刀在手横在身前,其余三人面带杀气围了上来,同时,门内影壁屏风后面迅速冲出来十数人,个个擎刀。许勇心中冷哼,侯爷早有交代,这些日子都得比平时加些小心,或许会有不怀好意的恶贼找上门来,因此府中早埋伏下不少高手修士,若这少年胆敢擅闯,必然难逃一死。 陈无双一拽缰绳,座下黑马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声长嘶,随后两只镶了铁片的前蹄重重落下,一见持刀拦路者跟顾知恒一样只有右臂,少年心头就有些不快,冷笑道:“告诉你家主子备好酒菜,司天监陈无双一向只喝青山雪顶,要是敢藏私,公子爷也会剑气沛青冥!” 闻声奔出门来的老管家许知礼刚好听见少年盛气凌人的这番话,心中一动,迈出大门前拉住一个持刀的年轻修士低声急忙嘱咐道:“快去西苑找小侯爷来,这位爷我应付不了多久!”那人点头答应着收起刀匆匆往府内跑去,许知礼换上一副笑脸,拱着手从门内现出身来,一瞧陈无双相貌和无神双眼就信了八分,“哎呀,原来是三剑除妖的无双公子驾临许府,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着暗暗朝许勇使了个隐晦眼色,后者慢慢后退两步,做手势让剑拔弩张的众人收刀散去,陈无双一开口他就暗叫糟糕,那不讲道理的老头劈毁小半个侯府的一剑还历历在目,听管家说过,那最是个护短的,心疼自己败家徒弟在官卖上花多了银子才打上门来出气,这回正主来了,他区区一个护院头领可实实在在是惹不起。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无双见那老者满嘴恭敬,也不好再发作性子,察觉到沈辞云跟墨莉一左一右靠上前来,开口问道:“你是哪个?”老管家忙低头答道:“公子不认得,老奴乃是许府管家许知礼。”低头时却趁机瞥了白衣少年身后两人一眼,见一男一女气度不凡各悬长剑,心下就是一沉,好家伙,这是带着帮手来了? “名如其人,是个晓事知礼的。”陈无双居高临下点点头,对老管家先后两句话都只称许府而不提侯府的心思很是满意,在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所承袭的一等镇国公爵位之前,偏安楚州一年只允进京两次的康乐侯可就显得人微言轻了,天高皇帝远的在岳阳城一手遮天都无妨,可当着京都里真正有资格称一声贵人的陈无双,还是放下侯爷架子的好,这位小爷师徒俩一个赛一个的难缠。 少年抬手指着收了刀仍站在门前一脸不忿的许勇,又问道:“他是谁?”暗自疑惑道,难不成堂堂许家还没等被黑铁山崖踏破,就已经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了,连这种修为浅薄、身有残疾的都派上用场看家护院,要真是那条南疆玄蟒来了,别说他只有一条右臂,便是生出来三头六臂都不够看。 平日里在府中,丫鬟们见着许知礼比见着侯爷都打怵,这伺候了侯爷多年的老管家说话分量极重,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稍有犯错就得被狠心重罚,颇有些铁面无情的意思,可此时许知礼满脸堆笑生怕惹得陈无双动怒使性子,忙答道:“公子,这汉子叫许勇,早年曾在雍州边军中效力,战场厮杀时被妖族撕去了手臂,侯爷怜他忠勇果敢,召到府上看家护院给口饭吃,若有冒犯公子之处,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海涵。” 一听那汉子竟是这般来历,陈无双脸色微变肃然起敬,毫不犹豫翻身下马,先朝许勇拱了拱手算是赔礼,赞道:“好汉子!”而后转头朝向出乎意料的侯府管家,道:“便是皇宫大内,也拦不住公子爷,本想着马踏侯府一泄心头刮骨疗毒之恨,瞧着他面上,且免了吧。” 从离开豆腐脑摊子开始,笑吟吟陪着墨莉买这买那的陈无双就越想越气,在楚州西侧古道酒肆前拼力救下被黑衣老妇追杀的许佑乾,那小侯爷想来是脱了身了,可自己中了可恨的跗骨之毒惹来接二连三的追杀,数次死里逃生不说,承受刮骨疗毒之痛也不提,拨云营瘸腿老卒刘铁头的死,一半得记在康乐侯头上才对。 而且得知了陈仲平去年官卖之后曾做下剑劈侯府的霸道行径,少年心里更有底气,墨莉吃那串糖葫芦的时候他就想好了,非得马踏侯府一顿才解气,没想到不等进门就碰上这么个豪气干云的精壮汉子,陈无双仗着司天监煊赫地位可以对许青贤不敬,但绝做不出对许勇不敬的事情来。 许勇也愣了,迟疑着刚单手抚胸低头按军中规矩回了个礼,却又见跟随陈无双一同前来的两个剑修各自下马朝自己拱手行礼,这回彻底懵了,甚至下意识转头瞧了眼身后,难道是侯爷亲自出来了? 这时影壁后面才传来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惊喜道:“是陈大哥来了?” 陈无双嘴角含笑,闻声知人,来的正是那个会撑舢板的有钱小侯爷。 7017k 第二三五章 远道而来摸绣球 半年多没见,兴高采烈跑出门来的小侯爷似乎是长高了一些,还是那副嬉皮笑脸但不惹人厌恶的样子,才开春不久就已经换上京都读书人夏天才穿的单衣,质地是上好的青纱,加上腰间一条玉带左垂玉佩、右悬长剑,小小年纪倒有了几分浊世贵公子的翩翩派头,见着陈无双身后的沈辞云跟墨莉更是喜出望外,把放下心来的老管家挤到旁边挨着打了声招呼,这才笑着问:“陈大哥,怎么不见那位谷雨姐姐?” 一句话无形中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言外之意无非是咱们可算得上是知根知底、相交莫逆的故友,让司天监这位公子爷即便想使性子,也不好意思自降身份跟个半大孩子计较,这等心思逃不过陈无双思量去,从得知许勇来历之后本来就放弃了先前打算的陈无双正好就坡下驴,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谷雨,她早就回了京都,有钱的小子,紫霄神雷诀练得怎么样?” 骑马入城的三人都是境界不低的剑修,自然不难看出短短半年不见,许佑乾修为已然稳固在二境三品,不说家世显赫又有机缘学了驻仙山传下的绝顶御剑术紫霄神雷诀,单凭十余岁能修到跟邋遢老头常半仙持平的境界,这等天资放在孤舟岛上千名弟子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佼佼者,若是心性再沉稳坚定些,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本来面带浓重笑意的许佑乾登时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陈大哥,怎么一见面就哪壶不开提哪壶,那紫霄神雷诀太他娘的难学了。”说着伸手一指许勇,“你问问他,这些日子我都被那可恶天雷劈了不知多少回,要不是家里略有薄财舍得花钱买药请郎中,想来可就再也见不着墨莉姐姐了。” 独臂许勇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小侯爷在府里西苑练剑的时候他见过两三次,真气倒是确实能接引下来一缕细弱的天雷,可每回都停留在剑身上甩不出去,到头来受伤的都是他自己,最狠的一次整条右臂连带半个身子都焦黑了,卧床养了半个月才能行动自如,比他当年在北境战场上被妖族所伤还惨。 陈无双伸手在他脑门上屈指弹了一下,没好气道:“修剑哪有容易的,你当苏昆仑十二品的修为,是天上掉下来正巧砸在头上的?”不说别人,就说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唯一弟子,从出京开始就基本没落着一天安稳日子过,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在被人追杀的路上,光说受伤就有三次。 一次被黑衣老妇喂了跗骨之毒的乌木簪子洞穿右肩,一次被驻仙山五品剑修孙清河打断肋骨,还有一次被痛失情郎迁怒于他的赵灵琦挥剑刺穿小腹,至于在南疆十万大山边缘行险接引天地灵气入体时所经历的苦难危险,就都不足为外人道了。 踏入三境修成真气之后,在剑山主峰遇上四境修为的鹰潭山孙澄音被吴北河拼死挡下,采了剑出山又碰上声称下次见面就要取他项上人头的十二品修士任平生,回京路上要面对功法诡异的黑铁山崖众人,平安回了京又有司天监扛在肩上的南疆、漠北一摊子糟心事儿等着,相比而言,练剑吃些苦头何足挂齿啊。 “行了,你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模样少在我面前摆出来,你爹在不在?爱在不在,先张罗桌子酒菜来,还有那青山雪顶,有多少都拿出来,要是让我知道你敢藏私,嘿。”陈无双漫不经心朝身侧沈辞云努了努嘴,“你这位沈大哥如今可四境了,指点你几招绰绰有余。” 许佑乾的烦恼来得快走得也快,顿时哀怨之色荡然一空,还是那般嬉笑着跟沈辞云贺喜,三境修士迈入四境是大事,多少人被平庸资质所限,终其一生踏不出这关键一步,所以到了四境才真正有资格称呼一声高手,嘴上贺喜,小侯爷却仍然站在门前没有要领着三人进门的意思,“这还用陈大哥交代,家里有的是好酒好菜,还有几尾难得一见的海鱼呐,想来是正对墨莉姐姐胃口,青山雪顶也有,我爹爹今日不在府上,稍后我就去都拿来,反正留给他,他也舍不得喝,宝剑赠英雄相得益彰嘛。” 墨莉笑着点头,离开孤舟岛半年多,的确是有点怀念岛上吃惯了的饭菜,云澜江大船上戚老四炖出来的鱼汤是鲜美,可要说吃鱼肉,还得是刺少肉实的海鱼可口。陈无双似笑非笑,嘴角一咧道:“怎么着,进你家大门还有规矩?” 许佑乾笑而不答,转身挥手让老管家跟许勇等人都散开,又昂然瞪了一眼从白衣少年跃马闯门开始就围在远处驻足看热闹的人群,岳阳城百姓们大多见过小侯爷,见状赔着笑一哄而散,小侯爷倒是一向在城里有个谦逊有礼的名声,没怎么做欺男霸女的事,但身份摆在这,哪个不开眼的敢公然逆着他的意思干,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屏退左右之后,许佑乾嘿嘿笑着凑上前来,低声道:“我爹爹嘱咐过,说陈大哥左右这几天功夫就得来洞庭湖或是岳阳城凑凑热闹,大老远来一趟,入乡随俗嘛,不如先去摸一摸那只公狮子踩着的绣球?” 京都不少贵人居住的府宅门前都有镇宅瑞兽,除了镇国公府门前立着的是一对开国时先祖为彰陈家大功而赏赐的麒麟之外,大多都是石狮子,不同的是规制有大有小,几品官门前能坐多大的狮子都有严苛要求,其余地方不说,京都里要是谁家门前摆的狮子不符合主人身份,往大了说算是谮越之举,藐视皇权罪犯欺君,那帮闲着没屁最爱搅和是非的御史们较起真来,够把一家老小都发配到雍州苦寒所在种地去。 许家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位同朝堂穿紫的正一品大员,又是世代坐镇楚州,自然不会忌讳太多,门前这对威武石狮连带底座石基比人还高些,狮子分雌雄,雄者昂头挺胸目蕴神威,脚下踩着一颗圆鼓鼓绣球,雌得则灵气非凡低头目视脚边活灵活现的小狮子,二者形貌不同极易分辨。听说驻仙山所在的燕州有一个小地方叫沧县,县衙门前有一头高达两丈、身长近三丈的巨大铁狮子,其腹内中空,内壁铸满佛家《金刚经》经文,至于做什么用处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陈无双挑眉一顿,奇道:“你难道不知道,公子爷才华了得已然高中今年探花郎之位,求功名这种事留给楚州读书人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跟他们争个什么意思。”沈辞云深以为然,万事求人不如求己,要是摸摸绣球就真能像传言中一样增长修为,楚州岂不是早就五境高人遍地都是了。 趁他跟许佑乾说话,墨莉微微低头咬了下嘴唇,黑纱遮面看不清脸色,悄然走到一侧伸手去摸那绣球,只觉原本应该被日头晒得温热的石头触手竟然冰凉,想来是多年来被无数人摸过的缘故,本应洁白如玉的绣球些许发黄,表面温润,连雕刻出来的纹路都不磨手。 少女不求功名、不求修为,只记着身边心上人在那小姑娘的摊位前说过,要求姻缘。 许佑乾微微摇头,仍旧劝道:“陈大哥权且试一试,探花郎算啥,成就十二品境界上阵杀敌才是男儿本事。”陈无双没想到一个没正形的半大孩子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一愣,神识就察觉到墨莉双手都放在绣球上柔柔摩挲,顿时猜到了她心思,轻笑一声,暗道公子爷可不信许家石狮子能助人增长修为学识,小时候镇国公府门前的那对威风凛凛的瑞兽麒麟都不知道骑了多少回,也没见修出丝毫真气来,也罢,既然一语成谶,便求个姻缘。 点头迈步上前,墨莉就笑着低头让开位置,二人相恋得两厢情愿才好,求姻缘当然不能她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陈无双伸手之前忽然想到什么,笑道:“墨莉,你再去摸摸那边雌狮子脚下的那两只小狮子,这里头可有讲究。” 墨莉本就不太了解中土大周的风俗,闻言立即信以为真朝另一侧走去,好奇道:“什么讲究?”沈辞云也被勾起了兴趣,若有所思地等着他回答,可出声的却是心思聪慧的小侯爷许佑乾,“墨姐姐,陈大哥说得没错,摸摸小狮子,日后定当儿孙满堂、多子多福。” 纤纤玉手已经放在小狮子身上,墨莉听到是这么个讲究,顿时俏脸通红,想把手抽回来也不是,继续摸也不是,羞得耳朵都带上红晕轻啐一口,索性背过身去,想了想还是摸了两把。另一边,白衣少年的手刚摸到那绣球,就察觉到了异常,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平静如井水的识海里,仿佛被人随手丢进去一颗石子,涟漪圈圈散开。 7017k 第二三六章 我有的是钱 大周民间有句俗话,叫狮子滚绣球,好事在后头。 云州、海州两地百姓逢年过节都有舞狮、舞龙驱邪纳吉的习俗,但狮子这种瑞兽的形象具体是何时从哪里传入大周,已然时间久远不可追溯,倒是有说法,称狮子乃是龙生九子中威率百兽的第五子狻猊,喜烟火气,能食虎豹。 陈无双的手刚一触及那颗这些年被前来讨吉利的百姓摸得包了浆的圆滚滚绣球,立即先惊后喜,分明感觉绣球中有一丝极为晦涩的气息散出来,顺着他手指直入体内,不沿经脉去丹田,反而逆行而上去了眉心识海,与在洞庭湖畔龙王庙里第一次见到常半仙时,从邋遢老头手里强行借来的那颗古怪珠子里所蕴含的气息几乎完全一致。 感受了片刻,白衣少年抽回手后退两步,瞬间就明白了康乐侯许青贤为何要嘱咐许佑乾,一定让陈无双摸一摸那绣球,不出所料的话,当年陈家先祖布阵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就被善用灯下黑手段的常半仙施法藏在绣球之中,有残存气运之力偶尔逸散,所以才让摸到绣球的人沾染到些许,从而文能成就功名、武能增长修为。 见陈无双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小侯爷笑着轻声道:“有一位前辈曾说过,不光修士有气息,世间万般生灵只要是个能喘气的就都有气息,只不过修士修出真气后,自身气息会变得醇厚浓郁些,他当年自认本事不够,才出此下策借万民气息混淆,掩人耳目。” 白衣少年登时想通,这事极为有道理,任平生那种十二品可称剑仙的巅峰修士,就算是收敛了全部气息,有心人仔细打量也能发现他目蕴精光神完气足,但要是混在喧嚣热闹的集市里被众人污浊而混杂的气息掩盖,想短时间内把他找出来却不容易,就是这个道理。 但陈无双心里还有一个疑惑,点头问道:“你说的那位前辈,可是姓常?”许佑乾嗯了一声,苦着脸道:“就是那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的前辈,我只知道他是姓常,但至今没见过其人。” 小侯爷的名字寓意本来是好的,护佑乾纲,可自小就没少被岳阳城里善意取笑说康乐侯不喜韬光养晦,摆明了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许家有钱,小侯爷暗地里想过很多次,要是有机会见着那位常前辈,打得过就揍他一顿解气,打不过就好言相求,怎么着也得改个名字才好,你听听人家司天监这名字取的,陈家幼麟举世无双,听着就带劲。 墨莉瞧着小侯爷这副苦恼的模样很是有意思,浅笑道:“你见过那位前辈的。”这话一出口,许佑乾短暂愕然之后立即想到,自己被妖妇追杀时遇到陈无双那回,白衣少年身边确实有个洞庭湖上没见过的邋遢老头,顿时大喜,照那老头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可不像个能禁得住紫霄神雷诀的。 “辞云,你来试试。”陈无双闪身让开位置,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目前天底下能印证这个猜测的除了自己就是一路同行的沈辞云,青衫少年早就在一旁跃跃欲试,墨莉跟白衣少年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可知道,陈仲平戏言要当做徒儿 (本章未完,请翻页) 聘礼的那截三尺翠竹,可一直就被师姐珍而重之地收着,真要来楚州求姻缘的是他自己。 果然,沈辞云的手刚碰到雄狮子脚下踩着的绣球,陈无双神识就察觉到他神情一怔,显然同样也感受到了绣球里隐晦散出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心中疑惑顿时解开,这些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前来摸绣球的修士不少,其中难免有一些修为不弱的,可都没有感知到任何异常,原因就在于,除非身上有同为十四异宝之一的物件,否则不会吸引绣球里的气息散出来太多,墨莉就没感觉到。 陈无双身上有那颗常半仙送的辟尘珠,沈辞云身上有剑山得来的古剑却邪,两者都曾镇压一州气运,故而才能引发绣球中另一件异宝的反应。青衫少年下意识轻咦了一声,许佑乾顿时眉头一皱,狐疑地打量他两眼,陈无双嘿笑着牵马昂然从他身侧踏进侯府大门,声音极轻道:“别猜了,却邪剑在辞云手里。” 康乐侯府不愧是有千年底蕴的大气象,整座宅院随处可见匠心,一进大门就有护院接过陈无双跟墨莉手里的缰绳牵着两匹黑马去了马厩,沈辞云犹豫片刻落在最后,门前空无一人时又学着师姐伸手摸了摸雌狮子脚下栩栩如生的小狮子,这才跟在后面进了门。 足有一丈多高的影壁上浮雕着七条四爪青龙,或盘身或昂首,世袭罔替的一等侯爵,这也不算太过谮越,绕过影壁便是三步一景,长廊里每隔数丈就悬挂着一面牌匾,落款的名字墨莉不认识,但字迹各有千秋,多是光风霁月、高山仰止、润物细无声一类的赞誉之词,沈辞云抬头看了几面,其中有一个落款的名字倒是有些印象,恍然记起来应是幼年在村子里曾听教他识字念书的李老夫子提过。 走了半柱香功夫,陈无双暗道当日在洞庭湖上这有钱的小子确实没有胡吹大气,许家府上的年轻丫鬟个个能称得上是美人儿,而且想来是小侯爷品味如此,十个丫鬟里得有八个胸前傲然挺立,都穿着极为合身熨帖的水色衣裙,身段犹如江水过峡,从双峰挺拔顺势而下到腰间陡然收势变成盈盈一握,而后再向下又是另一座峰峦,单论身段,黑纱覆面的墨莉也得自愧不如。 三绕两绕,有钱的小侯爷就领着他们到了一座水潭边的小亭子,上书三个大字“剑气近”,墨莉抬眼看落款,竟是许青贤亲笔所写,许佑乾引着三人在亭子里坐下,笑道:“陈大哥,这亭子还是新建起来的,当日仲平前辈便是在这里御剑升空,一道青冥剑气劈了数十间房屋,把老管家心疼得半个月没睡好觉。” 陈无双深以为荣,剑气近这三个字原来是这么来的,感慨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墨莉翻了个白眼,合着你师父上门蛮不讲理拆了人家府宅,你还觉着这是脸上有光的事情?许佑乾嘿嘿一笑,清脆拍了几下手,立即就有排成一队的丫鬟各自端着托盘上来,手脚麻利地迅速布置上一桌子菜肴,海鱼不加佐料直接清蒸,去皮去刺肉质纯白汤汁清淡,看着就有食欲。 “先吃再说,还是先说再吃?”在自家府上的小侯爷却没敢坐在主位,陈无双索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性推了墨莉去坐,自己跟沈辞云一左一右挨着许佑乾,伸手夹了口菜,“分什么先后主次恁多讲究,边说边吃。”眼看阳春三月,这时候采来田间地头的脆生野菜洗干净凉拌最可口,苦涩中带着清香,用来下酒极为合适,反倒比那些动辄十数道工序做出来的菜品吃着应口。 许佑乾点点头,把桌上盛清蒸海鱼的盘子往墨莉面前推了推,再朝远处打了个手势,水潭边等着伺候的老管家立刻会意,交代护院们盯紧些,那座亭子方圆二十丈谁都不许靠近,陈无双察觉到他的动作,对挺对脾气的小侯爷更是欣赏,半大孩子能有这般城府心机和行事手段,难怪许家一门千余年间长盛不衰,随即悄然散出神识笼住亭子,纵然隔墙真有耳,五境修为之下的修士也听不了半个字去。 事关紧要,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犹豫了一下,许佑乾欲言又止,陈无双笑道:“怎么着,又想挨踹?”洞庭湖上白衣少年曾不轻不重踹过小侯爷一脚,揭人不揭短,这时候旧事重提意思很明显,沈辞云跟墨莉都不是外人,有话只管痛痛快快说,没必要藏着掖着。 “绣球的事情,陈大哥跟沈大哥想来都清楚了,洞庭湖上那帮王八蛋就是为这个来的,不过到现在他们还蒙在鼓里没有明着对我家动手,可是···我爹爹担心凶兽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常前辈当年布下的祸水东引障眼法瞒不过那条黑蟒许久,给别人拿去不放心,这东西陈大哥要是想要,许家随时愿意奉送,只求司天监念康乐侯府一个人情。”许佑乾站起身来提着酒壶给三人都倒了一杯,自己却换了杯茶水陪着。 陈无双笑骂道:“你爹爹净会拿着不是当理儿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颠倒黑白,当公子爷是个傻啦吧唧的愣头青?眼下那物件对许家而言是个烫手山芋,巴不得我快些来拿走,还好意思让司天监念你们一个人情,你说这话我也看不见,墨莉,你瞧瞧这小兔崽子脸红不脸红?” 看来身穿蟒袍的许青贤是有意避了出去不在府上,怎么说他也算是陈无双的长辈,这些厚颜无耻的话总不太好说出口,所以才把跟白衣少年多少算是有些交情的许佑乾留下,半大孩子还在乎什么丢人不丢人的,童言无忌嘛。 摘下面纱的墨莉浅浅一笑,尝了口鱼肉很是满意,康乐侯府厨子的做法倒比孤舟岛膳房更有水平一些,“没红。”陈无双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修为不修为的不提,光看这小子脸皮之厚,确确实实是个可造之材。” 顿了一顿,沉吟着问道:“有钱,这笔生意挺大,你做得了主?” 他可知道,许青贤不是就这么一个儿子,许佑乾上面还有一兄一姐,康乐侯长子如今在京都明面上说是掌控生意场上的事,其实朝堂百官都心知肚明,这是送到天子眼皮子底下当质子,长女则据说是嫁给了苏州一个名气不小的才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一幅山水画能卖出去上万两银子,过得逍遥自在。 小侯爷深吸一口气,语气肯定道:“陈大哥放心,我有的是钱。” (本章完) 7017k 第二三七章 三个条件 世上道理殊途同归,掌勺的厨子跟执剑的修士都讲究个火候,平凡之处最见功力,康乐侯府上膳房所聘来的大厨显然是深谙个中之道的高手,大道至简方能出神入化,盘子里那尾清蒸的海鱼闻不到任何腥味,放进嘴里拿舌尖轻轻一抿,不掺任何香料的纯正鱼肉味道就猛然在口腔之内炸开,绕齿不绝。 半杯酒水浅尝辄止,陈无双忽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向来性子清冷、嫉恶如仇的黑裙少女在他面前越来越有娇憨神态,城里买来的一支嵌着细细银丝云纹的檀木簪子上金星点点,扎起两尺余长的满头青丝,腮边垂下来的一缕绾在耳后,发梢微颤清丽可人。 “这笔生意可不是你爹说的那般做法,你既然能做得了主,咱就挑明了说道说道。”陈无双笑呵呵放下酒杯,道:“洞庭湖上那群人,与我跟你沈大哥都有仇,这笔生意要想稳赚不赔,我最好等他们跟你家先各施手段斗上几场,两败俱伤时再从容现身痛打落水狗,如此一来不管你爹怎么算计,都得捏着鼻子认下雪中送炭千里驰援的人情,我们想要报仇也容易些,你去京都打听打听,公子爷跟人谈生意一向是童叟无欺,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许佑乾低声叹了口气,自小在侯府中没少替他爹做些迎来送往的事情,看着年纪小其实该有的心术半点都不输成人,因此许青贤才放心躲出去留下他应付陈无双,小侯爷一口气叹罢,心知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所说的句句皆是实情,如今黑铁山崖那帮人明确是冲着自家那烫手山芋来的,情势非常被动,只好点点头等着下文。 沈辞云则心中暗笑,陈无双好生了得,一张伶牙利嘴比手里焦骨牡丹还厉害些,明明是上门想借康乐侯许家的势力一起对付黑铁山崖,让他三言两语这么一说,吃了亏的倒像是自己这一方,而且理直气壮,这种本事不知道怎么才能修炼出来,练贱可比练剑难多了,听常老前辈说过一回,这门嘴上功夫跟你刻不刻苦没多大关系,有的人生下来脸皮就厚比城墙,全凭老天爷赏的天分。 见小侯爷默认下来,陈无双又道:“你应该也知道,想要那物件的可不单单只是洞庭湖上那帮人,闹得时间久了难免走漏些风声被其他有心人察觉,鹰潭山道家祖庭、越秀剑阁乃至驻仙山,这些人没得着却邪剑,自然会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到时候许家就会变成众矢之的,你爹蟒袍上的团龙即便腹下再添一只爪子,也应付不来。” 许佑乾悚然一惊,还以为只有爹爹那种高瞻远瞩的人物才能意识到这些,同样的话他出门之前特意慎重交代过一遍,没想到陈无双语气轻松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吟吟当面说出来,这才彻底让许家在司天监面前陷入被动局面。这笔买卖,想不赔本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好算算怎么才能赔的少些,尽可能地减小损失保留实力,以应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若是南疆凶兽攻破云州,首当其冲的可就是仅有一江之隔的楚州。 少年意气一剑截江的陈无双两番话铺垫到位,立即乘势追击道:“不怕告诉你,却邪剑在辞云手上一天,那十四件异宝就谁都凑不齐,司天监要你家那一件也没啥用处。看在你小子洞庭湖上撑船报信送银子的份上,东西我可以拿走,但这样无异于把许家的麻烦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提三个条件不算过分,趁着茶温菜未凉,允你半柱香时间考虑考虑。” 说罢果然不再说话,招呼着沈辞云跟墨莉把桌上十几样菜肴都尝了尝,楚州菜系糅合天南地北的做法集百家之长,确实让几人胃口大开。许佑乾皱眉片刻,不等半柱香时间到,就低低骂了一句他娘的,“行!财去人安乐,我便应了陈大哥!是哪三个条件?” 小侯爷很会做人,先说答应再问条件,陈无双畅快一笑,端起还有半杯酒的杯子轻轻摇晃,“第一个条件,这件事上司天监不欠康乐侯府人情,相反,许家得欠我一个人情,你认不认?”闻弦歌而知雅意,许佑乾听明白了一前一后两句话里康乐侯府跟许家的区别,点头道:“许家太大,我爹爹身份又不太···不如这样,我认欠了陈大哥人情,如何?” 陈无双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不管是修行、谈生意还是为人处世,小侯爷的确是个可造之材,这不算是讨价还价,无非是把买卖双方更具体了一些,于是应道:“你能做主,自然就能代表许家,身份是够格了,但二境三品的修士人情···嘿,也罢,不能让你白叫一声大哥,我吃点亏,成!” 而后举杯一饮而尽,小侯爷忙着提壶又给斟满,“那第二个条件是?” “我就这么把那东西拿走了不行,做生意得有个做生意的样子,唯利是图才是正经买卖人,许家得配合我在洞庭湖上唱一出戏,真刀真枪跟黑铁山崖那帮人做过一场,报不了仇也得多杀他几个,免得他们上蹿下跳地在大周境内搅和,司天监如今无人可用,你家养着的高手得卖把子力气。”话一说完,沈辞云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这才是正事,不过报仇跟做生意掺和到一块,好像不知不觉间就少了几分大好男儿快意恩仇的决绝豪气。 许佑乾下意识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其实对许家而言利大于弊,因为陈无双即便不答应拿走那件东西,康乐侯府也难免要跟黑铁山崖的人拼死拼活,卧榻之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岂容他人鼾睡,楚州是许家立身之地,当然不能由得旁人在八百里洞庭上搅风浪,而且亭子里这三个剑修身后势力都不容小觑,司天监先撇开不说,要是能把置身事外的东海孤舟岛拖下水,那对许家的谋划来说再好不过,现在乱世已现,身边多一个同仇敌忾的盟友总是好事。 “至于第三个条件嘛,若是顺利解决了眼前麻烦,等来日剑山阵法崩溃、云州沦陷,许家得竭尽所能将凶兽阻隔在云澜江以南。”在墨莉看来,陈无双这个说法有些杞人忧天,剑山阵法一旦彻底崩溃,越秀剑阁上万修士总不能坐视不理,有十二品巅峰修为的任平生坐镇,还有十一品的陈仲平守着,相邻的肃州、海州等地修士自然会纷纷驰援,绝不至于短时间内让云州沦陷。 许佑乾微微一愣,陈无双虽然接连提了三个条件,但说起来许家却并没有付出什么太大的代价,除了自己要欠他一个人情之外,剩下两个条件就算他不提,许家也是必须要去做的,想明白这些,小侯爷正色站起身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郑重躬身一礼:“佑乾谢过陈大哥!” 陈无双安坐如山受了他一礼,笑道:“我跟你谈得是生意,有来有往各取所需,用不着谢。但你沈大哥跟墨姐姐可不能被这一顿饭就打发了,去把你爹藏的青山雪顶都拿来,几斤茶换一个四境、一个六品两位剑修出手相助,估摸着回头你大哥掌控京都生意的差事就得落到你身上了。” 小侯爷立即笑着答应,转身快步出了亭子就往外跑,跑了几步一拍脑袋,真气外放御剑嗖一声没了影儿,生怕回来晚了陈无双会反悔,他师父可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说好了只劈一间正房结果毁了小半个侯府,这是前车之鉴呐,不可不防。 亭子里只剩下三人,墨莉看了眼许佑乾消失的方向,笑道:“我总觉得他上了当。”陈无双苦着脸叹道:“他上了当?我才上了司天监的大当,唉,只恨当时少不更事啊,一入陈家深似海。”沈辞云深以为然,十余年前花千川抱着六岁的他御剑冲进这座茫茫江湖时就曾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五官无处不风波。 像是火烧了裤裆一样,许佑乾回来得极快,忙不迭把一个楠木盒子塞到沈辞云手里,笑道:“就这么多了,约莫着能有三斤。两位大哥,我爹爹这两日都亲自在洞庭湖坐镇,带去的四境高手有四五个,还能撑几天,那件东西可等不得了。” 陈无双没好气冷笑一声,指着小侯爷问墨莉道:“你瞧瞧,这兔崽子像是上了当的架势?心急也不在这一时,洞庭湖离此不过百里之遥,今日夜深取绣球,明朝晨曦援许侯。” (本章完) 7017k 第二三八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 酒足饭饱才觉人困马乏,丫鬟们利落地收拾完残羹剩酒,谈完生意的陈无双半点没有拿着自己当客人的觉悟,指使老管家搬来几张躺椅支在亭子里,虽然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那件被常半仙施法藏进石狮子绣球里的异宝取出来,却没事人一样半睡半醒优哉游哉养精蓄锐,男人嘛,晚上要干的多半都是力气活儿。 墨莉不好意思在三个少年面前躺着,仍旧坐在石凳上,沈辞云迫不及待泡好一壶茶,茶碗捧在手里幽香阵阵很是惬意,打趣道:“佑乾,听人说你家门口那对石狮子都是灵兽所化,如果有妖邪敢进岳阳城,就能显现神威真身斩妖除魔?” 这话是听城门口摆摊子卖豆腐脑的小姑娘说的,瑞兽现身、修士除妖都是寻常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话题,也养活了不少靠说书、唱戏为生的江湖人,当然,这些只求一日饱餐、四季衣暖的江湖人跟修士眼里的江湖人大为不同,因此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故事才遍传京都。 小侯爷懒散半躺着撇了撇嘴,“我从三岁开始就不信这个,墨姐姐要是说竹子能当剑用,有太医令楚大人珠玉在前不得不信,但说石狮子能化作灵兽,也就哄哄街上那些拿袖子抹不干净鼻涕的小毛孩儿。不过,这一对石狮子属实是有些年头了,听说是我家先祖跟随开国皇帝起兵时,从前朝一个带兵的王爷家里抢来的,绣球则是我出生之前,那位在我家住了一段时日的常前辈换上去的。” 沈辞云心下好奇,原来是常半仙使了出偷梁换柱,尽管以他现在的本事现在能随手挥剑攮死一二十个仅有三品修为的邋遢老头,可还是越来越觉得十一品卦师的能耐委实深不可测,问道:“那,原来石狮子脚下踩着的绣球在哪里?” 青衫少年心里只有两件事,一是为十余年前死在黑铁山崖手下的爹爹和花家满门报仇,二则是把彩衣抢回来当媳妇,对能关乎大周国运兴衰的十四件异宝没有多大兴趣,他幼年时机缘巧合服下过一枚离恨仙丹,至今体内还有残存药力存在,而且已经得了一柄却邪剑,修为到了同龄修士人人艳羡的四境七品,不需要再借助外力拔苗助长地提升境界。 许佑乾朝亭子外面的百鲤翻腾的水潭努努嘴,“喏,就在潭子里。”说完一皱眉,坐起身来扬声招呼管家,许知礼一直就没走远,闻声快步赶来问小侯爷有什么吩咐,侯爷临走之前可有过交代,他不在的时候家里大小事务都由这个半大孩子一言而定,当然不敢怠慢。 “去找个水性好、信得过的来,陈大哥想尝尝锦鲤好不好吃。”许佑乾笑呵呵说了两句,管家不着痕迹看了陈无双一眼,躬身退去,腹诽道这司天监的人一个个排场大不说,脾气更是怪的很,明明刚撤下去一桌子菜,又要吃锦鲤,那玩意儿是用来观赏的,能好吃才怪。 白衣少年嘿笑一声装作听不见,到夜里趁着城中百姓不注意,得把藏着异宝的绣球取出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总得再把先前原本的绣球放回去,许佑乾这是拿他想吃锦鲤当幌子,让人去潭子里捞那颗绣球,倒不是有意瞒着数十年尽心尽力的老管家,而是光天化日人多眼杂,好歹得找个像模像样的由头。 不多时,独臂的许勇一人前来,显然老管家是想明白了小侯爷要干这么,潭水不算深,绣球也不沉,一个人去捞就足够了,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许勇是信得过的。上过战场厮杀的汉子走路都带着一阵风,提刀走到亭子外就直言问道:“小侯爷,要捞哪一条鱼?” 陈无双印象里,北方汉子大多都是不会水的旱鸭子,流香江上每年都有喝醉了酒从花船掉进水里的倒霉蛋,所以花船上基本都养着两个从海州、江州或是青州等地聘来的水性极好的小厮,为的就是能及时把这些财神爷捞上来,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嗣,虽有皇家靠山不怕其家里上门闹事,但开门做生意死了人总是有些晦气。 许勇既然早年上过战场,多半是北方雍州、凉州的人,而且只有一条手臂,他会水倒有些让人意想不到,陈无双没有明着问,坐起身来道:“这水潭有多深?”独臂汉子应声答道:“最深处或有一丈左右。”白衣少年这才放下心来,一丈来深,便是他不会水也淹不死人。 许佑乾起身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许勇立即点头,脱下外面的袍子,内里的小衣是短衫长裤,再把短衫脱下来,露出一身沟壑分明的精壮腱子肉,转身屈膝跃进水里,三五息功夫再从水面露出头来换气,人已然到了水潭中央,水性的确极好。 沈辞云倒吸一口凉气,便是在孤舟岛呆了十年,他自认水性也比不上许勇,而且看清楚许勇背后光洁而前胸横七竖八数道疤痕,心中敬重之意油然而生,这汉子想来当年在军中是个宁死不退的脾性,“那位许兄是哪里人?” 小侯爷懒懒坐回躺椅上,笑道:“是青州人,所以水性不错,我撑舢板的本事就是跟他学来的。”说话间许勇深深吸气,头下脚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片刻之后再露出头来,远远朝着许佑乾点头,示意已经把事情办妥,游回来的路上顺手摸了两尾锦鲤,上岸之后把锦鲤扔在亭子外,拿衣裳擦了擦身上的水,穿好外袍走到亭子前,“小侯爷,晚上用?” 许佑乾轻轻嗯声,抬手一道真气把那两尾锦鲤卷回水里,“你去忙吧,陈大哥又不想吃了。”陈无双冷哼着翻了个身,这回真觉得有些睡意袭来,索性闭上眼放松心神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至夜才被墨莉伸手推醒,问问时辰竟然已到了亥时,起身抻了两下懒腰只觉神清气爽,许佑乾早等在一旁,笑道:“陈大哥,府上该睡的都睡下了,城里这时候也净了街,出去看看?” 他不急着说怎么取异宝,陈无双更不着急,懒洋洋跟在后面绕过水潭、穿过长廊再转过影壁走到侯府大门外,城里果然静悄悄一片,神识有所察觉仰头轻咦了一声,感知到对面不远处似乎有一道有些熟悉的修士气息,许佑乾低声解释道:“是许奉回来了,盯着点附近风吹草动。”小侯爷做事颇有些滴水不漏的意思,有八品修为的高手在一旁防备着,侯府门前就是过一只蚂蚁都心里有数,确实思虑周全行事谨慎,白衣少年再度伸手摸了摸那颗绣球,想来是夜里静谧,其中隐藏的气运之力感受得比白天更清晰了些。 “陈大哥让开些。”许佑乾缓缓抽出腰间一柄上好长剑,道:“没什么稀奇法子,把绣球砍破了,里面的东西自然就露出来。”陈无双闻言一怔,而后哑然失笑,先前一直以为邋遢老头兴许是使了些卦师一脉传承的玄妙手段,或以机关、或以阵法隐藏异宝,想取出来得有专门的办法,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粗暴,看来还是高估了常半仙的能耐啊。 小侯爷有心在几个剑修面前露一手剑法,陈无双一闪身退开,其手中长剑泛起微弱光华,剑身灵巧伸出去一抹,绣球便从中间多出一条裂缝,随后上前反手拿剑柄磕了两下,绣球分成两半滚落下来,没等落地,许佑乾左手掌心就托着许勇从潭水里捞上来的绣球瞬间塞回石狮子脚下,除了没有包浆之外,外边看起来跟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恍惚中,墨莉觉得这雄狮子好像少了几分威严。 被剑气割裂的绣球一落地就在沉闷声响中分成两半,陈无双招手全部收进储物玉佩中,转身拉着墨莉就进了门,沈辞云跟小侯爷紧跟着进去,侯府大门悄然关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八品境界的许奉隐在暗处又等了两刻钟,没发觉异常才独自回了侯府。 就在影壁后面,蹲在地上的陈无双掏出再无用处的绣球撇在一旁,其中藏着的原来是一面直径约有三四寸的铜镜,一面既光且滑能照出人影,另一面则是满雕着古朴花纹围着中间两个古篆小字,沈辞云盯着看了半晌,纳闷道:“这是宝贝?看着不像啊。” 陈无双却愣了愣神,这铜镜的材质跟大小,竟然都跟司天监陈家历代传承下来的周天星盘几乎完全一致,而且像镜子的那一面,边缘处一圈高出半寸,倒像是能严丝合缝地扣在周天星盘上合为一体,四个人围着细细端详片刻,要说读书识字,倒是年纪最小的小侯爷有些学问,“这两个字···应该是昆仑。” 若是旁人听见昆仑这两个字,大多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万山之祖之类的,有些见识的修士能再深一点联想到十二品修为的苏慕仙身上去,但小侯爷认出那两个古篆小字之后,陈无双首先想到的却是力斩仙人的逢春公,很是莫名其妙。 谁都不知道这面铜镜到底有什么用处,陈无双摇摇头,无奈收回储物玉佩中,有机会了再像先前试探那颗古怪珠子一样,用神识灌注进去试试,或许可以汲取其中的气运之力提升修为,但现在不是时候,明日就得去洞庭湖应对黑铁山崖的人,万一贸然尝试出现什么不可预估的意外,可就又得耽误事儿了。 “神神叨叨,起个名就是却邪、昆仑的,是挺唬人。”白衣少年拍了拍沈辞云肩膀,笑问道:“夜色沉沉,能饮一杯无?” 7017k 第二三九章 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小侯爷居住的西苑里栽着几棵据说能引来凤凰栖息的梧桐树,拎着三尺翠竹的墨莉挑了间白日里丫鬟特地熏过香的干净屋子自去歇息,沈辞云留在水潭边的亭子里打坐修行,只剩许佑乾陪着睡饱了的陈无双温了几样小菜对坐着喝酒,一人一壶,倒省去了用酒杯的麻烦,仰头就往嘴里倒的喝法还是跟常半仙学来的。 许佑乾能在这等年纪修成二境三品,一半原因是他天资确实极佳,又生在康乐侯这种既富且贵之家,自幼吃进肚里打基础、通经脉的灵药不计其数,另一半原因则是要归功于他所修的功法,这门叫做太玄经的功法,连司天监观星楼的藏书中都仅仅只有几句隐晦的提及,是当年开国后许家先祖主动放弃兵权急流勇退要换子孙万代只做富家翁之后,太祖皇帝李向赏的,至于其中还有没有什么隐秘不为人知,但千余年来,许家一直没有任何人修习过,许佑乾是破天荒的第一个。 这门功法有利有弊,利是在于小侯爷不必刻意用功刻苦,一经登堂入室修出丹田真气,从此日日夜夜真气就会自行在经脉中循环不断,睡觉是修炼、闲聊是修炼,甚至出恭都在修炼,尽管真气在不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循环得并不快,但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运转总归勤能补拙,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所产生的效果难以估量。 至于弊端有两点,一是小侯爷没听说过有其他人还修这门太玄经,连皇室李家子嗣都没有,遇到困惑时没有人可以去问问,只能靠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走了弯路也不自知;二则是功法中说得很是清楚,修炼此门功法者四境之前不得破身泄了先天元阳之气,偏偏境界每升一品都比常人难上数十倍,许佑乾现在年岁小还无妨,再长几岁了解男女之事后,瞧着满院子俏丽丫鬟却不能上阵厮杀,实在是让人惆怅。 但就眼下来说,时时刻刻能维持真气运转状态的许佑乾不怕陪着陈无双通宵喝酒,本来锦衣玉食骄纵惯了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历经出京到云州越秀的七千里路已经习惯了粗茶淡饭,凉拌一碟子脆生生的野菜,再盛一碟子杏仁,这就够喝一壶了,身在异乡为异客,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酒入愁肠千百转,酿不成醉意便酿剑意。 喝酒就是喝酒,白衣少年本来不愿意借着这个由头从许佑乾嘴里套话,可小侯爷好奇地问了几句剑山采剑的事情,忽然神情一黯,低声道:“陈大哥,宋叔死了。”陈无双一恍神,这才记起来许佑乾嘴里的宋叔,应该就是半年之前他被黑衣老妇追杀时,抱着他在楚州西故道上逃跑的那个七品修士,好像是叫做宋扬威来着,讶然问道:“怎么死的?” 小侯爷提起酒壶斟了一杯,旋即伸手泼在地上,喃喃道:“宋叔打不过那妖妇,救我的时候中了毒,墨姐姐给他的那颗解毒丹本来是管用的,他要是及时疗伤或许···但他咬牙抱着我一路逃跑,所有真气都用来御剑了,根本压制不住体内毒性,回到府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爹爹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跟家里修为最高的许奉出手,才知道他中的是蚀骨之毒,毒性攻心···没救了。” 七品修士,又有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空相神僧所赠的解毒丹,要是察觉中毒之后立即静心调息,虽然不可能完全解决了那诡异阴森的蚀骨之毒,但是以雄浑真气暂时压制住毒性不蔓延不发作绝对能够做到,平安回了岳阳城,以许家的手眼通天的本事不难救治,可宋扬威片刻不敢耽误,明知道中毒者最忌全力施为,还是耗用真气把小侯爷平安带回侯府,这才导致毒性攻心沉疴难起。 虽说是宋扬威本来的打算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王侯家,可惜得遇其主、未得其时,堂堂七品高手就此一命归西,实在令人扼腕。陈无双叹息一声,“还有一条命,死在那妖妇手里。”许佑乾语调上扬嗯了一声,白衣少年就着酒水娓娓道来,把死战不退的拨云营瘸腿老卒刘铁头之死说了一遍,小侯爷立刻动容,良久才问道:“陈大哥,这黑铁山崖,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陈无双微微苦笑,这两个问题他好像知道,可细细一想其实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沉吟道:“十余年前,那时候兴许你还没出生呐,云州百花山庄满门上下百余口都惨死在黑铁山崖手中,司天监以及白马禅寺、驻仙山甚至越秀剑阁,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势力明里暗里都在查,到现在都没有明确的说法,如今从种种越来越明晰的迹象上推测,极有可能他们一直都藏身漠北深处与妖族为伍。” 白衣少年早就跟常半仙猜测过,黑铁山崖要真在大周十四州境内,十余年间没有任何可能瞒得过司天监以及各方势力的连番查探,再加上结穗人严安说蒙面人深入十万大山打伤他师父带走南疆玄蟒,和彩衣说自己出身凉州的线索,加起来看,黑铁山崖地处漠北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更让陈无双觉得心惊的是,他怀疑年前在漠北引发天地呼应的那个晋升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修士,十有七八也跟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 许佑乾慢慢点头,百花山庄被覆灭时他确实还没出生,不过也曾听爹爹语焉不详地提起过这桩悬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追问道:“当时花家实力不强?”陈无双挑眉道:“你是觉得,黑铁山崖的人到现在都在洞庭湖上乱转,没打到岳阳城来,是怕了你们家?当年百花山庄门前一战,苏昆仑座下两个亲传弟子在场,花千川强行晋升五境破釜沉舟、七品境界的白衣判官沈廷越一剑将南疆玄蟒实力从五境劈落四境,不提其余修士,单这两位,你家许奉就远远不及。” 许佑乾顿时目瞪口呆,他知道这件事上陈无双没有必要往花家脸上贴金,七品剑修能力战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玄蟒还占了上风,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不说苏昆仑自身让人望而兴叹的十二品绝顶境界,能教出这样的弟子来,就不愧当世剑仙之名。 短暂讶然之后心里就猛地一沉,如此说来,当年拥有五境高人花千川的百花山庄,实力尚且在如今的康乐侯府之上,难怪爹爹如此看重陈无双,光凭许家确实挡不下这等来势汹汹的强敌,略一思索刚想再问,又听陈无双道:“佑乾,你身在王侯之家见识自然不凡,有些话辞云或许听不懂,但你应该能咂摸出味儿来,实在不懂的话就先记下来,以后去问你爹爹。” 小侯爷凝神看着对面比他大不了六七岁少年无神的双眼,重重点头,“陈大哥直说。” 陈无双仰头喝了口酒,伸出修长手指拈起枚杏仁扔进嘴里慢慢嚼着,现在还没彻底弄清楚康乐侯的意图,原本不该多说,可他没来由就觉得许家这有钱的小子值得信任,这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感觉其实让他心里挺矛盾,转念想到毕竟眼下自己跟许家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妨先试探着放出些许善意,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照给你取名字的那位常前辈推断,黑铁山崖十余年前出手灭了花家满门,大抵是为了针对苏慕仙前辈,不敢直面其十二品修为的锋芒,便使卑鄙伎俩想要断了他传承。现在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风满楼,雍州造反、南疆朝不保夕,大周江山摇摇欲坠,道家祖庭鹰潭山都露了面,各方势力都有谋划想着浑水摸鱼火中取栗,唯有东海孤舟岛还能独善其身,乱象纷呈反倒不好判断黑铁山崖的真正目的,但无论如何其居心总归不像是有善意的,许家跟司天监不一样,最聪明的做法是尽力留存实力静观其变,出手越晚越有利。” 一番话说完,陈无双长长舒了口气,隐约中觉得自己跟许佑乾说出这些话可能是对的,因为按照陈仲平混不吝的性子,若是真察觉许家有妨碍司天监的动机或动作,那一道青冥剑气就不会仅仅劈毁他小半个侯府而不伤人,更不会坐视小侯爷借学来的紫霄神雷诀跟驻仙山搭上关系。 官卖上程云逸纵然对许家压轴拿出来拍卖的所谓剑山隐秘势在必得,凭他一个八品境界的长老,也做不了要把紫霄神雷诀传给许家子嗣的主,想来驻仙山那位已经闭关数年的掌门真人,也有要跟康乐侯交好的意思,这个诚意不可谓不大,至于打得是什么算盘,外人就不好妄加揣度了。 小侯爷郑重嗯了一声,陈无双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但许家···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一入江湖岁月催,身不由己啊。 迟疑了片刻,许佑乾还是咬牙开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道:“我爹说···陈大哥或许会是大周司天监最后一任观星楼主了。” 陈无双一笑置之,敢情康乐侯爷曾经跟常半仙学过两手占卜看面相的糟烂本事,“然后呢?” 小侯爷拿起碟子把剩下的五六枚杏仁一股脑倒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道:“他让我跟陈大哥交好,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至死方休。” 字字如雷鸣,陈无双豁然变色。 7017k 第二四零章 岳阳楼下见侯爷 二月里的最后一天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岳阳城平静的夜晚过去之后刚刚要开始恢复一天的热闹景象,一驾极其普通的马车悄然从康乐侯府侧门缓缓驶出,直奔东城门而去,赶车的人是一身灰衣默然不语的八品修士许奉,车厢里坐着的则是两男一女三个少年剑修。 墨莉喜欢的那匹黑马就留在许家府上,还未婚配的小侯爷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把那匹马当成亲生的一样看待,去马厩里大被同眠虽然做不到,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马,即使那马儿嘴刁,天天不吃草料而吃银票,许家也养得起个一年半载。 洞庭湖距岳阳城仅有百里,因此曾有诗家写下“波撼岳阳城”的壮美句子赞誉八百里辽阔水面,可过去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的畅通官道上此时却一反常态得极为冷清,出了城,在官卖上威风凛凛招手唤来漫天乌云遮日的许奉才开了口,解释说黑铁山崖那帮人最近在湖面上动作不小,侯爷早下了令不许商贾百姓靠近洞庭,以免惹下杀身之祸,对外的说法是洞庭湖底有凶兽出没,许家正纠集高手修士前去围杀,尽快还楚州一个朗朗乾坤。 原本还有些常年借着楚州水系航运发财的商贾不信邪,可接连几日都有人亲眼看见大湖深处确实有一条体型骇人的黑蟒出没,挣钱是要紧事,可再要紧也得有命花才行,再者受影响的也不是一两家商号,大家都先停了生意,人就是这样,见旁人过得也不好心里就平衡了许多,左右有侯爷家的修士出头,都乐得趁机安享几天清闲,洞庭附近几座城池里的青楼生意倒是红红火火,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怀里揣着彩衣那封信的沈辞云,是铆足了劲要去一展身手抢个媳妇,从马车出城就静静闭目盘坐调息,雄浑真气在经脉中生生不息地持续运转,随时保持着出手的最佳状态,身上散出来的气息让赶车的许奉都连连侧目,暗道果然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这青衫少年上回在官卖上拿出那颗鲛珠的时候修为已经足够让人咋舌,这才短短半年不见,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踏足四境,且呼吸悠长绵连、气息中正醇厚,丝毫不弱于自己,看来世人都低估了远在东海的孤舟岛啊。 陈无双是闲不住的,抓了把杏仁翘着二郎腿轻声哼唱,倒像是此行带着身旁佳人趁春光大好去泛舟湖上,许奉微皱眉头思索,怎么也想不通这惫懒小子是如何短时间内从毫无真气扶摇直上六品境界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在司天监深厚底蕴面前,孤舟岛也不太够看,出门前小侯爷特地再三嘱咐过,见他如见许佑乾,因此就算身为长辈,许奉心中疑惑也不太好冒昧多问。 这条官道是洞庭通往岳阳城的必经之路,每隔三两年就由康乐侯府出资大修一遍,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少商贾也都多少捐助些银子求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道路宽敞而平坦,加上八品修士亲自执鞭驾车,车里的墨莉毫不觉得颠簸,而且两匹高头大马一路奔驰行进速度极快,照许奉的说法,最多两个来时辰就能到达洞庭西岸,侯爷和许家不少高手修士就在那里等着。 “许前辈,听你这意思,康乐侯已经跟黑铁山崖那些人打过几个照面?”陈无双翻来覆去就只会哼唱两三首小曲,其中一曲《下扬州》当着墨莉还不方便启齿,来回哼了几遍手里的杏仁也都吃得干净,百无聊赖地往前挪了挪身子跟许奉搭话。 有一下没一下甩着马鞭的灰衣修士瞧了他一眼,点头坦言道:“大半个月功夫里,那些人来找过侯爷五六次,其中一个修为尚在许某之上的独臂修士说话还算和气,大抵是问一样东西的下落,侯爷先后几次推说不知暂时糊弄过去,可那帮人数量不少,眼见得快把洞庭湖翻找遍了,侯爷说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最近一次那条凶兽玄蟒已经有暴躁想要伤人的迹象,许家退无可退,早晚是要打上这一场。” 心知黑铁山崖众人要找的那样东西如今就在白衣少年手里,许奉却并没有说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康乐侯从始至终没打算认怂。陈无双嗯了声,又问道:“前辈,依你看黑铁山崖那一方的实力如何?” 独臂修士顾知恒跟南疆玄蟒就在洞庭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好奇的是,黑铁山崖上回阻拦他去越秀剑阁时就派出过一个修为阴森不似活人的幽冥恶鬼和好几个三境修士,不知道在楚州境内还潜伏着多少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摸清楚对方底细自己心里才有底气。 许奉沉吟片刻,皱眉道:“那独臂修士露出来的气息应是八品,可许某见过他两面,每次都没来由就心里发虚,应该不是其对手。另外,用毒杀了侯爷手下宋扬威的那个妖妇也在,还见过其他两个四境,单靠气息判断应是一个七品一个八品,没真正交手之前不好判断实力高下,至于三境的修士,看洞庭湖上的动静,人数应该至少不在二十之下,甚至三十也有可能。” 陈无双心里登时一沉,如此算来,先前他们突破重围逃到越秀剑阁那回,黑铁山崖竟然并没有出尽全力,许奉没提到那个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就数出了四个四境高手,另外还有二三十个三境修士,加上那条能跟陆不器一较高下的南疆玄蟒,这些力量拧成一股,足够轻而易举灭了什么苍山剑派之类的小宗门,委实不容小觑。 马蹄声声,许奉犹豫着道:“侯爷说···无双公子要是想回京,不必非得掺和这摊子事儿,找不到那样东西,黑铁山崖的人闹一场也就罢了,无非是许家付出些什么代价。”陈无双苦笑一声,暗骂许青贤这狗日的是吃准了他不会袖手不管,有意欲擒故纵装作大义凛然可怜兮兮地卖个好,好像不管大事小事若是不算计一番,就不像个大人物,惯出来的臭毛病。 沈辞云睁开双眼轻轻咳嗽一声没有说话,意思陈无双倒是立即就明白了,也是说他既然此行已经得到了那面铜镜,京都里司天监又等着他尽快回去接任观星楼主,没必要以身犯险。白衣少年摇摇头,抬手把那柄焦骨牡丹横在腿上,扯着衣袖细细擦拭剑身,有些事情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可以扔下不管,但陈无双不能。 马车一路迎着刚升起来不久的日头朝东而去,吸进鼻腔里的空气已经有些湿润,所经之路都是必经之路,学不来刘铁头死战不退的勇气,先后在白马禅寺受过苏慕仙指点、在剑山幻境受过逢春公赠剑,总不能再失了铮铮骨气,连面都没见着就被黑铁山崖的声势吓回京都,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站着撒尿?“去他娘的!”陈无双深吸一口气笑骂道,登时将心头压抑着的些许惊悸挥散。 痛快骂完,竟觉得胸中剑意突兀拔升了一截,吸进鼻腔的空气似乎长驱直入下腹丹田气海,整个人感觉无比通透,识海中一片清明,同时察觉到,储物玉佩中一颗古怪珠子、一面青铜古镜上各自逸散出一丝微弱气息,沿着他神识与储物法宝之间的联系渗透进识海之中,转了个圈跟神识糅合在一起,迅速游走在周身经脉中,转瞬蔓延到四肢百骸,如同宿醉初醒一身轻松。 情不自禁惊咦一声,陈无双索性放大声音再次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墨莉眉头微皱,要不是这少年是她心上人,早一剑招呼过去了,如此放浪形骸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一句骂完,白衣少年却没有再次生出那种感觉,疑惑得倒吸一口凉气,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悻悻作罢。 洞庭西岸有不少亭台楼阁,是那些最喜豪奢的商贾们平日喝酒取乐的所在,久而久之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大商人挣水系发达的航运钱,小贩们别出心裁则挣大商人们衣食住行的钱,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有些向阳花木易为春的意思。最靠近湖面的地方是远近闻名的岳阳楼,据说是建造时康乐侯许家插了手,不准超过京都观星楼的高度去,六层高的楼上,每一层都挂满了数百年来到过此地观景的文人墨宝,不少名句遍传天下妇孺皆知,其中就有那句著名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可惜陈无双来的不是时候,村镇也好岳阳楼也罢,冷冷清清一片死寂沉沉,马车直走到岳阳楼底下,白衣少年才见着出城以来的第一个人,身穿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康乐侯爷许青贤,按照大周官场上的规矩,陈无双下车整了整衣衫,微微低头拱手道:“司天监陈无双,见过许世叔。” 陈家先祖跟许家先祖都曾在大周开国皇帝李向麾下效力,同为世袭罔替的爵位,两家说是世交丝毫不为过,许青贤的表情很古怪,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眉间却萦绕着愁绪,伸手扶住白衣少年打量几眼,道:“果然一等风流,举世无双。” 而后又转头看向紧随其后下车的沈辞云和墨莉,笑道:“许某自夸一句交游遍四海,多年前跟孤舟岛贺安澜有过数面之缘,近些年偶尔也还有书信来往,官卖上倒没来得及跟两位多说几句,招待不周,莫要见怪才是。” 沈辞云明显有些诧异,以前他师父贺安澜年轻的时候确实常在大周境内走动,性情豪爽最爱呼朋唤友,也是因此才认识花千川,从而引出来收他为徒之事,可自从带他回了岛上,十年来跟师娘成了亲就再没出过东海半步,没想到跟这位侯爷竟一直互通书信,忙跟墨莉一起施礼,二人毕竟跟大周朝堂没有关系,都以修士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口称许师叔见礼,许青贤好歹也是个三境五品的剑修,这么称呼倒也合适。 “闲话少提,这不是叙旧的时候,随我上楼,那条凶兽玄蟒就在近处,我瞧着黑铁山崖最迟明日就会对许家动手。”许青贤拉着陈无双手腕返身朝岳阳楼上走去,见许奉带着白衣少年出现,他不用问也知道,那颗每年正月十五被人摸来摸去的绣球,必然已经换了新的。 7017k 第二四一章 执黑子者为先手 洞庭湖畔坐西朝东的岳阳楼形状规制与京都七层六角的观星楼完全不同,四四方方飞檐盔顶,四根被称作“通天柱”的楠木金柱直贯楼顶,周围绕以廊、枋、椽、檩互相榫合结为整体,顶覆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黄瓦,构型庄重大方,站在顶层望去,一片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陈无双几人上楼时,六层上已经或坐或站聚集了不少人,有持剑修士,也有顶盔带甲的一员魁梧将军,正是楚州都督麾下得力心腹,正忧心忡忡远望着湖面上翻腾的巨蟒跟身边一个人低声交谈,见康乐侯爷领着许奉以及三个少年登上楼来,众人反应各不相同,那将军瞧了一眼司天监白衣如雪的公子爷,打心眼里看不大起这一类仗着煊赫家世行事无所顾忌的纨绔,但有官职在身不好不讲规矩,轻哼一声不情愿地拱了拱手,粗声道:“末将楚州从五品撼山营营官,邓思勉,见过无双公子。” 陈无双嗯了声,自顾自走到窗前面朝湖面,区区从五品在京都连进镇国公府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察觉到他言辞中毫无恭敬之意,也犯不着跟他斗气,其余人见少年这般作态都微微有些不满,暗自腹诽谁不知道司天监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嫡传弟子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装模作样去窗前凑什么热闹,想来兴许就是仗着看不见,否则若是看见那隔着百丈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凶兽,保不齐就得吓得湿了裤裆。 饶是墨莉一下马车就蒙上面纱,岳阳楼上的人也都瞧着眼前一亮,暗自猜测难道这就是传言中二十四剑侍中那位谷雨不成?容貌看不清楚,身段倒是有些韵味,姓陈的瞎子本事不济,艳福倒着实不浅呐。 许青贤抬步走到窗前,正好察觉到一道极强的灵识从湖上探进岳阳楼后又消失,低声道:“本来那条畜生这些日子一直在湖里到处找,从昨夜开始,变得愈加暴躁不安,人说凶兽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此言不虚啊。” 陈无双轻声一笑,从昨夜开始暴躁不安,必然是他拿走黑铁山崖要找的那面铜镜之后,常半仙将气运之力弥漫散在洞庭湖上的法子失了效,不过那东西如今藏在自己储物玉佩中,气息又跟神识缠在一起丝毫外泄不出来,倒不怕被玄蟒察觉,“许世叔,可会下棋?” 许青贤愕然一怔,琴棋书画乃是名门望族子嗣必学的东西,但司天监陈家只听说过那位四爷棋艺臭不可闻,没听说从小目盲的陈无双精擅手谈一道,况且这种时候,谁还有闲心摆开阵势悠然落子对弈,皱眉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嗯?” 白衣少年也不管楼上众人神情各异,径自道:“我不会下棋,四师叔陈季淳以前曾指点过我几句,说下棋这件事蕴含的道理极多,要想胜过旁人,最要紧的是抢个黑子在手。”不少人暗自发笑,那位礼部右侍郎是四海扬名的臭棋篓子,还指点他下棋?二人对弈执黑子者为先手,能抢先一步便立于主动,四五岁顽童都知道的事情,算什么要紧的道理。 康乐侯爷却瞬间脸色一变,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陈无双嘿笑着持剑在手,焦骨牡丹上迷蒙青光幽幽亮起,探身出了窗口一跃而上,站在岳阳楼顶琉璃瓦上,扬声道:“司天监陈无双在此,顾前辈别来无恙?” 许奉双目一凝刚要抬步上前,没想到身边青衫少年比他动作更快,身影骤然一闪而逝,窗外湛蓝剑光登时盛放,一言不发胜过口若悬河,七品修为一经显露,楼内除了许奉外人人震惊,再看向墨莉的眼神就不免有了些讶然和期待,能跟这么两个锋芒毕露的少年在一起,黑纱蒙面的少女可想而知也不是一般人物啊。 让他们失望的是,墨莉并没有也跃上楼顶叫阵,腰间悬着的长剑未动,却缓缓从储物法宝中抽出一截三尺长短的翠竹,拿在手上一撩裙摆找了张椅子坐下,翠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都听说过,当朝太医令、十一品境界的楚鹤卿佩剑便是一截翠竹,叫做蜻蜓。 浑身漆黑如墨的狰狞巨蟒庞大蛇身犹在远处湖水中上下翻腾,却有一人闻声疾速御空而来,独臂修士垂着左袖悬空虚立在岳阳楼六丈开外,好似他乡遇故知般,看都没看窗口里面的康乐侯一眼,笑吟吟朝楼顶上两个少年点头,“有劳无双公子惦念,顾某吃得好睡得香,这几个月硬是胖了几斤,楚州水土养人呐。” 顾知恒早在陈无双登上岳阳楼时就有所察觉,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竟然先露面打招呼,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堪称一日不见修为境界如隔三秋的下任观星楼主,第二句话直截了当就问道:“新债旧账一起算算?” 独臂修士哑然失笑,低头轻蔑瞥了眼岳阳楼内一群人,饶有兴致道:“年少气盛,一个六品一个七品,要找顾某算账?胆识可嘉,但无双公子,凭什么?”陈无双傲然一笑,手中长剑唰地在身前一亮,朗声道:“就凭公子爷手里这柄剑,叫焦骨牡丹!” 二百年前绝代剑仙逢春公的焦骨牡丹! 昆仑山上渴饮上界仙人血的焦骨牡丹! 顾知恒脸上微微变色,凝神打量他手里剑脊上一道笔直黑线的长剑,竟由衷赞了一句:“好剑!”而后摇头笑道:“或许再下去二十年,无双公子能有跟顾某分个生死的本事,可眼下嘛···杀鸡焉用宰牛刀。” 远处显然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多时顾知恒身后就围上来数人,最擅用毒的黑衣老妇赫然在列,一见楼顶上两个少年剑修就狞笑出声,阴恻恻道:“好,老身还以为报不了那一剑断腕之仇了,姓陈的瞎子,你身边那个贱婢在哪里?老身今日先杀她,再杀你!” 康乐侯爷也没想到陈无双一露面就主动挑事,无奈回头使了个眼色,身后以许奉为首的数人立即各执刀剑跃出,站在窗外上翘的屋檐上凝神准备出手迎战,白衣少年嘴上硬气归硬气、焦骨牡丹锋利归锋利,可要说他能以六品境界在那妖妇面前不落下风,谁都不信。 何况,对面还有个修为不知深浅的独臂修士。 顾知恒冷哼一声,“不知好歹,无双公子,真要急着寻死?”他倒不是心慈手软想放过陈无双,而是一来有人恳求过他尽量不对这两个少年下手,二是没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他也不愿意额外横生枝节,现在还没到万不得已跟康乐侯动手的时候,虽自信有能付出代价灭了许家的实力,但如今情势跟十年前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黑铁山崖在楚州的这些人都算是无根之木,真惹了众怒,驻仙山之类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闻讯而来,就是个麻烦。 陈无双心下一横,手掌一翻,那面青铜圆镜已然在手,湖面上搅风浪的南疆玄蟒登时动作一停,昂首立起两丈余长蛇身,而后突然扭动身躯迅速朝岸边游动。少年似乎浑不在意,语气轻松道:“顾前辈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这里,想不动手恐怕都说不过去,公子爷偏就不信邪,黑铁山崖好了不起?” 顾知恒脸上笑意渐渐凝固,如覆寒霜,挥手止住顷刻就到岸边的黑蟒,不用去甄别少年手里拿的东西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单看玄蟒凶焰灼灼的样子便能知道真伪,眯着眼第二次说:“胆识可嘉。”陈无双故意此时亮出那面铜镜绝不是有心寻死,而是在马车上跟许奉闲谈时就想清楚,既然早晚少不了把许家目前的麻烦揽在自己身上,不如爽快些落个好名声,死也死得光彩。 墨莉此时再沉不住气,翠竹换胭脂,一跃飞到陈无双身侧,少年笑嘻嘻握住她手,轻声呢喃道:“想来我是做不成观星楼主了,不过,墨莉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点都不委屈。你不要全力出手,若是事不可为,就走,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 黑裙少女一把扯下面纱,眼里已然有了泪花闪烁,她原以为在康乐侯府上镇静自若的陈无双是有了胸有成竹的对策,没想到他会做得这般决绝,竟是存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思,带着些许哭腔颤声问道:“值得吗···” 收起铜镜,陈无双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所向睥睨的剑意直冲云霄经久不散,洒脱笑道:“世上的事情从来只有愿意不愿意,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不信,你问问辞云。”沈辞云似乎受他情绪感染,放声畅快大笑,“大好男儿,正该如此!” 二人笑罢,陈无双一抖长剑直指黑衣老妇,“自采剑出山,霜刃未曾试。今日洞庭,陈无双斗胆让楚州诸位前辈看看,何为少年意气沛青冥!” 洞庭西岸岳阳楼外,两个少年置身棋盘一侧,手中长剑俱为黑子! 7017k 第二四二章 胸中苦闷尽成剑气 一青一蓝,青者为碧落,蓝者为沧海。 两道剑光交相辉映,风声猎猎如潮,陈无双跟沈辞云二人同时纵剑直取南疆玄蟒,独臂修士轻声冷哼,空荡荡左袖迎风舒展开丈余长短,图纹古朴的三足香炉滴溜溜旋转升空,却被灰衣许奉荡起剑光拦住,见事已至此,康乐侯立即断喝出声,岳阳楼内所有修士应声而动,一时之间光华接连闪烁腾空,一身甲胄的从五品撼山营营官邓思勉与另一修士各执刀剑挡下黑衣老妇。 对战时往往一些不起眼的小心机最能影响战局,沈辞云之所以选择对南疆玄蟒出手,理由其实很简单,一是他幼年曾见其父白衣判官沈廷越与这畜生激斗一场,冤有头债有主,二来则是有幸曾服用过一颗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的离恨仙丹,本就百毒不侵,毫不惧怕玄蟒的先天丹毒。 而陈无双从一开始就料到沈辞云必然会先对黑蟒出手,以他们二人之力想杀修为深不可测的独臂修士顾知恒或是黑衣老妇都不太可能,凶兽毕竟是凶兽,即便开了灵智也比人容易对付些,何况这大长虫体型庞大,大半身子又在水中不好借力,柿子得挑软的捏。 顾知恒一见两个少年剑修不谋而合先攻玄蟒,反倒蔑然笑了声,甩手扔出三支已经点燃的线香精准插进山河鼎之中,袅袅青烟随之盘旋弥漫,香炉陡然旋转出团团层叠晦暗光华,将许奉剑气完全挡下,八品境界许奉出手的第一剑,竟只让那尊小巧香炉在空中轻轻摇晃了几下,青烟晕成一片。 楚州官面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有七品境界在身的邓思勉是少见的刀修,以他的本事只做个从五品的营官确实是屈才了,其人胆大心细熟读兵书,硬是把楚州都督麾下从来没上过战阵厮杀的一群软蛋兵训练得军容齐整,早年雍州那位掌管边军的都督就亲自写信招揽过他去北境一展抱负,要知道边军的营官虽然也只是从五品,但两者分量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与他同时出手的,是康乐侯府上一位七品剑修,陈无双不认识,他就是薛山口中,曾跟已经死了的宋扬威一起在南疆玄蟒手底下吃过亏的两个高手之一,与宋扬威乃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歃血为盟的八拜之交,早知义兄是因中了妖妇功法剧毒而死,此时当然要报仇。 黑衣老妇厉啸连连,生着墨绿颜色长指甲的双手不断在身前挥舞,浓郁毒雾瞬息散出,极为怨毒地望了正持剑绕着黑蟒硕大头颅上下翻飞的白衣少年一眼,她是想先杀陈无双,但她虽有八品修为却手无寸铁,应付各执刀剑的两个七品修士已经稍微有些吃力,尤其是那穿着一身铠甲的魁梧汉子,手里拿的明明就是一柄军中制式长刀,刀芒却极为凛冽,虎虎生威颇有开山断流的气势。 邓思勉的出手让身穿团龙蟒袍的侯爷有些意外,康乐侯的封地在岳阳城不假,但按朝堂上的规矩许家无权插手楚州一应军政事务,这是大忌,因此许青贤平日里极少跟楚州都督、巡抚有密切来往,无非就是逢场作戏偶尔凑着喝酒闲谈,身为兵部登记在册的武将跟他交情不深,邓思勉选择不出手才是情理之中。 这位将军生平最看不起两种人,一种是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酸儒书生,另一种则是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外强中干的纨绔,以前没少听说陈无双在京都里做下的荒唐事情,因此第一眼见着颇为倨傲的白衣少年就心中不喜,没想到这瞎子愣是有血性有骨气,瞬间让他印象大为改观,少年意气沛青冥,先不说他本事如何,单这一句就够痛痛快快浮一大白! 不自量力,其实很值得敬重。 墨莉轻咬着嘴唇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出手,而是跟同样跃到楼顶面沉如水的侯爷静静观战,黑裙少女周身真气鼓荡不休,偶尔被风撩动脸上面纱,惊鸿一瞥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她要等,等陈无双或者沈辞云气力不济时,及时相救。 要说此时场中对南疆玄蟒最了解的,除了顾知恒就属两个跟这凶兽打过数次交道的少年,知道黑蟒乃是天生异种,要害不在七寸,剑气只往其头上招呼,配合得天衣无缝,沈辞云荡起定风波湛蓝剑气挡在正面硬撼,陈无双则以神识锁定黑蟒动作,白衣飘飘身形轻灵,抽冷子或刺或撩,剑剑不离其土黄色双瞳。 身兼三种顶尖御剑术,陈无双却只选择以最不纯熟的青冥剑诀应敌,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兵法中讲究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刚刚交手不久,黑铁山崖不少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这边,这也是有故意示弱的动机在内;另一个则是剑十七一旦用出再无余力,而天香剑诀若是被曾亲自参与百花山庄那一战的独臂修士认出来,便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才稳固在七品境界不久的沈辞云,要是论体内真气的雄厚程度,足以跟踏足八品境界已久的许奉平分秋色,所以并不太在乎自身损耗,七分守势之外还有三分攻伐,趁陈无双一剑吸引了南疆玄蟒注意,陡然剑气炸开悍然劈向黑蟒头顶,声势之大让远处交战众人都为之侧目。 当年我爹爹能以七品境界将这畜生从五境劈落四境,今日若是在天有灵,且看辞云十年光阴磨砺出来的这一剑,却又如何风采! 十成功力含恨出手,头顶上风云变色,脚下湖水竟被激荡劲风压得层层退去,宛如日暮退潮。南疆玄蟒猩红长信吞吐不休,双瞳骤然束成两道竖缝,本能地身躯一扭就要偏头朝左侧去躲,可惜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无双神识感知,白衣少年心知良机就在眼前,岂肯就此错过,手中焦骨牡丹青光大盛,顷刻间剑气第一次聚成一柄三丈余高巨剑,迎着黑蟒要躲的方向狠狠劈下。 间不容发之际,躲无可躲的玄蟒嘶吼一声,竟猛然缩头想要潜回湖水之中,独臂修士左袖一甩一卷,眨眼间放出真气屏障硬抗许奉一剑,香炉中三支线香顷刻燃尽,本来呈退潮之态的湖水突兀掀起两丈高浪头,厚重水幕吞没玄蟒九成蛇身,同时水幕上腾起波光虚影,立即跟陈无双剑气所化的巨剑轻松写意地两相抵消。 “五境!”许奉不可思议地脱口惊呼,虽然他早就心知自己不是独臂修士对手,但绝没想到他能仅仅以真气屏障外放就当下自己一剑,而且还有余力击溃陈无双的剑气,可交手十数招,奇怪的是分明能感觉到顾知恒的灵识并非全部凝为实质的神识,不是五境修士却有五境实力,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听清楚许奉惊呼的陈无双心下顿时一沉,彩衣之前跟沈辞云所说的果然是实话,顾知恒是一直有意藏拙的五境修士!如果他是四境,加上黑衣老妇和目前出现在洞庭西岸的这些黑铁山崖门人,自己跟康乐侯一方就算占不了上风也不会吃太大的亏,双方半斤八两,而且黑铁山崖这一边已经死了一个三境修士,但··· 这是五境啊! 不容多想,沈辞云那似缓实急的一剑终于还是结结实实劈在黑蟒头上,可惜有水幕借力,那凶兽如虎添翼硬抗了这一剑,嘶声怒吼中头上碎裂十数枚厚厚鳞片,看着血流如注其实并未重伤,反而昂首张口吐出一大团深紫色毒雾来,陈无双瞬间屏住呼吸大喝一声:“先天丹毒,诸位小心!” 青衫少年一剑得手不退反进,竟凛然不惧欺身仗剑穿过毒雾,一剑不成那便两剑,湛蓝光华好似长鲸吸水般完全收敛,不知何时,手里古铜色沉香剑赫然换成那柄却邪,剑光凝于剑身、剑意融于剑气,顾知恒分神一瞥,骇然发觉那少年一双细长凤目眼神坚毅,像极了当年在百花山庄门前纵酒长笑从容赴死的白衣渡厄沈判官! 十年生死两茫茫,浑教是醉,三千六百场。 沈辞云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座小村子,隔壁季大叔的二女儿喜欢爹爹,每回送来替他缝补好又洗干净的衣裳都脸色微红不敢抬头;古板守旧的李老夫子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与世为善、为人为善,继而与世人皆为善;爹爹夜里挑灯研读医术,每一本上都细细做了批注,改过的方子摞起来能有半尺厚。 经年旧事经年旧事,最怕经的不是年,而是少年念旧之心。这些事情在没人知道的清冷月色中融化成绵绵情绪,涓涓细流终成大河,潮涨潮退地在血脉中起伏不定,偶尔掀起巨浪滔天,把心境摇得好像无垠东海里一叶轻舟,支离破碎的愤怒跟仇恨以及旁人看不见的泪水,一瞬间铸成汹涌剑气,气贯八百里洞庭! “十年修剑,所为何来?”青衫少年一朝扬眉,便要将胸中苦闷尽数倾泻。 这一剑,不是定风波。 7017k 第二四三章 要学便学苏慕仙 显而易见,南疆玄蟒根本没料到沈辞云敢顶着它的先天丹毒近身出剑,而且这一剑光华尽敛,等它有所察觉时,高昂起来的硕大头颅已然避无可避,在那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却邪剑即将砍中蛇首之时,心无旁骛的陈无双迅速往嘴里丢了五六颗能加快真气恢复速度的丹药,焦骨牡丹清亮剑身上的光芒由青转黑,一朵直径三尺有余的黑色茉莉花凭空绽放,片片花瓣瞬息从收拢到舒展,缓缓开始旋转。 脸色从来平静的顾知恒神情大变,嘶声抽了一口凉气,这两个早就认识的少年竟让他莫名有些熟悉的陌生感,一个眉目像极了当年月白长衫仗剑长笑的沈廷越,另一个索性用的就是百花山庄的天香剑诀,只不过云州的牡丹花开在洞庭湖畔就成了黑色茉莉,“天香剑诀!” 话音未落,却邪剑刃毫无花哨劈中玄蟒头颅上鳞片破损的那道伤痕上,沈辞云手腕猛然下压,宽约一寸半的剑身完全砍进黑蟒血肉之中,凶兽吃痛猛然一甩头,青衫少年顺势长剑一抹,顺着其伤口抽出剑身仍不后退,平着剑刃朝其左眼削去,与此同时,陈无双肆意扬声大笑,那朵茉莉花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花瓣好似振翅翩翩的蝴蝶一般脱离花萼,片片斜飞,却斩向黑蟒颈部,迫使它不能缩头躲避。 所有人都被两个少年吸引了注意力,岳阳楼顶,胭脂剑出鞘,湛蓝剑光层层裹着绯红色剑身一掠而过,待站在她身旁的康乐侯爷反应过来,孤舟岛少女的剑已然越过全副披挂的邓思勉,清冷剑气直刺黑衣老妇左胸,矫若惊鸿。 双瞳凶焰灼灼的南疆玄蟒遇上越秀剑阁陆不器时候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千钧一发之际硕大头颅微微朝后一仰,盘在水中的蛇尾突然倒卷而上,裹挟着无数水花去招架陈无双剑气花瓣,刚以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沈辞云平削而来的那一剑,却冷不防那柄剑似乎骤然变长了一截,三寸剑气,几乎凝为实质,其尖端堪堪划过黑蟒土黄色左瞳。 腥臭血液如同落雨。 借着剑势,沈辞云腰身一拧,虚空迈步右脚重重在蛇头上一踏纵跃到高处,这一脚对南疆玄蟒而言确实不痛不痒,可头尾两端悬空仅靠着一段身躯在水中借力维持身形的凶兽,还是难免在左眼受创的剧痛之下,头颅被压得一低。 顾知恒惊讶之下再度甩出三支点燃的线香,却没等插进香炉中就被许奉剑气在空中截断,眼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神威如此,活了大半辈子的许奉如何肯甘于人后,在侯府这些年,可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出手的机会,便是明知打不过这独臂修士又怎么样,男儿至死是少年,许某至今也是迎风尚能尿三丈的爷们儿! 被他这一挡,无法及时救援南疆玄蟒的顾知恒算是动了真怒,冷声道:“不知死活!”空无一物的左袖刹那被真气鼓荡起来,一身气势再无掩饰藏拙的意思,从来都以三足香炉为法宝的独臂修士右手中,多了一柄单面开刃的笔直狭窄长刀,轰然炸亮白光如日上中天,挥手一刀自下而上斜撩向灰衣许奉。 墨莉露在面纱外的双眼冷冽好似北风,黑衣老妇措不及防下慌忙要聚起真气应对,却被邓思勉一声犹如狮吼般的大喝惊得一滞,另一名七品剑修抓住机会,一息之内拼尽全力递出七八剑,只攻不守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剑剑不离其咽喉、胸前等致命之处,逼得她饶是修为境界高于几人也不得不疲于应对,黑裙少女眼看掠到近处时胭脂剑突然脱手而出,刺穿被其余两人剑气刀芒消耗得只剩薄薄一层的墨绿色毒雾,妖妇凄厉声中勉强一耸左肩去躲,长剑势如破竹般从其肩头洞穿而过。 一击命中,黑裙少女前行之势犹然不减,失去胭脂剑的右手中又多了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长剑,彗星赶月般再刺其心口,就在立时便能将她诛灭当场时,始终站在岳阳楼顶琉璃瓦上的许青贤急促扬声提醒道:“姑娘小心!” 却见黑衣老妇身前两尺处虚无的空间泛起水波一样的扭曲纹路,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凭空出现,瞧着墨莉止不住去势就要撞在气息极为阴森的铁链上,那名七品剑修陡然一声断喝,电光火石间伸手抓住墨莉脚踝拼尽全力往后一拽,自己却不可避免地朝前而去,只是被铁链末端扫中前胸,整个人仿佛瞬间脸上就没了血色,覆盖上一层寒霜大口喷血朝下坠去。 铁链好像是另一条有生命的南疆玄蟒,灵活一扭即刻探下,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饶是自认为见过不少大世面的邓思勉都愣住,直到墨莉被那康乐侯府供奉的七品剑修拽回来再度掠过他身侧,才看清楚已然重伤的黑衣老妇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脸上带着幽冥恶鬼面具的瘦削男子,周身萦绕着的气息阴寒无比。 陈无双的剑气花瓣在神识驱使下似有灵性,虽然半数让玄蟒长尾拼着血肉模糊击溃,剩下的那些却突兀加速,刚好黑蟒头颅被沈辞云一脚踏下,凶兽右瞳没有鳞片覆盖,如何挡得住天香剑诀如此剑气? 凄厉嘶吼声中,凶兽双目皆亡,十余丈长短的蛇身剧烈在岸边湖水中翻腾,深得发紫的腥臭蛇血随波逐流,在水中晕开好大一片。陈无双立即持剑横在胸前身形后退,喘着粗气纵声大笑,“可惜公子爷没能在那龙王庙前弄死这条长了鳞的泥鳅,也罢,报仇不挑地方。” 话音刚落,神识就察觉到墨莉那边的情况,替少女受了幽冥恶鬼一击的七品剑修没等落地,就被后发先至的铁链卷住,咔咔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中,那修士浑身骨骼全部被勒断,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气绝而亡,求仁得仁。 黑裙少女伸手召回胭脂剑,生怕刺穿妖妇身躯的长剑沾染上毒性不敢再用,收进储物香囊之后,手执上弦月迅如疾风般接连挥出十余剑,终于体会到吴北河身死时陈无双的感受,可连救下她的那名七品剑修叫什么名字她都不知道,眼圈顿时泛红,清吒一声,湛蓝剑光毫无畏惧以弱攻强,悍然袭向幽冥恶鬼。 如今沈辞云一人就可以应付目不能视且吃痛少了一半战力的凶兽玄蟒,陈无双刚打算舍下这边去相助墨莉,神识忽然有所察觉,东边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十余道修士气息正疾速朝岳阳楼所在的方向靠近,其中光是四境高手的气息,就有三四个之多。 白衣少年登时心惊,要是康乐侯府上有这么多高手,绝不至于束手无策任由顾知恒等人在洞庭湖上横行霸道这么长时间,也绝不会在整个许家都有可能步百花山庄后尘而覆灭的威胁面前隐藏真正实力,那些人,定是黑铁山崖的人! 顾知恒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无双公子报仇不挑地方,埋骨倒挑了个好地方,岳阳楼外湖光水色,死在这里不算委屈!”嘴上跟陈无双说着话,手里长刀却清脆一声将许奉佩剑砍断,握着半截剑身的八品修士未及反应,又被一道迎面而来的刀芒逼退数步,下意识抬手想要以剑身去挡,倒忘了长剑已断,刀芒狠狠劈中他右胸处,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二尺多长伤口,灰衣浸血转而发黑,一刀之下再无余力,倒飞出数丈勉强止住身形,面色苍白并指连点胸前几处穴位止血,却收效甚微。 那柄笔直长刀单面开刃,其后是一道血槽。 危急时刻顾不得男女之别,仗着甲胄在身鼓荡真气硬抗了铁链一下仍觉气血翻涌、寒气入体的邓思勉一把扯住墨莉左臂,“退!”沈辞云连连朝身下巨蟒翻滚不休的身躯劈出数道剑气,而后迅速拉住陈无双朝墨莉聚拢,剩余人也各自分开,一方聚在顾知恒身后,一方抢回那七品剑修尸身,扶着重伤的许奉回到岳阳楼顶。 黑衣老妇咬牙切齿指着墨莉怒骂道:“贱婢,老身···”顾志恒冷冷转头,呵斥道:“住口!”有心想要下去看看南疆玄蟒的伤势,那凶兽吃痛发起疯来在湖水中打滚,此时敌我不辨,他也不愿贸然凑近,摸出一个木制扁身小瓶,朝湖水中洒下一片红色粉末,不多时,玄蟒竟然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潜身在湖水中不露面。 那些从远处赶来的人到了近处,果然个个黑布蒙面,一言不发站在顾知恒身后,冷然直视着对面楼顶的修士,陈无双暗暗心焦,自己这一边是杀了黑铁山崖两个三境修士,可那七品修士人死不能复生,修为最高的许奉又受了重伤自身难保,能达到四境修为的除了沈辞云跟真气消耗巨大的邓思勉外仅还有一人,看情况也支撑不了太久。 而反观黑铁山崖,就算少了南疆玄蟒跟黑衣老妇参战,一个确实有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就足够难缠了,何况他竟然还是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五境刀修,幽冥恶鬼刚现身不久真气几乎没怎么消耗,另外那些刚刚赶到的更是神完气足,这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双方巨大差距了。 顾知恒沉默片刻,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闻声笑道:“无双公子,顾某其实挺欣赏你,要不这样如何,你也知道顾某从来是言而有信的,我不要那柄却邪剑,你把那铜镜交出来,黑铁山崖所属便自此不与姓许的侯爷为难,三日内,也不杀你。” 这话一出口,墨莉率先脸色一变,这是离间之计,如此一来,康乐侯许家不仅没了跟陈无双同仇敌忾的缘由,为保全自家实力兴许还会跟少年反目成仇,想到这里,有意无意手持上弦月靠近心上人站着,生怕许家这些陌生修士有人动了心思。 陈无双体内真气仅剩不到半数,不管怎么样也得借机拖延时间多恢复些,正斟酌着这么开口,却听见沈辞云傲然冷声一哼,立即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刚想苦笑,突然想起来不靠谱老头陈仲平曾说过的一句话。 莫要学我,要学便学昆仑苏慕仙,从未见他人前低过头! 7017k 第二四四章 大难当头 陈无双没有回答,反倒是岳阳楼上修为最低、身份最高的康乐侯爷笑了声,似有深意朝南面偏头看了两眼,淡然道:“许家没有胆小怕死的,这蟒袍加身的千年富贵,就是先祖执鞭坠镫跟随太祖皇帝杀出来的,顾兄小瞧了本侯。” 许青贤知道,司天监第一高手就在南疆边缘,以陈仲平护短的性子,应该不会放心唯一的弟子以身犯险来洞庭湖上厮杀,陈无双的底气,说不定就是那位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十一品剑修给的,只要他一现身,眼前困境不敢说迎刃而解,但也绝不至于再死人。 可惜,康乐侯想错了。白衣少年现在仅有的倚仗,便是百花山庄观星楼上常半仙算过的一卦,邋遢老头说他此行或许能遇上贵人相助,只能盼着那老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既然自称是独步天下的十一品卦师,总该算准一回。 沈辞云虽然遗憾没能杀了南疆玄蟒,但以他们两人之力能够重伤那凶兽,即便八品修为不善言辞的陆不器得知经过,也得心悦诚服竖一竖大拇指,所以心情极好,扫视一圈黑铁山崖众人,直面顾知恒问道:“彩衣姑娘在哪里?” 独臂修士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忽有所悟,彩衣没有跟他明说,他一直以为她是跟陈无双相处的时间长了日久生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跟她互生情愫的是这个姓沈的青衫少年,唔,小小年纪踏足四境七品,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配得上彩衣,可是··· “你想见她?”顾知恒面带笑意,上下打量沈辞云两眼,虽然早就见过几次,但这回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那你够不够胆量跟顾某走?孤舟岛有什么好处,不一定就比得上黑铁山崖,彩衣她爹爹见着你,或许会很高兴。” 沈辞云断然摇头,“我要带她回东海。”顾知恒一笑置之,身后的黑衣老妇止住血,嘿声怪笑道:“小子,不如老身跟你去东海转转,听说你们孤舟岛上有个老头,既会炼丹又会用毒,可是真的?”这妖妇本就是自小用毒的行家高手,当然对同样善于用毒的修士极有兴趣,若不是传言中当时三大神医之首、南海段百草修为不知深浅而且行踪不定,她早就找上门去试探了。 陈无双冷笑连连,指着湖面道:“好不知羞!长得跟他娘一屁股坐在脸上一样,也好意思说这些话,你问问水里那条泥鳅,说不定能看得上你。只是不知道,你这一大把年纪,还能不能给它生几枚蛇蛋。” 黑衣老妇登时大怒,知道斗嘴斗不过这少年,低喝一声,双眼瞳孔都好像覆上一层墨绿色,胸膛起伏不定,转而盯着墨莉寒声道:“好,老身便要你亲眼看着这贱婢怎么死!”陈无双踏前一步,焦骨牡丹光华再现,“我是瞎子,看不见谁死谁活,你再敢骂一句,公子爷舍了观星楼主的位子和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饮恨于此!” 少女芳心立刻一颤,只觉眼前身穿白衣的背影在泪光模糊中变得高大,挺直的脊梁像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连邓思勉都低声喝彩,“是个顶天立地的!” 顾知恒略带失望地微微摇头,叹息道:“这么说,无双公子是不打算跟顾某能谈拢了?”陈无双一挑眉,唰地耍了朵漂亮剑花,“怎么谈不拢?铜镜可以给你,留下这妖妇跟彩衣,公子爷做主,司天监半年内不对黑铁山崖出手,如何?” 独臂修士愕然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怎么,司天监还有余力对我等出手?无双公子指的是已经奔赴北境应对妖族的镇国公爷,还是远在剑山脱不了身的仲平先生?这个其实一点都不好笑,顾某顾及公子脸面,只好笑两声应应景,勿怪。” 说罢也不愿再多废话,侧头朝身后问了一句,“还等什么?”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已经受了伤的黑衣老妇说,后来的那些蒙面修士齐声应着,随即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邪修提着铁链一马当先,甩手就把铁链朝岳阳楼顶卷去,风声呜咽,康乐侯立即感觉到身周气温好像都低了些,阵阵阴寒不是从外面袭来,竟像是从自己心底散发出来,饶是有不惧寒暑的五品修为在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邓思勉先前挨了铁链一下,摸清楚那邪修其实也是七品境界,只不过功法诡异,鬼气森森得不好对付,但只要多加防备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挥刀便迎了上去,凌厉刀法大开大阖猎猎生风,瞧着气势上倒是甫一交手就占了上风。 二人一动手,康乐侯这边还有余力的修士立即也随之而动,一哄而上各自拦住蒙面人厮杀,只是人人脸上带着决绝的悲愤神色,大不了便是个死,两个少年都敢死战不退,谁还肯为一条命在这里丢了脸面? 好死是不如赖活着,但那得分时候。这个时候,脸面骨气比命重要,没听那青衫少年刚才说,修剑十年,所为何来? 眼下许奉没了再战之力,顾知恒腾出手来,亲自收拾陈无双跟沈辞云,有人恳求过他不要伤了两个少年性命,可如今弄明白了其中缘由,沈辞云可以生擒,陈无双留着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挥袖收了那尊三足香炉,一柄长刀截断两道剑气。 这一来,墨莉纵剑在黑铁山崖一众三境修士中仗着极快的身形速度往来纵横,倒是战果最为显著的一人,区区不到十息功夫,剑下斩杀一人、重伤一人,瞅准时机再度凭空御起胭脂剑,直刺对面唯一观战的黑衣老妇。 其实陈无双一直不清楚三境六品跟四境乃至五境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跟顾知恒一交手才有了切身体会,那柄长刀斩出来的刀芒力道极大,独臂修士看似浑不在意随手一撩,少年拼尽全力拿剑气跟焦骨牡丹勉强挡下,都不免被震得虎口发麻血脉偾张,甚至如果不及时借势后退卸去力道,必然会受内伤。 顾知恒这等修为当然眼力不凡,看出来沈辞云所施展的御剑术七分为守势,反倒不急着速战速决,而是以雄浑真气牵制住他难以还手,五刀里有三刀是针对司天监白衣少年,以一敌二稳操胜券,还能分心揶揄道:“无双公子这一剑姿势可不好看,堂堂司天监,还有这种使起来像野狗撒尿的剑法?” 陈无双大怒,喘着粗气骂道:“公子爷这两天上火,非尿你狗日的脸上不可!”嘴上气急败坏,手里剑法却勉力维持不乱,可惜不管是如何刁钻飘忽的角度出手,剑气都能迎上好像能提前预判他招式的刀芒,每一剑都被刀芒撞得姿势走样,七扭八歪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酒的邋遢老头拎着葫芦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乱转一样。 “小子无礼!”顾知恒挥刀冷喝。 “老货不羞!”陈无双咬牙还嘴。 独臂修士说他口不择言无礼冒犯,他则骂他以大欺小不知羞耻,沈辞云猛然劈出一剑,找机会补上一句:“对仗工整!” 顾知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一刀比一刀凌厉,逼得两个少年连连坠下身形后退,顿时都只剩下招架之力,陈无双一向输人不输阵,仍嘴硬骂道:“狗日的这是平日里看野狗撒尿看出来心得了?黑铁山崖莫非是个狗窝,不知道公狗多些还是母狗多些?” 泥捏的人也有三分火气,独臂修士本来还打算帮衬那重伤力虚的黑衣老妇一把,此时被陈无双骂的心生恨意,双目一凝,左袖卷着山河鼎当流星锤使逼退沈辞云,右手长刀脱手而飞,其势之快远胜飞鹰击殿,在青衫少年不得已后退的同时,那柄笔直长刀豁然洞穿了陈无双丹田之上三寸处,身上白衣顷刻被鲜血浸透。 眼见受此一刀的陈无双就要跌进下面湖水之中,水面上突兀露出一截伤痕宛然的蛇尾,狠狠抽在他后背上,难以抑制地痛呼一声,少年整个人在半空中诡异地向后弯曲,被南疆玄蟒这一尾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岳阳楼三层窗口左侧的木质外墙上,轰隆一声,连人带剑撞破墙壁,木屑灰尘四起中口喷鲜血落入楼内。 “无双!”沈辞云跟眼眶欲裂的墨莉同时失声大喊,少女顾不上这是杀黑衣老妇的最好时机,返身乳燕投林般朝岳阳楼内追去,楼顶一直没出手的康乐侯爷动作更快,在她之前御空飞进三楼,扶着大口吐血的陈无双半坐起来,面色铁青地摸出一瓶药粉,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就往伤口上倒。 墨莉抢进来,再止不住泪如泉涌,“无双,无双···”陈无双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地勉强扯了扯嘴角,“死···死不了。”话是安慰少女,其实受了多重的伤自己知道,顾知恒盛怒之下竟然还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否则以他能重伤甚至击杀八品修士许奉的手段,想杀了陈无双不是难事,那一刀是洞穿了少年腹部,但要是再往上几寸击碎心脏,便是段百草来了也没救了。 至于口中喷血,则是被南疆玄蟒长尾抽在后背那一下震出来的,在中刀下坠时陈无双就想到了那凶兽还在水里藏身,果断撑起真气屏障,要不是反应快,不死在刀下也得死在黑蟒尾下。顾知恒之所以没尽全力杀他的原因说来其实不复杂,半死不活的陈无双此时比死了的更有用,他要是死了,其余人少不了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思,黑铁山崖少不了得多付出几条性命的代价,而他半死不活,就能牵制住其中一个修士去照顾他,果然,登时解决了黑衣老妇被墨莉缠斗的麻烦。 墨莉颤抖着手想给陈无双喂下丹药时,楼中三人都清晰听见沈辞云一声怒喝:“一剑破十七!” 7017k 第二四五章 一剑光寒洞庭春 一剑光寒洞庭春。 视死如归是一回事,如今气息微弱、佩剑折断的许奉其实自从得知黑铁山崖这群人的实力,就已经做好了为康乐侯爷效死的准备,可身为一个剑修能亲眼见到如此惊艳的一剑,他才明白视死如归跟死而无憾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在沈辞云用那柄模样看起来很奇怪的长剑挥出去的一瞬间,从来对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有些不屑一顾的八品修士万千思绪突然静谧,心里只剩下一句诗。 那首没有落款却挂在岳阳楼中的诗据说成诗已久,作者到底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一位辞官之后苦修剑道的翰林,也有人说是一位贵不可言腰间悬玉的紫衣卿相,整首诗许奉背不过,只记得其中一句侯爷曾经赞誉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大周会老,修士会老,这座江湖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 青衫少年这一剑没有斩向湖水里潜身缩首的南疆玄蟒,而是悍然裹着八百里洞庭波撼岳阳城的磅礴气势刺向顾知恒,一剑既出万籁俱静,却邪剑似乎亘古就该这般光华如熊熊烈焰,丝毫不畏惧面前的独臂修士比自己至少高出整整一个境界,少年意气不只可以沛乎青冥,还可平尽天下不平事。 陈无双受伤跌进岳阳楼之后,顾知恒本想跟沈辞云聊一聊黑铁山崖有个少女,没想到未来得及开口,就先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本身就很可笑,他十余年前就踏足五境九品,若不是当时被强行晋升五境拼死一战的花千川斩去一条手臂,从此神识受创再难恢复,现在或许已然成就十品境界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仍有五境手段,竟然会在区区一个七品剑修面前感觉到危险,简直滑稽。 他见过这样的一剑。 听说是昆仑山上那位随时可以飞升的当世剑仙所创的御剑术。一把火将百花山庄烧成焦土之前,白衣判官沈廷越就是这样,一剑把实力能比拟九品修士的南疆玄蟒劈落四境,借洞庭湖水韵灵气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运之力修养十年,都没有彻底恢复,顾知恒要得到十四异宝其中之一,既是不能让司天监凑齐布阵所用的宝贝,也是想借异宝蕴含的气运帮助自己豢养的凶兽重回巅峰状态。 仅仅是余威,就激荡得让受伤之后再没出手的黑衣老妇伤口崩裂,闷哼一声浑身陡然炸出淡淡毒雾来,显然是体内经脉一瞬间受震,骇然大惊下心神失守,险些控制不住体内真气循环。顾知恒毕竟是成名已久的高人,反应速度极快,在感受到沈辞云剑气锋芒的一刹那就本能地外放真气屏障,同时灵识猛然灌注进左袖卷着的那尊小巧三足香炉之内,山河鼎陡然变大数倍挡在身前。 这些还不止,右手直刃长刀一息间劈出五六道纵横刀芒,迎向少年所向披靡的剑气,无数种动静最终只汇成一声轰然巨响,所有人都觉得,岳阳楼好像个顽童一样在原地接连蹦跳了两下,湖水倒卷着退向深处,岸边露出好大一片泥泞,而那条本应该藏在水里的南疆玄蟒不知去向。 白色剑气代替了世上所有春色,少年剑意遮盖了天下任何龌龊。 顾知恒的刀芒被摧枯拉朽般撕裂击碎,而后是山河鼎发出白马禅寺清晨铜钟一样的声响,再之后是独臂修士真气屏障被撞塌,倒飞出去数十丈面前堪堪站定,面无血色,他以为做足了万全的应对之策,想不到还是低估了沈辞云,这七品境界的少年剑修,体内真气之雄浑犹胜被他一刀斩断佩剑的灰衣许奉!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了手,丹田真气险些挥霍一空的沈辞云回头扫视一圈,康乐侯这边的修士几乎人人带伤,那身披甲胄的从五品营官邓思勉左侧肩甲破碎,整一条左臂的护臂上尽覆寒霜,头盔也歪了些,下沿遮住左眼,手里长刀的锋刃已然有些翻卷,七八个黄豆大小的缺口触目惊心。 白衣染血的陈无双强撑着让墨莉扶起来走到窗口,涩声道:“辞云···”蟒袍玉带七扭八歪的许家侯爷看清楚一切,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样,只吐出两个字来,“壮哉。” 原来,波撼岳阳城的波是洞庭水波,而气蒸云梦泽的气应是恢弘剑气! 沈辞云瞥了一眼受了内伤气息不畅的顾知恒,忽然回头朝陈无双轻松一笑,轻声道:“九成。”这句话旁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都在暗自揣测,难道他是在说,接下来还有九成把握击杀那修为莫测的独臂修士?在这般睥睨的御剑术之前,九成把握确实不是虚言。 可陈无双和墨莉却都同时心下一沉,云澜江大船上白衣少年一剑开江,耗去自身真气九成,沈辞云的这一句九成,自然是说他用出剑十七,同样消耗了丹田内所有真气的九成。眼下许奉跟陈无双接连重伤无力再战,其余人鏖战半个多时辰也都气力不济,真正还能勉强迎战的,只剩下始终未曾亲自出手的康乐侯许青贤和并未受伤的墨莉。 一个身穿团龙蟒袍养尊处优的五品修士,一个手持上弦月心神不宁的六品女子,就算黑衣老妇跟顾知恒都只作壁上观,他们两人也应付不了那个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这是陈无双自南疆被花扶疏从三个凶兽虎视眈眈中救出来以后,面对的最大危机。 顾知恒终于还是忍不住连连咳嗽几声,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收回山河鼎仔细一看,原本浮雕着古朴山水图纹的香炉外壁上多了一个不大的凹陷,深有半寸。他低头嘿笑一声,御空慢慢回到原来位置盯着沈辞云,深吸一口气平复起伏不定的胸膛,“顾某受人所托,本想留你一命带回黑铁山崖去的。可惜···你既然会这一剑,便是取死之道。” 而后平伸出右手,以长刀在康乐侯一方所有人身上挨着点过,语气平淡中透着杀气,“你们,一个都休想活着回去,十余年前顾某屠灭花家,今日便故技重施,再灭许家。” 一句话说完,幽冥恶鬼的索命铁链哗啦一甩,周身森森黑气弥漫将整个人包裹在内,其余几个蒙面的四境修士齐齐应了声是,兵刃上光芒如同南疆玄蟒双瞳,凶光烁烁。陈无双虚弱地朝前迈了两步,摸出那面铜镜,笑道:“顾前辈先前说过的话可还算数?这东西给你,换许家太平,如何?” 顾知恒一笑置之,微微摇头,此一时彼一时,这些人全杀了,铜镜自然就归黑铁山崖所有。 或许是早猜到他不肯答应,把焦骨牡丹交给墨莉,陈无双另一只手上又亮出一颗珠子,“我这里还有另一样异宝,愿意一并送与顾前辈,再加上司天监下任观星楼主一条命,换其他人就此离去。”墨莉再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一把将少年手臂搂在怀里,凄然一笑,“我不走。” 云水小筑外的小水潭边,黑裙少女低头说过一句我愿意。洞庭湖西岸的岳阳楼前,黑裙少女决然说出一句我不走。 常半仙果然是高人呐,早就知道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难解。这个字远比十二品的修为更有力量,虽然生未同衾,却甘愿死要同眠。恍惚中,陈无双漆黑一片的眼前仿佛又看见,昆仑山顶上深可及膝的厚厚积雪里,墨莉一把推开他,剑意化成绕指柔,忽然就低下头轻轻在少女额头上一吻。 十二品修为,十四件异宝。全都比不上嘴唇碰到她额头的那一瞬间。 顾知恒双目微眯,不管是想要那面青铜镜还是想把沈辞云带回黑铁山崖,目的都是一样的,不准司天监或者任何人能再次凑齐当年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不算太难,只要拿到或者毁去其中任意一件即可,可虽然现在大周已经乱成一团,黑铁山崖的人行事还是不敢太过肆意妄为,无形之中受了掣肘,等了十余年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没想到的是,那十四件异宝里,岳阳楼前就占了三样。沈辞云的却邪剑,陈无双又先后拿出两件来,让顾知恒心下唏嘘,古人诚不欺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还是摇摇头,沉吟着退了一步,摆摆手道:“说实话,看见你们二人,好像见到了当年的花千川和沈廷越。罢了,其余人都可以走,只是烦请无双公子跟这位辞云公子埋骨此处,往后每年今日,顾某都来跟二位叙叙旧情。” 面目狰狞可憎的黑衣老妇立刻手指着墨莉恨恨出声道:“姓顾的,别的老身可以由你做主,那贱婢的命必须留下!老身要让她生不如死!”顾知恒语调上扬哦了一声,突然伸手轻飘飘朝妖妇挥了一下,隔着数丈距离,凌空一耳光扇在她嘴上,响声清脆,“你信不信,顾某杀了你,主上也不会怪我?” 黑衣老妇瞠目结舌地捂着脸,有心想要拼了命跟顾知恒打一场,可剧烈喘了几口气伤口牵得阵阵疼痛,再看见他左袖卷着的山河鼎和手中长刀,终究重重哼了一声强忍了下去,黑铁山崖内部等级极为森严,三个她的分量在主上面前也抵不过一个顾知恒。 仅剩一成真气的沈辞云笑着回头看了眼陈无双,“可惜···”陈无双淡然道:“没什么可惜的。” 沈辞云点点头,笑意由淡转浓,看向顾知恒如释重负般吐出两个字,“甚好。”话音刚落,在团团黑气中看不见身形的幽冥恶鬼突然凭空出现在他身后,那条铁链如同毒舌吐信,迅如闪电般拂在他后背,青衫少年闷哼声中口喷鲜血朝下坠去,放弃抵抗般只喃喃道:“可惜···” 墨莉声嘶力竭喊道:“师弟!”陈无双却笑着侧身用力把她揽在怀里,深深呼吸道:“真香···回孤舟岛去吧,花要开在合适地方才最好,你···”话没说完,并没有刻意散出去的神识中却忽然察觉一远一近两道熟悉的气息。 一抹黄裙不知道从哪里出现,速度极快地接住正在下坠的沈辞云,挥手散出九幽死气拦下幽冥恶鬼的铁链,连连冷笑朝西面岳阳城的方向扬长而去。幽冥恶鬼反应过来就要去追,顾知恒却皱着眉低声道:“不必追了。” 再转过头,一道剑光自北方湖面而来,不是御空,而是如同,蜻蜓点水。 温香软玉在怀,陈无双撇撇嘴,“老常他娘的总算靠谱了一回。” 7017k 第二四六章 拾人牙慧 此时黑铁山崖一方距离岳阳楼最近的,正是身形飘忽仿若鬼魅一样的七品邪修,眼见即将殒命于自己手下的青衫少年被突然出现的人救走,短暂愣神惊咦一声,随即右手手腕蓄力抖动,那条锈色斑斑带着陈年干涸赤褐血迹的铁链猛然一甩一卷,好似毒蛇翻身般直掠向站在岳阳楼三层窗外的陈无双,阴寒的森森鬼气立时层层逸散,笼罩住的地方如同阴曹黄泉。 康乐侯情急之下亮出一柄长剑刚要出手,就听耳边一声大喝,甲胄残破的邓思勉骤然摇头甩去铜盔,须发皆张青筋暴起,斩钉截铁的一刀砍下,磕飞铁链的同时,那柄本来就不算上品的楚州兵卒制式长刀断成数截,流血的虎口仍紧攥着刀柄不放,踏碎十几片琉璃瓦狠一撤步稳住被震得连连后退的身体,昂然挡在许青贤以及一对少年男女前面。 “痛快!”撼山营的营官绝不肯辱没撼山这两个字,拨云营那大周第一营的名号是陛下金口玉言,他不敢不服气,但老子的撼山营,当属大周第二,不管体内真气紊乱激荡,纵声长笑道:“无双公子是个有意思有血性的,颇为邓某脾气,若是死在这里未免太过不值。” 陈无双松开揽着墨莉的手臂肃然起敬,拽了拽衣角想要扯平身上的褶皱,轻声笑道:“该换身干净衣裳再跟将军说话,这回我怕是想死都死不了了,将军可有好酒在身上?”邓思勉还是不肯扔掉手里刀柄,低头吐出一口血沫,从储物腰带中摸出两个军中士卒常用的那种牛皮缝制的酒囊,一个扔给少年,一个自己拧开塞子仰头痛饮,毫不顾忌酒液顺着嘴角流进甲胄衣领之中。 那道自北而来的剑光登萍渡水速度奇快无比,邓思勉连灌几口再低下头,就发现身前多了一个看似三四十岁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袭素净月白长衫,手执一截翠绿欲滴的三尺翠竹,目若朗星般冷冷扫过场中众人,忽而一笑,“陈无双,舍不舍得分老夫几口酒解解馋?” 看清来人形貌,尤其是那柄赫赫有名的竹剑蜻蜓,康乐侯爷顿时大喜,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实要比太医令要高出不少,忙拱手上前主动见礼道:“楚大人,多年不见。”似乎完全没有把黑铁山崖一众高手看在眼里,楚鹤卿面对世袭罔替的康乐侯仅仅点了点头,“侯爷康健如昔。” 一口都没来得及喝,陈无双索性把酒囊抛给这位多年前就出手替他治过眼睛的神医,揶揄道:“我记得太医令大人俸禄不少,怎么每回嘴馋了要喝酒都不舍得花银子,太小气了些。” 楚鹤卿好酒而不善饮,出了名的酒量极差,半斤玉庭春就得醉一宿,自从知道陈无双是流香江上花钱如流水的最大一个冤大头之后,他再去花船上喝酒就从来没花过一枚铜板,听两首小曲要半壶好酒,喝完潇洒留下一句记在陈无双账上就走,御剑速度又快,花船上的船东想拦也拦不住,拦得住的又不敢拦。 虽然少年不太把每次无奈替他还上的几十两银子当回事,但天底下总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官司打到保和殿上也是陈无双占理儿,这次连本带利都得让他还回来。相貌堂堂一身书卷气的楚鹤卿显然早有欠债还钱的觉悟,拧开酒囊喝了一口就微微皱眉,军中烈酒劲大入口辛辣,倒让喝惯了玉庭春的太医令大人有些不适应,“不白喝你的。” 随即手中那截翠竹轻灵抬起,隔着甲胄连点握着刀柄不撒手的营官胸前数下,邓思勉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觉一股雄浑醇厚的真气透进自己胸中,登时绕着经脉循环一圈,驱散了体内那股不好压制的诡异阴寒,手臂上覆着的寒霜肉眼可见得迅速融化不见,感激道:“末将谢过楚大人!” 楚鹤卿轻嗯一声,摸出两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瓶来,一瓶远远扔给许奉,另一瓶则跟酒囊一起交到墨莉手上,“外用,止血有奇效。”陈无双衣服上大片血迹看着骇人,其实康乐侯给他用过药之后血就止住多半,只微微有些往外渗透,墨莉二话不说就扶着少年半坐下,小心翼翼打开瓶塞手指轻弹瓷瓶,一点一点把香气浓郁的药粉撒在他伤口上,楚鹤卿无奈道:“用不了这么许多。” 墨莉只装作听不见,暗道陈无双没冤枉他,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太医令果然小气。她心里非常清楚,突然现身迅速救走沈辞云的人,正是百花山庄一别之后再没见到过的彩衣,虽然没有看清容貌,但那身黄色衣裙以及曾在剑山主峰见过一次的九幽死气绝不会认错,既然这样,沈师弟短时间内性命定然无忧,只是不知道彩衣在黑铁山崖中地位高低,能不能在顾知恒和黑衣老妇面前保得住辞云。 这都是不可预料的事情,而可以预料的是,楚鹤卿危急时刻及时赶到,司天监这唯一一个嫡传弟子的命想来是能够保住了,观星楼主的位置不至于落到后继无人的局面。楚鹤卿冷冷撩起眼皮看向顾知恒,“我有洁癖,蜻蜓剑不愿意沾染肮脏气息,尔等是自己滚,还是非得让楚某露一手?” 黑铁山崖虽确实不在大周境内,但顾知恒等人在楚州、云州悄然行事十余年,自然早就听说过十一品剑修楚鹤卿的大名,当即知道事不可为,拱手道:“今日得见太医令风采,在下不枉此行。不过有话说在前头,楚大人总不可能天天护在无双公子身边,山高水长,还有重逢的时候。” 陈无双哂笑一声,有恃无恐地煽风点火道:“人家当着您老面威胁我,楚前辈,就这么无动于衷看着可不太合适吧?这要是以后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嘿嘿。”楚鹤卿神情淡然,笑道:“怎么,你师父知道了,也堵着皇宫门前去骂楚某一顿?你还别说,这等无赖事情陈仲平那老货一定干得出来,也好,就冲咱俩相识这么些年你第一次开口叫了声前辈,楚某就当是还酒钱,给你个交代。” 一句话刚落,楚鹤卿月白长衫无风飘荡,澎湃气势瞬间冲散岳阳楼方圆十里一切阴霾晦涩阴寒,虚空伸手摄过墨莉手中那柄焦骨牡丹,不见任何剑光亮起,轻描淡写持剑朝前一指,顾知恒神色大变想要甩出左袖山河鼎去挡,却察觉到一道无形无色的剑气一闪而逝。 哗啦! 幽冥恶鬼慢慢低下头,手里铁链断去一截坠地,而萦绕周身聚而不散的阴寒黑气却突兀出现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漏洞,左胸已然洞穿! “好剑。”楚鹤卿一剑击杀功法诡异到让陈无双等人几度束手无策的七品邪修,好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看都没看那邪修顷刻断绝生机的尸身朝下坠去,低头瞥了眼焦骨牡丹赞誉一声,而后轻轻抛给墨莉,笑道:“探花郎,这柄剑落在你手里,莫要让它明珠蒙尘。” 黑铁山崖众人勃然变色,十一品剑修在前,谁也生不出任何一丝能与之匹敌的勇气来,这么多人一拥而上或许真能围杀了他,但也得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谁也不愿意自己变成代价,尤其是在一剑立威的楚鹤卿面前。 顾知恒脸色铁青,强忍住心头惊惧和怒意,沉声道:“告辞!”正要带人离去,却听楚鹤卿跟陈无双同时开口说了声:“且慢。”顿时心下一沉,若是楚鹤卿真想留下他们所有人,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杀不了太医令,便杀下任观星楼主,“太医令还有何指教?” 楚鹤卿根本不理会他,反而转头饶有兴趣看向陈无双,“你先说?”白衣少年轻笑道:“长幼尊卑有别,自然是楚前辈先说。”手提蜻蜓的太医令微微点头,这才问向敢怒不敢言的顾知恒,蔑然道:“听说尔等在洞庭湖上祸祸了有些日子,见没见过湖底生白莲?” 陈无双微不可查地轻咦一声,湖底生白莲?这是个什么说法?却没注意到康乐侯爷闻声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欲言又止。 顾知恒皱眉摇摇头,这句话听着奇怪,但应该跟黑铁山崖的谋划没有什么关联,因此也没必要说谎隐瞒,坦言道:“不曾见过。”楚鹤卿有些失望地嗯了声,随即道:“陈无双,该你说了。”两人都在黑铁山崖众人即将离去前说了句且慢,他有事想问,白衣少年自然也有话要说。 “我要是说谢过顾前辈以及黑铁山崖厚赐,来日必然有所偿还的鬼话没啥意思,自己听着都觉得牙碜。可是公子爷骄纵惯了,确确实实是咽不下这口气去,今日是被太医令出手所救才能逢凶化吉留住项上人头,但我师父以前说,靠天靠人靠祖宗的,都他娘是软蛋。” 陈无双笑意吟吟,从墨莉手里接过那柄焦骨牡丹缓缓踏前两步,“就算不说司天监跟黑铁山崖之间免不了分个你死我活,辞云会剑十七、我会天香剑诀,就凭这个顾前辈总不会放弃杀我。公子爷脾气不好,一向吃软不吃硬,既然已经不共戴天,有一句话想要告诉顾前辈。” 顾知恒收起长刀,瞎子少年修为虽然没高到让他忌惮的地步,但宁折不弯的骨气倒值得敬重,直言道:“无双公子但说无妨。”陈无双一亮长剑,正色道:“前阵子听人说过一句话,觉得很有气势,老想着找个机会学着说一遍才痛快。顾前辈,今日一别,下回杀你!” 以我六品修为焦骨牡丹,杀你! 顾知恒微一恍神,心里说不上是不屑还是重视,不置可否地嗯了声,转身带着黑衣老妇等人朝东而去,再不回头。蟒袍加身的康乐侯恨声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楚鹤卿没有回话,而是打量陈无双几眼,问道:“刚才那句话是挺有气势,拾人牙慧的小子,从哪里听来的?” “我采剑出剑山时,靖南公亲口跟我说的。”陈无双心头畅快,竟伸手拍了拍许青贤肩膀,“许世叔,太医令远道而来,该有一桌子好菜才是。你得跟我说道说道,让你家佑乾拍公子爷马屁,是打了什么算盘?” 7017k 第二四七章 千夫所指 “湖底生白莲,活水蕴灵韵。”康乐侯爷一句连不学无术的陈无双都觉得狗屁不通的歪诗,竟将自称还清了酒钱还有要紧事去办的太医令留了下来,许青贤是怕黑铁山崖众人在楚鹤卿离去之后卷土重来,扔下一句话就安排手下修士稍作休整立刻回城,如今独臂修士已经知道那烫手的山芋在司天监嫡传弟子手里,应该不会再追到岳阳城死揪着许家不放,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愿意费劲。 许家在楚州的确有呼风唤雨之能,短时间内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不少马车,在官道上排成一溜朝岳阳城方向行进,陈无双跟墨莉坐的还是来时那驾,只不过赶车的人换成了楚鹤卿,黑裙少女自然说什么不都肯让医术、修为都在天下名列前茅的太医令赶车,但这位前辈持身极正,说男女有别君子不欺暗室,宁可屈尊执鞭也不愿意进车厢里去。 回城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墨莉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拿出那截翠竹在手里把玩,楚鹤卿若有所觉瞥了一眼,笑而不语。陈无双知道少女心中所想,柔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跟孤舟岛结了仇,你会不会动手杀我?” 墨莉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摇头道:“不会。”陈无双握住她手,笃定道:“那辞云就一定不会有事,我觉得彩衣在黑铁山崖的身份或许不低,否则以顾知恒的修为和手段,想拦住她出手救人并不算很难,可他当时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你没注意,彩衣使出九幽死气的时候,那死在楚鹤卿剑下的幽冥恶鬼惊咦了一声。” 赶车的太医令不悦地哼道:“混账,才救了你就连声前辈也不叫了?君子知礼,陈仲平就教会你骂街了?”陈无双嘿声一笑,伤口上了药之后疼痛都轻了不少,慢吞吞凑到车厢最外面,舔着脸恭维道:“前辈说哪里话,我这不是一时嘴上没个把门的,再说,空相和尚可说过,心里有佛便可嘴上不必念叨,和尚说话很少这么有道理。前辈,湖底生白莲是怎么回事?” 楚鹤卿无奈叹了口气,见车厢里墨莉也起身凑上前来在一旁扶着陈无双,道:“好好一朵鲜花偏偏插在···唔,偏偏生在大湖底下,那白莲是一味不常见的药物,往往会长在深水之下,可遇而不可求。陛下被任平生一剑斩去寿数,若能寻到这东西,我就有法子为陛下延寿一年。” 陈无双这才明白这种紧要关头,身居太医令之职的楚鹤卿为何会撇下景祯皇帝不管孤身出京,也瞬间想通了许青贤那一句歪诗的意思,侯爷是隐晦地说,许家府上就有那种白莲。沉吟片刻,少年还是问道:“陛下的龙体?” 按理说为人臣子不得私下谈论这些,可这一老一少两人都不在乎,一个敢问,另一个则敢答:“不光陛下,恐怕连···也撑不了许久了。”楚鹤卿没有说出来的那两个字陈无双心知肚明,他的意思是指大周也撑不了许久了,景祯皇帝寿元将至还有药可以延续,可国运衰退司天监却没有法子挽回。 这就是楚鹤卿先弃笔学剑又转而学医的初衷所在,天生楚某七尺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顿了一顿,太医令又道:“你对陛下钦点你为探花郎的事,怎么看?”他年少读书时,曾实打实地以一卷精彩绝伦的策划高中过殿试探花,比陈无双莫名其妙得来的这个名分重得多,虽在放榜之前就出了京寻药,但这种被天下士子议论纷纷的事情总能听说。 陈无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无非是陛下知道我师伯奔赴北境,观星楼主的位子十有八九得便宜了我,想着先赏我个出身罢了。可观星楼主又不必上朝参政议事,倒是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时候京里那些穷酸腐儒们,说不定正骂我骂得起劲呢,无所谓,反正我眼瞎,回了京再装一装耳聋,当个泥塑的就行。” 再聪慧的少年,终究是没经历过朝堂上的风波诡谲,对何为帝王心术更是了解不多,在他心里,从六岁修习抱朴诀那天开始自己就算是个修士,修士要是都跟着掺和朝政,耽误境界提升不说,还得误了国事,实在费力不讨好,是一桩大大亏本的买卖。 青史留名的修士譬如逢春公,跟同样青史留名的文臣譬如埋骨拜相山上的前任首辅,压根名字就不在同一部史书上,两者虽说不上泾渭分明毫无瓜葛,但实在也没什么可比性,天上飞的雄鹰跟沧海里的巨鲸,如何区分孰高孰下? 楚鹤卿却摇了摇头,道:“两个原因你都说出来,不过本末倒置了。你未经科考殿试反而高中探花郎,其主要的原因,是陛下想让天下读书人都骂你,至于赏你个说得过去的出身,其实可有可无,这里面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观星楼主也好、镇国公爵也好,可还有人跟你争?” 白衣少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觉窗户纸被楚鹤卿漫不经心戳破之后幡然大悟,确实,观星楼主的位子只能传给陈家人,而他能接手最直接的原因是陈伯庸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都无子嗣,总不能交到已经嫁给六皇子的陈佩瑜手里去当嫁妆,既然如此,那还用得着要什么出身去堵谁的嘴? 但这个让他不太重视的探花郎身份则不一样,多少士子寒窗苦读就是为了鱼跃龙门光宗耀祖,眼见前三甲的位子竟然被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夺了去,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除了在他之上的状元跟榜眼两人之外,但凡觉得饱读诗胸藏锦绣的,谁肯屈居于陈无双这等顽劣混账之下? 楚鹤卿不肯多说,心思敏捷的少年倒转念就想到了深处,景祯皇帝用一个探花郎的名分,轻而易举就把他推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上,其中缘由不言而明,若是陈伯庸有子嗣,观星楼主传下去给后人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的事情,可陈无双毕竟不是陈家血脉,把如此重要的位置交到他手里,皇家绝对不放心。 既然你要做镇国公爷,要做观星楼主,要穿蟒袍,那便做个结不了党、营不了私的孤臣,以安皇室李家之心吧。帝王心术最重权衡,借力打力之道堪称炉火纯青呐! “都这个时候了···”陈无双无奈苦笑,眼见自家江山都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那位高坐龙椅的当朝天子,竟然还有心防备区区一个六品修为、十六七岁的少年,实在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理解。楚鹤卿眼中颇有嘉许之意,道:“到什么时候,陛下都是陛下,你却有可能以后不是陈无双。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好,镇国公爷去了北境,你师父目前应是在南疆吧?我救你不光是为了还酒钱,也是为了救司天监,救司天监就是救大周,听明白最好,听不明白就牢牢记住。” 说完这些,太医令竟低下头开始打盹,反正马车前面还有马车,老马识途走不错路,顺着官道一路就能到岳阳城。陈无双默然回身坐下,良久才喃喃道:“我不姓陈,该姓什么···”墨莉压根不会去想大周这一堆让人糟心头疼的破烂事,南疆凶兽也好、漠北妖族也好,要争的东西都跟东海万里之外的孤舟岛无关,柔声低低道:“你姓什么,都是无双。” 少女心思,管什么惊涛拍岸浊浪滔天,管什么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心上人放在心上是人,放在头顶便是朗朗青天。 陈无双哀叹道:“可天下读书人要都指着脊梁骨骂我,我···” 一想起来这种被所有人同仇敌忾唾沫的场景来,少年就禁不住浑身一颤,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啊,有时候书生手里的笔锋远比修士手里的长剑更锋利,碰上顾知恒大不了是个死,一了百了,但碰上这群有理说不清的读书人,便是死了也得遗臭万年。 不一定每个读书人都读出了治国的道理,但个个都从圣贤书中学会了如何不带脏字的骂人祖宗八辈,空相神僧都受不住人骂两个时辰,何况是向来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些的陈无双? 墨莉也很是无奈,再怎么着也不能把骂过少年的人一剑一剑都杀干净,只好道:“那···我陪你一起装个聋子。” 陈无双哀怨地连连叹气,唾面自干这种本事,委实比修成十二品还难,太让人惆怅了。 7017k 第二四八章 沈辞云的字条 当仁不让,带伤回到岳阳城的陈无双住进了康乐侯府西苑,这爿栽种着几棵梧桐树的小院子本是小侯爷的居所,许佑乾极有眼力劲地果断让出了正房,毫无不满情绪抱着铺盖挪到了厢房,反正平日里西苑除了他之外仅有两个随身伺候起居的丫鬟,不少房间都没有住人,只用来摆设一些附庸风雅的文房四宝以及书籍之类。 安顿下来之后,楚鹤卿亲自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势,见只是外伤厉害、内伤不算重,不明所以地笑着说了一句“雕虫小技”,问清楚墨莉手里那截三尺翠竹是得自陈仲平之后洒然离去,让好不容易见着十一品高人剑修却没机会插嘴请教两句的小侯爷很是失望。 陈无双皱眉咂摸了半天,都没想明白太医令所说的“雕虫小技”是嘲讽自己逞强受了伤,还是说顾知恒没能一刀杀了这白衣少年实在有些不值一提,不过楚鹤卿亲手配置的止血药粉确实效用堪称立竿见影,那一刀有自身真气护着并未伤及到内腑,伤口处阵阵发痒已然开始结痂,只要不再剧烈活动,将养个十几天就能活动自如,左右陈伯庸已经出京北上,急着回去也见不着他,不如养好了伤再动身,司天监有三师叔陈叔愚坐镇,接任观星楼主早一天晚一天的无伤大雅。 在楚鹤卿面前,堂堂六品剑修就变成了区区六品剑修,猜也能猜得到这位前辈是去找康乐侯爷问湖底生白莲的事情,陈无双心里好奇,撺掇着许佑乾去听听,或许还能从太医令嘴里听到些京里朝堂上或者大人物才能知道的隐晦消息,有钱的小侯爷知道他言而有信彻底把许家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以后,对他可谓言听计从,立即急匆匆出了西苑。 西苑里,小侯爷养了一只小黄狗,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根杂色毛发,性情温驯憨态可掬,墨莉很是喜欢,抱在怀里低着头不说话,想来是见心上人安然无恙,担心的对象换成了沈辞云。陈无双有心想跟小侯爷把这只小狗要来送给墨莉,可转念一想,人家顾知恒豢养的是南疆玄蟒、苏慕仙豢养的是异种黑虎,到他这里养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狗,实在是有些不符合下任观星楼主的身份。 许佑乾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就风风火火跑回来,一进门先咕咚咕咚灌了半壶茶水,这才摊开攥着的掌心,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陈大哥,这是两刻钟之前许勇给我的,他说是南城门那边一个摆摊卖豆腐脑的女子受人所托送来。” 墨莉立即起身接过来,只看一眼心里就安定下来,纸条的形状很不规整,像是匆忙之中在一整张宣纸上随手撕扯下来,上面只有笔画稍显凌乱的四个字,“是辞云的笔迹。”陈无双嗯了一声,“写的是什么?” 墨莉反复看了两遍,她跟沈辞云自小都是在孤舟岛上跟着执掌赏罚的李师叔学规矩学礼仪,对师弟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虽然纸条上的字匆忙写就难免有些缭乱,但落笔收势的习惯改不了,确实是出自那青衫少年之手无疑,“只有四个字,平安,勿念。”许佑乾显然看过了纸条上的内容,解释道:“我仔细问过许勇,那卖豆腐脑的说是一个穿黄裙子戴面纱的女子留下十两银子,托她把这纸条送到许家来,还特意叮嘱许勇一定要交到我手上,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沈大哥他···伤得重不重?” 离开西苑的这半个时辰里天色渐暗,许佑乾做了很多事,去看过同样受伤回府修养的八品修士许奉,在他嘴里得知了岳阳楼外一战,虽知道大体情况却不了解详细经过,陈无双沉吟道:“辞云本身真气消耗就不小,用出那一剑又消耗了剩下的九成,硬生生挨了邪修一下,伤势或许比我跟许奉还要重,不过既然能确定这四个字是他亲笔所写,内容就应该不会有假,彩衣带着面纱托人送来消息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行踪,暂且静观其变吧,她不会伤害辞云。” 这番话分析的有理有据,墨莉是关心则乱,深呼吸几口冷静下来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兴许彩衣现在带着沈辞云就在岳阳城中藏身疗伤,事情做得这般隐秘,多半是为了不让黑铁山崖的人查探到会用剑十七的青衫少年下落,而且听当时顾知恒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开始怀疑沈辞云跟当年战死在百花山庄的白衣判官沈廷越有关系,这不是好事。 “太医令前辈明日就动身离开,我爹给了他一样东西,但他好像不太满意,说是要去云澜江再碰碰运气,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许佑乾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我爹给他的东西是从亲自下水从潭子里捞出来的。” 陈无双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康乐侯留住楚鹤卿时说的那句歪诗,湖底生白莲、活水蕴灵韵,于是问道:“你家那方水潭,是活水?”小侯爷闻言一愣,疑惑道:“陈大哥是怎么知道的?家里本来没有水潭,是我出生以后才让人挖出来的,底下连着外面护城河,来水、去水两头都堵着铁网,说是怕池子里养的那些锦鲤游出去。” 许佑乾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养鱼,他也说不好自己爹爹是重视那些锦鲤还是不以为意,要说重视,许青贤很少去管那些鱼的死活,只交代过老管家水里的锦鲤要维持在三百尾左右,不能多也不能少,有死了的就再去买来补足数目;要说不以为意,那些鱼从来都是许知礼亲自去喂,绝不肯让旁人插手,而且喂鱼用的不是蚯蚓、活虾之类的鱼食,而是花大价钱从各处买来的丹药碾成碎屑,那些丹药大多都是同一种用处,修士吃了能固本培元,不知道鱼吃了能不能修出真气延年益寿,倒是没见有长得太大的。 他这一说,陈无双就恍然大悟了,看来许青贤早就得到过一株本该生在洞庭湖底的白莲,移植到了侯府水潭之中用活水养着,这种事对盘踞岳阳城千年之久的豪富之家而言轻而易举,要是粗通药理的沈辞云在此处,或许还能揣测出养鱼跟养白莲之间的关系,司天监可没教这个。 至于楚鹤卿为何不太满意就无从得知了,或许是许青贤养白莲的方法不对,太医令觉得那株白莲药效不够,想要再去云澜江找找有没有更好的,事关景祯陛下寿元当然得精益求精,毕竟要是马马虎虎敷衍应付过去,太医令这面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金字招牌可就算是砸了。 “陈大哥,跟我说说岳阳楼外那一战呗?听许奉说,你跟沈大哥两人差点就杀了那条凶兽黑蟒?”许佑乾也是剑修,没有亲眼见到那场大战实在是心里遗憾,暗道如果早知道最后十一品修为的楚鹤卿会前来救场,说什么自己都得跟着去看看,不说陈无双跟沈辞云二人令人震惊的表现,单说太医令轻描淡写一剑击杀七品邪修,实在是让人听得心驰神往啊。 陈无双叹了口气,小侯爷立刻适时递过去一壶好酒,讲故事嘛,怎么能没有酒水助兴。酒是活血之物,墨莉微微皱眉夺过酒壶只倒了两小杯,白衣少年非但不恼反而一扫愁绪笑意盈盈,古人读书有红袖添香,公子爷喝酒有佳人执壶,实在是一大美事,“差点跟差很多没有区别,如果是我跟你沈大哥单独遇上那条玄蟒,说不定我们拼着重伤,真能杀了那畜生。”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南疆玄蟒当年挨了沈廷越一剑实力大损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虽仗着先天丹毒能跟陆不器这等八品剑修周旋抗衡,但得了却邪剑厚积薄发已臻七品境界的沈辞云机缘巧合下得了个百毒不侵的本事,而且正好所修习的御剑术定风波七成守势,有他正面顶住压力,陈无双再以天香剑诀和剑十七为援手,配合好了斩杀玄蟒的可能性极大。 可惜那种多人混战的场面中不可预料的变数实在太多,有顾知恒时不时插手干扰,能刺瞎南疆玄蟒的双瞳将之重伤已然颇为不易,饶是如此,陈无双被独臂修士一刀穿腹时还受了那畜生一记甩尾重击,若非神识有所察觉及时外放出真气屏障,这一下就足够要了他半条命。 举杯浅浅尝了一口酒,陈无双又道:“楚鹤卿是十一品境界,那邪修跟他差了不可逾越的整整四个品级,杀起来自然轻松写意,我揍你一顿也不难,这有什么稀奇的。”前几天在浣花溪畔,任平生连剑都不用,随手一指就杀了谢萧萧身边能跟四境修士比拟的妖族阿大,比起借了焦骨牡丹锋锐杀人的楚鹤卿来,更显得毫无烟火气。 五岳归来不看山,见过苏慕仙剑意碎茶碗、任平生弹指杀妖族的陈无双,再去看修为境界低了一个品级的楚鹤卿就明显能发觉差距了。 墨莉这才扑哧一笑,住着小侯爷的院子还要揍人家一顿,偏偏许佑乾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竟然一脸仰慕神色连连点头,“陈大哥说的对!”陈无双嘿笑一声,努努嘴道:“你养得这条小狗,叫什么名字?” 许佑乾转头看了眼趴在墨莉腿上眯着眼打盹的黄狗,讶然道:“这还用取个名字?我本来是想等养得大些炖了吃肉,这狗不知道怎么回事,快两年就没怎么长大,炖肉是不够吃了,索性就没太管它,陈大哥想吃的话,我这就让人炖了去。” 墨莉俏脸立即冷了下来,没好气哼道:“小侯爷,我要是想揍你一顿,也不算太难。” 7017k 第二四九章 雍州酒烈,风雪入喉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三月初一,雍州北境大雪如鹅毛。 还未敢立即把蟒袍团龙添做五爪的谢逸尘带着家眷亲率大军陈兵凉州边界,倒像是有意为司天监一万玉龙卫让开道路,只留下一座空无一人的都督府给陈伯庸,司天监所属趁大雪突袭城墙,击杀负隅顽抗的雷鼓营士卒接近三千,其余尽皆俘获,顺利接管城墙。 立春回过味来提剑去找雷鼓营营官时,却发现褚熊早不知何时趁乱远遁,主将不在,身为偏将的他就是雷鼓营话语权最重的人,把谢逸尘留下看守城门的老兵油子挨着杀了,换上玉龙卫的人看守,这才放下心来,细细跟楼主大人说北境的情况。 其实这时候根本也用不着多说,以陈伯庸的修为站在城墙上远远就能看见,想要趁虚而入的漠北妖族就扎营在城墙之外三四里处伺机而动,营帐密密麻麻喧闹不止,粗略估算其总数已有三五万之多,而且不时还有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赶来支援的,这让脱去蟒袍着铁衣的观星楼主心里沉甸甸,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般透不过气来。 接到消息随后而来的谷雨就坐在城墙上不避风雪,抽出佩剑横在腿上,低头拽着衣袖慢慢擦拭,好像并不在乎那些茹毛饮血的残暴妖族随时可能前来攻城,偶尔抬头四处扫视一眼,眼神平静而从容,这座巍峨城墙东西横贯在两侧陡峭山崖之间,跟死战不退的瘸腿老卒刘铁头说的一样,足有二十三里长,除了小满留守京都,二十四剑侍中其他人刚好能一人守着一里长,他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若是发觉雷鼓营被俘投降而仍被派遣守城的七千兵卒里有人怯战或者反戈,立即斩杀当场。 楼主大人说,蟒袍跟镇国公的爵位都舍在京都司天监,准备留给陈无双,谷雨不自觉微微一笑,听说只跟二爷学会抱朴诀和骂街两样本事的公子爷,如今已是金榜题名的探花郎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也写下几首读着朗朗上口的诗词,别去写小曲送到流香江上让花船姑娘们传唱才好。 说来也巧,在洞庭湖上喝了陈无双三碗送行酒北上投军的薛山,如今就在雷鼓营中,他最早是奔着威名赫赫的拨云营来的,得知谢逸尘起兵造反之后愤然离队,混在雷鼓营里效命,本就是为了杀妖族来的,大好男儿怎么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从打听到谷雨行踪,薛山就登即前来叙旧,司天监里他就认识两个人,自认为跟谷雨有些交情,不至于被那位看一眼就让人心折不已的楼主大人怀疑居心,拎着一坛子烈酒走到旁边坐下,见谷雨并未外放真气阻隔雪花,头上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嘴里哈着白气拍开酒坛封口,又从怀里摸出两只宽口大碗,笑道:“雍州这天气真他娘呆不惯,这要是在楚州,侯爷家里的花都开满了。来,喝碗酒暖暖身子,我刚才听那位立春将军说,狗日的妖族一时半会还没凑齐人,估摸着会夜里攻城,那可有一场硬仗得打了。” 要是换个地方跟薛山重逢,谷雨说不定心里会很欢喜,可这时候只能点点头接过酒碗,出声道:“公子就挺喜欢这种天气,一路上没少念叨越往南走就越见不着下雪了,薛大哥,你离开楚州以后有没有想过再回侯爷家?” 端起大碗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立时就驱散了几分寒意,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低笑一声,“怎么没想过,侯爷一家对我都不错,只是薛某修为浅薄没什么大用处,回报不了一二。我要来雍州的时候跟侯爷辞行,小侯爷还专门送了我一柄好刀,是地品呐,值钱货,我一直都没舍得用。可我身无余财囊中羞涩,只好祝小侯爷有朝一日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谷雨这碗酒喝得很凶,迎着凛冽北风连带飘落而下的雪花一同猛地灌进嘴里,呛地咳嗽两声,微黑的脸庞上立即有了一抹红晕,低声道:“我不祝公子前程远大,也不祝他踏足五境。”薛山眉头一挑,刚想问是不是陈无双其实对她并不好,就听见谷雨的声音微微大了几分,再度开口。 “我只愿公子从今而后下雨有伞,醉酒有茶,每一觉都睡得踏实,每一顿都吃得应口。我只愿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对墨莉姑娘心意,遇上的每一个人都脾气好些,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骂他顽劣不堪造就。”谷雨垂着眼帘,看不见泪光却能看见笑意浅浅,“薛大哥,公子他其实是个好人呢。” 薛山有些动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磕磕绊绊地开口,“无双公子就是心性跳脱了些,行事多少让人觉得出乎意表,确实···确实能算个好人。”他忽然想起,从朔阳城通往洞庭湖畔的官道上,那嬉皮笑脸的白衣少年伸手搭在他肩上,低声嘿笑着说起流香江上的风流韵事,男人嘛,好喝花酒、好听小曲儿不算毛病,等雍州的事了了,一定得去京都宰他一顿,咱也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花船跟洞庭湖上的有什么区别。 谷雨自己倒了一碗酒,好像能猜透薛山心中所想一样,拿起佩剑轻声道:“薛大哥,要是我···我···你以后再见到公子,就告诉他一声,谷雨从小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那七千里路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谷雨不是我的名字,是这柄剑的名字,以后司天监还会有新的谷雨,让他不要···不要···” 薛山悚然一惊,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谷雨在交代后事,二十四剑侍本就是司天监倾力培养出来的死士,个个都是无牵无挂的孤儿,若是真的遇难身死,能留下的遗物和要交代的遗言都不多,陈无双算是谷雨唯一念念不忘的心事了,忙打断道:“别说丧气话,不吉利!你这柄剑换一个主人,就不是无双公子认识的谷雨了,这能一样吗?别看城墙外面的妖族数量不少,其实我听拨云营里的老兵们说过,妖族里真有本事抗衡修士的不算多,有五境修为的镇国公爷亲自坐镇,加上他老人家带来的一万修士,还怕挡不住那些个狗日的杂碎?” 谷雨苦笑着默然点点头,她本来是不信命的,可那一路上陈无双屡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就由不得不信了,况且,精研佛法数十载的当朝国师跟十一品卦师常半仙都说过,她命里生死之劫就应在北境,只要踏足雍州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定数,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死在哪里是命,听从司天监差遣也是命,空法神僧说和尚不必怕和尚,同样的道理,命跟命也没办法抗衡。 或许是远远闻到了酒香,守着谷雨西侧那一里城墙的剑侍清明踩着积雪走来,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相貌普普通通不算出众,笑嘻嘻道:“这位大哥,我来跟谷雨讨碗酒喝,修士虽然不太怕冷,这种天气有口烈酒总是好的。” 薛山巴不得这时候有个人来打破这种让人压抑的气氛,心知这个提剑的少年也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不敢怠慢,忙起身见礼道:“兄弟说的是,这坛子酒是大营里找来的,一整坛足有十二斤还多,再来几个人也够喝。” 清明笑着盘腿坐下,把佩剑放在一侧,捧着双手捂着嘴哈了两口热乎气,见面前仅有两只酒碗倒有些不好意思,谷雨把手里刚倒满的酒端到嘴边一口喝尽,将碗递给他道:“这酒很烈,我喝两碗就够了,你陪着薛大哥喝就是。不过别喝醉了,要是妖族打上来你还醉醺醺的,楼主大人看见定不饶你。” 薛山抱起酒坛给他倒满,清明满不在乎地一笑,“喝不醉喝不醉,我酒量大着呢,楼主大人是知道的。谷雨,听说咱们府上那位公子爷如今是实打实的六品境界了?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你跟我说说,那三剑除妖、一等风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京都里大街小巷的可都传遍了,说书先生说他得了二爷一身修为灌顶,一出手就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谷雨扑哧一笑,摇摇头刚想说话,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本该被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三剑斩杀的人,肃州阴风谷四境邪修,冯秉忠。顿时站起身来,“你让薛大哥给你讲讲公子的事情,我得马上去找楼主大人一趟。” 或许公子有意无意落下的这枚闲子,该是有用的时候了。 7017k 第二五零章 雪夜敌袭 好像是整座昆仑山倒悬在雍州上空化做厚重云层,大雪铺天盖地一停未停,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陈伯庸腰间悬着一短一长两柄刀登上城墙,全副披挂的立春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担忧地朝北面看了几眼,见城墙以外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借着银装素裹,天黑了倒也能看清楚远处。 “楼主,以往漠北这些不人不兽的杂碎仗着能在暗中视物,攻城多会选在夜里趁边军人困马乏,今日大雪,想来妖族不会轻易用兵,兄弟们可以轮换着歇息。天太冷了,有修为在身的自然不惧,雷鼓营这些身穿铁甲的兵卒怕是扛不住。” 久在军中摸爬滚打,立春自然对雍州北境的情况以及如何用兵更为熟知,见城墙上不少兵卒都浑身颤抖着在雪里围着长明灯烤火,觉得这样下去委实不是办法,本来城墙上就只有陈伯庸带来的一万玉龙卫和投降的七千雷鼓营将士,人手完全不够用,要是再因为雪天寒冷让那些普通边军失去作战能力,局面就会变得更加糟糕,毕竟,雷鼓营的人跟拨云营没法比,作战经验不足是一方面,另外装备甲胄也远远不如,大周第一营有骄横的资本,都是在厚厚皮衣外面再披甲胄,能抵御风雪。 面沉如水的陈伯庸沉吟着点头,应允道:“说到知兵善用,立春呐,老夫远不如你,你自去安排就是,把雷鼓营的人撤下去在营帐中带甲休息,只留玉龙卫守夜,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应对。”他没有太多心思再去考虑谢逸尘兵压凉州的事,照目前司天监掌握的情报来推断,眼下大周所面临的最大威胁都是来自于境外,漠北妖族和即将越过剑山的南疆凶兽。 不是看不起谢逸尘麾下数十万雄师,而是内患还没形成不可抵御之势,凉州有二皇子亲自统帅的几万精锐骑兵,为了自家江山稳固,那位殿下必然会殊死相搏,而且骑兵相对谢字大旗下的步兵总是占了不小的优势,多少能拖住一阵子。 郭奉平要是明智,应该会把从燕州、青州等地调来的驻军分兵而用,留一半据守雍州通往中州腹地的必经之路,另一半星夜驰援凉州,只要司天监能把漠北妖族拼死拦在城墙之外,朝堂上的杨公必然会有从湖州、苏州等地调兵的动作,如此一来,就算平定不了叛乱,也能把谢逸尘逼得寸步不能南下。 而且,陈伯庸已经派人持司天监观星楼主的信物去燕州求援,如果再能得到门下弟子数万有余的驻仙山相助,被动局面就会立即好转,只是不知道这个从来不奉召、不听宣的修士门派,会不会愿意出手力挽狂澜,当年太祖李向起兵时驻仙山就一直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独善其身,所以白马禅寺得了国师殊荣、越秀剑阁得了世袭罔替的公爵之位,鹰潭山一蹶不振封山千年,唯有驻仙山没受到任何影响。 立春行事极为利落,迅速传下将令后回到陈伯庸身侧恭谨站立,尽可能把自己多年以来对漠北妖族的种种了解事无巨细说给楼主大人听,知道的越详细应对起来就越容易些,兵书里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绝非无用的空话。 “漠北这些杂碎虽然统称为妖族,但其中种族有数十种之多,有强有弱,每回攻城上阵厮杀的大多是熊族、狼族之辈,皮糙肉厚的熊族往往会打头阵,好在其力大无穷却行动缓慢,箭矢杀不了,修士对付起来倒不难;生性残暴的狼族一般会聚众而来,速度颇快而力量稍显不足,能以弓箭、滚石击杀,当然最有用的还是火油,从城墙居高临下泼下去再扔下火把引燃,除了实力强悍的一死就是一大片,可惜现在地上都是雪,打个滚就能把火扑灭。” 陈伯庸微微颔首,问道:“妖族中能比拟三境修士的有多少?”立春略一思忖,答道:“妖族修炼起来跟修士不同,完全靠天赋,大部分都只是比寻常兵卒稍强些,有经验的拨云营老兵甚至能全凭兵刃与之放对厮杀,百名妖族中不见得能有一个匹敌三境的。” 说完这些,立春皱眉往城墙外遥遥看了一眼,斟酌道:“不过···我到雍州这些年以来,从未见过那些杂碎像现在一样扎起营帐来。”大周将士扎营帐是为了遮风避雨,也便于将领日常管理,但妖族尽是些生于漠北、长与漠北的东西,习惯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能知道穿几件粗布衣裳遮挡胯下就算是不错了,即便会扎营帐,这些营帐又是哪里来的? 陈伯庸当然能听明白,立春是想说漠北妖族后面恐怕有人在暗中操纵指点,可惜玉龙卫自组建起来就从未渗透进漠北,根本对妖族内部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能猜测要么是谢逸尘在妖族中安插了心腹,要么则跟去年漠北引发天地呼应的那位神秘十二品修士有关。 右手扶在腰间刀柄上,盔上落满雪花的老公爷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不管站在妖族背后的究竟是谁,这一战都在所难免,不知道雪停以后,带来的这一万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玉龙卫还能活下来多少,只剩下一座空荡荡哀声切切的镇国公府,司天监就不算是司天监了,以前光笑骂无双那贼小子是个败家的,没成想到头来,最败家的竟是陈伯庸自己。 唯今之计,二十三里长、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城墙只能拿人命去填,最怕的就是把司天监陈家一千三百余年的底蕴全部挥霍干净,也挡不住立春嘴里怒骂成杂碎的这些妖族,陈伯庸忽然苦笑出声,这时候京都里的流香江上,想必还是歌舞升平的样子,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朝堂上冠冕堂皇的文武百官里,又有多少人为摇摇欲坠的大周江山夜不能寐? “或许承希说得对,大周···老了。”陈伯庸喃喃道。 立春没见过河阳城来的穷酸书生,当然不知道楼主大人所谓的承希是何许人也,见惯了生龙活虎的兵卒转眼就变成一具连全尸都保不住的残躯,原以为心如铁石的他没来由就心中一痛,这该死的雪把楼主大人铜盔底下的头发都浸白了,忽然就莫名其妙想起来,自己被带进司天监的那天刚失去父母双亲不久,才五岁大,哭得鼻滴一把泪一把,是当时穿着白底绣银龙蟒袍的楼主大人伸手帮着擦去泪痕,温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的家是陈家,剑叫立春。 再开口时竟有些更咽,只能尽量压低声音去掩饰着不让楼主大人听出异样,“大周老了无妨,立春还算年轻,城墙上风大,您···您保重身体。”陈伯庸摆摆手,目光不知道飘落在何处,语气苍凉而落寞,道:“立春,老夫有两句话要问你。你等二十四剑侍,可有后悔过来到司天监?” 立春猛地摇头,半分迟疑都没有,不容置疑道:“不曾!”其实如今的二十四剑侍中有半数并不是立春一开始就认识的人,比如谷雨,上一任的谷雨死了,十余年前才由现在脸庞微黑的少女接任,其中甚至有不少是立春从来没见过的,但他还是回答得这般坚决。 二十四节气以立春为首,二十四剑侍当然也以立春为首,这跟修为高低无关、跟所做的事情也无关,用二爷的话说,世上很多事自古就是如此,没什么道理可讲。 陈伯庸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道:“那,你等是听命于老夫,还是听命于观星楼主?”唯独没问是不是听命于大周天子,立春心里透亮,陈伯庸把周天星盘留在京都,把蟒袍留在京都,严格来说就算是卸任了观星楼主的职责,如今只能算是陈家一个勉强保住五境修为的老者,可这一句,他有些答不上来。 见他沉默,陈伯庸语气顿时一变,肃然正色道:“你记住,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是死士,是观星楼主的死士!这一战想必惨烈无比,到最后不管活下来的有多少,但凡有一个还能喘气站直的,二十四剑侍就还有春风吹又生的时候,观星楼主是谁,便听命于谁!” 陈伯庸特意留下小满在京都,一来确实是想让她帮着陈无双接任之后,尽快熟悉司天监的一应事务以及将周天星盘传承下去,毕竟二十四剑侍里除了谷雨,就属曾化名为黄莺儿在流香江上隐秘行事的小满跟那白衣少年最熟悉,兴许能哄着他压住脾气,穿了那身蟒袍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京都城里肆意妄为了。 其二,则是想给二十四剑侍留下一颗日后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不至于全军覆没在北境就此断绝。 小满小满,人生哪得都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二人说话间,陈伯庸神识猛然有所察觉,隔着三四里就能听见乱糟糟的妖族营地中先是渐渐安静下来,而后一声整齐的怒吼声震得城墙上空飘雪都乱了方向,立春骇然失色朝北望去,借着地上积雪反射出来的光亮看见,黑压压一片妖族正朝城墙奔袭而来,沉重的脚步在两侧险峻山峰形成的葫芦口峡谷中轰然作响,连城墙上的长明灯火焰都开始摇晃。 “敌袭!”立春当机立断以真气聚声高喊,随即顾不得在楼主大人面前失礼,翻身就跳下城墙匆匆往雷鼓营兵卒们的营帐跑去,声嘶力竭道:“二十息内若不上城墙迎战者,斩!” 城墙上的玉龙卫跟二十四剑侍立刻反应过来,一瞬间各色剑光刀芒接连炸亮,谷雨一把抽出腰间佩剑,跟薛山并肩站在一起,寒声道:“果然还是来了!”随即就看见远处被妖族脚步践踏起来的积雪混在空中,好似雪势越下越大,只能听见阵阵低沉嘶吼声在山谷里回荡不休,却看不清即将与之拼死搏斗的妖族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薛山嘿笑着探出舌尖舔了舔上唇,有道是酒酣胸胆尚开张,两斤烈酒就着风雪下肚,正是男儿扬名杀贼的良辰美景,“来得好!”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一章 阎罗殿大学士 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每隔数步距离就立着一杆青铜长明灯,其燃料是大周朝廷每年拨下巨额银钱从青州、江州、海州等沿海各地渔民手里买来的大鱼油脂,一经点亮除非油脂燃尽,否则风吹不灭、雪压不熄,光焰能照城墙内外三十丈远近,远远看去浅黄色有些发白的火光在漫天大雪中蔓延不尽,极是壮观。 城墙之内称为雍州北境,越过城墙,便是漠北。数万漠北妖族狂奔三四里路程之后终于在离着城墙十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这个距离拿捏得很有分寸,边军中最精锐的弓手虽然能力挽强弓箭发百丈,但站在最前列的熊族个个魁梧彪悍、身覆浓密黑毛,仗着皮糙肉厚足以抵挡十丈外城墙上射来的箭矢。 数万妖族口鼻里呼出来的粗重白气混杂着其身上跑动产生的热量,竟然把大雪逼得有些稀疏,脸色凝重的陈伯庸低头看去,光是妖族杂乱阵列最前面的熊族,怕不有五六千之数,其中甚至偶尔能看见几个斜披着简单铁甲的,再往后黑压压一片就不好辨认是什么种族了。 立春凝神看了片刻,倒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楼主,并没有狼族存在,熊族这些畜生后面的都不足为惧。”陈伯庸微微点头,却见妖族中忽然躁动起来,轻笑一声道:“看来妖族是以为到了城下就会有人替他们打开城门,虽说谢逸尘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老夫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好本事,千余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跟漠北这些畜生达成共识,只是不知道这位都督下一步又如何打算,难道想让他的大雍王朝子民跟此类茹毛饮血残暴之辈共存?” 这句话是问句,可其实陈伯庸并不需要立春的任何回答,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而后霍然抽出长刀,那柄短刀仍悬在腰间不动,五境修士渊停岳恃的雄浑气势陡然全部外放,高声喝道:“司天监所属,随老夫死战!” 苍老的声音顿时压过了城外数万妖族的躁动嘈杂,远远扩散出去在峡谷里回声不绝,而后是一声整齐到震耳欲聋的应和,不等那些半人半兽的妖族先有任何动作,陈伯庸身形缓缓拔地而起,凌空虚立在六丈余高的城墙与妖族之间,手里长刀上赫然亮起的光芒,让习惯了昼伏夜出的那些杂碎下意识抬手遮挡在眼前连连怒吼。 陈伯庸不修刀,不代表镇国公爷不会用刀,战阵厮杀与修士切磋不同,刀比剑、枪之类的兵刃用着更顺手些,他从京都镇国公府带来的这一长一短两柄刀都是非常罕见的天品,长的叫缺月、短的叫海棠,连人带刀,便是陈家的底蕴。 两三息间,陈伯庸身上散出来的气息一直在持续攀升,刀光炽烈如同已落西山的太阳在城墙之外冉冉升起,城墙上离得近些的修士和兵卒微微侧过头去不敢直视,只觉天地之间的无穷无尽的大雪似乎停滞下来,一晃神的功夫,有若神明临凡的老公爷在气势最盛时,决然朝前平平削出一刀。 雍州北境亘古不变的北风瞬间变换了风向,刀芒呼啸裹挟着无数雪花倒卷向北,十丈距离在长明灯的火光下谁都能看清楚,面带惊恐站在妖族最前列的那些魁梧熊族只来得及嘶吼一声,就从腰间被斩断成两截。 没有想象中振聋发聩的轰然巨响,灌注了陈伯庸近半数真气的第一刀,于大雪中轻易抹杀近千以肉体强悍而令边军谈之色变的熊族。 城墙东侧不算太远的地方,持刀立于谷雨身侧的薛山看清楚这一刀后良久不语,最后才目露兴奋神色狠狠伸手拍在墙垛上,“真他娘痛快!”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用刀的自然最敬重比自己厉害些的刀修,没想到以青冥剑诀威震大周的司天监里,地位最高的观星楼主竟然会用刀! 一刀之后短暂的安静,而后先是城墙上爆发出一阵如荒野洪流般的喝彩声,再是妖族声浪起伏的怒吼,陈伯庸仍提着刀悬在空中,却并未低下头去查看战果,神色中略微有些遗憾,微不可查地摇头,声音极低地呢喃道:“是老了。” 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并非只有立春脚下这一座城门,或许是妖族根本没想到会遇到抵抗,所以没分兵去其他地方,而是选择了最近的一处城门前来,如果不是玉龙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雷鼓营手中夺了城墙以及各处城门的控制权,现在恐怕这座城墙已经形同虚设,城门大开迎接妖族昂然入境了。 长明灯光焰照射不到的地方,妖族阵型后面突然响起沉闷的擂鼓声,数声之后,眼力好一些的修士几乎都不可思议地看到妖族之后竖起来一面褐色大旗,只是风力在雪中不够展开旗面,不知道上面写的是是什么字。 与此同时,妖族阵型缓缓朝左右分开,中间露出来一条丈余宽的路面,积雪被踩得紧实,一个浑身裹着黑色长袍只露出双眼的人慢慢走到前面,仰头看向陈伯庸和他手里的刀,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情绪道:“你是谁。” 明明是个问句,语调却并未上扬,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蟒袍加身地位超然的陈伯庸执掌司天监观星楼数十年,朝堂穿紫的清贵文官和境界高深的卓绝修士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黑袍却让真正阅人无数的老公爷感觉很奇怪,尽管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修士该有的气息,但心里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忌惮,好像那身看似普通的黑色长袍下面藏着一头择人欲噬的上古凶兽。 “司天监,陈伯庸。”语气同样平淡。 黑袍人点点头,却说出一句城墙上所有人都为之讶然的话,“没听说过。”大周十四州境内,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或许有不知道当今天子景祯陛下本名叫做李燕南的,或许也有不知道当朝文官之尊首辅大学士杨之清姓名的,但要说不知道司天监、不知道陈伯庸的人,并不多见。 陈无双出京不久曾在朔阳城外遇上一个蹲在树下看蚂蚁的小孩,那孩子没听过镇国公的名号还情有可原,可出现在城墙之外显然在妖族中地位颇高的黑袍人没听说过陈伯庸,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他说的坦然而不做作,分明是实话。 陈伯庸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退回城墙上站在长明灯一侧,仍是居高临下,问道:“那阁下又是何人?是妖族,还是人间修士?”黑袍人好像愣了一下,竟然低头像是在思索,片刻后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紧闭的城门,语调平平道:“我也不知道我算是修士,还是妖族。他们叫我大官。”大官。 京都里的百姓眼界极高,见着有资格身穿紫袍上保和殿参议国事的正三品都不会称做大官,得做到正二品的一部尚书才配得上这么个直白浅显的称呼,当然,镇国公爷、观星楼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官,甚至除了皇室宗亲不能议政、不得掌兵的那些藩王,陈伯庸就是最大的官了。 陈伯庸微一愕然,将长刀插回鞘中暗自催动真气循环恢复,一本正经问道:“多大的官?”黑袍人似乎并不急着趁夜发动凶悍妖族攻城,反而像是觉得有人能跟他聊几句很开心,侧身伸手指着大雪覆盖的辽阔漠北,认真道:“从这里往北万万里,在我之上的只有两个人。这样的官应该是挺大了,不知道在你们大周,应该叫什么?叫···宰相,还是王爷?” 立春骇然发现,黑袍人说话的时候一丝气息都没逸散出来,显而易见并未动用修为,但听着不大的声音却传遍四野,好像他就站在近处出声,若不是用真气聚声,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神识!也就是说,这个人应该是个修士,而且是五境修为的高人。 而陈伯庸心里想到的却不是这个,前朝确实有位列百官之首、把持朝政的宰相官职,大周建国以来太祖皇帝担心后世会有人权柄过大而祸乱朝纲,将原本宰相的职责分成数份,六位大学士外再增设内廷、枢密院互相牵制,将帝王权衡之术用到了极致,这个黑袍人却提到了如今很多年轻读书人都不太了解的宰相。 再者,听他的意思,以往天下人都认为只有妖族盘踞的辽阔漠北苦寒之地,竟真的有不少人类修士存在,仅这突然出现的黑袍人就让五境九品修为的陈伯庸隐隐心悸,他上面却还有两个人,不出意外,其中一个定然就是去年引发天地呼应跟任平生几乎同时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此时多拖延一刻,陈伯庸先前一刀所消耗的真气就能多恢复一分,斩杀近千妖族而让玉龙卫以及雷鼓营提升的士气也会随之多壮大一分,所以老公爷更盼着多聊几句,说不定还能多了解一些漠北不为人知的情况,点头笑道:“的确是大官,放在大周,应当称为大学士。” “大学士···”黑袍人轻声重复了一句,语气中明显多了些高兴的情绪,像是对这个称呼很是满意,“是比大官听着更顺耳,那以后我就让他们都叫我大学士。”陈伯庸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按照大周的规矩,大学士跟大学士也有高下之分,有保和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等等一共六位,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保和殿大学士,也称作首辅,是实实在在的大官,能替皇帝做主,基本可以等同于你刚刚说的宰相。” 黑袍人连连点头,名字的字数越多听起来自然就让人觉得越厉害些,这回他接话很快,“那我得叫做阎罗殿大学士,以后杀了你们大周的那个保和殿大学士,我就是最大的官了。”陈伯庸面色没有变化,心里却忽然一动,阎罗殿?这是民间传说里对阴曹地府的称呼,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漠北···有一座阎罗殿?”不懂就问,陈伯庸不觉得这是有失身份的事。 黑袍人嗯了一声,再次伸手指向北面,“就在黑铁山崖上。”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二章 三人定计闯南疆 漠北大雪,南疆微风。 从剑山主峰往东三百余里处进入十万大山,走不了多远就是陈无双当日接引天地灵气的那条小山谷,南侧低矮的丘陵上还留着白衣少年第一次使出剑十七宣泄体内真气的那道痕迹,地上却躺着一具遍体鳞伤、身长丈余的灰毛老猿尸体,其狰狞头颅则滚落在三丈开外。 除此之外,山谷里还站着五个人,剑上淌血的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身穿紫色法衣的道家祖庭鹰潭山掌教钟小庚,困于南疆二十五年的花扶疏,以及手提长剑肃然不语的结穗人严安和他不久之前新收的弟子唐见虎。 花扶疏面色最是凝重,若不是在一直在南疆边缘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陈仲平感觉到修士气息波动及时赶来相助,这头最终死在青冥剑气之下的凶兽老猿,几乎要把五境十品境界的天香剑诀传人逼得同归于尽。 这不可怕,可怕的是,深居十万大山多年的花扶疏对南疆凶兽习性的了解可谓当世第一,这些实力强横到能跟五境剑修势均力敌的凶兽,应该各自在十万大山深处占据一方水土,而不是出现在距离那座镇灵法阵屏障区区数里的这条山谷里,而且,五人中除了严安跟年龄不大的唐见虎之外都是实打实的五境高人,谁都能察觉到最近南疆暗流汹涌的种种变化。 “几天前,老夫击杀了一头花豹,其实力不逊色于八品剑修。”不时挥着拂尘的钟小庚率先开口打破沉重的气氛,不近人情的任平生不准他在越秀剑阁停留,千年来名存实亡的道家领袖便也学着陈仲平在剑山山脉中随意游荡,期间二人见过一次面,不靠谱的老头知道鹰潭山孙澄音曾在采剑时对自家宝贝徒弟陈无双出手的事,扬言若不是现在形势所迫,定要拔光了老牛鼻子头发再烫上几枚戒疤,送去白马禅寺烧火打杂。 尽管二人都心知肚明,鹰潭山的谋划跟司天监算得上是背道而驰,但此时却是为同一个目的而来南疆行事,说到底都是不想让凶兽越过剑山北上,这种以人为食的凶残畜生但凡放出去,对天下百姓而言就是生灵涂炭的灾难,可剑山的阵法日渐衰弱,对气息感知极为敏锐的凶兽自然能够察觉得到,已经开始零星有实力强横者尝试着去闯阵法,如果不是心事重重的花扶疏无意间来到第一次见到那白衣少年的地方,恐怕现在已经身首异处的灰毛老猿真能闯出去。 严安冷冷瞥了一眼凶兽尸体,他仅有三境六品修为不敢深入南疆,因此这些日子一边教授唐见虎修习御剑术,一边从东到西沿着阵法外围查探,感知到打斗动静赶到此处的时候,正好瞧见山谷里三位五境高人围攻灰毛老猿,趁花扶疏跟老道士吸引凶兽注意,陈仲平一剑斩去其头颅,饶是如此狠辣手段,那凶兽被砍下脑袋之后犹然生机不绝,又打了半柱香时间才轰然倒地。 唐见虎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剑,猎户家长大的孩子本来就胆子不小,此时拔剑出鞘小心翼翼上前,低头看了看老猿仍瞪大双眼龇牙咧嘴的头颅,而后抬腿一脚踢出去很远,只觉这老猴子的头骨坚硬得好像生铁铸造的一般,要不是这一脚用上真气,恐怕往后几天都得一瘸一拐地走路。 陈仲平嘿笑一声,不怀好意得瞥了眼钟小庚头上发髻,转而问向花扶疏,“住了这么些年,知不知道十万大山里这般能耐的凶兽还有多少?”世上千万修士中能修成五境的堪称凤毛麟角,凶兽纵然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个个都跟灰毛老猿一样凶悍,要真是这样,干脆全天下连修士带读书人和百姓都两眼一闭坐着等死就是了。 花扶疏默然摇头,二十五年来他也不敢轻易涉足南疆深处,每次一感受到强横气息就立即改换方向觅地藏匿,输了赌约不能出十万大山不假,可以没必要明知道不敌非得去找死。见他摇头,陈仲平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讥讽道:“也是,老夫糊涂了,要是问这些畜生里有多少是母的,你或许还能答上来。” 花扶疏年轻时候流连花丛间的风流韵事,老一辈修士中都知道,说起来他之所以被任平生用计设局困在南疆,也是因为一个女子,因此陈仲平才抓着把柄出言揶揄。花扶疏眉头一皱想要还嘴,却想到那个白衣少年,生生把到嘴边上话咽了下去,只当听不见。 “前辈,南疆中这些生灵虽然统称为凶兽,但其中也有性情温顺、不愿意离开十万大山的,像这头灰毛猿猴一样实力强横到能跟花前辈一较高下的,其数量应该不出三十。”严安没去管唐见虎愤愤追上去又踢了那凶兽头颅一脚,解释道:“我们结穗人一脉流传下来一本册子,如果上面所写的句句属实,大部分实力不足的凶兽更喜欢呆在这里,毕竟南疆自古少有修士涉足,灵气相比大周十四州而言更为浓郁,对它们更为有利。” 有花扶疏吃了瘪在前,钟小庚索性也不开口,以免招来陈仲平无端谩骂,这老货脾气最不是个东西,仗着有十一品境界旁人在他手底下讨不了好去,嬉笑怒骂从来口无遮拦,说几句“狗日的老牛鼻子”之类还算是轻的,急了眼就要把堂堂道家祖庭掌教送去白马禅寺当火头僧,反正严安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只说这么两句,静静听着才是明智之举。 果然,结穗人继续道:“晚辈不是要在诸位面前卖弄,有道是物竞天择,据传数千上万年来南疆能修到足以抗衡五境剑修的凶兽,从来没有突破过三十之数,有死的才会有晋升的补上,每一代结穗人都想着尽可能地把这些出类拔萃的登记在册,可惜···先师一生见过六七个,这头灰毛老猿就在其中,另外,还有一条南疆玄蟒,不过早在十余年前就被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避过阵法带了出去。” 陈仲平脸色和缓了些,指桑骂槐道:“你小子肯定不好女色。”严安所说的这些让他悬了好些天的心总算踏实了不少,能比拟五境修士的仅有三十之数,扳着手指算算,外面洞庭湖里有一条南疆玄蟒,那已经是砧板上的肉,即便自己不出手,也会有人去收拾它;这头灰毛老猿的头正被那刚学剑不久的孩子当球踢,剩下的最多还剩二十八头。 苏慕仙的坐骑黑虎不在此列,此事陈仲平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头黑虎乃是昆仑山上天生天养的异种,说是凶兽也可、说是灵兽也对,算是个例外。如果能知道剩下的二十八头厉害凶兽各自在什么地方,以陈仲平、钟小庚、花扶疏三个五境高人的本事,完全可以主动找上门去逐个击破,可惜十万大山深处的情况谁都不敢说得笃定,多得是不可预料的危险,十一品修为不代表死不了。 如此一来,就只能陷入被动了。 剑山山脉绵延数千里,便是修习过些占卜本事的陈仲平也不敢确定何时何地有凶兽闯阵,而且一旦这座眼看就要崩塌的阵法彻底溃败,那对凶兽而言就处处都是坦途,战线拉得实在太长,凭几个人的力量根本没有严防死守的可能性。? 花扶疏猜到陈仲平的打算,沉吟道:“花某倒是知道其中几个厉害凶兽的所在之处,而今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一个算一个,总归不是无用功。”趁着阵法还有用处,现在多杀一个实力强横的凶兽,日后的压力就会小一些,勉强能算是釜底抽薪之计,三个五境高人一起行动,即使是任平生想拦,也得先暗自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等本事。 钟小庚本意是闭嘴做个看客,没想到他不去招惹陈仲平,陈仲平却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转过头来开门见山问道:“牛鼻子,这座阵法还能撑多久?”听到这句话,连续踢了老猿头颅七八脚的唐见虎迅速跑回来,满脸期冀地看向身穿紫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他这几天可听严安猜测着说过,兴许道家有能扭转乾坤修补阵法的手段。 老掌教苦笑着挥了一下手里拂尘,叹道:“陈兄何必问我。这座阵法如今只差一步就要崩坏,云州境内近日山河气机皆紊乱,只要镇压气运的那件异宝一出世,受其影响阵法必溃无疑。为天下苍生计,贫道愿在阵法未崩之前,与陈兄一起除魔卫道,不过,一旦阵法···贫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还请陈兄体谅。依贫道看,靖南公爷总不会真的坐视不理任由凶兽肆虐,他想要的又不是大周万里江山。” 陈仲平这次没有骂人,幽幽长叹,手腕一抖甩去剑锋上沾染的凶兽血迹,解下腰间酒葫芦扔给花扶疏,“头前带路?”后者洒然一笑,悠长岁月丝毫掩盖不住他当年风采,“甚好,正合我意。” 有酒入喉、有剑在手,那便痛痛快快先杀一场,何必去管天下人知道不知道。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三章 日破云涛 康乐侯许家累世豪富在大周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但是要不亲自在侯府里住些日子,对何谓富可敌国很难有具体的体会,豪体现在大处,这座宅院雄踞寸土寸金能跟京都媲美的岳阳城北,占地之大、规模之宏绝不次于大周任何权贵的府邸;而富则更多体现在细节上,连西苑里伺候小侯爷起居的丫鬟们眼界都极高,根本不把随手拿一个出去就能卖出高价的精美瓷器当回事,由着不太识货的墨莉用天青色开了片的小碟子,盛了陈无双喝剩下的骨汤喂狗。 岳阳楼外一战之后,白衣少年对自身剑意的感悟更上一层楼,再回想起自己跟沈辞云看似已经学会的剑十七来,就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按理说以苏慕仙对御剑一道的理解和十二品境界对天道的感悟,所创下的压箱底本事不应该这么简单,他很想问问沈辞云,当年在百花山庄门外一剑将南疆玄蟒劈落五境十余年难以恢复的沈廷越,用出剑十七之后是不是也真气消耗巨大到难以为继。 静下心来去想,陈无双慢慢就有了一丝明悟,如果自己跟沈辞云没走歪路,那么苏慕仙的剑十七威力虽然确实令人惊艳,但几乎就可以算作是鸡肋一样的手段,因为如果是像那天岳阳楼外的情形一样,先使出浑身解数跟那条黑蟒拼斗一场,体内的真气消耗得只剩下三四成,再无奈之下用出剑十七,那么其威力就不可能太大。 而如果是一出手就使出这门御剑术,毫不吝啬地挥霍掉六品剑修九成真气,威力是足够大了,可之后所剩的真气就无法再应对其他,用得早、用得晚,都会陷入被动,除非是像幼年时机缘巧合服用过离恨仙丹的沈辞云那般真气雄厚,否则学会了剑十七反倒是挺尴尬的一件事。 总不能这御剑术,是苏慕仙未卜先知专门为沈辞云量身打造的吧? 想来想去悟不透其中玄机,陈无双只好暂且放弃,等日后再有机会能见到那位湛然若神的当世剑仙一定得问个清楚,想到苏慕仙,自然而然就想到自身剑意跟他的区别。腹有诗书气自华嘛,尽管多年前不靠谱的陈仲平就有意无意地让白衣少年通过《大雪山静水藏锋录》以及一些其他的剑修典籍,来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地蕴养胸中剑意,但真正感觉生出剑意来,还是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家因那册孤本《春秋》而第二次顿悟才演化出来个雏形。 有了真气可以修习御剑术之后,对自身剑意的感悟和理解就随之逐渐加深,尤其是见过任平生跟楚鹤卿两人不着痕迹的分别击杀妖族阿大和幽冥恶鬼邪修,陈无双胸中剑意的变化称得上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心念动处,让小侯爷想办法去找几册跟《春秋》类似,蕴含圣贤道理、浩然正气的书籍来,结果许佑乾连西苑都没出,片刻就抱来厚厚一摞书册,其中甚至有年代久远的竹简。 这就是许家豪富的底蕴,光《春秋》就有五六个版本之多,自幼受名师指点教导的小侯爷,论学识胜于新科探花郎百倍还多,在墨莉惊奇的眼神中得意洋洋解释道:“陈大哥,现在流传于世的《春秋》至少有十数种,虽然都说自家珍藏的是圣人原本,但其实大多都是后人添加了批注或夹带了历代大儒批注的,刚巧咱们许家有一卷不足五千字的,不出意外,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原本。” 将怀里一大摞书册放在桌上,许佑乾随手拿起那卷竹简解开细绳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是半个指甲大小的古篆,笔画晦涩繁复难以辨认,这种字体陈无双见过两回,一次是进剑山采剑时,那座山门牌匾上的“剑山”两个字,另一次则是藏在石狮子绣球里的那面青铜圆镜背面刻着的“昆仑”,听到小侯爷说不足五千字,白衣少年立即心里一动,点头道:“念。” 许佑乾能认出铜镜上“昆仑”二字,自然是学过古篆的,毕竟是孩子心性存了卖弄的意思,故意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茶润喉,拉长语调抑扬顿挫念道:“夫天地之有道,万物岂无度焉?”刚读了一句,陈无双就张口接上:“日月行也有道,四季变也有常···” 小侯爷立即闭了嘴,听着陈无双悠然一字一句地背诵下去,眼神在他淡然微带笑意的脸上跟手里竹简上飘忽不定,满脸的不可思议神情,直到听他把区区不到五千字一字不落的背完,竟然跟竹简上的内容完全一致,才讶然道:“你···陈大哥这探花郎,难道真是实至名归?” 生于许家是幸事,小侯爷从两三岁识字启蒙开始,侯府上请来的先生就是一位因年老而致仕的饱学大儒,先帝在位时曾历任太子洗马、国子监祭酒、文华阁大学士,在许家见到这卷竹简喜不自胜爱不释手,直言有此一卷可传万代,是如假包换的《春秋》原本,尽心竭力教了许佑乾三年分文不取,最后只焚香沐浴亲自执笔誊抄了一遍就心满意足回乡养老,这样珍贵的古籍,胸无点墨一向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的陈无双竟然能流利地背诵下来,莫非他先前那些年的荒唐行径,都是有意自污名声借此韬光养晦? 陈无双也没想到,那本从河阳城张正言家得来的《春秋》竟然真是先古圣贤原本,见唬住了许佑乾,便顺势故作高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道:“探花郎?公子爷要是从此弃剑,皓首穷经在学问一道上狠下苦功,中个状元入了翰林院也没什么稀奇。你家这卷竹简,有些年头了?” 墨莉见他越说越没正形,翻了个白眼,摇头起身去门外找小黄狗,心悦诚服的小侯爷认定了陈无双乃是允文允武的大才,忙不迭把竹简递到他手里,“据当年教我的先生推断,这卷竹简极有可能就是那位被称为万世之师的圣贤执刀刻下的真迹,陛下派人送口谕来要过几次,我爹都没舍得给。” 陈无双点头接过来,暗自腹诽景祯皇帝是个见钱眼开的性子,听说谁家有宝贝都眼红,这些年没少下旨搜刮司天监的珍藏,其中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无暇明珠,就被陛下张口要了去,说是日不离身、夜不离枕,少年得知后没少撺掇陈仲平去要回来,不靠谱的老头倒还真动过心,后来不知为何就不了了之了。 这卷竹简是用硝制过的熟牛皮,串连四十八片长约二尺四寸的薄薄竹片做成,每一枚竹片上都刻着百余个古篆小字,整卷竹简入手不沉且保养得极好,大周至今也有人用竹简成书,不过多以朱砂或黑墨书写,时间一久字迹难免褪色模糊,但这卷《春秋》字字都用刀尖刻下,历久弥新,即便在放在康乐侯许家,也足以当做镇宅之宝代代传承下去。 慢慢展开铺在桌面上,陈无双忽然想起在河阳城天天念书给他听的侍女来,怅然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今身在雍州北境的谷雨过得怎么样,没了公子爷当累赘,兴许不管做什么都轻松些。自从背会了《春秋》,这五千字圣人文章虽然到底没让少年躲过去刮骨疗毒之痛,却真正救了他好几回,跟读书人相看各生厌的修士可以不敬重大儒,但陈无双不敢不敬重这卷古籍。 古篆小字少年一个都不认识,伸出手指轻轻触上竹简刀痕,拿柔软指肚一个字一个字去细细地感受,唔,这个是春字,这个是秋,这一句是日月行也有道。一炷香功夫从头摸到尾,只觉心里没来由地渐渐沉寂平静下来,甚至能感受到胸中剑意若有若无的蠢蠢欲动,不由轻笑一声,别人蕴养剑意都是从修剑过程中慢慢积累体会,而自己的剑意却得从书上摸索,景祯陛下不怀好意钦点了个探花郎倒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顿了一顿,小侯爷便见他从储物玉佩里取出那面铜镜反扣在桌上,有字的一面朝上,一只手放在竹简上从头开始摩挲,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铜镜那“昆仑”两个字上,看了一阵陈无双都没有说话,许佑乾实在有些坐不住,索性舍下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笑嘻嘻凑到墨莉身边蹲下来逗弄小狗,既然炖了不够吃,就送给墨姐姐呗,啧啧,瞧瞧人家爹娘这是怎么生的,越看越好看。 把每一片竹简上的字迹又摸了一遍,陈无双浑然不觉地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状态,只觉胸中剑意呼之欲出的感觉更强烈了不少,不由自主就开始第三遍,一遍比一遍的速度慢,到第七遍,手指在每一个字上都要停留五六息时间,他看不见的是,常半仙所赠的那颗古怪珠子不受控制地自行飞出了储物玉佩,就悬在他头顶处缓缓旋转浮沉,亮起微弱的暗淡灰光,与此同时,那面青铜镜也泛起一层微光。 随即,识海猛然一震,漆黑一片的眼前豁然开朗,只一瞬间,所见天空中电闪雷鸣、风起云涌、日月同升、雨雪齐下,重重景象不合常理地同时呈现,下面则是万顷碧海波浪汹涌、无垠荒漠遍生花草,四季走马灯般迅速轮换,前一刻惠风和畅下一刻冰冷刺骨,仿佛整个天地之间所有秩序都陡然紊乱,失去了圣贤书里所谓“道”的约束。 再后来,陈无双勉强看清太阳变成了一面青铜圆镜,小一些的月亮则是那颗古怪珠子,一者在东、一者在西交相辉映,所见一切立刻平静下来,少年停下了动作,只嘴角噙起笑意,第三次顿悟。 说来似乎过了很久,其实墨莉不过刚刚跟许佑乾说了几句话,眉飞色舞的小侯爷正跟貌似天仙的墨姐姐吹嘘岳阳城里有一家酒肆里做的糖醋鲤鱼最是地道,唾沫横飞说得自己都有些馋了,刚想招呼丫鬟跟老管家说一声派人去买,就突然被一股磅礴剑意惊得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骇然转头去看,冲霄剑意就从身后房间里散出来。 那屋里,只有一个人在。 “日破云涛。”许佑乾喃喃自语,在这一刹那,他只想起听人说过,保和殿龙椅上悬挂着一面开国太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其上所写的四个字,便是日破云涛!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四章 剑意佳人两倾城 如同是有一束光,从沉寂千万年之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中亮起。 那股从康乐侯府上蓬勃升起的剑意,惊动了岳阳城内外方圆数十里范围所有剑修,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佩剑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躁动不安,不受控制地连连颤动着倒转剑身,成百上千柄各式各样的长剑不约而同地以剑柄朝向许家府邸方向,挣扎着似乎想要从剑鞘里脱身。 但凡是个修士都知道,不管是修剑还是修刀、修枪,只要把随身兵刃加心用意祭炼成本命法宝与自己灵识、意气相关联,久而久之兵刃便会或多或少地生出灵性,地品乃至天品甚至能逐渐演化出遇到危险能够及时示警继而自行护主的神效,不过那种了不起的仙剑或者宝刀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往往更多只出现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口口相传,有缘亲眼见过的人极少。 可是此时,岳阳城内的剑修都察觉哪怕自己一介散修所佩戴的那柄不足挂齿的玄品长剑,都好像不知何时蕴养出了灵性,剑锋所指处乃是仇寇,而剑柄所向应是臣服姿态,一些平日就居住在城里的剑修,半年前都见过司天监十一品巅峰剑修陈仲平怒斩侯府的一剑,暗自心惊是不是那位不讲道理的陈前辈又来找侯爷麻烦,这股子剑意之强,堪称如日中天呐! 这等热闹三五年也碰不上一回,就算不敢凑近了去看,二境以上能御剑升空的修士全都霍然拔地而起虚立在半空,远远看向康乐侯府,却发觉许家府邸上空也站满了人,其中一个脸色稍显苍白的灰衣老者在岳阳城名声不小,好些人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八品修士许奉,听人说,这位前辈有生之年定然能踏出修行路上最关键的一步,晋升五境不过是时间问题。 双眼放光的许奉身侧,是一身深青色书生袍做便装打扮的康乐侯许青贤,顾不上家里的动静惊动了满城修士,瞠目结舌俯视向栽种着几棵梧桐树的西苑,正瞧见年方十岁的小侯爷毫无规矩地跌坐在抱着小黄狗的黑裙少女对面,姿势怪异地扭着脖子往身后屋里看。 房门虚掩,挡不住剑意蒸腾。 “是···陈无双?”许青贤宽博大袖里的双手下意识紧攥成拳,许佑乾所修的功法四境之前不可破了元阳童子身,因此西苑里平日除了他就只有两个丫鬟伺候,那股让三境五品修为的侯爷心惊不已的剑意既然不是来源于墨莉,便定然是因暂住侯府养伤的白衣少年而起,康乐侯之所以不敢完全确定地明知故问,是因为感知到的剑意实在太过盛大,以他的见识压根难以置信是修为境界仅比自己高出一个品级的陈无双所为。 许奉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惊讶、艳羡、不解、欣慰等等连番变幻不定,最终重重点了一下头,答道:“是他。不过这剑意···不像是剑意。”康乐侯当然知道许奉虽然还在八品境界徘徊,但其实距离成就九品只差临门一脚,灵识已然有九成多凝成实质,经岳阳楼外一战虽受重伤,被楚鹤卿回春妙手救治之后反而因祸得福,不出意外再有半年左右应该能水到渠成踏足五境,对剑道的理解感悟和见识远胜于自己,讶然问道:“嗯?此话何解?” 剑意不像是剑意,还能像是什么东西? 许奉皱着眉细细感受了一阵,始终觉得陈无双散出来的剑意跟自己半生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剑修都不同,这种奇怪的感觉不好形容,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城里很多不会御空的读书人,都站在地上仰着头疑惑地去看城池上空各处的修士,登时醍醐灌顶般有所醒悟,声音微微发颤道:“像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浩然正气。” 传承千余年的许家子嗣尽管按朝堂规矩都不允许入朝为官,但绝对受得住一句家学渊源的夸赞,许青贤年纪尚幼还未承袭康乐侯爵位的时候,就常常独自慨叹若非生在许家,数年苦读攒下的学识足够在科考中去保和殿圣驾面前换个光宗耀祖,独占鳌头、蟾宫折桂不敢说,中个进士轻而易举,当然知道浩然正气意味着什么。 历代被天下士子誉为先贤的大儒,都在自己的著作中或深或浅、或坦然或隐晦地提及过究竟什么是浩然正气,这个概念最早就是出自那位传说中,曾以全无修为之身独闯南疆而毫发无损的万世师表所著的煌煌五千字《春秋》,再后来又经无数大儒注解,虽然亘古至今都没有人明确具体地阐述过浩然正气,但读过书的都知道,这是一种玄之又玄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天地之间万物生长、万事发展的规律可称之为“道”,大到日月因之而行、四时因之而变,小到世人生死、花草荣枯,都是道。而催动道万世不易生生不息的,便是其形缥缈虚无却又无处不在、充沛于山川河流的浩然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司天监陈家秘而不宣、代代相传的御剑术之所以命名为青冥剑气,就是取了这个浩然正气沛乎塞苍冥的意思,在陈仲平那种境界的高人剑修手里,气象万千、其势磅礴,确实当得起剑气沛青冥的说法,可陈无双才不过六品境界,没踏进四境之前连高手都谈不上,竟然就摸到了青冥剑诀的个中真谛了? 匪夷所思! 许奉的下一句话立刻就让侯爷打消了这个想法,“无双公子这不像是从青冥剑诀里蕴养出来的剑意。”短暂顿了一顿,又疑惑不解地补上一句,“也不像是从天香剑诀里悟出来的。”侯府里几个数得上名号的高手都在洞庭湖畔亲眼见过陈无双剑气幻化一朵漆黑茉莉,并且被黑铁山崖的独臂修士顾知恒一口叫破过那门精妙至极的御剑术名字,白衣少年修习了百花山庄的天香剑诀已然不是秘密。 此时回过神来的小侯爷已经发现了岳阳城上空的动静,御剑升空凑到许青贤身侧低声解释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结果却让听闻此事缘由的许青贤和许奉两人目瞪口呆,良久,侯爷才涩声问道:“你是说···无双的剑意是读书读出来的?” 许佑乾苦恼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问道:“爹,要是陈大哥看中了那卷竹简,这可怎么办?”要知道,那卷竹简自从被那位致仕的大学生坚定为圣贤真迹之后,皇帝陛下生怕落人口实被那些铁面无情的起居郎写进景祯起居注,虽没好意思明着下旨意来要,可先后派过好几个心腹太监来传口谕,暗示想带回京都宫里珍藏,至今没有得逞,连当朝首辅杨公念念不忘想离京来楚州看一眼都没有得偿所愿,这可是传家宝啊。 一炷香功夫,剑意逐渐变淡散去,本来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慢慢聚起淡淡流云,像是不懂事的孩子胡乱撇着笔锋信手涂抹上去的一样。许青贤眼神从空洞缓缓变得坚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决然道:“他便是看中了咱家这座院子,为父也舍得让给他住!这不是不值钱的顺手人情,稍后等他出来你就主动把竹简赠给他。” 许佑乾这些天深受陈无双凡事皆可谈成生意的混账思维影响,下意识就问道:“那,咱们跟陈大哥要点什么好处?”许奉知道接下来的话以自己的身份不适合再听下去,扫了眼城中修士见雷声大雨点小没有热闹可看都散了,索性放出灵识将那贵不可言的父子二人笼罩在内就悄然落下身形藏进府中。 许青贤不轻不重屈起手指敲了小侯爷后脑一下,“做生意是你大哥的事儿,少跟着掺和。这回许家半点好处都不要,佑乾呐,你就不是个做买卖的料子,陈无双的性子你还没摸透,在他面前你越是不张口讨便宜,以后能得到的就越多。那卷竹简给了他,说不定能换许家下一个千年长盛不衰,这个好处难道还不够吗?” 见从来聪慧到一点就透的小儿子面露迷茫之色,许青贤忽然笑了一声,低头仔细看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跟他年纪差得不多又已经学了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为父倒有意使法子让他收你为徒,不过也罢,那么做就显得有些刻意了。还是那句话,别管为父跟许家作何打算,从陈无双得了那枚绣球里的东西开始,他说什么你便听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道理,记住了?” 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其中原因,许佑乾还是答应下来,怎么说亲爹也没有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可能性,而且论及本心,他也确实很喜欢陈无双的为人,比那些动不动板着脸之乎者也的迂腐书生讨人喜欢多了,哪个孩子不崇拜白衣少年这种不避险阻偏向虎山行的脾气? 剑意散去,陈无双面带笑意手持竹简推门走出房间,还没等跟墨莉分享这次顿悟中感悟到的种种玄妙,许佑乾就一个箭步跑上前,笑嘻嘻道:“陈大哥,我让管家派人去买糖醋鲤鱼了,你看咱们是在院子里吃,还是去水潭边的亭子里?” 陈无双心情大好,知道墨莉喜欢吃鱼,点头应道:“去偷你爹两壶好酒来,去亭子里。”小侯爷喜笑颜开没口子答应着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陈大哥,那卷竹简我也看不太懂,就送给你了。快些来,我这就让丫鬟们把酒菜准备好。” 许佑乾根本不等陈无双怎么回答,急匆匆说完就一溜烟没了影。 白衣少年微微一怔,伸手指着门口处笑骂道:“墨莉,瞧见没,这兔崽子是许家上下最会做生意的。”黑裙少女不关心这个,放下小黄狗走到陈无双身边,温柔地替他整了整身上衣衫褶皱,“刚才是顿悟了?” 院子里再没旁人,陈无双伸手把体香淡淡的姑娘揽在怀里,轻声道:“不重要。手中剑,心上人,公子爷贪心了些,一样都割舍不下,都想要。”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五章 杯中酒将心比心 去偷酒的小侯爷两手空空,亲自抱着半坛子酒的许青贤不请自来。 陈无双本就好酒而不贪杯,尽管有伤势在身只能浅尝辄饮,也不免对这位家里有钱到恨不能拿着锦缎当柴烧的侯爷只抱来开过封的半坛子酒有些不满,含笑讥讽道:“是这些天黑铁山崖的人在洞庭湖上搅风搅雨断了世叔的财路?也罢,左右公子爷伤势未愈不能多饮,半坛就半坛,许家生意做得泼天般大,物尽其用的道理想来已经成了家风了。” 还是那身书生袍装扮的康乐侯脸上看不出一丝恼怒,父子不对饮,他这一来小侯爷许佑乾就只剩下站着侍奉的份了,接过酒坛掀开油纸封口闻了闻,讶然道:“百花酿?”他可知道,这酒乃是多年之前云州百花山庄按照南海段百草留下的方子所酿制,数十道工序极为繁复,本来就产量不高,自从十余年前那场震惊天下修士的大火之后,更是称为世间绝响,许家府上是有些珍藏,不过也仅仅只有三四坛,分量极重,上回被陈仲平耍赖抢走一坛,比毁了小半个侯府还让许青贤心疼。 “酒是助兴之物,兴尽则酣,不在于多少。无双,既然承你叫一声世叔,有些话就不能瞒着你,思来想去,总得在你回京正式接任观星楼主之前聊一聊。这半坛酒,便当个引子。”许青贤示意小侯爷给墨莉也倒满一杯,笑道:“岳阳城盛春楼的糖醋鲤鱼做得最是地道,墨姑娘尝尝看,鲤鱼虽然刺多了些,比海鱼另有一番滋味。” 陈无双早就琢磨着等伤势养好后,得找个机会跟许青贤长谈一番再辞行回京,一来是许家在楚州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想托康乐侯派人四处打探沈辞云跟彩衣的消息;二来则是想试试能不能套出话来,摸清楚在这乱世之中许家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只要不是跟司天监要做的事情背道而驰,少年不介意跟许佑乾交好。 没想到却是许青贤先主动找他来谈,这种率先表明诚意的态度让陈无双心里多了几分踏实,说明就算许家不愿意跟司天监站在一起,也绝对不会成为仇寇,最多各行其事。略一沉吟,白衣少年先是动筷替墨莉夹了一块蘸透琥珀色黏稠汤汁的鱼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太医令既然已经得了那湖底生白莲,为何还不回京?” 用这句话作为二人相谈的开头极为合适,因为楚鹤卿要做的事情表面上说跟陈无双和许家毫无关系,其中却隐含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联,许青贤目露嘉许之色,他之前对这位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了解大抵都是京都里的传言,原本对自己的决定还有些迟疑,经过岳阳楼外一战才逐渐信心增长,此时见陈无双这般做派,暗赞一声这小子倒也当得起些夸赞,绝非银样镴枪头。 “那株湖底生白莲是多年前从洞庭湖深处得来,一直用活水养在这方水潭里,为保其灵性药效不失,才特意又养了这么一池子锦鲤,可惜区区一方水潭终究是不能跟八百里洞庭相比,太医令是嫌药效不够好,所以想着再去云澜江等大河大湖转转,碰碰运气。”许青贤转头看向水潭里不时露头换气的锦鲤,白莲一走,这些鱼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白衣少年轻轻点头,许青贤所说的跟他的猜测如出一辙,端起酒杯微微摇晃,却没有立即就要喝进嘴里的意思,笑眯眯开门见山问道:“许世叔,既然要聊,不如你我都痛快些开诚布公。如今大周的形势不必再啰嗦赘述,许家到底想要什么?” 单刀直入,立时占据主动。 陈无双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许青贤的回答云里雾里含含糊糊,那喝酒就只剩下喝酒了,没必要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哑谜互相揣测,聪明人跟聪明人动脑子耍心机最累得慌,好酒在前,不如索性换了浅斟低唱,喝罢这一场各奔东西就是。 康乐侯爷收回视线轻笑一声,这混账少年果然行事不按常理,不等三句话说完就咄咄逼人锋芒毕露,饶有深意地看了抱着酒坛恭谨站立的许佑乾一眼,坦然道:“由奢入俭难呐,许家累世富贵一千三百余年,眼看轻舟难越万重浪,有些算计也在清理之中。墨姑娘不是外人,论辈分也得叫许某一声世叔也好、师叔也对,不瞒你们,许家是两边下注,只要押对了一边,就能保住先祖传下来的基业。” 陈无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疑惑,许家的确有两边下注的能力,可这两边究竟是哪两边就值得深思了,眼下大抵能把黑铁山崖排除在外,大周皇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却不好判断,雍州谢逸尘这一动,除去中州、凉州之外的其余十一州手握兵权的都督居心都不明晰,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人像不甘沉沦的道家祖庭鹰潭山一样跳出来。 大周江山不稳,对有心窥测神器的人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横下心来拼一把,或许就能争一身明黄龙袍留给后世儿孙,开国帝君啊,哪个男人能在这等诱惑之前不动心思? 将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糅合了强烈花香气的酒入口第一感觉是甜而不腻,香甜味道还没来得及回味,就猛然化作一股陈年烈酒独有的醇厚感,酒液顺流而下,香气却萦绕在唇齿之间盘旋而上直通眉心识海,这种极为美妙的感觉让陈无双不禁轻哼一声,“这酒叫百花酿,不知道是用哪些花酿制,我也算喝过不少好酒,还是尝不出来。” 墨莉闻言放下筷子,特意先喝了半碗茶漱口,而后才端起酒杯尝了尝,细细感受酒气道:“这酒主要应是取材于牡丹花,牡丹香气太过浓郁,掩盖了其他花香,嗯,有梅花,还有兰花。”许青贤自然知道陈无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点点头算是肯定了黑裙少女的说法,说出来的话却跟酒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边是大周皇家李氏,一边是···下任观星楼主。” 陈无双顿时僵在当场,要说许家的谋划是出于大周皇室的立场还能说得通,但康乐侯押注的另一边竟然是自己,这就大大出乎了少年的预料,如果他说的另外一边是司天监陈家倒可以理解,少年早就对陈仲平气势汹汹驾临岳阳城却只出一剑劈毁小半个侯府的事有些琢磨不透。 说完这一句,许青贤显然没有继续往下解释的意思,笑道:“酒喝多了会醉,话说多了会愁,无双公子若是信得过你许世叔,只需要记得一件事,无论如何,许家不会与你为敌,佑乾更是愿意唯你马首是瞻。言尽于此,我来找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聊,其实放在这里说多少有些煞风景,但是与其让你到处去打听,不如我先把知道的告诉你,事关···天一净水。” 白衣少年刚要缓过神来又被天一净水四个字震住,还凑在唇边的酒杯一颤,险些把里面的百花酿洒出来。许青贤目光低垂,细细听就能感觉他语气中带着淡淡悲切,也不避讳小侯爷就站在一侧,直言道:“我年轻时,爱慕过百花山庄的大小姐花紫嫣。” 花家传到十年前那一代,有兄妹四人,接任了庄主之位的是花万山,其次是拜师南海段百草至今了无音讯、行踪不定的花紫嫣,再次便是苏慕仙门下二弟子花千川,排行最末的是花红晚,所以常半仙提到百花山庄覆灭时才会感叹万紫千红尽成焦土,只是没想到许青贤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心酸往事。 许佑乾双眼睁地滚圆,难怪爹爹对府上这几坛百花酿看得这么重,合着是存了睹物思人的心思。康乐侯不管亭子里三个少年作何反应,叹了口气缓缓道:“百花山庄覆灭之后,我曾派人多方打探,云州毕竟是跟楚州接壤,近水楼台先得月,许家所知的倒比司天监更多些。现在你应该也能猜到,天一净水跟传说中的离恨仙丹是同时出现于人间,这里面的原因权且不提,第一个中了天一净水奇毒的,应是白衣判官沈廷越的妻子。” 此事极为隐秘,就连陈仲平当日在浣花溪边茅屋前跟常半仙提到,也都是猜测,许青贤却说得极为笃定,“沈判官的爱妻不是修士,而是出身于苏州一家书香门第,蕙质兰心才情斐然,当年在江南一带读书人嘴里有女学士的美誉。四境七品的沈判官修为虽然算不上绝顶,但一身医术不容小觑,人都说假以时日当世三大神医或许就要变成四位,这话不是虚言。这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双宿双飞不知羡煞多少人,可惜···” 天一净水不净水的,陈无双现在不太在乎,他更想替沈辞云问清楚当年一切事情的源头,仰头喝尽杯中酒,问道:“下毒的是谁?” 康乐侯摇摇头,苦笑道:“若是知道是谁下此毒手,以苏昆仑护短的性子,就不会有后来百花山庄覆灭的惨案发生了。我猜,幕后之人多半是想对沈判官下手,阴差阳错中了毒的却是他妻子,那时候女学士已然有了身孕,沈判官束手无策便带着她前往京都寻求空相神僧和太医令救助,这两位神医都试过,可顾忌她毫无修为又有孕在身,投鼠忌器,谁都不敢下猛药以毒攻毒或是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南海段百草又极少踏足大周境内,想找也找不到,所以,唉,都是命啊。” 见他此时所说的能跟陈仲平所知的吻合,墨莉紧张之下不自觉把掌心覆在陈无双手上,聚精会神生怕漏下一个字,也不敢催促康乐侯快些说,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些等待下文。 “后来,听说沈判官郁郁而终,不过现在都知道,他是因为爱妻亡故心灰意冷,隐姓埋名避居江湖之外,许某没猜错的话,孤舟岛贺安澜收为弟子的那位辞云公子,就是沈判官后人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终究还是没逃过这一劫,人言命是天定,诚不欺我。再之后的事情你们想来都有所了解,花千川行走江湖时偶然得知失踪多年音讯全无的宁退之下落,定然要穷追不舍,结果成了第二个身中天一净水之毒的人,这毒奇怪,中毒者修为越高发作起来就越厉害,故而花千川迷失了心智在白马禅寺附近屠戮驻仙山七名年轻弟子,铸成大错,又不知为何被神秘人一路追杀,无奈之下找到沈判官求助,一来二去,把黑铁山崖的人都引到了百花山庄。” 一切逐渐水落石出,先是沈辞云母亲之死,后是百花山庄覆灭,再加上那用毒的黑衣老妇一见陈无双手执苏慕仙二尺七寸的惊鸿剑就动了杀心,串联起来,黑铁山崖至少早在十余年前就对当世剑仙苏昆仑有针对性的逐步下手,其动机呼之欲出,就是要断了他的传承。 想到这里,陈无双不禁开始担心沈辞云,岳阳楼外一战青衫少年当着独臂修士顾知恒的面使出苏慕仙独创的顶尖御剑术剑十七,这在黑铁山崖众人眼中就是取死之道,彩衣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他,卖豆腐脑的少女送来的纸条上“平安勿念”四个字顿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许青贤接下来的话就大部分都是推测了,“照许家目前查探到了一些零散线索来看,黑铁山崖应在漠北深处,其实力至少不弱于司天监,去年那位跟靖南公先后引发天地呼应踏足十二品的修士多半就是出身其中,甚至,我认为雍州谢逸尘作乱的背后兴许就有黑铁山崖的影子,这些事情想必用不了很久就能坐实。要不是因为那件异宝,黑铁山崖不会对许家动手,现在苏昆仑膝下三个弟子失踪的失踪、惨死的惨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白马禅寺,要么就是司天监。” 陈无双感受到墨莉的手有些用力,翻过手腕跟她十指相扣权当安慰,沉吟道:“那黑铁山崖做下这么多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说他们想推翻大周入主中原,那为何要针对从来枯坐昆仑不问世事的苏慕仙下手?要说是跟苏昆仑有私仇,既然已经有了同样十二品境界的修士能相抗衡,为何还要争抢那十四件异宝并且再招惹白马禅寺或是司天监? 这里面的原因盘综复杂,根本找不到头绪。 许青贤忽然抬起头,“无双,你想不明白的原因就是所知的太少,越秀剑阁任平生想要什么,道家祖庭鹰潭山想要什么,驻仙山想要什么,甚至司天监、许家想要什么你都不清楚。只知道谢逸尘想要蟒衣换龙袍,这样就算回京接任了观星楼主,你也无从下手。也罢,就着这半坛子百花酿,我就捡着能说的,跟你好好说说,这算是为了让你信得过许家,所展示的一些诚意吧。” 话音刚落,杯中酒满,暮野四合处,不知哪里是前路。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六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 陈无双很难体会得到康乐侯语带沧桑的心境。 人无常少年,年纪越大就越怕不经意间提到旧年往事,爱而不得这种情绪发酵不成酒水,只能压在心底经岁月更迭酿做陈醋,唇齿稍微一动,顶开咽喉泛上来的尽是浓到化不开的酸楚,熏得人心思苦涩眼角湿润,再烈的酒都冲不散余味,许青贤如是,花扶疏也如是。 似乎是想借机驱散先前提了一句的花紫嫣影子,康乐侯接下来的话语速稍微加快了几分,也不再垂着头,“从头说起来也不长,开国太祖设司天监,令陈家先祖布下大阵镇压十四州气运,以保大周江山千秋万代这无可厚非,只是人力终究不能抗衡天工。二百年余年前十四件异宝中却邪剑最先出世,从而大阵不再完整,引发上界仙人打通了下凡途径,却被逢春公拼着同归于尽将之斩杀,你得了焦骨牡丹,这些事就不算秘辛了,自然比许家更清楚。” 见白衣少年缓缓点头,许青贤喝光一杯酒又让小侯爷倒满,继续道:“修成十二品渡劫飞升,上界仙人也不是就从此寿元无尽长生不死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极为困难,再往高深处修炼就要靠汲取人间气运,但气运这种东西玄之又玄,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想要汲取必然得先把人间太平搅和个稀烂,等兵荒马乱的时候气运变成无主之物,才好下手,因此上界仙人绝对见不得这世上长久安稳,逢春公之所以愿意牺牲,是为了不让天下百姓再卷进战火纷争之中,此乃大德。” 原来如此! 让陈无双疑惑了许久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难怪司天监跟白马禅寺提及逢春公时都满是崇敬,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仙,竟是拼着身死道消,为芸芸众生换来了两百年安宁,只可惜太平本是逢春定,天意却不许逢春见太平,人间剑仙为人间而死,壮哉! “苏昆仑年轻时自觉剑道犀利,挑战各方门派,败于越秀剑阁后得了逢春公遗泽,所以才甘愿继承逢春公遗志,多年如一日镇守昆仑看守那条仙人临凡的途径,他一个人,就相当于剑山那一座阵法,也是因为这样,才收下花千川为徒悉心教导,想来是期冀着百年之后再把这不为人知的差事传给逢春公后人。”许佑乾眉间情绪凝固,唏嘘道:“整个天下,都欠花家的。” 这些话听完,陈无双就已经能模糊意识到任平生、司天监、鹰潭山以及康乐侯的打算了,司天监自然是想重新凑齐当年布阵所用的十四件异宝,重新镇压气运稳固大周江山,从根本上再次隔绝仙人下凡的途径;而沉寂千年之久的道家祖庭则是想拥立一座新的王朝,重铸前朝时羽衣卿相代代为国师的辉煌;至于靖南公,多半是修到十二品之后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推波助澜让大周陷入四分五裂之后,攫取气运以求突破飞升。 所图都大,这些算盘摞在一起足够压垮李家天子正襟危坐的保和殿。 许青贤说到这里,就索性不再有丝毫隐瞒,深吸一口气道:“许家两边押宝不假,其实对你更看重一些,你不必妄自菲薄,命数没有道理可讲,现在十四件异宝中你身上已经有两样,回京接任了观星楼主拿到周天星盘就有三样,许某看人极准,在你跟却邪剑之间,沈辞云一定不会选择留下那柄剑,所以,许某倚老卖老厚颜说一句,许家比陈仲平更盼着你有出息。” 最后一句话康乐侯语气极为郑重,陈无双恍惚之中似乎猛然想明白很多事,想明白常半仙为何要屡次帮他救他,为何让他采焦骨牡丹而非却邪,为何说墨莉命格贵重有母仪天下之姿,邋遢老头这是想要送他一场远大辽阔到囊括海内一十四州的前程! “今日一早许家刚接到北境的消息,数名六品剑修星夜赶路几千里送回来,谢逸尘定下国号为大雍,提兵近五十万压境凉州,镇国公爷撇下他不管,亲率一万玉龙卫接管了漠北城墙,如今想来正在跟漠北妖族苦战。你想想,这是什么缘故?”说完这些,许青贤明显像是轻松了很多,招呼着墨莉吃菜,糖醋鲤鱼一旦凉了味道就差了一半,鱼皮入口的酥脆劲会随之减弱。 陈无双是聪明人。 陈伯庸不去拦谢逸尘而是带人守城墙,显然是认为此时漠北妖族对大周的威胁更大,颇有些觉得那位想争一争龙椅的大都督不足为惧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判断,师伯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还是真有认定朝堂衮衮诸公能平定雍州叛乱的底气。 正犹豫不定时,康乐侯再度开了口,“其实陛下这时候倒比镇国公更能沉得住气,新册封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对雍州边军极为熟悉,想要瓦解谢逸尘的压力说难也不难,无非就落在一句话上,擒贼先擒王。你师父仲平先生不能离开南疆,只要能说动驻仙山那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掌门或者是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神僧这等高人出手,斩杀了贼酋,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没了盼头,那帮子边军也没必要再为谢家卖命,好言安抚既往不咎,随后再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化整为零,替换信得过的其他州驻军去雍州驻守,便是上上之策。” 陈无双心中一动,追问道:“还请许世叔为我解惑,驻仙山想要的又是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名门正派魁首的驻仙山掌门到底是谁,他都不清楚,只是以前曾在京都听人浅浅提起过两回,说那位高人性子散淡与世无争,论修为境界或许不在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之下,常年在驻仙山一处僻静所在闭关潜修,连山上程云逸之类的长老都难得能见上一面。 许青贤摇摇头,“不知道。驻仙山一直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修士门派,根本不愿意跟朝堂以及天下纷争有任何牵扯,否则哪怕是在当年开国之后聊表忠心,想来太祖皇帝也肯顺水推舟给些封赏,最差也能混个二等公爵。不过依我看,你不必担心驻仙山,他们不帮任何人,就不会对你有影响。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考虑的太多于你无益。” 顿了一顿,又道:“这次你离开岳阳城之后,许某也不会再明着帮你,佑乾帮你是他的事,跟康乐侯府无关,等他一进三境,我就传扬出去,许家爵位传长不传幼,由长子继承。至于佑乾,调戏丫鬟败坏家风,驱逐出楚州。” 小侯爷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调戏丫鬟?咱就不说这个罪过丢不丢人,委实是太冤枉了,自己练的这门功法四境以前要是破了元阳童子身,一身修为立即就会化为乌有消失殆尽,有这么把利刃日日夜夜悬在头顶上,别说调戏丫鬟,连个色心都不敢起啊! “爹···能不能换个由头?您老哪怕跟人说我目无尊长酒后打了您一耳光也行啊···”许佑乾苦苦哀求道,好歹这个不至于太过丢人。康乐侯冷哼一声,“不行,挨你一巴掌,传出去为父的脸面往哪里搁去?” 小侯爷顿时生无可恋,合着您老光考虑自己脸面,丝毫不顾及我的脸面?不死心地又哀声道:“那就说我发酒疯拆了祠堂成不?您老三思啊···”没成想陈无双插嘴道:“世叔果然高瞻远瞩,这个由头极好!佑乾呐,康乐侯府的丫鬟调戏不成,你才有借口跟我去京都,镇国公府上其实也有不少容貌不错的。” 本来看着小侯爷一脸苦相觉得好笑的墨莉,闻言狠狠在桌下踩了陈无双一脚,哪有这么引狼入室的?虽知道一贯没正形的白衣少年是戏言,可也不能这么拿着女子名节不当回事吧。陈无双龇牙咧嘴连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你被许家赶出门去无路可走,无奈之下才去京都找臭味相投的无双公子,这个很合理。” 许佑乾撇了撇嘴,暗道又不是没见过谷雨姐姐,见微知著可想而知,你们镇国公府上的丫鬟姿色一定比不上康乐侯府,哄谁呢? 该说的说完,剩下的喝酒就真的是喝酒了,两三杯下肚,许青贤算是当着几个矮了他一辈的少年人敞开了心扉,先是痛骂两句读书人写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诗文尽是些想当然的狗屁,情绪低落地叙说他当年见到花紫嫣的始末,而后竟然引申出花红晚一直单恋沈廷越的事来,顺带着越说越远,连花扶疏年轻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韵事也往外说。 难怪苏慕仙、陈仲平之类高人都不肯娶妻,看看沈廷越,看看花红晚,再看看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还有欠了白马禅寺五十年债的常半仙,甚至是揣着一封信奔赴洞庭的沈辞云,情之一字,困住世间多少痴男女。 月上中天,酒坛渐空,许家侯爷醉眼惺忪站起身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摇摇晃晃就往亭子外蹒跚走去,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何时回京?” 陈无双怅然仰头,月光洒在潭水里,也洒在少年脸上,“劳烦世叔派个人,去百花山庄问问老常最近可还有潜龙腾渊的日子。” 何时回京不重要,重要的是白衣少年终于认清了自己要走的路是哪一条,问老常不是问日子,是问问他之前许诺过的那件镇压云州气运的异宝,到底什么时候出世。有时候,争或者不争都由不得人做主,既然这样,大大方方认命就是了,怕个什么? 酒入愁肠,三分化作胆气七分酿成剑意,绣口一吐,便是破而后立!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七章 春秋可换剑气近 在喂鱼都舍得用灵药为饵的康乐侯府上,陈无双的伤势好得极快,尤其是那天剑意冲霄之后,白衣少年隐隐约约像是摸到了四境的门槛,这种感觉不上不下的让他心里很别扭,越是想搔越是搔不到痒处,尝试了几次无果之后,索性把修行的事都撇在一边,指使小侯爷拿来上好文房四宝,兴许是为了能对得住景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竟然开始在西苑梧桐树下支了张桌子铺开宣纸写字。 墨莉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素手研磨,却见陈无双执笔悬腕良久,缓缓将狼毫蘸墨舔笔,落到小侯爷亲自裁成一尺见方的白纸上,所写的并不是大周读书人常用的风骨行书或工整楷体,而是跟那卷竹简上一样笔画繁复的古篆小字,想来是因为自幼目盲从来没写过字的缘故,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许佑乾站在他身后瞥了一眼就不忍再看,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 惨不忍睹啊,陈大哥这两笔字写得实在是鬼哭狼嚎凄风苦雨,说是狗爪子爬的,那条本来想要养大了炖肉吃的小黄狗恐怕都不愿意,司天监的嫡传弟子确实独具一格,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是右手握成拳头攥着笔杆写字,看他指节处泛着青白色,都担心那支狼毫笔的斑竹笔杆被他攥成两截。 好在西苑的那两个丫鬟懂规矩,没有招呼从来不凑上前来,要不然堂堂下一任观星楼主的脸面可就全都得丢在这几张宣纸上了。偏偏陈无双像是发了狠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就跟纸墨笔砚较劲,后来许青贤听说了此事特地来瞧过一眼,在岳阳楼外一战都没怎么变过脸色的侯爷登时呆若木鸡,良久才说了一句字如其人,相由心生。 “无双啊,宣纸很贵。”许青贤脸上神情很尴尬,侯府里的宣纸都是正经货色,每年湖州巡抚进贡给皇家用的就是这种,薄薄一刀纸能换二三十两雪花银,文人士子们可不舍得这么糟践东西,高价买回家去都得静心定神一阵子再落笔,或绘山川或画花鸟仕女,笔触既轻且柔,反观陈无双每逢落笔时力透纸背,这哪里是写字,更像是边军老卒对着稻草捆成的人形靶子练刀,谁要是一刀能将草人腰斩,必定博得个满堂喝彩。 陈无双嗯了一声,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练了几天没白费功夫,这一张宣纸上“春秋”两个大字写得极为满意,“佑乾,拿去请人做个牌匾,把那亭子里挂的剑气近换下来,那都写得什么玩意儿,贻笑大方。” 哭笑不得的侯爷无奈笑道:“你啊你···” 小侯爷整个人都懵了,期期艾艾道:“陈大哥,这···这没有落款,挂上去不合适吧?”他是在想,这两个字挂上去无所谓,但许家毕竟是个往来无白丁的名门世家,有长廊里高悬的那些大儒墨宝珠玉在前,最显眼的亭子上挂这么一幅字委实容易让人看见笑话,要是陈无双落上自己的名字那就无所谓了,等他回京接任了观星楼主,旁人碍于司天监的超然地位纵然心里发笑也不好明着说。 白衣少年深以为然,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就会写《春秋》里这不到五千字,名字写不好。这样吧,落上许佑乾的款,以后有人问起来,你不要骄傲,谦虚一些告诉他们,牌匾上的题字是咱兄弟二人联袂而作,快去快去。” 许佑乾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耳光,多嘴!好好地给他提这个醒做什么? 康乐侯连连摇头,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白衣少年数日来默写《春秋》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体会胸中剑意,说起来也奇怪,似乎是真被他歪打误撞找对了路子,每回练完字都明显能察觉到剑意得到了滋养日渐壮大,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再去包下戚老四那条大船横渡云澜江,剑十七能劈开的江水必然更骇人。 随手在桌上扯了张干净宣纸擦了擦手,陈无双笑吟吟问道:“世叔今日有暇?”从亭子里那一场酒喝罢之后,几天来许青贤还是第一次露面,要说是专程来看少年练字的话,堂堂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爷未免过得也太闲了一些。 略带同情地瞥了眼愁眉苦脸提笔在那张宣纸右下角留下名字的许佑乾,侯爷狠心别过头来道:“这些天,许某忙着做了三件事。”说着从自己储物法宝里摸出一支剑鞘,通体用黑色的南海鲛皮包覆,两端各箍浮雕着牡丹花的玄铁,“我看你那柄焦骨牡丹没有剑鞘栖身,请高手匠人做了一支,你试试合不合适。” 陈无双欣喜地接过来,觉得这支剑鞘入手颇沉,取出焦骨牡丹入鞘刚好合适,许青贤颔首笑道:“当年逢春公曾数次屈尊到许家来品酒论剑,这柄剑原先的样子府上倒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剑鞘大抵该是这个样子,你回京以后少不了进宫面圣,虽说观星楼主有佩剑进保和殿的资格,但长剑无鞘总归是有些对陛下不敬,这些事情以后都得多注意些,尤其是现在读书人跟朝堂上的文官都对你意见不小。” 白衣少年一笑置之,侯爷话说得含蓄客气,不就是挨骂吗,在京都头一号骂街高人陈仲平的嫡传弟子面前,谁骂得过谁还不一定,自从楚鹤卿提点过他,陈无双就想清楚了,既然景祯陛下想让下一任观星楼主做个结不了党、营不了私的孤臣,而且又没法子堵得住积毁销骨的悠悠众口,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会背《春秋》的探花郎如今也算半个读书人,即便不用腰间三尺长剑,口里三寸之舌的本事也够把那些酸儒气个半死不活。 杀人伤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又不是只能靠剑气,这不是修为,这是本事。 看陈无双有些不太当回事,康乐侯微微摇头不再多劝,继续道:“府上这几天派出去不少办事机警的打探消息,说是在洞庭湖以西,驻仙山的人跟黑铁山崖对上了,打了两场,那条南疆玄蟒跟独臂修士都没现身,倒是各有损伤不分胜负,原因不明。再就是,沈辞云现在应该没有在岳阳城中。” 以康乐侯许家在岳阳城的地位,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墨莉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辞云师弟能托那个卖豆腐脑的姑娘送字条来,就一定知道自己跟陈无双就在许家,可接连几天都没来汇合,而且连侯爷派出去的人都找不到行踪,他能去了哪里? 相比墨莉,陈无双想到的更多一些,且不说驻仙山的人为什么跟黑铁山崖起了冲突,从这一点最起码就能判断辞云目前没有落在那些人手里,顾知恒多半是带南疆玄蟒觅地疗伤去了,双瞳皆被锋锐剑气刺瞎,这条凶兽以后再碰上也不足为惧了。 “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派人去了云州百花山庄找常前辈,想来多则五天少则三日就能回来。现在外面情势不明一池浑水,你们先沉住气安心多住几天再从长计议吧。不过···”许青贤微微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要不要说出口,沉吟过后还是道:“听说南疆那边已经开始有异动,越秀剑阁在剑山开启之前新收的三境修为弟子都下了山,直奔剑山阵法屏障。有人说,前两天有一头能比拟四境修士的凶兽跑出来了,死在陆不器剑下。” 陈无双骇然一惊,这么说阵法已然油尽灯枯了?尽管在云水小筑住了不短一段时间,其实他对越秀剑阁的实力了解的并不多,单凭一个修士门派,能不能挡得住凶兽北上的关键根本不在于那群可以称作乌合之众的新收弟子,而是在于四境修为以上的高手,譬如陆不器,譬如任平生。 正要开口询问,神识中忽然察觉侯府的老管家匆匆朝西苑而来,迈进院门看见侯爷果然是在这里才松了口气,缓了缓神道:“侯爷,门外来了三个人,都是来找无双公子。”墨莉登时惊喜道:“是不是辞云?” 许知礼见过那位年纪轻轻修为已臻七品境界的青衫少年,摇头道:“不是沈公子。是一个胖子,一个和尚,还有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看起来修为至少不在无双公子之下。” 这三个人的组合很奇怪,许青贤转头看了一眼陈无双,知道他身在侯府的人本就不多,能找上门来的大抵都不会是生人,“见不见?”白衣少年大概已经猜到老管家说的那个胖子是谁,几乎没怎么迟疑就笑道:“当然要见。佑乾,借你这院子使使,别磨蹭,抓紧请人去做牌匾。” 要借院子使使的话外之音,是不希望有许家的人在场,侯爷听得出来,点头冲管家道:“你亲自去一趟,不得怠慢,把客人请到西苑来。”说罢惋惜地看了眼桌上的宣纸,边叹息边拽着许佑乾走了出去,许家毕竟没打算跟司天监绑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少听些不是坏事。 不多时,陈无双就听见院子外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悲切叫喊,“公子爷,是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伤了您?少夫人要是缺了一根头发,钱兴这就调集玉龙卫的兄弟们去给您二位出气!” 这一嗓子把跟在他身后的和尚跟女子都吓了一跳,好家伙,一路上垮着张臭脸没说过一句话的胖子敢情是个哭丧的行家里手,久负盛名的司天监玉龙卫里原来还有这么一朵肥硕的奇葩,健步如飞地闯进门去,见着自家主子二话不说就哀嚎着扑了上去,上摸摸下摸摸,“公子爷,伤在了哪里?” 陈无双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正顺着腰带往下摸的手,笑骂道:“滚远些,要是被人伤到那里,公子爷进宫当太监之前一定得带上你。”钱兴嘿嘿笑着抹了把鼻涕,“那还有什么说的?只要公子爷一句话,钱某立即挥刀自宫,到时候您伺候陛下,我伺候您,就是苦了少夫人呐。” 墨莉红着脸啐了一口,钱兴立即哈着腰从储物法宝里摸出来一个已经有些干枯的花环戴在头上,谄笑道:”少夫人瞧瞧,您送的这顶花环,钱兴可爱惜着呢,都没怎么舍得戴,就是这花看着不太水灵了。” 黑裙少女登时无语,以前只觉得陈无双是个厚脸皮的无赖性子,没想到这能跟八品修士硬拼一场的堂堂四境刀修、玉龙卫副统领大人更甚,无所不用其极的拍马屁本事堪称独步天下全无敌手,不过这一声声少夫人真是叫得人心里欢喜,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半点厌恶情绪来。 随后进门的两人都是熟人,和尚是在剑山主峰采剑时不遗余力帮衬过陈无双的法善,脸上面纱根本遮掩不住绰约风姿的女子,竟然是越秀剑阁长老裴锦绣。陈无双推开钱兴上前一一见礼,疑惑道:“裴师叔怎么来了?不是说南疆凶兽有所异动,越秀剑阁弟子都下山应敌去了?” 裴锦绣摘下面纱,一路从百花山庄同行到岳阳城的钱兴这才知道,这个女子不光身段出色,面纱下面的容貌也如此惊艳,就是看起来年纪比公子爷大了些,啧啧,老少通吃啊!有如此佳人在前,至于那个光头和尚,多看他一眼都算钱兴品味独特。 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八章 雨师瓷瓶 裴锦绣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无双愣在当场,“我要跟你一起进京。” 远在天南云州的越秀剑阁上一次有人进京,是十二品修士以闲庭信步之姿,用大周太祖皇帝的佩剑斩去当今天子七成寿数,虽然到目前为止朝堂上都没有定下要不要就此褫夺了任平生承袭的二等靖南公爵位,但摆在明面上的事情瞒不住人,景祯皇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亮出一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做派,其实如今皇家跟越秀已然是势同水火,裴锦绣进京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没有陈伯庸跟陈仲平二人坐镇的司天监也保不住她。 而且,在云水小筑辞行时裴锦绣让陈无双亲手转交给陈叔愚的那封信,还在白衣少年的储物玉佩里好好放着,剑山阵法崩溃、南疆凶兽尽出,首当其冲避无可避的就是越秀剑阁,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拥有四境修为且身居处置门中日常事务长老之位的裴锦绣偏偏要进京,这里面必有不得已的缘由。 以往裴锦绣对待陈无双都是拿着当自家晚辈子侄看待,可这次面无表情说完一句话,拉着墨莉就挑了间厢房走去,显然是不愿意当着法善和尚的面多做解释。陈无双默然思忖片刻,头上戴着花环显得有些滑稽的钱兴,立即弯腰抱起少夫人没来得及抱走的小黄狗走出门外,玉龙卫的这位副统领最是有眼力劲,白马禅寺的秃驴来找公子一定是有要事相谈,半个字都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有耳朵的一律不能留在院子里,哪怕是条小狗。 跟直言不讳的裴锦绣不同,托着铜钵的法善和尚好像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样子,“无双施主别来无恙?”少年自嘲地笑了声,别来无恙?要不是太医令楚鹤卿及时现身相救,这时候白马禅寺想要见他就只能去岳阳楼外上坟烧纸了,“和尚,你是听到消息赶来给公子爷念经超度的?” 剑山上吴北河身死时,法善诵念的《往生经》让陈无双有些记忆犹新,听说能度人魂魄不坠阿鼻地狱,只是不知道来世再投胎,吴北河能不能挑个好人家,要是有的选就不要再做修士了,江湖上风高浪大,不是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法善摇摇头,剑山一事结束后他就跟空法神僧一起回了白马禅寺,前几日才动身来云州百花山庄找陈无双,没想到扑了个空,按照常半仙的指点再跟裴锦绣和钱兴一起折返岳阳城,倒是听说过前不久洞庭湖西畔有不少修士大战了一场,强烈的气息波动让城里修为不算高的修士至今心有余悸,茶余饭后偶尔提起时,都猜测侯府上交易冲霄的那位多半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 “贫僧是奉敝寺住持空相神僧之命,特来请施主去一趟鹿山,而且,此事已经知会过令师。”法善不急不躁,听在陈无双耳中却心生疑惑,问道:“你见过我师父了?”陈仲平这时候想来已经被南疆蠢蠢欲动的凶兽缠住脱不了身,法善是什么时候找到的他? 和尚耐心解释道:“并未得见陈老施主。无双施主跟小僧去敝寺见过一个人,自然能知晓其中隐情。”陈无双微微皱眉,这么说白马禅寺有一个人在等他,“见谁?” “苏昆仑。”陈无双恍惚间像是猜到了什么,呼吸稍显急促,连连深呼吸几口才定下神来,他一直以来心中就隐约有个猜测,但是不敢去往深处想,有些事就是这样,想的越明白心里就越发慌,聪明人都活得很辛苦,一无所知有时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良久,白衣少年才重重点头,“好。” 法善和尚笑了声,侧身看向西苑里栽种的几棵梧桐树,“梧桐花开引得凤凰来。”陈无双沉默半晌,扬声招呼钱兴进门,“你不在百花山庄守着,来这里找我所为何事?”副统领撩起眼皮看向法善,托着铜钵的和尚会意,随即转身出门,白马禅寺是讲规矩的,未得此间主人允许,他不肯贸然随意挑间屋子,只好避了出去。 钱兴先是颇为不屑地打量了一圈院子,都说康乐侯家如何如何,这座侯府比起百花山庄来可就差了些,就是门前那对石狮子瞧着威武,回头得请匠人仿着京都镇国公府门前的瑞兽麒麟再雕刻一对摆上,公子爷何等人物,不能让姓许的比了下去。 “属下带来一样东西,还有二爷的一句话。”钱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摸出怀里揣着的一个小巧木盒递过去,出门时常半仙再三郑重嘱咐,丢了命都不能丢了这个,所以城府颇深的副统领反而不敢放进储物法宝里,一路上凝神戒备贴身保存,木盒上都带着他的体温。 陈无双接过来打开盒子,神识一探就讶然失声,“咦?” 盒子里放的是一个两寸来高的乳白色瓷瓶,触手温润如玉,更像是司天监和太医令用来盛放丹药之类的容器,瓷瓶不足为奇,让少年惊讶的是分明能从瓷瓶上感知到一丝玄妙气息,跟那颗古怪珠子以及得来不久的青铜圆镜气息完全一样,是气运之力。 陈无双反应极快,感受到异常之后迅速放出神识隔绝院子,财不露白,江湖上卧虎藏龙,谁也说不准岳阳城里还有没有识货的,一旦气息泄露出去被人察觉,难免又得惹来麻烦。钱兴解释道:“公子跟少夫人离开百花山庄不久,有一天夜里常前辈突然让我召集起玉龙卫的兄弟们,顺着浣花溪一直走到公子平日里练剑的山谷东侧窄口,而后就见夜里溪水中光芒大盛,常前辈使了些手段,拿到了这东西,说是叫做雨师瓷瓶,公子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临行时邋遢老头曾经说过,他留在百花山庄一是因为身份特殊不适合进京,二是在等镇压云州气运的那件异宝出世,只是陈无双没想到得来的这么容易,这件雨师瓷瓶原来始终就在那条山谷里的浣花溪之中,难怪两百年前逢春公会选择那里创建百花山庄,兴许是早就有所察觉了。 “雨师瓷瓶?”陈无双喃喃重复了一句,光听名字很难想象出来这个小瓷瓶具体有什么用处,民间倒是有传说,说天上诸位神仙其实跟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一样各司其职,行云布雨都是由雨师一手操持,但这些都是连说书先生们都不太相信的说法,哄孩子解闷还行,当成正经事未免太过儿戏。 钱兴声音压得极低,神神秘秘道:“常前辈说,别看这瓷瓶就这么点大,盛不下一泡尿,但是却能盛得下一整条云澜江的水,属下是半信半疑的。”陈无双嗤笑一声,不管瓷瓶到底何等用处,对他而言只有一个作用,其中残留的气运之力就是他修为能否顺利晋升四境的契机。 拿天下修士趋之若鹜的异宝当夜壶这种混账事,白衣少年再没正形也做不出来,将瓷瓶依原样放进木盒里收进储物玉佩,问道:“我师父他回过百花山庄?”可是带来二爷一句话的钱兴却摇头道:“没有,是二爷用信鸽传了两封信来,一封常前辈看过之后交给了那位···裴···姑娘,另一封上的内容是让我转告给公子爷,说他也不知道公子这时候去秃驴窝是好事还是坏事,全凭公子做主,要是去了以后不愿意再回司天监,陈家没有人会怪你。” 陈无双登时心乱如麻,不靠谱老头的这番话让他更肯定了长久以来心中的猜测,不由苦笑连连,全凭公子爷做主?公子爷偏偏就做不了主,等在白马禅寺的苏慕仙那等随时可以渡劫飞升的修为都没本事跟命这个字争,他又怎么能做得了主? 一言不发地皱着眉走到桌前,提起笔想要默写一遍《春秋》静静心,可狼毫上饱蘸的墨汁都顺着笔尖颤动而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终究还是落不下一个字,良久才撒手把笔一扔,慨叹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狗日的造化,就他娘的可着公子爷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弄?” 不明所以的钱兴立刻一把抽出腰间悬着的长刀,恨声道:“公子爷要弄谁,钱兴这就把驴草的抓回来!”十七岁的少年本不该有如此落寞萧索的神情,陈无双本就空洞无神的双眼中一片寸草不生的悲凉死寂,轻声问道:“钱兴,要是我不回京接任观星楼主,你还肯不肯再听我的,守在百花山庄?” 一句话就把向来自诩口舌利落的副统领问得不知道如何回答,持刀怔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公子爷···是喝醉了?” 陈无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行了,我先去白马禅寺而后就回京,你自回百花山庄吧,记住了,要是碰上不可抵御的危险,庄子和那座观星楼都可以舍了不要,常半仙跟玉龙卫你们几个人的性命万万不能有失,没接到我的消息前不可回京,有意外就来岳阳城找许家的小侯爷,他信得过。” 钱兴收刀归鞘,看着陈无双不无担忧道:“公子爷,您···”陈无双摇头打断道:“别的都不用管,明日一早我就动身,回了京之后会让三师叔跟你保持书信联系,机灵点关注着越秀跟剑山那边的一切动静,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我有些心烦意乱,又是在许家,就不留你喝酒了,万事小心,一路保重。” 话说到这里,钱兴只好低叹了一声,拱手说了句公子爷保重,即刻出门离去,陈无双既然这般看重那邋遢老头,交代下来的事情就不容有失,能早赶回百花山庄才放心。 胖子离去,和尚入院。 陈无双勉强笑了笑,“和尚,可否教我如何能渡苦海?回头是岸的话就不必说了,公子爷回不了头。” 法善托着铜钵缓步上前,“三世诸佛,皆以自心为本师。不为静乱所恼者,即是好禅。”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五九章 裴锦绣和邓思勉的勇气 小侯爷送了一驾马车,照陈无双的本意,是想绕过洞庭湖从楚州最西边的古道去白马禅寺,少年觉得临死前让他带句话给谢逸尘说拨云营刘铁头死战不退的瘸腿老卒是个好面子的人,想去那家已然被夷为平地的酒肆前敬上三碗酒权当拜祭,有景祯朝新科探花郎、即将回京白衣换蟒袍的陈家幼麟借酒相送,老刘头泉下有知定然会觉得欣慰。 这回充当车夫的是三境修为精研佛门典籍的法善,拼着挨了几句贼秃,拿下回再去百花山庄一定会在观星楼一层刘铁头的灵位之前诵念百遍《往生经》为代价,让陈无双放弃了绕路的想法,侯爷都说了,驻仙山的人前两天才在洞庭湖以西跟黑铁山崖的人打了两场,这时候没有楚鹤卿那等境界的高人一路护着,还是躲得远些好。 墨莉这些天跟西苑的丫鬟学了手泡茶的本事,上好的碧螺春香气在车厢里经久不散,闻着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这茶凉了再喝苦味会稍微重一些,陈无双挺喜欢苦涩味,成长本来就是该是一个屈辱的过程,先觉发苦后来回甘,所经之路都是必经之路,而后便知道所受之苦皆是寻常之苦,继而可以闲庭看云、溪边观花,宠辱不惊。 裴锦绣沉默了整整一天,或许四境修士的情绪能够明显地对周边环境产生影响,黑裙少女偶尔跟陈无双说话的声音都压得既轻且低,门帘外面赶车的和尚更是不问不出声,赶车的速度倒是比许奉还要快些,马蹄声似缓实急,遇上城镇便穿行而过,轻易不做停留。 直至第二天,终于忍不住的陈无双幽幽一叹,正斟酌着从哪里问起才合适,容貌能与明媚墨莉相映成辉的裴锦绣倒先开了口,平淡的语气中掺杂着一丝阳春三月不该有的哀愁,“无双,我要进京是受人所托,也是本身所愿。前几天在剑山山脉东侧,我见过你师父仲平先生,还有···还有花扶疏。” 白衣少年不自觉身子微微前倾,嗯了一声等着下文,岁月从不败美人,这位至今还能让钱兴看一眼就惊艳当场不敢直视的裴师叔,写给三师叔的那封信还在自己这里放着,也就是说她要进京是最近不久才做出的决定,女子最招人爱就是柔情似水善解人意,说是受人所托,无非是说不靠谱的老头担心徒儿回京路上会碰到麻烦,或者是担心独自坐镇京都司天监的陈叔愚应付不来。 “掌门师兄他···不一样了。”裴锦绣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悲无喜,提及当世屈指可数的十二品剑修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按照江湖上的辈分论,百花山庄花扶疏算是我的前辈,称呼一声师叔也在情理之中。你既然得了花前辈天香剑诀的传承,应该已经知道他为何自困于南疆二十多年寸步不出。” 陈无双缓缓点头,经岳阳楼外一战,他会逢春公所创的顶尖御剑术天香剑诀已然不是秘密,“听花···嗯,花前辈说过,当年他跟还未接任越秀剑阁掌门之位的任平生,是因为争夺一位女子芳心而进十万大山赌了一场,输了的除非凶兽尽出剑山,否则毕生不得离开南疆半步。不管我对这种事情怎么看,花前辈确实是守信君子。” 墨莉听得极为认真,心里却微微有些不快,拿女子芳心当赌注可算不上君子所为。裴锦绣笑得意味不明,听不出来算是苦笑还是自嘲,“这些话说出来,我就再也不会回越秀了,京都不留我,我就北上雍州去找镇国公。” 陈无双不禁有些讶然动容,话没彻底说得明白或许是裴锦绣在两个晚辈之前顾及矜持脸面,可其中的意思很是决绝,京都留不留她,全凭陈叔愚一句话而定。裴锦绣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修长脖颈,轻声道:“这个故事其实一点也不长。” “愿闻其详。” 盯着瓷杯里摇摇晃晃的茶水,裴锦绣沉默片刻才出声道:“我见过那个恬静柔美的女子,她不是个修士,只是云州一位满腹经纶的老学究家小女儿,花前辈当年行走江湖快意潇洒,挥手剑气能杀蛟龙、落笔诗文可惊风雨,谁见了不倾心,可惜,一见扶疏误此生啊。花前辈不明白女子心思绕指百转,只以为她在二人之间难以做抉择,这才中了我掌门师兄的计,约定以进南疆诛杀凶兽的方式比斗一场。” 车厢外的马蹄声中,低低混杂着一句“世人皆苦,我佛慈悲。” “后来,都说花前辈死在了十万大山,任平生瞒着这个消息把那女子带回了越秀剑阁,接任掌门之后便不许任何人再踏足峰顶大殿一步。我一直以为,那女子已经做了靖南公夫人,前阵子听闻南疆凶兽有异动,在剑山山脉见过花前辈之后,趁掌门师兄不在山上,借着这个长老身份的便利偷偷溜进那座大殿,本想着替花前辈去看看那女子这些年里过得怎么样,没想到···” 裴锦绣满脸绝望地抬起头,哀声道:“没想到只在最偏僻阴冷的房间里见到了一具白骨和一封绝笔信,她左胸处插着的,是我那位掌门师兄、大周权柄煊赫的靖南公年轻时从剑山采回来的佩剑!信上说得明白,任平生根本···根本从来都没有对她动过哪怕半点心思,她只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把花扶疏困在南疆的棋子!” 陈无双端着茶杯的手猛然颤抖,茶水洒了一身却浑然不觉,瞬间心里种种想法突兀一齐涌上来,任平生这般算计当时修为还不如他的花扶疏,是顾忌他天资卓绝终有一日能修成下一个逢春公,还是早在二十五年之前就跟神秘的黑铁山崖之间有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协定,知道他们早晚会对百花山庄下手,又碍于名门正派弟子身份不敢明着谋杀花扶疏,所以不惜以一个无辜女子的感情、性命为代价,设计把花扶疏困在十万大山,想着让他死于凶兽之口? 如果真是这样,任平生此人的心计城府未免太过让人匪夷所思,这些年连司天监都以为靖南公是个醉心修行淡泊名利的性子,在他进京剑斩景祯皇帝寿数之前,陈家虽然因偶尔察觉到的动静对他有过些许怀疑,但多半还是把迈进十二品境界的他当成大周最南边能抵御凶兽北上的屏障,而且他这些年确实也没有什么太不符合常理的举动,现在连起来想想,区区两步棋,任平生下了二十五年之久,当真好耐性! 少年突然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之所在,骇然失色到连师叔都忘了称呼,“你是说,任平生目前不在越秀剑阁?”裴锦绣极为肯定地点头,道:“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确实不在山上。剑山那座阵法现在已经是个纸糊的空架子,得知有实力强悍的凶兽开始试探着闯阵,我第一时间召集门中数位长老以及对南疆情况了解颇多的陆不器师兄去见掌门,这才发觉峰顶大殿中空无一人,无奈之下由另一位修为已臻五境的长老做主,先派遣剑山开启前新收的那些三境修士的弟子赶赴剑山以备不时之需。” 知道的隐晦事情越多,陈无双心里越是乱糟糟,所幸在许家水潭边亭子里跟康乐侯一番长谈之后勉强抓住了头绪,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靖南公···想要的果然是天下大乱。”为晋升十二品境界不惜攫取剑山那座镇灵法阵中残存的仙人神魂之力,放走谢萧萧是为了让妄图篡位谋逆的谢逸尘安心起兵,江山稳固则气运稳固,只有天下大乱了,才有机会得到真正的气运之力,任平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裴锦绣苦笑一声,看了眼伸手握住白衣少年的墨莉,低声道:“我不愿跟那个苦命的女子一样,当年错过的,我想试试能不能再找回来。无双,你三师叔他···” 走出这一步所需要的勇气,对裴锦绣这样一个女子而言,远远胜过在南疆淡看生死去面对无数凶兽。陈无双说不清心里是感动还是佩服,或许二者兼而有之,郑重道:“裴师叔知道的,下一任观星楼主除我之外不作他选,接掌师伯留下的周天星盘之后,司天监大大小小一切事情都得由我说了算数,镇国公府上有个写意园,一直空着没人住。” 裴师叔脸皮薄,没必要说得更明白了。 马车放慢了些速度,听见车厢里几人沉默下来,法善和尚才低声道:“无双施主,不远处有人拦路。”仗着赶车的是修为不弱的白马禅寺弟子,陈无双一路上偷懒并未关心周边情况,这时皱眉散出神识一探,才发觉前面二里处有数千执刀披甲的兵卒沿着宽阔官道往北而行,和尚所说的拦路人应该是行军时派出来的斥候,斥候不光要在大军前面探路,用兵有道的将领兼顾四面八方的动向,这是常理。 “咦?是邓将军。”数千兵卒中感知到一丝有些熟悉的修士气息,正是在岳阳楼外骇然挡下幽冥恶鬼邪修的七品刀修邓思勉,一战之后再没见面,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和尚赶车本来就不是常见的事情,早就引起了机警斥候的注意,所以才有意无意拦在前面想要盘问几句。 陈无双弓着腰掀开门帘探出身去,扬声道:“前面可是楚州都督麾下撼山营的将士?邓将军可在军中?”两个斥候一听少年报出自家营号,悄然以眼神略作交流,一人立即打马朝前去禀告,另一人则在马上欠了欠身,“公子稍待,将军随后就到。” 按大周掌管武官选拔任用的兵部规制,十四州都督为正三品武将官衔,而各自麾下的营官除雍州边军中有少数特例之外,大多都是从五品衔,在不列入太祖皇帝沿用前朝所定九品中正制的司天监观星楼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陈无双对这位起先看不起他随后却有些惺惺相惜的将军很有好感,让法善和尚停下马车,纵身跃到前面站着等候。 很快就有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前面不远处响起,扬尘奔到近处,甲胄在身的邓思勉哈哈大笑着翻身下马,一身铠甲哗啦作响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白衣少年两眼,重重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伤势好了?” 这番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失礼的举动,倒让陈无双本来阴郁的心里一下就痛快了许多,天底下那些自命不凡却各怀鬼胎蝇营狗苟的修士,哪里比得上这么个爱憎分明的汉子让人觉得可爱?点头笑道:“人不都说祸害活千年嘛,哪那么容易就死了。邓大哥的伤势也不打紧?” 要是放在以前听陈无双这么吊儿郎当的说话,邓思勉必定心中不喜,可现在却觉得脾气相投,转头交代斥候跟副将说一声继续行军,而后牵着马跟白衣少年并肩而行,瞥了眼赶车的光头法善和垂着门帘的车厢,一声不见外的邓大哥叫得他笑意不散,道:“兵者为凶,要说祸害,咱俩算是半斤八两。你这是要回京?” “是要回京,但是得先去一趟白马禅寺,跟邓大哥顺不顺路?”陈无双说的很随意,暗暗赞了一声邓思勉确实有自傲的本钱,是个会带兵的,前面数千兵卒在疾速行进中军容还能保持严整不乱,粗略估算一天下来能走百余里路,比刚出京时背负着沉重铁箱子的他还快些。 邓思勉从马鞍一侧解下酒囊递给少年,笑意中多了一股杀气,“撼山营撼山营,邓某想去撼一撼谢字大旗下的大周第一营!”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零章 指着秃驴骂佛祖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流传于世,一向认为武夫就该上阵厮杀的邓思勉,很是为自己不能去雍州北境一展胸中抱负而郁郁不得志,在楚州把兵练得再好,也无非每年大都督进京述职回来之后嘉奖几句,如今谢逸尘起兵作乱,对他来说是一个能证明自身本事的绝佳机会,早就想去抻量抻量陛下亲口封为“大周第一营”的拨云营有多少斤两,尤其见过陈无双跟沈辞云两个少年敢于直面黑铁山崖数十个高手,更是坐不住了,在康乐侯的多方周旋下,总算得了都督首肯,带麾下撼山营三千兵卒赶赴凉州。 不知为何,邓思勉的几句话让陈无双莫名想起了要去北境杀妖族的薛山,略作迟疑后试探着道:“邓大哥带兵北上,是为了跟拨云营分个高下争一口气,还是为了捐躯赴国难?”腰间换了一柄新刀的从五品将军微微一怔,不解道:“这有什么区别?谢逸尘狼子野心倒行逆施,拨云营既然愿意跟随他,就已经于我是仇寇。” 白衣少年拧开酒囊迎着风灌了一口,熏风醉人酒不醉人,摇头道:“当然有区别。邓大哥是立身行伍里拼功名的好汉子,对军情自然比我看得更透彻,如今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不假,但相比之下真正的国难来源于一南一北两侧外患呐,雍州边军尽起,我师伯亲率司天监一万玉龙卫驻守那道城墙,旦夕之间岌岌可危,要是邓大哥真是怀着一腔报国热血,何必急着同室操戈?” 响鼓不用重锤敲,邓思勉恍然大悟,皱眉道:“你是说,让我带兵去驰援镇国公爷?” 陈无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言道:“不错,或许邓大哥会觉得我这是有私心,但眼下的形势做不得假,帮司天监便是报国,一万玉龙卫虽说都是修士,毕竟不是三头六臂的神明,这时候城墙上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邓大哥本来就不是奉命听调,去雍州北境不算抗旨违令,大好男儿建功立业当在抵御外侮,拨云营的大周第一营名号,也是跟漠北妖族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要分胜负不一定非得短兵相接。” 邓思勉接过酒囊仰头咕咚咕咚一连灌了好几口,和畅春风中稍显浑浊的酒液沾湿胸前护心镜,良久默然不语,马蹄声声沉重,二人并肩马车前徒步三里路,远远被行军速度极快的撼山营兵卒甩在烟尘之后,陈无双笑吟吟抽出焦骨牡丹,“邓大哥,河阳城有个不会用剑的穷酸书生跟我说过,少年锋锐当如此剑。我也想在大哥面前卖弄一句,想来会更应景。” “嗯?”打量了一眼少年手中在日头下熠熠反光的长剑,邓将军哼出一个字。 陈无双昂然掷地有声道:“将军有刀,不斩苍蝇。” 邓思勉霍然动容,把酒囊扔给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马抬头北望,“我去见镇国公爷,能不能提及你的名字?” 陈无双洒然一笑,“三生有幸。” 一骑绝尘,邓思勉改了主意,大周第一营这个名号,确实不该是从拨云营手里抢来,而是得拿漠北妖族的命去跟高坐龙椅的天子去换,名正而言顺。 白衣少年右手执剑左右提酒,停在原地驻足很久,才返身回了马车上,法善和尚低头诵了声佛号后,低声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陈无双没有钻进车厢,而是坐在和尚身侧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其实越香甜的滋味越是不值得回味,茶苦酒辣,才能尝得出人生种种际遇里的味道,“和尚,少在公子爷面前扯你们佛家悲天悯人众生皆苦那一套说辞,人活着选择不了长生不死,但是能选个名留青史的死法,依我看,一千多年前白马禅寺那位相助太祖皇帝定鼎江山的神僧才是好样的,现在嘛,呵,满寺僧众更无一个是男儿。这话不好听,当着你的面我是这么说,到了鹿山当着空相空法的面,也还是这么说。” 法善欲言又止,化作一声怅然慨叹。 司天监嫡传弟子从来都是没理赖三分、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他不做声,冷哼着不留情面地斥骂道:“国难当头大厦将倾,我师伯不惜古稀之年、公爵之身毅然北上为天下百姓镇守雍州城墙,你们这帮秃驴做了什么?空相辞去国师,白马禅寺闭山锁门不问世事?呸!你家肥头大耳的佛祖,就教得弟子都当缩头乌龟?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尽是些见势不妙只顾保全自身的孬种!我去这一趟是为了见苏昆仑,可惜那柄惊鸿剑没带在身上,否则定要撺掇着他老人家再行剑劈白马山门之举,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车厢里的黑裙少女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眼见得陈无双骂得有些过分,刚想咳嗽一声开口劝阻,却被裴锦绣一把攥住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风来天欲雨,远在东海万里之外的孤舟岛或许能独善其身,但大周境内这些修士门派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白马禅寺这般做派的确让人齿冷,陈无双这些话已经算是轻的,换了陈仲平在这里,只怕能把整座鹿山泼个狗血淋头。 陈无双越说越气,法善一声不吭让他有些一拳打在空处的难受感,站起身来真气鼓荡,恨恨朝道路两侧胡乱劈出几道青冥剑气,惊得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陡然加速,车厢里开始颠簸,少年却昂首挺胸站得挺拔,官道两旁栽种的树木都被他雄浑剑气斩断。 “问问你们寺里端坐在大雄宝殿之上的那几尊披着金身尸位素餐、冠冕堂皇的这佛那祖,世人千年香火,是不是喂了野狗?说什么慈悲为怀,不愿意去管大周无所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变成妖族杂碎腹中血食?修佛修佛,和尚,你修的是什么?你家住持那秃驴修的又是什么?不如蓄发还俗回家娶妻生子,兴许祖坟上冒青烟,能生出一两个懂道理的小子来!” 法善终于微眯着眼睛开了口,一贯不笑不说话的年轻和尚此时表情极为复杂,“施主···” 陈无双冷声打断道:“公子爷不是白马禅寺的施主,休想在我这里讨得一顿斋饭!” 和尚摘下脖子上的一大串念珠,盘了两圈拿在手中慢慢捻动,无奈道:“施主误会了,敝寺上下近万僧众无一人是贪生怕死之徒,闭山锁寺正是为了芸芸众生长安久宁。”胸膛起伏不定的白衣少年呛啷一声收剑栖鞘,寒声道:“一派胡言!” 法善重重叹息,摇头低声道:“若是白马禅寺现在奔赴北境,施主日后可就再没有后手可用了,施主聪慧,总有能想明白的时候,贫僧不敢再多说下去,也不敢再多听施主怒骂佛祖菩萨,这便闭了耳识,再有五六天就能到鹿山,施主或许能从敝寺几位空字辈高僧嘴里得知一切缘由。” 说罢果然自行以灵识闭了耳识,不管陈无双再怎么义愤填膺地怒骂、阴阳怪气地嘲讽都全然听不见,只顾挥着马鞭赶路。少年最终只好悻悻住了嘴,撩开门帘坐回车厢里,犹自气得剧烈喘息,裴锦绣递给他一杯凉茶,顾左右而言他道:“怎么感觉你比离开云水小筑时的修为更精进了一些?” 刚才陈无双在气头上毫无章法劈出去的那几道青冥剑气,在八品修为的裴锦绣看来已然颇有大家气象,尤其是剑意浩瀚深远,不像陈仲平也不像花扶疏,倒感觉他是另辟蹊径走了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剑意中既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又有生机勃勃的盛大,两者竟然能融会贯通在一起,让浸淫剑道多年的越秀剑阁长老一时之间都有点不好形容。 连日来陈无双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从在亭子里跟许家侯爷长谈之后,就始终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再听裴锦绣说完任平生的事更是堵得难受不吐不快,尽管知道自己劝说邓思勉带撼山营精锐兵卒去雍州支援陈伯庸跟玉龙卫没有做错,可到底还是难免有种亲手推人进火坑的愧疚感,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三千人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指着法善鼻子痛骂了佛祖一顿,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刚想举杯喝茶却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颜色暗淡发黑的淤血来,墨莉登时花容失色,忙伸手揽住他肩头想要渡过去真气探查,陈无双摆摆手,好像自从谷雨离开之后自己身上的白衣就没干净过,“没事。” 这口淤血吐出来,少年整个人反倒都精神了几分,岳阳楼外挨了顾知恒一刀是外伤,被南疆玄蟒甩尾一击积下了内伤,太医令的药粉能止血却治不了内伤,早就交代过将养一阵子就会慢慢恢复,没想到直到此时才把那口淤血逼出来。 “难怪我师父最喜欢骂街,嗯,对身体有好处啊。”浑身经脉畅通无阻,内伤再也不足为惧,陈无双舒坦地歪了歪身子,醉意袭人,靠在黑裙少女身上含笑睡去。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一张 执迷不悟沈辞云 地处中州与凉州交界的鹿山其实既不壮观也不秀丽,本身算不上什么景致值得一看的名山,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从白马禅寺选在此地开宗立派供奉诸天佛陀菩萨,就一跃成为了天下间首屈一指的佛家圣地净土,每年从各地赶来朝圣礼佛的善信不计其数,终年香火鼎盛积青烟而成雾,晨钟暮鼓梵唱不息。 要不是因为白马禅寺实在盛名太过,从鹿山往西南方向不到三百里处的积堰山反倒应该更有名气一些,故老相传积堰山中有蛟龙,每逢阴雨天气,路过山脚下的人都能听见山中老龙低吟如滚滚闷雷,因此百余年前白马禅寺一众高僧在山中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降龙寺,放置了一尊面南背北高达三丈的降龙罗汉金身法像,只是降龙寺从来都只当做高僧静修之所,不对外人开放,甚至多数时候寺中仅有十余个小沙弥。 可三月初八刚刚入夜,以往清静寂寥的积堰山中却热闹起来,先是一道从南而来的湛蓝色剑光投进山中,其后不久,近百道各色煊赫光华紧追而至。说起来这座降龙寺与世间大多数高僧修行的寺庙都不太一样,主殿并非供奉世尊佛祖的大雄宝殿,而是一间白墙黑瓦的罗汉殿。 大殿顶上,昂然站着个手执古铜色沉重长剑的青衫少年,面无表情,眼神中半是坚毅半是悲凉,见不多时大殿前面青砖铺就的空地上就泾渭分明地在左右两侧站满了怒气冲冲的修士,伤势还未痊愈的沈辞云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左侧站着的数十人个个都是手中长剑出鞘的驻仙山弟子,为首一老者脸颊瘦削,浑身衣衫在微微夜风中鼓荡不休,偏头一瞥右侧那群人中站在最前面抬头看向大殿之顶的独臂修士,冷哼一声,转而面向至今未曾低头看一眼的青衫少年,沉声道:“老夫念在东海孤舟岛与我驻仙山是同气连枝的名门正派,且与林秋堂有些交情,不愿意让黑铁山崖这些邪修看了咱们天下正道相处不睦的笑话,沈辞云,你把那妖女交出来,自缚双手认错赔罪,老夫便不出手伤你。” 青衫少年莫名轻笑一声,恍若未闻。 自从岳阳楼外重伤被意料之外出现的彩衣姑娘救走,如同陈无双猜测的一样,两情相悦的二人就藏在岳阳城中一个信佛心善的老妇人家里养伤,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那一辈子积德行善、身子骨还算康健的老妇人突然暴毙,彩衣才知道竟然被人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在饭菜中下了毒。 有幼年时服下的离恨仙丹药力在身,百毒不侵的沈辞云自然无妨,但同样中了毒的彩衣却并不担心毒性发作,反而接连两日忧心忡忡少言寡语,然后就哀求青衫少年回孤舟岛去,不要再去找陈无双,也不要再插手大周境内的任何事情,沈辞云哪里肯同意,彩衣无奈之下只好狠下心说要回凉州去。 恋恋不舍之时却有个身姿婀娜、脸覆黑纱的女子找上了门,两人耳语几句后彩衣面色大变,撇下沈辞云急匆匆就跟那天生媚骨的女子御空出了城,沈辞云隐约听见说黑铁山崖的人在洞庭湖以西跟驻仙山的人碰在一起引发争斗,生怕彩衣有危险就跟了上去。 可没等彩衣跟顾知恒等人汇合,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就被驻仙山的人识破了身份穷追不舍,后来竟然引出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五境九品修为的老者,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为了让彩衣顺利逃脱,沈辞云出剑伤了驻仙山两名年轻弟子,这才孤身把追兵引到了这里。 顾知恒似乎心情不错,根本没把驻仙山的人放在心上,轻笑道:“辞云,你好好看看,这就是所谓正道修士的嘴脸,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其实骨子里尽是些自命不凡之辈,不分青红皂白就无故迁怒于旁人,你想想,打认识彩衣以来,可曾见过她做过一件坏事?难道出身于驻仙山的弟子哪怕做了坏事也还是正道,出身于我黑铁山崖的弟子安分守己也算妖女?”驻仙山那老者双眼微眯,丝毫不掩饰自身磅礴气势,寒声道:“姓顾的少在老夫面前颠倒黑白,那两个妖女中有一人不知廉耻淫邪成性,以美色祸乱老夫门下弟子心智后再下毒残害,半年内驻仙山已有六名后起之秀死于她手,真当王振声手里这柄静水剑敌不过你的山河鼎?先杀了那妖女,老夫再跟你算一算拜相山下、洞庭湖畔的帐!” 顾知恒一笑置之,拜相山下,他曾亲手击杀驻仙山掌门亲传弟子柳孝铭。乃至后来本该有机会进剑山采剑的赵灵琦被陈仲平废去一身修为、八品境界的程云逸挨了陈仲平一剑,都是因此而起,这就是燕州驻仙山以性如烈火著称的长老王振声来找黑铁山崖寻仇的缘由。 王振声的祖上便是燕州、青州一代赫赫有名的大儒,后来在朝堂倾轧中失了势家道中落,才心灰意冷嘱咐后人不可轻涉官场,反而在近百年后出了这么一位踏足五境的高人剑修,身居驻仙山长老之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只是此人性急易怒,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剑名静水而性如烈火,年轻时曾因误会错手杀害燕州一家无辜百姓,而后痛定思痛数十年禁足不出驻仙山一步,如今修成五境又听闻邪修作乱,便主动要求带人下山处理此事维护门派声威,在洞庭湖畔跟顾知恒等人打了两场,虽杀了两个黑铁山崖的三境修士,自己这边折损的年轻弟子更多,新仇旧恨燃成炽焰熊熊,倾尽八百里水面也难浇灭。 顾知恒身后的黑衣老妇阴恻恻嗤笑,道:“老身也是用毒的,杀起人来可比你的剑爽利!” 双方锋芒相对言语交锋,青衫少年始终盯着寺门外那尊袒胸赤足、骨瘦如柴的降龙罗汉站像一言不发,寺里后院住着的小沙弥里修为最高的才一境二品,感知到这些不速之客个个修为高深不敢出面劝阻,悄然从后门出寺下山,结伴匆匆去白马禅寺报信。 气氛紧张而凝重,身处漩涡中心的沈辞云却好像置身事外,王振声不由怒从心起,斥道:“执迷不悟!孤舟岛贺安澜就是这么教你的?” 站在大殿顶上长剑低垂的青衫少年身子单薄,看起来很是孤独落寞,一双狭长凤目总算看向空地上一触即发的两方修士,轻声道:“我师父他,教我与人为善于己修心,可是,这次晚辈想试试,与你们尽为敌。” 王振生怒极反笑,手中长剑光华乍亮,“好!好!你自甘堕落与邪修妖女为伍,莫怪老夫剑下无情,杀了你,老夫见了贺安澜自有分说!”正待出手,所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远处正有七八道修士气息疾似流星般风驰电掣而来,“王师兄有话好说!” 沈辞云浑身一震,独自面对黑铁山崖跟驻仙山近百修士凛然不惧的少年眼中突兀有了模糊泪光,喃喃道:“师娘···” 片刻功夫,罗汉殿前先后落下数名修士,先前出声拦下王振声的是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裙面色焦急的中年美貌女子,一落地先不管在场的人究竟是谁,不由自主朝沈辞云方向迈出几步仔细打量,见少年安然无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路上按照学了占卜之术的林霜凝指引匆匆而来,总算在出事之前赶到,关切道:“辞云,有没有伤着?师娘来了,好孩子,你不要怕,不要怕。” 沈辞云握剑的手开始颤抖,紧紧抿着的嘴唇也开始颤抖,看向后来的这些人,师娘身后面沉如水眼神担忧的剑修同样身着简单青衫,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情不自禁脱口道:“师父,徒儿···徒儿···”贺安澜嗯了一声,眼神扫过驻仙山跟黑铁山崖众人,微微皱眉拱手跟王振声见礼,“孤舟岛贺安澜,见过王师兄。适才拙荆瑶琴情急之下出言无礼,还请师兄海涵。” 吊儿郎当的许悠已然迈进四境,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了那独臂修士的身份,心下一沉,纵身跃到大殿顶上,二话不说拔剑挡在沈辞云身前,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头也不回地塞到少年怀里,“岛上带出来的点心,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桃花糕,尝尝。” 王振声略一拱手算是回礼,神色阴晴不定道:“贺师弟来得正巧,是你自己出手清理门户,还是老夫代劳?”贺安澜苦笑一声未等答话,结发妻子曲瑶琴就霍然转过身来,寒声道:“清理门户?王师兄,我们夫妻二人在东海苦修半生,膝下仅有辞云这一棵独苗,怎么教徒弟碍着驻仙山什么事情了?你要出手?好啊,曲某自认不是五境高人的对手,可也想见识见识王师兄的紫霄神雷诀!” 一时之间,满寺修士都被这个女子护犊气势所震撼,连顾知恒都有些动容,在他看来,沈辞云这位师娘不过也就是四境八品修为,就算加上同为四境八品贺安澜,二人联手也不一定能敌得过让他都觉得有些难缠棘手的王振声,何况这姓王的老者是上一代驻仙山掌门的亲传弟子之一,多年精修紫霄神雷诀,造诣极深。 而黑衣老妇却目光阴冷地紧盯着贺安澜身后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女,她手里哗啦啦把玩着六枚不起眼的铜钱,黑铁山崖的人,没少在另一个同样使六枚铜钱当法宝的邋遢老头身上吃亏。 “贺师弟,最好先问问你这徒弟干了些什么事!身为孤舟岛弟子,年轻轻轻修成四境可谓前程无量,假以时日必是我正道肱股之才,却不知爱惜羽毛,竟然心甘情愿跟邪修妖女沦为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好,老夫可以看在贤伉俪面上不伤他性命,但先让他把那两个妖女的下落说出来,而且他伤了老夫门下弟子,自废修为,驻仙山从此不再追究。” 王振声自认主动退了一步给足了孤舟岛面子,毕竟伤在沈辞云剑下的两名弟子伤势都不轻,道理是跟当日浣花溪边陈仲平亲自出手废去赵灵琦修为相同,但他没想到,贺安澜伸手拦下还要出口辩驳的曲瑶琴,深深看了黑铁山崖那些人几眼,转过身面朝大殿顶上被许悠护在身后的青衫少年,和煦一笑,温声道:“辞云,值得吗?” 顾知恒嘿笑着开口插话道:“沈公子,若是你师父师娘护不住你,天下正道皆因彩衣身份而容不下你,不如跟顾某回黑铁山崖如何?彩衣跟我说,她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跟你长相厮守。”曲瑶琴本就因为担心弟子安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柳眉倒竖,厉声道:“滚!辞云与尔等不共戴天!” 沈辞云垂下头,低低唤了声师娘,扬手把沉香剑抛过去,再一翻手腕,却邪剑赫然出现,“师父,师娘···我听陈无双说,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一句话说完,少年猛地抬起头,字字句句郑重道:“我身负血海深仇未报,是与黑铁山崖不共戴天,终有一日会亲手斩杀当年参与过百花山庄一战的所有人,但是,我不会放弃彩衣。死也不会!” 独臂修士笑得很自然,“彩衣没看错人。” 王振声的忍耐终究还是到了限度,横剑当胸森然道:“贺师弟,你听得清楚,老夫最后再说一遍,若是贤伉俪非要一意孤行护着这不知羞耻勾结妖女的贼子,便是要与我驻仙山为敌!” 曲瑶琴看着眼神坚决的青衫少年,没来由就一阵心疼,傻孩子,何止如此啊,你这是走了一条难如登天的路,出岛不到一年,怎么就落到这般境地了?心里不管怎么想,为人师娘就得有做长辈的样子,转回头寸步不让,“便是与王师兄为敌,又如何?” “说得好!今日苏某方信巾帼不让须眉之语。” 一声喝彩响起,众人骇人循声望去,见罗汉殿左侧的偏殿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神威凛凛的黑虎,黑虎背上,虚立着一个萧疏轩举负手而立的老者,气势如山岳。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二章 威慑驻仙山 一言既出,四野皆静。 有蛟龙处斩蛟龙,积堰山中那尊降龙罗汉金身法像似乎瞬间就黯然失色,一声喝彩便可抵得过世间剑气无数,在睥睨天下近一甲子之久的苏慕仙面前,哪一朵剑光敢争一争颜色? 黑虎弓身从房顶跃下,落地无声,提着墙角缓缓踱了几步,在罗汉殿门前干净的方砖上趴下,视场中一众剑拔弩张的修士如无物。苏慕仙仍是站在偏殿之顶,顾知恒等人霍然变了颜色,先前所做的事情都是针对这位当世剑仙,却从没想到会有一天跟他直面相对。 应付王振声就已经很是勉强的独臂修士本想着趁机挑起孤舟岛和驻仙山之间的矛盾,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兴许真能把得了彩衣芳心的沈辞云拐回黑铁山崖,至于少年所谓的血海深仇,顾知恒嗤之以鼻,十几岁年纪正是初尝情爱滋味的时候,即便铁骨铮铮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在绕指柔情面前败下阵来,为死人报仇,哪里比得上跟活生生的娇俏少女谈情说爱? “孤舟岛贺安澜携拙荆曲瑶琴以及门下弟子,见过苏昆仑。”深知沈辞云身世的贺安澜在认出那老者正是昆仑苏慕仙的一瞬间,就定下神来,心知这位修为早臻十二品渡劫境的当世剑仙既然此时前来,想必是已然得知了青衫少年究竟是谁,有他在场,别说王振声,便是驻仙山掌门来了也休想再伤到沈辞云半点。 果然,苏慕仙点头嗯了一声,“孤舟岛,很好。”随即语气一变,冷然道:“驻仙山,也很好。”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心思各异的黑铁山崖那些人一眼,一挥袍袖,挡在沈辞云身前的许悠就骇然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掀飞,露出后面强忍着泪水紧攥长剑不吭声的少年。 一向为人倨傲、喜怒无常的老者眼中竟微微有了朦胧水光,愣愣端详着沈辞云,心中慨叹不已,真是像极了当年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温文儒雅的沈廷越,这一双经久未见、多少回在梦里惊鸿一瞥的狭长凤眼,跟廷越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少年啊··· 从昆仑山到积堰山,从坐忘峰到降龙寺,多少年啊。 苏慕仙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夫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岳阳楼外使了一式剑十七?也听人说,你爹爹他···是个乡野郎中?”如今孑然一身唯有黑虎相伴左右的老者不敢问得太直接,两句话竟有些战战兢兢的意思,生怕少年张口答出来的话,会往他痛失三个爱徒而不堪重负的心上再刺一剑。 沈辞云默然良久,苏慕仙就紧盯着他等了良久。 终于,青衫少年手中长剑呛啷一声丢在罗汉殿顶黑瓦上,双膝一弯朝他跪下磕头,十余年来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刹那间犹如决堤之水涌出眼眶,带着哭腔凄然道:“辞云···见过师祖。” 大殿之前,曲瑶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贺安澜一声叹息重若千钧。 身负十二品绝顶修为的老者竟像是在吹面不寒的温柔夜风之中站立不稳,踉跄两步踏破数张厚有寸余的黑瓦才堪堪站定,毫不顾及高人风范地在众人面前老泪纵横仰天长笑,而后如鬼魅般飘然到沈辞云身前受了大礼,弯腰拉着少年胳膊把他托起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好!好!老夫···恍如又见着你爹爹。孙儿莫哭,廷越泉下有知,他···他···” 一句情真意切的“孙儿莫哭”,沈辞云却再也止不住泪水,更咽地什么都说不出来,本以为自己要一人一剑面对整个世界,可是有愿意不惜为他得罪整座驻仙山的师娘跟师父,有在强敌环伺时拔剑挡在身前的许师兄,有用力抓着自己肩头笑着流泪的师祖,还有那个愿意同生共死的司天监白衣少年,和宁可以后受责罚也要在岳阳楼外救下他的黄裙少女,这个世上就算是从此遍地是仇寇、举目皆死敌,又有何惧? “苏昆仑,在下乃是驻仙山长老王振声,这少年···” 王振声的话没说完,苏慕仙冷哼一声,那头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打盹的黑虎突然站立起来,口中阵阵摄人心魄的低吼犹如边军号角声,弓着丈余长的身子,头颅微低,缓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降龙寺里的风无缘无故就大了些,吹得围着四面院墙栽种的大树叶子哗啦作响,足以令十万大山中百兽震惶的气势铺天盖地散出去,竟逼得九品境界的驻仙山长老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把剑拿起来。”苏慕仙傲然道:“孙儿记住,我昆仑山一脉个个都是骨硬血热的大好男儿,区区一群跳梁小丑,有何惧哉?本来想杀尽黑铁山崖之人为你爹爹和千川报仇,你先前说的那番话老夫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你想亲手报仇便由得你,便是连带驻仙山上下杀个干净,老夫也给你撑腰,苏某倒想见识见识,天底下谁敢说半个不字!” 沈辞云擦干泪痕,垂手把那柄却邪剑捡起来握在手中,重重点头道:“谢师祖成全。” 顾知恒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苏慕仙明确表态要让沈辞云自己动手报仇,起码今日黑铁山崖这些人的命就算是保住了,在这一人一虎面前,几乎要把楚州当成自家后花园的独臂修士也难免心惊,如今形势有变,大周境内是再也不能久留了,不管主上交代下来的任务办没办妥,都得尽快回去禀报一声,当年百花山庄的事恐怕再也瞒不住了,在那场大火之中尸骨无存的可不仅仅是白衣判官沈廷越和花家满门,还有驻仙山程云鹤等人。 处心积虑毁尸灭迹隐藏了十余年的真相一旦大白,那么黑铁山崖就会迎来苏慕仙、驻仙山甚至司天监的同时出手,主上几十年的种种谋划兴许会就此付诸东流,这个后果十个顾知恒也承担不起,略一思量,壮着胆子恭敬道:“苏前辈,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再多做停留,沈公子想要报仇,黑铁山崖随时恭候。” 苏慕仙不答话,只看向青衫少年,沈辞云点点头,胸中油然生出一股子壮志豪情,扬声道:“辞云自认修为不济,今日报不了仇,劳烦前辈在黑铁山崖等着,不用多久,我便提着却邪上门讨教。” 面色肃然的顾知恒点头答应,忽然想起司天监那位瞎了眼的白衣少年说过更决绝的话,今日一别,下回杀你。转身招呼黑铁山崖众人离开,临走前忽然扭头一笑,“沈公子,彩衣也会等你。” 一见苏慕仙竟然要放任这帮邪修黯然离去,被黑虎紧盯着不敢有所动作的王振声心急如焚,他自信倒是能跟这黑毛畜生周旋拼斗不落下风,可身后带来的弟子中仅两人勉强有七品修为,而且先前已然跟孤舟岛贺安澜、曲瑶琴夫妇闹僵,怎么可能挡得住? 当下权衡局面,忍气吞声道:“苏前辈既然现身,这个面子在下不敢不给。今日到此为止,除魔卫道扫清妖氛天经地义,正道修士责无旁贷,还请前辈容我等去追那些害人不浅的邪修。”曲瑶琴扭头吐了口唾沫,暗自愤愤不平,方才逼着我跟驻仙山为敌的是你,见了苏昆仑当面就立即改口到此为止了? 越想越气,曲瑶琴见苏慕仙一时没有出声,终究是女子性情藏不住情绪,恨恨道:“哦?看来驻仙山是比我们孤舟岛会教徒弟,听说贵派上一代的掌门真人乃是十一品境界的高人,教出来王师兄这等识时务的俊杰,紫霄神雷诀没露一手,倒让我们孤陋寡闻的夫妻二人,见识了师兄见风使舵的本事,果然厉害!瑶琴自愧不如。” “你···”王振声登时大怒,刚要仗着自身修为高些,指着蛮不讲理的曲瑶琴出声斥责,却被黑虎一声怒吼压制住,面色铁青道:“苏昆仑这是什么意思?是想留下我等?” 苏慕仙不屑一顾地蔑然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老夫出手?苏某最见不得旁人在我面前硬气,今日非让你低眉顺眼给我孙儿赔个不是,否则从此之后驻仙山谁敢往燕州之外多看一眼,便是天上仙人,苏某也管教他添座新坟!” 王振声咬着牙不服气道:“赔个不是无妨,但是请前辈指教,在下要杀黑铁山崖邪修妖女,论公是替天行道,论私是为门下夭折的弟子报仇,于公于私,何错之有?苏前辈修为是高,总不能不讲道理。” 苏慕仙拉着沈辞云从罗汉殿顶飘然而下,一步一步走到王振声面前,伸手把青衫少年往前一推,“仔细看好了他的相貌,这个少年是老夫徒儿沈廷越独子,也是老夫唯一一个孙儿。从此之后,你们驻仙山有一个算一个,就得把他当成最大的道理。若是苏某看顾不到,他但凡少了一根头发,不管跟驻仙山有没有关系,老夫都要去燕州杀出另一个道理来。” 顿了一顿,苏慕仙转过身去含笑看向贺安澜,嘴里的话却还是说给王振声听,“苏某耐性不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给你十息时间想清楚,那两个道理,你挑哪个?” 最后一个字余音仍在,苏慕仙浑身气势陡然大盛,随意一甩衣袖像是震去身上灰尘,寺外那尊高达三丈的罗汉金身法像轰然倒塌摔得烟尘四起,“孙儿,看着碍眼的,便斩了他就是。陈无双那惫懒小子说的对,世上的事没有值得不值得,更没有是非对错,只有愿意不愿意。吾心向处、吾剑往之,这才是剑修该有的脾气!”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三章 烦请二位保个媒 自从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回返白马禅寺,鹿山往日里车马络绎不绝的盛况就随之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马车上不了山,提着焦骨牡丹的白衣少年在山门外静静站了很久,才步履沉重地顺着被无数香客踩踏得铮亮的青石台阶,缓缓朝上而行,一步一阶,一阶一叹,百感交集。 白马禅寺是名符其实的千年古刹,喧嚣褪去后便是只闻鸟语的幽静,门前只有两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迎客僧挥着扫帚,佛门净地,容不得灰尘堆积,似乎是早就知道今日会有贵客远来,二人见着陈无双只默然低头双手合十行礼,一言不发由得他径直推开虚掩着的寺门进入。 手里不离那截三尺翠竹的墨莉本来是想让法善领着寻个清静地方避一避,裴锦绣却拉着她的手一路跟在少年身后,毫不顾忌这个时候女子之身来寺庙多有不便之处。清心阁就在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一侧,走得再慢也有到头的时候,陈无双在门前不远处停下,接连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是觉得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把胸膛撞破,运转真气循环了片刻才稍微定神。 不等他进门,多日不见的沈辞云跟林霜凝先从清心阁里迎了出来,对于交情深厚的两个少年而言,重逢一笑就不再需要任何废话,倒是俏皮少女吐了吐舌头,欢快道:“无双哥哥。”再一转头看清墨莉旁边那人,微微诧异地见礼道:“呀,霜凝见过裴师叔。” 陈无双笑得很淡,洒然提剑进了门,扬声见礼道:“司天监晚辈陈无双,见过苏昆仑,见过白马禅寺诸位高僧。”这才注意到,脚边趴着黑虎的苏慕仙坐在右侧,其下首一男一女都闻声抬头朝他看来,却面生得很,沈辞云跟进来轻声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 “无双见过孤舟岛两位师叔。” 贺安澜先站起身来,含笑走到少年身前却忽然低声叹息,伸手拍了拍他肩头,一时之间偌大房间里所有人仿佛商量好了一样沉默下来,裴锦绣进了门又是一番各自见礼,随后走到陈无双身边柔声劝慰道:“人生就是这样,该来的总也躲不掉。” 一句话说完,裴锦绣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走上前递给苏慕仙,“苏前辈,这封信是司天监仲平先生交代我带来此处,早有言在先,谁都能看。”苏慕仙拆信看信的速度极快,只是表情不断变化,到最后颤抖着手幽然一叹。陈无双感受到这位修为堪称独步天下的老者身上气息竟然开始波动,苦笑一声,“前辈,兴许我该是姓花?” 苏慕仙随手把那封信先递给空相,老和尚看完之后又传给贺安澜夫妇,沈辞云站在师娘身后低头去看,一双凤眼睁得极大,喃喃道:“难怪···” 陈仲平信上的内容写得极短,大意是十余年前司天监玉龙卫察觉到花千川被人追杀的事情回报给京都,静极思动的陈家二爷亲自离京想去看一场热闹,没成想赶到百花山庄时,昔日规模不小的庄园已经被大火烧成断壁残桓,骇然大惊下又遇上随后赶到的卦师常继先,在他的指引下,才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发现两个人,一个是已然香消玉殒气绝身亡的花红晚,另一个则是被她紧紧护在怀里、气若游丝昏迷不醒的孩子。 陈仲平把那孩子抱回了京都司天监,一路上由他雄浑的真气护住心脉,那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惜受了惊吓而且被外面大火产生的烟气所熏,记忆全失且双目自此失明,连当朝国师、太医令二人相继出手都没能治好,再后来,便成了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 沈辞云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第一次见着陈无双,就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甚至在龙王庙遇上常半仙之前就说过,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可惜你姓陈。众人看完那封信后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陈无双神情凄然浑身颤抖,墨莉再不管什么矜持不矜持,握住他冰冷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却不停冒汗的手,柔声道:“无双,我在。” 简单两个字,却好像有无穷力量。 苏慕仙看向沈辞云,“辞云,当年的事情就属你所知最多,说说吧。” 青山少年见陈无双面色惨白,歉意地看了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两位神僧,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个酒囊,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而后递给陈无双,扯着衣袖抹了把嘴角,声音低沉道:“这些事情得从头细细说起。” 陈年旧事,从头翻阅,书页里掀起来的灰尘不知不觉就迷了眼睛。 “当年二伯抱着我躲避追杀逃回百花山庄,没想到为了引开追兵而身受重伤的我爹爹倒更早到了一天,接连几日他们都在静修疗伤,百花山庄里的气氛沉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庄主花万山大伯有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幼子,远比我聪慧得多,那几天都是他在陪着我玩耍散心。” 沈辞云笑得很惨然,抬头看向不住颤抖的陈无双,继续道:“山庄里的大人们都在忙,花家哥哥就带着我在庄子里四处乱转,仲平前辈信上提到的那间地窖也是去过的。后来黑铁山崖那群蒙面人带着南疆玄蟒打上门来,让二伯交出离恨仙丹,可那东西是二伯受人所托,要找到···找到那位失踪多年了无音讯的宁退之大伯交给他,怎么肯拿出来?” 一声脆响,苏慕仙手里的茶碗被攥得粉碎。 “没等交手,驻仙山的人又找上门来,说是门下有弟子死于二伯之手,要他给个交代。二伯当即拿出装离恨仙丹的木盒,双手一合拍得粉碎,这一切,我跟花家哥哥在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再后来,就动起手来了,我爹爹没有剑,还是借了驻仙山那位程云鹤长老的兵刃应敌,最后关头二伯毒性发作自知命不长久,强行晋升五境,我爹爹一式剑十七,将那条黑蟒重伤···” 陈无双苦笑不止,木然呢喃道:“原来这些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墨莉心中一痛,只觉少年反握着自己柔胰的手越来越用力,很痛,但不如心痛。 沈辞云深吸一口气,垂下头道:“花家哥哥见大事不妙,伸手捂着我嘴拽着我往庄子里面跑,那种时候我们两人都慌了神,不知道该去哪,红晚姑姑及时出现,想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厨房底下那间隐蔽的地窖里藏身,路上却被花清渊大哥拦住,说是二伯提前已经有嘱咐,让他带着我走。我跟花家哥哥分开后,清渊大哥急匆匆悄然带我御剑从后门逃了出去,贴着地面飞得极快,越过山谷南侧的山峰又飞出去很远,就见着了等在那里的我师父。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花家哥哥已经···已经···” 贺安澜叹息着转过身,目视苏慕仙道:“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定数,当年我才踏进四境不久,游历中遇到过那位自称半仙的常前辈,见他言行举止虽不拘小节却一派高人风范,便以两顿好酒好菜央求他算了一卦,说我在洞庭湖畔有一场师徒缘分。” 孤舟岛偏居海外本就人才凋零,何况那时候贺安澜年纪尚轻就踏足四境,一听这话就起了收徒的心思,在洞庭湖畔徜徉了数月,果然在一户渔民家找到个资质上佳的少年,可惜已经有十四五岁,错过了修行学剑的最佳时机,为此,贺安澜特地去了一趟京都,凭孤舟岛长辈的面子在太医令楚鹤卿那里求了一颗洗髓丹,想着有这颗能够洗经伐髓的灵丹妙药,或许能弥补那孩子年龄上的劣势。 世事无常,他这一来一去用了半个多月时间,再回来的时候却得知那少年死在一个以吸纳元阳之力修行的邪修妖僧手中,多方查探,那邪修倒没有走远,一直就在洞庭湖左近游荡,于是含恨出手追杀,正巧在陈无双遇上常半仙的那座破败龙王庙里,见到了要带着沈辞云逃回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云州百花山庄的花千川。 那时就察觉到一向英雄豪气的花千川不仅伤势颇重还身中剧毒,妖僧慌不择路逃窜之时竟然还想趁机掳走沈辞云,最终死于花千川剑气之下,随后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毒性发作,不得不先把身边六岁大的孩子托付给贺安澜,自己封闭五识全力压制,贺安澜这才知道沈辞云竟然就是白衣判官沈廷越的独子。 越看越喜欢,就觉得兴许那位常前辈所说的师徒缘分要落在沈辞云身上,索性把那颗没用上的洗髓丹送了他,年幼的沈辞云不知道轻重,竟然当即就把丹药吃了下去,要知道这种洗净伐髓的丹药最是珍贵,楚鹤卿大半生一共也就炼成了五六枚,其药效霸道绝伦,若无真气雄厚的高手修士在旁引导药力运转,随时就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贺安澜是谦谦君子,本是想着把丹药给了沈辞云,等花千川清醒过来再试着提一提收徒的事情,心里也知道花千川、沈廷越二人都是是从昆仑苏慕仙,所学极为渊博,若是不同意,那颗丹药就当送与故人之子的见面礼,左右也是结了个善缘。 但沈辞云哪里能想明白这些,见他张口就把丹药吞了下去,贺安澜心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花千川误会,当机立断出手助他引导药力运行,才六岁的孩子,经历洗经伐髓之苦竟咬着牙愣是没喊过一声疼,且按照孤舟岛的功法,竟在丹田中生出一丝真气来。 花千川清醒过来之后,并没怪罪贺安澜此举有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反而很是高兴,让沈辞云就在龙王庙里磕头拜了师,然后说得先把他带回百花山庄见过沈廷越,再把孩子送去孤舟岛学艺。如此一来,贺安澜就一直在云州境内等消息,沈辞云是等来了,可同时等来的是那场大火。 说完这些,所有人都怅然一叹。 陈无双静静听完,仰头举起酒囊就往嘴里灌,酒是越喝越暖,一口气喝下去许多,才觉得浅浅醉意盖住了心头凄楚,低声道:“我早猜到,跟二十四剑侍一样,被带回司天监的都是父母双亡的苦命孤儿···辞云,我当年叫什么名字?” 没等青衫少年回答,他却立即就摇了摇头,“罢了,还是不知道的好。”裴锦绣抬手帮他擦去嘴角酒渍,温声劝慰道:“你师父说,到了白马禅寺弄清楚这些事情以后,你要是不愿意再去京都接任观星楼主,陈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会怪你,他说,整个天下都欠花家的,司天监也是一样。” 苏慕仙站起身来,目光柔软的像是墨莉经常遮在脸上的轻纱,“上次在这清心阁里见你,老夫就觉得你跟千川有些相像,没想到···无双,不要去想天下人谁欠你谁不欠你,记得上回你说,人之生于世,当如火之燎于原。” 白衣少年仰头痛饮,再放下酒囊时满脸凄苦一扫而净,浑身剑意勃发,昂然道:“正是!男儿在世快意恩仇,该报的仇一定得报,该做的事情也一定要做,不管姓陈还是姓花,观星楼主,舍我其谁?” 始终一声不吭的空相老和尚终于站起身来,低宣了一声佛号,“无双施主人如其名,没有辱没逢春公这柄焦骨牡丹。今日之因乃是来日之果,天下人欠了花家的,白马禅寺愿意替天下人还施主一场大机缘,施主尽管放手施为,鹿山是小了些,可要是为施主做一做身后靠山,还勉强能够。” 陈无双洒然一笑,似乎把一切都甩在脑后,“我师父不太靠谱,无双斗胆,烦请苏昆仑与空相神僧保个媒,世道平息了,我想去孤舟岛提亲。”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墨莉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抬眼,苏慕仙微一愕然后纵声长笑,“好!你也算是老夫半个孙儿,林秋堂跟墨家如果不答应,苏某就厚着脸皮,赖在孤舟岛再也不走了。” (本章完)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四章 曲瑶琴的护犊之情 当尘封已久的往事被拼凑成一条明晰的线索,将十余年前百花山庄的那场大火和现如今白马禅寺的一番长谈串联起来,谜团就不可能再被称之为谜团,而是化成怅然、哀伤、惋惜之类种种让两个少年难以承受的情绪,雪压枝头低。 一夜不眠,那头能震住驻仙山五境长老不敢轻举妄动的黑虎,此刻就温驯地趴在瀑布后面清静的青砖瓦房门前,懒洋洋在月光下面闭着眼微微打鼾,看着倒有些憨态可掬,林霜凝轻手轻脚走到近处,咬着嘴唇紧张而小心地蹲下身,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摸摸这只浑身不见一根杂毛的大猫,抬头看了眼正屈尊陪着贺安澜跟两个少年喝酒的苏慕仙不以为意,还是忍不住把手放在黑虎头上轻轻抚摸,这凶焰灼灼的凶兽似乎是真的睡着了,或许是感受到小丫头没有恶意,略一偏头连眼皮都没撩。 酒是贺安澜从孤舟岛上带出来的,他本也是个生性洒脱且好酒的,本来对在白马禅寺公然饮酒这件事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恍然想到自己教了十年的徒弟都敢在清心阁当着空相神僧等人的面拿出酒囊仰头就灌,再者瞧见苏慕仙看着他饶有深意地似笑非笑,索性聊发少年狂,喝酒就是喝酒,兴致到了谁还有心去管地方合不合适。 沈辞云就着两碗散着浓郁果子香气的酒水,跟白衣少年细细叙说了一遍在岳阳楼外被彩衣就走之后的发生的事情,一直说到苏慕仙现身积堰山降龙寺,驻仙山王振声万般无奈之下低头赔礼,陈无双轻声冷笑,晃着酒碗里一轮弯月,“驻仙山的人啊,真配不上数千年积攒下的偌大名头。” 贺安澜虽然是刚认识陈无双不久,却早听采剑之后回孤舟岛的许悠跟林霜凝等人多次提到过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的事迹,也算神交已久颇有了解,双手捧着酒碗放低碗沿跟苏慕仙轻轻碰了下,孤舟岛所酿造的这种果子酒入口少了几分辛辣,反倒酸酸甜甜,要是夏天烈日当头,坠在冰凉的井水里镇一镇再拿出来喝才最是惬意爽口,犹豫了片刻,出声道:“眼下大周乱成这样,但凡是个有名有号的门派势力就都各自有打算,驻仙山看起来像是沉不住气了,但那位常年闭关静修的掌门真人却还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其意难测啊。” 所谓人老成精,虽然苏慕仙给外人的印象要么是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要么是生性倨傲目中无人,但各门派老一辈的修士都知道,这位在数十年悠长岁月中以天下唯一十二品修为睥睨群雄的当世剑仙最是护短,放下酒碗瞥见沈辞云欲言又止,当即心有领会,转头看向正心满意足抚摸着黑虎头颈处平滑如锦缎般毛发的林霜凝,问道:“孤舟岛作何打算?” 现在的局面已经再明确不过,抛开司天监陈家满门死忠想要鞠躬尽瘁扶保大周江山暂且不提,弄清楚身世还是准备回京接任观星楼主之位的陈无双以及得了却邪剑的沈辞云,都要找黑铁山崖报仇雪恨,而且两个少年或多或少都与驻仙山产生过误会或者矛盾,司天监现在自顾不暇,想帮也帮不上,白马禅寺说要送给陈无双的那场机缘还遥遥无期,再加上越秀剑阁任平生的威胁,二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报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孤舟岛的态度至关重要,若是林秋堂还打算置身事外不插手大周境内的事,虽然于理能讲得通,但总归有些不近人情了。贺安澜看两个少年脸上都带着期冀神色,轻声一笑,没有明着回答苏慕仙的问话,而是顺着老者目光看向天真可爱的林霜凝,“苏前辈知道的,孤舟岛一向与司天监交好,而且,我掌门师兄的爱女已经拜了常继先前辈为师,得传卦师一脉玄门正法。” 越是半遮半掩的话,陈无双听着心里反倒越觉得踏实,就像流香江花船上深谙此道的姑娘们,脱得一丝不挂哪有身披薄纱若隐若现更让人瞧着蠢蠢欲动?苏慕仙对他这句回答很是满意,伸手虚扶着酒碗让沈辞云倒满,笑道:“无双以后不可再说自己是个苦命人了,老夫瞧着墨莉那丫头对你而言实属良配,倒还没来得及问,辞云说的彩衣姑娘,又是谁家的闺女?” 青衫少年叹息一声放下酒坛,彩衣出身于黑铁山崖已然是毋庸置疑的,以前只以为黑铁山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可以横下心既要报仇又要抱得美人归,可现在事涉陈无双跟苏慕仙,几度到了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陈无双当然能理解他心中所想,辞云看起来心性醇厚不善言辞,其实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劲,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未必拦得住,心下暗自叹了一声,替他答道:“彩衣是黑铁山崖的人。”话音刚刚落下,苏慕仙跟贺安澜二人的脸色就同时有了变化,沈辞云低着头死死攥着衣角一言不发。 “去剑山采剑之前,我跟辞云商量着重建百花山庄,彩衣就是那时候找上门来的···” 陈无双耐着性子把跟彩衣相识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直说到岳阳楼外沈辞云重伤被她救走,贺安澜这才明白为何驻仙山那位王振声追着自家徒儿不放,口口声声说他勾结邪修妖女,眉头渐渐皱起来,先不说百花山庄跟沈廷越都惨死在黑铁山崖手中,单说正邪不两立,天下正道就容不得跟彩衣两情相悦的沈辞云。 在说这些的时候,陈无双有意识强调了彩衣跟十余年前百花山庄覆灭一事无关,也隐瞒了沈辞云在剑山主峰中采却邪剑时那姑娘曾试探着出过手,尽管如此,苏慕仙也听出些蹊跷来,不过他护短的性子发作,在贺安澜开口说话之前就先张嘴定下了调子,傲然笑道:“孙儿,正邪之分不过是些臭不可闻的陈词滥调,世人背地里还说老夫亦正亦邪,可当面谁敢稍有不敬?至于那姑娘出身黑铁山崖,你也不必太过挂怀,冤有头债有主,出手灭了百花山庄的是谁就找谁报仇,当年跟这件事无关的人现在也还是无关,真要喜欢抢回来就是,不用计较旁人说好道歹,老夫活着一天,看谁敢乱嚼舌头。” 沈辞云这才心里好受了些,还是抬头去看贺安澜脸色,“师父···” 苏慕仙冷哼一声,斜睨贺安澜端起酒碗,“怎么,老夫教孙儿,你们孤舟岛有意见?” 贺安澜苦笑着摇头,照他自己的意思当然是不愿意让沈辞云伤心,怕的就是天下悠悠众口能压垮整座孤舟岛,这个代价不是他们师徒能扛得下来的,正斟酌着怎么开口,一间瓦房的房门突然被吱呀推开,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娇艳容貌的曲瑶琴快步走上前,伸手屈指在沈辞云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冷声道:“觉得师娘不会替你做主?” 而后劈手夺过贺安澜的酒碗一饮而尽,毫不顾忌苏慕仙在场,伸手拧着沈辞云耳朵就骂:“小王八蛋,小时候在岛上让许悠撺掇着去膳房偷点心,被你李师叔抓了个现行,罚去小玉山面壁是谁给你送的饭食吃?闯祸毁了创派祖师亲笔墨宝,是谁挡在你陆师叔祖面前给你求情?弟子大比时被清池那小子剑气所伤,是谁衣不解带守了你两天两夜?” 当着苏慕仙跟陈无双的面连连厉声喝问,面带尴尬的贺安澜忙站起身来想要劝阻,曲瑶琴冷哼一声伸手指着自家夫君怒道:“给我坐回去!你就是个木头,我等了你多少年才等来洞房花烛?上行下效,教出来的这个小王八蛋也是个木头,男女感情的事情你问你师父,指望着他能指点你还是怎么着?要娶谁当媳妇是你自己的事,跟天下正道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陈无双楞在当场,心里既惊讶又羡慕,沈辞云是没有娘,可他有这么一个师娘啊,真好。 青衫少年耳朵被揪得通红,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心中浓浓感动化作眼里泪光和脸上笑意,真好。 苏慕仙放声大笑,索性手腕一翻虚空摄过酒坛痛饮几口,只觉胸中畅快之意再喝十几二十坛子酒都压不住,生平极少夸赞旁人的他毫不掩饰欣赏之意,竟一反常态地出言揶揄道:“安澜呐,依老夫看,你不如瑶琴有见识,她必然比你先踏进五境。” 曲瑶琴骂完,拽着沈辞云去一旁僻静处细细询问彩衣的容貌心性不提,贺安澜苦笑着摇头不语,苏慕仙笑了一阵,转而问向陈无双道:“你是要学陈伯庸扶保大周李家江山?” 陈无双怅然一笑,举杯邀明月,“我要先杀顾知恒。” 苏慕仙越看眼前少年越像当年收归门下悉心教导的花千川,竟然做了一个先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决定,点头道:“好,老夫明日就动身北上。一来查访黑铁山崖究竟是在漠北何处,二来兴许能牵制住漠北妖族,让陈伯庸能有喘息之机。在此之前,得看看你跟辞云二人的剑十七修到了什么地步才好放心离去。” 陈无双心中一动,喝尽碗中酒,涩声道:“前辈,我的剑十七好像···走了歪路。”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五章 大学士不白喝喜酒 萧萧北风,卷袭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浓郁腥臭味道漫过雍州北境。 满身疲惫面无表情的谷雨背靠着墙垛盘腿而坐,发丝凌乱,连日来的厮杀和风沙,让她身上的干净白衣变得像阴沉天色一样灰蒙蒙,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身侧三四步距离处,薛山被夹杂着尘土的浓密络腮胡须遮住半张脸,在寒风中裸露着左臂,衣袖早扯了下来包扎在肩头伤处,离开楚州时许家小侯爷送他的那柄地品长刀就横在腿上,刀身暗淡无光,刃上零散两三个缺口。 几天时间里,漠北妖族悍不畏死的凶猛攻势让陈伯庸苦不堪言,以往那些从来都没有到过雍州北境看一眼的文官们,每回提到这座横亘在两侧陡峭山峰天险之中的巍峨城墙,都是极尽赞誉之词,说什么北境固若金汤、京都高枕无忧,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真正身临此境,年近古稀脱去蟒袍的楼主大人才知道,二十三里的防线实在太长,根本就不是司天监一家之力能够守住太久的。 那位跟陈伯庸先后试探着交手过两次的阎罗殿大学士的确有些学识,指挥着数以万计的残暴妖族指不定从何处发起攻势,让驻守在城墙上死战不退的玉龙卫以及立春不得不以铁腕手段统领的雷鼓营将士疲于应对,尤其是妖族在外面丢下近万条性命之后,黑铁山崖的大官开始有意识的改变了思路,不急着强攻,反而分兵多处声东击西,这便导致本来麾下兵力就捉襟见肘的老公爷更感觉心力交瘁。 从京都带出来的玉龙卫,短短时间内就折损了三成之多,剩余的也都或轻或重有伤在身,甚至连司天监倾力培养多年的二十四剑侍都已经出现伤亡,都是在城门快要失守的时候,迫不得已跃下城墙短兵相接,先是霜降死于城下,后来是芒种、立冬,每一个噩耗都如同变成一块压在陈伯庸脊梁上的沉重巨石,一直护在他身边的立春,眼见得楼主大人的白发日渐增多,不知不觉间发现,老公爷魁梧而挺拔的身姿已然有些不堪重负的微微驼背。 倒是始终在城墙上以弓箭、滚石应敌的雷鼓营兵卒死伤不算太多,这些兵卒都是混迹边境多年最擅趋吉避凶的老兵油子,自从得知营官褚熊从一开始就金蝉脱壳远遁之后,就都想着找机会去凉州边界投奔旧部,他们还是习惯称呼谢逸尘为侯爷,一旦那位向来爱兵如子的侯爷真能大功告成,身边效命的可就是实打实的从龙之功啊,不比强顶着数万妖族的压力给司天监陈家卖命强上百倍? 可军中这些大字不一定认识多少的汉子们最敬重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之人,这些天下来虽然嘴上没人说,但也都被视死如归、宁折不弯的玉龙卫所感染,明知道以寡敌众最终难免是个捐躯殉国的下场,士气反倒更高涨了不少,当兵的人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钱。 兴许是摸清楚了城墙上司天监守军的实力,年纪不大的少女谷雨所守的那段城墙之下又正好有一座城门,漠北妖族也明白柿子得挑软的捏,已经对这里发起过两次进攻,薛山每回都最先跳下城墙挥刀酣战,杀得兴起时不管不顾,要不是立春和附近的清明及时支援,这条楼主大人都赞誉过一回的响当当汉子只怕在城门失守之前就先没了命。 谢逸尘带不走雍州地界的百姓,城墙上的日渐减少的守军倒是不怕没粮食吃,只是京都里的其他物资送不进来,尤其是充当长明灯燃料的大鱼油脂越来越少,无奈之下立春只好下令每隔四五根灯柱点燃一盏。 薛山有些心疼地看向闭目盘坐调息的谷雨,拿起空了大半的酒囊灌了一口,糙汉子有刀有酒就足慰平生,可这个姑娘才多大岁数,记得在官帽山以北不远处刚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跟在吊儿郎当白衣公子身边的侍女是个哑巴,主仆二人一瞎一哑就敢行走江湖,真是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越过半人高的墙垛朝北瞥了一眼,以往入了夜妖族就会有所动作,今天城墙之外却安静得有些反常,薛山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凑近谷雨身边,伸手举着酒囊笑道:“喝一口?”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但雍州北境这鬼地方昼夜温差极大,有修为在身是不怕酷暑严寒,可有烈酒能暖暖身子总是好的。 谷雨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接过酒囊晃了晃,里面最多还剩下两斤多,这种烈酒其实算不上什么好酒,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本想还给薛山,犹豫了一下又灌了一口,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从天色一暗下来,谷雨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尽管闭着眼睛盘坐,却杂念丛生,心境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这里是真正能称为血肉磨盘的战场,生离死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几天里薛山都想着跟谷雨多说几句话,可是想来想去,每回开口都只能从提及陈无双开始,好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可说,这次也不例外,“你说,无双公子要是在这里,他鬼点子最多,能不能想出个稳妥法子来?” 谷雨微一思索就失望地摇头,公子爷那些心机手段只能算是小聪明,行走江湖勉强够用,放在双方都是拿命硬拼的战场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立春就说过,兵书上不是没有以少胜多的战例,但那些被纸上谈兵的书生们所推崇的计策,对于现在死守城墙的玉龙卫而言根本不适用,于是低声叹道:“公子也不是神仙,就算来了无非也是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说到这里,谷雨忽然抿着嘴唇抬起头,面色郑重道:“薛大哥,你···你不是司天监的人,要是真到了城门被攻破的时候,你就走吧,回侯爷家,或者去京都找公子,我不想让你也死在这里。”薛山怔怔一楞,眼角莫名其妙有些发涩,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强颜欢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是有数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薛某还没娶妻生子给薛家传下香火,怎么舍得死?” 谷雨定定看着他肩头包扎好的伤处渗透出来斑斑血迹,避开薛山的目光,低声喃喃道:“我···我长得不好看,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最亲最近的人除了楼主大人就是公子,要是我们最后都能活下来,薛大哥···薛大哥看不看得上我?我···” 听着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散在风里,薛山浑身一僵,惊讶的神情仿佛被雍州可恶的阴冷天气冻结在脸上,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谷雨的意思,傻笑两声刚想开口,就远远看见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好刀的陈伯庸朝这里走来,身后跟着铠甲有些残破的立春,忙急促地低声答了句:“妹子说哪里话,薛某是个粗鄙汉子,只怕配不上你。” 谷雨展颜一笑,毫不顾忌楼主大人已经到了近处,站起身来拽着衣袖替薛山擦了擦薛山脏兮兮的脸庞,“那就好。”陈伯庸毕竟是过来人,眼见这一幕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脚下顿了一顿,笑着叹息一声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番薛山,由衷赞了声:“大好男儿!” 谷雨慢慢转过身,直视着多年来最敬重的楼主大人,竟然直接说道:“楼主,谷雨别无所求,不必大红喜服也不必良辰吉日,只求楼主能应允属下跟薛大哥结成连理。”薛山整个人都愕然愣着说不出话来,目光从讶然变得柔软,见陈伯庸含笑看着他,心下一横往前迈了一步,抓住谷雨垂在身侧的手,只觉比挥刀斩杀多少漠北杂碎都畅快,“请老公爷成全!” 陈伯庸心头百味杂陈,既欢喜又觉得愧疚,良久才低头看见薛山另一只手里的酒囊,抬步上前接过来,笑着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兴许是平素养尊处优已久的老人喝不惯这么烈的酒,呛地眼角有了些许水光,“大喜的事情这般委屈,是老夫对不住谷雨,这一口就当是倚老卖老喝的喜酒吧。” 说着解下腰间那柄长刀递给薛山,“这柄天品刀叫做缺月,老夫没有别的东西可做贺礼,你是用刀的,收下它,从此就算是我司天监的女婿。”薛山瞪大双眼连连摆手,身为刀修说不喜欢好刀是假的,连许家小侯爷赠的那柄地品他都不太舍得用,每回拼杀时刀刃崩出缺口来都心疼不已,但是陈伯庸的刀,他哪里敢接? 陈伯庸笑吟吟平伸着手不动,身后的立春扯了扯嘴角,劝道:“长者赐不可辞,这是楼主大人给谷雨的嫁妆,不能不收。”薛山无奈,只好偏头看向谷雨,见她眼含热泪微微点头,才在衣服上狠狠擦了擦双手,搓起来一大片褶皱,恭敬地低下头接过来,握住刀柄拔出鞘三寸,大喜道:“好刀!薛山谢过老公爷!” 摘下铜盔的老公爷刚想说话,却忽有所觉转头看向城墙之外,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面带笑容的灰衣人,“来得巧了,我听说大周的风俗很多,碰见有人成亲大喜,就算是陌生人路过也能讨一杯喜酒喝?唔,这个用刀的叫做薛山?我知道,是个有血性的,就是本事差了些。既然镇国公爷做了主婚人,我算不算是证婚人?” 陈伯庸眼神一凝,旋即把手里酒囊拧上塞子抛了过去,笑道:“有黑铁山崖五境修为的阎罗殿大学士做证婚人,谷雨这场喜事倒也算是蓬荜生辉了,情势所迫一切从简,没什么好酒招待,好在喜酒重在喝个喜庆,阁下且多多担待,莫要见怪。” 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灰衣修士点头拧开酒囊,浅浅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还是违心道:“唔,好酒。”扔回酒囊时看见立春悄然朝外走,显而易见是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妖族正往城墙处赶来,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似乎对大周朝堂上的规矩很向往,跟陈伯庸交谈时极喜欢以官衔爵位相称,“镇国公,我不白喝他们二人的喜酒,总得有些能拿得出手的贺礼送上才好,这样吧,今日我让妖族全力攻城,若是胜了,还你们一顿好酒喝;若是败了,一个月之内不再攻城,这份贺礼够不够分量?” 陈伯庸比立春更早发觉近三万妖族黑压压一片自北朝城墙处缓缓而来,出乎意料的是,以往每回妖族进宫时都嘶吼不止喧声震天,这次却连脚步声都像是在刻意压制,越是安静,就让人心里越是沉重,不过如果这位大学士真信守承诺的话绝对是好事,于是点头沉声道:“够分量,老夫只送出一柄长刀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大学士出不出手?” 灰衣修士摇头一指,陈伯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妖族阵中竟有不少彪悍熊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合力扛来一座不大的小木亭子,正不解其意就听阎罗殿大学士解释道:“瞧,我与镇国公的战场就是那座小亭子,我让人做了一张棋盘两盒棋子,以你我二人的地位打生打死未免有失身份,咱们雅致些手谈几局,谁也不插手这一战,如何?” 谷雨面色登时大变,脱口道:“不可!”瞧灰衣修士的意思,那座小亭子应该是要放在城墙之下,说不定就是妖族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楼主大人这般贵重身份岂可轻易以身涉险?便是苏慕仙来了,在数万妖族的包围下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杀出来。 阎罗殿大学士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头笑道:“新娘子担心得太多。” 陈伯庸略一思索就答应下来,他考虑的是玉龙卫加上雷鼓营的人虽然不如妖族多,但仗着城墙居高临下,勉强能扯平双方数量上的差距,而且玉龙卫中人人有修为在身,破釜沉舟拼死一战胜负理应在五五之数,甚至自己这一方有深谙用兵之道的立春指挥,胜算还能再大上两成,只要能拖上一个月,驻仙山如果答应前来支援的话时间足够用,也能让大周朝堂调动其他地方的驻军再来增添兵力。 而且,虽然此举有些冒险,可是总比那行事出奇的阎罗殿大学士要把小亭子架到城墙上来更乐观一些,双方都不出手,其实对陈伯庸更有利,先前两次交手尽管不分胜负,但老公爷已然察觉到,灰衣修士的境界和本事都在自己之上。 “好,既然大学士有此雅兴,老夫乐意奉陪。”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六章 直将战场做棋盘 数万妖族趁夜嘶吼冲杀掀起的巨浪之中,小木亭子好似一叶孤舟。 阎罗殿大学士准备的棋盘跟大周常见的都不一样,不是说材质稀奇罕见,而是寻常棋盘都是纵横十九道,平放在陈伯庸身前的这一张却只有纵横十七道,用的是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漠北多得是大树,显然是就地取材裁成这样,而后以剑气或者刀芒新刻上去的。 “既然是我主动带妖族攻来,理应该执黑子为先。”小木亭子就摆在城墙下面不到七十丈处,嘶吼声震天的妖族就从两侧奔袭经过,灰衣人却连眼皮都懒得抬,把盛着满满白子的木盒推到陈伯庸面前,而后拈起一枚黑子就随意落了下去,毫无章法。 陈伯庸暗自嗤笑一声,这位大学士不像是个真在棋艺上有造诣的,第一枚棋子不占天元、不落星位,先手的优势就只能算是聊胜于无了,可当他强自定下心来不去看城墙那边的动静,伸出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时却霍然变色,这枚棋子入手感觉很轻,不像是玉石之类,心念微动定睛一看,竟是以白骨磨成。 灰衣修士看出他脸色变化,饶有兴致地解释道:“这些黑子好办,漠北多得是颜色漆黑的石头,想找白色的玉石倒真让我犯了难,好在前几天镇国公麾下死在城墙外面的不少,挑了好些头盖骨才凑够一盒棋子用,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陈伯庸压抑着胸中怒气,深吸口气镇定下来,轻轻将那枚用战死将士头盖骨磨成的棋子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上,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腰间短刀的刀柄止住颤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身居高位多年其实老公爷的养气功夫极好,早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可是得知阎罗殿大学士竟然把为国捐躯从容赴死的玉龙卫这般屈待,汹涌怒意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刀出手掀翻棋盘。 看清楚老者落子位置,阎罗殿大学士不屑一顾地轻佻笑道:“难怪都说大周的人事事都要讲个规矩,棋盘上哪个地方都能落子,偏偏要分出来什么天元、九星,有什么用处?”说着便落下第二子,根本对陈伯庸落子天元不管不顾,一前一后两枚黑子紧靠着横排并列。 强忍着满腔恨意的老公爷再度动作轻柔地拈起一枚白子,“大学士,你可知二人对弈如何分胜负?” 灰衣修士毫不在意地摆手道:“不重要,我不会下棋,当然不会把胜负放在棋盘上,镇国公糊涂了,如何分胜负,要看城墙那边。说实话,死多少妖族我其实不太在乎,那些浑身骚臭的畜生不过也是几枚棋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再补上就是。” 陈伯庸心中一动,皱眉问道:“那黑铁山崖手里有多少棋子可用?”阎罗殿大学士笑着端起手边盛满黑子的木盒,理所当然道:“现在就这一盒可用,以后就说不准了,也许会多,也许会少,世事无常嘛。” 城墙上,薛山面色凝重地朝下看去,近三万妖族像是早就选定了下面这座城门作为突破口,皮糙肉厚的熊族顶着城墙上箭如雨下硬生生往前推进,四十丈、三十丈,越来越近。城墙太长,除了有御空之能的玉龙卫修士和司天监仅剩二十人的二十四剑侍之外,雷鼓营能及时赶来支援的只有不到千人,所幸之前妖族就攻过这里两次,立春早有准备,扎营离这里最近的都是射术精湛的老兵,弓箭射不透熊族皮毛,便瞄准了朝其双眼射。 刚才就听清楚那阎罗殿大学士自荐要当证婚人的清明最早来到谷雨身边,朝薛山叫了声姐夫,嬉皮笑脸讨了口喜酒喝,而后决然仗剑跃下城墙,青色迷蒙剑气往来冲突,片刻功夫斩杀三四个冲在最前面的熊族,朗声长笑,“痛快!” 谷雨怕他独力难支,想要跳下去助战却被薛山伸手拦住,一把抽出陈伯庸所赠的天品缺月,“我娘活着的时候,就嘱咐过,以后成了家得疼婆娘。你在这守着,我去。”说罢脚下一顿腾空跃起,吐气开声,一束刀芒借着身形下坠之势悍然劈向身前妖族。 没拜过天地、没见过高堂就这么潦草成亲的谷雨凄然一笑,城墙上只剩紧皱眉头的立春目光在如潮涌来的妖族和那座小木亭子之间来回飘忽,其余玉龙卫的修士以及从左右两处匆匆赶来驰援的司天监剑侍都紧随清明、薛山二人之后跳了下去,各色剑光闪烁不停,倒把长明灯的光亮压得暗淡不少。 寻常妖族根本挡不住剑气锋锐、刀芒霸道的修士,扔下数百具尸首后就逐渐止住了前赴后继的势头,随后就有看上去气息更为凶悍、眼神也更为让人心悸的妖族越众而出,远看着其五官和身形还有些像人的模样,随着整齐一声怒吼,这些妖族的身上脸上瞬间就覆盖上一层浓密毛发,竟迎着修士直面冲上前捉对厮杀,两三个玉龙卫应付一个有些相形见绌。 脸上从来带着笑意的清明被三四个围上来的妖族逼得连连招架后退,心急如焚的薛山也被两个实力不次于三境修士的妖族牵制住无法救援,众人背后就是城门,退无可退唯有死战,谁都知道伤亡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可就是不愿眼见得同袍死在自己面前。 谷雨抽出佩剑就要跃下城墙,立春却轻轻唤了声:“谷雨,你去救下薛山,往南回京去找无双公子吧,大周的人还没死绝,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好歹给薛家留了后,再回来为我等报仇。”脸庞微黑的少女蓦然一怔,笑得惨然,“我心愿已了,死不足惜。倒是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以后就算公子来了,身边也没个既通晓兵法又信得过的人。公子性情是乖张了些,你多让着他,他···他还小。” 青色剑光陡然盛放,城墙之上,谷雨剑气凝聚成一柄高达三丈的巨剑,当头朝清明身前几个妖族斩下,一去不回头。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在巨剑劈落之前,招架不住的清明已然被妖族撕扯去一条左臂,殷红鲜血喷洒出去,浸透白衣。 谷雨一剑劈得两三个强壮妖族吐血退后,持剑挡在清明身前,急促问道:“怎么样?” 失去一臂的少年脸上仍挂着淡淡笑意,明明储物法宝里还有些金疮药,却并不打算再用,伸手从衣领中摸出一枚玉坠挣断细绳,丢给谷雨道:“谷雨姐姐,这算是我那份贺礼,我也不白喝喜酒,只可惜没机会抱一抱以后出生的小外甥了。楼主大人给我取得这个名字不好,小时候不懂事还觉得好听,嘿,清明嘛,是祭奠死人的日子,姐姐以后在跟人提起来,可得记着说我名字是剑气沛青冥的青冥。” 左边衣裳被血染红的清明,大步上前推开止不住泪水的谷雨,回头看了眼城墙上不忍睁开双眼的立春,笑骂道:“老子早就看立春不顺眼了,凭什么他就是二十四剑侍之首?今日我就让这帮半人半兽的杂碎们见识见识,何为剑气沛青冥!” 话音未落,少年长剑青光骤然照亮方圆十数丈,薛山疾速劈出两刀拦住妖族攻势,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独臂清明剑气从手中佩剑喷吐出四尺有余,如同握着一杆只在精锐骑兵中常见的红缨长枪,气势如虹地连人带剑一头扎进望不到尽头的妖族阵中。 妖族的怒吼惨嚎,便是风华正茂少年之挽歌! 这一剑凝聚了清明毕生修为,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刺穿三四个妖族身体后去势犹然不止,光华如昙花一现,最终熄灭在层层妖族之中。城墙上,立春重重一拳打在墙垛上,不顾手上鲜血横流,愤然抽出腰间长剑,罢了,无非是死,又有何惧? 又一道煊赫剑光好似飞蛾扑火,从城墙上亮起,俯冲进两军交战最稠处。 环顾四周,已有近百名熟悉或者陌生的玉龙卫含恨倒下,薛山本就修为不如司天监弟子,肩头又有伤未愈,能死撑着一口气拦下两个凶悍妖族已然颇为不易,决计顶不住太久,而立春因为常年潜伏雍州的缘故,所修习的并不是陈仲平所传的青冥剑诀,纵然是二十四剑侍之首,其实实力也强不到哪里去,应对几个妖族不多时已经险象环生。 谷雨惨然一笑,长剑一挡拦在薛山身前,“这里我应付,薛大哥去帮立春守住城门!”薛山剧烈喘息着抬头看向刚过门的婆娘身前,妖族越聚越多,城门确实快要守不住了,正犹豫着不能做决定,城墙上突然一道刀芒劈落,凝神看去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惊喜道:“邓将军!” 带着三千撼山营将士昼夜不停地赶路,总算及时到达雍州北境的邓思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在康乐侯府效命的胜刀门修士薛山,朗声大笑道:“他乡遇故知,好!镇国公爷在哪里,邓某带来三千撼山营儿郎助阵!” 谷雨已经跟妖族厮杀在一处,薛山顾不上多说,急促道:“老公爷被对方一个五境高人牵制住,将军,你右侧那位全副披挂的乃是此处唯一驻守的雷鼓营立春将军,妖族想要一鼓作气攻破城门,咱们快要撑不住了!” 邓思勉转头去看陷入苦斗脱不开身的立春,冷哼一声挥刀拦住妖族势大力沉的攻势,喝道:“立春将军,在下楚州都督帐下从五品偏将邓思勉,让你的人放下绳梯,放我撼山营儿郎们下来冲阵!娘的,老子就是要来争一争大周第一营!” 亭子里陈伯庸面沉如水,灰衣人瞥了一眼城墙上,笑道:“看来镇国公的棋子又多了些,刚才死得那个年轻剑修叫什么名字?”老公爷心中隐隐作痛却无计可施,良久低声道:“他叫清明。” 阎罗殿大学士嘿声一笑,“这名字可不大吉利啊。”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七章 棋盘上的四道刻痕 不是邓思勉自大,他在歌舞升平的楚州扎根多年,一手调教出来的撼山营确实有能跟雍州边军拨云营一较长短的本钱,三千训练有素的锐卒顺着绳梯迅速下了城墙,虽然在第一次见着漠北妖族不人不兽的凶恶模样时难免有些震惊失神,但很快就组成严整战阵,长枪在前、刀斧在后法度森严,久在北境战场上浴血的立春只瞥了一眼就高声喝彩,从来只知边军雄壮,委实是坐井观天了。 前来攻城的妖族中实力能抗衡三境修士的最多能有百余,此刻都冲在最前面,司天监陈叔愚统领的玉龙卫尽管是号称是一万修士,可其实绝大部分的修为都仅有二境,应付普通妖族自然手到擒来不费多少力气,此时连日厮杀几乎人人身上有伤未愈,随着胶着苦斗的时间越长,伤亡也不可避免地随之增加。 面沉如水的陈伯庸面前,棋盘上黑白双方已然各自落下不少棋子,如果从木亭子旁边嘶吼着经过的妖族里但凡有会下棋的,就不难看出来这局棋执黑一方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可实际上执黑子的阎罗殿大学士却神情淡然,一副胜券在握的轻松姿态,每枚白子在手里摩挲一阵才轻轻放置在棋盘上的镇国公狠心不回头去看城墙底下,却生生用指甲在棋盘边缘刻下三道深深痕迹。 清明,白露,处暑。 二十四剑侍每折损一个,棋盘上就多一道痕迹,流血的手指不疼,心里疼。 刀者百兵之王,战场上有经验的悍卒没有习惯用剑的,邓思勉杀得兴起,仗着身披铠甲一马当先顶在最前面,一柄长刀舞得水泼不进,死在他刀下的三境妖族已有五六个,喘着粗气吐了口唾沫,冷笑道:“不过如此!” 三千撼山营列阵守在城门之前,再是训练有素也挡不住这种能跟三境修士抗衡的妖族,兵对兵将对将,他们的任务是挡住后面数以万计想要攻破城门的普通妖族,若是现在上前参战必然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这个道理邓思勉明白,血透重甲的立春当然也明白。 持刀挡在谷雨身前的薛山咽了口唾沫,只觉在剧烈喘息中口干舌燥,甚至开始感觉有些晕眩,体内真气所剩寥寥无几,好在真正能对修士造成威胁的妖族也损失了多半,只要撑过这一轮苦战,那些普通妖族绝对顶不住城墙上雷鼓营将士的滚石和弓箭。 立春抬头看了眼陈伯庸的背影,低声嘿笑道:“什么狗屁大学士,附庸风雅学人下棋,定然被楼主杀得丢盔弃甲哭爹喊娘。”邓思勉扭身一刀再次斩杀一名妖族,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借机喘息,笑着看他一眼,奇道:“你们司天监的人,说话行事都是这个调调?” 他这一退,妖族也退了几步对峙,是人是妖都一样,总得需要喘息。 立春皱眉转头,“邓将军这话什么意思?”邓思勉一抖手腕甩去刀上血迹,“我在洞庭湖畔见过你家无双公子,那小子有趣,嘴上骂骂咧咧没个正形,手里一柄长剑是真不含糊,愣是敢跟黑铁山崖的五境高人对着干,啧啧,有骨气有血性,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面色苍白的谷雨听他提及陈无双,立即抬步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前,公子爷有多大能耐她心里一清二楚,听这话那白衣少年到现在还没回京,而且又在洞庭湖跟黑铁山崖的人碰上了,忙问道:“邓将军,我家公子他现在怎么样?” 区区六品修为,跟五境高人对着干?说凶多吉少都算高看了那自称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陈无双。 邓思勉嘿声一笑,发觉妖族阵中有五六个气息更为强悍的越众而出却浑不在意,“陈无双跟另一个姓沈的少年都了不起,两人联手差点就杀了一条堪比八品修士的凶兽黑蟒,可惜功亏一篑各自都受了重伤,被及时赶到的太医令楚鹤卿救下来,邓某带兵出来的路上正巧见着他,派头大得很,让一位修为不弱的高僧赶车,看样子不是要回京就是要去白马禅寺。” 谷雨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那六个身后都拖着一条长尾的狰狞妖族,皱眉沉声道:“四境。”看来这回妖族是铁了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攻破城门,自从司天监接管这道城墙以来,漠北还是第一次出现气息如此强盛的妖族。 而城墙底下浴血奋战的人里,唯独邓思勉是七品境界。 亭子里灰衣人笑呵呵挥手把棋盘上所有棋子抹去,陈伯庸一愣,随后弯下腰,把掉落在地上的白子一枚一枚拾起来,视若珍宝般吹去棋子沾上的灰尘,“大学士这是何意?”阎罗殿大学士随意从木盒里数出六枚黑子,在棋盘上一字排开,“刚才你我落的子都不算数,我本来就打算跟镇国公下三局棋,没想到第一局还没下完,这本该第二局才要用上的六枚棋子自己跳出来了,妖族啊,尽是些没脑子的货色,领着他们出来我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把手里捧着的棋子收进袖中,陈伯庸已然明白这个修为境界尚且在他之上的灰衣人,所说的六枚棋子就是城墙底下那六个气息堪比四境修士的长尾妖族,心下顿时一沉,二十四剑侍的修为大概都在三境六品,如果能再有半年时间的话,谷雨、惊蛰以及立秋等人都有踏足四境的可能,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大学士这第二局棋,想怎么下?”陈伯庸的声音越发低沉,原先历任雍州都督能挡得住漠北妖族千年来无数次侵扰,所凭借的无非是两点,一是妖族内部分崩离析各自为战,极少发起向现在这样成规模的攻势;二是就算偶尔妖族中出现几个能媲美三境乃至四境修士的,边军也能仗着人数众多将之围杀。 如今在黑铁山崖这位阎罗殿大学士的插手下,大周赖以制胜的这两点都出现了反转,人数不足七千的雷鼓营得坚守城墙,玉龙卫这些天损伤不小,还有近两千人要在城墙之内顶住九座城门不能轻易调动,便是加上邓思勉星夜驰援而来的三千撼山营,论及人数就不如漠北妖族。 灰衣人倒是很有大学士的气度,坦然承认道:“镇国公应该能看出来,我不会下棋,就会仗势欺人,这第二局棋还能怎么下,一拥而上罢了。听说在你们大周,战死沙场是件很体面的事情,城墙底下那些用刀用剑的,求的就是这个体面,对不对?” 陈伯庸腰间短刀霍然出鞘三寸,灰衣人似笑非笑,“怎么,镇国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想要个体面?” 城墙底下听不见二人之间的谈话,邓思勉平着刀身在左手护臂上一抹,冷笑道:“管他娘的三境四境!”话音刚落刀光骤然一亮,率先冲了上去,随后就是薛山、谷雨、立春等人,六个长尾妖族同时仰天怒吼,悍然迈步迎上,一脚落地就在大雪刚融化不久的泥泞上踏出深深脚印。 乱战中,邓思勉凌厉刀法大放异彩,硬是以一己之力圈住两个长尾妖族,谷雨跟薛山二人合力拦下一个,二十四剑侍中还有余力的也各自三两人拦下一个,虽然一时之间不落下风,但是也被区区六个长尾妖族缠住,其余那些能比拟三境修士的妖族再次嘶吼着压上前来,就只能靠各自带伤的玉龙卫成员咬着牙牵制。 浣花溪边任平生弹指可灭的长尾妖族,在谷雨薛山夫妇二人面前却好似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粗壮双臂每一次挥动都势大力沉,而且二人的真气在先前苦战中消耗极为巨大,能勉强支撑住,所靠的就是一股不屈意志和多年练刀练剑形成的对敌经验,听风四十三式轻灵飘忽,但已然是强弩之末的剑气刀芒根本无法对这凶悍妖族造成致命伤害。 薛山奋起余力狠狠劈出一刀,脚下脱力一个趔趄,谷雨抓住机会迅速上前,趁那妖族交叉双臂挡在脸前硬抗刀芒,刁钻一剑带着迷蒙青色剑光欺身近前,自下而上斜刺向妖族咽喉,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可那妖族感知极为敏锐,瞬间变招,竟毫不畏惧薛山手里的缺月刀刃锋利,空着左手猛然抓住刀身一甩,在薛山被连人带刀被甩出去的同时,长尾妖族腰身一拧避开谷雨剑锋,用手攥成小半个酒坛大小的拳头,重重砸在少女胸口。 “噗!”只这一击就让没有余力再放出真气屏障抵御的谷雨口喷鲜血,弓着身子远远倒飞出去摔在地上,早就不干净的白衣上尽是污秽泥水。 眼眶欲裂的薛山哀切地大喊一声:“谷雨!”奋力手腕一翻一转,缺月刀炸出一道回光返照的刀芒,顷刻间将那长尾妖族一只左手搅成粉碎,顾不得再补上一刀,转身就朝谷雨落地的方向跑去,却冷不防被旁边另一个三境实力的妖族瞅准机会狠狠一脚蹬在腰上,骨折声清脆而细微,整个人凌空飞起,摔在谷雨身侧。 “谷雨,谷雨···”薛山脸上溅满浑浊泥水,混杂着从口鼻涌出的鲜血脏兮兮糊在浓密胡须上,挣扎着双手撑着爬到还没来得及喝一碗交杯酒的女子身侧,却见她双目紧闭犹然攥着剑柄不放,躺在泥泞中气息已绝。 坐在亭子里从始至终未曾起身,也不忍心回头多看一眼的陈伯庸突然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在面前棋盘上,灰衣阎罗殿大学士微微摇头,“可惜了,才喝了那姑娘的喜酒。镇国公,她叫谷雨?” 老公爷痛苦地闭上双眼,缓缓仰起头,棋盘上再多一道指甲刻下的痕迹,“她是陈家人,叫陈谷雨。” 今日三月十三,再过几日,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第六个节气,谷雨。 谷得雨水而生,是故为谷雨。 谷雨看不到大周的雨水了。 (本章完)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八章 传道授业解惑 拎着酒坛跟在苏慕仙身后走到瀑布外面,陈无双忽然感觉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烦躁,把酒坛递给被曲瑶琴一顿怒骂反而解开心结的沈辞云,长长呼出一口酒气定了定神,沉吟道:“苏前辈,上次在清心阁蒙您老赐教,到现在我用出过三次剑十七。” 苏慕仙转过身眉头一挑,白马禅寺是自从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辞去国师后就闭山锁寺不假,但不代表寺里的和尚们就对江湖上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他也不会听说岳阳楼外沈辞云使出过一式剑十七,不难猜到孤舟岛这位青衫少年的剑十七是跟陈无双学来的,司天监嫡传弟子不可能轻易在未经过他首肯的情况下,私自将这门御剑术传给无关人等,由此推断,沈辞云或许就是自己徒儿沈廷越的子嗣,所以才想亲自去楚州找他问个清楚,没想到巧合之下,倒先在积堰山遇上。 陈无双说用出过三次剑十七的事情,苏慕仙确实不知道,当时愿意在清心阁指点他,一是觉着司天监所做的种种努力值得钦佩,二是觉得这少年相貌跟花千川多少有些相似,才兴之所至做出了赠剑指点之事,没想到那时候还没修出真气的陈无双悟性如此了得,仅听了几句话就学会了这门御剑术。 陈无双甩了甩头,想要把烦躁心情压下去,能当面跟十二品境界的当世剑仙请教御剑术的机会可不多,回想着自己三次使出剑十七的经历,认真道:“第一次是我冒险去南疆接引灵气入体,结果引发天地呼应,险些被涌进体内的灵气撑得爆体而亡,情急之下福至心灵,阴差阳错用出剑十七,宣泄了经脉之中暴虐不受控制的真气,这才保住命。” 苏慕仙轻咦一声,微皱着眉道:“继续说。”陈无双所说的情形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已经大概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但还是得问清楚具体情况,才好判断这两个渊源极深的少年到底是不是走了歪路。 “从那之后,我在百花山庄住了一段日子,天天练剑都抓不住剑十七的要领,直到碰上一个要三刀杀我的八品刀修,接他第三刀的时候才再一次使出剑十七。至于第三次,是跟辞云一起雇船横渡云澜江时,不知天高地厚,想学着太祖皇帝李向一剑截江流,又用出过一次,一剑耗费九成真气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岳阳楼外一战辞云使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是误解了剑十七的真谛。” 陈无双一口气说完,沈辞云倒越听越糊涂了,剑十七的威势有目共睹,练到纯熟时就凭此一剑越境杀敌也并非没有可能,唯一缺点就是实在太过耗费真气,而且那十二个字的心法说得明白,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字面上就带着决绝之意,哪里误解了真谛? 眉头展开,苏慕仙有了一丝淡淡笑容,他一生中所收下的三个亲传弟子里,以宁退之天资最佳、悟性最高,如今看来,双目皆亡的陈无双犹有胜之,语气中带着欣慰,鼓励道:“那你说说,为何觉得是误解了剑十七的真谛?” 一听苏昆仑这么问,陈无双心里本来不太确定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慢慢走了两步,直言道:“要是不知道这门御剑术是谁所创,或许我还不会这么觉得,耗费九成真气用出超越自身修为境界该有实力的一剑,这已经是极为了不起的本事。但苏前辈浸淫剑道数十年,修为独步天下堪称无敌之姿,哪里需要这么一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剑术?” 其实沈辞云也知道剑十七的长处短处都非常明显,长处自然是一经用出所向披靡,除非遇上的敌手修为境界远远超过自己,否则就有不小的胜算;而短处是一旦用出就消耗巨量真气,能斩杀对手还好,若是被人接下,自己仅剩的些许真气就再无一战之力。 苏慕仙笑意更盛,点头道:“不算是走了歪路,即便老夫今日不点透,久而久之你们自然就会想明白其中关窍。同样是用剑十七,你在大船上一剑截江,跟辞云在岳阳楼外一剑退敌,想没想过是有区别的?” 聪明人钻了牛角尖最难出来,倒是沈辞云顿时明白过来苏慕仙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无双在云澜江上那一剑是全盛状态下出手,耗费了六品修士全部真气的九成,而我那天先是跟南疆玄蟒斗了一场,体内真气已有不小折损,再用出剑十七,所消耗的真气是剩余的九成。师祖,这是不是您说的区别?” 陈无双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有所悟,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第一次、第三次用出剑十七都是全盛状态下出手,而第二次面对兔儿爷身边的八品刀修屈洵时,虽然跟沈辞云在岳阳楼外的情况大抵相同,但那时候他先是被谢逸尘的子嗣现身云州而疑惑,后是被任平生轻描淡写诛杀妖族而惊讶,一来二去确实忽略了其中区别。 “这么说,就算我深陷重重包围的险境,一身真气先耗去九成,剩下的那一成仍然可以用出剑十七?”陈无双的语气不太肯定,这么一来倒是能解释沈辞云刚才所说的区别,但还是无法弥补这门御剑术只能用出一次的巨大缺陷,也弥补不了用出之后仅剩微薄余力的短板。 苏慕仙傲然一笑,不屑道:“那样的剑十七,只要是到了拼死关头,天下修士人人都会用,无非就是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称不上高明。无双,你误会的不是剑十七的所谓真谛,而是误会了老夫上次指点与你时所说的一句话,剑十七只有一剑。” 一针见血。 陈无双之所以能在南疆十万大山中第一次用出剑十七宣泄体内灵气,就是将浑身真气化为惊艳一剑,又被突然出现的花扶疏讶然一口叫破这门御剑术的名字,从此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这理应就是剑十七,只有一剑,虽千万人吾往矣。 “还请前辈解惑。” “剑十七只有一剑,不是说你每逢强敌只能用出一剑,而是指出剑时心无旁骛,不悲不喜无所挂碍,才能使出最纯粹的一剑,等你修到老夫这般十二品境界,剑十七便能有千千万万剑,但心中所念只有一剑。”手无寸铁的苏慕仙说这些话时,整个人负手而立,锋锐气势蒸腾不休,好像他这个人就是天地之间最利的一柄绝世名剑陡然出鞘,皎皎明月光照三千里。 见两个少年都面带迷茫神色,苏慕仙才意识到他们毕竟远没成就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五境修为,心中有剑的道理就算勉强能听明白,也没有切身体会,修剑跟读书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大周有句俗话,叫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如果非要说剑十七有什么真谛,就是你们体内的每一分真气都要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剑十七可以消耗九成真气,也能以灵识控制只消耗半成真气甚至更少一些,就算不用真气只用剑法厮杀,每一剑都得出的纯粹,剑者中正破邪,修剑者心正则术强。”苏慕仙这回的解释,陈无双跟沈辞云同时听懂了。 说得直白些,苏昆仑的意思是剑十七的每一剑,都要求修士心神、灵识、真气三者完美糅合,但凡出剑便一往无前,视面前所有阻拦为一剑可破,果断而决绝,不可心神摇动一剑未尽便去想下一招如何变化,难怪之前苏慕仙就说剑十七没有固定的真气运行线路,也难怪说天下剑修千万,剑十七便有千万种。 简而言之,陈无双所修习的司天监青冥剑诀、逢春公的天香剑诀、孤舟岛七分守势的定风波乃至驻仙山秘而不宣的紫霄神雷诀,都是术,而剑十七,是道。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 “师祖,这么说,我就是用自幼从孤舟岛学来的剑气,也能催持剑十七?”恍然大悟的沈辞云抽出却邪剑,以灵识控制着一股极细微不到半成的真气注入剑身,湛蓝剑光悠然亮起,突然一剑平削向身后瀑布。 剑气所过之处,瀑布横着从中间一分为二,没来得及落下的水流竟然倒卷而上,五六息时间过后上游的水才又哗啦一声垂落下来,再次遮挡住那条僻静山洞后面的青砖瓦房。 苏慕仙欣慰点头,“对,也不对。换个没有真气的普通人,也能用出剑十七,不过是把使出去的每一分力气都控制到最佳,就好比农夫上山砍柴,抡起来的每一斧头都得有用。” 陈无双忽然放声大笑,心满意足道:“读书人的道理也不都是臭不可闻,朝闻道夕死可矣,前辈的剑十七,果然了不起!” 沈辞云见他这一笑,心里就意识到什么,问道:“明日回京?” 白衣少年接过酒坛仰头就灌,“今夜酒后闻道,明日乘风回京!”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六九章 酒尽人散 水声淙淙心事重重,惊鸿剑早赠了司天监,除去一直陪在身边的那头通灵凶兽黑虎,再抛开一身在无常命数面前显得无足轻重的十二品修为,苏慕仙也不过是个几度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落寞老人,借着一坛东海孤舟岛的果子酒,絮絮叨叨跟沈辞云和陈无双叙说当年。 说起年轻时心高气傲,仗着一柄长剑挑战天下门派高手,无往不利最终惜败于越秀剑阁;说起去昆仑山觅地潜修想要一雪前耻时,意外得了逢春公遗泽,从而成就五境;说起在凉州收下天资最高的弟子宁退之,说起亲自去百花山庄收花千川为徒,说起性子最平和温良却也最是执拗的关门弟子沈廷越,清冷月光好似霜雪,覆上头顶青丝。 思念明明无声,偏就震耳欲聋。 两个少年只是默默陪着喝酒,谁也没有开口打断,苏慕仙的语气始终很平稳,像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千川豪爽、廷越仁义,老夫一生所收的三个弟子里,唯有退之心性倨傲,最像老夫,也最得老夫偏爱。他才二十余岁就已然成就四境八品,修剑的天资之高无出其右,本是想着让他下山游历一阵子闯个名号,等再回来就传他剑十七,始料未及的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昆仑山上,这么些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大漠马帮的马三到处打探,只知道最后一次有人见着他,是在凉州境内。” 在百花山庄覆灭之前,苏慕仙的大弟子无故失踪一事也曾闹得沸沸扬扬,他好像是一滴水消失在暗流汹涌的云澜江中,无处可寻,成了司天监眼里的一桩悬案。可如今随着花家满门被灭的谜团一点一点解开,陈无双已经开始怀疑宁退之的事情多半也跟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但是如此一来,遮挡在眼前的迷雾反倒更加浓郁。 天下间立派千年以上的修士门派不少,驻仙山、白马禅寺、越秀剑阁无不是有数千年历史的正道砥柱,甚至还有可追溯到更久远时期的道家祖庭鹰潭山,以及留下一座藏剑无数的主峰和一座阻拦南疆凶兽镇灵法阵的剑山,都有迹可循。但黑铁山崖却谁都不知道何时出现,照目前陈无双所知的零散线索来推断,这些人第一次露面是去十万大山带走那条南疆玄蟒,从而导致上一代结穗人、严安的师父重伤垂死。 而第二次露面就是一路追杀花千川到云州百花山庄,出手屠灭连带白衣判官沈廷越和驻仙山长老程云鹤所率领的一众年轻弟子在内的花家满门,人死了就不会说话,只剩下两个曾亲眼见过真相的少年,一个被大火烟气熏得双目皆亡、忘却记忆,另一个被送去东海万里之外,十年未能重返大周境内,无巧不成书,所以黑铁山崖这四个字直到如今才被世人所知。 酒喝得很慢,苏慕仙的醉意却来得很快,怅然道:“老夫生平所杀之人,皆有取死之道,只是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才在天下修士口中落了个喜怒无常,可扪心自问,半生所行所经的大事小事,都敢说一句仰不愧天、俯不亏心。这回下山,老夫是铁了心要查清一切真相,查来查去多少也算摸到一丝头绪,这才先去雍州见了谢逸尘,又回白马禅寺逼着空相说出一些隐晦,七成把握能确定,无双恐怕就是当年在百花山庄那场大火里,被司天监陈仲平救走的唯一一个活口,所以托和尚们想办法去找你来见一面。” 白衣少年低低苦笑,自从在冒险接引天地灵气入体时,意外遇见自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陈无双就隐约对自己的身世有了猜测,再结合邋遢老头常半仙偶尔有意无意露出来的些许带着情绪的话语,虽然跟沈辞云甚至墨莉都没有说起过,但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六七分确定,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敢往深处去想,这种感觉很怪,说不清是类似近乡情怯,还是背负了司天监那座七层观星楼之后,不敢再去背负花家满门上下近百口死不瞑目的仇恨。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无双就在想,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定数,他出京遇上的第一次追杀,就是得了中州那座破败剑仙庙里逢春公一缕残魂之助,这大概就是因为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仙在天有灵,出手护佑自己嫡亲血脉后人。 “老夫问过很过人,都不知道黑铁山崖究竟是何时出现于世间的一个修士门派,到现在也只有两个推断,一是黑铁山崖十有八九是在漠北苦寒之地深处,二是这些人连番出手都是有意针对于我,哼,鼠辈不敢直面苏某锋锐,就想着使天一净水一类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断了老夫弟子传承,退之当年失踪的事情,必然也跟黑铁山崖有关。” 那头黑虎似乎是感知到主人情绪,悄然穿过瀑布走了出来,甩了甩身上水珠,轻声哼着趴在苏慕仙腿边偏头去蹭,陈无双缓缓点头,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前辈,您要打算亲自去漠北追查黑铁山崖?” 苏慕仙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这位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忽而一笑,猜到了他心里所想,主动道:“是。老夫跟那些和尚们两看相厌,多在这庙里待一天都浑身不自在,空相也不自在,天亮以后便动身去漠北,此去千里万里,下回重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司天监陈家先祖布下的大阵既然已经保不住,我本不愿意插手大周这一摊子糟心事,但看在陈仲平当年救你的份上,若是陈伯庸有难处,老夫自然会帮衬他一把。” 陈无双顿时心里一定,恭敬站起身来肃然一礼,诚恳道:“无双谢过前辈。” 苏慕仙摆摆手,正色道:“你师父说得对,天下人都欠你花家的,逢春公陨落昆仑山,自那之后千百年,谁都担不起你一个谢字。说说吧,你们二人有何打算?” 沈辞云看了陈无双一眼,长身而起,伸手摊在瀑布下捧水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道:“岳阳楼外一战,黑铁山崖没有得到康乐侯许家那件异宝,积堰山降龙寺里又被师祖威势震退,我想顾知恒他们很可能会觉得事不可为,从而趁着雍州作乱逃回漠北,我没本事深入妖族盘踞之地报仇,就想把他们留在大周境内,以告慰先父和花家满门在天之灵。” 苏慕仙目光欣慰,轻声笑道:“那姓顾的独臂修士早先应是五境,如今依老夫看,他仍有五境真气在身,只是识海有损、神识受创,你杀得了他?”沈辞云回答得很坚决,“今日杀不了就明日,总得试试。” 陈无双登时改变了打算尽快回京的主意,唯一思忖就沉吟道:“苏前辈要去漠北,顾知恒那些人必然要先退避三舍,我觉得他们或许会使一出灯下黑,继续潜伏在楚州洞庭湖左近,毕竟那条南疆玄蟒受了重创,还得借着洞庭水韵疗伤。辞云,贺师叔跟你师娘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不如这样,苏前辈动身之后咱们先回百花山庄,我请康乐侯去打探黑铁山崖众人的行踪,在楚州行事,怎么说都是地头蛇许家更有手段。” 照白衣少年揣测,当日岳阳楼外一战,顾知恒一方显露出来的实力,应该就是黑铁山崖潜入大周境内的所有人手了,幽冥恶鬼死于楚鹤卿之手,南疆玄蟒被刺瞎双瞳,还能值得重视的就只剩下八品境界的黑衣老妇和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已然稳固在七品境界的沈辞云百毒不侵,足以应付黑衣老妇,而算上同为八品的贺安澜、曲瑶琴以及康乐侯府的许奉,真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斩杀顾知恒。 沈辞云要报杀父之仇,陈无双却不敢轻易提及杀父之仇这四个字,话到了嘴边就下意识避开花家满门仇深似海,是确认了身世不假,但真是不敢去背负那近百口惨死的至亲人命,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白衣少年定然义无反顾地跟黑铁山崖不死不休,可如今司天监面临这么大的危机,他不能扔下不管,陈仲平的救命之恩、镇国公府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都太重了。 仇是要报,恩情也得还,男儿生于世上快意恩仇,恩仇本不该有轻重缓急的区分,可少年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一关,尤其是陈仲平说他到了白马禅寺之后要是选择不回京接任观星楼主,陈家上下没有一人会因此怪他怨他,陈无双更是不可能撇下司天监的危难坐视不管。 “司天监现在···无双,你还是尽快回京吧。”沈辞云不太会劝人,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能说出这句话,就足以证明了他是真不愿意让陈无双为难。陈无双苦笑一声摇摇头,涩声道:“司天监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过才六品修为,早回去一天晚回去一天也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让那位高坐龙椅的天子心里踏实些,我又不欠他李家的。” 随后谁都不再出声说话,一挂瀑布半坛酒,月光渐淡红日初升,又一个漫长黑夜过去。 兴许是年纪越大就越见不得离别场面,天色放亮,苏慕仙深深看了两个少年几眼,洒脱笑道:“老夫好多年没喝得这般尽兴了,你们二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是好事。等从漠北回来,老夫也想去百花山庄住一段日子,再多说就显得矫情了,就这样吧。” 两个少年都没来得及告一声别,苏慕仙跟那头黑虎就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消失不见,瀑布旁边的空地上只剩下一个空了的酒坛。 陈无双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辞云,我想先去找空相和尚一趟,而后就再回岳阳城去许家找佑乾那小子,让他想办法打探顾知恒等人的行踪,你领着贺师叔跟墨莉他们回百花山庄等消息,转告裴师叔一声,要是她想去京都就先去,要等我的话就也去百花山庄。我还有话要去问常半仙,耽误不了多久就能到云州。” 沈辞云当然不放心让他单独行动,万一不巧碰上黑铁山崖就是个十死无生的局面,皱眉道:“咱们一起去许家。”陈无双惨然笑着摇头,他不想任何人跟着,甚至把墨莉都舍下,就是为了独处一段时间来慢慢接受自己是花家后人的现实,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他,“我不会有事,最多比你们晚到云州十天,安心等着就是。” 说罢轻声一叹,沿着小路朝响起晨钟的寺庙中走去,朝阳下的少年,暮霭沉沉。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零章 骂人与被骂 本想着到了寺里随便找个和尚问问空相在哪里,不料两道眉毛几乎要垂到嘴角的空法神僧早就等在路边,领着憋了一肚子话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走到一间不起眼的静室跟前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泡好的新茶和两只茶碗摆在桌上,旁边横放着一轴画卷。 陈无双不自觉嗤笑一声,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反倒架子更大了一些,竟然对他避而不见,长眉老僧引着他进了门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和蔼解释道:“施主莫怪,空相师兄不见你,是情非得已,有些事见了施主不忍不说,可现在说又不是时候,只好出此下策,托老僧拣着能说的略作交代。” 焦骨牡丹倚在腿边,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声,“空相神僧早知道我会来找他?” 老和尚斟满两杯茶水,一杯推到陈无双面前,热气袅袅,点头道:“是。此处静室仅有老僧与施主二人,并无佛像供奉,老僧就索性直言不讳了。当年仲平施主救你回了司天监,空相师兄第一次出手想要治好你双眼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世,只不过那时黑铁山崖隐藏得极深,摸不清其来历底细和实力深浅,为保住你性命安全,无奈之下才对施主有所隐瞒,本来这些事情是想着让你越晚知道越好,可如今大周南忧北患,苏昆仑下山、花扶疏现身,再瞒是决计瞒不住了。” 陈无双默然不语,这些话空法不说,他也能猜到其中缘由。 “儒释道三教虽然教义不同,总归都是劝人向善劝人行善,儒家圣贤说人不知而不愠,用在这里也并无不可。空相师兄想让施主知道,白马禅寺闭山锁寺不是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更不是对芸芸众生坐视不理,而是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施主以后会慢慢明白,即便你因此对敝寺上下心怀怨怼,这阖寺万余名佛家弟子也只好唾面自干。” 空法微低着头,不去看陈无双的表情,也不打算给这少年插嘴的机会,紧接着又道:“王朝兴衰本就是天道循环,一千三百余年前,白马禅寺宁可犯杀戒也要相助太祖李向扫清障碍,换十四州盛世太平,如今也愿意再替施主背负生灵涂炭的罪孽,替天下人还逢春公一个回报,这便是空相师兄跟你说过的,要赠你一场天大的机缘。唯一的愧疚,是空相师兄不能考虑施主愿不愿意接受这场机缘了。” 少年苦笑道:“这么说,不管我愿不愿意,空相和尚都准备把白马禅寺认为的机缘,强加在我头上?”陈无双从来都是聪明绝顶且悟性极高的人,现在陈伯庸坚守北境、陈仲平坐镇南疆,司天监还可以说是站在大周皇家的立场上,但邋遢老头常半仙的种种所为却都是只为了陈无双一人,甚至早在多年前就在谋划十四件异宝,连康乐侯许家都算计了进去。 看来白马禅寺的意思竟然跟常半仙更为相近,都是要为陈无双一步一步铺路,从空相神僧辞去大周位高权重的国师来看,这条路究竟通向哪里已然算是昭然若揭,说实话,少年心里既没有期冀惊喜也没有厌恶反感,连惊讶的情绪都生不出来,这种平静不是修到高深处心境如古井不波,而更像是一池子沉寂死水被寒冷天气冰封,看不透深浅也兴不起波澜。 老和尚叹息着点头称是,语气和眼神都有些歉意,拿起那轴画卷道:“这幅画,就是施主在越秀剑阁曾经见过一次的江山社稷图,白马禅寺出手的契机就与此物有关,说是为了天下也对,说是为了施主也对,终究要做的事情都一样。” 陈无双低下头,没有去接那幅画,默然良久才低声道:“老和尚,我想找空相神僧不是为了问这些有的别的,而是心里有困惑,都说佛法最能渡人出苦海,想着请他指点几句。” 空法心里重重一叹,放下画轴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白马禅寺香火鼎盛,不远千里万里来这里上香的人中有贵不可言的皇家贵胄,也有衣不蔽体的流浪乞丐,大雄宝殿终年不闭殿门就是有彰显佛前众生平等的意思,但是看似虔诚来进香参拜的信众都是心有所求,求出身、求功名、求子孙满堂、求家财万贯,这些人并不是对佛祖心诚,而是对自己心里的欲望心诚。 佛法是能渡人出苦海不假,可惜晨钟暮鼓叫不醒装睡的人。 少年喃喃道:“既然空相神僧不愿见我,就请老和尚你教我,我该姓花,还是该姓陈。”他是花家血脉不容置疑,花扶疏见他第一面就心有所感,所以才把只做家传的天香剑诀倾囊相授,而且陈仲平信上说得明白,就是从被大火烧成废墟的百花山庄地窖里找到的他,花红晚至死都把他牢牢护在怀里。 但他之前所有的记忆都好像被那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能记得的都是自己自幼心性跳脱举止顽劣,仗着司天监和镇国公那身蟒袍,十年来不知在京都里做过多少荒唐事,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能活到这么大全凭陈家悉心呵护,在流香江上受了委屈,都有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提着剑去替他出气,所以陈无双才一直不想去查自己的身世,甚至在有所猜测之后避而不谈,怕的就是一旦得知了这些尘封十年之久的真相,心里想要报答陈家恩情的决定就会动摇。 一边是仇深似海,一边是沉重如山,不恨此身非我有,只恨生逢乱世难以抉择,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只有一个,花家这一代的血脉只有一个,陈无双也只有一个,去找黑铁山崖报仇就顾不上接任观星楼主;穿上那身陈伯庸留下的蟒袍,就得为司天监尽心竭力。 世上的事太难了。 少年总算体会到,沈辞云在得知彩衣出身黑铁山崖时的那种矛盾感,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何处是前路。可是沈辞云毕竟有疼他爱他的师娘能支持他的选择,而陈仲平看似浑不在意的说陈家上下没有人会怨他怪他,却让陈无双心里更加沉重,一种颓然无力的失落感挥之不去。 老和尚念了一辈子佛经,从一境念到五境十品修为,此时想要借经文里的典故开导他并不难,却没有故作高深地引经据典循循善诱,而是感同身受地悲切道:“无双,佛经是死的,载不动世人之苦,要出苦海唯有自渡。你是剑修,仲平施主说得没错,要学便学昆仑苏慕仙,心之所向便是剑之所往,只要所行之事无愧于心,就无所谓是非对错。姓花姓陈,你不都还是你?” 陈无双浑身一震,喃喃重复道:“姓花姓陈,的确我都是我。” 老和尚缓缓举杯喝了口茶,“有白马禅寺在,鹿山是佛门净地,没了鹿山,天下间但凡有僧人行踪处,便是佛门净地。百花山庄跟镇国公府,只要你在,就没有任何区别。你不只是你,是花家也是陈家的希望所在。老僧送你一叶扁舟,渡不渡的出所谓苦海,在你而不在船。” 这些话初听着浅显,一动念头却觉得高深莫测,再仔细去想,又觉得还是浅显。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双眼看不见,心中自有青山不动、绿水潺潺,佛家的道理简单就简单在回头再看时。 喝尽杯中茶水再续上,陈无双似乎轻松了许多,“我不准备立即回京。” 空法见他主动开口换了话题,脸上浮现笑意道:“空相师兄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施主这么说,想来是已经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天子不为外忧内患着急,就让他再等等也无妨,就是苦了镇国公爷。” 听他提及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陈无双忽然想起岳阳楼外一战之后,太医令楚鹤卿屈尊驾着马车时所说的那番话,似笑非笑道:“老和尚,一事不烦二主,再教教我,要是天下读书人都骂我,我该如何自处?” 或许是静室里没有佛像的缘故,空法神僧竟然笑得有些轻佻,捻着右边长眉道:“要是说得冠冕堂皇些,老僧就宽慰你一句,不招人妒是庸才。若是你想听点有用的,那也不用老僧教你,佛家弟子不惧人骂,靠的是修佛修出来的平和心境,诸法空相,世人谤我毁我只当寻常魔障等闲视之。至于你嘛,要是不能厚着脸皮把漫天骂声当做蝲蝲蛄叫,就索性骂回去就是,这是仲平施主的拿手本事,听法善说,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必烦恼?” 陈无双愕然一怔,随后伸手指着对面佛法精湛的四大神僧之一捧腹大笑,“老和尚,你是如何做到佛前佛后判若两人的?” 空法不以为忤地摇摇头,有些无奈道:“老僧心中有佛常坐,佛前佛后都是空法,不过人前人后还是得为了白马禅寺的威严,端一端五境高人、四大神僧的架子。其实选在这处静室与施主交谈,也是怕万一你使性子骂街,老僧打你也不是、骂你也不是,在一众弟子面前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失脸面。” 少年讶然,“不是说诸法空相,唾面自干?怎么又在乎起来脸面了?” 老和尚笑呵呵道:“受了天下人的香火,自然要在香客信众面前唾面自干。老僧跟白马禅寺可从来没受过你半点好处,称呼一句施主已经够意思了,你还想得寸进尺不成?喝完这碗茶,天大地大,你该去哪就去哪,空相师兄会在合适时机出手助你,日后莫要再当着和尚的面辱骂佛祖了,否则积堰山那尊毁于苏昆仑剑气的降龙罗汉法像,老僧可就要算在你头上。” 陈无双一口喝尽杯中茶水,转身就走,走到门外突然顿住,回身郑重躬身施礼,而后焦骨牡丹呛啷出鞘,一道青色剑光从寺中腾起,望岳阳城方向而去。 空法神僧并未起身相送,安之若素受了一礼,良久才嘿笑道:“去祸祸许家的糊涂蛋,总比在白马禅寺闹腾地不得清净好。要出苦海,就得在苦海里多呛几口水,不然你以后若是觉得佛祖随口可骂,不正遂了鹰潭山的心意?”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一章 故人相逢谈买卖 自从当年被陈仲平从断壁残桓的百花山庄抱回门庭显赫的镇国公府,十余年来这还是陈无双第一次独自出行,以往在天子脚下没心没肺混日子的时候,每次出门游逛,陈家那位最懂人情世故的老管家都会让不少人前呼后拥的跟着,倒不是怕他糟了谁家毒手,司天监的嫡传弟子绝对有在京都招摇过市的资格,公子爷要想欺负人的话自己动手就落了下乘,身边总得有几个唯命是从的帮手。 等陈无双年纪稍长开始醉心流香江,其实双眼看不见姑娘容貌的他,对花船上环肥燕瘦的姑娘们都一视同仁,往往只挑大船不挑姑娘,后来对黄莺儿另眼相看也并非因为她是当红一时的花魁,而是在有一次半醉半醒之间,听见她幽幽轻声叹息说,喜欢热闹的人心里最是孤独,一向对读书人那些无病呻吟的诗句嗤之以鼻的公子爷,就被这么一句话说到了心坎里。 或许是御剑出了鹿山几百里之后,不由自主想起如今远在雍州的谷雨,陈无双没有立即前往康乐侯许家所在的岳阳城,鬼使神差地改变方向到了楚州最北的朔阳城,正是三月好时节,城外三三两两的孩童欢快跑着放纸鸳,情绪这种东西最容易被旁人感染,腰悬长剑的俊朗白衣少年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上次在城外遇见的那个逗弄蚂蚁的孩子在不在其中。 穿过城门顺着青石铺就的平整街道,笑意浅淡的陈无双走得很慢,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一句人间烟火气最是暖人心,少年听着耳边阵阵喧闹,倒有些羡慕这些在红尘里打滚的贩夫走卒,挣几十两辛苦银子娶一房贤惠婆娘,一辈子的事情就剩下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就算不考功名不做修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也自有人生百味,每日里只算计得失短长,再怎么也比扛着家国重任来得轻松。 徐徐行走,不知不觉就闻到一阵饭菜香气,陈无双回过神顿住脚步轻声一笑,半年多以前正是在这家酒楼遇上卖胭脂的刘掌柜,故地重游恍如隔世,那时候少年跟侍女两个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洞庭湖左近经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情。 站在酒楼外面招揽客人的小厮早不记得陈无双是何许人也,见他相貌堂堂白衣如雪,一眼就瞧出来是个身家不菲的贵客,忙着上前弓着腰谄笑,恭维道:“公子是打京都来?小店里的厨子有几样拿手的小菜,粉蒸肉、糖醋鲤鱼,还有早晨刚买回来的新鲜野菜,水灵灵的凉拌了下酒最好,公子尝尝?” 有酒有菜就足慰平生,陈无双笑着点头摸出一锭碎银子,小厮立即欢天喜地道谢,殷勤引着他进门找了张干净桌子就坐,这时候刚刚申时还不是晚饭时候,酒楼里只有一桌客人借着喝酒在谈些生意上的事情,买卖人走南闯北眼力不差,看出腰间悬玉佩剑的白衣少年十有八九是个修士,说话的声音就低了几分。 等着上菜的功夫陈无双有意无意听了几句,那桌客人商议着一起凑钱去凉州做笔大生意,说是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调兵去平定谢逸尘作乱,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的消耗都极大,正是挣银子的好机会,虽然发国难财有些不大地道,但这种生意你不做有的是人抢着做,多少人为了能分一碗羹争得头破血流都不得门路,楚州自古商贾云集,倒是能搭上关系赚一笔。 想来是后厨不忙的缘故,随意点的几样酒菜很快就端上了桌,自斟自饮没有滋味,陈无双略一犹豫就招手叫来小厮,笑道:“我在朔阳城里有几个朋友,麻烦小哥跑一趟,去请卖胭脂的刘掌柜跟回春堂的吕掌柜,就说有个曾在洞庭湖花船上喝酒的故人来了。” 小厮连声答应,跟柜上交代了一声就往外走,不多时,气喘吁吁的刘掌柜就小跑着进了门,他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小厮说清楚了邀请他喝酒的公子相貌,就已经有五六成把握猜到是是谁,看清了确实是司天监那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少年,登时大喜,拱着手哈哈大笑,走到桌前才低声道:“陈···公子爷别来无恙?” 陈无双笑着起身,伸手请刘掌柜坐下还没等说话,回春堂的吕掌柜就也前后脚匆匆进了门,敷衍着跟另一桌客人打了声招呼,特意顿住脚步正了正身上衣衫,这才走到少年面前行礼问好,故人重逢三杯叙旧酒,三人都是一肚子感慨。 朔阳城这两个生意人感慨的是,没想到白衣少年这等显赫身份,还能记着在司天监面前蝼蚁一般的角色,而陈无双感慨的则是上回喝酒有谷雨在侧,想着的都是尽快修成三境好去云州采剑,如今焦骨牡丹在手,侍女却相隔千里之遥,人生的路走来走去兜兜转转,不到瞑目就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尽头。 三杯酒过后,一碟子脆生生的凉拌野菜吃得干干净净,吕掌柜见陈无双喜欢吃,吩咐小厮不要小气,换个大盘子满满当当再上些来,试探着问道:“公子爷这次来,是有事要办?” 其实自从雍州作乱开始,吕掌柜就有些蠢蠢欲动,两军交战,除了粮食之外最紧俏的就是药材和酒水,这么大的买卖谁看着都眼红,就是苦于没有门路,早就跟刘掌柜商量过要不要仗着洞庭湖上喝过花酒的交情,去京都司天监试着找陈家公子说说,有司天监发话,这笔买卖还没做就相当于把银子揣进怀里了,只是刘掌柜犹豫着没做决定,做人得有自知之明,萍水相逢而已,两个浑身铜臭的买卖人在司天监能有多大面子? 说实话,陈无双来朔阳城这一趟只是胸中苦闷想着散散心,可刚才听着另一桌几个客人喝酒闲谈就动了些许心思,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用舌尖抿开,笑道:“本来是没什么事要办,就是路过这里想着来喝顿酒,见着两位才想起来,倒真有一桩买卖想谈。”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压抑不住的欣喜,乖乖,能跟司天监做买卖的,全天下都算上能有多少人,这就意味着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呐,人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谁,能多赚些金银藏在家里压箱底,兴许关键时候就能买个活命的机会,刘掌柜到底稳重一些,斟酌着语气道:“愿闻其详。”陈无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点头道:“要做大买卖就得有胆气,以前我对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也不太在意,现在想想,确实有道理。这笔买卖二位掌柜若是吃不下,可以私下里联合朔阳城中信得过的商号一起,司天监不怕花钱,就怕你们不敢做。” 少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些话另一桌上客人也听得清楚,停下交谈等着下文,吕掌柜跟刘掌柜在朔阳城都是家业颇非、有头有脸的人物,从他们二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那少年的身份必然非比寻常,而且话语间提到司天监很是随意,多半是京都里地位不低的贵人子弟,能跟这样的人做生意,总比自己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钻营强得多,说不准搭上这条线,以后还能把买卖扩张到天子脚下去。 微微顿了一顿,陈无双从储物玉佩中摸出厚厚一摞银票,推到刘掌柜二人面前,先给他们吃上定心丸,“公子爷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既然知道风险大,就先把银子付了,刘掌柜吕掌柜二人都不是外人,不能让你们吃了亏。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有言在先,这笔买卖不是跟天策大将军做,而是跟司天监谈,要采购一大批药材、酒水之类的军中必需,走远路送去雍州北境那道城墙,只要能送到,价格随你们开,绝不还口。” 刘掌柜登时变了脸色,难怪这位公子爷上来就说富贵险中求,这笔生意真是不好做啊,要是把物资送去凉州的话他肯定立即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常年做买卖的头脑都灵活,有二皇子殿下的精锐骑兵和天策大将军郭奉平从各州调来的大军在,谢逸尘一时半会攻不下凉州,这种生意最多算是有惊无险,但是要去雍州北境可就不一样了,先不说路途遥远,谁知道谢逸尘会不会半路拦截,到时候丢了货物损失些钱财还是小事,万一因此没了性命可就万事皆休了。 而且雍州那道城墙外面就是茹毛饮血的漠北妖族,那是谁都敢去的?是听说镇国公爷亲自去镇守北境了,可是雍州边军都被谢逸尘带走,城墙上兵力空虚人尽皆知,能不能守得住还两说。 陈无双几句话说完就不再出声,就着入口爽脆的凉拌野菜喝酒,似乎口腔里的微微苦涩能压得住心里的苦涩,也能算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刘掌柜沉默了许久,终于横下心咬牙道:“他娘的,公子爷说得对,富贵险中求,干!不挣钱也干!” 早猜到他会答应的陈无双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已经提前拿出了银票,这趟生意只要有人肯干,想亏本都难,刘掌柜之所以说不挣钱也干,就是想让司天监这位公子爷承个人情,这人情可是一座金山都换不来的。 “第一趟的物资,刘掌柜就可着这些银票采买,私自买卖军械是杀头的大罪,不要掺和这个,多准备药材酒水和棉衣,到了以后去找我之前带在身边的侍女,她叫谷雨,问问还缺什么就跟她要银子再回来采买,生意上的事就这么简单。另外我还有一件事相求,烦请刘掌柜找个出过远门且行事机灵的,驾马车送我去岳阳城。”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二章(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 坐在马车上沿着官道朝岳阳城方向缓缓行进,陈无双有些浑浑噩噩的头疼,昨天一场大醉喝的不是玉庭春之类的好酒,就是楚州地界上有名的烧刀子,这酒后劲十足,老于世故的刘掌柜看出少年好像是有难以启齿的心事,也就没有多劝,舍命陪君子,三个人喝了十几壶烈酒,本来身子就虚的吕掌柜一觉睡到晌午,错过了送一送刚送上百万两银票的财神爷。 生意人都讲究个排场,这驾前两年花重金买下来的马车,刘掌柜自己都没舍得坐过几回,车厢里早就用檀香熏过,一种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得弥漫在鼻端,歪坐着的陈无双皱眉轻轻揉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赶车的少年闲谈。 这少年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却是个跟在刘掌柜身边见过不少世面的,笑呵呵很是健谈,每次回头看向陈无双放在身边的长剑,眼神里都满是羡慕,他平日里清闲时候就喜欢去茶楼花上几枚铜板,听说书先生讲些高人修士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段子,最仰慕用剑的修士,尤其是身上白衣一尘不染的陈无双这种卖相极佳的剑修,几乎满足了所有少年人的向往。 “听我家掌柜的说,您是从京都里来的大人物,不知道见没见过司天监那位三剑除妖一等风流的无双公子?”赶车的少年也姓刘,笑起来就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照常半仙的说法,相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牙齿生得整齐的人脾气都不太好,这个少年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从见着第一面,他脸上就始终带着深深浅浅的笑意。 陈无双自嘲地笑了声,若是放在以前肯定得抓住机会自吹自擂一番,是人都抑制不住好奇心,可当知道的事情越多,心里就会不可避免地随之越发沉重,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也许就是年纪增长之后行事逐渐稳重的原因所在,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笑罢,淡然道:“见是见过的,其实陈无双就是个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弄不清楚的可怜虫,活在世上都是苦命人罢了。” 姓刘的少年听他竟然这么说自己仰慕的人,不满地甩着鞭子发出清脆一声,心道难怪都说世人最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高高在上的修士也一样,车厢里这位真要是见着无双公子,只怕立马就会换上一副谄媚小人嘴脸满口阿谀奉承,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反驳道:“苦命人?您这话说的,我在朔阳城都听说了,无双公子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不光修为高,连皇帝陛下都钦点了他为新科探花郎,这还能叫苦命人?那天底下除了太子殿下,可就再没有命好的了。” 一向言语上不曾吃过亏的陈无双,被他一番话说得心头发堵,摇头苦笑道:“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出身司天监,那位公子爷看起来翻云覆雨风光无限,其实谁心里没有苦处啊,说他是苦命人一点都不假,京都里人人都知道,他不是陈家血脉。” 少年不屑地嘁了一声,再不是陈家血脉,观星楼主的位子也轮不到旁人头上,“那又怎么了,我原本也不姓刘,是爹娘病故以后掌柜的见我孤苦无依,才把我带回刘家做事。这不,掌柜的说了,等把您平安送到岳阳城,回去就把女儿许配给我,以后商号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让我慢慢接手,一个女婿半个儿嘛,我都不觉得命苦,无双公子哪里会因为这个委屈?” 有时候陌生人不经意的话语,反倒比最亲近之人的劝慰更有用,陈无双舍下墨莉跟沈辞云独自上路,就是因为在确认了身世之后,觉得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想躲起来清静一阵子,外伤内伤都能治,唯有心伤只能一个人慢慢恢复,可听见赶车的少年说起这些,陈无双却忽然就有了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温暖感觉,轻声问道:“你···你不想亲爹亲娘?” 少年仍是笑着,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轻松道:“想啊,怎么不想。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逢年过节的去坟前烧一叠纸钱、磕三个响头,日子该过还得过,端着谁家的饭碗就得给谁家卖命,这个天经地义嘛。姓什么不重要,做的事情不愧对先人就是了,以后要是能生两个儿子,一个让他姓刘,报答掌柜的恩情,另一个就改回原来的姓氏继承香火,这就算是忠孝两全了,您是见多识广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车厢里的白衣公子嘴角渐渐弯起,点头道:“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赶车的少年说的不是从圣贤书上学来的道理,而是市井百姓过日子过出来的道理,听着却比之乎者也更顺耳也更走心,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这些话要是换做是陈仲平或者空法神僧说出来,陈无双多半会暗骂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从同病相怜的人嘴里说出来,倒让他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亲近。 那少年见陈无双连连点头,先前心里的一丝不满就随即烟消云散,甩了两下鞭子催着马匹走得快些,继续道:“有时候我也想攒些钱去驻仙山啊越秀剑阁的碰碰运气,保不齐就有修为高深的前辈觉得我算是个可造之材,做个跟您一样腰悬长剑行走江湖的修士,可冷静下来再琢磨琢磨,修士也不一定就比我现在过得快活,每个月有五六两银子揣进兜里,清闲时候打上半斤烧刀子,再切上两斤城北老王头的酱牛肉,多好。等成了亲呐,婆娘孩子热炕头,无病无灾的给个侍郎做都不换,江湖上的事偶尔去茶楼听着过过瘾就罢了。” 陈无双笑而不语,很愿意听他絮絮叨叨。 少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说得眉飞色舞,“其实我呀,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掌柜家的闺女,嗐,咱又不是皇帝家的太子,娶媳妇哪有那么多讲究,她不烦我、我不烦她,这不就是好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您瞧瞧,我常听掌柜的说起来,叫人生哪得尽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自己过日子自己知道冷暖就得了,说什么命苦不命苦的,谁会管你?到时候我要是真能有两个儿子,一人继承一家香火,这是多大的福分呐,死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得惜福。” 这些话糙理不糙的碎碎念叨,赶车的少年说者无心,陈无双却觉得比那三次顿悟都重要,只觉心里豁然开朗,笑道:“嗯,这么说陈无双也得娶个能生俩儿子的媳妇才好。”挥着马鞭的少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回过头来,“那是自然,无双公子那等身份,光媳妇不得娶个七八房?别说生俩,就是生三五十个,司天监也养得起。” 陈无双哑然失笑,暗自庆幸得亏墨莉不在身边,否则这话被她听了去可不太合适,陈伯庸自作主张把黄莺儿许给他做妾室的事情,至今他都没想好怎么跟那黑裙少女解释。 赶车的少年对楚州境内的官道极为熟悉,马不停蹄地朝岳阳城方向走,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暮野四合时才渐渐冷清下来,看了看四周景致推断所处位置,回头道:“公子,咱们这一天走得不快不慢,离岳阳城还有三百余里,前面再有二十多里有个小镇子,我倒是不怕熬夜,这马匹却得歇歇,您看?” 本就不急着赶路的陈无双当然没有异议,递给他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找个饭菜可口的店家歇歇脚,出门在外不能亏着嘴,咱俩寻个清静喝一壶酒。”少年笑着答应,却没有接那张银票,拍了拍胸口处,“不用公子花钱,掌柜的给了我不少银子,嘱咐过让公子吃好喝好,前面那镇子我去过几次,有一家客栈的饭菜还行,这时候兔子正肥,运气好的话能尝尝野味。” 见他不接银票,陈无双刚想劝他收下,就当过些日子成亲的贺礼,区区二十两而已,对让人艳羡的新科探花郎来说不算什么,可没等张口,神识就察觉到附近有一强一弱两道修士气息正朝着马车而来,眉头一皱不再出声。 不多时,赶车的少年啊哟一声拽起缰绳止住马车,前面拦路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修士,女子脸色苍白捂着胸口有些站立不稳,男的伸手揽着她肩膀,哐当把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抛到马车上,急促道:“那些银子够买你的马车了,快下来。” 知道赶车的少年应付不了修士,早用神识探明对方情况的陈无双弓身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一男一女都是剑修,男子显露出来的气息能有三境五品修为,而女子的气息断断续续极为不稳定,看样子应该是还没有踏进三境,身上受了内伤。 那男子看清车厢里出来的白衣少年手提长剑,剑修当然懂剑,光看那支用南海鲛皮包覆的剑鞘就知道那柄剑不是凡品,忙见礼道:“是在下鲁莽了,不知道兄台在车上,我师妹受了伤不能御剑,兄台可否割爱将这驾马车让与我?” 陈无双摇摇头,道:“这马车的主人不在此处,我不好做主。要是二位想去岳阳城,车厢里宽敞,咱们一路同行就是。”男子剑修犹豫了片刻,或许是看陈无双不像个邪修,自报家门道:“在下周和渊乃是苍山剑派弟子,后面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歹人追杀,或许会给兄台添麻烦。” 心里悲苦愁绪消散大半的陈无双正愁着没地方发泄一顿,挑眉问道:“哪里来的歹人?先上车再说,我这里有疗伤用的丹药,同为正道剑修,路见不平岂能袖手不管?”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二章 (下)酒足饭饱报仇雪恨 车厢里的光线随着外面天色渐渐黯淡而昏暗下来,有外人在,赶车的少年就不再说话,仍是保持着原先的速度驱着马车不紧不慢朝那座小镇子行驶,表面上看起来越是若无其事,就越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这是走南闯北的经验之谈,心里更加坚定了娶刘掌柜女儿安分过日子的想法,你瞧瞧这些修士,动不动就重伤垂死,动不动就被人追杀,没一天过得踏实。 周和渊之所以略作考虑就上了车,不是因为认出了陈无双的身份,更不是相信什么天下正道同气连枝的鬼话,而是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带着内伤不轻的师妹逃到这里已然是侥幸,一身真气消耗极大,再没余力带人御剑而行,尽管他本意不是想去岳阳城,现在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这一看就家世不凡的白衣少年不像邪修。 车厢里的确很宽敞,坐下三个人只是稍显拥挤,陈无双不愿意把那快要娶媳妇的赶车少年卷进修士的是是非非里,散出神识隔绝马车内外的动静,从储物玉佩摸出一瓶疗伤用的丹药递给周和渊,解释道:“这位姑娘有修为在身,内伤可以自行恢复,这瓶丹药正好对症,周兄且拿着用。” 周和渊迟疑着接过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没有发觉任何异常,倒出两粒送到女子嘴边,等了片刻感知到师妹呼吸渐渐平稳,才送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兄台援手,还未请教阁下师承何门何派?” 这是修士见面应有的规矩,江湖上历来重视论资排辈,苍山剑派虽然在陈无双看来是不入流的小家小户,但周和渊行走世间的阅历倒不浅,单从白衣少年那柄长剑和这瓶见效颇快的丹药上,就能看出来其出身必然不简单,多个朋友多条路,受人恩惠总不能连该有的礼貌都忘了。 陈无双也有话想问他们两人,若是此时故意隐瞒身份难免以后让人心有芥蒂,索性坦言道:“我是司天监陈无双,周兄别兄台、阁下的,听着别扭。”周和渊万万没想到碰巧遇到的人,竟然会是从去年洞庭湖那场官卖开始名扬天下的陈家幼麟,惊得慌忙想站起身来行礼,却忘了自己正身处于低矮车厢里,脑袋结结实实撞在车厢顶上,连那受了伤的女子都不禁扑哧一笑。 “原来是无双公子,失敬失敬。”司天监是什么地方,就算不是修士也都清楚的很,何况是苍山剑派的弟子,周和渊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陈仲平,只恨陈家不收外姓弟子,否则肯定第一个去投奔,这回苍山剑派出来的弟子,就是在他的鼓动下想着奔赴北境驰援镇国公爷,没想到出师未捷,倒在最狼狈的时候偏巧遇上了陈无双。 陈无双见赶车的少年不动声色,对刘掌柜未来的这位女婿更高看了几分,笑道:“周兄坐下说话就是,我这名声在京都都臭了大街了,失敬不失敬的话千万莫要再提,我听着跟骂人差不多。”周和渊连忙摆手,急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无双公子···” 白衣少年摆摆手示意无妨,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人活着本来就不痛快,再事事都较真可就一点乐子都没有了,岔开话题道:“周兄应该知道的,我眼睛看不见,这位姑娘的伤势是好些了?”周和渊这才放心坐回去,那女子深呼吸几口气,虽然胸中还阵阵发闷,真气也运行不畅,但服下丹药之后明显觉得有所好转,微微低头道:“蒋柔儿谢过无双师兄援手,好些了。” 一句话说完,女子突然就鼻头一酸,啪嗒啪嗒掉下泪来,嗫嚅道:“可惜杨师兄他们···他们都死了···”周和渊重重叹了口气,面色沉重,苍山剑派本来就是实力底蕴和弟子人数都无法跟驻仙山这一类名门巨擎相提并论的小门派,仅有的一些修成三境的师兄弟,有不少都在剑山开启之前另觅高枝投奔了越秀剑阁,剩下的人这一次有大半跟着他出来,想着去北境出一把力,结果出来十来个人,还没等摸到雍州的边就折损得只剩下他们两个。 陈无双正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和渊就主动开了口,悲切道:“不瞒无双公子,听说镇国公爷亲自带人去了北境镇守,我们师兄弟十几人就都想着去出一份力,纵然本事不济,城墙上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我师父那一辈讲究个面子,想等接到朝廷或者镇国公的信函再动身,我性子急,就想带着师兄弟们先走一步,结果刚到楚州境内,就碰上一伙蒙面人无缘无故对我们出手,其中一个会用毒的妖妇说,但凡是会用剑的让她看见,就见一个杀一个。苦斗了一场不敌,杨师兄他们拼死拦住那些人,我才带着师妹逃到这里···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师妹,我宁可跟他们死在一处···” 不是冤家不聚头,陈无双立即就明白过来,苍山剑派的无妄之灾都是因黑铁山崖而起,可能是岳阳楼外一战跟积堰山降龙寺先后两次被楚鹤卿和苏慕仙所震慑,那黑衣老妇迁怒于所有剑修,这才说要见一个就杀一个,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有陈伯庸亲自守着那道城墙,在漠北妖族突破玉龙卫的防守杀进大周境内之前,顾知恒等人也回不了黑铁山崖,只能在楚州附近徘徊。 在周和渊看来对方是无缘无故地出手,陈无双却不难从他的话里做出更多推断,黑衣老妇杀害苍山剑派的弟子,原因其一自然是为了泄愤,说起来尽管自己在采剑之前第一次见着那妖妇就一直在被追杀,其实被谷雨砍断过一回手腕的老妇几次也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被陈无双救走了许家小侯爷,恨屋及乌,对剑修心怀怨恨说得通。 至于其二,这件事里兴许就有顾知恒的影子,既然回不去漠北,在大周境内多杀一些正道年轻修士,对黑铁山崖的谋划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也正好借机探清其余修士门派的虚实,不过周和渊没提到独臂修士和南疆玄蟒,顾知恒现在恐怕就在洞庭湖的某处带着那条凶兽疗伤,有在楚州手眼通天的康乐侯倾力相助,想找到他不是难事。 想到这里,陈无双心里就对周和渊跟蒋柔儿两人有些愧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苍山剑派死在黑衣老妇手里的那些年轻弟子,都能算是受了他的牵连,惋惜道:“可惜···周兄,你们碰上那些蒙面人都是黑铁山崖的修士,与我仇深似海,半个多月以前,我在岳阳楼外跟他们斗过一场,幸好太医令楚鹤卿前辈及时现身相救,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听我一句劝,你们不是对手,要是信得过我,这个仇我替你们报,要回苍山剑派还是去北境,都由得你们,只是万万别想着去以卵击石,黑铁山崖的人里,有五境高人。” 周和渊听得出来陈无双这番话情真意切,绝非危言耸听,可要说让他就此放下同门师兄弟惨死的仇恨几乎不可能,但整个苍山剑派只有一个勉强算是踏进五境门槛的长辈,要报仇又谈何容易?体内真气正在缓慢恢复的蒋柔儿哀怨叹息一声,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路上倒出乎意料的平静,马车顺利到达一座规模不大的镇子,在东边一家带院子的小酒肆门前停下,天色刚彻底黑下来不久,店家倒是还没关门,只是生意冷清,门面屋里只有一对年老夫妇点着昏黄灯光说话,听见外面的动静,老汉端着油灯走出来招呼,看来确实是跟赶车的少年颇为熟稔,忙着让把马车赶到院子里,看见车厢里走出来几个人,又忙着让婆娘收拾出几间空房,笑呵呵问道:“刘小哥怎么这时候来了,你家掌柜的这是又有大买卖要做?” 少年笑着答应,嘱咐老汉给两匹马准备好草料,“老伯莫要多问,这趟可不是做生意。有没有新鲜的野味,找间干净屋子,弄来给几位贵客尝尝?”老汉看清楚车厢里下来的几个年轻人都有佩剑随身,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了不得的修士,刘小哥不让多问是为了他好,忙不迭道:“莫怪莫怪,人老了不中用,就一阵阵犯糊涂,贵客来得巧,头晌午镇上猎户刚送来两只野兔子,收拾干净了还没来得及下锅,老汉这就架上火烤一只,另一只再杀只鸡炖上,可好?” 陈无双点点头,笑道:“那就辛苦老人家,再拿两坛子酒来。” 刘小哥对这院子很熟悉,领着三人去东侧找了个间最大的屋子,知道接下来他们要聊的话自己还是最好不要多听,笑道:“公子,您三位就在这说话喝酒,我跟那老伯挺久不见,去叙叙旧,兔子烤好了我就端过来,这里今天清闲,我再留下几间房让这两位休息。” 点起灯来,哭得梨花带雨的蒋柔儿才看清陈无双俊朗出众的相貌,刚多看了两眼就脸上一红,暗骂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想些有的没的,怎么对得住舍命拦住那妖妇的师兄弟们,羞恼之下又开始捂着嘴悄然落泪,周和渊心里也是悲痛万分,长吁短叹一声接着一声。 沉默一会儿,陈无双想劝也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好道:“人死不能复生,蒋师妹有伤在身,且请节哀吧。我这回要去岳阳城,就是想托康乐侯派人四处打探黑铁山崖那些人的行踪,然后再去云州百花山庄联合孤舟岛一众高足,前去斩杀那些无恶不作的邪修,二位不如回苍山剑派去吧。” 正说着,刘小哥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门,轻声道:“公子,兔子还得烤一会儿。” 这事儿哪用得着特意来知会一声,陈无双登时就反应过来外面可能有情况,眉头一皱让他进来说话,散出神识一探,果然,那间门面屋子里多了四个人,虽然没有过多泄露气息,但各自黑纱遮脸手中拿着兵刃,来意不善,正在跟老汉夫妇要酒要菜,看样子还没察觉到院子里有旁人。 刘小哥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窄缝闪身进来,随即又把门小心翼翼合上,诧异地看了眼满脸泪痕双目泛红的蒋柔儿,低声道:“外面来了四个蒙着脸的修士,刚才把我误认为是这里的伙计,打听镇上有没有会治伤的郎中,我搪塞过去了,但是他们都没走。” 那四个人陈无双倒是都在岳阳楼外见过,确实是黑铁山崖的人,沉着脸将神识远远扩散出去方圆三四里,都没发现再有别的修士踪迹,冷笑着转头朝向周和渊道:“一个六品三个五品,周兄莫急,咱们先喝酒,等你真气恢复过来,酒足饭饱就是报仇时候。” 周和渊握着剑柄的手连连颤抖,他知道以自己跟蒋柔儿的本事绝对不可能应付得了四个三境修士,况且其中一个还是比他修为更高的六品修士,但是不知为何,见陈无双说得斩钉截铁,没来由就生出一股气豪气信心,那就等,等酒足饭饱,等报仇雪恨。 刘小哥却突然面色大变,犹豫着道:“公子,这家酒肆里的老伯是好人···” 陈无双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不会伤及无辜。你放心出去盯着,我会把他们引到镇子外面动手,不惊扰旁人。天亮时候我要是回不来,你就自己回朔阳城。” 刘小哥一听这个更放心不下,劝又不好劝,嗫嚅道:“公子要是一去不回···” 陈无双笑得很畅快,“那便一去不回!”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三章 公子爷爱干净 苏慕仙曾说,天下间有千千万万用剑的修士,剑十七就有千千万万种,陈无双从来就是个善于触类旁通的聪明人,与半口肥美野兔肉都没吃的周和渊喝完一坛烧刀子,就明白了天下间有多少喝酒的人,酒就有多少种喝法,尽管有蒋柔儿这种颇有姿色的姑娘在一旁陪着,喝闷酒跟喝花酒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家半是客栈半是酒肆的小店开在镇子东头,倒让陈无双觉得省了不少事,从兔子腿上撕下一条烤得焦黄泛红的肉,送进嘴里压了压酒气,不知道是被半坛烈酒麻了舌头还是因为兔子肉有些凉了的缘故,吃起来的味道稍微觉得有些别扭,强咽下去皱眉道:“蒋师妹惊魂未定,而且还有伤在身,就不要出去了,等我跟周兄把那四个人引出去,你让店家把这大半只兔子再回一回火,哭了一晚上也挺费力气。” 话说得俏皮,其实陈无双是知道蒋柔儿不过是二境四品修为,照她现在这个哭哭唧唧的状态,跟着出去的话,帮不帮得上忙两说,保不齐还是个累赘。 周和渊一把攥住佩剑站起身来,迟疑道:“这件事跟司天监并无关系,周某还是自己去的好,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算报了仇,无双公子留在此处替在下照顾好师妹,苍山剑派就感激不尽了。”早就憋着一肚子委屈想要发泄出来的陈无双哪里肯答应,表情淡然地摇摇头道:“周兄莫要误会,我要出手不是为了帮你报仇。” 察觉到蒋柔儿拿手背擦了擦眼角也跟着站起来,陈无双悄然推开房门,背对着她轻声笑道:“我跟黑铁山崖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心里有数。蒋师妹这么好看的姑娘还是少沾血的好,真要是想帮忙也不难办,我这人自幼娇生惯养得臭毛病很多,最是爱干净,你瞧瞧这身白衣裳,要是脏了,回来还得麻烦蒋师妹帮着洗洗。” 站在院子里就能听见门面屋子里四个人喝酒谈笑的声音,行事机灵的刘小哥劝退了店家老两口,索性将计就计装作店里的伙计忙前忙后地伺候着,一双眼时不时飘向后院,瞧见一抹白色身影从房门出来,笑呵呵弓着腰退到院子里,轻手轻脚凑到陈无双身边,指着院墙角落低声道:“公子,那边有个后门,您看···” 白衣少年一笑置之,公子爷何等身份,堂堂新科探花郎、司天监下一任观星楼主,就是去保和殿面圣,都得跟当朝首辅杨公并肩昂首站在文武百官之首,面对十二品境界的越秀剑阁任平生尚且未曾低头服软,竟然要被四个不成器的黑铁山崖修士逼得走后门,这要是传扬出去丢不丢脸面先暂且不提,如何对得住手里这柄斩杀过上界仙人的焦骨牡丹? 见他笑着就往门面屋子里走,刘小哥不由脸色大变,低声急道:“公子不可啊,那老伯···”陈无双顿了顿脚步,听见周和渊的脚步就在身后,笑道:“放心吧,死人不会说话,杀得干干净净,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们四个来过这里。” 酒意微醺的白衣少年把焦骨牡丹横担在肩上搭着双手,懒散地径自从黑铁山崖四人坐着喝酒的门面屋子里穿行而过,跟在后面脸色阴沉的周和渊甚至能在突然静下来的屋子里,听见陈无双嘴里轻轻哼唱着有名的青楼艳曲《下扬州》,这既诡异又滑稽的一幕,让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的刘小哥目瞪口呆,直到他们走出酒肆大门顺着官道一路朝东边寂静夜色中而去,才在其中一个连吃菜喝酒都没有摘下脸上黑布的修士嘴里,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那是司天监陈无双?” 似乎对自己能吸引那四个人追上来很有信心,陈无双轻松地哼着小曲一直脚下不停,不时回头去看小店动静的周和渊骇然发现,只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的少年每多走一步,散出来的剑意就更浑厚一分,不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以前光听说过酒壮怂人胆,这还是头一次见着酒气能壮剑意。 约莫走出去一里地,就在周和渊的耐心即将耗尽,不放心店里情况想要折返回去看看的时候,陈无双忽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嘿笑道:“唔,公子爷唱小曲是不大在行,翻来覆去就会这么两句,御剑术也是来来回回就会那么两招,不过用来杀人嘛,倒算是有些心得。” 话音未落,周和渊刻意散出去的灵识已经感觉到,身后正有四道修士气息紧追而至,陈无双顿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抽剑出鞘,将那支康乐侯爷所赠价值连城的剑鞘爱惜地收起来,打了个酒嗝道:“周兄,你能缠住那个六品修士多久?” 周和渊神情一凛,苍山剑派是远远比不上驻仙山、越秀剑阁之流的小门派,但能在大周境内传承近千年之久也有不容小觑的本钱,而且听陈无双的意思,是要自己应付三个五品境界的修士,更不愿被他看不起,顿时满腔恨意化作一股子豪气油然而生,沉声道:“周某但凡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惊扰无双公子,六十息时间,可够用么?” 眼见那四人各执兵刃就要追到近前,前几天刚被当世剑仙苏昆仑点拨得一通百通的少年洒然一笑道:“按说用不了那么久。”随即手里那柄剑脊上笔直一道黑线的长剑悠然亮起青色迷蒙剑光,周和渊讶然看见一朵直径二尺有余的黑色茉莉花在他身前凭空出现。 一眨眼功夫,那朵本该是白色的茉莉花旋转速度就骤然加快。 既轻且薄的剑气花瓣,在被阴云遮住漫天星光的夜里并不显眼,在空中划出数十近百道惊艳弧线兜头罩向迎面追来的四人,陈无双抽了抽鼻子,还有闲心揶揄道:“周兄不出手,是等着要跟他们客客气气打个招呼?” 周和渊这才从陈无双绚丽无比的御剑术面前回过神来,锋芒在前人在后地身随剑走,很是郁闷地攻向四人中那名手持一对银钩的六品修士,身为正道宗门苍山剑派的弟子,周和渊以往行走江湖时碰上跟人动手,不论对方是什么来头,总得先说几句义正言辞的场面话,好像不如此就不符合正道剑修的身份,久而久之几乎形成了习惯,这回跟司天监弟子倒是学了个先下手为强的见识,就是觉得心里难免有点意犹未尽的憋屈。 黑铁山崖那四人也没想到陈无双说出剑就出剑,半点拖泥带水的意思都欠奉,剑气花瓣在他堪比五境高人的强大神识指引下,灵巧翻飞避开那名六品修士,瞬间将其余三人前进的脚步拦住,而后白衣少年接连踏出几步拉进距离,那朵茉莉的花瓣好像无穷无尽一般,明明在不停旋转中持续甩出花瓣,花朵模样却丝毫没有变化。 这只是一剑,却也是上百剑。 两百年前逢春公赖以斩杀上界仙人的天香剑诀,神妙就在于此。 陈无双已然发觉,仅有五品境界的周和渊之所以能缠住比他修为高了一个品级的双钩修士,倚仗的就是一味猛攻的拼死打法,兵法里所谓的哀兵必胜就是这个道理,兔子急了还咬人,面对这么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要拼命的剑修,谁碰上都得头疼。 双钩本就是罕见兵刃,将之祭炼成本命法宝的修士更是万中无一,再加上黑铁山崖的人所修的功法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诡异,一开始的手忙脚乱之后,那名六品修士很快就凭着高出周和渊的修为稳住了阵脚,右手银钩荡开刺向胸膛的一剑,矮身欺到近前,左手银钩顺势悄无声息地一探一撤,周和渊小腿立即被钩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吃痛闷哼着血流不止。 白衣少年扬手挥散那朵茉莉花,身子前倾猛然脚下发力朝前连踏数步,经脉中循环速度极快的真气分出两成,顺着右臂经脉灌注进三尺长剑,迷蒙青光顿时大盛,对面成品字形站立的三个五品修士好不容易招架住那些好像无处不在的剑气花瓣,最前面一人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陈无双的焦骨牡丹刺穿了咽喉,难以置信地浑身一僵,直到少年冷笑着抽回长剑,才瞪大双眼捂着伤口连连后退数步,直挺挺栽倒在地。 陈无双身上的如雪白衣果然被溅上不少血迹,抖手甩去清亮剑身上的血珠,皱眉道:“就剩这一身干净衣裳了,好的不灵坏的灵,真少不了麻烦蒋师妹给洗洗。”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四章 扬眉吐剑气 手持双钩的蒙面修士因同伴之死暂时停了手,冷冷盯着惋惜衣裳上沾染了血迹的陈无双,倒提一柄玄品长剑的周和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腿处不断流血的伤口疼痛得有些轻微麻木,瞥了一眼咽喉被刺穿的那具尸体,他总算明白了苍山剑派跟司天监之间的差距,也总算明白了陈无双看起来轻松写意的底气之所在,白衣少年从出手到杀人所施展出来的两种绝妙御剑术他都认不出,只知道虽然剑光是迷蒙青色,但决计不是陈家名扬四海的青冥剑诀。 五品修为的周和渊自信拼死能缠住使双钩的六品修士六十息时间,而同样六品境界的陈无双同时应对三名五品修士,仅十五息就从容击杀了其中之一,恍惚中让苍山剑派这位弟子产生了一种不敢相信而又不得不相信的感觉,陈无双显露出来的两种御剑术都堂皇而正大,但在修为上却好像是剑走偏锋,这种感觉虽说矛盾却诡异得让人觉得很自然。 陈无双沉静了片刻突然轻声一笑,问道:“要不要紧?” 额头上已经见了汗珠的周河源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能撑得住。” 或许是因为脸上遮着黑布的原因,那手持双钩的修士声音很沉闷,瓮声瓮气道:“陈无双,你···”白衣少年冷哼道:“公子爷说话,几时轮到你们这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插嘴?”话音刚落,焦骨牡丹再度青光烁烁,蛮不讲理地一圈一荡,刺向剩余两名已经萌生退意的五品修士,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犹如飞鹰击殿。 才体会到先下手确实为强这个道理的周和渊学以致用,几乎在陈无双剑光亮起的同时就极有默契地紧跟着出手,受了伤的左腿猛然踏前一步,被剧痛扯得落地时身形不稳,顺势侧身一矮,剑气刚好顺势反挂,这妙手偶得的一招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那蒙面六品修士只得将手中双钩上下交叉去招架,心里暗暗叫苦,明明知道苍山剑派这修士不是自己对手,应付起来却感觉颇为棘手。 想要杀人者跟即将被杀者的心理差别很微妙。 就比如被狮子追逐的羚羊往往会在绝望时候爆发出巨大的潜力来奔逃,狮子追不上羚羊最多就饿一顿,但羚羊只要稍有懈怠就会万劫不复。 此时的周和渊就是一只绝地反扑的羚羊,十几个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兄弟之死让他没了退路,而陈无双的惊艳表现却让他在绝望之中重新找回了背水一战的信心,只要自己竭尽所能地拖住这双钩修士,那边白衣少年斩杀其余两个还活着的黑铁山崖修士就只是时间问题。 一剑接着一剑地挥出,剑气呼啸声压不住周和渊粗重的喘息,陈无双噙着一丝冷笑反而在这种时候心神越发沉静,在他强大的神识笼罩之下,那两名修士手里兵刃舞动的轨迹根本无所遁形,脑中回想起当日苏慕仙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彻底明悟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剑十七的时候,竟然清晰感知到手里的焦骨牡丹流露出一种欢欣鼓舞的感觉,学自谷雨的听风四十三式飘忽轻灵,以一敌二犹然占据上风。 再十息,白衣少年拧身将长剑反手竖在身后挡下一刀,借着这一股推力骤然朝前连踏数步,颇有楚鹤卿八步赶蝉的灵动身法之妙,直扑进另外一名以长枪为兵刃的修士怀里,尽管天下修士七成修剑,但兵器上自古就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长枪是放远击敌的战阵兵刃,一旦被人近了身就不好再蓄力抡圆了施展手段,何况被对方是身兼三种绝顶御剑法门的司天监嫡传弟子。 贴身上前横着迈出一步腰身随之而转,陈无双一柄长剑行云流水就势青光大盛当头直劈,在天品的焦骨牡丹锋刃下,那名修士横举在胸前阻拦的枪杆应声从中而断,从眉心直至丹田,一条笔直的纤细血线缓缓呈现,白衣少年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毫不犹豫抬腿补伤一脚将他踹出去一丈多远,嗤笑道:“公子爷偏不许你学人站着死。” 周和渊身上已然被那六品修士钩出来七八道伤口,衣裳破破烂烂,就算洗干净也不能再穿了,他不太心疼这一套行头,见陈无双短时间内再次斩杀一人,眼角含泪哈哈大笑,纵然不是亲手报仇,眼见得仇家接连死在面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由衷赞誉道:“陈家幼麟果然当得起一句举世无双!” 双钩修士眼神几乎要冒出火光来,不恨陈无双反倒心里对同属黑铁山崖的那黑衣老妇恨意极重,正月里第一次听那心狠手辣的用毒老妇调遣,在百花山庄那条山谷里联合南疆玄蟒拦截陈无双等人时就受了重伤,这回再次听她指派在附近搜寻用剑的修士,想着把苍山剑派侥幸逃生的一男一女斩草除根,没成想意外遇到司天监陈无双,原本以为自己四人对上他们两人,从天而降的大功劳就在眼前,哪知道从岳阳楼外一战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时间,陈无双的修为就精进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付出了两条人命的代价,眼见苍山剑派这个遍体鳞伤的修士像是他娘的吃了春药一样越战越勇,双钩修士终于看清了事不可为的现实,可还没等他将想法付诸于行动,另外三人中仅剩的那名用刀修士先吓破了胆,胡乱劈出几道刀芒之后转身就逃,大不了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会黑铁山崖,总比把自家性命丢在白衣少年剑下要好得多。 陈无双半点穷寇莫追的高人风范都没有,像是早猜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脚尖点地迅速后撤避开凌乱刀芒后,那朵剑气茉莉又一次绽放,这回只甩飞出十几片花瓣就立即消散,不是少年托大,而是看似轻松写意地斩杀两名五品修士,其实手段尽出,一身真气已然消耗了六成还多,过日子跟与人争斗都得讲究个细水长流,无端挥霍难免会后继无力。 一声惨叫,那名压根就没逃出多远的蒙面修士,被十几片连南疆玄蟒鳞片都能破开的剑气花瓣瞬间抹杀。陈无双满意地笑了声,只觉多日来的心头烦闷一扫而空,垂手提着长剑缓缓走到双钩修士身后,跟周和渊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轻佻耸肩道:“就说用不了六十息,这回该轮到咱们以多欺少了。” 双钩修士骇然停下动作,若是跟陈无双在一起的是那个孤舟岛姓沈的剑修,黑铁山崖这四个人肯定不敢有恃无恐地追上来,毕竟岳阳楼外有目共睹,那青衫少年是实打实的七品境界,敢跟南疆玄蟒硬碰硬的存在,他觉得就算三个同伴的修为都比陈无双低了一个品级,可在人数占优势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吃亏,等自己好整以暇收拾了这个苍山剑派的弟子,四人合力必然能将黑铁山崖的眼中钉诛杀在此。 哪里料到,局面从一开始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双钩修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惊惧情绪沙哑道:“陈无双,隋长老就在附近,这里打斗动静不小,等她察觉到追过来,对你而言不是好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你要是肯放我离开,我可以发誓立即远遁千里,不泄露你行踪,从此也再不与司天监为敌。” 陈无双抖手扔给周和渊一个小瓷瓶,那是上次楚鹤卿救他时留下的,太医令亲手炮制的金疮药粉对外伤有奇效,再不及时止血救治,周和渊这一身血流如注的伤口难免日后留下病根,“少用些就见效,用多了以后让楚鹤卿前辈知道,又得心疼的睡不好觉。” 周和渊默然点头,见双钩修士无暇分神,拔开瓷瓶塞子小心翼翼拿手指轻轻点着瓶身,一点一点往伤口上洒药,暗道太医令大人不愧是声名昭著的当世三大神医之一,这药粉一沾到伤口上,冰凉的感觉顷刻间就减缓了疼痛,血是慢慢有止住的趋势,被那奇门兵刃钩去的肉一时半会是长不出来了,这种时候竟突然想起出门时陈无双嘱咐蒋柔儿的话,也不知道师妹有没有听话让店家再架上火热一热那大半只野兔,回去得多吃几口补补才好。 心情大好的公子爷笑意吟吟,伸手抹了把脸道:“你是在跟我谈条件,还是谈生意?” 双钩修士不敢掉以轻心,全神戒备道:“拖得时间越久,隋长老追上来的可能就越大。”陈无双嗯了一声,问道:“你说的隋长老,是那用毒的黑衣老妇?说说看,她是个长老,那顾知恒和彩衣姑娘在你们黑铁山崖又是什么身份?” 双钩修士犹豫一下倒没有隐瞒,苦笑道:“顾长老的地位要比隋长老高一些,至于你所说的彩衣姑娘,我不认识。我这种六品修为的不过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喽啰,你想知道黑铁山崖的事情,问我确实是问错人了,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所知实在不多。” 白衣少年点点头,双钩修士的回答在情理之中,随便抓个玉龙卫的成员来问司天监观星楼主的种种谋划,他也一样答不上来,事情的真相往往最是讳莫如深,地位越高、本事越大的人才有资格知道的越多,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陈无双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你看,不是公子爷不讲道理,你知道的太少,委实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连个本钱都没有,凭什么跟我谈生意,是不是?” 双钩修士眼神一变,寒声道:“这么说,无双公子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陈无双笑得很灿烂,显而易见的事情没必要多费口舌,“你可以选择怎么死,自尽的话会稍微体面些,非要逼着公子爷动手也行,我可不敢保证能留你个全尸。不过,我会在那边挖个坑把你们埋了,毁尸灭迹这种事做起来有点膈应,埋了虽然是费点力气,总归比让那位隋长老发现的好。” 双钩修士仍然不死心,眼神时而狠辣时而犹豫地接连变幻,最终做了一个让陈无双有些诧异的决定,伸手摘下脸上蒙着的黑布,露出一张五官还算端正的脸庞,“如果我愿意改邪归正,从此唯无双公子之命是从呢?好歹我也是个六品修士,兴许以后能为公子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白衣少年短暂楞了一下之后哑然失笑,倒是个知进退识时务的,要是放在以前还不确定身世的时候,陈无双说不定真会给他设下灵识禁制,让他跟很久没有联系的阴风谷冯秉忠一样,回黑铁山崖做个草蛇灰线的卧底棋子,指不定哪天想起来就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可惜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几乎满门惨死的花家后人,就再也没有放过黑铁山崖爪牙的理由。 摇了摇头,陈无双淡然道:“你可能不太清楚,除了去花船上听曲跟姑娘们宿夜缠绵,司天监就从来没有见不得光的事情,摘下蒙面布或许是你的诚意,可惜公子爷拜黑铁山崖所赐,自幼双目皆盲什么都看不见。” 陈无双的表现让人很少还能记起他看不见的事实,对瞎子抛媚眼的六品修士苦笑一声,既然谈不成也不能束手就戮,双钩一扬再不言语,迅速朝白衣少年奔袭而去,狮子和羚羊瞬间易位相处,声势之烈远胜刚才想要斩杀周和渊之时,想活下去就由不得不拼命了。 在他的想法里,数十息之内斩杀了三名五品修士的陈无双多半也是强弩之末,同为六品修为,自己应该比他消耗的真气更少,而那个伤在一对银钩之下的苍山剑派弟子不足为虑,只要全力攻得陈无双只剩招架之力,就能找到破绽趁机逃出去,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会是四人中死得最快的一个。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五章 请公子宽衣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里话,这还是陈无双第一次亲手杀人,在京都里惹了小篓子光凭司天监这面招牌就能挡过去,闯了大祸端就由剑气沛青冥的陈仲平接下来,出京之前过得顺风顺水,出京以后虽说举步维艰,但好歹随身跟着修为不俗的谷雨,有事侍女服其劳,无非就是在数次险象环生中吃了不少苦头,真正仗剑取人性命的事从来没做成。 白衣少年也想过自己第一次杀人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觉得或许会多多少少的有些不适应,绝对没猜到顷刻手刃三人之后心里会这般平静,焦骨牡丹挥出道道凛冽剑气挡住摘下蒙面黑布的修士银钩,周和渊身形未动而三尺长剑脱手而出,将毕生所学的本事含恨融入一剑之中,瞬间从后面直接洞穿了仇人心脏。 双钩修士所有动作立即戛然而止,慢慢垂下双手,低头去看左胸前露出来的一尺余长剑身,不可思议的眼神里还透着些许释然,扭过头去看了真气接近耗尽而导致站立不稳的周和渊一眼,不明所以地嘿笑一声,虚弱地转回头朝着陈无双的方向道:“烦请···烦请公子挖个···大点的坑···” 陈无双默然点头,心里有句话没说出口,埋死人用的坑不会太大,但一定得够深才行。 双钩修士见他点头答应,用最后的力气抬手双钩一错,周和渊那柄刺穿他心口的玄品长剑断成两截,随后慢慢倒地,闭上双眼气绝身亡。 陈无双皱着眉头暗骂一声,狗日的,你把周和渊的佩剑折断,挖坑的辛苦活儿不就得公子爷自己动手去干了?抬头看向周和渊,又幽幽一叹,罢了,瞧他这副重伤垂死的样子也够呛还能有力气干活,可惜这时候玉龙卫那位最会溜须拍马的副统领钱兴不在身边。 听着手刃仇人的周和渊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崩裂地畅快大笑,陈无双转过身撇了撇嘴,提着焦骨牡丹再路旁三四丈处一棵树下劈砍出几道剑气挖坑,能一剑截断云澜江水流的少年才发觉自己挖坑是一把好手,不到半柱香功夫就在树下刨出来一个深有六尺的深坑,走回双钩修士尸首旁边,平着锋刃将剑身上沾染的血迹和泥土在他衣裳上擦干净,而后随意把佩剑斜插在腰间,拖着四具黑铁山崖的尸体扔进坑里。 周和渊笑罢像是失了魂一样,双眼无神地呆坐在地上,脸上还带着笑意眼角却流下泪来,陈无双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娘的,苍山剑派的弟子比下一任观星楼主架子还大,狠狠拾起最远处那具尸体旁边的一把刀,胡乱灌注真气掘土把坑草草填上,气喘吁吁道:“你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坐着,还是回去喝酒?” 这才缓过神来的周和渊上前捡起自己断成两截的佩剑,郑重把那还剩些药粉的瓷瓶还给陈无双,二人还像出来的时候一样,一前一后慢慢走回那座小院子,坐在一张干净桌子前愁眉苦脸的刘小哥听见动静讶然抬头,见陈无双身上虽有斑斑血迹却神情自若,这才惊喜地站起身叫了声公子,问道:“那四个人···” 白衣少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穿过门面屋子朝蒋柔儿所在的房间走去,“埋了,要是不想连累那老伯,明日你就说,他们喝完酒留下银子走了。”刘小哥松了口气,连声答应着跟在后面,这是他最愿意看见的结局,连累不连累店家老两口还在其次,要是这少年真是一去不回或者有个什么闪失,已经得知了陈无双身份的他可就连朔阳城都回不去了。 还没来得及出声,灵识已然察觉陈无双跟周和渊回来的蒋柔儿就推开了门,泪眼朦胧地打量了一番,忙扶着外伤不轻的师兄进了门,后面的刘小哥才发现这位剑修遍体鳞伤,衣裳被流出来的血浸得都快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不由暗暗心惊,打定主意就算陈无双要收他为徒,自己也得果断婉言拒绝,修士修士,保不齐修来修去哪天就把性命修到了别人刀下。 进了门坐下,陈无双一摸茶壶还有几分温热,苍山剑派的女弟子做事不大靠谱,只顾着哭都忘了把桌上的野兔热一热,只好学着店家老汉的称呼笑道:“刘小哥,我使了身力气又觉得饿了,去把这烤兔子回回火,刚才周兄心里有事没喝得尽兴,再去拿两坛烧刀子来。” 刘小哥应声端着烤野兔躬身退了出去,周和渊长长吐出一口气,长话短说轻声跟师妹讲了一遍那四人都死在外面,蒋柔儿再看向白衣少年的眼神中既是感激又是仰慕,双手搓着衣角红着脸走到陈无双跟前,柔声道:“公子大恩,柔儿无以为报,请公子宽衣。” 陈无双吓了一跳,暗道莫非苍山剑派的风气这么开放,看起来柔柔弱弱、脸皮极薄的女子说话行事竟然这般大胆,大恩不言谢想要以身相许可以理解,可当着周和渊在跟前就让他宽衣,这就有点让他难以接受了,忙摆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模样,义正言辞道:“蒋师妹不必如此,我出门前就说了,早跟黑铁山崖有私怨,不是为了要帮你们报仇才出手。” 蒋柔儿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他是想歪了,一张俏脸登时羞得通红,一跺脚难为情道:“公子···公子不是说就剩这一身干净衣裳,想让柔儿帮着洗洗?”陈无双闻言尴尬得无地自容,好在脸皮之厚堪称司天监第二高手,哈哈一笑掩饰过去,脱下外衣递到女子手里,想了想索性又把储物玉佩里放着的几套换下来的脏衣裳一并给了她,“那就辛苦蒋师妹,你不知道,我原先是有个侍女跟着的,那丫头跑去雍州北境了,只好麻烦师妹,感激不胜,感激不胜。” 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蒋柔儿轻声嗯着,捧着一摞样式颜色几乎完全一样的衣裳走出门,让刘小哥找了个干净木盆,坐在院子里一件一件的搓洗,趁人看不见的时候拿起其中一件,红着脸凑到鼻子下面一闻,也不知道身份高贵的无双公子喜不喜欢这家小店的皂角味道。 等师妹出了门,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周和渊去外面端了一盆水,回屋扯下破烂不堪的衣裳擦洗血迹,数了数身上足有十余道伤处,那一对银钩是少见的奇门兵刃,被它所伤不像剑刺刀砍,一旦被钩上就会少一块肉,伤口极深,所幸太医令的药确实管用,止住血以后倒不怕再度恶化,久而久之自然会慢慢恢复,就是难免留下狰狞疤痕。 “怎么样?”只穿着小衣的陈无双一手端着茶壶一手举着茶杯,连续喝了两三碗温热茶水呼吸才彻底平复下来,听着周和渊不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周和渊擦干净伤口边缘已经凝结的血迹,换了套衣裳穿上,苦笑道:“伤了十几处,要不是公子及时赠药相救,少不了落个失血过多的惨状,好在没受内伤,将养一段日子就能痊愈。”陈无双放下心来点点头,沉吟道:“周兄,有些话可能不太好听,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周和渊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仰头灌进嘴里,心里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涩声道:“周某厚颜跟无双公子攀个患难之交的情谊,有话但说无妨。” “黑铁山崖现在光是显露出来的实力,就有一个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一条能跟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师叔相抗衡的凶兽玄蟒,还有那个善于用毒伤人的八品邪修妖妇,以及数十名不次于刚才咱们所杀四人的下属,从他们的行事来看,这些极有可能仅是冰山一角,说实话,司天监都不确定能不能胜过他们,苍山剑派的实力···” 陈无双故意顿了一顿,没有把话明摆着说出来,周和渊心知肚明,知道他是顾及自己的面子,后面的话说出来的确很不好听,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司天监都没把握完全胜过的黑铁山崖,光这冰山一角,就足以覆灭整个苍山剑派。 白衣少年低头叹息一声,道:“我与黑铁山崖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另外,昆仑山苏慕仙前辈还有孤舟岛都不会放过他们,苍山剑派插不插手其实不重要。我以前劝过另一个朋友,男儿在世,有仇不报非君子,但是没有必要为了报仇把自己性命搭进去,那样的话得不偿失啊。周兄,你我算是一见如故,患难之交的情谊不算牵强附会,听我一句劝,找个安静地方养好伤,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去雍州北境,依我判断,黑铁山崖八成就在漠北深处,能拦住漠北妖族进犯大周境内,也算是报了仇,楚州附近的这些人就交给我处理,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如何?” 周和渊良久默然不语,他不是不明白陈无双所说的这番话都是金玉良言,而且他们本就想着去雍州北境驰援镇国公爷,师门长辈说的没错,之所以愿意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作为一个没受过朝堂多少恩惠的二流修士门派,苍山剑派不是为了要力挽大周将倾的狂澜,而是敬重司天监陈伯庸脱去蟒袍换征袍的大义凛然,敬重陈家满门不惜任何代价站在天下百姓身前的视死如归,当然,能顺势得些朝堂上的支持和封赏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没人会拒绝。 陈无双见他一言不发,无奈加重语气补上一句,“周兄,死在楚州的正道修士多一个,去南疆或者漠北抵御妖族和凶兽的力量就减弱一分,这么简单的帐你不该不会算,即便是当成一笔买卖,我杀了黑铁山崖那些人连带着替你们报仇雪恨,换苍山剑派去帮司天监一把,公不公平?” 周和渊终于点了头。 屋子外,洗干净一件如雪白衣的蒋柔儿起身拧去水滴,伸手把衣裳搭在院子里横扯的一根细绳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不知为何,羞得好像藏在沉沉阴云背后不见光亮的月儿。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六章 惊闻噩耗 跟陈无双同坐一架马车赶往岳阳城的蒋柔儿,觉得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爷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跟苍山剑派所有师兄弟都不太一样,奇怪之处不是在于他能在六十息之内斩杀三名五品修士,虽说这样的表现传出去足以惊艳小半个江湖,可总是有意无意把眼神瞥向白衣少年的女子认为,师承陈仲平那种绝世高人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就该有如此本事。 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车厢里横着一柄长剑懒散歪坐的陈无双性子委实不好捉摸,对半躺在车厢里的周和渊言语之中极为推崇的驻仙山紫霄神雷诀嗤之以鼻,却对昨日留宿的那家小店里老汉烤兔子的手艺赞不绝口。 说实话,苍山剑派压根不够资格参与江湖以及朝堂上的真正大事,因此很多在越秀剑阁、白马禅寺这种大门派看来不算隐秘的消息,周和渊跟蒋柔儿都一无所知,还不知道近些日子陈无双的口碑,已然严重两极分化的毁誉参半。 兴许是因为太祖李向本身就是十二品境界的剑修,故此大周自从建国以来,朝堂上对天下正道修士的态度就一直都是宽容而暧昧,这就让身居京都天子脚下的大部分修士都自认为高人一等,修成三境之后甚至有见着当朝正三品大员都不卑不亢的底气,这些人半数被权势贵胄招揽去府上做了地位不低的客卿门客,剩余暂时没有投奔任何权贵的也都是抱了待价而沽的心眼,乱世已现,不少名门豪族都希望能得到更多修士保护家眷,这是人之常情。 岳阳楼外一战动静闹得太大,消息通过各种门路传进京都,这些修士先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在反复确认了真实性之后,无一例外对陈无双以及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沈辞云之表现推崇备至,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差点就能斩杀一条据说实力不在八品剑修之下的凶兽玄蟒,而且司天监这位目盲不能视物的公子爷身兼三种绝顶御剑术,实在是了不起。 但在自命清高的文官士子口中,陈无双就是个靠着陛下青睐镇国公府,而欺世盗取探花郎美名的泼皮无赖,先前受过他欺辱的一些世家子弟,比如礼部尚书家的公子,甚至纠结了一群在金榜上因排名在陈无双之下而愤愤不平引以为耻的新科进士,添油加醋地把之前白衣少年的种种劣迹汇总起来四处宣扬,镇守司天监的陈家三爷,对此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蒋柔儿是个没主意的,周和渊被陈无双说动,同意先去岳阳城康乐侯家养一阵子伤再去雍州,她心里多少有几分能跟白衣少年同路而行的欣喜,挤在车厢里闻着他衣裳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皂角味道时不时就会微微脸红,江湖儿女江湖老,一见钟情这种事不算罕见。 越靠近岳阳城,刘掌柜撑门面用的这驾马车就越不起眼,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极多,车厢外都跟着提刀带剑的护卫,楚州家财万贯的门第极多,雍州打仗归打仗,让朝堂上穿紫佩玉的贵人们该头疼的事情,对奔波逐利的商贾们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挣大钱机会。 马车到了康乐侯府,刘小哥口中啧啧有声地看着门前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子赞叹不已,独臂许勇见赶车的少年面生,皱着眉走上前刚要询问,就听见车厢里传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许大哥,我不方便下车,打开中门让马车进去。” 许勇一时没记起这个声音是谁,心里却顿时重视起来,车厢里的人既然知道自己,就不会不知道侯府是什么地方,竟然直言让打开中门乘车进去,这派头实在大的吓人,微微一怔,突然记起不久之前想要纵马踹门的那位公子爷,神情一肃,凑到车厢窗前低声道:“阁下是姓陈?” 侯府门外人多眼杂,陈无双不想露面情有可原,隔着窗帘笑了声算是承认,许勇立即招呼其余几名看守大门的护院打开中门放马车进去,刘小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得到这种殊荣,神气地挥着鞭子驾车缓缓驶进侯府,绕过那面影壁才停下来,讶然打量着占地规模极大却堪称十步一景的侯府,乖乖,难怪都说侯爷家的金银八辈子都花用不尽,光这院子,刘掌柜撅着腚埋头苦干一百年都挣不下来。 许勇瞥了一眼四处乱看的刘小哥,摇头上前掀开门帘,车厢里当先探身出来的果然就是陈无双,后面的一男一女从来没见过,忙道:“无双公子稍待,我这就去请管家来。”白衣少年跳下马车,摆摆手笑道:“找他做什么,佑乾在不在家?我去西苑。” 从得知岳阳楼外一战的始末,许勇就对陈无双的印象大为改观,恭敬道:“小侯爷前天挨了一记天雷,这时候想必还在西苑躺着。”随后扶着周和渊下车的蒋柔儿满脸好奇,小侯爷被天雷劈了?这是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听这位独臂护院的口气,好像有种司空见惯的不以为意,真是稀奇了。 陈无双忍俊不禁,呵呵笑着摸出一张百两银票,不由分说就塞到刘小哥手里,“这银子你拿着,娶媳妇总得置办不少东西,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贺礼,不要推脱,岳阳城里稀罕物件不少,捡着姑娘喜欢的买些回去,不能白来一趟。” 不等他说话,陈无双就摆摆手转身领着周和渊轻车熟路地往侯府深处走去,刘小哥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弯处,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银票,感慨地笑了笑,那边许勇却不再打开中门,让人带他驱着马车绕到侧门出去,几天的相处就此分别,他没有多少遗憾,在门外跳上马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依原路出城返回朔阳,心里明白这或许就是此生唯一一次,见过陈无双这种存在于说书先生口中的大人物。 栽着梧桐树的西苑里,许佑乾正一脸哀怨地捧着剑坐在树下阴凉处,狗日的紫霄神雷诀也太难练了,天雷是能引下来,问题是每回不等伤敌自己就得先被劈得浑身焦黑,心里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驻仙山那帮道貌岸然的所谓高人心有不忿,故意传了套假的御剑诀给他,听见脚步声一抬头,惊喜地瞬间扔下剑跳起来,三两步跑上前点头哈腰笑道:“呀,陈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陈无双笑着等周和渊二人进了门,才介绍道:“来,这两位是苍山剑派的高足,周兄跟黑铁山崖的人争斗时受了伤,借你院子住一段时间养养伤,这位是蒋柔儿师妹,别没规矩,你得叫师兄师姐才对。” 他领来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许佑乾压根没有任何意见,反正这院子平时就住他自己跟两个丫鬟,冷冷清清也不热闹,看了一眼蒋柔儿容貌,小侯爷就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打过招呼后轻轻用肩膀碰了一下陈无双,低声道:“陈大哥,先是墨姐姐又是这位蒋姐姐,你光往我院子里领俊俏姑娘,究竟是什么居心?” 陈无双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小侯爷也不恼怒,嘿嘿笑道:“我明白我明白,大丈夫三妻四妾开枝散叶嘛。”说罢闪身躲开第二脚,忙招呼丫鬟在树下支起一张桌子,先泡壶好茶来,再去找管家安排些酒菜。 蒋柔儿只当听不懂许佑乾说什么,心里甜滋滋红着脸坐下,陈无双反客为主给二人斟满茶水,这才跟小侯爷说了一遍跟周和渊合力斩杀四名黑铁山崖修士的事情,听得小侯爷心驰神往,连连拍着大腿恨不能自己也能这般快意恩仇,叹声道:“陈大哥,我啥时候才能修成三境啊,天天憋在家里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半点长进都没有。” 陈无双意味深长道:“你懂什么,行走江湖不一定非得身处江湖,能做个局外人却掌控局内事,这才是你该学的本事。我来这一趟有两件事需要你办,办不了就去找你爹。”许佑乾立即来了兴致,大言不惭道:“瞧不起谁呐?楚州境内还有我办不了的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和渊暗暗点头,许家的小侯爷这话说的不假,苍山剑派在康乐侯府面前恐怕都有些抬不起头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涉及家国大事的话,康乐侯办不成的事还真不多。陈无双嗤笑一声,揶揄道:“你练成紫霄神雷诀再说这话,我兴许就真信了。” 小侯爷顿时垂头丧气,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第一件事,让你家的眼线去打探顾知恒等人的行踪,辞云他们这时候估摸着已经在云州百花山庄等消息了,我觉着那条南疆玄蟒受了重伤之后不会远离洞庭湖左近,一旦确准了黑铁山崖那帮狗日的行踪,这回就得跟他们分个生死。第二件事,玉龙卫都被我师伯带去了雍州北境,我手底下无人可用,你得打听清楚最近雍州跟南疆有什么事发生。” 陈无双说完,许佑乾点点头笑道:“这两件事都不难,我这就去找爹爹问,他肯定知道。” 小侯爷终究还是个孩童性子,说到哪就做到哪,立即就要去问清楚,没等走到门口,外面就传来康乐侯的声音,“这两件事我都知道,无双问对人了。” 身穿黑的团龙蟒袍的许青贤背负双手缓缓进门,周和渊跟蒋柔儿连忙起身见礼,侯爷脸上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嗯了一声让他们坐下,走到陈无双身边的第一句话就让白衣少年霍然变了颜色,大惊之下猛地起身把桌子哗啦带倒,刚泡好的茶洒了一地。 “镇国公爷惨胜一场,二十四剑侍折损在城墙之下十一人,谷雨···在列。”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七章 从此再不穿白衣 早在前任首辅程公病故的时候,江南一带的文人才子们就多有私底下说景祯朝金玉其外的言语,被京都文官谄媚粉饰成太平盛世的背光处,但凡跟名利两个笔画简单的字能沾得上边的事情,就都透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所以大周这些形象从来高大伟岸的豪门世家,其实都不太把人命当成是人命看待,尤其是康乐侯许家这种累世富贵千年不败的显赫门庭,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摞起来的森森白骨起码能有一座观星楼高。 在许青贤看来,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都是陈家倾力培养的死士,死士的价值不在于活着的时候能替陈家做多少事情,而在于是怎么死的,谷雨也不外如是。这个道理陈无双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亘古不易的浅显道理,但真听到谷雨的死讯,陈无双却如受雷击一般识海剧烈震荡,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全部褪去,继而连颤抖的双唇都开始发白,双手下意识用尽全力攥成拳头,只觉瞬间天旋地转。 蒋柔儿惊得花容失色,不明白白衣少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惨胜也是胜,镇国公爷能挡得住漠北妖族的进犯,哪怕付出了惨重代价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明所以地看向小侯爷,却发现正处在无忧无虑年纪的许佑乾也同样是满脸悲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沉痛解释道:“谷雨姐姐,是陈大哥出京以来的贴身侍女。” 院子里唯一觉得欣慰的是许青贤,接任观星楼主之后地位比许家还要高的少年,能为得知一个死士侍女的死讯而失态至此,这就说明陈无双是个极为重感情的人,既然如此,那么许家两头下注押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就不会尽付流水,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暗道或许让佑乾与这白衣少年交好,是近几年来最正确的决定。 “无双,京都里···” 陈无双极为没有礼貌地以晚辈身份摆手,打断了康乐侯的话语,缓缓迈步走到稍微远处一棵梧桐树下,背对着院子里几个人重重一拳打在树干上,枝叶跟少年肩头同时一阵摇晃,声音沙哑道:“世叔,我想知道谷雨是怎么死的,死在哪个王八蛋手里。” 许青贤低头叹了口气,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和盘托出,沉声道:“据许家得到的消息,三月十三夜里,漠北数万妖族在黑铁山崖一个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带领下,悍然攻向镇国公爷镇守的那道城墙,那位大学士跟老公爷互相牵制,都没有亲自出手,约定若是攻不下城墙,漠北妖族一个月之内就不会再次发起攻势,这一场苦战城墙上的人手本来就不够用,若不是楚州撼山营的邓思勉将军及时带人赶到,恐怕这时候雍州已经彻底沦陷,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中十一人战死,始终未曾退后半步,谷雨姑娘···是死在一个堪比四境修士的妖族手中,那畜生随后就伏诛于邓将军刀下。” 只留给众人一个肩头微微耸动背影的陈无双,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康乐侯顿了一顿,明知道这时候不该提及太多,还是不想对少年有所隐瞒,心下一横继续道:“听说···在妖族攻城之前不到半个时辰,镇国公爷亲自做主答应了薛山跟谷雨姑娘的婚事,二人虽然未拜天地,但已有夫妻之名,可惜···” 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站在树下稀疏阳光里的陈无双努力地仰起头,由衷地为谷雨嫁了人而高兴,笑声越来越大,只是谁都能听出来他笑声里的凄凉和压抑,突然伸手将身上蒋柔儿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衣一把撕碎,颓然笑道:“那妖族死在邓大哥刀下,新仇旧怨,这笔账就只好都记在黑铁山崖头上。世叔,麻烦给我准备几套黑衣裳,你知道我性子,要干干净净。” 从此再不穿白衣。 许青贤微微点头,转头朝许悠乾使了个眼色,小侯爷立即拔腿就往门外跑,今日陈无双即便是想提前要一套江牙海水团龙蟒袍,许家也得照办,锦上添花到什么时候都不如雪中送炭,感知到陈无双气息渐渐有了平稳下来的趋势,康乐侯爷不避讳院子里还有两个苍山剑派的弟子,继续道:“除了靖南公任平生始终没有露面之外,越秀剑阁其余三境以上的修士都在剑山山脉严阵以待,虽说零星有遇上凶兽的,好在那些畜生至今没有越过剑山进入云州境内,你师父以及鹰潭山掌教钟小庚,可称居功至伟。” “北境能有一个月消停日子,驻仙山不少四境修士正在星夜赶往雍州驰援,南忧北患暂时都没有燃眉之急,倒是带兵前去凉州边界增援二皇子殿下的那位天策大将军,行为举止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一直按兵不动大肆采购粮草、酒水之类,还多次派人跟朝堂索要军械物资,已经引起了首辅杨公的警惕。” 在康乐侯面前不敢插话的周和渊听得眉头紧皱,他不懂用兵但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郭奉平的举动显然是要打持久战,这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只是不明白首辅杨公跟这位侯爷为何一个觉得捉摸不透,另一个心生警惕,难道怀疑天策大将军有异心? 这种无端猜测就委实不太能让人信服了。 此时的陈无双接连两次想强行稳定住心神,从而在许青贤的话语中分析出几分明朗形势,但都是徒劳无功,谷雨的死讯对他情绪造成了太大的影响,好比一池静水突然被裹挟着泥土的洪水瞬间灌满,无风起浪浑浊不堪,越想堵住缺口水势反而越汹涌,以至于康乐侯接下来所说的这些,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来谷雨教他练剑时,板着脸一招一式挑毛病的样子,这一剑低了三分,那一剑偏了两寸,觉得句句话语犹然还在耳边回荡,容貌不算好看的侍女却就这么在别人嘴里跟自己阴阳两隔了,他早就察觉到谷雨对出身胜刀门地位低微的薛山动了心,感情这种事远比郭奉平的举动更让人捉摸不透,陈无双都说不好谷雨是看中了薛山哪一点,或许是被他毅然辞别侯爷前往北境投军的豪壮男儿气所感染,也或许是觉得年纪大一些的汉子让她觉得可靠。 她成亲了,没有唢呐锣鼓,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大红盖头和贴满窗棂的囍字,就这么嫁了人,就这么死在北境,把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底下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当做洞房花烛夜。陈无双忽然记起来,前天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谷雨,节气也好侍女也好,都在他漫不经心的烦闷中自顾自地成了再也挽回不了的过去。 觉得口干舌燥的少年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转过身来想喝口茶把堵在咽喉的悲痛冲下去,这才察觉那张桌子凌乱地歪倒在不远处,茶壶茶杯都摔了个粉碎,一壶好茶把地上洇湿了大片,歉意地笑了笑,蒋柔儿看着他把手上因打了一拳梧桐树渗出来的血迹抹在脸上而浑然不觉,没来由心里就一疼,想说句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咬着嘴唇泫然欲泣。 许佑乾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黑色长衫跑回来,愁眉苦脸抖露开,周和渊看清之后骇然一惊,不是因为这套衣裳用料华贵展开之后不见一丝褶皱,而是因为前胸处细细绣着四爪团龙。 这是蟒袍,正儿八经的江牙海水团龙蟒袍。 小侯爷并不觉得陈无双穿蟒袍是谮越之举,反正早晚都得穿,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着脸道:“府上平时就只有爹爹的蟒袍是黑色,现请人做最少也得三两天功夫才合身,陈大哥委屈委屈,先穿这个成不?” 许青贤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斥责他不懂规矩,却猛然意识到一件事,许佑乾歪打正着说对了,让陈无双穿这件黑色蟒袍的确是委屈了他,弯腰扶起桌子,温声道:“无双,有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陛下有意把明妍公主赐婚给你,召你回京承袭镇国公爵位、接任观星楼主,已经在朝堂上商议过一次,得了杨公的首肯,估摸着这几天就会有旨意传到云州百花山庄去,到时候你得穿白色四爪九龙蟒袍才对。” 一听这话,蒋柔儿立刻抬头紧盯着陈无双反应,周和渊察觉到师妹反常的举动,垂下头自嘲地默然一笑,论家世论相貌论修为,哪个少女不喜欢司天监嫡传弟子这样的人物。 陈无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小侯爷手里的衣裳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身着蟒袍竟然是借了康乐侯的,二人身形相仿,穿着倒还算熨帖,“先将就着穿两天,佑乾不是已经请人去做了吗,到时候再换下来就是。” “司天监毕竟还是大周臣子,无双,赐婚的事不能抗旨。”许青贤见他不接话,只好开口相劝,在他看来想成就大事就得先做到能屈能伸,何况娶个公主哪里是委屈,景祯陛下先钦点了新科探花郎金榜题名,再下嫁公主,无非是知道陈无双不是陈家血脉,想要借此机会把下一任观星楼牢牢拉在皇家一边,至于其目的,一时半会也不好揣测明白。 瞬间就有了对策的陈无双穿好蟒袍,又将焦骨牡丹挂在腰间,身姿挺拔愈发显得贵不可言,轻声笑道:“我不接旨,何来抗旨?世叔既然两头下注,自然不会乐见其成吧?谷雨的事我知道了,另一件事,顾知恒等人的下落,许家有没有法子打探得到?” 康乐侯没想到他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心思还这般敏捷,少年说的没错,劝归劝,许家确实不愿意见到陈无双被皇家李氏用一个公主拉拢过去,许青贤两头下注,一头是押大周国运未尽、司天监陈伯庸能跟首辅杨公一起力挽狂澜,这事并非没有可能,至少现在看来,景祯陛下还能沉得住气,大周就没有亡国先兆。 另一头押注陈无双,是因为当年常半仙曾跟他掏心窝子说过一番不能传出去的话,要是陈无双这时候接旨回京娶了公主,就意味着许家只能心甘情愿跟大周绑在一块沉浮,是兴是衰听天由命。 没接到旨意自然就不能算是抗旨,许青贤笑得很自然,欣慰道:“顾知恒那些人好像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前阵子是在楚州境内消失过几天,不久就又回来了,如今就在洞庭湖最西端,占了一户家资颇厚的商贾别院住着,你想去杀人,最好多等几天。” 陈无双挑眉道:“等什么?” 许清闲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指使许佑乾另泡一壶茶来,笑道:“等我派人去百花山庄请孤舟岛贺安澜跟辞云,等太医令从云澜江回返,再次路过岳阳城。”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八章 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再回头去看,当时漫不经心只道是寻常的一场离别,竟然就是此生跟谷雨的最后一面。 康乐侯府的老管家许知礼站在水潭边,不时把目光瞥向跟自家小侯爷对坐喝酒的少年,不禁暗自嘀咕,每回见到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都会觉得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饱经世事沧桑之后就慢慢明白民间俚语比圣贤文章里的醒世名言更有道理,也许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一身黑色团龙蟒袍的陈无双,看起来有种让人很矛盾的感觉,蟒袍谁穿都好看,只是似乎在他身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把周和渊师兄妹二人留在西苑里,陈无双在已经挂上自己亲笔所书“春秋”二字牌匾的亭子里,闷不做声连续喝了一整坛酒,满桌子菜肴一筷子都没动。 相逢相识有两种,一种叫做缘分,另一种叫做劫数,所以人生既有命中注定,也有在劫难逃。 陈无双忽然满面凄楚地轻笑了一声,谷雨或许从进入司天监学剑的第一天就有了当好死士的觉悟,所以才在洞庭湖上被南疆玄蟒追杀时,想过以死拖住那条凶兽,好为公子爷争取逃脱的时间;所以才会刚刚从剑山主峰出来,就义无反顾离开越秀剑阁云水小筑,毅然奔赴雍州北境。 “都是命啊。”伸手拍开第二坛酒的封口,陈无双倒出来满满一碗,洒在脚下。 许佑乾毕竟年纪小了些,体会不到他此时的心境,康乐侯府也有不少死士,八品修为的许奉就在此列,抱着他一路马不停蹄逃回岳阳城,却最终还是死于黑衣老妇蚀骨之毒的宋扬威也在此列,伤心归伤心,但在小侯爷的心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了许家多年如一日好吃好喝的供奉,就得在关键时候不惜此命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死士,谷雨应该也是一样。 陈无双翻遍了储物玉佩,除了剩下几瓶跟泻药一样没吃完的伐髓丹,再找不到任何一件跟谷雨有关系的东西,侍女走得太急了,连个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仰头灌下一碗酒,在路上听赶车的刘小哥一通碎碎念叨的歪理原本只解开七八成心结,现在却因谷雨的死讯彻底下定了决心,姓花姓陈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命数,那么总能决定先姓陈后姓花。 回京接任观星楼主只是走个过场的形式,陈无双不打算按照陈伯庸的安排留守京都,景祯皇帝心里踏不踏实关他什么事,除了在流香江上借着酒劲飞扬跋扈揍过一回皇子之外,他从来不欠大周皇室。 许佑乾挠了挠头,觉得两人都不说话的沉闷气氛有些尴尬,试探着道:“我爹爹让许奉去云州百花山庄了,辞云大哥跟墨姐姐接到消息三五天就能来跟你汇合,陈大哥,你觉得咱们这回能不能打得过黑铁山崖那些人?如果不行的话,要不要让楚州都督派兵相助?” 陈无双略一沉吟就摇了摇头,照他估算,当日岳阳楼外一战露面的那三四十个修士,应该就是黑铁山崖在大周境内的全部人手,如果孤舟岛愿意倾力相助,他就不打算让许家和大周官面上的力量再掺和进去,有贺安澜、曲瑶琴、许悠以及沈辞云四位七品以上境界的修士,再加上贺安澜带来的其余几个三境剑修,这等阵容勉强能够应付一场恶斗,唯独棘手的是有五境修为高深莫测的独臂顾知恒。 有了几分醉意的少年抽出焦骨牡丹扯着衣袖缓缓擦拭,这柄沉寂了两百年光阴才终于重见天日的长剑总不能埋没在他手里,叹息道:“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许家现在每做一件事都得你爹爹殚精竭虑地再三思量,牵扯进去没有好处,你不要跟着搅合。” 不知愁滋味的小侯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迟疑道:“爹爹让我再等几天就离开楚州,绕路往东再往北,去驻仙山静修。” 陈无双怔了一怔,语调上扬带着疑惑道:“哦?” 小侯爷有些恼怒地拍了下大腿,解释道:“这该死的紫霄神雷诀我怎么练都练不会,没办法,只好备下重礼,足足三百万两黄金还有一柄天品长剑,去求那位常年闭关声名不显的掌门真人亲自指点指点,我爹爹说,即便倾尽家财能换一身本事,也划得来。” 确实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陈无双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随着所知的隐晦越多,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现在都能或多或少摸到一点端倪,门槛这两个字很有意思,境界到了,前面的就是门;境界不到,前面的才是槛。洞庭湖那场声势浩大官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当时程云逸看似是为了得到许家口中所谓的剑山隐秘,而不得不付出破天荒将紫霄神雷诀传给外人的代价,但其实八成是那位深居简出的掌门故意借机落了一步棋子。 驻仙山如今的种种行为都让陈无双很是看不透,听许佑乾这一提起,心里倒立刻有了一丝明悟,不由苦笑道:“佑乾啊,你爹爹是关心则乱,这种事上犯起糊涂来反而不如我一个瞎子看得清楚。我师伯早就辞去观星楼主之位带玉龙卫奔赴雍州北境,驻仙山明明可以尽早前去支援,为何非等到二十四剑侍战死十一人、司天监惨胜一场之后才动身?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曲折,我也不敢往深处多想,你安心在西苑等着就是,不出意外,那位掌门会主动来找你。” 小侯爷眉毛挑起,讶然道:“他会来找我?” 陈无双没有多做解释,他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一点,目前天下的形势跟一千三百余年前大周太祖皇帝起兵逐鹿中原时完全不同,史书上怎么写的暂且不去说,司天监的记载是当时前朝最后一任国君昏庸无道大兴酷刑苛政,这才导致群雄并起狼烟遍地,前朝之溃败是人祸而非天灾,而且跟漠北妖族以及南疆凶兽都没有太大关系,所以驻仙山才会置身事外。 现在比王朝更替更为严峻的问题是稍有不慎,世间百姓就会面临生灵涂炭的局面,驻仙山应该不会再像一千多年前那样稳坐钓鱼台隔岸观虎斗,多半是那位少有人识的掌门真人打了个以静制动的算盘,想着彻底看清楚形势之后再出手,可惜南北两方的变故都来得太快,这才不得不派人前往雍州驰援陈伯庸,也就是说,人家根本没拿着之前景祯陛下的旨意当回事,真正重视的另有其事。 许佑乾皱着眉半信半疑时,在侯府门口当差的许勇步履匆匆跑进来,跟站在水潭边等着小侯爷随时吩咐的老管家耳语几句,许知礼脸色立即变得郑重,转身就想往许青贤居住的地方走,迈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三步并两步小跑到亭子外面,微微躬身道:“小侯爷,外面来了个自称是驻仙山修士的老者,说是来找你。” 陈无双很是诧异,这实在是太巧了些,刚刚才说到这件事,驻仙山的人紧随话音就找上门来了,心里猜测门外的老者会不会真是那位据说跟陈仲平同是十一品境界的掌门真人,伸手拍了一下许佑乾肩膀,“等什么,还不快请。” 老管家应了一声,门外修士说不定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许家在传承数千年之久的正道巨擎驻仙山面前还不够资格摆谱,不敢让人家在外面多等,既然来不及跟侯爷通报,小侯爷答应了就好,急着就要亲自去正门迎接,结果一抬头就发觉无声无息间身后多了一个人。 生于许家、长于许家的老管家尽心竭力伺候了侯爷大半辈子,在许青贤的有意关照之下,也勉强借助无数丹药的积累修成了二境四品,尽管天资所限再加上每日七零八碎的琐事缠身,到了这把年纪无望在修为上更进一步,但灵识和见识都是有的。 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身后多了一个人委实是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一步,才看清这人穿着一身稀松平常的米白色布衣,干干净净没有褶皱,两侧衣袖都极为肥大,约莫六旬年纪,头上却没有一根白发,鼻梁高挺双目深邃,嘴角弯着淡淡笑意,先打量一眼身穿团龙蟒袍的陈无双,和蔼笑道:“不愧是天机子陈仲平的徒儿,有几分令师料事如神的本事,就是这身衣裳好像不太合适。” 陈无双心中一动,缓缓走出两步站在那面古篆春秋二字之下,康乐侯这套从没穿过的崭新蟒袍穿在他身上确实略微有些宽大,从水面上吹来的风轻轻一拂,胸前团龙随着衣衫起伏多了些灵动,好像立刻就要活转过来腾云驾雾冲霄而去,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见礼,笑道:“前辈谬赞,无双愧不敢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等无双见着师父,也好能说道说道今日有缘相逢。” 那人颇为嘉许地点了点头,看似浑不在意地一挥袍袖,一句话都没得及说的老管家就被一股巨大却柔和的力量顶出去十余丈远,陈无双骇然发觉顷刻间几乎连整座水潭在内,四周都静了下来,猜到是这位高人放出神识阻隔了一切声息,这一手他也会用,但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神识虽然能跟五境九品的修士相比,可在这位老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十一品修为,照邋遢老头常半仙的说法,应该已经踏足炼实返虚的玄妙境界。 “老夫白行朴,忝居驻仙山当代掌门,论辈分你该叫一声师伯。咦,这喝的是什么酒?”老者说着一步越过陈无双跨进亭子,瞥了呵呵傻笑的小侯爷一眼,突然伸手在许佑乾脑门上敲了一记,提起酒坛凑到鼻端深吸了口气,满意道:“玉庭春,是好酒。” 吃痛抬手捂着额头的许佑乾愣了片刻,二话不说拔腿就往亭子外面跑,极少有人见过真面目的老掌门错愕看着他一溜烟跑没了人影,转头探询地看向陈无双,狐疑问道:“那小子该不是小心眼到这种程度,去叫人来找场子了?” 短时间内已然想明白前因后果的蟒袍少年无奈陪着笑,合着他跟朔阳城派来赶车的刘小哥不是同病相怜,反倒跟许家才十岁的小侯爷同是天涯沦落人,少不了都得认一个脾气不大着调的老头当师父,摇头解释道:“许家应该还有两坛珍藏多年不舍得拿出来喝的百花酿,佑乾定然是见前辈好酒,去他爹那里偷···呃···” 境界越高的修士往往性子就越古怪,快饿死的读书人都有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陈无双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就是生怕白行朴这种个头很高的高人有忌讳,因为小侯爷是想拿偷来的酒招待他而生气,那可就不好了。 老者却出乎他意料地笑着捋了捋下颌上乌黑长须,欣慰道:“是个有眼力劲的,老夫一辈子好酒而不贪杯,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尝过偷来的酒是啥滋味,这一趟不算白来。” 陈无双嘿笑着道:“喝酒倒还是小事,白师伯不远千里来这一趟,是想着收个关门弟子,好继承衣钵?” 颇有风度的掌门真人也不嫌弃石桌上的菜肴都凉了,抄起筷子在一盆汤汁因凉而浓稠的鸡肉中夹了块脆骨送进嘴里,咽下去之后也不倒酒也不仰头,就垂手提着酒坛偏头张口一吸,坛子里微微泛黄的清澈酒液就化成一道水线倒流进他嘴里,这本事一显露出来,陈无双脸上的轻佻神色顿时消散。 啧啧,花里胡哨,观赏性极佳。 “继承衣钵就算了,驻仙山数千年的基业不能交到许家手里。不过弟子是要收的,关起门收的弟子,收完弟子后老夫回了驻仙山还得继续关起门来假装不问世事,这才叫关门弟子。本来是想着先来收弟子然后去找你,这倒是省了功夫了。” 白行朴只喝一口玉庭春,就把酒坛扔给陈无双,老神在在等着许佑乾把百花酿偷回来。 陈无双心下一沉,故作轻松地好奇挑眉道:“前辈要找我?” 嘴上说着话,手却看似无意地扶上腰间焦骨牡丹剑柄,他跟驻仙山的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深,虽说在浣花溪边被程云逸咬牙硬接了陈仲平一剑而强行解开,但总归是死了一位掌门亲传弟子、废了一位六品剑修的驻仙山明里暗里都吃了闷亏,白行朴想替他们讨个公道也在情理之中。 老者瞥了一眼少年的动作,嗤笑道:“老夫是不一定能打得过你那随时有可能晋升十二品渡劫境的师父,要说是对付你嘛,易如反掌,焦骨牡丹在逢春公手里自然是可以斩杀仙人的神兵利器,在你手里有多大用处?拜相山下柳孝铭的死跟你无关,你个傻小子是替人背了黑锅,陈仲平那老货废了赵灵琦修为,听说你也挨了一剑,这件事各有吃亏的地方,就算揭过去了,我找你是想着助你一臂之力,少好心当成驴肝肺。” 被他说穿,陈无双反倒松了一口气,白行朴若是真想动手,自己用不用剑的下场都一样,厚着脸皮嘿声一笑,问道:“无双愚钝,前辈说要帮我,帮我什么?” 老者听着许佑乾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极为顺耳,装作讶然道:“难道以你六品的修为,能杀得了黑铁山崖那个用香炉当法宝的独臂修士?”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七九章 驻仙山掌门的关门弟子 许青贤远远站在离亭子十五六丈处无奈摇头苦笑,阅历极深城府极重的侯爷在接到管家消息时,立刻就猜到了驻仙山那位不请自来的老者是谁,匆匆换了身郑重场合才会穿的衣裳赶来,却发觉自家宅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不管怎么迈步都靠近不了那座亭子半步,好在亭子里一老两少看起来相谈甚欢,心里隐隐有了一种期待。 外人看来,世居楚州最富庶岳阳城的康乐侯府家业绵长昌盛千年有余,其实过日子跟喝水一样,冷暖自知。 大周江山稳固,从来守规矩不问朝政、不涉军机,甚至连跟楚州当地一众文武官员交往时都颇为谨慎的许家,自然就能安享先祖功成身退交出兵权换来的累世富贵,之所以能让高坐龙椅的历代皇帝不起猜忌之心,是因为明面上富可敌国的侯爷,每年都会隐秘地往京都宫城里送去金山银山,自己真正能留下的仅有三四成,故而才会在陈仲平蛮不讲理一剑劈毁小半个侯府时心疼不已。 先祖死了太久,如今只是刻在许家祠堂最高处灵牌上的一个名字,太平盛世康乐侯可以对大周皇室忠心不渝,皮若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很浅显,但要是大周真到了穷途末路,许青贤就不得不首先考虑自家基业了,其实他跟景祯皇帝也说不上很熟,没必要非得跟着一起覆灭,所以才几番深思权衡,信了常半仙的说法,两头下注在陈无双身上赌了一把。 这其实是无奈之举,驻仙山掌门这时候的到来,让他看见了新的希望,尤其是看见亭子里那位老者多半时间是面对着陈无双说话,许青贤就愈发气定神闲起来,站了一会儿,笑着转身背负双手缓缓离开,老管家诧异地听到侯爷竟然一反常态地轻声哼唱着小曲。 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暗示隐喻的白行朴让陈无双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慢慢就察觉到这位驻仙山掌门真人虽然也有不符合身份的嬉笑怒骂,但脾性跟陈仲平和常半仙两个不着调的老头都不同,既不故弄玄虚也不端架子,不愿说的就嘿嘿一笑糊弄过去,愿意说的就彻底说透不打哑谜,要不是满嘴乡野俏皮俚语不登大雅之堂,倒是一派读书人景仰的坦荡君子作风,做不到知无不言,却做到了言无不尽。 投桃报李,陈无双把自己目前所知的一切跟黑铁山崖有关的事情和盘托出,连身世都没避讳小侯爷许佑乾在场,语气沉重地说得到这柄焦骨牡丹,或许就是先祖逢春公在天有灵。白行朴搂着一坛百花酿听完,唏嘘道:“两百年前逢春公之所作所为,当得起任何赞誉,难怪整个司天监连带白马禅寺的和尚们都对你高看一眼,人说先人遗泽三世而斩,都是屁话。” 陈无双笑得有些苦涩,逢春公的遗泽,他其实并不是很想要,可惜这是命。 去年六月出京之前,陈仲平就在送行的花船上说过一句话,跟人可以讲道理,跟命不行,除非你不要命了。 “宁退之失踪的时候,驻仙山还没有太过重视,行走江湖逃不开恩怨情仇撕扯,总不能旁人的徒弟都能死,偏偏他苏慕仙的弟子就不能死了。直到花千川在白马禅寺左近无缘无故出手,屠戮老夫门下年轻弟子七人,老夫才真是坐不住了,就让云鹤师弟带人去百花山庄问个清楚,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白行朴叹息着顿了一顿,喝着百花山庄的酒,跟百花山庄的后人说起百花山庄的事,让这位修为堪称以臻化境的老者恍惚中觉得,过往十余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有些不真实,“十余年里驻仙山也一直没停过对这桩悬案的追查,老夫七八年前还专程为此去司天监找过你三师叔一趟,今年剑山开启前夕,才知道一切根源都跟黑铁山崖有关。” 一副乖巧模样恭谨站在旁边不敢入座的小侯爷听得明白,陈大哥跟驻仙山老掌门二人所说的话算是对上了,心里的高兴忍不住流露出来洋溢在脸上,他险些就曾被那毒死宋叔的黑衣老妇生擒了去,自然对黑铁山崖也有不小的仇恨,眼下当年蒙面人做下的事情一点点败露,要找他们报仇的就不单单只是陈无双跟沈辞云了,整个驻仙山都牵扯了进去。 陈无双学着白行朴的样子朝桌上玉庭春酒坛张着嘴,先用真气再用神识始终不得要领,做不到让酒液聚成一道水线自行流进口中,尴尬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故意装作不解问道:“白师伯,听许家世叔说贵派不少修士正在驰援雍州的路上,这么说驻仙山也想力保大周江山?” 老者看着少年的窘态放声大笑,有意显摆手段,得意洋洋再一张嘴,搂在怀里不撒手的酒坛中就又窜出一道酒线流进口中,看得小侯爷连连拍手叫好,而后避而不答陈无双的问题,笑道:“佑乾,老夫这手本事怎么样?愿不愿意学?” 虽说许佑乾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听见白行朴亲口说出这句话还是不免大喜过望,点头如小鸡啄米道:“愿意,愿意。”说着就要后撤一步跪下行礼,却被老者伸手拽住胳膊跪不下去,“别急着磕头,百花酿是好东西不假,可要是就拿出一坛子酒当拜师礼,许家也太小气了些。” 小侯爷兴奋得脸蛋通红,忙不迭解释道:“我爹爹备下了重礼,本想着过些日子让我自己去燕州求前辈指点的。” 白行朴饶有兴趣问道:“说说,你爹备下的重礼有多重?” 许佑乾眼珠一转留了个心眼,故意咳嗽两声提醒陈无双不要说漏嘴,谄笑道:“整整两百万两黄金,外加一柄天品长剑,对了,百花酿还剩一坛,您老要是喜欢就一并拿去。” 白行朴笑着点头,作为当世屈指可数正道修士宗门的掌门,两百万两黄金还不至于看得太重,当下安排道:“做人不可贪心,老夫便做个顺水人情,百花酿本来就是百花山庄的东西,剩下那一坛就留给无双小子当个念想。两百万两黄金于我无用,你自己留着花,以后置办宅子娶媳妇都用得着,那柄剑老夫确实得用一用。” 话说完,许佑乾感觉老者托着自己胳膊的手送开,立即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委屈道:“师父在上,徒儿心里苦哇,练了半年紫霄神雷诀,不知道被引下来的天雷劈伤了多少回,就是练不会。” 满面慈祥神情的白行朴伸手把他拉起来,替他轻轻拍去双膝处沾染的灰尘,语重心长道:“还是劈的少,劈的多了自然而然就练会了,融会贯通水到渠成嘛。” 小侯爷登时愕然。 按照驻仙山的规矩,掌门收弟子是大事,需要提前三个月设下香坛昭告列祖列宗,让将要收归门下的弟子背熟门派戒律章程并且严格考察心性,通过重重考验之后,才能在门派所有长老的共同观礼下郑重行礼奉茶拜师,传下紫霄神雷诀,从此就有了日后竞争掌门的资格,再不济多年以后也能混个掌管一方面事务的长老位置。 可白行朴的关门弟子却收得这般随意,笑道:“记住了,老夫跟你可以有师徒之实,但决计不能有师徒名分,日后你修为有成,闯了祸也好立了功也好,都不能以驻仙山弟子自居,更没有回山竞争掌门的资格。官卖上云逸拿紫霄神雷诀换了剑山隐秘的事情人尽皆知,以后在外人面前,你也不能说是老夫弟子,别觉着委屈,这是为了你好。” 许佑乾茫然地看了眼陈无双,白行朴的话他有些听不太懂,拜了师父不让说,难不成是驻仙山眼高于顶,收了许家小侯爷这等身份的弟子还觉着丢脸面? 多少有几分猜测的蟒袍少年没有开口,那老者这时候才转头回答他之前问出的问题,悠然道:“驻仙山是大周境内的修士门派,不是大周的修士门派,让门下弟子去雍州帮衬陈伯庸,是为了护佑百姓不受妖族屠戮之苦,而非力保李家江山。无双,这些你无非是明知故问,想探探老夫口风罢了。” 陈无双赫然一笑。 “老夫眼中,天底下纯粹的修士门派只有驻仙山跟东海孤舟岛。道家祖庭鹰潭山扶保前朝、白马禅寺出兵相助大周太祖建国,说到底都是佛道自古以来的意气之争,至于你们司天监,还有同样得了世袭罔替公爵之位的越秀剑阁,都是有所求,借着太祖龙兴挣一个地位超然,到头来还不是困在名利之中,不得不被动应对现在局面?修士求的是天道,逆天而行,还算什么修士?” 少年浑身陡然一震,只觉这突然现身的老者最后一句话字字有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白行朴放弃了花里胡哨的喝酒方式,捧起酒坛痛快灌了一口,笑着补上一句,“当然,老夫说的天道是指天数循环,不是指那些飞升上界之后反而变本加厉各怀鬼胎的仙人,逢春公所做的事情,说不上顺天而为还是逆天而行,可一身英雄侠气足以流芳千古。无双,老夫倚老卖老多嘴劝一句,你得争气,为逢春公争一口气,为百花山庄争一口气,为你自己争一口气。” 陈无双耸然动容,正色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蟒袍,郑重躬身一礼。 白行朴没有矫情地侧身躲开,论辈分论地位甚至是论他跟司天监的交情,都有资格坦然受晚辈一礼,点了点头,既是对新收下的弟子解释也是跟陈无双交代,语速缓慢道:“孝铭在拜相山下死于黑铁山崖的人手里,老夫此来是要除去那据说有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但不适合露面,所以得当一次蒙面人,用许家当做拜师礼的那柄天品长剑出手。至于其他人,无双,报仇总该是你自己的事情。” 驻仙山掌门为弟子报仇而斩杀顾知恒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尽管一时之间想不通白行朴为何要蒙面出手,心里还是在所难免油然生出感激之情,再度躬身施礼,之前对驻仙山产生的一切不好印象登时一笔勾销,发自肺腑道:“多谢前辈援手!” 白行朴这才闪身避开,不肯受他这第二礼,摆手笑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有百花酿喝,老夫还得指望你,谢来谢去的别光会动嘴。等几天,老夫先教会佑乾怎么不挨雷劈,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零章 凶兽逼近 若不是有无数凶兽盘踞,自古就人迹罕至的南疆其实是个气候温润、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陈无双曾接引天地灵气入体从而一举晋升三境的那条小峡谷北侧,站着十余名手提长剑、身穿越秀剑阁弟子袍服的年轻修士,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不远处几个气息强盛到令人心惊的高人,只有脸色肃然的结穗人严安,领着年纪不大的徒儿唐见虎缓缓朝溪边走去。 清澈见底的叮咚溪水边,插着一柄长剑,明显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的司天监第一高手衣衫褴褛,抻着脖子低头看向水里须发凌乱的倒影,叹息一声,嘀咕着不知道那惫懒小子得知身世之后还肯不肯回京接任观星楼主,心有怨气就想着找个出气筒,正好瞥见旁边的花扶疏撸起袖子,掬起一捧清水洗脸,最是看不惯这种不管什么时候都注重自身仪表风度的货色,嘿笑着出言讥讽道:“老白脸儿,你这光洗脸不擦些胭脂腮红,老夫瞧着可就差了点意思。” 连日来深入南疆合力围杀了五六头实力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困于南疆二十五年有余的花扶疏也算摸清楚了这从来不积口德的老货脾性,要是气不过反讽两句他反而正中下怀,对于这种不知脸面为何物的泼皮无赖,不予理会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让他一拳打在空处,不多时就自己意兴阑珊地闭了嘴消停下来。 生怕无端惹火上身,招来陈仲平挖苦谩骂的老道士忍着笑意别过头去,他也没了堂堂道家祖庭掌教该有的高人气度,怀里斜抱着那柄价值千金却秃了大半的拂尘,一袭整个大周都极为少见的绛紫道袍上污渍斑斑,衣襟下摆处好像硬生生被人撕扯去一大片,目光和蔼地看向严安师徒二人。 已然修成二境有了御剑之能的唐见虎,不再是陈无双印象里怕生的猎户家孩子模样,一举一动中流露着朝气蓬勃的信心,跟在师父身后走到溪边恭敬对几位前辈高人行礼,而后就瞥见一副狼狈落魄模样极为好笑的陈仲平身后,胡乱扔着五六颗硕大狰狞的凶兽头颅,不由讶然心惊,只能分辨出其中那颗长嘴尖喙的应该是一只大鸟脑袋,别的都认不出来。 严安仍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钟小庚站起身摸了摸唐见虎的头,笑道:“正是长个子的好时候啊,才多久没见,就觉得这孩子长高了些。” 唐见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溪边这三位前辈里就数老道士最平易近人,每回见着都跟他笑呵呵地说上几句话,让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亲近感觉,低头看了看露出脚踝的长裤,或许是天天跟着师父四处游荡巡察凶兽动向,最近严安几次说过他饭量见长,长高些很正常。 在花扶疏带路指引下围杀了不少凶兽之后,尽管三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都是能在大周境内叱咤风云的五境高人,也不敢贸然再往十万大山深处行进,钟小庚顶着被陈仲平挖苦了四五天的巨大压力,还是提议不如见好就收,这才原路返回到剑山阵法边缘。 一路上三人神识都察觉到不计其数的各类凶兽正慢慢聚集起来,朝着剑山这座已然名存实亡的镇灵法阵方向逼近,心里越来越沉重的陈仲平妄称天机子却无计可施,知道钟小庚不会跟他一样再度冒着殒命南疆的风险拼力搏杀,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不知何时晋升四境修为的结穗人,问道:“说说吧,最近的形势怎么样?” 严安脸上无悲无喜,答道:“越秀剑阁所有长老以及三境以上的弟子,都顺着绵延千里的山势分布在剑山之中严阵以待,这些日子零零散散有些凶兽试探着发起过攻势,好在没有形成太大规模,无一例外都被轻松瓦解,但是···” 结穗人的目光越过南侧被陈无双一式剑十七留下裂缝的低矮山脉,沉声道:“但是连见虎都能察觉到压抑,前辈从十万大山深处来,想必更清楚,蛰伏已久的无数凶兽正朝这里而来,任平生始终没有露面,目前阵法的效力只能称作聊胜于无,光凭越秀剑阁一家之力,恐怕根本抵挡不住太久。” 陈仲平默然点头,要是所面对的是谢逸尘麾下数十万精兵,修为卓绝的四境、五境高人兴许起不到力挽狂澜的巨大作用,可凶兽毕竟是凶兽,不会排兵布阵更不会有预谋地针对高境界修士进行围杀,在这种情况下,剑山山脉中多一个九品以上的高人,守住的希望就更大一分,深入南疆这一趟让钟小庚和陈仲平都心知肚明,实力相差不多的凶兽跟修士一对一厮杀,修士是能凭借轻灵身法和锋利兵刃占据上风保持不败,但要说以一己之力斩杀凶兽却极为困难。 “你们怎么看?”陈仲平的酒葫芦早就空了,只好低头捧着溪水喝了一口,甘甜清冽,这要是有闲情逸致架上火烧开了泡茶,溪水滚三沸之后倒进茶壶里,即便是京都坊市里十个铜板能买半斤的便宜茶碎,也能冲出扑鼻香气。 鹰潭山掌教看向北侧站在山峰上的那十数名越秀剑阁修士,幽幽一叹,佛家说因果道家说积德,这是殊途同归的道理,他肯跟陈仲平一起深入南疆斩杀数头强悍凶兽,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借此为心比天高的关门弟子孙澄音,跟司天监乃至整个天下结一份香火善缘,没想到这些日子意外得知了陈无双是逢春公的后人,心里原本坚定的想法已经开始有些动摇,逆水行舟到什么时候都不如顺势而为来得容易。 花扶疏这次不能再对陈仲平不予理会,苦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当年自己立下誓言不攻自破,如今剑山阵法病入膏肓,凶兽已然可以算是尽出南疆,天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大不幸对他而言却是大幸,感慨道:“听说无双重建了一座百花山庄,花某思乡心切,想去看看。” 听他说罢,陈仲平默然不语,钟小庚率先站起身来心疼地看了眼手里拂尘,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两个在十万大山深处摘来的野果子,递给唐见虎,笑道:“贫道也得回山看看,不是遇事退缩,而是该出的力已经出过不少,有些事情还得三思而后行,也许过几天还会回来,再跟仲平兄并肩站在一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在晚辈面前被陈仲平指着鼻子骂,两句话说完,钟小庚甩着拂尘洒然一步越过溪流,再一步就登上北侧山峰,而后消失不见。陈仲平这回还真没有骂他,反而脸上带着笑意低声嘟囔道:“牛鼻子道心不稳,再跟老夫多待些日子,说不定就得舍了鹰潭山的家业,去京都投奔司天监。” 而后皱着眉头速度极快地掐算一番,似乎对得出来的卦象不太不满意,略一思量重新掐算,连续三四次,不明所以的唐见虎发现他拇指每次最终落下的地方,都是食指最末端的第一指节处,如果钟小庚还没走,定然一眼就知道他是在用卦师一脉的小六壬起卦推算吉凶,这门本事简单易学,一共只有六个卦象,食指第一指节处,称作留连。 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不是吉卦。 花扶疏缓缓起身,把撸起来的袖子舒展开抚平褶皱,“仲平兄,你不走?” 陈家二爷苦笑道:“往哪儿走?老夫兄弟二人一个镇北境一个守南疆,无论哪一边有了闪失,司天监这面金字招牌就算是砸了。你跟我不一样,回去看看吧,看看百花山庄,看看那混账小子在做什么。” 花扶疏点点头,转头问严安道:“你也不走?” 严安犹豫一下,牵着唐见虎的手交到他手里,低头弯腰深深一礼,“前辈,见虎还不是结穗人,他不过二境的低微修为留在这里也没用处,拜托您老受累把他带去百花山庄,陈无双答应过以后会照看他。我不能走,也不想走,只要剑山一脉的传承没断了香火,晚辈死在这里甘之如饴。” 唐见虎瞬间变了脸色,眼眶里充盈着的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哀声道:“师父···” 严安皱起眉头,冷声喝道:“我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了你,还留着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怎么对得住咱们结穗人成千上万年以来的一脉单传?规矩从今日起改一改,你要把我教你的东西传下去,阵法没了,结穗人自你开始便不必再苦守剑山,这是好事,把眼泪憋回去!” 陈仲平低声叹息,行走世间,所见所闻都是苦命人啊。 (本章完)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一章 伤怀总在细语时 康乐侯府里常年养着几个徐娘半老的妙手裁缝,只远远看过那位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几眼,选了岳阳城里最贵料子做出来的衣裳就极为合身,不过在小侯爷的授意下,几套黑色长衫都华贵非常,衣襟下摆、袖口处都用金线细细绣着云水图纹,连两只鞋子的鞋帮上都暗绣着一对神气活现的瑞兽麒麟,衬得他腰间那枚羊脂玉佩流光四溢。 见陈无双好整以暇地在梧桐树下铺开宣纸研磨,蒋柔儿放轻脚步凑到桌子一侧凝神观看,直到撕去白衣换黑袍的少年落笔一连写下歪歪扭扭的几行字迹,原本以为字如其人,抱了极大期待想要见识见识新科探花郎笔下功力的姑娘才恍然大悟,想到水潭边那座亭子上悬挂的牌匾上,那好似狗爪刨出来的两个古篆大字定是出自他手,字迹实在丑得如出一辙。 嘴角含笑的陈无双没有察觉到身边女子的表情变化,他正分心两用,一边试着将神识灌注进怀里揣着的一面青铜圆镜中慢慢温养,一边沉下心神,用默写《春秋》的方式蕴养胸中剑意,焦骨牡丹就随意横在桌上,偶尔会随着他呼吸变化轻轻颤动,名剑有灵,灵就灵在跟持剑人心意相通。 一连写了七八张宣纸,陈无双吐出一口浊气停手搁下狼毫,或许是快要摸到突破四境的契机,沉浸心神默写圣贤文章竟然比练剑还要感觉吃力,不知不觉额头就沁出了汗珠,伸手抹了把汗,发觉蒋柔儿在一边静静看着,丝毫不为自己字迹写得惨不忍睹而羞耻,笑道:“蒋师妹,瞧瞧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要是看字的人换成是十一品修为的太医令楚鹤卿,想必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堪入目的凌乱笔锋中透着一股蓬勃剑意,但未曾踏进三境的蒋柔儿是真看不出来,违心笑道:“陈师兄的字体别具一格,柔儿不敢妄加评论。” 几天下来伤势好了大半的周和渊走出房门欲言又止,他的身份地位都不能跟敢随意穿蟒袍的少年相比,占了许家小侯爷的院子养伤本就心里不太踏实,想着伤势稍微好转就告辞离开,可蒋柔儿私下里借着怕他留下病根的理由,两次要求多住几天,他心里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忍拒绝。 “周兄,你来说说。”察觉到周和渊出门的动静,陈无双恬不知耻地拿起一张宣纸让他看。 周和渊只看了一眼就满脸苦笑,字写成这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模样都能高中探花郎,真是没有天理了,照这么说,肚子里稍微有些墨水的自己,兴许也能去京都保和殿龙椅前面混个进士及第光耀门楣,当然心里想想无妨,这些话可不能说出来,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嘛。 刚想着随意敷衍两句,周和渊忽然就发现了端倪,轻咦一声走上前,把脸贴在宣纸前面仔细端详片刻,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无双公子这幅字里,好像有锋锐剑意。” 总算遇上个识货的,陈无双得意洋洋笑道:“修士用剑只是杀人,书生下笔却能诛心,用笔用剑道理相通,回头有机会去京都,我拿一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给周兄看看,那是一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老翰林所写,我师父说其中半册是狗屁不通,另外半册则是蕴养剑意的心得,值得一看。” 周和渊点点头,走上前弯腰低头,挨着看陈无双写就的那七八张宣纸,不时地皱眉沉吟,暗道分明修为境界只比这位行事出人意料的公子低了一个品级,同属三境,可是越看越觉得好像他的剑意远比自己雄浑深厚,难道这都是练字练出来的? 可惜虽然能从笔画上依稀分辨出他落笔时剑意深浅变化,但宣纸上这些古篆体的字一个都认不出来,不知道究竟是写的什么内容,不由对陈无双更高看了一眼,不愧是名声显赫的天机子前辈嫡传弟子,学识果然了得。 小侯爷一阵风一样跑进门,二话不说拎起茶壶仰头对着嘴就倒,半壶茶水一口气喝光才放下,喜滋滋道:“陈大哥,有两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陈无双心中一动,算算日子,前去百花山庄通知沈辞云等人的许奉不出意外应该回来了,放下手里那张宣纸提起焦骨牡丹,笑道:“一个我已经知道了,说另一个听听。” 许佑乾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谁猜得到你知道的是哪个,心疼地瞥了眼被陈大哥糟蹋的宣纸,顿时没了卖关子的兴致,下意识看了看苍山剑派芳心暗许的蒋柔儿,道:“师···咳咳,我以后都不会再挨雷劈了,总算是开窍入门了。另一件事是,许奉带着墨姐姐他们已经进了城,再有一炷香功夫就能到这里,陈大哥,你是不是得准备准备?” 陈无双欢欣一笑,微有些诧异道:“准备什么?安排酒菜这种事,不该是你去才合适?” 小侯爷急得抓耳挠腮,好家伙,合着你这是打算挑明了跟墨姐姐说金屋藏娇的事儿? 当着蒋柔儿的面又不好直说,一跺脚道:“随你吧,反正墨姐姐看着也像小气的人。” 心思敏捷的陈无双立即明白了许佑乾话里的意思,抬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小兔崽子,把心思净用到这上面去了,难怪总是练不成紫霄神雷诀。你去问问那位前辈,就说孤舟岛贺安澜、曲瑶琴两位师叔来了,看他愿不愿意见一面。” 许佑乾有意无意看向正低头拿手指顺着宣纸上字迹比比划划的周和渊,迟疑道:“在这里见面?” 陈无双知道他顾忌白行朴有不愿意露面的苦衷,可要是找借口把苍山剑派这两个弟子支出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的大门派修士瞧不起人,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团了张干净宣纸擦了擦手,道:“那位前辈不是要当蒙面人嘛,要是肯见面,不妨提前遮住脸适应适应。” 小侯爷坏笑一声,自己新拜的师父是正儿八经的十一品高人,在陈大哥嘴里倒像是做了错事没脸见人的,小声揶揄道:“不光陈大哥的师父不靠谱哇。” 陈无双笑得臭味相投,还是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一样,我师父确实不靠谱,那位前辈是真性情,看似脾气相仿,其实区别不小。” 许佑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诧异道:“咦,我听着陈大哥像是在夸人?” 蒋柔儿眼见得梧桐树下无声无息突兀出现了一个黑布蒙面的人,大惊之下没等出声提醒,就见那人抬腿一脚,毫不留情面地把小侯爷踹倒在桌子旁,嘿嘿冷笑着不说话。摔了个狗吃屎的许佑乾看清那蒙面人身形,登时苦下脸来哀怨地看向陈无双,这才回过味来陈大哥为何会说那种话,敢情早就发觉白行朴来了。 周和渊瞧见是个蒙面人,还以为是黑铁山崖的人胆大包天,竟敢光天化日打到康乐侯府上来了,迅速退后一步挡在蒋柔儿身前,见陈无双对眼前一幕无动于衷,小侯爷爬起来谄笑着凑到那人身侧窃窃私语地不住讨好,才放下心来,看样子两人都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人是谁,拱手行礼道:“见过前辈。” 遮着脸的白行朴嗯了一声,迈步走到桌前低头看那几张宣纸,嘉许道:“写的是《春秋》?你师父没这个本事,向圣贤道理中寻求剑意蕴养的门道,是谁教你的?” 陈无双也不瞒着他,要知道十一品境界的剑修随意指点几句都够他受益匪浅,笑道:“没人教我。上次被黑铁山崖的人追杀,狼狈逃到河阳城一个穷酸书生家,那王八蛋拿一本《春秋》跟我换了个去司天监的机会,没想到背这本书的时候意外顿悟了一次,从而生出了剑意雏形。” “浩然正气,还是不破不立?”周和渊悄然打量几眼都没看清具体年纪的蒙面人,简单一句就说中了重点。 能被他一语道破,就证明自己没走歪路,陈无双欣喜道:“两者兼有,晚辈觉得更倾向于不破不立,再造乾坤。” 本来已经觉得少年字迹委实不堪入目的白行朴,闻言皱眉拿起一张宣纸仔细端详,看完一张再换一张,直到把桌上的七八张都看完,竟然叹了口气,转向不敢造次的小侯爷,意味深长道:“没想到老夫跟陈仲平空活几十年,都不如你爹爹眼光狠辣。” 许佑乾听不懂,提着焦骨牡丹的少年却苦笑连连。 白行朴的意思是说,康乐侯许青贤嘴上说着两头下注,不惜一切代价交好陈无双的事情是做对了,大周真要是轰然倒塌,许家往后数百年能不能维持住富贵绵延,多半就要落在再造乾坤这四个字上。 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手里拿着一截三尺翠竹的黑裙少女顾不得该让两位师叔先进门,摘下面纱快步走进门,看见梧桐树下带着笑意却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年先是一怔,而后也不管院子里还有旁人,悬着多日的芳心总算落了地,走上前双眼朦胧柔声唤道:“无双···” 陈无双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深吸口气一把将墨莉揽进怀里,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击溃防线,凄然轻声道:“谷雨死了···” 墨莉浑身一颤,抬头时,陈无双两眼死寂沉沉,一滴泪水落到少女光洁额头。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二章 撕碎圣旨 岳阳城淅淅沥沥下起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合着居无定所断肠人再压抑不住的泪水一同落下,滴滴答答,敲打在墨莉柔情似水的心头,涟漪一层压着一层,没等圈圈荡开就又被打碎。 从在康乐侯口中得知了谷雨的死讯,陈无双就一直把极大的悲痛死死压制在舌根底下,未曾吐露心底真正的情绪,可是一见到亲近的墨莉,原以为不逊色于那道二十三里城墙的坚强,却在一瞬间轰然崩溃倒塌。 孤舟岛一行人鱼贯而入,一袭素净青衫看起来更像个儒雅书生的贺安澜走进门,第一眼就注意到梧桐树下站着个浑身气机犹如深海的蒙面人,眉头先是一皱旋即就恢复谦谦君子做派,拱手抱拳算是见过礼,曲瑶琴沉沉叹息一声,别过头不忍去看陈无双,发现了桌上的宣纸,悄然扯了扯夫君的衣袖,二人走到桌子旁,都被那七八张宣纸上饱含蓬勃剑意的字迹所吸引。 贺安澜能认出纸上不大工整的古篆体是写的《春秋》开篇内容,皱眉看向不明身份的蒙面修士,白行朴微微摇头,伸手指向他背后的陈无双,示意这些字迹都是出自于那少年之手,贺安澜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墨莉正轻轻捧着他脸擦去泪痕。 离陈无双只有六七步距离却像隔着天涯的蒋柔儿,痴痴看着鬓间发丝被雨水沾湿而浑然不觉、容颜美得不可方物的黑裙少女,不知不觉低下头咬着嘴唇缓缓退后两步,面色苍白神情凄楚,周和渊看见墨莉手里的那截三尺翠竹,立即联想到陈无双给他用过的那瓶见效极快的金疮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傻师妹,人家一个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一个多半是太医令楚大人的晚辈,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咱们苍山剑派拿什么比啊。 雍州的消息传得极快,离开白马禅寺就御剑直奔百花山庄的众人,反倒比陈无双更早得知了二十四剑侍战死十一人、司天监惨胜一场的事,忧心忡忡的沈辞云见换了黑衣的少年哭出来,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当年他遭逢大难不死刚到孤舟岛的时候,师娘就说过,心里的事积压得太久是会把人压垮的,哭一场才能把那些悲痛宣泄出来,但是自己闷在屋里哭不是好事,会越哭越觉得苦,只有在别人面前痛痛快快落泪才管用。 院子里,唯独最后进门的玉龙卫副统领钱兴,脸上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爷只要是个重情重义的,即便半点修为都没有、在京都里做下的事再荒唐些,也有资格登上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的七层,玉龙卫跟二十四剑侍之所以对司天监忠心不渝,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陈家上下都是重感情讲仁义的人,难道陈伯庸不知道光凭玉龙卫守不住城墙,难道陈仲平不知道一己之力挡不住凶兽,无非都是宁可客死异乡,也要报答皇家李氏一千余年的青眼有加罢了。 或许是觉得这场适逢其会的春雨让人心里烦闷,蒙着面的白行朴一振肥大衣袖,扬手随意一挥,漫天灰蒙蒙的阴云和交织缠绕的雨丝登时尽数散去,低头揣摩陈无双字迹里罕见剑意的贺安澜骇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十一品凌虚境。” 进门之后的第一眼,贺安澜就感受到自己四境八品的修为在这个蒙面人面前似乎显得很渺小,知道对方必然是已臻五境修为的高人修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白行朴有意无意露了这一手,贺安澜立即清晰感知到了他的境界。 出身司天监的公子爷虽说对五境高人司空见惯,甚至天底下仅有三位十二品的渡劫境修士,他与其中苏慕仙、任平生两位都有过不浅的接触,但其实世间真正能迈出关键一步,从而晋升九品能被称作高人的少之又少,贺安澜到现在都止步于八品未得寸进,眼前忽然出现一位身份不明的十一品修士,任谁也难免生出敬畏之心。 许佑乾低低笑了声,恭恭敬敬跟贺安澜曲瑶琴夫妇二人躬身见礼,凑到沈辞云身边,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道:“陈大哥说,他从此再不穿白衣了。” 这句话打破了西苑压抑沉寂的气氛,墨莉心疼地看着双眼无神的少年,温柔伸手替他抚平衣裳褶皱,钱兴心中没来由一阵暖流缓缓而过,换了一副谄媚笑容堆在满是横肉的脸上,上前恭维道:“公子爷这身打扮,正好跟少夫人相得益彰,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啊。” 蒋柔儿听见这体重足有两百斤朝上的胖子口称“少夫人”,把头更埋低了几分,是啊,无双公子何等风流人物,就得黑裙姑娘这样出众的女子才配得上。 想来驻仙山上没有弟子能像钱兴一样把拍马屁当做毕生事业,白行朴讶然抬头看了眼腰间悬刀的胖子,问向小侯爷道:“这胖子是司天监的人?” 蒙面人刚露了一手云消雨散,向来极有眼力劲的钱副统领当然不敢造次,回身拱手道:“在下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钱兴,见过前辈。”这句话说得规矩肃然,表情从谄媚到郑重的变化圆润自然,让身居驻仙山掌门高位的白行朴都不免有些叹为观止,点点头意有所指道:“陈叔愚的确知人善用。” 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派钱兴这种朝堂上寻常、修士中少见的人才跟随陈无双,堪称妙到毫巅。 陈无双抱着墨莉的手,神情多少有点不大自然,赧颜道:“无双适才失态,还请贺师叔、曲师叔不要见笑。” 贺安澜摆摆手示意无妨,在沈辞云口中了解了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凄惨身世的曲瑶琴,看向少年的眼神就柔软中带着几分同情,岔开话题笑着问道:“听说你准备让苏昆仑做媒,去孤舟岛提亲?好小子,茫茫东海最娇艳的一朵花到底是落在你手里了,墨莉是我看着长大的,总之以后都是一家人,你叫我师叔,不如叫一声姑姑来得亲近些。” 黑裙少女羞红了脸,下意识就想低头去看脚尖,忽然想到什么,昂头挺胸挽着陈无双胳膊,笑得替心上人开脱道:“无双现在哪有心思顾及这些。”曲瑶琴似笑非笑骂了声胳膊肘往外拐,而后果然不再掰扯这件事,转头看了眼梧桐树下蒙着脸的五境高人,问道:“无双,这位先生是谁,总得介绍介绍?” 蒋柔儿在听到“苏昆仑做媒”这五个字,脸色更加苍白,少年朝着站在门口处一直没动的许悠等人展颜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略一沉吟就出声道:“这位前辈与我师父平辈相交,不愿意显露身份,此来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斩杀黑铁山崖顾知恒。” 白行朴对他这套说辞很满意,笑而不语。 贺安澜恍然大悟,暗自猜测蒙面修士是跟镇国公爷陈伯庸交好的高人,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司天监某位避世修行不为人知的定海神针,孤舟岛也有极为名声不显、修为极深的长辈常年在小玉山闭关苦修,这种事不算稀奇。 白行朴从贺安澜表情的变化就看出来他是误会了,正中下怀当然不肯解释,踱步上前指着桌上的宣纸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同样的一件事物看在不同的人眼里,感悟也就千差万别莫衷一是,这也就是那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之所在。 放在对陈无双没有半点好感的读书人眼里,难免会扼腕叹息,这些惨不忍睹的字迹暴殄天物,毁了七八张价值不菲的上好宣纸,委实值得惋惜;可在剑道修行上稍有建树的修士眼里,这几幅古篆大字一笔一划起承转合间都蕴藏着一股剑意,时而如草蛇灰线般蛰伏,时而如放鹤冲霄般豪壮。 把宣纸按照陈无双书写的先后顺序依次铺开,就不难发现字迹虽然拙劣,但从第一笔落下到最后一笔收势,行云流水的剑意犹如长江大河自西向东穿山过峡,张弛有度。 贺安澜没有评价少年剑意如何,而是答道:“无双对剑道的理解实在让人自愧不如,行为之精进可称一日千里,四境之期指日可待。” 陈无双深吸口气,收拾好心情换上笑脸,嘿声道:“那是自然。” 围在桌子边低头去看那几张宣纸的孤舟岛弟子里,许悠抬头轻佻笑道:“我怎么瞧着他的样子很欠揍?” 小侯爷深以为然,啧啧道:“我也这么觉得。” 钱兴听到这话本来想立即抽出刀怒目而视,好做出一副主辱臣死的决绝模样,但想到这一大一小两个姓许的,一个是少夫人的师兄,另一个是康乐侯府的小侯爷,哪个都不像是好惹的,只好尴尬地咳嗽两声,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一轴明黄色绣着双龙戏珠的锦帛,小声道:“公子爷,京都有圣旨传到百花山庄,您看···” 按照大周礼制,传旨的得是办事机灵又受皇帝信重的太监,接旨的人不管是谁,哪怕是当朝首辅也得规规矩矩沐浴焚香,设下香案领着家眷跪下听旨,而后再把圣旨供奉在家族祠堂内代代相传,以示对天恩浩荡的感激和重视。 宫里来的太监去了一趟百花山庄,钱兴推说不知道公子爷行踪,奉上百两银子的谢礼好言好语打发了他,小太监前脚刚走,听见动静从观星楼下来的常半仙后脚就展开圣旨看了一遍,嗤笑着说龙椅上面那位已经坐不住了。 陈无双满不在乎地接过圣旨放在手里掂着,却没有打开,察觉到曲瑶琴饶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挽着他胳膊的墨莉情不自禁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就已经猜到了圣旨上写的是什么,点头道:“我看不见上面内容,钱兴,你说说。” 副统领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无奈借着叹气低头的间隙飞快瞥了眼少夫人表情,沉声道:“陛下要把明妍公主赐婚给公子爷,召您尽快回京完婚,然后承袭镇国公爵位、接任观星楼主,随旨意而来的还有一套白底绣银龙的江牙海水团龙蟒袍,规制品级跟老公爷完全一样,常老前辈看着欢喜,抢去自己穿了。” 陈无双愕然一怔旋即释怀,常半仙一如既往的是个妙人。 把胳膊从墨莉怀里抽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陈无双缓缓展开那道几乎能让天下所有人艳羡非常的圣旨,顿了一顿,胸中凛冽剑意骤然勃发,圣旨顷刻间碎成数百片碎屑,随即风轻云淡地拍拍手,平静道:“我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做,先去洞庭湖畔杀了黑铁山崖那帮子人,再去北境替谷雨报仇,哪有功夫听陛下胡乱安排?钱兴,裴师叔没跟着一起来,是去京都了还是留在百花山庄?” 钱兴立即努力挺直身躯,可从侧面看去,高高隆起的滚圆独自还是有些滑稽,“裴前辈去京都了。” 陈无双欣然一笑,交代道:“稍后你写封信给我三师叔,不必找推辞说公子爷行踪不定没接到圣旨,就直说陈无双心有所属,只好抗旨不遵,拒绝陛下赐婚。” 孤舟岛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心一笑,小侯爷撇着嘴靠近白行朴,轻声嘟囔道:“那位明妍公主我见过一回,论相貌确实不如墨姐姐。” 陈无双弯腰抬腿脱下鞋子循声辨位,扬手扔出去正砸在许佑乾身上,笑骂道:“兔崽子,以为当着这位前辈面我就不敢揍你?不接圣旨,蟒袍还是要穿的,去找你家裁缝,好好做套黑色蟒袍来,明日我就要穿。” 许佑乾顿时垮了脸,蟒袍的讲究极大,光工序就有数百道之多,做好一件得四五个技艺精湛的裁缝忙活一个多月,哪是说有就能有的?为今之计,只好拿爹爹没穿过的去改一改,陈大哥说踹是真踹啊,瞧新拜的师父无动于衷的模样,想来是不肯拦着的。 既然决定先姓陈、后姓花,代表司天监观星楼主的这身蟒袍还是要穿的,而且要堂堂正正穿着去杀人,让黑铁山崖见见,当日侥幸从火海里保住性命的孩子,如今锦衣玉带回来报仇了。 蒙着脸的白行朴笑得很轻松,仰头看了看天色,明明灰云才散尽,却道:“明日是个春暖花开的好天气。”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三章 顺风顺水送顾前辈一程 两条尖头方尾的乌篷船,一前一后缓缓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由东向西,意境深远的淙淙摇橹声听在晕船的钱兴耳朵里,只觉许奉手里的船桨是在他肚腹之中搅合,脸色一白匆匆弯腰钻出船篷,趴在船尾低着头把满肚子苦水对八百里湖面一吐为快。 如愿以偿穿上一身簇新黑色团龙蟒袍的陈无双,平静地抽剑出鞘,将焦骨牡丹三尺清亮剑身平伸到船篷外面,借着贵如油的春雨细细冲洗,他这条船上的人不多,只有黑布蒙面闭目凝神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墨莉,错过岳阳楼一战深以为憾非要跟着来见见世面的许佑乾,以及不放心小侯爷安危亲自前来驾船的八品修士许奉。 苍山剑派的周和渊昨夜就提出告辞,陈无双以酒相送,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的蒋柔儿黯然离去,江湖上山高路远,对司天监嫡传弟子可谓一见钟情的女子知道,这次离别之后,恐怕下次相逢就是遥遥无期,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在墨莉面前,万千容貌姣好的少女都难免抬不起头来。 后面一条船上,是孤舟岛贺安澜、沈辞云等人,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比陈无双强的季清池这次没有跟着出岛,林霜凝被平白得了一身华贵白色蟒袍的邋遢老头留在百花山庄,不管是想要仗着胸中所学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还是想帮着沈辞云出一口积压了十余年的恶气,许悠等人没一个临阵退缩的。 有真气在身的修士架起船来当然比寻常渔夫更得心应手,悠哉悠哉顺着把雨丝吹斜的东风一路西行,白行朴散出神识发觉四周始终没有察觉到黑铁山崖修士的气息,皱眉道:“无双,洞庭水面如此辽阔,这么找无异是大海捞针,有没有旁的法子?” 陈无双收回长剑,手腕翻转抖落水珠,胸有成竹地轻声笑道:“怎么没有。”说着从腰间光彩夺目的储物玉佩中取出一面圆形青铜古镜,识货的白行朴眯着眼随意一瞥,就明白了他的法子。 即便没去过南疆十万大山,也知道凶兽对气息的感知最为敏锐,以驻仙山堂堂当代掌门的见识,自然能察觉到这面看似不起眼的铜镜上萦绕逸散着淡淡气运,不难猜到这想必就是大周开国时,司天监陈家先祖用以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这时候用来引蛇出洞再合适不过。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皂,黑色的蟒袍更显得起身走出乌篷站在船头的少年玉树临风,有十一品剑修鼎力相助而信心十足的陈无双一手捉剑,另只手托着铜镜将神识猛然灌注进去,短暂的迟滞之后,铜镜先是轻轻颤动低鸣,继而陡然亮起一束光华直冲九重天外,摇着船桨的许奉神色讶然一变,这才知道那天晚上小侯爷从侯府门前石狮子脚下绣球里拿走的究竟是什么。 铜镜上爆发出来的那股玄妙而雄浑的气息,几乎让许奉感觉整条乌篷船都往下一沉,不是船身受重吃水更深,而是好像洞庭湖的水面被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生生压低了几寸,陈无双的感受则更神奇,这面铜镜跟常半仙赠的那颗辟尘珠完全不同,被神识激发出来的气运之力有三四成顺着手臂钻进了体内,既不往丹田也不去识海,仿佛雨滴落入湖水一样,瞬间融入血肉骨骼消失不见。 后面船上的贺安澜跟曲瑶琴对视一眼,相继起身钻出船篷,细细感受突然弥漫在水天之间的气息,随后就是同为七品修为的许悠和沈辞云紧随其后站上船头,不明白这气息意味着什么的许悠诧异挑眉,却见青衫少年脸上带着笑意,手里的却邪剑像是遥相呼应一般吞吐着微弱光华,像潮水起伏,更像是呼吸绵长。 饶是见过陈无双以后已然对这个少年不敢轻视的白行朴,也讶然失声,良久才伸手摸了摸懵懂模样的关门弟子后脑,喃喃道:“气运加身呐,了不起。”许佑乾只觉船篷外边陈无双的背影如同隔着一层不浓不淡的雾气,影影绰绰有些看不清楚,好奇道:“什么意思?” 白行朴垂下手笑了声,刚学会不挨天雷劈的关门弟子天资是好,但毕竟修为尚显浅薄,灵识对气息的感知朦朦胧胧不大清晰,答非所问道:“佑乾,回去以后告诉你爹爹,与其两头下注,不如孤注一掷。这话你可能还听不太懂,依原样转告给你爹爹,他会明白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许家的富贵久盛不衰。” 墨莉不在乎陈无双气运加不加身,痴痴看着心上人的背影出神,在百花山庄听藏不住话的常半仙提及陈伯庸做主把黄莺儿许给少年为妾室,原本心里多多少少的一些不快,跟那道圣旨一起被撕得粉碎,都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她当然能看出昨夜怅然离去的蒋柔儿对陈无双有倾慕之情,但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少年斩钉截铁说得掷地有声,他是心有所属的。 站姿挺拔的陈无双此时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不是冥想也不是顿悟,只觉真气自行在周身经脉之中如银河倒泻一样迅速游走循环,自身气息却极为不合常理地含而不露,且随着铜镜里的气运融进体内的越多,真气运转速度就越来越快,从一息五个多周天持续攀升,到最后一吐一纳好似潮汐一涨一落,真气游走了整整九个周天。 陈仲平口中从来没有人修成的抱朴诀,四境功法的头一句,就是大江九曲,其气九回。 船头上不断积势的陈无双耳中听到的,只剩下真气疾速运转所产生的潮水声,洞庭湖水波荡漾,云澜江浊浪排空,无垠东海波澜壮阔。 除此之外,天地万物仿佛静止凝固,水上行舟,明悟由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行朴嘿笑着瞥了眼瘫坐在船尾的钱兴,轻声道:“来了。” 许奉随即停下船桨,船头前面不到三十丈处,一条双瞳灰蒙蒙的粗壮黑蟒猛然撞破平静水面,探出一截足有三丈余高的粗壮蛇身,水流哗啦作响处,独臂修士顾知恒单足点在硕大蛇头上,空荡荡的左袖垂在身侧,皱眉俯视向两条船,声音远远飘散道:“无双公子这身衣裳不错,是打算用那面铜镜跟我黑铁山崖握手言和?” 随后,面容狰狞的黑衣老妇以及另外两名曾在岳阳楼外出现过的四境修士同时现身,后面还跟着二十余个各执兵刃的三境修士,御空高高在上。 陈无双笑得一脸纯真人畜无害,朗声道:“顺风顺水来送顾前辈一程,当然得穿得郑重些才好,说实话,这是我从小到大最认真的一回。” 顾知恒不以为然地一笑,轻蔑看向后面一条船上贺安澜等人,明知故问道:“哦?顾某近日并无离开楚州远行的打算,无双公子是要送我去哪里?” 船篷中,蒙着脸的白行朴无奈摇头一笑,问钱兴道:“你家主子一向这么恬不知耻?老夫瞧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狐假虎威。”吐得面色憔悴的副统领大人嘿嘿笑着不敢反驳,随即就见这位身份不明的前辈招手让许奉进来护着小侯爷,自己则纵起一道炫目剑光扶摇而起,二话不说挺剑直取顾知恒。 陈无双收起铜镜,转头对墨莉愤然道:“瞧瞧,这就是所谓高人,好意思说我恬不知耻,堂堂十一品剑修说动手就动手,太没风度了些。”他本来还有几句说出来极有气势的话等着张口,比如告诉顾知恒,岳阳楼外公子爷说了下回杀你就得言出必行,没想到白行朴实在懒得听人斗嘴,这一出手就把本该精彩绝伦的言词相争登时抹灭。 “十一品?!”顾知恒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当年屠灭百花山庄时曾被花千川伤了识海,十余年里虽说还有五境真气修为,但始终无法把灵识再次全部凝实为神识,故此虽察觉到船篷里有个蒙面人,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能跟陈仲平、楚鹤卿平分秋色的凌虚境剑修。 面对如此凌厉的一剑,顾知恒脚下用力踩低南疆玄蟒头颅后腾跃而起,滴溜溜旋转的三足香炉率先甩了出去,而后左袖一荡,三支不知何时点燃的线香凌空插入其中,同时右手里多了一柄笔直长刀,这般迅若闪电的反应速度让陈无双都不吝啬赞美之词,“跟他娘的变戏法一样!” 后面船上,百毒不侵的青衫少年纵跃而起直奔黑衣老妇,冷声喝道:“无双,那条长虫交给你跟墨师姐!”陈无双点点头,知道贺安澜跟曲瑶琴各自对上黑铁山崖一名四境高手,许悠虎入羊群般带着几名师兄弟悍然扑向顾知恒带来的三境修士,身着蟒袍的少年嘿声一笑,自嘲道:“盲人瞎蟒,正是棋逢对手。” 船尾的钱兴抖擞精神冷不丁断喝一声,挥刀驰援人数占了劣势的许悠等人,奶奶的,晕船这种事实在太过丢人,要不多杀几个杂碎出出风头,以后可就没脸面在公子爷和少夫人面前做人了。 墨莉手中翠竹换胭脂,焦骨牡丹呛啷一声出鞘,两柄剑双宿双飞,齐齐刺向因双瞳被刺瞎而实力大减的南疆玄蟒,船篷里被许奉护着的小侯爷从怀里摸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扔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脆响,发自肺腑喝了声彩,歪着头问许奉道:“你说那条长虫,炖锅蛇羹够多少人吃?” 许奉脸上凝重的表情被他一句话击溃,哭笑不得地迟疑片刻,沉吟道:“小侯爷说笑了,咱们府上哪有这么大的锅?” 许佑乾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在侯府效力多年的八品修士,恨铁不成钢道:“难道非得囫囵着下锅炖?这玩意儿切的零碎一些,才好入味。”说罢撇过头去不再搭理身边的笨蛋,看向一剑挑飞那尊小巧香炉的白行朴,咋舌道:“真是个狠人呐。”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四章 身穿蟒袍斩玄蟒 早在十余年前就踏足九品境界的顾知恒,在不乏高手投奔的黑铁山崖,也曾是一只手就能够数得过来的真正高手,尤其是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尊浮雕着古朴山水图纹的三足香炉,与他手中那柄看上去更像是单侧开锋剑的笔直长刀,两者一守一攻气象森严,故而才被指派到大周境内行事。 可惜堂堂九品修士,在剑气恢弘有如长虹贯日的驻仙山掌门面前,就成了区区九品修士。 高人都有高人的尊严,杀鸡不用宰牛刀,白行朴不屑于施展诸如紫霄神雷诀之类的御剑术,手持小侯爷当做拜师礼的一柄天品长剑,动作潇洒如意似缓实急,更像是在洞庭湖缠绵春雨之中演练一套不太高明的入门剑法,就是这样看似浑身都是破绽的一个蒙面剑修,却让向来觉得大周那些久负盛名剑修尽是土鸡瓦狗之辈的顾知恒觉得无懈可击,脸色一沉再沉,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刚打照面就一剑挑飞那尊香炉,黑布遮面的白行朴好像轻轻嗤笑了一声,山河鼎脱离顾知恒控制旋转着飞出去之时,剑气余威齐根削断其中三根刚刚点燃的线香,左手朝前五指张开往后一撤,虚空摄物将山河鼎拿到手,托在眼前打量一眼,眼角处就有了几条因笑意堆积出来的鱼尾细纹,来而不往非礼也,收了康乐侯府的拜师礼,还没快来得及给关门弟子一个像样的见面礼,这东西正合适。 “可笑十一品境界的所谓正道修士,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阁下究竟是谁?”顾知恒不由自主闷哼一声,发觉自己祭炼多年已然如驱臂使的山河鼎,竟在一瞬间被陈无双带来的帮手举重若轻切断了灵识联系,本就旧伤未愈的识海再次受了震荡。 抢在许悠之前最先挥刀斩杀一人而博得小侯爷大声喝彩的钱兴,狞笑着吐了口唾沫,轻蔑地朝顾知恒方向转头骂了声蠢货,人家这位前辈蒙着脸来就是不想被人得知身份,以为两句言语相激就能问出他是谁,这姓顾的看来不光是没了一条左臂,脑子也受了伤,傻啦吧唧的玩意儿。 白行朴再次出剑之前,大为赞许地眼含笑意朝刀势雄浑的副统领点点头,钱兴当面嘿笑,转过头却连连撇嘴,顷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前辈该不是有龙阳之好,看中了钱某健硕身材不成,为表示自己实在不能接受前辈好意,钱兴突然大喝一声,挥刀返身扑进战团,替孤舟岛一名女弟子挡下黑铁山崖两人攻势,“妹子莫怕,瞧钱某给你出气!” 在百花山庄住了几天,孤舟岛没人不知道这位副统领有个相好的娇俏丫鬟,许悠荡开对面蒙面人兵刃,一息未尽处接连刺出十余剑斩杀一人,揶揄道:“钱兄这般献殷勤,不怕府上那位姑娘知道以后有你苦果子吃?” 听清二人说话的白行朴摇摇头,堂而皇之将山河鼎收进储物法宝,慢悠悠起手一剑反撩,波涛激荡的水面上被剑气顺势切出一道深达十丈有余的裂缝,而后水流倒卷化作另一条巨蟒,虽说难免少了几分摇头摆尾的活灵活现,可直奔顾知恒的迅猛势头,倒比陈无双面对的南疆玄蟒更为凶狠。 尚且不止如此,那柄价值连城的天品长剑在水龙卷刚形成时就脱手而出,混在水流中化作无数剑气虚影,水天之间雨势为之一滞,比顾知恒境界高出足足两个品级的驻仙山掌门,是存了心速战速决,相持的时间久了,很有可能被孤舟岛贺安澜从招式上看出他身份。 “一气化三清,你是越秀剑阁哪一位?” 顾知恒双眉倒竖,空荡荡的左袖顷刻间被浑厚真气充盈鼓胀,肩头一抖,左袖立时向下延伸出去三四丈长短,在湖面上搅动出一个漩涡借力,整个身体横在空中,借旋转之势全力劈出一道冷冽刀芒,而后再转,又是一刀。 无数道剑气虚影混在形同巨蟒的水流之中看不真切,白行朴这一手的确跟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御剑诀有八成相像之处,十一品剑修毫不留情的出手,怎么可能是失了山河鼎的顾知恒轻易能挡得下来的,洞庭湖上剑气巨蟒吞刀芒,两相交汇处无声无息。 两道刀芒被水流之中剑气摧枯拉朽般击溃的同时,顾知恒挥袖提起一层水幕抛出,知道抵挡不住对方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剑,铤而走险不退反进,身形飘忽至剑气水流下方,扬手一刀斩向其中段位置,五境高人交手所产生的气势好似烈风,水面上两条乌篷船被逼得倒退出去十数丈。 小侯爷目瞪口呆,下意识握紧双手,一把嘎嘣脆的数豆子攥成粉末。 凭空起浪,南疆玄蟒昂然露在水面之外的半截身躯不可避免地随之一晃,神识时时刻刻紧盯着凶兽动作的陈无双抓住机会,趁身法轻灵如蝴蝶轻舞的墨莉挥剑平削出一道剑气,迅速绕到一侧,欺身一脚踏上黑蟒硕大头颅,身上黑色蟒袍迎风鼓荡不休,双手倒持焦骨牡丹,不惜九成真气刹那灌注进三尺长剑,狠狠朝凶兽头颅刺去。 号称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的绝顶御剑术昙花一现,被青色剑光层层包覆在内的焦骨牡丹,在陈无双一息可循环近十个周天的真气加持下,带着不可一世的锋锐仿佛自西北巍峨昆仑千里东来。 一气呵成直至没柄! 曾经能跟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相抗衡的凶兽玄蟒,庞大身躯陡然一僵,旋即昂首仰天凄厉嘶吼,剧烈扭动中掀起水浪滔天,登时将丹田内真气寥寥无几的陈无双甩下头顶,伤痕斑驳鳞片不全的长尾突然从水下撩起,势大力沉抽在来不及躲避的少年前胸,远远击飞。 墨莉撇下黑蟒飞身追去,在肋骨尽数断折、口喷鲜血的陈无双狼狈落水之前揽在怀里,悲痛欲绝地喊了声:“无双!” 却听少年不顾伤势畅快大笑出声,“公子爷那一剑···四境了!” 这一日,有修剑初成的少年,于欲渡无舟楫的苦海之中,身穿蟒袍斩玄蟒! 钱兴眼见主子拼着几乎同归于尽的重伤使出惊艳一剑,连连怒吼将一柄长刀舞得声势磅礴,付出肥硕屁股横着挨了一剑的代价,状若疯虎般斩杀两名黑铁山崖三境修士,转身急忙扑到少夫人墨莉身侧,不管不顾掏出一把丹药往公子爷嘴里塞,还有一口气却险些被噎死的陈无双偏头躲开,虚弱地笑骂道:“狗日的···滚远些···” 听到他还有力气骂人,远处的沈辞云等人才放下心来,只要死不了就好,再重的伤也有法子治。墨莉抱着他落到小侯爷所在的那条乌篷船上,手指轻轻拂过他胸前灌注进真气探查,立刻就止不住泪水,所有肋骨全部断折,这种伤势若不及时救治,微微一动都有可能被断折的骨骼刺伤内腑,好在他经脉无损,能感觉到为数不多的真气正在缓缓运转自行恢复。 “真香···”陈无双好像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侧头贴在墨莉身上深深一嗅,黑裙少女情不自禁破涕为笑,不顾他厚颜无耻的脑袋在自己柔软胸前轻蹭,带着哭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许奉见钱兴持刀站在船头戒备,凑上前伸手搭上少年脉门,皱眉沉吟道:“墨姑娘,你把无双公子平放下,老夫不才久病成医,学过几手续骨的本事。” 墨莉这才想起,岳阳楼外一战许奉也曾受过断骨重伤,可回到侯府之后太医令楚鹤卿只是去看了一眼并未出手救治,这就说明这位八品修士确实粗通些续骨手法,忙动作轻柔地把怀里陈无双平放在船舱之中,许奉凝神闭目深吸口气,双手细细摸索着少年断骨位置,沉声道:“续骨时会很疼,公子且忍着些。” 正看着南疆玄蟒仍留着最后一口气在湖水中上下翻腾嘶吼的钱兴闻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许奉一眼,大有你这王八蛋要是敢弄疼了公子爷,老子就一刀劈了你的意思,可被哭得楚楚动人的墨莉只抬头淡淡看了一眼,副统领大人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笑脸点头哈腰,伸手捂着屁股处淌血的伤口转过头去。 小侯爷扑哧一笑,这条横着开口的开裆裤,实在有些别致。 面如金纸的顾知恒重重摔落湖水之中,没斩断白行朴的剑气水流,自己手里的长刀却断成两截,同时断去的还有体内数条经脉,驻仙山掌门从头到尾只出三剑,就让黑铁山崖纵横楚州、云州十余年的独臂修士感知到,这个蒙面人不光是十一品境界,恐怕一只脚已经踏进渡劫境的门槛,一剑挑飞山河鼎,一剑撩起水流如巨蟒,再一剑化作剑气无数。 落水之前顾知恒就心有明悟,这不是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甚至压根就不是任何御剑术,他用的就是剑修最最根本的真气,大巧不工返璞归真。 白行朴怅然叹息一声,瞥了眼动作渐渐迟缓、张口漫无目的吐出大团紫色先天丹毒的南疆玄蟒,轻挥袍袖唤起一阵清风将之远远吹散,转头看向沈辞云,笑道:“白衣判官当年死于此人之手,要想亲自报仇,正是时候。” 顾知恒重伤垂死,黑铁山崖其余人都随之心胆俱裂没了斗志,许悠持剑上前替沈辞云拦住萌生惧意的黑衣老妇,轻声道:“师弟,十年深仇终于得遇良机,前辈既然愿意成全你,还等什么?” 青衫少年点头转身朝白行朴郑重一礼,旋即唤起漫天湛蓝剑光,一头扎进湖水之中。 一柄流光溢彩的天品长剑悬在身前,朝南疆玄蟒微微招手,完全刺进凶兽头颅的焦骨牡丹带着一溜腥臭血线倒飞进手中,白行朴忽然想起黑铁山崖这些人出现之前,陈无双把剑身探出船篷冲洗的举动来,低声笑道:“白洗了,幸好雨势未停。” 凶焰灼灼的南疆玄蟒最后凄厉嘶吼一声,翻滚不休的庞大身躯慢慢静止下来,水面恢复平静,不多时,一条尺余长的小黑蛇尸体随波逐流,蛇头上渗出来的血液在水中渐渐散开,船舱里的小侯爷遗憾道:“这可不够炖一锅了。” 捂着屁股的钱兴扭过头来咧嘴一笑,“那玩意儿有毒,吃不得。” 许奉双手骤然发力,陈无双浑身剧烈一抖,骂道:“你他娘···接骨怎么比断骨还疼?”许奉嘿声一笑也不恼怒,这才接了一根断骨,疼的还在后头呐,旋即用真气护住少年脏腑,双手下移半寸再度发力,小侯爷撇嘴不屑嘀咕道:“能有多疼,哭爹喊娘的。” 沈辞云六岁就上了孤舟岛,居住东海十年之久早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散出灵识很快就在水下找到勉强闭气想要水遁的顾知恒,却邪剑湛蓝光华照亮被南疆玄蟒搅得浑浊的湖水,迅速追了上去,修士仗着真气可以御空飞行不假,但潜在水中只能凭借肢体力量游动,少了一条手臂的顾知恒,论及水性当然比不上满腔愤恨的青衫少年,没游出多远就被追到了近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伤势极重的顾知恒只好转身手持断刀被迫应敌,水底下双方闭气都不能开口说话,沈辞云坚毅决绝的眼神包含了无数言语,同样在苏慕仙点拨下明悟了剑十七真谛,同样是灌注进九成真气,化心底十年悲苦凄凉为一剑,气势如虹。 水里的阻力对剑气没有任何影响,明明五境修为的顾知恒面对这样一剑却生出无可抵御的心思,只觉沈辞云整个人都在行进过程中不断气势攀升,却邪剑离自己越近,一往无前的凛冽气息就越雄浑,恍惚中,长着一双狭长凤目纵剑而来的少年,像极了当年悍然劈落南疆玄蟒实力境界的白衣判官沈廷越。 自知难逃一死的顾知恒突然打消了抵抗心思,右手五指一松,那柄断刀缓缓向湖底坠去,微微有些诧异的沈辞云去势不停,就这么轻轻松松在水中一剑洞穿了他左胸,独臂修士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连串气泡,脸上却有一丝浅浅笑意。 沈辞云抽出剑身,扬手再一剑,刺穿他丹田气海,殷红血液像是茶杯里冒出的热气一样在水中袅袅蒸腾,一把抓住顾知恒衣领向上浮出水面,不作抵挡硬生生挨了这么两剑,便是上界仙人也决计活不成了,顾知恒深深喘了口气,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沈公子···你今日大仇得报,彩衣跟当年···的事情并无关联···你好好待她···” 浑身湿透的青衫少年急促问道:“她在哪里?” 顾知恒偏头似乎想要去看湖面上南疆玄蟒的尸体,隔得太远了,水波起伏间根本找不到小黑蛇的踪迹,如释重负地一笑,气绝身死于八百里洞庭。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五章 尘埃落定 江湖上一直有句被很多修士用来在落魄时维护脸面的老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说是十年,其实在大周景祯二十四年的阳春三月细雨中回头看去,距离百花山庄那场被世人视作悬案的大火已然有快十一年光阴,将近四千场昼夜交替,秋去春来云聚云散。 当年在门缝里亲眼目睹那场恶战的青衫少年,在这一天终于算是长大成人,南疆玄蟒死于花家后人陈无双一柄焦骨牡丹,始作俑者独臂修士顾知恒死在自己接连两剑之下,虚踩荡漾水波垂手站立的沈辞云,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大仇得报、如释重负的畅快感,而是举目四顾心里一片茫然,有些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 瞥了一眼含笑瞑目仰面浮在水上的顾知恒,沈辞云想不明白为何他最后关头放弃了抵抗从容就戮,尽管在黑布蒙面那位十一品境界前辈浩荡剑气下受了重伤,实打实有五境实力的独臂修士面对他这样一个七品剑修,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白行朴三剑之后没有再对黑铁山崖其他任何人出手,为的就是时刻注意着水下的动静,如果顾知恒困兽犹斗逼得青衫少年无力抵挡,他不介意再费些力气出第四剑,眼见首恶伏诛,驻仙山这位不愿在人前显露身份的掌门,挥手把焦骨牡丹抛向三十丈开外的乌篷船物归原主,慨然叹息道:“尘归尘,土归土,半生修行所为何来。” 有能轻易击杀顾知恒的蒙面高人在场,黑衣老妇以及另外两名黑铁山崖所属的四境修士,都不免心惊胆战地束手束脚,一身本事发挥不出七成水准,贺安澜夫妇二人看见从水底提着仇人尸身跃出来的心爱弟子毫发无损,对视一笑,心有灵犀般反倒都不急着斩杀各自对手,剑气刚柔并济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对方没有任何能逃脱的机会。 但凡是修士,不管手里倚仗的兵刃是寻常刀剑还是不多见的斧钺钩叉,总之都离不开所修功法日积月累练就出来的真气作为支撑,贺安澜比对手修为高了一个品级,自身所修又是孤舟岛传承已久、历经千锤百炼的御剑诀,从一出手就立于不败之地,到目前为止在洞庭湖闹出这么大动静,自己一方唯有陈无双伤势最重,其余人或多或少有些轻伤也无碍大局,所以能沉下心来在争斗中暗自揣摩对手功法路数,想着或许能借此对黑铁山崖有更多的了解。 见识不凡的贺安澜很清楚,任何一个修士门派都不可能像浮萍一样是无根之木,十余年前刚刚为沈辞云等少数人所知的黑铁山崖,既然拥有顾知恒、黑衣老妇甚至在雍州牵制住陈伯庸的阎罗殿大学士这样的高手,就决计不是有人随意聚拢了一批乌合之众凭空组建起来的,而且这些人的功法都从未被大周境内的修士听说过,这就很不合常理,更像是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却始终偃旗息鼓名声不显的门派,往长远处考虑,此时如果能了解得更多些,以后再应对起来兴许就应对得更轻松。 许悠、季清池等人在云州采剑回返之后,事无巨细地跟列位师门长辈讲述过在越秀剑阁的所见所闻,得知爱女被自称十一品卦师的常半仙收为嫡传弟子,孤舟岛掌门林秋堂半是担忧半是欣喜,独自趁夜去了一趟小玉山,面见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几位辈分奇高的人物,不知谈了些什么,第二天就交代贺安澜亲自带人出岛,除了不许插手大周朝堂纷争之外,别的事情全部不作任何约束,想帮徒弟报仇也好、想帮迟早会到东海提亲的陈无双也罢,都由得行事从来稳妥得体的贺安澜做主。 在陈无双忍不住比刮骨疗毒还痛的连声闷哼变成哀嚎时,许奉终于停了手,抹了把额头上汗水笑道:“幸不辱命,断骨是暂时续上了,但受那凶兽一击,造成的内脏移位之类的内伤也不轻,还得自己慢慢静养恢复,无双公子四境初成,正好有时间稳固自身修为境界。” 墨莉钻出船篷就着湖水沾湿一条锦帕,体贴地俯下身替陈无双擦去嘴角血迹和脸上冷汗,情真意切道:“多谢前辈出手。” 许奉摆摆手挪开几步,笑道:“当不起姑娘一句谢,只要无双公子以后不为今日所受之苦记恨老夫就好,他这张嘴挖苦起人来实在厉害得很。” 见许奉重新站上船头,钱兴猫着腰探身进来看了眼,小心翼翼问道:“公子爷,觉得怎么样?” 墨莉这才瞧见他衣裳屁股处好大一道口子,随着外面一众修士激烈打斗激起来的阵阵风吹,隐隐约约能看见雪白两片肥肉,轻啐一口扭过头去,委实不堪入目。陈无双咳嗽两声缓过劲来,胸腹之间的疼痛已经减缓到可以承受的程度,有气无力道:“我不要紧,外面怎么样了?” 钱兴一看少夫人的举止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捂住屁股,顾不得回话纵跃到另一条没人的乌篷船上,钻进船舱自己往伤处上了药,重新换了一套储物法宝里预备好的干净衣裳,觉得没脸面回去跟陈无双多说,恼羞成怒扬刀再度冲进战团,跟许悠两人攻向黑衣老妇,颇有知耻而后勇的意思。 小侯爷伸头往外看了一会儿,见那用毒的丑陋妖妇虽已萌生退意,仍是能让七品境界的许悠占不了便宜,团团碧绿颜色毒雾笼罩住周身,想着虚与委蛇应对一阵,好找机会趁三剑重伤顾知恒的蒙面修士不注意就逃遁,可钱兴这一掺和,让她凄厉怒喝不绝于耳,听得人心里都瘆得慌。 许佑乾吓得缩回船舱,强装镇定道:“沈大哥亲手杀了那独臂修士,尸身就在水面上漂着呢,黑铁山崖来的人已经死了不少。”顿了一顿,又嫌弃道:“咱们这边的人,就属陈大哥你伤得最重。” 陈无双嘿笑一声,舒舒服服躺在墨莉腿上,沉下心神按照抱朴诀四境功法指引体内真气游走,感觉先前一式剑十七击杀南疆玄蟒时耗尽九成真气,眼下经脉中所剩的仅如涓涓细流,却有一种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的感觉。 蟒袍少年从来都是个逞强爱出风头的人,得知沈辞云晋升四境时,说不羡慕是假的,本来上次引发岳阳楼外一战,就是因为信了常半仙的说法,为尽快增强修为而去康乐侯府拿那面青铜圆镜,但他确实没想到,会在奋力使出那一剑的同时突破瓶颈,借剑十七一往无前的势头,一鼓作气踏足七品剑修之境界。 杀了玄蟒,涨了修为,可称双喜临门的好事突然从天而降,陈无双哪还有心思去为伤势发愁,反正算算日子,前去云澜江碰运气的楚鹤卿也快回来了,许青贤信誓旦旦说太医令一定还会去康乐侯府一趟,这点内伤在当世三大神医眼里算个什么,诊治起来不说易如反掌,也差不了多少。 船头的许奉惊咦一声,小侯爷忙不迭又探身出去看,被钱兴一道刀芒削断头上乌木簪子的黑衣老妇表情狰狞、眼神怨毒地厉啸出声,披头散发的模样极为可怖,双手连挥散出一大蓬浓郁到看起来有些发黑的毒雾,而后反手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喷出一口比雨丝还要细密的血水,就要故技重施,借诡异的血遁之法逃窜。 一向极有眼力劲的副统领知道这毒厉害,伸手拉住许悠不让他轻举妄动,正要高声请那位静静观战的蒙面前辈出手相助,却忽然见一抹湛蓝色剑光迅若彗星赶月,白驹过隙般掠过他身边一闪而逝,手持却邪剑的沈辞云毫不犹豫,挺剑扑进那团让人谈之色变的浓郁毒雾之中。 见势不妙,无奈之下准备亲自出手的白行朴慢了半分,讶然听见那团竟然能阻隔他神识探查的毒雾里,不分先后传出一声凄厉哀号,一声吃痛闷哼,随后就是胸前多了一个墨绿色手印的少年倒退数丈现出身形,脸色虽有些苍白所幸并无中毒的迹象,手里却邪正顺着锋刃朝下滴血。 说实话,沈辞云在毒雾中也看不清楚,全凭直觉刺出一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刺中了黑衣老妇哪里,他杀顾知恒时为求一剑见功也施展过剑十七,丹田内真气消耗极大,这时突然出手,是占了体内仍有离恨仙丹药力残存而百毒不侵的便宜,想再使出一剑已然是没了余力,况且挨了妖妇含恨一掌之后受伤不轻,勉强在许悠身侧稳住身形,微微弯腰喘着粗气道:“师兄,别让她跑了。” 本来性子就急的曲瑶琴再没耐心配合贺安澜跟对手纠缠,清吒出声将手中长剑甩腕掷出,而后迅速换上沈辞云还给她的那柄古铜色沉香剑,俏脸生寒意,奋力劈出一道煊赫剑气,早已无心恋战的对手慌乱之下只来得及用兵刃磕飞头前凌空刺到的长剑,整条右臂被巨力震得麻木,实在挡不下接踵而至的那道剑气,瞪大双眼的头颅高高飞起,身躯却朝下面湖水之中坠去。 许佑心下一横,刚要屏息闭气冲进毒雾里拦住黑衣老妇,白行朴叹了口气,不食人间烟火般简简单单斜挥一剑,浑身解数使尽而又走投无路的八品毒修妖妇哀嚎声戛然而止,高深莫测的前辈高人看也不看一眼,一步迈出落在船头上许奉身侧,声传四野道:“除恶务尽。” 淡淡瞥了眼躺在船舱里的蟒袍少年,白行朴招手把小侯爷叫出来,将那柄天品长剑跟顾知恒的山河鼎一同交给他,温声嘱咐道:“老夫要剑无用,这尊香炉颇为神妙,且送与你当个见面礼,省得让你爹爹觉得我小气。咱们二人缘分就此尽了,以后你莫要找老夫,老夫再见了也不认得你,记住了吗?” 小侯爷怔在当场,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无双努力抬起脖子去看白行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他明白驻仙山这位掌门的意思,传给许佑乾紫霄神雷诀或许另有深意,但明面上来说,毕竟是程云逸参加官卖时拿来跟许家换了剑山隐秘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相欠,现在不受许家的拜师礼,反而亲自指点了小侯爷几天,而且送上一件价值连城的见面礼,以后许家不管怎么说都欠了驻仙山一份香火情。 身后杀气盈空,处之泰然的白行朴恍如不觉,轻声笑着越过小侯爷看向陈无双,“你与老夫之间更是谁也不欠谁,对不对?”蟒袍少年想要坐起身来说话,刚一用力就觉胸腹疼痛,无奈只好躺着答话,摇头道:“您老喝了一坛百花酿。” 百花酿是百花山庄的酒,陈无双是百花山庄的后人,拜师礼可以还给小侯爷,喝进肚子里的酒任他即便立即就能白日飞升,也吐不出来了,白行朴苦笑伸手点着少年,“忒也无赖。你说这话,还要不要脸了?” 陈无双神情肃然,坦荡道:“在您老面前要脸没有用处,我想要个说法。” 白行朴之所以主动点明跟陈无双也是两不相欠,意思就是想说他不远千里前来出手,不是为了帮谁,而是为死在拜相山下顾知恒手中的亲传弟子柳孝铭报仇,也为最近一段时间被王振声带着出山而惨死在黑铁山崖修士手中的弟子报仇,跟百花山庄无关,跟司天监无关,跟陈无双更无关。 迟疑片刻,贺安澜已经手刃了最后一名四境修士,按照蒙面前辈除恶务尽的吩咐,正在跟曲瑶琴、钱兴等人围杀还活着的几个,白行朴见眼下大势已定,不可能再横生枝节,微一思忖点头道:“老夫就是个纯粹的修士,不愿沾染凡俗琐事,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受苦,这个说法,你可满意了?” 陈无双笑得很轻松,脑袋又落回墨莉腿上,嗅着少女幽幽体香,轻声道:“恭送前辈。” 嘴上说着恭送却一动不动,白行朴没有计较他懒散无礼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小侯爷脑袋,侧身指着江面上小黑蛇的尸体温声道:“那东西炖了不够吃,用来泡酒却是再好不过,别糟蹋了。” 随后一步踏出乌篷船,如履平地般踩着水面,背负双手缓缓迈步朝北而去,走出数步,留给所有人一个背影,解下脸上黑布扬手抖进风里,高声道:“山高路远,陈无双,好自为之。”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六章 陛下驾临观星楼 天色将晚未晚,一前一后两驾不太显眼的马车踏碎晚霞绚丽光彩,慢悠悠穿过京都城人声鼎沸的热闹喧嚣,直到镇国公府正门前才停下来,头一驾车上挥鞭子的人年逾六旬却面白无须,呵呵笑着看向早就接到消息提前等在门口的陈家三爷,陈叔愚面色一正,轻轻点头朝身后随意打了个简单手势,一年到头开不了三回的司天监正门缓缓打开,两驾马车鱼贯而入。 ?后面一驾马车上赶车的人是河阳城的穷酸书生,马车跟陈家三爷错身而过时,腰间斜插着一柄名贵折扇的张正言朝陈叔愚撇了撇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他显然知道这一路安静得像是空无一物的两架马车里坐着的是谁,等前面车夫吁停马车、搁下鞭子,绕到车厢一侧躬身行礼后伸手撩开门帘,里面探身出来两个人,发愿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读书人才跳下马车随后掀开门帘。 司天监历代观星楼主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爵,自然有见君不跪的殊荣加身,但此时陈家府上没一个有资格穿团龙蟒袍的,平日枯坐祠堂不参与朝政的陈家三爷似乎不太适应朝堂上的规矩,刚要双膝弯曲跪下行礼,就被最先下马车的那人伸手虚扶住,笑道:“叔愚,你与朕是儿女亲家,这又不是在保和殿上,客随主便,不必多礼。” 陈叔愚应了声是,抬头看向面前这位稳坐龙椅二十四年的当朝天子,景祯皇帝脸上的憔悴被微弱天光掩饰了大半,精神倒是不错,只是说话的声音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身后跟着的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满脸忧心忡忡,眼袋浮肿,看上去倒更像是有病在身。 景祯皇帝四处打量片刻,目光在那座七层高的观星楼上顿了一顿,眼角含笑道:“朕上次来司天监的时候,记得无双那贼小子正在外面闯了祸,是仗着带的人多在流香江的花船上使性子,把承平侯家的小儿子一脚踹进水里去,还扬言见他一次踹他一次来着,承平侯为这事接连两日去宫里找朕主持公道,结果第三天就被仲平先生持剑堵在了家里,说是承平侯仗着圣眷垂怜欺负他徒儿。他最会拿着不是当理儿说。杨卿,你还记不记得?” 杨之清摇头轻笑,陈无双在京里做出的荒唐事实在罄竹难书,身居首辅日理万机,哪里能每一件都记得,不过听陛下这一提,身穿紫袍的老大人倒是多少有些印象,承平侯是先帝宠爱的一位妃子的娘家,跟皇家李氏沾亲带故从而封侯,一向谨慎行事不逾礼,算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典范,在京都和朝堂上的口碑都不错,陈仲平说人家仗势欺人,的确是蛮不讲理倒打一耙。 张正言站在后面偷眼去看陛下背影,穿了一身书生儒衫便装的景祯皇帝身形有些单薄,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就仿佛有一种能不怒自威震慑群臣的气势萦绕,只是腰板有些不堪重负的轻微弯曲。 陈叔愚瞥了眼第二驾马车里下来的人,平静道:“陛下,还没到四月,夜里的风总归是有些凉意,不适合久立于此。” 皇帝嗯了一声收回思绪,感慨道:“多日不见,朕有些想念伯庸爱卿了。走,咱们去观星楼上说话,泡一壶青山雪顶,看一池春水吹皱。”说罢也不管旁人反应,径自朝观星楼方向踱步。 陈叔愚微一皱眉,故意落后几步并未压低声音,使了个眼色吩咐张正言道:“快去先泡好茶。” 穷酸书生玲珑心思,拱手行了一礼,匆匆抄小路先去观星楼,泡茶倒是次要的,得让七层上的小满另找个地方避一避,才是陈家三爷话里没说明白的主要意思。 第一驾马车上仅有景祯皇帝和首辅杨公,第二驾马车的下来的却有三个人,一个是身居正三品礼部右侍郎之职的臭棋篓子陈季淳,一个是从没去过司天监观星楼的太子殿下李敬辉,另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腰间悬了一柄鞘上按北斗形状镶嵌了七颗不同宝石美玉的华贵长剑,相貌生得不算英俊,但目光柔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一看就觉得亲近。 这个人,掌控玉龙卫多年、堪称对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若指掌的陈叔愚竟然不认得,探询地看向陈季淳,陈家四爷不动声色地摇头。 景祯皇帝走得很缓慢,像是有意留出时间,让提前上楼的张正言好好泡一壶青山雪顶,甚至饶有兴致地在观星楼前的水潭边站了一会儿,看水里欢畅游动的数百尾锦鲤,看对岸不知道客人身份的两个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过,看一池春意涟漪荡漾。 而后又走到观星楼门前抬头去看门楣上的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慨然道:“观星楼这三个字,还是太祖皇帝御笔亲书,一千三百余年犹然如新,遥想当年太祖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何等雄壮。”这句话没人敢接,谁都知道,至今没被褫夺靖南公爵位的任平生上次进京,一剑斩去天子七成寿数之后,保和殿上同样是太祖御笔的那面“日破云涛”牌匾上,就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纹。 七层高的观星楼是上尖下粗的形状,一层的面积最大,除了一尊足有人高的巨大香炉之外,四面墙都是贯通天地的层层书架,有圣贤典籍、修行功法,也有陈无双这些年重金买回来滥竽充数的所谓才子诗集,林林总总藏书数十万册。 平素张正言不去乌衣巷找陈季淳下棋的时候,有一半时间是呆在这里,搭了一架梯子翻看书籍,一坐就是一天,镇国公府上的丫鬟都说这位笑起来很好看的读书人肯定不投公子爷脾气,要是公子爷在府上,一个时辰能把他从观星楼拖出来揍八遍。 陛下只在一层驻足片刻,四处扫了眼不置可否,就抬步顺着楼梯层层攀登,走到四层时已然有些呼吸粗重,赶车而来的老太监平公公忙上前伸手搀扶,暗地里渡了一道精纯真气过去,景祯皇帝本就是有三境修为在身的修士,自嘲地笑了声,随后深吸口气平复下起伏不定的胸膛,继续登上最高一层,张正言的茶刚泡好不久,青山雪顶的香气氤氲散开,沁人心脾。 老太监散出神识笼罩住这座地位超然的小楼,当仁不让扶着陛下面南背北坐在主位蒲团上,太子殿下等首辅杨公在右侧落座之后,跟陈叔愚谦让一番坐在左侧,陈家三爷见那佩剑的陌生人站在楼梯处烛火阴影里不上前,才在皇帝伸手示意下坐在窗口下面,挡住习习凉风也挡住半窗月光,本就掺杂着些许银白的头发看似霜雪。 矮桌子只有四面,没有陈季淳坐的地方,笑着上前躬身提起茶壶,先掀开壶盖让站在陛下身侧的平公公看了一眼,老太监点头之后,含笑给四人面前的茶杯斟满,澄澈透亮的琥珀色茶汤热气袅袅蒸腾,窗外偶尔飞过的鸟儿鸣叫湫湫悦耳。 嗅着茶香气,神情淡然的景祯皇帝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叔愚,朕听说在剑山得了那柄却邪剑的孤舟岛弟子,是当年惨死在云州百花山庄的白衣渡厄沈判官之子?” 陈家三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从接到玉龙卫副统领钱兴写来的信,得知陈无双撕毁陛下赐婚的圣旨之后,就预料到那惫懒小子此举会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本以为景祯皇帝会传口谕让他去宫里朝天殿,没想到陛下竟然挑了个日子亲自驾临,身边跟着杨公和太子殿下,就足以证明今夜观星楼上的谈话不是儿女亲家之间的把酒言欢,何况还带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佩剑修士,能让四境七品修为的陈叔愚看不透深浅,定是五境高人无疑。 陈叔愚很清楚,早先让那惫懒小子出京赶赴云州,就是为了顺利拿回却邪剑,作为当年先祖以整座天下万里河山为局布下大阵镇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两百年前最先现世的却邪剑对大周江山而言至关重要,司天监最早的谋划,就是将希望寄托在陈无双身上,集齐所有异宝重新布阵,以保大周稳固,可如今形势一变再变,深谙帝王心术的景祯皇帝现在才问,已然算是极为沉得住气的表现了。 该来的躲不过,陈叔愚斟酌着语气,点头道:“确实如此。那少年名叫沈辞云,是东海孤舟岛贺安澜的亲传弟子,跟无双同龄,修为已臻七品境界。司天监刚接到消息,两日前他在楚州洞庭湖上,以却邪剑亲手斩杀黑铁山崖五境修士顾知恒。陛下勿忧,他跟无双乃是生死至交,却邪剑在他手里跟在无双手里区别不大。” 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一滞,旋即又恢复先前节奏,景祯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天家贵胄从来不相信江湖修士所谓的生死至交、义结金兰,就像保和殿上口口声声说主辱臣死的衮衮诸公一样,忠诚的原因只是背叛能获得的好处还不够重,仅此而已,“朕还听说,无双的身世已经大白于天下了,是百花山庄逢春公的后人?” 陈叔愚叹息一声,天子手底下的密探毫不逊色于玉龙卫,在陈伯庸带走一万玉龙卫前往雍州北境之后,此消彼长,司天监能获取的情报反倒远远不如高坐龙椅的皇帝,只好坦言道:“当年家兄仲平正巧在云州左近,闻讯赶到百花山庄时,那里已经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好不容易才在一处隐蔽地窖里,发现了被花红晚拼死护在怀里的孩子。可惜那孩子受了惊吓,又被烟气熏得太厉害,记忆全失、双目皆盲,当时黑铁山崖还未浮出水面,为掩人耳目护他周全,也为偿还两百年前逢春公大义赴死的恩情,家兄收他为徒取名无双,说起来,无双跟沈辞云二人渊源极深,能有深厚交情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景祯皇帝轻嗯了一声,皇家对绝代剑仙逢春公身死昆仑的始末一清二楚,他虽不是为大周朝廷效力捐躯,斩杀上界仙人却让大周江山得益延续了两百余年盛世,否则轮不到现在坐了龙椅的李燕南头疼,在六名仙人的插手干涉下,大周兴许早就成为历史了。 太子李敬辉看了眼从来揣摩不透心思的父皇脸色,皱眉迟疑着还是开了口,“无双现在还在楚州吧,准备何时回京?” 在一旁静静伫立的穷酸书生心中一动,垂头掩饰住神采奕奕的眼神。 景祯皇帝默然不语抬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陈叔愚同样抬头看向陛下,立刻就意识到,其实对一切都所知不多的太子,这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陛下很欢喜。 “两日之前,洞庭湖上那一战声势极大,沈辞云是在孤舟岛贺安澜等一众修士的相助之下亲手杀了黑铁山崖顾知恒,无双斩杀了一条据说能与八品修士比拟的凶兽玄蟒,险些同归于尽,眼下我也不知道他伤势究竟有多重,回京的事···急不得了。” 太子殿下的城府总归比不上景祯皇帝和手握权柄多年的首辅杨公,脸色登时讶然一变,陈无双他早就认识,那瞎子去年六月出京之前还是个满京都有名的废物,身为司天监第一个高手陈仲平的唯一嫡传弟子,却多年来只会飞扬跋扈招摇过市,半点真气都修不出来,能进剑山采剑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能斩杀一条足以抗衡八品修士的凶兽玄蟒? 修行进境若是这般容易,那天底下的五境高人岂不是该如过江之鲫,才显得正常一些? 景祯皇帝瞥了眼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继位登基称帝的嫡长子,暗自叹了口气,要坐稳龙椅首先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太子还差得太远了,可惜自己没有时间再磨砺他或者另外选个皇子立为储君了,喝了口茶水,思量着还没到问最关键那句话的时候,转而目视杨之清。 对陛下了解最多的杨公立刻会意,问道:“叔愚啊,老公爷在雍州胜了一场,驻仙山不少修士都在驰援北境,依你看,能不能守住那道城墙?” 陈家三爷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司天监倾力培养多年的二十四剑侍战死十一人、一万玉龙卫折损多半,惨胜这一场只换来一个月的安稳日子,如今朝廷抽不出多余兵力前去,能不能守得住城墙的关键,就在于驻仙山那些修士的本事了,好在还有苍山剑派、青州太玄剑宗等江湖门派都表明态度会去出力,城墙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漠北妖族攻破,只是代价将会极为惨重。除非天策大将军能尽快平息谢贼叛乱,带兵回援,那样的话,司天监还能腾出手来再想法子应对南疆凶兽。” 杨之清皱眉追问道:“哦?南疆那边,仲平传回消息了?”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七章 满池锦鲤无一生还 背靠观星楼七层唯一一张窗口坐着的陈叔愚,却感觉有一阵带着凉意的风从正面吹来,低头轻轻捶打着因不习惯盘坐在蒲团上而轻微麻木的双腿,沉吟着回答道:“自太祖兴兵、前朝灭亡,根据历任镇守北境的雍州都督所传回来的消息,朝堂、司天监甚至是天下修士门派,好歹对漠北妖族是有些了解的。但南疆不同,有剑山那座阵法作为阻隔,只怕连越秀剑阁的人都不清楚,幅员辽阔的十万大山之中到底有多少凶兽,家兄仲平即便传回来消息,也没有太大实际用处。” 太子殿下最先点头,数千年间从来没有凶兽越过剑山祸乱人间的事情发生过,要不是身为东宫储君,最近父皇有意或多或少让他得知一些秘而不宣的消息,他以前一直对南疆凶兽以及剑山阵法的说法将信将疑,认为兴许这只是越秀剑阁为保住靖南公爵世袭罔替的殊荣,而扯出来的弥天大谎,即便到了现在,养尊处优的他也不觉得一群畜生能对大周江山产生影响,陈无双都能斩杀一条玄蟒,大周所辖疆土之内由多少修士,难道还挡不住凶兽? 面色如常的景祯皇帝默然不语,镇国公府堂而皇之派人把流香江最负盛名的花魁黄莺儿接走,觉得身体恢复了不少的天子就立即安排平公公去查,这一查才知道,原来那位卖艺不卖身的姑娘,本来就是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之一。 流香江上的花船多半都是暗里被皇家所把持的产业,也是一些隐秘情报的来源,向来忠贞不二的司天监,竟敢在自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安插了这么一个人,当然不免让城府极深、疑心颇重的天子开始心生芥蒂。而随后传出的消息,是陈家一掷千金替黄莺儿赎了身,陈伯庸做主将她许给那白衣少年做妾室,景祯皇帝这才受启发反其道而行之,下旨将明妍公主赐婚给陈无双。 按大周的规矩,婚配公主的驸马不得再娶平妻或者纳妾,陈无双的身份毕竟不同,在保和殿商议此事的时候,朝堂上所有人包括首辅杨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这个规矩,连从来视死谏为毕生荣耀的御史们,都齐齐闭上嘴装作泥胎木塑,礼部尚书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陈季淳适时提着茶壶上前续满茶杯,景祯皇帝突然就觉得意兴阑珊,登基二十四年来励精图治的雄心,被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侵袭占据,苦笑着抬手揉了揉鼻梁两侧的眼角,看似浑不在意地出声问道:“前去云州传旨的太监说没见着无双,把朕那道赐婚的旨意交给了玉龙卫一位姓钱的副统领,这时候,那小子应该见着圣旨了才对。” 这句话说罢,观星楼七层上在场的好几个人都露出笑意,穷酸书生张正言低着头笑得悄无声息,传旨的太监还没出京,他就从陈季淳府上得知了此事,早就猜到陈无双必然不会乖乖接旨,多半会以行踪不定没见着圣旨的借口推脱,能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钱兴写来的信上,公子爷竟然出乎他意料地公然在楚州康乐侯府上撕毁了圣旨。 倒是太子殿下的笑意最真切,他与明妍公主本就是一母所生,对于父皇亲自下旨赐婚的事自然是乐见其成,尽管陈无双还没有回京承袭镇国公爵位,但接任观星楼主已经是板上钉钉,有这么个亲妹夫可以倚仗,居心叵测的六皇子也好、手掌兵权驻扎凉州的二皇子也好,谁想争皇位都无疑在面前多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险峰。 杨之清笑着笑着表情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他发觉明亮的灯火照得陈叔愚神色阴晴不定,沉默着不接陛下的话,这种行为若是放在文武百官在列的保和殿上,往严重里说足够治他个君前失仪,老于世故的首辅大人立即想到了三四种最坏的可能,试探着叫了声:“叔愚?” 陈家三爷长长叹了口气,慢悠悠舒展双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突然朝向对面眼神诧异的景祯皇帝双膝跪倒,额头贴在微凉的地板上,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着有些发闷,“叔愚万死,斗胆替家兄仲平、劣徒无双向陛下赔罪,那小子骄纵成性、不识抬举,不肯回京与公主殿下成婚,愧对陛下一片厚爱。” 四座哑然无声。 或许是自幼效忠大周无怨无悔,或许是怜爱陈无双是个无父无母身世凄惨的孤儿,陈叔愚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总归没敢在陛下面前说出那少年撕毁圣旨的悖逆举动,当然,他很清楚这件事既然是发生在康乐侯府上,想来就瞒不了满朝公卿太久,但宁可日后被治个欺君之罪,还是避重就轻地只说陈无双拒婚。 陈季淳把茶壶双手交到平公公手里,紧跟着也跪伏于地,穷酸书生悄悄退后两步贴着墙壁,尽量隐身在灯火阴影里,一动不动。 景祯皇帝短短两息之内眼神变了数变,敲打桌面的手指收回袖里,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成拳。 “糊涂啊···”杨公叹息道,不知道是说抗旨拒婚的陈无双糊涂,还是说跪在观星楼七层的陈家兄弟二人糊涂,张正言甚至觉得,兴许首辅大人是在说天子赐婚的旨意糊涂。 太子李敬辉瞠目结舌时,忽然听见一声轻微响动,下意识循声扭头看去,是跟自己同乘坐一驾马车而来的那个人,站在光影交错的楼梯口处,腰间那柄华贵长剑自行出鞘一寸,寒光似月也似水,双眼不卑不亢地看向端坐主位、双手拢在袖里的父皇。 在那柄剑出鞘的一瞬间,四境七品修为的陈叔愚就察觉到那人强盛的气机,果然是五境修士,而且是极为纯粹的剑修,气息冷冽锋锐,仿佛整个人就是一柄栖鞘的绝世名剑。 陈家三爷仍旧保持着跪伏姿势,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无双虽行事顽劣,在京都时多有荒唐之举,其实是个最重情义的孩子。司天监死在雍州北境的那十一名剑侍里,有一个是曾护着他出京前往云州采剑的谷雨,无双不肯回京,八成是想杀了楚州境内那帮黑铁山崖的人之后,去雍州替谷雨报仇,并不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更不是对明妍公主殿下有不敬之心,还请陛下明鉴。无双之罪责,叔愚愿意一肩担当,虽死不怨。” 抗旨不尊,已然是不可轻恕的死罪。 要是加上撕毁圣旨,便是藐视皇权的重罪,按大周律令当连坐三族,男子无论老幼一缕枭首示众,女子代代为奴为娼,遇赦不赦,永世不得翻案。 景祯皇帝起身绕过陈叔愚,背负双手缓缓走到窗前,镇国公府内灯火通明,那潭柔柔春水里,漂着数十盏丫鬟们点在小木盒里用薄纱遮风的蜡烛,这种用来祈福的漂流灯火在流香江上最常见,尤其是春意盎然的夜里,点点盏盏,远远看去像是天上繁星落于江水之中摇曳生姿。 杨之清回过神来,瞥了眼楼梯口长剑出鞘却没出声说话的陌生修士,故作轻松地笑着打圆场道:“无双这惫懒小子,仗着不在京都无人管束,行事愈发不成体统了,有老公爷跟驻仙山的一众高人修士驻守城墙,心里不忿去杀几个妖族出口恶气,回来成婚也不晚,明妍公主殿下才十五岁,等半年也等得起,总归陛下也没定成婚的日子。叔愚啊,等他回来,你得悉心好好管教才是,眼看就是要接任观星楼主的人了,以后可不能再这般率性而为。凡事···都得三思,考虑清楚后果。” 首辅大人最后一句话说得语气颇重,陈叔愚听得出来,杨公是借着说陈无双而敲打他,如今地位超然的陈伯庸跟修为卓绝的陈仲平都不在京都,以没有官职在身的陈家三爷和臭棋篓子,扛不住龙颜一怒,司天监的煊赫声威,说到底还是依附于天子煌煌威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以背影示人的景祯皇帝,双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狠辣决绝,而后迅速消失不见,面色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轻轻垂下眼睑,控制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深深呼吸,他自信身后不远处那名出宫时特意带来的修士,足以在陈叔愚不防备的情况下,百息之内一人一剑屠灭整个镇国公府,以泄堂堂天子心头之恨。 可心里动了几动,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司天监是除了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之外,大周的另一条国之长城,可以毁在漠北毁在南疆,甚至是毁在狼子野心的谢逸尘手里,唯独不能毁于皇家李氏之手。 不过是十数息功夫,景祯皇帝却想了很多很多,觉得自从去年初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来,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仿佛返老还童又回到刚刚登基那年一样,应付起朝堂上个个比狐狸还狡猾的臣子们尽管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的棘手,但不管多么错综复杂的阴谋阳谋,他总能很快就从中分析出有迹可循的清晰脉络,从而稳操胜券胸有成竹。 在谁都猜不透的帝王心思里,谢逸尘几十万大军既然陈兵凉州边境、不敢直捣黄龙扑向京都,有一两个月时间让他从容调度谋划,早晚就能把自立国号为大雍的叛军贼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最大的难处就是时间有些不够宽裕,一来是景祯皇帝自知大限将尽,每日心力交瘁来不及细细去考量,二来是漠北妖族、南疆凶兽来得都太过凑巧,能用的兵力捉襟见肘,来不及先平定谢逸尘再应对南忧和北患。 景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觉得后悔,后悔不该带那名修士前来,若是身边只跟着杨之清,他就绝对不会像刚才一样心生杀机,犹豫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大周真要是无力回天的话,李燕南不能成为被后世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之主,无奈地轻笑一声,这个骂名不必再挑人了,留给太子最合适。 再转过身时,天子就有了笑意,弯腰伸手扶起陈叔愚,温声笑道:“亲家何至于此,无双能为一个侍女的死而拒绝回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朕岂会怪罪他?杨卿是知道的,朕年少时候脾性比他还轻狂,那便等他回来,再让礼部看着选个日子吧,不过那小子要是两三年不回来,朕的女儿可不能等那么久了。” 陈叔愚站起身来还是躬身低头的姿势,天子说话往往话里有话,明面上是说明妍公主殿下不会等太久,实际上陈家三爷心里明镜似的,得知陈无双拒婚,那位本来就对白衣少年颇多不喜的公主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皇帝陛下是说,司天监观星楼主的位子不能等太久,如果陈无双过一阵子还不回京,周天星盘的归属恐怕就不是远在雍州的陈伯庸能决定的了。 景祯皇帝这一笑,楼梯口处修士腰间的长剑就缓缓落回剑鞘。 始终没出声的老太监平公公暗自心惊,随身伺候天子多年,尤其是最近衣不解带地侍奉着,却在今日之前从没见过这位五境高人剑修,从他时有时无笼罩在陈叔愚、陈季淳二人身上的凛冽剑意来看,此人修为最少也得是十品,长剑出鞘那一刹那,老太监几乎以为是陈仲平或者楚鹤卿来了。 “朕身子不好,茶一凉就喝不进去了,你们谁都不用送,平公公陪着朕在水潭边走一走就回宫。司天监没人主事不合规矩,季淳,从明日开始你就不必上朝听宣了,多留在镇国公府上帮衬帮衬,过阵子朕有兴致的时候,再召你进宫下棋。” 景祯皇帝笑着摆摆手,那名修士立即转身头前带路下楼,陈叔愚松了一口气,跟起身的杨公一同躬身说了句恭送陛下,直到听见陛下的脚步声消失在观星楼上,才缓缓坐回蒲团,后背的衣裳已然被冷汗浸透,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轻声嘿笑。 杨公走到窗口看了两眼,陛下说是要在水潭边走一走,其实只静静站了片刻,平公公就出声唤镇国公府的老管家牵来马车,跟太子殿下钻进车厢,那名修士笑着抽出佩剑在月光下随意耍了两下之后,紧跟着进了车厢,仍然是老太监赶车,就此离去。 等杨之清坐回桌边,笑着让张正言甩了壶里凉水重新冲泡,观星楼上此时修为最高的陈叔愚叹声惋惜道:“可惜了那一池子锦鲤,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不得善终啊。” 首辅大人微微一怔,又站起来走到窗口处低头朝下看去,果然,在点点烛火中能看清楚,数百尾锦鲤都是肚腹朝上漂于摇晃水面,他这才意识到,那名修士在潭边抽出剑看似随意比划了两下,陈叔愚早就察觉到剑修出手的气息勃发。 陈家三爷不等他发问,自顾自说道:“数百尾锦鲤无一生还,胸中剑意斩池中鱼,这鱼是谁,不言而喻啊。杨公,你说陈家一千多年从一而终,最后能换来什么?” 杨之清愣了半晌,良久才伸手接过穷酸书生手里的茶壶,深深看向陈叔愚,缓声道:“先师程公教我,世间纷扰,为人处世可善可恶因时而异,但求···无愧于心,便对得起圣贤教诲。”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八章 同进士出身的剑修 京都城很大,离开镇国公府的那驾马车走得很慢。 车厢里一丝声响都没有,显然是被人用神识隔绝了动静,伺候皇帝多年的老太监背着月光的脸色有些阴郁,微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挥着鞭子,往事如潮水般袭来,让这位实际权力不次于朝堂上一言九鼎首辅大人的内廷首领,忽而感觉到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平公公是先帝登基后不久的元祥四年入宫,那时候景祯皇帝还没有出生,但凡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的人家,谁舍得把亲生骨肉净了身送去宫里为奴为婢,这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也是愧对先人的耻辱。 当时中州、凉州、燕州乃至青州四州之地连续三年大旱,原本亩产千斤的良田几乎减产八成,元祥皇帝治下的大周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年号就成了士子们口中笔下巨大的讽刺,接连下了三道罪己诏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白马禅寺一众悲天悯人心怀慈悲的高僧出手,兴办了一场规模极大的法会,在各地设法坛讲经求雨、施粥济困,朝堂上又拨下巨额赈灾银子,这才勉强渡过难关。 圣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般举重若轻的原因就在于,老百姓在士子文人以及满朝公卿眼里,是最容易满足的,只要有一口粥喝饿不死人,就不会受别有用心的人蛊惑起事,因此那三年虽说四州之地官员都秘奏说有无数人病死,倒也没生出太大乱子。 平公公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岁,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已经考取童生的兄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兄弟,本来父母守着燕州几十亩良田和一间不大的香油作坊,日子过得还算宽绰,甚至有余财供他和兄长进私塾读书,想着以后兴许祖坟上冒了青烟,能考个功名回来,哪怕是去偏远地方为官一任,对世代小富即安的寻常人家而言,也足以光宗耀祖。 可惜三年大旱,家里连人带牲口每日的嚼谷就成了极大的负担,先是不得已杀了干活的牲口,再后来两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妹妹都被吃穿不愁的大户人家趁机低价买了去当下贱丫鬟,最后,连自己都被无计可施的父母忍痛托门路送进宫里,换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他还记得父亲颤抖着手老泪纵横地说,净身去势总比活活饿死没了命好,你大哥已经是童生,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他本姓姜,没想到进了宫还是吃不饱饭,极少有人知道,深宫里的太监其实比江湖上的修士更讲究论资排辈,好在进宫当太监的要么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儿,要么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能像他一样识文断字的不多,私塾里的先生就常说他一笔小楷写得很是规矩,果然读书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有用处的,凭着这一笔工整字迹,被一个多少有些权势的太监看中,认了干爹,越是不能人道的太监就越是重视香火传承,他这才跟着干爹改姓为平。 再往后,随着干爹一步一步往上走,他就跟着水涨船高,因办事妥帖、嘴巴又严而被当时的内廷首领颇为看重,不光让他多读书多学圣贤道理,还传了一身本事,可能是净身之后心无杂念的原因使然,他在修行上倒是很有天赋,允文允武,逐渐就被先帝注意到,先是在朝天殿当差,景祯皇帝出生之后又被指派为贴身伴当,一直伺候了四十来年,不少趋炎附势的官员见着平公公,都得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内相”,朝会时就身穿蟒袍站在保和殿龙椅下边的御阶上,地位之高无以复加。 要说谁对当今天子最了解,平公公自信天底下连皇后和几个得宠的妃子在内,没人能比他更细致入微,文武百官在列的朝会上,高坐如山的陛下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者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位深知伴君如伴虎的老太监都能立刻会意,从而做出最正确的举动。 尤其是最近,太医令楚鹤卿离京前往楚州、云州寻药,镇国公陈伯庸亲自北上镇守雍州边境,平公公甚至把内廷一摊子事都交给了旁人,衣不解带地在天子寝宫尽心竭力伺候着,随时准备以自身已臻五境的精纯真气为陛下病体疏通经脉续命,说是形影不离都不为过,饶是如此,今日跟随陛下一同前往司天监,且以凛冽剑意诛灭观星楼下水潭中数百尾锦鲤的那个剑修,他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赶车的老太监权柄煊赫了几十年,终于在这个凉意如水的夜里感觉到不被信任的忐忑,低声叹了口气,天家无亲帝王无情,不管自己姓姜还是姓平,就算姓李又能如何,想到这里,平公公轻轻甩了一下马鞭,心里竟然有些释然,自己也许比车厢里的太子殿下,过得还要舒坦些。 车厢里偏着半边屁股虚坐在一侧的储君,一直在偷偷打量对面把栖鞘长剑横在腿上的修士,要不是这柄光剑鞘之华贵就令他都咋舌不已的长剑就在眼前,这位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的修士看上去更像是国子监或者礼部、御史台的清贵文官,气质清冷淡漠,一副客气而疏远的神态,似乎很喜欢安静的气氛,闭着双眼呼吸平稳而悠长,像是一条静水流深的小河,让旁观者很容易出神。 车厢里光线很暗,将双手揣在袖里置于腹前不动的景祯皇帝,忽然探身伸手拿起修士横放在腿上的长剑,轻轻抚摸着剑鞘上镶嵌的七枚宝石美玉,个个都有龙眼核大小,最末尾摇光位置的一颗是好看的暖绿色,这种美玉是楚州盛产的青琅玕,上品形如松球、色近松绿,故而也被人称作是绿松石。 “若是陈仲平刚才在司天监,你有几成把握?”景祯皇帝低下头仔细去看剑鞘上的七颗玉石,语气平稳淡然。 太子殿下的坐姿立即不自然地挺直了几分,阴暗光线里的眼神也随之有了变化,那位惊才绝艳的十二品境界开国太祖皇帝定下过规矩,李家后世不可放弃修行,只有皇家子嗣是修士,才有资格身居庙堂而参与江湖事。 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生于天家难免繁琐世事缠身,自太祖之后的历代皇帝中能修成四境的已然是凤毛麟角,大多都是靠着丹药辅助踏足三境就止步不前,李敬辉也是一样,刚才在观星楼下水潭边,能察觉到这位修士的剑意无比冷冽,但绝对没敢把他跟声名显赫的司天监第一高手相比较。 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父皇肯当着他面毫不避讳的跟修士交谈,这就让一直对继承皇位其实没有太大信心的太子殿下心里一喜。 佩剑被皇帝陛下拿在手里的修士先皱眉后挑眉,语气淡漠道:“没见过陈仲平,不好断言。不过他如果真的只是十一品凌虚境,青冥剑诀也不是所向无敌,胜负大概只在五五之数。” 李敬辉讶然失色,这人好大口气,竟敢说能跟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不分高下,天底下是个用剑的谁不知道,在去年漠北、越秀方向陆续三场声势极大的天地呼应之前,司天监第一高手就是昆仑山那位睥睨十四州的当世剑仙之下第一人,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仲平敢堵在皇宫门口大骂空相国师整整两个时辰,所倚仗的并非是司天监的权柄,而是自己堪称独步大周的绝顶剑道修为。 将信将疑时,却听见父皇语气里多了一抹笑意,没有对此提出任何质疑,反倒赞了声:“是柄难得一见的好剑,可惜名声不显。” 那修士似乎不懂得在陛下面前谦卑恭谨才是为臣之道,竟然轻蔑的嗤笑一声,倨傲道:“剑修,理所当然该修的是剑,要博名声不如去寒窗苦读高中状元,这是两回事。” 景祯皇帝莞尔一笑,一反常态地调侃道:“哦?这话朕听着有些言不由衷啊,既然你视名声为浮云又看不大起读书人,为何参与科考?朕记得,你是今年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大周朝的科举制度沿袭前朝旧制,金榜题名鱼跃龙门的一百名士子分为三甲。 头甲仅有三人,头名状元,赐进士及第授从六品;次者榜眼,赐进士及第授正七品;最末者名为探花郎,赐进士及第授正七品,这本是读书人心目中莫大的荣耀,没成想新科探花郎竟被陛下钦点了不学无术的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 如今这位劣迹斑斑的公子爷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京都里的士子文人们私下设宴畅饮时,谁要是不骂几句陈无双都没脸自称为圣人门生,甚至有胆子不小的仗着陈无双不京都,多次在公开场合辱骂,说他借着司天监的权势跻身金榜,日后必然为祸朝纲,此风若是不止,往后多少年寒门子弟恐怕就再没了晋身之路。 二甲十七名,赐进士出身授正七品;三甲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 金榜张贴出去的当日,连太子殿下在内的诸位皇子就开始明里暗里各施手段,或以金银、或以美婢,或以官职、或以厚待,接触拉拢二甲、三甲这九十七名士子,因此居于东宫的李敬辉倒是对金榜上的姓名都有印象,父皇说他是同进士出身,就一定名列三甲那八十人中,只是一时半会猜不到这修士会是哪一个。 总之不管是谁,这种实打实的文武全才,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太子殿下连拉拢的心思都不敢有。 那修士嘿笑一声没有说话。 景祯皇帝握住剑柄轻轻抽出两寸剑身,昏暗的车厢中立时多了一丝寒意,端详两眼又收剑归鞘,笑道:“你的策论写得花团锦簇,就是偏激了些,用计筹谋讲究个世故圆滑,这是治国之道、也是为官之道,过刚则易折,锋芒毕露不是好事。照礼部跟几位大学士的意思,本想点你为探花郎,是朕力排众议压低了你名次,心里有没有怨气?” 李敬辉恍然大悟,原来陈无双的探花郎是从这修士手里抢来的,父皇使得好一手一箭双雕之计,既把陈无双推到了士子文官的对立面上,就算接任了观星楼主也只能做个孤臣;又让这修士从此心生怨恨,绝对不会倒向司天监一方,被立为太子多年,他这时才算隐约摸到一点帝王心术最重制衡二字的门槛。 那口口声声对名声嗤之以鼻的修士果然脸色微变,平缓悠长的呼吸有了片刻波动,呼出一口浊气摇头道:“便是高中状元,也不过是进翰林院做个编修或者进国子监先任两年闲职,日后能放出去做一任县官,运气好了回京在六部任个员外郎,不知多少年才有跟陛下和太子殿下同乘一车的殊荣恩遇,何况···没有怨气。” 景祯皇帝舒心地笑了声,把那柄长剑依原样放在他腿上,幽幽道:“从那池子死在你剑意之下的锦鲤,陈叔愚能想明白很多事。说实话,陈无双在康乐侯府上撕毁圣旨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今夜特意去一趟观星楼,就是想看看脱了蟒袍的镇国公和十一品境界的老货不在府上,陈家会是个什么态度,朕当时···动了杀心,一个不听话的司天监,要来无用。” 车厢里不敢轻易开口插嘴的太子殿下再一次震惊,险些低呼出声,下意识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可思议,陈无双在京里是曾有以下犯上揍过皇子的大逆不道事迹,但一个没有修为的司天监嫡传弟子根本不值得重视,他闹得越欢实越荒唐,皇家反而越放心,可他出京还不到一年,竟成长到能斩杀一条传言中能比拟八品修士的凶兽玄蟒不说,还敢撕毁圣旨? 这种行为,无异于杀官谋反! 景祯皇帝偏头瞥了太子一眼,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欣然,这两种矛盾的情绪被昏暗光线很好得掩饰过去,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淡然继续道:“谢逸尘有不臣之心,朕是早就知道的,之所以始终容忍,一是朕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跟漠北妖族相互勾结,虽说猜测到他麾下的兵力绝对不止明面上的二十万边军,也委实没想到能达到近五十万之众,如今尽管有尾大不掉之势,其实要不是漠北和南疆的外患来得太早,光凭他区区一个谢逸尘,倒不难收拾。二来,朕起先是有意看着他走上这条路,所以前年才把朝堂中诸公想要召他回京加封二等雍安公、任兵部尚书的提议压了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朕是想看看,他跳出来之后朝堂上的动静。” 说到这里,景祯皇帝忽然握住太子殿下的手,声音柔和里夹杂着一丝垂垂老去的颓然,“朕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得寄希望于一两味灵药,撑不了许久了。在把这座江山交给你之前,敬辉啊,为父想最后替你扫清一些阻碍,朕的年号是景祯,死后能谥个景字就心满意足了。” 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致志大图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法义而齐曰景,明照旁周曰景,繇义而成曰景,景是美谥。 李敬辉心里既喜且悲,喜的是父皇这番话,已然明确要把皇位传给他;悲的是,父皇的确老了,握住自己的手是颤抖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地情真意切唤了声父皇,悲切不能言。 “敬辉啊,你记住,司天监是太祖皇帝所设,一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除非陈家也学谢逸尘起兵造反,否则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座观星楼毁在天家手里。再就是,你要提防郭奉平,从卸任雍州都督回京之后,他行事向来谨小慎微,朕才放心让他一步一步做到枢密副使,可自从任平生进宫那一剑开始,为父就有些看不透他了···说这些也不知道还有多大用处,漠北妖族、南疆凶兽都得靠江湖上的修士解决,可惜···” 景祯皇帝重重一叹,一直缓缓行进的马车突然顿住,车厢里的修士皱眉轻咦一声,想握剑却被天子伸手拦住,撤去隔绝动静的神识,就听见车厢外的老太监轻声笑道:“如陛下所料,果然来了几个不怕死的。”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八九章 京都城里不太平 被无数读书人称作盛世气象的大周京都城极少宵禁。 心事重重的平公公按照天子吩咐,刻意避开人来人往的大道,缓缓赶着这驾放在京都极为不起眼的马车,迂回在条条稍显清冷的小巷穿行,自己本就是少见的五境高人,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修为莫测的剑修,又不是走在治安不太好的流香江畔,所以老太监难免放松了警惕,默默回想往事,暗自唏嘘不已。 刚甩鞭子驱使拉车的两匹老马转过一个街角,平公公就看到街边摆着一张水曲柳方桌,桌边坐着四个戴着奇怪面具遮脸的修士,隐隐以其中身穿灰衣、手执折扇轻轻晃动的人为首,见到马车转过来走了几步就停下,灰衣人当先站起,很有规矩地微微躬身拱手,道:“平公公安好?” 老太监安坐不动,冷笑道:“认得咱家,还敢拦路?” 平公公眼光很是毒辣,甚至没有散出神识只打量片刻,就察觉到对方四人都是四境修士,三个八品、一个七品,这些人既然认得没穿蟒袍的内廷首领太监,自然也该知道能让他心甘情愿抓着马鞭当车夫,车厢里的贵人会是谁。 想必是戴着面具的缘故,灰衣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沉闷,摆手间露出右手拇指上一枚光华流转的碧玉扳指,在月光不太明亮的夜里萤萤烁烁,笑道:“哪里敢拦路,我等出此下策,是想跟平公公讨要一样东西,别无他意。如有冒犯,还请您老海涵才是。” 老太监微侧了侧头,听不见车厢里有任何动静,搁下鞭子,起身下了马车站在路旁,饶有兴致问道:“哦?咱家是有不少陛下赏赐的金银玉器,江湖上都说相逢是缘分,说说看,几位想跟咱家讨要什么,若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俗物,咱家应了你们也无妨。” 灰衣人离开那张桌子往前迈了两步,潇洒一抖手腕合起折扇,笑吟吟点头道:“平公公高义,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在下想要的是,车厢里两人的项上人头。” 老太监瞬间变色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放肆!” 话音刚落,浑身真气骤然鼓荡,双手在腰间一抹,左右掌心就各自扣住几枚两寸余长的圆尾尖头铜钉,蓄势待发却没有立即出手,转念就明白了为何陛下要带一名剑修在身边,又为何特意嘱咐他拣着人少的小路慢慢回宫,若不是陛下早有准备,对方这三名八品修士足以缠住他很长时间,另外一名七品修士,就能从容击杀车厢里贵不可言、同为三境修为但从没机会亲自出手的父子二人。 车厢里,景祯皇帝淡然浅笑,轻声问道:“敬辉,你且猜猜,那四个死人背后的主子会是谁?” 眉头紧皱的太子殿下,这一晚上时间被连串的震惊弄得有些神不守舍,先是得知陈无双撕毁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圣旨,现在竟然有人胆敢在京都城内刺杀天子,恍惚失神中,他只想到两个可能性,试探着答道:“是姓谢,还是···姓陈?” 姓谢的自然就是数十万雄兵压境凉州的那位雍州都督,姓陈的是谁更不言而喻。 景祯皇帝略带失望地哑然失笑,摇头道:“都不是,你再想想。” 平公公没有主动出手,戴着面具的四人却开始步步向前紧逼,灰衣人将那柄一眼就能看出来价值不菲的折扇收进袖里,手上的碧玉扳指越来越亮,天上明月钻进云层藏身,寂静的只剩下四人脚步声响的冷清小巷子里被绿光照得有些瘆人。 灰衣人身后左侧一个穿得像个俗气掌柜的人嘿声笑道:“早就听说平公公是五境高人,最擅一手百步穿杨的暗器,这大概也能算是御剑术的一种,只是不知道,平公公能不能挡得住我等三个八品修士联手。”说罢,本来空无一物的手中突兀多了一柄软剑,剑身略窄,受真气灌注而弯弯扭动好似灵蛇。 老太监冷哼一声,心下暗自盘算,若是自己孤身一人遇上三个八品修士,当然无所畏惧,兴许杀不了这三人,但三个四境高手绝对拦不住一个毫不恋战的五境高人,可此时车厢里的两位贵人决计不容有半点闪失,那个没见过的剑修不知靠不靠得住。 眼见对方三名八品修士好整以暇地渐渐逼近,走在最后面的七品修士抽出腰间弯刀,平公公总算听见车厢里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登时再不犹豫,脚下发力朝前猛窜两步率先出手,双手同时一扬,八枚铜钉瞬间脱手而飞,速度快到带出一溜淡淡光影,在半空中划出数道角度刁钻的弧线,当头罩向走在前面的灰衣修士三人。 先下手为强,是亘古不易的铁律。 灰衣人藏在面具后面的脸上不知作何表情,似乎是低沉笑了声,右手拇指上套着的那枚扳指瞬间碧光如潮水般荡漾,五指张开信手一挥,竟要空手去接平公公的成名兵刃。顾名思义,暗器重在一个暗字上,是什么器无关紧要,趁人不备放出去伤人性命的才叫暗器,而平公公不遮不掩甩飞的这八枚铜钉,在江湖上修士眼里,更应该称之为奇门兵刃。 老太监脚下不停地朝前迈步,动作迟缓地像是顶着能吹折大树的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身子微微有些前倾,双手柔若无骨般连连变化复杂到令人目瞪口呆的指诀,八枚铜钉上下翻飞几乎无迹可寻,险之又险地避开灰衣修士被浓郁碧光包覆的右手,分出四枚分别扰乱其余两名四境修士前进的步伐,另外四枚却刺向灰衣人面具遮不住的双眼以及左胸和胯下,无一不是致命的狠辣招式。 受激烈气息碰撞的惊吓,两匹拉车的老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车厢却稳如泰山般纹丝不动,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七品修士陡然加速,趁三人缠住老太监,从路旁矮身一掠而过,有些见识的修士都知道,七品刀修放在漠北战场上往往比八品剑修更强,一道刀芒斜斜挥出,这一刀旨在试探车厢里的动静,所以未尽全力,仍是轻易斩去两匹老马头颅,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车厢里照旧没有任何动静。 灰衣人硬接下四枚铜钉,犹被钉子上透出来的一股彻骨的阴柔寒意激得体内真气一滞,退后两步连连踏碎三块整齐青砖,冷喝道:“速战速决,我们拖不住这阉贼多久!” 其实平公公要是心无挂碍全力出手,八品修为的灰衣修士绝对接不下他的铜钉,这些年宫里不是没遇到过修为卓绝的刺客,甚至有一名身份至今不详的五境高人潜入过天子寝宫,无一例外全都死于身穿蟒袍的老太监手中,这也是景祯皇帝以往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在身边的原因,众口难调,要想做个让天下人人都满意的皇帝实在太难了。 拦住三名刺客的平公公袖里其实还有一枚铜钉,连陛下都不知道这样的法宝老太监一共祭炼了九枚,九是数之极,犯了皇家忌讳,因此平公公从来跟人说自己练就八枚铜钉,是依照八卦之形妙用非常,也就是说,老太监并非没有余力再拦住一刀砍死两匹老马的七品修士,只是出手之前,他忽然心中一动,想看看车厢里那名剑修的真正本事。 久居深宫,平公公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一向嘴巴极严的他难免对宫闱隐秘有所耳闻,从这四个戴着面具的修士一现身,他就猜到了后面指使这些人刺驾弑君的主子是谁,京都城里到底有多少修士很难统计清楚,但手底下能养着这么多修为不俗的四境高手,而且清楚陛下何时出宫,那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灰衣人拦下四枚铜钉,他身后的两人就轻松地多了,手持一柄软剑的富商打扮修士在灰衣人退后的同时立即上前,道道剑气诡异地弯曲画弧,圆润自然地挑飞两枚铜钉之后,软剑哗啦作响刺向平公公,剑尖却飘忽不定地摇摆颤动,让人分不清这一剑会刺向咽喉还是左胸。 老太监嗤笑一声,指诀飞快变幻间,撤去绕着灰衣人往来翻飞的一枚铜钉,从左、右、后三侧分别带着尖锐破空声刺向软剑修士的铜钉变成三枚,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自己的铜钉每次出手能见奇效的原因有二,一是多、再是快,可最怕遇上长鞭、软剑之类的兵器,要是这软剑修士跟自己的修为境界相若,最后含恨惨败的一定不是对方。 可惜,他八品的境界在平公公面前,实在是有些不太够看。 那修士毕竟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也没有同归于尽的本事,被三枚铜钉逼的不得不变招撤剑,再抬头时,却见老太监一人应对三名四境高手,还有闲暇回头去看马车那边的动静。 七品刀修面具后面的脸上已经有了狰狞笑意,只要一刀斩杀车厢里那位白龙鱼服的天子,自家主子就有把握登上九五之尊,这功劳大到他都不敢去想会得到何等丰厚的赏赐,封个下辈子荣华富贵的侯爷是板上钉钉了,可没想到刚横刀欺身贴到马车近处,车厢里突然有一道凛冽如北风的剑气刺穿门帘,势如破竹般笔直洞穿他眉心,脑后一蓬鲜血炸开成雾。 场中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灰衣人眼睁睁看着连自己应付起来都有些棘手的七品刀修,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一剑之下。 车厢门口处悬挂的那张被剑气刺穿一个小孔的门帘,不合常理地纹丝未动,看清这一幕的平公公双眼瞳孔陡然一缩,不禁倒抽一口混杂着马匹浓重血腥味的凉气,轻描淡写一击毙命,这等御剑术绝对不次于司天监威震大周一千多年的青冥剑诀,那修士的境界,只怕也不逊色于口无遮拦最擅长骂街的天机子仲平先生。 短暂失神之后,平公公就听见车厢里陛下熟悉的声音淡漠响起,“一个不留。” 那名剑修掀开门帘弯腰钻了出来,站在车厢处将长剑双手环抱于胸前,脸上带着和煦笑意,好像只是想出来看一场热闹,没有丝毫要出手帮平公公尽快解决其余三名刺客的意思,反倒对老太监的八枚铜钉极有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断变幻的指诀,口中轻佻地啧啧有声。 平公公心中不悦,却顾忌他能跟陛下同乘一车而不敢有所不满,暗自轻哼一声,再度以神识配合指诀牵引,八枚铜钉去势更快,好似在晚春细雨中低空穿梭的燕子,道道弧线妙到毫巅,这回交手的双方心态已然产生变化,想要全身而退的变成了那三名头戴面具的四境修士。 灰衣人在那名意料之外的剑修钻出车厢的一刹那,就明白了事不可为,以他们三人的本事,凭借富商打扮那人手里的软剑对老太监的铜钉多少有些克制,勉强能在自己不受伤的情况下拖住平公公一炷香时间,足够能让另一名七品刀修顺利得手,虽然想要四人都全身而退不太可能,扔下一两条性命在所难免,但总归是完成了主子孤注一掷的托付。 从得知景祯皇帝下旨将明妍公主赐婚给陈无双,灰衣人的主子就动了弑君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在宫里动手变数太多,多日犹豫不决时没想到天意垂怜,那胸无点墨的瞎子纨绔被猪油蒙了心,竟敢公然抗旨不尊,那人立即就料想到依陛下的性子定然会去一趟司天监,以往京都里有名有姓地位超然的五境高人如今都不在京中,陈仲平去了南疆,陈伯庸去了漠北,楚鹤卿去了楚州云州,能跟在皇帝身边护卫的,除了平公公就不会有别人,这场刺杀足有八成胜算。 不说灰衣人,就连侍奉了陛下多年的老太监都不知道看热闹的剑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谁还能猜到车厢里会有个能易如反掌一剑诛杀七品刀修的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做大事的人不怕行事多难,最怕关键时候的变数。 平公公生怕拖得太久会让车厢里的天子等得不耐烦,有那不知名的剑修护驾可称万无一失,终于能放下心来全力施为,八枚铜钉的破空声越来越尖锐,一时之间逼得忙于应对的三名四境高手有苦难言,其实如果三人铁了心拼死一搏,未必不能重创这位内廷首领,而是有那剑修在一旁冷眼旁观随时可能出剑伤人,在加上实力不弱的同伴惨死在眼前,灰衣人等都有些心神不宁。 高手过招往往一招一式就能分出胜负,因此最忌出手时犹犹豫豫分神去想别的事情,此消彼长,明明能合力抗衡平公公的三人瞬时就落了下风,只剩招架之力。 马车上的剑修突然身影消失,最先察觉到的灰衣人刚大喊了一声小心,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三人背后的剑修,就干净利落地一剑攮穿了手持软剑做富商打扮的修士,皱眉收回佩剑,不耐烦道:“平公公,替你杀了这人,你那铜钉能不能快些?这都快要戌时了,我有些饥饿,娘子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吃饭。” 他早看出来,那柄软剑能克制老太监的铜钉,一剑得手之后,如入无人之境般缓缓从翻飞不休八枚铜钉中踱步,越过心如死灰的灰衣人,走回到原来位置,歪着身子靠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抬头去看云层缝隙里透出来的月光。 车厢里,太子殿下被外面的动静吸引,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去想派人行刺的幕后黑手会是谁,他隐约有个猜测,但是不敢说出口。 景祯皇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轻声道:“敬辉,你说要是陈无双接了旨意爽快回京与明妍那丫头完婚,满京都谁最不高兴?” 太子殿下故意做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骇然道:“难道是···敬廷?” 娶了司天监三爷陈叔愚独女陈佩瑜的,是六皇子李敬廷,在陈无双出京之前,六皇子就一直把陈伯庸百年之后的观星楼主之位视为囊中之物,若不是现在大周内忧外患,放在太平盛世的时候,太子真不一定能斗得过有镇国公爷做靠山的六皇子,所以在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如今修为有成的陈无双,只要平安回京就立刻能水到渠成地承袭镇国公爵位、接任观星楼主,还要娶了跟太子一奶同胞的明妍公主,一向在群臣中口碑不错、养气功夫颇有造诣的李敬廷,就再也沉不住气了。 陈无双抗旨之后,再费心费力去谋划暗杀了那瞎子少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既然两者同样是铤而走险,不如剑走偏锋杀了景祯皇帝和太子,在不少重臣的支持下,那方代表至高皇权的玉玺就会顺理成章落到六皇子手里,蟒衣换龙袍,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杀君弑父的罪名算得了什么,李敬廷自信有八百种法子堵住每一张敢胡言乱语的嘴,也自信事情做得隐秘就不会有人知道。 景祯皇帝听着外面先后传来两声压抑惨叫,落寞笑道:“其实,敬廷比你更适合做皇帝。” 太子殿下如坠冰窟,心里比又钻进车厢的那位同进士出身剑修手里长剑的寒意更凉。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零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世人对于未知总是颇多猜测,有人以为司天监这座观星楼是戒备森严、藏着诸多隐秘的所在,也有人以为这里是富丽堂皇、陈列珍宝无数的地方,真正知道观星楼七层其实只有简单一张矮桌、几个蒲团的少之又少。 在朝堂上位居陈伯庸身后却列于百官之首的保和殿大学士,抑或是出于对司天监的敬畏之情,抑或是嫌弃七层的空间逼仄让人心里不亮堂,景祯皇帝跟太子殿下乘马车离去不久,杨之清就挪步下了一层楼说话,穷酸书生似乎很了解他,暴殄天物甩去茶壶里只冲了两泡的青山雪顶,等首辅大人坐定,笑呵呵上前躬身平摊开双手像是讨要什么。 杨之清一辈子皓首穷经,心思都在治国理政上,从未涉及修行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储物法宝,见张正言这副模样,摇头轻笑一声,从袖中暗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油纸包递过去,“老夫今日本来是要去吏部尚书府上,带得不多,约莫能有一两,浓着点够泡一晚上。” 陈皮够泡一晚上,话就能说一晚上。 张正言笑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块婴儿掌心大小的褐色蜜制陈皮,这是一味很常见的药材,取材极为容易,就是成熟之后的橘子皮,按炮制方子不同,先以山泉水洗净晾干,再以种种辅料同时放置于砂锅内文火熬煮,成药后封存的时间越久药效越好,用沸水冲泡饮用,对脾、肺、胃都有好处。 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杨之清微微诧异地抬头看向陈叔愚,陈家三爷不以为意,看着穷酸书生选了一块陈皮丢进茶壶里,把剩下的两块依原样用油纸包好,不动声色地揣进自己袖子里,不禁垂下头苦笑连连,“杨公,陛下身边那位的修为,尚在平公公之上,至少是十品剑修。” 首辅大人眉心一跳,来之前那修士没露面,他一直以为后面那驾马车里坐着的只有太子殿下和臭棋篓子陈季淳,发现那人腰间佩剑跟着上了观星楼七层也没太当回事,天子微服出行,身边带一个有些本事的护卫是常理,可现在想起来,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对那修士有些朦胧印象,应该是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皱眉道:“叔愚,你也不认得?” 陈叔愚摇摇头,看向一步一步走上六层来的两个女子半蹲着向首辅大人行礼,一个是流香江上艳名远播的花魁黄莺儿,另一个看不太准年龄的同样风姿绰约,换了一身司天监弟子白衣的裴锦绣施施然走到陈家三爷身侧浅笑不语。 “首辅大人,三爷,那人我见过几次。”身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却在流香江上混迹多年的小满轻声开了口,她下楼并未走远,就在潭水边的一处阴影里静静收敛气息站着,那剑修以凛冽剑意斩杀数百尾锦鲤时,曾有意无意朝她所在的方向扯了扯嘴角,这些年里委曲求全堪称阅人无数的黄莺儿自幼记性极好,见过一次的人隔五六年再见到还能记起来。 陈叔愚语调上扬嗯了一声,杨公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值得景祯皇帝信任,也值得司天监信任,这一声嗯是问句,示意小满继续说下去,不用有所避讳。 小满盈盈一笑,观星楼六层上的灯火都好像亮了几分,看得穷酸书生一阵心旌摇晃,暗自惋惜道这风情万种的女子许配给陈无双做妾室,真真是明珠暗投,小满点头回忆了片刻,随即道:“那人姓萧,中州口音,应该是三年前科考名落孙山之后,就一直住在京都,本来日子过得挺拮据,有一回公子爷花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一册诗集回来,这才有钱在城西偏僻处置办了一间宅院,跟人去过两次流香江喝酒,只是喝酒听曲,很规矩,说是家里有糟糠之妻相敬如宾,不知道今年有没有高中。” 陈叔愚听得一愣,如此说来,合着这人是被陈无双那惫懒小子无心引狼入室的,身负五境修为而名声不显,明摆着这姓萧的不想显露本事,否则一旦泄露气息,陈仲平绝不会毫无察觉,再加上有读书人的身份做掩饰,被灯下黑打了眼的玉龙卫也不会多留心,世上肯花五百两银子买一本落魄书生诗集的,恐怕就只有陈家这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冤大头,京都米贵久居不易,要不是这五百两银子,或许那人根本不会拖家带口在京都定居。 小满这一提醒,杨之清顿时深吸了口气,难怪觉得那人好像见过一次,身为文臣之首,今年科考殿试时首辅大人就在保和殿上,记不起来的原因是先入为主把那人当成是江湖上隐居的修士,豁然开朗道:“萧静岚,今年殿试三甲六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四十三岁。” 要不是接到陛下旨意同乘一车前来镇国公府,杨之清本打算今夜去吏部尚书府上,商议金榜题名的这一百名士子该如何安排。 照常例,头甲三名都可以留京入职翰林院或者国子监,二甲十七名的去处则要看六部有没有合适的空缺,至于三甲八十名,多半都得派出去各州所辖的县城放一任主官再观后效,可今年疆土最辽阔的雍州被谢逸尘夺了去,凉州又正值战事,能补缺的位子就少了四成之多,吏部尚书为此接连半个来月焦头烂额。 四十三岁才考取同进士出身,这就意味着几乎没有希望朝堂穿紫了,但陈叔愚却惊得险些打翻茶碗,颤声道:“四十三岁的至少十品境界剑修?”他刚才不是没看清那修士容貌,可天下能人异士众多,不少注重自身形象风范的五境高人都有特殊法子,让自己看起来与实际年龄不符。 当年花千川四十余岁年纪修成离五境只差半步的四境八品,就足以让整个江湖赞誉为天纵之才,连在剑道上天赋能称作三百年得遇一见的陈仲平,踏足五境九品时也已经三十九岁,再六年才晋升十品,后来得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两年之后晋升十一品。 一片默然。 杨之清良久才招手让张正言上前斟满陈皮汤水,似乎是嫌弃汤水颜色稍显寡淡,伸出手指无可奈何地虚点了点脸皮越来越厚的穷酸书生,掂量着语气问道:“叔愚,你身边这位,老夫看着不像司天监的人。” 陈家三爷偏头看了眼不远七千里进京来找他的裴锦绣,点头解释道:“杨公慧眼如炬,这位是越秀剑阁掌管门中日常事务的长老,八品修士裴···” 话还没说完,裴锦绣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陈叔愚顿时止住话头,却听她自己开了口,笑着温声道:“越秀剑阁跟八品修士,自此都不必再提,镇国公府裴锦绣冒昧登楼,还请杨公不要见怪。”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心思玲珑之辈,杨之清自然能听懂她不提司天监,而说镇国公府是什么意思,饶有深意地看了略显尴尬的陈叔愚一眼,会心一笑点头道:“那便不是外人。天色已晚,人老了就熬不住夜,老夫有话就索性直言了。” 陈叔愚感受着肩头那只玉手上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心里百感交集,恍惚中竟然没听清楚首辅大人说什么,一旁的陈季淳摇头苦笑,只得应声道:“杨公但有所问,陈家知无不言。” 杨之清沉吟片刻,他早从景祯皇帝先前的举止中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以前陈无双任性妄为在流香江上打了皇子,陛下都没有动怒,只是轻描淡写地训斥几句算是给御史们一个交代,这回那惫懒小子如果只是拒婚,城府极深的天子有的是其他法子敲打陈家,绝不至于让那位名列金榜三甲六十七名的剑修出手杀锦鲤,在深谙陛下脾性的保和殿大学士看来,杀鸡儆猴,这已然算是下了重手。 “无双那贼小子,单单只是抗旨不尊?” 连位高权重的杨之清都不知道事情经过,司天监看过钱兴那封信的其实只有阅后即焚的陈叔愚和穷酸书生张正言,听到这句话,名义上已经是陈无双妾室的小满立即抬起头看向三爷,目光里有欣慰也有无奈,公子爷还真是···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陈叔愚垂下头一声苦笑,心力交瘁道:“何止啊。这件事陛下想来是知道了,这一趟来司天监不是敲打,而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那无赖小子从小被我二哥娇惯的不成样子,离京以后没了管教更是无法无天,得知谷雨的死讯,竟然在楚州康乐侯府上把圣旨撕毁,不光不肯答应跟明妍公主的婚事,连接任观星楼主的大事都抛在脑后不管,要去雍州为谷雨报仇。杨公,您老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嘴上说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其实陈叔愚看完钱兴战战兢兢写完的那封信,气愤之余更多的却是老怀大慰,欣慰于陈无双敢于拒绝的勇气,欣慰于陈无双看重与谷雨之间情义的脾性,为一个陪他出京同行不足一年的侍女,就敢撕毁圣旨,不惜以身犯险前往北境报仇,这就说明,就算那小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会为教他养他十年之久的陈家不惜一切。 满天下骂他不学无术厚颜无耻窃居探花郎的人都看错了他,唯独陈伯庸跟陈仲平没有看错他。 在如今坐镇京都执掌只剩一座镇国公府的司天监的陈家三爷看来,说心里话,他也不希望陈无双接旨回京与明妍公主完婚,那样一来,观星楼主成了当朝天子的女婿,也就意味着司天监彻底沦为皇家李氏的一条看门犬,陈家虽然世受皇室天恩浩荡,但陈叔愚始终都觉得,司天监应是是大周的司天监,而不是该是李家的司天监,这话一点都不矛盾。 臭棋篓子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裴锦绣浑身一颤后茫然失神,小满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只有背过身去往茶壶里续水的穷酸书生处乱不惊,含笑看着那片被沸水泡软的褐色陈皮沉在茶壶底部,一动不动。 “这贼小子···”见惯了朝堂上风波诡谲的首辅大人只微微一错愕,眼角就堆积起了数道纹路极深的鱼尾,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唔,还有些烫嘴,“从靖南公在保和殿前斩了那一剑,老夫就越来越看不透陛下究竟想要什么,乱麻当用快刀解,无双以这种看似荒诞悖逆的手段别出心裁破了局,倒有些仲平胆大心细的风范,家有可造之材日渐茁壮,叔愚何必烦恼。” 陈家三爷摇头叹了口气,那惫懒小子要真是远在楚州就看透了景祯皇帝的心思,从而放手一搏撕毁圣旨来以此破局,倒是好事。怕就怕他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深,纯粹就是吃准了有陈伯庸跟陈仲平二人分别坐镇南疆北境,陛下还得倚仗司天监才能坐稳江山,所以才由着性子肆意妄为,“杨公,实不相瞒,陛下一来我就做好了替无双承受龙颜一怒的准备,看见太子跟着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怕就怕那胆大包天的兔崽子压根不清楚身在局中,此举不是剑走偏锋的破局,而是···本性使然呐。” 小满侧身退了两步,正巧看见穷酸书生含笑看着她,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陈家三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以公子爷的性子,撕毁圣旨九成真是本性使然。 杨之清皱眉默然,他认识陈无双,但对这位被镇国公府上下骄纵坏了的公子爷其实了解不多,偶有听闻,也都是在朝会之前陛下还未落座时,从义愤填膺的御史或者幸灾乐祸的百官嘴里听说,陈无双又仗势欺人纵容恶奴打了谁家的子嗣,要不就是在流香江花船上一掷千金买下几句情情爱爱无病呻吟的诗句,反正除了太医令楚鹤卿私下会说几句那小子是个敞亮人儿之外,极少听见赞誉。 陈叔愚说完这些忽而释怀一笑,拍了拍裴锦绣搭在他肩头的手,温声道:“杨公知道,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的,尤其是我们陈家。逢春公当年天纵之资,不到五十岁年纪修成十二品渡劫境,称得上前无古人的壮举,若非他一柄焦骨牡丹诛灭下凡仙人,死在昆仑山的就得是司天监的人,兴许两百年前陈家就因此而满门皆亡了,所以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实际是一身缟素为大义赴死的逢春公戴孝。” 保和殿大学士耸然动容,做到当朝首辅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即便自身不是修士,也比世上无数修士知道更多秘辛,两百年前逢春公身死的真相他很清楚,还以为司天监弟子都穿白衣,是因为陛下赐给镇国公的江牙海水团龙蟒袍是白色而上行下效,下意识转头去看小满,女要俏、一身孝,尤其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原来这身一尘不染的素净白衣是这个缘故。 “无双是家兄仲平从百花山庄废墟里救回来的花家后人,十余年来不管京都里旁人怎么说,府上有资格知道此事的人,谁不高看他一眼?我大哥很早就说过,陈家到了如今这一代,因大周气运日渐衰落而人才凋敝,要是无双可堪造就,就把周天星盘和这座观星楼都交到他手里,要是那小兔崽子不堪造就,镇国公府那套蟒袍就传给他,保他做个一世富贵的无忧公爷。” 陈叔愚说这些话的时候,臭棋篓子罕见的脸色肃然,缓缓点头,他不止一次听二哥醉酒之后喃喃呓语,说陈无双修行的天资奇高,若是能有二三十年时间慢慢悉心栽培,兴许就是下一个逢春公。位列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的陈季淳,虽然在修行上远远不如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但也知道那从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少年,把一千多年来没人修成的抱朴诀练会了。 才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啊,能进剑山采剑、能在南疆引发不次于绝顶高人晋升十二品境界的天地呼应、能于八百里洞庭斩杀一条凶兽玄蟒,这样人再不堪造就,天底下还有谁能入得了眼? 陈叔愚抬起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不移,决然道:“杨公,以前我想不通,现在总算是看开了,司天监可以不姓陈。” 杨之清端着茶杯的手突然一抖,温热汤水洒出来溅湿手背,他怅然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茶杯扯着衣袖擦了擦手,司天监既然可以不姓陈,那大周这万里江山,或许就可以不姓李了。 满腹经纶,愧对明月。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一章 梧桐树下两少年 岳阳城北康乐侯府,身穿一袭黑色团龙蟒袍的少年,懒散躺在西苑梧桐树下荫凉里的躺椅上,歪头朝一侧张了张嘴,捧着那尊小巧三足香炉左看右看的许佑乾立即随手搁下山河鼎,从桌上盘子里拈起一颗味酸生津的乌梅喂到他嘴里,看得把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少年脉门上的儒雅修士暗暗摇头,好好一个出身贵不可言的小侯爷,当了人家跟班还甘之如饴,俗话说三岁看八十,委实没有出息。 陈无双被满嘴酸涩激地挤了挤眼,咽了口唾沫,笑问道:“楚前辈,云澜江底下有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 松开手指朝墨莉微微点头示意不必担心,对小侯爷刚才的表现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太医令本来不打算搭理陈无双,这小子不光敢撕毁圣旨,还敢在他堂堂朝廷命官面前谮越穿蟒袍,要不是看在司天监的面上,早用竹剑蜻蜓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才符合楚鹤卿忠君爱国的性情。 毕竟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道理,听他叫了声“楚前辈”,太医令冷笑着夹枪带棒地讽刺道:“怎么,自己受了朝不保夕的重伤,还有心思关心陛下龙体安危,楚某倒是看错了你,原来也是个心系社稷的好孩子?” 陈无双嗤笑一声,不当回事道:“楚前辈少拿朝不保夕这种话吓唬我,就是断了几条肋骨、内脏受巨力震荡移位,我不懂医术也知道这不算什么重伤,难道还活不过被任平生一剑斩去七成寿数的陛下?前辈,我觉得你这是在骂街,下回见了我师父,一定会把你刚才的话都跟他老人家学一遍,我猜你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 身边的墨莉想笑又不敢笑,轻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扯了一下他衣袖,故作不悦叫了声无双,少年这才收敛起笑意,郑重谢过没好气把一个瓷瓶塞进他怀里的楚前辈,太医令瞥了眼不远处专心致志有条不紊洗茶泡茶的沈辞云,问道:“凭你们两个初入七品的小辈,能杀得了黑铁山崖那足有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跟南疆玄蟒?说说吧,是有高人相助,还是付出了惨重代价?” 陈无双微一沉吟,尽管楚鹤卿是与陈伯庸、陈仲平都交好的长辈,完全可以信得过,但答应了驻仙山掌门替他遮掩身份,总不能食言,反将一军笑着解释道:“楚前辈是被天下人推崇备至的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上次在岳阳楼外就已经看出来,那独臂修士的识海有旧伤未愈,真气虽有九品之境而灵识并未全部凝实,顶多算是大半个五境高人,辞云的师父师娘都是成名已久的四境高手,加上侯爷府上的八品修士许奉,围杀一个顾知恒,有什么难处?” 这个解释勉强能说得通。 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小侯爷是个过日子的人,到底把那条南疆玄蟒的尸体捞了回来,楚鹤卿伸手一指许佑乾身前那条软塌塌的小黑蛇,皱眉道:“那你又是如何杀得了这凶兽?” 少年拧开太医令给他的瓷瓶,倒出来一粒丹药丢进嘴里,想了想又服下一粒,这种入口即化的丹药比司天监的药效更好,陈无双的伤势确实不大要紧,静养一段日子就能凭借经脉里不断游走的雄浑四境真气自行痊愈,这丹药实在是大材小用,才把两粒药丸咽下去,就觉得从丹田气海中生出一股温热暖流,迅速融进真气中顺着经脉遍布全身,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上回岳阳楼外一战,楚前辈来得晚了些,没瞧见我跟辞云一人一剑刺瞎了玄蟒双瞳,这凶兽跟它主人一样有伤未愈,况且,我学了苏昆仑的剑十七,杀它时突然福至心灵晋升四境,嘿,楚前辈是没看见我那气势如虹的一剑呐,啧啧,再有一条玄蟒也得死在洞庭。” 楚鹤卿蔑然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少年吹起来的牛皮,讥笑道:“这么说,你这一身伤都是走路不小心摔的?” 陈无双一缩脖子,没底气地轻声嘿笑道:“我眼睛看不见嘛,走个夜路什么的,难免踉踉跄跄磕磕碰碰。” 小侯爷见他吃瘪,忙凑上前来解围,拎着小黑蛇的尾巴在楚鹤卿眼前一晃,谄笑道:“楚前辈,陈大哥说这玩意儿有毒,不能炖蛇羹吃,您老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快教教我,我好安排厨子去准备准备,这总不能浪费了,咱们今晚就吃它。” 楚鹤卿伸手接过小黑蛇的尸体,仔细端详几眼,并指成剑激出一道细微剑气,轻易划破小黑蛇腹部柔软鳞片,而后手指顺着蛇身一捋一挤,手心里就多了一颗樱桃核大小的椭圆形紫色珠子,笑着收进储物法宝中,满意道:“云澜江底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有了这个也能权且一用。这条蛇可以吃,洗干净剥了皮,用烈酒腌制两炷香,我写个方子,你让人去抓几味药材来,一起用文火慢炖十二个时辰,明日此时再吃,对修行有好处。” 陈无双猜到太医令从蛇身取出来的应该是玄蟒的兽丹,所谓先天丹毒都是由此物而生,讶然道:“楚前辈,你要用这凶兽的兽丹入药给陛下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合着您老这是早看景祯皇帝不顺眼了,要药死他?”? 楚鹤卿勉强控制住打他两个耳光的冲动,一向满身书卷气儒雅非常的太医令脸色铁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难怪读书人都骂你烂泥扶不上墙,南疆玄蟒活着,这颗兽丹当然是剧毒无比,它身死气绝,体内的灵气就都会聚积沉淀到兽丹之中,以烈酒化开配合相应的丹药服用,最能延年益寿。你最好现在就闭嘴,否则楚某拼着被你师父骂一顿,也得先揍你一顿出出气。” 沈辞云忍俊不禁,蟒袍少年悻悻住了嘴,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最大的倚仗陈仲平远在剑山,楚鹤卿真要急了眼动手,估摸着墨莉也不敢拦着,平白无故受些皮肉之苦有什么好处。 楚鹤卿本想等着喝一杯青山雪顶再走,可越看陈无双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冷哼两声,突然出手夺过少年手里的瓷瓶,倒出来三枚丹药交给墨莉,嘱咐每隔十天让这口不择言的兔崽子服下一粒即可,而后片刻也不肯多呆,眼不见心不烦,都没跟侯爷打声招呼,纵身御剑匆匆往北而去。 陈无双愣了一愣,对楚鹤卿把送出手的丹药又要回去很是不满,撇嘴道:“小气!” 墨莉珍而重之地收好那三枚丹药,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道:“我要是楚前辈,恐怕就忍不住了。” 蟒袍少年愕然问道:“忍不住什么?” 黑裙少女展颜一笑,“揍你。” 陈无双并不恼怒,反而舔着脸笑道:“打是亲骂是爱嘛,楚鹤卿要是揍我,我说不定就得还手,你揍我的话,甘之如饴。” 墨莉红着脸轻啐一口,起身朝厢房走去,这人真是口不择言,还当着辞云师弟和小侯爷面呢,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说。 声势浩大的洞庭湖一战算是大获全胜,贺安澜跟曲瑶琴私下商议,二人带来的终究都是从来不插手大周境内纷杂事务的孤舟岛弟子,在时局尚未清晰之前,最好不跟任何势力有过多牵扯,身在局外才能看得更清楚,所以并没有在康乐侯府上久留,而是以不放心掌门爱女林霜凝的借口,带人去了云州百花山庄。 曲瑶琴毕竟是女子细腻心思,特地让墨莉悄悄转告陈无双一声,他们其实是不放心南疆凶兽最近的动静,孤舟岛暂时还犯不着像陈仲平一样深入剑山山脉挡在越秀剑阁前面,但有他们在云州境内驻扎,即便有凶兽越过那座阵法北上,也能保得住百花山庄完好无损,不至于让陈无双刚刚重建起来不久的家业再次毁于一旦。 小侯爷兴冲冲拎着被楚鹤卿开膛破肚的小黑蛇跑出门去,院子里只剩下一坐一躺两个少年,沈辞云掐着时间泡好茶,这么金贵的青山雪顶值得十几道工序一丝不苟的忙活,斟满一碗放到陈无双手边的矮桌上晾着,自己倒了一碗看热气蒸腾,“无双,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北上雍州杀妖族为谷雨报仇?” 蟒袍少年撑着胳膊缓缓坐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胸前肋骨虽说被许奉用可称残忍的方法接好,免不了还是一阵一阵隐隐作痛,龇牙咧嘴地点头道:“嗯,才做新娘就赴黄泉,谷雨不能白死。听说打死她的那个妖族,已经死在楚州撼山营邓思勉将军刀下,那我就去杀他三五万妖族出气,血债血偿天理昭彰。别说是一道狗屁倒灶的圣旨,就是景祯皇帝亲自龙车凤撵摆驾岳阳城,也拦不住我。” 沈辞云低头嗯了一声,叹息如茶碗里冒出的白气,无声无息静静扩散,原本不爱喝茶的青衫少年第一次喝到青山雪顶这种堪称无上极品的好茶,就是陈无双身边穿着素净白衣的侍女,在洞庭湖官卖上的那条小渔船上拿出来,人生于世,能窥测天机的邋遢老头常半仙,也说不准到底哪一场欢喜的相逢,会是日后想起来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生死离别。 “你呢?”陈无双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似乎一提到谷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偏过头低声问了一句。 沈辞云茫然摇了摇头,这些天他一直想找机会跟陈无双谈谈心,不是信不过疼他爱他的师父和师娘,而是觉得有些话只有跟渊源极深、同病相怜的司天监嫡传弟子说道说道才合适,两个外表看似坚强的少年藏在不知道何时才能引来凤凰的梧桐树下,说是谈心,更不如说是各自默默舔舐伤口,摇头怅然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把天下人人趋之若鹜的却邪剑随意放在腿边,沈辞云的声音很轻很散,像是酩酊大醉之后睡梦里无意识的呓语,“百花山庄不是我的家,孤舟岛也不算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早就想不起来当年跟爹爹相依为命的那个小村子是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是在中州西南边境附近,村子里有一口千年古井,说是有仙人扔下一颗桃子化成的,井水清冽冰凉,很甜。教我念书的李老夫子这时候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世,隔壁季大叔家的二女儿是喜欢我爹爹的,现在想来也早就嫁人了。无双,亲手杀了顾知恒是值得高兴的,可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好像想用一辈子去做的事情做完了以后,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彩衣是要去找的,她要是愿意跟我走,我是该带她回孤舟岛吗?” 陈无双定了定神,侧着身子把手搭在沈辞云肩上,突然问道:“辞云,要是有一天我跟你说,我要却邪剑有用,拿另外一柄剑跟你换,你换不换?” 沈辞云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拿起那柄剑山上得来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的长剑,伸手递到陈无双面前,平静得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一条顺手从水潭里摸起来的锦鲤,“你想要,现在就拿去,不用拿什么剑来换。大不了我再跟师娘先借来沉香用着。” 蟒袍少年笑着伸出手,却不是去接却邪剑,而是把沈辞云的手推了回去,欢喜道:“你瞧,我就知道咱俩的交情用不着多说那些不疼不痒的屁话,从十余年前那场大火开始,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当然就是你的,百花山庄里有你爹爹的灵位,那不是你的家是什么?找到了彩衣,你就带她去百花山庄,挑一间最大最好的房间住下。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也会回去,有墨莉在的浣花溪,百条千条流香江都比不上。” 沈辞云一双狭长凤目里突兀有了朦胧泪光,更咽着点点头。 陈无双长长叹了口气,有时候叹气会让人觉得很舒服,轻声说道:“我要为谷雨报仇,为司天监死在北境的十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剑侍报仇,要是有能力挡住漠北妖族和南疆凶兽,哪怕千难万难我也一样得尽力试试,司天监养我教我整整十年,这么大的恩情,搭上这条命都不够回报十之一二,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再就是,在剑山采这柄焦骨牡丹的时候,我在幻境里答应过昆仑山上斩杀仙人的逢春公一件事,做人嘛,报恩报仇是一码事,言而有信是另外一码事,分不出孰轻孰重,那就索性都做了吧,这样夜里躺下睡觉,心里就不会觉得有愧疚。” 没心没肺的小侯爷欢快跑回院子,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没注意到沈辞云神情低落,蹲在陈无双身边讨好地说道:“陈大哥,我交代厨子们把那条小黑蛇炖上了,这回有口福了,能吃一条全盛时期足以比拟五境高人的凶兽,啧啧,我爹瞧着都眼热。” 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陈无双无所谓地一笑置之,“一锅蛇羹而已,炖好了给你爹跟许奉都盛一碗就是了,你长了几个心眼我难道还不清楚吗,惺惺作态过来讨打!” 如愿以偿的许佑乾登时大喜,这种好东西他当然惦记着给自己爹爹分一碗,可南疆玄蟒终究是死在陈无双剑下,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没想到陈大哥连许奉都没忘,比起小气到抢回丹药的太医令楚鹤卿,足以称得上仗义疏财光风霁月,连忙嘿笑道:“哪里哪里,陈大哥不吃亏,我爹爹说了,他现在也觉得,两头下注不如孤注一掷。” 这句话本是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在洞庭湖临别时交代给关门弟子的,听人劝吃饱饭,康乐侯爷许青贤从善如流。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二章 十年不鸣亦不名 与康乐侯府遥遥相望的岳阳城最南边,有一座半个许家大小的宅院,跟侯府门外商贩往来人流如织的景象不同,这座在整个楚州境内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望族门庭,却是一副门可罗雀清冷疏淡的模样,倒不是因为宅院正门前常年不分昼夜站着十六个顶盔掼甲的悬刀悍卒,气势骇人,而是因为太祖开国时,曾在此地将前朝誓死不屈的一众官员枭首示众,百姓们最喜欢传扬一些神神鬼鬼的荒诞不经之谈,久而久之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不愿靠近当年血流成河的阴气聚积地界。 这里起先是楚州撼山营的驻兵之所,自从邓思勉升任京都兵部登记在册的从五品营官之后,认为在繁花似锦的城里练不出一支所向披靡、令行禁止的精兵劲旅,主动要求把撼山营挪到城外三十里处,这一方面积不小的空地才被楚州都督黄大千兴建了新的都督府,都督府掌管一州军机要事,越是百姓不敢靠近的地方越是不用担心会走漏什么消息,寻常寂静无人的街面上多一条狗都能引起护卫注意,更不必说有心窥探的闲杂人等。 最早黄大千携带家眷住进去的时候,百姓们嘴上恭维祝贺,私下底倒多半等着看黄家被传言中夜里号哭不止的冤魂厉鬼折腾得落荒而逃,不是说黄大千执掌楚州惹起了什么民怨,相反,这位都督在民间口碑极好,平日骑马在城中四处游荡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笑意,有壮着胆子开口跟他打声招呼的,他也都笑着点头随口攀谈几句,从来没有板着脸端架子的时候,百姓们这么想,大多是一种善意的幸灾乐祸,想看看大都督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心存畏惧。 兴许是正三品都督的军威镇压住了一切邪祟,反正城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们都是这么说,大都督有真龙天子赐下来的虎符,道行不够的妖魔鬼怪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黄大千的都督府从建成之日起就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还是每隔三五日就骑着那匹杏黄色的老马在城里随意转来转去,而且不喜欢带随从,有时候会坐在街边小摊上吃两碗豆腐脑,有时候会讨价还价买一屉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说家里人多买少了不够吃,过日子不容易。 老话说慈不掌兵、义不管财,城里的百姓挺喜欢这位大都督,就是不知道黄大千这么一个看起来脾气温良更像是私塾里老学究的人,怎么能执掌一州十余万驻兵,再跟听说夜里睡觉都把刀横在枕头上面的邓思勉相提并论,瞧瞧,人家邓将军那才真有个将军样子,扈从数十趾高气扬地从岳阳城穿行而过,谁看见不从背后挑一挑大拇指,赞一声威武? 倒是大都督有个尚且待字闺中的小女儿,最喜欢前呼后拥提着刀弓出城打猎,模样长得俊俏暂且不说,英姿飒爽豪气干云,自小视浓妆淡抹为天下第一恶毒事,在城中众多酒肆之中威名远扬,不少人都见识过,这位只恨不是男儿身的千金小姐,一口气能喝光半坛烧刀子。 说是武将骑马、文官乘轿,想来是京都里朝堂穿紫的清贵公卿都更喜欢坐马车,现在除了迎娶妻妾,难得一见有坐轿子的,一驾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马车从都督府侧门缓缓驶出,赶车的老汉弯腰驼背,胳膊肘处打着补丁、浆洗得有些褪色的粗布衣裳倒是还算干净,若是凑近了细看两眼,就会发现他挥着鞭子的右手满是厚得发黄的老茧。 车厢里,年过半百的楚州都督黄大千穿得很是随意,右手上把玩着一个用明黄色绸布包裹着的四方盒子,微眯着双眼,左手有节律地轻轻在腿上敲打,对面坐着个噘着嘴的十四五岁少女,穿了一袭火红色束袖剑袍,青丝如瀑,眉宇之间勃勃英气似乎冲淡了几分少女该有的娇媚,睫毛极长,忽闪忽闪地掩盖住眼神里的不屑。 “爹,您老可得慎重三思,这是虎符,陛下亲手赐下的虎符,没了这个,还能算是大都督?”这话其实在家里已经劝过好几次,少女很清楚自家爹爹想要做什么,便想趁着马车还没到城北,再多劝几句或许他就能改变主意了,在她看来,向来胸有锦绣为人睿智的爹爹这回是出了个大大的昏招。 黄大千在女儿面前没有脾气,也不用端正三品大员的架子,苦着脸摇头道:“前些天为父去找孙老头,一块无杂无裂、颜色温润的上好青琅轩雕刻成玉佩,最少要一千两白银才勉强能够,咱家日子本就过得不太宽裕,你邓叔又领着好不容易练出个样子来的三千撼山营将士去了北境,现在连一件拿得出手的见面礼都凑不出来,思来想去,为父又不舍得把你许出去给人做妾,偌大一座都督府上,也就剩下这东西够分量了。” 少女立即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心中厌恶地冷哼一声,爹爹竟然想把自己许出去当见面礼,而且是给那名声口碑臭不可闻的纨绔败类做妾室,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翻了个白眼道:“我看爹爹是老糊涂了,真要把我许出去,他胆敢答应我就敢一剑刺死他,什么东西?我要嫁,就嫁一个顶天立地、军功等身的大好男儿,岂能屈身依附这么个厚颜无耻的货色?爹爹,你真要把虎符送出去,咱们黄家拿什么承受陛下滔天一怒?” 马车慢慢拐了个弯,在贯通岳阳城南北的宽阔大道上前行,听见窗帘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黄大千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当着女儿的面解开象征皇权的明黄色绸布,打开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面没有虎符,竟然是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两头微翘、中间圆润,看着很是喜庆,“为父不会真把虎符送出去,那位公子爷应该也不会真要。闺女啊,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跟陈无双那样的人交往,讲究个点到为止心照不宣,十两银子,礼轻情意重,这就够了。” 少女错愕一怔,似懂非懂。 大都督让她看了一眼,而后就合上木盒,仔仔细细用明黄绸布依原样包好,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你真以为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是个厚颜无耻,仗着镇国公显赫声威抢了新科探花郎的草包?陈家雏凤十年不鸣亦不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少女将信将疑地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诧异道:“爹爹是说,陈无双先前在京都流连流香江上,飞扬跋扈连皇子都敢揍的举动,都是自污名声?” 黄大千嘁了一声,道:“在朝堂上衮衮诸公眼里,不算新鲜手段,更瞒不过陛下慧眼。自污名声谈不上,为父觉得他一半是性情的确如此,宰相门前七品官,陈仲平呵护有加、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嫡传弟子,就有在天子脚下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本钱,另一半则应该是他有意韬光养晦,你仔细想想,以前听说的那些荒唐事,有没有陈无双主动仗势欺人?不都是不开眼的先去惹他,才被他顺势就势扯出来的糟心事情?至于探花郎嘛,镇国公陈伯庸在放榜当日离京北上,所以让书生士子们都觉得是司天监抢来的,其实为父以为,十有八九跟陈家没有关系,根在上面。” 大都督说最后一句话时,竖起一根手指朝头顶上指了指,聪慧的少女登时就明白过来,爹爹说的上面,是指为人臣子不可直呼其名的当朝天子。 “闺女啊,看人看事都不能流于表面,陈无双要真是个如此不堪造就的,洞庭湖上那条蛰伏了多年的凶兽玄蟒怎么会死在他剑下?出京之前还毫无半点真气在身,这件事被无数有心人明里暗里数百次试探过,绝对不会有假,到现在才不到半年时间,进剑山采了剑回来不说,且有本事、有胆量跟侯爷都不敢硬碰的那些修士一决生死,这样的少年,不算是顶天立地?”大都督耐心极好,马车走得不快,他就慢慢跟女儿解释。 少女却撇了撇嘴,不服气道:“爹爹少往他脸上贴金,就算陈无双在京都的所作所为都是韬光养晦,他才多大,就能斩杀一条连越秀剑阁陆不器都徒劳无功的凶兽玄蟒?我可听说了,在洞庭湖上出手的不光有侯爷府上那位八品修为的许奉前辈,还有从东海赶来相助的不少孤舟岛修士,一群高人把那玄蟒打到奄奄一息,他最后上去补上一剑,反正当时湖上也没有旁人观战,死无对证的事情无非就全凭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黄大千笑着摆摆手,不再过多解释,心比天高的傻闺女,正三品的楚州都督在司天监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为人父母难道还会坑你不成,真要是能把你许给陈无双当妾室,不仅不算委屈,这是实打实的高攀呐,就怕人家那位公子爷看不上你。这里面的水比洞庭湖可深得多了,爹爹小心谨慎蹚水过了大半辈子,能让许家侯爷这般看重,那小子必然是一条惊涛骇浪如履平地的大船呐。 父女之间的关系往往比母女之间更亲近一些,尤其是不爱胭脂爱刀弓的将门虎女,尽管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得知爹爹手里木盒子装的不是虎符,她就松了口气,跟着去看看也无妨,看看新科探花郎胸中到底有多少墨水,也看看传言中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究竟有没有三剑除妖的本事,自己也是个已然摸到三境门槛的修士,是草包是雏凤,自信瞒不过这双眼睛去。 顺着大道一直走,马车终于在小半个时辰之后穿过市井喧嚣,到了蹲着两尊威风石狮子的康乐侯府门前,按理说以车厢里黄大千正三品楚州都督的身份,有资格从正门进,但赶车的驼背老汉却挥着鞭子驱赶马匹绕到西侧旁门停下,少女举着一面令牌从窗口伸出手晃了晃,刚迈步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的侯府家丁,立即返身回去开了门,说是侧门,足够让两驾马车并排驶入。 进了门,老汉跳下马车低声叫了声大都督,笑吟吟的黄大千就掀开门帘探身出来,一身火红装束映衬得面颊雪白的少女随后下了车,那家丁点头哈腰上前行了一礼,恭敬道:“侯爷早有交代,那位公子就在小侯爷的西苑养伤,大都督到了自去就是,侯爷不方便出面,在书房备下酒菜等候。” 把木盒揣在袖里的黄大千满意地点了点头,康乐侯是个妙人,他虽然来过几次许家侯府,还真不知道许佑乾那小子居住的西苑怎么走,和蔼道:“还得麻烦小哥带路。” 家丁在头前带路往西苑去,黄大千眼角含笑目不斜视,第一次到许家的少女却被层出不穷的精致景致看花了眼,侯府里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假山、长廊之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小桥下的流水汇成一池锦鲤嬉戏,妙趣横生满目如画,就是水潭边那座亭子上的两个古篆体大字歪歪扭扭,看起来跟四周深宅里的无限春光不太协调。 本该亲自出面恭敬迎接大都督的侯府老管家,正微微躬身站在西苑外面等着,那年轻家丁远远看见许知礼的影子,便不再往前,告了声罪转身离去,老管家笑着迎上前来拱手施礼,“老奴无礼,慢待了大都督,还望不要见怪。侯爷交代,让老奴就在西苑外面等着,大都督跟令嫒千金自便就是。” 黄大千略一顿足,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神色,点点头越过院墙看了眼里面的几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梧桐树,忽而笑道:“闺女,我刚才在车上怎么说来着,瞧瞧,没有梧桐树哪里引得十年不鸣的雏凤落脚。走,随为父进去。” 父女二人进了门,黄大千第一眼就瞧见梧桐树下,一个身穿蟒袍的俊秀少年懒散躺在竹躺椅上,小侯爷许佑乾捧着个三足香炉蹲在他身侧眉飞色舞地碎碎念叨,再旁边,是手里把玩着一截三尺翠竹的美貌少女,气质清冷犹如仙女临凡,还有个一袭青衫的人背对着门口而坐,时不时笑着插两句嘴,听声音也是年纪不大。 躺着养伤的陈无双早就察觉到门外有人来了,却没怎么当回事,侯府里听候差遣的丫鬟仆从有近百个,难免其中有些身负修为的,没想到这一男一女两人竟然径直进了门,咳嗽一声打断正在叙说祭炼山河鼎心得体会的小侯爷,许佑乾心有所悟回头看了一眼,忙放下那尊小巧香炉站起来行礼,笑道:“咦,哪阵风把大都督和黄姐姐吹来了?我爹爹可不在这里。” 同在岳阳城里住着,少女显然早就认识有钱的小侯爷,刚才许佑乾谄媚讨好那蟒袍少年的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心生不平地轻啐一口,嘀咕道:“没出息。”而后皱眉看向仍然躺着不动的少年,从那身骚包无比的团龙蟒袍上就猜到了是陈无双,见他听见小侯爷口称大都督还不起来见礼,心里更是不喜,即便你是司天监的嫡传弟子又如何,以正三品的一州都督身份,回京述职的时候镇国公爷也都客客气气。 黄大千却丝毫不以为忤,笑着冲小侯爷点点头,和声道:“多日不见,小侯爷又长高了一些,我这回冒昧登门,不是来找康乐侯,是来找无双公子说几句话,可方便吗?” 许佑乾下意识转头去看陈无双,沈辞云闻声也放下茶壶站起来笑着点头,他跟墨莉二人既没有官职也不是大周的百姓,江湖上的修士自然没必要对楚州都督太过谦卑,躺椅上的公子爷只略微偏了偏头,朝向黄大千父女的方向,笑道:“找我?无双有伤未愈,不能起身远迎,除此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大都督来尝尝,辞云刚泡好的青山雪顶,唔,天气好,茶也好。”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三章 梧桐树叶换虎符 黄大千笑呵呵走上前,小侯爷忙在梧桐树下的荫凉里拖了两张矮凳,招呼自幼相熟的父女二人围着桌子坐下,接过沈辞云手里的茶壶,拿了两只干净白瓷茶碗,斟了七分满分别推到大都督跟黄家姐姐面前,酒满敬人、茶满欺客,与人交往的种种讲究最在不经意的细节处体现。 墨莉打量两眼那少女,展颜一笑,随即朝沈辞云使了个眼色想要回房暂避,却被早猜到如此的陈无双拉住手,听他笑意不减道:“大都督,这两位都是东海孤舟岛的高足剑修,与我情谊匪浅,有什么话只管直言就是,不用避讳。” 人老成精的黄大千见他拉住黑裙少女纤纤玉手的动作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娇柔做作,立刻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率先拱手道:“久闻孤舟岛是人杰地灵的所在,今日一见两位剑修,才知道传言不假。老朽黄大千,忝居大周正三品楚州都督,这是小女婉宁,若是扰了几位清静,还请多多担待才是。” 堪称一方诸侯的大都督把话说得这般客气,倒让沈辞云跟墨莉都有些诚惶诚恐,忙躬身道不敢,陈无双却浑不在意地一笑,礼贤下士定然是有求于人,索性一言不发等着黄大千说正经事,这种时候最忌心浮气躁,谁沉得住气谁就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据主动,公子爷向来喜欢执黑子为先手,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果然,黄大千先是笑着跟小侯爷简单问了几句洞庭湖上斩杀黑铁山崖修士的经过,又尝了口茶水连连称赞,见陈无双始终置若罔闻地闭目养神,颇为嘉许地暗骂了声小狐狸,清了清嗓子道:“老朽听城里不少修士说无双公子在洞庭湖上一剑杀蟒,找机会问了侯爷,才知道公子如今就在侯府养伤,冒昧登门特来拜会,顺便送上一份见面礼,还望公子笑纳。” 嘴上说着是来送见面礼,想着看看陈无双作何反应的黄大千,却并没有立即就把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不嫌烫嘴地喝光一碗茶,毫不见外自己提起茶壶,这次把茶碗直接斟满,直到琥珀色的透亮茶汤几乎要溢出来才停下。 茶水满了,诚意就满了。 身着蟒袍的少年翘起嘴角,这才撑着胳膊缓缓坐直身子,心里不免有了几分猜测,这位大都督说是送礼却两手空空,难不成口中所说的见面礼就是他身边神色不悦的少女?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当年在京里,师父陈仲平还杞人忧天地说,他治不好眼睛就不好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现在自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身边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墨莉,京里有一个莫名其妙成了妾室、望眼欲穿的黄莺儿,景祯皇帝想把明妍公主塞进镇国公府,这位都督也打了个这么个主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公子爷很是烦恼。 小侯爷狐疑地看了黄大千一眼,没发现他所说的见面礼在哪里,顿时心生警惕,暗自嘀咕着这位有些抠门的大都督,是不是准备借花献佛,从自家府上挑一件宝贝送给陈大哥做顺水人情,忙不迭先把那尊香炉抱在怀里,瞧得冷眼旁观的黄婉宁没好气抿起嘴唇瞪着他。 陈无双猜测着他可能是以为自己即将回京,所以才提前来讨好下一任的观星楼主,不由笑着摇头道:“都督客气,无双并不准备近日就返京承袭镇国公爵位,夜长梦多,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见面礼就免了吧,心意领了。” 黄大千朝前拖了拖矮凳,坐得离陈无双近了些,身子前倾道:“公子别忙着拒绝,老朽是个带兵的粗人,不会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法子,好在小侯爷这间西苑僻静,私底下说几句话也不怕传出去让外人知道。” 大都督有意无意地一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许佑乾立即心领神会,竖起三根手指附和道:“那是自然,我保证半个字都传不出去。” 黄大千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接下来的话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但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无双公子听完了再决定收不收这份见面礼也不迟。老朽登门送礼,不是因为公子回京之后立刻就是炙手可热的镇国公爷、观星楼主,而是因为公子撕毁了圣旨。” 陈无双心里一动,这个说法让他始料未及,压着心里的诧异不动声色道:“哦?大都督想来是误会了,无双撕毁圣旨并非对陛下不敬、对大周不忠,是因随身侍女死在北境而心生愤慨,想着装作没接到旨意先推脱一阵,等去雍州为谷雨报了仇,再回京请罪。” 大都督摆摆手,对他而言,陈无双这番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究竟因何而撕毁圣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道圣旨撕毁之后,康乐侯爷亲口说许家不打算再两头下注了,原本黄大千以为许青贤是迷途知返,准备不惜家财全力相助大周抵御外忧内患,没想到等了好多天侯府都没有动静,打探一番才知道,陈无双在洞庭湖携手孤舟岛斩杀黑铁山崖那些修士之后,就一直在许家养伤。 原来不打算两头下注,是放弃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另一头。 黄大千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四方木盒,才刚一拿出来,小侯爷就下意识低声惊呼道:“楚州调兵虎符?” 表面上跟许家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大都督,其实跟康乐侯爷交情极为深厚,只是知道内情的人极少,许家是富贵侯爷,深知笼络文武官员是有意染指朝政的大忌讳,故而两人的交往一向极为谨慎隐秘,很多事情许佑乾都一无所知,盛名之下无虚士,许家能长盛不衰一千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都督微微摇头,指正道:“这是老朽要送给无双公子的见面礼。” 一句话石破天惊,陈无双心思再沉稳也忍不住有些讶然动容了,久居往来无白丁的镇国公府整整十年,对朝堂的事情早就耳濡目染,深知黄大千这份见面礼意味着什么,不管是从九品的小吏还是高于庙堂运筹帷幄的首辅杨公,手中的权利无一例外全部来源于皇家赏赐,文臣有印绶、武将重虎符,换而言之,黄大千手里托着的木盒就是正三品都督的兵权。 蟒袍少年沉默片刻,借着端起茶碗吹气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思索这位小时候在京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大都督到底是何等用意,瞬间有了三四个猜测却都觉得解释不通,只好出声问道:“无双愚钝,都督的话听不太懂。” 黄大千就把那木盒托在掌心,诚恳道:“老朽别无他意,岁数大了就理所当然忧心子嗣前程,送个见面礼与公子交好,日后黄家就有个托庇。”说着抬头看了眼亭亭如盖遮住阳光的梧桐树,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子想必是觉得,老朽蒙陛下看重才得了这个正三品的位子,身为手掌兵权的封疆重臣,不该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对也不对?” 陈无双坦然点头,如果黄大千所说的确实是心里话,这般举动就不是要送见面礼,而是想跟身穿蟒袍的四境剑修谈一笔生意,这就好办多了,想谈生意就得先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光把茶碗倒满可不行,表面功夫谁都会做,瞧瞧才十岁大的小侯爷,就是深谙此道的高手。 大都督回头看了眼皱眉思忖的女儿,再去看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黑裙少女,暗道幸好没把想将女儿托付给陈无双的想法说出来,不论是容貌、修为还是见识,院子里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子高下立见,叹了口气道:“麾下执掌十余万驻兵,其实真正有战力的就是邓思勉练出来的撼山营三千士卒,其余的儿郎若是窝里斗还行,应对谢逸尘手下的骁勇边军或者南疆凶兽,都不够看,这些话即便老朽不说,公子猜也能猜得到。楚州自古就是不兴刀兵的富庶之地,有没有尸位素餐的都督不重要,但在紧要关头,老朽愿倾力相助公子。” 陈无双哂笑一声,故作不解道:“助我什么?” 黄大千语气从容而坚决,沉声道:“公子要南下,老朽就助你斩杀凶兽;公子要北上,老朽就助你诛灭妖族;公子若是要回京,老朽就愿做你站稳朝堂的底气。” 黄婉宁这才骇然发觉,原来爹爹早就下定了这么大决心,不惜把整个黄家跟陈无双绑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楚州都督要当陈无双站稳朝堂的底气,那爹爹如此坚信这劣迹斑斑纨绔少年的底气,又是从何而来? 西苑有风,吹过茂密的梧桐树叶,阳光透过树冠稀疏的缝隙散落,照在地上,光影摇动。 陈无双像是神游物外魂不守舍,墨莉在后面轻轻拿那截翠竹点了他一下,少年才回过神来,面带笑意伸手拿起黄大千掌心的木盒,黄婉宁立刻神情微变,要是他当面打开验看,爹爹这一手进可攻退可守的把戏可就算是弄巧成拙了,兴许陈无双恼羞成怒,反而会就此对黄家产生强烈反感。 黄婉宁下意识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拽住衣角,紧张地偷眼去看,却发觉爹爹神情淡定,似乎根本对蟒袍少年已经伸手解开明黄绸布的动作毫不在乎,那里面可就只有一锭十两重的白银元宝啊。 陈无双动作轻缓地层层解开绸缎,从来没见过虎符是什么样子的小侯爷抻长了脖子去看,陈大哥的手明明已经摸上了金丝楠木盒的盖子,偏偏在即将打开之前停住,这就让吊足了胃口的许佑乾心痒难耐,又不敢出声催促,没想到等来等去,陈无双竟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明黄绸缎包好,放回黄大千掌心,轻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见面礼我收下了。无双就做一回买椟还珠的蠢人,这盒子黄世伯还是带回去好。” 一句黄世伯叫得大都督会意而笑,顺手把木盒递给身后长舒口气的女儿,陈无双非但不是蠢人,反而是心思极为聪慧的妙人,买椟还珠四个字用得极为贴切,这一趟总算没白来,明明没送出去的见面礼,实际上少年已经欣然收下了。 “刚才老朽进门的时候,无双公子是正在指点小侯爷修行进境?小女婉宁生于将门又是老来得女,骄纵惯了,也是个最喜舞刀弄剑的性子,就是苦于没有高人指点,勉强修成了二境四品,公子有一剑斩杀南疆玄蟒的本事,老朽厚颜讨个便宜,可否指点几句?” 陈无双眼瞎心不瞎,从这父女二人一进门,神识就察觉到黄婉宁对自己好像隐隐有些不忿,说敌意严重了些,更像是夹杂着厌恶的不屑一顾,这也正常,毕竟司天监嫡传弟子的名声自京都殿试放榜之后,就算是臭了大街了,那些杀人用笔不用刀的书生们尽是小肚鸡肠之辈,还不知道编排了多少腌臜事扣在陈无双头上,想了想觉得黄大千或许另有深意,况且以眼下四境的修为指点一个二境修士足足够格,便点头笑问道:“婉宁妹子也是剑修?” 黄婉宁本就听多了陈无双在流香江上如何如何的风流韵事,听他故作熟络地叫了声妹子,心里多少有点膈应,但刚见证了爹爹跟这少年一番暗含深意的长谈,对陈无双的印象已经有所改观,瞥了眼一旁笑得灿烂的小侯爷,嗯声道:“是剑修。” 陈无双笑意更盛,要是这姑娘是个刀修、枪修的,或许还有误人子弟之嫌,既然同为剑修就好办多了,身兼苏昆仑剑十七、逢春公天香剑诀以及司天监青冥剑诀三种绝顶御剑术的少年,随便拿几句《大雪山静水藏锋录》或是花扶疏那本心得册子上的内容说一说,就足够黄婉宁收益颇丰,但生意刚刚谈成的陈无双心情不错,不愿意随便敷衍过去。 再者,黄大千都把茶杯倒满了,自己露一手是应有之义,一般想做大生意之前,都得先互相打探打探对方的家底是否雄厚,此乃人之常情,楚州大都督跟下一任观星楼主都不能免俗。 随意从墨莉手中拿过那截三尺翠竹,笑起来很好看的陈无双坐着没动,翠竹在手指间转了两圈,没有剑光也没有剑气,“十两银子嘛,换十片梧桐叶,多一片少一片都不合适。” 这话一出口,黄婉宁脸色立时一变,而黄大千却畅快大笑,陈无双确实跟他从传言中分析出来的性子一样,可以看破不说破,但绝对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主儿。 陈无双笑意浓郁,在黄婉宁紧紧盯着他手里翠竹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生机盎然又雄厚如山峦的剑意骤然勃发,身穿蟒袍的少年好像变成了一颗光华耀眼的星辰,剑意没有持续太久,眨眼功夫稍纵即逝,春天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头顶的梧桐树冠上,却翩翩飘落下不少翠绿欲滴的巴掌大树叶。 落在地上,也落在少女心上。 不多不少,刚好十片。 黄婉宁微张着嘴唇说不出话,她性格豪爽,岳阳城里认识的修士不少,可是从没见过有人能像陈无双一样,不用长剑更不用剑气,潇洒写意地以剑意出手,在她灵识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斩落十片梧桐树叶。 大都督心下一凛,原以为已经足够重视司天监最近声名鹊起的嫡传弟子,现在才知道还是小瞧了他几分,能斩杀南疆玄蟒绝非偶然,更绝非像女儿猜测的那样,是被一众高手围攻之后,等那凶兽奄奄一息时陈无双才上去补了一剑。 少年舒舒服服后仰,躺回父女二人进门之前的姿势,拿翠竹敲了得意洋洋与有荣焉的小侯爷脑袋一下,笑道:“去把我之前写的那几幅字拿来,让婉宁妹子挑两张带回去揣摩揣摩。修剑这种事,还得看她天赋心性,旁人指点的再好,比起自己心有明悟得来的,都落了下乘。黄世伯,留下吃饭?” 使了一出空手套白狼所获颇丰,大都督欣然喝光杯中稍显温热的茶水,站起身来婉拒道:“公子的伤得静养,老朽还约了侯爷喝酒,就不多叨扰了。婉宁跟小侯爷颇为相熟,几位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让她留下聊聊,多学几招孤舟岛的剑法也是好的。” 听懂了黄大千跟陈无双先前所有谈话的墨莉很是善解人意,随即含笑上前牵起黄婉宁的手,“大都督放心就是,从见着婉宁妹妹第一眼我就心里欢喜,正要跟她多聊几句。” 拿着几张宣纸从房间走出来的小侯爷顿时垮了脸,好好一锅蛇羹,这回看样子又得分出去两碗。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四章 自是花中第一流 一壶青山雪顶换来日落月升晚风习习,坐在梧桐下静静听树叶间隙春意拂过,心思稍显质朴的沈辞云终于从先前陈无双跟素昧谋面的楚州都督一席谈话中,咂摸出来几分回味悠长的味道,听着相差不了几岁的两个少女在不远处低声笑谈,搁下茶碗,竟莫名其妙对躺在竹椅上似醒非醒闭目养神的陈无双多了些许同情,低声慨叹道:“无双啊,我怎么觉着,读书人的朝堂比修士的江湖还要复杂得多。” 蟒袍少年轻轻叩齿三十有六,将舌底生津咽下喉咙,睁开双眼缓缓坐起身来长舒一口气,懂些半吊子续骨医术的许奉手法虽然残忍到让人痛不欲生,但效果确实立竿见影,连太医令看过陈无双伤势之后都没有说半句不妥,抱朴诀的功法三境之前修行起来不容易,过了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的那一关,后面却好像是一马平川,借着养伤躺了几天,七品境界也随之渐渐稳固,在雄浑真气昼夜不休的游走循环之下,反倒感觉内伤比断骨恢复得还要快一些。 “朝堂?嘿,文官衣裳上绣的是禽,武将袍服上绣的是兽,从披上那身皮开始,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都说江湖水深江湖水深,可真正风急浪高的,这一千多年都是以保和殿为最。不像江湖上的修士,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朝堂上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好人、坏人之分,辞云,你小时候是读过私塾学过圣贤文章的,君子趋吉避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听听这些话,哪一句不是拐弯抹角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在京都撒出去大把银子,买些吟风咏月的诗词,就是想冲一冲观星楼一层那些藏书里的腐朽陈气,太难闻了,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番话陈无双说得很平静,像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可心底却压抑着一股极为浓重的无可奈何,对陈伯庸脱去蟒袍换铁衣、亲率一万玉龙卫苦战北境的无奈,对向来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陈仲平不得不枯坐剑山阻挡凶兽的无奈,对司天监战死在冷冽北风中那十一名剑侍的无奈。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这八个字,不是朝堂上那些自恃清高的文官轻飘飘一句掩饰争名夺利之心的话语,对养育了陈无双整整十年如一日的司天监而言,这是极为惨重的代价,玉龙卫折损近四成、二十四剑侍战死近半,随时可以回京接任观星楼主的少年近几天一直在想,钱兴那封写明了自己撕毁圣旨的信传回京都里去,三师叔陈叔愚不知道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来面对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 心里虽有愧疚,但不曾有丝毫后悔。 门外传来脚步声,亲自端着一大锅药香气浓郁的蛇羹,康乐侯爷领着刚离去不久的楚州都督黄大千进了西苑,正巧听见陈无双跟沈辞云说出来的这些话,顿住脚步扭回头去,笑着朝黄大千道:“大都督听听,得亏我是个承袭祖宗遗泽穿蟒袍的,这小子连带首辅杨公都骂了进去,满朝公卿都成了衣冠禽兽。” 黄大千讪笑着不说话,许青贤是能穿蟒袍的世袭罔替侯爷,而他是正三品的一州都督,在楚州怎么穿都不会有人置喙,回京述职时却得正儿八经穿戴官袍,按大周开国时礼部定下的规制,正三品武将袍服,当胸绣猛虎,脱不了禽兽之属。 陈无双嘿笑着抽了抽鼻子,照太医令临走之前所开方子炖出来的蛇羹入口滋味先不提,浓郁扑鼻的香气四散开来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文火慢炖十二个时辰,十数种珍稀药材的气味完全压住了南疆玄蟒的腥膻,还没喝到肚子里,就已经觉得丹田内的真气似乎受了牵引一般蠢蠢欲动,满意道:“太医令是有真本事的。怎么,许世叔这时候不该躲在书房里跟大都督窃窃私语才对?” 康乐侯把直径一尺有余的砂锅墩在矮桌上,后面跟着的许奉笑着拍了拍手,几个手脚利落的丫鬟立即摆了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做事周全的老管家还特意让人清蒸了一条墨莉最喜欢吃的新鲜海鱼,侯爷伸手一指丫鬟们抱进来的四坛玉庭春,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既然收下了黄兄的见面礼,一醉方休不比窃窃私语来得痛快?” 西苑没有太大的桌子,许奉把一锅蛇羹分到两个鲤鱼戏莲的瓷盆 (本章未完,请翻页) 里,众人分了两张矮桌在相邻就坐,陈无双自然是跟侯爷、大都督、许奉三人凑了一桌,小侯爷则跟沈辞云、墨莉、黄婉宁围着桌子坐在近处,声息可闻气氛融洽,就着淡淡月光,蟒袍少年笑着拍开一坛陈年酒香。 小侯爷迫不及待盛了一碗蛇羹,呼呼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贴着碗沿吸溜一口,表情极为陶醉,放下碗立即又伸手先盛给墨莉,他很清楚,冲好说话的墨莉献殷勤可比讨好陈大哥更管用,“墨姐姐快尝尝,这东西喝下去暖洋洋的,觉得真气都好像壮大了些。” 陈无双那一桌上却没有人先动筷子,许奉提着酒坛给几人斟满酒碗,喝酒的器皿有很多很多种,盛产风流才子的苏州,曾有个一生自叹怀才不遇的老书生,写过一本洋洋洒洒数万言的《老春》,里面说怀忧时饮酒用小盅,三钱一口,涓涓细流浇秋心;痛快时饮酒当换白瓷大碗,四两一碗,滔滔江河畅春兴。 同样穿了一领黑色团龙蟒袍的侯爷端起酒碗,笑意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冰冷,轻轻跟陈无双和大都督碰了碰碗沿,缓缓道:“男儿助兴者有二,一者为美酒入喉,再者为仇寇断首,今日月色正好,这几坛子酒兴许不等喝完,就得有几个人要杀。佑乾的西苑从来没有染过血,只怕是要破破例了,也好,凡事总得有头一回。” 陈无双愕然一怔,随即就察觉到黄大千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端着酒碗微皱眉头,问道:“侯爷是说···” 许青贤一口喝尽碗中酒,少见的不顾侯爷风范,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待桌上三人喝完第一碗,许奉再度起身斟满酒,才点头解释道:“都督那驾马车,是特意让人买来一驾旧的,赶车的驼背老汉也是岳阳城里面生的军中老卒,这般掩饰本来足够周全,扎眼的是马车从都督府出来,一路向北直达许家侧门,你我两只手都遮不住岳阳城的天,手指缝里难免漏了一双有心人的眼睛。” 黄大千冷哼一声,杀机乍现。 陈无双不动声色散出神识探查四周,西苑乃至整座侯府周围都没有发觉明显的异常,可侯爷这几句话显然让黄大千意识到了所谓的有心人是何许人也,他也自信下午跟楚州都督交浅言深时,西苑方圆数十丈没有旁人,那桩生意不可能泄露出去。 许青贤动手拿汤匙盛了四碗蛇羹分给众人,轻声道:“楚州正三品巡抚,与江州都督孙明哲交厚,以往每年进京述职,给六皇子殿下带去的礼物最重,那位大人虽是文官,府上却堪称藏龙卧虎,许奉见过一次,其中有个七品修为的牛鼻子,平日深居简出行事隐秘,十有八九是出自道家祖庭鹰潭山。” 在越秀剑阁陆不器的云水小筑和剑山采剑时,陈无双两次见过鹰潭山掌教亲传弟子孙澄音神鬼莫测的道家术法,单是一个七品修士的话不算什么,许奉就能轻易拿下,但要是个七品的道士,可就不好说了,邋遢老头常半仙说过,道家撒豆成兵的手段确有其事。 撕毁圣旨的陈无双在康乐侯府上养伤,对岳阳城不少人来说都不算秘密,黄大千刻意隐藏行迹来许家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有心人怀疑的事情,但少年不认为区区一个楚州巡抚,就有胆子对司天监嫡传弟子或者许家富可敌国的侯爷动手,多半是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阴恻恻对付同为正三品的黄大千。 读书人一进朝堂就会沾染上一身腥臭变了味,这也是他们从来最擅长的手段,要说行刺暗杀统领十余万驻军的大都督,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它膈应人,侯爷说要杀人的原因,定然是猜到今晚会有人潜伏到侯府打探消息。 江湖绿林上的好汉想要落草,有个先送上投名状的讲究,口说无凭的买卖不牢靠,杀了巡抚大人派来的探子,管他是个牛鼻子还是秃驴,许家跟陈无双还有黄大千,自此就算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才是能让蟒袍少年彻底信任他们的诚意。 许青贤低声叹了口气,低下头尝了勺蛇羹,心里百味杂陈,先祖在天有灵,这并非是不肖子孙违背祖训对大周皇室不忠,一千三百六十余年匆匆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去,当年许家先祖跟随太祖皇帝执鞭坠镫的汗马功劳,早就在累世富贵中消磨殆尽,现在康乐侯府表面上看起来的长盛不衰,是拿年年送进宫里的金山银山买来的,说到底,也是一桩各取所需的买卖。 谈生意就要有个谈生意的样子,康乐侯的爵位传到如今这一辈,许家为求自保,只好换一个买家来谈了,谈许佑乾有没有机会蟒袍加身,谈许家接下来的百年千年还能不能富贵永享。许青贤突然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天底下最能看透富贵从何而来的人,竟然是个身无二两银子的邋遢老头呢。 这时陈无双凝神散出去的神识总算有了一丝波动,仿佛有一条流速极慢的清水,正从侯府西侧门缓缓渗透进来,悄无声息间朝西苑方向蔓延。黄婉宁所坐的位置,刚好一偏头就能看清蟒袍少年月光下的俊朗面容,见他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好看的微小弧度,珠玉在前,转眼再去看眉目清秀的小侯爷,就觉得许佑乾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侯爷所料潜入侯府里的人,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没有五境高人坐镇的西苑里,竟然有个身具神识、能察觉他行迹的少年,趁那种感觉还没到西苑附近,陈无双压低声音平静道:“世叔莫急,该说的话我与黄世伯早就说明白了,眼下饮酒喝蛇羹,怕他听了什么去?人是要杀,但不是现在,不必劳烦您二位费心,归根究底是冲我来的,我离开岳阳城之前自然会处理妥当。” 黄大千闻言有些发愣,挑眉看向面带笑意点头不语的康乐侯,没想到下午才跟这惫懒少年谈好的一笔买卖,这么快就见到了收益,许家想暗示大都督给陈无双纳个投名状,可陈无双话里的意思不仅仅是婉拒,而且还反手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吃,这让得知去年洞庭湖那场官卖始末之后,一直觉得陈无双是个撒尿和泥娃娃的黄大千,对今天试探着送出见面礼的决定暗自庆幸,难怪素来以深谋远虑著称的侯爷不再两头下注,这小子,奇货可居啊。 能把许家的生意做到遍布天下,许青贤的心思可称七窍玲珑,当下就顺着陈无双的意思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轻声笑道:“将计就计,故布疑云?” 陈无双默然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佯装出年少轻狂的几分醉意,从储物玉佩中取出焦骨牡丹,噌一声抽出雪亮剑身,在黄大千略带诧异的脸前晃了几晃,整个人的神情举止更符合传言中敢在流香江上揍皇子的有恃无恐轻佻模样,蔑然道:“黑铁山崖的南疆玄蟒,就是死在公子爷这柄天品长剑之下。正三品的楚州都督?我呸,放在京里连跟公子爷同桌饮酒的资格都不够,黄大千,你自己说说,能挡得几剑?” 不明所以的黄婉宁见陈无双对爹爹无力,腾地站起身来,火红衣衫下颇具规模的胸膛起伏不定。黄大千登时会意,暗叹一声久不在京都厮混,老了老了,演技倒还比不上十四五岁的闺女了,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就是强压着愤怒的铁青颜色,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老朽甘拜下风,自认不如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 陈无双肆意放声大笑,刚笑了两声就捂着胸口连声咳嗽,这倒不是有意装出来的,自身本就重伤未愈,大笑牵动了肺腑,隐隐作痛,却突然感觉这般放浪形骸,胸中剑意竟有些激荡,站起身来走到院子中间,略一沉吟,周身真气汹涌呼啸,长剑一圈一荡,身前瞬间出现一朵直径近三尺的硕大黑色茉莉花。 黄婉宁诧异地看向那朵缓缓旋转绽放的剑气花朵,下意识侧脸看了眼笑而不语的墨莉,生来就是男儿脾性的少女,一时之间有些痴了。 听不懂朝堂上诡谲心机的青衫少年仰头喝罢一碗玉庭春,猜测陈无双此时没来由地施展天香剑诀,或许就是侯爷刚才所说的故布疑云,笑着把心里好奇很久的事情问了出来,“无双,逢春公的天香剑诀是以剑气化作国色牡丹,怎么到了你手里,就变成一朵黑色茉莉花?这是不是空法神僧所说的相由心生?” 持剑傲然站在月光里的少年快意一笑,挥手散去剑气茉莉,“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本章完)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五章 心有所系,凉州不远 说来奇怪,不沾酒色荤腥的和尚里多有胖大魁梧的,而持戒相比而言稍显宽松,甚至能娶妻生子的道士一般都身形枯瘦,使了道门一叶障目术法,藏身在梧桐茂密树冠阴影之内的中年道士也不例外,浑身没有二两多余的赘肉,闻着桌上瓷盆里的阵阵浓郁香气,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却对陈无双惊艳四座的天香剑诀不屑一顾,御剑诀再精妙也还是术,他修的,是道,道家祖庭辈辈不见于典籍、只能口口相传各自意会的道。 康乐侯由衷喝了声彩,打圆场道:“御剑诀千变万化不离其宗,从无双公子这自是花中第一流的天香剑诀,依稀可见当年绝代剑仙逢春公之风采,乃我大周之幸啊。大都督,无双公子的脾性是脱俗了些,不管怎么说,他斩杀盘踞洞庭多年的那条凶兽,对我们楚州是天大的好事,要是换了都督亲率大军去讨伐黑铁山崖那些邪修,十余万锐卒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黄大千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陈无双回身就坐,随手将焦骨牡丹插在身侧,剑柄微微左右摇晃,漾起一片虚影,大咧咧喝尽碗中酒,呵了口气,把空碗推到侯爷面前示意他斟满,无礼道:“楚州都督麾下的,也能称得上锐卒?公子爷看来,除了邓思勉领着去北境的那三千撼山营将士,黄大人手底下再无一个是男儿,不服气?要么黄大人能胜过公子爷手里这柄剑,要么亲自带人去雍州,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 大都督忍着怒意,伸手往下压了压,见黄婉宁听话地气呼呼坐下,这才不卑不亢沉声道:“黄某是大周的都督,不是司天监的剑侍,更不是无双公子的奴才。镇国公爷亲赴北境,黄某敬佩万分,但在接到陛下调兵的旨意之前,那道城墙上的人就算都死光了,楚州驻军也不会擅自行动。至于从五品偏将军邓思勉,不听号令私自用兵,黄某已经跟巡抚大人通了气,这几日就联袂上一道折子送去京都,是赏是罚,兵部衙门自有定论。” 陈无双嗤笑一声,摇头不语,戏文唱到这里就足够了,七分真三分假,过犹不及。 许青贤有意无意瞥了眼三两口喝完一碗蛇羹的小侯爷,许佑乾登即会意,扯着黄婉宁胳膊,眉飞色舞地讲述那天洞庭湖上一战的场面,孤舟岛贺安澜、曲瑶琴夫妇是如何配合默契地缠住黑铁山崖四境修士,陈无双是如何一剑刺死南疆玄蟒,当时他就在船篷里亲眼目睹,说起来绘声绘色,只是隐去了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出手的事,把重伤独臂修士顾知恒的功劳,恬不知耻地安在了坐立不安的八品修士许奉头上。 岳阳楼外一战许家侯爷在场,这一次大获全胜的局面却无缘得见,听着唾沫横飞的许佑乾手舞足蹈说得兴起,明知道他有些添油加醋恭维陈无双、沈辞云等人的意思,心中却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要是许家这回孤注一掷血本无归的话,凭着这口绽莲花的本事,自家锦衣玉食的小侯爷以后流落江湖,兴许能成一个衣食无忧的说书先生。 院中听得最入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小侯爷身边心驰神往恨不能自己也在场的黄婉宁,另一个则是梧桐树上静悄悄不露半点气息的中年道士,他在楚州巡抚府上的日子不短,早知道洞庭湖里有一条被神秘人豢养的玄蟒,听许佑乾说了半天才知道,那两个鲤鱼戏莲瓷盆里香气扑鼻而来的主要食材,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南疆凶兽。 啧啧,这才是真正的野味,野的不能再野了都。 听到小侯爷咬牙切齿地说到那个最善于用毒的黑衣老妇,黄婉宁忽然轻咦了一声,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墨莉察觉到她神色上的变化,暗暗上了心,等连续讲了两炷香时间的小侯爷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润嗓子,她才出声问道:“黄姑娘,你以前见过那一身诡异毒功的八品妖妇?” 黄婉宁不确定康乐侯所说的探子到底来没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借着长睫毛的掩饰飞速瞥了眼陈无双,见他端着酒碗低头再仰头,觉得两个动作之间连贯自然,更像是点头应允,这才心里有数,拿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蛇羹,解释道:“我没见过什么黑衣老妇,但是小侯爷说她用毒,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去年黑衣老妇想要生擒许佑乾,从而导致侯府供奉的七品修士宋扬威身死,这种事放在任何一户高门大院都是不能提及的隐秘,因此对外只说宋扬威死于修行不慎真气逆转,岳阳城里极少有人知道内情,黄大千父女二人确实是第一次得知,黑铁山崖那群人里还有个用毒的邪修妖妇。 事关爱女安危,大都督不敢等闲视之,忙开口问道:“宁儿,你认识会用毒的人?” 墨莉却意外地发觉,辞云师弟垂在腿上的右手,陡然攥成拳头。 黄婉宁轻嗯一声,回想道:“爹爹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出城打猎,约莫一个月之前,我带着家里护卫一起去岳阳城东南七十里外的云峰山里碰运气,听说有砍柴人在那里见过一头黑虎,就寻思仗着人多又有修为在身,将它射杀了,拿回家请人做一件虎皮坐垫铺在帅帐里,才符合爹爹一州都督的身份。” 陈无双听的哑然失笑,那头出没在楚州云峰山的黑虎,多半是昆仑苏慕仙豢养凶兽,一个多月之前,正是岳阳楼一战的前夕,先不说那头黑虎为何会出现在岳阳城附近,单说区区二境修为的黄婉宁竟然想把当世剑仙的坐骑杀了,做成楚州都督的帅帐坐垫,这个勇气可嘉、心比天高的想法就足以惊世骇俗。 “到了云峰山,黑虎是没见着,倒是看见两只肥鹿,我的马本就比家里护卫的马快,见猎心喜又舍了马匹御剑去追,可惜在山林里飞不快,还没等追上那两只鹿,就远远听见其中一只的哀嚎声,我还以为是慌不择路的畜生中了附近猎户的陷阱,循声找过去看,却发现是一条浑身乌黑油亮、身长五六尺的大蜈蚣,正缠在那头鹿身上,眼见抽搐了一阵就再无声息了。” 蜈蚣本来就是五毒之一,最喜阴暗潮湿之地,寻常猎户看见了都会用筷子一样的两根木棍夹住,这东西有毒却能入药,拿到城里药铺或者悬壶济世的郎中家,都能卖个好价钱,但身长五六尺的大蜈蚣兴许南疆十万大山里有,大周境内从来闻所未闻。 黄婉宁说起来犹然心有余悸,正犹豫是壮着胆子杀了那蜈蚣,还是立即返身御剑逃窜的时候,突然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大惊之下转头去看,就见着一个身段婀娜、走起路来纤细腰肢好似风摆杨柳的蒙面女子修士,轻松提着另一头重逾百斤的活鹿出现,身后还跟着个同样黑纱遮脸的黄裙少女,坦然自若地走上前,瞧了眼黄婉宁肩上挎着的一张硬弓,问她是不是来打猎的。 当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黄家千金,也不免被眼前诡异一幕震惊得没了主意,不知为何就觉得那两个不该出现在深山中的女子没有恶意,点头承认说是来云峰山打猎的,本来是想打一头黑虎回去,追两只肥鹿才到了这里。 妩媚女子竟然凑上前伸手去摸那条体型大到不合常理的蜈蚣,笑着说妹妹有射杀黑虎的心思,姐姐就该谢谢你,随即把手里拎着的另一头活鹿扔给黄婉宁,说既然是自己豢养的生灵夺了妹妹追了很远的猎物,这头鹿就送给你当是赔罪。 闻言大惊失色的黄婉宁这才知道,原来那蜈蚣是女子所豢养的,要不是她亲口这么说,也算眼界开阔的黄家千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望而生畏的那条蜈蚣,跟眼前柔媚多姿的女子联系起来,本以为最厌恶胭脂水粉之类东西的自己在天下女子之中就已然是异类,没想到世上还有更离谱的,当下有口无心地多问了两句,那女子倒也没有刻意相瞒,坦言自己叫柳卿怜,养这条蜈蚣是为了采毒用。 不等黄婉宁再度发问,姓柳的女子摘了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出一种细微而悦耳的声音,巨大蜈蚣吸干了那头鹿的血液,缓缓朝山里更深的地方爬去,所过之处草木皆黄,两名身份神秘的女子摆了摆手就紧随其后离去,那女子最后留下一句话,说妹妹年纪还小,以后长大些就会明白,天底下的男人多半是可恨的负心人,用毒折磨致死,比用刀剑杀了更合适。 笑意吟吟的话,说得黄婉宁遍体生凉,连那头活鹿都没敢拿,匆匆御剑升空往回折返,直到跟自家心急如焚的护卫平安汇合,才松了口气,再没了打猎的兴致,带着人前呼后拥空手而归。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陈无双跟墨莉心里都跟明镜一样,黄婉宁遇到的那两个神秘女子里,身穿黄裙黑纱遮面的定是彩衣无疑,如此推断,豢养蜈蚣采毒的柳卿怜也是黑铁山崖的人,看来洞庭湖一战之后,楚州境内还有漏网之鱼。 沈辞云默然良久,还是轻声问道:“黄姑娘,你就见过那两个女子一次?” 黄婉宁先是点头,而后皱着眉又微微摇头,“昨天城里的年轻读书人,在城南郊外办了场踏青诗会,闹闹腾腾写出来的诗文好坏我听不懂,也不喜欢那种明面上一团和气,互相吹捧恭维的场合,但其中有巡抚大人家的二公子,邀请我去,也不好拒绝。” 大都督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位正三品的巡抚大人家兴许是风水好,几房妻妾个个争气,膝下生了六个儿子,年纪最大的长子今年高中二甲,就等着看京都六部之中哪里有肥缺,有交好多年的江州都督通过宫里那位受宠的贵妃穿针引线,前程比蟾宫折桂的状元郎还要令人艳羡。 黄婉宁提到的二公子也是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扬言是为避免兄弟二人同登科、让人觉得好事占尽才没参加科考,想着再等三年,一直就对黄婉宁很是爱慕,巡抚大人明里暗里说过几次,愿与大都督亲上加亲,同朝为官又一文一武同在楚州,真要是结了儿女亲家,康乐侯许家也得低一低头。 之前大都督确实动过心思,只是出于两方面考虑才没有明着答应,一是担心深谙帝王心术的景祯皇帝,不会容许结成儿女亲家的两人共同执掌楚州,二是自家女儿不喜欢只会夸夸其谈吟诗作对的读书人。可现在嘛,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黄婉宁顿了一顿,继续道:“熬到诗会散场,我骑马回城的时候,好像在城南一个卖豆腐脑的摊位上,瞧见过那位黄裙女子。当时我怕巡抚大人家的二公子纠缠不休,催马走得快了些,又只是看到一个背影,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后来我又去问过摊主,说是以前见过那女子,还替她办过一回事,算是半个熟客,听说那女子心情很低落,吃了一碗豆腐脑留下二十两银子,说要去凉州,再也不回楚州了。” 万万没想到会在刚认识的人嘴里得知彩衣的下落,青衫少年怅然若失却又有一丝欣喜,难过的是,不难猜到彩衣得知黑铁山崖的人死伤殆尽之后会难过,所以最后吃了一碗豆腐脑算是跟过去一刀两断,而后不辞而别;欣喜的则是,照黄婉宁的说法,彩衣最早就是昨天才离开岳阳城要去凉州,一天一夜走不出多远去,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卖豆腐脑的摊主说替那姑娘办过一回事,陈无双跟墨莉都知道,就是送来沈辞云写着“平安勿忧”字条的那次,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走到沈辞云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大好男儿,要么当断则断,要么想追就追,扭捏个什么?四境修为在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你先走一步,过些日子我要是能从北境平安回来,就去凉州找你。” 沈辞云顿时如释重负,笑着站起身来重重点头,却邪剑湛蓝光华瞬间照亮整座西苑,陈无双从储物玉佩中摸出七八个装满各类司天监丹药的瓷瓶,一股脑塞到青衫少年怀里,“我去北境能有师伯照应着,你此去孤身一人,万事都得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去白马禅寺求助,那些秃驴要是敢不管你不帮你,等我下次去了,咱们兄弟二人并肩出剑,劈烂他大雄宝殿。” 沈辞云是个不太会表达情绪的人,用力捏了把陈无双肩膀,点头笑着憋出来两个字:“保重!”而后朝墨莉、小侯爷等人各自点头,收好那一堆瓷瓶,纵起剑光呼啸往北追去。 黄大千讶然发觉,始终坐在树下没怎么说话的孤舟岛少年,御剑时逸散出来的气息,竟然比十七岁就踏足四境七品的司天监嫡传弟子更雄浑几分,低头扯了扯嘴角,“后生可畏啊···” 墨莉抬头望向沈辞云剑光离去的方向,月朗星疏。 对江湖里沉浮的少年而言,天涯不知何处是归途。 陈无双默然坐在青衫少年的位子上,把他还剩一半的那碗蛇羹慢条斯理一勺一勺喝完,“偷听的人走了,戏文唱得精彩,那牛鼻子就先不必去管他,杀了他不如留着有用。再等半个月,我就动身北上,大都督最好找个由头骂我一骂,骂得越狠越好。” 黄大千仰头灌下一碗酒,嘿声笑着看向自家一连茫然的闺女,问许青贤道:“侯爷,你觉得怎么样?” 康乐侯心有所悟,皱了皱眉嫌弃道:“名节倒还无妨,岳阳城里谁敢说许家的闲话,就是大了几岁。” 大都督歪着身子把脑袋凑到侯爷近处,愁眉苦脸道:“要是黄某愿意自降身份呢?” 侯爷笑得很开心,“倒也不必如此,反正不该知道的也不会知道此事。”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六章 赠人机缘,手有余香 夏有蛇虫滋生山林茂盛,冬有寒风凛冽大雪压枝,春秋两季正是打猎的好时候,不少猎户都指望靠着一年里光景最好的两个季节有收获,好凑够全家人一年的嚼谷,给儿子挣读书银两、给闺女攒陪嫁铜钱,可自从在梧桐树下喝过一碗蛇羹,岳阳城的百姓们都发觉,大都督家最热衷此道的千金小姐黄婉宁,近日极少像以前一样牵黄擎苍的出城,倒是天天往侯爷家里跑,熟悉这位小姐豪爽秉性的都打趣着猜测,兴许那姑娘终于改邪归正,把许家小侯爷看作是势在必得的猎物了。 其实以黄大千把持一州军务的堂堂正三品都督身份,黄家府上也有十余个修为足够看家护院的修士,但一来大都督为人谨小慎微、视百姓口碑为身家性命,二来有挥金如土的康乐侯府和巡抚大人当仁不让,黄家所能招揽到的修士不是军中退伍的老卒,就是楚州附近各地胸无大志的散修,凭本事混个都督府的饭碗养家糊口自然是足够,可要说教导黄婉宁修行,就难免力有不逮了。 以前虽也羡慕过许家小侯爷十岁之龄修成二境四品的天资,但总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巡抚大人家那位只知道摇着折扇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的二公子,黄婉宁还有些高人一等的沾沾自喜,小侯爷再天花乱坠地把一剑斩杀南疆玄蟒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吹嘘成天上罕见、地上少有的人物,眼界只局限于岳阳一城之地的少女也没太当成一档子事,甚至有些不屑一顾地心里暗自嘀咕,说书先生还说如今撕去白衣换蟒袍的瞎子,是三剑除妖、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呢!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耳闻与目睹确确实实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亲眼见识过酒气微醺的陈无双剑意摘叶、剑气成花,又瞧见比她大不了两三岁的孤舟岛弟子沈辞云雄浑如万顷碧海的湛蓝剑光,黄婉宁才算明白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道理,天天兴高采烈地往许家跑,真不是为了自幼相熟的小侯爷,也不是为了一手古篆写得不堪入目的公子爷,而是与沈辞云师承同门的墨莉,答应教她两套东海孤舟岛的入门剑法。 天光微亮,陈无双就听见院子里有练剑的动静,揉着惺忪睡眼推开门,黄婉宁换了一套男子修士常穿的利落剑袍,正在梧桐树下空地上演练几式剑法,手执三尺翠竹的墨莉含笑在一旁耐心轻声指点,这一剑速度慢了三分,左肋下露出破绽,那一剑招式用老了三分,不够飘忽轻灵。 恍惚间,眼前一片漆黑的陈无双仿佛看见,拜相山上程公祠前的明净月色里,脸庞微黑的侍女谷雨把双手环抱在胸前,撇着嘴说公子这一套听风四十三式,至少得静下心来练三年才见火候。愣了一会儿,旋即低头撇了撇嘴,嘀咕道:“还真是无利不起早,这才寅时。” 修行最忌心浮气躁眼高手低,墨莉本就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挺喜欢颇有男儿气的都督府千金,怕贪多嚼不烂,拢共就先教了她十招,黄婉宁就反反复复演练这十招,小侯爷哈欠连天地歪坐在躺椅上漫不经心地看,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念叨些什么。 见陈无双推门走出来,百无聊赖的小侯爷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舔着脸走上前谄笑道:“陈大哥睡得可好?我一大早就吩咐人去城外采摘野菜,在等半个多时辰就能回来,让膳房凉拌了,这东西早晨吃一口最好,许奉说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站在门前的蟒袍少年轻轻活动着筋骨,动作稍微一大,胸前伤处就隐隐作痛,龇牙咧嘴揶揄道:“又来一个无利不起早的,有钱的小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许佑乾果然是有事相求,被陈无双一言点破也不着恼,踮起脚攀着他肩头努力把嘴凑到高他一头还多的少年耳边,鬼鬼祟祟道:“陈大哥,那不收拜师礼的老头教了我几天就跑,不如你教教我?我瞧着那手剑气成花的本事眼馋的很呐。” 陈无双没好气地把他手扒拉到一边,哼哼冷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刚喝了蛇羹,又惦记上我天香剑诀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拿不值钱的野菜跟我换世间绝顶的御剑术,是你疯了,还是觉得我被南疆玄蟒一尾巴抽傻了?” 嘴上讥讽,陈无双心里却忽然一动,身负三门顶尖御剑术,青冥剑诀是学自司天监的谷雨代为传授,虽说观星楼主的位子任谁看来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但自己毕竟不是陈家血脉,未得陈伯庸或者陈仲平首肯,不好轻易传给旁人;苏昆仑的剑十七更不用提,那位前辈性子倨傲喜怒无常,看顺眼了便是街头乞丐也愿意教,看不顺眼就是太子殿下都休想从嘴里听见半个字的褒贬;倒是确认了逢春公后人的身世之后,不用问过花扶疏,也能把天香剑诀传给小侯爷。 许佑乾这小子,是早就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不学剑意摘叶,只惦记剑气成花。 小侯爷一听陈大哥没有明确拒绝,立刻就心知肚明这事大有可为,欣喜非常地引着陈无双去树下躺椅坐定,从少年回到西苑静养伤势,那两个丫鬟就很有眼力劲地避了出去,许佑乾嘿嘿笑着泡了一壶茶,又拿衣襟兜了一大捧炒熟的豆子坐在少年身侧,大方道:“当然不是用野菜换,陈大哥尽管说,许家乃至整个岳阳城,只要是你看中的东西,倾家荡产我也给你弄来。” 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香汗淋漓的黄婉宁总算记牢了墨莉传授的那十招剑法,当然,学会跟练熟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收剑灌了两大口凉水,坐下从小侯爷手里抢了一把炒豆子,才试探着问道:“陈···陈大哥,你写的那几幅墨宝,我能不能都拿走?” 陈无双挑眉轻咦一声,没想到这姑娘倒是个慧眼识珠的,知道那几张读书人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宣纸是墨宝,不置可否地笑道:“看出什么来了?” 那天酒席散去之后,黄婉宁本想把碍于面子带回家的两张宣纸束之高阁,可夜里回想着陈无双剑意摘叶的本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点了灯起身仔细揣摩,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看得久了,竟或多或少心有所悟,从少年凌乱却暗藏法度的一笔一划之中,看出来几丝晦涩剑意,不顾半夜三更敲门去问喝得半醉的爹爹。 大都督披着衣裳坐在门前台阶上挑灯端详了一阵子,没认出来纸上写的字句是出自《春秋》,却越看越是心惊,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女儿修为进境的绝佳机会,嘱咐她去求陈无双指点,可惜面薄的黄婉宁不好意思开口明说,这才退而求其次,墨莉欣然答应教她两套孤舟岛的入门剑法,只要不涉及御剑术之类的绝学,孤舟岛乐意在中土大周开枝散叶,将不太重要的浅显剑法发扬光大。 黄婉宁惭愧地摇摇头,真人面前不敢托大说假话,一反常态地小声嗫嚅道:“陈大哥的剑意深远如渊,婉宁天资不好,只能看出点皮毛来,所以想着求陈大哥把另外几张宣纸都给我,也好多加揣摩。” “是明珠,总不会蒙尘太久啊。”陈无双笑着慨叹道,深藏已久的满腹才华终于被人认可,哪怕对方是个修为不济的少女,也让人心里觉得欣慰,随即点头道:“难得婉宁妹子喜欢,都拿去就是。” 小侯爷恍然大悟,看来自己的路子走错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跟陈无双这种从来对奉承恭维来者不拒的人商量事情,拿东西换不合适,立即不满道:“那可不行,没看我已经把陈大哥的墨宝做成牌匾,挂在水潭边的亭子上了?那几张墨宝天底下独此一份,我得留着当传家宝。” 墨莉闻言莞尔一笑,“小侯爷,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佑乾略带稚气的脸庞微微泛红,梗着脖子道:“墨姐姐,可不兴胳膊肘往外拐。” 陈无双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道:“少没出息,你刚才说的事情我答应了,不过···” 小侯爷登时大喜过望,这时候别说黄婉宁想要那几张宣纸,就是想要许家半个宅子,他也敢做主应允,忙嘿笑着追问道:“不过什么?陈大哥尽管直说。” 陈无双沉吟片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有两个条件,你且听好。第一个,我再有十几天功夫养好内伤,就会跟你墨姐姐动身北上赶赴雍州边境,前几天我收了大都督的见面礼,你再住在岳阳城反倒不如去云州百花山庄稳妥,你爹爹应该不会拦着,这里面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现在也不需要弄明白,婉宁想继续学孤舟岛的本事也可以跟着一起去,最好是能让许奉送你们一趟,眼下云州可不大太平。” 这个条件正中许佑乾下怀,他早就想去百花山庄见见给他取名字的常半仙,听说那邋遢老头修为还不如他高,说不定能借着切磋的名义出出气,护佑乾纲的寓意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走到那里都被人说康乐侯府确实有钱,听着心里就不舒服,立即点头如啄米般答应下来:“好说,岳阳城呆着也没意思,有陈大哥这些话,我爹爹肯定是答应的。” 黄婉宁默不作声咬了咬嘴唇,虽然自小就性子野,其实多年来就始终在岳阳城左近游荡,还真没去过四季如春的云州,何况她已经知道,孤舟岛贺安澜等人就在百花山庄,墨莉最多还得在侯府住半个月,想学高明剑术,跟许佑乾一起去云州是最好的出路,只是这事在没问过爹爹之前,不敢像小侯爷一样大大咧咧满口应承。 陈无双点点头,继续说第二个条件,“我不会教你,但是你可以去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七层上,找常半仙要一本前辈高人亲笔撰写的修剑心得,南疆凶兽一旦有了大规模的动静,那位前辈不久就会去百花山庄,你拿着册子去问他,就说是我背熟了以后送给你的,拿着他当至亲长辈伺候着,不可稍有怠慢。他要是愿意看在我面上亲自指点你几句最好,惜字如金不愿指点的话,能从册子上领悟多少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可惜被蒙在鼓里的少年到现在还不知道,承载着花扶疏自困南疆二十五年心血的那本册子,已经被不着调的邋遢老头一张张撕去,当了擦屁股用的厕纸,否则定然宁可先不去雍州,耽误些时日也得回一趟百花山庄,用剑在常半仙屁股上再攮一个窟窿出来解恨。 许佑乾点了点头,好奇道:“陈大哥,你所说的那位前辈是谁?有没有···那老头修为高?” 蟒袍少年怅然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抽出焦骨牡丹轻轻擦拭剑身,“五境剑修,姓花。佑乾,不说你爹爹的谋划算计,你要是真心认我这个大哥,就叫他一声叔公,见了面替我磕三个头,觉不觉得委屈了你小侯爷的身份?” 聪慧如许佑乾,顿时就从那位前辈的姓氏上猜到几分端倪,果断摇头道:“半点都不委屈,陈大哥放心,这三个响头我一定磕的脑门见血才罢休。” 墨莉噗嗤一笑,看向陈无双的眼神满目柔情,一提到天香剑诀,她就想到那朵少年口中“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剑气茉莉,相由心生,少年心里的国色天香不是娇艳牡丹。 浅施薄粉的黑裙少女笑起来胜过人间四月天,有生以来就素面朝天对胭脂水粉不屑一顾的黄婉宁看得都有些痴了,犹豫着问道:“墨姐姐,我要是也去了百花山庄,能不能···能不能跟人说你教过我剑法?” 墨莉手里的三尺翠竹,竹节处的第五尖新芽已经跟前面四尖差不多大小,绿意盎然,明明是无根之木却看着生机蓬勃,没有正面回答黄婉宁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道:“婉宁,暂住在百花山庄的那两位师叔,就是辞云师弟的师父师娘,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修为精深、五境有望的剑修,半生倥偬,孤舟岛又偏悬东海万里之外,膝下至今只有御剑离去的辞云这么一个弟子。” 黄婉宁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悄悄把手攥成一个好看的小拳头,机缘就在眼前,这趟云州非去不可。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七章 父子兄弟,真情假意 彰显皇家威严气派的保和殿坐落在宫城中轴线上,据说从殿前玉阶正中栩栩如生的雕刻开始算,连带飞檐斗角、雕梁画柱、龙椅扶手、黄铜香炉,这座大殿从里到外的团龙、腾龙、游龙、盘龙、潜龙共计九百九十九条,身穿深青色四爪蟒袍的内廷首领面无表情提着灯笼站在殿前,偶尔有彻夜巡察的大内侍卫或是宫女太监经过,都下意识加快脚步噤若寒蝉。 清晨没有按时辰主持朝会的景祯皇帝,却在嫔妃们望眼欲穿的沉沉夜色里,悄然踱步走到保和殿中,背对大殿虚掩着的正门,仰头去看高悬在宽大龙椅之上的那面太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一道半寸宽的裂缝,弯弯曲曲从日破云涛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中间蜿蜒而下,像是一条吐着阴冷信子的剧毒蝮蛇,爬到天子心坎上,团成一盘。 整个大周唯一够资格能穿明黄色蟒袍的太子就站在他身后一侧,低头轻声道:“父皇,自从那夜遇上的四名刺客全部伏诛,这些日子敬廷就夜夜都在流香江上,照旧饮酒听曲,不过,他府上管家的儿子出了远门,往东南江州方向。” 景祯皇帝平淡地嗯了一声,父子二人就在仅点着两盏灯火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大殿里,短暂陷入了一种令太子殿下略感不安的沉默。 良久,有望接掌皇位的太子才听见父皇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敬辉,你对世居楚州的康乐侯许家怎么看?” 冷不防会有这么一问,太子难免稍有错愕,凝神沉吟片刻,才斟酌着语气道:“许家先祖自从跟随太祖皇帝起兵征战,照常理说能凭累累军功换个当朝一品的枢密使,再不济也能留京封侯任兵部尚书之职,功成名就却急流勇退,只求后世子孙富贵无忧,这一手以退为进当时或许很多人难以理解,而今看来,委实称得上高明。况且,一千余年中许家代代数十代后人都是识时务之辈,每年送进宫里来的金银玉器占据他家生意利润的七成,有这份敬畏忠孝,也算对得起太祖赐下的世袭罔替。” 景祯皇帝冷笑一声,从这番话里,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就不如六皇子李敬廷有见识,原本他是打算再用三五年时间,明里暗里挑拨身居东宫的太子、有江州都督支持的六皇子以及带兵驻守凉州的二皇子之间争斗,都道天家无情,培养储君的法子无非就是养蛊,最后能凭借心机城府施展手段胜出一筹的,才有本事威慑群臣,坐稳这座疆域十四州的江山。 可惜时不我待,太医令带回来湖底白莲和玄蟒兽丹药效再好,也弥补不了被任平生一剑斩去的寿数,何况大周的气运江河日下,身为九五之尊,他的切身体会比谁都清晰,没有宽裕的时间再去磨砺太子了,但祖宗基业决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即便大周要轰然垮塌,他也要让后世人知道,景祯皇帝是大周一千三百余年国祚里最后一任明君。 “孝字还算牵强附会,依朕看,许家的忠早就没了。朕听说,陈无双最喜欢跟人谈生意,是个看得透的孩子,敬辉啊,活在世上的人,不管是天家贵胄还是市井百姓,一生奔波劳碌,其实都是在谈生意做买卖。修士是拿潜心修行跟天道换白日飞升的渺茫机会,满朝公卿是拿胸中经纶跟咱们李家换朝堂穿紫,许家做的更直白一些,是拿黄白之物,跟大周换世袭罔替绵延不绝的累世富贵,孝是孝他许家先祖当年的决定,忠这个字实在太重,放眼看去,够资格上保和殿议事的人里,唯有陈伯庸和杨之清,还算担得起。” 太子殿下面色瞬间就有了变化,讶然道:“父皇是说,连调兵前去凉州平叛的天策大将军···也信不过?” 景祯皇帝抬步迈上三层御阶,伸手摩挲着那张坐了二十余年的龙椅,两侧扶手上各有一条口衔明珠的游龙,触手有几许微微凉意,温声道:“坐上这张龙椅以后你就明白,历朝皇帝哪个都是孤家寡人,满朝文武时而是友时而为敌,能信得过的只有你自己的心术城府。郭奉平调动三州之地的军马去了凉州,到目前没有明着跟谢逸尘正面交锋,挡在前面的,还是老二麾下那数万精锐骑兵,他一连几道折子快马加鞭送回京都,不是要银子就是要粮食,朕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凡读过几本兵书的,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浅显道理,郭奉平的做法虽有些居心叵测的嫌疑,可真要较真下旨质问,他也能自圆其说,谢逸尘近五十万兴兵压境,便是高屋建瓴用兵如神太祖皇帝复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连兵部尚书都说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战,所幸大周底蕴深厚国力不弱,要不是担心漠北妖族和南疆凶兽趁虚而入,便是打个三年五年,朝廷也拖不垮。 再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景祯陛下传旨催促尽快平叛,出京以后天高皇帝远的郭奉平也有法子以种种借口拖延,只是太子一直以为,曾任过雍州都督、对北境边军战力极为熟悉的天策大将军是用兵谨慎、万事求稳妥,等待更好的时机才雷霆出手,没想到父皇的看法竟会与他截然相反,甚至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犯了用人不疑的大忌讳。 这话天子可以说,太子不敢接。 景祯皇帝沉默了几息,呼吸声已经开始有些粗重,搁下郭奉平静观其变,再度开口问道:“那你对江州都督,又怎么看?” 这回却是搔到了太子殿下的痒处,六皇子李敬廷之所以敢动心思谋取皇位,就是仗着他那位被父皇宠为贵妃的娘亲,正是掌控江州数十年之久的大都督孙明哲女儿,内有贵妃扶植、外有一州手握兵权的都督做靠山,李敬廷从来都是太子眼中最有威胁的对手,而且那天杀光四名刺客时,父皇曾说了一句,敬廷比你更适合做皇帝。 皇帝这句话,就是一根尖刺,狠狠扎进太子心里,就算忍痛拔出来,也留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按我朝惯例,除中州之外的十三州都督,花甲之后都得自行上折子请辞告老,孙都督执掌江州的时间太久了些,而且···而且江州境内,还有个不得不防的道家祖庭。”提到江州都督,满腔愤恨的李敬廷反而一时之间找不到对他不利的把柄说,搜肠刮肚才想起来,鹰潭山就在江州境内,那可是前朝历代国师的出身门派,对崇佛抑道的皇家而言,始终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存在。 景祯皇帝长叹一声,没有就势坐在龙椅上,而是往下走了两步,撩起衣襟下摆坐在平日朝会时内廷首领所站的御阶上,似是惋惜地轻声道:“太祖是十二品的绝顶剑修,可敬辉啊,人心不古,咱们李家历经千年风霜传到这一代,早就跟江湖渐行渐远了,你瞧瞧越秀剑阁、白马禅寺,瞧瞧什么苍山剑派、驻仙山,哪一个真正拿着朕的旨意奉为圭臬?敬廷好些年费心费力拉拢到身边的底蕴,在那天夜里变成了四具冰冷尸首,朕亲手毁了儿子的家业,心里是有些愧疚的,你以后···罢了,过几天朕就让礼部拟旨,封敬廷为亲王,让他离京去江州吧。” 太子殿下先是一怔,旋即脸上掩饰不住喜意,封王是应有之义,李敬廷离京,才是让他欣喜的大事。 做出这个决定,满心欢喜的李敬辉却没有发觉,昏暗灯光下的父皇好像瞬间老了几岁,眉宇之间暮霭沉沉,再不是不怒自威高坐在龙椅上,让文武百官不敢抬头直视一眼的雄姿帝王。 “陈无双撕毁圣旨拒婚,朕有两个后手,一个是下旨逼陈叔愚接任观星楼主,你放心,他要是有偏帮敬廷的心思,那天朕就不会带你去观星楼,第二个则是···杨之清家的小儿子,听说跟朕的明妍公主年纪相仿,这事不着急,朕会写在遗诏里,让他想推辞也推辞不了。” 听父皇提到“遗诏”这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词,太子才恍如大梦初醒,迈腿跨步走到近处蹲在景祯皇帝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悲切地唤了声父皇,泪水就蓄满了眼眶。 二十余年来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的李燕南有些动容,也好,太子城府手段都比不上敬廷,终究心情是好的,拍了拍泫然欲泣的李敬辉手背,和声道:“天家无情。敬辉啊,被群臣恭维成万岁也还是难逃生老病死,留着眼泪,等朕驾崩了,换个纯孝的好名声。你去吧,去流香江上转转,敬廷怎么说都是你骨肉至亲,权当送一送他。朕累了,想在这里自己坐一会儿,你···去吧。” 太子殿下带着哭腔应了声是,松开手躬身退了三四步,才转身离去,走到殿门处再回头去看,烛火摇曳、光影晦暗,父皇屈腿坐在御阶上的身形,竟没来由地像是一截树桩,年轮一圈又一圈,深深浅浅,层层团团。流香江还是一如陈无双离京之前的模样,酒香混杂着姑娘们身上的幽幽水粉香气,和着水面上柔柔晃荡的月色晕开,熏风醉人。 数次求见岳丈大人而未能得偿所愿,锦服华袍一身贵气的六皇子坐在冷清花船上,左手端着价值不菲的夜光杯,右手摇着一柄包浆温润的玉竹老料折扇,轻轻一挥,就摇起无可奈何的一场漫天风雪,从那天心下一横派出去的四名刺客变成平公公用马车拉回来的四具尸首,他就心灰意冷等着父皇问罪的旨意落到头上,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才意识到不是父皇宽宏大量舔犊情深,而是景祯皇帝垂垂老了。 想进宫去见母妃,被面容冷峻的平公公拦住,想去镇国公府见岳丈陈叔愚,又被一个满脸笑意言辞谦恭的年轻书生挡下,为今之计,他就只剩下东南江州一条路可以走,但···心有不甘呐。 他见不到想见的人,太子想找他倒容易得很,一条小船静静靠上前,东宫护卫搭上跳板,李敬辉一言不发径自走上花船,回头撇了一眼,花船上立刻就只剩下了同父异母彼此相争的兄弟两人。 见他走进舱房,李敬廷微微苦笑,还是站起身叫了声皇兄,“皇兄今日怎么有暇来喝酒?可惜黄莺儿被陈无双那瞎子拐回了镇国公府,整条流香江上,也就还是处子之身的她,勉强有资格陪着皇兄唱曲。” 李敬辉摇摇头走到他对面,就着一张矮案各分两侧坐下,拎起酒壶找了个干净酒杯斟满,伸手跟他轻轻一碰,声响清脆,仰头一饮而尽。六皇子翻腕将杯口朝下,示意自已喝光了杯中美酒,眯着眼笑道:“你我兄弟上回喝酒,还是皇兄加封东宫太子不久,算算已经有些年头了,怎么,皇兄不怕酒里有毒?” 脱去明黄蟒袍换了身儒雅书生长衫的太子笑得很落寞,平静道:“争归争,抢归抢。敬廷,父皇的子嗣中,小时候就属咱们俩最是要好。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因为背不过静斋先生的《文心清辞》,被文华殿大学士罚站三个时辰,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从御膳房偷了点心想送去给你,结果被父皇抓了个现行,一起罚跪在朝天殿里整整一夜?” 已经有些醉意的六皇子殿下垂下头叹了口气,提起酒壶再给两只酒杯斟满,叹声道:“怎么不记得,那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窗外雷声滚滚,父皇就披着龙袍坐在桌前批阅奏折,皇兄,那时候你也害怕雷声吧?我记得擦泪时偷看了你一眼,你抿着嘴,脸色都发白。” 太子笑着点头,回想着童年囧事,低声道:“是怕,但我更怕父皇动怒。敬廷,你说咱们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除了保和殿之外,这天下还不是谁的修为高,谁说的话就有分量么,太祖皇帝如是,司天监也如是。要是没了十一品境界技压群雄的陈仲平,陈无双敢撕了圣旨?” 六皇子最近是听说了司天监嫡传弟子公然在康乐侯府上撕毁圣旨的事,但他不敢相信,觉得这或许是心狠手辣的父皇想要架空镇国公府的敲打手段,钦点探花郎是给个甜枣吃,接下来就是凌厉的当头棒喝,这才符合帝王手段,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此事就决计不会有假了,诧异道:“他真敢撕了盖着玉玺大印的圣旨?” 李敬辉坦然点头,其实陈无双真要迎娶了明妍公主才对他最为有利,可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刚在保和殿见过父皇,你那天所做的事情,父皇不愿意追究,只是你不能再留在京都了。” 六皇子恍然一愣,而后苦笑连连,仰头灌下一杯酒压住心底苦涩,对一个原本有希望争夺皇位的皇子而言,被杀和流放没有区别,甚至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苟活,在心比天高的他看来,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酷刑,凄声道:“流放去哪?苦寒雍州,还是穷僻肃州?” “都不是。父皇过几日会下诏封你为王,去东南江州。另有旨意,令司天监陈叔愚接任观星楼主,敬廷啊,看在当年皇兄陪你一起罚跪的份上,在咱们兄弟二人反目成仇之前,收手吧。” 李敬廷忽而一笑,起身走到舱房外拔出腰间长剑,一道剑气击碎满江月光,背对着太子殿下说了一句莫名奇怪的话,“皇兄,你说天底下谁的修为高、谁说话的分量就重,我···也是个剑修。”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八章 离人回乡,踏足凌虚 乡音未改鬓毛衰。 特地先去七十里外城镇上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素净月白书生长衫的花扶疏,腰悬长剑垂着双手,领着身边将一柄地品佩剑背着肩上的唐见虎,缓步从山谷最东侧陈无双曾练剑的窄口处,沿着水声叮咚的浣花溪朝重建起来的百花山庄走去,若不是两鬓花白神情落寞,自困于南疆十万大山二十五年有余的风流剑修,眉目之间依稀还是当年俊朗多情的模样。 触目所及物是人非,这就是夕阳西下,断肠人近乡情怯的原因。 早就心有所感算出一卦倦鸟归林的常半仙,提前让继承卦师一脉衣钵的徒儿林霜凝笨手笨脚梳好凌乱的头发,用一截三寸长的桃枝扎了个不太好看的道髻,穿着景祯皇帝赐给陈无双的白底绣银龙江牙海水蟒袍,蟒袍略显肥大,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一步三晃走出观星楼,左右双手各提了一坛上好的玉庭春,迈出百花山庄镶满金钉的紫檀木大门,顿了一顿,嘿笑着朝东走去。 不明所以的胖大副统领远远看着他故意摆派头迈着四方步离去的背影,不由嗤笑一声,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平日总是没个正形最爱挑逗府上貌美丫鬟的邋遢老头,比撕毁圣旨的公子爷胆子也不遑多让,身无官职爵位竟敢擅穿蟒袍,要是传到京都让朝堂上的百官得知,可是足以株连九族的谮越重罪。 穿上蟒袍不像爵爷,反倒像是丑角戏子的常半仙可不在乎这个,九族?老子孑然一身形单影只,无妻无子哪来的九族?四海为家飘零一生宛如雨打浮萍,至今就收了一个单传弟子林霜凝,老来俏老来俏,这狗日的世道明眼人都装醉不醒,还不兴老子穿套排场行头了? 三人在落花随流水的溪边相遇,先是相顾无言,随后唐见虎才欣喜地叫了声前辈。 花扶疏定定看了好长一会儿,都没敢认蟒袍里罩着的枯瘦老头是谁,常半仙走到近处,丝毫不顾及溪边鲜嫩绿草会将华贵衣裳染上不好浆洗的浅绿草渍,盘腿坐下拍开两坛玉庭春的泥封,捧着坛子仰头灌了一大口,清澈酒液顺着嘴角从下颌稀疏的花白胡须缕缕滴落,洇湿胸前四爪团龙。 “怎么,这么些年不见,不记得老夫了?唔,老夫也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你在云澜江上请我喝过一回酒,老夫不愿平白无故占人便宜,给你算过一卦。”常半仙朝结穗人的弟子笑着点头,瞥了眼虚空摄了块干净青石坐下的花扶疏,把另一坛酒推过去,嘿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被任平生诓去困在南疆,依你满天底下沾花惹草的性子,现在恐怕也修不成五境十品。” 经他这一提醒,花扶疏总算记起来面前这位说高不高的高人是哪一位,只是心里稍有疑惑,大周有资格穿白色蟒袍的,从太祖开国以来就只有司天监观星楼主一人,千余年间从无二例,这是比世袭罔替一等公爵更羡煞旁人的殊荣,忍住好奇坐在青石上,没想到今日回到这条阔别已久的山谷,碰到的第一个故人竟然会是常半仙。 相比而言,花扶疏喝酒的风度常半仙甩断了马鞭也望尘莫及,并指成剑虚空一引,掌心大小的酒坛圆口中就窜起一道酒线,自下而上划出晶莹弧线落入口中,多少年没喝过余味里带着丝丝甜意的美酒了,自嘲地笑了声,点头道:“当年那一卦是你大醉之后拿六枚开国铜钱算的,卦象上说,花某一生求而不得,若是执迷不悟则生死茫茫,若是顺其自然不去强求,反倒会万物唾手可得。常老先生,经年未见,一向可好?” 把好好一身蟒袍糟践得不像样子,邋遢老头见他还清楚记得二三十年前的事情,神情满意道:“红尘为炉我等是炭,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难得你还能记起来那一卦,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来着,老夫想想,哦,你是说不信命,只信手中三尺长剑。如今呢,信剑还是信命?” 花扶疏转头深深看向常半仙微眯着的双眼,轻声道:“信命。” 常半仙欣然一笑,他近些天感慨良多,常跟徒儿在观星楼上说起,命就是命,七在分天定三分是人为,信或者不信,那七分天定都极难改变,这些话年纪尚小的林霜凝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有必要跟花扶疏这种几乎要看破尘世的落魄归乡人提及。 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邋遢老头也想学着花扶疏的样子喝酒,可刚一并指就摇头放弃,自己二境三品的浅薄修为在五境剑修面前委实不够看,万一当着唐见虎的面弄巧成拙,反倒丢了脸面招人嗤笑,得遇故人,还是捧着酒坛大口灌才心里畅快,咕咚咕咚两口下肚,抬手抹了把嘴角,不见外地问道:“南疆那边怎么样?” 花扶疏解下腰间佩剑,那柄剑的剑鞘已经旧得很厉害,抽出仍然清亮的剑身,随手朝前一抛,插在溪流中,任由多少回夜深人静时魂牵梦萦的澄澈溪水冲刷,语气平静而沉重道:“剑山那座作为屏障的镇灵法阵已然名存实亡,我与司天监陈仲平、鹰潭山掌教钟小庚三人,联袂杀进十万大山近一千五百里的深处,合力斩杀能比拟五境高人的凶兽七头,再深处就不敢轻易涉险了,如今南疆凶兽正形成不小规模的兽潮,朝剑山方向渐渐逼近,奇怪的是实力最强者应与八品修士不相上下,那些真正令我都有些忌惮的不在其中,原因不详。” 常半仙缓缓点头,皱眉略一凝神思索,就有了一个不太让人信服的解释,“凶兽修到五境就得天垂怜开了灵智,修士修成五境之后所求的都是参破缥缈大道白日飞升,那些畜生想来也一样,没兴趣北上祸乱人间,这倒是个好事。你在南疆呆了这么久,大概能知道十万大山里凶兽的数量?” 花扶疏叹了口气,惭愧摇头道:“南疆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绝不是世人所认为的乌烟瘴气穷山恶水,只是越往深处就越是险象环生,常老先生,那种每往南走一步,都觉得四周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你的感觉,仅凭言语很难感同身受,花某这些年最深只往南到过一千五百余里,再往前半步也不敢了。” “为何?”常半仙挑了挑眉,花扶疏早年的性子洒脱至极,这样的人兴之所至便是身之所往,能从他嘴里听见不敢这两个字,确实是出乎意料。 花扶疏怅然一叹,斟酌着语气似是而非地解释道:“我从不同的方向试过好几次,自剑山山脉往南一千五百余里,似乎有一道类似镇灵法阵的屏障,但应该不是阵法之力,那层屏障像是天生地长一样自然,随随便便就可以迈步越过,可一旦越过去,就会感觉毛骨悚然,好像是一瞬间就同时被数个比陈仲平境界还高的修士神识锁定,没有善意也没有明显恶意,就是在暗处盯着你看,这种感觉很···很明显。” 邋遢老头知道花扶疏不屑于撒谎,脸色顿时有了变化,能让十品修为、身怀天香剑诀的剑修止步不前,这闻所未闻的事情已经不是有蹊跷那么简单,想了片刻还是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总归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轮也轮不到二境三品修为的他忧心,再不知道天高地厚也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单手抓着酒坛口跟花扶疏轻轻一碰,声音有些发闷,“陈仲平跟那老牛鼻子还在剑山?” “钟小庚回了鹰潭山,仲平师兄倒是还在剑山,他担心光凭越秀剑阁的弟子挡不住凶兽。肃州通天寺以及一些小门派也都陆续到了,我回来之前上过越秀山峰顶大殿,任平生不知所踪。依花某的看法,有熟知凶兽情况的结穗人严安在,只要十万大山最深处那些厉害凶兽不出来,兴许能撑得住三五个月时间。” 听花前辈提到师父,唐见虎稚嫩的脸上神情一黯,这条山谷是比师徒二人居住的地方景致更美,可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一路上跟花扶疏从南疆到这里,猎户家拜在结穗人门下的儿子都没怎么开口说话,他知道严安把自己托付给百花山庄的意思是什么,师父存了死志,那场不准自己哭出来的离别,也许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生于世间,众生皆苦啊。 花扶疏顿了一顿,酒坛中再度窜起一道酒线倒流进口中,喉结滚动了十余息才停下,呼出一口积压许久的浊气,年轻时被无数女子爱慕,到头来却孤苦半生的修士不愿再提凶兽,猜到常半仙身上的白色蟒袍十有八九是从陈无双手里得来的,转头看向百花山庄方向,那里矗立着一座本不该出现在云州的七层观星楼,缓声道:“花某有很多疑虑想请常老先生解惑,说说吧,无双那孩子怎么样?” 邋遢老头嗯了一声,只看了唐见虎一眼,看看似木讷实则内秀的孩子就起身走到远处练剑,师父教过,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做的不做,才能在这场堪称浩劫的乱世中活得更长久。 “十余年前,花家满门覆灭的事情,那无赖小子都告诉你了?”二十五年里花扶疏错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常半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花扶疏点了点头,目光悲切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 常半仙把手搭在酒坛上,头上当簪子用的桃木枝轻轻颤动,低声道:“说来话长,老夫跟陈仲平半年前在这里点到即止地谈过一次,两百年前,却邪剑现世,司天监镇压大周气运的那座煊赫阵法随之出现一丝纰漏,昆仑山上六名仙人趁机下凡,被你家先祖逢春公斩杀五个半。有一个仙人的神魂侥幸逃脱,一直不知所踪,原以为早就灰飞烟灭了,目前看来,他应该是不敢在大周境内流连,越过雍州往北,逃去了漠北苦寒之地藏身,黑铁山崖跟他脱不了干系。” 花扶疏静静听着这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没有开口打断,要是只有邋遢老头这么认为他或许还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南疆听陈仲平拐弯抹角骂钟小庚时,多多少少隐晦提过几句,司天监第一高手的话恰好印证了常半仙的推论,这就由不得质疑了。 “花家满门以及百花山庄的覆灭,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花千川拜师苏慕仙那老匹夫,有仙人神魂站在背后的黑铁山崖,应该是知道苏慕仙久居昆仑山,正是继承了逢春公遗志,替天下人镇守那条仙人下凡的途径,不敢去捋十二品绝顶剑修的虎须,好在那老匹夫年岁愈长,只要断了他弟子香火传承,等他垂垂老去与草木同朽,世间就再也没人能挡得住仙人下凡搅风搅雨,宁退之失踪多年生死不知,花千川与沈廷越都惨死在此,黑铁山崖这盘棋,已经算是胜券在握了。” 灌了一大口酒呛得连连咳嗽,常半仙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深呼吸几口,继续道:“当然,大周王朝绵延一千三余年,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却邪剑之后,司天监陈家先祖布阵用的十四件异宝如今陆续出土现世,跟剑山那座阵法一样,这座逆天而行镇压气运千年之久的阵法,也已经到了苟延残喘难以为继的地步。想来是逢春公在天有灵庇佑,花家还有后人在那场熊熊大火里活了下来,本来老夫是想要收他为徒的,可惜争不过仗着修为高深蛮不讲理的陈仲平,不过那小子确实是福缘深厚,眼下不算沈辞云手里的却邪剑,也不算陈伯庸留在京都的周天星盘,陈无双手里已经有了三件异宝,气运加身,万里江山用不了太久,就要改一改姓氏了。” 花扶疏耸然动容,目光深邃如万丈深渊般盯着身穿蟒袍的邋遢老头,骇然道:“你是说···” 面对从十品剑修身上传来的汹涌气势,常半仙好似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笑得很是轻松,点头道:“我卦师传承亘古而来就是一脉单传,当年要不是逢春公在去昆仑山之前仗义出手,只怕就彻底断了香火,何况,天下人都欠花家的,这笔债逢春公不要,老夫却想着替他讨回来。” 花扶疏沉默许久,自逢春公之后,花家所有后人都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更没有将十二品境界有望飞升的先祖之死的真相公之于众,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周能有这最后二百年的盛世,天下百姓数代人的安居乐业,都是拜逢春公斩杀仙人所赐,说天下人都欠花家的,绝非虚言夸大。 良久,花扶疏才捧起酒坛一口气喝下半斤有余,常半仙好本事,竟然能顶得住司天监的压力,硬生生跟陈伯庸的谋划背道而驰,让陈无双拥有了气运加身的本钱,声音沙哑道:“常兄为无双所做的这些事,司天监知道吗?” 叫常老先生是客套,叫常兄却是认可和感激,常半仙配得上花扶疏这一句发自肺腑的称呼。 邋遢老头嗤笑一声,不知道是笑花扶疏的干净衣裳也被酒水洇湿,还是笑远处唐见虎练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笨拙,扯着身上的蟒袍道:“陈仲平知道。这一回,他再不讲道理也争不过老夫。常继先所作所为俯仰无愧,那贼小子是个有趣的人,总爱做些画蛇添足的蹩脚事情,老夫想帮他一把,给蟒袍上的团龙,再添一只爪子。你看,可好?” 蟒袍上的蟒之所以称作是蟒,便是因为比天子的龙袍少了一只爪子。 蟒化为龙,不一定非得过江走蛟。 “景祯皇帝前些日子下了一道圣旨,啧啧,先是钦点那贼小子为新科探花郎,而后下旨要将公主赐婚给他,召陈无双回京承袭镇国公爵位、接任观星楼主,帝王心术,这一手移花接木极妙。你猜怎么着,旨意传到百花山庄,老夫留下了这身蟒袍穿,圣旨被玉龙卫的人送去楚州康乐侯府,那小子看来是想不出太好的办法,竟以力破巧撕毁了圣旨,下不赢就索性掀翻棋盘,有趣,有趣的很。” 常半仙畅快笑了一阵,花扶疏这才知道白底绣银龙的蟒袍是如此得来的,不由无奈苦笑,心里却暗暗思量,如果到最后花家后人陈无双真的画蟒添足,那这位居功至伟的常半仙,就是时隔千年之后的另一个陈家先祖,绝对配得上蟒袍加身。 邋遢老头看似行为荒诞不经,其实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既然撕了圣旨,陈无双就不会傻到现在回京,应该会先北上,要么去雍州相助陈伯庸,要么去凉州边境找谢逸尘的晦气,早早晚晚跟黑铁山崖都有不可避免的一战,宝剑锋从磨砺出,去闯荡闯荡没坏处,你不必担心他,老夫算过,那小子命硬的很,死不在外面。既然回家来了,扶疏啊,替他看好这座百花山庄吧,越秀剑阁的修士可信不过,万一凶兽真要是越过剑山,老夫修为浅薄,没你坐镇的话,可守不住这片山清水秀。” 本想回来看一眼就去找任平生麻烦,花扶疏听完常半仙的话却改变了主意,抬手一招,插在溪水之中的佩剑倒飞而回,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目光中绽放出不可一世的光彩,浑身气势陡然外放四散,惊得山谷里在树上栖息的鸟儿慌乱飞走。 劲风吹乱了邋遢老头好不容易求着徒儿扎好的花白头发,常半仙讶然发觉,花扶疏竟在此时厚积薄发,踏足十一品凌虚境,听他仰天长笑惊起百花山庄方向数道剑光超此处迅速飞来,笑罢站起身仰头痛饮,随后将空酒坛摔在青石上磕地粉粹。 “也好,花某在南疆还有一道后手,就依常兄所言,替我气运加身的孙儿,守好祖业。”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九章 花家有后,眼角有泪 四月初五,斗指东南维,立夏。 大周景祯皇帝下旨,封六皇子李敬廷为宁王,封地江州,即日出京就藩。 找楚州都督黄大千借了柄军中制式长刀挂在腰间,换了一身普通黑衣的陈无双,戴了顶低头时能遮住大半张俊朗面孔的斗笠,看起来像是江湖中常见的少年游侠儿,与黑纱蒙面、手执上弦月掩人耳目的墨莉,悄然跟康乐侯爷辞行,混在热闹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近从岳阳城北门骑马出了城门,刚下过场淅沥小雨的官道上,马蹄声扬不起半点尘土,千里万里,决然向北。 与此同时,大都督家最爱出城打猎的千金黄婉宁带着十余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扈从,打马从南门出城,路过那家卖豆腐脑的摊子时呼啸而过并未停顿,摊主姑娘站在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雨棚下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讶然发现那位小姐身后趾高气扬的扈从里,好像有个身量不高的半大孩子,学人带着一顶不小的斗笠,匆匆而过看不清面容。 有个掌管一州兵权的父亲,黄婉宁带出来的马匹自然都是最擅奔袭、耐力持久的军马,一行人高坐马背上溅起点点泥花一路朝南奔出六十里开外,为首身穿火红色束袖剑袍的少女才拽着缰绳吁停坐骑,摘下肩上的硬弓和箭壶扔给身侧随从,看了眼身后被马匹颠得龇牙咧嘴的小侯爷,把弯曲食指放在唇间吹了声响亮的唿哨,不多时远处就有人赶来一驾马车。 “就送到这里吧,你们该打猎就去打猎,等天色黑了,找个身材瘦削的换上套红衣裳,扮成我的样子再回城去,接下来的事情我爹爹会有安排。”等马车靠近,黄婉宁见乔装打扮隐身在一众都督府扈从中的许奉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纵身跃到马车上,跟小侯爷许佑乾一起钻进车厢坐定,掀开窗帘简单地交代几句。 车夫自觉让开位置,换乘黄婉宁留下的那匹骏马,在马上欠身一礼,看着许奉挥动鞭子掉转车头往南缓缓驶去,慨然叹了一声,扬声道:“末将等,恭送小姐。”直到马车渐行渐远,灰蒙蒙的天空又开始下起稀疏细雨,才领着身后十余骑改了方向朝西去,雨中打猎,说什么也得带几头像样的猎物回去,好让唉声叹气实则内心欢喜的大都督夜里有下酒的野味。 赶车的许奉披上蓑衣,把斗笠的帽沿压得很低,小侯爷跟黄婉宁隐秘出城的法子,就是久经江湖的八品修士所想出来的,岳阳城里的侯爷和大都督还有后手连环计蒙骗那位巡抚大人,过了云澜江再御剑也不迟,总归此行要去的百花山庄不算太远,他更好奇司天监那位行事让人捉摸不透的有趣公子爷,北上雍州之后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车厢里,坐没坐相的小侯爷心情极好,用衣襟兜着一捧炒豆子咯嘣咯嘣嚼在嘴里,看了眼既兴奋又紧张的红衣女子,笑着打趣道:“婉宁姐姐,路还远着呐,坐马车到云澜江少说也得一天一夜,来尝尝这豆子,咸滋滋的越嚼越香,就是少了壶好茶,吃多了觉得噎得慌。” 怀里揣着七八张宣纸的黄婉宁睫毛很长,翻起白眼来尤为好看,伸手抓了把豆子,一粒一粒往嘴里丢,问道:“那天陈大哥答应你的事,是传你剑意摘叶的手段,还是剑气成花的绝妙御剑诀?” 自小就爱舞刀弄剑的姑娘,说不羡慕小侯爷的机缘是假的,可是姑娘家脸皮薄,先前又看不大起陈无双,不好意思跟许佑乾一样舔着脸求更厉害的御剑术,但此去云州真要是能学到孤舟岛的手段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爹爹说了,东海孤舟岛虽在大周境内不如越秀剑阁、驻仙山名声显赫,可也是传承了数千年之久的底蕴深厚的修士门派,光墨莉教的那两套入门浅显剑法,就可称价值连城了。 挥鞭驾车的许奉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没本事放出灵识隔绝车厢动静的许佑乾也不怕被他听了什么去,嚼着豆子含糊不清地嘿笑道:“婉宁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陈大哥其实是百花山庄的后人,只是当年一场大火中被司天监剑气沛青冥的仲平前辈救了去,才改姓为陈。两百年前睥睨天下的逢春公总该听说过吧?陈大哥那一手剑气成花,就是逢春公的天香剑诀,艺多不压身嘛,我去云州就是为了学这门手艺。” 黄婉宁眉头一挑,诧异问道:“陈大哥是花家后人?不是说百花山庄在十余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满门惨死了?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嘁,你知道的还多着呢。”小侯爷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算是以牙还牙报了刚才白眼之仇,歪着身子一副可恶的世家纨绔子模样,见黄婉宁抬手作势欲打,忙换了副笑脸讨好道:“姐姐且慢动手,听我跟你说说就是了。” 车厢外,催促马匹加快速度的许奉莞尔一笑,暗道要是黄婉宁得知了侯爷跟大都督安排的后手,可怜的小侯爷兴许还得吃些苦头,这一顿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黄婉宁冷笑着放下手,等许佑乾咽下嘴里的炒豆子,威胁道:“先说完再吃,不然我现在就把你踹出去。” 小侯爷连连点头,尽管真要动起手来,学了个半吊子紫霄神雷诀的他完全能占据上风压着黄婉宁打,但打女人这种事,堂堂许家小侯爷岂能为之?笑着解释道:“你当陈大哥、沈大哥他们为何在岳阳楼外、洞庭湖上一连两次跟黑铁山崖那帮人玩命?当年百花山庄就是覆灭于黑铁山崖之手,那条炖成蛇羹的南疆玄蟒也是帮凶之一,花家满门连带沈大哥的父亲白衣判官沈廷越都死在那里,这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所以才有后来这些波澜壮阔的事情。” “沈大哥被孤舟岛贺安澜前辈救走,带去东海收为弟子悉心教导,才十七岁就踏足四境七品,啧啧,要是不出意外,七年之后我也能有这本事。至于陈大哥嘛,是司天监仲平前辈从大火燃后的废墟中救出来带去京都的,这家伙天资更了不得,去年在洞庭湖上参加我家那场官卖的时候,还是个半点真气都没修出来的,短短数月时间修成三境进了剑山采剑不说,我亲眼看着他一剑斩杀南疆玄蟒时晋升四境,身兼三门绝顶御剑术啊,实在了不起。” 有些难以置信的黄婉宁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瞪大眼睛道:“三门御剑术?” 小侯爷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嗯了一声道:“司天监的青冥剑诀,逢春公的天香剑诀,还有当世剑仙、昆仑山苏慕仙前辈的剑十七,不说别的,光这三门御剑术,就够把整座江湖搅成一滩浑水了。对了,沈大哥也学了剑十七,城里说书先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 黄婉宁默然点点头,身负三种世上顶尖的御剑法门,当得起那一句传得甚嚣尘上的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许佑乾人小鬼大,知道大都督家这位千金对陈无双的印象一再改观,看似无意地笑道:“婉宁姐姐,咱俩不算外人,要我说嘛,我爹爹跟你爹爹两个人的心眼子加在一块,能顶小半个朝堂用,跟陈大哥绑在一条船上,错不了。” 黄婉宁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绑在船上能有多大分量?” 小侯爷梗了梗脖子,想要顶嘴辩驳几句又怕挨打,垂头叹了口气,恨恨地跟炒豆子发狠。 许奉有八品修为在身,不眠不休也能撑得住几天,驾车的两匹老马都是大都督特地从军中选出来的好马,说日行千里不太可能,但拉着负重不多的车厢不紧不慢地小跑,只要草料供得上,长途跋涉根本不算什么,一天一夜功夫,就到了云澜江畔,雇了条渡船连带马车运到对岸,随意找了处惨淡驿站存放马车,三人御剑又赶了一天功夫,才算到达百花山庄所在的山谷。 很是疲累的小侯爷当先走上前哐哐拍门,面色不悦的玉龙卫成员打开门却不认识他,心存防备地打量一眼后面气息雄浑的许奉,没等开口询问,许佑乾就嚷嚷着让钱兴那大胖子出来接客,听得十四五岁年纪已经粗略知道男女之事的黄婉宁脸上一红,接客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轻啐一口扭过头去,恨不得让人知道她根本不认识这半大孩子才好。 听他叫出副统领的名字,那名手不离剑柄的玉龙卫才松了口气,说了声稍等,朝后面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猜到来人是谁的钱兴就迎了出来,小侯爷跟许奉他都认得,就是那红衣少女有些面生,笑着拱了拱手,问道:“小侯爷怎么有兴致来云州?快请快请,我家公子爷还在楚州?” 许佑乾当仁不让故作气派地点了点头,背着手昂然踏进大门,“陈大哥带着你家少夫人双宿双飞好不快活,奔着雍州去了。哦,我身后这位是楚州大都督黄大千家的千金,叫黄婉宁,我来找常老前辈,她来找孤舟岛贺安澜前辈,都在府上吧?” 钱兴忙打了声招呼把红衣少女迎进门,许奉却不肯跟着进去,看着小侯爷平安到了百花山庄,拱手道:“钱统领,小侯爷跟黄姑娘来云州,是无双公子的意思,少不得是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若有叨扰处,还望府上多多担待。许某此来只为护送两位贵人,侯爷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另有差遣,烦请钱统领替许某跟贺兄贤伉俪告个罪,山高水长还有相逢,许某这就回返岳阳城。” 小侯爷讶然回头,奇怪道:“天色都晚了,不住一晚再走?” 许奉躬身一礼,摇了摇头,嘱咐道:“小侯爷跟黄小姐万万保重,那驾马车大都督还有用处,耽搁不得。”随即潇洒转身离去,御起剑光如乳燕投林般,毫不留恋地朝北匆匆而行。 许佑乾皱了皱眉,按说这时候许家跟黄家都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才对,许奉的表现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也罢,想来就是两个老狐狸商议着怎么糊弄那位跟江州都督走得很近的巡抚大人,这些事犯不着掺和,既来之且安之嘛。 进了门没走多远,就看见观星楼下水潭边坐着一桌子人,察觉到许奉御剑离去逸散出来的气息,正仰头看向那道渐行渐远的剑光,身穿蟒袍的常半仙喝得半醉,一眼就瞧见小侯爷,笑道:“咦,来了个有钱的小子。” 花扶疏看了眼许佑乾跟红衣少女,两人都不认识,倒是身居四境修为、能够敬陪末座的许悠先站起身来面带笑意相迎,打趣道:“刚才常前辈还说百花山庄的银子不够花,这回财神爷来了。” 两人都是生在豪门望族的儿女,哪有不知道深浅轻重的道理,许佑乾借着躬身行礼的功夫飞快瞟了眼从没见过的花扶疏,暗自猜测他会不会就是陈大哥所说的那位前辈,跟黄婉宁一起恭敬行过礼之后,才从储物法宝里摸出厚厚两摞银票,显摆道:“无双大哥说让我来住一阵子,我爹爹说做人要讲规矩识大体,不能白吃白住,这不,整整一千万两银子。” 常半仙顿时大喜,扔下筷子胡乱在蟒袍上抹了两把,快步走上前接过银票拿在手里翻了翻,又凑到鼻子底下深深一嗅,陶醉道:“还是银票的味道香啊,大气!许家果然大气!”挑了挑大拇指突然话锋一转,警惕道:“你爹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说吧,这一千万两烫手的银子,是想给你买个平安,还是另有所求?” 许佑乾先跟相熟的众人介绍了黄婉宁的身份,尤其着重跟许悠表示,她已经跟着墨莉学了两套孤舟岛的入门剑法,见曲瑶琴面色一动,这才摇了摇头解释道:“跟我爹爹没有关系,是陈大哥让我带着婉宁姐姐一起来百花山庄涨涨见识,顺便跟常前辈讨要一本写着前辈修剑心得的册子。” 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的邋遢老头,心虚地偏头瞥了花扶疏一眼,那本册子在陈无双背熟之后,早就撕的一张都不胜,要是让刚刚晋升十一品境界的剑修知道他把册子当了出恭用的草纸,已经收了徒弟后继有人的年老卦师很有可能身死当场,忙尴尬朝花扶疏方向努了努嘴,嘿笑道:“陈无双让你来的?这事老夫可做不了主,你得去问正主儿。” 桌上的人都听得清楚,得知小侯爷跟黄婉宁都是按陈无双的意思赶来,而且墨莉已经传了那少女两套剑法,贺安澜夫妇对视一眼,曲瑶琴立即起身走到近前打量有些紧张的黄婉宁,拉着她走到僻静处闻声询问。 花扶疏只看了小侯爷一眼,旋即目露嘉许地点头,区区十岁年纪修成二境四品,这等天赋确实算是极为罕见了,但是他隐约从许佑乾身上感知到一丝熟悉气息,迟疑道:“你学了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谁教你的?” 许佑乾遗憾摇头,坦然回答道:“紫霄神雷诀,是去年我爹爹在官卖上,拿剑山隐秘消息跟驻仙山换来的。晚辈没有拜师,陈大哥说愿意教我剑气成花的本事,但是得一位姓花的前辈首肯才行。” 花扶疏点头上前,借着拍肩膀的动作渡入一道真气探查小侯爷经脉,良久才道:“既然是无双让你来的,那本册子你可以看,自己先练半个月,花某再指点你。” 小侯爷立即确认了这位前辈的身份,惊喜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后撤两步整了整身上衣衫,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砰砰有声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前额处就有了淤青血痕,不等花扶疏说无意收徒,抢先道:“晚辈佑乾见过花家叔公,这三个响头不是拜师,是按陈大哥的交代,替他给你磕的。陈大哥说,等他从雍州回来,再自己跟叔公请罪。” 十一品修为在身的花扶疏竟然身子晃了晃,花家有后,眼角有泪。 7017k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三百章 道士修士,竟短论长 道家修士擅修阴阳,阴盛而阳衰,阳盛则阴衰,此消彼长。 不知是被南疆凶兽即将倾巢而出的消息传扬得人心惶惶,还是因为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后白马禅寺闭山锁寺的原因,东南江州道家祖庭鹰潭山的香火渐渐有了鼎盛的苗头,每日里前来进香供奉三清神像的平头百姓和达官贵人越来越多,让向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的一众道士们脸上都有了明显的喜色,把尘封已久的数十万册道家典籍经文都收拾整理出来,想着在香客们面前做出源远流长、底蕴深厚的表象。 掌教钟小庚的那柄名贵拂尘已经在南疆糟践得不像样子,换了一身道家弟子常穿的浅青色大襟中褂,长及脚踝,袖宽足有一尺四寸,手里捧着一方同样用青布裹着的小包袱,面带笑意混在进山上香的人群中从山脚缓缓拾阶而上,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就是有资格身穿紫色法衣的道家祖庭掌教。 仅有四百余丈的鹰潭山比起天南那座高耸入云的剑山主峰算不上高,想来是自从大周太祖开国后就沉寂千年的缘故,却胜在景致清幽,正值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放眼望去层峦叠嶂苍苍翠翠,尤其是山中多水,树荫下覆满翠绿青苔的嶙峋山石间溪流潺潺,峰回路转处瀑布垂挂,不怕人的松鼠野兔跳跃其间,更添几许灵动。 依山势凿建出来的青石阶不宽,相比白马禅寺能跑马车的宽阔山门而言,四五尺宽的山间小径堪堪只够三个人并肩行走,沿路山石上走几步就能见着前朝大儒甚至王公贵人们的题字,饱经千年风雪,字迹上的红漆早就没了往日色彩,斑斑驳驳更显悠久。 半山腰处有一块高达七尺的平整石碑,正面刻着“永掌天下道教事”,背面则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这块字迹劲秀的石碑是前朝赞誉颇多的一位明君御笔亲书,原本是立在山脚处,用以彰显天恩浩荡、道家祖庭圣眷不衰,可惜盛极数百年的前朝亡于大周太祖皇帝铮铮马蹄之下,先不说那些作古的前朝皇帝都在史书上评价不高,鹰潭山被白马禅寺在佛道之争中力压一头以后,这块石碑就被挪到了半山腰。 钟小庚跟在四五个上了岁数的江州富商身后,没有要越过香客匆匆而行的意思,也没有出言催促他们走得快些,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老香客们出行不是轿子就是马车,极少亲自走山路,这回是为了心有所求不敢怠慢,才打发了随从提着想要供奉三清以及道家神仙们的香火钱跟在后面,亲力亲为走在稍显陡峭的山路上,走不了多远就得气喘吁吁的歇一阵。 兴许是见钟小庚虽衣着普通但登山时气息悠长面色如常,几个香客认定了他是久居山上有些低微修为的老道士,时不时笑着跟他搭几句话,询问些道家典故,单手捧着小包袱的掌教也不吝啬,和颜悦色地一一作答,深入浅出妙语连珠,听得几个热衷于养生之道的富商连连点头。 过了半山腰,山里能见到的道士就渐渐多了起来,千年来道家祖庭好比一潭死水,鹰潭山上长住久居的弟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四百人,大多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好言乞求才送上山来的孩子,说是修道学艺,其实就是想着能混口饱饭吃,总比远去京都净了身送进宫里当太监强,道士不禁娶妻生子,想着过些年家里宽裕了,还能下山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来来往往的道士见着钟小庚并不意外,也没有故作恭敬地口称掌教郑重行礼,多数只是笑着微微躬身施礼,不识真人就在身侧的香客中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家财甚厚,久而久之也养出一身不俗气度来,跟钟小庚搭过几句话算是有几分熟悉,就开始敞开心怀连声叹气,道:“道长,说句在外面不敢说的实在话,眼下雍州那位侯爷拥兵自立,听说司天监的镇国公爷亲自去了北境抵御漠北妖族,拼全力才得了一场惨胜,南疆十万大山里那些闻见血腥味的畜生又想着为祸人间,这大周啊,恐怕···” 钟小庚笑意不减,听着几位香客都附和着唉声叹气,却没有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周大夏将倾,有的是国师殊荣加身的白马禅寺跟司天监头疼,鹰潭山另有鹰潭山的打算,浑水里是能摸鱼不假,就怕鱼大了也能伤人呐。 “鄙人苦心经营大半生,呕心沥血换了个家财万贯、儿孙满堂,这些年也多有斋僧行善之举,约束子嗣不得横行乡里,纵然偶有劣迹,也总算没做出过伤天害理、祖宗蒙羞的恶事。本想着实在不行就举家前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马禅寺左近置办田产避祸,谁想到空相神僧竟然这时候袖手不管辞去国师之位,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怕道长怪罪,来你们鹰潭山求神仙庇佑,是打算死马当成活马医,道长啊,咱们道家这诸位神仙,不知道灵不灵验?” 年老香客明里是问神仙,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是想从这位好说话的道长嘴里得知,若是万一真到了生灵涂炭的时候,鹰潭山会不会出手搭救百姓。这话问出来其实心里有愧,几位香客虽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先前宁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去白马禅寺供奉佛祖,都不愿往道家祖庭方向多看一眼,将心比心确实郝颜。 钟小庚笑得很淡然,道家讲究清静无为,这么些年鹰潭山几乎要因为难以度日而香火断绝,在他接掌道教之前,山上的道士都是勒紧了裤腰带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过日子,甚至一度沦落到跟山里松鼠抢果子吃的凄惨地步,直到孙澄音上山修行,暗中得了江州都督府的接济才逐渐好转,不管怎么说,香火有了恢复鼎盛的苗头总是好事,“道家神仙跟白马禅寺的佛陀不同,你有三分修持,神灵便有七分感应。” 这句话算是让几名香客都心里一定,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那位气度不俗的老者开了口,试探着问道:“我瞧鹰潭山上不少屋舍楼台都有些年久失修,我等几人愿意凑一笔香火钱用于修缮,五六万两银子聊表心意,不知可否烦请道长引见一下掌教真人?” 钟小庚不置可否,只温声道:“诸位有向道之心即可,掌教见不见无妨,道家神仙受香火不受银钱,那些银子可用于在山腰处修建数百间屋舍,诸位日后若是想上山小住寻个清静,只要不耽误山上弟子们修行,尽可自便。” 几名香客大喜过望,没想到花小钱办了大事,江州地处大周东南,一旦越秀剑阁挡不住凶兽北上的势头,江州极有可能受其祸害,能携家带口躲到鹰潭山上,总比待在城里坐以待毙来得踏实。 现在连苍山剑派的修士都赶赴雍州去帮那位以身报国的司天监老公爷,便是开出再高的价码,也请不来三境以上的修士做护卫,他们近些日子可都听说了,道家祖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山上道士是有真本事的,以前不当回事的掌教真人竟然是能深入南疆斩杀凶兽的五境高人,有这么一尊活着的真神坐镇,也许真能买个平安。 几名香客欣喜对视一笑,再转过头来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那位年老道士,竟不知何时悄然没了踪迹,恍惚间以为碰上了神仙显灵点化,短暂的愕然之后,几人坐在树下低声商议,原本是准备每人出一万两银子探探鹰潭山的态度,这回得了准话,一万两拿出手就难免有些小气,狠了狠心,几人立刻转头吩咐各自随从下山回家取银票,凑够二十万两白银,既要按神仙交代在山腰地势平坦处修建以后居住的屋舍,也要修缮破败道观,三分修持就有七分感应,金银总归是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咱们愿意出七分修持,换活神仙十成护佑。 一步跨出百丈有余的钟小庚始终曲肘伸手平托着那个小包袱,转到香客们不知路径的清静后山,推门迈进一座不大的小院子,青砖垒就的围墙上长出不少看着喜人的青草,细长叶子微微在沁人心脾的清风中摇晃,被晚春一场小雨冲洗过的黑瓦上一尘不染,钟小庚笑着摇摇头,心远地自偏,不是住的地方偏僻就算是出世了,出尘出尘,踏出万丈红尘比道门先祖的驾鹤飞升还难。 孙澄音捧着本纸张泛黄的《清静经》闲坐在院子里一块磨盘上,一身素净绣着云纹的青色道袍映衬得嘴角含笑的英俊面庞更显出众,脚边匍匐着一黑一白两只兔子,眯着眼拿后腿蹬着搔痒,憨态可掬。 见掌教进门,在山上山下都身份不俗的孙澄音卷起经书站起身来稽手行礼,“山上香客不少,师父怎么有闲暇来了?” 钟小庚嗯了声,没有半点道家祖庭掌教该有架子,走上前看了眼不为所动的两只兔子,也坐在磨盘上,随手把青布裹成的小包袱放在腿边,看着身姿挺拔已然四境修为的弟子,沉默片刻才道:“为师去了趟山下,见过你爷爷一面,景祯皇帝下旨封六皇子李敬廷为宁王,封地就在江州。” 孙澄音略带不屑地笑了声,道:“这事弟子已经知道了。帝王心术,果然好算计,把江州给了我那表兄做封地,封号为宁,既免了京都夺嫡的风波,又用这一个宁字敲打孙家不可轻举妄动,恬静无为曰宁 (本章未完,请翻页) ,倒也巧了,合了咱们道家教义。” 钟小庚没有顺着他往下说,而是拿起小包袱解开,露出里面四四方方黑漆漆一块木印,顶上镶嵌一枚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瑞兽麒麟,刀法古朴大巧不工,四面各自阳雕着紫微讳、雷祖讳,孙澄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道家祖庭传承久远的天师印,自古就作为掌教信物,平日供奉在三清大殿中轻易不可动用,讶然道:“天师印?” 钟小庚点点头,把那方意义重大的印章捧在掌心,肃声道:“这方印章传到为师手里已然是道家第一百一十三代,其实也就是当年祖师爷取材后山一株雷劈桃木雕刻而成,为师下山就是为了让你爷爷瞧一眼,现在再让你瞧一眼。” 孙澄音敛去笑容眉头微蹙,没明白师父此举的用意,知道还有下文,也不急着追问缘由。 “陈无双已经成了气候。”钟小庚突然莫名其妙提到司天监嫡传弟子,孙澄音的眉头皱得更紧,心里瞬间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轻声问道:“师父是说···” 老掌教叹了口气,不抬头去看自己最喜爱的关门弟子,而是端详着那方天师印,说道:“正月初三南疆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地呼应,不出意外定然是陈无双在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所以才从毫无修为一跃成就三境,从而进入剑山采剑,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跟你瞒天过海不同。” 孙澄音进剑山之前已然踏足四境,他能瞒过连五境高人都无可奈何的剑山主峰阵法,靠的就是道家玄妙术法遮掩自身气息,说是瞒天过海并无不妥,虽然早就怀疑南疆那场天地呼应或许跟出身司天监的陈无双有关,但他在剑山之中曾想亲手斩杀那瞎子少年,对方是三境修为决计不假,这才彻底打消疑虑,没想到时隔数月,倒从师父嘴里得知此事确凿无疑。 “为师一时不慎,被卦师一脉的传人常继先抢在头里拿走了司天监镇压江州气运的那件异宝,一步慢步步慢,如今于山中望气,陈无双手中至少有了三件异宝,千余年难遇的气运加身,这是他的命数,也是不可逆的天数。澄音呐,逆水行舟总不如顺势而为,不说你那贵为皇子的表兄如何,为师以为,不如退一步,接了这方天师印,与陈无双化敌为友,以后兴许能换鹰潭山千年昌盛,能换你一个羽衣卿相。” 钟小庚语速极慢,孙澄音的脸色却越来越沉,本来道家最擅掌控气运,有鹰潭山掌教隐晦支持,他才说通了想要帮助六皇子夺嫡的祖父放弃先前的决定,转而将孙家多年积攒下的底蕴投在他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大周崩毁之后,以江州都督麾下驻兵为根基逐鹿中原,可现在··· 知道徒儿心有不甘,钟小庚摇了摇头,继续道:“为师知道你怎么想,司天监或许会在这场南北浩劫之中损耗殆尽,陈伯庸命不久矣,陈仲平被凶兽缠住一年半载脱不了身,陈无双背后的靠山形同虚设,反而争不过早有准备的孙家,对也不对?可他毕竟是逢春公的后人,为师怀疑白马禅寺闭山锁寺,就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候时机,关键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澄音呐,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道家祖庭受不住再沉寂下一个千年了,何况,花扶疏还活着,在南疆修成了十品剑修,且陈无双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昆仑苏慕仙的态度也不可不防,咱们鹰潭山···毕竟积弱已久啊···” 良久,孙澄音失望地苦笑道:“可是,陈无双对鹰潭山并无好感。” 钟小庚终于抬起头来,“以为师所见,他对白马禅寺也没有好感。接了这方天师印,你就是鹰潭山第一百一十四代掌教,为师老了,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跟空相争个高下,到最后若是大事可成,他做他的光头国师,你做你的羽衣卿相,孙家照样能富贵绵长,或许你爷爷有生之年还能落一身蟒袍,总归尽快结束这场纷争,世间百姓也不至于受太多苦处。” 长久的沉默。 直到暮野四合,孙澄音一撩衣摆跪下磕头,最终没有去接那方天师印,而是将额头贴在还带着阳光余温的青砖上,沉声道:“师父,徒儿心有不甘。陈无双已经动身去了雍州,求师父应允,准弟子下山前去北境斩杀漠北妖族,此去定然与陈无双有所接触,若是他能让弟子折服,澄音就回来万事听师父一言而定;若是觉得他不如我···徒儿还是要出手杀他。” 钟小庚长长一叹,终究还是点头答应,鹰潭山的落日,可比雍州好看多了。 (本章完) 7017k 第一章 一截翠竹,无双聘礼 打马绕过被世上读书人赞誉为聚天下繁华八分于一处的京都城,离开楚州康乐侯府的第十天,风尘仆仆一身江湖游侠儿打扮的陈无双跟墨莉,总算进入了大周最北、幅员最广的雍州境内,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官道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让一个围着驿站逐渐形成规模的小镇子热闹了不少。 从北往南走的人都行色匆匆,这些是担心司天监那位老公爷守不住城墙的百姓,卷携细软拖家带口,趁着漠北妖族还没攻破城门,急着往天子脚下逃难;而从北往南走的人最多三五成群,多数都是腰悬刀剑、面容冷峻的修士,尤其是没有根基的散修,一来确实是修为有小成,想着为天下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二来则是觉得这时候主动前往北境驰援,兴许能换一个被司天监看重的机会。 镇子上没有像样的酒肆客栈,连日奔波稍显憔悴的公子爷只在镇子最北找到一家简陋面馆歇脚,把两匹马拴在树下,摸出一颗碎银子吩咐徐娘半老的店家煮了两碗骨头汤面,要了一碟子脆生爽口的咸菜,在遮雨的棚子下面挑了张僻静桌子坐下,斟满两大碗漂着茶叶碎末的茶水晾着。 棚子下还有三张桌子坐了人,无一例外都是修士,倒让逃难过路的百姓迟疑着不敢上前,小声跟老板娘买了饭食,去不远处树荫底下捧着碗吃。 半寸宽的手擀面在沸水里打个滚就熟,举止间颇有几分风沙掩饰不住媚气的店家亲自端着两大碗面送上来,陈无双笑着摘下头顶斗笠随手放在腿边,老板娘看得一愣,这些日子见得修士多了,像这位公子一样俊朗的却少见,明明看着不到二十岁年纪,深邃而平静的眼神却像是饱经沧桑的古井不波,很耐看,下意识再去看他对面将一柄漆黑长剑横在桌上的姑娘,虽然黑纱遮脸,光从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阅人无数的老板娘就知道是个容貌极美的。 陈无双笑着道了声谢,拿筷子挑起面条吹了两口气,低声问道:“店家,这里离北境那道城墙还有多远?” 身材丰腴的老板娘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公子可是想去城墙上杀妖族?咱们大周人心还是齐的,这些天从各州而来的修士怕不有三四千人了,这里叫做白羊坡,离雍州城还远着呐,快马加鞭的话还得两天路程。” 两天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陈无双点点头不再接话,本来想多说几句等着看一眼墨莉容貌的老板娘干笑两声,也不好站着不走,有些遗憾地识趣回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北地人口味厚重,漂着油花的汤面有点咸,少年尝了一口,轻声笑道:“稍咸了点,味道还算不错,委屈你了。” 墨莉背对着另外几张桌子坐,摇头摘下面纱,伸手拢着鬓间垂落的青丝低头吃面,不委屈,身边人就是心上人,走到哪里都不委屈。 他们来时,围着其他三张桌子坐的修士已经快吃饱了,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琐碎讲究,能喝到一大碗热乎乎的汤面就是幸事,都是江湖中志气相投的修士,搁下筷子几句话就熟络起来,问过各自出身之后,只有一桌上的两男一女是青州太玄剑宗的弟子,另外两桌都是居无定所混迹世间的散修,攀谈的声音也渐渐就大了些。 汤面的分量很足,墨莉只吃了小半碗就再吃不下,重新戴好面纱,胳膊肘撑着桌面,玉手托腮偏着头看黑衣少年大口吃面,不由莞尔一笑,陈无双有所察觉,低头三两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舒舒服服长出了口气,一边笑着端起茶碗,一边侧耳留心听那些修士的谈话,刚才青州太玄剑宗那名女剑修说,镇国公爷惨胜一场换来漠北妖族一个月偃旗息鼓,眼下一个月已经过去,想来很快就要迎来更凶猛的攻势。 “听人说,漠北深处有个行踪隐秘鲜为人知的修士门派,唤作黑铁山崖,其中有个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修为比司天监老公爷还高,在后面指使妖族进犯咱们大周,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约莫三十岁出头年纪的用剑散修接口道,从谢逸尘起兵谋逆开始,江湖上就到处充斥着种种以假乱真的传言,有说谢逸尘多年隐忍已然踏足五境的,也有说漠北妖族干脆就是谢家私兵的,没有倚仗的散修们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确实难以分辨其中真伪。 太玄剑宗那三名剑修显然是以之前说话的女子为首,三境五品的修为足够闯荡江湖,摇头轻笑了一声,她所知道的总比散修多些,瞧见棚子底下都是修士,索性解释道:“黑铁山崖确有其事,至于什么阎罗殿大学士修为比镇国公爷还高,我看不大可能,观星楼主是五境十品,除了越秀剑阁、驻仙山少许高人以及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之外,天底下有多少人的修为能到十一品境界?你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当年云州百花山庄就是毁在黑铁山崖手里,不久之前,司天监的无双公子联手孤舟岛几位修为高绝的前辈,在楚州洞庭湖上一场恶战,将黑铁山崖潜入大周境内的数十名邪修全部斩杀,还亲手杀了一条据说能比拟八品剑修的凶兽玄蟒,如此看来,黑铁山崖或许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强势。” 没想到会在雍州境内听别人提及自己,陈无双满意地笑着点头,上回三剑除妖一等风流的传言是厚颜无耻往脸上贴金,这回可不一样了,南疆玄蟒确实死在焦骨牡丹之下。 那用剑的散修似乎并不信太玄剑宗女弟子的话,诧异道:“陈无双亲手斩杀凶兽玄蟒?我以前在京都住过一段时间,虽然无缘跟那位公子爷得见一面,可满京都里都说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拜师司天监第一高手仲平先生十年有余,愣是脑袋不开窍没修出来半点真气,只会仗着镇国公府家财万万贯,在流香江上搂着姑娘听曲喝酒,能进剑山采剑,都不知道司天监用了什么法子。” 墨莉轻哼一声,突然在桌下踩了陈无双一脚,搂着姑娘听曲喝酒,你这十年过得倒是快活。 黑衣少年正听得恼怒想要开口辩驳,冷不防被她狠狠踩了一脚,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扶着桌子前倾凑到墨莉跟前,小声道:“他这是污蔑我,公子爷冰清玉洁日月可鉴,不信等到了城墙,你自己去问我师伯。” 太玄剑宗那女子蔑然瞥了说话的散修一眼,语气中有了几分不悦,“京都里那群百无一用的书生知道些什么?最开始我听到人说无双公子在楚州朔阳城附近三剑除妖的时候也不信,可后来的事情铁证如山,剑山的阵法连五境剑修都破不开,司天监有什么法子能把一个没有真气修为的人送进去采剑?从那时候我才想明白,无双公子是胸有锦绣,在京都不惜自污名声韬光养晦,出京之后一鸣惊人,能杀凶兽玄蟒,目前的修为恐怕已经有四境了,不到二十岁的四境,你们见过?” 顿了一顿,女子剑修意犹未尽,继续道:“再者,现在各门派的修士都知道,无双公子原来正是百花山庄逢春公的后人,斩杀那条凶兽玄蟒时,用的就是逢春公险些失传的天香剑诀,剑气牡丹横亘两百余年,光华盛放八百里洞庭,再加上司天监显赫当世的青冥剑诀,说是当今年轻一辈修士中的第一人也不为过。” 陈无双嘿笑一声,脸颊竟然难得一见地泛起红晕,第一次想由衷地说一声不敢当。 女子话音刚落,另一张桌上腰间别着两杆短枪的散修就开了口,七分羡慕里带着三分故作矜持的不屑,插嘴道:“司天监这一代人才凋敝,就陈无双这一个嫡传弟子,啥好事都没个争抢的,便是用灵丹妙药堆,这么些年也足够堆出来一个四境高手,如果换做是我,或许比他还强些。杀不杀玄蟒都是传言,咱们谁也没亲眼瞧见过,花花轿子众人抬,听说孤舟岛一个貌美女弟子被陈无双骗到了手,所以孤舟岛愿意把斩杀玄蟒的功劳安在他身上,替他扬扬名声。真要是有胆子,城墙上的老公爷都快撑不住了,怎么不见那位公子爷来?” 墨莉担心地看了少年一眼,生怕陈无双恼羞成怒,出手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陈无双的脾气她可再清楚不过了,从来吃软不吃硬最喜欢听奉承话,使起性子来连景祯皇帝赐婚的圣旨都敢在众目睽睽下撕毁,正想着开口劝慰几句,没想到陈无双不当回事地洒然站起身来,轻声道:“吃饱了就别耽搁,上路吧。” 他们两人一直没插话本就是引人注意的事情,吃饱了就走顿时把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太玄剑宗那名女子剑修抬头一眼,正好瞧见陈无双戴上斗笠之前的笑脸,嘶了口气皱起眉头,总觉得这面容俊朗的黑衣少年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他腰间连柄兵刃都没有,更没有储物玉佩之类能辨识身份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与他同行的蒙面女子腰间,分明悬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白玉小剑,这是东海孤舟岛弟子的信物和常用储物法宝,天下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顿时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竟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目送两人走到树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陈无双上了马没急着走,俯下身子爱惜地摸了摸马头,再抬起头来时笑得很和煦,手里多了一柄剑脊上一道笔直黑线的三尺长剑,气息如潮瞬息暴涨,随着马匹人立而起一声嘹亮长嘶,焦骨牡丹上青光乍现,一圈一荡,虚空突兀绽放一朵直径已经超过三尺的黑色剑气茉莉花,“太玄剑宗的师姐,光华盛放八百里洞庭的不是牡丹,瞧清楚了,是这朵清香茉莉。司天监陈无双谢过诸位千里驰援之情,就此别过先行一步,来日城墙上定有重逢时。”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往北扬尘而去,墨莉无奈地摇摇头,陈无双果然还是咽不下被区区一个散修轻视的这口气,朝惊得纷纷起身的一众修士看了眼,转身纵马跟上。 面馆外的棚子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那名太玄剑宗的女子剑修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记起来了,去年曾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远远见过他一回,是无双公子。” 陈无双临走之前故意露了一手天香剑诀,逸散出来的气息雄浑深厚,那腰间别着两柄短枪的散修面如土色,少年的气息做不得假,是实打实的四境无疑,那看似随手而为的剑气茉莉,三个他也接不下来,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竟嗫嚅起来,“真是四境···真来了···” 女子剑修略微一怔,立即吩咐两名随行的师弟,“走,跟上无双公子!” 陈无双跟墨莉二人骑马在官道上转了个弯就停下来,接连奔袭十日,再好的马匹也受不住,眼下进了雍州境内就没必要再刻意掩饰身份,而且休战的一个月时间已过,城墙上的玉龙卫修士随时可能迎来漠北妖族不计代价的猛烈攻势,时间耽搁不起了,二人拍了拍从楚州一路骑乘而来的骏马将之放走,改为两道剑光经天而过。 快马加鞭需要两天的路程,御剑一天即可到达,雍州好像少有晴天的时候,到了夜里更是一片阴沉,已臻四境的陈无双还好说,仍是三境六品的墨莉却真气消耗不小,二人在雍州城外落下身形,往日由雍州都督麾下边军把手的城门四敞大开空无一人,穿过城门,就是谷雨曾经走过的那条宽阔街道,谢逸尘出兵也是由此路过。 陈无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墨莉跟在后面看着他几乎要融进黑暗之中的萧索背影,柔软的心中有一丝不忍,少年重重一声叹息回荡在城门洞里,顿住脚步等墨莉走到身边,牵起她手缓缓向前,呢喃道:“谷雨···应该就是从这里进的城,不知道她进门的时候有没有回头往南看过一眼,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她···她才刚嫁了人···” 墨莉心头一酸,眼角滑落的泪水就打湿了蒙面黑纱,她一点都不嫉妒陈无双对谷雨的感情,这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慕,而是长久以来的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少年出京的时候毫无修为,遇到难处险境都是那个身穿白衣面庞微黑的侍女挡在最前头,突然想起被黑衣老妇穷追不舍时,谷雨毅然决然解下储物香囊想要拼死断后拖延时间,求她以后照顾好公子。 回想起来才发觉,墨莉好像从没见过谷雨笑得很开心,要是她还活着,见到已经成就四境修为、斩杀南疆玄蟒的公子爷,应该会畅快笑一场,然后劝陈无双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回京接任观星楼主吧。 可惜,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或许是心绪失落的少年猜到陈伯庸此时会在那道长达二十三里的城墙上,牵着墨莉的手穿过城门,径直朝北走去,雍州城很大,却不像九曲流香江穿城而过分割成十七八块坊市的京都,道路横平竖直如刀砍斧劈,路上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就是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虫鸣,很静。 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墨莉,我···我来不及请苏昆仑去孤舟岛提亲了,想在谷雨成亲的地方跟你拜天地,你···” 黑裙少女浑身一颤,低头轻咬嘴唇。 “你要是觉得委屈,不愿意···” 墨莉收起上弦月,手里换了一截翠竹,借夜色掩饰脸上发烫的红晕,声音细不可闻,“这截竹子,仲平前辈早就送给我了。” 少年会心一笑,心里满是感动,不靠谱的老头说过,那截从太医令楚鹤卿家折来当剑用的翠竹,是司天监的聘礼。 7017k 第二章 初到雍州,就逢敌袭 从天南云州到北境雍州,路再长也总有个尽头。 世人素来把雍州称为是苦寒之地并非信口胡说,眼见过了立夏进入四月中旬,夕阳西去之后的北境还是能感受到风中带着能吹透衣衫的寒意,穿过夜深人静家家门户紧闭的雍州城,往北再走数里距离,墨莉远远就能看到一道似乎是以肃杀之意凝聚而成的城墙横亘东西,上面每隔数丈就摇晃着一盏的长明灯,把城墙里一大片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影子拉得极长。 原本雍州那位爱兵如子的大都督谢逸尘驻守这里的时候,城墙底下是同样连绵二十三里长的边军营帐,圆顶大帐在北境这种地方最是实用不过,能遮风挡雨不说,以往边军除了被景祯皇帝金口御封为“大周第一营”的拨云营随时机动待命之外,其余明面上的各营都划分了各自驻地,每隔两个月轮换一回,挪址搭建极为方便的大帐移动迅速,有必要时甚至可以携带出城墙扎营,所以谢逸尘才能把多出来的兵力一直掩藏在城墙之外三十里的漠北,从而不被司天监玉龙卫、皇帝陛下的密探以及身处边军之中的立春所察觉。 可叛军几乎带走了所有军帐,只留下二百余顶供留守此处的雷鼓营将士使用,司天监玉龙卫所属只好在城门洞里点着篝火应付,直到付出惨重代价胜了阎罗殿大学士一场,城墙上浴血奋战的守军得来一个月喘息之机,随着从各地心怀大义赶来驰援的修士越来越多,才就地取材,在城墙底下搭建了不少简陋木屋,顶上盖了一层油布挡雨,好在修士也不怕冷,勉强有个轮换着调息睡觉的地方。 坐拥近五十万精锐大军的谢逸尘不直扑京都所在的中州,反而陈兵凉州边境的做法很是让人看不透彻,对此朝堂上多有猜测,文官里有人认为他是畏惧陛下虎老雄风在的天威,不敢贸然兴兵天子脚下,想着先拿下同样与中州接壤的凉州广袤之地,对京都形成西、北合围之势,掌控了这两个面积加起来接近大周三分之一的领土,再审时度势地考虑是与陛下谈条件还是纵兵南下。 而深谙兵法、通晓军务且对谢逸尘的脾性有所了解的兵部尚书却不这么想,他私下里多次忧心忡忡地跟首辅杨公说过,怀疑谢逸尘之所以陈兵凉州不急着发动大规模攻势,有两个原因,一是驱虎逐狼之策,料定了镇国公爷陈伯庸守不住那道城墙太久,想等着漠北妖族攻入大周境内之后,自己保全兵力牵制住日渐增多的凉州守军,驱使那些杂碎打头阵攻陷京都。 第二个原因,尚书大人即便不说,老成谋国的首辅杨公也能想得到,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谢逸尘这一手里隐约能见攻心之策,数十万雄兵压境,若是立刻交锋开战,二皇子殿下统领的数万骑兵也好、天策大将军从青州、燕州等地调集而来的兵卒也好,都不会怯战,但大周太平了实在太久,平日里只应付着训练的各州驻兵,在久经厮杀的边军面前,心理脆弱得就像是纸糊一样。 况且双方的立场完全不同,谢逸尘的精锐边军本就看不起其余各州的驻兵,见郭奉平跟二皇子不敢轻易直面其锋,拖得越久反而士气越是高涨,觉得南望中原万里江山唾手可得;而大周的军心则恰恰相反,拖得越久越不敢打,未战先怯,真到了两相交战时恐怕会一触即溃。 兵部尚书说这些的时候,首辅大人的心里比脸色更沉重,因为他想到了兵部尚书暂时意识不到的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目前已经可以确定勾结在一处的漠北妖族和谢逸尘,其实都是棋子,背后下棋的人恐怕有更大的图谋。 景祯皇帝之所以到现在还能沉得住气,杨之清多少也有猜测,如今驻仙山、苍山剑派等修士门派的人都在陆续驰援北境,镇国公以寡敌众惨胜的那一场让陛下看见了修士能挡住妖族侵袭的信心,只要能把那些不人不兽的杂碎拒之门外,再有越秀剑阁、通天寺等势力拦住南疆凶兽,仅凭谢逸尘的五十万精兵虽然能对京都造成不小威胁,但要说轻易覆灭大周绝非易事。 太祖皇帝凭十二品绝顶剑修之身得天下,到头来景祯皇帝还得依靠江湖修士力挽狂澜,这让朝堂上的文官们都觉得既可笑又无奈。 杨公跟谁都没有敢提及过,他觉得从这些天断断续续上朝的陛下身上,感受到一种极为不合常理的平静,这种平静不像是深谙帝王心术久而久之所形成的临危不乱气度,而像是明知事不可为的破罐子破摔,尤其是将六皇子李敬廷封王赶出京都就藩的那道旨意,让纵横朝堂数十载的杨之清感受到一丝毛发悚然的凉意,陛下也许···是不想背负亡国之主的名号和后世耻笑。 城墙上,短短月余竟像是苍老了十岁的陈伯庸,腰悬一柄短刀席地而坐,就着长明灯的明亮火光低着头看手里四五封信件,其中有留守司天监的陈叔愚亲笔,有当朝首辅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的手书,也有身在南疆的陈仲平几经周折才传到雍州的消息,面容冷峻、身上带伤的立春站在他身侧默然不语,跟不远千里从楚州赶来的从五品撼山营营官邓思勉对视一眼,各自都看到深深的担忧。 城墙底下,从天下各州匆忙赶来的修士,三五成群在接肩擦踵的木屋前点起朵朵篝火,酒是男儿胆,谢逸尘在时边军中就不禁饮酒,故而陈伯庸没有对这些自愿前来的修士多加约束,雍州、凉州两地多的是牛羊牲口,只要舍得花银子就不怕没肉吃,篝火上架着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刀剑从不离身的修士们就着酒水低声交谈,偶尔有人抬头往城墙上撩一眼,就能看见身穿白衣的玉龙卫修士小跑着往来巡察。 陈无双在远处静静站了片刻,双目皆亡的少年看不见那道城墙,墨莉却能清晰感觉到从他手上传来的阵阵颤抖,压抑、紧张、兴奋、愤怒,种种复杂情绪交织成一阵尘土迷人眼的夜风,从北境而起却不知所终。 一袭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少年,最终没有选择立即就登上城墙跟陈伯庸见面,而是以神识探清周边情况,挑了木屋最边缘的一丛篝火缓缓走去,那丛篝火似乎是刚点起来不久,火苗还不算太旺,用两柄长剑架在火上烤着的半只肥羊只微微有些泛黄,腥膻气还没有化成香味。 两男两女四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修士围坐在篝火旁说话,脸上看不出一丝妖族随时可能趁夜攻城的紧张,都带着笑意低声谈笑,所谓江湖越老才胆子越小,年纪轻轻的江湖儿女最是豪爽仗义喜欢广交四海朋友,这些天一直有志同道合陆续从各地赶来的修士,见陈无双跟墨莉两人慢慢迈步靠近,四名修士都笑着起身见礼搭话。 “两位朋友想来是连夜赶路,快来快来,咱们修士虽说不怕寒冷,在夜风里吹久了也不舒服,再有半个时辰羊肉就能烤熟,将就着喝一杯暖暖身子。”说话的男子比陈无双还要高出半头,肩宽腰窄浓眉大眼,下颌线条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一般,脸上就差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只是从他还不能完全控制好自身气息来判断,修为是略差了些,勉强算半只脚踏进三境。 陈无双笑着拱手还礼,司天监这位公子爷本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心情好的时候,跟小侯爷想养大之后炖了吃肉的小黄狗都能攀谈几句,应付四个明显涉世未深的年轻修士当然不在话下,寒暄几句就不见外地拉着墨莉坐下,背着火光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两坛侯府里带出来的美酒玉庭春,笑道:“我们二人来得匆忙,倒有几坛子酒水能拿得出手,几位若不嫌弃味道寡淡,赏脸尝尝才好,要不我可就不好意思吃烤羊肉了。” 但凡修士或多或少都看不惯凡事都讲究个礼数的读书人,尤其是能御剑当空胸怀四海的江湖男儿最不拘小节,想要交好除了说酒就是说女人,所以二者兼有的流香江才夜夜笙歌不绝于耳,眼下雍州的情况当然不适合谈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故而好酒就成了迅速拉近彼此交情的利器。 陈无双拍开两坛玉庭春的泥封,酒香气立即让那两名男子剑修精神一振,另一位身穿暗紫色剑袍的修士陶醉地深吸了口气,由衷赞道:“好酒!”另外两名女子修士却都在打量陈无双的相貌,黑衣少年早年纵横流香江上无往不利的原因有二,一来是他司天监嫡传弟子的显赫身份,在花船上那些想着攀龙附凤的姑娘们眼里,是最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二来则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露出狐狸尾巴使性子的时候,卖相极佳,要是端着矜持架子摇起折扇站在船头清冷月光中,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墨莉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面纱,极美的容貌立即把对方四人的眼神全部吸引了过去,那两名男子只看了一眼就惊艳愣住,浓眉大眼的修士率先咳嗽一声,四人才各自挪开眼神,刚才都看得清楚,这两人是牵着手来的,当着陈无双的面盯着墨莉看实在有些失礼,借着咳嗽打破尴尬,浓眉大眼的修士先自报家门,笑道:“我等师兄妹四人都是秦岭天岚剑宗的弟子,在下姓孔,单名一个珩字。这位是燕晚舟师弟,两位师妹都姓唐,本就是亲姊妹,唐绣竹、唐绣兰。不知两位朋友如何称呼?” 秦岭是中州西北一条极有名气的山脉,照司天监的说法是从巍峨祖山昆仑延伸出来的行龙,其中有大大小小数十个修士门派,可惜没有实力、势力值得一提的,天岚剑宗名字气派,实际上就是个仅有三五百弟子的不入流小门派,掌门都不一定有已臻四境的陈无双修为精深。 陈无双客气笑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天岚剑宗的高足,失敬。在下许悠,算是中州人,区区一介散修不足挂齿,这位是我自幼定下亲事还未过门的媳妇儿,姓莫。” 墨莉听他自称是许悠,不禁莞尔一笑,依许师兄的性情如果得知了此事,肯定玩兴大发,火急火燎赶来雍州自称是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再听陈无双说自己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儿,俏脸被渐渐旺起来的篝火烤得通红,低头双手搓着衣角不说话。 浓眉大眼的孔珩脾气很是爽朗,哈哈笑道:“是许兄弟,瞧两位也到了成婚年纪,孔某就冒昧先称呼一声弟妹,叫着亲近些,莫姑娘有怪莫怪。” 墨莉红着脸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偷瞥了身旁含笑的黑衣少年一眼,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下意识就把手里的上弦月当成那截为掩人耳目收起来的翠竹,轻轻摩挲。 陈无双不愿过早显露身份,城墙上现在多他一个四境修士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想帮将重担压在肩上的陈伯庸也好,想替新婚燕尔葬身北境的侍女谷雨报仇也好,都得先摸清楚北境目前的情况,捧着酒坛斟了几碗酒,问道:“孔兄,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如今漠北妖族有没有动静?” 孔珩握着夹在篝火上的两柄剑缓缓旋转半只肥羊,时不时转一转才能烤得火候均匀,坦言道:“我们师兄妹四人也刚到没几天,昨天去城里采买肉食的时候碰巧遇见个驻仙山的剑修,毕竟是大周名声显赫的名门正派,驻仙山的修士偶尔会替换城墙上的玉龙卫下来歇息,所知的比我们都多些。听他说,三月十三那场血流成河的苦战,镇国公爷三局棋赢了黑铁山崖一个什么大学士,换了来之不易的一个月太平日子,按理说妖族应该四月十三就再次攻城才对,可今日都四月十六了还没有任何异动,想来是就在城墙外数里处扎营的妖族也在暗中谋划调兵遣将。” 少年眉头微微皱起,追问道:“可知道城外有多少妖族?” 这回却是两名女子剑修中的唐绣竹开了口,神情凝重道:“据说不下五万之众。这些天我们也打探清楚了,司天监的玉龙卫还剩六千余人、从楚州赶来相助的撼山营还剩两千余,陆续从各处而来的修士能有四千多,倒是原本属于北境边军编制的雷鼓营伤亡最小,还能有九千人。乍一听加起来人数还不少,可这座城墙足有二十三里,实在是太长了,这些人根本顾不过来。镇国公爷能惨胜那一场,完全是因为黑铁山崖那个大学士过于自负,聚妖族于一处猛攻,要是分兵同时攻打九座城门的话,根本守不住。” 陈无双缓缓点头,心里却有个挥之不去的疑虑,那什么阎罗殿大学士先前的举动,不像是想尽快率领漠北妖族攻破城墙,反倒像是在拿着双方性命在玩一场尽兴的游戏,三月十三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修士赶来驰援,凭数万妖族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将司天监所属一网打尽,从而长驱直入冲进雍州境内直扑锦绣中原腹地,为何要跟师伯定下这么个让人想不通的赌约? 猫戏老鼠,是因为猫不怕被老鼠咬着,可那场惨胜,漠北妖族的损失应该也不小,这就实在有些说不通了。 “镇国公···在城墙上?”陈无双偏过头面向北方高达六丈的城墙,上面的长明灯光焰,没有一盏是属于京都镇国公府。 孔珩顺着他朝向的地方看去,叹了口气道:“是啊,老公爷一直就在城墙上守着,听说从那场惨胜之后就没下来过一步,唉,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城墙上悠长而苍凉的号角响起,刺破宁静夜空,一声陈无双再熟悉不过的苍老声音传遍四野,“敌袭!” 7017k 第三章 北境冷风,少年剑气 宁静深夜瞬间被几乎同时炸亮的无数道剑光分裂成支离破碎,头顶上缓缓翻滚的灰云被照得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青紫色,城墙上陈伯庸一声突如其来的“敌袭”让黑衣少年一阵恍惚,竟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莫名其妙感觉,那些数不清的剑光像是镇国公府观星楼下那方清澈潭水里,随手洒下一把鱼食就会团团簇簇挤成一片的数百尾锦鲤。 陈无双长身而起面朝城墙,紧跟着站起身来的孔珩遗憾地看了眼还没烤熟的半只肥羊,摇头唏嘘道:“许兄弟来得不巧,看来羊肉是吃不成了。”说着双手抽出插在羊肉里的两柄长剑,将其中一柄抛给同门师弟燕晚舟,毫不在乎夹生的肥羊被篝火吞噬。 黑衣少年没来由笑了声,“酒回头再喝也不迟,上去看看?” 话音刚落,早就按捺不住的天岚剑宗四人就纵起剑光直奔城墙,陈无双有意落在后面顿了一顿,没有御剑,反而拉着墨莉朝城墙方向拔足飞奔,有真气在身的修士短暂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快逾骏马,只是耐力稍有不及而且也更费力气,两人不在乎这个,跑到城墙底下沿着斜斜向上的折返石阶爬上城墙,倒巧,陈伯庸就在这段城墙上面北而立。 突然多了数千修士的城墙上稍微显得有些拥挤,重新戴上面纱的墨莉远远朝对面看了眼,从北方长明灯照耀不到的黑暗里,正有约莫万余人朝城墙方向缓缓逼近,早在百花山庄遇上兔儿爷谢萧萧那回墨莉就见过妖族阿大、阿二的样子,这时候反倒不像其他看清妖族狰狞模样的修士一样诧异,回过神来,立刻就从附近独树一帜的五境高人气息中认出了素未谋面的陈伯庸,下意识拽了拽陈无双的衣袖。 少年只低头嗯了一声,忍住发觉师伯已然白雪覆头的心中酸楚,散出神识左右扩展出数里距离才松了一口气,妖族还是奇怪的没有分兵,而且仅有万余前来,不像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正沉吟思索时,忽而感觉到妖族阵中也有一位五境高人的气息,混杂在数量众多的杂碎之间,感知得不太清晰,约莫有十品境界。 面沉如水的陈伯庸没有动作,城墙上所有修士也就没人敢贸然先行出手,驻仙山几个四境高手从远处御剑而来,落到这位威信极高的老公爷身侧,等着他做决定,而陈伯庸却始终紧紧盯着城墙下面的动静。 直到距离城墙脚下仅有六十丈,所有修士都被这股令人窒息的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想要出手,妖族阵列才停下脚步,缓缓从中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五六尺宽的小路,一个浑身上下裹在黑袍里的修士现出身形,闲庭信步走到最前面,仰头看向日渐苍老的陈伯庸。 “镇国公,别来无恙?”那人似乎根本不在乎城墙上的修士比一个月前多了数千人,语气里居然还能听出几分故友重逢的和善笑意。 腰悬短刀的陈伯庸朝前踏了一步,伸手扶在墙垛上轻声一笑,苍老声音里带着心力交瘁的疲惫,应声道:“托大学士的福,陈某过得还不错,就是北境风大,睡不太踏实。” 在人群里找到陈无双身影的孔珩四人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听镇国公的意思,外面那个修士就是黑铁山崖的阎罗殿大学士。” 少年点点头,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放在大周朝堂,两殿四阁大学士虽都是代表尊崇地位的虚衔,但历朝历代都是赐给官居正一品的肱股重臣,非学识、言行、为官俱为天下读书人表率者不可加身,黑铁山崖十品境界的修士自称是阎罗殿大学士,不知道已然在洞庭湖上死于沈辞云剑下的那位顾知恒,又是个什么官衔,兴许是个尚书大人? 城外阎罗殿大学士听出了陈伯庸话里睡不踏实的意思,摇头慨叹一声,伸手指着身后万余妖族直言不讳道:“镇国公不必在意这些没用的废物。你们大周有位圣贤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说一个月不来便一个月不来,镇国公尽可以高枕无忧。” 尽管城墙上下水火不容,但陈伯庸却挺欣赏对面那位对大周圣贤道理很是孺慕的五境修士,点点头开门见山道:“大学士此来,是为攻城,还是为与老夫聊几句经史子集?” 一身垂至脚面的黑袍猎猎作响,那修士再度摇头,淡然道:“都不是。我这人生来就不服气,上回下棋输给镇国公以后心里不大痛快,就想着换个方式再比一场,要是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想来我是没有胜算的,不如这样,这一个月我教了几个不成器的妖族,勉强都有四境本事,你我各派三人出来较量较量,分个胜负如何?” 城墙上所有修士都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强攻,有刀剑傍身的四境高手谁会怕几个杂碎? 陈伯庸却没有立即就答应下来,语调上扬嗯了一声,问道:“修士之间切磋有切磋的规矩,不知大学士想怎么分胜负?” 看起来胸有成竹的阎罗殿大学士早猜到行事谨慎的陈伯庸有此一问,挥手拂去身上被妖族沉重脚步扬起来的灰尘,扳着手指耐心道:“三个妖族都是我教出来的,镇国公爷派出来的人最好也是司天监所属,这是其一。其二,战场厮杀自然不同于修士之间点到为止的切磋,要以生死分胜负这场戏才好看。至于其三嘛,倒也简单,你我双方每次只派出一人即可,三局两胜,当然,你我二人不可亲自下场,太过有失身份。若是我最终得胜,明日便率领五万妖族不计代价攻城,若是不幸落败,则十日内不扰镇国公清梦,这个规矩,镇国公意下如何?” 城墙上陷入一片沉默。 谁都知道,这位阎罗殿大学士提出来的赌斗方式对大周极为有利,漠北妖族晚一天攻城,城墙上从各州赶来的修士就多一些,但也都能明白陈伯庸不敢轻易答应的原因,对方点名要求派出去的修士得是司天监所属,且明说了教出来的三个妖族都是四境实力,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里还活着的人连带玉龙卫,此时没有一个踏足四境的。 司天监一千余年来的显赫声名传到现在,其实已经随着陈伯庸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无子而逐渐没落,若非执掌神秘异宝周天星盘的观星楼主在朝堂上地位超然,又有十一品凌虚境的天机子陈仲平坐镇,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如今的陈家若是放在江湖上,顶多算是介于一流、二流修士门派之间的剑修世家。 见陈伯庸良久没有出声,驻仙山的几个四境高手就开始要跟玉龙卫成员换衣服,想着那阎罗殿大学士不可能认识司天监所属的每一个人,只要穿上代表司天监弟子身份的白衣,或许就能侥幸蒙混过去,非常时刻不能跟对方讲道义,这里是战场,奉行的就是兵不厌诈。 等了片刻,城下阎罗殿大学士有些不耐烦,挑衅笑道:“怎么,镇国公是有难处,还是临场怯战不敢答应?” 陈伯庸早就察觉了驻仙山有人匆忙换上白衣,他比谁都清楚,上一回惨胜时阎罗殿大学士就见过司天监的青冥剑诀,而且他终究是五境修士,想要指鹿为马的糊弄过去很难,可此时若是不答应的话,明日就要面临整整五万妖族悍然攻城,死伤代价大不大先不说,只怕根本挡不住。 正要心下一横让驻仙山的人出战,却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从身后传来,“师伯,你信不信我?” 陈伯庸闻声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循声去看,人群里有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黑衣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提着一柄长剑缓缓从听清楚那声“师伯”而陷入呆滞的众人身边穿过,走到双眼中瞬间就有了朦胧泪光的老公爷身前,毫不避讳无数目光聚在他身上,神情自若地牵起墨莉的手,轻声道:“瞧瞧,这是我领回来给您看的媳妇儿,怎么样,不比陛下的明妍公主强上千倍百倍?” 墨莉摘下面纱露出清水出芙蓉一般美得不可方物的相貌,郑重躬身行礼,“孤舟岛弟子墨莉,见过···见过师伯。” 陈伯庸微微一怔,好不容易把目光从许久未见的少年身上挪开,老怀大慰地伸手扶起墨莉端详两眼,忽然畅快大笑:“好,好,好!跟了这臭小子,委屈姑娘了。” 墨莉摇摇头,红着脸不说话。 陈伯庸重重拍了两下陈无双肩头,眼里再也没有城外万余妖族,温声道:“四境了?” 陈无双没有正面回答,竟然松开牵着墨莉的手,在城墙上数千修士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身上黑衣绳结纽扣,笑道:“师伯若是信得过我,答应他就是。” 满头白发的老公爷笑得很平静,“眼下咱们司天监能有四境修为的,可只有你自己。” 脱去黑衣交到墨莉手里,从怀里揣着的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套簇新黑色团龙蟒袍,堂而皇之穿在身上,这一套是楚州康乐侯府的裁缝按照少年身形赶制出来的,银丝为江牙海水、金线为四爪团龙,再把那枚羊脂玉佩悬在腰间玉带上,单这份气势,就足以压得数千修士不敢直视,风轻云淡说了一句:“我自己就够了。” 天岚剑宗孔珩四人,从陈无双脱口叫出那声情真意切而又自然无比的“师伯”,就目瞪口呆楞在当场,怎么也想不到一口羊肉没来得及吃的少年,就是最近半年时间里,以种种匪夷所思的惊人之举而声名鹊起的陈家幼麟无双公子。 陈伯庸深深看了换上蟒袍的少年一眼,转头朝向城下又催了两次的阎罗殿大学士,笑道:“大学士既然要比,司天监岂有不迎战的道理。不知道大学士有没有听说过,我镇国公府有一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 这话陈伯庸故意扬声说给在场所有人听,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城墙上玉龙卫所有人以及立春等还活着的剑侍,齐齐在人群中单膝跪地,先是参差不齐的喊声,三五息就汇成整齐划一的一声见礼:“属下等,见过楼主大人!” 从陈无双挺身而出换上蟒袍的那一刻起,所有曾经听说过陈无双荒唐行径而怒其不争的人,都立刻就认可了那毫不犹豫临危受命接过司天监责任的少年,司天监的事情,几时由得朝堂上衮衮诸公说了算,就算没有圣旨、没有周天星盘在手,陈无双一样是观星楼主、镇国公爷。 少年没有故作矜持地说场面话,把墨莉搂紧怀里在耳边轻声说了句,“放心,等我回来。” 青色迷蒙剑光,照亮陈伯庸眼角淌下的一颗浑浊泪水。 这一日,城墙上数千修士亲眼所见,身穿蟒袍手提焦骨牡丹的少年,畅快大笑着纵起剑光跃下城头,孤身面对近万妖族而毫无惧色。 看清了少年身上的蟒袍,阎罗殿大学士轻咦一声,往前迈了几步问道:“据我所知,司天监只有镇国公一人有资格穿这种好看的团龙蟒袍,青冥剑气不假,你是谁?在大周官居几品?” 陈无双抽剑出鞘,扬手把剑鞘抛上城墙,笑吟吟道:“大学士想来是不认得我,我师伯来雍州之前就辞去官爵,如今承袭大周一等镇国公、接任司天监观星楼的,正是我,陈无双。” 那人嗤笑一声,“区区四境?” 少年微微点头,“斩妖足够。” 阎罗殿大学士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两下手,身后妖族阵列中立即站出来三个身后拖着长尾的妖族,抬头往城墙上看了看,见再没有旁人下来,皱眉道:“就你自己?” 陈无双还是那句话,蔑然道:“斩妖足够。” 那五境修士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死了无妨,就是可惜了这身衣裳,我很喜欢。” 少年扯着袖子张开双手,让他看清楚胸前栩栩如生的团龙,忽然想起什么来,笑道:“对了,你们黑铁山崖有个叫顾知恒的前辈修士,他豢养的那条南疆玄蟒就是死在我剑下。还有,你瞧我手里这柄长剑,认不认得?这是两百年前,绝代剑仙逢春公的佩剑,唤作焦骨牡丹。细说起来,我与黑铁山崖的仇可深了去了。” 阎罗殿大学士显然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你要是能活过今夜,以后也许还有报仇机会。”说完朝身后勾了勾手指,那三名足以比拟四境修士的妖族中旋即有一个踏前几步出列,低着头沉闷嘶吼,气势很是骇人。 城墙上,穿着不太合适白衣的驻仙山几人焦急越众凑到陈伯庸身边,一人眉头紧皱开口劝道:“老公爷,这不妥啊,先不说无双公子能不能胜,司天监可就这么一个嫡传弟子,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陈伯庸的目光一瞬不离蟒袍少年看起来有些孤单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你们都听见了,无双刚才问老夫信不信他。其实从他去年出京,整个司天监都是信他的,杀玄蟒、撕圣旨,人不气盛妄称少年。老夫是老了,可今日见着他潇洒仗剑,最后的惦记也算就此放下了,陈伯庸便是身死于此,也再无任何遗憾。” 焦骨牡丹上的青色剑光随着少年悠长呼吸而吞吐不定,察觉到那最让他忌惮的五境修士缓缓朝后退去,轻松笑道:“三个妖族,刚好我会三种御剑术,也刚好要出三口恶气。第一个,让尔等杂碎见识见识何为剑气沛青冥,为死在这里的司天监所属,先胜一场!” 北境有冷风,少年有剑气! 7017k 第四章 半坛好酒,赠与敌寇 一人一妖激斗所产生的强烈劲风席卷着灰尘直扑城墙,怀着紧张心情居高临下观战的人中,司天监所属都认出了这位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新任观星楼主所施展的手段,这不是陈家立足江湖一向秘而不宣的青冥剑诀,而是剑走轻灵、飘忽莫测的听风四十三式,陈伯庸瞬间就明白了陈无双此举的用意,少年是想用谷雨传授给他的这套剑法先拔头筹,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面对手无寸铁却仅凭强悍肉体力量就每一招一式都势大力沉的长尾妖族,陈无双居然进入了一种无悲无喜的平静空灵状态,他敢以一人之力接下阎罗殿大学生跟陈伯庸提出的赌约,固然是因为此时城墙上的司天监所属仅有他自己是四境修为,但绝非逞强贸然行事,而是底气有三。 其一,先前在浣花溪畔遇上那乘坐轿子飞来飞去的兔儿爷谢萧萧时,沈辞云就能独力斩杀同为长尾妖族的阿二,如今借着在康乐侯府养伤的那段时间,陈无双也稳固了七品境界,他与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各有胜过其他修士的长处,沈辞云是得了幼年时曾服下一颗离恨仙丹的机缘,从而体内真气之雄厚远胜其他同境界修士,而他所修炼的抱朴诀,则经脉真气循环速度极快,虽说还未达到气在意先的地步,但一息之内真气足以游走循环整整十个周天有余。 其二,则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电光火石间交手十余招之后,陈无双已经明白那阎罗殿大学士教给这妖族的应该是一套拳法,大周修士依赖兵刃法宝,极少修炼拳法、腿法之类的本事,可妖族的肢体力量再厉害,也比不过少年手里天品的焦骨牡丹锋利。 至于其三,就是陈无双剑意蕴养一日千里的进境,他从河阳城穷酸书生家读《春秋》有感而顿悟出来的剑意是不破不立,在重塑乾坤的“立”字前面,首先是挑碎旧山河的“破”字,尤其在一剑斩杀凶兽南疆玄蟒以后,他在小侯爷西苑的梧桐树下所默写的古篆体《春秋》中,发觉笔画间越来越锋芒毕露,所以才不再提笔,借鉴多年前看过的那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里有关剑意蕴养的心得,以闭剑藏锋蕴养胸中剑意,不出鞘时韬光养晦风平浪静,出手时才能做到雷霆万钧。 紧握着焦骨牡丹剑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墨莉,一双好看到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城墙下挥洒自如的陈无双,看了片刻就长舒口气暂时放下心来,蟒袍少年在那妖族拳脚带起的呼啸风声中神情自若游刃有余,不出意外的话,这第一场胜算极大,能不能为守军再次换来十天的喘息之机,关键在于他真气消耗之后能不能胜第二场。 城墙上鸦雀无声,一身铠甲稍微有些残破的邓思勉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见着曾在岳阳楼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墨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凑到同样全副披挂的立春身侧,感慨道:“上回见面,无双公子还是六品境界的剑修,这才隔了多久没见,竟有了这般令人叹为观止的进境,了不得啊。” 立春目不转睛盯着陈无双行云流水般连贯的剑法招式,心中升腾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转头扫视过在场司天监所属众人,傲然道:“英雄出少年,楼主大人自然有过人之处。” 陈无双此时惊艳四座的表现当得起立春这句心悦诚服的赞誉,江湖修士自古以强者为尊,即便是知道半年前少年险些丧命于五品修士孙清河剑下的那些驻仙山高手,也都不得不认可这个说法,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同仇敌忾,见蟒袍少年占据上风,除了陈伯庸之外的所有人脸上都有了笑意。 手握腰间短刀刀柄的陈伯庸好像根本不担心陈无双能不能胜,而是一直看向城墙下面负手而立的阎罗殿大学士,他总感觉从那人露出来的双眼中看不到任何焦急或是不悦的情绪,联想到一个月期限过去后漠北妖族不急着攻城反而再度提出这样的赌约,老公爷已经有了一个不合常理的猜测,莫非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统领五万之众漠北妖族压境的阎罗殿大学士,到底是在等什么? 陈伯庸心里一动,看了眼东西两侧将这道二十三里长城墙夹在中间的险峻山岭,皱眉问向久在北境的立春,语速极快道:“立春,漠北妖族有没有可能绕过城墙,从东西两侧山岭中绕路进入雍州境内?” 立春先是一愣,旋即断然否决道:“不可能。此处名为葫芦口,万年以来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东西两侧的山岭并非不可逾越,而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其中山林间有剧毒瘴气升腾盘旋,飞鸟不过、沾之必死。” 陈伯庸轻轻点头,目光却穿过黑暗,落在远处山峦。 长尾妖族身上已然被焦骨牡丹割出七八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青色剑气纵横激荡,阵阵嘶吼中那妖族随着腥臭血液越流越多,动作也渐渐开始变得迟缓,陈无双每一剑都能想起拜相山上谷雨传授这套听风四十三式时指点他的话,公子这一剑力道不可用老,公子这一剑角度不可偏差。 看似轻松写意的少年,每递出一剑都是在逐渐积势,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一剑一剑如细水长流般缓缓攀上气势巅峰,从始至终没伤到这可恶少年一下的长尾妖族暴跳如雷,覆盖灰黑色长毛的双手十指交叉,握成一个铜钵大小的拳头,拼着腰腹之间被再次削出一道伤口,狠狠当头砸下。 这一击是威势极大的杀招,方圆数丈的风似乎都被聚拢到长尾妖族拳下,压缩成一声数十丈可闻的剧烈破空锐响,居然让陈无双短时间内感觉身形被巨大压力锁定,犹如深陷泥潭一样脚步迟滞,城墙上传来数声惊讶低呼,被吹散在风中。 一瞬间,陈无双脸上突兀有了笑意。 焦骨牡丹剑身轻轻转了一个细微角度,瓜熟蒂落破而后立,在仅能腾挪的方寸之中生机盎然,一股仿佛惊蛰唤醒万物生发的雷鸣般剑意挥洒而出,好似亘古东流的大江折返向西,少年矮身后撤半步腰身拧动,倾斜剑锋朝上反撩。 青光乍亮,朗朗碧落。 每逢生死一线必有明悟,洞庭湖斩杀南疆玄蟒时晋升四境,如今胸中剑意陡然如驱臂使化为如此一剑,洞若观火,这是从圣贤惶惶五千字《春秋》里读出来的通明,如同挑灯夜行,心头明亮可逼退世间一切黑暗晦涩。 这一剑不属于听风四十三式中的任何一式。 谷雨曾说,听风四十三式千端变化莫衷一是,不必因循守旧,太死板就没了剑的灵气。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迷蒙青光中的一溜血线喷洒而出,那道令人心悸的剑气毫无阻碍般将长尾妖族双手齐腕切断,去势犹然不止,在陈无双闷哼一声蹬蹬倒退两步之后,剑气冲霄,竟将天际灰云一分为二,斩下漏出一线月光的笔直缝隙。 长尾妖族十指交叉紧握的拳头远远落出去两三丈距离,短暂迟滞之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吃痛嘶吼,呼吸稍显粗重的陈无双嘿笑一声,不顾真气消耗了接近四成,扬声道:“大学士看清楚,接下来这一剑是公子爷的侍女教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就叫做谷雨!” 时雨乃降,五谷百果乃登,故而为谷雨。 剑发生机,仇寇自当授首。 话音未落,受妖族那千钧一拳劲力反噬而嘴角有了血迹的陈无双再度仗剑欺身上前,直扑进因剧痛而迷失心智的妖族怀中,右脚横踏出一步顺势转身,反手执剑蓄势一抹,蟒袍衣袂飘飞间,长尾妖族怒目圆睁表情狰狞的脑袋飞起丈余高,脖腔内血箭直直喷出。 陈无双兔起鹘落抬腿一脚将妖族无头尸身踹出去,就势借力后退五六步,仍被喷洒而出的腥臭血液溅了一身,恍惚中,墨莉发觉心上人不能视物的双眼中好似有了摄人神采一闪而过,城墙上无数声喝彩仿佛雷动,这摧山撼岳般的一剑,听风四十三式听的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而是摧山撼岳的高空罡风。 深吸一口气,陈无双右腕一翻一抖,甩落焦骨牡丹清亮剑身上沾染的妖族污血,对城头上声震四野的喝彩声恍如未闻,垂头低声笑着嘀咕道:“谷雨哪里都好,可惜就是不会唱曲。” 以往在流香江的花船上揍了那些不开眼的王八蛋,少年总要黄莺儿唱一曲《下扬州》,如今没有唱曲的人,只好从腰间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坛玉庭春,懒散将长剑随意插在身侧地上,拍开酒坛仰头痛饮,酒液辛辣泪水咸涩,其实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好滋味,可要是没有这些,江湖啊,就不算是江湖了。 谷雨啊,你说,公子爷这一剑解不解气?当不当得浮一大白? 城墙上,一处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薛山就着两行泪水,遥遥举起手里酒囊,喝酒这种事得有人陪着才好,尤其是他知道,那位不穿白衣换蟒袍的公子爷最喜欢人多热闹。 阎罗殿大学士缓缓走上前几步,淡然拍着双手,打量着陈无双插在地上的那柄长剑,由衷赞了一声:“好剑!年轻镇国公,我倒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些不忍心看你死在此处了。” 陈无双一口气喝了小半坛酒,吊儿郎当的笑声中多少有了几分不太明显的醉意,扬手把酒坛抛了过去,“我这人最好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太小气。大学士尝尝,这是大周流香江上有名的好酒玉庭春,一坛得卖六十两银子,公子爷做一回赔本买卖,请你喝半坛。” 阎罗殿大学士轻松接住酒坛,隔着蒙面黑布深深闻了闻,满意点头道:“果然是好酒。”随即伸手撩开脸上黑布一角,就酒坛凑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饶有深意道:“大周是个好地方,漠北苦寒无毛之地,花多少银子都喝不到这种好酒。不过,想来很快我就能去见见你说的流香江是个什么地方了,到时候我会多买几坛,让人倒在你坟前,算是还你今日赠酒的人情。” 陈无双嗤笑一声,摇头道:“大学士倒是个讲究人,看起来你并不知道,天底下最难还清的债就是人情。” 黑袍裹身的五境高人似乎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好奇道:“哦?还有这么个说法?” 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个世上喜欢蒙面现身的修士有很多,但长成天仙下凡那般模样的只有手执三尺翠竹的墨莉一人,惋惜道:“大学士,人丑就得多读书,要不然很多浅显道理,你都不明白的。” 城墙上的陈伯庸无奈摇摇头,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贼小子就算踏足五境甚至修成昆仑苏慕仙一样的十二品渡劫境,也改不了嘴上不饶人的无赖性情,尽管可恶,但也让人心里畅快。 自封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不见恼怒,浑不在意地笑了声,伸手指着身后另外两个将要出战的长尾妖族,和声道:“你刚才杀的那个是最不中用的,三局两胜,剩下两个你要挑哪个?” 少年撇了撇嘴,右手五指一张,焦骨牡丹受他真气牵引倒飞回手中,“狗屁三局两胜,这三个杂碎都得死,刚才是为司天监跟谷雨出了一口恶气,第二个,公子爷要当着城墙上所有修士的面,为十余年前毁于黑铁山崖之手的百花山庄再出出气,啰里啰嗦分什么先后,你挑一个就是。” 大学士轻蔑哼了一声,缓缓退后不再说话,他后退的同时,剩下的两名长尾妖族里,其中一个斜披皮甲的踏步上前,半人半兽的妖族本来就比人族修士身形魁梧粗壮,个个都能称得上虎背熊腰的壮汉,这个比刚才死在陈无双剑下的那妖族更高大一些,脚步声极为沉重,走到少年对面,重重一拳擂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响声,脚下不丁不八,双拳一前一后,竟然端了个拳法起手架势。 陈无双看似痛心疾首地揶揄道:“漠北妖族穷到这般地步,连个像样的兵刃都拿不出来?可想而知,大学士这些年过得委实清苦了些,不如弃暗投明了吧,公子爷不敢许你个两殿四阁大学士,以我司天监家大业大的底蕴,总得保证衣食无忧,考虑考虑?” 阎罗殿大学士小口小口喝着玉庭春,只是不说话,而第二个出战的妖族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少年的话,脚下陡然发力前冲,扬起拳头就率先悍然出手,陈无双右足一点身形倒退丈余,焦骨牡丹轻飘飘一圈一荡,经脉真气汹涌而出,身前顿时幻化出一朵直径超过三尺的黑色茉莉花,在城墙上长明灯焰火照射的光亮边缘,更显颜色深邃。 剑气茉莉缓缓旋转,这种危险的美丽一经绽放,就让陈无双心里有了对牛弹琴的无奈感,那长尾妖族哪里看得出逢春公无上御剑诀的精妙之处。倒是城墙上的修士中有不少识货的,驻仙山一位换了玉龙卫白衣的八品剑修讶然动容,不敢置信地问向陈伯庸道:“老公爷,这···这是天香剑诀?” 陈无双是花家后人的身世虽说已经算是大白于天下,也有人说他修习了两百年前逢春公所创的天香剑诀,但毕竟都是传闻,对驻仙山自恃身份眼高于顶的剑修而言,江湖传言多有夸大,就像陈无双刚出京不久,京都说书先生嘴里已经有了“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故事一样,满打满算陈无双才十七岁年纪,能把青冥剑诀练到纯熟已然不易,说他修成了天香剑诀,境界越高的修士反而越是嗤之以鼻。 陈伯庸面带笑意看了眼身旁容貌明媚的墨莉,点头道:“逢春公有国色牡丹,无双另辟蹊径,剑气幻化清雅茉莉,一样都是天香剑诀。” 城下,那朵迎风而放的茉莉花,在立夏之后,开出北境浓浓春意。 (本章完) 7017k 第五章 清雅茉莉,斩妖除魔 阎罗殿大学士不屑于在新任观星楼主面前撒谎,其麾下第二个出战的长尾妖族,确实是比已经身首异处的那个更强,甫一出手便力贯于筋骨而通四肢,灼灼跋扈凶焰展露无遗,每次踏足都在北境坚硬的土地上留下深达两寸的脚印,蛮不讲理的一拳轰出,还未碰到陈无双时,就如巨石击水面一般,将二人之间的无形空气震荡地如同水波涟漪,层起层生。 所谓事有反常称为妖,漠北这些杂碎之所以长久以来被人间修士蔑然称为妖族,就是因为生得半人半兽而又不人不兽,却得以保留了些许兽类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兴许是从陈无双剑气幻化而成的那朵茉莉花上察觉到了锋锐气息,毫无花哨的蛮横一拳突兀停住,但脚下停不住前冲势头,少年倒退、妖族前冲,尘嚣四起。 既然止不住去势,那妖族沉闷低吼一声,陡然微侧了侧身子大踏步曲臂顶肘,硬生生朝陈无双的剑气团聚处撞去,少年长剑一挑,仓促间还未成就鼎盛之势的剑气茉莉随之高升丈余避开,自己则避不可避,心下一横咬牙不退反进,神识中妖族所有动作比亲眼所见更为清晰真实,算准两步蓄力之后的落脚地,如雄狮奔袭般骤然身形前倾连踏两步拧转腰身,真气灌注进右腿,如弓弦拉满月般踹出一脚。 一连串动作瞬息完成,城墙上心中忐忑的黑裙少女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出口,所有人就都看清楚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竟是扬短避长,为争取剑气茉莉从容蓄力的时间,要以人族修士从来不重视的肉体力量硬抗妖族这凶狠一撞。 脚肘接触轰然巨响,这一次接触双方都尽了全力,轰然一声之后仍然有余声节节脆响好似爆竹,旋即就是陈无双闷哼声中不受控制地倒飞出数丈,口中第一次吐出触目惊心的大团鲜血,落地之后犹然站立不稳,接连踉跄后撤五六步才勉强没有摔倒,心下凛然,暗骂道狗日的力道实在是大得惊人,要不是自身境界已然稳固在四境七品,真气迅速循环卸去力道,只这一下就吃不住。 饶是如此,硬抗了一肘的陈无双也感觉整条右腿登时麻木得几乎没了知觉,反观那长尾妖族只身形微微一晃,短暂迟滞之后再度嘶吼着扬起拳头前冲,能修到比拟四境修士的地步,这妖族早就算是开了灵智,看懂了少年的那朵剑气茉莉需要短暂积势蓄力才有用处,怎么肯给他喘息蓄力的时间,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不管是人是兽还是妖族,都是生死之争的铁律。 得来的半坛好酒舍不得像败家子陈无双一样仰头痛饮,轻轻抿了一口咂摸着滋味,阎罗殿大学士阴阳怪气嘿笑道:“瞧着都疼,年轻镇国公,看来你读的书也不多,一力降十会的道理都不懂。” 有了前车之鉴,面对长尾妖族势大力沉的第二拳,陈无双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次硬接,眼见劲风袭面好似刀割,间不容发之际少年猛然身子后仰直直倒向地面,没有拿剑的左手并指成掌朝下重重一拍,整个人就势横着旋转半圈避开,顺手一剑从刁钻至极的角度递出,刺向妖族膝盖北面的腿窝,以焦骨牡丹削铁如泥之锋利,剑尖登时如肉三寸。 长尾妖族这一拳招式用老,被陈无双匪夷所思的灵活动作避开之后难以变招,伤口吃痛处右腿一软,嘶吼声中徒劳无功的重重一拳带着身子前冲两步才停下,少年缓缓起身,连带口中淤血与浊气同时吐出,皱了皱眉,再不敢轻视阎罗殿大学士教出来的这三个不值钱的徒弟,如果第一个妖族算是勉强踏足七品,这第二个妖族的实力已经不次于陈无双太多。 如果被那一拳击中,足以让陈无双才被许奉接好的肋骨再次全部断折,胸腔塌陷这种严重伤势之下,先不说还有没有一战之力,光是真气屏障被击溃的气机牵引反噬,一条命就得去了一小半,好在有这两息功夫略作拖延,头顶上那朵剑气茉莉旋转速度已然快了数倍。 此时少年体内真气消耗已然过半,后面还有一个神完气足的妖族没有出手,只能尽全力以求速战速决,手中长剑挑灯花般轻轻朝前一指,茉莉花片片黑色花瓣立时飘飞而出,在光影边缘的晦暗光线中数不清有多少片,带着轻微的咻咻破空声划出无数道优美弧线,劈头盖脸罩向移形换位刚刚回转过身形来的妖族杂碎。 “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在北境,亲眼得见当年绝代剑仙逢春公之风采,无双公子了不起。”城墙上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由衷赞了一声,不管陈无双一剑斩杀南疆玄蟒的传闻是真是假,光凭今天夜里城墙之下的惊艳表现,接下来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目无余子,不说天底下成名已久的各派四境高手如何如何,在年轻一辈的修士里,这位身穿蟒袍气度雍容的少年,堪称独步江湖。 至于眼下他所施展出来的天香剑诀,跟驻仙山掌门亲传弟子才有资格修习的紫霄神雷诀究竟孰高孰下,各花入各眼,众人心里或许都有一杆说不上公平的秤来衡量。 陈伯庸叹息一声,深吸口气看向灰蒙蒙阴沉天色,“逢春公在天有灵,当无憾矣!” 而司天监所属的其他人,尤其是立春,已经眼含泪光,他们不怕像清明、霜降、谷雨一样死在这座巍峨数千年之久的城墙底下,怕的就是挡不住漠北这些狗日的杂碎攻势,怕的就是老公爷所托非人让司天监保不住声名,如今看来,那个在京都劣迹斑斑的少年,绝对有资格配得上那一身荣耀无比的团龙蟒袍,只可惜不是白底绣银龙。 立春歪过头去眨眼隐去泪光,轻声道:“公子爷的蟒袍···为何是黑色?” 墨莉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柔柔扫过在场所有的司天监修士,替心上人做出一个让他们登时动容的解释,“得知谷雨姑娘的死讯之后,无双说,他从此再不穿白衣。” 陈伯庸心下哀叹不已,天都要变了,白衣黑袍也就不必再讲究了,或许以后的司天监,就不是陈家一千余年来尽忠大周朝堂的司天监了,起码到目前为止,老公爷所在的城墙上没有接到任何景祯皇帝派来慰问或者支援的人手。 密密麻麻的剑气花瓣上下翻飞,几息之间就在怒吼连连的妖族身上切割出数十近百道伤口,锋锐剑气连南疆玄蟒的坚硬鳞甲都能破开,何况是长尾妖族不堪一击的那副皮甲,陈无双左手指诀不时变化,以神识指引花瓣避开妖族迅猛拳风只攻其腋下、腰间、脖颈、双腿等处,似乎无穷无尽的剑气将之死死拦在三丈开外。 御剑术本身就是放长击远的手段,只要不让赤手空拳的妖族得以近身,完全可以在自己避免受伤的情况下将之旺盛生机蚕食殆尽,甚至有余力调整呼吸借助流转奇快的真气缓缓恢复,陈无双暗自庆幸信了邋遢老头常半仙富贵险中求的鬼话,若非铤而走险去南疆接引灵气入体时碰巧遇上自困十万大山的花扶疏,现在他就没有挡住这妖族的本事,更别提夸下海口要把三个妖族尽皆斩于剑下。 抱着酒坛不松手的阎罗殿大学士,看都没看立时落入下风的妖族一眼,盯了那朵飞出数百枚花瓣却丝毫不见变小的剑气茉莉好一会儿,很有兴趣道:“你这朵花,挺好看。” 陈无双在激发天香剑诀稳操胜券的同时,还有余力偶尔趁那长尾妖族忙于招架时劈出几道剑气,喘了口粗气笑道:“珠联璧合,茉莉好看,公子爷生得也好看。” 大学士跟着笑了声,“年轻镇国公确实仪表堂堂,不过···也罢,胜了这一场,对你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喝了你的好酒,就多说几句,这里的胜负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我身后这些不成器的杂碎,而是在于十天之后来的人,我也搞不明白他作何打算,要是他想攻城,你们谁也拦不住。” 陈无双心下一凛,他平时就没少做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事情,最会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可从这位至少十品境界的高人修士嘴里,没有听出哪怕一丝心虚,反而是底气十足的一种淡然,所以隐隐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莫非年前跟任平生一南一北先后两次引发天地呼应的另一个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修士,真是黑铁山崖的人? 心境一乱,神识操控的剑气花瓣就随之速度减缓,遍体鳞伤的长尾妖族登时找到机会,拼着瞬间挨了几道剑气,愈战愈勇般顶着稍显稀疏的剑气花瓣朝陈无双猛冲,见此一幕,饶是位高权重多年养气功夫极好的陈伯庸都有了破口大骂的冲动,两人交手时阎罗殿大学士这等五境高人居然出言扰乱陈无双心境,这种手段不管是有心无心,都完全可以称为下作了。 眼见那长尾妖族迅速踏步接近陈无双,墨莉一颗芳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剑身漆黑的上弦月立刻出鞘泛起湛蓝光华,却被陈伯庸回头一个眼神止住,“老夫信得过无双。” 城墙下,蟒袍少年却像是失了神一样对顷刻逼近的妖族恍然不觉,直至那长尾妖族的摆臂抡起来的拳头劲风吹乱额头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才脚尖轻轻一点纵身而起,那朵剑气茉莉不再甩出纷飞花瓣,而是疾速旋转的势头猛然一滞,在他手中焦骨牡丹的指引下,整朵花瞬间一亮,颜色由黑转白,缩小成直径三寸,从妖族胸口处洞穿而过。 洁白如雪的花朵不染污浊血迹。 少年越过妖族身形飘然落地,呼吸急促地胸膛有些起伏,尖钉入金石、聚力于一点,这看起来悄无声息毫无声势可言的一剑,却将他体内仅剩五成的真气耗去接近半数,背对着僵硬不动的长尾妖族,陈无双脸上有了畅快笑意,若是天香剑诀只会飘飞花瓣,哪里称得上是绝顶御剑术? 四周宁静了足足五个呼吸。 那妖族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去看自己前胸血肉模糊的一个大洞,想要再回头去看逐渐消散在虚空中的那朵剑气茉莉,头颅只缓缓扭转了一半,整具身体就狠狠摔在地上,再也不动。 陈无双定了定神,好不容易将呼吸平稳下来,感觉气息已然不太顺畅,在城墙上连声喝彩的一众修士看来他似乎并没有受严重伤势,可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先前无奈之下抬腿硬接了妖族那力贯千钧的一肘,经脉中的真气运转就开始有些迟滞,吐出的那口淤血正是内脏受震荡而成的内伤,若是及时调息的话问题还不会太大,但长尾妖族不肯给他可乘之机,全力以神识配合剑气茉莉根本无暇自顾,导致内伤愈发恶化。 按阎罗殿大学士之前三局两胜的说法,陈无双已经以一己之力换来了十天的喘息之机,城墙上爆发出阵阵欢呼喝彩,可少年压根没有收手的意思,深呼吸几口,从腰间储物玉佩中摸出一个小巧瓷瓶,倒在手心两粒丹药扔进嘴里,暂时压制住伤势,持剑转身面朝阎罗殿大学士,伸手指着最后一名没出手的妖族,傲然道:“轮到它了。” 察觉到真气消耗极大的少年已然算是强弩之末,那位连陈伯庸都奈何不了的大学士诧异道:“说好了三局两胜,你杀了两个就算是胜了,怎么,非要死在这里才罢休?” 陈无双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扬声问道:“薛山大哥可在城墙上?” 坐在城墙僻静处的汉子浑身一震,猛然站起身来,多日未曾修剪,络腮胡子浓密得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自谷雨死后他被邓思勉拼死救回来,这一个多月里没有养伤也没有做别的任何事情,只是每天从早到晚颓然呆坐在城墙上,那里,是他跟谷雨没有拜天地却成了亲的地方。 薛山望着下面不远处腰板尽量挺直的背影,扶着墙垛一跃而下,在无数人注视中缓缓走到陈无双身后,这是才成了亲的娘子最惦记的公子爷啊,可惜谷雨再也看不到他斩杀妖族的凛冽剑气,沉默片刻,带着哭腔哀声唤道:“无双兄弟···” 少年没有回头,平静道:“楚州的烧刀子,薛大哥还有没有?” 汉子喉咙中发出抑制不住的地底呜咽,颤抖着手将腰间酒囊递了过去,想起第一次跟他喝酒的时候,是在官帽山下一座小亭子里,身穿白衣的谷雨提剑躺在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一幕一幕恍如昨日却已隔世,他身无长物,离开楚州时除了小侯爷赠的一柄长刀,就只有塞满储物法宝的数百斤劣酒。 薛山本来想着,等这些酒喝完,他就也死在城墙底下好了,谷雨是孤儿,想来去了阴曹地府也会心里孤苦,总得有人陪着她才好。 陈无双接过酒囊晃了晃,“大学士,这酒公子爷就不请你喝了。”说罢拧开塞子对着嘴仰头就灌,辛辣的浑浊酒液顺着喉咙流下,肠子里火烧一般,心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约莫一斤酒下肚,少年才放下手把酒囊还给薛山,轻声道:“薛大哥,等兄弟杀了最后一个杂碎,你带我去谷雨坟前看看,我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 薛山想要开口劝什么,陈无双却摆摆手,“谷雨知道的,公子爷这条命硬的很,死不了。” 阎罗殿大学士这才想起来,一开始这位年轻的镇国公就说过他会三种御剑术,好奇道:“胜了还不止,想杀光我教出来的妖族?也好,你那第三种御剑术,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得很坦然,清越的声音让城墙上所有修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7017k 第六章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素来能以轻烟淡雨小桥流水婉约景致养出风流才子的江南苏州,曾有个郁郁不得志的疏狂书生写过一首遍传十四州的好诗,其中有一句说斗酒诗百篇,陈无双一直觉得这句话是扯淡,他在流香江上喝过的酒加起来够开个不小的酒肆,也没见写出一句能堵住那些读书人骂他的嘴的好诗句,直到此时才心有感悟,算是明白了那书生诗文里的意思,诗情和剑意其实都是玄不可言的东西,人说佳句总是妙手偶得可遇不可求,确实如此。 一手负后一手提剑,年轻镇国公背对着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从容站立,城墙上的修士看不见他说出那句话时脸上作何表情,但能清晰感知到一股夹杂着浩大剑意的杀气,随夜风鼓荡弥漫。 驻仙山这种显赫门派见多识广的修士自然不用说,连苍山剑派赶来驰援的修士,都立刻就猜到了陈无双想要诛杀最后一名长尾妖族的底气,或者说他所修习的第三种顶尖御剑术,就是昆仑苏慕仙那一手只闻其名、未尝一见的剑十七。 而稍显孤陋寡闻的一众散修却从那句话里咂摸出不同的意思来,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在敬畏生死之事的世间百姓古老相传中,阎罗殿便是掌管所谓十八层地狱的阴曹衙门,在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面前,声称要一剑破去地狱十七层,身穿蟒袍的少年胆气不可谓不雄壮。 陈无双体内的真气只剩三成,神识能明显察觉到最后一个没出手的妖族气息厚重,实力至少不逊色于死在天香剑诀剑气茉莉下的第二个,扪心自问,话虽然说得决绝且傲气,其实眼下并没有十足把握将之斩于一剑,如果倾尽余下所有真气未能得手,恐怕死在城墙底下的就不是妖族杂碎了,所以,一向很惜命的少年想着找个话头跟那位大学士多聊几句,最好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多恢复一些真气。 浑身裹在黑袍里的黑铁山崖五境修士看透了他的想法,却不太在意,微微一皱眉,诧异道:“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你这门御剑术,我想想,应该是你们大周一位冠绝天下的十二品剑修所创?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些记不大清楚,是叫做剑十七来着?” 少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动作,堂而皇之取出一瓶能加快真气恢复速度的丹药,一把塞进嘴里七八枚,这种丹药各门各派都有炼制,只是有当世三大神医之二的国师空相和太医令楚鹤卿相助,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司天监炼制出来的丹药效力更好,此类丹药往往短时间内服用的第一粒最管用,第二粒则效益减半,第三粒比第二粒再减半,像陈无双同时服下七八枚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的败家子行径。 “大学士是有些学识的,昆仑山那位前辈一柄二尺七寸的惊鸿剑力压世间修士数十年,剑十七正是他亲手所创的御剑术,可惜我资质不算上佳,学来学去只算修成个皮毛,要说继承苏前辈衣钵的话是不敢自承,不过杀几个妖族杂碎倒也不很难。” 自去年六月陈无双趁着一场大雾出京,陈伯庸这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尽管从谷雨曾传回司天监的信上得知,少年确实有缘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慕仙有过数面相逢,但委实不知道他修成了剑十七这样睥睨当世的御剑术,短暂失神之后,立刻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孤舟岛貌美如花的女子剑修。 墨莉心下会意,点头道:“师伯,无双跟我师弟沈辞云都得过苏昆仑指点,不久之前洞庭湖上那条凶兽玄蟒,就是死于无双一式剑十七。” 近处几位在江湖中都有名声的驻仙山四境高手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心中讶然,后生可畏啊,寻常剑修穷极此生能将一门御剑诀练到炉火纯青已然是大成就,城墙下那少年就算打从娘胎里就能握剑练剑,满打满算不过十六七年时间,竟然能身兼三种绝顶御剑术,而且青冥剑诀、天香剑诀以及苏昆仑的剑十七,哪一种拿出来不是震惊江湖的本事,这已经不能用福缘深厚四个字来形容了,甚至说是天命所归都不为过。 阎罗殿大学士闻言更是好奇,单手将酒坛抱在怀里,问道:“哦?据我所知,剑修所用的长剑虽式样各有不同,规制总是三尺长短,为何那位姓苏的修士佩剑只有两尺七寸?” 陈无双轻声一笑,那柄惊鸿剑他曾在没修出真气之前就用过一回,说起来自己脸上也有光彩,“苏前辈说,他乃剑仙,当让世人三寸锋芒。我觉得,说是让三寸锋芒,不如说是让了世人三分。大学士想来是懂些诗词的,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的三分。” 顿了一顿,少年又道:“从今而后,或许会有千千万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万能踏足十二品境界的剑修,但湛然若神如苏昆仑,只此一个,大学士可知为何?” 黑袍大学士明显错愕一愣,因为他猛然记起来,他曾听另外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懂。”陈无双笑着摇摇头,声音突然高了些,“所幸城墙上尽是大周剑修,听了去或许能有几分感悟。昆仑苏慕仙前辈的剑意,乃是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 一时之间,有风掀起漫天沙尘。 阎罗殿大学士确实没听懂,不悦地一挥袍袖将夜风打散,皱眉道:“原本想多给你几十息时间恢复恢复真气,现在我心情很不好,既然镇国公非要打这第三场,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由你吧!”话音刚落,最后一名长尾妖族弯腰俯身,双拳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巨响,再抬起头,双目血红朝陈无双缓缓逼近,相隔十丈站定,气势之盛压得身后万余妖族噤若寒蝉。 陈无双心下叹息一声,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纵然有丹药相助,恢复速度也不尽人意,不足四成真气,一旦不能将其斩杀当场,立时就没了再战之力不说,先前所受的内伤也没有余力再度强行压制,屋漏偏逢连夜雨,可有些事不能不做,“第三个杂碎,就替苏昆仑出一口恶气!” 阵阵嘶吼不绝于耳的长尾妖族刚弓下腰作势前冲,骇然发觉不知何时,他跟那蟒袍少年之间的空地上,多了一头身长丈余的威风黑虎,前肢匍匐身子压低,正是扑击猎物前的蓄势动作,妖族有一半血统来源于兽类,延续在血脉之中的臣服记忆仿佛瞬间被无限放大,竟一动不敢再动。 随后,城墙上所有修士都看清楚陈无双不远处,有一位身形瘦削的青衫老者凌空虚立,连五境修为的陈伯庸都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墨莉惊喜地脱口叫了声苏前辈,悬着的芳心顿时落地,有苏慕仙在场,即便黑铁山崖倾巢而出,陈无双也能平安回来。 阎罗殿大学士的不可一世在苏慕仙面前,说是小巫见大巫都算抬举了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打量着突兀现身的一人一虎惊疑不定。 青衫老者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面带笑意道:“老夫来漠北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本来是不想太早显露行迹,可听了半天,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远胜辞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好孙儿,你一片孝心要替苏某出一口恶气,那就尽管放手施为。” 平心而论,陈无双的惊讶不比任何人轻,他那些话绝对不是因为察觉到了苏慕仙就在附近才说出口的,虽然知道从白马禅寺一别,苏昆仑就动身北上,原以为以他的本事这时候或许已经深入漠北腹地找到了黑铁山崖所在,根本想不到会在城墙处再次见着。 不管怎么说,有他在场都是天大的好事,陈无双笑得很开心,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坛泥封完好的酒远远抛给苏慕仙,“前辈,这坛酒是我从楚州康乐侯府上得来的,一直没舍得喝,想着山水迭转总有能再见着您的机会,权当孝敬。” 许家最后的两坛珍藏多年的百花酿,一坛给了驻仙山十一品境界的掌门剑修白行朴,另一坛给了陈无双留个念想,少年没说假话,从得到这坛陈年好酒,他就有意留着想送给苏慕仙。 城墙上的陈伯庸笑着摇头,骂道:“立春,你瞧瞧陈家怎么养了这么个白眼狼,有好酒不想着先给老夫尝几口,还是那副见人下菜碟的无耻样子。” 同样笑得很开心的立春深以为然,对新任楼主大人的举动很是无奈,附和道:“公子爷行事,颇有二爷当年的神韵。” 二爷当然是最不讲道理的陈仲平,城墙上短暂静默之后,数千修士笑成一片,来自漠北妖族以及那位阎罗殿大学士的压力,随着苏慕仙跟那头凶焰灼灼的黑虎出现,如风卷残云般荡然无踪,所有剑修看向虚空而立的青衫老者时,眼神里都是敬若神明的热切,逢春公之后两百年才得一出的当世剑仙呐! 黑虎极有灵性地哼了一声,缓缓踱步绕到一旁,一双在夜色中放着骇人寒光的眸子始终紧盯着战战兢兢的长尾妖族,苏慕仙成就五境之后就极少踏足中土,故而修士中极少有对他性情了解的,最为人熟知的一是说他喜怒无常亦正亦邪,二是说他素来护短,虽然摆出一副不会插手相助陈无双的姿态,但有豢养多年的黑虎压阵,那妖族难免未战心怯,无形中让少年平添了不少胜算。 见陈无双没有动作,苏慕仙蔑然瞥了眼城墙上数千修士一眼,再转头看向蒙面的阎罗殿大学士,笑道:“怎么,有人觉得苏某来得不是时候,让无双胜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不武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在陈无双心里杀人跟切磋完全不同,既然铁了心要杀光阎罗殿大学士教出来的长尾妖族出三口恶气,就没必要惺惺作态端着正道修士的架子,有苏慕仙这句压得城上城下鸦雀无声的霸气话语,他便不再迟疑,焦骨牡丹唰唰在手上转了两圈,恭敬道:“无双这剑十七练的不知道对不对路,班门弄斧,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苏慕仙心情不错,打趣道:“咦,从老夫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脸皮之厚堪称刀枪不入,这回倒说不好意思了?快些动手,少跟陈伯庸一样遇事叽叽歪歪。” 腰悬短刀的老公爷顿时愕然。 炫目青光陡然亮起,灌注了陈无双四成真气的焦骨牡丹好像是从天际落到城墙底下的一轮明月,光华倾城,那长尾妖族刚咬牙壮胆想要前冲,却被黑虎一声杀气熊熊的低吼打断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俊朗少年挺剑于前,瞬息跨越数丈距离。 有经验的猎户打猎时,遇上豺狼熊罴之类的猛兽总是使陷阱或者药物之类的手段,将其力量慢慢消磨,所谓困兽犹斗,长尾妖族面临生死威胁时立刻挣脱了黑虎带来的气息压制,浑身茂密毛发陡然耸立如钢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粗壮有力的双腿一前一后微蹲,将浑身气力汇于双臂,交叉护住头颈。 以往谢逸尘驻守雍州时,训练有素的骁勇边军一人应对一个寻常妖族都不容易,原因就在于这些杂碎个个都是皮糙肉厚,除非一刀砍中其咽喉、胯下或者捅穿心口等致命要害处,否则极难将之一招击杀,第二个出战的长尾妖族都能硬顶着陈无双的剑气花瓣前冲,可见其一身皮毛的防御力确实惊人。 妖族这声大吼似乎激怒了苏慕仙豢养的黑虎,凶兽毕竟是凶兽,况且自古就有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说法,黑虎四爪刨地仰头一声怒吼,振聋发聩的巨响宛如平地起霹雳,登时盖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不休。 城墙上未能达到三境修为的不少散修甚至在不防备的情况下,仅被这一声就惊得骇然变色,隐隐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纷纷下意识踉跄着后退,驻仙山八品修为的卢翰堂自然不在此列,沉声道:“五境凶兽。” 陈无双志在必得倾尽全力的一剑势如破竹,瞬息刺穿了被黑虎惊了心神的长尾妖族叠在一起的两条手臂,少年感受到剑身上传来的阻力,撇嘴松开剑柄一掌拍在末端,焦骨牡丹脱手而出,一柄长剑洞穿妖族用双臂挡在后面的咽喉。 一击毙命。 少年险些脱力摔倒,连远远落在妖族身后,斜插进坚硬地面直至没柄的长剑都没力气去捡回来,狼狈地用手撑着膝盖维持住身形,剧烈喘息着大笑,失去了真气压制的内伤导致笑声中断,继而变成连声咳嗽,嘴角滴落殷红血珠,可他还是想笑,止不住地想笑。 墨莉从城墙上飞身而下,翩跹身姿曼妙无比,还未落地就伸手一招以真气虚空摄回焦骨牡丹归鞘养剑,扶着陈无双站直身体,悄然将一道真气渡入其体内助他压制内伤,生怕在城墙上众人面前失了礼数,朝虚空而立的苏慕仙恭敬低头行礼,“墨莉见过苏昆仑。” 苏慕仙笑着点头,问道:“无双,老夫跟你说过,天下有千千万万用剑的修士,剑十七就有千千万万种。你先前有一剑叫谷雨,这一剑又叫什么名堂?” 得了墨莉柔和真气入体,陈无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深呼吸两口,没有多做考虑就开口答道:“那就叫做一剑西来破万骑,前辈以为如何?” 苏慕仙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捧着那坛百花酿一步迈上城墙,回身淡然看向阎罗殿大学士,不屑一顾道:“既然无双三战三胜,老夫懒得自降身份跟你这种自愿与妖族杂碎同流合污的败类动手,杀你污了苏某的剑气,你十日不攻城,苏某便给你十息时间退去,滚。” 阎罗殿大学士终于松了一口气,境界高于陈伯庸的他从一开始在城墙下出现,就始终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姿态,可这时面对十二品境界的剑仙,不敢有任何忤逆,捧着半坛玉庭春一挥手,身后万余妖族立即转身没了命的往北方奔跑,他却落后两步,笑着跟真气耗尽的少年道别:“镇国公,今日一别还有重逢之日,咱们青山不改,各自保重。” 陈无双轻轻甩开墨莉搀扶着的手,感知到苏慕仙虽上了城墙,那头黑虎却还在自己身边护着,大大咧咧上前两步,拱手道:“夜路不好走,大学士看清脚下,别崴了脚。” (本章完) 7017k 第七章 一张棋盘,半生心酸 久病成医,自打背着那个重逾百斤的铁箱子出京以来,司天监这位公子爷大大小小受过的伤,加起来不比常年驻守北境城墙的拨云营老卒少,断骨自己接不好,但处理起能用真气压制住的内伤来却已然得心应手。 立春早就备下一顶最大的干净军帐。 有那头气息骇人的黑虎在外面守着,挡下了很多想找机会跟新任观星楼主或者声威显赫的苏昆仑搭几句话的修士,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修士有修士的辈分,大帐里够资格不分主次围着篝火而坐的人不多,除了不会惹恼苏慕仙的陈无双和墨莉之外,就只有平白无故矮了一辈的陈伯庸,还有从楚州带兵赶来相助的邓思勉。 少年怎么劝薛山都不肯进大帐,兴许是见着黑虎又想起官帽山下的谷雨,总算精神稍显振作起来的汉子就在帐外不远处抱着酒囊孤孤单单席地而坐,看一眼黑虎喝一口烧刀子,默然不语。驻仙山两位八品剑修自然有资格进帐,只是在苏慕仙面前谁也不敢坐下,怀抱长剑站在一旁,邓思勉倒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到底他是正儿八经的从五品偏将军,且在一个月之前率三千悍勇锐卒力挽狂澜,又跟年轻镇国公交情不错,自然坐得问心无愧,倒是墨莉见着卢翰堂不坐下有些不好意思。 按理说陈伯庸兄弟四人跟苏慕仙能够平辈论交,甚至陈仲平每逢提到这位当世剑仙都没好气骂一声苏老匹夫,但如今陈无双的身世水落石出,他是百花山庄上一代庄主花万山的子嗣,二叔花千川是苏慕仙膝下弟子,论辈分确实是得跟沈辞云一样称呼一声师祖,所以作为他师伯的陈伯庸就只好矮了一辈,所幸苏慕仙的性情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否则大帐里的气氛恐怕就更尴尬。 军中营帐没有上好瓷器,立春用雷鼓营将士平常烧水喝的大铁壶煮了一壶浓茶,刚想拎着进大帐里说话,就看见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中的大寒鬼鬼祟祟凑到趴着打盹的黑虎近前,犹豫着不敢再往前走,把手里烤熟的一根羊腿远远扔过去,黑虎抽了抽鼻子睁开眼,不屑地侧过头去继续打盹。 大寒顿时垮了脸,年纪比陈无双大不了一两岁的少年生得很灵气,个头不高眼睛挺大,自小就喜欢养狗逗猫,见着这么一头神骏黑虎心里欢喜的很,总想着喂几口肉混个脸熟,好上前摸两把亲近亲近,没想到凶兽跟主人一样傲气,压根不打算理他。 立春无奈摇摇头,小声说了句不得无礼,掀开门帘进了大帐,正听公子爷长长出了一口浊气,笑道:“无妨,就是受了些内腑震荡的内伤,不算大毛病,等真气恢复了再配合丹药,将养一两日就可痊愈。苏前辈,您老怎么会凑巧出现在这里?” 卢翰堂都不敢坐,立春更不敢在新老两任观星楼主面前坐下,提壶给众人一一斟满茶水,而后刚要站在陈伯庸身后又猛然意识到不妥,迟疑着走到陈无双背后站定,二十四剑侍从来不惧生死,只唯观星楼主一人之命是从,公子爷还是公子爷,穿了蟒袍就多了镇国公、观星楼主的身份,为人下属的态度还是要有,这是规矩。 一身青衫腰缠玉带的苏慕仙笑了声,端起烫手的茶碗道:“喝惯了你孝敬的青山雪顶,再喝别的什么茶都觉得索然无味了。老夫来漠北已有月余,可惜漠北苦寒之地太过辽阔,不次于大周十四州疆土,到如今都没找到黑铁山崖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却遇上过一个人,一个本该二三十年前就死于妖族杂碎围杀的修士,你猜是谁。” 陈无双叹了口气,他在出京之前接触到的修士,大多都是贵人府上供奉的护卫或者客卿,再就是偶尔能在说书先生嘴里听到几个替天行道的游侠姓名,甚至连当时世上唯一一位十二品剑修苏慕仙的事迹都不了解,哪里能猜到他在漠北遇到的人会是谁。 刚要摇头,突然不知为何想到沈辞云念念不忘的彩衣姑娘,从而联想到邋遢老头常半仙曾经提到过两次的一位凉州散修,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凉州四境散修洪破岳?” 据常半仙的说法,那位姓洪的散修乃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仗着一柄长剑、八品修为在凉州闯下过不小名头,毅然投身雍州边军效力,后来纵剑深入漠北,死于数千妖族围杀之中,彩衣跟谷雨在浣花溪畔交手切磋时所施展的御剑术,就是学自于洪破岳。 没想到一下被陈无双猜中,苏慕仙颇感意外,笑着打量看他一眼微微点头,“正是洪破岳。他早年就在凉州一带扬名,与大漠马帮头领马三很是相熟,故而老夫曾见过他几回,世人都说他死于妖族围杀之中,老夫却发现他修为已臻五境,觉着事有蹊跷兴许跟黑铁山崖有关,就想着追上去一问究竟,却不想被他借着对漠北的熟悉甩开距离,哼,有些门道。老夫座下黑虎对修士气息感知最是敏锐,循着踪迹一路追到城墙附近才断了联系,那洪破岳要么是潜水遁去,要么是混在妖族营中躲避,不料正听见你要为老夫出一口恶气,这才现身出来相见。” 少年眉头紧皱,他相信苏慕仙不会认错人,洪破岳明明没死而且晋升五境修为,却一直没有回返大周境内,反而一直栖身漠北,也就是说他当年极有可能是诈死脱身,可作为江湖上少见的八品境界散修,在边军中厮混几年之后少说也能混个一州都督,为何要怎么做? 常半仙言之凿凿,说彩衣那次施展的御剑术千真万确是洪破岳的破岳诀,现在已然确定出身于黑铁山崖的彩衣,也说洪破岳就是她舅舅,如此说来,洪破岳诈死就是为了投奔黑铁山崖,由此可以确定两件事,一是黑铁山崖就在辽阔漠北,以前都是猜测,眼下铁证如山;二是黑铁山崖的实力要远胜于司天监,甚至胜于门下弟子数万之中的驻仙山,光是五境高人,陈无双知道的就有三个,死于洞庭湖的顾知恒、十品境界的阎罗殿大学士以及能甩开苏慕仙追踪的洪破岳。 “苏前辈,那狗屁大学士说,十天之后黑铁山崖会有个人来城墙下,他要是想要攻城,谁都阻拦不住,您老看,会不会是指的洪破岳?”陈无双不敢肯定洪破岳是什么境界,如果阎罗殿大学士指望的是他,有苏昆仑坐镇,洪破岳想来不敢轻易露面,否则就不必仓皇逃窜了。 青衫老者略一沉吟就断然摇头,不屑道:“那洪破岳甩开老夫的手段虽然诡谲,但修为至多十品境界,大抵跟那个装神弄鬼的大学士相差不多,伯庸若是有周天星盘在手,他二人合力也不一定讨得了便宜去。想来另有其人,不会是他。” 陈伯庸慨然叹了一声,他不难从近日接到的信件中得知常半仙跟楚州许家对陈无双的态度,连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都不再坚持陈家原本要与大周共存亡的种种谋划,一向视忠字为生平第一大事的老公爷可以容忍少年撕毁圣旨、气运加身,可还是做不到自毁长城将周天星盘带出中州,那是太祖开国时陈家先祖所布下镇压天下气运的异宝中最重要的一件,周天星盘要是离开京都城,皇室李家的气运就算彻底变成无根浮萍了。 北境越过城墙的风一年到头都带着冷意,大帐里的茶水也凉的很快,苏慕仙端着小碗一样的阔口茶杯尝了两口,围着摇曳篝火,军中粗茶没有别的滋味,就是一味的苦,这种苦入口时很浓重,却不像青山雪顶那样余味不绝,再喝第二口时就觉得淡了不少,“辞云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北境?” 陈无双正低着头想事情想得出神,墨莉只好接口解释道:“回苏前辈,我们在康乐侯府偶然得知了彩衣姑娘的去向,辞云师弟他···”话当着众人的面没必要说得太透,苏慕仙嗯了一声,打断道:“是好事,由他去就是。” 陈伯庸目光扫过立春跟邓思勉两个对兵事最熟稔的将军,沉吟着问道:“陈某厚颜,可否恳请苏昆仑在此小住十日?”对这位脱去蟒袍的老公爷而言,黑铁山崖毕竟还是个江湖修士门派,眼下大周江山跟天下百姓所面临的当务之急,是这道城墙能不能挡住漠北妖族的攻势,怕就怕十日之后出现的那个人,会是在苦寒之地引发天地呼应的十二品修士,如果苏慕仙肯坐镇,或许还有转机。 这话一出口,大帐里除了陈无双,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青衫老者,先不说苏慕仙能应对黑铁山崖的五境高人,单说那头能对妖族杂碎造成极大威慑的黑虎,就足以让城墙上的守军减轻不少压力,所以陈无双一人一剑再次换来十天喘息时间之后,苏慕仙的态度和决定至关重要。 没等苏慕仙答应或是拒绝,陈无双突然语出惊人,沉声道:“苏前辈,我怀疑阎罗殿大学士说十日之后会来此的那人,或许就是年前跟越秀任平生前后脚晋升十二品境界的···黑铁山崖掌门。” 其实苏慕仙早就有了这种猜测,不知是不是从黑铁山崖这该死的四个字上,又想到惨死在云州的花千川跟沈廷越,青衫老者最终还是答应下来,起身怅然道:“苏某一生行事全凭喜好,到头来匆匆数十载,世上可称至亲晚辈的只有辞云跟无双两人···这十天功夫,墨莉便跟着老夫挑个僻静地方修习剑十七,还有两套剑法,权当日后你与无双成婚的贺礼,嫌不嫌弃?” 墨莉慌忙起身,郑重半蹲身子行礼,“前辈厚爱,墨莉愧不敢受。“ 青衫老者摆摆手,瞥了眼笑成一朵花的陈无双,“老夫做人总得一碗水端平,不可厚此薄彼亏待了辞云,那柄随身多年的惊鸿剑已经送了你,帐外的黑虎就别惦记着了,以后是要留给辞云的。” 陈无双这才起身道谢,笑道:“辞云与我情同手足生死之交,却邪剑他都舍得给我,您老不怕这头黑虎最后还是落入我手?” 苏慕仙没好气哼了声,交代墨莉明日一早在这顶大帐门前等他,而后掀开门帘不知往何处去了,黑虎倒没跟着,站起身来看了主人有些落寞的背影一眼,还是趴在门外眯着眼打盹,也不管壮着胆子凑到近处的大寒,怀里正捧着连馒头带果子七八样吃食想着讨好它。 剑仙一走,大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陈伯庸忙招呼驻仙山一直没有说话的两位八品剑修入座,立春把大铁壶举在烧得正旺的篝火上,等茶汤一沸就给众人各自续水,邓思勉咂摸着嘴,由衷赞道:“嘿,苏前辈真威风。” 陈无双撇撇嘴,不服气道:“怎么着,邓大哥觉得公子爷一人一剑如入无人之境,万军阵中直取三名妖族性命,这不威风?” 邓思勉哈哈大笑,站起来拍了两下少年肩膀后,恍然看清他身上穿的是蟒袍,登即尴尬住了手,从五品的营官在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司天监观星楼主面前算个什么,忙道:“镇国公自然也威风,末将纵然有胆量,或许勉强能以重伤代价斩杀其中一个杂碎,要说连杀三个,那是万万不能。” 陈无双摇头笑了声,打趣道:“邓大哥这话说得太生分了些,是因为这身描龙画虎的衣裳就不认兄弟了?”邓思勉连声大笑,再次伸手去拍少年肩膀,不知不觉就加重了几分力度。 卸去陈家与大周国朝同龄的满身荣耀之后,已显老态的陈伯庸五官无处不沧桑,低下头张开双手凑着篝火取暖,更像是一个没攒下家业给儿孙娶媳妇而有些愧疚的平常老头儿,似乎猜到少年站起身来不再坐下是准备去哪里,也不顾还有驻仙山的外人在大帐等着商议十天之后的对策,缓缓低声道:“是想去看看谷雨?” 年轻镇国公点头,朝账内众人拱拱手就要转身离开,却听陈伯庸说了声且慢,疑惑回头,墨莉就看见坐在篝火旁的老公爷双手中多了一张棋盘,棋盘跟大周常见的制式不同,仅有纵横各十七道而已。 棋盘的一条边上,刻着深深十一道指甲划出来的痕迹。 立春的脸庞因咬着牙而显得方正坚毅,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先是眼角抽搐的邓思勉沉默下来肃然起敬,而后大帐里仅剩下陈伯庸还坐在原地。 每一道划痕,都有一个该被记住很久的名字。 被篝火炙烤得有些燥热的大帐里,墨莉轻柔伸手替少年抚平蟒袍上的褶皱,那个曾被南疆玄蟒追的落荒而逃却始终不肯让侍女舍命断后的公子爷,那个不惜耗费真气也要舍了青冥剑诀而用听风四十三式斩杀妖族为侍女出一口恶气的公子爷。 满面泪水,嘴角有血丝。 7017k 第八章 千里孤坟话凄凉 年轻镇国公使劲揉了揉脸,才发觉下巴有了不少扎手的胡茬,绕过劫后余生的邓思勉,绕过更咽着泣不成声的立春,绕过那丛把他脸色照得光暗不定的篝火,蹲下身从陈伯庸手里接过那张纵横十七道的棋盘,颤抖着手指一道一道慢慢抚摸。 “霜降,芒种,立冬,清明,白露,处暑,谷雨,立冬,大暑,寒露,小寒。”十一个名字便是十一条性命,陈伯庸微微仰头闭眼,眼皮颤动不止,低沉的声音仿佛十一道剑气挑破圆顶大帐,漠北风雪扑面,寒气彻骨。 先是一滴泪水落到棋盘上发出轻微声响,而后是接连三四滴落下,以水痕为棋子,不知道是黑是白,兴许茫茫世上,并不是只有黑白。少年缓缓垂下头,将前额眉心贴在冰凉棋盘上,肩头轻轻耸动,再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驻仙山赶来驰援北境的修士,是陈伯庸三月十三那场惨胜之后才动身从燕州而来,虽知道那一战中司天监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多年来老公爷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折损近半,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那十一个年纪都不算太大的修士决然赴死。 卢翰堂重重叹息一声,这位在驻仙山上地位不俗的八品剑修看来,他们心甘情愿从燕州一路赶来拦截漠北妖族,是敬重年近七旬的陈伯庸脱去蟒袍换铁衣,也是要替天下百姓守住这道城墙,这是避免生灵涂炭的大功德,格局要比只为大周皇室尽忠的司天监还高一些,可是现在,眼见一老一少两任镇国公无声落泪,他不这么想了。 “外人都说二十四剑侍是司天监培养出来的死士。”陈伯庸轻轻抬手搭在少年背上,语气落寞而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久远到不至于有任何情绪的往事,“无双,不是这样的。二十四剑侍都是命苦的孤儿,老夫不忍心这些天资、心性都不错的孩子被尘世埋没,一个一个把他们带回陈家,或许这就是缘分,又一个一个亲手把他们埋进土里···” 年轻镇国公低着头,只是肩膀颤动。 老泪纵横的陈伯庸脸上却带着苦涩笑意,将手里半杯凉茶泼进篝火,发出嗤啦一声动静,淡淡青烟刚腾起就被杯水车薪压制不住的火苗舔光,“不只他们。玉龙卫、撼山营、雷鼓营,所有死在北境城墙底下的,大周朝堂都欠他们一个说法,他们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埋骨于此,至少···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陈无双长长一口气吐得断断续续,几度噎停,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泪痕,郑重将棋盘收进腰间储物玉佩,一言不发牵着墨莉走出大帐,帐外刚要小心翼翼试着去抚摸黑虎的大寒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重脚步声吓了一跳,像是被火焰烫着一般迅速缩回手,见黑虎仍是轻声打鼾才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跟陈无双笑着打招呼,低头拱手道:“属下大寒,见过楼主大人。” 大寒,是一年到头最后一个节气。 身穿蟒袍的新任观星楼主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恍然怔了一怔,喃喃道:“大寒?”旋即就被帐外有些凉意的空气激得回了神,朝笑呵呵的大寒靠近两步,使劲呼出几口浊气,挤出一个看上去不太自然的笑意,“你喜欢这只黑虎?” 大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墨莉这样容貌出众的少女在前,他的眼神还是时不时往身后的凶兽身上瞟,小声嘿笑道:“喜欢。” 陈无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朝不远处阴暗里自己坐着喝闷酒的薛山走去,“凶兽对修士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它要是不想让你亲近,你连它方圆十丈都接近不了,胆子大一点,不过老虎屁股摸不得。” 大寒看着年轻镇国公离去的背影,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急匆匆回转过去就要俯下身子伸手去摸黑虎脑袋,没成想乐极生悲,一脚踩中了黑虎尾巴,还没来得及反应,凶兽不悦地抖尾一甩,毫无防备的三境剑修登时被一股巨力甩飞出去数丈,啊哟一声结结实实墩在地上,黑虎没有伤人意思,可这一摔也不轻,苦着脸揉着屁股站起来唉声叹气。 陈无双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轻声道:“笨蛋。” 举杯消愁愁更愁,心里有悲愁的人最怕喝不醉,薛山摇摇晃晃站起身,等陈无双走到近前,这个性情爽朗的汉子抿起嘴唇,喉结动了两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手里酒囊递给他,转身背对着城墙下连片大帐和木屋前的丛丛篝火,缓缓迈步往南,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清楚,“陈兄弟,谷雨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老公爷把她···把她葬在大营南边,等你。” 少年嗯了一声跟在后面,走得不急不缓,抬手灌了一口酒,“别让她等太久。”那道二十三里城墙以南就算是雍州城了,可真正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市井离着边军大营驻扎地足有五六里距离,中间有数条大路小路,路旁杂草深可没膝,荒郊月下鸣虫窸窣,薛山越走越慢,陈无双不忍心再开口催促,这世上啊,再长的路也总会有个尽头。 尽头是一丘不大的新坟,坟前立着一方石碑,陈无双神识一探,就知道墓碑上的字迹不是陈伯庸的手笔,越靠近那座新坟,薛山越是踌躇不前,穿着蟒袍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处坐下,从坟上捏起一把黄土,倾泻手掌任由黄土如水洒落,没有泪水只有浅淡悲苦化成的笑意,举着酒囊喝了一大口,取出一坛玉庭春拍开泥封,捧着倒在坟前,“谷雨啊,这回你喝好的,公子爷喝烧刀子,许久没见,不喝点酒,有很多话咱们都说不出口,对不对。” 薛山仰着头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边陲落日、荒郊惨月,都不过是一壶劣酒。 谷雨口中素来最爱干净的公子爷,一点都不嫌弃身上华贵蟒袍被尘土弄得脏兮兮,语气轻柔得像是吹皱洞庭湖的春风,“自小不靠谱的老头就说我生有宿慧天资出众,其实啊,陈无双是个很蠢很蠢的人,我早该猜到的,咱们第一次从白马禅寺离开的时候,空相那个老贼秃,是不是就告诉过你命中死劫应在雍州?狗日的常半仙也知道吧,我要是多留心在意一些,就算拼着以下犯上欺师灭祖跟陈仲平打一架,也不会让你来这里···” “师父说,跟人可以讲道理,跟命不行。傻谷雨,你讲道理讲不过人家,怎么就不会等着公子爷来替你骂街出气,这就不要命了?真傻···” 年轻镇国公指着新坟捧腹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来,用沾着黄土的手从储物玉佩里取出六七个瓷瓶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一瓶留作念想,“瞧瞧这些,都是不靠谱老头让你盯着我,每隔四个时辰就得服下一回的伐髓丹,你不知道,这驴草的丹药吃下去肚子疼得很,那时候公子爷还是个修不出真气来的废物,总想着要么死给你看要么屎给你看,反正都挺恶心人,惹恼了你不管我最好,我总觉得就算没有这些丹药拓宽经脉,也不会被抱朴诀接引而来的天地灵气撑爆身子,那种死法实在太难看了些,你知道的,公子爷是个好脸面的。” 千里孤坟,话越说就越是凄凉,陈无双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烧刀子,笑着叹息道:“江湖啊江湖,云澜江洞庭湖,水深水浅浮浮沉沉,你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儿没经历过呢,怎么就舍得睡在这里了···” “咱们遇上那条南疆玄蟒是在洞庭湖畔,谷雨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那长虫最终还是死在洞庭湖上了,你要是瞧见公子爷一剑杀蟒踏足四境的得意模样,肯定要撇嘴。嘿,那条长虫给小侯爷许佑乾炖了一锅蛇羹,太医令楚前辈开的方子,也没觉得多好喝,还有那个喝了你两碗腊八粥的独臂修士顾知恒,用毒的黑衣老妇,都死了。你要是在下面遇着,不用怕他们,其实也就是些本事稀松平常的。” 墨莉走上前,蹲下身子接过陈无双手里的酒囊,轻轻叫了声谷雨,后面的话就全部堵在了咽喉说不出来,把酒囊往前送了送,像是跟隔着黄土沉睡在北境的白衣姑娘碰杯,酒水喝进嘴里,却紧跟着就从眼角流出来。 陈无双碎碎念叨着,静水流深,“以前听空相那老和尚说过,人死了会再投胎,想来这才一个多月,你也来不及找个好人家是不是?我本来是想早一些来看你的,公子爷没用,杀那条南疆玄蟒的时候受了伤,将养了半个来月才好,到了这里,又遇上漠北杂碎逼近城墙···三个杂碎,头一个就为杀了给你出气,我笨了些,听风四十三式练来练去,就琢磨出一招变化,斩了那王八蛋的头,那一招就叫谷雨吧,很好听。” 这位已然得到玉龙卫跟立春等剑侍认可的楼主大人,声音突然变得很低,与其说是他在跟谷雨说话,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来得恰当,“咱们出京不久,从在那座破败得不成样子的龙王庙里,辞云说起他幼年时候那些往事开始,我就隐约猜到了自己的身世,谷雨啊,公子爷其实是个胆小鬼,不太敢去面对这些,不想杀人,更不想看着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死在我面前···可是···兴许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瞧瞧,反而是不在江湖之中随波逐流的读书人最懂江湖,说出来的话经得住琢磨,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你说,公子爷是不是得梗着脖子争一争,才好?” 风吹过野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陈无双侧着耳朵像是在听什么,手上的黄土混着泪痕抹花了脸,看起来既滑稽又狼狈,像是个穿着戏袍的落魄乞丐,以往在京都遇上这样的人,公子爷高兴了就拉着一起去花船喝酒听曲,不高兴了就踹两脚扔下几两银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这样的形象。 静了一阵,年轻镇国公好像真在谷雨坟前的风里听到了什么,脏兮兮的脸上逐渐漾起笑容,“你也觉得该争一争?我本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就想靠着镇国公府司天监的威风,安安心心在京都城当个混吃等死的膏粱纨绔,多好啊是不是,可惜师伯老了,师傅也老了,那座观星楼快要靠不住了,我又使性子撕了景祯皇帝的圣旨,想来朝堂也好京都也好,都容不下我了,咱们是得要争一争的。” 环顾四周,凄凄楚楚。 陈无双回头叫了声薛大哥,薛山颤声答应着走上前坐下,想伸手去摸墓碑上谷雨的名字又不敢,老茧厚重的手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好像那两个字在遥不可及的天涯海角,穷尽毕生之力都难以企及,最终还是放弃,又拿出一个酒囊对着嘴就倒,整整三斤酒劲奇大的烧刀子,一半落入口中浇在心头,一半顺着嘴角洒在坟前。 薛山这才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镇国公,我还是想叫你陈兄弟。陈兄弟,谷雨她···她说不祝你前程远大,也不祝你有朝一日成就五境。她只愿你每一顿饭都吃得应口,每一晚上都睡得踏实,愿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对墨莉姑娘心意,听到的每一句评价都不是骂你不堪造就···” 女子心思细腻,墨莉听得泪如连绵秋雨。 “谷雨还说,她从小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跟你出京的那七千里路是她最快活的日子。她不叫谷雨,谷雨是那柄佩剑的名字,司天监以后还会有新的谷雨,让陈兄弟不要···太过伤怀。”薛山垂着头,擅做主张,替谷雨补上那天在城墙上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 陈无双是笑着听的,柔声道:“薛大哥,这里太冷了,一年十二个月里有七八个月下雪,谷雨不该把家安在这种地方。带她去云州吧,百花山庄建起来,谷雨都没去看过一眼,就把她葬在浣花溪边最好,我知道,她是喜欢那里的。” 少年最后抓起两把黄土,用蟒袍下摆兜着站起身来,笑得很好看:“谷雨,那道城墙上景致没什么看头,公子爷还是想跟墨莉在你成亲的地方成婚,你说好不好?或许不会太久吧,到时候你要是还没找到个可以投胎的好人家,记得来喝公子爷一杯喜酒,只要是下雨,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而后转过头面朝薛山,情真意切嘱咐道:“薛大哥,我猜到你心里是怎么想,你要是那么做,谷雨怎么能安心?好好活着,不要留在这里了,明日就启程,带着谷雨去云州百花山庄,那里也有一座观星楼,是谷雨的家,也是你的家。” 薛山默然不语,继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兜着一抔黄土的年轻镇国公腰间长剑突然出鞘,焦骨牡丹在身前盘旋一圈,青光陡然在四顾无人的旷野中盛放,凛冽剑气凝成一柄高达四五丈的青色巨剑,伤势未愈强运真气,脸色有些苍白的陈无双笑了声,他想用这种方式为谷雨送行,送她魂灵南下,送她此去云州。 一里之外,立春跟大寒站在野草丛中看向那柄青色巨剑,终于得偿所愿摸过黑虎的少年问道:“你说,谷雨的命是好还是不好。”立春摇摇头,心底慨叹,生于乱世哪有命好命不好的说法,强如十二品当世剑仙苏昆仑,还不是一样在万丈红尘里打滚? 大寒似乎根本就不在乎立春会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又问:“你说,要是这位撕毁圣旨的新任楼主大人以后不忠于大周,咱们这些人怎么办?” 这回立春不可能再不回答了,眉头一蹙,肃声道:“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从来只忠于能把观星楼扛在肩上、能把天下百姓当回子事情的楼主大人,不是忠于大周皇室,更不是忠于那身蟒袍。可话要是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寒没听懂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诧异道;“哦?” 立春仰起头看向天上时隐时现的月亮,在雍州待久了,总觉得北境的月亮比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好看,“我刚到雍州举目无亲的时候,一个开棺材铺的老头跟我说,生而为人跟世间打交道,别管他是上界仙人还是漠北妖族,是人也好是狗也好,就看他如何对你。他如何对你,你便如何对他,这就错不了了。咱们这位公子爷,是个好人。” 大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撇嘴吐了口唾沫,不忿道:“可他刚才骂我是笨蛋!” 在雷鼓营里习惯板着脸的立春,笑了。 7017k 第九章 棺材铺里单前辈 雍州难得一见有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仍然能感觉出凉意的风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只是立春的来意让薛山离去之后心情终于好了些的陈无双觉得大煞风景,这位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首、北境边军雷鼓营将领是来请年轻镇国公喝酒,不过挑的地方是雍州城一家棺材铺。 要亲自传授茉莉两套剑法和顶尖御剑术剑十七的苏慕仙并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找了处空地,有胆子大的散修仰慕当世剑仙风采,发觉那头骇人凶兽黑虎没跟着,就想远远围过去看两眼,乖乖,那可是十二品境界的高人,不敢奢求他老人家指点,能看几招也算受益无穷,以后出门行走江湖,茶余饭后吹牛说曾有幸跟苏昆仑学过一招半式,这对没有倚仗的散修而言,无异于寒门书生得了首辅杨公青睐,谁敢不高看一眼? 天底下修士越是有身份,就越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何况苏慕仙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使起性子来连白马禅寺的山门都敢一剑劈毁,据说还在大雄宝殿供奉的佛祖金身像后面,留下过两句不带脏字的骂人话语,而后当着四大神僧的面扬长而去。 有前车之鉴放着,最开始这些想着偷学个一招半式的散修都不敢靠的太近,可隔得远了又看不清楚,正急得抓耳挠腮时,就见老公爷陈伯庸领着几个人凑在近处笑着观看,目中无人的苏慕仙冷笑一声只当看不见,这才有散修壮着胆子也往前凑,却听得那位当世剑仙平静道:“黑铁山崖想要断了老夫弟子传承,苏某偏要天底下修士都学了这两套剑法去。”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谁也不敢贸然凑得更近去听苏昆仑指点墨莉的话语,好在人群之中有驻仙山精修剑术的大家卢翰堂,这位八品剑修看似无意的连声称赞,听在一众散修耳中句句都是价值连城的金玉良言,“苏昆仑不愧为能让天下修士三寸锋芒的当世剑仙,这套剑法招式变化出人意料,明明前一招气势凝重如渊渟岳峙,下一招又剑意轻灵似高空坠雪,偏偏两招之前后连贯圆润自然,宛若天成。咦,看这一剑,墨姑娘好悟性!可惜卢某修剑半生已然积习难改,如果想学的话,定要先从感知这套剑法的意境开始。” 陈伯庸知道他开口是有意提点这些怀抱一腔热血赶赴北境的散修,苏慕仙同样是存了这种心思,这时候能多一个人长本事,城墙就更稳固一分,因此更是乐见其成,老公爷心里明白这都是陈无双那惫懒小子的面子,要不是因为他,以苏昆仑的脾气根本不会多看城墙一眼。 或许是怕黑铁山崖有潜入雍州城暗杀陈无双的本事,那头黑虎得了苏慕仙嘱咐,从夜里就一直守在大帐外面,大有陈无双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儿的意思,于是去棺材铺喝酒的人里又多了一个提着小包袱的大寒,昨夜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才试探出来这凶兽喜欢吃新鲜生肉,所以才求着立春带他去荒郊抓了两只肥美野兔,亲手收拾干净了塞在包袱里带着,想要讨好黑虎。 立春很享受走在雍州城里的感觉,尽管从三月十三以来,城里的百姓有大半都携家带口逃难去了别处,街道上的铺子十有六七都门户紧闭人去楼空,可还是偶尔能见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有几家生意惨淡到难以为继的酒肆茶楼开着门,这都是自家子嗣早就死在战场上的人家,靠着以前边军优厚的抚恤金开了家门面,老无所依,不肯舍了产业和念想离开雍州城。 怕吓着百姓,黑虎跟大寒只在一侧横看成岭的绵延屋脊上轻灵行走,立春跟换了一身普通黑衣的少年并肩走在宽阔青石板路上,说着这些年自己在雍州的种种经历,陈无双很喜欢听他这样不咸不淡地娓娓道来,尤其是对在雍州城口碑极好的谢逸尘感兴趣,问道:“听说谢逸尘算得上爱兵如子?” 立春脚下不停,点头道:“抛开朝堂上的评价不谈,谢逸尘绝对是如今大周首屈一指的名将了,边军编制应是二十万,我不知道他多出来的那近三十万悍卒是拿什么养活的,但以往每年副将柳同昌回京述职时跟朝廷要回来的银子,有一半都花在阵亡将士身上,每回击溃妖族杂碎攻城之后,大都督都会在城里设下灵棚痛哭一场,从不克扣军饷和死了兄弟的抚恤金,军中不禁饮酒,好多人得了银子就去青楼寻欢作乐,大都督也不怎么管,只是不许兵卒仗势欺人或者赊账。” 听他还是习惯性称呼谢逸尘为大都督,陈无双轻声一笑也不点破。 走到一处二进院子门外,隐约还能听见院子里传出来稚童读书声,分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立春停住脚步,指着虚掩的院门道:“这就是拨云营一位战死兵卒的家,我记得他是姓宋,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大前年腊月一天夜里,四千余妖族攻城,拨云营开门迎战,这汉子当时是个队正,不值一提的小官,愣是一柄刀砍死四五个杂碎,最后力竭而死,那时候,他儿子才刚满周岁。大都督自掏腰包替他家眷置办下这么一座院子,给了银子,许诺以后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就保举他不用科考留在雍州城做个小吏。” 陈无双点点头,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那孩子读的是《笠翁对韵》,他也能顺口应上几句,好奇道:“谢逸尘有个儿子叫谢萧萧,在城里的名声总不会太好吧?” 立春等他重新开始往前走,才稍微快了两步在前面引路,诧异道:“公子爷怎么知道他?都说虎父无犬子,边军兄弟们仗着有些军功在身的,都替大都督惋惜,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阴不阳的腌臜玩意儿来,瞧一眼都觉得心里膈应,好几天吃不下饭去。” 陈无双深以为然。 “那混账本来是个体弱多病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阴寒毛病,雍州天气又这般一年到头暖和不了三五十天,所以从京都请来的太医都没什么好法子,后来不知道从哪来了个跑江湖的野道人,教了他一个该千刀万剐的采阴补阳手段,才开始百姓都不知内情,以为自家闺女被大都督家的小公子看中娶回府上是莫大好事,哪怕做个妾室也心甘情愿,没想到娶一个死一个,据说花容月貌的姑娘死的时候都被折磨得惨不忍睹,饶是这样,还有不少人愿意拿女儿的命跟谢家攀个亲,唉···” 立春领着少年在路口拐了个弯,抬头看屋顶上的大寒跟黑虎都跟上,才继续往东北方向走,显然是不愿意多提及那光听名字就让人心里生厌的兔儿爷,话头又说回来,道:“城里死了儿子的百姓不少,可没有几个对大都督心怀怨恨的,反而都觉着这是荣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周一千多年的太平,就只有城墙外面是个血肉磨盘,要是赶上光景不好的年头,从下第一场雪漠北那些杂碎就开始试探着攻城,有时候一连几个月天天有战事,朝堂上的大人物光说雍州城墙固若金汤,说死战不退的拨云营是大周第一营,这里死多少人,除了谢逸尘谁会管?” 年轻镇国公皱了皱眉,不解道:“立春,我不明白。至少从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建国大周开始,漠北妖族就没有一次攻破过城墙,抢不走任何粮食,而且以前在黑铁山崖没有插手时,妖族内部也不团结,明知道小规模的攻城不可能成功,为何还乐此不疲?” 立春幽幽叹息一声,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因为那些杂碎没的吃。公子爷,我改换身份在雍州边军中潜伏这么些年,混到雷鼓营副将的位置上,三月十三那场惨胜,还是守军千余年来第一次拼命从妖族手里抢回袍泽尸身,即便如此,也只夺回了谷雨、立冬、小寒等几个人的全尸,清明跟霜降他们,找都没地方找去。” 陈无双登时只觉识海中轰然一声巨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立春没敢明着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妖族攻城就是为了杀边军将士当过冬的粮食。 京都里想当然的那些读书人说什么可怜雍州城外骨,尽是春闺梦里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雍州城外没有白骨,边军将士们千余年来面对的不是不可战胜的强敌,而是吃人的杂碎。 棺材铺就在雍州城东北角,门前屋檐下挂着三个白色灯笼,是用透光的粗布笼圈拢着十余支细薄弯曲的竹篾片做成,里面没有蜡烛,轻飘飘在风里晃荡,想来是敞开的大门朝西的缘故,屋里头有些昏暗,立春站在门槛外面,屈起两根手指在门框上敲了几下,里面就传出一个沙哑的难听声音:“是来买棺材?” 立春笑了声,“单前辈,是来喝酒。” 里面姓单的前辈显然是听出了立春的声音,含糊不清答应了一声,立春犹豫着要不要先请年轻镇国公进门以示恭敬,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立即打消,这里毕竟是做死人生意的地方,喝酒从来都喜欢去环肥燕瘦流香江的公子爷或许会嫌弃晦气,还是自己先抬腿进门合适,迈过门槛就不再往前走,回身看了眼对面房顶上打了个喷嚏的大寒,低声道:“公子爷,小心门槛。” 陈无双倒并不忌讳屋子里摆着五六口各式各样的寿木,棺材铺不是停尸用的义庄,里面躺了死人的棺材当然晦气,空着的棺材就有另一种讲究了,大周民俗上的说法是棺材棺材升官发财,甚至有赶考的书生会特意在进京之前,托巧手木匠用名贵木料雕刻一口两三寸长短的小棺材贴身放着,寓意能一举中榜,升官跟发财其实是一码事,升了官自然就发了财,都说康乐侯许家富可敌国,睁眼看看,京都哪个有资格朝堂穿紫的不是豪富之家? 当然,长久混迹于鱼龙混杂的流香江,陈无双也听过其他关于棺材的趣事,比如先帝在位时,就有一位姓房的御史,怒指时任户部尚书的正二品大员是国之巨贪,前前后后上了十数道折子弹劾都被先帝压下来,本来这个信号已经相当明显了,可那位犯了倔脾气的房大人仗着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越挫越勇,到最后竟让府里下人抬着棺材想要进宫死谏,扬言这口棺材不是装他就是装尚书,可后来却雷声大雨点小,有知情的说,户部尚书大人早让心腹在路上截住了他,愣是用白花花的银子把那口棺材装满了,御史大人家八个看家护院的精壮汉子硬是没抬动,据说用马车拉回府上查点清楚数目以后,御史大人抱着身姿妖娆的小妾追悔莫及,早知道该买口大一些的棺材才好。 陈无双进了门往前走几步站定,神识就察觉到右手边一口似乎有些年头的棺材旁边,随着摇晃发出低低吱呀声响的老旧躺椅上,慢慢站起来一个右眼窝疤痕可怖、微微驼背的老人,手掌骨节宽大且双手十指都有细微伤口,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仔细打量少年两眼,而后狐疑地看向立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立春往他身边走了两步,低头凑到老汉耳边轻声解释,“单前辈,公子爷在城里走动,不便身着蟒袍。”猜到老汉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陈无双也知道立春不会跟寻常人多做解释,这个不起眼的棺材铺老汉或许跟司天监或者陈家关系不浅,笑着拱手道:“司天监陈无双,见过老先生。” 在老汉身上,少年向来引以为傲的神识没有察觉到半点修士该有气息,按理说论年纪的话,他也该顺着立春称呼对方一声单前辈,但此时名不正而言顺地接任了观星楼主,陈无双有资格在陌生老汉面前不用自称晚辈,这不是不知礼,反而是敬重礼仪。 老汉迟疑着点头,这个年轻人生得足够俊朗,气度也确实不凡,只是身为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却不穿白衣,这让姓单的棺材铺老板心里不太舒服,稍微一皱起眉头,扯得右眼疤痕更为狰狞,好在雍州城的百姓连妖族吃人的事情都见怪不怪,若是这老汉去了京都城,这副神惊鬼怕的尊容足以止住小儿夜啼。 “守着棺材喝酒不吉利,院子里老朽备好了铜锅火炭,北境这种地方比不得花团锦簇的京都城,天冷的时候多,涮几斤新鲜羊肉下酒最是驱寒暖心,公子不嫌弃才好。”老汉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被经年风霜塞住了喉咙,说话让人听着都替他累得慌,转身就朝身后走去,穿过正对着大门的两口棺材中间,后面墙上有一处不显然的窄门。 老汉伸手推开窄门就让在一旁,不止来过一次的立春轻车熟路走在前面,进门之前突然顿了顿脚步,颇有些尴尬道:“单前辈,后面还跟着一人一虎,人是二十四剑侍里的大寒,虎是昆仑山苏慕仙前辈豢养的凶兽,不伤人。” 瞎眼老汉错愕一怔,提着包袱的大寒笑嘻嘻正要抬腿迈进大门,那头黑虎动作极快地将他挤在门框上,抢先蹿进棺材铺,不悦地闷声低吼一声,甩了甩脑袋,摆着好几口棺材的屋子里空间顿时显得小了些,根本不足以让身长丈余的凶兽闪转腾挪,老汉正担心这骇人生灵要动怒,却听那俊朗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一只脚踏出窄门,头也不回道:“在外面等着就是。” 黑虎极有灵性,果真像是应和一样哼了声,挑了口最大的棺材轻轻一跃而上,懒懒蜷缩起身子趴在棺材盖上眯起眼,大寒忙解开包袱拽出两只褪去皮毛的野兔,笑道:“单前辈先去,我替您老关了店门,放心,这大猫听话的很。” 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人,见黑虎确实没有要伤人的意思,也就很快稳住心神,听笑眯眯的大寒指着这样凶焰灼灼的凶兽说是一只大猫,下意识嘿笑一声,穿过窄门往后面院子里走去,不再去管店面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左右就是几口棺材,除了给自己预备下的那口以外,都毁了也无妨,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立春带来的俊朗少年能够用一顿饭的功夫让他觉着顺眼。 7017k 第十章 见礼 京都城百余万人口,真正有头有脸有名有号、够资格挨司天监这位公子爷一顿揍的其实不多,满打满算不过百十号人,全家仰仗一个爵位夹着尾巴做人的皇亲国戚,行事跋扈蛮横无礼的粗鲁将种以及清贵文官家的子嗣,陈无双生平最恶心的就是最后一种。 这些没有功名在身又于国于朝无寸功的膏粱纨绔,满肚花花肠子里装的都是坏水,自命不凡行事下作,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一件明明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喝酒吃茶甚至挑逗花船上的姑娘都有种种规矩讲究,并且将此种行径称为所谓风雅,尤其是那本被他们奉为圭臬的《老春》,连什么场合什么时节喝什么酒要用什么器具都有说法,相比而言,坏在明处、一言不合就往人身上撒尿的将种反倒更显得可爱一些。 京都坊市里就有几家有名气的羊肉馆子,一过深秋生意就开始兴隆,满座热气蒸腾袅绕,目不能视五尺之外,最好是下雪的时候温上三两壶滋味醇厚的黄酒,切一盘水灵灵的萝卜就着,汤汤水水舒舒坦坦吃一顿,既驱寒气也补身子,只是天下脚下规矩多,那些附庸风雅食不厌精的斯文败类讲究也多,切出来的羊肉要立盘不滑,最好是现杀现宰,佐料配菜更是五花八门,恨不能把太医令的那柄竹剑蜻蜓都切成一截一截,尝尝脆不脆生。 穿过窄门,是一方小院子。 石桌上早安置好了涮羊肉的铜锅,里面火红的木炭炙烤得汤汁咕嘟冒泡,摆着四盘透着好看纹路的鲜嫩羊肉片,陈无双是久在京都厮混的行家,神识一扫就知道这是取了山羊脖颈后面最嫩的一块肉,以快刀片成薄片,肥瘦相间入烫水微微一晃就熟,更有五六碟子精致小食,温醇芝麻酱白皮糖蒜以及浇了滚油的红辣椒,虽不如京都里达官贵人们吃涮羊肉的讲究,但一样一样色泽鲜亮摆出来,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围着石桌坐定之后,瞎了一只眼的驼背老汉又端来两盘不值钱的青菜,也就是这时候,数九寒天涮肉吃可没处找新鲜青菜,陈无双笑着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两坛玉庭春,临行时从康乐侯府带出来的酒还有不少,作价六十两一坛的美酒雍州等闲是见不着,“来得匆忙,身上也就几坛酒水勉强能拿得出手,头次登门这礼是轻了些,老先生不要怪罪。” 老汉意味不明地嘿笑一声,拍开酒坛闻了闻香气,话里有话道:“老朽早些年也曾去过几回京都城,久闻公子爷是流香江上炙手可热的常客,出手确实阔绰,这两坛子酒少说得值一百两银子,够换好几口上好棺木喽。” 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虽意识到这姓单的老汉跟司天监关系不浅,但不知其具体身份,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听过不少有关陈无双在京都荒唐行径的传闻,因此对新任楼主大人多少有些不愿流于表面的不满,立春索性装作没听到, 陈无双伸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探进漂着红枣、枸杞等佐料的滚烫汤水里,羊肉片立即就变了颜色,略等三五息提出来凑到嘴边吹了两口,裹满芝麻酱和切碎的葱花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一口下去就觉得额头上冒了汗,“老先生,酒是助兴消愁之物,江湖上可以没有视死如归的修士,要是少了酒,委实就差了些意思。” 见年轻镇国公先动了筷子,立春也就不再客气,似乎根本不想掺和进面前这身份悬殊极大的一老一少两人谈话中去,用薄薄羊肉片裹着一块豆腐丢进铜锅里,团团热气如云似雾,正巧挡住他脸上稍有笑意的表情。 “江湖?”瞎眼老汉闻言更是心里不痛快,司天监观星楼主是能在保和殿朝会上位列首辅大人之前的堂堂一等镇国公,行事处世当着眼立身于大周朝堂乃至天下苍生才对,怎么能把心思用到所谓的江湖上,心里这么想着,语气不知不觉就加重了些,“老朽斗胆问一句公子,你昨日在城墙下一人一剑斩杀三个妖族杂碎,是为了报私仇,还是为了替雍州、替大周守住城墙?” 老汉一只浑浊左眼紧盯着的少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微摇头轻声一笑,坦然自若道:“老先生不如先问问立春或者外面的大寒,二十四剑侍在城墙外扔下十一条性命,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天下百姓?都不是,是为了司天监的恩情,对不对?老先生,我知道好男儿该心怀家国大义,可是啊,这四个字实在太重了,不是谁想扛都能扛得动,且不管我出手是于公于私,总归那三个杂碎的死再次换来城墙上十日安宁,十日之后妖族如果攻城,我还是会竭尽所能出手阻拦,这就够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圣人。 安置好黑虎的大寒推门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石桌上的铜锅和羊肉,三步并两步凑到立春身边挤着坐下,见瞎眼老汉沉默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正好省了客套搭话,从锅里舀了几勺漂着油花的热汤泻开芝麻酱,一连夹了几筷子羊肉青菜丢进锅里,抽着鼻子深吸两口气,嗯,真香。 陈无双的筷子缓缓在自己碗中浓稠芝麻酱里打转,平静笑道:“我从六岁被那不靠谱的老头陈仲平救回司天监,十年来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没做过多少让镇国公府脸上有光彩的事情。直到去年六月,师伯逼着我出京去云州采剑,到现在才算勉强有两件好意思说得出口的,老先生想来知道,我不是陈家血脉?” 老汉果然轻轻点头,天底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花扶疏尚在人间且修成五境的消息不胫而走,陈无双又数次在人前施展天香剑诀,尽管少年是花家后人还没有传到妇孺皆知的地步,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堂,该知道的人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有所耳闻。 或许是爱屋及乌,谷雨的存在让陈无双对二十四剑侍中所有人都感觉极为亲近信赖,丝毫不顾忌昨夜被黑虎尾巴掀飞摔倒的笨蛋才刚认识,温和说道:“老先生,咱们初次见面本不该交浅言深,可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好在看您老的意思,应该不介意听我絮叨几句。” 作为盛情款待的东道主,老汉从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这时候才倒了两碗酒,一碗端在手里一碗推到不穿白衣的观星楼主面前,侧头瞥了眼被吃进嘴里的羊肉烫得嘶哈嘶哈的大寒,暗自摇头,拿少年心事和故事当下酒菜才最好,不知道这位怎么看都不像镇国公的黑衣公子,说出来的心事或者故事是多是少,两坛酒兴许够喝。 “怎么说呢,老先生容我想想。”人的成长好像往往都是一瞬间的感悟,从出京到现在短短不过一年时间,陈无双积压在心里的话比先前十年都要多,平日里看似口无遮拦的他,其实比性子稍显木讷的沈辞云更不善于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沈辞云是不会说,而他是不肯说。 端着酒碗的老汉身上有一种不好言说的气质,给大寒的感觉像是一头垂垂老去而离群的狼,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不外如是,可能是常年做木工活的缘故,他的手很稳,端着酒碗纹丝不动,碗里的酒也纹丝不动。 “我出京之前还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要不是谷雨尽心尽力护持左右,恐怕没等走出中州就被人杀了三五个来回。那时候啊,我就在想,过了十年花钱如流水的舒心日子,骂过皇亲揍过国戚,满京都连几个皇子殿下都算上,没几个一合之敌,这种日子过久了也腻味。” 再开口时,陈无双的声音压得很低,平淡里竟有种饱经沧桑看淡生死的苍老感,立春下意识停下筷子偏头去看他,却正好跟对面的驼背老汉视线交错,公子爷这是真转了性了? “后来从楚州康乐侯的官卖,我就开始留心朝堂和江湖上的动静,南有凶兽北有妖族,大周要真是气数尽了,说透了首当其冲的还是司天监陈家,不留心不行啊。再后来剑山采剑、洞庭杀蟒,也算逐渐在江湖上搏了个声名鹊起,嘿,我以前跟师父问身世,那不靠谱的老头就搪塞我,说知道的越多烦恼也就越多,那时候我是不信的,现在···信了。” 陈无双自顾自喝了口酒,摇头自嘲道:“瞧我这不着调的性子,说着说着就偏了。老先生,百花山庄不只我一个人还活在世上,我叔公花扶疏中了任平生那王八蛋的诡计,自困南疆十万大山二十五年,还有我···姑姑花紫嫣,拜师当世三大神医之首南海段百草,于海外行踪不定。得知这些事情以后,我师父说回不回京都接任观星楼主都由我,天下人都欠花家的,所以司天监陈家没有一个人会因此而怪我。说实话,我想过自己到底该姓陈还是姓花。” 瞎眼老汉脸上有了和缓笑意,少年于昨夜在数千修士面前力斩强敌,这就是答案。 “我一向自负聪慧,没想到这种心结却被一个姓刘的赶车少年无意间解开。”陈无双笑着敲了敲桌面,又想起那个驾着马车从朔阳城一路把他送到岳阳城的刘小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如愿当了卖胭脂刘掌柜的上门女婿,“姓陈姓花,都一样。老先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立春会心一笑,拿筷子打了下大寒悬在铜锅外面的手腕,啪一声脆响,大寒吃痛缩回手,满脸幽怨,怎么着,你们讲故事的讲故事,听故事的听故事,自己不吃还不兴旁人多吃两口?愤愤挑了颗白皮糖蒜扔在嘴里,肉不够就只好蒜来凑,甜滋滋正好解腻。 瞎眼老汉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浓痰,含糊不清嗯了声,他听懂了陈无双的意思,姓陈姓花既然都一样,那么出手阻拦妖族是为公还是为私自然也就都一样。刚要开口说几句聊作附和的话,可紧接着陈无双说出来的却让他登时如鲠在喉。 “我被黑铁山崖用毒的邪修妖妇追得走投无路时,在楚州河阳城遇上一个要跟我谈桩生意的穷酸书生,单老先生不知道,探花郎也好、镇国公也罢,我这人实际上是个生意人,那书生用一册孤本《春秋》跟我换了个进司天监任职的机会,他说,要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这话听着提气,到最后他能不能做得到暂且不提,真正让我心里震撼的,是他的另一句话,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么,司天监就不该是大周李家的司天监,而该是天下人的司天监。老先生以为,然否?” 老汉沉默,脖子上青筋时隐时现,立春已经暗暗提防,生怕他随时有掀翻桌子的冲动,良久,这个曾在边军中立下不小战功最终却只开了这么一间棺材铺子的老汉才神情松弛下来,答非所问道:“老朽听说,陛下有旨召公子回京,赐婚明妍公主?” 陈无双笑得很轻松,耸肩摊手道:“是有这么一档子事,那道圣旨给我撕得粉碎。” 气氛刚刚和缓几分的院子里再度笼上一层阴霾,老汉闻言重重一拍桌面,呵斥道:“荒唐!”要不是大寒眼疾手快拿一根筷子压住铜锅,好好一锅浓汤恐怕立时就得倾洒出去。 立春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管陈无双做出来的事情是不是大逆不道,他毕竟都是老公爷钦点的现任观星楼主,即便单前辈的身份再特殊,也不该直言斥责,陈无双倒浑然不以为意,仍是笑着道:“读书人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不香不臭没什么味道,我想了很久,昨天夜里才在谷雨坟前想清楚,生而为人,有些东西该争还是要争一争,跟命争跟天争跟人争,老先生是想跟我争一争?” 老汉顿时哑口无言,黄土眼看就要埋过脖颈的年纪,很多事情他仅有一只昏花的左眼就能看得清楚透彻,少年要争无可厚非,只是司天监这一千余年来鞠躬尽瘁效忠大周李氏的名声,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毁在陈无双手里,想要晓之以理地当头棒喝几句,恍然想起刚才少年的话,陈家二爷亲口说过,天下人都欠花家的,就算他不肯回京接任观星楼主,镇国公府陈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会怪他,也就是说··· 老汉只觉遍体生寒,不敢再往下想,转头看向立春,却见后者慢悠悠自斟自饮,轻声道:“司天监所属,素来只认观星楼主,不认陛下和圣旨。”昨天被陈无双骂了一句笨蛋的大寒,也抬起头看着被锅里白气挡住面容的老汉,重重点头。 陈无双仰头将碗中酒一口喝光,突然有了兴致,右手并指成剑朝桌上酒坛轻轻一挑,四境七品的雄浑真气分出一缕,随即就见酒坛里腾起一道澄澈剔透的酒线,向上逆流半尺而后拐出柔美曲线落在他面前酒碗里,哗啦啦流满一碗,少年松开指诀真气一散,酒线重新落回坛中,发出咚的一声空灵悦耳动静。 “罢了···”老汉长长叹了口气,扶着桌面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突然单膝跪地朝陈无双行礼,“司天监玉龙卫原副统领单正康,见过镇国公爷!” 7017k 第十一章 先私后公,单老汉的第一件事 瞎眼老汉这一句掷地有声的郑重见礼,终于轮到年轻镇国公错愕当场。 早知道单正康身份却不确定能不能亲眼见着这么一出戏的立春放下酒碗,拉着还拿着一根筷子忘了松手的大寒站起身来退开几步,这一礼,不管是心中震撼还是处之泰然,都只有那决意再也不肯穿白衣的少年受得起。 跟陈伯庸承袭爵位接掌周天星盘以后才刻意着手选材倾力培养出来的二十四剑侍不同,自跟随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陈家先祖布下大阵镇压天下气运,司天监这个游离于大周大大小小数千座衙门之外的机构一经设立,玉龙卫就随之应运而生,最早是由陈家旁支血脉或是外戚子弟担任,勉强凑够两三千人分布于十四州密切关注各地动向。 那时候国朝初立百废待兴,武将们身经百战打下来的万里江山其实并不稳固,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不放心把治国大事交给这些只知道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的莽汉,又事必躬亲整日忙于搜捕藏于暗处等待时机死灰复燃的前朝余孽、选拔各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入朝为官,司天监撒出去的这区区两三千玉龙卫就成了一张大网,期冀能捉到准备卧薪尝胆图谋东山再起的前朝死士,也期冀能网到当时名声不显日后或许能成就龙身的鲤鱼。 后来随着不断发展,司天监也逐渐容许将身家清白有心投效的年轻修士进玉龙卫谋个前程,为防有心人猜忌,才将玉龙卫仅定为一万人编制,这个名字还是极有远见的陈家先祖亲自定下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饶是这样,为避免造成司天监多年之后在朝堂上尾大不掉,从而反客为主钳制皇权,陈家先祖主动请封镇国公,按太祖皇帝与吏部、礼部定下的官职,加封公爵者不可参与朝政。 陈无双在说那些话之前,就猜到老汉跟司天监关系不浅,但是绝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半点真气修为都没有的人,居然曾经担任过玉龙卫副统领之一,而且被派到最关键的雍州行事,这就说明瞎眼老头定然有深藏不露的过人之处,江湖就是这样,越是其貌不扬的人越是不能轻视。 少年缓缓起身,绕过白气蒸腾的铜锅和石桌,弯腰伸手,托住面目可怖的老汉胳膊将他扶起来,隔着单正康身上穿的一层粗布衣裳,就能感觉到他看似枯瘦的双臂都是虬结成条的腱子肉,笑道:“原来是单统领,无双有眼无珠不识真人,老先生勿怪。” 先前陈无双上门是客,作为此间摆下酒菜招待的主人,瞎眼老汉倚老卖老呵斥几句无妨,当下既然挑明了身份,出身玉龙卫的单正康岂敢再在观星楼主面前无礼,恭恭敬敬先请少年再次入座,而后招呼立春跟大寒两人坐下,自己回身去屋里换了身珍藏已久的白衣,又端来几盘新鲜羊肉,唏嘘道:“属下不中用了,这身衣裳年轻时候想穿不敢穿,现在穿上也不成样子了。” 确实,那套折痕褶皱宛然、一看就是压箱底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衣,穿在老汉身上很不合适,要么是单正康年轻时候身材健硕魁梧,要么根本这套衣裳就不是他量身订做出来的,处处肥大看起来晃晃荡荡,垂下袖子看不见手,倒像是京都流香江畔扎了台子唱戏的滑稽丑角。 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同样是一套衣裳,年轻镇国公能穿而不肯穿,瞎眼副统领想穿而不敢穿。 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明明双目皆盲看不见他可笑可怜又可悲的模样,却半点都不觉得违心,摇头轻声道:“很好看。” 大寒讶然挑眉看向这位特意没穿蟒袍示人的楼主大人,惊讶于他当面撒谎但丝毫不见脸红的养气功夫,这面目可憎的老汉本就是开棺材铺常年跟死人打交道的,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死状或安详或凄惨的尸体,沾染上一身阴恻恻瘆人气息,要是夜里穿着这么套肥大白衣出门游荡,让人看见的话,多半第二天雍州城街头巷尾就会有厉鬼索命的无稽传言,他竟然说了句很好看? 老汉低低嘿笑,镇定自若道:“单某十七八岁的时候,论卖相不输公子爷太多。” 大寒下意识呃了一声,使劲拧着自己大腿,转头看向右眼窝疤痕因喝了酒而深红泛紫更显狰狞的单正康,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隔着铜锅对坐的陈无双跟他两人,到底谁的脸皮更厚一些,都是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上多几个这样的人,只怕昨天就算阎罗殿大学士亲自出手,也难逃铩羽而归的结局。 怎么在这二人身上看到的司天监,跟自己原本效命的司天监,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立春无奈咳嗽一声,两人的对话尽管他也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大寒如此失态还是得提醒提醒才好,新任楼主大人的性子可不好捉摸,他一直觉得陈无双比苏慕仙更喜怒无常,原先他在京里胡作非为虽说让人觉着看不顺眼,可到底是眼不见心不烦,得知谷雨陪他出京时甚至对那面庞微黑的姑娘有些怜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了,陈无双本身修为就比二十四剑侍中任何一人都高绝精深,而且老公爷明确把观星楼主的位子给了他,做下属的得有规矩懂规矩,心服了口也得服。 陈无双笑着端起酒碗,“为单统领当年之潇洒俊秀,当喝一碗。” 瞎眼老汉将两边袖子挽起来卷到胳膊肘,略低于少年碗沿轻轻一碰,老怀大慰道:“先敬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江湖上说一笑泯恩仇或许都是屁话,但这碗玉庭春一饮而尽之后,立春瞬间就感觉到原本剑拔弩张随时可能掀翻桌子的老汉很开心,暗自慨叹一声,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出了一个仗着青冥剑气蛮不讲理的陈家二爷不说,地位超然的司天监终于还是不能免俗,也好,立身于江湖扬名于江湖,未尝不是乱世里才有缘一见的新气象,只是不知道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少年,有没有本事一扫如今显而易见的颓势。 一碗酒喝完再满上,从来滴酒不沾的大寒撇了撇嘴,重新拿起筷子在锅里捞肉,刚才气氛太紧张不好动手,滚烫汤汁里的羊肉都快煮老了,口感大打折扣。 仿佛被酒水冲开了堵在喉咙里积压多年的百味杂陈,单老汉微微扬起脸来,目光远远抛向头顶晴空,明净好似一大块让人目眩神迷的透亮琉璃,底下却是肮脏世道,嘴角噙着的情绪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醉意,“单某就是土生土长的雍州人,今年七十有三,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说七十三、八十四是阎罗不召自己去的两个坎儿,能活到这么一把岁数,老朽很知足。守着这间棺材铺子,是心里还有两件事情放不下。” 陈无双轻声嗯着点头,猜测多半是这曾在玉龙卫任职副统领的老汉有身后事想托付,所以才让立春借着喝酒把自己这位新任观星楼主请到家里来,如果那两件事不太难办的话,少年不想拒绝这么个已经风烛残年却还关心司天监下一步怎么走的老人,“单统领但说无妨,只要是无双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这句话是个很重的承诺。 立春和大寒停下动作对视一眼,而后几乎同时看向陈无双,谁也没想到一向不太敬老的公子爷会答应的这般痛快,陈无双之所以在聚拢众多读书种子的京都城里臭名昭著,喜好徜徉流香江上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原因,书生才子们只要不是囊中太过羞涩,没几人能抵挡得住美女美酒兼而有之的巨大诱惑,相反,这些风流韵事是美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传四海的诗句名篇是出于青楼花船这种烟花地。 大周虽改了举孝廉入仕的取材章程,可朝堂也好民间也罢都最重孝举,更有百善孝为首的说法做道德准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对老人都有敬爱包容之心,而陈无双不同,若是在街上碰上年老乞丐,心情好了会随手赏些银子,却对岁数越老的读书人就越是没有好感,国子监德高望重的祭酒大人偏爱兔儿爷的事情就是他传扬出去,更有甚者,还曾踹过江州都督的车夫,跟让人更头疼的京都另一恶霸陈仲平一起指着鼻子骂过礼部尚书,这才是饱受诟病的直接原因。 料想是出于未雨绸缪的原因,读书人尤其把尊师重道看得比孝道更重些,陈无双屡次在人前以吊儿郎当的混账模样跟其师陈仲平斗嘴,陈家二爷自然不以为忤,可看在别人眼里,不免觉得师徒二人一个为老不尊不像师父、一个败坏纲常不当人子,骂陈仲平是不敢骂的,司天监第一高手骂街的本事比青冥剑气更为人称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故而只好私底下骂陈无双。 说来倒也奇怪,渐渐的京都里都看明白一件事,骂陈无双的人家世越显赫,这混账少年得知以后报复起来就越是心狠手黑,拿麻袋套住头一顿棍棒打得三天起不来床都是轻的,惹狠了他,他敢把堂堂正二品大员礼部尚书家公子的衣裳扒得一丝不挂,逼着在闹事里穿街过巷;反而是寒门书生有骂他的传到耳朵里,最多吐口唾沫愤愤回骂两句王八蛋,多数时候一笑置之。 戏文里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天底下读来读去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的大有人在,陈无双一直都觉得能做到将心比心的,且不管学识如何文采如何,已经足以胜任一州之地的百姓父母官,就是因为他一而再的容忍贫家书生,这些人反倒变本加厉,往往拿痛骂陈无双当做迎合清贵文官或者其他世家子嗣的晋身捷径。 单老汉叹了口气,道:“这两件事一者为公,一者为私,单某先私后公,公子不要怪罪。老汉膝下无子,只有一个闺女远嫁凉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些年没再回来过,夫家是凉州杨柳城里开铁匠铺子的,倒是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带把的,最小那个今年约莫六七岁大,信上说曾有个修士看中了他资质想要收为徒弟,我那闺女没答应。公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到了杨柳城,就顺道替老汉去瞧上一眼,如果真是个中用的,看在老汉面子上,能不能收归司天监门下?” 陈无双轻轻点头答应,暗自慨叹司天监的人对陈家感情都极重,想来是单老汉觉得活不太久了,既想凭着效力玉龙卫多年的功劳给外孙儿求个出身,也是想让后辈子孙再为陈家出力尽忠,他不知道老汉做玉龙卫副统领时做出过什么大事,但相比倾轧拉扯的朝堂或者看似为寒门士子敞开大门的科举制度,司天监能算得上是世间最公平的地方,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像单正康这样没有真气修为在身的人能做到六位副统领之一,定然是为镇国公府出过大力的。 何况,这个要求在年轻镇国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休说是收归司天监,如果那孩子资质真是上佳之选,修为已臻四境的陈无双自己就可以收个徒儿悉心教导,反正司天监不收外姓弟子的规矩早在十余年前就破了天荒,有一自然就可以有二。 见他毫不犹豫就点头应承,瞎眼老汉畅快端起酒碗仰头灌进嘴里,不禁饮酒的边军中很少有酒量不好的汉子,接连两大碗足有一斤玉庭春下肚,除了眼窝里的疤痕红中透紫,这位不复当年风采的副统领全无醉意,他没有起身道谢,也没有故作矫情地感恩戴德,只是把一盘羊肉往陈无双筷子底下推了推。 “第二件事要从头说,公子吃肉,听老汉絮叨絮叨?” 陈无双依言夹了两筷子羊肉探进锅里烫熟,回碗里裹上芝麻酱吹了吹热气,左手摊在下巴底下送进嘴里,论吃相比大寒好看得多,立春似乎已经明白瞎眼老汉交代完私事之后将要说起的公事会是什么,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眼神也开始热切起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公子暂且耐着性子多听几句。别看老汉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爹是雍州城里有名的屠户,单某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时候足有九斤四两重,天生一把子好力气,可惜五岁那年在城外河上打出溜掉进冰窟窿里,生了一场大病,边军里的郎中使猛药保住了性命,却就此堵死了经脉,虽说后来遇见过几位修为不弱的修士,可惜都嫌弃老汉经脉不畅,无缘修行。” 老汉说得很平静,得遇名师而不能修行,对谁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可以想象他当年无助或是懊悔的心情,这些事情历经近七十年雨打风吹,也就都在漫长岁月里化为齑粉了,“想来是见我不争气,我爹把积攒下的银子都扔到了青楼里,色是刮骨钢刀,铁塔一样的汉子,从早到晚就在那些女人堆里厮混,没几年身子骨就不行了,十二岁那年冬天妖族接连攻城四个多月,城墙上守军青黄不接,我就投了军。” “有这么一身力气好出头,先是在百尺营,后来去长明营,最后去鹰翼营当了弓手,跟公子差不多大年纪的时候,老汉能拉开六石硬功,箭发一百五十丈远还能刺穿十三张宣纸。也就是那年,我被当时想要进京述职的大都督挑选为亲卫军,第一次到了京都城。那位都督姓方,几十年前就病逝了,听说天子还为此在朝会上哭了一场。大都督说进一回京都不容易,要带着我们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给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兄弟们开开荤,去的当然就是公子最熟悉的流香江。” 陈无双默不作声,每年开春各州都督进京述职,他印象里代替谢逸尘回京的雍州副将柳同昌也是一样的做派,兴许这在雍州已经成了一种继往开来的传统,身侧大寒顿时支棱起耳朵,满脸就差写着跃跃欲试,偷偷看了眼年轻镇国公,这位爷可是出了名的花船常客,以后可得好好表现表现,兴许也能跟着公子去流香江上开开荤,羊肉荤是荤,可想吃一口不算太难,女人滋味他确实没有尝过一次。 “结果这一去,我就惹了祸,在花船上不知好歹,得罪了户部左侍郎家的长子。嘿,那些纨绔哪里会拿着咱们边军里的兄弟当人看?仗着是在天子脚下,他爹又是能管着大周钱粮的正三品大员,连大都督也得低眉顺眼好言相求,否则二十万兄弟的饷钱跟谁要去?少年气盛啊,老汉那时候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见大都督为难就急了,恨不得当场横刀自刎权当赔罪,大都督堂堂上将军,面对近万妖族都没低过头,我怎么能让他在京都受这等屈辱?” 说着说着勾起几十年前的回忆,老汉猛地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将酒碗墩在石桌上摔成七八瓣,锋利碎片割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犹然恨声道:“那王八蛋,竟然抽出一柄剑,说要亲眼看着大都督一剑捅死我,否则就别想拿到足额的银子回雍州。公子知道的,就算陛下有旨意,户部左侍郎也有法子推说国库空虚,可那都是边军兄弟们的买命钱啊,打了折扣,让大都督回来怎么交代?” 7017k 第十二章 骂街得带个帮腔的 陈无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太了解京都那些纨绔是何种嘴脸,长久的太平日子和文官士子们不遗余力的粉饰太平,让他们始终以为雍州这道城墙是坚不可破的倚仗,甚至还有不少年纪小一些的读书人,则压根不信漠北真有茹毛饮血、穷凶极恶的妖族,自作聪明地以为都是雍州都督用来愚民欺君的敛财手段罢了。 纵然现在北有妖族侵袭、南有凶兽逼近,中间还有谢逸尘近五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京都里照旧夜夜笙歌纸醉金迷,除了多写出几首辞藻不错的诗词文章,陈无双打死都不信那些豪门子弟或者所谓风流才子真有忧国之心,司天监下手最黑的嫡传弟子不在京都,以往对他有所忌惮而行事稍有收敛的货色,憋了这么些年终于盼到瞎子少年出京,恨不得把浑身力气不使到街上就使在床上,只要不耽误自己欺男霸女,谁有闲心去管城墙底下死了多少人? 老汉低声道:“大都督不肯杀我,我就回身跳了江。刚开春不久的水里寒意刺骨,边军里的兄弟十有七八是不会水的旱鸭子,想救也救不了我,大都督想亲自跳下水捞我,却被那变了脸称兄道弟的王八蛋扯住。老汉一生两次生死大劫都应在水里,这兴许是命,最终救了我的,便是玉龙卫。” 原来如此,陈无双勾起嘴角,总算明白了瞎眼老汉为何前倨后恭,开始对他没有好脸色,是因为年轻镇国公在京都的名声奇差,以为跟当年逼他险些坠江身亡的纨绔是一类人,挑眉好奇道:“单统领恩仇分明,是条好汉!只是您老后来进玉龙卫任职,那位方都督知不知情?” 摔碎了酒碗,单正康索性捧着坛子喝酒,语气很沉,“大都督怎么会不知道。我被玉龙卫从江里救回司天监,远远看过那幢观星楼,见过如今老公爷陈伯庸的父亲,他跟我说如果想为自己出一口气,就送我一柄好刀一张硬弓,不管我最终能不能杀了那王八蛋,大都督都会受牵连,如果想替被这些纨绔恶棍欺负久了的百姓出一口气,就先得忍个十年八年,爬的位置越高,以后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所以,我答应进了玉龙卫,这些事情大都督都心知肚明。” 陈无双点点头,看来那位姓方的都督跟司天监交情不浅。 “回了雍州没过多久,大都督就因战功卓著,回京升任兵部尚书,再不久,就病逝了。老汉一直在雍州,靠着百步穿杨的箭术射死过不少杂碎,直到碰上一回恶战,射出去的箭被一个能比拟四境修士的杂碎抓住,反手扔回来刺瞎了眼,才拿着朝廷给的银子开了这么间棺材铺,往京里传递消息倒是更便利了一些。” 老汉指着自己右眼窝处的狰狞疤痕自嘲一笑,“少了一只眼睛,升官做了副统领,按边军中的规制,应该是从五品的偏将副营官吧,知足了。边军中最服气有本事杀杂碎的好汉,因此老汉当年在城墙上也算有些名气,有了这间铺子,每到营中发饷银的时候都有不少袍泽来看我,喝一壶酒说几句话,如今谢逸尘麾下拨云营的营官,就是以前跟老朽最相交莫逆的兄弟家独子,他爹的后事是我一手操办的,死之前说以后我就是他爹,公子啊,话是这么说,不知道老汉说话还管不管用。” 少年心中顿时一凛,瞎眼老汉所谓的第二件事,根本不是有事情要托付给他办,而是在认可他观星楼主的身份后,双手奉送一份了不起的厚礼! 死战不退的拨云营是公认的大周第一营,也必然会是谢逸尘最信重的一支劲旅,如果真能跟其营官取得联系里应外合,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老汉放下酒坛,从不合适的白衣袖子里,慢慢摸出一块上了年头却毫无锈迹的黝黑铁片,铁片只比铜钱稍微大些,立春一眼就认出是精锐边军锁子铁甲上的一部分,是不太规整的半圆形,一面用刀尖之类的尖锐利器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逢凶化吉。 “我有六七成把握,他见着这枚铁片或许会听从司天监差遣,公子拿去,有机会的话不妨替老汉试一试好不好用。”老汉拉着陈无双的手,把那枚铁片放在他掌心,蜷起手指,就是一个无往不利的拳头。 陈无双沉默了很久,突然想起佛家弟子所信奉的因果之说,种善因结善果,司天监在流香江救起一个宁折不弯的边军小卒,几十年里得到的回报实在太多太多,这笔买卖做的,堪称一本万利前无古人,郑重把那枚铁片小心翼翼收进储物玉佩,站起来长出口气躬身一礼,老汉坦然受之。立春跟大寒慌忙紧跟着站起,同时向这位为司天监付出大半生的老汉行礼。 “单统领,现在玉龙卫都在雍州,您老既然已经卸任,不如回京都镇国公府养老,或者,我在云州新建了一座百花山庄,那里也有观星楼。”陈无双这句话说得真真切切发自肺腑,他是真不忍心让这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副统领,守着一屋棺木老死在苦寒之地。 老汉摇摇头,“老朽是雍州人,爹娘祖宗的坟都在城外,还有不少无儿无女的老兄弟也埋在城外荒郊,逢年过节,总得有人拎着酒菜去给他们上上坟,怎么能走啊。立春呐,我不信漠北那些杂碎真能攻破老公爷跟公子亲自镇守的城墙,我要是死了,这间铺子你就操操心,找个能信得过的人接手了吧,玉龙卫在雍州不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这里不扎眼。” 立春重重点头,“这几天我就让人来跟您老学打棺材的手艺。” 陈无双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仰头喝尽碗中酒,拱拱手算是告别,一声不吭转身穿过那道窄门,穿过两口棺材中间仅容一人的逼仄缝隙,推开门朝着城墙方向怅然而去。大寒惋惜地看了眼石桌上还没吃完的羊肉,公子爷想来是不饿,他可确实只吃了个六分饱,出门一看,黑虎已经跃上了房顶悄悄跟着楼主大人,只好不情不愿腾身跃起也上了一旁房顶,走得很慢。 留到最后的二十四剑侍之首似笑非笑,端起酒碗一口气喝光,轻声问道:“前辈觉得,咱们新的楼主大人怎么样?” 老汉笑着摇头,感叹道:“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成器不成器。不过,司天监的确该是天下人的司天监,这话听着大逆不道,却极有道理。走吧走吧,桌上的羊肉老汉还一口没吃,过几日你让人来学木匠手艺,记得嘱咐他带几个包子来,上回谷雨姑娘剩下的那个,很好吃。” 立春嗯了一声,快要走出窄门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前辈,好好活着。”刚拿起筷子的老汉轻轻捶了两下胸膛,把烫熟的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硬朗着呢。” 追出门去,陈无双并没有走得太远,立春落后半步跟在身侧,习惯性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犹豫着道:“公子其实不该在雍州停留太长时间。”对漠北妖族习性有所了解的他觉得,眼下已经快到五月,天气逐渐热起来,那些杂碎有了收成以后就不会再冒着被修士斩杀的风险来攻城,辽阔漠北说是有上千万妖族,实际上妖族的寿命大多只有短短三十四年,除去老弱病残,真正有能力仗着悍勇来攻城的百中无一,黑铁山崖能凑够十几万妖族大军都不太容易。 从各地赶来相助的修士越来越多,少一个陈无双不会对大局有太大的影响,立春更希望他能回京名正言顺的承袭镇国公爵位登上观星楼七层,去南疆帮着身单影只的二爷抵御凶兽也好,按瞎眼老汉的意思去凉州策反拨云营也好,这两头只要有一头做成,朝堂和江湖就都能腾出手来,投入更多的力量应对漠北妖族和黑铁山崖。 陈无双来雍州的本意是要替谷雨报仇,可现在黑铁山崖所展露出来的实力越来越多,还有一个疑似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修士没有现身,要想毕其功于一役绝无可能,黑铁山崖一日不除,城墙底下就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立春的话没错,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陈伯庸也是更希望他离开北境,这里谁都能死,只有新任观星楼主死不得。 年轻镇国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侧耳分辨着一旁屋顶上大寒跟黑虎的脚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该挑个日子回京一趟,老虎打盹的时候,有些胆大的就以为它不吃人了。三师叔古板,四师叔的性子又太软,朝堂上兴许有人等着看司天监的笑话,也罢,就让他们先笑着。立春,你说说,景祯皇帝目前会在想什么?” 立春闻言一窒,他从来没见过高坐龙椅的九五之尊,倒是曾见过陛下身边的内廷首领老太监平公公一回,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突然想起刚才桌上楼主大人跟单老汉说要争一争,旋即拍了拍腰间佩剑,“陛下能怎么想,无非是觉得咱们司天监是他手里的一柄剑而已。” 陈无双不置可否,唏嘘道:“名剑有灵啊。” “公子是说···”立春皱起眉,心里隐约明白又不敢承认自己明白。 “我猜,景祯皇帝现在一定是在想,一柄已经用着不太顺手的剑,留着心慌扔了可惜,不如就让它跟强敌同归于尽,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从师伯带着一万玉龙卫接管城墙,再到三月十三那场损失极大的惨胜,朝堂上可有派人来慰问犒赏?可有调集其他兵力来支援?据我所知,不说天策大将军郭奉平从青州、燕州等地调去凉州跟谢逸尘对峙的大军,景祯皇帝也还有其余力量可以用,妖族真要打进来,毁了的是他李家的江山,你说他凭什么能沉得住气?” 立春皱起眉头垂首不语。 陈无双背着双手走得不急不缓,那块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储物玉佩在腰间一晃一晃,里面有剑有酒,这就能算是半个江湖了,一语道破道:“无非是想看看咱们司天监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蕴,镇国公府上就有陛下派来的密探潜伏,师伯知道三师叔也知道,君君臣臣心照不宣装作一团和气,尔虞我诈嘛,不能说是肮脏,只是城府极深的景祯皇帝或许没有意识到,他根本就把陈家对大周的一片赤诚之心看做是一笔买卖了,这样也好,各取所需,真到了不得不翻脸的时候,就不至于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了。” 立春能被指派到雍州边军中扎根潜伏,心机自然也是二十四剑侍中的上上之选,陈无双只简单说两句,立即就能心有所悟,苦笑道:“皇家信不过司天监。” 年轻镇国公却很坦然,没有愤懑更不觉得替陈家委屈,只是说道:“戏文里都说天家无情,你以为历任观星楼主为何会受封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之爵位?那身蟒袍说白了就是一套好看的枷锁,陈家先祖呕心沥血以十四件异宝布成大阵,替大周镇压气运保证国祚绵长,自己不光没得着什么实际好处,太祖皇帝反而会更忌惮说不上功高震主的陈家,在帝王看来,有人能身怀布下这等震古烁今大阵的本事,自然就有毁去大阵的手段,换了你,你能睡得安稳?” “所以啊,陈家其实是跟康乐侯许家走的一条路子,都是功成名就之后选择激流勇退,许家还好些,无非是些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军功,把烫手的军权交出去,就换了个富可敌国的世袭侯爷。立春呐,你想想,越秀剑阁的靖南公跟白马禅寺的国师是另外一码事,整个大周除了咱们司天监跟康乐侯许家,还有哪个门庭是从太祖时候一直平安承袭到今天的?一千三百六十多年,时间太久了,沧海都够成桑田。” 立春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听到这里抬头看了眼脸上云淡风轻的陈无双,心里第二次开始佩服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了几岁的少年,第一次是他身穿蟒袍仗剑跃下城墙,这次尤为更甚。 要不是跟单老头一番长谈之后心里总觉得有东西堵着,陈无双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给立春听,他更希望跟去找陈仲平、常半仙,再不济白马禅寺那个佛前一套、佛后一套的空法老和尚也行,阅人如读书,当然是年纪越大的人读起来越有意思,跟林霜凝就只能聊阵法和酒,跟唐见虎就只能聊凶兽和剑,寡淡无味。 “陈家先祖经办的隐秘事情太多,要像许家一样全身而退安享富贵太难了,想要让皇家放心就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后立刻全家找个合适的急病暴毙,死人不会多嘴多舌更不会有狼子野心。另一个办法则麻烦了些,主动请封镇国公,得了公爵封赏按规矩就不能再插手国事涉及朝政,反正观星楼主这个不像官衔的官衔无品无级,再守住周天星盘代代相传当做能免死的丹书铁券,还得立下祖训世代对大周皇家忠心不二,好在,司天监做到了。” 立春默然不语,陈无双接下来的话越说越难听,愤愤吐了口唾沫道:“朝堂上其实很多人都一清二楚,驴粪蛋儿表面光,司天监看起来声名煊赫,其实就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一条拴在保和殿门外龇牙咧嘴望向江湖的狗!如今这条狗老了,有心杀了炖肉又怕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那就一脚把它踹出去,丢到外面跟想要闯进家里的野狗撕咬,可惜···” 陈无双停下脚步微微仰着脸深呼吸一口气,把心里怒火压回去,轻声道:“可惜,公子爷不是陈家血脉,也就不用听陈家先祖定下的祖训。我想回京骂人了,十天以后要是还活着,让大寒跟我回京吧,师父不在,骂街这种事总得身边带着个帮腔的壮壮声势。” 立春偏头瞥了房顶一眼,黑虎驻足等着陈无双,笑呵呵的大寒正要伸手去摸它头颅,却被凶兽细微一声不悦闷吼吓得立即缩回手去,不由摇了摇头,喃喃道:“真是个笨蛋。” 7017k 第十三章 大朝会之前的一口鲜血 时近五月,寅时末的京都就已然天光大亮,保和殿外雕刻盘龙的白玉石阶底下,等着听宣上殿议事的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最前面的杨之清不悦回头瞟了一眼,身周两三丈内本就细微如蚊蝇的谈话声立刻为之一静。 今日是一月一次的大朝会,除各州巡抚、都督之外,京都内凡是正五品以上官职者非守孝不得准假,来的人多了,该说不该说的话自然也就多了,忧心忡忡的兵部尚书邱介彰双眼底下一片暗沉沉黑色,显然已经多日没有睡好,以往看起来极有风度的三缕长须也有些未经精心打理的杂乱,两侧颧骨高高耸起,凑上前拱手见礼,低声道:“杨公,昨日您到过朝天殿?下官那道折子,陛下看过没有?” 这位年过花甲的尚书大人是先帝钦点的榜眼,满腹文章学富五车,尤其对兵法策论有独到见解,是先帝以及景祯两朝中,唯一以正统读书人身份任过一州都督的,从三月十三以来,邱介彰接连上过十余道折子都如泥牛入海,这回是铁了心要跟陛下要个明确说法,折子上有数位朝中砥柱的一同署名,为的就是两件事。 一来,原本虽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不如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官衔高,但一部尚书是大权在握、掌管天下兵马的实职,说话比象征殊荣恩遇的枢密副使虚衔分量重得多,可加封天策大将军之后,郭奉平就是名义上的大周第一武将,官大一级压死人,完全可以不理会兵部的任何命令,从郭奉平调兵前往凉州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想要主动迎战的动作,几十万大军每日里坐吃山空,实在吃不消的兵部平白就比掌管钱粮的户部矮了一头,只好上折子让皇帝下旨,催着过郭奉平尽快平叛。 二来,打仗的事情本来就归兵部管辖,心里窝火的邱尚书急得火烧眉毛却无计可施,他知道陈伯庸在漠北面对着多大的压力,三月十三那场惨胜的战报就在他书房的桌上摆着,触目惊心呐,京都里的亲卫军不能动,凶兽逼近,南边几个州的驻军兵马也不能擅自调动,只能寄希望郭奉平迅速平定谢贼,好驰援北境。 两件事都得陛下首肯,可那十几道折子一封比一封措辞急切,却都如出一辙的没激起任何水花,这让入主兵部多年的尚书大人萌生了致仕归乡的念头,为人臣子,他不敢让家人带着棺材上殿强硬死谏,但也想好了,如果这最后一道折子陛下还是打算置之不理,他就索性辞官死在回乡路上吧,也算报答了先帝当年的恩遇。 杨之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同朝为官数十载,他知道这位府上美貌妾室如云的尚书大人尽管偶然会有强娶民女的劣迹,为人且不说,为官算是难得一见的耿耿忠臣,无奈苦笑道:“昨日是去了朝天殿一趟,要见老夫的不是陛下,而是二皇子殿下。” 首辅大人是官居一品的保和殿大学士,敢凑到他身边不远处站着的都是有资格身穿绛紫官袍的朝中显赫重臣,杨之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跟邱介彰说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听清楚这句话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二皇子殿下?他不在凉州,是何时回的京都? 二皇子李敬威打小就是景祯皇帝子嗣里最让国子监、翰林院几位饱学大儒头疼的一个,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叫做弘文阁,每日都有皓首穷经醉心圣贤学问的大儒授课,这位只比太子晚了不到两个月出生的二皇子是个最坐不住的性子,上面三尺讲台上天花乱坠,下面皇子殿下昏昏欲睡,偏喜欢牵黄擎苍舞枪弄棒,陈无双年纪还小不知道流香江是如何让人流连忘返的所在时,李敬威就是京都头一号最能惹是生非的,好不容易到了十六岁,就领了中州都督的官衔被赶到凉州,这一去如鱼得水,竟然几年功夫练出数万人的精锐骑兵来。 郭奉平调兵之前,二皇子麾下的骑兵就是朝堂面对谢逸尘最大的倚仗,应付妖族或者凶兽,骑兵能起到多大用处谁也不敢说,但要说跟叛军摆开人马厮杀,以悍勇步卒为主的北境边军真不一定能吃得下几万来去如风的骑兵,想来是早就料到这一步,雍州传回来的消息里说得很明确,谢逸尘率军造反时,近五十万大军里也有数量不详且从来没人知道的骑兵。 不考虑与黑铁山崖和漠北妖族勾结的事情,谢逸尘这种做法也是可圈可点,不急着贪功冒进直取京都,先趁着士气最旺时全力以赴攻占凉州,拿下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之后有三个好处,其一是坐拥雍州、凉州广袤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并对京都所在的中州形成半边合围之势;其次则能以这一战检验边军战力,及时发现麾下是否还有没清理干净的探子潜伏在内;至于其三则是攻心,只要坐稳雍州再拿下凉州,消息一传回京都立刻就会闹得天子脚下人心惶惶,也好趁乱做些见不得光的隐晦勾当。 毕竟上了年纪,一向体弱的杨之清站久了难免觉得有些疲惫,跺了跺脚抬头看向飞檐翘角的威严保和殿,平淡道:“这么些年不回京,没多少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殿下轻车简从改换装扮,回京已有三五天了。邱兵部那道折子陛下看过了,朱笔批了四个字,殿下给老夫看过。” 邱介彰下意识踏前一步,忐忑问道:“杨公,是哪四个字?” 不是堂堂正二品的尚书大人每逢大事没有静气,而是“准卿所奏”和“一派胡言”都是四个字,景祯皇帝的城府深到谁都看不见底,实在猜不到会是哪一种结果。同样在那道折子上署了名附议的几位紫衣大员都凑上前来,各怀心思紧盯着首辅大人不放,好像保和殿大学士已然成了阴曹地府的执笔判官,能决定众人前程,乃至···生死。 首辅大人目光扫过众人,又回过头去看缓缓被两个小黄门推开的保和殿正门,叹道:“那四个字是···朕知道了。”说罢不理会邱介彰被这轻飘飘四个字震得面如土色,也不管一众朝堂穿紫的同僚神情如何呆滞,当先迈步朝保和殿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得坦然自若,走得问心无愧,走得···如释重负。 邱介彰身形陡然一晃,身旁的人急忙伸手搀扶,“尚书大人保重!” 这位曾以一介书生之身掌管一州兵马的老人垂头摆摆手,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挣开旁人搀扶,双手举过额头缓缓摘下官帽,凄然笑了一声,把官帽端在手里,逾越官场上等级森严的规矩,紧跟在杨公身后,第二个踏步走上石阶,只迈出三步,突然偏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一尘不染的白玉石阶上一大滩猩红,而后踉跄两步,努力挺直腰板,脚步沉重。 比兵部尚书品级高的人还有五六位,不约而同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头发花白的邱介彰背影,他们不动,后面穿紫也好穿青也好,悬玉也罢佩剑也罢,没一人敢出声指责,或许这就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对他最后的敬意。 直到杨之清跟邱介彰一前一后迈过那道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要迈进去的门槛,殿门前被这不合常理的诡异一幕惊得失了神的小黄门,才尖着嗓子拉长语调大喊:“宣,百官上殿!” 随后,站着的众人都听清排在队列末尾的一人阴阳怪气笑了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陛下自有陛下的高明手段,进谏不成就想着辞官告老,成何体统!” 人群中被平公公特意派人传来参加朝会的陈季淳,面无表情地循声偏头看去,那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人没穿官袍,只穿了一身江湖修士常见的青色束袖剑袍,陈家四爷眯了眯眼睛,不动神色转回头去,跟在众人中间迈步上殿。 他认识这个人,镇国公府观星楼下那一池子数百尾锦鲤,都是死于那人之手。 说是大朝会其实不妥当,按大周祖宗规矩,应该只有每逢岁首的正月初七才有一次,由天子亲军陈设卤薄仪仗、礼部陈列大乐,并以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待吉时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文武群臣跪拜致贺,彰显皇家威严、盛世气象,而每月十九的朝会则相比而言没那么多繁琐规矩,只是召集群臣咸集议事。 三月里大朝会议的是雍州惨胜,四月这场大朝会,要议的事情恐怕还是跟雍州有关。 身穿明黄龙袍正襟危坐的景祯皇帝看起来气色尚可,唯独有资格被天子赐座坐在百官之首的首辅大人能眯着眼看清楚,陛下眉宇之间似乎有一团淡淡灰气,脸上有倦容。 邱介彰费劲撩起眼皮扫过在场几位跺跺脚能让大半个京都颤抖的同僚,竟毫不在乎也许会被最爱无事生非的眼尖御史参一本君前失仪的罪过,歪着肩膀斜倚在雕着两条游龙的金丝楠木大柱上,神情落寞而凄然,恍惚中觉得这熟悉的保和殿、熟悉的景祯皇帝以及熟悉的同僚,都不知为何变得让他有些不敢认,偏头越过身前几个或高或矮的背影,最前面只有杨公那一张椅子,少了一袭白底绣银龙的蟒袍。 哀叹一声。 自景祯皇帝李燕南登基继承大统以来,二十四年如一日,大小朝会都要身穿一身簇新深青色团龙蟒袍站在御阶上的内廷首领,正微微朝陛下侧身,弓着腰恭谨立于龙椅一侧,老太监阴柔惯了,面白无须看不出是喜是忧,原本属于他该站的地方,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大周景祯朝仅此一件的明黄色团龙蟒袍,东宫太子殿下,储君李敬辉。 另一个则是几乎要被群臣遗忘了长相的英武青年,肩宽臂长身姿挺拔,两道剑眉斜飞如鬓,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柄刀,眼神冷厉双唇极薄,久在凉州的二皇子李敬威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 以往朝会的开始,都是百官听宣上殿之后,老太监平公公宣读景祯皇帝所拟定的议事内容,有条不紊挨着由肱股重臣商议定如何处置,有事想要当殿启奏的臣子再出列上奏,或求旨意或求圣裁,而今日一反常态,平公公不开口,大殿中竟然陷入了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静默。 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一一打量过御阶下面朝堂穿紫的十数位,尤其在垂着头仿佛神游万里的首辅杨公身上顿了顿目光,还未开口就有了倦容,双手撑着龙椅前面的长案身子略微前倾,居然破天荒地散出三境修士气息,像是要一扫保和殿中沉重到让太子都感觉压抑的气氛,劲风徐徐从各分左右的文武群臣中间刮过,“朕今日有好些事情要做,不分轻重缓急,先议逆贼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敬威,紧着你说。” 邱介彰心里一动,第一件事既然先议凉州,那么今日必然也会议雍州,本来捏在袖子里不想再拿出来的一封密信也许有机会让陛下看看,可当他打起精神来把目光再次看向杨之清,首辅大人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泥胎木雕。 二皇子应了声是,缓缓举步下了御阶,腰间随身的两柄刀显得很是扎眼,即便没有出鞘,朝堂上还是有不少人能隐约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如同一头欲要择人而噬的凶兽,相貌生得比太子更像景祯皇帝的李敬威身材颀长,脚步落地沉稳有力。 行家看门道,掌管天子亲卫的将领一看就知道这位殿下是个实打实的真正练家子,腰间那两柄刀不是壮胆助威的装饰,是见过血的,而且浑身气息凝而不散,至少有四境修为,绝非京都门阀里常见的那种学了几式花里胡哨剑法就要行走江湖的游侠儿可比,由一管而窥全豹,这样的人练出来的骑兵,定然当得起精锐二字。 一人气势震慑百官,御阶上看着李敬威背影的太子殿下眼神很复杂,六皇子李敬廷被父皇下旨赶去东南江州就藩,没想到手握兵权的二皇子又在这种时候舍下凉州回了京。 “谢贼统兵近五十万之众压境凉州,借清凉山为依托安营扎寨,至今已有快两个月,天策大将军调去的兵马目前在凉州最北陵阴城驻扎,双方相隔不到四十里,炊烟可闻。我数次派遣麾下机敏斥候前去打探,皆是有去无回,连振翅能飞九百里的海东青都折损了两只,只知道谢贼的粮草辎重储备极多,不知有步卒几何、骑兵多少,更不知营中有多少高手修士。” 谁也没想到,气定神闲的二皇子殿下竟然在朝堂上坦言什么都不知道。 济济一堂的贵人们里,最沉不住气的倒是太子殿下,皱眉问道:“天策大将军那边可知其详情?” 李敬威答得毫不客气,“皇兄该去问郭奉平。” 随后武将行列中有人出声询问,“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不知那逆贼到底有多少本钱,那殿下的骑兵有多少?” 二皇子根本不关心问出这句话的是谁,习惯性地往右歪了歪脖子,这种颇有江湖味的动作朝堂上素来罕见,若是陈无双在场,立即就会猜到这位弓马娴熟的殿下是个左撇子,虽使双刀,但左手刀一定比右手刀更为犀利,如果与同境界会使御剑术的名门修士切磋,没动过手之前不好论定孰高孰下,可这一手使在沙场上优势极大。 李敬威最终把眼神落在袖手而坐的杨公身上,面无表情道:“我练出来的精锐骑兵有六万之众,不考虑谢逸尘麾下修士的话,足以应对除拨云营在外的十五万步卒,兴许十八万也可以。” 精神一振的兵部尚书刚要出列开口,却听景祯皇帝摆摆手道:“传旨郭奉平,命他多遣斥候查探谢贼营中虚实,朕再给他半个月功夫,六月初六之前不出兵,纵胜不赏!二皇子李敬威,加封从一品枢密副使,领中州都督、天子亲卫统领,京都重地这些驻军,不见二皇子虎符而有擅动者,定斩不赦。有我儿六万骑兵坚守,满朝文武用命,谢贼不足为患,众卿若无异议,便这么定了。” 群臣低着头互相对视,端坐如山的杨公陡然开口称颂道:“吾皇圣明!” 一锤定音。 景祯皇帝很是嘉许地看了杨之清一眼,缓缓点头,“那就第二件,议···雍州。” 7017k 第十四章 只值千两黄金的尚书大人 要议雍州,那就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司天监。 如今在偌大一座江湖上声名鹊起,却从来未曾踏足保和殿一步的陈无双还不知道,看似满座都是泥菩萨的朝堂要论及风波诡谲险象环生,半点都不输给没人能说清楚水深几许的壮阔江湖,甚至犹有胜之。所谓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在心机城府都算当世屈指可数的景祯皇帝面前,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除了唯恐朝堂太过平静的那些御史大人们之外,少说少错这四个字就是为人臣子的金科玉律。 第一件事议凉州,在几乎没有任何朝臣开口商议的情况下,景祯皇帝与腰悬双刀的李敬威父子二人三言两语就定下了决议,这让封爵忠诚伯的首辅大人以及不少上了岁数、曾将满身文武艺卖于先帝爷的老臣,都有一种久违的似曾相识感觉,先帝在位时行事就是这般雷霆万钧不容置喙,往好听里说是乾纲独断杀伐果决,私底下偷着说两句不敬的,逃不过刚愎自用的中肯评价。 心里头透亮的已经有了计较,看来今日的朝会不是要议事,而是陛下已经有了明确决定,要摆在台面上走个群臣相商的过场,二皇子腰间那两柄刀在没多少学识的武将看来是见过血的,但在最擅揣摩帝王心思的文官看来,则是随时可能出鞘见血的,这两个概念完全不同,所以身穿绛紫官袍的大半重臣都暗暗苦笑,垂手肃立,低头看向脚面,朝天殿地面上铺着的红毯,今日颜色格外鲜艳。 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是门大学问,一些自知火候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人,则不谋而合齐齐把目光看向杨之清,却诧异发现首辅大人如老僧入定一般,袖口遮不住的双手叠放在小腹前,微微低头眯着眼睛,看样子竟是打算作壁上观,再去看龙椅一侧的内廷首领,老太监更是一反常态,仗着五境修为能撑得住,从朝会一开始就保持着躬身侧立的姿势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檀香青烟袅袅盘旋的保和殿上,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若是陈无双能见到这诡异而有趣的一幕,定会在错愕之后捧腹大笑,难怪向来看不起满朝公卿的陈仲平总是骂朝堂上都是一群该杀的王八蛋,能做官首先得学低眉顺眼,其次再修忍气吞声,最后则是练就阳奉阴违的本事,殿上衮衮诸公养气功夫或许有高下之别,但此时看来,闭气屏息的能耐好像都是师承同门。 斜倚着金丝楠木柱子的邱介彰终于还是越众而出,横跨两步出列,一撩官袍下摆双膝跪地,没等开口就听见首辅杨公似乎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人都已经出列跪下了总不能高呼一句陛下圣明再退回去,咬咬牙心下一横,罢了,妻妾成群享了大半生富贵荣华,就当最后再为当年慧眼识珠的先帝爷尽一份心,昂起头来目光如炬,肃声道:“陛下,既议雍州,臣有本奏。” 重新走回御剑阶上却故意比太子站低一层的二皇子,左手下意识动作幅度极小地颤了一下,随后右手不着痕迹地扶上腰间那柄凶刃的刀柄,这柄刀还是他多年前出京去凉州时,镇国公陈伯庸亲手所赠,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杀敌。 景祯皇帝好像是笑了一声,语气平淡道:“邱爱卿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 跪在地上的邱介彰摇摇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成三折的宣纸,墨迹力透纸背,双手把这封昨日深夜才由玉龙卫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密信举在头顶,固执道:“昨夜有雍州方向密信传回京都,臣以为,要议雍州当先阅此信。” “哦?”景祯皇帝身子后倾,右臂搭在龙椅扶手上,微蹙着眉头习惯性拿手指轻轻敲打,他隐隐有些觉得仿佛有什么正在试探着想脱离他的掌控,素来遍布大周十四州疆域负责情报搜集、消息传递的玉龙卫,眼下都在北境那道城墙上,迫不得已使用驿站传递消息可以理解,第一个收到这封密信的应该是留守镇国公府的陈叔愚。 如果上面所写的内容的确十万火急,这封信该通过首辅杨公或是内廷首领平公公,转呈到景祯皇帝面前,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偏差,都不该出现在兵部尚书手里,这让龙椅上的天子在一瞬间感觉如坐针毡,京都和朝堂,到底还有多少事是皇家不清楚的? 杨之清眼神怜悯地看了眼梗着脖子跪在殿上的邱介彰,咳嗽一声还是慢悠悠站起身来,朝龙椅躬身拱手,开口道:“陛下,事关雍州不可怠慢,邱兵部手里这封信昨夜老臣已经看过,只是当时夜深宫城紧闭,老臣怕闹出太大动静来扰了陛下休息,才先压了下来,罪责在我,与邱大人无关。” 邱介彰浑身一震,抿着嘴唇,强自压制住想要抬头去看杨公的冲动。 景祯皇帝饶有深意地盯着这位曾被先帝誉为“死当谥文正”的保和殿大学士,紫袍加身位极人臣,毕竟挡不住悠悠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不知为何,皇帝陛下竟好像看到了当年也是坐在群臣之首的程公,何其有幸,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都是如此砥柱! “杨公看过,朕就不必再看了,邱爱卿说说信上都写了什么,可是镇国公陈伯庸亲笔?”陛下这句话一出口,保和殿上刚刚聚起来的黑云压城紧张气氛立刻为之一缓,只是坐回原位的杨之清有意无意用余光瞥了眼二皇子,他的手还在刀柄上放着。 自知没等说话就先去鬼门关上转了一圈的邱介彰深呼吸一口,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人的恐惧大抵都是来源于未知,望向黑暗的深渊时心慌意乱,但真正踏出去一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勇气,在朝堂厮混了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他很清楚,不是陛下信了杨公刚才的两句解释,而是在朝堂上天子也不得不给首辅大人几分面子,要是杨公不帮他说话,也许手里的信就没有念出来的机会了。 尚书大人苦笑一声,府上妻妾多子嗣自然就多,可惜没有一个继承乃父在圣贤学问上有所建树,长子在苏州表面上经营绸缎生意,背地里则靠着兵部尚书的威望和权势,做些官官相护见不得光的私盐买卖,次子倒是在京都,日日只在流香江上醉生梦死,结交一些伤春悲秋自以为胸有锦绣而不得赏识的所谓才子,写出来的香艳诗句不堪入目,以往没少挨头号纨绔陈无双的谩骂殴打。 为人父母都是一样,自家儿子再不成器可以关起门来吊在梁上,拿蘸了水的皮鞭往死里抽,但绝对不许旁人说一句不是,可惜惹不起十一品境界的司天监第一高手,倒不是怕陈仲平真敢一言不合就在天子脚下拔剑杀人,而是做到正二品兵部尚书的位置,邱介彰把脸面看得比身家更重要,宁可忍气吞声也不愿意惹那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老货堵着门口骂街。 没想到,自己会有在朝堂上称颂陈无双那混账的一天。 “自亲率司天监玉龙卫奔赴北境的镇国公爷收降边军雷鼓营、接管城墙以来,在黑铁山崖一位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蒙面五境修士指挥下,扎营于城墙之北数里处的漠北妖族,先后发起过两次攻势。三月十三是第一次,其攻势之猛烈,臣忝为兵部尚书亦闻所未闻,此事陛下与诸位同僚都知内情,便不多赘述。三日之前,阎罗殿大学士再度统率万余妖族卷土重来,要与老公爷赌斗三场,若是妖族得胜,则次日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城,若老公爷得胜,则十日之内不侵扰我大周边境。” 邱介彰抬头看了眼龙椅,景祯皇帝脸上没有半分该有的凝重,只轻声嗯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并没有看过那封密信的杨公心思缜密,从邱介彰的表现上就不难看出,这回的赌斗还是司天监又胜了,暗自点头,平心而论,几乎断绝香火的陈家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对得起大周皇室,也对得起天下百姓了。 手扶刀柄的二皇子嘴角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小弧度,“赌斗,比的是什么?” 年过花甲,刚在殿外众人面前吐过一口鲜血的尚书大人突然挺直脊梁,那个在京都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的少年之所作所为,在此刻的他看来,比朝堂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更值得名垂青史,可惜他很明白,接下来要说的话半句都不会传到保和殿之外,在自命清高的读书种子眼里,陈无双仍然会是一个仗着鸡犬升天的家世,窃居探花郎荣耀的可恨无赖。 瞬间,邱介彰第一次为自己是个读书人而感到羞赧,“阎罗殿大学士教出来三个实力能够抗衡四境修士的妖族,要求老公爷从司天监所属挑选出三位同境界的修士,以生死定胜负,三局两胜。” 景祯皇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首辅杨公能猜到司天监得胜的事情,天子自然也能猜到,目光逐渐变得有了寒意,陈家果然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底蕴,三月十三那一场惨胜,明面上二十四剑侍折损近半、玉龙卫伤亡四成,除了远在南疆的陈仲平和留守京都的陈叔愚,居然还能拿得出手三个四境修为的高手,心中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装作饶有兴致,好奇问道:“哦?是如何胜的?” “据信上所言,司天监陈无双已然修成四境,虽定下三局两胜,陈无双仍是诛恶务尽,一人一剑于城下独力斩杀三个妖族,此事城墙上数千修士亲眼目睹,决计不会有假。那阎罗殿大学士无奈退去,声称十日后再做计较。” 千里堤坝溃于蚁穴,保和殿上原本打定主意缝上嘴巴不说话的百官,突然开始交头接耳,细微而嘈杂的低语声汇成一种躁动不安,连杨之清都表情复杂地抬头看向御阶之上的四个人,景祯陛下搭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老太监平公公双眼中诧异神色迅速一闪而逝,太子殿下身子后仰目瞪口呆。 而二皇子殿下原本只是轻轻搭在刀柄上的手,已然五指攥紧,目光一瞬不离跪在殿上的兵部尚书。 “陈无双···”景祯皇帝喃喃念了一遍那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少年人名字,一人一剑,接连斩杀三个实力能抗衡四境修士的妖族,难道这就是他胆敢撕毁圣旨的底气所在? 邱介彰猛然俯身重重将前额磕在地上,隔着厚厚的羊毛红毯发出一声压过百官低语的闷响,声嘶力竭道:“陛下!老臣自先帝在位时入朝为官,历经两朝天子恩遇有加,厚颜忝居兵部尚书之位,有些话不得不说,如今谢贼有二皇子殿下的精锐骑兵、天策大将军调去凉州的兵力抵挡,短时间内还阻挡得住,可漠北妖族来势汹汹,光凭老公爷和司天监一家之力委实难以拦住太久啊,江山是我大周的江山,不能指望那些江湖修士死战不退,老臣冒死,恳求陛下拟旨调京都亲卫军北上,否则一旦被黑铁山崖所掌控的妖族攻破城墙···” “住口!”脸色铁青的杨之清霍然站起身来,厉声打断邱介彰的话,上前两步愤然指着他斥责道:“天子亲卫军乃是拱卫京畿重地的最后一道防线,你身为兵部尚书,岂能不知道亲卫军仅有三万余众?拆了东墙补西墙,调他们去北境,若还是守不住城墙,就是置陛下、置天家贵胄于险境,你···你担当得起吗?” 邱介彰匍匐余地,心中绝望。 杨公糊涂啊,若是城墙真到了守不住的时候,就算京都有那三万亲卫军人人效死,又怎么可能挡得住连司天监都饮恨雍州的漠北妖族? 首辅大人气得胸膛不断剧烈起伏,一袭绛紫官袍簌簌颤抖不休,仍是拿手指居高临下连连虚点着面色苍白的兵部尚书,恨声道:“邱兵部怎地这般糊涂?陛下难道不知雍州、凉州孰轻孰重哉?”说罢深吸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殿上低着头默不作声的众人,转身朝龙椅拱手,沉声道:“陛下,兵部尚书邱介彰年迈不堪任用,臣建议,赐黄金千两以示天恩浩荡,即日着其告老还乡,封其长子为工部五品员外郎。” 景祯皇帝慢慢端起桌上茶杯,旁边的平公公眼皮一跳,侍奉天子多年的内廷首领对他很多不经意露出来的习惯性动作了若指掌,陛下要喝水不是口渴,而是掩饰心里的犹豫不决,邱介彰是堂堂一部尚书,入朝以来功劳苦劳都可圈可点,杨公令他致仕已然算是极重的责罚,饶是这样,陛下竟好像还不满意,老太监身形不动气息不转,却迅速以眼角余光瞥向二皇子的背影,看清殿下握着刀柄的右手骨节处泛起青白颜色,心中没来由就生出一股子悲切之情。 这种悲切有个具体的名字,叫做兔死狐悲。 吏部尚书叹息着迈出一步,”臣附议。“ 稀稀落落十数声附议,如雨打窗棂,一声一声催人老。 良久,景祯皇帝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准。” 邱介彰呼出一口浊气,竟惊奇感觉到自己如释重负,摘下官帽连同那封密信放在地上,双手撑着连磕三个掷地有声的响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凄楚无奈,反而像是绝望之后视死如归的坦然,“老臣邱介彰,谢陛下恩典!” 说罢,从这一刻起就不再是兵部尚书的老人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最后抬头深深看了眼高悬在龙椅之上的那面先祖皇帝御笔手书的牌匾,转过身目不斜视,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背影萧索。 杨之清没有扭头去看黯然离开保和殿的邱介彰,而是始终盯着二皇子殿下那柄刀,群臣于皇帝本就是亦敌亦亲,若非如此,帝王心术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那柄刀,杨之清记得,名字叫杀敌。 7017k 第十五章 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兴许是不想让这场盛大的朝会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下去,邱介彰落寞走出保和殿之后,示意老太监续上一杯茶水的景祯皇帝,不再去谈始终没有个明确说法的雍州边境,话锋一转,第三件事要议即将就有收成的各州税赋。 自古民以食为天,钱粮充盈才有应对外忧内患的本钱,太子殿下总算等到了显露本事的机会,跟户部尚书王宗厚一问一答有章有法,景祯皇帝脸上随之有了几分欣慰笑意,只是此时最该开口说话的首辅大人,坐回那张代表位极人臣的椅子上,垂下眼睑恍若不闻。 杨公在想邱介彰,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两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个是初涉官场却因有程公做靠山而被百官侧目的翰林院编修,一个是意气风发凭着一手出彩策论名传京都的新科榜眼,先帝毫不掩饰对邱介彰的欣赏之情,琼林宴上直言若不是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儿,一定要把他召为驸马都尉。 邱家本就是苏州有名的望族,在最是盛产才子之地世代经商,连家里的下人都能偶尔写出几句对仗工整的骈文,邱介彰七岁时就能提笔作诗,年纪稍长更是以文采斐然、诗文雄壮蜚声江南,所写出来的诗句大多能见他抱负不凡,与寻常吟风咏月、伤春悲秋的风流才子截然不同,曾有一句“何日佩得三尺雪,剑气能斩九江月”震烁京都,到他入主兵部执掌大权,家财颇丰的邱家更是一跃成为苏州拔尖的显赫门庭。 后来先帝驾崩,邱介彰以文官身份任职肃州都督时,杨之清已经扶摇直上执掌六部之首的吏部,二人长有书信往来,私交说不上如何深厚但贵在交心,直到邱介彰回京任职,不愿落人一个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口实的杨公,才刻意跟他渐行渐远,所以他能明白邱介彰的心思,这位年过花甲的尚书大人是明知后继无人,在十几道折子泥牛入海之后猜到惹恼了陛下,这才想着在景祯皇帝降旨责罚前最后再尽一份心,权当报答先帝知遇之恩。 江南苏州才子诗词婉约,女子却不算婉约,尤其是大门户里的千金闺秀,往往喜欢受邀与仪表出众的年轻书生出席层出不穷的诗会、词会,见着喜欢的少年便大大方方让贴身婢女送去一方锦帕表明心意,白头偕老的有,春风一度的也有,在这种京都能比不上的开放风气中长大,妻妾成群的邱介彰要不是有一次强娶民女,其他倒也不算私德有亏,读书人相互之间的容忍程度极高,被陈无双满京都传扬喜好兔儿爷的国子监祭酒仍然是矜贵无比的清流文官。 杨之清心下叹息,景祯皇帝并非看不透邱介彰的用心,也确确实实在他提到陈无双的时候动了杀机,那个少年从撕毁圣旨开始就成了狠狠扎进大周皇室眼睛里的一根钉子,谁都不希望这颗钉子在有稳妥办法拔出来之前,变得愈加锋利,可他一人一剑斩杀三个妖族的事情,让素来以为天下尽在掌握的天子有了忌惮之心,而邱介彰刚才直言不讳的举动,无异于替那犯了抗旨死罪的少年扬名。 这在官场上,就是不谙圣意的取死之道。 户部尚书王宗厚是个疏淡冷清的性子,憋着一肚子火气硬是把太子殿下想要增加赋税的想法顶了回去,杨公简单听了几句,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南疆凶兽、漠北妖族以及谢逸尘的近五十万精兵,已经让有口饱饭吃就能安稳过日子的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对朝堂上这些人来说,自然是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甚至有人能找到机会左右逢源发一笔国难财,可乱世里真正值钱的是能救命的粮食,一旦有了收成谁不想着多存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是把手伸向百姓要钱粮,纵然郭奉平能兵不血刃地瓦解谢贼麾下大军,这座大周恐怕也要处处烽烟了。 太子殿下做不好皇帝,而能做好皇帝的景祯陛下,显然不打算再做个真正意义上的好皇帝了。 不等觉得在父皇和文武百官面前丢了脸面的太子殿下摆出储君威仪表,强硬开口令王宗厚就范,噤如寒蝉的百官终于听到杨公熟悉的咳嗽声,这位在朝堂上堪称一言九鼎的首辅大人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先前邱介彰磕头进谏的地方,坦然自若地跟天子对视一眼,低头拱手道:“陛下,司天监观星楼主空悬已有两月,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又有缺,这两个位子都是重中之重,事关雍州、凉州用兵大事,不可搁置,请陛下早做决断。” 王宗厚目光复杂地看向杨公,那个稍显瘦削的背影好似一座山峦,不只想为邱介彰和他王宗厚挡下避无可避的风雨交加,还想为司天监挡一挡龙颜盛怒,可敬而可悲,入朝为官这么些年,却不知道朝堂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更不知道,大周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今年京都下起第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时,六皇子李敬廷曾悄然趁夜到过王宗厚私宅,一个多时辰里二人谈的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可王宗厚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位胸有大志的殿下说过的一句话,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大周老了,而他李敬廷正年轻。 突然想起,陈无双去年出京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个锋锐已然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更年轻。 景祯皇帝挑了挑眉毛,嘴角噙起一丝冷笑,问道:“哦?杨卿不妨说说,这两个位子谁坐合适?” 杨之清坦然迎着握住刀柄的二皇子往前走了两步,大周自太祖建国以来,保和殿上不是没发生过血溅五步震惊朝野的事情,但他不信这位唯一手掌兵权的皇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当朝首辅拔刀相向,他要是真敢,大周从今日起就算是病入膏肓再也无力回天了。 蔑然瞥了眼他腰间两柄栖鞘长刀,杨之清倒有些想见见二皇子的真本事,都说天下骑兵最甲是凉州,不知道李敬威口中能挡住十八万边军步卒的六万铁骑,有没有拨云营死战不退的骨气,“兵部尚书一职位高权重,依照惯例,当由吏部于各州都督或是诸位身在京都的将军中选出三名候选,交由老臣、内廷总管平公公以及枢密使秦大人评议之后,再奏请陛下圣裁而定。而今国有战事且邱介彰致仕突然,来不及多做考虑,老臣斗胆,以为兵部右侍郎卫成靖可担重任。” 兵部右侍郎是正三品,当然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人群中始终低垂着头连邱介彰离去都没多看一眼的卫成靖,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杨公背影。身为一部侍郎的卫成靖从来少言寡语,在朝堂上是很难引起别人注意的一类人,他出身于被读书人称为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西南肃州高原,贫苦人家的孩子,天生身材健硕,为了吃口饱饭十一岁年纪就虚报了两岁投军。 肃州虽穷,穷的是贫苦百姓,再青黄不接颗粒无收也穷不着达官贵人,尤其是手掌一州兵权身份贵重的肃州都督,就算以各种名义克扣了半数军饷,能入营为卒也是好事,起码吃穿不愁,还有余力攒些散碎银子给爹娘贴补家用。 卫成靖的本名不好听,庄户人家信奉贱名才好养活,就给排行老二的他取名叫二狗子,进了军营结识了几个能识文断字的老兵油子,月月拿微薄饷银勉强买些酒肉伺候着,军中能认字就算了不起的本事,要是再能写一手工整小楷,那最少也够混个一营录事,运气好了再会钻营些,指不定几年就能得了赏识谋个从九品的仁勇副尉,所以二狗子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愿意伺候老兵油子教他读书认字。 苦心人天不负,上马能提刀的二狗子逐渐下马能提笔,过年时候写出来贴在营帐门口的春联,大都督见着都夸奖过几句,给他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成靖,调去都督府照看府上马匹,这是个让人眼红的肥差,都督府一共就五六匹马,伺候起来不费什么功夫,倒有更多清闲时间用来读书钻研学问,试着参与童生试,竟出人意料的一举夺魁,而后就是厚积薄发的扶摇直上,景祯皇帝登基的第一年,高中二甲进士第十四名,就此鱼跃龙门入朝为官。 二十四年辛苦,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肃州都督早已过世,而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的他,做到了跟当年大都督一样的正三品,虽说不是手掌兵权的封疆大吏,也是足以羡煞旁人的一部侍郎,没有靠山的人做起事来难免畏手畏脚,这些年卫成靖行事之周全谨慎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家中只有一妻一妾一老仆,子嗣都赶去了肃州老家,也很少跟同僚一起喝酒饮宴,跟高高在上的首辅杨公更是没有私交,怎么都没想到,杨之清会在陛下面前保举他接任兵部尚书。 尽管早就对保和殿上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景祯皇帝还是刻意装出一副对卫成靖不熟悉的样子,皱眉思虑,朝堂上说是没有营私结党的,私底下谁跟谁互为臂助,谁跟谁走得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逃不过无处不在的密探监视,卫成靖这个人很干净,干净到盯了他数年的密探仅用半张宣纸、寥寥三四百字就写明白了他的一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卫卿不错,稳妥起见,吏部再议一议。” 江湖上说话有说话的门道,朝堂上说话有说话的讲究,放在佛家叫禅机、放在民间叫哑谜,陈无双一向最不喜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可是想要做个步步高升的官,如何从皇帝陛下话里话外揣摩出圣意来就是一种不得不修习的学问,上一任首辅最后弥留的几个月,都在用心对弟子杨之清言传身教,因此如今的保和殿大学士才能对这些东西烂熟于胸。 如果景祯皇帝只说一句让吏部再议一议,就是表明对杨公斟酌出来的卫成靖不满,可前面多加了一句卫卿不错,里面的意思就得反着听了,而中间的“稳妥起见”四个字,则是提醒吏部化繁为简尽快将此事落实,虽说名义上天下都是李家的,但若是不经吏部提名、礼部拟旨、内廷加印,皇帝可以任意提拔心仪人选的话,就是要跟世间读书人离心离德了,这个骂名景祯皇帝担得起,只是自知时日无多,不想担罢了。 天子话音刚落,文官队列中跟卫成靖离得近的几位,已经开始低声贺喜,都知道这位得了杨公青眼荣升正二品兵部尚书的同僚不太爱说话,可为官的总得面面俱到,老话说礼多人不怪,不过也有人皱着眉暗自思量,邱介彰致仕跟卫成靖高升这两件事都是首辅大人一手推动,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之得利,又有多少人血本无归。 兵部尚书人选定下,杨之清没有退回去坐下,反倒神情更加凝重,仅仅一个撩眼皮缓缓将目光抬起的动作,就让身负四境修为颇为自傲的二皇子殿下感受到一种,跟修士气息截然不同的巨大压力,腹有诗书气自华,从小就视圣贤文章为破鞋的李敬威,今日才信当年那位写出过煌煌五千言巨著《春秋》的读书人,真有孤身闯进南疆十万大山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 没来由就觉得心里一沉,继而这种无可匹敌的压抑感在保和殿上层层荡开,二皇子下意识动了动手指,那柄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杀敌的刀随时能够应声出鞘,但他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杀不了眼前这个日渐老迈的读书人。 大周朝堂人尽皆知,首辅杨公自幼体弱多病怕阴怕寒,没有半点真气修为。说来也怪,祖籍就在楚州河阳城的杨之清,在科考之前一直名声不显,不像朝中几位重臣都有早慧,刚刚落魄出殿的邱介彰就是其中之一,七岁能作诗十岁能写一手滴水不漏的策论,而偏偏就是杨之清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人,竟最终坐上了保和殿御阶下面唯二的椅子之一。 另一把椅子空着的椅子,跟官职学问没有半个铜钱关系,陈伯庸从出生就注定要坐上去。 杨之清不屑一顾地把平静目光从二皇子身上挪开,文人有文人的傲气骨气,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肯在修士的刀剑面前低头,他微微转头看向那把尚且在他前面,却空了数十天之久的椅子,扬声让保和殿上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陛下,观星楼主之职不属朝堂,老臣本不该置喙多言。” 一瞬间,殿上所有目光从四面八方看向身姿不算挺拔的首辅大人,杨公也老了,瞧他下颌上的胡须还有几根是青黑? 景祯皇帝脸上有了温醇笑意,杨之清到底是个知情识趣的君子,是君子就能欺之以方,摆摆手不在意道:“杨卿说的是,既然不愿意多说,那···” “陛下恕罪!”杨之清冷然开口打断皇帝还没说完的话,刹那间殿上一片死寂,深知天子性情的老太监骇然一怔,难以置信地偏头去看首辅大人脸上表情,从杨之清得了保和殿大学士的殊荣有多少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这位素来敬畏皇权的文人表率,敢公然悖逆陛下的想法。 首辅大人慢悠悠伸手撩起绛紫官袍下摆,先是左腿弯曲后是右腿,早就有资格上殿不跪的杨公竟俯下身子朝龙椅上的景祯皇帝磕了个头,“老公爷陈伯庸离京北上之前,曾特意嘱咐过老臣,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之爵、观星楼主之位以及陈家代代相传的周天星盘,都要确保交到陈无双手里,老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其一。其二,礼部右侍郎陈季淳今日就在殿上,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无子,仅无官无爵的陈叔愚有一独女佩瑜,陛下亲自下旨赐婚给六皇子殿下,民间百姓都说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众所周知,陈仲平唯一的嫡传弟子陈无双便是陈家正统。” 听杨公提到名字,臭棋篓子陈季淳慌忙出列,二话不说跪在首辅大人身后,前额贴地撅着屁股一言不发,不凑近了仔细看,绝对看不出他眼中有欣慰笑意,也有几抹忧虑。 景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平公公甚至能听见他用力握着龙椅扶手发出来的吱呀轻响,不等杨之清再说其三其四,抬手砰地拍在面前长案上,冷哼道:“够了!杨卿,朕记得你今年七十有二?” 殿上群臣皆是心中一凛,杨志强还不到古稀之年,而大周的官制,官员六十有五当请辞告老,有爵位加身或是正三品以上者,酌情放宽至七十有二,以往爱惜名声的重臣都在京都风风光光过完七十岁大寿之后,就主动让子嗣上书代为请辞告老,而能做到两殿四阁大学士的,只要身子骨硬朗,皇帝不会准许告老还乡,多半连下三道旨意好言挽留。 可刚才那句话足够让连带太子跟平公公在内的文武百官不寒而栗,陛下竟然忌惮陈无双那泼皮无赖到了这种程度,不惜罢免老成谋国的首辅杨公,也要把观星楼主的位子从那少年手里夺下来,这又是所为何故? 杨之清深吸一口气,摘下官帽指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平静道:“臣是老了,可臣想为大周···” 景祯皇帝拂袖站起身来,突然弯腰剧烈咳嗽几声,挥手把平公公端到面前的茶碗远远打飞出去摔得粉碎,冷声道:“不必说了!朕本来是想等朝会最后再议此事,既然杨卿等不及,朕也觉得有些乏累。朕问一句,杨卿,你可是真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最后八个字,语速既慢且沉。 杨之清竟答非所问,行大礼谢恩道:“多谢陛下挂怀惦记,老臣今年确实已经七十有二。” “你···”景祯皇帝眼前一黑险些踉跄跌倒,眼疾手快的平公公迅速伸手扶住,痛心道:“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缓了几口气,景祯皇帝借着老太监悄然渡入体内的雄浑真气,勉强催动自身真气徐徐运转,良久才推开平公公的手,语气恢复帝王该有的无悲无喜,“杨卿如此坚持,那此事就等···等陈无双回京再议!朕累了,要回养心殿歇着,太子留下,听听诸位爱卿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议。” 见陛下抬腿绕过龙椅后面的屏风朝东侧走去,平公公下意识就想要跟上去,却见陛下回头使了个冰冷的眼色,顿时心领神会停住脚步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腰板终于挺直了些。 太子殿下也终于做对了今日朝会上的第一件事,笑呵呵快步走下御阶,弯腰双手把首辅大人搀扶起来,“杨公,这又是何苦来哉?” 哗啦一声,龙椅前面的紫檀木长案从中断成两截。 7017k 第十六章 盏茶功夫剑斩七人 今年京都的雨水好像格外大,立夏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场。 邱介彰的府宅不在清贵文官们扎堆集聚的乌衣巷,而是京都城西南坊市边缘,一条白日里热闹非凡夜里僻静冷清的定安街,四进的院子很大,往日里邱大人十几房美貌妻妾最喜欢下雨,在凉风徐徐的长廊里支上几张圆桌,撑着姹紫嫣红油纸伞的娇俏丫鬟们流水一般端酒上菜,若是有风掀翻一顶花伞,雨水把丫鬟们水绿色的衣裙打湿了贴在身上,就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书生笔下把这种怎么也下不大的小雨写出了很多名字,和风细雨、戚风惨雨,其实在养在深宅里衣食无忧的女子看来,那些诗文辞藻是好,内里的意思就经不住细细咂摸了,雨就是雨,先赋予它种种情绪再为之伤怀感叹的总是人,听说司天监那位长得俊朗的嫡传弟子就说过,伤春悲秋都是他娘的吃饱了撑的。 邱介彰的书房外栽种着一大丛肥美芭蕉,这种似树非树且似草非草的植株不耐寒,京都城里根本无法存活太久,是府上管家知道自家老爷喜欢听雨打绿蕉的空灵声响,每年入了夏就特意交代从老家苏州移植几株来,雨水冲洗过的叶子翠绿欲滴,摇摇摆摆婀娜多姿。 书房的窗户开着,外面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变成有些发闷的啪啪声,雨势由小转大,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比名贵的老山檀闻起来更香,只穿了一身白色小衣的邱介彰坐在窗边桌前,桌上铺了几张裁剪成一尺长、五六寸宽的上好宣纸,皱着眉将狼毫笔饱蘸墨汁,几度提笔却始终没落下一个字,悬腕太久,笔尖有墨汁滴下,落在宣纸上不多时就晕开浓浓淡淡一团,像极了京都城上空的灰云。 苏州的云和雨都比京都更有意境,邱介彰记得少年时候,最喜欢带两个容颜俏丽的女子,去苏州河上顺着缓而不急的水流泛舟漂泊,尤其是将雨未雨的夜里,船不能太大,有个能容下大被同眠的的船篷就好,怀里拥着温声软语像甜得腻人粽子一样的温香软玉,仰面躺在船上看偶尔能从浓浓淡淡的灰云缝隙里漏出来的月光星光,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看着宣纸上的墨迹,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有些出神,邱介彰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狼毫,人说书生听雨一生有三重感触,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暮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在朝会上摘去官帽的尚书大人,好像从少年听雨的红烛罗帐里直接越过江阔云低,恍然回神,就是鬓已星星,数十载春风得意马蹄疾,蓦然回首就是青丝成霜雪。 起身想要关上雨丝斜斜飞进来的窗户,却听见一阵雨声盖不住的脚步声,邱介彰皱了皱眉,心中很是不快,他已经嘱咐过管家今夜让府上各自收拾行礼准备尽快返回苏州老家,才卸任兵部尚书不到一天,连府上的下人都敢不听主家的话了? 循声望去,没想到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挑着灯笼,不顾脚步走得急了会把桃红色裙边溅上水渍,匆匆引着身后四五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往书房走来,邱介彰站直身子凝神仔细看去,从花伞一挑间看清了带路的女子是府上最得宠的妾室韦娴儿,语气不由和缓了几分,待她走到那一大丛肥美芭蕉乾才出声问道:“娴儿,有客人登门?” 身为位高权重的正二品兵部尚书,邱家平日里自然是往来无白丁,管家算是见多识广且通晓官场上繁杂规矩的,若是分量不够或者是有求于邱家的客人最多带到偏厅奉茶,能不能见着邱介彰要看事情好不好办、礼物够不够重,请到主人书房相谈是极高的待遇,出身苏州大户的韦娴儿之所以得宠,不光是因为身段柔媚风情让人爱不释手,也是因为比平常女子有见识,男女之情要长久最终贵在交心。 江南女子最是柔情,撑着伞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的韦娴儿脚步微微一顿,抬起伞沿露出一个浅浅笑意,却没有出声,直走到窗边才轻声道:“老爷,是贵客。” 邱介彰心下惊疑不定 (本章未完,请翻页) ,虽说自己是落个了不太体面的致仕还乡,照官场上惯例还是会有不少人在临行之前摆酒送行,不过读书人事事讲究古风雅致,往往会在城外十里处折柳备酒,唏嘘着互道一声珍重,做两首诗文饮三杯淡酒,这就算不辜负同僚一场的情谊,毕竟自己是在大朝会上惹怒了陛下的罪臣,能做到这样已然让人老怀欣慰了,绝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冒雨前来。 韦娴儿说过这一句就半蹲身子行了个万福,施施然退了出去,最前面一人也到了窗前,却没有急着显露身份跟主家打招呼,反而背过身去伸手挑了挑斗笠帽檐,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从苏州移植栽种的十几株芭蕉,叹了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叔愚,你瞧瞧,江南的芭蕉长在京都就显得少了几分媚气。” 邱介彰神情肃然一变,立即就听出来这是首辅杨公的声音,慌忙起身迎到门外,站在屋檐下拱手道:“雨大风寒,杨公怎地这时候屈尊来到寒舍?快请快请,我这就烧水泡茶。”说话间他就看清楚了杨之清身后紧跟着的一人正是司天监陈家三爷,再后面的人抬头笑了声,竟是兵部右侍郎卫成靖,最后一人低着头看不清相貌,但宽大厚重的蓑衣仍然掩饰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是个女子,手里提着长剑的女子。 杨公笑着踱步到屋檐下,在门口左侧两株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旁顿了顿脚步,瞥了一眼摘下斗笠脱去蓑衣,迈步进了邱介彰的书房,书房有里外三间,外间正对着门口的墙上平铺悬挂着一卷巨大的竹简,每根竹片都有五尺长、两寸宽,共有三十六根,上合天罡之数、下依兵法三十六计,字体是少见的小篆,文人讲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致,书房里悬挂的多是大儒墨宝,像邱介彰这样悬挂兵法的整个京都恐怕也仅此一人。 转到内间,邱介彰忙着收起桌上染了墨迹却空无一字的宣纸,亲力亲为把茶台移到桌边,把水壶架到燃着木炭的小泥炉上,就着窗外嘈杂雨声请众人落座,跟在最后进门的裴锦绣摘下斗笠,尚书大人这才看清这位手提长剑的女子容貌,看她不肯入座而是站在陈叔愚身侧,不由带着几分惋惜暗赞一声,陈家三爷好福气。 落座之后第一个说话的正是极少走出镇国公府邸的陈家三爷,一开口就带着杀气森森,“如此光景正当赏雨品茗,杨公与邱尚书莫怪陈某焚琴煮鹤坏了兴致,说实话,在邱尚书府上喝着邱尚书的茶还要杀邱尚书的人,陈某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可惜此时不得不为。” 在座的几乎都不是江湖中人,能在朝堂上屹立多年不倒,手里也都是沾过血的,面带笑意的杨公似乎早就知道陈叔愚要做什么,嗯了一声眯着眼看向窗外雨势,卫成靖则只当听不见有人说话,他明明来过这间书房几次,却好像是初次登门一样四处打量,邱介彰皱起眉头,疑惑了片刻就心有所悟,苦笑一声道:“可惜···” 面色沉静的陈叔愚摆摆手,既然是该杀的人就不值得可惜,扭头侧向身后风韵尤胜雨打芭蕉的裴锦绣,轻声道:“一共七个,烦劳你出手。”曾以八品修为担任越秀剑阁长老的剑修展颜一笑,带上斗笠转身出门,窗外剑光如闪电。 邱介彰木然片刻,待水壶里腾起袅袅热气,从身后架子上挑了只栗色暗暗的紫砂井栏壶,这种圆器壶很常见,博学多识的杨公一眼就认出这把壶是出自宜兴有名的大家顾行秋之手,于俗形中见匠心,造型流畅圆润,虽不求工巧雕琢,却朴雅坚致古拙庄重,轻咦一声拿起茶壶翻看底部,果然是有顾行秋的落款,用的是上好紫泥,仅这一只壶,碰上识货的行家就愿意出价白银万两,笑道:“有这等好物件,介彰不拿些好茶出来可不合适了。” 邱介彰苦笑着摇摇头,现在就是有连景祯皇帝都不舍得多喝的青山雪顶在眼前,恐怕他也尝不出美妙滋味,饮茶比喝酒更讲究心境,他哪里还有兴致品味,从书桌上端来一只青花瓷罐,用竹镊子夹了约莫三钱茶叶投入壶中,沸水一入立刻有清香扑鼻,好茶不用洗,茶汤自 (本章未完,请翻页) 然澄澈如琥珀。 拎着茶壶给三人茶杯斟至八分满,又把烧水的壶掀开盖子探出窗外,泡茶最佳当属山泉水,其次以高山上积雪化为水沉淀去杂质,再次当为无根雨水,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刚准备问杨公跟陈叔愚的来意,就听不远处脚步响起,戴着斗笠的裴锦绣已然回来,走得很慢,平着剑身任由雨水冲去上面的血迹。 邱介彰早知道自家府上有景祯皇帝安插进来的密探,但确实没想到会有七个之多,如今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多说,就算那修为惊人的女子方才所杀之人中有自己妾室,也只能由她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杨公,明日一早不管是雨是晴,邱某都会携带家眷回苏州,这座宅子会留下几个下人先打理着,若是能找到个中意的买家,多多少少换些银两也就是了,匆匆数十年,从苏州来回苏州去,恍然如一梦啊。” 裴锦绣收起佩剑进门,所杀七人个个都有二境修为在身,她身上却连一滴血都没沾上,摘下斗笠伸手端起陈叔愚的茶杯就喝,看了眼神情凄然的尚书大人,呵,朝堂啊,比江湖更险恶。 杨之清缓缓点头,没有顺着邱介彰的话往下说,而是眯着眼道:“介彰离开保和殿之后,老夫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保举卫成靖接任你空出来的兵部尚书,陛下允了。另一件,则是替陈无双那无法无天的混账争观星楼主的位子,介彰,你那封信上只说他一人一剑替老公爷再胜一场,想来没有提到,那小子是穿着蟒袍斩杀三个妖族吧?” 邱介彰闻言一愣,朝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致仕之后兵部尚书定然不可能悬空太久,只是没想到杨公会保举在京都没有根基靠山的卫成靖接任,正三品跟正二品看似只差一个品级,其实侍郎跟尚书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要么朝中有两殿四阁大学士这样的重臣帮着说话,要么是所作所为得了陛下欢心,否则寒门子弟绝无可能走到一部尚书这样的显赫位置上去。 卫成靖就在兵部衙门任职,要说满朝文武谁最了解他脾性为人,邱介彰自信可在前三之列,想不到这个祖籍偏远肃州出身低微的右侍郎,竟能入了首辅大人法眼,这还可以理解,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昨日密友今日仇敌不算罕见,真正让他吃惊的是,撕毁圣旨拒不回京的陈无双竟然敢谮越穿蟒袍? 本事如何且休提,少年胆气委实可观。 再者,陈无双不是陈家血脉的事情在朝堂重臣眼里不算隐秘,邱介彰一直以为那少年会是司天监手里的一颗棋子,还多次坐在书房里揣测过这颗棋子最终的落脚处会是哪里,直到陈伯庸留下周天星盘出京,他才跟很多人一样恍然大悟,原来那行事荒诞的兔崽子不是棋子,而是下棋的人。 听到杨公说那俊朗少年是个无法无天的混账,刚眼睛不眨一下杀了七个人的裴锦绣莞尔一笑,想起正月初三那场天地呼应之后在剑山阵法外围见着他,首辅大人这句评价极为中肯,敢在初入三境时闯南疆,的确是无法无天。 “陛下···变了。”杨之清慨叹一声,端起茶碗轻呷一口,“从过了年,老夫就经常在想,以陛下的城府手段,若是早生两三百年,或许能是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成靖应该最有体会,所谓的怀才不遇都是自以为有本事而怨恨不得赏识的,真正有本事的不会埋没太久,最可恨的其实是生不逢时,这些话老夫并不想跟任何人提及,但现在···陛下大抵是不肯做个亡国之主,想把这个后世骂名传到太子手里,介彰啊,你摘了官帽不是坏事,老夫怕你···回不了苏州。” 邱介彰低头笑了一声,提着紫砂壶给陈叔愚杯子斟满,坦然道:“无妨,死也不愿死在京都。” 卸去兵部尚书之职后,仿佛一切都看得更透彻了些,他心里已然有了明悟,若非杨公猜到自己极难活着回到苏州养老,就不会在朝会结束的当天,急匆匆来说这番话,看在当年书信来往的交情上,首辅大人做不到让他死而无憾,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死得明白。 (本章完) 7017k 第十七章 首辅大人的胆气和法子 一壶春茶在潇潇雨声中喝出深秋萧杀韵味,杨之清饶有深意看了卫成靖一眼,后者刚把杯子端到唇边,目光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跟首辅大人交错一瞬,茶汤入口仍有香气遮盖不住的微微苦涩,还没等从杨公平静深邃的眼神里察觉到任何意味,就冷不防被他接下来的话拽上了一条横在江心前途未卜的渡船。 “太祖皇帝是十二品剑修,不管读书人如何治国,咱们这座大周朝堂总归不能跟江湖彻底划清界限,所以在保和殿上用江湖手段自然也就无可厚非。近些年来司天监的谋划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老夫也是从去年无双出京,才逐渐摸到一丝头绪,当着叔愚的面索性就挑明了说,这些事介彰跟成靖或多或少应该有所耳闻,当年陈家先祖曾布下一座大阵镇压天下气运,人力有时穷,历经一千余年大阵也难免逐渐衰弱,否则陛下也不会被靖南公一剑斩去七成寿数。” 邱介彰默然不语,卫成靖下意识看向先前没见过两次面的陈家三爷,陈叔愚把桌上茶杯端给身后风姿绰约的女子剑修,偏头朝着窗外,听雨看雨神情淡漠。 杨之清靠在椅背上,继续道:“修士的手段老夫说不太清楚,你们且将就着听,细节不重要,能明白其中意思就是了。老公爷最初的打算,应该是寄希望于陈无双,想着那小子能深入江湖找到修补阵法的方式,以此延续国祚,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件事估摸着连两成把握都没有,陛下比老夫更清楚,说句传出去会杀头的话,陛下大概是死心了。” 自知对司天监和江湖都了解不多,原本打定主意今天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卫成靖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依卫某看,眼下大周尚且没到无力回天的地步,老公爷能守住城墙,二皇子殿下的骑兵跟天策大将军的兵力能挡住谢贼,陛下雄心未老,怎么就至于死心了?” 虽在兵部供职,其实饱读兵书的卫成靖从来没见过沙场兴兵,大周这一千三百多年国力有起有伏不假,但起码近百年内没听说境内有动荡不安的苗头,兵部说是六部之一,实际上基本大部分事务都跟雍州边军有关,看战报上的死伤数字跟亲眼见到血肉横飞的战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谢逸尘造反的消息传到京都时,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那道城墙,甚至陈伯庸亲率玉龙卫北上,他也曾有过司天监挡不住妖族的担心。 毕竟,如果仅凭司天监一家之力就能将妖族拒之门外,大周这么多年就没必要花销巨大养着二十万编制的边军,每年光是购买大鱼油脂供应长明灯的耗资就极为奢靡,这些银子如果都能省下来的话,大周就算连续三年大旱也有足够力量赈济灾民。 可当三月十三北境那场惨胜的消息传回京都,所有在花船上酒醒后抱着姑娘或许稍微有些担心的人就都放下心来,只知道老公爷以一万玉龙卫就挡住来势汹汹的杂碎,以为漠北妖族不过如此,谢逸尘那王八蛋难怪敢起兵造反,这些年在雍州不知挣了朝廷多少银子,以至于敢真正把富可敌国四个字落到实处。 卫成靖尽管看到了胜字前面还有个惨字,说实话也放下了大半悬着的心,再听说曾以纨绔浪荡在京都臭名昭著的陈无双一人再胜一场,就愈发觉得漠北妖族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惧,有江湖上的修士足能抵挡得住,不论其他,景祯皇帝当得起雄才大略这四个字,怎么看也不该这时候就心灰意冷才对。 杨之清笑了声,同样的一丛芭蕉,在房间里看总不如撑着伞在雨里看,卫成靖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位子还是低了些,做不到高屋建瓴俯瞰全局,摇头道:“陛下不傻,但凡有一线生机,必然是要搏一搏的。” 既然死了心,就证明景祯皇帝实在看不到生机了,这是天数。 陈叔愚突然皱眉朝向窗外轻咦了一声,与此同时,裴锦绣手中长剑霍然出鞘三寸,剑气未动,冷冽剑意就已经激得芭蕉树哗啦摇晃,没有脚步声,窗外却有一个阴柔苍老的声音清晰透过雨幕传进邱介彰的书房,“咱家来的不是时候,扰了诸位听雨喝茶的雅兴,邱大人,可还有多余的茶碗么,咱家在窗外喝一盏就成。” 邱介彰神情顿时一僵,苦笑着看向当朝首辅,他猜到陛下或许不会放他活着回苏州,从在保和殿上摘下官帽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求仁得仁,他一点都不怪陛下狠心,只有一死才能让他先前泥牛入海的十几道折子不会成为朝堂上的笑柄,兵部尚书不能参议军事是莫大的耻辱,读书人都说士可杀不可辱,只要死在回苏州的路上,他邱介彰就是名传千古的耿耿忠臣,出于考虑脸面,陛下跟这些同僚们日后就不会再针对邱家子嗣后人。 只是没想到,陛下连一晚上时间都没耐心等了,更没想到会是内廷首领平公公亲自来,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冲着窗外拱手道:“平公公屈尊而来,寒舍蓬荜生辉,恕邱某有失远迎,快请!” 一瞬间,身着深青色蟒袍的老太监就凭空出现在这间宽敞的书房里,裴锦绣眼神一凛,登时就放弃了出手试一试的打算,这个伺候皇帝伺候惯了,看起来有些驼背的老太监呼吸悠长气息浑厚,是如假包换的五境高人,她绝非对手。 杨公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悄然跟陈叔愚对视一眼,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汇足以让他明白,四境修为的陈家三爷也不确定平公公是何时来的邱府,更不确定先前那些话他听了多少去,五境高人如果刻意隐匿气息,最少一刻钟内有把握不被四境修士察觉,而且神识可以笼罩方圆三四里,他要想探听这间书房里的动静,易如反掌。 卫成靖心里最是忐忑,作为邱介彰的下属,来邱家跟老尚书道个别是应有之意,可陛下既然能为区区一个陈无双罢免当朝兵部尚书,且还要取他性命,自然也能为刚才杨公那些话再杀一个兵部右侍郎,自幼贫寒的卫成靖能做到今天正三品的位置上已经很知足,他不怕死,但总想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要死也得留下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再死不迟,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邱家府上,实在很冤枉。 邱介彰提起紫砂壶给自顾自坐在桌边的老太监倒了一碗茶,事到临头反而心里释然,洒然笑道:“平公公冒雨前来,是为送邱某一程?” 陛下身边的心腹近臣来送邱介彰,自然不是送他回苏州,而是去另一个叫黄泉的地方。 杨之清沉默不语,冷眼看着身着蟒袍的老太监端起茶碗摇头吹着热气,浅尝辄止,放下茶杯盯着邱介彰手里的紫砂壶双眼一亮,笑道:“是苏州顾行秋顾大家的手笔?少见,少见。这把井栏壶,邱大人可愿割爱?” 邱介彰微微一愣,旋即把还有小半壶茶水的紫砂壶放在桌上,朝平公公身前一推,“无非是个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难得平公公不嫌弃。”老太监刚要伸手去接,却冷不防被突然站起来探身前倾的陈叔愚半路按在桌上,眉头一皱刚要发问,就听首辅大人笑呵呵道:“文玩雅物说买卖不合适,平公公也是饱读圣贤书的,须知来而不往非礼也,邱大人愿意割爱相赠,平公公总不能就此收下吧?” 老太监陡然收起恼怒神色,居然在卫成靖呆滞的目光中欣然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不过邱大人在苏州的绸缎和私盐生意做得家大业大,不缺金银,咱家来得又匆忙,除了身上这套不能送人的蟒袍,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件。杨公,可有教我?” 杨之清端起茶碗笑而不语,老太监想要个人情,那么接下来的话他说就不合时宜了。 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陈家三爷提起茶壶,让这位地位不输大学士的内廷首领看清楚底部的落款确实是顾行秋,却还是抓着茶壶不放,笑道:“蟒袍即便公公敢送,世上哪有人敢接···” 老太监斜着眼冷哼着打断道:“三爷这话咱家听着刺耳,敢送蟒袍的不是咱家,你陈家就有个胆大包天敢接蟒袍的。” 陈叔愚为之一窒,盯着老太监不悦的脸色突然深吸口气,松开按住茶壶不放的手站直,理了理衣裳褶皱郑重一礼:“叔愚谢过平公公。” 风情万种如窗外芭蕉的裴锦绣皱了皱眉,明明已经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仍旧宜嗔宜喜,她不太明白陈叔愚为何要道谢,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老太监雨夜来到邱尚书府宅,目的显然跟她一样都是为了杀人,她杀的是受景祯皇帝指派潜伏在邱家的密探,平公公要杀的正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卫成靖也不明白。 在座只有老于世故的杨公听懂了陈家三爷这一句道谢所为何来,平公公那句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是不忿的讥讽,其实老太监是用这种不与陈叔愚交好的方式来提醒他,陛下已经知道陈无双不仅撕毁圣旨,且没要赏赐给他的那一袭符合镇国公身份的白底绣银龙蟒袍,而是穿着在康乐侯许家得来的黑色团龙蟒袍,在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底下技惊四座。 不管怎么说,天下现在还是大周皇室李家的,天子想要知道的事情,就都不是秘密。 朝堂上都知道,这位从先帝在位时就被指派给李燕南做伴当的老太监,才是景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自以为有先贤“岂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风骨的读书人,大多都看不起宫里内廷这群阉人,何况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前朝由中兴到没落的根子就出在没有命根的宦官专权上,那时候内廷有批红的大权在手,官拜正一品的相国都要比宦官首领低一头,因此大周文人士子汲取教训,平日里在朝堂上怎么撕咬都好,一旦发觉有宦官乱政的苗头立即冰释前嫌同仇敌忾,故而就算有人想走平公公的路子攀附,也得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住被满朝同僚和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毕竟不是谁都有司天监陈仲平师徒二人豁得出去的脸皮。 杨公素来对这位其实根本不敢插手朝政的老太监敬而远之,说不上相互有交情但也从来没有怒目相向过,官场上混迹久了就对谁在表面上都能维持一团和气,尤其是做到两殿四阁大学士之首、当朝首辅的位置上,在朝堂上行事更要处处讲究对事不对人,可以有争执有训斥,不能有翻脸不认人之举,这个尺度没有二十年养气功夫不好把握分寸,做官实际能算是世间最难的事情,仅次于修成十二品境界渡劫飞升。 从平公公肯提醒陈叔愚的举动上,杨之清敏锐觉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试探着道:“平公公既然不肯白要邱大人这把难得一见的名家好壶,想着回礼却又身无长物,容老夫想想如何是好。”嘴上说着话,一双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则一直盯着老太监脸上的表情看。 平公公在论及凶险毫不逊色于朝堂和江湖的深宫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保和殿御阶上,早在修成五境之余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眼神不躲不闪,坦然与杨之清对视,反倒是杨公觉得有些尴尬,借着捂嘴咳嗽偏过头,看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势,漫不经心道:“不如···借花献佛,平公公以为如何?” 卫成靖终于听懂了一句,忍着惊讶低下头默不作声,心里的震惊好似翻江倒海,杨公不愧是文人表率,这等胆气比起敢抗旨拒不回京的陈无双还雄壮,这些话哪里是自己区区一个三品兵部侍郎该听的,恨不得能有老太监那种悄无声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本事,再不济有刚才那风姿尤胜二八佳人的女子剑光如闪电的本事也好,他宁可去城墙上挥刀跟漠北妖族拼命,也不愿意再在这间安静的书房里多呆片刻。 如坐针毡,卫成靖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因为杨公在朝会上保举他升任兵部尚书,而投桃报李答应他一起来送一送邱大人,邱大人没走,只怕再听下去要被送走的就是自己了。此时的他打死都不会想到,不久之后,这件让他悔青了肠子的事会变成最庆幸的事,当下种种经历究竟是好是坏,有谁能说得准呢。 老太监喝茶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像是没听见杨公别过头去说的那句话,喝完一杯,自己伸手提起茶壶晃了晃,里面的茶水所剩不多,勉强把空杯斟了个七分满,邱介彰立即起身摘下挂在窗户外面接无根雨水的铁壶,雨不小,这会儿已经接了大半壶,盖上盖子架在火上,等着慢慢烧开。 书房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耐性,铁壶里的雨水很快就沸腾,冲进紫砂壶里,香气是比第一次沸水浇注淡了些,倒好像味道更悠长,老太监看着邱介彰又把紫砂壶推到自己面前,笑着叹了口气,悲喜参半道:“让杨公为这种事情想法子,委实是大材小用了。敢问杨公,借的是哪里的花,献的是谁家的佛?” 杨之清收回目光看向陈叔愚,后者会意笑道:“借的是邱大人项上人头,献的···是此生再不回苏州的年老书生。” 平公公不看说话的陈家三爷,似笑非笑看向邱介彰,轻声道:“哦?” 陈叔愚指着窗外芭蕉,紧跟着又道:“无双在云州重建了一座百花山庄。人说树挪死人挪活,瞧瞧外面这几株从江南移植过来的芭蕉,尽信书不如无书啊。苏州烟雨朦胧,平公公借来的花,还是要种在四季如春的地方才好。” 邱介彰浑身一颤,紧紧抿着嘴唇朝陈叔愚感激一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按江湖上的说法,大恩不言谢。 老太监最终点点头,怅然道:“也好。雨停之前,咱家有两件事要问,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一声沉闷雷鸣,裴锦绣不由看了眼窗外,这场雨哪有要停的意思··· 7017k 第十八章 泼天富贵,一碗汤面 由东向西,少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信步走在城墙上,这种耐寒耐贫瘠的草在北境很常见,到七八月份最大的能长到三尺余高,《百草经》里说有祛风明目、清热利尿的药性,晒干以后研成粉末蒸羊肝服用,能治远年眼目不明,从草根上尝出一丝苦涩淡去后的清淡甜香,陈无双笑着从攥着的一把狗尾巴草里抽了一根递给陈伯庸,“师伯,尝尝,很甜。” 一老一少新旧两任观星楼主已经在城墙上走了七八里路,不时转头望向辽阔漠北的陈伯庸除了间或叹一口气,始终没有说话,陈无双知道这位跟不靠谱老头一奶同胞的师伯为人庄重,行事说话颇为自矜,只是想找个由头开口打破沉闷,意外的是陈伯庸竟然点头接过去那根狗尾巴草,顺手就学着少年模样叼在嘴上,“你在楚州的事情,说说?” 北境唯一可看的景致就是这道外表伤痕累累的城墙,从一大早陈伯庸说带他来走走转转,陈无双就猜到师伯是有话要说,刚好他也有不少话想要找机会跟陈伯庸聊,算是心有灵犀的一拍即合,少年出京以来的所有事情,都没必要瞒着这位比陈仲平更待他视如己出的亲近长辈,随着脚步缓缓行进,右手轻轻拍打着冰凉的墙垛,欣然点头道:“师伯想听,我就说说。” 腰悬短刀海棠的陈伯庸嗯了声,日头还没升得太高,放眼望去,城墙以南有炊烟,以北有愁云。 “这话可能要从头说,师伯是想问我在洞庭湖跟黑铁山崖那些人打过两回照面的事,还是想问我在康乐侯府上撕毁景祯皇帝圣旨的事?”不等陈伯庸回答,少年就嘿笑着自言自语道:“想来师伯是都想听听的,这些事怎么都绕不开十一品卦师常半仙,好在城墙很长,长到足够在走到尽头前都说完。” 城墙上每隔几步就能遇上个恭敬侧身行礼的修士,有的是身穿白衣的玉龙卫所属,有的是眼神炙热看向年轻镇国公的散修,同样是叼着根狗尾巴草,老公爷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此举轻佻,甚至有散修在行过礼之后短暂迟疑一下,立即跃下城墙去路边找狗尾巴草,两任观星楼主都这么做,其中必有深意,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没拿到那柄却邪剑,师伯怪不怪我?” 这句话问得很坦然,陈无双是为了替战死在城墙底下的谷雨出一口恶气,才不远数千里之遥从楚州一路奔赴北境,但见着这位已然霜雪覆头的师伯,心里难免产生愧疚之情,陈家最早的谋划是把力挽狂澜的最终希望都寄托在少年身上,可他进了剑山却选了逢春公的佩剑焦骨牡丹。 老公爷笑着摇头,“你师父说,即便你得知身世之后不愿意再接任观星楼主,陈家上下都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怪你,这不光是因为从逢春公慨然赴死天下人就都欠花家的,无双,我跟你师父的谋划归谋划,咱们司天监规矩是大,但未曾有过强人所难,我不怪你。而且,你能来雍州,师伯心里很高兴。” 少年脚步未停,短暂沉默了片刻,叹声道:“不知道常半仙跟我师父说过什么,拿了这柄焦骨牡丹从剑山出来,我就觉得师父他好像心境有所变化。师伯要听楚州的事情,我还是得从洞庭湖开始说,第一次在龙王庙见着常半仙,我从他手里抢来一颗能吞噬神识的古怪珠子,后来才回过味来,合着那老货是早有算计,拿了这珠子奔着我来的。” 陈无双的语气里,颇有终年打雁却被家雀啄瞎了眼的颓败无奈,“后来采剑一事结束,我才明白那颗珠子跟却邪剑一样,都是当年司天监先祖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那时候,我本来是想在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小住几天就回京,是常半仙说,康乐侯许家还有一件被他施法藏起来的异宝,喏,就是这个。” 陈伯庸转头看着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面圆形青铜古镜,轻咦一声接过来,低头端详片刻,嘴角就有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摸着铜镜背面古篆体“昆仑”二字,意味深长道:“常继先这是给了你一个烫手山芋。”陈无双点头继续朝前踱步,深以为然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好在我惯会谈买卖,收下这东西还让许家父子反过来承认欠了咱一个天大人情,于是就有了岳阳楼外跟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的第一战,要不是太医令楚鹤卿及时出现,恐怕我跟墨莉都会死在那里。” 人生中很多当时以为过不去的坎,再回头去看时都觉得不值一提,心惊动魄的事情说得这般风轻云淡,陈伯庸看着少年脸上平静神色,不禁心下叹息,所经之苦都是寻常之苦,这孩子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些。 “再后来,去许家找我的钱兴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谷雨的死讯,一个是景祯皇帝下旨赐婚,我当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明白了人常说的百感交集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莫名其妙就对别人想要安排我的命运产生了极大反感和抵触,师伯,您老评评理,凭什么公子爷就一定得听这些让我不舒服的安排?” 陈伯庸含糊不清应了一声,是啊,司天监也不能仗着对他养育之恩,就把陈无双这样活生生一个人当成是挽回大周颓势的棋子,大周已经欠了花家二百年的情分,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呼出一口浊气,把刚才那些话说出口,陈无双顿时感觉如释重负,压抑在心头许久的最后一丝阴霾完全散尽,畅快道:“世上很多事都是难以预料的,我还以为驻仙山尽是程云逸赵灵琦之流,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没想到驻仙山掌门白行朴会出现在楚州,这老头极有意思,愿意出手帮我一把却非得学人蒙着面,有他跟孤舟岛贺安澜夫妇两位前辈援手,才能将顾知恒、南疆玄蟒等等潜伏在大周境内多年的黑铁山崖修士一网打尽,当年百花山庄几乎满门覆灭的血海深仇,至此就报了一小半。我来雍州,既是想帮师伯,也是想报剩下的仇,跟大周···没什么关系。” 陈伯庸顿住脚步抬头看天,雍州的天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颜色,透过云层去看太阳一点都不觉得刺眼,像是个煮熟了的鸡蛋黄,把青铜圆镜还给陈无双,语重心长道:“这面铜镜,跟咱们司天监代代传承的周天星盘本是一体。十四件异宝若是只得之一,时间久了自然就能摸索出来妙用无穷,可要是你身上不只一件的话,反倒只能得到气运加身的好处,当然,这个好处是任何法宝妙用都比不上的。” 少年恍然大悟,得到这面青铜圆镜和常半仙托人送来的雨师瓷瓶之后,他没少用神识、真气以及剑意等各种方法试探,邋遢老头说小小一件雨师瓷瓶能装下半条云澜江的水,但这些日子不光没琢磨明白其中奥秘,甚至连那颗古怪珠子原本该有的能掩盖自身气息的效用都失去了,多次尝试无果后还暗自庆幸,幸好没把这些东西祭炼成本命法宝。 “气运加身呐···”陈无双喃喃嘀咕道。 老公爷伸手拍了拍少年肩膀,笑道:“不要想的太多。陈家不欠大周皇室,老夫更不欠景祯皇帝什么,谷雨、清明他们,还有心甘情愿死在这城墙底下的玉龙卫所属,都是为了替天下百姓挡住漠北妖族。最开始,老夫确实是想让你尽可能地找回来那十四件异宝,再让你师父想法子,看看能不能重新布下大阵,陈家不怕天下大乱,大不了学孤舟岛去海外寻个僻静地方就是了,怕的是百姓受苦,不论觊觎中原的是妖族还是凶兽,总得有人挺身而出站在百姓前面,修士修出来的本事用在这里,死也是死得其所。” 陈无双登时怔住。 陈伯庸摘下腰间短刀,吐出嘴里狗尾巴草,指着城墙南方道:“无双,当世三大神医还有南海段百草没出手治过你的眼睛,等你能看见了,好好看看这万里河山,才不枉此生。河阳城那个书生张正言说的没错,天下就该是天下人的。你有气运加身,如果有一天···” 说到这里,老公爷突然话锋一转,肃然道:“我陈家一千三百年蟒袍加身,传之于老夫兴许就是最后一代,如今有一场泼天富贵欲赠于你,可敢承之?”少年洒然一笑,心结尽解。 陈伯庸短刀所指的方向,越过雍州城再往南千里路程,小镇子边缘有一家陈无双跟墨莉曾吃过一碗肉汤面的小馆子,从少年一人一剑斩杀三个四境实力妖族的消息传出来,小馆子的生意越发兴盛起来,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满脸堆笑,从朝南逃难的人群中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帮忙,自己则系着围裙,绘声绘色跟几桌食客讲述那天陈无双一手剑气成花的绝妙本事。 从各地赶赴北境的散修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倒越来越少,有雨挡雨、无雨遮光的棚子底下多了好几张桌子,有圆桌也有方桌,新旧高矮都不同,一看就是临时才想办法买来充数的,最边上一张漆面斑驳的小方桌几乎有一半都被挤到了棚子外面,这张桌上只坐着一个人,要了一大碗加了半斤熟牛肉的汤面,一碟爽口咸菜,一壶漂着茶叶沫子却硬是能卖二两银子的茶。 老板娘看了两眼,是个卖相比陈无双还好上几分的年轻道士,穿着一身干干净净不染风尘的淡青色道袍,衣襟、袖口处都用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的银线绣着云纹,用一柄看起来雕工不算精致的小巧木剑簪在头上扎了个道髻,笑眯眯听着老板娘跟众多吃饱了还不舍得走的食客描述,司天监那位公子爷身边的一位黑裙少女是如何沉鱼落雁,陈无双的天香剑诀是如何精妙非凡,连那少年座下一匹骏马都恨不得夸赞成是天上的龙种,人立起来一声长嘶震退万千妖族。 孙澄音是个有修养的,吃相极为儒雅,筷子每次最多从碗里挑起四五根面条,一手端着碗坐得腰板笔挺,一碗面汤汤水水见了底,从始至终老板娘都没听见任何惹人厌恶的声响,说话间就不时把妩媚眼神抛过去,暗道这小道士看来也不是个寻常角色,不过有见过陈无双的经历珠玉在前,再怎么了不起也还是个道士,身份再高还能高过镇国公去? 吃完面,不急着赶路的孙澄音就提着茶壶自斟自饮,茶有很多种喝法,像他之前在越秀剑阁山脚下假惺惺为陈无双送行那次,是极为正式的喝法,一套讲究面面俱到少说得小半个时辰,陈无双是觉得除了臭显摆没什么别的值得称道的用处,喜欢喝茶的沈辞云却对这套手段很是佩服羡慕,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老板娘说司天监的公子爷都说她家的茶好,年轻道士当然想尝尝。 他来的不算太巧,陈无双已经一人一剑替城墙上数千修士赢来十天喘息之机,要跟他分个胜负就只能等下一次妖族攻城,说真的,孙澄音很想见见那位有意思的阎罗殿大学士。喝完壶里的茶,年轻道士从怀里摸出两颗金瓜子,老板娘一搭眼就喜笑颜开,啧啧,往来客人还说什么世上的道士都快穷得吃不上饭了,江湖上的传言果然没几句是真的。 “道长吃好了?看您出尘气度,是哪家道观的高人?嗨,不瞒道长说,奴家经营这家馆子多年,总想着找个算卦准的高人给指点指点迷津,道长可会看相?批八字也成的,奴家是···” 见老板娘越凑越近,四周桌上的修士都开始笑着起哄,鹰潭山沉寂太久,但凡身上有些修为的都不拿着道家弟子当回事,而且江湖上说话都没什么顾忌,一个敞着衣襟的挎刀壮汉哈哈笑道:“老板娘这可不是要看相,我瞧着像是要吃人,别看那道长生得好看,人家兴许是个守戒律的,真到了床上,还得是咱老秦这样的中用!” 老板娘没好气回头白了那汉子一眼,一颦一笑间的风韵更让姓秦的修士看得心里痒痒,见老板娘没有恼羞成怒,再加上身旁不少散修跟着煽风点火,刚想再趁热打铁再调笑几句,说不准夜里真能抱得美人归,反正是要来北境杀妖族,索性在这里安家也是好事,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年轻道士竟凭空消失了。 仿佛白日见了鬼一样,吓了一跳的老板娘下意识伸手捂住嘴,桌上的两颗金瓜子还在,忙攥在手里往外抢出去几步四处张望,哪里还有那道长的影子,喃喃道:“怕不是冲撞了活神仙···” 7017k 第十九章 如意坊里的过江龙 每逢妖族侵袭永远死战不退的边军拨云营,除了被景祯皇帝亲口誉为“大周第一营”之外,在雍州城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号,就叫做光棍营,都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汉子,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因此奉行真正能视死如归的好汉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发了饷银宁可花在青楼姑娘们身上,也很少有人肯攒下钱娶一房媳妇。 谢逸尘安安生生做他的安北侯爷时,偌大雍州城里生意最兴隆的无非是四样买卖,青楼、酒肆、赌坊和棺材铺,想来是赌坊开起来不像经营青楼一样那么多繁琐讲究的缘故,城里大大小小倒有十余家赌坊,最出名的当属城西如意坊,大都督来了兴致都会去摇两把骰子。 如今边军几乎都被谢逸尘带去了凉州边境,城里稍微有些家财的又都携带家眷往南逃难,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规模小一些的赌坊干脆关门了之,如意坊这样的老字号倒还能勉强维持住,三层高的临街小楼外面看起来不大,实则内里另有乾坤,进了门才知道,赌坊老板早把左右相邻的两家店面一起盘了下来,从里面打通相连,闹哄哄的赌坊厅堂两侧各有僻静雅座,专供贵人们取乐。 这家赌坊一二楼两层的面积就足够容纳上千人进门,三楼究竟是什么地方就鲜为人知了,有人说最上面一层有专门等着伺候贵人的姑娘,也有人怀疑是赌坊老板故意留出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种种谣言,都在有一次许多人亲眼见谢逸尘笑着从三楼走下来而不攻自破,谁都知道,大都督从来洁身自好,赌坊还偶尔能来玩几手,青楼是绝对没去过的。 如意坊的老板姓宋,自称是京都人,人送外号宋大佛爷,生得白白胖胖一脸福相,常来常往的赌客就没见过他有不笑的时候,大肚子圆圆滚滚,腰围足有四尺二,眼睛被挤成两条缝隙,有人拍着他肚子戏谑也不见恼怒,除了概不赊账以外没什么坏名声,最爱端着把八角形的银茶壶在柜台一旁喝水,说那把茶壶是特意京都一位高手匠人做的,寓意八方来财,还能防备被人下毒。 赌坊里的生意日渐衰落,心急如焚的伙计们见掌柜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也都不好多说,借着低头擦桌子的功夫轻声叹息,整个一楼仅有一张骰盅买大小的桌子边,稀稀疏疏有十来个人围着吆喝,这些人都是城里的买卖人,自家生意连日没有进项,只好试着能不能在赌坊捞一把。 门被轻轻推开,赌客们都紧紧盯着即将揭开见分晓的骰盅,没人回头去看是谁来,刚悠闲泡了一壶好茶的宋大佛爷眯着眼往门口瞧去,看清来人模样讶然挑了挑眉,竟然是个年轻道士,这可真是稀客了,赌坊大门对谁都来者不拒,身份贵重的大都督能进、走了狗屎运在街边捡着银子的乞丐也能进,唯独不见僧道入门,今日是破天荒头一回。 诧异归诧异,经营赌坊这么些年早就见怪不怪的宋掌柜抬腿迎了上去,礼节很是周全地先拱了拱手,迅速上下打量过对方几眼,心里就有了计较,相貌可以改换,气质这种由内而外的东西很难装得自然而然,这年轻人虽是雍州难得一见的道家弟子装束,仍掩盖不住身上似乎与生俱来的一股子贵气,和善笑道:“道长仪表不凡,不像雍州人,是有兴致来耍几手?” 经营赌坊有经营赌坊的讲究,房间里四处窗户都遮着厚厚帘子不透光,不分昼夜点着灯火,为的就是让赌客分不出日夜,除非输光口袋里的银子否则绝不出门,孙澄音进门以后只顺手虚带了一下那扇木门,没想到木门竟颇为沉重,露着一条窄窄缝隙,年轻道士背对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线,单掌立在胸前微微躬身还礼,摇头道:“贫道是来找人,玩几手也无妨。” 宋大佛爷心下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迅速扫了一眼仅有的十几个赌客,试探道:“哦?不知道长要找的人是谁,宋某这家赌坊在雍州开了二十余年,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倒都混了个相熟,兴许能帮上道长。” 孙澄音本就生得一表人才,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直言不讳道:“如此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最好,正要烦劳宋掌柜帮忙。贫道从江州鹰潭山来,听说司天监陈无双公子几日之前到了雍州,不知道宋掌柜能否跟他说得上话?” 宋大佛爷终于第一次变了脸色,年轻道士短短两句话让他震惊了两次,一次是自称从江州鹰潭山来,大周开国一千三百余年,世上还记得鹰潭山曾是显赫数千年之久道家祖庭的人为数不多,很不巧,他就是熟知内情的其中之一;另一次震惊则是这道士要找的人,如今整个雍州城里哪还有人没听说过,司天监那位公子爷身着团龙蟒袍,一人一剑逼退近万妖族,要来找他的人多半不是江湖上坑蒙拐骗的寻常角色。 见他面带迟疑,孙澄音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走到柜台边把账本翻到最后面撕了张白纸,惊疑不定的宋大佛爷先是小心环顾四周,见那些赌客个个红了眼盯着伙计手里的骰盅不放,才放心下来凑到近前看那道士想要做什么,只见他双手手指纤长,先提笔在纸上写了城中如意坊几个字,然后三五下就把那张白纸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精致纸鹤,随即拎起桌上银壶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茶水,噗一声喷到纸鹤上。 宋掌柜下意识揉了揉眼,他刚才恍惚看见那只沾了水的纸鹤好像动了一下,而后就见年轻道士把纸鹤托在左手掌心,右手并指成剑,指着纸鹤嘴唇微动念念有词,想听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随即这位仪表堂堂可称人中龙凤的道长转身再度走到门口,推开门左手轻轻往上一送,纸鹤竟然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振翅高飞,瞧样子,是逆着风往北边城墙方向去了。 做完这些,孙澄音拍了两下手,把沉重木门关上,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金瓜子,笑道:“好了,有纸鹤效劳,倒比宋掌柜派人去找无双公子更容易些。刚才的茶不错,很好喝,烦请宋掌柜再泡一壶来,贫道薄有余财,反正也是要在此处等人,入乡随俗先玩几把。” 阅人无数的宋大佛爷这时候再怎么也看出来,这位年轻道士恐怕是他搭上全副身家性命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心里数种念头瞬间交织出现,交代最伶俐的伙计烫把茶壶,泡上跟那把八角形银壶里一样的好茶,陪着小心问道:“不知道长想玩什么?骰子、牌九还是大小?” 孙澄音伸手一指不远处众人围着的那张桌子,不容置疑道:“贫道这人生平最怕麻烦,碰上麻烦事总想着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才好,就玩那个,非大即小简单明了。” 宋大佛爷刚碰到银壶壶柄的手没来由颤了一下,眯着眼看了年轻道士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意有所指的那句话应该不是针对自己,忙使了个眼色,让端着茶壶回来的伙计领着贵客去桌前找个顺风顺水的位置,桌上赌客可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只要能拿出金银来的就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一见孙澄音手里抓着的金瓜子立刻笑逐颜开。 猜大小算是赌坊里最简单易学的玩法,倒扣着的骰盅里一共就三枚骰子,待赌客们买定离手,开盅后三枚骰子朝上的一面加起来为三到十为小,十一到十八为大。此外,如果三枚骰子掷出来的点数一样,则称为围骰,不管赌客押大押小一律“大小通吃”,当然,赌客也可以直接压围,就赌打开骰盅后三枚骰子点数相同。 想来是这家如意坊平日里确实生意兴隆的缘故,铺在赌桌上的桌布画了不少圆圈,里面各自写着三到十八的数字,孙澄音只看了一眼就心下了然,这里比江州的赌坊多了“押和”的玩法,也就是说赌客可以选择押注三枚骰子最终点数之和。 赌坊里够资格担任一张赌桌庄家的伙计,都是这些年宋大佛爷手把手调教出来的高手,所谓十赌九输,一座如意坊里堪称处处是机关,其中灌了水银的骰子和庄家摇骰的手法自然不必多说,连带桌子和给赌客们喝的茶都有讲究,摇骰子的伙计装作漫不经心朝宋大佛爷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道士明摆着是一只肥羊,手里的金瓜子少说能换二百两白银,且一看就是外乡人,不吃白不吃。 没想到想来宰起肥羊来心狠手辣的掌柜却微不可查地朝他摇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头,示意暂且不要使下三滥的手段,丁是丁卯是卯,那没看见孙澄音纸鹤传讯手段的庄家虽然心中疑惑不解,但毕竟生意是宋老板的,掌柜的不想挣这份钱,自己也省点事,看一众赌客各自押注,那笑吟吟的年轻道士没有急着下注,双手上上下下摇晃着骰盅,亮开嗓子喊道:“买定离手!” 半倚着柜台的宋大佛爷右手拇指挎着壶柄,一只手就足够捧着八角形银壶,歪着壶嘴喝了一口,目光一直在那位术法闻所未闻的道士身上若即若离,老话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孙澄音的风度气派已然让他不敢轻视,再加上有意无意露了一手玄妙至极的纸鹤传讯,这就已然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如意坊掌柜浮想联翩,他不在乎年轻道士会赢会输,而是更好奇司天监那位声名与日俱增的公子爷会不会来。 想到这里,无论何时脸上都能瞧见亲善笑意的宋大佛爷,眯成两道缝隙的眼睛里掠过白驹过隙般的寒意,他可知道,现在有人对那谮穿蟒袍斩妖族的少年很不满意,甚至,动了杀心。 “开!三四六,十三点,大!”骰盅一开,几家欢喜几家愁。 很多人往往从一踏进赌坊的门开始,就被贪念迷失了心智,胸中无数道经背的烂熟,孙澄音很是沉得住气,第一把并没有下注,单凭庄家摇骰时三枚骰子撞击骰盅的声音就听出了异常,轻笑一声摇摇头,往骰子里灌注水银是赌坊最常用的法子,灌了水银的骰子会重上几分,经过训练的庄家更容易控制骰子的点数,说想摇几点就摇出几点不容易,但想控制大小不难,手上有一两年功夫就能做到大差不差。 第二把,孙澄音不假思索随手丢出两颗金瓜子,押大。 见他终于出手下注,摇骰子的庄家再次借着拿手巾擦汗的动作瞥向掌柜,宋大佛爷举壶喝水,这是一个不太明显的信号,意思简洁明了,不管他是不是过江龙,送上门来的肉没道理不吃。心领神会的庄家迅速扫了一眼桌上零零散散的银两,下注的不只是年轻道士一个人,想吃下他那两粒黄澄澄看着就喜庆的金瓜子,也得先算清楚这一把整体是赚是赔,做庄家不只得手上有活儿,心算本事也是重中之重。 虽说这些以往在城里经营买卖的赌客都是有心术的,但到了赌桌上玩上三两手,就都逐渐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迷信刚上桌的人有三把好手气,见出手阔绰的年轻道士押了大,真有不少人跟着下注,庄家心下暗笑,这一把摇出个小来挺有赚头,哗啦啦晃了一阵骰盅,砰一声砸在桌上,“买定离手,开!” 掀开骰盅的不透光的罩子,底座上三枚骰子尚且微微颤动,庄家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承惠,二二四,八点,小!” 跟着年轻道士押了大的赌客们个个唉声叹气,都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怎么见着道士也一样这么晦气?孙澄音倒一点也不恼,等庄家收了桌上的银两,又赔付了赢家,喝了口茶,再次伸手扔到桌上两枚金瓜子,还是买大。 自称贫道的年轻道士一点也不贫,宋大佛爷心下一动,他刚才分明从孙澄音扔金瓜子的动作中,察觉到一股极隐晦的修士气息,若不是始终全神贯注盯着他,还真不容易发觉。有真气在身的修士即便刻意遮掩自身气息,偶尔也会从不经意的习惯性动作中有所流露。 看来这条身着道袍的过江龙,多半不是那位一战成名公子爷的帮手,宋大佛爷一个京都人能在边军林立的雍州扎下根立住脚,见微知著的道行可见一斑,如果年轻道士是来驰援北境或者相助司天监,应该直接去城墙上找陈无双更容易,没必要挑在如意坊等他来见面。 如意坊是干什么的,是以胜负输赢论英雄的地方,来者不善呐! 宋大佛爷看着孙澄音又输了两粒金瓜子,第三次还是下注押大,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盛了些。 赢几粒金瓜子而已,宋大佛爷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这种地步,下意识抬头往安静的三楼上看了一眼,喃喃嘀咕道:“能赢一条过江龙来,才算高手。” (本章完) 7017k 第二十章 推开赌坊大门的黑虎 在城墙上往来巡视值守的雷鼓营将士,都会远远绕开叼着狗尾巴草闲坐在墙垛上的少年,不是怕他身上那一袭看起来比大都督更气派的黑色团龙蟒袍,也不是怕全副披挂站在他身侧说话的立春将军,而是那头懒洋洋趴在陈无双身后晒太阳的黑虎实在让人敬畏,听几个见多识广的修士说,那可是能抗衡五境高人的凶兽,天生天养的异种灵物,找遍南疆十万大山也不见得能有第二头。 “你是说不计其数的漠北妖族里,真有一战之力的确实百不存一?”陈无双面朝北方晃荡着两条腿坐在墙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立春闲聊,能在一向不论出身论军功的边军中混到一营副将,这位二十四剑侍之首对漠北的情况当然很是了解。 右手搭在腰间剑柄上的立春嗯了一声,尽管那天司天监所属已经都在城墙上跟新任楼主大人见过礼,他还是更习惯跟谷雨一样称呼陈无双,解释道:“公子,咱们统称那些杂碎为漠北妖族,其实它们有林林总总数十个种族之分,不通教化自相残杀,一贯奉行弱肉强食,很多弱小的族群在战力强悍的熊族、狼族看来就是食物,听说大都督身边有能听懂妖族语言的奇人异士,说妖族把咱们大周的人称为肉质鲜美的两脚羊,整个漠北最多能聚出十几二十万前来攻城的就算不错。” 陈无双叼着狗尾巴草哼了一声,冷笑道:“两脚羊?” 立春不想承认也没有办法,无奈摇头道:“正是。前朝的事情早就没人记得了,但这道固若金汤的城墙不是大周开国以后才兴建的,雍州城有个年代久远无法考证的说法,说是千年之前,十二品修为的太祖皇帝曾率军攻入漠北一次,可惜苦寒之地远比世人所想象的辽阔,孤军深入,后续的粮草很难能跟得上,所以才没有将这些杂碎一劳永逸的斩草除根,只好退而求其次加固了城墙。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形成了潜移默化的规矩,边军编制始终没超过二十万人,要不是黑铁山崖掺和进来,凭这道城墙和二十万骁勇边军,的确足以挡住妖族攻势。” 少年点点头,他早在京都时就或多或少耳闻过漠北妖族一些习性,比如仗着能夜间视物,往往喜欢趁着月黑风高攻城,比如不同种族之间形同一盘散沙,攻城都是各自为政,很难发起数量过万的大规模攻势,每次都会死不少人的守城战虽然不能称之为小打小闹,可也真是对拥有二十万兵力驻守的城墙没有太大威胁,而且长久以来历任雍州都督,似乎都心照不宣地跟漠北这些吃人的杂碎达成一种不能公之于众的默契,死在城墙底下的将士尸身都任由妖族拖走,以此换来短暂的安稳。 所以雍州城外西南十里以外的座座荒坟都是衣冠冢,棺材里放着的都是一套崭新的边军棉袍和一顶刻着亡者名字已示光荣的铜盔。而没有家人在近处的兵卒,则有各营营官出面,大都督设下灵棚在城中痛苦一场之后,城外再添清明时节都没人烧纸的几丘黄土。 “那天我杀的三个,是狼族?”陈无双随口问了一句,死在他焦骨牡丹之下的三个妖族都是长尾,这种杂碎他早在浣花溪边就见过一次,给兔儿爷谢萧萧抬轿子的阿大、大二就是此类,四肢力量极大且动作敏捷,若是根基不深的寻常四境散修遇上,胜负生死还真难以预料。 立春显然对妖族极为厌恶,皱眉道:“勉强能算是狼族。” 陈无双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好奇道:“什么意思?” 立春吐了口唾沫,冷笑着道:“妖族尽是些腌臜杂碎,管不住胯下的物件,兽性大发时根本不管不顾,有的甚至就在攻城时躲在一边行苟且之事,不同种族之间也有杂交,公子杀的那三个畜生以前不多见,是近些年才越来越多,不出所料的话,应是狼族与熊族所生的杂种,故而既有熊族无坚不摧的力量,狼族的速度也兼而有之,好在两者都未到极致。” 少年哑然失笑,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着浑身覆满长毛的妖族杂碎那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尊容,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东西就该为天地所不容才对。 聊了两句,立春犹豫着问道:“公子,你的剑意好像跟我见过的修士都不一样,可否指点几句?”尽管立春被陈伯庸收归门下的时间远比陈无双进入司天监要长,修行这种事并不是时间越久就境界越高,一者重天赋、再者重方法,少年出京不到一年就扶摇直上四境七品,在同样是剑修的立春看来定有独到之处,况且问身份比他高的楼主大人也没什么好羞愧的。 陈无双轻声一笑,问道:“我的剑意是从五千字《春秋》里顿悟出来的,要说指点,总不能让你一个将军扔下军务不管去埋头读书,你也知道,别看得了个探花郎的名头,我自己肚子里都没二两墨水,这可教不了你。不过嘛,你修的不是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我倒有些修剑的心得感悟可以跟你说说,这也不急,挑个晚上清静时候我跟你说道说道就成。看样子阎罗殿大学士倒是个言而有信的,城墙上无事,你不如先去看苏前辈传授墨莉剑法,能学两招是两招。” 立春嗯了一声,他早知道有不少修士围着看苏慕仙传艺,说不想去看是假的,只是身为雷鼓营实际上的控制人,他总放心不下城墙上的动静,转念一想,上回阎罗殿大学士说一个月不来就真一个月不来,与其在城墙上干耗着,真不如下去看看。 内伤恢复极快的陈无双吐出嘴里再嚼不出味道的狗尾巴草,刚想从墙垛上下来活动活动筋骨,神识突然感觉到一丝极淡的修士气息,而且这股子气息似曾相识,皱眉回头朝向南面,没等散出神识细细感受,就听见立春惊咦一声,随即就发觉是一只白色纸鹤顶着北风遥遥飞来,落在墙垛上。 少年皱眉微一思忖,伸手拿起纸鹤托在掌心,很快就记起来纸鹤上残存的修士气息属于谁,是那个曾在陆不器的云水小筑里化清水为美酒的年轻道士,道家祖庭鹰潭山掌教钟小庚的亲传弟子孙澄音,不禁心下一动,难道他也来北境凑热闹了?那这纸鹤是什么用意? 立春看出纸鹤上有依稀可见的墨迹,出声提醒道:“公子,上面好像有字。” 陈无双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这竟然是一封信? 神识仔细探查过纸鹤,发觉上面的气息正在逐渐淡去,察觉不到危险,随即抬手把纸鹤递到立春手里,“打开看看。” 别看孙澄音把一张纸折叠成纸鹤的时候很轻巧,手指粗苯只会拿剑厮杀的立春拆起来却很麻烦,能有这种匪夷所思方式传信的人一定是高人,那么信上所写的内容想来也非常重要,生怕一不小心撕毁了这张纸,愣是二三十息功夫才完全将其舒展开,折痕宛然的纸上字迹工整劲秀,只有五个字:城中如意坊。 身为京都城首屈一指的败家纨绔,一听如意坊的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家赌坊,登时猜到孙澄音确实到了雍州城,这封信是约他去那间赌坊见面,好好一个道士不在山上清修,偏偏不愿万里跑来,混到乌烟瘴气的赌坊里头去,陈无双嗤笑一声,对那位半点好感都欠奉的年轻道士倒产生些许兴趣,想来那家赌坊兴许也不是简单的赌坊,问道:“立春,说说如意坊?” 这话还真算问对了人,潜伏在谢逸尘麾下边军中多年的立春行事素来谨慎,担心自己无妻无妾又不贪恋青楼烟花会引起有心人怀疑,不忙的时候倒有大半时间都在赌坊取乐,雍州城里大大小小十几家赌坊他都很熟悉,尤其是风头最盛的如意坊,而且,他对大都督都偶尔都会光顾的如意坊早就有探查之心,有棺材铺宝刀不老的单前辈相助,还真查出了些未经证实的蛛丝马迹。 立春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城西的如意坊是雍州城里最大的赌坊,老板姓宋,边军的兄弟给起了个宋大佛爷的绰号,自称是京都人,为人圆滑处事周全,我跟他打过不少交道,说话滴水不漏,心计颇深。那间赌坊有三层高,一二层还不打紧,三层我只见大都督曾上去过,单前辈暗中查了一阵子,怀疑谁都说不准真实姓名的宋大佛爷,很有可能是身后靠山不小的探子,只是怕打草惊蛇,始终没弄清楚他背后的主子到底是景祯陛下,还是京都其他权势熏天的贵人。” 陈无双右手撑着墙垛旋身一跃,轻飘飘站稳身形,笑道:“我就觉得朝堂跟江湖都不该这么水浅才对,除了苏昆仑、任平生以及白马禅寺、驻仙山几位高山仰止的前辈,到现在为止浮出水面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未免太无趣了些。唔,我师父那不靠谱的老头每回去赌坊都赚个盆满钵满,我得去看看,说不准能从浑水里摸着几条大鱼。” 立春忙道:“我跟公子去。” 少年神情轻松地指着慢悠悠站起身来的那头黑虎,嘿声道:“有苏昆仑这头大猫跟着,便是在城里遇上那位阎罗殿大学士,公子爷也能全身而退,这回是去见一个有意思的老朋友,你既然跟如意坊的佛爷相熟,跟着去恐怕不妥。” 见他神色并无紧张戒备,立春猜测用纸鹤传信来的人也许真是公子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况且有这头凶焰灼灼的黑虎跟着,陈无双本身又是修为卓绝的四境剑修,再加上这一身华贵扎眼的团龙蟒袍,漫说是区区一座雍州城,即便是在京都也可以横着走了,于是也就放下心来点点头,眼看着少年掠下城墙,焦骨牡丹不知何时出鞘,御起青色剑光就朝城池而去,黑虎甩了甩尾巴,四爪发力纵身一跃,远远落在地上跟着陈无双奔袭,速度竟比御剑还有快上几分。 又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立春摇摇头轻笑一声,朝着苏慕仙传授墨莉剑法的地方走去。 片刻功夫就到雍州城西,陈无双挑了个僻静处落下身形不再御剑,领着身边大摇大摆的黑虎信步闲庭,想找如意坊不难,散出能覆盖方圆三四里的神识去,不多时一人一虎就在仓惶躲避的路人骇然眼神中走到如意坊门口。 隔着门就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喧闹,黑虎似乎不喜欢这种吵闹地方,前爪不耐烦地在青石板上刨出几道深深划痕,嘴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噜声,陈无双弯腰拍了拍它脑袋,笑着商量道:“瞧瞧,没见识了不是?这里面能称得上是一方鱼龙混杂的小江湖了,可是个好玩的地方,待会我给你几张银票,试试你手气怎么样,要是赢的多了,就去买几坛子好酒孝敬苏前辈,如何?” 黑虎虽开了灵智,毕竟不会说话。 少年本来已经要伸手推门,手刚伸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理了理身上这套雍州少见的蟒袍,觉得还是让这头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黑虎撞开门,自己跟在后面进去更显得有派头有身份,低头小声讨好道:“十斤新鲜羊肉,你开门先进去,这笔买卖做不做得?” 黑虎蔑然偏过头去。 “也罢,公子爷就出一回血,五十斤羊肉。” 黑虎还是不为所动。 陈无双无奈叹了口气,暗自庆幸好在苏昆仑打算以后把这凶兽送给沈辞云,胃口大不大且不说,脾气还傲的很,百花山庄有一个常半仙都够累赘了,实在没把握能养得起这么头凶兽,咬牙狠了狠心,恨恨道:“别仗着公子爷打不过你,就蹬着鼻子上脸,你在雍州这些天的吃食我都包了,还有,你今天要是运气不好,在这里输了的银子都算我的,如何?” 这回黑虎显然很满意,走上前轻轻把前爪往门上一搭一靠,如意坊沉重木门被徐徐推开,随即旁若无人般抬腿走了进去,先是一声诧异的低呼,而后是一阵稀里哗啦桌椅摔倒的杂乱声音,最后整间赌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最先发现进门的居然是这么一头威风凛凛黑虎,宋大佛爷的笑意就这么僵在脸上,饶是见惯了大场面,捧着八角银壶的右手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所有赌客都战战兢兢躲在角落,心里想着往二楼或者三楼上躲,可他娘的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押大小的赌桌歪在一旁,被桌子角重重磕了一下胯骨的庄家伙计吓得目光呆滞,连疼都感觉不到。 唯有快要把手里金瓜子都输干净的孙澄音摇了摇头,嘀咕道:“还真是爱出风头。” 桌上一颗骰子啪的落在地上,蹦了两下,滴溜溜滚到黑虎脚下,朝上的一面,是最大的六点。 接下来笑吟吟进门的人,宋大佛爷素昧平生,但是,看清了那是一袭江牙海水团龙蟒袍。 这是一条更强势的过江龙。 7017k 第二十一章 真他娘有不怕死的 正如孙澄音所料,等赌坊里被一众赌客惊慌躲避凶兽黑虎而扬起来的烟尘散去,打定主意要先在气势上压倒这位道家祖庭年轻道士的陈无双,才施施然背着双手踏进大门,无孔不入的神识如同银河倒泻般铺开,立刻就察觉到雍州城里名气不小的宋大佛爷,无非就是个本事稀松平常的二境修士,而三楼上却似乎有一座能阻隔神识探查的阵法,如意坊果然不简单。 “怎么,江州没有耍钱的赌坊?”穿着走到哪里都足以彰显身份地位的一身团龙蟒袍,陈无双笑着缓缓走到黑虎跟前,旁若无人般弯腰捡起那颗滚落成六点的骰子,拿在手心轻轻掂了掂,京都里的膏粱门阀子弟有一个算一个,说到赌钱这门手艺都是行家里手,仅凭这枚骰子稍重的分量,少年就明白是灌了水银的物件。 也就是在雍州蒙骗蒙骗北境边军里没见过世面的杀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手段,要是京都里的赌坊敢拿出来使,不用半天功夫就得被行事跋扈的纨绔们一把火烧成悬案,越是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在赌坊、花船之类的地方就越是讲究,谁都知道但凡能在天子脚下挂得住招牌的赌坊都有看家镇宅的压箱底本事,技不如人输个十几万两银子无妨,就当买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声,可一旦被人看出来揭了老底,就不是赔银子能了结的麻烦了,轻则把赌坊至少三成的干股交出去,重则不好说了。 先是凶威方炽的黑虎进门压得满堂不敢做声,再是陈无双一开口就是带着揶揄意味的问句,登时就在这间如意坊里占据了只手遮天的上风,即便是鹰潭山掌教钟小庚见着这一幕场面,恐怕想要泰然处之也不容易,之所以刻意经营出这样的阵势来,说到底,还是因为陈无双很清楚孙澄音有多大能耐,在剑山采剑时这穿着道袍衣冠楚楚的王八蛋就有四境修为,而且还有玄妙莫测的术法,尽管身兼三种当世顶尖的御剑术,少年也没把握真动起手来能稳胜于对方。 按苏慕仙的意思寸步不离陈无双左右的黑虎虽然厉害,但没学全卦师一脉术法传承的邋遢老头常半仙,尚且有法子能在十息之内困住南疆玄蟒,谁说得准这位得了道家祖庭真传的孙澄音就没有暂时克制黑虎的法子? 纸上得来终觉浅,付出在洞庭湖上两度重伤垂死的惨痛代价之后,陈无双总算明白了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有时候读书人说的话确实值得多咂摸咂摸,绝知此事要躬行呐,诚不欺我。 宋大佛爷眼神数次闪烁变化,好像被满头冷汗激出来急中生智,瞬间就从这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黑虎身上,联想到前两天城里甚嚣尘上的传言,赌坊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最是灵通,听说十二品修为的当世剑仙苏昆仑当下就在城墙上。 在北境也算有头有脸的如意坊老板欲言又止,一来是这头黑虎一进门就直冲着柜台方向走来,他心神震惊之下反倒不如仓惶躲避的那些赌客反应快,此时传闻中能比拟五境高人的凶兽跟他胖大身躯距离极近,近到了他呼出一口气都能吹动黑虎毛发的地步,没有吓得尿了裤裆就已经算是能沉住气的了;二来则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风头一时无两的少年开口,是恭恭敬敬叫一声镇国公爷或是楼主大人,还是称呼一声公子爷? 似乎都不妥当。 好在没等他衣裳后背湿透,从江州鹰潭山远道而来的年轻道长就出声替他解了围,孙澄音低头看了看手里所剩不多的金瓜子,摇头笑道:“江州自然也有赌坊,不过真没有能让我输钱的,无双公子如果来得再晚一些,孙某连这身道袍都保不住了。” 陈无双嗤笑一声,放眼十四州,怀里揣着钱财进赌坊的都是想着赢钱的,没人傻到愿意把自己白花花的银子送给赌坊老板,真要是花钱买乐子还不如去流香江胭脂乡里缠绵,孙澄音是他认识的人里第二个明明有赢钱的本事却甘愿输钱的,第一个是怀安侯家五岁就有神童之称的小侯爷,天生就有过目不忘走马观碑的本事,原本是被国子监祭酒大人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称他是“生来只为继往圣之绝学”,可惜这位小侯爷三五年阅遍群书之后突然性情转变,开始朝令人痛心的纨绔子弟方向一路埋头狂奔。 说来这是一件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趣事,能在京都立足开赌坊的无一例外身后都有靠山,那位小侯爷生在侯府这种门第自幼耳濡目染,对有名有号的百十来号跋扈货色了然于胸,很清楚哪些人得当菩萨供着、哪些人可以平辈论交、哪些人惹不起,挑了个靠山不太硬实的小赌坊,一连半月每天都去笑呵呵输上一万两银子,既然是小赌坊,就很少碰上他这样脾气又好、出手又阔的送财童子,自然就有了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再往后半个月,小侯爷变本加厉每天输出去的银子更多,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换成了愁眉苦脸,直到加起来快输到百万两银子,气急败坏提出要赌一把大的。 一个月的时间里,那座赌坊里连掌柜带有一套手艺的庄家伙计,都很清楚小侯爷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全凭手气壮不壮的愣头青,以为他是输红了眼垂死挣扎,再者小侯爷“送财童子”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有一些很少登门的有名纨绔都来这家以往不出名的小赌坊看热闹,既能发财又能扬名的机会谁肯平白错过,小侯爷要赌多大,赌坊都敢应承。 结果没想到小侯爷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地契,说是输光了银子囊中羞涩,只好拿侯府宅子当本钱孤注一掷,要是输了,侯府宅子就归赌坊老板所有;要是侥幸赢了,这间赌坊从此就得改名换姓,成了怀安侯府的产业。 当时赌坊老板就觉得不妥,一来是他知道自家靠山有多大本事,比起怀安侯还是要矮了一头,即便赢了,难道还真撕破脸皮拿着地契把堂堂侯爷一家撵出去?二来是他隐约觉得,这事情细想似乎是小侯爷一步一步设下的套,双方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但是在一众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世家子弟们围观起哄下,小侯爷划出道来自己要是不接着,赌坊名声从此可就算是臭了大街了,骑虎难下,最终还是贪念战胜了理智,想着赢了以后把地契恭恭敬敬送到侯府上,能换几十万两银子最好,换不来银子也能换来天大人情,这就应承了下来,依着小侯爷的意思,比摇骰子,三局两胜。 三次,每一次小侯爷摇出来的都是三枚六点,胜得干净利落。 区区不到百万两银子,买下一家声名鹊起的赌坊,陈无双离京之前,那家换了个俗气名字叫做财源坊的赌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销金窟。 所以,孙澄音这一句话就让陈无双起了防备之心,能赢偏要输,放在兵法上叫做欲擒故纵,所图必然不小,略一沉吟,走上前把那颗骰子随手扔在桌上,讥笑道:“你这套衣裳可不值多少钱呐,要是宋大佛爷稀罕,公子爷倒是不介意先出去避一避,等你输了道袍再回来。” 捧着银壶的宋大佛爷登时打了个激灵,他可知道陈无双不是个善茬,看着笑得人畜无害的少年使起性子来连皇子都敢打,自家靠山再硬总归远水解不了近渴,忙低头讨好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要知道这位道长是您的故交好友,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他的钱。”说着绕到柜台里拿出一叠银票,就作势要还给那道士。 孙澄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叠银票的数额比自己输出去的金瓜子还多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宋掌柜不必如此,贫道是个讲道理的人,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宋大佛爷立刻顿住脚步不再上前,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舍得把这些银票递过去,只要能请走陈无双跟黑虎这两尊一言不合就随时可能出手的凶神,再多花十倍钱财他也心甘情愿,而是他听懂了孙澄音重复了两遍的那句“愿赌服输”,分明是说给谮穿蟒袍的少年听。 陈无双大大咧咧蹁腿坐在那张赌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不用刻意做作,纨绔秉性就展露无遗,挑眉道:“孙兄此来,是为找我赌两把,还是想在城墙数千修士面前露两手真本事?” 孙澄音洒然一笑,“自然是赌两把。”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暂时还摸不清他的来意,更不知道这位极有可能日后接任道家祖庭掌教的年轻道士,心思到底是在江湖上还是朝堂上,试探道:“要赌两把可得有银子才行,孙兄的日子过得好像挺紧巴。” 把手里所剩不多的金瓜子收进袖中,孙澄音叹了口气摇头道:“鹰潭山再怎么也比不起司天监,孙某这身道袍或许真如无双公子所说,不值什么钱,但对你而言,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陈无双心里陡然一动,曾经掌管天下道教事的鹰潭山是沉寂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孙澄音能以四境修为进剑山的能耐来看,道家祖庭的底蕴仍然不容小觑,至少司天监跟白马禅寺就没有这等能瞒天过海的手段,而且种种玄妙术法令人叹为观止,常半仙也说过,道家撒豆成兵的门道确有其事,放在跟妖族或是凶兽厮杀的战场上用处不小。 只不过,少年对满面和善的孙澄音实在是放不下戒心,转头对心里惴惴不安的如意坊掌柜道:“久闻宋大佛爷是雍州城里跺一跺脚震三震的人物···” 轻飘飘一句话就吓得宋大倒也变了脸色,能被京里派到雍州来借着如意坊的幌子做密探,他自知绝对瞒不过在北境手眼通天的谢逸尘去,先前一直以为,那位野心勃勃的大都督能够容忍他的存在是因为三楼上那位前辈坐镇,谢家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谢逸尘公然起兵造反,展现出来麾下近五十万大军的强盛实力,才想明白谢逸尘需要自己这么个探子,好让京都里的人掉以轻心。 而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对司天监毫无价值可言,而且三楼上那位前辈修为再高,也高不过眼前这头凶兽黑虎的主人,如果陈无双是对这间如意坊动了心思还好说,大不了拱手奉送就是,回了京也有个托辞跟主子交代,可要是这位行事一贯胆大包天的公子爷是想肃清雍州,他就唯有一死。 没想到陈无双摆摆手制止了宋大佛爷想说的话,从腰间储物玉佩摸出挺厚一摞银票,怕不有三五万两之多,指着目露凶光的黑虎跟只想尽快离开此地的一众赌客笑道:“莫怕,我这位虎兄脾气还算不错,不会有伤人之举。它这是第一次进赌坊,诸位赏个脸,陪着虎兄玩几手,这些银子够耍一阵子了。宋大佛爷,烦请找个僻静地方,我要跟从江州风尘仆仆而来的孙兄赌两局,你得做个见证。” 宋大佛爷刚略微松了口气,就听见三楼上传来一声呵斥:“身无官职爵位,竟敢谮穿蟒袍招摇过市,陈无双,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谁,宋大佛爷心里当即咯噔一下,糟糕,这两位祖宗突如其来一插嘴,今日想来无论如何周旋都不能善了了,眯成缝的眼中掠过一抹绝望神色,抬头朝楼梯口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神情倨傲的剑修,都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穿了一身浅蓝色长裙手提长剑的女子相貌不算如何出众,胜在气质清冷宛如高山雪莲,目光很是不屑地扫过场中众人,只在黑虎身上微微一顿。而出声呵斥的男子则面容极为冷峻,穿的就是江湖修士们常见的束袖剑袍,腰间明晃晃扎了一条玉带,悬着一枚圆形墨玉,鼻梁很是高挺,额前散着一缕长发,冷冷盯着陈无双,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被扫了兴致的孙澄音端起茶杯笑了声,“看来孙某选的这个地方不好,好端端给无双公子惹来麻烦了。” 陈无双不可思议地揉揉眉心,嘀咕道:“还真他娘有不怕死的。” 7017k 第二十二章 我本来就很白净 陈无双嘀咕那句话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足以让离着他不远的如意坊掌柜听清楚内容,登时神情一窒的宋大佛爷心下叫苦连天,忙不迭就想凑到年轻镇国公身边解释,到了这时候只好把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师父名号抬出来,希望陈无双能看在眼下雍州城墙上正是用人之际,而坐镇这间赌坊三楼的那位前辈是五境高人的面子上,不要把场面闹得太过难看。 没等他说话,就又听见了陈无双的第二句带着冰冷笑意的嘀咕,“唔,公子爷怜香惜玉,幸好刚才狺狺狂吠的是个男人,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真不好意思动手欺负一个女流之辈。”话音才刚落,宋大佛爷下意识伸手想拉都没来得及拉住,就眼睁睁看着那袭团龙蟒袍好像卷着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腾身而起就朝先前开口说话的修士掠去。 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发觉黑虎无动于衷的孙澄音不合时宜笑了声,区区两个三境剑修,根本不值得他正眼去瞧。 说话的男子是出身凉州的六品剑修,没有像样修士门派的凉州本来就局限了他的眼界,自幼就对自己上佳的修行天资颇为自傲,又拜了五境高人为师潜心学剑多年,虽说近几天也听说过陈无双在城墙底下一战扬名的事情,但以己推人,他不信那不到一年之前还是个废物的少年能有这般本事,想当然地以为必然是有陈伯庸在暗中出手相助,把功劳都让给了陈无双。 敢说那句呵斥的话,也是觉得自己师父就在左近,不信制不住那头黑虎。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陈无双一脚重重踏在赌桌上纵身而起,速度多快且不用多说,那张赌桌竟然完好无损,显然是提着一口真气身轻如燕,光是这一手极为俊俏的功夫,就让那男子剑修瞬间明白了少年确实有敢穿蟒袍的本钱,毕竟是浸淫剑道多年的六品修士,仓促之中反应极快,男子一把抽出佩剑,唤起炫目白色光华挺剑直刺。 这一剑没想能伤到气息凝重的陈无双,旨在攻敌之所必救,逼着少年不能近身,身侧那清冷女子则稍微慢了半步,招式一模一样,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两柄长剑不分先后刺向身前,剑气也是如出一辙,少了几许锋锐却多了些不太常见的厚实感。 迎着两柄剑的陈无双速度丝毫不减,到了近处脚尖一点楼梯扶手,腰身拧转间三尺焦骨牡丹赫然在手,平着剑身先拍偏了那女子佩剑,紧接着借力踏步朝上,刹那将三成真气换来一式斜斜反撩的剑十七,只听一声脆响,男子手中长剑在天品焦骨牡丹面前不堪一击,仅此一招就断成两截,激荡劲风逼得二人不受控制往楼梯上面退步。 陈无双哈哈一笑,左手拽住男子衣领,右手反手拿剑柄末尾重重磕在其胸腹之间,男子吃痛弯腰闷哼,却被一击得手的少年硬拽着从楼梯上跃下,狠狠将宋大佛爷身后的柜台砸了个粉碎,叼着狗尾巴的少年松手把他扔在地上,一脚踏住其胸膛,缓缓收起焦骨牡丹,风轻云淡笑道:“敢跟公子爷这么说话,要是不揍你一顿,孙兄少不了得笑话我,公子爷最听不得别人笑话。” 男子挣扎了两下,转头突然看见那头黑虎俯下头露出骇人尖牙,顿时没了嚣张气焰,色厉内荏梗着脖子道:“陈无双,你谮穿蟒袍是死罪,我师父就在楼上,你···” 陈无双蔑然啐了口唾沫,抬头面向作势要冲下来救人的女子剑修,不屑道:“你师父?这么说你是打算,拿一个徒弟挨了打都没敢露面的货色压我?公子爷的师尊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一身本事学的是逢春公的天香剑诀和苏昆仑的剑十七,瞧见那长得俊俏的牛鼻子没有,他师父是道家祖庭鹰潭山掌教真人钟小庚,你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论家世论出身,整座江湖上陈无双确实有目无余子的底气。 那女子看着黑虎缓缓凑近狼狈被人踩在地上的师兄,想救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厉声道:“放肆!我师父乃是···” 陈无双笑着打断道:“奉劝姑娘一句,最好不要把你师父的名字说出来,兴许还能留一点转圜余地。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祸从口出,你这位同门挨了顿揍,总该弄明白一个道理才不冤,这个世上啊,多的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说得好。多谢无双公子替老夫 (本章未完,请翻页) 管教不成器的徒儿,看在同为正道修士的份上,请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们一遭,等你与钟掌教的高足赌完那两局,若有闲暇不妨屈尊来三楼见一见。” 中气十足的声音是从三楼一间门户紧闭的屋子里传出来,可惜陈无双的神识始终探不进去,猜到里面那位多半就是如意坊能在雍州站稳脚跟的倚仗,冷冷朝宋大佛爷一笑,“怎么,偌大一个如意坊,宋掌柜找不出个僻静地方来?” 见陈无双抬脚放过那男子,黑虎才扭过头去打了个哈欠,缓缓走到押大押小的赌桌前,不耐烦哼了两声,少年随即又把银票拿出来放在它面前,拱手对亲眼见识了年轻镇国公凌厉手段的赌客道:“烦请诸位陪着虎兄玩几手,放心,虎兄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在下替它作保,一不伤人二不赖账,咱们就按赌坊的规矩,愿赌服输。” 那群生意人此时心里再惧怕黑虎也不敢忤逆陈无双的意思,况且少年这番话说的很是客气,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各自心惊胆战对视了几眼,心道这位公子爷一招就断了那修士的佩剑,真要杀人的话吹口气都够让他们翻来覆去投胎八回,于是咬牙壮着胆子往赌桌前面凑,只不过都离着赌桌三尺远近,下注嘛,把银子扔过去就成。 宋大佛爷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到底陈无双还是给了三楼那位前辈几分面子,忙闪身挡在刚刚爬起来恨恨瞪着少年的男子身前,接连朝摇骰子的伙计使了好几个眼色,两条腿都吓软了的伙计才磨磨蹭蹭回到赌桌庄家位置上,尽量低头不去看对面的凶兽,好不容易才把三枚骰子装进骰盅里头,摇得有气无力,小声道:“诸位客官请下注。” 陈无双满意点点头,突然问向孙澄音,“孙兄刚才输的这么惨,是押大还是押小?” 年轻道士坦言道:“每一把我都押大。” 常年混迹赌坊的通常把孙澄音这种人看做是指路明灯,京都赌坊里就专门有这么一群三教九流的泼皮无赖,不够资格跟显赫门庭鲜衣怒马的贵人对赌,就耐着性子揣好银子在各张赌桌之间四处乱转等机会,一旦发现有面生且出手阔绰的人,就知道是庄家最喜欢的外地客商或者名门子嗣,这样的人就是送上门的肥羊,赌坊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只要跟他们反着下注就好,他押大你押小、他买庄家你买闲,最后肯定能小赚一笔。 陈无双畅快笑了几声,尽管孙澄音接下来不会再在这张赌桌上下注,失去了指路明灯的意义,他还是嘱咐黑虎道:“虎兄,你可别学这个倒霉的牛鼻子,押大押小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那女子已经悄然跃下楼梯扶住受了内伤的同门师兄,要不是陈无双有意手下留情,那不怕死的男子这时候早就身首异处了,剑十七能斩杀南疆玄蟒,区区一个六品剑修自然不在话下。 宋大佛爷忙引着他跟那年轻道士往二楼上走,“两位贵客,二楼上平日都是招待边军将领玩耍的雅致地方,四面墙都做了隔音,听不见外面吵闹,要是想找几个会唱曲的体贴姑娘陪着,我这就让伙计去春风楼请。” 孙澄音哑然失笑,把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的宋大佛爷果然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有黏人的姑娘陪着赌钱,边军里那群糙汉恨不得在如意坊长住才好,不把身上最后一两银子使光,谁舍得离开这种有趣地方? 走上二楼的陈无双顿了顿脚步,转身面向楼下对他怒目而视的一男一女,虚空抓起男子断在楼梯上连带着半截剑身的剑柄,甩手扔向三楼那间屋子的房门,断剑笔直刺进门中,力道震得房门一阵摇晃,不以为意笑道:“三楼上还有个前辈等着,不比春风楼的姑娘们有趣?”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楼下女子想开口呵斥,看了眼低声闷吼着催促赌客们下注的黑虎,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上了楼梯往东走,宋大佛爷推开第三扇门,见陈无双跟年轻道士一前一后进了门,这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三楼那位前辈能镇得住来耍钱的边军,绝对镇不住苏慕仙豢养的凶兽,更镇不住出手已然有宗师气象的蟒袍少年。 屋子里的确布置得很雅致,北面墙上挂了副五尺长的山水画,瑞云飞瀑红日紫烟,西侧则靠墙立了个水曲柳书架,只有最下面一层放 (本章未完,请翻页) 置着数十本书册,上面几层都是各式各样的赌具,玲珑骰子、象牙牌九、玉石棋子不一而足,正中间摆了一张能围着坐下七八个人的长桌。 陈无双当仁不让走到面南的主位坐定,笑吟吟问道:“孙兄远来是客,有宋大佛爷做见证,说说想要怎么个赌法?” 年轻道士随手拖了张太师椅坐在少年正对面,饶有深意看了宋大佛爷一眼,用这样的人作见证,想来到一旦陈无双觉得局面不利,立刻就会变成死无对证,这种混账行径陈无双一定做得出来,连怀疑都不用怀疑。 “听说,黑铁山崖有一位阎罗殿大学士,曾跟无双公子三局两胜赌了一场。孙某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既然要赌,咱们就也三局两胜。至于赌注,当然不能是金银之物,公子如果有兴趣,咱们二人不妨就赌一赌身上的行头如何?” 不敢入座的宋大佛爷瞬间就苦了脸。 静室里这二人,一人穿着团龙蟒袍,一人穿着鹰潭山道袍。 陈无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挑眉道:“哦?愿闻其详。” 孙澄音瞥了眼浑身颤抖的宋大佛爷,和善笑道:“可否烦请宋掌柜亲自去泡一壶好茶来?” 宋大佛爷如蒙大赦,忙不迭连连点头,生怕陈无双阻拦,庞大的身躯竟然爆发出不容小觑的敏捷速度,转身一溜烟出了门,身为京都里派来的密探,他知道接下来陈无双跟那心善的道士要谈的话至关重要,可委实不敢多听半句,就算再大的功劳,也不如保住命重要。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本来是想借宋大佛爷的嘴···罢了,这回没有外人,孙兄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孙澄音嗯了一声,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我想,无双公子以身涉险来北境杀妖族,大抵不是为了尽忠大周朝廷吧?” 陈无双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孙澄音不太在乎他此时的态度,接着道:“如果你是为了延续大周国祚,那孙某就没有跟你赌个三局两胜的必要了,你背靠江河日下的司天监,我出身蓄势待发的鹰潭山,你我必将是不死不休的此生宿敌。如果无双公子不是为了大周,咱们这赌局才有意思。” 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微微一滞,继而又恢复了先前节律,陈无双含糊不清唔了一声,平静道:“这么说,孙兄是有逐鹿天下之心?” 孙澄音毫不掩饰自己勃勃野心,坦然笑道:“天道有常,人有生老病死,王朝也有兴盛衰败。如今乱世已现,大周气运崩溃,说句冒犯陈家诸位前辈的话,单凭司天监一家之力已经无法力挽狂澜。既然如此,孙某坐拥江州十余万驻军、道家祖庭鼎力支持,为何能不能争一争?” 顿了一顿,又怅然道:“我从江州动身之前,师父说要我让一让你。无双公子福缘深厚气运加身,上次在剑山见你时才不过刚踏进三境修为,如今已然有了一人一剑扬名北境的本事,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但是要我低眉顺眼去辅佐你,我很不甘心。” 陈无双诧异道:“钟小庚···他让你辅佐我?” 孙澄音点了点头,指着少年胸前的团龙道:“我师父说,让我想办法拿出诚意来,与你冰释前嫌化敌为友,以后不起二心,接掌祖师爷留下的天师印做了下一任鹰潭山掌教,兴许还能把道家祖庭推到一朝国师、羽衣卿相的位置上去,换这么一身蟒袍,遗泽后世子孙。” 少年嗤笑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对牛鼻子没什么好感。” 孙澄音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无双公子对白马禅寺的秃驴,也没怎么有好感,这就够了。” 陈无双微微一怔,点头道:“这倒是实话,不过我现在对那些和尚也没有恶感,都有自己的算盘要打,合则两利无非就是各取所需而已。” 年轻道士长长出了一口气,伸出三根手指,“三局两胜。我赢了,你就还是穿这身蟒袍,不要跟我争。你要赢了,我便回江州接任鹰潭山掌教,我师父钟小庚会不遗余力助你平定南疆、北境之患,日后你要记得给我换一身蟒袍,就要这套黑色的好了,穿着很显白。” 陈无双摸了摸自己脸颊,肃然道:“你错了。我本来就很白净,不是穿衣服显的。” (本章完) 7017k 第二十三章 淬火匠人丁寻桥 不只是陈无双,大概是自白马禅寺逼得道家祖庭不得不把前朝皇帝御笔亲书的那一方“永掌天下道教事”的石碑,从喝令文官弃轿、武将下马的鹰潭山山脚挪到覆满苔霜的半山腰开始,天下人就都在一千余年的漫长岁月中逐渐忘却了道家修士的本事,但凡上了年纪的道家弟子无一不是艰难苦恨繁霜鬓之辈,江湖上偶尔能零星见着几个面黄肌瘦的,举着一面“铁口直断”的幌子居无定所。 不顾万里之遥风霜扑面从江州一路赶来的孙澄音说出这么一席话,明明司天监所属几乎都在不远处的那道城墙上,可陈无双却生出一种放眼世间举目皆敌的无奈感,城墙以北是不知底细深浅的黑铁山崖和吃人的漠北妖族,城墙以南是眼见乱世已现各怀鬼胎的大小诸侯,江湖朝堂各自都是杀机四伏,不由颓然苦笑,提醒道:“孙兄,这间如意坊不简单,宋大佛爷背后的靠山,是京都。” 孙澄音把左手从道袍宽博大袖中露出来,纤细五指交缠扭曲成一个极为复杂的手印,语气中带着尽在掌握的自信,轻松道:“此手印叫做法不传六耳,即便三楼那位五境高人全神贯注,在孙某灵识受重创之前,他也听不了半个字去。 陈无双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身子后仰靠着椅背,抬起双腿搭在长桌上,尽量能让自己在舒服的姿势中放松下来,他从立春的几句解释里已经猜到宋大佛爷十有八九是景祯皇帝的密探,故意没有散出神识隔断这间屋子里的动静,一来是想着借机试探试探,二来也委实没想到孙澄音要跟他赌的会是这么一局。 “说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气运加身非我所愿,甚至连这身孙兄退而求其次的蟒袍,公子爷都不想要。我跟拿走那柄却邪剑的沈辞云,一起在云州重建了一座百花山庄,更愿意每日喝酒赏花逍遥自在,可惜啊···既然孙兄如此推心置腹,我也就不藏着掖着,说心里话,从出京以来我就总感觉背后有一双手在推着我往前走,以前以为这双手是我师伯的,现在反倒越来越弄不清楚推着我走的人到底是谁。” 陈无双叹了口气,好像身上带了不少鲜嫩的狗尾巴草,摸出一根来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摸出一根递给孙澄音,说话的声音很轻,继续道:“我是打算要争一争的,只不过···不是想跟李家争江山争皇位争龙椅,而是我师父跟常半仙两个老头都说跟命不能讲道理,公子爷偏想跟命争一争,百花山庄也好、司天监也罢,总不能就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是不是?” 孙澄音含笑点头,试探着道:“无双公子想争的不是江山龙椅,可天底下有的是人想争,六皇子李敬廷被景祯皇帝封为宁王就藩江州,他手里还有多少可用的力量孙某说不确切,但江州那十几万驻军不会交到他手里去。道家于山中望气的本事独步天下,大周的气数已然尽了,最多不出十年就要改朝换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不想争,你我二人就没必要赌这一局,谈一桩生意合则两利岂不是更好?” 很喜欢狗尾巴草苦涩中有回甘味道的少年嗤笑一声,猜到孙澄音所说的那桩生意,无非就是让自己相助他效仿大周太祖李向,问鼎十四州,而后司天监还是司天监,百花山庄还是百花山庄。 正好此时宋大佛爷的敲门声响起,提着一壶浓香四溢的好茶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又摆出两只薄胎青花瓷碗,斟出来的茶汤热气腾腾。 陈无双偏头问道:“我那虎兄输赢如何?” 宋大佛爷赔着小心谄笑道:“那位···兄台玩的尽兴,大概输了不到两千两银子。”他知道年轻道士跟陈无双这灾星有不想让外人知道的话要说,又不敢不回来伺候着,刻意拿捏方寸在外面磨蹭了一炷香功夫,见那头凶兽果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灵智不次于人,输了银子也不恼,属实是不多见的豪客。 少年满意一笑,言归正传道:“赌注已经定下,孙兄说说,这三局两胜是要赌哪三局?” 房间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年轻道士听出了陈无双不想跟他谈生意的意思,幽幽一叹,不甘心接下鹰潭山那方传承数千年之久的天师印为他人做嫁衣,赌气要来雍州北境跟他比一场,路上也不是没想过比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是啊,这是一座天下,要赌也是景祯皇帝跟群臣在朝堂上赌,黑铁山崖、越秀剑阁以及世间修士在江湖上赌才对。 孙澄音跟陈无双这样既不完全属于江湖,又没正是踏足朝堂的人,连赌哪三局都不好说。 宋大佛爷偷眼去打量一副混不吝模样的蟒袍少年,身为网罗消息的密探,他不止一次听说过陈无双的事情,从他在去年洞庭湖那场官卖强压驻仙山八品修士程云逸一头,到南下云州采剑,恍惚中发觉,这个在八百里无边春水中一剑斩杀南疆玄蟒的陈无双,其实只是个嘴边刚刚长出毛茸茸胡须的,好在无神的一双眸子给他平添了几许老气横秋。 年轻道士突然重重叹息一声,坦然道:“我本来是想,赢了你之后就出手杀你的。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世上有趣的人很少,杀一个就少一个,未免大煞风景。第一局,不如就在北境比,上次你胜了那阎罗殿大学士,十日不攻城的约定过去大半了,就赌你能不能守住几天后的下一次妖族进犯。” 陈无双把腿放到桌下坐直身子,端起茶碗吹了两口气,斜叼在嘴角的狗尾巴草一颤一颤,笑道:“不管你来不来找我,公子爷都得拼死守住城墙,况且有苏昆仑在,听起来这一局倒是我占了不小的便宜。怎么,你不想赢?” 孙澄音没有回答,把刚才陈无双递给他的狗尾巴草也叼在嘴上,一股子带着雨后泥土清香的味道淡淡在嘴里散开,自顾自说道:“至于接下来的两局赌什么,先等你赢了第一局再提不迟。明日开始我就会上城墙上等着,不过我不会出手。” 少年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语带深意道:“这茶没味道。”说罢站起身绕过长桌,走到年轻道士身边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要是你输了,就再去一趟剑山。我知道你有办法能进得去,跟死于万剑攒身的吴北河道个歉。” 孙澄音讶然皱眉,等想起来吴北河是谁的时候,陈无双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脚步声在门外微微一顿,沿着楼梯往上而去,年轻道士不知为何笑了几声,对楞在屋子里的宋大佛爷温声道:“无双公子不想杀你,贫道也不好越俎代庖,他去找三楼那位,宋掌柜就陪着贫道喝一盏茶吧。” 宋大佛爷刚要开口,就见插在年轻道士头上道髻里的那柄小巧木剑动了,缓缓从他一头青丝中退了出来,在屋里盘旋一遭,悬停在离自己三尺开外的虚空中,剑尖微微上翘,像是一条探身吐信的阴冷毒蛇,失声道:“四境!” 孙澄音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轻声道:“贫道如今是八品,却能杀九品。” 宋大佛爷艰难咽了口唾沫,退后两步紧贴着墙壁,闭上眼默然不语,不听不看,不说话。 想来是从黑虎身上赢了些银子,又见这头凶兽的确像一战成名的镇国公所说没有伤人的意思,摇骰盅的庄家伙计嗓门逐渐大了些,一众不敢离去的赌客现在是不愿意离去,等以后老了把今日难以置信的经历说给儿孙听,摇着扇子说老夫曾跟一头能比拟五境高人的黑虎有同桌耍钱的交情,听起来多威风。 陈无双神识随意一扫,没在楼下发现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修士,浑不在意地缓步迈上三楼,在插着一柄断剑的房门前略一停顿,里面那人是个知情识趣的,要是少年出来见不着门上的断剑,接下来的相处恐怕就不会太愉快,按江湖上的规矩,这就算是空相老和尚所说的唾面自干了。 如意坊三楼上的房间比二楼少了几间,每一间都是房门紧闭,神识透不进去也听不见任何动静,用嘴里狗尾巴草的长茎,在那柄断剑的剑柄上打了个不太好看的结,穗头朝下,摇摇晃晃的垂着,歪着头的少年连门都懒得敲一下,随意就伸手推开了这扇连宋大佛爷轻易都不敢走到近前的房门。屋子是里外两间的布局,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混杂着老山檀香和茶香的浓郁味道,陈无双皱眉揉了揉鼻子,显然对这种香得有些熏人的味道不太喜欢,挥袖掩上身后的房门,感知到屋子里间的床榻上盘腿坐着一个须发皆黑驻颜有术的修士,从其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息判断是五境高人无疑,只是在他出手之前拿不准是九品还是十品。 里外两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挺简单,外间一张圆桌上摆着一套不值钱的粗瓷茶具,角落里却墩着四尺余高一尊镶嵌着琳琅满目珠玉的鎏金香炉,里面插着一支足有大拇指粗细的老山檀香,倒让陈无双一时之间很是错愕,分不清这间屋子的主人到底是清心寡欲还是贪恋富贵,老山檀本就是名贵香料,点燃后散发出来的味道有清心宁神之功效,上品价格极为高昂,有“寸香寸金”的说法,饶是一贯花钱如流水的司天监嫡传弟子,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粗的老山檀,少见之物价格倒不好估量。 屋子里间除了一张床榻之外就没有多余的摆设,墙上一字排开悬挂着十一柄连鞘长剑,最后一柄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显得有些多余,心思敏捷的陈无双顿时就想通了其中缘故,看来原本是挂着十二柄剑才对,自己一式剑十七折了那男子修士的佩剑,于是墙上的剑就只好少了一柄。 那位高人呼出一口浊气,伸腿趿拉着一双黑缎子面的千层底布鞋走到外间桌前坐下,招呼着无礼闯进房间的陈无双落座,仔细打量几眼这位相貌生得尤为俊朗的少年,只是在看到他衣裳上绣着的团龙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耳闻跟目睹毕竟是两码事,虽说早就听闻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仅有十六七岁,可真见着这么个区区年纪就修成四境七品的修士,还是难免心中讶然。 江湖上或许会有不少人以为,陈无双的修为是司天监不惜血本拿珍惜丹药挥金如土喂出来的,这都是想当然的混账说法,虔诚修剑一生且踏足五境的高人很清楚,即便是传说中不该是世间所有之物的离恨仙丹,也不一定有这种效力,丹药是可以堆积修为,但陈无双一招断了自家六位修为弟子佩剑的本事做不得假,且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就能清晰感知到其经脉内真气磅礴无比,是实打实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境界,天下人都小看这少年。 趿拉着布鞋的高人伸手摸了摸茶壶温度,而后提壶斟出两碗颜色深重的茶汤,笑道:“适才惊鸿一瞥,老夫冒昧,可否看看逢春公的焦骨牡丹?” 有苏慕仙的黑虎在楼下,陈无双就有安之若素面对这位敌友难辨五境修士的底气,右手从腰间玉佩上一抹,大咧咧将剑脊上一条笔直黑线的天品长剑放在桌上,“有何不可。” 修剑之人自然爱剑,既是想看看两百年前斩杀仙人的名剑,也是想瞻仰逢春公之绝代风华,那修士没有立刻就拿起来看,而是弯腰提上双脚布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郑重整了整身上衣衫,朝桌上的焦骨牡丹低头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用刚倒出来的茶水轮换着冲了冲双手,又转身回里间找了条手巾擦干净,这才重新坐在桌前,缓缓抽出剑鞘认真端详。 陈无双脸上有了一抹笑意,那人看剑,少年便用神识打量他,约莫花甲年纪,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只有眼角处有几道浅浅皱纹,蓄着垂到锁骨处不长不短的胡须,两道眉毛既浓且直,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衣裳穿的很朴素,就是一袭深灰色的儒生长衫,腰间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 翻来覆去看了半柱香时间,那人才将焦骨牡丹栖鞘还给陈无双,由衷赞了句:“好剑!” 且不论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湖上讲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或许是因为他对待逢春公这柄焦骨牡丹的尊敬,让陈无双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好感,言语间就客气了不少,“敢问先生名讳?” 没想到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是以为陈无双早该猜到了他的来历才对。 “老夫燕州守拙剑庐,淬火匠人丁寻桥。” 7017k 第二十四章 请前辈赐教 西起昆仑东临沧海,大周王朝富有一十四州辽阔疆土,万里江山绝非虚言夸大,地处京都东南方向的燕州自古就以境内的驻仙山闻名于世,月朗则星稀,有这么一座传承可追溯数千年之久的显赫正道魁首在前,其余大大小小的修士门派都被压得名声不显。 镇国公府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就有关于天下修士门派的记录,可惜被司天监寄予厚望的陈无双居于宝山而不自知,便是陈伯庸交代了柔声细语的丫鬟一本一本读给他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公子爷最多半柱香功夫,就会沉沉睡去,故而从来没听说过燕州守拙剑庐,更不知道这位身具五境修为的丁寻桥是何许人也。 若有所思地尝了口茶,嗅着香气浓郁的茶汤一喝进嘴里,猝不及防的陈无双险些喷出来,极为厚重的苦味在嘴里炸开,完全压制住了好茶入喉该有的回甘,就是纯纯粹粹的苦,好不容易把口中茶水咽下去不至于失礼,少年心中忽而一动,暗道一声真是无巧不成书。 陈仲平让他修习的功法叫做抱朴诀,丁寻桥自称出身守拙剑庐,而抱朴守拙正是道家的说法,且楼下就有一个极有可能在日后接任道家祖庭掌教的牛鼻子,陈无双隐约间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晦涩不明的联系,想了片刻想不通,嘀咕道:“兴许这就是邋遢老头说的命数?” 丁寻桥没去管少年含糊不清的嘀咕,饶有兴致道:“刚才公子教训老夫那不成器的徒弟,使出来的是司天监陈家的青冥剑气,而御剑术却是得了苏昆仑的真传,如此来看,无双公子身兼三门顶尖御剑术的传言应该无误,另外一种,大抵就是逢春公当年所创的天香剑诀了。” 陈无双轻笑一声算是承认,先是洞庭湖杀玄蟒,再是掠下城墙杀妖族,前后两番身穿蟒袍诛妖邪的盛况瞒不过躲躲藏藏无数眼睛的打探,自己这一身三门御剑术齐修的本事不是从谁家偷来的,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能让朝堂跟江湖的有心人添一添堵说不定是好事,起码再有人想追杀少年时,先得掂量掂量手上的本事够不够看。 丁寻桥沉默了片刻,玩味笑道:“没猜错的话,公子所修的功法应该是抱朴诀。” 自负已经偶尔能做到让人看不清喜怒情绪的少年霍然变色,最先想到的是,景祯皇帝派在镇国公府潜藏的密探必然身份不低,瞬间就把府上不少人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随即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因为即便那密探是在陈家效力多年的老管家,也不可能一口道破抱朴诀的名字。 那本抱朴诀跟周天星盘一样,始终存放在暗中戒备森严的观星楼七层,据不靠谱老头陈仲平的说法,这门功法的来历都已然不可考证了,只知道是陈家先祖留下来的,司天监这一千余年来也暗中挑选资质不错的弟子修炼过,要么根本修不成二境四品,要么在踏足三境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时被神识接引来的海量灵气撑得爆体而亡,若不是有位列十四件异宝之一的那颗古怪珠子在身上,就算花扶疏及时现身也救不了他。 要说白马禅寺几个人老成精的和尚能知道抱朴诀还情有可原,名不见经传的守拙剑庐淬火匠人居然能看出端倪来,实在是让陈无双心中骇然,良久才回过神来,紧皱着眉头问道:“是燕州守拙剑庐效忠于大周皇室,还是丁前辈效忠于景祯陛下?” 丁寻桥轻轻吐气,吹走茶碗里升腾起来的淡淡热气,摇头平淡道:“都不算是。追根究底,老夫祖上跟大周多少有些渊源,当年太祖皇帝李向的佩剑,便是出自守拙剑庐匠人之手。老夫在此处安身,一来是多年前欠了宋大佛爷一回不小的人情,怕他身份暴露之后会死于谢逸尘剑下,如今守拙剑庐早就没了,索性留在这里看护他性命;二来则是想着,万一那道城墙失守,凭老夫的手段或许可以多杀些妖族。” 陈无双诧异问道:“这么说,守拙剑庐并不是个修士门派?什么叫做早就没了?”丁寻桥低下头,神情复杂,再抬起头来就是一声沉重幽远的叹息,涩声道:“守拙剑庐确实不是修士门派,而是个以铸剑为生的不起眼门户,几百年前还因为藏剑近千柄有些微弱名声,后来因为一场变故导致很多独门的精湛手艺失传,也就日渐没落下来。老夫还算是能铸剑,可公子瞧我那两个弟子,都是奔着学成本事好扬名江湖来的,不说也罢。” 陈无双下意识端起茶碗,刚碰到唇边就想起这茶难以下咽的苦味,无奈又把茶碗放下。 丁寻桥看着欲饮又止的少年,轻声一笑,端起碗吞了口茶水,没有立即就咽下去,而是让苦涩茶水在嘴里裹着舌尖停留三五息,才喉结一滚吞进腹中,“公子年纪尚轻,出身又好,想来是不懂得世人但有所求者心中皆苦的滋味。就像景祯陛下钦点给你的探花郎,别人闻着香,公子自己喝着就有苦难言。本来老夫想跟你见一面,是怕你真要出手杀了宋大佛爷,可知道你修习的是抱朴诀,倒有些别的话想要念叨念叨,不忍心见你舍本逐末。” 前面一句陈无双听得懂,天下读书人不忿堂堂新科探花郎的美名殊荣落在他身上,因此京都以及江南苏州、江州等文人书生聚集的地方,对他都是众口一词的谩骂讥讽,其实少年一点都不稀罕这个名声,不是说他有太医令楚鹤卿那种不肯屈居人下的风骨,而是相比跟满肚子坏水连骂街都得搜肠刮肚拐弯抹角的酸儒打交道,他更喜欢置身江湖,总归江湖跟庙堂如今都是一样的凶险。 而丁寻桥的后面一句话就有些不解其意了,不忍心见他舍本逐末,身兼三种当世顶尖御剑法门在这位自称淬火匠人的五境修士看来,居然是落了下乘的逐末?难不成要把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跟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之术都学到手,才算能入了这位口气极大的高人法眼? 可是事关陈仲平都说不清楚的抱朴诀,陈无双不得不慎重,再次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茶水凉了之后变得刚才温热时更苦几分,勉强学着丁寻桥在嘴里含了片刻再咽下去,还是没有任何回甘的滋味,不过口舌之间竟有生津之感。 丁寻桥见他孺子可教,脸上有了一抹欣慰笑意,轻声道:“公子若是不急,就听老夫细细说来。守拙剑庐的来历其实很简单,就是丁家祖上出过一位先后铸造出十余柄天品长剑的奇才,其中一柄赠给了当时修为不过三境六品的散修李向,后来随着这位气运加身的修士平步青云,丁家就多少有了些名声,江湖上不再直呼为燕州丁家,而是以老夫那位祖上的名号称呼为守拙剑庐。先祖在学会铸剑之前,就是不愿插手江湖纷争的五境剑修,公子想必听说过天品长剑能日渐在主人剑意呵护蕴养下生出灵性,其实不然。” 陈无双嘶了口气,这个说法还是在洞庭湖官卖上,见着如今送给墨莉的那柄胭脂剑时,才听侍女谷雨说起来的,修士用作兵器的法宝有天地玄黄四个品级的高下之分,可遇不可求的天品能在修士长年累月的剑意蕴养下,逐渐与主人心意相通,这就是所谓的灵性,而丁寻桥的意思却是再说这种几乎天下修士都认可的说法有失偏颇。 少年放下茶碗,轻声道:“请丁前辈赐教。” 丁寻桥摆摆手,笑道:“赐教谈不上,公子修了抱朴诀就算冥冥中跟我丁家有缘。”随即伸手指着里间屋子墙上挂着的十一柄长剑,道:“这些剑都是守拙剑庐留下来的藏剑,可惜其中仅有四柄勉强还能称之为天品的,也都没了灵性,公子如果能看得上,都拿去也无妨,老夫愿拿这些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跟公子换两个承诺。” 陈无双已经猜到其中一个承诺,思忖片刻开口道:“不出所料的话,如意坊宋大佛爷是景祯皇帝派在北境监视那位大都督的密探,眼下谢逸尘已经带兵去了凉州边界,他却还留在雍州城里,其用意不言而明,皇家多半是信不过司天监,信不过要把观星楼主之位传给我的师伯。现在看来,谢逸尘不可能不知道宋大佛爷的身份,留着不杀他,是存了借他的嘴传递假消息迷惑朝堂的心思,前辈放心,我不需要效仿谢逸尘,也不在乎宋大佛爷跟京都那边怎么说,可以不杀他。” 跟聪明人说话最省力气,丁寻桥提起茶壶给陈无双续满水,今天这间屋子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其实一清二楚,少年这么快就上了三楼,很明显是已经在某些事情上跟鹰潭山掌教的弟子暂时达成了默契,要是真想杀如意坊的掌柜,有那头凶威极盛的黑虎在,他很难拦得住,这回总算松了一口气。 陈无双忽然笑了声,平静道:“前辈大概已经知道我的身世,有这柄从剑山取回来的焦骨牡丹就够了,守拙剑庐这些藏剑我一柄都不会拿,不过投桃报李,前辈肯赐教,第二个承诺只要不是强我所难,自然该答应下来。” 丁寻桥点点头,修成五境之后飞花摘叶皆可为剑,那十一柄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念想,“老夫收的几个徒弟没人愿意学铸剑,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总不能就此埋没了,如果有一日妖族攻进雍州城那就万事休提,若是司天监能守住那道城墙,恳求公子日后扶植,老夫想重振守拙剑庐声威。” 陈无双讶然挑眉,“扶植?” 丁寻桥似乎没觉得用这个词有半点不妥之处,坦然嗯了一声,解释道:“要铸出一柄好剑,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首先要有一处灵气充裕、气候稳定的所在,还需要花许多银子采买玄铁、火铜之类价值不菲的珍稀材料,这些事情老夫一件也办不到。” 陈无双微一迟疑,他能想到的灵气充裕且气候稳定的地方,就只有南疆十万大山,好在丁寻桥本身就是五境修为的高人剑修,花扶疏能二十五年平安无事,或许这位淬火匠人也能处之泰然,想到这里少年忽而自嘲一笑,还都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犯不着现在费脑筋琢磨,不置可否道:“金银之物倒不是问题,司天监也有不少玄铁这等珍藏,那就一切等能彻底击退妖族再说也不迟。” 含含糊糊的回答更像是推辞,丁寻桥却只当陈无双答应了,下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不怪公子不知,整个司天监现在只怕都没人知道,你所修习的抱朴诀,正是我丁家那位先祖所创的功法。” 陈无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当真?” “刚才老夫的话没说完,之所以说并不是所有的天品长剑都能蕴养出灵性,是因为再好的剑毕竟都是死物,死物如何能生出与修士心意相通的灵性来?要么是久而久之沾染玄之又玄的气运之力,要么则是铸剑过程中,在成剑之前被人融入一丝中正平和的神识。公子修习抱朴诀,三境之下只锻灵识不修真气,老夫说的可对?这正是因为我丁家那位先祖,想要让后人都可以铸造出能慢慢蕴养出灵性的天品长剑,才另辟蹊径创出来的功法,总不能想要铸一柄好剑先得有资质修成五境,修习抱朴诀者,踏足三境就能有神识可用。” 这些话让陈无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丁寻桥颓然一叹,摇头唏嘘道:“可惜自那位先祖以后,丁家数代人没有一个能真正修成这门殊异功法,没人再见识过修成五境后能同时分心御使数百柄长剑的盛大气象,抱朴诀也就渐渐失传了,老夫一直以为那就是个传说,可有生之年竟然见着公子修成了。” 陈无双骇然喃喃重复道:“同时分心御使数百柄长剑?” 丁寻桥语气肯定道:“没错。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之术唤出来的长剑都是剑气幻化,连带苏昆仑的剑十七和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在内,如今天下修士所修习的其实都是驭剑术。公子既然去过剑山采剑,就该知道剑山是个万年前的强盛修士门派,那时候的修士所修,才是御剑术。” 少年沉吟半晌,突然站起身来挥袖一拂身上蟒袍褶皱,恭敬躬身拱手,第二次道:“请前辈赐教。” 7017k 第二十五章 莲花峰上喝茶的少年 按司天监陈家先祖亲自执笔作于太祖皇帝承天元年的《大周皇舆图》所划分的天下一十四州,往南越过清凉山自西北向东南绵延起伏七百里的山脉,才算是西极昆仑山、囊括风沙大漠的凉州,前朝时候,这一带足有大大小小近百座供奉佛陀菩萨的寺庙庵堂,称得上是梵唱不绝的佛家净土,后来逐渐没落,是因为被有煊赫从龙之功的白马禅寺斥为小乘佛法,生生压了一头。 清凉山最高的主峰不过五百余丈,山腰处有一座规模不小但却稍显荒凉破败的法华寺,寺里为数不多的僧人口口相传,前朝末年因气运尽失,天下曾有三五年民不聊生的大旱,寺里高僧曾为百姓施法求雨,设下香坛虔诚诵经十二日,后来天空中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有菩萨驾祥云落于此峰步步生莲,降下三日甘霖,故而称此峰为莲花峰。 谢逸尘的行营就设在莲花峰半山腰的法华寺,毕竟山势不适合大军扎营拱卫,从北境带来的近五十万大军在山脚设下一望无尽的遍野大营,唯有以死战不退闻名遐迩的拨云营一万悍卒驻扎在法华寺外围,营官杨长生就亲自披甲挎刀,面无表情坐在寺门外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千年大榕树底下,眯着眼看往来不断有营中老卒巡视的唯一一条上山之路。 离不惑之年还差几岁的杨长生,在兵部登记在册的二十位北境边军营官里当属年轻的,雍州边军的编制自古就与其余十三州驻军编制不同,同样是从五品的壮武将军衔,楚州都督黄大千最倚重的邓思勉所统领的撼山营只有三千将士,而边军各营满员都是万人,尤其是号称“大周第一营”的拨云营,这一万每逢战事冲锋在前的悍卒能抵得上苏州五万软蛋兵。 军中将士多用大周制式长刀,刀身弧线利落、长逾三尺,背厚而刃薄,重七斤六两,极适合双手握柄劈砍,三境六品的杨长生除了腰间悬着这么一柄刀,背上还有从不离身的五杆四尺长的短枪,他身形不算魁梧,却自幼臂力惊人,有一手投掷短枪于百丈外力透妖族身躯的本事,临阵时往往先瞅准妖族中嘶吼下令的头目,先以短枪击杀之,再挥刀身先士卒,边军中最敬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且有本事杀敌的好汉,因此浓眉大眼、脸上一道爪痕从眉角直划到下颌的杨长生,在拨云营这群自恃勇武目中无人的老卒中威信极高。 其实杨长生并不是边军中常见的刀修,而是江湖上近百年几乎难觅踪迹的枪修,雍州城墙以来面对的都是漠北妖族,以守住城墙为第一要务,他最向往的骑兵并无用武之地,可现在他已经知道,寺庙里那位想要蟒袍换龙袍的大都督,瞒天过海藏匿下来的近三十万兵力之中,就有三四万骑兵,可惜坐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凉州军马。 杨长生忽然低下头嘿声一笑,看一窝行色匆匆的蚂蚁在脚下忙忙碌碌,伸腿拿脚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沟壑,被阻断去路的蚂蚁原地转了两个圈子,绕过那条沟壑继续朝榕树根部行进,百折不挠一如死战不退的拨云营。 哗啦一阵铠甲响声,寺庙里走出来一个人,光听异常沉重的脚步声,低着头的杨长生就能判断出对方身份,缓缓起身相迎,身形胖大到像是一座小山的柳同昌走出寺门,把手遮在额前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面带笑意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边走边解开甲胄,身后跟着四个亲兵,很快就在树下摆好一张长桌一张矮桌,长桌用来放茶壶,矮桌则充当柳大胖子的座位。 常年在雍州习惯了北境的阴冷天气,再加上一身足有三百斤重的肥肉,哪怕是身处凉风习习的半山腰,柳同昌还是觉得有些热,摆摆手示意杨长生不必多礼,一屁股墩坐在矮桌上,瞥了眼地上蚂蚁不得不绕过的那道沟壑,笑道:“杨兄弟是闷得慌了?也是,要是这时候咱们还在雍州城里,说什么也得去窑子里找上两个俊俏娘们儿陪着喝酒。” 杨长生一眼就看出柳大胖子的亲兵搬出来的这两张桌子都有讲究,长桌应是寺里偏殿某位菩萨法像前摆放瓜果贡品的案桌,勉强能承受住这位雍州都督副将体重的矮桌,则该是护法金刚面前摆放香炉的供桌,轻声嗯着坐回远处,边军中谁都知道柳同昌最好女色,府上美妾如云不说,夏秋两季十天里能有六天在城中青楼厮混。 谢逸尘可以带着家眷鸠占鹊巢把寺里和尚赶出去,柳同昌可没有上行下效的胆子,意味深长道:“杨兄弟,听说东边山上有个妙音庵,里面有十几个年轻尼姑。嘿,在寺里住久了,柳某总觉得沾染上些慈悲佛性,想着深研佛法,尤其是小乘佛教有一门欢喜禅,甚好。” 杨长生最不喜开口就是说教的僧道,讲出来的道理像是老婆子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只喜欢用刀枪讲一个道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附和着笑道:“欢喜禅听名字就让人欢喜,柳将军有此雅兴,自去便是。可惜杨某有将令在身,片刻不能离开这座寺庙。” 柳同昌不置可否地含糊应了声,遗憾地摇头道:“今日不行,陛下说会有贵客登门,咱们边军中没多少能识文断字的,连个像样的文官一时半会都找不出个人来凑合着用,我得在门外候着。” 杨长生没有多问,他知道柳同昌嘴里的陛下自然不是大周景祯皇帝,而是起兵之初就定下国号为大雍的大都督,眼前这位对谢家忠心不二的大胖子曾在人前人后提过几次,想让谢逸尘早日择址登基称帝,只不过大都督觉得时机还不到,他在等。 谢逸尘按兵不动究竟在等什么,杨长生虽有几分猜测却不敢确定,寺庙里恐怕只有柳同昌才最清楚,大都督一是在等漠北妖族攻破如今有司天监驻守的那道城墙,此为驱虎逐狼之计,既能削弱甚至覆灭司天监,也能对妖族战力形成巨大打击,毕竟以后坐江山的换成是谢家,也同样不会允许漠北那些吃人的杂碎横行中土;其二则是在等郭奉平的动静,大都督用兵谨慎,总觉得郭奉平调兵驻扎陵阴城后似乎有所图谋,想着先探查清楚所谓天策大将军的用意,谋定而后动。 要说还有其三的话,就是在等今天要来法华寺的这个人。 若非柳同昌主动提及,杨长生绝对不会张嘴多问半句,这时却皱了皱眉,诧异道:“贵客?” “唔。”柳大胖子摸了摸茶壶还热,不耐烦拆下胸甲上的护心镜当扇子用,有意无意道:“是个在凉州江湖上谁都得给几分面子的修士,陛下觉得咱们的骑兵还是太少了,想着找他买也好借也好再添些好马,拿下凉州以后直扑中州京都,总归还是骑兵占优势。” 杨长生点点头,说是天下骑兵凉州最甲,甲就甲在凉州自古盛产好马,据大都督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凉州境内除了郭奉平从各州凑出来的不到四十万兵力,大周朝廷目前最大的倚仗就是二皇子李敬威麾下一支骑兵,说是军容整齐满营肃杀之意,听在这位拨云营主官的耳中只换来不屑一笑,练兵跟打仗是两回事,没真正上过战场浴血厮杀,装备再精良也不算精锐,不足为惧。 柳同昌微眯起眼盯着杨长生,笑问道:“知道杨兄弟最想统领骑兵,怎么,动心了?” 杨长生不闪不避直视着他,大大方方承认道:“知我者柳将军。要是有机会,还请柳将军替兄弟美言几句,哪怕只能领三五千骑兵,我也甘之如饴。” 柳同昌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真挚了些,重重拍了他肩膀两下,畅快笑道:“杨兄弟,从出了雍州城以来,陛下就一直让你的拨云营做护卫亲军,是觉得不能上阵厮杀憋屈了你手底下那群杀才?可不能这么想啊,好钢得用到刀刃上,这也是陛下对你信重,等尘埃落定,功劳一样少不了你的。” 杨长生叹气苦笑,在柳同昌看来他是对不能统领骑兵而遗憾懊恼,其实这位边军中最年轻却军功最盛的从五品营官,心里却在嘀咕,信重?真要是信重杨某,寺里何必住进去几十个满身阴邪气息的修士? 清凉山的山势并不如何陡峭险峻。盘旋通往山下的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有力的马蹄声,听声音至少有七八骑同时上车,杨长生皱眉站起身走到路旁朝山下看去,柳同昌却坐在原地端起茶碗,嗤笑道:“不必看了,江湖修士到底脱不了一身草莽气,好摆个排场。” 七八骑纵马如风,很快就到了近处,逐渐放慢速度,杨长生第一眼看的不是几人中为首那个神情倨傲的粗犷大汉,而是看向那几匹在山间坡度不小的路上如履平地的高头大马,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热切,守在寺外的拨云营将士立即围了上来挡在那些人面前,见杨长生挥手才各自领命散去。 为首那汉子坐在马背上打量杨长生几眼,目光在他身后背着的五杆短枪上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榕树下站起身来往这边走的大胖子,立刻就明白了寺门外谁说了算,冷笑两声翻身下马,身高足有八尺的魁梧汉子满脸浓密络腮短须,山根高挺显得鼻孔极大,吊儿郎当拱了拱手算是见礼,“马某闲散惯了,不懂军中规矩,有怪莫怪。” 柳同昌笑着迎上去,眼神逐一在几人脸上掠过,见自称姓马的昂藏大汉腰间不伦不类挂了柄剑鞘素雅的佩剑,显得像是孩童手里的玩具,心里不由就轻视了几分,暗道不过是个四境修士,便是五境高人敢在此处撒野,也得被拨云营轻易围杀,嘴上却亲热道:“马帮主说的哪里话,诸位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人物,不在军中当然就不必守军中规矩。陛下特意交代柳某在门外等候大驾,咱们寺里说话?” 那汉子随手把坐骑缰绳交到身后一人手里,不悦道:“想来这位将军不知道,马某脾气不好,平生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寺庙这种晦气地方,咱们兄弟是决计不肯踏进半步的。” 杨长生登时眉头一皱,大都督就在寺中居住,这人却敢说里面晦气,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柳同昌脸色,见最了解大都督心思的副将大人不动声色,心里就有了计较,冷声呵斥道:“放肆,区区几个江湖修士,敢在拨云营面前大放厥词,难不成要让大都督屈尊出来见你?” 山脚下就是谢逸尘的数十万大军,姓马的汉子硬是没有半点惧色,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冰冷寒意,缓缓朝杨长生逼近几步,他身形本就比杨长生高了一头还多,居高临下蔑然看向对方,语速极慢地一字一句道:“去告诉你家大都督,马三爷纵横凉州大漠这么些年,只对昆仑苏慕仙低过头。既然有求于马某,就别在咱们兄弟面前摆什么大雍陛下的架子,一炷香功夫,他不来见我,爷转身就走。” 杨长生眉头一拧,冷哼着抽刀在手,浑身气息鼓荡,作势就要对这个狂悖无礼之徒动手,尽管他已经猜到,这位胆敢口出狂言的汉子就是凉州声威不小的大漠马帮首领,江湖传闻说曾得过十二品剑修苏慕仙指点的马三。 杨长生抽刀的速度很快,却没快过后发先至的马三,腰间那柄看起来很秀气的佩剑呛啷出鞘,一道凛冽剑气擦着柳同昌身躯而过,轰然将那株千年树龄的老榕树从中劈为左右两半,好在这种树木的根系繁多而扎实,被一分为二的树干各自往两侧倾斜却不倒,马三不屑地瞥了眼从始至终冷眼旁观并未出声阻止的大胖子,讥笑道:“区区一个用刀的六品枪修,掂量掂量分量再跟三爷说话。” 持刀在手的杨长生登时被他气势压制住,心下骇然,这汉子竟一眼就看出他是枪修而非刀修,仅这份毒辣眼力,就不愧在凉州江湖上闯下大漠马帮风头正劲的名声,拨云营的悍卒们见营官已然拔刀,寺门左近的数百人再次围上前来,只待杨长生一声号令,就将骑马而来的几人斩杀当场。 柳同昌哈哈一笑,拍手道:“都说马三爷得苏昆仑青眼有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好剑,好剑术!”而后转头以冷厉眼神逼退拨云营的将士,解释道:“三爷休怪,陛下行辕暂设法华寺,杨将军也是一片尽忠之心,柳某这就进去禀告一声,陛下想来求贤若渴,说不定会倒履相迎。” 马三勾起嘴角,收剑归鞘看都没看杨长生身后一众精锐悍卒,径自走到榕树下,端起柳同昌还没得及喝的茶水尝了一口,招手让自己带来的几人都凑过来,“这茶有些味道,兄弟们尝尝,觉着好喝的话,咱们得跟那位陛下要个百儿八十斤,大漠日子苦啊,想喝口好茶可不容易。” 柳同昌朝杨长生使了个稍安勿躁的颜色,回身朝寺门里面走去,转过身后眼神就变得阴冷如蛇。 马帮几人凑到长桌前轮着用马三那只茶碗喝水,杨长生冷冷一瞥,长桌上只有两个茶碗,而其中一个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敢端起另一只没人用的茶碗,尝了一口似乎不太满意,想了想还是一饮而尽,又提起茶壶闻了闻,重新倒了一碗递给马三。 混不吝的马三爷竟然有受宠若惊的神态,慌忙笑着双手接过来,压低声音在少年耳边轻声说话,少年听了几句,点头环顾四周,手里提着一柄通体古铜色的重剑。 7017k 第二十六章 八千万两白银的大生意 那少年缓步走到被一剑劈成两半的老榕树前,眉目含笑默然不语,在凉州大漠一贯眼高于顶横行霸道的马三爷,一扫刚才面对拨云营营官时的跋扈做派,笑得竟然有些稍显生硬的谄媚,凑到跟前轻声问道:“公子,您瞧我刚才那一剑,可还入得了眼?” 少年神情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无奈,“三叔,我总归是晚辈,你还是直呼我名字才好。” 马三断然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但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决,肃然道:“不可。公子乃是沈三爷的嫡子,马三最多算是个不成器的下人,人前可以遮掩遮掩,但不能没了尊卑规矩。” 沈辞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低头看向马三腰间更适合女子用的素雅佩剑,这柄剑叫做清泉,马三这种魁梧粗犷汉子用起来的确不太合适,只是凉州江湖上难得有品质上好的长剑,要不是自己手里的沉香剑是师娘家传之物,如此重剑送给他用才趁手,看着也更有气势。 不只是在远处冷哼着旁观的杨长生猜不出少年身份,连整个大漠马帮对沈辞云也所知不多,只知道是前阵子才跟自家帮主不打不相识,不到二十岁年纪就有实打实的四境七品修为,压根就不是一句轻轻巧巧的后生可畏就足以形容的。 当时这少年身边还有两个用黑纱遮脸不露相貌的女子,其中一人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天生一副能勾走男人魂魄的媚骨,正巧被三两日没沾荤腥的马三爷碰上,仗着自身是四境修士又有大漠马帮数百号呼啸如风的兄弟,自然少不了上前搭讪调笑,那女子也是个知情识趣的,说起话来绵绵柔柔且眼神撩人,马三爷心痒难耐想要揽在怀里好好疼惜时,那女子却陡然气质一变,散出修士气息。 能在凉州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头,马三当然不是头脑简单之辈,一见这面生的女子修为竟然不弱,登时就把色心压了下去,猜测想必不是善类,故意伸手强行去拽那女子,却是存了心想要试探能不能在其功法上看出端倪,没想到拔剑出手的却是沈辞云。 马三一开始根本没把年纪极轻的少年看在眼里,了不起你是驻仙山或者越秀剑阁的弟子,十七八岁能三境修为就算天赋异禀,以为你是如今四海扬名的司天监陈家幼麟不成?结果刚你来我往交手三五招,马三就不由暗自心惊,身穿青衫的少年体内真气居然比他还雄厚几分,见猎心喜,冷哼着就不再留手,全力催持清泉剑一味抢攻,直到沈辞云不愿多做纠缠使出一式剑十七,想要尽快逼退对方好脱身,马三才讶然失色,大喝一声住手。 随后,马三扔了手里长剑,摊开双手示意没有恶意,坦然走到少年跟前仔细打量一阵,散出灵识隔绝两人谈话的声音,马帮众人只见帮主神情既紧张又兴奋,急促问了几句以后忽然泪流满面,抓着少年肩头重重摇晃,而那少年眼角也有泪水滑落。 就这么着,马三再也没有多看那两个女子一眼,将少年三人安置在大漠马帮寨子中最好的几间房屋内,今日要来清凉山跟谢逸尘谈生意,也特意带着他一起来,看意思,竟像是打算把一切交由少年做主。 沈辞云转头看向法华寺正门,里面似乎很安静,一时半刻不像有人要出来的意思,猜到柳同昌或许是想故意晾一晾马三这些人,颇感头疼道:“三叔,我哪里是个会做生意的,谢逸尘要买你们大漠马帮的好马,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无双想来不太希望那位都督麾下多出来几万骑兵。” 很明显马三知道他嘴里的无双是何人,本该在城墙上死战不退的拨云营换成了司天监,起码到目前为止,司天监老公爷表现出来的都是要誓死效忠大周皇室,那位斩杀南疆玄蟒后又在北境一战扬名的公子爷,大抵算是跟谢逸尘各自为主,当然不愿看到谢逸尘兵戎更盛。 背身朝着寺门和杨长生的马三双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神色,低声冷笑道:“公子年纪尚幼,马三是个蠢笨粗人,不会说那些之乎者也弯弯绕的交心话,好在这些年闯荡凉州见识的场面不少,倒也能说几句让公子听明白的粗话。江湖险恶就险恶在人心隔肚皮,姓谢的早在一年前就派人去大漠找过我,明着是说要重金买马,实际上多半是看中了我手底下这伙子武艺精熟的弟兄,不是自夸,咱们大漠马帮有一个算一个,真要是投靠了谢逸尘,少说都能做个骑兵百夫长。” 沈辞云挑眉问道:“那三叔是作何打算?” 凉州大漠以西就是巍巍昆仑,马三还是个街头无赖时就最是崇敬苏慕仙,想要拜师又觉得自惭形秽不敢开口,这支人强马壮的大漠马帮就是在苏慕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才逐渐在凉州站稳脚跟成了气候的,宁退之莫名其妙失踪之后,马三不遗余力四处奔走打探线索,没有功劳的苦劳终于换来苏慕仙指点了几句,却没有定下师徒名分,马三从此就以苏慕仙的下人自居,所以见着沈廷越的独子才老泪纵横口称公子,听沈辞云一句三叔,心下感叹不已。 马三扭头朝法华寺方向吐了口唾沫,想吃下老子的大漠马帮,谢逸尘得先有一口比苏昆仑惊鸿剑还硬的好牙才行,“买卖不成仁义在,即便知道这笔生意谈不成,来还是得来一趟的。公子跟司天监那位无双公子相交莫逆情同手足,也不妨借此机会探探谢逸尘的虚实。” 深以为然的沈辞云嗯了一声,他本来是想找到彩衣之后就带着那黄衣少女一起奔赴北境,可彩衣说什么都不肯去,说只有在凉州,两人才一个不用去想黑铁山崖、一个不用去想百花山庄,所以他才留在了凉州。 马三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轻声问道:“江湖上有人说陈无双是个惯会跟人谈买卖的,公子与他相熟,不如猜猜如果是他在此处,咱们这笔生意会是怎么个谈法?” 沈辞云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望向北方,不知为何想到洞庭湖上撑着舢板来送银票的许家小侯爷,语气轻松道:“若是无双来谈,多半会银子照收、事情不办。” 马三诧异道:“赖账?” 沈辞云摇摇头,替陈无双辩解道:“这不能算是赖账。无双说过,跟修士谈买卖要讲江湖上的规矩,跟官吏谈买卖则要讲官场上的章程,那么跟谢逸尘谈买卖自然是得讲兵法,别看无双强词夺理起来油嘴滑舌,其实真没看过几本书,兵法里也就知道个兵不厌诈。” 马三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妙哉!” 寺门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没有沈辞云想象中的大阵仗,穿了一身素净长衫的谢逸尘就带着柳同昌缓步走了出来,杨长生立即闪在一侧低头拱手行礼,这位如今让整个大周朝堂都头疼的大都督含笑走过杨长生身边,先是看了眼那棵老榕树,而后把目光转向马三几人骑来的神骏马匹,尤其是为首一匹天下少见的踏雪乌骓,由衷赞了句:“好马!若能得马帮主相助,谢某何愁大事不成?” 沈辞云低下头往人群里避了避,只要不出手,谢逸尘跟柳同昌就都不会发觉他是四境剑修,马三则大步流星迎上前几步,管他是大周的雍安公爷还是大雍的开国之君,都只大咧咧拱了拱手,豪爽笑道:“天底下的好马尽在凉州,凉州的好马则尽在大漠马帮,马三是个在草莽江湖混饭吃的粗人,都督所说的大事能不能成咱不敢多说,要做生意嘛,只要都督有银子,马某来者不拒。” 谢逸尘饶有深意看着马三,能在寺外拨云营一众将士面前谈笑自若,这位大漠马帮的帮主倚仗的绝不只是自身四境的修为,而是身后那座让无数修士仰望的昆仑山,没有故作客套地安排酒菜坐下商谈,单刀直入道:“听说眼下驻兵陵阴城的天策大将军,也想拿银子跟马帮主买马?”? 马三压根就没想藏着掖着,买家越多才越好抬价,话说得滴水不漏道:“招兵也好买马也好,都督不妨派人打听打听,大漠马帮做生意从来只认银子不认人,不管是大周还是大雍,只要银子上不含糊,咱们啥都好说。” 看不惯区区一个江湖修士敢跟大都督这般说话的柳同昌刚想出声,就被谢逸尘的眼神逼了回去,谢逸尘扫了一眼榕树下马三带来的那几个人,点头笑道:“价高者得,马帮主的话没错。谢某在雍州经营多年,确实攒下了不少金银,不知道大漠马帮如今能拿出多少匹马?”马三伸手一指自己骑来的那匹价值连城的踏雪乌骓,“读书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物以稀···贵?像这种能日行千里的好马,咱们大漠翻遍了也找不出三五匹,要是说用于装备骑兵,倒有两三万匹能拿得出手,不过,需要三个月时间。” 谢逸尘满意地点点头,能有三万匹马,加上雍州一直秘而不宣藏在城墙之外扎营的骑兵,凑足不少于大周二皇子麾下的精锐,就可以用悍勇步卒拖住郭奉平和李敬威,以六七万骑兵奇袭中州围困佯攻京都,逼着郭奉平不得不回京救驾,这边便能一举拿下凉州,用兵之道无非实则虚之。 “三万匹好马,马帮主打算卖个什么价钱?或者,愿意···在凉州封侯?”谢逸尘淡然问道,苏慕仙早在他起兵之前就说过,不会插手大周境内的纷争,如果能用一个不值钱的侯爵招揽到大漠马帮这位修为不弱的帮主最好,如若不能,就先把银子如数给他,等拿下凉州之后,不信他一个江湖门派能挡得住数十万边军征伐,到时候那些银子还是谢家的。 马三略一沉吟,狮子大开口道:“马某在江湖上懒散惯了,做不来侯爵将军。三万匹好马,要卖六千万两白银,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没想到谢逸尘不仅没有砍价,反倒把马三说出来的价格往高处抬了一抬,“八千万两,一个月谢某要见到所有马。” 柳同昌低着头无声冷笑,暗自鄙夷道,以为有苏慕仙撑腰就敢口出狂言,跟陛下做生意你姓马的还差得远,这句话就是在试探大漠马帮有多少可用的人手,马三方才说三个月时间才能凑够那三万匹马,这三个月绝不是等着老马生小马,而是得等人手把大漠里的野马聚拢起来,如果他敢答应一个月时间交付马匹,就说明大漠马帮能凑足至少三千人。 马三压根就没想真做成这一笔生意,不过是想着来探探谢逸尘虚实,大不了开个谁也无法企及的高价一拍两散,可刚才听沈辞云说要是换做陈无双定然会使诈,立即从善如流改了主意,苏昆仑现在不在山上,拿到钱之后就带着帮里人马躲进昆仑山去,谢逸尘麾下兵卒再多也拿他无计可施,自己赚了一大笔银子不说,还暗中帮了陈无双一把,堪称一箭双雕的妙计。 所以马三根本连犹豫都懒得装,张口就答应下来,“大都督痛快,马某也痛快。银票我今天就要带走,一个月后,都督命人去杨柳城外大漠边缘收马就是。” 柳同昌眼角余光看到大都督笑而不语,适时冷笑出声道:“八千万两银子,马帮主说两句话就要带走?一个月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马三嘿笑着摇头,指着寺门四周往来巡视不休的拨云营将士道:“马某比不得都督家大业大,帐下猛将如云,不能不多留个心眼保全自己跟兄弟们的性命。若是到时候都督翻脸不认人,让人杀进来强抢了马去,咱们马帮找谁哭去?再者,也不是我非要赚这一笔银子,大都督担心人财两空的话可以不买,马三这就告辞!” 说罢就招呼一声,带着几人作势要上马下山。 谢逸尘啧了一声,眯着眼道:“且慢。” 马三冷笑着牵过那匹踏雪乌骓的缰绳,斜眼看向他身后背着短枪的杨长生,“怎么,大都督想留住马某?” 谢逸尘不耐地摆摆手,问道:“若是今日拿了银子,一个月后见不到三万匹马,如何说法?” 马三哼了一声,不悦道:“早知道大都督信不过,马某是个不认字的,这回特意带了个读过几年书的子侄辈来,由他给都督立个字据便是。若是一个月后咱们交不出三万匹马,大都督麾下五十万精兵良将,天下之大马某能躲到哪里去?” 柳同昌踏前一步,指着身后那座已经没有任何和尚的法华寺,寒声道:“纸墨笔砚都在寺中,怕就怕马帮主的子侄不敢进门。” 沈辞云正中下怀,知道这是马三见机行事给他营造出来的机会,当着谢逸尘的面把手里沉香剑交给身旁一人,两手空空笑着越众而出,和声道:“烦请将军头前带路,晚辈去寺中立字据便是。” 7017k 第二十七章 小和尚背剑上越秀 时尽五月,云州的天气开始变得潮湿且闷热,尤其是午后未时,不知人间忧愁的阵阵蝉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越秀剑阁以北被炙热日头烤得发烫的小路上,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徒步朝南而行,身上挎着两个水囊的老和尚没有穿袈裟,八九岁年纪光头上却有六个戒疤的小和尚,肩后背着一柄有层层灰布紧实裹起来的长剑。 老和尚左手始终保持着单掌立在胸前的姿势,垂在身侧随着迈步行走而稍有摆动的右手则自然放松,四指微屈拿拇指慢慢捻动一串折射出各种光彩的香灰琉璃念珠,小和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低头尽量踩着老和尚的影子躲避阳光,时不时扯起袖子抹一把头上络绎不绝的汗水,嘴里不停轻声嘟囔,抱怨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有些阴云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结果没多久云彩就被太阳晒化了。 从鹿山出来,经过洞庭路、岳阳楼还有一座再用不了多久就会倒塌的龙王庙,再乘小船渡过水流湍急到让小和尚面色发白的壮阔云澜江,好不容易走到一处远远就能看见里头有一座七层高楼的庄园,老和尚却不肯进去,只在山谷北侧的树荫下站着看了半个多时辰权当歇息,就又催着赶路。 这一路山高水远,小和尚也记不起到底走了多远,只记得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已经穿破了有八九双,每回鞋底磨穿或者鞋面被脚指头拱出窟窿来,老和尚总笑着打趣,说他是脚上有钢牙、心里有棱角,需要行万里路、经百场苦难才能修成正果,觉得身上背着一柄长剑就算踏进江湖的小和尚争执说自己双脚上刺穿布鞋的应该是剑气,老和尚摇摇头,小小年纪,最多是天热捂出来的脚气。 穿着一身宽大浅灰色粗布僧袍的老和尚不光不肯御空而行,出门还没有带银子,好在大周境内的百姓都有向佛斋僧的善心,饶是如此,正长身子的小和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寺里苦修的师兄们也有秉持过午不食的,但人家好歹早晨那一顿吃得肚子滚圆,尤其是现在都知道凶兽即将倾巢而出越过剑山的消息,不少村庄都十室九空,想化缘混一顿斋饭都没处找炊烟去。 肚子里咕噜噜叫了两声,小和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以往仗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辈分在寺里无忧无虑惯了,自从走在前面挡着阳光的老和尚辞去大周国师之位,他的日子好像就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听到身后饥肠辘辘的声音,老和尚脚步并未停顿,笑道:“再忍忍,还有不到三十里就是越秀剑阁,贫僧的面子够换百八十顿饱饭。” 听师父提到越秀剑阁,早对老和尚望梅止渴的手段提不起一丝情绪来的小和尚,再度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问道:“师兄,靖南公可是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的十二品剑修呐,您老真觉得能打得过他?” 捻着念珠的空相神僧呵呵一笑,“贫僧可没跟你说过他离飞升成仙只差一步,师弟啊,江湖上的话听七分信三分就够了,靖南公如果只差一步就能成仙,师兄若是胜了他,岂不是只差半步就能立地成佛了?” 与被世间善信奉为活佛的四大神僧同辈分的小和尚撇了撇嘴,嘀咕道:“成佛有什么好的?” 空相笑道:“小师弟,你以往总觉得出家当和尚不如那些仗剑快意恩仇的修士快活,那柄剑你从咱们白马禅寺到云州背了数千里路,两边肩膀都磨破好几回了,打掉牙往肚子咽又有什么好的?成佛好不好,要成了佛才知道。” 小和尚无言以对,突然想起曾在寺里见过一面的那个白衣少年,手提长剑腰悬美玉,玉树临风的一塌糊涂,不由得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这位执掌天下佛家第一大寺的师兄说,他们现在走的就是陈无双曾经走过的路,龙王庙、岳阳楼、洞庭湖、河阳城、浣花溪、云澜江,不知道陈无双走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被空相神僧代师收徒,取了个法号叫空空的小和尚只觉得自己很狼狈,半点闯荡江湖该有的潇洒快意都没有,风流两个字就更不用提了,压根不挨着。 “师兄,你去找靖南公比剑,是为了司天监陈无双?”备份极高的小和尚从空相身后探出身子朝南忘了一眼,云州越往南走,层峦叠嶂的山峰就越多,不知道哪一座会是屹立天南千万年的越秀山。 老和尚沉默片刻才摇摇头,摘下水囊轻轻抛给身后的空空师弟,温声道:“是也不是,这些事情哪能说得清楚呢。读书人在朝堂上运筹帷幄,修士在江湖中往来如风,咱们出家人就只好琢磨着怎么帮一帮天底下的百姓了,诵经是功课,普度众生也是功课,这可不能偷懒。” 灌了一口凉水更觉得饿的小和尚似懂非懂,问道:“那要是靖南公不愿跟你比剑,咱们怎么办?” 老和尚手里的念珠转得快了几分,怅然叹息道:“那可由不得他了。” 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了眼不算高的空空高僧脚下,无奈道:“你可就这最后一双布鞋了,要是再磨破,上了越秀剑阁让人瞧见总归不太好看。也罢,走了几千里路也不差剩下的这三十里。”说罢伸手抓住小师弟胳膊御空而起,直奔南面那座满是剑修的越秀山。 门下多数弟子都去了剑山阵法外围等着阻击想要越境的凶兽,越秀剑阁近日越发冷清的厉害,倒是山间鸟虫鸣叫声显得大了些,峰顶大殿外,一袭粗麻布衣的任平生面朝南方负手观天,忽然神识有所察觉,微一皱眉之后表情就恢复平静,自言自语道:“先是鹰潭山掌教,再是白马禅寺住持,还是热闹一点好,江湖太无趣的话,人间就更不值得留恋了。” 御空的确要比徒步行走快得多,空相没领着师弟先去看看赏心悦目的越秀八景,而是径直飞上主峰峰顶,落在任平生不远处,背着剑的小和尚仔细打量那位蜚声大周的十二品剑修,很是失望地摇摇头,他以为靖南公就算不是养着一头威武黑虎的苏慕仙那般湛然若神的气度,也该是司天监嫡传弟子那样白衣如雪的翩翩出尘模样,没想到如今境界不次于当世任何一人的任平生,穿的衣裳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任平生疑惑地看了眼刚刚修出来真气不久,修为勉强算是一境一品的小和尚,修士门派中就以佛道两家规矩最多,尤其是以大乘佛法为正统的白马禅寺和永掌天下道教事的鹰潭山,眼前空相神僧带来的小和尚看年纪应该是个寺里打杂的小沙弥,可圆圆的脑袋上居然顶着六枚戒疤,这显然超出了世人对佛家弟子的认知。 “不知空相神僧今日来,任某有失远迎。”说来也巧,自数百三境修士采剑离开云州之后,行踪逐渐隐秘到越秀剑阁不少长老都不知道去处的任平生,是刚刚才回到峰顶大殿,两个和尚早来半日或是晚来半日都会扑个空,兴许这就是和尚们常挂在嘴边的缘法。 空相神僧摆摆手,领着小和尚走到任平生所站的位置,伸手指向南面茫茫无际、只剩一大片深深浅浅青黛色的群山,温声道:“小师弟,那里就是南疆十万大山,原本陈无双施主去过的地方我都想领着你走一趟,可你瞧瞧,现在其中气息杂乱、凶兽如潮,还是免了这一遭吧。来,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十二品剑修靖南公爷,你与他平辈,称呼一声任施主便是。” 空空点头嗯了一声,出门前寺里几位性情跳脱的师侄都特意嘱咐过,行走江湖不比在鹿山上,凡事讲究个有里有面,当着外人当然要给足住持师兄面子,上前两步双手合十,朝见面不如闻名的靖南公爷见礼,“小僧白马禅寺空空,见过任施主。” 任平生讶然看向面带笑意的空相神僧,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上一辈的高僧是还有几个在世的,不过都是些闭关苦修几乎从不露面的真正僧人,夸赞一句六根皆净不染凡尘都不为过,这年轻尚幼且修为不值一提的小和尚竟是空字辈,不知是哪位坐枯禅的得道高僧座下弟子。 空空小和尚嘴角弯出一抹得意笑容,他很享受别人震惊于自己辈分如此之高的感觉,以往最喜欢做完功课以后,拎着一根脆生生的黄瓜或者是胡萝卜在白马禅寺和鹿山上到处溜达,就为了听那些修为远高于他却不得不驻足躬身行礼的弟子们叫一声小师叔,偶尔还能碰见叫他师叔祖的那就更好了,明明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得故作深沉极为矫情的淡然嗯一声。 眼巴巴等着这位煊赫剑修缓过神来回礼的小和尚,肚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咕噜作响,顿时脸上绷着的神情变成浓浓尴尬,恨恨回头瞪了空相神僧一眼,人都说穷家富路,师兄出门偏不带盘缠,这回丢人都丢到越秀剑阁来了,此事要是靖南公嘴巴不严给传扬出去,等日后修为有成了,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扶危救困? 老和尚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稍带歉意笑道:“任施主莫怪,老僧囊中羞涩,小师弟从昨天中午就饿着肚子,还请施主施些斋饭。” 任平生这才拱手朝小和尚回了个礼,既然是跟自己平辈的僧人,就不能太过慢待,亲自回身去大殿里端来一盘还带着晶莹水珠的时鲜果子递过去,“任某平日饮食清淡,殿中只有些聊以充饥的瓜果,好在有几样是生于云澜江以南的品种,空空高僧不嫌弃的话,就当尝个新鲜。” 小和尚欣喜接过来道了声谢,任平生那句空空高僧足够让他饿三天肚子都心甘情愿,挑了个拳头大小的黄色桃子,退到一棵松树底下的荫凉里席地而坐,美滋滋咬了一口,清甜中略有酸意的汁水顺着牙齿缝隙涌上舌尖,双眼立即一亮,这可比寺里自己种出来的黄瓜好吃多了。 空相不再理会捧着桃子的小和尚,遥遥望了眼目前还算平静的十万大山,叹声道:“不知道要多少修士的性命,才能拦得住南疆倾巢而出的凶兽。” 任平生默然片刻,平静地说出一句把握十足的话,“神僧言重了,不至于倾巢而出。” 老和尚眉头一挑,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深长意味,脚下挪了两步,缓声道:“陈家老公爷寿数将尽,陈无双恐怕守不住北境那座城墙。” 靖南公嗤笑一声,衣衫被掠过山顶分不清去向的清风吹动,背负双手飘然若神仙,轻声道:“大周是兴是衰,司天监是存是亡,与任某何干?任某不会往越秀剑阁以北去,不过下次要是再见着陈无双,定会出手杀他。” 空相神僧盯着他看了半晌,任平生的目光却始终投向茫茫南疆,不肯与他有哪怕一瞬间的眼神交汇,老和尚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好揣测的情绪,像是在跟靖南公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僧修了一辈子佛法,这回出寺之前才特意在藏经阁翻出一本年代久远的剑谱,又托人去京都镇国公府借来一柄好剑,可惜改弦易张太难,时间又不太宽裕,练来练去,就练成将就着能拿得出手的两剑。” 任平生偏头看了眼小和尚背后的长条包袱,语调上扬道:“哦?” “就这么两剑实在有些捉襟见肘,想着一剑用来跟任施主请教,另一剑还得留着去江州鹰潭山,试试能不能胜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唉,终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靖南公皱了皱眉,“是为了陈无双?” 老和尚点点头,坦然道:“任施主也知道司天监多半是逃不过此劫,仲平施主在南疆脱不开身,花扶疏施主又不是阁下的对手,至于苏昆仑···老僧不自量力,就想着给陈无双那孩子当一当身后的靠山。小师弟,把那柄剑拿来,你就在那棵树底下看着就好,不许靠近。” 小和尚忙放下果子,双手使劲在身上僧袍擦了擦,摘下身后的包袱一层一层解开,露出来一柄剑鞘古朴的三尺长剑,捧着送到空相神僧跟前,偷偷看了手无寸铁的靖南公一眼,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师兄,能胜吗?” 抽出长剑低低斜垂,空相神僧一挥袍袖,柔和醇厚的真气登时将小和尚推到松树底下。 峰顶的风突然就大了些,仰头看去,天上凭空生出由淡积浓的层层云彩,三五息功夫老和尚气机暴涨,周身气息澎湃滚荡,仿佛越秀剑阁最高处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眼,而后一声闷雷,这位曾经有资格在朝堂和江湖都站在最前列的国师强行踏足十二品渡劫境。 “胜负未可知,老僧权且一试!” 7017k 第二十八章 饲虎 数百上千年间,从未有人亲眼目睹两位境界臻至十二品渡劫境的修士交手,可惜此时越秀剑阁峰顶的那座大殿门外,仅有一个不谙世事且不懂用剑的小和尚,滥竽充数权当看客。 空相神僧说只练会两剑,在空空小高僧看来,明明是先去江州找道家祖庭掌教真人问一剑的胜算更大,毕竟钟小庚既不是纯粹的剑修也不是十二品修士,可想给陈无双做一座靠山的老和尚之所以要把第一剑放在越秀剑阁,是因为他出鹿山之前,借空法在洞庭湖上得来的那枚守静神僧舍利所蕴含的精纯念力积淀,仅能强行暂时踏足十二品境界半柱香时间,之后就会元气有损甚至跌境,故而才深思熟虑把最有把握的一剑问向靖南公。 生怕被烈烈劲风吹落山崖的小和尚紧搂着扎根嶙峋山石之中的松树,一双澄澈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持剑姿势称不上半点风流倜傥的住持师兄,寺里零星也有些修习剑法的师侄,他装作若无其事路过时没少偷看,看了以后就折一根树枝藏在自己房里依葫芦画瓢偷练,往往会抱怨那些师侄演练剑法的动作实在太快,让他没等看清楚一招就已经行云流水施展出接下来的七八招,可现在空相神僧的动作慢到小和尚连他手腕的旋转弧度都能看清楚,却不明所以地生出一种无论如何都学不会这一剑的心思。 脸上表情无悲无喜的任平生此时看起来,倒更像是个勘破红尘无处惹尘埃的得道高僧,眼见老和尚握着那柄古朴长剑的右手缓缓抬起,在风云变色中不断积势,尽管知道他的十二品境界缺少天地呼应的底蕴而显得虚而不实,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以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手段取胜,背朝着那座冷清大殿门口的靖南公平举手臂张开五指,一柄剑身光彩夺目的无鞘长剑,从大殿深处如彗星赶月般疾飞出来。 名剑有灵,剑柄刚好落在任平生掌心。 被二人气息碰撞所产生的劲风吹得已然睁不开眼睛的小和尚骇然发觉,握住佩剑的十二品剑修气息之盛如同夏夜煌煌天雷,恍惚中觉得靖南公一人一剑似乎刹那间就跟整座越秀剑阁主峰彻底地融为一体,浑然天成,而自己那只打算用一剑定胜负的师兄,在这方天地之间却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兵法里说半渡可击,任平生将手中仅为地品的佩剑平伸在身侧,静静等着,并没有像小和尚担心的一样率先出剑,硬生生以天下闻名的一气化三清之术,或是其他凌厉攻伐手段打断空相不断攀升的磅礴气势。 身为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剑修,靖南公自然有小和尚所理解不了的骄傲,苏慕仙一柄二尺七寸的惊鸿剑傲然让世人三寸锋芒,他任平生早就想试试跟同境界的修士切磋印证,本来是以为等南疆凶兽翻越剑山时,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不得不斩断一切束缚晋升渡劫境才有机会,世事难料,想不到第一个来找他问剑的竟会是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 任平生的眼神从容且坚定,也好,总该让世人知道,任某的本事绝不次于两百年前力斩仙人的逢春公,但他做不到的事情任某能做到,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渡过天劫飞升成仙的修士,只能出在越秀剑阁,而非西北被积雪压低头颅的昆仑山! 从镇国公府借来的那柄天品长剑仿佛重逾千钧,老和尚持剑抬手的动作极慢,小和尚总算明白了为何世上有一日三秋的说法,眯着眼抬头,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重,也越来越低,甚至已经压住了他所搂着的松树树冠,再不用多久,小和尚就是真正置身云端的高僧,只不过云层深处连绵不绝于耳的雷声异常沉闷,像是白马禅寺无数僧人同时低声诵经,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大殿下面从各处腾起十数道剑光,显而易见是空相神僧还未到达巅峰的气息波动,震惊了身在越秀剑阁的不少高境界剑修,那些人中不乏闭关为阻击凶兽做准备的几个五境高人,可惜无论他们如何催持真气想要御剑到峰顶一探究竟,似乎都被死死压制在下面,甚至有人朝低垂到峰顶的灰云悍然出剑,无济于事。 空相缓缓呼出胸中一口浊气,终于把用着不算太顺手的长剑举过肩头斜斜朝上,小和尚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刚才诧异发觉师兄呼出来的那团气居然有颜色,像是下着大雪的三九寒天嘴里呵出来的热气,但又不是纯白色,飘飘摇摇融进头顶云层,与此同时,风停了,雷声也停了。 “任施主学贯古今,当知道佛经里说,佛祖未成佛祖时曾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老僧这一剑,就叫做饲虎。”空相神僧的手极稳,周身足以引来雷劫的气息凝而不散,长剑更是纹丝不动。 小和尚苦着脸喃喃道:“这回完了,师兄是真要立地成佛了···” 学贯古今是读书人之间互相吹捧的场面话,不过身为越秀剑阁掌门,任平生少年时为修心境确实有过博览群书的经历,知道老和尚提到的这两个典故,无非是说佛祖慈悲心怀众生,宁可身死也不愿见世间生灵受苦受难,眼下他已经可以预料到使出这一剑之后,不管胜负,空相神僧都难逃境界跌落的结局,饲的是不是虎还未可知,身是一定要舍了。 仔细端详老和尚这一剑的起手势,潜心浸淫剑道数十载,乃至为求心无旁骛连从花扶疏手里赢来的女子都不惜亲手斩杀的靖南公,眨眼间就能猜出空相这一剑的数十种变化轨迹,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平凡到极致便是返璞归真,自己倥偬半生才悟出来的剑道至理,一个刚练会两招剑法的和尚居然也明白。 任平生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像是不屑的冷哼,也像是自嘲的苦笑,与持续积势缓缓攀至此生再不可及之修为巅峰的老和尚完全不同,这位经历过两次天地呼应灵气灌体洗练的十二品剑修,强盛到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气息一瞬间就汹涌爆发出来,手里佩剑光华炽烈。 刚停了一两句话功夫的劲风再度激荡,甚至比刚才来得更放肆,峰顶上空云层开始像火炉上烧开了的水一般剧烈翻滚,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松树愣是被吹弯树干,树冠几乎要触及地面,骇然无助的小和尚顾不得没吃完的新鲜瓜果顷刻就没了踪影,咬牙聚起丹田中可怜兮兮的真气,双手双腿死死缠住下半截还算挺直的树干不放。 一旦松手,小和尚可能会比空相师兄更早涅槃成佛。 老和尚刚练会不久的这一剑根本毫无花哨,没有看起来圆转如意的剑花,也没有惊艳夺目的绚丽剑光,若是陈无双在此处,多半是瞧不上这种毫无观赏性的招式,可就是由上而下、剑锋斩落到浑厚力道一半时才人随剑走变为合身向前的一刺,却让如临大敌的任平生嗅到了能威胁到他生命的危险气息。 初涉江湖的年轻修士都会故作深沉地学着师门长辈,没经过多少事情就感慨着说一句江湖水深,可这座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江湖暗流汹涌,究竟水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苏慕仙把一整座巍巍昆仑都砸进去,激起来的水浪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恢复表面上的平静。 空相神僧接掌白马禅寺住持、身披大红袈裟受封国师以来,几乎就再也没人见过这位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老和尚出过手,偶尔能想起来要么是说他在朝堂上能与首辅大学士平起平坐,要么是说他在江湖上妙手回春的本事仅次于无根浮萍一样的南海段百草,连他是堂堂十一品修士都快要被人逐渐忘却了。 世间修士如云澜江中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江湖里每天都会有人踌躇满志,也每天都会有人心灰意冷,能在喧闹不休的刀光剑影中被人记住名字的毕竟还是极少数人,尤其以锋锐攻伐之道独占鳌头的剑修,其实大抵对于佛道两家的弟子不怎么看得起,任平生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最终做了能跟驻仙山平分秋色的正道名门越秀剑阁掌门,心高气傲更是如此。 可慈眉善目精擅救人医术的老和尚,居然能使出这么一手精妙绝伦的杀人剑术,登临十二品境界后只出手在浣花溪边斩杀过谢萧萧身边长尾妖族的任平生,始料未及。 此时被空相神僧强行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盛大威势压制住不能上前观战的众人心急如焚,峰顶上两道强横气息针锋相对各自寸步不让,越秀剑阁的人轻易就分辨出其中一人是自家掌门,而另一人的气息极为中正浩大,能把任平生逼到这种全力以赴的程度,对方必然也是当世仅有的三位修为已臻十二品的真正高人之一,不像昆仑苏慕仙的锋锐傲气,那么十有八九就是漠北那位身份神秘的修士! 但凡是个修剑的,谁不想见识见识两位大宗师交锋? 说世事无常,说造化弄人,都是不咸不淡的老生常谈,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哪怕拼着被两人争斗所产生的劲气所伤也望眼欲穿想要观战的人上不了峰顶,而四肢盘在松树上吓得面如土色的小和尚却恨不能御空远远避开。 高处是垂云,低处是风沙,毫无高僧气派的空空和尚努力侧着脸眯起眼睛去看,头上戒疤比他多了六枚的师兄跟那位靖南公,都置身接天贯日的一道巨大剑气风卷之中,模模糊糊仅能依稀辨认出灰衣的是师兄,至于二人所使出来的招式根本半点都看不清楚。 老和尚刺出去的一剑似缓实急,将付出不小代价换来的半柱香十二品修为,全部收敛进这一剑之中,身随剑走脚下一步跨出,不只道家祖庭钟小庚有缩地成寸的本事,万法殊途同归,当空相神僧手中长剑的剑尖距离任平生的胸口不过一尺时,骤然如长河决堤、瀑布落崖般气势再涨,任平生脚尖轻点,顺着对方刺来的劲气好似落叶随风般朝后退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退出两步任平生就察觉到了不妥,诵读佛经数十年之久的空相神僧,单论气息之悠长堪称天下首屈一指,想借后退泄去其力道无异于痴人说梦,所幸和尚修了这样所向披靡的剑术到底也还是和尚,断不了心中慈悲,这一剑唯独露出来的破绽,是老和尚不愿意伤及他性命所以别别扭扭刺向他右胸。? 任平生脚跟重重落地,生生把越秀剑阁主峰踩低了半寸,留下一个深深脚印稳住身形,冷笑一声先瞬间以一气化三清之术幻化出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剑,而后又瞬间合拢成他手里那一柄佩剑,暗自鄙夷道,空相现在悟不透以后就永远都悟不透了,修剑,怎么可以心有挂碍? 老和尚的剑是中宫直刺。 靖南公的剑是反手斜撩。 任平生站稳身形就不打算再避,他撩的不是空相神僧的剑身薄弱处,偏迎着蓄力于一点的剑尖,两相交汇,寂寂无声。 峰顶垂云被分割成两块,中间一线青天笔直如剑脊。 触目所及仿佛万物都凝固成一种冰封三尺的寂静,风停了,被折弯的松树恢复成原本的形状,差点耗尽全身真气和力气的小和尚下意识松开手脚,一屁股墩坐在树下棱角分明的石头上也不觉得疼痛,喃喃道:“师兄···胜了吗?” 胸膛不断起伏的老和尚左手二指迅速在自身几处大穴上点过,遗憾地摇摇头。 面色如常,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忌惮和犹豫的任平生,扬手把侧锋多了一个缺口的佩剑扔回身后大殿中,不管匆匆跃上峰顶的十余个越秀剑阁长老一辈修士,轻声替空相回答道:“你师兄没胜,也没输。” 小和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欢喜笑了两声,师兄说江湖上的话信三分就够了,看在任平生是十二品剑修的面子上,小僧权且信你五分,那就信后半句好了,“没输就是胜了!” 任平生微微一怔,空相神僧的修为境界本就比自己低了一个品级,纵然强行踏足十二品也是根基不稳,何况,他才修了多长时间剑?就练会两剑,是一年,还是···一个月? 想到这里,靖南公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点头道:“任某不如空空高僧看得透彻,对,你师兄没输就是胜了。” 老和尚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收剑归鞘,抬腿朝树下的小师弟走去,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去管任平生说什么,更没有在意一众越秀剑阁剑修不可思议的眼神,只是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迈出去的步幅小,笑着把剑递给小和尚,看他兴高采烈用先前的灰布把长剑层层裹成不太好看的包袱,伸手摸了摸顶着六枚戒疤的圆圆光头,柔声问道:“刚才吃没吃饱?” 任平生洒然一笑,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中年四境修士,交代道:“岳师弟,去安排一桌像样的斋饭来,给白马禅寺空相、空空两位神僧接风洗尘。” 任平生是生平第一次认输,认的坦然,输的心无挂碍。 7017k 第二十九章 另一剑留给道家祖庭 松树下的荫凉里摆了张不大的桌子,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一大盘云澜江以南才有的瓜果,再加上用味道鲜美的菌菇佐味在砂锅里慢火炖出来的豆腐,围坐在桌边的三人里,就只有向往剑仙风流的空空小和尚一个人埋头吃饭,捧着比他两个手掌心还大的瓷碗狼吞虎咽。 屏退了越秀剑阁一众见到老和尚之后讶然大惊的剑修,面北朝南坐于主位的任平生十指交叉抱着膝盖,望向风光更胜云州青山绿水的十万大山,怔怔出神。有诗文说高处不胜寒,这高处可以是世袭罔替靖南公的朝堂,可以是十二品剑修越秀剑阁掌门的江湖,也可以是盛夏将至仍有凉风习习的此刻峰顶,良久,他听见一直闭目调息的空相神僧缓缓吐出一口气。 老和尚自身就是在医术上与太医令楚鹤卿各有所长的当世三大神医之一,强行借助守静神僧那颗指骨舍利踏足十二品境界问出一剑,不至于受重伤,只是这位当今佛家修士第一人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境界将会跌落,而且原本有希望造炬成阳的神僧此生再也无缘渡劫境,即便日后能以丹药辅助苦修,恐怕至多也就能达到他上越秀剑阁之前的境界。 但他脸上的笑意极为欣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修佛修到骨髓里都快成了香灰,境界跌落这种事不会立竿见影,而是会在加下来的半个多月里逐渐跌落至十品,伸手摸了摸年纪只够做他孙儿辈的小和尚光头,温声道:“慢些吃,慢些吃。” 任平生转头看向一双筷子抡得虎虎生风的小和尚,两位这时候本不该出现在云州的空字辈高僧一个朝气勃勃、一个暮霭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问道:“依神僧看,任某如今与昆仑苏慕仙相比,孰强孰弱?” 当年苏慕仙曾孤身一人怒而打上鹿山,纵剑劈毁白马禅寺山门,并在大雄宝殿供奉的释迦牟尼佛祖金身法像背后留下两句骂人的打油诗,而后从容破了有四大神僧在场的金刚伏魔阵潇洒离去,这桩旧事原本不该公之于众,是陈仲平堵着宫城口不择言大骂了当朝国师整整两个时辰,才被江湖中许多只敢在浅水处扑腾的小鱼小虾得知。 出家人不打诳语,空相神僧略一沉吟就直言不讳道:“苏昆仑被誉为当世剑仙,当之无愧。靖南公与他同为十二品,若是论剑道修为心无挂碍之纯粹,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苏昆仑应是有所不及,若是论修剑天赋以及对剑道的理解,苏昆仑一骑绝尘,怕是唯有两百年前的逢春公能够与之媲美。” 任平生皱了皱眉,不死心道:“那任某如果与他做生死之争,结果如何?” 被香喷喷米饭撑得腮帮子鼓胀起来的小和尚顿时停下咀嚼,抬头看向胜了靖南公的师兄,空相神僧摇了摇头,语气中毫不掩饰对苏慕仙的推崇,“二尺七寸惊鸿剑在手,苏昆仑可称举世无敌。” 任平生只得苦笑,一生辛苦算计,甚至为追求所谓的心无挂碍不惜机关用尽,到头来还是比不过重情的苏慕仙,这两句话他其实不用问老和尚,答案早就在心里,只是不甘心,喃喃道:“修剑当无情···” 老和尚低宣一生佛号,做悲苦相,“道是无情,生灵有情。” 保和殿外当着陈伯庸的面一剑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的任平生,此时一脸掩饰不住的黯然,低声道:“你要如何为陈无双做靠山任某不管。那一剑饲虎既然是你胜了,说吧,想要什么?” 空相神僧嗯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头顶道:“老僧知道靖南公想要的是何物,无非就是推波助澜让眼下沉疴难起的大周王朝更快倾覆,在有上界仙人临凡争抢气运之前,聚拢云澜江以南的气运从而一举渡劫飞升,去寻求无上大道。” 任平生轻声一哼,不置可否。 “人各有志,老僧更希望靖南公能早日迈出那一步,若是晚了,靖南公与陈无双之间难免会有一战,之所以特意找镇国公府借了柄剑来越秀,就是想逼着施主答应一件事。”空相拍了拍小和尚稚嫩的肩膀,示意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任平生斜瞥了他一眼,没想到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会成为白马禅寺的软肋,沉吟道:“在神僧问出那一剑之前,任某已经说过不会往越秀以北的地方去,但陈无双只要来南疆,我还是会出手杀他,任某也不是第一次做损人利己的事情,抢了他身上的气运,可比在这里苦等天下大乱来得容易。” 小和尚抬头用力瞪了口口声声要杀陈无双的靖南公一眼,兴许是觉得自己手里还捧着人家越秀剑阁的饭碗,不能吃饱了就骂娘,要骂也得等下了山再骂,悻悻又低下头去跟碗里的米饭较劲,这已经是第二碗,云州的米饭好像比鹿山的香,尤其是拌上菌菇豆腐汤。 老和尚不以为意地捻着念珠,目光投向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峰顶大殿,那座大殿他在很久以前还是个年轻僧人时曾经跟随寺里上一任住持进去过,还能记得里面供奉着三柄不次于逢春公焦骨牡丹的好剑,刚才任平生用的那把佩剑并不是其中之一,“老僧想要让靖南公答应的事情,在问剑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还算满意的说法,那就厚颜无赖一回,换一件事情说。” 任平生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出声。 空相神僧明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兴许会惹恼了眼前的十二品剑修,但还是义无反顾指着大殿正门里面的幽静道:“老僧想要带走里面那具尸骨,日后安葬在百花山庄门外的浣花溪边。” 小和尚瞬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浓重杀机,从靖南公双眼中迅速弥漫,笼住整座峰顶,不由担心地看向其实打不过任平生的师兄,随后就顺着空相手指的方向朝大殿看去,那座大殿规模不小,占据了峰顶一半的面积,红墙金瓦庄严肃穆,只是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看起来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大殿本来是有牌匾的,空相神僧清楚记得,几十年前第一次来这座煊赫剑修门派,看过秀丽怡人的越秀八景之后,上一任住持就是带着他在大殿里面吃了一顿斋饭,那时候大殿正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匾,是朝堂和江湖中都一向少见的行书,笔迹流畅而有力,名字跟大周朝历代天子的寝宫完全相同,养心殿。 宫城里的养心殿,养的是帝王君临天下的仁心。 越秀剑阁的养心殿,养的则是修士中正不倚的剑心。 任平生尝试过,他养不出剑心,所以接任掌门之后不久,就把这座在门派中相当于京都保和殿的大殿划为任何人不得轻易踏足的禁地,摘下那面牌匾,他不要仁心剑心,养出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狠心。 心境跟剑意息息相关,陈无双的剑意就是从《春秋》五千字中有所感悟而蕴养出来的,世人都说喜怒无常的苏慕仙最是帮亲不帮理的护短性子,其实不然,能养出三千里长空月明的豁达剑意,江湖到底还是小看了他,如果现在陈无双身在此处必然会嗤笑,仅凭此一点,任平生即便飞升成仙,也难以望及苏昆仑项背。 靖南公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生硬,一字一顿道:“这座大殿,就是任某葬她的坟墓。这般情谊难道还不够重吗?” 里面的那具尸骨,是一个让风流倜傥的花扶疏甘愿自困于南疆二十五年的女子。 一人在凶兽遍野的十万大山夜夜难寐二十五年,一柄剑就在女子心口处透体而过插了二十五年。 浮云散了又聚,不愿提及的往事总有被人不经意间提起的时候,这不是江湖,这是人间。 此生从未尝过情爱滋味的老和尚,双眼坦然直视着在空空高僧看来随时可能出剑的靖南公,声音里有一丝隐约的怜悯,“在任施主,心上人不如手中剑。可在花扶疏施主,为一人便可以舍弃半生快意,说到底,老僧还是为了陈无双。” 小和尚越发听不懂了,所幸任平生能听懂。 良久,靖南公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的冷厉渐渐散去,风马牛不相及问道:“神僧胜过任某的第一剑叫做饲虎,那练会的第二剑,又叫做什么名堂?” 空相笑道:“老僧看的那本剑谱上没写名字,有舍身饲虎自然就有割肉喂鹰,第二剑权且称之为喂鹰,留着去道家祖庭鹰潭山问一问钟小庚,名字倒也算贴切应景。” “这么说,神僧是铁了心要当成全陈无双的佛祖了?”任平生嘴角噙起冷笑,这些事实际上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大周倾覆之后的气运流转,至于大周之后谁能坐稳江山都无所谓,所以才三言两句就把带着谢逸尘诚意而来的兔儿爷谢萧萧打发回去。 说来可笑,即将民不聊生的紧要关头,越秀剑阁、驻仙山一南一北两座声势最大的剑修门派,其掌门人似乎都不想插手天下纷争,跟前朝覆灭时如出一辙,到最后还是白马禅寺跟鹰潭山的佛道之争,不过空相神僧目前还不知道双方会不会还是各为其主,钟小庚也不知道负气前往北境的孙澄音能不能胜过陈无双,局面远远没到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时候。 老和尚叹气摇头,“不是老僧想当佛祖。不管是看在逢春公不惜一名力斩仙人的情面,还是看在陈家老公爷死守北境城墙的份上,老僧都不能对陈无双袖手不管,只有先为他当一座挨了欺负能出头的靠山,白马禅寺才能当成全芸芸众生的佛家净土。” 似懂非懂的小和尚吃完第二碗饭,将裹成包袱的长剑背在肩上,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任平生站起身来慢慢朝大殿里走去,背影看起来很是凄凉,“任某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就不多留两位高僧了,有失礼处还请莫怪。大殿里的尸骨,你带不走,任某等着花扶疏。” 老和尚轻声一笑,等任平生的背影消失在大殿的寂静之中,才站起身来,先看了眼小和尚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又看了眼小和尚脚上最后一双布鞋,摇摇头,抓着他胳膊在越秀剑阁峰顶一步跃下陡峭山崖。 携剑千里,去江州。 7017k 第三十章 城墙上的一席话 四月二十七,是夜有雨。 撑着一柄油纸伞的陈无双腰悬长剑,从联袂成群的木屋和大帐外面在细雨中挣扎跳动的篝火前,一步一步穿过人群里的炽热目光,沿着倾斜向上的城墙石阶,走到雨水浇不灭的长明灯光亮里,纵身站上半人高的墙垛,身后是举目皆白衣的司天监所属,再往后,就是不能让漠北妖族踏进半步的锦绣中原。 先前跟阎罗殿大学士的十日之约已过,不知道什么缘故,身穿万人仰视的一袭蟒袍,额前散着一缕长发平添了几分风度的少年,心里居然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很希望能在城墙外面见到那位曾在漠北深处引发天地呼应的神秘修士。 雷鼓营跟撼山营的将士们各执刀弓,按照立春与邓思勉的将令分布于长达二十三里的防线上,不管是那一段城墙上的守军发觉北方有异常动静,都能够迅速举火为号依次示警传递消息,陈无双所在的位置是城墙正中,往东往西左右都不过十余里距离,围在他身后的所有修士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御空驰援各处。 撑着伞的少年身侧,最先跃上墙垛的是那头躁动不安的黑虎,随后是喜欢穿一身及踝黑裙的墨莉,很快就是神情倨傲的青衫老者苏慕仙,腰悬短刀的白发陈伯庸,面容冷峻的立春,笑呵呵挤开立春凑近凶兽黑虎的大寒,驻仙山卢翰堂所率领的数名四境剑修,而从各地赶赴来的散修自知没有跟这些人并肩而立的资格,站在毫不在乎白衣被雨水淋湿的玉龙卫之后,严阵以待。 城墙以北的妖族大营,像是一头安静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陈无双把伞沿往身边的墨莉头上偏了偏,他很不喜欢等人的感觉,但要是把漫长的等待看做是跟心仪少女一起赏雨,那么这种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的时间再长一些也没有关系,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不了也避不过。 苏慕仙侧头看向眉目之间跟花千川有几分神似的陈无双,十日不见,不知道这个身姿挺拔的少年做了什么,敏锐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不是境界提升之后该有的厚重凝实,而像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一种另辟蹊径的通透。 但凡见过陈无双出手的五境高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陈无双的剑意是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不破不立,按理说不破不立是修行中循序渐进的两个必经阶段,在修剑三十年、弃剑三十年力压天下剑修整整一甲子有余的苏慕仙看来,陈无双的修行之路,难就难在不破不立的破字上。 剑十七的心法只有“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十二个字,但这个一剑破之的破字,跟陈无双不破不立的破字大相迥异,前者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力求每出一剑都要把所灌注的真气发挥到极致,让每一分真气都耗费得恰到好处,说白了这是自信到自负的心境,所以天底下只有苏慕仙这样的修士,才能创出如此无往不利的御剑术,前无古人,后则难有来者。 而陈无双的破,则是以从圣贤煌煌五千字《春秋》里读出来的浩然正气为立身根基,以自己不甘屈从于常半仙所说命数而衍生出来的,意图打破樊笼的剑意,这看似与苏慕仙“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的剑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二者区别极大,一者为祛除妖氛、匡扶郎朗正气,一者为摒弃旧乾坤,重造新气象。 此时的苏慕仙讶然发觉,撑着伞的少年似乎已经走过了破的阶段,接下来就是要以胸中剑意、手中剑气另立乾坤,心下不由慨叹一声,破而后立本该是先难后易,扎扎实实在破的过程中打下世间万物都不可动摇的根基,后面的立字自然而言就顺水行舟,可陈无双的第一步走得实在太快,心境也好、剑意也好、修为境界也好,根子扎得都稍显浅薄,那后面的立字就会千难万险。 长明灯的火光在细雨中不住跳动闪烁,墙垛上除了笑意潺潺的陈无双和满眼都是此间偏伞少年的墨莉,其余所有人的神情都似乎是光暗交错下阴晴不定的凝重,谁也不知道这一回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墙要面对的,会不会就是阎罗殿大学士口中破釜沉舟不计代价的凶猛攻势。 陈伯庸深深看了眼本该穿白底绣银龙的少年,漫不经心把墙垛上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提到城墙下面,似乎知道陈无双听到了他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平静笑了笑:“无双,今日过后,苏昆仑会离开这里,你也别再留下陪着师伯这无趣的老头子了,不愿回京就去别处,去南疆找你师父,去云州找花扶疏,或者去凉州找沈辞云,都好。” 雨中有一声好听的鹰啼,恰好为陈伯庸的话收了个尾。 陈无双的语气很平淡,但谁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颤抖,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师伯是嫌我给您老添乱了不成?” 陈伯庸摇头微笑,轻声感叹道:“老夫是受封于先帝的大周一等镇国公,跟你不一样。陈伯庸可以死在城墙上为司天监陈家搏一个问心无愧的生前身后名,常继先跟白马禅寺空相神僧说的没错,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两百年人情,你不能死在这里。” 少年把手中雨伞递给墨莉,仰头任由冰凉雨滴打在脸上,可惜还是冲不去悲切。 陈伯庸不用去看,就知道提到死字算是戳中了陈无双最痛的地方,这个看似对一切浑然不以为意的少年其实最重感情,不忍见离别,更不忍见生离死别。老公爷于心不忍,安慰道:“放心。老夫尽管没有周天星盘在手,至少也还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五境高人,约莫还能撑个一年半载,那时候苏昆仑应该早就找到了黑铁山崖到底在何处,保不齐漠北妖族就因久攻不下而分崩离析了。” 顿了一顿,神识感知到远处妖族大营里有数道强盛气息出现,正朝城墙方向缓缓而来,陈伯庸反而很是轻松坦然,笑道:“你要在城墙上成婚,本就委屈了墨姑娘,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办得太潦草仓促,咱们司天监在东海孤舟岛面前可就失了该有的礼数,总得挑个良辰吉日才好。你平日在京都最喜欢排场,那就耐住性子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等江湖朝堂都能放心来北境道贺,观星楼主娶妻,声势结对不能太小。” 明明是再说以后的喜事,可墙垛上站成一条直线的人没有一个看着欢喜,少年背后的立春、大寒等数千白衣修士更是满脸悲切。 陈无双揉了揉脸颊,已经注意到从漠北妖族大营中出来的是三个人,为首一人身上的气息虚无缥缈时隐时现,似乎所修的不是大周境内任何门派或者传承的功法,后面的两个人,其中有见过一次面的阎罗殿大学士,另一人则应该是个剑修,果然,苏慕仙冷笑道:“洪破岳。” 陈伯庸仍然在继续说话,声音不大,能让陈无双跟司天监所属能听清楚就够了,“师伯很想去云州,看一看你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和观星楼,无双啊,你该在那里风风光光成亲的,是咱们陈家对不住你···不说这些了,来的是十二品修士又如何,且让他们等一等。老夫比你师父更了解你,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穿着蟒袍站在这里,玉龙卫承你的情,替谷雨出了一口恶气,二十四剑侍也都承你的情,只要云州那座观星楼还在,就算京都镇国公府毁了也不打紧,世上有观星楼主就一定还有司天监,师伯这些天想过了,你说的对,司天监该是天下百姓的司天监。” 黑铁山崖的三人在城墙之外三十丈虚空悬停,好像是给了亲身上阵且宁死不退的陈伯庸几分敬重和面子,也好像是很有兴趣要听听这位脱去蟒袍的老公爷人之将死的其言也善,墙垛上的凶兽黑虎微微俯低身子,双瞳中的寒光穿过雨幕,低吼声声。 陈无双没工夫去管来人是他娘的阎罗殿大学士或者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故作没规矩地揶揄道:“师伯,大敌当前,您老说的这些像是在交代遗言,啧,这可不吉利,听着也不如我师父那不靠谱的老头指着鼻子骂街有气势。” 陈伯庸竟然低头嗯了一声,“师伯老了。咱们司天监,好歹总得对大周朝堂和李家帝王有个能说得过去的交代,这个交代你不要插手也不要插嘴,得我跟你师父还有两个师叔给。老夫出京就没想再回去,死在这里是死得其所,到九泉之下能有脸面见陈家列祖列宗,求仁得仁,此乃吾心所愿,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年纪轻轻又有如花美眷,不要老是想着替死了的人报仇。” 说到这里,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名为海棠的短刀,陈伯庸如释重负般笑道:“人一辈子要是被一件事情作茧自缚,像你叔公花扶疏一样,遗憾未免就太多了一些。”而后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对面三位气息悠长到让他觉得有所不及的三位五境修士,“大周司天监陈伯庸,久候诸位多时。” 陈无双紧紧攥着焦骨牡丹剑柄,脖子上挣出条条青筋,墨莉甚至能听见他紧咬牙关的微弱声音,显然少年是在极力将心头悲苦压制住。 对面为首的一人没有开口,阎罗殿大学士也没有出声,唯独被苏慕仙叫出性命的昔日凉州四境散修洪破岳,拱手答道:“苏昆仑,别来无恙?” 7017k 第三十一章 绿袍十二品,阎罗君 许是见惯了西北昆仑山顶皑皑白雪万载不融,苏慕仙不喜欢眼下雍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小家子气,杀气盈天一挥袍袖,不停垂落的雨幕骤然违背常理地为之一滞,旋即去势比从云层中落下更快的倒翻而上,冰冷如实质的杀机混杂着席卷苍凉北境的剑气,让这道城墙外壁尽挂上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而后豢养多年灵犀通玄的凶兽一声虎啸压过雷鸣,时近五月的细雨化作漫天飞雪。 同样站在墙垛上的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讶然伸手接住一片六角形的雪花,等雪花被掌心的温度缓缓融化成一小滩水渍,才跟身边同样是八品修为的师弟对视一眼,无声无息间都从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看见了无法言喻的巨大震惊。 踏足四境的修士就已经有借助天时地利而呼风唤雨的手段,去年盛夏的那场官卖上,康乐侯府的八品修士许奉就曾以真气唤起厚重阴云遮蔽烈日阳光,除了当时初涉江湖的陈无双觉得神奇,但凡是个有见识的都知道,许奉看似举重若惊的手段其实是借助了八百里洞庭水韵,若是换在雍州,纵然能做到也不可能太轻松,而苏慕仙仅凭杀机和气息就能将这种时节的雨水凝结成雪花,修为实在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传闻多年前就死于漠北妖族围杀之中的洪破岳,现在显然是已经投身黑铁山崖,没有理会他假惺惺的问好,这座江湖委实太大了,大到光怪陆离的事情层出不穷,不说世间不可胜数的修士,单说城墙上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想要挖空心思跟独占鳌头一甲子之久的苏昆仑搭腔说话,哪怕仅仅是一两句闲聊,也足以让这些日思夜想扬名江湖的修士名声大噪,甚至有人退而求其次想着精心策划一场看似寻常的偶遇跟陈无双攀谈几句,可惜这位年轻镇国公爷的行踪委实不好确定。 陈无双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暂时压制住心头悲切,散出神识打量虚立在半空中的三人,为首一人肩宽腰窄身量颀长,满头青丝唯有额前散着的一缕和双鬓垂落的发丝是扎眼的霜色,脸上的一张纯金面具用一条黑色束带绕过耳朵系在脑后,穿着一袭极为华贵的春绿色长袍,长到几乎要盖住脚面,十年混迹于京都销金窟的少年立刻就认出来,这身衣裳的用料是轻轻一两就价值千金的天蚕丝染色而成,这种料子比景祯皇帝的龙袍还要贵重,既轻且薄但韧性极佳,两个壮汉各拽住一边全力拉扯都不会撕毁。 腰间锦带上环镶了十二枚婴儿掌心大小的羊脂玉,最难得的是这十二枚羊脂玉不仅美玉无瑕,且颜色、质地完全相同,明显是一块料子雕琢出来的,说句价值连城都算是贬低,不过玉带上悬着的一柄剑就有些煞风景了,剑鞘首尾两端都有很重的磨损痕迹。 城墙内外一时之间都没有人说话,气息犹如长鲸吸水的绿袍修士也伸手接了片雪花,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上戴了一副黑色手套,仔细辨认,其身上的绿袍用稍显暗淡的金线绣了一座巍峨建筑,接住雪花低头看了眼,北境所有生灵似乎都听到一声叹息。 想不到团龙蟒袍竟然在雍州这种地方落了下乘,且修为尚高于陈伯庸的阎罗殿大学士恭谨站在绿袍修士身后的举动,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陈无双打起精神涩声一笑,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阁下是谁?” 绿袍修士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连双眼处都只开了很细的缝隙看不清眼神,那片雪花落在他手上并没有融化,仍然保持着好看的形状完好无损,说话的声音异常沉闷,不是戴着面具的那种瓮声瓮气,而像是用说书先生们嘴里提及的腹语之术,“初次见面,劳诸位久侯。本座便是漠北黑铁山崖之主,他们称呼我为阎罗君。” 先是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再是号称阎罗君的绿袍修士,倒也算是顺理成章,陈无双轻声嗤笑,喃喃问道:“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 绿袍修士似乎从一出现目光就没有离开杀机凛冽的苏慕仙,摇头纠正道:“不。本座是定人阳寿命数的阎罗君。” 陈无双下意识放缓呼吸扭头朝向衣衫无风鼓荡的苏慕仙,阎罗君的这句话让他想起来一个人,苏昆仑最后收归门下的弟子、孤舟岛沈辞云的亡父沈廷越,当年闯荡江湖时因修为不凡更兼医术卓绝,而被人称为白衣渡厄沈判官,就是说他有定人生死的本事,那时候沈廷越不过四境七品,而眼前这位身份神秘的阎罗君,却是能与苏慕仙比肩的十二品渡劫境修士。 “定人命数?”苏慕仙斜眼瞥向绿袍修士,伸手一招,无数雪花朝他聚拢飞去,片刻间凝成一柄晶莹剔透的冰雪长剑,二尺七寸,傲然道:“苏某便以此剑,换阁下一卦。” 话音刚落,青衫老者强盛气息如同从肃州气贯长虹东流入海的云澜江水般霎时决堤,逼得亘古以来越过城墙朝南吹去的北风变了风向,以至于城墙上所有修士都能清晰听见他体内滔滔不绝的真气呼啸运转,凶兽黑虎恰到好处的一声怒吼,轻若无物缓缓飘落的雪花顿时坠地速度好似流星,交织成无数剑气。 墙垛上的大寒霍然变色,情不自禁骂了声:“真他娘霸道!” 阎罗君挥手让阎罗殿大学士与洪破岳后退数十丈,双手翻飞间接连变幻繁复手诀,腰间那柄古旧长剑未曾动用,单凭这种连执掌观星楼多年的陈伯庸都认不出来的手诀,就让那些锋锐剑气化作的雪花不能近身。 不仅如此,陈无双骇然发觉绿袍修士仿佛成了一座精妙阵法,他散出去的神识刚一靠近阎罗君身周三尺范围内,就好似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沼而举步维艰,强大且黏稠的吸力让他想要撤回神识都难以做到,迫不得已只好强行切断神识,双眼看不见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分明察觉到阎罗君似乎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 性情极为自负的苏慕仙从少年时,就曾仗剑挑战十四州各处有名有号的剑修门派,在驻仙山都未尝一败,直到败于越秀剑阁上一任掌门之手才罢休,后来潜心在罕有人迹的昆仑山坐忘峰潜心修行想着一雪前耻,是意外得了逢春公遗泽,知晓了那些仙人下界饮恨于焦骨牡丹剑下的旧事,就此枯守昆仑轻易不再下山。 高手寂寞。 尽管花千川、沈廷越两个弟子之死都跟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可能见着同为十二品境界的修士在眼前,苏慕仙难免见猎心喜,青衫飘荡,凌空踏出数步,那柄冰雪凝结而成的长剑上散出一圈淡淡光晕,信手一挥,漫天风雪卷成一道直径丈余的剑气长龙,悍然攻向绿袍修士。 陈无双跟墨莉都曾在洞庭湖上见过驻仙山掌门施展过类似的招式,然而相比苏慕仙潇洒至极的出手,白行朴一剑击败独臂修士顾知恒的威势就显得远远不及,少年讶然嘀咕道:“这就是十一品境界跟十二品境界之间的差距么。” 全神贯注盯着二人交手的陈伯庸点点头,轻声道:“苏昆仑不愧为当世剑仙。” 与强行晋升十二品境界向靖南公问出一剑的老和尚不同,驻足渡劫境多年的苏慕仙一手剑道修为堪称炉火纯青,真正到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气在意先水准,剑气长龙贯空而过,如同御剑行于水面一样,天空云层被蹚出一道深深痕迹。 阎罗君散去手诀,解下腰间古旧长剑,出鞘之后却是一柄通体如碧玉般的兵刃,隐隐能见剑身中有类似玉絮的朦胧雾气,碧光转瞬大盛,照亮寂寂无声的漠北,其身后大片天空都染成诡异而好看的幽深绿色,一如身上华贵长袍。 如玉长剑随着阎罗君手腕拧动虚空画了个首尾相接的圆圈,更让城墙上一众修士诧异的事情发生了,苏慕仙以剑气聚成的风雪长龙携摧山毁岳之威冲到阎罗君身前三尺处时,纵然他两鬓和额前的白发被劲风激荡后扬,那道曾劈毁过白马禅寺山门的剑气龙卷却好像不受控制般,居然突兀转折好似巨蟒回身,反而横冲直撞压向城墙。 墙垛上有幸见着两位十二品剑修交手的修士俱都大惊失色,苏慕仙的第一招剑气飘雪被阎罗君以玄妙手诀化解之后,第二招又被轻易破解,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更没料到阎罗君的实力深不可测到了如此程度。 面色凝重的卢翰堂忽然眼皮一跳,惊呼道:“移花接木,仙人手段!” 论及底蕴,传承一千三百余年的司天监远远不如数千年屹立不倒的驻仙山,传闻不知多少年前曾有上界仙人在燕州闭关静修过,驻仙山就是因此而得名,有一段深埋于江湖最深处历经悠久漫长岁月而无人知晓的秘辛,驻仙山一向只授于掌门亲传弟子的紫霄神雷诀,就是那位不知姓名来历的仙人所遗留,驻仙山对仙人的了解远胜于世间任何修士门派。 陈伯庸眉头紧皱,诧异道:“翰堂?” 卢翰堂紧盯着绿袍阎罗君不放,脸色沉得随时要滴下水来,微微点头慎重道:“不会有错。卢某在驻仙山看过有关仙人的典籍,那人从一开始施展出来的手段就不是人间该有的功法,要么他是得了某位仙人失落在漠北的传承,要么···他本身就是下界而来的仙人!” 苏慕仙长笑一声,“仙人又如何?” 冰雪长剑没有半分犹豫脱手而出,直刺进折返回来的剑气龙卷正中,轰然一声,直径丈余的龙卷应声溃散,苏慕仙脚下大步流星虚空踏出十数步,再次攥住剑柄,一人一剑刺穿北境沉沉夜幕。 两位十二品境界剑修,就这么在城墙上万余人的仰视中,各执长剑近身换招。 兵刃交击声如暴雨打芭蕉。 陈无双的神识根本感知不到二人交手情况,拍去肩头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尘,转头问向此刻墙垛上修为最高的陈伯庸,“师伯,苏昆仑有几成胜算?” 手按短刀的老公爷皱眉思忖,他不担心苏慕仙会落败,而是担心阎罗君牵制住苏慕仙之后,其身后的阎罗殿大学士跟洪破岳会趁机出手,目前城墙上勉强能跟两人一较高下的,就只有那头守在少年身边的凶兽黑虎,和失去周天星盘后以秘术保住九品境界的陈伯庸,一旦都被牵制住,再有那阎罗殿大学士所说的十万悍勇妖族从别处攻城,城墙上的修士根本就守不住。 “各有所长。苏昆仑境界稳固在十二品多年,源远流长,修为之精深浑厚绝非才踏足此境界不到一年的阎罗君可比。但阎罗君的功法并非人间所有,且手中那柄剑···苏昆仑吃了兵刃不如的亏。” 陈伯庸的这番分析顿时让城墙上众人心里一沉,剑修剑修,修来修去都离不开剑,虽说五境高人都有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能耐,若是双方都不使剑还则罢了,此时谁都看出来阎罗君手里那柄通透如玉的长剑极为不凡,而苏慕仙用的却是以自身真气聚雪花凝结而成,无形之中真气耗费就比对方要大。 年轻镇国公居然笑了。 打了个响指,嘻笑道:“师伯,我这几天遇上一个很有趣的老头,教了我一门变戏法的本事,本来想留着以后去找我师父显摆显摆,巧了,先让诸位瞧一瞧,看能否入得法眼?” 话音刚落,陈无双右手在腰间玉佩上轻轻摸过,除腰间挂着的焦骨牡丹,身前悬起四柄无鞘天品长剑,单竖起食指朝前一指,“去!” 四柄长剑同时颤鸣,朝苏慕仙身周飞去,陈无双爽朗笑声在墙垛上响起:“苏昆仑的惊鸿剑赠与司天监,无双斗胆,愿还一柄与前辈杀敌!” 7017k 第三十二章 一气御四剑 受一指晦涩气机牵引,四柄得自于守拙剑庐的天品长剑,悠然自身穿团龙蟒袍的少年身前径自飞向苏慕仙所在处,可惜两位十二品剑修交手时逸散出来的真气支流余波,已然在方圆一丈内形成泾渭分明却彼此交缠的一层屏障,以陈无双的区区四境七品的修为,根本无法以这种震慑人心的法子操控长剑到苏慕仙触手可及的位置。 青光闪烁的四柄长剑顶着巨大阻力想要往前挺进,却被二人生生不息的真气大浪拍岸般阻得剑身弯曲拱起,陈无双登时明白了自己与十二品剑修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这还只是面对苏慕仙与阎罗君交手时未曾刻意针对于他的气机余波,真正出手试过才知道,混为一谈的余波之中明显是让人觉得虚无缥缈的阎罗君气息占了七成还多,换句话说,苏慕仙在出剑过程中散出来的真气极少,即便没用所向披靡的剑十七,一招一式间对真气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妙至毫巅。 城墙上境界不够的散修都看不出陈无双这一手笑称为“戏法”的本事有何稀奇处,甚至立春跟大寒也都只是觉得从未见过有人肯修习这种分心控制多柄长剑的能耐,以为无非是新任楼主大人年纪尚轻玩心甚重,为了在人前出风头才特地练成这般食之无味的花哨手段,而陈伯庸的神情却凝重到无以复加。 几位站在墙垛上的驻仙山剑修却都在短暂失神之后,同时做出身子后仰偏头看向陈无双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极了被阻力顶弯了剑身的那四柄长剑,卢翰堂艰难地把目光从立着一根手指的少年身上挪开,茫然盯着一言不发的陈家老公爷,用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的声音颤抖问道:“这···这是剑山的御剑术?” 越秀剑阁、驻仙山之所以能成为执天下剑修牛耳的显赫门派,其实并不在于门中天资上佳的弟子人数众多,更不在于紫霄神雷诀与一气化三清的御剑诀独步天下,而是在于其数千年聚沙成塔积累起来的渊博底蕴,这也是死在拜相山下的柳孝铭以及赵灵琦、孙清河等人行走江湖的底气,论眼界论见识都远远胜于根基浅薄的小门小户,更不用说身后没有倚仗的散修。 几百年前就有传闻说,耸立于云州天南的那座剑山是个上古时期强大剑修宗门的遗址,只不过江湖上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多了去了,不够资格探究真伪的大多听个乐呵一笑了之,尤其有些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修士觉得,这是越秀剑阁想压过燕州驻仙山夺一个名正言顺正道魁首的伎俩,虚构出来剑山让世人以为越秀剑修的御剑术是从上古时期一脉传承,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还不会做? 仍然站在墙垛上的陈无双没有脸上表现的那么轻松,整个身子都像是顶着大风迈步前行一般朝城墙之外倾斜,曲肘竖在身前的右手食指上好似挂着千斤重物,手背与下沉的手腕形成垂直到随时可能断折的角度,大寒下意识往前挪了一小步,手伸在半空中想要隔着一丈距离去扶住自家主子,顾不得观看千载难逢的十二品剑修交手,此时他最担心陈无双会自己撅断手腕。 墨莉紧张到呼吸都下意识放缓,离着少年最近的她看得很清楚,陈无双额头上几息功夫就沁出细密汗珠,甚至头顶上有淡淡白气蒸腾出来,显然这手戏法耍得很吃力。 水泼不进的气机余波里,先是面朝城墙的阎罗君轻咦一声,紧随其后而来的就是苏慕仙的又一声轻咦,倒是远处浑身裹在黑袍里从始至终没说过话的阎罗殿大学士,瞥了盯着那四柄飞剑皱起眉头来的洪破岳一眼,轻声笑道:“有意思。” 似乎是察觉到少年骑虎难下,苏慕仙羚羊挂角的精妙招式猛然加快速度,眨眼间连消带打递出十数剑,手里那柄冰雪凝成的长剑在最后一招时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真气碰撞,碎成星星点点,而后无数不规则的碎片连成一线,直刺阎罗君。 如此一来,四柄飞剑用尽全力都刺不穿的那层无形屏障阻力立时打着滚的翻倍,眼见再不退就要落个剑断人重伤的下场,陈无双当机立断以肩为轴发力甩臂,食指在身前划了个带着呼呼破空声的半圆,那四柄拉弓如满月的长剑,登即借剑身弹直的力道掉转飞向城墙。 少年丹田内的真气耗去九成有余,失去阻力的支撑险些跌下城墙,出风头出到丢人的份上可就委实不太好看了,好在一颗芳心从来都悬在他身上的墨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那袭蟒袍衣袖将他倾斜的身子拽了回来,怕被挣脱神识控制的那四柄长剑上传来的力道反噬受伤,陈无双只好散去手诀指引,任由那四柄天品长剑疾射而回。 见飞剑速度犹胜去势,卢翰堂心中一凛,好家伙,年轻镇国公极有可能学自于剑山的御剑手段绝对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神情只微一恍惚,就见那四柄飞剑不分先后一字排开插在墙垛以下的位置,只余剑柄。 心知肚明是苏慕仙暗中激射出一道真气,压低了四柄飞剑的角度,才不至于闹出伤及自己的洋相,松了一口气的陈无双明明看不见,还是低了一下头,嘀咕道:“是个一字。” 阎罗君退出数丈,才挥剑斩断那条连成一线的冰雪长剑碎片,气定神闲往城墙上遥遥看去,声音还是那般沉闷地笑道:“学了个皮毛,还差得远。” 苏慕仙头也不回朝后一伸手,四柄剑中最左侧一柄倒飞进他手中,横在眼前端详片刻,应该是懒得对陈无双想要借给他的这柄剑做出任何评价,只念出了刻在剑锷上的两个字:“蚍蜉?” 墙垛上又多了一个人,是穿了一身素净道袍、头上簪着一枚小巧桃木剑的孙澄音,探身打量还插在城墙上的其余三柄剑,抬头朝陈无双莫名其妙笑了一声,抖手抛给他一个酒囊,少年接过来狠狠灌了一口,等辛辣酒液将真气几乎耗尽的脱力感压住,才满脸鄙夷道:“你这人无趣,拿出来的酒也寡淡无味,该又是拿用水施法变出来的东西蒙骗公子爷?” 年轻道士对驻仙山卢翰堂等人的好奇目光视而不见,澄澈眼神从相貌清雅的墨莉脸上一掠而过,毫不掩饰浓浓欣赏之情,转而看向苏慕仙的身影,背起双手道:“苏昆仑胜了那阎罗君,不代表无双公子就赢了第一局。” 陈无双嘿声一笑,仰头痛饮几口。 那天在雍州城西的如意坊三楼,少年从守拙剑庐五境修士丁寻桥嘴里得知了何为抱朴诀,当初陈仲平那不靠谱的老头让他修习这门司天监从来没人修成的殊异功法时,很多事情都语焉不详,陈无双原本以为是师父存了让他自己参悟体会的心思,直到丁寻桥娓娓道来他才知道,陈仲平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实在不明白其中究竟,生怕说多了反而会把唯一的嫡传弟子领到歪路上去,所以才只好用背着沉重铁箱徒步南下和每日按时服用伐髓丹的方式,从侧面出手为徒儿打下夯实基础。 饶是这样,如果没有常半仙那颗名为辟尘的古怪珠子,恐怕冒险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的陈无双,也早就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 丁寻桥的五境修为长年累月痴迷铸剑术而悟出来的,要说世上谁对剑之一物了解最多,便是苏慕仙见着他也得承认自愧不如,别人是琢磨如何修剑,丁寻桥则是琢磨何为剑,换而言之,他与当今天下所有修士的道都不同,却给陈无双指出一条通天坦途。 御剑术,应该是以气御使通灵之剑,而不是以剑御使锋锐之气。 陈无双当时就被这句话震懵了心神,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世上恐怕只有借天雷煌煌神威击敌的驻仙山紫霄神雷诀,才能牵强附会算得上是御剑术。 丁寻桥对让许家小侯爷吃尽了苦头的紫霄神雷诀态度蔑然,倒是跟陈仲平在浣花溪边的评价如出一辙,都说那门让数万驻仙山弟子心心念念的绝顶御剑诀是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东西,接下来的话更让陈无双瞠目结舌,丁寻桥说注重锤炼灵识的抱朴诀本就是一门效法上古剑修手段的真正御剑术,修到精深处,可以一人之力配合神识,同时御使成百上千柄长剑杀敌,那才是剑修该为之不辞毕生辛苦的大气象。 最终,不打算要丁寻桥挂在墙上那十一柄长剑的陈无双,还是盛意难却地取走了其中四柄守拙剑庐前辈亲手铸造的天品,一叶障目者只需要拿开眼前的叶子,就能看见大千世界,丁寻桥那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替司天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观星楼主拿掉了眼前树叶。 于是,这一日城墙内外数千剑修,都在夏雨化雪之后亲眼目睹了何为御剑术。 在出手之前,陈无双就猜到苏慕仙十有八九会挑那一柄名为蚍蜉的,一是蚍蜉剑造型古朴,抹过剑尖,剑身并非通体一般宽窄,而是越靠近剑锷就越逐渐变宽,且长度不足三尺,能有二尺八寸有余,用惯了惊鸿剑的苏前辈拿着更为顺手些;二来则是因为这柄剑的名字,不记得哪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蚍蜉撼巨树,可敬不自量。 “那,依孙兄看,你我这第一局该如何论胜负?”陈无双扯着衣袖擦了擦嘴,远处苏慕仙持剑静静而立,阎罗君也没有立刻再出手的意思,两位让城墙上众人大开眼界的十二品修士,似乎陷入一种无声无息的对峙。 能在江湖中见着苏慕仙,对赶来北境驰援的修士而言就是值得吹嘘好一阵子的幸事,这十日来跟着墨莉沾光,又都远远围着跟这位剑道登峰造极的前辈学了两套剑法,虽然没福分像那黑裙少女一样得到他老人家亲口指点,也绝对是受益匪浅,况且今夜又看了一场震古烁今的争斗,孔珩等人已经觉着即便把一条命扔在北境,都算是死而无憾的不虚此行了。 孙澄音再度低头看向城墙上插着的另外三柄剑,猜到陈无双刚才展露出来的本事,不出意外就是那天在如意坊三楼得来的,短短几天功夫就小有成就,这般悟性实在让人不得不服气,慨叹道:“苏前辈拿了剑,定是不打算轻易就此罢休,看来今日妖族是不会攻城了。无双公子刚才的御剑术令孙某叹为观止,这一局,孙某再不想承认,也是你赢了。” 陈无双一笑置之,故意摆出云淡风轻模样来,不无遗憾道:“可惜我手里仅有这四柄天品剑,焦骨牡丹苏昆仑又不会用,否则···孙澄音,我其实是可以同时御使七八柄剑的,有机会下次让你开开眼,等以后你接任了道家祖庭掌教,也好跟山上的小牛鼻子心悦诚服说一句人外有人。” 孙澄音讪讪笑了声,装作听不出他话里的显摆意思。 “司天监嫡传弟子,鹰潭山下任掌教···”阎罗君咳嗽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两个气运加身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是该分个输赢的。陈无双,本座知道你的名字,听说你最爱跟人谈生意,顾知恒跟南疆玄蟒已死在大周境内,你报了仇黑铁山崖可以不追究,本座也有一桩生意要跟你谈,就谈城墙以南的那座江山如何?” 苏慕仙微皱起眉冷哼一声,没等回头,就听见少年懒洋洋的无赖声音从城墙上传来。 “一口一个本座,狗日的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公子爷谈生意?谈你娘的身段,我倒还多少能有些兴致。” 顿了一顿,陈无双又明知故问道:“苏前辈,可是那柄蚍蜉剑不利么?” 7017k 第三十三章 天意不许我见尔等肮脏模样 倒映出城墙上长明灯火光的那张纯金面具,遮住了绿袍阎罗君脸上的喜怒情绪。 城墙上数千修士看向那位年轻镇国公的眼神都夹杂着震惊和钦佩,卢翰堂这一类人是震惊于陈无双刚才展现出来的御剑术,不是说他那一手同时御使四柄长剑的戏法有多大威势,而是在对剑山传承多少有所了解的驻仙山看来,以气御剑的功法早该失传了,想来,这位阎罗君口中气运加身的少年,在剑山中得到的并不只是逢春公的焦骨牡丹。 境界稍低的散修们心里则是另一种震惊,江湖跟江湖不一样,哪怕是在秦岭天岚剑宗面前都谈不上底蕴两个字的散修,往日里所混迹的江湖其实多半时候是跟各州打家劫舍的草莽为伍,自以为是啸聚山林的好汉,实际上日子都不好过,只有这些人才会张嘴闭嘴骂娘,修士有修士的骄傲,谁都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无双公子会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 不过,指着堂堂十二品剑修的鼻子骂娘,真他娘的过瘾! 不知何故笑了一声的苏慕仙没有急着再度出手,阎罗君所展现出来的功法,不属于千余年来为人熟知的任何一个门派或者传承,只觉他那身看起来妖艳至极的绿袍外面,有一层跟寻常修士真气屏障完全不同的东西,像是泥鳅身体表面的黏液,每一道剑气将要触及他周身近处时,都让苏慕仙感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迟滞,而后就不受控制地偏离几寸。 这微不足道的几寸偏差,就是两位十二品修士之间生死胜负的距离。 “你不是剑修。”苏慕仙淡然掂了掂手里那柄借来的蚍蜉剑,比曾随身三十年的惊鸿剑轻了几分。 阎罗君默然片刻,沉闷的声音里似乎有些若隐若现的怅然,是一声稍显念旧的轻笑,“很多年以前,本座曾经想做个苏昆仑一样的剑修,可惜···苏昆仑,且不提那牙尖嘴利的小子,本座想跟你聊几句,或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苏慕仙蔑然瞥了他身后的阎罗殿大学士跟洪破岳一眼,他有把握以一敌三而不落败,却没有把握能在今日亲手斩杀修为诡异的阎罗君,抬手一抛,蚍蜉剑悠然剑柄朝上倒悬于身侧,伸手指着远处安静的妖族大营,不屑道:“与漠北那些不人不兽的杂碎沆瀣一气,你还有何脸面在世间修士面前说出这种话来?苏某学不会无双小子那般痛快骂人,先有一件陈年旧事要问你。” 阎罗君哂笑一声,竟坦然反问道:“是百花山庄的事情,还是天一净水?” 听他提到百花山庄四个字,墙垛上的陈无双恨恨吐了口唾沫,冷声骂道:“没脸见人的王八蛋,你且等着,公子爷早晚有一天踏平了你那黑铁山崖!” 绿袍修士遗憾地摇摇头,目光透过面具上两道缝隙望向那一袭团龙蟒袍,“本不想杀你。再敢呱噪一句,本座便令麾下所属从此与你不死不休,像顾知恒那种没用的废物,黑铁山崖至少还有十几个。” 苏慕仙重重一哼,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挥手制止了陈无双还嘴,寒声道:“苏某想问,宁退之的失踪,是否也与你们黑铁山崖有关?” 阎罗君明显怔了一怔,良久才回答道:“无关。” 苏慕仙点了点头,同为站在世间巅峰上的修士,光凭当年死在百花山庄的花千川、沈廷越二人,他与黑铁山崖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所以他愿意相信阎罗君说的是实情,“一炷香时间,苏某想听听阁下要聊什么。” 墙垛上,陈无双绕过驻仙山众人走到孙澄音身侧,半点防备意思都没有,笑呵呵伸手揽住年轻道士肩头,后者很不适应他这种勾肩搭背的举动,身体竟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耳边就听见陈无双压低声音问道:“孙兄,道家那神乎其神的撒豆成兵之术,你修得怎么样?” 孙澄音没有多做解释,只嗯了一声。 陈无双皱了皱眉,这件事关乎司天监能不能守得住城墙,自然不肯就这么被他敷衍应付过去,舔着脸穷追不舍道:“嗯是什么意思?你别输了不服气,说好了咱们要赌三局,第一局你都认输了,那第二局如何赌可就得公子爷说了算,就赌漠北杂碎能不能攻破有你守着的城墙。” 孙澄音拍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刚要说话,就被陈无双摆摆手逼住,“别吵别吵,听听那阎罗君要跟苏前辈聊什么。” 侧耳听清了二人简单交谈的卢翰堂叹了口气,撒豆成兵都是说书先生哗众取宠的段子罢了,若是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在这里或许还能有些用处,这么一个年轻道士,就算是修成了四境八品,碰上十万妖族大军悍勇攻城,也起不到太大作用。 一直看向城墙之外的陈伯庸脸上却有了笑意,阎罗君对陈无双的了解太少,那少年是喜欢跟人谈生意不假,但谈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河阳城那棋艺比陈季淳还差的穷酸书生张正言,还有此时墙垛上的孙澄音,就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阎罗君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这番话该用什么语气开头,缓缓道:“本座今日来此,原本只是想见见司天监前后两任观星楼主,不想竟有缘在北境得见苏昆仑,着实心里欢喜。”说着回头一指远处妖族大营,“那些死不足惜的杂碎,不过是黑铁山崖用来冲锋陷阵的货色,不值一提,本座愿意先拿出诚意来,谢逸尘一日不动,漠北妖族便一日不攻城。” 这几句话的声音不小,足够城墙上的人听清楚,连带陈伯庸在内的不少人都如释重负,尤其是靠着凶兽黑虎蹲在墙垛上的大寒,嘿嘿笑着嘀咕道:“苏前辈面子真大。” 苏慕仙无动于衷,他来漠北是为了追查黑铁山崖所在何处,要不是看在陈无双面上,根本不会插手司天监守御城墙的事情。 阎罗君没有停顿,再度提高了些声音,继续道:“本座有几句话想说给诸位修士听,自大周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一千三百六十余年,纵有苏昆仑这等惊才绝艳者,天下可曾听闻有一人渡劫飞升?为保住自家江山基业千秋万代,大周不惜令司天监设下大阵镇压气运,隔断仙凡通途,致使修士不能飞升、仙人不能下凡,修来修去只能在无趣人间厮混,诸位可甘心?” “眼下那座大阵已然油尽灯枯,大周气数将尽,本座号令妖族攻城并非是愿见生灵涂炭,而是只有如此,世间千万修士才有渡劫飞升的希望,本座自号阎罗君,便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意,骂名本座愿意一力承担,让人间换一换帝王!” 城墙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看向陈家老公爷,阎罗君所说的这些事情实在太过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有不少散修认为渡劫飞升不过是虚言夸大的传说,可听阎罗君的意思,并不是修士做不到,而是大周在开国之初就把这条路给掐断了。 陈伯庸重重叹了口气。 散修中一位中年六品刀修往前踏了一步,肃然问道:“老公爷,那阎罗君所说,可是真的?” 陈无双跳下墙垛,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是真的又如何?且不说太祖皇帝和司天监当年所做的事情是对是错,诸位扪心自问,若不是这样,天下百姓哪里来的一千余年安居乐业?我等修士自然不怕战乱,大不了往江湖里一躲就能保得住身家性命,可百姓就只能在纷争中苟延残喘,满目所见皆是人间之苦,于心何忍?” 城墙上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得嘈杂,陈伯庸一把抽出腰间短刀海棠,苍老而决然的声音压过一切声响,“司天监如今不为大周守国门,而是要为众生守净土,便是陈家最后只剩老夫一人,绝不后退半步!” 阎罗君突然哈哈大笑,不理会旁人,直视苏慕仙道:“苏昆仑,难道不想去五境十二品之上,看一眼何为上界仙境?” 他的笑声刚停,紧接着就是陈无双更加肆意的笑声,身穿蟒袍的少年御起那柄曾斩杀过所谓仙人的焦骨牡丹凌空而起,笑意畅快到苏慕仙都不禁侧身去看,笑罢抓起酒囊在漫天灰云之下仰头就往嘴里灌,孙澄音带来的酒好像比楚州有名的烧刀子还烈上几分,全不在乎酒液顺着嘴角流进团龙蟒袍衣领,一口气喝光还意犹未尽。 随手扔掉酒囊,抹了抹嘴角,少年傲然挺直身躯,指着阎罗君朗声道:“陈无双自幼双目皆盲不能视物,何其有幸!天意不许公子爷见尔等肮脏模样,若是五境十二品之上尽是这般腌臜货色,那琼楼玉宇如何比得上我人间大好河山?” 墨莉痴痴看向挥斥方遒的少年,满心欢喜。 陈无双还嫌不痛快,伸手从腰间玉佩一抹,两坛玉庭春,一坛远远抛给苏慕仙,另一坛则拍开泥封捧着往嘴里倒,喉结滚动处一斤美酒做剑意,“妖言惑众,当死于剑下!” 苏慕仙长声道:“好酒好剑不足喜,苏某有此孙儿,足慰平生矣!” 不等他手里长剑吞吐出令风云变色的剑气,绿袍阎罗君已然叹息着转身朝西北远遁,苏慕仙哈哈大笑,通灵黑虎从笑声中听出主人心意,纵身掠下六丈余高的城墙,朝阎罗君离去方向疾追,青衫老者看都没看阎罗殿大学士跟洪破岳一眼,御剑紧随凶兽之后,声音远远传来,“无双孙儿,老夫此去追杀阎罗君,黑铁山崖剩下的人留给你,如何?” 陈无双拱手相送,放声道:“孙儿领命,恭送前辈剑鸣漠北!” 待神识再也感知不到阎罗君与苏慕仙的气息,仅剩一成真气的陈无双飘然飞出城墙数丈,放心不下的墨莉、立春、大寒以及驻仙山卢翰堂等人纷纷御剑而起,站于少年身后,剑锋直指北境茫茫无际的黑夜。 北境不见星光,便以修士剑光照亮观星楼主身上团龙。 陈无双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洒然问向黑铁山崖还未来得及离去的其他两人,“大学士与这位欺世盗名早该死于漠北妖族围杀的洪前辈,可还有什么说法?” 阎罗殿大学士踏前一步,看穿了陈无双不过是强弩之末,其身后的修士最高不过四境八品,便是加上气息日渐不稳的陈伯庸,也拦不住自己与洪破岳离去,摇头笑道:“镇国公是想留住我二人?” 陈无双遗憾地叹了口气,抬手让阎罗殿大学士看了看那柄焦骨牡丹,惭愧道:“公子爷本事不济,辱没了先祖逢春公这柄好剑,没本事留住大学士跟洪前辈。既然阎罗君说,谢逸尘动兵之前妖族不会再攻城,我是愿意信他一回,毕竟是屈指可数的十二品修士,总不能没脸没皮到说话跟他娘的放狗屁一样。大学士且好好活着,洪前辈也好好活着,莫要死在旁人手里,公子爷不会让你们黑铁山崖等得太久。” 阎罗君嘿声一笑,在他看来,算上刚才以气御剑的手段,陈无双已然是身兼四种御剑术,博而不精难成大器,或许能凭借自身超卓天赋和苏慕仙、司天监的指点很快再进一步晋升八品,但要迈出踏足五境的一步极难,休说覆灭黑铁山崖,想杀洪破岳都极为不易,讥讽道:“要是论嘴上功夫,黑铁山崖上下无一是镇国公对手。” 陈无双不耐烦摆摆手,吐气开声道:“滚!” 洪破岳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当着数千修士的面被一个小辈两次出口折辱,浑身气息大盛,手中登时多了一柄看起来更像是乌黑铁棍的长剑,“找死!” 三声剑鸣。 阎罗殿大学士迅速拉住作势就要将陈无双斩杀当场的洪破岳,因为少年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招手唤来深深刺入城墙之中那三柄天品长剑的人,惊疑不定道:“又一个五境修士?” 那人背着双手踩在其中一柄剑上,呵呵笑道:“黑铁山崖怎地尽是些没规矩的,镇国公说让你们滚,再不滚,老夫只好越俎代庖出一回手。”随即扭头看向墙垛上的陈伯庸,“在下燕州守拙剑庐丁寻桥,愿与陈家老公爷联手,诛杀此獠!” 洪破岳的脸色阴沉如此刻灰云,冷哼一声,知道事不可为,盯了陈无双片刻,转身离去。 阎罗殿大学士倒很是轻松,目光逐一扫过眼前众人,身形暴退,拱手道:“镇国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陈无双没好气地呸了一口,没有还礼。 7017k 第三十四章 最后一双布鞋上的窟窿 许是东临沧海的缘故,一进江州就能感觉到阵阵凉风里带着湿咸味道,抬头就是朵朵白云,远比云州天南蒸笼一样的天气让人觉得舒服。 自从不惜破戒也要全力相助大周太祖李向的那位了然神僧率白马禅寺僧众围困江州,强按下道家祖庭头颅,这一千余年来道家几乎销声匿迹,反倒是不少供奉佛祖的寺庙庵堂各自有名声,尤其是江州抚安城南一座观音庵,据说求子最是灵验,一年到头乘坐者马车而来的贵人家眷摩肩擦踵,在有瑞兽麒麟护驾的送子观音法像前虔诚进香,母凭子贵,谁都想生个大胖小子,好让自己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一些。 直到今年春,随着南疆十万大山里凶兽即将越过剑山而出的消息不胫而走,险些被人忘却的鹰潭山才有了香火逐渐恢复的迹象,每日里想着上山求三清祖师庇护的人越来越多,原先信佛的百姓听说山上的道长们愿意划出一块地来供善信香客居住,立刻就抓住了这根能救命的稻草,往道观里跑的比回家还勤,恨不得磕几个头就能跟道长们换一间茅屋住。 “师兄,鹰潭山可比咱们鹿山瞧着气派。”一老一少两颗明晃晃的光头混在人群中,从山脚往鹰潭山上爬,背着剑的小和尚被一众香客怪异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装作不以为意的没话找话。 老和尚低头看了眼小师弟脚上的布鞋,右脚大拇指处的鞋面被脚趾头拱出来一个明显的凸起,布面仅剩薄薄的一层撑着体面,眼见不用多久就会捅破成窟窿,摇头笑道:“道士们也穿布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么大年纪穿着合脚的,等上了山师兄替你问一问。” 香客们打量两个和尚的目光要么是好奇要么是鄙夷,瞧瞧,这俩人一看就是江湖上借着宣扬佛法的名义到处混吃混喝的主儿,那小和尚才多大岁数,头顶就敢烫上六枚戒疤到处行走,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则更过分,头上居然有十二枚戒疤,啧啧,装成白马禅寺四大神僧去穷乡僻壤蒙骗些愚夫痴妇也就罢了,敢来鹰潭山上撒野? 小和尚只觉被人看得耳根都开始发烫,低着头嗯了一声,顾不得小心翼翼护住脚上的布鞋,加快脚步顺着青石台阶就往上疾走,恨不得能在山上找到一条无人知道的幽静小路才好,老和尚偏不以为意,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笑意,见有人打量他,还会侧身避在路旁,竖起单掌点头行礼,歉意地口称老僧腿脚慢,施主若是心急且请先行。 空空高僧见老和尚走得不心急,只好走一段就站在路边搓着衣角气呼呼等一会儿,没人认出身份的空相神僧则兴致盎然地边走边看鹰潭山幽静景致,前朝道家香火鼎盛时也曾有青衣弟子无数,还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说法,鹰潭山虽仅被列为排名稍显靠后的第二十六福地,但历代掌教无一例外都被前朝加封为号称羽衣卿相的国师,自此一跃成为所有流派道士都要瞻仰的道家祖庭,声势甚至要比为大周立下显赫功勋的白马禅寺还要盛大。 鹰潭山占地要比鹿山大得多,原本山上有大大小小数十座道观,可惜千余年间的式微让很多规模小一些的道观逐渐后继无人断了香火传承,钟小庚这位所谓的道家祖庭掌教,其实并不是像空相神僧一样是单独一个门派的主事人,而是有前朝皇帝御笔亲书的“永掌天下道教事”,他已然可以看做是人丁稀薄的所有道家门派掌门,不过严格来说,钟小庚这一脉的确是修习五雷正法的道家正统。 香客们分不清道教内部还有正一、全真之分,更不知道还有龙门派、丹鼎派、符箓派等等二三十种派别,只是近些日子听山上容光焕发的道长们说的多了,才知道道家鹰潭山之所以被誉为道家祖庭正是因为其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路旁枝叶茂密到遮挡住阳光的山林里,偶尔能见着有恬静无为的道士,空相神僧碰到有慢吞吞演练一套韵味悠长拳法的,就会默然驻足含笑观看一会儿,也有捧着一册纸张泛黄的经书在树下青石上轻声诵读的,小和尚侧着耳朵听几句,就觉得头昏脑涨想要合眼瞌睡,道家修士诵经跟佛门弟子截然不同,字字句句拉长语调更像是在哼唱,调子三五句就是一个循环,毫无新意可言。 停停走走,总算过了半山腰那座刻着“文官弃轿、武将下马”的石碑,背着剑的小和尚撇嘴翻了个白眼,好大的口气,就算空相师兄还是大周景祯朝国师的时候,鹿山上也从来没有这种撑门面摆排场的规矩,听寺里曾跟随师兄在京都讲经的师侄们说,天子召集重臣商议国事的保和殿上,都有可以悬剑佩刀上殿的权臣,也有恩旨特许宫城骑马的勋贵,如此看来,鹰潭山的架子比皇宫还大些。 这座石碑让本来对道家祖庭了解极少的小和尚,没来由就平添出几分反感来。 过了石碑,空相神僧脚步顿了顿,四处打量一阵,不再领着小师弟继续跟随香客往山顶上爬,而是转而往东面稀疏树林里一拐,好像之前来过一样在树林里蹚出一条僻静窄路,能见着有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在树枝上来回蹦跳,没走多远就听见潺潺水声,再走两炷香功夫,树林先是越来越密,随后又由密渐疏。 绕来绕去,小和尚就惊喜地发现一条清澈的山间溪流,抬头看师兄走得很慢,跑到溪边蹲下探着身子掬起一捧清水尝了口,又凉又甜,忙不迭招呼空相解下水囊,把两个水囊里的水都倒光,逆着溪流半沉在水里灌满,“这水甜丝丝的,好喝。” 老和尚笑着等了他片刻,而后逆着水流绕到后山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继续往上走,直到空空小高僧右脚上的布鞋终于捅破一个窟窿,才到了一座看上去年头极为长久的小道观,说道观是因为门口挂着一面写有“三清观”的老旧牌匾,上面的字迹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观字少了右半边的见,要不是清字还能看清楚左侧最下面的一点,多半要被识字不多的小和尚认作是三青观。 隔着用竹子树枝修补起来窟窿的院墙看,这座三清观其实就是个小院落,门前打扫得很是干净,左右各种着一棵杏树,枝叶间有不少还未完全褪去青色的杏子,小和尚跳起来摘了一个,在僧袍上随便擦了擦就咬,只尝了一口就呸呸吐掉,皱着眉头恨恨把杏子扔出去,酸的倒牙。 和尚不进道观,空相站在敞开着的院门外静静不出声,他的神识能察觉到院中坐北朝南姑且可以称之为正殿的屋子里有五境修士的气息,里面的人自然也早就知道门外有两个跟鹰潭山格格不入的和尚,果然,空空刚把杏子扔出去,院子里就有了脚步声。 穿了一身背后绣着八卦阴阳图绛紫色尊贵道袍的钟小庚缓缓走出门,稽手笑迎道:“神僧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和尚有些诧异,这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嘴上说着神僧,话应该是对位列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师兄说才对,却不知为何连脚步带眼神都是冲着自己而来,他再不知道对方身份,也能从那一身了不起的道袍上得知,这年纪比师兄差不了多少的老道士地位不低,一时间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去看空相师兄,却见老和尚侧身避到一旁,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 钟小庚走到近前,仔细端详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小和尚,目光在他身后背着的那柄剑上微微一顿,随即叹了口气,这才转身跟与“神僧”二字名符其实的空相见礼,“神僧此来,是为拿回白马禅寺一千余年前留下的东西?” 空空高僧蓦地一愣,听这意思是寺里有重要的东西放在鹰潭山,可他明明知道空相师兄此来,是为用练会的第二剑问一问钟小庚如何看这座天下的归属才对,尽管他弄不懂为何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就能决定大周的存亡,唔,还有那位不像十二品剑修的靖南公。 站在杏树下的住持师兄笑着摇头,示意空空把肩上的那柄剑解下来,小和尚很听话,解下包袱一层一层打开,把这柄将任平生佩剑砍出一个缺口的长剑双手递给空相,然后板板正正把灰布叠好揣在怀里,不管境界已然跌落到十品境界的师兄这一回是输还是赢,待会儿还得把剑包起来背回白马禅寺,借来的东西要记得还回去,好借好还才有再借不难,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完璧归赵。 钟小庚诧异地看向接过那柄剑去的老和尚,有些不解其意,道家修士中也有潜心修剑的,不过所用的御剑术跟江湖其他门派的剑修都有差别,没听说过四大神僧里哪一位精研剑道,他甚至做好了要与空相以口舌说禅问道来辩佛道之争,好奇道:“这是何意?” 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光头,伸手指着他右脚和声笑道:“老僧带着小师弟从白马禅寺一路先到云州越秀剑阁,再到鹰潭山,路途遥远,磨破了好多双鞋子。厚颜跟钟掌教求一双布鞋给他换上,总不能这幅样子回鹿山。” 见钟小庚闻声低头看向自己露着个窟窿的鞋子,小和尚顿时红了脸,羞赧挪步把右脚藏到左脚后面,心里气道,瞧瞧人家鹰潭山的掌教,光这身好看的紫色道袍就得值不少钱,谁家出门在外不都讲究个脸面好看,师兄倒好,一把年纪了出门居然不带盘缠,上回在越秀剑阁峰顶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下又人丢到道家祖庭来了,合着师兄就满江湖领着我出丑。 看出了小和尚的窘迫,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钟小庚没有说别的,点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时隔一千三百余年才来一次,山上有从未供奉过道家神像的屋舍,神僧不妨多住两日,衣裳肥大些不要紧,鞋子穿着总得合脚才舒服,我让人按小神僧的脚长去做几双布鞋,回去路上也好有个替换。” 空空抬起头,上山时因为那一方石碑而对鹰潭山生出的反感,顿时荡然无存,天真地笑着道了声谢,忽然觉得老道士这身绛紫色道袍好像以前从哪里见过,盯着看了两眼,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和尚自打牙牙学语时就在白马禅寺,生母是京都里富贵人家一个不值钱的丫鬟,府里老爷是个惧内的,喝醉酒跟她吹风一度之后,得知有了身孕就急忙拿一百两银子打发了她,那丫鬟本想着凭生了个男娃就能跃上枝头做凤凰,没想到最终只换来身后一声关门,哭了一场,有人劝她带着个孩子不好再嫁人,无奈就把未满周岁的孩子托人送去了鹿山,也是想让他当个忘了狠心爹娘的出家人。 空空小高僧不是第一次踏出寺门,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在鹿山上乱转,听呦呦鹿鸣,看黄叶遍野,山上随处可见论辈分得跟他叫一声师叔祖的和尚挑水打柴,倒也不怕遇着什么危险,天气实在太热的时候,也有胆大的年轻和尚带他去后山水潭里洗澡游泳,水潭里有一尺来长的青鱼,还会噘着嘴凑过来摇头摆尾,长到这么大,确实是第一次走出鹿山,按理说,他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袍才对。 老和尚左手提着剑,右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卷画轴,却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语带唏嘘道:“老僧手里这两样东西都不属于白马禅寺,剑是特意从京都陈家镇国公府借来,画是空法师弟在越秀剑阁得来的山河社稷图,都得物归原主。” 山河社稷图是剑山开启之前,钟小庚亲手交给孙澄音带去越秀剑阁的东西,本想着以此物加上那柄当时还不知道鹿死谁手的却邪剑,跟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做一桩两厢情愿的买卖,纵然这卷画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对司天监总归是有些许用处的,没想到那少年身边有个能推演天机的十一品卦师,这才几经波折最终落到了空法神僧手里。 “神僧说先去过越秀剑阁,见着任平生了?”钟小庚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复杂,上半张脸皱眉眯着眼睛,下半张脸嘴角却好像有高深莫测的笑意。 老和尚轻轻把那卷画轴放在杏树的树杈上,顺手摘了个被阳光晒得通体泛黄的杏子,捏了捏觉得有些发软不会太酸,又解下身上挎着的两个酒囊,一并递到小师弟手里,这才开口道:“老僧修佛你修道,若是故弄玄虚打起机锋来,没有三天三夜想来说不出个结果,倒不如直言不讳了。” 钟小庚点点头,一拂袍袖,小和尚就惊讶看见有一张桌子从七八丈开外的屋舍里稳稳飞出院门,紧随其后的还有三把藤椅,桌上摆着一壶早就泡好的温茶和几只茶杯,还有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桑葚,桌子落到杏树下,风度如神仙的掌教伸手请两个远道而来的和尚坐下,“这茶是用鹰潭山上的泉水煮沸三滚才冲泡,葚子是贫道早晨刚采来的,很甜。” 小和尚很有规矩,等空相先伸手拈了一颗鲜嫩桑葚放进嘴里,自己才开始拿着吃。 “老僧练会了两招剑法,第一剑叫做饲虎,侥幸胜了靖南公。第二剑叫做喂鹰,想着是要来问剑于钟掌教。” 7017k 第三十五章 满树杏花迟开千年 “神僧跌境了。” 钟小庚早就觉察到,空相神僧的气息是一种水满将溢的沉静,好像是缓缓倒进茶杯里的水,明明水面已经高出杯沿少许,却没有溢出来,这种情况很明显不是老和尚处于即将突破晋升的边缘,而是由更高一个品级的境界跌落下来,真气和神识都有十一品凌虚境的水准却处于十品太虚境,叹息一声,伸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柄长剑,霍然抽出鞘三寸,“好剑。” 老和尚低垂着眼帘喝茶,小和尚嘴角朝下耷拉着,怕被桑葚紫色的汁液染到手指上不好洗去,小心翼翼捏着葚子短短的青蒂,送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抿,再张开嘴时连牙齿都带着一抹紫意,唇齿生香。 看了两眼,钟小庚把剑收回鞘中,双眉之间是半缘修道的氐惆,“门前这两株杏树,是贫道七岁刚上山那年种下的,三载之后年年结果累累,青时酸涩黄时甜,是修道修心,也就是一生了。神僧说一剑叫饲虎、一剑叫喂鹰,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是大慈悲,那神僧不辞路途遥远、宁可自身境界跌落也要问出这两剑,是为求心中无愧的大圆满,还是为度化众生的大慈悲?” 老和尚这句话在越秀剑阁跟要杀陈无双的任平生说过一次,坦然笑道:“掌教种了两株杏树,老僧则是想种下两个善因。说来简单,掌教在南疆见过花扶疏施主,自然知道陈无双就是逢春公的血脉后人,司天监眼下的困境无法可解,老公爷命数将尽、仲平施主又要守着剑山,那孩子的路太难走了,光凭花扶疏替他挡不下狂风骤雨,老僧惭愧,想给他做一座靠山。” 钟小庚迟疑着点点头,把手里长剑轻轻放回桌上,从空相神僧说这柄剑是特意去京都镇国公府上借来,他就猜到了两个和尚此行,不出意外是为了气运加身的陈无双。要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善于观气运流转的道家修士看来,大周王朝的倾覆已然是不可逆转的必然局面,鹰潭山不能再沉寂下一个千年了,所以最开始钟小庚的打算是,让命数贵不可言的弟子孙澄音去出手夺一夺气运。 或许是那位半吊子十一品卦师常继先做了手脚,钟小庚几次在骑着青牛的老君像前起卦,都看不透陈无双的命数,只觉好像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后来随着陈无双做过的事情在江湖上逐渐有了种种传闻,道家祖庭掌教才知道,是常继仙借那少年身上沾染的气运施法遮蔽了天机,起先是用得自江州的那颗辟尘珠,而后是用云州新建起来的那座观星楼。 常半仙环环相扣的缜密心思和层出不穷的玄妙手段,都让钟小庚自叹弗如,道家修士奉为圭臬的清静无为就是就是讲究一个顺其自然,眼见得木将成舟,钟小庚不得改变谋划,有无奈也有对自家弟子孙澄音的歉疚,但要说不甘,钟小庚扪心自问是没有的,红花青叶白莲藕,佛道两家尽管自古就多有相争,总归都不愿见世间苍生受苦受难,逢春公两百年前的恩情,但凡良心没拿去喂了狗的,谁都不能不承认。 “贫道弟子孙澄音,是江州都督孙明哲的嫡长孙,自幼有慧根,本来···罢了,两株杏树都是要结一样的果子。神僧既然胜了任平生,那这第二剑就不必再喂鹰了,贫道有意要把鹰潭山传承已久的天师印交由澄音,他会是贫道之后的下一任道家祖庭掌教。” 钟小庚这些话说的很慢,空相神僧先是出乎意料的一怔,旋即脸上有了钦佩笑意,双掌合十低头道:“善哉。” 小和尚不明所以,但能听懂道家掌教不愿比剑,那么自家师兄就不战而胜,爱屋及乌,连带对整座鹰潭山都有了很重的好感,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在藏经阁里偷听到空法师兄跟法善师侄的交谈,那天二人谈的就是司天监身穿蟒袍斩玄蟒的陈无双,最后博学精深的空法师兄以一句儒家圣贤的话做结尾,这句小和尚一直没想通的话却在此时水到渠成的豁然开朗,下意识就开口念了出来:“夫唯不争,然天下莫能与之争。” 钟小庚楞了一瞬,而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看着空空小高僧笑道:“果然是你。”而后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微微一招手,被老和尚放在树杈上的那卷画轴径直飞进他宽大衣袖之中,“本以为这幅画鹰潭山是用不到的。有了此物,钟小庚也可以为陈无双做一座靠山,说到底,佛道两家还是要争。” 老和尚淡然摇头,“老僧已经辞去国师之位。” 道家祖庭掌教有让和尚不战而胜的心怀,白马禅寺住持就有让道士唾手可得的胸襟。 钟小庚沉默良久,仍是坐在原地朝三清观正殿里一招手,小和尚好奇看向院子里,就听见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不像是打雷,而像是有人在屋子里挪动一块巨大石头摩擦地面发出来的动静,但从没进过任何一所道观的空相神僧很清楚,那间正殿里只有三尊青石雕刻而成的神像。 不多时,声响戛然而止,然后就有一个用紫色绸缎包着的四方盒子,平平飞到三人面前的桌上,小和尚捏着桑葚的手都忘了往唇边递,让他惊异的不是钟小庚这一手隔空取物的本事,修成二境的修士都能做到,钟小庚无非更潇洒如意一些,没什么稀奇。 盒子不大,约莫有一尺长、六寸宽,外面包着的紫色绸缎分明跟钟小庚身上的华贵道袍是同一种料子,小和尚目不转睛盯着这位掌教缓缓解开绸缎的手,恍惚中好像听见盒子里有一声欢欣雀跃的呼喊,可凝神侧耳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南无我佛。” 老和尚念了声佛号,缓缓站起身来低头双掌合十,神情肃穆庄重,空空却好像痴了一般,看着紫色绸缎解开之后露出来的木盒怔怔出神,淡淡木香味随即散出来,是防虫咬蚁蛀的香樟木,这种木材称不上名贵,寻常百姓家里会用来打衣柜,小和尚认得是香樟木,却莫名其妙就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东西比盒子里放着的物件更让他心起波澜,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忐忑。 钟小庚右手摩挲着盒子,感慨道:“这些东西压在老君神像下太久了,当年那位了不起的神僧说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来拿走,这一等啊,就是一千三百六十多年,从石盒换成玉匣又换成木盒,鹰潭山多少任掌教都被它压得夜不能寐,好在还是等来了这一天,是贫道有幸。” 顿了一顿,没有在小和尚望眼欲穿的目光中打开盒子,反而推到了小和尚面前。 盒子上只有一扣能照出人影来的黄铜合页,没上锁,空空高僧不由自主就想伸手打开,刚一触及到香樟木盒,心里突然就觉得无比沉静,抬头以征询目光看向住持师兄,见老和尚笑着点头,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拨动合页掀开盖子,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串晦暗无光的念珠,下面则是摞着厚薄几本纸张完全变黄的经书。 那串念珠有十三颗樱桃大小的珠子串联而成,呈毫无光泽的晦涩黑紫色,小和尚见到念珠的一瞬间,耳边就好像听见有一个低沉而醇厚的声音诵经,自小就在白马禅寺长大的他,即便没有把佛家经文都背下来,平日里耳濡目染下也都有挺深印象,听人诵读几句就知道是哪一部经文,可耳边听到的每个字都是梵文,大乘佛教里梵语经文不少,能确定听见的不属于他所知的任意一部。 “这串念珠本有十四颗,当年损毁一颗,余者十三。蒙尘千载,若不是有下面那六册菩萨手书的经文温养,恐怕早就化作尘埃。”老和尚朝盒子郑重躬身一礼,笑着考教道:“小师弟,可知念珠为何该是十四颗?” 小和尚脸上的神情是明悟之后的从容淡定,双眼似闭非闭,和声道:“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卷里有云,三贤十圣有十三忍,另加正觉忍则为十四忍。即住、行、回向、欢喜、离垢、发光、焰慧、难胜、现前、远行、不动、善慧、法云、正觉忍。师兄,这是我的东西。” 钟小庚重重叹息,摇头道:“白马禅寺不争国师,可惜我道家祖庭的下一任掌教,终究比不过贵寺下一任住持。出家人生于世间,想要真正跳脱出万丈红尘委实难于登天,争来争去,哪里还有胜负之分。” 老和尚畅快一笑,拿起桌上长剑,抖手朝北方抛去,那柄剑刺穿山顶浮云,顷刻不见踪影。 小和尚知道,师兄是把那柄借来的剑物归原主,尘归尘土归土。 三清观门前,已经结满杏子的两株杏树,突然慢慢开出满枝杏花。 明心见性,花开见佛。 7017k 第三十六章 一醉解千愁 少了一柄蚍蜉的陈无双坐在秦岭天岚剑宗弟子孔珩的木屋前,痛痛快快喝了一整夜酒,把从楚州康乐侯府带出来的玉庭春一坛一坛摆在近处,相邻极近的五六丛篝火上,都架着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肥美羊肉,见他不管是谁上前敬酒都来者不拒,见机行事想要攀个一面之缘交情的散修逐渐都围上来,一碗美酒几句奉承,想着能赢得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年轻镇国公几分好感。 各州赶来北境驰援陈家老公爷的修士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陈伯庸那种心系天下百姓安危的胸怀,知道司天监眼下所面对的,是漠北数万拿着人族修士当“两脚羊”吃的妖族,目前二十四剑侍折损近半、玉龙卫伤亡四成,听那绿袍阎罗君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旦屯兵凉州边境的谢逸尘号令麾下将士开始动手,黑铁山崖还会率领那些半人半兽的杂碎卷土重来。 如此一来,不远处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还是岌岌可危,而始终身穿白衣顶在最前面的司天监所属就避免不了伤亡,到那时候,脱去蟒袍换铁衣的陈家老公爷无奈之下,八成会在城墙上的数千散修中就地选材纳入司天监,今日一幕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年轻镇国公身后站着的靠山可是堪称世间无敌的苏慕仙呐,有他老人家在,还有随后出现的那位自称来自守拙剑庐的五境高人,又占据天险,难道还守不住这道城墙不成? 错过了不久之前云州越秀剑阁大肆接纳三境修士入门派之盛况的散修,更是将现在看作是进入司天监的最佳时机,即便不把当世剑仙苏慕仙算作在内,陈家可还有一位剑气沛青冥的陈仲平,何况还有驻仙山前辈口中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的无双公子,锦上添花到什么时候都不如雪中送炭,这种境遇下如果能进司天监,以后在江湖中行走,谁敢不高看几眼? 当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跑惯了江湖的汉子们倒还好说,兴许是那阎罗君被苏昆仑一人一虎追杀得落荒而逃的缘故,确实当得起举世无双这四个字的陈家幼麟看起来心情极好,端着酒碗上前跟他喝一碗酒自报名号,只要以后再提起来就多少能有个不错的印象。 眼见得年轻镇国公已经有了几分惺忪醉意,这可愁坏了不好意思上前说话的女子修士,有闭月羞花的墨莉姑娘在身边,想仗着几分姿色讨好于他的也不敢表现得太过露骨,好在笑嘻嘻的大寒好像被高人指点过,对上前敬酒的汉子视为不见,只要端着酒碗来的是姑娘,不管相貌好不好看一概站起身来替自家公子爷挡酒,见着模样可人的,就文绉绉问一句姑娘芳名,芳龄又几何。 曲着双腿坐在陈无双身侧的墨莉没有说话,就安安静静托着腮,痴痴看着少年被篝火烤得微微有些红晕的俊朗面庞,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来几分心疼,她知道陈无双脸上尽管一直带着笑意,跟那些形形色色的修士喝起来酒来不顾风度地大呼小叫,其实心里满是对陈伯庸命数将尽的浓重悲切,想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才故意放浪形骸但求一醉,所以并不打算出言多劝他,只偶尔拿手里一条绣着两只漂亮蝴蝶的锦帕,温柔替他擦去额头上被酒气翻涌出来的细密汗水。 陈无双撑到了最后一坛子玉庭春喝完,同样的酒,在雍州北境的风沙篝火前喝,似乎要比在流香江花船摇晃的月色里来得更痛快,立春跟冷着脸的撼山营邓思勉一起出面,把还想着再上前敬酒搭话的一众散修劝了回去,墨莉扶着陈无双去了大寒的那间木屋,刚把少年放到床上,就见他闭着眼流泪,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鬓。 墨莉伸手拭去,很温热。 陈无双随意把焦骨牡丹横在床头,轻轻握住墨莉的手,呢喃道:“我想带你去京都,看看观星楼前水塘里的锦鲤。” 墨莉柔声嗯着,坐在窗边用另一只手贴上他些微发烫的脸颊,柔声答应着:“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 木屋外面用黄泥抹平了透风的缝隙,陈无双觉得有些燥热,一把扯开团龙蟒袍的扣子,闭着眼睛流泪,声音越来越小:“那些鲤鱼都是师伯养的,一把鱼饵撒下去,就都张着嘴聚到一块,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多好···我在司天监住了十年,挨过师父的骂,挨过三师叔的罚,挨过四师叔阴阳怪气的笑话,唯独师伯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重话,可今天他在墙垛上说的那些,我···我压得慌···” 墨莉心里堵得难受,她从小就没怎么离开过与世无争一团和气的孤舟岛,唯一让她感觉伤心的一次生离死别就是得知谷雨战死在城墙外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好不停地用柔软手指擦去少年泪水,或许,此时对陈无双而言,倾听就是最好的慰藉。 陈无双的声音里已经明显有了呜咽哭腔,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可还是碎碎絮叨着:“师伯在北境,师父又在南疆,他们都老了,我怕···可是能怎么办呢。都说心怀苍生心怀百姓,可天底下的百姓这么多,司天监怎么能救得过来,死在城墙外面的那些,也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要回京都。我要穿着这一身蟒袍回京都,告诉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王八蛋,司天监陈家是在拼命,我要问问景祯皇帝,问一问首辅杨公,大周欠逢春公的、欠陈家的,要怎么还!谁要是答得让我不满意,就问我手里的焦骨牡丹!” 墨莉不懂这些,但也知道,从三月十三谷雨等人大义赴死的那场惨胜直到现在四十多天,大周朝堂有充裕的时间往雍州北境增兵援助,她听立春有意无意地说过,那位前去平定谢逸尘叛乱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调动的仅仅是青州、燕州以及凉州三州之地的驻军,就算景祯皇帝有防范南疆凶兽入侵的准备,也还有苏州、湖州、陵州等地的兵力可以用,但至今连一道慰劳将士的旨意都没有传到陈伯庸手里。 连对风波诡谲的朝堂一无所知的墨莉,都不难从立春的话里听出来,大周皇帝想来是打了坐山观虎斗的算盘,觉得陈无双撕毁圣旨拒不回京之后,司天监很有可能不再受皇权管辖,碍于陈家尽忠大周一千三百余年的面子不好斥责惩罚,借力用力,想着让司天监跟漠北妖族拼个鱼死网破,既削弱漠北的实力,也让司天监没了不听话的本钱。 当墨莉感慨朝堂比江湖还险恶时,立春苦笑着摇头,说少夫人你不懂,这不是人心险恶,这是帝王心术。 这些话实际是陈伯庸想告诉陈无双的,思来想去,还是授意立春先告诉墨莉,之所以拐弯绕这么一个圈子,也是为人师长的良苦用心,他怕陈无双年纪尚幼,看不透朝堂上人人掩盖自己居心的浓郁雾气,又怕自己说出口,等身死之后会让陈无双觉得他对大周、对景祯皇帝有怨气,从而把这座天下看做是报仇的对象。 如果时间充裕,如果漠北和南疆的异动来得再晚一些,陈伯庸是想把那玩世不恭的少年带在身边一年半载,教会他朝堂与江湖的区别,教会他如何在保和殿上立身,又如何在各大门派中处世。 可惜啊,来不及了。 陈无双絮叨了很久,说起枯坐在祠堂空添岁月的三师叔最孤独,说起混迹青楼赌坊游戏人间的不靠谱老头心里有苦处,说起刚刚成亲都没来得及洞房花烛就死在寒冷北境的谷雨,也说起镇国公府上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挺拔松柏,这就是他的十年,唯独没有说起百花山庄。 少年终于沉沉睡去,墨莉默然叹了口气,轻轻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替他盖上一层被子,而后就听见门外有人低声咳嗽,还以为是大寒或者立春,没想到一开门,背着双手站在外面的是满头花白的陈伯庸,顿时羞红了脸,咬着嘴唇轻声道:“师伯。” 老公爷点点头,笑着指了指屋里,“睡了?” 墨莉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呼吸均匀的少年,如释重负道:“刚睡。” 陈伯庸默然良久,才示意墨莉关上门不要吵到他,唏嘘道:“老夫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无双的醉话也听了个七八成,司天监如今···难为他了,也难为你了。” 远处还能听见不少人喝酒说笑的声音,明明替自家公子爷挡了不少酒的大寒毫无醉意,怀里抱着佩剑站在木屋一侧守着屋里的醉汉,再后面则是拎着一坛酒自斟自饮的驻仙山剑修卢翰堂,显然都知道,这时候黑铁山崖的阎罗殿大学士或是洪破岳,都有可能潜入营中暗杀新任观星楼主,陈无双万万不能出任何意外。 墨莉随着这位风浊残年的老人往一旁的篝火处走了几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无双离开雍州是好事。老夫担心,依他的性子不知道回京以后要闹出多大乱子来···”说到这里,墨莉竟见老公爷脸上颇有几分老怀大慰的意思,而后顿了一顿,又听他继续说道:“大周一天气数未尽,司天监就不能由着他没规矩胡闹。墨姑娘,虽说你叫我一声师伯,老夫却是拿着你当成儿媳妇看待,想来此生是没机会去孤舟岛跟你爹娘当面赔罪了,有些事情,老夫要托付给你。” 听着陈伯庸把生死说得这般平静,不知为何,墨莉突然鼻尖一酸,险些就哭出声来,强忍着心里的难过轻轻点头。 陈伯庸笑了声,像是很满意陈无双出京以来的所作所为,“这小兔崽子如今也算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头来了,老夫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天天在观星楼上被罚跪。无双的脾气被老夫和仲平这些年娇惯坏了,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回了京都可以去朝堂上闹,司天监的观星楼主有这个资格,但要拿捏得住分寸,你要是拦不住他,就去乌衣巷找你四师叔陈季淳。” “再有,有想不通的事情,小事可以去问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大事则去找河阳城那个姓张的书生商量,要论指鹿为马见不得光的手段,还得是读书人最精通,张正言有首辅之才,再过几年,就是无双身边的一大助力。” 墨莉一一记在心里,有些惊讶被陈无双打趣称作是穷酸书生的张正言,竟然在陈伯庸口中有如此之高的评价,首辅之才,漫天底下的读书人,首辅现在只有老成谋国的杨之清一人担得起。但师伯说的清楚,小事可以去问杨之清,大事则不行,这里面的深意墨莉想不明白,只好把原话死死记下来。 陈伯庸思忖片刻,似乎是在想还有那些事情需要嘱咐,又道:“黄莺儿的事情你不要介意,她是二十四剑侍里的小满,是忠心不二的死士,虽说在流香江上多年,但出淤泥而不染,对朝堂以及京都各大门阀的了解甚至要胜过你三师叔,她只能留在无双身边,要怪,你就怪师伯,算是老夫临死之前单独求你的一件事。” 墨莉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摇头道:“我···我不会怪您,大丈夫三妻四妾···” 陈伯庸摆摆手打断她,目光柔软道:“师伯是老了,可心里明白,说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哪个女子愿意跟别人分自己的夫婿?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司天监对不住你,我会告你三师叔,孤舟岛墨莉永为陈家嫡长子正妻,祠堂也好、观星楼七层也好,镇国公府没有一处你不可去,没有一事你不可知。” 而后,老公爷就心有愧疚不肯再看墨莉,伸手从袖中摸出三封早就用火漆封好的信函,交到黑裙少女手里,交代道:“一封是给你爹娘,一封是回京之后交给你三师叔,最后一封是师伯留给你的,等无双真要是在京都闯下祸来,你就拆开,里面有两张纸,念第一张上面的字给他听。” 突然一阵腥风吹歪篝火,陈伯庸不为所动,卢翰堂手中长剑呛啷出鞘,大寒吓得一个激灵,没想到真有不开眼的敢越过城墙来这里,旋即就听见一声低沉虎吼,定睛一看顿时大喜,陈无双所在的木屋前,趴着苏慕仙那头凶威赫赫的黑虎,懒洋洋抻了抻身躯,嘴里吐出一张叠起来的布条。 卢翰堂登时松了一口气,仰着头四处张望,黑虎出现在这里,或许苏昆仑就在附近。 大寒上前凑近黑虎捡起布条,打开看了一眼就走过来,犹豫一下递给陈伯庸,陈伯庸却扬了扬下巴让他交给墨莉,布条上龙飞凤舞十二个字,用的是草汁为墨,看起来很快就会褪色到认不出来:一柄蚍蜉足矣,黑虎留给无双。 陈伯庸一见到黑虎就已经猜到苏慕仙的用意,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回不闯祸都不行了···” 7017k 第三十七章 湖上小舟系缆绳 九曲流香江水弯弯折折绕进大周宫城,聚成百顷太平湖,湖边一座八角形飞檐青瓦小亭,连着形如游龙的长廊一直延伸到无数宫女太监只敢低着头快步悄声行走的宫苑深处,亭外湖畔处系着一条二层小船,这条太子殿下都没有上去过的小船,每年都要请匠人刷一遍新漆,偶尔有了雨中泛舟或是月下饮酒的兴致,景祯皇帝会让老太监平公公带一壶清酒上去摇桨,其实这种万籁皆静的气氛并不适合深思朝堂上的事情,一眨眼的功夫就会出神。 太祖开国时,精通谶纬术的陈家先祖曾断言大周为木德,这种说法来源于某位先贤不可考据的五德终始说,按照五行生克的讲究,引流香江之流入宫城,就是存了以水生木的隐晦玄机,御剑升空去看,被命名为太平湖的一大片水面就居于宫城正中偏北,太平湖往北便是外臣不可踏足半步的后宫。 景祯二十四年的这次殿试被天下读书人指出两大不可思议,其一自然是胸无点墨且科考时不在京都的司天监嫡传弟子被钦点为新科探花郎,为此好些义愤填膺的书生已经先后两次围着国子监和礼部衙门要个说法,为莘莘学子深怀不平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据说自放榜之日气得卧床半月,而礼部大小官员却像是商议好了一样装聋作哑,不过内廷首领平公公很清楚,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痛骂陈无双的人里,有七成都是底细干净、在京都没有盘根错节关系可倚仗的。 至于其二,则是一个从来名声不显、但在金榜上名列三甲六十七名同进士出身的萧静岚,学富五车的新科状元郎照惯例被安置进翰林院任编修,他却一步登天,被陛下擢升为从五品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且恩旨特许宫中骑马、佩剑上殿,一时间京中纷纷打听其来历背景,自然而然名声大噪。 亭子里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桌上正中摆着一块厚达尺余的散着袅袅寒气的冰块,聊以驱散暑意,掩饰不住满脸疲惫倦容的景祯皇帝只着一身轻薄暗绣龙纹的蚕丝长衫,坐在石桌前望着泛起层层涟漪的湖面,身后是微微弓着腰摇着一柄十八方九五折扇的内廷首领,两位不够资格穿紫袍的官员却安然偏坐在天子身侧的石凳上。 楚鹤卿饶有深意地抬眼打量刚一入仕就名传京都的萧静岚,后者却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位深受陛下倚重的太医令的眼神,那柄剑鞘上镶嵌着七枚美玉的长剑就随意斜倚石桌放在腿边,剑柄距离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极近,真正的剑修总会下意识让剑柄处于最适宜出手的角度,江湖上那些把剑背在肩后的游侠儿,在萧静岚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傻子,生怕行走世间别人不知道他是修士,到了要拔剑出手时慢一分就是生死的区别。 雍州城墙上一将难求,可小小一座湖边亭子里竟然有三位五境高人,天下很大也很小,或许是想到这一点,景祯皇帝的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收回思绪,习惯性把手搭在石桌上,拿手指敲打着被冰块融化而洇湿的桌面,“楚爱卿,朕听说你在洞庭湖上救过陈无双一次,说说,你对那孩子怎么看。” 一听知人善用的陛下提到陈无双,萧静岚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可捉摸,楚鹤卿的余光恰好瞥见这一幕,眼角微不可查地一跳,心里没来由多了几分慎重,斟酌着尽量让语气平淡,开口道:“若论修剑资质可称上佳,剑意之中颇有先古圣贤浩然正气之遗风。若论学识,陛下心中有数,微臣不提也罢,其人心性跳脱无赖,处事偏爱剑走偏锋,臣救他是看在司天监份上顺手为之,并无深交。” 景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楚鹤卿隐晦抬头瞥向老太监,却见规规矩矩穿着一身深青色蟒袍的平公公恍若未闻,一副对世间万事不萦于怀的麻木模样,再看萧静岚,这位好像一场雨后从林间悄无声息冒出来的十一品剑修蔑然一笑,不过是一个瞎子少年,侥幸凭借花家的传承和司天监千年底蕴修成四境七品,在他剑下走不出一招半式的货色,何至于让陛下耿耿于怀? 景祯皇帝注意到萧静岚的神情,摇头笑着叹息一声,语气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无奈,“宫里有人跟朕说,陈伯庸命不久矣,多半此去是再也回不了京都了。也好,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总不好异姓封王,死守城墙挡住漠北妖族的大功,真要是回来,朕可就封无可封了。” 堂堂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楚鹤卿闻言居然感觉到一阵喘不上气来的窒息,好在有十一品凌虚境修为在身,呼吸只一顿就立刻恢复了悠长平静,不会被疑心颇重的陛下察觉到什么端倪,再次用余光瞥向老太监,宫里敢在景祯皇帝耳边说陈家老公爷命数将尽的,应该不会有旁人才对,可他明显在平公公脸上看到一闪即逝的讶然。 “楚、萧两位爱卿,都是剑道出神入化的十一品修士,朕很好奇,若是有一天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闯进宫里来,两位爱卿谁有把握能拦得住他?” 如果刚才听到的那些,楚鹤卿还能勉强保持住平静的话,景祯皇帝的这一句直接如九天雷霆一般打碎了他眉宇之间的故作镇定,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天自己始终在宫里僻静处住着,随时听诏令确保龙体万无一失,可究竟朝堂或者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陛下觉得陈仲平有一天会放肆到冲进宫里来? 这一刻楚鹤卿很想再去看看老太监的脸色,却死死抑制住这种念头,皱眉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没有出声,就见坐在他对面的萧静岚提剑横置于石桌上,大言不惭道:“陛下且请安心,萧某早就想见识见识仲平先生剑气沛青冥的本事,有这柄剑在,任他修为通玄也进不了宫城半步。” 按朝堂上的规矩,从五品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面圣时需口称微臣,而萧静岚像是初涉官场还不太习惯称呼上的繁琐规矩,在景祯皇帝面前竟以江湖规矩自称萧某,如果此时亭子里有风闻奏事之权、素来拿死谏当做毕生荣耀的御史在,定然要参他一本目无君上之罪,但老太监却一言不发地摇着折扇,不动声色。 得了湖底白莲和南疆玄蟒兽丹续命的天子对这个回答会心一笑,点点头,转而看向楚鹤卿,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想在与陈仲平交好的楚鹤卿嘴里,听到同样的回答,或者,是在这位蜚声江湖却身处宫苑的太医令额头上,看见冷汗。 楚鹤卿不能不答,心底一声长叹,犹豫着沉吟道:“微臣不敌。” 精神皇帝的笑意顿时如同凝固在脸上,良久,亭子里只能听见他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越来越重,似乎觉得挺直身子才有帝王威仪,“哦?” 楚鹤卿深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正视着眼前若不是自己使劲浑身解数早就魂归九泉的天子,肃然答道:“有同为十一品境界的萧大人在侧,微臣即便浑身是胆也不敢虚言蒙骗陛下。天下修士境界之所以划分为如今的五境十二品,乃是司天监陈家那位惊才绝艳不输太祖皇帝的先祖定下,同为十一品凌虚境的修士也有高下之分,微臣先是苦读圣贤经典,而后又潜心修习医术,放在剑道之上的精力远不如陈仲平,况且···”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眼萧静岚,见同进士出身的剑修朝景祯皇帝点头示意他所言不假,才继续道:“况且,陈仲平一生心无旁骛,所修者唯有陈家世代相传的青冥剑诀,便是最平平无奇的剑法练上几十年,也能化腐朽为神奇,他若不是心境有缺而导致剑意上有纰漏,想必会在越秀任平生之前更早踏足十二品境界。微臣斗胆,在陛下面前说一句没有根据的揣测之言,微臣以为,即便是昆仑苏慕仙,也没有十足把握在三百招之内胜过陈仲平。” 景祯皇帝本身就是三境修士,只不过九五之尊自幼就没有跟任何人做生死之搏的砥砺机会,以前对剑道兴趣浓厚时也曾让甚为信赖的平公公与他喂招切磋,可那时候还没有被赐穿蟒袍坐稳内廷首领的老太监怎么敢真出手,无非是吃力不讨好地招招退让,哄着他开心罢了,真要是把天子丢到江湖上,别说司天监二十四剑侍这种时刻准备搏命的死士,就算是刚踏进三境的一个散修,也能够轻易取了他性命。 再者,景祯的皇帝的三境修为有很大水分,身为天家贵胄,自小就有上品丹药固本培元,话说起来,孤舟岛贺安澜在洞庭湖畔龙王庙第一次见着沈辞云时拿出来的洗髓丹,就是沾了太子殿下李敬辉的光,是太医令楚鹤卿亲自炼制出来给几位资质还能说得过去的皇子服用,剩下来的一颗。 因此楚鹤卿现在提及的这些事情,景祯皇帝并无深刻了解,见萧静岚点头才肯信,不过萧静岚对楚鹤卿后半句话颇为不屑,他不信陈仲平这种整日流连于青楼赌坊游手好闲的老不修,能有踏足十二品的机缘,甚至在交手之前,他不信自己会败给陈仲平,江湖上的传言多是虚言夸大,昆仑山上那位被誉为当世剑仙的,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 桌面上的冰块已经融化成原本的三四成大小,水一滴一滴从石桌边缘处滴落,啪嗒有声,继而连成一串,很像下雨时四水归堂的养心殿屋檐,景祯皇帝嗯了一声,不再把手搭在石桌上,闭上眼睛轻轻揉着眉心,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陈家先祖的从龙之功,太祖皇帝该赏的都赏了,蟒袍加身一千三百余年,如此情分,朕翻遍史书也独此一例。至于现在陈伯庸固守北境城墙的用心,就跟陈无双撕毁圣旨的事情功过相抵了吧。” 楚鹤卿低头不语,老太监的折扇慢了半拍。 功过相抵说到底还是天家对臣子的恩情,但亭子里的老太监和太医令都知道,这回天子是打算跟司天监算一算如何两清的账了。 果然,景祯皇帝站起身来走到亭子边,伸手扶着浮雕着圣贤文章字句的黑漆柱子,面朝太平湖折射着阳光的水面道:“朕本来是想让礼部右侍郎陈季淳迁任观星楼主,眼下看来此事不妥啊。不善谋棋者却善谋事,每一局棋都输得恰到好处的人,怎么能称之为臭棋篓子。” “让···罢了。”景祯皇帝摇头苦笑一声,低声道:“朕糊涂了,观星楼主无品无级,本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官位,怎么能让吏部或是礼部拟旨。平公公,这件事还是得你去办才妥当,明日你便亲自去一趟镇国公府传朕口谕,就说朕许久未见亲家,心里想念,让他五月初一的朝会去保和殿。” 合上折扇的老太监恭敬应了声是,低下头,没人看见他眼中神色。 “兵部前任尚书邱介彰的事情,朝堂上可有议论?” 太医令不上朝,这话楚鹤卿自然答不上来,眉头一皱,想不通心思难以揣测的陛下,怎么会突然问到已然致仕回乡的老尚书,可前面的话楚鹤卿能听出意思来,景祯皇帝是不肯承认如今声名鹊起的陈无双接任观星楼主的事实,想着把这个目前很是烫手的位子交给陈家三爷,如此一来,只要那个敢不得旨意谮穿蟒袍的少年回京,等着他的就是不可饶恕的大不敬之罪。 司天监也好、镇国公府也好,说到底都是陈家,一千多年来观星楼主的位子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每一任陈家嫡长子接任时,都会由上一任观星楼主向皇帝请旨,有圣旨、有赐下的蟒袍才能名正言顺接掌周天星盘,陈无双终究得位不正。 现在连宫里或多或少能听到一些风声的小太监或者宫女,都知道大周王朝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人人自危,南有凶兽北有妖族,还有谢逸尘麾下五十万据说个个能以一敌十的披甲精锐,私下里都说大周想来是真要被逼到穷途末路了,楚鹤卿住在宫里,十一品修为耳聪目明,当然没少听见这些传出去就要有不少人掉脑袋的窃窃私语,只是他看不透。 看不透这位雄才大略却生不逢时的景祯皇帝,究竟是想拼死一搏为儿孙守住祖宗基业,还是想让太祖皇帝留下的所有东西都随他而去。 天子背身看不见亭子里三人的表情动作,嘴角带笑的萧静岚有意无意瞥了眼面如平湖的老太监,他就在兵部任职,这话由他来回答再合适不过,“朝堂上说邱老大人是回乡路上糟了绿林劫匪,全家上下近百口死于非命,刑部已经责令沿途各地府衙查清事实,只是···兵部有人说,邱老大人早在出京之前就死在自家宅子里了,下大雨那天晚上,邱大人书房外的十余株芭蕉一夜枯萎,萧某特意去看过,生机全无。” 楚鹤卿眉头一跳,他竟然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邱介彰在朝会上告老还乡,朝堂上自古就是一步不慎便坠深渊的险境,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在危难用人之际突然致仕,其中必然有衮衮诸公心知肚明的猫腻,这些权且不谈,这般位高权重的砥柱重臣,居然会在回乡路上遇到所谓绿林劫匪? 景祯皇帝摆摆手,“去陈家传口谕的时候,记得提一句,朕想留下周天星盘把玩一阵,看陈叔愚是怎么个说法。” 平公公抬起头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 小船在湖面上晃晃悠悠,楚鹤卿的目光越过景祯皇帝,没来由就想起一句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只不过说不清楚,这条轻舟会是司天监,还是大周。 7017k 第三十八章 两枝榆钱,一套茶具 一家门可罗雀的棺材铺子,一家生意惨淡的如意赌坊。 生怕三两句话就要落泪让人笑话而不敢跟陈伯庸当面辞行,悄然离开雍州之前,身穿蟒袍且用一条白色绸缎束起披肩长发的陈无双,只去了这两个地方,留给眼窝疤痕可怖的驼背单老头两坛子好酒,留给守拙剑庐丁寻桥一封将他引荐给百花山庄常半仙的书信。 宋大佛爷不知道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也没有胆子去问三楼那位五境高人,听说年轻镇国公爷要回京都,先是一怔,随即大献殷勤送上一驾车厢极为宽绰的马车,雍州城离京都其实不过三千余里路程,而且多年来为保往北境运送物资通畅,雍州境内的官道最是平坦好走,拉车的两匹牲口都是耐力持久的凉州好马,只要赶车的人能熬得住,一天吃饱喝足能跑整整十个时辰,昼夜兼程,四五日功夫就能到京都。 倒不是宋大佛爷有背主求荣另觅高枝的心思,他老觉得,只要陈无双在雍州一天,他就一天睡不踏实,如意赌坊能在北境站稳脚跟有两个倚仗,三楼上的倚仗送了那少年四柄好剑,还曾在昨夜出了一趟门,傻子也能猜到是去了城墙上做雪中送炭的事情,另一个京都里的倚仗又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少年不是个好惹的,真要使起性子来坚壁清野,京里想救他恐怕也鞭长莫及。 所以,陈无双离开雍州对宋大佛爷而言,是盼都盼不来的天大好事,走得越早越好,走得越快越好,让京里有本事跟他撕扯的大人物头疼去吧,这尊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头黑虎的凶神,如意坊实在是惹不起。 唯一前来送行的只有鹰潭山的年轻道士。 想要从细节上着手开始熟悉自家公子爷脾气做派的大寒,把一根顺手从马车经过的地方采来的狗尾巴草斜叼在嘴角,撑了一柄伞挡住朝南而行所直面的阳光,轻声吹着口哨,刚赶着马车出了雍州城南门没多久,就远远看见了路旁一棵大榆树下站着的孙澄音,看起来斯文和煦的道士身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把老君骑青牛图样的青瓷茶壶,和四只杯壁薄得透光的茶碗,扭头朝车厢里轻声唤了句:“公子?” 本来足够坐下十个人都不嫌拥挤的车厢里,苏慕仙豢养多年的那头通灵凶兽就占据了大半空间,饶是这样,黑虎还对只能蜷缩着身躯匍匐而稍有不满情绪,陈无双跟墨莉只好挤在靠近车窗的一侧坐着,从来不讲理的公子爷没有尝试着跟黑虎讲一讲道理的打算。 在听到大寒的声音之前,陈无双散出去的神识已然察觉到孙澄音的存在,记得离开剑山时,那个怎么看都觉得戴着一层面具不招人喜欢的牛鼻子就演过这么一出,现在算是故技重施,北境可不是惠风和畅的云州,太阳晒干的尘土被风卷着扑在脸上,也难得孙澄音还能维持住出尘高人的气度,摇头无奈道:“树下停一停吧。” 大寒痛快答应,故意清脆甩了声马鞭,两匹马闻声加速奔跑,掀起一阵腾腾灰尘,我让你在这装道家神仙,先闹你个灰头土脸再说,区区一个鹰潭山的弟子,在司天监观星楼主面前摆什么谱?要不是打不过你个狗日的,小爷非揍你一顿才解气。 果然,本来面带笑意的孙澄音脸色尴尬一僵,看出了大晴天撑着伞赶车的大寒良苦用心,无计可施之下顷刻间撑起真气屏障连带那张桌子护在里面,等烟尘散去,一脸舒心笑容的陈无双才跟墨莉掀开门帘从车厢里走出来,很是满意地拍了拍大寒肩头以示嘉许,抽着鼻子闻了闻,跳下马车仰头走到榆树底下,“真香。” 树上,是大串大串其形圆薄如钱币的白色榆钱。 “大寒,难得遇上了,去采一些来,回京让府上膳房煮粥吃最好不过。”陈无双很喜欢榆钱的清香味道,在京都有一年曾专门让人四处去找,有狡黠市侩的读书人听说了,昧着良心赞他品性高洁,还特地做了一首诗,愣是从第一号冤大头手里换了不少银两,拿这些被人看不起的银子换了些干干净净的圣贤书,三年前那位读书人就如愿以偿考中了二甲进士,如今听说是在户部任职。 陈无双还记得,那首诗里最好的一句是“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 孙澄音提起茶壶斟了四碗茶,双手捧着主人杯做敬酒状,和声笑道:“无双公子此番回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澄音心有不舍,聊以杯中茶水于此送行,祝公子与墨姑娘一路平安。” 陈无双唔了一声,端起茶杯玩味道:“孙兄,说实话,我挺厌恶你这种矫情作态。公子爷是读书少,可也知道人家送行多是说些前程似锦之类的吉利话,到你嘴里就成了一路平安,我怎么听着好像你们鹰潭山要在路上设伏,谋害于我?” 刚撸起袖子来要采摘些榆钱的大寒登时一愣,看向孙澄音的眼神颇为不善,车厢里的黑虎适时发出一声沉闷低吼,大寒才哈哈大笑着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榆树,站在树杈上一手兜着衣襟摘榆钱,有那头不次于五境修士的黑虎在,别说是孙澄音,就算他师父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来了,也轮不到大寒出手,不怕死的尽管来试试就是。 孙澄音无奈苦笑,如果驻仙山那位五品修士吴北河没有死在剑山上,光凭他在沈辞云采剑时出手干扰,陈无双或许还不会对他有这么大敌意,现在的情形看来,难的不是之前在如意坊约定的三局他能胜了后面还没开始比的两局,而是输了以后如何跟陈无双化敌为友。 年轻道士扫了一眼少年胸前团龙,郑重换了个称呼,低头不卑不亢笑道:“镇国公说笑了。鹰潭山千余年来人才凋零,纵然有谋害之心,也无谋害之能。澄音与镇国公相识一场,深感荣幸,自以为交情不浅,所以备好茶水特地在此送行。” 陈无双哂笑一声,尝了口茶水,孙澄音别的本事不提,泡茶的手艺很是有一套,茶汤的温度已经晾到刚好合适入口,喝起来仍然有浓郁香气,转手递给墨莉,“好喝,尝尝。” 桌上明明有给墨莉预备好的茶碗,孙澄音见相貌明媚的黑裙少女毫不犹豫接过陈无双的杯子,也只好不再多费口舌,心里怅然若失叹息一声,转而问道:“镇国公决意回京,如果澄音侥幸在北境胜了你我所定的第二局,如何跟镇国公商议第三局比什么?” 大寒爬树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但采起榆钱来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榆树枝叶在三人头顶上摇晃起来的扑簌声倒让人听着很顺耳,陈无双顺手把墨莉还回来的茶碗揣进袖子里,他神识早就有所发现,孙澄音拿出来的这套茶具釉青花白、瓷质细腻,表面有细密开片且更兼造型端庄浑朴,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想了想连茶壶端起来放在墨莉手里,旁若无人道:“你不是会折纸鹤?若是你输了则三局两败不用多提,若是胜了,折一只纸鹤去找我,我会派人来跟你商议第三局怎么比。” 等大寒兜着不少榆钱轻巧从树上跳下来,陈无双朝桌子上努努嘴,示意他把另外几只茶碗都收起来据为己有,司天监二十四剑侍对楼主大人当然言听计从,拿了桌子上的两只茶碗还不罢休,硬生生板着脸上前,把孙澄音手里的茶碗一把夺过来,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堂而皇之地连带榆钱一起放进车厢里。 年轻道士被主仆二人不要脸面的举动震惊当场,木然看向空荡荡的桌子,回过神来瞬间一挥袍袖把那张桌子收起来,这可是正经小叶紫檀木的方桌,不说木材珍不珍贵,单说整张桌子没有用一根铁钉的榫卯手艺就不多见,手再慢一点,可就又便宜了雁过拔毛的镇国公。 “干什么!你当公子爷是这么没出息的?”陈无双甩手大怒,指着孙澄音鼻子气道:“牛鼻子,也就你们一天到晚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鹰潭山才拿着啥东西都当宝贝,不就一张檀木桌子?公子爷告诉你,咱们镇国公府都拿着檀木当柴火烧!穿的倒是人模狗样,恁地小家子气!” 孙澄音突然有些后悔来给他送行,本打算一来从他嘴里套两句话,问问陈无双这时候扔下北境不管,回京是有什么要紧事;二来却是为了多看一眼墨莉,凭江州都督府的家世,即便孙澄音没有道家祖庭掌教亲传弟子这层江湖上不太重视的身份,要娶妻纳妾也多的是容貌俏丽、身段婀娜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任挑任选,可命格清贵成墨莉这样的,确实是他生平仅见。 大义凛然斥责了道士几句,见骂他牛鼻子孙澄音也不还口,陈无双忽然就没了兴致,摆摆手让墨莉回车厢等自己,叹了口气意兴阑珊道:“孙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很愿意第二局输给你。听说漠北之辽阔不次于大周十四州,同是十二品修士,阎罗君的手段太过诡异,苏昆仑孤人一身能不能追到他还两说,反而受到牵制不能及时赶回城墙上支援,这么一来啊,我师伯就要承受黑铁山崖和妖族杂碎的双重压力,而且···我担心谢逸尘会杀一个回马枪。” 年轻道士默然点头,他早就想到了这些,所以才很好奇陈无双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选择回京,虽说北境少一个身兼四种御剑法门的七品修士无关大局,但年轻镇国公已经成了城墙上的一道旗帜,有这一袭黑色的团龙蟒袍在,在孙澄音看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散修们才有万众一心的可能,那些散修们是奔着镇国公的名号来的,有两度在北境技惊四座的陈无双珠玉在前,对一心为天下百姓守住安宁国土的司天监崇敬归崇敬,垂垂老矣的陈伯庸却很难再让让人生出追随、投靠之心。 陈无双挪动脚步面朝北方,他眼睛要是能看得见,榆树下还能依稀看见雍州城的轮廓,声音沉重道:“孙兄,南疆也好漠北也好,都是拿活生生的人命去填呐,你们道家的撒豆成兵和种种玄妙术法正是用武之地。就当是为了天下百姓,我也愿意你能赢了这第二局甚至第三局,这句话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虚伪,可这的确是我此时心中所想。” 大寒坐上马车,有一下没一下甩着鞭子,拈了几枚榆钱嚼在嘴里,比狗尾巴草的味道甜多了,隐约听见车厢里被司天监所属敬为少夫人的墨莉幽幽一叹。 少年说完这些,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有些释然,开口道:“第二局既然要以你能不能守住城墙而论胜负,料想孙兄必会不遗余力,可惜公子爷无缘见着道家弟子撒豆成兵的能耐了。总不好让你在这里苦守一辈子,我做生意向来公道,这一局还是要设个期限才好。” 孙澄音轻声一笑,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陈无双默然思忖片刻,“就以三个月为期,如何?八月初一之前,城墙若被妖族攻破就算你输,别觉得遗憾,你要是输了这一局,公子爷陪着你输的更多。而这三个月里,哪怕妖族一次都没有来攻城,不战而胜也算你赢,届时我收到你的纸鹤,会让人来跟你商议第三局如何定胜负。” 年轻道士笑着举起手,掌心朝向陈无双,“君子一言?” 陈无双痛痛快快跟他击掌为誓,“驷马难追。” 马车向南绝尘而去,孙澄音站在路旁良久,抬头看向榆树的树冠,这才发现大寒采榆钱时只冲着两根树枝下手,其余树枝上的堪称秋毫无犯。 微微一怔,摇头笑道:“司天监怎么个个都是这样,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7017k 第三十九章 回京 京都城内九外七拢共一十六座城门里,外城正北的昭胜门从来守卫最是森严,城外不到十里处就驻扎着五千天子亲军虎啸营,把守城门的兵卒则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老兵油子看来,看守昭胜门可是油水极大的肥差。 因为从这座北门往来进出的大多是在雍州经营买卖的行商,运送的货物里往往会夹带去了箭簇和羽尾的箭杆、用防火布层层裹着的火油以及从各地买来的黄花闺女,按大周律例,可都是够捉拿问罪的违禁物品,故而会赶在入夜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的商贩出手都阔绰的很,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是在京都排不上号的区区正六品,但家财之丰不容小觑。 四月三十日轮值把守昭胜门的吏目是陶定,此人原本是京都以北一处小县城上有名的泼皮无赖,靠着纠集一帮子闲汉欺行霸市为生,衙门倒不是跟他蛇鼠一窝不想管,而是陶定挣钱很有心术,前脚刚被衙门官差捉拿了去,后脚就有手底下的人找到苦主家威逼利诱,等衙门传来苦主询问事情根由,谁还敢说他一句不是。 他倒也懂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私下里跟见钱眼开的官差和狱卒混成称兄道弟的交情,这边衙门还没等派人去拿他,那边陶定就已经接到了消息提前做好准备应对,长久以来,这就成了个让人无处下嘴的螃蟹,好在此人也算有些志向,嫌弃县城太小混不出个出人头地来,时时琢磨如何钻营去京都里闯一闯。 有了这个心,陶定所欠缺的无非就是一个攀附上京都权贵的机会,最早他是想花钱打点,混进天子亲军里谋个一官半职,横行乡里这些年他也不缺银子,只是苦于无人引荐,半年多时间一直为此长吁短叹,颇有一腔热血报国无门的惆怅,有一回喝的大醉,就想着去城外小河边信步醒醒酒,没想到从河里救上来一个苦求不得的大好机会。 从河里救上来的姑娘是从苏州来的,原本是一段施恩落难书生上京赶考而后终成眷属的故事,没想到应了那句负心每是读书人的老话,书生金榜题名就不肯再与她相认,一时想不开就跳河寻了短见,按理说这种事情陶定是不会管的,可那天鬼使神差也不知怎么着,就下水把那姑娘救了上来,带回家一看,不过才二八年纪,容貌清秀温言软语,一问才知道这姑娘是个命苦的,本是在苏州卖鱼的人家,背着爹娘跑出来也没脸面再回去,陶定心里一动,早就听说与他算是半个同乡却无缘相识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大人膝下无子,想纳个填房,又不敢打流香江花船姑娘们的主意,这不是正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桩缘分? 陶定好吃好喝哄了那姑娘半个多月,天天劝她京都城有的是达官显贵,凭姑娘的相貌人品还愁找不到个好人家?又说自己能攀上五城兵马司的关系,从六品的副指挥使,不比那中了三甲还得外派去海州那种偏远地方磨砺几年的书生强?一来二去,那姑娘倒真动了心,与陶定磕头结义成异姓兄妹,一切都听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兄长做主,说来也巧,拐弯抹角托了七八层关系找到正主说明来意,副指挥时竟一眼就看中了那姑娘,从此忍痛贴上几百两银子做嫁妆的陶定就跟着沾光,进五城兵马司做了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弟兄的吏目。 仗着是副指挥使的大舅子,陶定可谓心狠手黑,不少行商私下里给他起了个“掏腚儿”的难听绰号不说,宁可耽误两天启程也要避开他轮值的时候,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就让陶定最近憋了一肚子火气,好在这半年多以来也没有多少行商敢去雍州。 四月底昼长夜短,天黑得晚,要到戌时才会关闭城门,陶定坐在城门外左侧的一方青石上,那块经年累月没了棱角反倒被人坐得发亮的石头摆在一棵大树下,白日里只有率队把守城门的吏目才有资格坐着乘凉喝茶,百姓身上没有油水也不敢盘剥,等不来肥羊的话屁股轻易不会挪开,陶定抬头看了眼天色,北边天空上抹着几道颜色逐渐暗淡的晚霞,再等一炷香,天黑了就寻个地方取乐,京都里能喝花酒的地方很多,又不只是伸手要起钱来比他还狠辣的流香江。 等过一炷香,见再也没有出城进城的百姓,陶定懒洋洋从青石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刚想跟手底下的弟兄们交代关城门,就听见官道上传来一阵极为急促的马蹄声,做什么做得久了都能从中摸出点门道来,这马蹄声沉重且疲乏,一听就是拉着车远道而来,陶定眯着眼朝北看去,心里一喜,没想到还真等来了肥羊,城门晚关闭片刻不打紧,今日吃花酒的钱兴许是有着落了。 连日没怎么睡好的大寒总算把马车赶到了京都昭胜门外,有身上司天监这身显眼的白衣在,他压根不准备在城门处停车,公子爷的意思是越快回京越好,远远看见城门还开着,大寒松了口气狠狠甩了下鞭子,不是说城门关了他们就进不去,御剑就是了,而是不舍得把这驾马车丢在外面,以后公子出行少不得有那头黑虎跟着,没有这驾马车供那凶兽藏身还真是颇多不便,除了雍州以外,别处还真不好找车厢如此大的马车。 陶定见远远扬尘而来的马车竟然不减速,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呼喝手底下的弟兄立刻抬来拒马挡住城门,自己则怀里抱着一柄长刀大喇喇站在拒马之前,扬声喊道:“来人止步,停车受检,否则定你擅闯皇城之罪!” 在京都厮混了几年,他不是不知道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也不是没看见赶车的人就穿着这么一身白色长衫,还曾经远远见过镇国公府那位嚣张跋扈的无双公子在城里纵马而过,可如今司天监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去了北境,再者那些人都是御剑高来高去的修士,他不信会有人一路赶车从北境回京来,这才敢拦。 大寒眉头一皱,连吁了两声放慢速度,走到近处看清了陶定身上的半甲服色,认出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吏目,懒得跟他多说废话,啪一声凌空在他跟前甩响鞭子,鞭梢带起来的劲风就擦着陶定脸颊而过,不悦道:“滚!” 从自家妹子争气给副指挥使大人一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陶定在五城兵马司就被人高看一眼,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而且身后一群弟兄们可都还看着呢,这回要是服了软,以后还怎么在这昭胜门外的一亩三分地上立足,想着就嘿嘿冷笑,“好大口气!有些修为又如何,五千虎啸营天子亲军就在不远处,若不停车受检,休怪陶爷翻脸!走南闯北的,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陶定敢这么做的另一个胆气,就是来源于大寒赶着的这驾马车,车厢如此大的马车只有往来运送货物的行商才会用,借着城外火把的光亮看出车辙不深,想来是把货物不知在哪里换成了银子,这种肥羊不宰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寒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扭头朝车厢里轻佻笑道:“公子,这不知死活的东西,问咱懂不懂规矩。” 快一年没回京都的陈无双,本来是想着进了城再闹出点动静来,好让朝堂和那座宫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没料到一瞌睡就有人上赶着送枕头,伸手摸了摸黑虎脑袋安抚它不要焦躁,把墨莉留在车厢里,施施然挑开门帘站出来,似笑非笑道:“规矩?” 天色昏暗,少年身上黑衣的团龙蟒纹看不太真切,陶定一瞧车厢里出来的是个趾高气扬的年轻公子哥,心里就先打了个突突,他可知道京都里有的是连自家从六品的便宜妹夫都惹不起的贵人,色厉内荏地点点头,嘴上说着城门即将关闭,这就是规矩,眼睛却一直盯着陈无双相貌看,觉得好像是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是哪户门阀的子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台阶下先把他放进去再说,明日问清楚他身份,要真是个行商家装大尾巴狼的货色,总还有你再出城的时候。 陈无双跳下马车,背负着双手一步一步走向城门,陶定这才看清楚,少年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一身黑色江牙海水四爪团龙蟒袍,先是一惊,也算是急中生智,立刻想到京都绝对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大周够资格穿蟒袍的人极多,除了皇子不该有这么年轻的人才对,可京外能穿黑色蟒袍的就只有几位圣眷颇浓的侯爵,这么一想,嘴巴就惊得合不拢了。 听说司天监那位一人一剑胜了漠北妖族的无双公子,就是穿着一身黑色蟒袍! 陈无双笑吟吟走上前,伸手蔑然拍了拍陶定脸颊,“死守雍州北境城墙的司天监,都没有跟人讲一讲规矩,你守着这么一座弹指可破的昭胜门,倒要问我知不知道规矩?也好,公子爷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你要规矩,我就给你一个。” 听他提到司天监和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陶定就算是个傻子也确定了陈无双的身份,江湖上胆子大的游侠儿有不少,但绝对没有人敢在京都里装成司天监下一任观星楼主,且要穿着这么一身蟒袍招摇进城。 哐啷一声,陶定怀里的刀掉落在地上。 大寒仍旧坐在马车上,一脸坏笑地叼着根狗尾巴草,饶有兴趣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无双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离开京都才不到一年,这么快就有人忘了公子爷是什么性子,这可不好。” 陶定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位祖宗可是敢揍皇子的狠人,还敢当街把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扒个精光,别说他便宜妹夫,即便是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衙门,在司天监面前算个什么? 陶定战战兢兢跪下,身后排成一字各执长刀站在拒马之后的兵丁瞬间就跟着跪倒一片,嘴上不敢出声,心里却咬牙切齿地骂陶定是个认不出瞎子的瞎子,这位爷也是五城兵马司惹得起的?这回算是惹了大祸了,听说无双公子在北境杀妖族如同砍瓜切菜,不知道自家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车厢里,墨莉轻声咳嗽。 陈无双苦笑着嗯了一声表示回应,他本来就没打算对这些小鱼小虾出手,屈起食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唿哨,低着头的陶定只觉一阵腥风卷来,险些被迷了眼睛,而后就听见拉车的那两匹马一阵惊悸躁动,赶车的白衣人连连吁着安抚。 大着胆子偷偷抬眼一看,撑着地面的双手瞬间一软,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趴在地上,陈无双身侧,站着一头威风凛凛的黑虎!乖乖,这畜生身长起码有一丈! 陈无双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陶定此时五体投地的恭敬姿势,“没吓得尿了裤子,难怪敢跟司天监的人说规矩,还算有些胆识。你叫什么?” 陶定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结艰难地滚动两次,才勉强能出声,“小的···小的陶定···” 少年点点头,看样子是记下了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让你的人搬开拒马,公子爷懒得跟你计较,过两日你找个空闲,去镇国公府找大寒。” 话音方落,陈无双脚下一顿,飘然站上黑虎脊背,见后面的兵丁都吓傻了没有力气去抬拒马,摇摇头一挥袍袖,雄浑真气登时连拒马带人荡开,黑虎缓缓迈步走进城门,畅快大笑的大寒赶着马车在后面进城,拿鞭子轻轻抽了陶定屁股一下,鄙夷道:“你爹娘给你起的个什么名字,陶定?要掏谁的腚?” 黑虎进城,仰天一声长啸,京都城里顿时激起数十道剑光。 陈无双就这么站在凶兽背上,大摇大摆穿过京都城贯通南北的大道,往镇国公府方向疾驰。 这一日,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堂而皇之穿着蟒袍回京。 身后,是出京以来行万里江湖路的烟尘,久久不能落定。 两炷香时间,陶定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脑袋还稳稳当当长在脖子上,从城门里面牵出马匹,使了半天劲好不容易翻身上马,嘱咐手下兵丁把城门关了,自己则拍马朝妹夫家而去,他可知道,朝廷没有下旨让陈无双接任镇国公爵位,那少年敢穿蟒袍由他把守的昭胜门进了京,这事情他担不起也不敢瞒,天要塌了,得找个高个子的在前面顶着,五城兵马司顶不住,就找够资格穿紫袍的来拿主意。 总之,他陶定还没活够。 7017k 第四十章 你也有师娘 一声虎啸动定都。 踩在世间少见如此凶威的黑虎背上,倒比骑马来得更稳当,仿佛京都城的规矩,被想进京跟好些人讲一讲规矩的少年所打破,在御剑升空的数百道目光遥遥注视下,陈无双用一种强行按下江湖所有修士头颅的跋扈方式,贯穿整座京都城来到不知想了多少遍的司天监。 左右各自蹲坐着一头栩栩如生瑞兽麒麟的镇国公府,正门上悬挂着四个直径约莫三尺的大灯笼,灯笼底下站着四个人,似乎都并不意外见到仅有越秀县子爵位在身的少年穿着谮越的一身团龙蟒袍,轻轻从黑虎背上跳下来,陈无双没有抬步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有一声不符合他年龄的重重叹息。 去年水潭里满是荷叶的时候出京,江湖漂泊身不由己,往北到过无数忠魂尸骨无存的城墙之外,向南则去过人迹罕至的十万大山,再回到养育他十年的这座如今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偌大宅院,陈无双才知道所谓江湖其实并不是云澜江上刀光、洞庭湖里剑影,不是漠北风雪、南疆闷雷,而是不经意的一次见面就有可能是此生永别的感慨,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的惆怅。 江湖两个字的六点水珠,便该是世事漫随流水的流水,算来浮生一梦。 灯笼下的陈家三爷没有去看那头令京都闻风丧胆的黑虎,打量过少年几眼,觉得他好像比出京时高了些许,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笑着抬头看向天边刚刚挂起来的一弯月牙,怅然道:“这些日子说长不长,我在观星楼一层,把你以往当冤大头花重金买回来的诗集词集都看了一遍,伤春悲秋的读书人把月亮称作是望舒,大抵是望着就让人舒心的意思。” 陈无双在路上不只一次想过回京的场景,始料未及地被三师叔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就让他双眼中蓄满泪水,自称十一品卦师的邋遢老头没有骗人,他的命格确实极好,很多从这座镇国公府上走出去的人都再也不能像他一样回来了,这些人里有谷雨,也有让他不敢临行之前再去见上一面的陈伯庸。 两匹疲惫不堪的老马终归不敢太靠近仰头望着天上剑光的黑虎,在远处轻声打着响鼻,听见大寒轻声让少夫人下车,陈无双凄然摇头道:“三师叔,我看不见你说的望舒。” 望不见,自然就不会舒心。 可是能望见的人,一眼两眼三眼,百眼千眼万眼,也不见得会舒心。 大寒上前几步站在陈无双身后,冲门前的陈叔愚默然躬身行礼,说实话,要不是公子说回京骂街身边缺个帮嘴的,他更愿意跟清明、谷雨那样死在漠北,死士死士,不死如何能称得上是士? 陈叔愚不在意京都有多少修士看见陈无双回司天监,点头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陈无双还是没有要迈步进门的意思,闭了闭眼睛让泪水隐去,低低嘿笑道:“这次回来,应该会给三师叔添不少麻烦。” 陈家三爷哂笑一声,摆摆手道:“也就你不在的这大半年,府上才清静了些。从小到大,你给咱们陈家惹下的麻烦还少吗?”说着饶有深意看了眼本该跟在苏慕仙身边的凶兽,语气稍显无奈,“你师伯跟师父都不在京中,只怕你这回打定主意要惹的麻烦,仅凭三师叔护不住你。” 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刚想开口,就听见站在陈叔愚身后的裴锦绣冷哼一声,“怕什么!陈无双,人家沈辞云有疼他护他的师娘,你也有!” 话音刚落,裴锦绣不管陈叔愚作何反应,昂首踏前数步,手中绽出不可直视的一团炽烈剑光,以真气扬声道:“镇国公府八品剑修裴锦绣就在此处,裴某区区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上的事情,有要对无双不利者,尽管现身出来让裴某见识见识本事。从今日起,裴某若是再听见京中有人敢骂陈无双一句不是,便是当朝首辅大人,裴某也定要打上门去为我侄儿要个公道!” 陈无双楞在当场,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满脸苦笑的陈叔愚默然无语,回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张正言跟在流香江上化名为黄莺儿的小满立即会意,二人一同上前,穷酸书生合上手里的折扇,离着陈无双十步远就谨慎停下,圣贤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头黑虎怎么看都是一副择人欲噬的模样,笑道:“公子,别来无恙?” 小满则轻移莲步走到墨莉面前,毫不犹豫半蹲身子行了个万福,柔声道:“小满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应是第一次来京都,不如先随妾身看看咱们府上景致。” 墨莉被她一句少夫人羞红了脸,论道理,陈伯庸离京之前就做主将小满定为陈无双妾室,而她现在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在北境有人称呼她为少夫人还勉强能点头算是答应,如今到了镇国公府,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只好低头嗯了一声,上前轻轻拽了拽陈无双衣袖,跟着小满往正门走去,经过裴锦绣身边时不敢随便称呼,按江湖上的辈分低头道见过裴师叔,走到陈叔愚面前微一犹豫,还是学着小满蹲身万福,叫了声三师叔。 陈叔愚笑着点头,和声道:“墨姑娘不必拘束,这里跟云州那座百花山庄一样。委屈姑娘先随小满进府,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无双说。” 墨莉点头答应,从腰间有储物之能的那柄精致白玉小剑中摸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这是从雍州临行之前,师伯特地嘱咐我亲手交给三师叔的信。”等陈家三爷讶然接过信去,她才回头看了眼抬袖子抹眼泪的少年,跟在小满身后先进了院子。 大寒不敢赶着马车进正门,悄然牵着缰绳往侧门绕去。 擦干净泪痕,陈无双缓缓上前,温声道:“将军有剑不斩苍蝇,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侄儿正要由着他们看去,三师娘何必动怒?” 裴锦绣顿时笑颜如花,收敛起剑光,少年这一声三师娘叫得她心花怒放,回头白了眼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的陈家三爷,“无双说的是,也不知怎么,师娘打从来了京都,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陈无双突然抬腿踹了穷酸书生一脚,他毕竟是放眼江湖也能称得上高手的七品修士,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正言猝不及防下哪里挡得住,被他一脚踹得踉跄数步,哎哟一声,好巧不巧跌倒在黑虎面前不远处,这位雄心壮志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读书人瞬间面如土色,吓得浑身没了力气爬起来,只觉那凶兽口鼻里呼出来的气像刀子一般割在他后颈处,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直达尾椎,遍体生寒。 蟒袍少年恨恨伸手指着他,冷声问道:“说!是不是你惹我三师娘生气?” 黑虎低头,凑近张正言的身子闻了闻,吓得那穷酸书生一动不敢动,只苦着脸哀求陈无双救他一救,好在黑虎只闻了一口就不屑一顾仰起头,再次看向远处天上不少闪烁如寒星的剑光,而后越过他僵硬到不能动的身子,四爪发力,一跃进了司天监。 裴锦绣威胁满城修士文人的话,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悻悻收剑,温柔抬手替少年擦干净脸上残存的泪痕,用只有陈无双能听见的声音幽幽一叹,转身与陈家三爷擦肩而过,也进了府中。 门外只剩下两个人,一个能做观星楼主而不做,一个不得旨意而擅穿蟒袍。 从陈无双在楚州康乐侯许家撕毁圣旨的事情传回京都,陈叔愚就觉着,抗旨这种事情其实也有什么大不了,他也准备这么做一回,“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陛下口谕,召我明日携带周天星盘上保和殿议事,多半是要把观星楼主的位子强行交到我手里。唔,既然是口谕,陈家这回应该不算是抗旨不尊。” 这些话本来要在观星楼上说才对。 陈家三爷却像是故意要在镇国公府门外说,说给整座京都听。 陈无双伸手抹了把脸,嗤笑道:“三师叔有抗旨的勇气,没有半夜去敲三师娘房门的胆子?” 陈叔愚不悦皱眉,这种话被人听了去就不太合适了,抬手作势欲打,却恍然发现当年那个藏在观星楼里烤信鸽吃的孩子,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一些,那年二哥抱他回来的时候也是夏天,一晃眼就是十一年,手还是落了下去,落在少年已经有些厚重的肩膀上,“真要闯祸?” 陈无双避而不答,笑道:“师叔,您老半生都守在祠堂里,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这么多,该领着我三师娘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月亮,比京都里的看着更舒心。云州就不错。” 数十载不出司天监却知天下事的陈家三爷立时就明白了少年心意,可还是坚定摇头,转身指着门楣上太祖皇帝亲笔所提的镇国公府四个大字,肃声道:“这是陈家的祖业,祠堂里供奉着咱们列祖列宗,不能说走就走。有我跟你四师叔在京里,或许还能替你遮风挡雨。”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师叔,咱们回家说话。” 早就把心境修成一潭死水般平静的陈叔愚竟浑身颤了一下,看着陈无双昂然踏进正门的背景,忽而低头一笑,尽在不言中。 陈无双说,回家说话。 家,就在面前。 7017k 第四十一章 容不下一碗热粥的江湖 手里提着一截三尺翠竹缓缓走在镇国公府里的墨莉,像是随手洒进观星楼前水潭里的一把鱼饵,满府抢着过来一睹黑裙少女真容的丫鬟们就像是蜂拥而至的数百尾锦鲤,叽叽喳喳围着这位公子爷从江湖上带回来的少夫人,先是惊叹于墨莉清冷如月中仙子的容貌,随即心中就不自觉有了比较,都是女子,还能比什么。 似乎女子天生就有对其余女子做出中肯评判的能力,黄莺儿被人接回府上时,就让一众心心念念等着公子爷回京的丫鬟们惊艳了一回,这位在流香江花船上卖艺不卖身的当红花魁,其让人自愧不如的地方,不在于她身姿曼妙媚骨天成,要说身段让人挪不开眼睛,府上可还有一位跟三爷关系不浅的裴锦绣,那一行一动的韵味才恰到好处,小满的美在于身上有风尘气却无风尘味,出身花船但眼神干净。 而墨莉的美,则是另一种风景,像是江南小桥流水里倒映的月色,像是空山鸟鸣细雨中澄澈的山泉,人如其名,更像是开在僻静荒野里的一朵幽香茉莉,美在气质风韵,明媚的容颜倒稍显是落了下乘。 只有平日里伺候公子爷起居的两个圆脸丫鬟没有凑上前,远远站在长廊下痴痴看着陈无双走进院子,这两个丫鬟的本来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公子爷给起的名字是大核桃、小核桃,说是两人一样都是胸大无脑的笨蛋,取这么个补脑的名字对她们有好处。 瞧瞧,只有这么一身蟒袍,才配得上咱家公子爷这样的人物。 身穿黑衣的陈无双跟这座盘踞在宫城之南千年之久的院子仿佛多少有些不协调,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像去年刚出京的时候背着那个沉重古怪铁箱,落后两步走在后面的陈家三爷没来由就眼角湿润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清楚,如今这个少年肩膀上背着的,比京都、云州两座观星楼还重。 景祯皇帝身边同进士出身的十一品剑修以剑意斩杀潭中锦鲤之后,陈叔愚次日就让老管家重新买了几百尾回来,三爷不想让陈伯庸、陈仲平还有眼前这个替陈家担负一切的少年回来,看到镇国公府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刚买回来不久的鲤鱼来不及养出原先胖嘟嘟的模样。 水还是那潭子水,鱼儿却不是那些鱼儿了。 江湖也还是那座江湖,人心也不再是原本的人心了。 那头黑虎应该很喜欢水,一进院子就跃进水潭中扑腾,惊得一池子锦鲤惊惶逃窜,但很快就水面就安静下来,黑虎许是看不上这些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鱼儿,四肢在水下轻轻划动,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眯着眼睛。 察觉到在远处天上注视着的目光逐渐散去,陈无双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径直走到水潭边,面朝着观星楼静静站了片刻,恰巧听见大寒拉着老管家低声嘱咐,说公子爷想喝榆钱粥,掀起衣襟兜着一大捧榆钱的老管家欣然点头,匆匆朝膳房方向一路小跑,大寒则笑嘻嘻凑到大核桃身旁搭讪,挨了胸前风光尤为壮观的圆脸丫鬟一个白眼,悻悻摸着鼻子干笑。 陈无双摇头笑了声,老气横秋道:“出门万事难,还是家里好。三师叔,我怎么觉着水潭里的鲤鱼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陈叔愚往前一步跟少年并肩而立,头只微微低了些幅度,目光就从观星楼七层窗口里隐隐能见的烛光落到冒出水面呼吸的锦鲤上,语气里有些愧疚道:“前阵子,陛下跟太子殿下来过一次,随行的有一位十一品剑修,临走之前以剑意斩杀池中鲤鱼,这些是后来我又让管家买回来的,寻思着新买回来的鱼或许有活不下来的,就多买了些,倒是一尾都没死。” 少年挑了挑眉,诧异道:“平公公?”以景祯皇帝不可捉摸的谨慎性子,宫城里有隐藏的高手修士是必然的,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十一品境界的高人剑修,京都明面上能臻至此境的修士,仅有司天监不靠谱的老头陈仲平和太医令,楚鹤卿绝不会用这种摆明了挑衅的举动在镇国公府上出手,那么,够资格跟在皇帝和太子身边的人物,几乎就呼之欲出。 那老太监竟然是十一品境界? 陈叔愚摇摇头,沉声道:“不是他。是今年殿试三甲六十七名的一个读书人,叫萧静岚,眼下已经是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 在京都这种达官云集、贵人荟萃的地方,从五品的小官不值一提,陈无双皱眉重复了一遍那位敢在观星楼前出手的剑修名字:“萧静岚?”他敢肯定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管是在朝堂还是江湖上,低低哂笑道:“以前没怎么觉得,京都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十一品···” “你···你裴师叔她此来京都就算是叛出了越秀剑阁,她八品的修为放在江湖上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可是在目前的京都就着实不太够看了,所以我才说你要是真闯了大祸,仅凭我跟你四师叔和咱们这座人去楼空的镇国公府,恐怕想护住你也是力不从心呐。无双,成大事者须静气,你···” 说到这里,陈家上一代兄弟四人中最富学识的三爷竟然觉得一时词穷,要劝少年忍一时风平浪静的话更在咽喉,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顿了一顿,颓然无力道:“其实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陈家···” 陈无双洒然一笑,扭头朝大核桃、小核桃所在的方向咧嘴做了个鬼脸,逗得两个丫鬟捂嘴偷笑,这才放下心来,公子爷还是那个公子爷,没忘了咱们姐妹二人就好。而后才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知道三师叔想说什么,无非是陈家总要为大周尽一份做臣子该有的忠心,老调重弹,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师叔,咱们司天监一只脚踩在朝堂上,另一只脚伸进江湖里,不是衙门却是半个修士门门阀,师伯我劝不动,难道陈家真要听他娘的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鬼话?” 猜到陈叔愚会说什么,少年不耐烦摆摆手把陈家三爷还没等出口的道理逼了回去,冷笑道:“师伯在北境,谷雨、清明、寒露,二十四剑侍近半死在城墙外面,玉龙卫浴血苦寒之地,我师父一把年纪顶着任平生的压力守在南疆,这些还不够吗?狗屁的君为臣纲,只知道斗嘴的读书人懂他娘的卵蛋!江山是他李家的江山,气数尽不尽能怨得旁人?” 脸色发青的少年气得胸膛不断起伏,意犹未尽道:“陈家先祖呕心沥血布下大阵,替他姓李的镇压天下气运一千三百六十年,到头来就换得城墙下身穿白衣的累累尸骨,换得这满池子锦鲤死于非命?四十余岁就踏足十二品境界的逢春公,不惜性命斩杀上界仙人,为世间百姓争得两百年之久的太平盛世,又换来了什么?换来花家几乎满门皆灭、好好一座姹紫嫣红的庄园尽成焦土?三师叔,无双出京这不到一年时间几经生死,黑铁山崖、靖南公任平生、鹰潭山掌教弟子孙澄音,还有谢逸尘家那个娘娘腔的兔儿爷,无一不想置我于死地,所为何来?不就是怕我带回来那柄却邪剑,咱们司天监还有法子能再保住大周江山稳固?都想躲在后面下棋,公子爷偏要掀翻了棋盘,跟天数、跟世人,争一争!” 陈叔愚无语凝噎,连叹气都觉得无所适从。 陈无双喘息了一阵,等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才自怜自艾地苦笑道:“刚回家就失态了,实在是不该在三师叔面前如此无礼。” 陈家三爷看向那头在水里犹然游动的黑虎,突然问道:“苏昆仑是否就在京都左近?”意思很明显,陈叔愚知道拦不住少年闯祸,如果那头凶兽的主人就在附近的话,那么满京都没有一个人能伤及陈无双,萧静岚不行,平公公也不行,而一剑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的靖南公,想必不会远道而来替大周卖力,这么一来,陈无双完全可以有恃无恐地折腾,风浪再大也有人压得住。 少年摇头,坦言道:“跟任平生那王八蛋前后脚引发天地呼应的那位,我见过一面,就是黑铁山崖的阎罗君,苏昆仑岂肯放过他,目前就在辽阔漠北搜寻追杀。有这头黑虎就够了,三师叔,你跟我三师娘都不要出手,我心里有分寸,绝不会在师伯还在世的时候闹得太不好收场,我就是想问一问高坐龙椅的景祯陛下,他李家欠了百花山庄二百年的人情、欠了司天监数千条的人命,打算怎么还。” “怎么问?” 陈无双整了整身上蟒袍,淡然道:“还能怎么问?三师叔既然想抗旨不尊,那明日的朝会我替你去就是了。” 陈叔愚忧心道:“今夜你以这种方式回京,这时候宫里定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明日从镇国公府到保和殿的路,兴许会比你被黑铁山崖修士追杀时更难走。有人不希望你···出现在朝会上。” 少年倒很是轻松地摊了摊手,自嘲道:“三师叔这话说得遮遮掩掩,是有人不希望我活着才对。无所谓了,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就越觉得常半仙是个真正的高人,那邋遢老头说过不止一次,公子爷的命硬的很,不是谁想收就能收走的。不说这些,我从雍州带回来的榆钱,煮粥最是香甜,咱们去尝尝。” 知情识趣的老管家没有把桌子摆在陈无双以前住的清音苑里,小院子的名字还是他六岁那年进京后陈伯庸亲自题的,寓意自然是雏凤清音,院子其实比康乐侯府小侯爷的西苑大不了多少,黄莺儿自己住在观星楼七层守着周天星盘,却不由分说就把墨莉安置在清音苑。 桌子摆在观星楼底下,水面上的月亮碎碎团团,一大锅香气清淡的榆钱粥就放在桌边的地上,裴锦绣拉着墨莉和黄莺儿坐好,不管水潭边叔侄二人,已经盛出来几碗粥晾着,除了裴锦绣之外墨莉就只有大寒一个相熟的人,招手叫他过来一起喝,大寒笑嘻嘻端了碗粥,退开两步蹲在一旁呼呼吹着热气。 老管家看一眼水里的黑虎,再看一眼正朝这里走来的陈无双,面露难色,尽心尽力替陈家操持了大半辈子,能把阖府上下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也能喂胖几百尾锦鲤,就是不知道公子带回来的这头凶兽该怎么安置喂养,没听说过百兽之王喜欢吃鱼啊,不知道它喜不喜欢喝粥? 陈无双走到大寒身前,不轻不重踢了他屁股一脚,笑骂道:“成个什么样子?少在这装得可怜兮兮,滚到桌上去吃,吃饱了去吩咐膳房准备些新鲜牛羊肉来,让湖里那位虎兄吃饱了,明日还指望它出一把力气呢。” 大寒忙不迭答应一声,去桌旁找了个位置欠着半边身子坐下,等陈叔愚入座,陈无双才坐在大寒跟墨莉中间,低下头闻了闻碗里热粥的香气,突然就想起去年腊八,浣花溪边茅屋里谷雨熬出来的那一锅腊八粥。 熬粥的人再也见不到了,上门讨了两碗热粥喝的顾知恒也死在洞庭湖上。 这就是江湖啊,容得下千万斤劣酒,就是容不下一碗能暖人心肠的热粥。 陈叔愚就着月光,展开墨莉带回来的那封信,一字一句细细读完,脸上无悲无喜,将信重新叠成原来样子,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明日···” 陈无双仰起头,朝着一弯月牙,“三师叔不要管,谁都不要管。这是我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7017k 第四十二章 探花郎胸中胆气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五月初一,寅时,天光将亮未亮。 精神抖擞的黑虎跟身着蟒袍的少年,一前一后安步当车出了镇国公府,知道身后有人站在门前看着他,少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神情轻松,朝坐北望南的宫城而去。 陈无双还未及束冠之年,裴锦绣帮他把头发拢起来簪了枚通体不透光的墨玉簪子,腰间左侧挂着那枚刻有无双二字的储物玉佩,右侧则悬着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走得不缓不急,这时候还早,路过的坊市里不会有人,也就不必怕身后的凶兽吓着百姓,至于会不会吓着等在宫城外的文武百官,少年压根没有多想。 朝堂啊,就是一个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的地方,算是应景。 按大周礼部定下的惯例,最高一等的明黄色蟒袍仅有皇子可穿,但像六皇子李敬廷殿下那种已经封为亲王就藩京外的不在此列,然后就是内廷首领以及几位劳苦功高的大太监可赐穿青色蟒袍,颜色越深就代表地位越高,平公公的蟒袍已然深青近黑,再者就是镇国公爷天底下独一份的白底绣银龙蟒袍,照理说陈无双不过是个区区一个越秀县子,没资格穿蟒袍,即便皇家和朝堂认可了他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也不该穿黑色蟒袍。 谷雨死后,少年说过从此再不穿白衣,所以今日只在腰间系了条白色玉带。 玉带左侧,是墨莉连夜用头上一缕青丝绣成的一朵小巧茉莉花,陈无双笑着伸手抚摸那朵微微扭扭不成样子的小花,拿惯了长剑的女子挑灯拿起绣花针,确实是很不趁手,要不是有贴心的小核桃在旁边陪着帮忙,兴许这朵花还要再丑一些。 少年没有故意挑僻静的小路,就这么顺着贯通京都城南北的大道一直往前,经过第一个路口时脚步微微一顿,记得小时候街角一家镖局的屋檐底下,有个比怀里周天星盘直径还大的马蜂窝,陈仲平不怀好意地怂恿他拿着竹竿去挑,他心里早有对策,瞅准了角度就把马蜂窝挑飞到镖局院里,整条街好一阵鸡飞狗跳,一手刀法据说学自边军拨云营的老镖头气呼呼提刀冲出来,正巧跟陈仲平四目相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摸着额头上被马蜂蛰出来的一个大包,望着头上的太阳说雨下得可真大。 十余年来胸无大志的陈无双,始终都觉得只要自己不造反,哪怕出手教训皇子殿下一顿,不靠谱的老头和司天监都会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腰悬长剑毫不犹豫挡在整个陈家的前面。 不能退啊,他退一步,观星楼在保和殿前就得矮一层。 大寒这时候想来正坐在司天监门前生闷气,说好了是回京来帮着公子爷骂街,为此他一路上没少盘算该用什么词汇才显得有气势,总不能第一回出门办事,就给年轻镇国公丢了脸面,结果几天功夫好不容易想出来一肚子混不吝的脏话,事到临头却没了用武之地。 公子说了,咱们司天监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地方,得先礼后兵,他这回先去问一问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要是得到的回答不满意,再去骂街也不迟,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读书人的道理就得用在读书人身上,公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这叫让那些道理死得其所。 再过一个路口,有一顶少见的轿子静静停在路旁,四名青衣小帽的轿夫都齐齐背过身去,面朝着还没开门营业的茶楼垂手肃立,陈无双轻笑一声,嘀咕着臭棋篓子也太不讲究,一大早就让自家府里的人在这吃闭门羹,少年走到轿子一旁,停住脚步。 窗帘挡不住轿厢里陈家四爷的一声叹息,一夜未睡的礼部右侍郎今日不坐马车而是乘轿,等在少年的必经之路上,幽幽问道:“想好了,真敢去?” 陈无双嗯了一声,嗤笑着反问道:“有何不敢?怎么,四师叔觉得天下大才济济一堂的保和殿,会比南疆和漠北更凶险不成?”没修出真气的时候,他为搏一个根基扎实就敢孤身进南疆,修成真气以后,又敢一人一剑连胜阎罗君三局,便是没有苏慕仙所豢养的这头能比拟五境高人的凶兽跟着,他也敢去保和殿坐一坐那张位列百官之首杨公前面的太师椅。 轿厢里沉默片刻,陈季淳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就带着几分决绝,“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我帮不了你太多,你若是今日死在宫城之外,明日我便上折子辞官不做,咱们陈家从此只为天下百姓。” 陈无双微微一怔,他以为性子柔和的四师叔是来劝他不要莽撞行事,出乎意料的是臭棋篓子这句话比陈叔愚还要硬气,倒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轿厢里又是一声叹息,说话的人好像很是疲惫,“走吧走吧,四师叔就在这里看着你先走。” 少年肃然躬身朝轿子一礼,再度朝北而去,密探遍布京都的景祯皇帝一定已经知道他昨夜回京的消息,甚至有可能连他跟三师叔说的那些话都传到了陛下耳中,他有些好奇,那位深谙帝王心术却可惜时运不济的天子,对他想要代替陈叔愚上保和殿参与朝会,会是什么态度。 是会派人拦住他好言抚慰,会索性让平公公那样的高人出手将之斩杀,还是会任由他走上保和殿以绵里藏针的方式慢慢收拾,陈无双目前都猜不透,跟出京时一样,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想着走一步往前看三步的人就在刚才的轿子里坐着呢,御赐封号臭棋篓子。 晨昏天色所差不多,无非是前者会越来越亮,而后者则越来越黯,路上静得只能听见陈无双自己的脚步声和黑虎偶尔粗重的一声喘息,再往前三里,少年忽然停住脚步,察觉到有个丝毫不掩饰自身磅礴气息的人,双手环抱胸前站在路中间,怀里插着一柄剑鞘很是华贵的长剑,穿了一身绿色官袍,胸前的图案是一只展翅腾空的白鹇。 五品文官。 陈无双的脚步只顿了一顿,就继续往前走,风轻云淡。 那人低低喝了声止步,抬起头来不屑地瞥了眼少年身后头颈渐渐伏低的黑虎,蔑然道:“谮穿蟒袍的事情不管我管,暂且不提。今日的朝会,不该你去。” “哦?”陈无双挑了挑眉,问道:“可有陛下旨意?” 那人倒也坦诚,摇头道:“没有。” 少年再次踏前一步,追问道:“那,可有陛下口谕?” 那人还是摇头,“也没有。” 少年轻笑道:“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来拦我?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那人散出一身雄浑真气,黑虎感受到强大的气息威胁,登时浑身毛发炸起,口中不住低声咆哮,他却并不太在意,出声答道:“不才萧静岚,忝居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见过探花郎。” 不直呼陈无双的姓名,也不按江湖规矩叫一声无双公子,萧静岚显然是带着揶揄意味故意称呼他为探花郎,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少年学识不济,四境七品的修为在他看来也同样不值一文。 陈无双果然恼羞成怒,冷笑道:“公子爷即便没有官职在身,也是堂堂正正受了圣旨敕封的越秀县子,区区一个从五品的酸儒,仗着一手杀鲤鱼的市井剑法,就要当拦路的癞皮狗?萧静岚,说实话,公子爷不信你敢杀我。” 说着,少年连续踏前三步,这三步却走得很吃力,似乎身前空无一物的空气不知在何时形成了一滩让人泥足深陷的沼泽,阻力极大,像是进入剑山时的那条阵法幻化而成的百丈长小路,萧静岚怀里的长剑突兀出鞘,无声无息,而后一道锋锐到陈无双生平仅见的剑气,横着在他面前的地上划出一条深有半寸的沟壑。 十一品境界的员外郎脸色有些耐人寻味,“不是不敢杀你,而是现在没必要杀你。探花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肯此时退去,过几日会有旨意传你进宫跟陛下见一面,到时候萧某兴许能陪着喝一壶好酒,若是执迷不悟非要越过这条横线,就休怪萧某剑下无情。” 陈无双偏着头略一思忖,在腰间焦骨牡丹不出鞘的情况下,能稳稳在萧静岚的汹涌气势中站立就颇为不易,此时只要体内真气稍有懈怠,就会被那股阻力强行推着倒退回三四步之外,那头通灵凶兽倒是行动自若,但陈无双毕竟没见过黑虎真正的实力,不敢确定它一定能挡得住以攻伐手段见长的五境剑修,何况,兵部这位一入仕就是从五品的文官是凌虚境。 “不想杀我也好,不敢杀我也罢,总归公子爷这条命你今日是拿不去。不如这样如何,我不让黑虎出手,如果能自己挡下你三剑,你就该去哪去哪,别再挡路。” 陈无双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手心里却攥了一把冷汗,终究对方是比他修为高了整整四个品级的凌虚境剑修,说要接他三剑无非是以进为退的伎俩而已,就赌他堂堂五境高人不屑于恃强凌弱,像自家师父那样打蛇随棍上的脸皮,江湖中应该找不出第二张才合理,否则江湖可就要远比现在热闹多了。 果然,任职于兵部的萧静岚熟知兵法,一眼就看透了陈无双虚则实之的把戏,玩味道:“探花郎要接我三剑?以为萧某是那条不中用的南疆玄蟒,还是黑铁山崖那帮土鸡瓦狗般的货色?罢了,你我算是同年登科,有这份情谊在,萧某也不好扫了探花郎兴致,我以七成修为出一剑,探花郎要是接得住,就请自便,要是接不住就更省事儿,萧某让人来接你回镇国公府养伤便是。” 陈无双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接十一品剑修三剑是输人不输阵的逞强说法,萧静岚真要是不顾五境高人的脸面答应下来,不等三剑出完,少年恐怕就得横尸当场,所幸这位员外郎刚刚做官不久,还没学会朝堂上脸皮不厚站不稳的厚黑道理。 虽是由三剑减为一剑,陈无双也没把握能接得住,他曾见过陈仲平、楚鹤卿以及驻仙山掌门三位十一品剑修出手的威势,洞庭湖上白行朴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就把黑铁山崖独臂修士顾知恒打成几乎垂死的重伤,尽管萧静岚说只用七成修为,也不是他一个七品修士能轻松接下来的。 陈无双的底气在于,经雍州如意坊三楼上那位守拙剑庐丁寻桥的指点,他终于明白了抱朴诀这门殊异功法的真谛,再加上学自苏慕仙亲传的剑十七,兴许能不至于被一剑击成致命重伤,今日进不了保和殿日后还有机会,但总不能还没靠近宫城就被拦下,传扬出去,世人恐怕以后都不会拿着没有陈伯庸、陈仲平坐镇的司天监当回事。 咬咬牙,少年刚要抽出剑等着那位员外郎出招,二人却同时心有所感,轻咦一声。 萧静岚所在的位置正好跟陈无双隔着一个路口相望,此时诧异的转头看向左侧,那边路上竟然有一个花白长发凌乱不堪的老道士,像是被人扰了清梦宿醉刚醒般,略微佝偻着身子缓缓走来,身上的青色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尤其是领口和两只袖口,磨得都起了绒绒毛边,但穿着很干净,露出来的两条浅灰色绑腿上一尘不染,连鞋面都不见灰尘。 老道士仿佛感觉不到萧静岚气势所造成的阻力,随着步步前进逐渐挺直腰板,双手尽量把头发拢起来,摸出枚断了一小截的簪子扎了个道髻,居然一直走到二人中间的位置,先朝陈无双稽手施礼而后又转向萧静岚施礼,想了想,又转身对那头黑虎施礼,声音苍老而不失沉稳,笑道:“此处是京都。二位看看,两侧屋舍里住着的都是无辜百姓,真要是出手相争,以这位大人的十一品的修为难免会有劲气逸散,伤及旁人,可就是罪过了。” 萧静岚皱了皱眉,他竟然发觉看不透这老道士境界深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天底下修为境界比他高的,目前只有昆仑苏慕仙、越秀任平生以及漠北的神秘修士,况且,刚才要不是这老道士故意发出脚步声,他连对方就在附近的行迹都毫无察觉,这让他生出一种不敢轻举妄动的谨慎,索性不说话,看样子陈无双也不认识这人,索性先看看其来意如何。 反正本来他的目的就是阻止蟒袍少年去保和殿搅乱朝会,拖得时间越久对他越有利。 如果司天监想替陛下亲家陈叔愚上朝的是陈仲平,萧静岚或许还有兴致借机试探试探青冥剑诀如何玄妙,但区区一个七品境界刚刚稳固没多久的陈无双,让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 少年的第一个猜测,就是以为这突兀出现的老道士是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可神识里勉强能捕捉到的一丝晦涩气息,却与打过几回交道的孙澄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像是一脉相承的师徒,看他应该没有恶意,犹豫着问道:“是鹰潭山哪位道长?” 奇怪的是,老道士一出现,时刻准备扑击萧静岚的凶兽黑虎情绪竟安稳下来,甚至惬意地趴在陈无双脚边,张开大嘴连连打了两个哈欠,这种神情,苏慕仙在的时候少年才见过。 老道士呵呵一笑,客气道:“不敢劳无双公子动问,贫道西河派徐守一,不在鹰潭山修行。” “西河派?”陈无双嘟囔了一句,暗自恨以前没多听大核桃读几本书,根本就没听过这个门派的名字,老道士既然能视萧静岚的强盛气势如无物般走到中间,这一手本事就绝对不可能是江湖上坑蒙拐骗的货色,当下再问道:“道长此来,是担心我与那位员外郎交手时误伤百姓?” 老道士摇摇头,“早听说过无双公子在漠北剑诛三妖,换来十日安稳的名声,贫道就是想来看看年轻镇国公爷的风采,唔,今日一见,不虚此行。敢以七品修为迎接凌虚境剑修一剑,公子之胆气贫道深为钦佩,愿布下一座阵法防止两位交手时劲气四溢,也好做个见证,如何?” 陈无双展颜一笑,点头道:“甚好。” 7017k 第四十三章 好走,不送 不知西河派为何物的陈无双生平只认识两个道士,一个自然是想要以道家撒豆成兵之术,守住北境城墙来赢下第二局的孙澄音,另一个则是以前在京都花天酒地时,认识的一个名为无病的中年人。 兴许是觉着自己无片瓦遮身的落魄处境会令先祖蒙羞,那中年道士自始至终不肯说出姓氏,天气不错的日子常支起一张打着三四个颜色各异补丁的棚子,坐在坊市热闹街角以给人看相测字挣几个铜板为生,饱一顿饿一顿的勉强度日,有没有真本事不好说,蒙人的时候倒真有些舌灿莲花的意思,每回见着司天监这位贵不可言的嫡传弟子都喜不自胜,大核桃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丫鬟说,那不过就是个一碰见公子爷就捡着过年的话胡扯一通的无赖,一双色眯眯直往女子胸脯上瞄的眼睛最是可恶。 突兀出现在少年进宫路上的老道士跟孙澄音和无病都不一样,陈无双之所以能很快确定徐守一没有恶意,是因为身边的通灵凶兽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刚跟来者不善的萧静岚打了个照面就毫不掩饰敌意,而见着眼前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清苦的老道士,却一反常态地安稳下来。 兵部员外郎的想法跟少年不同,一方面是他接到的旨意本来就只是要拦住陈无双去保和殿,五月初一不是大朝会,近些日子首辅杨公又铁了心要做一尊哑巴泥胎,几乎不在殿上开口议事,所以朝会不出意外会进行得很快,能拖一阵子最好,大家都省得麻烦。 另一个方面,有十一品修为在身而名声不显的萧静岚,是艺高人胆大,即便对方是蠢蠢欲动的鹰潭山掌教,他也不担心会伤及自己,反而很有兴致想看看老道士能使出来什么手段,再者就是想着摸清楚所谓西河派的底细,也好判断这个没听说过的道家门派是不是司天监的底牌之一。 见萧静岚一副不以为意的戏谑神情,老道士也不恼怒,缓缓往西退出去四五丈距离站定,朝黑虎一招手,从来只唯苏慕仙之命是从的凶兽居然乖乖走到他身侧趴下,这一幕让陈无双登时收起心中轻视,最起码那个会折纸鹤的年轻道士没有这等能耐,要拼力去接萧静岚一剑在所难免,本该紧张慎重的少年却对老道士生出浓厚兴趣来,散出神识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将交手的两个修士,一人身后是大周景祯皇帝,一人身后是司天监观星楼,但此时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似乎今日京都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徐守一。 老道士布阵的手法跟邋遢老头大相径庭,被黑铁山崖的黑衣老妇以及驻仙山赵灵琦等人追杀得狼狈逃窜时,常半仙曾经不只一次施展过障眼法的手段,他自己说过两次,卦师一脉的传承因多年前一场变故而遗失多半,很多法门都遗憾失传了,布阵要么是靠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一堆黑色小石子当法器,要么就是那六枚珍之如命的承天通宝,反正手法都差不多,看似随意扬手一丢,阵法也就随之而成了,跟现在的徐守一相比,如同儿戏。 把黑虎叫到身边,老道士从背后掏出一尊黯淡无光的古旧双耳香炉,通体是锡制,器型简单且没有任何浮雕图纹,底部三足,其中有一足中间依稀可见焊接痕迹,显而易见,是断折之后又重新融接起来的,可惜这人的手艺实在很差劲,若是把香炉放在桌上,肯定会朝一侧倾斜。 好在徐守一并没有打算把香炉搁在地上出丑,信手轻轻一抛,那尊看卖相就知道不值几十文铜板的香炉,竟凭空悬在他身前,位置大概在老道士锁骨以下,而后又从袖子里摸出三根红色线香,十指交缠,以一种奇怪的手诀捏住线香,撅起嘴轻轻吹了口气,线香无火自燃。三番两次见过孙澄音显摆术法的陈无双已经有些习以为常,可终于绷不住平静表情的萧静岚脸上却有了诧异之色,隔空御物不算稀奇,但凡成就二境的修士都有此能,奇就奇在他愣是没察觉老道士身上有任何真气波动的痕迹,换而言之,徐守一没用半点真气修为,就让香炉浮在虚空。 恭敬将手中三支线香插进香炉,老道士双手各掐不同的手诀交叉在胸前,低头朝香炉施礼之后,又探手进怀里掏出一把大米,抖手一撒,米粒居然直上五丈高,随即如雨点般降落,划出不知多少道转折弧线,正好落成一个将陈无双、萧静岚围在里面的圆形,笑道:“两位既然都认可贫道在此做个见证,总不至于血溅五步,不如由贫道定个两不相帮的规矩,员外郎若是一剑将无双公子逼出此圆范围便算胜,反之则为败,意下如何?” 陈无双没有说话,但嘴角有了浅浅笑意,老道士布阵的方式跟独臂修士顾知恒使用山河鼎时颇为相似,如今那尊同样是三足的香炉被白行朴送给许家小侯爷当了见面礼,正愁不知道怎么祭炼,康乐侯眼下跟自己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这一剑能不能接得住,之后都得把徐守一留下,最好能使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去云州百花山庄一趟。 萧静岚微一挑眉,他心里的想法跟陈无双如出一辙,大周正值存亡之秋,陛下殚精竭虑求贤若渴,这老道士的本事连自己都看不透,兴许带回宫里就会变成天家的一大臂助。 陈无双缓缓抽出腰间焦骨牡丹,空着的左手则掐了个懒散剑诀,指间有意无意拂在储物玉佩上,不再拿越秀县子的爵位和身上蟒袍压从五品的员外郎,而是照江湖规矩笑问道:“萧前辈,还不出剑更待何时?” 春风得意的员外郎默然点头,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般、面对十一品剑修七成修为的一剑而毫无惧色的少年,恍惚想起,萧某十七八岁年纪时只知道每日读书四个时辰、练剑四个时辰,三十余年如一日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就是心里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想在江湖、朝堂上都独占鳌头,做世上千年未有的文武双全第一人,可惜,到头来两只脚都没踏上最高处。 也好。 这一剑之后,朝堂和江湖都会记住萧静岚这个名字。 他的动作很慢,右手不是握住剑柄,而是以掌心贴附剑锷,中指、食指弯曲扣住剑鞘两侧,陈家幼麟再是举世无双,也不过区区四境七品,不够资格让他拔剑。 随着员外郎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顷刻间攀上巅峰,陈无双心里一跳,直到自己亲身面对这样一位当世屈指可数的剑修,才能清晰体会到七品境界跟十一品境界之间的差距,北境城墙外斩杀三名妖族时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他想催动自身气机攀升至最高处,需要一个鸿渐于陆的过程不断配合呼吸、剑意,积百川而为海,但萧静岚完全是一蹴而就。 栖鞘长剑斜指东方天际刚要露头的朝阳,当第一缕光穿越千里万里照到京都,脚下半步未动的萧静岚陡然当胸刺出一剑,霎时喷涌而出的真气好似云澜江上胜过万马奔腾的一线天大潮,仅仅是七成修为而已,甚至萧静岚还可以留了变招余力,万一陈无双接不下来的话能及时收手,不至于将陛下暂时不想杀的少年斩杀于此。 饶是如此,陈无双也只觉周身方圆百里,仿佛只剩下锐利剑气呼啸破空声。 所幸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在萧静岚出手的同时,少年不进反退踏前一步,左手指间在储物玉佩上一抹而过,守拙剑庐丁寻桥所赠的四柄天品长剑,除了那柄蚍蜉在苏慕仙手里,其余三柄陡然激射而出,在两人之间首尾相连成一条直线,率先迎向萧静岚剑气。 站着观战的老道士嘴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惊咦,道行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萧静岚要杀陈无双,他一个落魄门派的道士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拦不住,可员外郎只出一剑,哪怕陈无双修为没踏足四境,他也有七八成把握能保住少年不死,只是的确没想到,会在陈无双身上见着以气御剑的手段。 粗略一算,江湖上把以剑御气称为御剑术,至少是从大周开国时起。 早就料到那三柄天品长剑不可能轻易化解萧静岚剑气,陈无双之后仅做了一件事,将体内九成真气尽数灌注于手中焦骨牡丹上,剑山幻境里逢春公亲自交给他的那柄长剑瞬间炸亮成一道青色长虹,少年似乎是要把心里的憋屈都吼出来才罢休,声音高亢到嗓子一阵发痒,仍是把那句话完完整整喊了出来:“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黑虎撩起眼皮一瞥,满是不屑。 果然,那三柄以神识驾驭的天品长剑,接连被萧静岚的剑气势如破竹般荡开,只抵消了不到三成威势,陈无双话音刚落,整个人随着长剑一挺的力道重重踏地三步,硬生生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踩出来三个由浅及深的脚印。 孤注一掷的少年只觉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惊得心神险些失守,而后就是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胸膛好似被从北境城墙上丢下去的沉重石块狠狠砸中,倒退的速度远超往前踏出的三步可比。 徐守一身前的香炉也如中重击般剧烈摇晃,袅袅而上的青烟刹那晕开一片,老道士闷哼一声,双脚在坚硬路面上,下沉半寸。 陈无双还是低估了十一品剑修的本事,他能猜到萧静岚这一剑绝非像他所说一样是七成修为,尽管手段尽出,还是挡不下来对方一招,好在员外郎见他身形被击飞就立即收了力道,读书人总归有读书人的骄傲,不愿意趁机痛打落水狗。 眼见少年就要飞出老道士用一把大米画地为牢的圆圈,形势却突然有了逆转,陈无双凭先前一式剑十七只使九成真气,为的就是把仅剩的一成留作此时用,不顾胸腹之间内脏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感觉肆虐,探花郎强行在倒飞的过程中拧转身形,用尽最后一丝真气,颤颤哀鸣不止的焦骨牡丹剑尖射出一道青色剑气。 那道青冥剑气,在陈无双摔倒在圆圈以外之前,率先重重击中地面,借这一剑,少年止不住去势的身体再次硬生生受了反噬力道,短暂在半空中迟滞一下,不再往后,直直朝身下地面摔去。 老道士忽然左脚脚尖偏向北方,已然磨得很薄的鞋底子在地面上轻轻一搓,大米形成的圆圈就悄然整个朝北挪了两尺有余,萧静岚皱眉瞥了他一眼,徐守一却装作没看见,呵呵笑着随手挥灭香炉里的三支线香。 焦骨牡丹脱手而出,摔落在圆圈之外。 口鼻中尽是鲜血的陈无双,恰好摔落在圆圈以里。 绣着白鹇的绿色五品文官官袍上不见任何褶皱,萧静岚默然看了勉强坐起来扯着袖子擦去嘴角血迹的少年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握着佩剑的右手一紧,旋即一松,转过身朝宫城方向缓缓迈步,“探花郎受了内伤,且真气耗尽,前面路上应该还会有人拦你,是进是退好自为之,萧某告辞。” 陈无双虚弱地笑了两声,摸出几粒能迅速恢复真气的丹药塞进嘴里,踉跄着起身捡回焦骨牡丹,朝萧静岚的背影轻声喃喃道:“好走,不送。” 老道士收好香炉,拿袖子遮着脸吐出一口浴血,抬头看看天色,寅时快要快去了。 朝会,是在卯时。 7017k 第四十四章 宫城之外有意外 萧静岚意外落败的这一剑,让蟒袍袖子上有了不太显眼血迹的少年感触颇深。 陈无双这次拼尽全力的出手,有别于洞庭湖斩玄蟒、北境城墙下杀妖族的那种酣畅淋漓,他目前的剑意正处在“破”和“立”之间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不管是施展青冥剑诀、天香剑诀还是无往不利的剑十七,出剑时的心境已经有了“破”字里目空一切的决绝意味,所以在不明就里的外人,比如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看来,且不说他身兼四门御剑术,单凭剑意,少年就已然有了剑道大家气象。 今日一战,陈无双知难不退的本意就是在于逼自己去遇强则强,虽然若不是老道士暗中相助才让他胜之不武,而且在萧静岚不想取他性命的一剑下仍然受了不轻内伤,但他处心积虑藏起来的最后一成真气,却在化作青冥剑气刚喷吐出去时就心有明悟,模模糊糊摸到了“立”字的门槛。 荒郊野火烧不尽原上枯草,其因便是青草把根留在了火焰触及不到的土壤里,由此才能等到春风吹又生的下一场轮回。 老道士缓步上前,弯腰替少年一一捡回守拙剑庐那三柄天品长剑,刚走到他身边,就听见陈无双低着头嘿笑了一声。 徐守一顿时嘶了一口凉气,他再不认得陈家幼麟那一式有去无回的剑法,也从那句霸道绝伦的“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里猜出来,少年刚才施展的是昆仑苏慕仙的剑十七,凝神打量盘腿坐在地上借丹药效力暂时压制伤势的少年几眼,暗自疑虑道,莫非苏昆仑传艺时连喜怒无常的性子也传给了他不成? 仔细想想,陈无双在京都十年来的名声本就臭不可闻,到景祯皇帝钦点他为新科探花郎,更是落到了天下读书种子人人唾骂的地步,而在江湖上却多有赞誉,尤其是现在很多年轻一辈的散修,甚至把司天监第一场惨胜之后还能守住城墙的事情,完全归功于这位声名鹊起的新任观星楼主,据说连曾经跟他结下过梁子的驻仙山,对他都评价不错。 老道士抬头往陈无双身后遥遥看了一眼,在目力所及极限的一栋小楼顶上,站着两个手提长剑的女子剑修,徐守一灵识感知没错的话,应该是一个八品境界、一个六品境界,微微俯身把三柄长剑放在少年身前,眼神中就多了一丝忧虑,如果陈无双的性情真像苏慕仙那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话,对他西河派以及整座江湖而言,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丹田里的真气完全耗尽,在丹药效力的挥发下,很快就有一缕新的真气生出来,以一息十余个周天的骇人速度不停在经脉中周天循环,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这个无中生有的过程也可以看做是不破不立的“立”,可陈无双现在不想耽误功夫去细细感悟,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 感觉新生出来的真气已经可以勉强压制住伤势,陈无双伸手收回那三柄长剑,拄着焦骨牡丹慢慢站起身来,屏息片刻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本来想喝口酒冲淡口腔里的血腥味,可惜储物玉佩里从楚州带走的玉庭春都在城墙底下换了一场酩酊大醉,只好摸了根长在青石缝隙里的狗尾巴草叼在嘴上,皱眉低头拍打蟒袍上灰尘。 要去保和殿上当司天监的脸面,总不能灰头土脸让人笑话。 徐守一叹息着伸出手,替他抻了抻蟒袍褶皱,温声问道:“公子还要往前走?” 陈无双微微一怔,伸手指着前面笑道:“路也没剩多远了。我去年出京南下剑山,身边带着个不善言辞的侍女,她说做人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才好,那时候我以为再远也就是七千里,从京都到越秀罢了,徐道长,其实脚下只要有路可走,就都不算远,远的是来不及,是回不去,是见不到。” 西河派的老道士没想到会从一个未及束冠的少年人嘴里,听到这样饱经沧桑的道理,愣了一愣,语气有些肃然地问道:“要是这条路上,只有公子一个人走呢?” 陈无双洒然一笑,将焦骨牡丹栖回腰间剑鞘,淡然道:“那也无妨。我读书少,不会引经据典,也不会讲那些振聋发聩的大道理,就是觉得,只要没走错路、心里没有愧疚,这就够了。” 顿了一顿,陈无双收敛起笑意朝老道士拱手一礼,“晚辈与徐道长素昧平生,今日得了道长倾力之助,不胜感激却不知该如何报答,更惭愧的是,晚辈厚颜,还有一事相求。” 徐守一摇摇头,自嘲道:“贫道就是个连一间道观都守不住的落魄人而已。说是修道,修来修去没寻着祖师爷的道在哪里,还差点沦落成街头乞丐,区区伎俩不足挂齿,能帮上公子一把其实是侥幸,前面应该还会有拦路的人,恕贫道黔驴技穷,爱莫能助了。” 陈无双早就注意到裴锦绣跟墨莉二人就在后面远远跟着,刚才若非阅历不浅的三师娘拉住,恐怕见他受伤,墨莉早就忍不住要冲上前来了,一听这话就知道老道士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不愿意再耽误太长时间,索性直言道:“晚辈蹚的浑水,道长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后面那两个女子,一个是我三师叔的红颜知己,另一个是我没过门的媳妇,烦请道长劝她们回镇国公府上等我,之后的话等晚辈平安回去再说。” 徐守一回头望了一眼,原来那两个女子都是跟陈无双关系匪浅的人,他还犹豫着要不要等少年离开之后出手拦住那二人,如果陈无双不及时提醒,兴许就会闹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那接下来西河派想跟司天监观星楼主说的事情,可就有些不太好谈了。 没用思忖太久,老道士就欣然点头答应下来,瞥了眼悄无声息凑上前来的黑虎,迟疑道:“这件事贫道倒是可以替公子办妥当,不过既然景祯陛下没有想在京都诛杀公子的意思,这头通灵凶兽最好不要跟在身边,公子眼下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或许更能走得顺利一些。” 陈无双初听这句话很是不解其意,目前自己真气耗尽,没有黑虎跟在身侧护持的话,别说再碰上兵部员外郎这种攻伐手段堪称冠绝京都的五境高人,就是遇上随处可见的游侠儿,一言不合都能丢了性命,要知道他在天子脚下有过仇怨的人可比江湖上更多,但稍微咂摸咂摸嘴,就立刻想明白了老道士的用意。 少年心思何等敏捷,许守一的意思是说,看不见的威胁才最可怕,教他使一出灯下黑,满京都城里的修士都知道他昨夜是踩着这头实力不弱于五境修士的黑虎回来的,见他有伤在身而且黑虎不在身边,下意识就会猜测陈无双有引蛇出洞的算计,反而让人更不敢轻举妄动的出手,尤其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宫里派出来拦路的人更是心有顾忌,如此一来,倒比带着黑虎招摇过市更安全。 另一方面,老道士这番建议恰好正中陈无双下怀,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托辞留住徐守一,没想到他顺势自己跟自己找个步台阶下,看来西河派并非不求回报的相助,八成是也有事情要求到司天监头上,想通了这点,陈无双的笑容就和煦了几分,“一事不烦二主,那就劳烦道长一并把苏昆仑这头黑虎带回镇国公府,凶兽脾气暴躁,晚辈没回来之前,还请道长多多安抚。” 徐守一故作矜持地沉默着捋了把下颌长须,他相貌本就很是清古,若是换一身像样的簇新道袍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出尘意思,跑惯了江湖的人物对矜持两个字的分寸拿捏得很准,生怕再摆谱会惹来陈无双反感,过犹不及,因此只沉默了三息功夫就点头答应下来,嘴上半个字都不提让身着团龙蟒袍的少年承他人情,“贫道闲来也是无事,正与这通灵凶兽颇为投缘,公子自去就是。”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心照不宣地同时一笑。 叼着狗尾巴草的陈无双转身继续朝北走去,脚步不知不觉比之前快了不少,离卯时没多久了,要尽量赶在散朝之前到达保和殿才好,否则就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景祯皇帝要个答复,此行也就没了意义。 老道士弯腰摸了摸黑虎脑袋,看着那一袭蟒袍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让他自己去吧。跟当年的逢春公真像,他选的这条路啊,谁也没办法陪着走。”说罢,那凶兽果然停在原地目视着少年渐行渐远,而后一人一虎纵身跃上东侧房顶,跟陈无双背道而驰,他要想一想,该怎么劝那两个好看的女子回去才合适。 水深水浅地漂泊了大半辈子,西河派掌门徐守一最怕的就是跟女子打交道,可偏偏造化弄人,他一共收了两个肯吃苦的弟子,一个没混出个人样来,另一个是让他极为头疼的女娃,远远看见镇国公府出来的两位女子剑修正迎面朝他走来,老道士颓然叹息一声,只敢腹诽,儒家先贤说得半点都没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夏季天亮的越来越早,道路两旁已经有拆下门板等着生意上门的铺子,陈无双快步走过一间医馆时,二十岁出头刚娶了媳妇的郎中学徒正揉着眼睛出门抻懒腰,只觉眼前刚刚过去的人好像有些面熟,寻思着打个招呼,定睛一看,那少年身上穿的竟是一身团龙蟒袍,不由吓了一跳,娘哎,瞧着架势是去宫里上朝,这又是哪家得了祖荫的子嗣,能穿黑色蟒袍,难不成是怀安侯家的世子? 一路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离宫城大门不足二里,陈无双才再次察觉到五境修士的气息,把狗尾巴草已经没有味道的根茎咬断末端一截,重新叼在嘴上,笑着朝前面走去,不只是意料之中会来拦他的平公公,老太监躬身稍落后半步,背着双手站在前面等他的,竟然是继承了埋骨拜相山那位程公衣钵的杨之清。 更让陈无双有些诧异的,是这位朝堂穿紫的保和殿大学士身边还有一个人,正是这时候本该在镇国公府上的穷酸书生张正言,笑吟吟在习习晨风里摇着折扇,陈无双冷笑一声,明明河阳城的宅子里已经穷的只剩下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和满屋子书册,进京入了司天监,不知道从哪里混了这么一柄手艺堪称鬼斧神工的合青乌木骨折扇,瞧着更像那些可恶的读书人了。 有首辅杨公在,据说有五境修为却极少在人前显露本事的老太监多半不会出手,陈无双心里松了一口气,猜测张正言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是四师叔陈季淳的安排,只是有些好奇,保和殿上没了保和殿大学士,百官之首少了镇国公爷,龙椅下面的御阶上缺了内廷首领,那朝会还能算是朝会? 等他走到近处,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穷酸书生。 张正言皱眉之际还不忘卖弄潇洒风度,啪一声利落合上折扇,语气多少有些他不太擅长的娇柔做作,尽量柔声问道:“公子爷受伤了?”而后挪步跟平公公拉开距离,故作目光不善地盯着老太监,色厉内荏道:“是兵部那位金榜题名的员外郎?” 陈无双无奈地摆摆手制止他,谁不知道你就是司天监的人,在两个人老成精的大人物面前装什么主辱臣死的模样,果然,张正言立即见好就收,偷偷向平公公投去歉意的目光,退后两步又轻轻展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端在胸前扇风。 平公公看着他身上不合规矩的黑色蟒袍眉头紧皱,他自然不会跟张正言多做计较,见杨公明显是不想先开口,只好道:“兵部职方清吏司新上任的员外郎萧静岚出手都没拦住,看来无双公子是非要去保和殿不可了?咱家承蒙陈家老公爷多年照拂,与司天监也算关系不浅,听咱家一句劝,公子伤势不轻且真气几乎耗尽,不如回府上将养几日,等陛下传旨召你入宫再来吧。”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原以为会在宫门处遇见等他的太医令,没想到楚鹤卿没来,来的却是自小对他还算宽容的杨之清,笑问道:“杨公怎么说?” 杨之清转头看向平公公,惯会看人颜色行事的老太监登即会意,低声道:“首辅大人放心,咱家已经让人清退了方圆三十丈内的闲杂人等,再以神识隔绝此处声息,不会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能在朝堂上跟陈伯庸平起平坐的首辅点了一下头,叹声道:“无双,老夫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7017k 第四十五章 骂人还得读书人 东边是刚刚升起的一轮火红朝阳,北边是庄严肃穆的大周天子宫城。 一路上陈无双已经想好,如果前面拦路是另一个以十一品修为摆在京都明面上的修士楚鹤卿,他就准备冷着脸不搭话绕过去,太医令是跟不靠谱老头平辈且相交莫逆的谦谦君子,做不出来为老不尊恃强凌弱的事情;如果拦路的是内廷首领太监平公公,则准备不靠真气靠力气,用谷雨传授的听风四十三式跟他打一场,掐定了老太监必然不会对他下死手,只要有一口气,他就往前走。 只是算漏了眼前这位,学识、人品都当之无愧为天下文人表率的首辅杨公。 陈无双像是很疲惫,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插在脚下两块青石之间的缝隙里,双手交叠按着剑柄弯腰拄着,本来有满肚子的悲愤想要去百官聚集的保和殿,坐在陈伯庸那张位列当朝首辅之前的椅子上问一问景祯皇帝,问一问衮衮诸公,可现在杨之清的反问,却让他只能低声苦笑。 张正言的折扇停在胸前不再摇动,志向远大的穷酸书生眼皮跳了两下,觉得公子爷现在的情形好像比他在河阳城第一次见到时更狼狈无助,远处就是司天监那座七层高的观星楼,陈无双的身躯和京都城层层叠叠的建筑挡住了观星楼下面的几层,而模糊可见的最上面两层,正好坐落在少年微微弓起来的脊背上。 像是传说中龙生九子最喜欢负重驮着石碑的霸下。 陈无双的笑声里有一丝自嘲的意味,赤脚蹚了一遭江湖的少年在学富五车的大学士面前竟然班门弄斧,轻声念了一句改了上半联的诗,“九死南疆漠北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杨公,我手里这柄剑叫做焦骨牡丹,就是两百年前逢春公于昆仑山上斩杀仙人的佩剑,您老既然要听我说,晚辈就不好提及江湖上的事情,就说司天监。” 杨之清不是修士,可也对他在剑山上带回一柄剑有所耳闻,眼神落在折射出炫目光彩的焦骨牡丹上停顿片刻,朝阳红色的光彩让剑身好似染血,竟毫不顾忌身上穿着绛紫官袍,郑重弯腰拱手朝那柄剑施了一礼,老太监迟疑着没有动作。 “世人都说天恩浩荡,大周历朝历代都对陈家恩宠有加,司天监声威显赫一千三百载,呵,晚辈过往十年也是以为如此。可现在啊,我却觉着无非就是一桩皆大欢喜的生意罢了,谈不上恩情,报答两个字更是无从说起。陈家世袭罔替的爵位以及超然于朝堂的蟒袍,都是先祖用汗马功劳在太祖皇帝手里换来的,钱货两清物有所值。杨公,您老看看今日的司天监,我师伯明知这一趟是有去无回,出京时可曾有半分犹豫?我师父京都里不少人对观星楼心怀鬼胎,可曾离开过南疆半步?” 少年双手重重在剑柄上一按,焦骨牡丹入地三寸,而后撩起蟒袍下摆席地坐在晨光中,从随身的储物玉佩里端出一张棋盘,似乎怕那张仅有纵横十七道的棋盘染上尘土,小心翼翼平放双膝,手指轻柔抚过棋盘边缘十一道长短深浅各不相同的划痕。 “杨公看看,这一道划痕就是司天监的一条人命啊,二十四剑侍里十一个白衣剑修死在那座城墙外面,你们在歌舞升平的京都城当然不会得知,漠北那些妖族把大周的人看做是可以饱腹的两脚羊,雍州城外的无数荒坟都是衣冠冢,战死在北境的边军从来都是尸骨无存,被半人半兽的杂碎拖走当了口粮血食。谢逸尘反了,阻挡妖族的城墙景祯皇帝撒手不管,司天监不能不管,为何?因为城墙以南,就是天下百姓!” 掷地有声。 杨之清的脸色越来越沉,老太监知道陈无双说的这些没有半个字是假的。 穷酸书生慢慢挪动脚步,从杨公身后走到势单力薄的少年身后,低下头去端详那张棋盘上的每一道划痕,喃喃道:“难怪非要去保和殿。公子这些话,真该让天下读书人都听一听。” 陈无双摇摇头,伸直右臂拿一根手指在身前画了半圆,冷笑道:“公子爷做混账做惯了,读书人要怎么口不择言地骂我都无所谓,大不了我一一找上门骂回去就是,陈无双是个剑修,不稀罕探花郎的名号也不怕什么积毁销骨,不过,我要替如今死在漠北、将来要死在南疆的人问一问,景祯皇帝和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可还有像司天监一样,把百姓性命放在心上的?” 顿了一顿,少年好似用光了身上的力气,低头深呼吸一口,“可惜···没有酒。” 老太监叹息一声,从自己储物法宝里取出一坛新酒,打开坛口箍着的红布和油纸,上过去蹲身放在少年身侧,叹息道:“陛下有苦衷啊。” 陈无双并未道谢,也不怀疑平公公会在酒水中做手脚,毫不客气捧起酒坛仰头就灌,新酒喝起来总是少了几分醇厚,但香气则更胜一筹,反问道:“苦衷?我师伯接管北境城墙已经快要五十日,司天监所属在漠北扔下数千条人命,等不到支援也就罢了,哪怕景祯皇帝拿倚重信任司天监或是更重视谢逸尘叛乱的理由敷衍两句也好,平前辈,这些事情你想来比我更清楚,我师伯连一道抚慰褒奖的旨意都没接到,提笔写几个字而已,难道这也有不能为之的苦衷?” 老太监回头与杨公相顾苦笑,哑口无言。 少年放下酒坛,伸手进怀里摸出观星楼主代代相传的周天星盘,“我师伯、师父不在京都,有些人就觉着司天监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了,召我三师叔上朝之心昭然若揭,就是想掌控周天星盘,继而掌控观星楼,连一个空架子都不肯放过,杨公,您老评评理,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接着,陈无双就开始连续从储物玉佩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面在平公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跟周天星盘严丝合缝相扣的青铜圆镜,然后是一颗其中隐约能看出有云雾流转的灰色珠子,最后则是一个不大的小瓷瓶,这几样东西上,身负五境修为的老太监都感觉到或多或少的一股晦涩气息,像极了二十四年前景祯皇帝登基继承大统时,他曾在保和殿上感知过的气息。 把这几样东西一一摆在棋盘上,陈无双轻佻笑道:“喏,当年陈家先祖布成大阵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中,公子爷侥幸在江湖中寻回来四件,另外还有一柄从剑山上得来的却邪剑不在我手里,景祯皇帝想要,我偏不打算给他。今日替三师叔上殿,陈无双还想问问,司天监替大周死守北境、南疆的人情,景祯皇帝想怎么还?过去和将来会死在百姓之前的无数性命,景祯皇帝又想怎么还?” 始终没有出声的杨之清抬头望向天上浮云,轻声道:“无双,知道你看不起读书人,可江湖里的修士有正有邪,天底下的读书人总也有好有坏,老夫是读书人,就跟你说个读书人的道理,这些话你可以去问陛下,也可以换个时间地点来问老夫,只是要师出有名才好。司天监毕竟还是大周的臣子,你上殿之前谮穿蟒袍,就先是不敬之罪。” 少年将所有东西收好,扶着剑柄站起身来,丹田内的真气已经恢复了三成,但对面站着的老太监总归是五境,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神识一动,受真气牵引,焦骨牡丹自行归鞘,似乎先前只是想让杨之清看一眼,摇头笑道:“杨公糊涂。何来谮穿蟒袍一说?晚辈本就是师父从百花山庄废墟里救出来的花家血脉后人,家祖逢春公不惜一死换来大周两百年太平,如此天大的人情,我即便不接任观星楼主、一等镇国公,就换不来这么一身四爪蟒袍?” 沉默片刻,陈无双忽然重重叹息一声,抬手指了指杨之清身后的那座巍峨宫城,“我就是想到做事情要师出有名,才想着去保和殿问一问这些,如今公子爷改主意了,他们不敢见我,就休怪我使泼皮无赖的手段。现在想想,我那看似不靠谱的师父确实是司天监第一高手,他早就言传身教地告诉过我遇见这种事该怎么办,杨公,从今日起,我要在京都骂街了。” 话音刚落,张正言分明看见一抹笑意从首辅大人脸上白驹过隙。 远处宫城里,遥遥传来一声听不真切的“宣,百官上殿”,老太监怔怔转身朝北,他知道那句话是从龙椅下面的御阶上,经过保和殿外每隔一丈就站着的小太监们,一声一声传到宫城门外,照内廷的规矩,御阶上的内廷首领喊声要既轻且远,以免君前失仪,而排在最末尾的小太监则要声音最为洪亮,向京都昭告朝会开始。 保和殿上的第一声,平公公已经喊了足足二十四年,从刚穿上蟒袍喊到双鬓风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宫城之外像个局外人一样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周好像悄然无声的有了某种令他难以接受的变化,尽心竭力伺候了多年的景祯陛下也变了,老太监茫然抬头看向天色,心里居然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在,天还没变。 陈无双到底是没办法去保和殿上参加朝会,悻悻甩了甩手,就要挪步转身离去,宫城里的人避而不见,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他平安回去,孰轻孰重不言而明,可他刚有动作,杨之清却跟身边的穷酸书生同时说了句公子且慢。 陈无双唯一皱眉,桀骜道:“怎么,杨公还有何指教?” 杨之清摆摆手,坦然道:“老夫年岁已高,从去年就深感心力交瘁,近些日子一直想着辞官回乡自此不问国事,可心里有三个放不下,不得已只好行此尸位素餐之举。” 首辅大人说话的同时,陈无双的神识就察觉到,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正有近百人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匆匆而来,少年心有疑惑却并无警惕,一来是他对张正言很信任,穷酸书生这时候开口留住他必然不是想要对他不利,二来则是那些人身上都没有修士该有气息的波动,就算不用神识探查,也能光凭沉重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 杨公并未在意那些逐渐围上来的人,而是继续道:“第一个放不下,就是天下百姓。老夫幼时读书,先生首先教的道理就是读书人要有心怀众生的良心,以此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只恨年迈不能提刀。第二个放不下,则是想在朝堂上替老公爷不在的陈家遮一遮风,老夫一旦辞官,陛下就再没了掣肘,司天监的处境兴许会很难,至于第三个放不下,就是你。平公公此刻又聋又哑,你不必有所顾忌,只要你不出手对天家贵胄不利,平公公不会多管宫城外的事情。” 陈无双讶然一愣,喃喃道:“想不到,杨公会在这种时候选择站在司天监一边。” 杨之清摇头,和声纠正道:“老夫不是站在司天监这边,而是要跟司天监一起,站在天下百姓前面。无双,老夫是个读书人,他们也是。” 少年知道,杨公所说的“他们”,就是距离自己已经不足四五丈距离的近百名年轻书生,这些人都没有官袍,也不像有显赫家世,反倒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张正言笑着凑到公子爷耳边,轻声解释道:“公子,这些要么是杨公的晚辈,要么是我的故旧好友,多半是楚州人,他们没骂过你半句不是,但别人骂你的时候也没开口辩驳,就是在等你回京。” 陈无双不解其意,转头问道:“等我回京?” 穷酸书生洋洋自得摇着折扇,笑得胸有成竹,“早猜到公子回京就是想惹些麻烦,不过公子爷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少的可怜,骂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他娘的、王八蛋,不够气派。所以,我擅自做主,替公子爷请了些愿意帮腔的来,怎么样,骂人还得咱们读书人,大寒那小子顶多骂三句就得哑火,不顶用。” 少年哑然失笑,当先转身朝来时路折返,“走,跟公子爷回府用膳,吃饱喝足了,再出来骂他娘的衣冠禽兽!” 大周景祯朝首辅杨公,看着近百名年轻书生跟随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离去,老怀大慰。 7017k 第四十六章 这才是为君之道 登基以来二十四载,恍惚如一日,眼神从殿上恭谨站着的诸位臣子脸上逐一掠过,右侧为文官,左侧为京中披甲武将,够资格身穿绛紫官袍的毕竟少之又少,而后面穿红穿青的人里,景祯皇帝突然发觉其中有些面孔并不算太熟悉,把目光缓缓收回来,落在百官身前空着的两张椅子上,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甚至连腰悬双刀代替平公公昂然站在御阶上的二皇子都没听见。 保和殿这两张太师椅,是从太祖皇帝开国时就传下来的规矩,第一张椅子是天子赐座给司天监陈家历任观星楼主的殊荣,大周有王爷、国公可登朝会、不可涉政的惯例约束,这张椅子其实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第二张太师椅则是赐座给王朝历任保和殿大学士,以示天家对首辅大人这等肱股砥柱的倚重,两张椅子同时空着的情况,在景祯一朝二十四年还从未发生过。 但高坐龙椅的天子,却在此时感觉到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心安和自信,这种久违的感觉恍如隔世一样,头戴九旒冕的李燕南沉吟着回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正是踌躇满志登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那天前来参加朝会的臣子,从御阶下面一直排到殿外,泱泱千余人众口一词山呼万岁,微微摇头,修成五境也不能长生,人哪里能万寿无疆呢。 可是,他很想再听一次群臣跪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拢在明黄龙袍袖子里的右手紧握成拳,二十余年来励精图治曾被史官誉为大周中兴之君,连民间都曾有“景祯之治”的赞誉,还活着且在位的帝王能载誉如此,遍观史书都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了,可他没想过,会在有生之年看着这座传承数十代的王朝垂垂老去,他不甘心,可惜日升月落春水东流,谁都挡不住。 陛下不许在朝会上再议雍州、凉州,有兵部那位据说死在回乡路上的邱大人做前车之鉴,首辅杨公又不在,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重臣们没人愿意跳出来言多必失,朝会上只议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景祯皇帝抬头瞥了眼站在殿门处默然不语的萧静岚,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打断了太子殿下跟户部尚书王宗厚的问答,就生出了散朝的想法,有些话还是在朝天殿说更合适。 二皇子殿下显然是提前就得了嘱咐,一见父皇略带倦意的摆手,就立即扬声道:“若无事启奏,今日便就此退朝。” 王宗厚低头挪步,站回文官队列,保和殿暂时陷入令人惴惴不安的安静。 景祯皇帝点点头,冷眼看向殿上众人,他知道,一定有人盼着陈无双会来搅乱朝会,可司天监一天不倒,皇家在人前就顶多只能厉声呵斥他几句,即便他胆大妄为到撕毁圣旨、谮穿蟒袍,也不能将陈家这一代唯一的嫡传弟子降罪或是问斩,帝王心术重在权衡,为人臣子却讲究审时度势,朝堂上身穿官袍的人里,总有些等着看一出好戏,之后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做的。 风往哪边吹,草就要往哪边倒,从来都是如此。 天子转身退朝,百官躬身喊过一句恭送陛下,失望或是窃喜的都依次退出保和殿,三五成群边走边窃窃私语,却有一个不太合群的从五品官员没有出宫,萧静岚不屑地看了眼一众比他官衔都高的官员离去,摇摇头,提着佩剑径自绕过保和殿,做了官就得学着去明白朝堂上不成明文的规矩,他要说的话只能在朝天殿说,这座偌大的保和殿上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萧静岚故意走得很慢,低着头不去看身边路过的俏丽宫女,对他而言,再好看的皮囊都比不过家里糟糠之妻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一碗菜粥,那时候家里穷到煮粥不舍得多放米,只好混着相濡以沫的妻子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野菜一起熬成一锅,以他十一品的剑道修为,放眼天下无处不可去,若是为了挣些银子,即便去投奔江湖门派或是司天监,都能换全家一世富贵,他只是不肯。 一身文武两全的本事,要卖也只能卖给帝王家,他做到了,就觉着问心无愧。 说实话,萧静岚对司天监不但没有恶感反而很是钦佩,尤其是今日见过那位臭名昭著的无双公子之后,他对敢接自己一剑的少年尤为欣赏,皓首穷经读出来的是忠君报国,可要修剑,就得有陈无双那种迎难不退的胆气才好,否则终究难成大器。 所谓知易行难,读书学道理跟真正站上朝堂做官,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修了半生剑道却从未踏足江湖、学了半生文章才初涉朝堂为官的员外郎,能想通陛下为何令他拦住陈无双进宫,那少年的性子委实太过桀骜,果真是应了那句年少成名大不幸的老话,不明白过刚则易折的道理,若是由着他谮穿蟒袍登上保和殿,反倒是害了他。 萧静岚想不通陛下为何会这般对待司天监,且不说他一直不太服气同为凌虚境的陈仲平,以前总想着出人头地安身立命,现在有了官职在身且圣眷正浓,一入仕就是品秩高过新科状元郎的从五品,可想而知前程似锦,就有了想跟陈仲平切磋一场的念头,但抛开这些,他的确钦佩陈仲平镇守南疆的做法,陛下非但不嘉奖,反倒置若罔闻,这是什么道理? 于是,员外郎暗自揣测,以为司天监一定是犯了些自知不可饶恕的过错。 萧静岚走到朝天殿外的时候,平公公已经站在门外等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老太监没有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走到陛下身侧伺候着,而是静静站在一旁,低下头垂手不语。 朝天殿里坐着的只有摘下九旒冕的景祯皇帝,案桌两侧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再无旁人,萧静岚刚想跪下行礼,陛下就先摆手开口拦住,“此处没有外人,萧爱卿不必多礼,说说早晨的事情。” 萧静岚应了声是,略一沉吟理清思路,恭敬道:“如陛下所料,臣等来的确实是身着黑色团龙蟒袍的陈无双,陈叔愚并未露面,今日朝会上,也未曾见到礼部右侍郎陈季淳。” 景祯皇帝嗯了一声,陈季淳从三日前就告假,说是抱恙在乌衣巷养病,这样的托辞天子根本不以为意,臭棋篓子一生谨小慎微,连下棋对弈都不肯拿真本事出来胜一局,哪还能指望他在这种节骨眼上说真话,无所谓,司天监目前恐怕比大周更加难以为继,陈家不识抬举徒惹人笑罢了。 四境修为的二皇子李敬威显然对陈无双很有兴趣,挑眉问道:“哦?萧大人出手拦住了他?” 萧静岚惭愧地摇摇头,解释道:“陈无双身边,跟着昆仑山十二品剑修苏慕仙豢养的凶兽,那头黑虎实力绝不逊色于寻常五境修士,不是臣危言耸听为自己开脱,从气息上判断,黑虎兴许能跟十品剑修平分秋色,若真是拼起命来,臣想制服它也得费一番手脚,甚至两败俱伤。” 昨夜陈无双前脚进京,后脚就有密探把消息传到养心殿,是以景祯皇帝并不意外听到那少年身边有凶兽黑虎随行的消息,可陈无双终究没有出现在保和殿上,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木头人一样的老太监,好奇道:“爱卿继续说,朕想听听那混账小子做了什么。” 萧静岚坦言道:“最初,陈无双是提出跟臣赌斗一场,他若是能接住臣一剑不死,臣便不再出手阻拦他入宫,本来臣胜券在握,可没成想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自称西河派徐守一的道士来,要为臣二人做个见证,老道士最后偏帮了陈无双一把,臣败了。” 景祯皇帝顿时皱起眉头,他很清楚萧静岚的本事,陈无双区区一个七品剑修,竟然能硬接下与他判若云泥的凌虚境修士一剑,这委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诧异道:“难怪他能斩杀一条南疆玄蟒,这么说,传言中陈无双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术是真的?” 员外郎轻轻笑了两声,“他是否身兼四种御剑术,臣不敢断言。但当时施展出苏慕仙的剑十七和一种玄妙的以气御剑手段,臣又顾忌陛下嘱咐不能伤及他性命,不敢全力出手,这才让他勉强接下臣七成修为的一剑,又在那老道士术法的帮助下赢了这一局。臣想,后面路上还有平公公在,陈无双已然真气全部耗尽,便是臣不再阻拦,他也决计到不了保和殿,所以就···”三言两句解释完,萧静岚就不再多说,他没有提及陈无双一开始说的是要接他三剑。 景祯皇帝的手指又放在桌面上敲打,转头看向内廷首领,老太监立即会意,上前一步开口道:“老奴见着陈无双时,他的确已经如萧大人所言,一身四境真气全部耗尽且有严重内伤,老奴没有擅自做主出手,真正把他劝退的人是首辅杨公。” “杨爱卿说了什么?”景祯皇帝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倾,连日来朝会上杨之清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一副神游万里的悠哉模样沉默不语,自知命数将尽的天子,迫切想要知道这位接任程公做了首辅的重臣,对司天监和陈无双,会是什么态度。 结果,老太监遗憾摇头,无奈道:“陈无双身上带着司天监异宝周天星盘,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二人交谈的声音完全隔绝,老奴数次想要以神识渗透进去都无济于事。陈无双的表情最早很是气愤,随后才慢慢缓和下来,杨公则从始至终面色如常,后来出现一群年轻书生围着陈无双,听说是从楚州来的,老奴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楚州···”景祯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身子倚回软绵绵的靠背上,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突然展颜笑道:“楚州是个好地方。听说陈无双数次去过岳阳城,原本朕还以为他跟康乐侯交情不浅,没想到那小子在那里做下如此荒唐事来,闹得楚州都督黄大千一连上了三四封折子,让朕给他黄家主持个公道。” 萧静岚心下好奇却不敢开口问,好在太子殿下也不知道其中内情,问道:“父皇,陈无双怎么惹了楚州都督?” 景祯皇帝敲打桌面的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在他身边服侍了多年的老太监一眼就知道,这代表天子此时的心情很是轻松,果然,陛下面带笑意道:“黄大千呐,有个小女儿叫婉宁,岁数比陈无双还小了几岁,据说视浓妆淡抹为天下第一恶毒事,却偏出落得亭亭玉立。” 佩剑面圣的员外郎暗自点头,若不是对容貌有自信,那位婉宁姑娘也不会对胭脂水粉如此深恶痛绝了,将门虎女,毕竟跟小家碧玉有所不同。 “陈无双在京都就最喜欢去流香江上厮混,年少慕艾情有可原,照常理说以他司天监嫡传弟子的身份就不会缺风流韵事,想来是从没见过不施粉黛的出水青莲,竟恃四境修为为非作歹,把婉宁姑娘给···原本楚州巡抚家的二公子已经去黄大千家提亲,这件事朕是准备棒打鸳鸯的,亲家两人一文一武把持着楚州,再加上康乐侯许家,大周可就不太好管束了,可这事情一传扬出去,那姑娘名节有失、清白有污,谁还肯娶她回府。” 萧静岚低头缓缓皱起眉,虽只见过陈无双一面,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他还是不肯信那少年会做出这等龌龊的事情来,小小年纪能修成四境七品,其心境必然有为人称道之处才对。 久在京都的太子殿下却对此深信不疑,冷笑道:“那混账连天家皇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如此正好,儿臣有一计,请父皇指正。” 景祯皇帝笑着点头,“说说看。” 太子殿下踱了两步,觉得心中所想没有纰漏,才开口道:“他想做观星楼主,就得名正言顺得了父皇旨意才行,老公爷离京之时曾嘱托过父皇,如今陈伯庸守在北境,若是父皇直接拒绝了,或许会让司天监心生不满,不如将计就计,将此等龌龊事公之于众,等陈无双名声败坏,落得个人人不忿,父皇顺水推舟,就免了此忧。” 景祯皇帝抚掌而笑,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情绪并不满意,缓缓点头道:“太子长大了。还有一事,平公公稍后去礼部一趟,让右侍郎陈季淳拟旨赐婚,朕要将那黄婉宁,赐给康乐侯许家的次子许佑乾为正妻。” 平公公躬身应了声是,萧静岚只觉遍体生寒。 景祯皇帝站起身来,拍了拍太子肩膀,意味深长道:“敬辉啊,好好琢磨琢磨其中深意,这才是为君之道。” 7017k 第四十七章 一盆脏水,一步妙手 京都素来就是群英荟萃、卧虎藏龙之地,街面上多的是举止儒雅的儒家士子和悬刀佩剑的江湖游侠,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是非,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每日最头疼的,就是哪一处坊市又有喝醉了酒一言不合就要出手切磋较技的修士,要知道这些人里指不定谁身后就有惹不起的靠山,对此等景象司空见惯的百姓们都逐渐习以为常,甚至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啧,在街上动手的人本事都是些稀松平常的,比说书先生口中斩妖除魔的剑仙可差得太远了,没什么看头。 尽管如此,可腰悬长剑、身穿蟒袍的陈无双走在行人渐多的路上实在太显眼,尤其是身后还跟着近百个年轻读书人,陈无双倒是不以为意,公子爷看不见别人,自然就不怕别人如何看他,总之在京都已经臭名远扬,多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不痛不痒,只是方才强行压制住的内伤,在泄了那一口无论如何要上保和殿的心气之后,就开始觉得胸腹之间隐隐作痛。 好在没走多远,陈无双就觉察到晴天撑着一柄伞的大寒赶来一驾镇国公府上的马车,少年顿住脚步听着马蹄声轻快地由远及近,似笑非笑地偏头问张正言,“是四师叔的安排?” 提前备下马车等着接他回府的人,起码有两个含而不露的深意,一是料定他今日进不了宫城,二来则是提醒他事不可为就得浅尝辄止,白日里穿着这么一身扎眼的团龙蟒袍招摇过市,会惹来更多不好妥当处置的麻烦事,坐在马车里虽然是掩耳盗铃之举,总归朝堂和司天监的面子上都能勉强说得过去,不至于在双方落子之前就撕破脸掀翻了棋盘。 对弈讲究你来我往各显本事的见招拆招,共同维护明面上的一团和气才体面些,掀翻了棋盘,接下来可就只能撸起袖子兵戎相见了。 穷酸书生合上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轻轻咳嗽两声,身后近百沉默不语的书生很快就各自朝不同方向散去,像是潭水里等不来饵料的锦鲤,混进人间烟火无处找寻,只剩下一人低着头不动,张正言很满意这些人令行禁止的作风,笑道:“公子知道的,四爷向来不愿意插手司天监要做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陈无双讶然一挑眉毛,没想到在河阳城谈生意坑了他一回的穷酸书生,才进司天监没多久就有如此心机手段,不仅早就猜到少年今日一定进不了宫,行事还这般滴水不漏的周全,默然片刻,陈无双突然就觉得张正言此时得意的神情,像极了自以为算无遗策的邋遢老头,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折扇道:“你现在这幅样子实在很讨人厌,上一个在我面前摇着扇子说话的王八蛋,被公子爷一脚踹进流香江。” 穷酸书生没恼,尴尬摸了摸鼻尖,眼睛死死盯着那把他爱不释手的折扇,生怕一贯行径败家的公子爷顺手把折扇给折了,眼见行为更古怪的大寒已经驾着马车到了跟前,忙催促道:“公子上车,咱们回去说话,回去说话。” 陈无双转身面朝宫城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如昨夜所说,他本来是想先礼后兵,去保和殿上要个答复,事到如今就没必要费心讲道理讲规矩了,但在撕破脸皮骂街之前,少年还想在京都里最后做一回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君子,所以把拿着很不趁手的风雅折扇抛给张正言,抬腿迈上马车钻进车厢,大寒似乎是想在不少路人的注视下维持住少言寡语的高人风范,油纸伞下是一张神情波澜不惊的脸,稍显做作。 穷酸书生摇摇头,招呼最后一个没有离开的读书人一起进了车厢。 等马车折返回头朝镇国公府方向缓缓行驶,陈无双才注意到跟着上车的那个陌生读书人,这位书生大概三十岁出头年纪,相貌平平无奇,肤色是一种久病缠身的病态白皙,甚至能隐约看清楚皮肤下弯弯曲曲的血脉,卯时的天气还不算炎热,他额头上却已经有汗珠沁出来,到京都之后张正言以司天监的名义请京都名医看过几次,都说他是先天体弱且虚不受补,最忌大喜大悲,只能慢慢调养以观后效,药是万万不敢下猛了的。 张正言撩起窗帘往外瞧了几眼,其实他更喜欢晃荡着双腿在京都里四处闲逛,看看秀色可餐的小娘子,尝尝与河阳城风味不同的街边吃食,也喜欢去茶楼花几文钱泡上一壶碎茶,听说书先生讲一段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故事,忽然叹息着摇摇头,从公子爷回京开始,他那种优哉游哉的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以后出门也得随身带几个修为不弱的护卫才行,木秀于林的苦恼实际上比怀才不遇更让人觉得烦躁,“公子,这位兄台姓贾名康年,曾为楚州巡抚大人幕僚,六日之前进京。” 陈无双诧异轻咦一声,能给正三品的一州巡抚大人做幕僚,张正言这一句就说明了三件事,一是这位看起来病恹恹的贾康年是至今没有考取功名的白身,二是为人处世必然有独到之处,三则是他人在楚州心在京,穷酸书生能带着他上马车与陈无双同乘,定然就觉得他值得信重。 信重这个词有两层意思,前面一个字是信任,后面一个字是重用。 少年点点头,颇有几分考教意味地问道:“贾兄来京都,是想谋个前程?可惜,司天监现在的处境你应该心里清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贾康年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手帕,捂着嘴咳嗽两声,第一句话就让陈无双收起了轻视,“烦请公子以神识隔绝车厢内外动静,京都是鱼龙混杂之地,行事说话都谨慎些才好。” 陈无双登时一愣,他所修的殊异功法抱朴诀鲜为人知,除了墨莉、沈辞云等身边亲近之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成就三境修为时就已经将灵识完全凝实为神识,而明显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的贾康年却一口道破“神识”二字,这就由不得他不惊讶了,不禁对贾康年接下来要说的话极有兴趣,散出神识笼住车厢之后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贾康年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淡然道:“贾某此来,不是想为自己谋前程,而是想为公子谋前程。” 陈无双嘿声一笑,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他以往在京都里没少见,其实读书人和江湖上随处可见的散修游侠都一样,想着把自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本事卖个好价钱,毛遂自荐的人多半会在初次跟主家会面时故作惊人之语,常见的伎俩罢了,“哦?那贾兄或许找错人了,公子爷不想要前程,就图个活得痛快。” 似乎早猜到会是这般局面,张正言刚想摇着折扇看好戏,又想起来陈无双抢他折扇的那一幕,下意识就把合上扇子收进袖里,环抱着双手笑而不语。 脸皮看似极薄的贾康年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司天监眼下确实没有太好的破局法子出奇制胜,能豁出去脸皮的话,骂街倒是一步出人意料的好棋,由此可见,公子所图并不单单只是图个痛快。与人比剑、下棋乃至骂街,都有个先下手为强的讲究,但公子已经比宫里那位慢了一步先手,只怕没等站出来骂街,就先让人泼了一头脏水。” 陈无双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贾康年目视着少年空洞死寂的双眼,直言不讳道:“贾某所说的那一盆脏水,不是指陛下钦点公子为新科探花郎,敢在京都混迹的读书人里没有傻瓜,明眼人都知道,公子作为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压根就不稀罕这么个华而不实的名号,也绝对不会入朝为官,那些因此而骂公子的人无非是受了身后他人指派,想着借此求个晋身捷径罢了,否则哪怕司天监目前是个空架子,谁敢无缘无故就去招惹?” 陈无双默然点头,树死不倒架,即便玉龙卫都跟随陈伯庸去了北境,并不代表坐镇司天监的陈叔愚就彻底没了消息来源,京都的暗流汹涌极少有能瞒过陈家三爷慧眼如炬的,杨公刚才说的话没有错处,修士有正邪之分,读书人自然也有忠奸善恶之别,以前看不起读书人是因为陈无双以往遇到的都是在流香江或者赌坊里,流连于这种乌烟瘴气花红柳绿的能有几个好鸟? 挟北境斩杀妖族逼退阎罗殿大学士之威回京的陈无双,从动身那一刻起,就没打算惯着京都这帮有口奶吃就是娘的毫无风骨可言的儒家败类,先礼后兵的兵字多半就应在这些人身上,景祯皇帝和朝堂不想听他讲道理讲规矩,总得杀几只鸡给猴看才好,骂街之前,先要见血才有气势。 但骂街这种事确实如同贾康年所说,重在一个先声夺人。 陈无双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肃然拱手道:“贾兄定有教我,无双愿闻其详。” 贾康年摆摆手,轻声道:“公子在岳阳城时,曾在康乐侯爷府上见过楚州都督黄大千父女,巡抚大人派去探听那场谈话的人,并没有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当时贾某以为是事不凑巧,后来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想必公子那时候已经发觉隔墙有耳,将计就计故布疑阵了。” 少年嗯了一声,那日夜里吃蛇羹的时候,康乐侯猜到会有人来偷听,他凝神静气才发觉确实有个手段玄妙的不速之客,就潜伏在小侯爷西苑的一棵梧桐树上藏身,若不是他神识不逊色于五境高人还真难以察觉,时间太过仓促,将计就计假装不知是真的,至于故布疑阵就远远谈不上了。 “这一步棋只能说勉强看得过去,不算妙手,真正的妙手是公子离开岳阳城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件事传得很是隐秘,不该知道的人半个字都没听说,该知道的人一个都没落下,说公子见色起意,把大都督的爱女黄婉宁给煮成了床榻上一碗熟饭,且吃干抹净了连个妾室的名分都不肯给,随后原本不想把闺女许配给巡抚家二公子的大都督,一连几日上赶着要倒贴嫁妆将婉宁小姐送给那位二公子做偏房,巡抚大人都没答应,这些事情在贾某到京都之前,大都督已经写了折子送进宫里。无双公子是堂堂男儿,行事可以不拘小节但不可名声如此污损,这盆子脏水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泼到你头上,公子打算如何破局?” 贾康年一口气说完这些,就低下头连声咳嗽不止,余光却一直观察着陈无双的表情变化。 少年愣了很久,苦笑着摇头不语,贾康年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离开岳阳城之前,黄大千和康乐侯爷许青贤神秘兮兮密谋的后手,有此一事,既不用让居心叵测的楚州巡抚心生疑虑,也在景祯皇帝面前证明了楚州都督绝不会跟司天监站在一起,甚至陈无双能猜到,那两个老狐狸恐怕已经私底下偷笑着以亲家相称,仍是完璧之身的黄婉宁最终会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嫁给小侯爷许佑乾,这一步棋确实堪称妙手。 唯独是苦了没吃鱼却沾了一身腥的陈无双。 “那,先生以为,我该如何破局?” 听见陈无双对他的称呼由贾兄变成先生,贾康年轻松一笑,摆手自谦道:“先生二字贾某愧不敢当,公子还是叫一声贾兄听着亲近。贾某看来,这一步棋不能破,公子不妨委屈些静观其变,楚州那近百读书人不是来京都看景的,唱戏的人难免在台上患得患失,生怕哪一句唱词荒腔走板,而台底下坐着看戏的人,瞧个热闹也就算是捧场了。等陛下这一出戏唱完,公子自然知道接下来骂街要骂哪些人,又该从谁开始骂。” 陈无双沉默片刻,忽而释然,笑着欠身掀起门帘,“大寒,走得快些,公子爷急着回府喝粥。” 大寒爽快答应着甩了下鞭子,抬起伞沿,正巧看见一顶轿子跟马车擦肩而过。 张正言透过门帘掀起的缝隙瞥了一眼,嘴角勾出一丝笑意,那顶轿子他在乌衣巷见过,里面的人十有八九是世人以为最不善破局的臭棋篓子。 7017k 第四十八章 京都里的四类人 吱吱悠悠的马车刚在水潭边停下,连大周极富盛名的观星楼都没仔细看两眼,当先下车的贾康年就一头扎进了这座七层木楼,收起油纸伞的大寒吓了一跳,忙三步并两步跟了进去,等陈无双跟摇头失笑的张正言下了车,大寒才嘟囔着从观星楼里走出来,“病秧子跑那么快,我还以为是小核桃在里面,一些不值钱的破书有什么可看的。” 陈无双解开扣子脱下外衣,虽说有真气修为的修士不惧寒暑,可用料讲究且数百道繁复工艺裁成的蟒袍很厚实,捂得密不透风,难免会闷热得让人不自在,随手把蟒袍扔给跟着墨莉走来的娇俏丫鬟,要是放在以往,公子爷肯定要调笑几句小核桃胸前尤为壮观的峰峦,只是此时既没有心也没有胆子,嘱咐她跟膳房说一声,再熬一锅榆钱粥来。 见他平安回来,墨莉总算松了一口气,自小在东海孤舟岛长大的她,曾听从未到过京都的许悠师兄说过天子脚下渐欲迷人眼的种种繁华,真正置身此处,才觉得京都甚至要比步步大意不得的江湖还凶险,看到仅穿青色薄纱小衣的陈无双后背都已经湿透,柔声问道:“气息微弱,是内伤?要不要紧?” 陈无双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踢了大寒一脚,笑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挂在小核桃身上,滚,先去跟我三师叔报个平安,再去找小满来,我有事要问她。” 大寒巴不得公子爷给他个差事做,两件事情做完就不必回来伺候着了,有时间去找小核桃聊聊潭边清风、聊聊楼顶明月都是好的,至于大核桃嘛,大寒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自己双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有些难以掌握啊。 不知道那行为怪异的剑侍已经对自己的贴身丫鬟起了歹念,陈无双示意张正言跟在后面,伸手拉着墨莉走向潭边长廊,随意找了处正好能有阵阵拂动水面凉风的地方坐下,轻声道:“我接了那位十一品境界的员外郎一剑,他没全力出手,受了些内伤。这一年里也算是久病成良医了,将养个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伤势不重。” 墨莉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在远处屋顶上亲眼看着陈无双被那身穿官袍的修士一剑击飞,要不是裴锦绣看出来对方没有杀人的心思,她早就不管不顾冲上前去了,员外郎再没出全力也毕竟是十一品的剑修,明明是惊心动魄的事情,少年却说得这么风轻云淡,倒让她更觉得心疼,墨莉很想告诉他咱们不争了吧,不如就去东海孤舟岛或者云州百花山庄,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陈无双猜不透身边佳人心中所想,犹豫着道:“墨莉,这几天京都里会有很多人骂我,那些话想来会很难听,你不要出门,耳不闻则心不烦,观星楼里有不少剑道大家的著作,兴许对你的修为会有裨益,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多看一本就多一些好处。” 墨莉仍是点头,握着那截翠竹的手却开始逐渐用力, 隔着公子爷几步远又习惯性摇起折扇的穷酸书生嘿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嘛,公子和墨姑娘何必为此烦心?他们骂得越欢,就证明身后的靠山越着急,人啊,一着急心可就乱了,出几手昏招便在所难免,所以说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这个道理了。” 少年本来不打算搭理他,可经他这句话一提醒,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陈无双一拍脑门,转头跟墨莉道:“还有一件事非得麻烦你去做不可,替我写一封信,用三师叔的信鸽送到云州,把钱兴叫回京都来,骂街这种事得找个脸皮厚的帮腔,大寒不行。这封信越快越好。” 墨莉立刻就站起身来,点点头快步往清音苑走去,只要能帮上陈无双,别说是写信,杀几个别有用心的呱噪书生也不是难事。 小满来得很快,娇娇柔柔叫了声公子,陈无双笑道:“我记得在花船上你都是挨着我做,怎么回了自家府上反倒多了这么些礼数?来,过来坐,不用搭理张正言,他一个在河阳城连饭都快吃不起的穷光蛋,懂什么风花雪月。” 穷酸书生无奈摇摇头,背过身去看捧着一摞书走出观星楼的贾康年,后者四处扫了一眼,水潭周围的树木都不算太大,挡不住逐渐炙热起来的阳光,看见长廊里的三人立刻眼睛一亮,咳嗽着走到近处,拿手指在唇边沾了唾沫,开始一页一页地翻书。 陈无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求学若渴的人,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心打扰他,又想起自己在拜相山程公祠前央求谷雨教他剑法的事情,幽幽一叹,人要想往高处走,总得下苦功夫才行,外人说陈无双十七八岁年纪身兼四门顶尖御剑术且修成四境七品,都以为他是自身天赋上佳又有司天监多年底蕴供着挥霍,可细细算来,他这一路走得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容易。 从六岁开始修习抱朴诀,整整十年没修出半点真气,唯一的用处是有灵识可以替代眼睛,在花船上总能挑出最好看的姑娘陪着喝酒,而后出京,背着沉重的铁箱子一路南下七千余里,且不说每日三次要承受那该死的伐髓丹所带来的腹痛,被南疆玄蟒追杀得狼狈逃窜,又是那会用毒的黑衣老妇,再然后索性惹上了有五境实力的独臂修士顾知恒。 好不容易到了越秀剑阁,拼死冒险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要不是有常半仙那颗辟尘珠在身上,关键时刻花扶疏又现身来救的话,有九条命也丢在了十万大山边缘处,千辛万苦进了剑山,又碰上谈不成买卖就打算出手杀他的孙澄音,还有后来岳阳楼外、洞庭湖上两场死战,换一个人,能不能熬过这些事情都还两说。 贾康年读书的速度极快,不到十息功夫就哗啦翻一页,称得上是一目十行,但这种方式极为耗费心力,张正言想出声提醒,最终却欲言又止,两人在楚州时就认识,这话张正言说过不止一次,但贾康年却说,知道自己先天体弱,活一天就算赚一天,能多读几本书到时候棺材都能重一些,是好事。 小满好奇地打量几眼如饥似渴的贾康年,公子身边的人好像都很古怪,同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大寒无论晴天雨天都撑着把伞,从河阳城拐回来的年轻书生则不管夏天冬天都摇着折扇,现在不知从哪里领回来的这个书生眼看就剩了半条命,好像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圣贤文章当成续命的良药,囫囵着就往下咽。 “说说吧,师伯特意把你留在府上等我,不该只是为了让你看好周天星盘。”陈无双懒散倚在座位后面的栏杆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张开双臂仰着头,闭上眼睛暗催持着体内真气循环运转,说不准哪天就要在京都杀几个不开眼的,伤势自然是尽快恢复才好,得了守拙剑庐丁寻桥的指点之后,他对抱朴诀的理解终于更上了一个台阶,可惜丁寻桥没修过这门殊异功法,只能尽量把自己祖上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说给他听,修行还是得靠自己。 但从北境城墙上一气御四剑的那一刻,陈无双就隐约摸到了八品的门槛,摸到门槛和迈出这一步是两码事,就像行色匆匆的浪子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座山,终究望山跑死马,什么时候才能翻过这座山去可不好说,一失足从险峻山路上跌落的事情也是有的。 小满柔柔嗯了一声,略一思忖就开口道:“公子知道的,京都里的花船大多都是皇家在幕后把控着的生意,公子在京里十年,妾身就在流香江上十年,为的就是等公子问我的这一天。” 陈无双嘴角颤动的狗尾巴草顿了一顿,这么说,小满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上了花船学艺,是陈伯庸基于某种未雨绸缪的考虑而布下的一颗暗子,少年恍惚中记起来,刚出京不久的时候谷雨曾说她多年前在流香江上见过小满,不由问道:“谷雨在流香江上见过你?” 小满凄然一笑,轻声道:“当年楼主大人是把妾身跟谷雨一起送到流香江,妾身命好,被一艘花船看中留下了,谷雨姐姐她···” 陈无双重重叹了一声,“是啊,谷雨哪里有你长得好看。” 长廊里陷入沉默,只剩下贾康年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很像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动静。 良久,小满才继续道:“公子,眼下京都里的情势瞬息万变诡谲莫测,幸好人还是那些人,像兵部员外郎萧静岚那样刚刚冒出头来的人不多,不至于让妾身多年的心血付之流水。在妾身看来,对公子而言京都里的大门小户可以分为四类。” 少年嗯了一声,没有急着问是哪四类,而是伸手拍了拍小满叠放在腿上的手背,温声道:“十年之久,委屈你了。” 小满微微一怔,然后笑得让张正言挪不开眼睛。 有公子这句话,再委屈十年,小满也心甘情愿。“公子言重了,且听妾身说来。第一类是视公子为生平仇寇的,这些人其实也不都是冲公子,是本来就对咱们司天监心有不忿,觉得陈家是凭祖荫才得了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有那身在保和殿上位列百官之前的蟒袍,平日有楼主大人跟二爷在,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冷眼旁观,可今日公子想要进宫却被拦回来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他们得知,最先跳出来的发难的恐怕就是这些人。比如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几位大人。” 陈无双不怀好意地一笑,无所顾忌道:“一帮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能顶什么用处?等公子爷的心腹爱将钱副统领一到,他们全都得丢盔弃甲哭爹喊娘,骂街嘛,谁脸皮最厚、谁最不讲道理,谁就占了上风。我本来是想堂堂正正去保和殿上讲一讲道理的,这可是景祯陛下逼得,盯好了这些人吧,谁敢先露头,公子爷不介意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剑气沛青冥,要是低头认了怂,回头见着师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小满捂着嘴轻笑了一声,本来她还担心说得太直接会让陈无双心里有压力,从而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没想到公子压根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甚至连出面跟他们交锋都懒得去,只派出一个玉龙卫的副统领,就这样,语气里还满是抬举了对方的意思。 “第二类人则是对司天监有好感,但对公子为人处世极为看不惯的人。公子若是做的出格了,他们应该会出来指责几句,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下作事情,这些人算是读书人称赞的谦谦君子,心中自有操守,在花船喝酒寻欢也不讨姑娘们生厌,妾身以为,公子敬而远之就是,他们要说就装着听几句,互相留个体面。” 陈无双点点头,他猜到这四类人小满心里大抵是有一份不能写出来的名单,笑道:“那第三类,就是可以拉拢的人了?” 小满欣慰一笑,却注意到此时张正言跟那哗哗翻书的病恹恹书生都停下动作,目视着她,显然是在等待下文,意味深长道:“并不是公子可以拉拢,而是这第三类人根本不知忠字为何物,始终抱着待价而沽的心态在等,原本六皇子李敬廷就藩江州之后他们以为大势已定,已经有不少人决定好要往哪边下注了,公子这一来,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会再继续等下去。” “等我骂街?”陈无双蔑然一笑。 小满却摇摇头,平静道:“不。是在等景祯陛下驾崩,等太子殿下驾驭不住咱们司天监的一天。景祯陛下很清楚这些,所以才急着要在有生之年逼三爷或者四爷接任观星楼主,依妾身看,陛下传口谕召三爷今日去参加朝会,多半就是要在保和殿上逼三爷答应此事,终究是儿女亲家,以三爷的性子不可能当面顶撞于他。” 贾康年将看到的那一页轻轻叠了个折痕,然后放下书站起来,拱手道:“姑娘高见。不过贾某有另一种猜测,景祯陛下或许是心知大周倾颓之势已然无可挽回,因此不想做青史留名的亡国之主,要把这副烂摊子收拾得表面上好看一些,传给太子殿下去背负后世骂名。” 小满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驳道:“先生所言,妾身不敢认同。平心而论,景祯陛下当得起一句雄才大略的赞誉,虽生逢大周气运将尽之时,总不会甘心就此坐以待毙。越秀剑阁任平生进京一剑斩去他七成寿数,朝堂上却至今没有下旨褫夺他靖南公的爵位,就是这个缘故了,陛下还是想倚重越秀剑阁挡住南疆凶兽,好腾出手来收拾了谢逸尘,不过是做了牺牲司天监来拦住漠北妖族的打算。” 陈无双皱着眉不说话,摆摆手示意两人不要争执,大周的存亡兴衰是李家该头疼的事情,犯不着当下由少年做主的司天监替他操心,思索一阵,缓缓道:“小满所说的这第三类人,我不想费心去拉拢,等公子爷在京都闹一场,识时务的自然会自己求上门来。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们口吃食就能摇尾巴的货色罢了。那第四类人,又是如何?” 小满犹豫了一下,“第四类,就是首辅杨公这样的人,其实老公爷也是如此。说是忠于大周,忠于景祯陛下,不如说他们是忠于天下百姓。这些话,玉龙卫前去北境之前我曾跟老公爷说过一次。” “师伯他怎么说?” 小满眼睛里都是熠熠生辉的光彩,“老公爷说,他希望公子也是这样的人。” 7017k 第四十九章 公子爷没揍过皇子? 大周十四州中最得诗家风流才子欢心的有两处地方,其一是江南苏州十里脂粉秦淮河,另者自然就是京都城里九曲蜿蜒向西的流香江,春夏秋三季虽说洞庭湖上也有不少花船飘荡,但楚州自古就是生意场,伺候的恩客都是满身铜臭味道的商贾,姑娘们也就都把心思用在打扮上招蜂引蝶,连湖上艳名远播的花魁都不见得有几分吟诗作对的才情,跟另外两处一比,就落了小家子气的下乘。 久负盛名的流香江追根溯源的话,一路逆流而上能追到西北祁连山脉,在凉州境内的流段苍凉奔涌,声势比云州、楚州交界处的云澜江也不遑多让,不知是不是山川有灵故意让了李家天子情面,流进中州境内之后就一敛狂放姿态,变得低眉顺眼含情脉脉,尤其是到了京都城白狮坊一带,水流和缓到江面几乎静止如镜,历来被人称作“京都赏月,当泛舟白狮”。 好巧不巧,被天下士子誉为“名臣摇篮”的国子监也在白狮坊,白日里书声琅琅,入夜时丝竹悠悠,是三教九流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的好地方,更不缺指望得遇明主的江湖游侠儿,流香江上的花船有约莫半数都停泊在此,沿岸杨柳树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照得夜晚亮如白昼,要是再有一场沾衣欲湿的多情小雨,撑着伞的青帽小厮在岸上摆一张方桌招徕生意,就是负笈游学却囊中羞涩的外地书生甘愿借钱也要赏玩一番的景致了。 萧静岚婉拒了太子殿下盛情赐宴款待,入仕之后陛下赏赐颇厚,毕竟是前程堪称无量、跻身六部的从五品京官,全家几口人搬到了御赐的宅子里,又花钱雇佣了忠厚老实的家奴仆妇,唯独没有像京都其他高门大院一样聘请护卫,漫天底下能入了他眼的修士也没有多少,那些吹嘘曾在何处何处百招之内胜过名门弟子的游侠儿,在他看来不过是些想着混碗饱饭吃的插标卖首之辈。 官场上不是没有人想主动接近这位炙手可热的员外郎,同样的话,放在江湖上叫做多个朋友多条路,放在官场上则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入朝为官最忌单打独斗,可萧静岚对所有同僚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冷淡态度,幸好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卫大人也是如此,倒让他少了很多忙于应付觥筹交错的麻烦事,一日三餐还是最喜欢在家里吃。 如今家里已经可以在人前自称为府上,也有了随时可以差遣效命的仆从,但萧静岚那总算熬得云开见月明的娘子还是每顿饭都亲力亲为,员外郎舒舒服服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喝了两碗粥,又拿出从兵部衙门带回家里的大周皇舆图看了半晌,目光久久流连在雍州北境,那座他从来没有去过的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在图上仅是不足半寸长的一条黑线,画图的人着重描了两笔,黑线就显得很粗重。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跟娘子谄笑着讨了三十两银子,说是要请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喝酒,过惯了苦日子的婆娘心疼地摸出三锭十两重的小元宝,嘟囔着请什么朋友喝酒要花这么些银子,都够一家子人吃穿花销两个月了,萧静岚笑着不说话,请司天监的无双公子喝酒,当然是要去流香江,只可惜这三十两银子都不够买下一坛玉庭春,也罢,找条僻静处的花船喝些兑了水的酒,光听曲不过夜的话差不多也够了。 可没想到差人把信送去镇国公府,那位视钱财如仇寇的公子爷张口就说要去白狮坊,让只揣了三十两银子出门的员外郎很是惆怅,提着从不离身的佩剑,站在岸边一棵枝条四垂的大柳树下唉声叹气,早知道如此,就不请他喝酒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自己指点他几句剑道修为,让陈无双出酒钱好了。 萧静岚根本就没去想陛下得知他今日私下里请陈无双喝酒会如何,读书人有气节,穿上那身绣着白鹇的官袍,他是大周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换而言之,他很赞同圣贤书中所说的“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人臣子须尽忠,他忠的是大周,不是坐在龙椅上的哪个人。 在岸边等着招徕恩客上船的小厮,长久以来都练就了一双最能识人的火眼金睛,常来常往的熟客光听声音就能远远辨识出来是哪家的贵人,说起朝堂上的重臣来更是如数家珍,但几个小厮看了萧静岚一眼,也是员外郎很少来这种地方消遣的缘故,竟都没有认出这位身穿儒衫却手提一柄长剑的人是谁,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有眼尖的小厮看见他剑鞘上镶嵌着的七枚美玉,立即抢着凑上来点头哈腰地套近乎,“这位爷,可是来流香江会友?咱家船上有上好的玉庭春,也有貌美如花才情斐然的姑娘,您不妨上去看一眼?” 萧静岚一听玉庭春三个字就眼皮一跳,装作淡然地摆摆手,坦然道:“不必管我,玉庭春要六十两银子一坛,萧某喝不起,要等个有钱的朋友来才行。” 那行事机灵的小厮登时一窒,他在流香江沿岸混了好些年,打肿脸充胖子的游侠儿见过,一掷千金买歌笑的膏粱纨绔也见过,称得上阅人无数,甚至跟同行们说起来的时候,都以为江湖两个字里的江字,指的就是身后这条晃荡着月色的流香江才对,但还是第一次见到面不改色直言说自己怀里银子不够的人,心里不管如何鄙夷,总得笑着迎客,“先生说笑了,区区一坛酒算得什么?那小的就不多打扰先生,若是您要等的朋友没来,小的倒是能做主请先生喝一壶好酒。” 萧静岚笑着点头,小厮说请他喝一壶酒,可没说是玉庭春。 站在树下看着灯笼里的烛火等了片刻,仍旧不见陈无双踪影,萧静岚的功名是实打实考出来的,有寒窗苦读多年的经历在心头上聚成一碗温水,他极为沉得住气,不急不躁在树下缓缓踱步,近处几条花船的舱房里已经有了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至今没有纳妾的员外郎听得有些脸庞发烫,索性将神识尽数收敛回识海,琢磨着好不容易来一趟,能想出几句诗词也是好的。 正仰头看着一弯月牙在满是剑意的胸中酝酿诗情,对身周脚步声和小厮说话声置若罔闻的萧静岚忽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不成想会在此处碰着员外郎,江畔观月沉思吟哦,好雅兴。” 萧静岚听出不是陈无双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偏头看去,一个身姿挺拔腰悬双刀的年轻人正朝他走来,身后跟着两个眼神冷冽的彪悍扈从,手中各执兵刃,不难看出是军伍中真正刀尖上舔过血的汉子,不卑不亢拱了拱手,“殿下安好。” 二皇子眼中恼怒之色一闪而逝,他能在这里遇见萧静岚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来是约了新任兵部尚书卫成靖,区区一个从五品的职方清吏司不值得拉拢,可十一品剑修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尤其是在父皇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的这种时候,没想到对方竟摆明了一副不想跟他多聊的架势。 “员外郎是在此处等人?恰巧我约了兵部卫尚书饮酒,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不如···” 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远远就听见一声目中无人的冷笑,“公子爷见过在流香江上为当红花魁争风吃醋的,还真没见过抢男人陪着喝酒的,听说二殿下年幼时,曾跟国子监那位有断袖之癖的祭酒大人念过书,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些惹人生厌的做派?” 萧静岚嘴角刚挂上笑意,猛然醒悟过来,说这句话的少年居然把他堂堂凌虚境剑修比作是撅着屁股承欢求荣的兔儿爷,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数十载读过的文章居然都憋屈堵在肚子里,想不出一句反驳斥责的话语来。 主辱臣死的规矩在朝堂上都是演戏,但在令行禁止的军中最为锐卒奉行,二皇子还没等有动作,身后两名彪悍扈从就已经抽刀在手,冷冷看向缓缓而来的一辆马车,车厢上的印迹是一座七层玲珑塔,京都里连贩夫走卒都知道这是镇国公府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是谁呼之欲出。 学公子爷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大寒蔑然一笑,索性仰起头拿鼻孔看着那两人,皇子殿下的心腹扈从又如何,论修为可比司天监从小倾力培养出来的死士剑侍差得远了,大寒有把握三十息之内将那两人斩杀在江畔,至于皇子殿下嘛,公子爷没有修为在身的时候就揍过一个,眼前这位据说在凉州练出来一支精锐骑兵的修为倒是有四境,真以死相拼,未必能胜得过自家主子。 二皇子认出马车上的印迹,转头眯着眼睛看向萧静岚,语气冰冷道:“员外郎等的,是陈无双?” 岸边最会见风使舵的小厮们一瞧这阵势就都悄然远远躲了出去,娘哎,一个是领了中州都督官衔的二皇子殿下,另一驾马车里的是踩着凶兽黑虎回京的无双公子,戏是好戏,想看这种好戏也不要银子,可是要命啊。 马车缓缓挺稳,大寒回身拿手里的鞭子挑开门帘,青色薄纱小衣外罩着一袭黑衫的陈无双弓身迈出车厢,轻飘飘一跃落在地上,嘴上同样没个正形地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走到近前,舌尖轻轻把狗尾巴草拨到嘴角,“员外郎与公子爷算是有同年之谊,闲来无事,找几个俊俏姑娘陪着泛舟江上,喝几碗酒水赏两眼月色,碍着殿下何事?” 常年带兵的将领最看不惯京都纨绔这副无赖模样,二皇子皱了皱眉,并未示意身后扈从收起长刀来,寒声揶揄道:“喝酒我信。赏月色,陈无双,你的眼睛能看见月色?” 陈无双阴阳怪气哼哼着吐出狗尾巴草,冷笑道:“你懂个屁!” 朝会结束后在朝天殿听萧静岚说过陈无双硬接了他一剑的事情,二皇子双目之中瞬间乍现冰冷杀机,同为四境修士,他能看出来言行疏狂的少年呼吸微弱、气机不畅,显然是有伤在身,身后那两名感受到殿下心意的扈从立即横刀当胸踏前数步,大寒不屑地哼了一声,佩剑都没打算出鞘,就抱在怀里迎上前两步,挡住那二人。 陈无双凛然不惧,笑嘻嘻不说话,要是大寒连这么两个没有马匹的骑兵都解决不了,那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就只能算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了。 萧静岚则没有任何劝解的意思,时而仰头看天上弯月,时而低头看水中倒影,怀里的三十两银子大抵是能保住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能不能妙手偶得两句好诗,最好其中能有对糟糠之妻的爱意,尽管在流香江畔挂念家中妻子有些说不过去。 李敬威看出大寒是三境剑修,知道两名不是其对手的扈从冲上去也是送死,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悍勇骑兵要死也只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没必要折损在京都里让人笑话,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出手,讥讽道:“咬人的狗通常都不叫,陈无双,你最好收敛一些。” 少年轻笑着摇摇头,悠然往江边走了两步,还是那句话,“你懂个屁!” 没有血性者难以掌兵,接连被他在属下面前出言侮辱两次,李敬威难免动了真怒,左手下意识扶上腰间刀柄,一字一顿道:“不知好歹,你若是一心想在流香江畔做个风流鬼,也不难。” 陈无双霍然转过身,一步一步笑着走到他面前,直到鼻尖几乎要碰到二皇子的鼻尖才停下,李敬威半步未退,毫不掩饰杀气地直视着少年空洞死寂的双眼,呼吸可闻。 “你只有两柄刀。” 话音刚落,陈无双左手从储物玉佩上一抹而过,二人身周东南西北登时悬起四柄泛着迷蒙青色光华的天品长剑,焦骨牡丹直指二皇子背心处,这位最擅左手刀的殿下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背后那柄长剑像是一条盘踞在地上猛然直立起半截身子的毒蛇,剑气吞吐,他的灵识却好像被对方的灵识死死压制在识海中,根本没察觉到陈无双是如何出的手。 恍惚中记起来,今日在朝天殿上,萧静岚曾提及过一句,说陈无双会一种以气御剑的玄妙法门。 李敬威脸色铁青,话语仿佛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你敢对我动手?” 陈无双微微扬起下巴,轻佻地朝他脸上吹了口气,背着双手退后一步,突然抬腿一脚蹬在二皇子肚子上,“傻啦吧唧的玩意儿,公子爷没揍过皇子?” 7017k 第五十章 你上你的船,我有我的船 这突如其来的抬腿一脚,让自身灵识莫名其妙完全被压制住的二皇子殿下猝不及防,错愕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左手瞬间抽刀出鞘,荡开身后那柄吞吐剑气的焦骨牡丹,否则踉跄后退的这两步,刚好就要把背心送上对方锋锐剑尖,好在陈无双这一手御剑术是只想壮壮声势的花架子,被他挥刀一撩,焦骨牡丹顺势斜飞避开。 没等李敬威再有其他反击还手的动作,耳中就听见两声惊咦一声喝彩。 出声喝彩的,是眼见公子爷毫不客气一脚踹退皇子殿下的大寒,在他看来司天监观星楼主就该有这等气魄,在北境城墙上时陈无双面对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都敢破口大骂一句狗日的,一个庶出的皇子又能有多值钱? 公子爷一出手,他自然也不能光闲着看热闹,预判到李敬威身后的两名扈从兴许会有所动作,那柄与他名字相同的佩剑仍旧没有出鞘,大咧咧握着剑柄用剑身指向那二人,意思很明显,谁敢张嘴口出不敬或者上前半步,他不介意让大寒这个名号从此响彻流香江畔。 而那几乎同时出口的两声惊咦,则是来源于员外郎和陈无双,原因也都相同,寅时在街上那一剑萧静岚就已经察觉到,身穿蟒袍的少年灵识已然完全凝实为妙用非常的神识,他自己找了个勉强可以解释清楚的说法,总归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传承了千余年之久的司天监,不可能只有周天星盘和青冥剑诀两样东西镇宅,理应有些鲜为人知的殊异手段。 他修剑的这些年来也并非从来没跟人交过手,拥有神识的高人对战还没踏进五境的修士自然能手到擒来不费力气,尽管无孔不入的神识可以用来扰乱对手的预判,但绝对做不到像刚才那一幕中,陈无双完全以神识压制二皇子殿下灵识,听少年那一声惊咦,很明显不是有心算无心,陈无双自己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不平常的状况。 陈无双一向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要去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四柄长剑悬在身前沉浮不定,脸色阴郁到极点的李敬威退后两步站定身形,胸膛剧烈起伏,攥着刀柄的左手关节处都泛起一种因用力而产生的青白色,声音冷得像是隆冬大雪,“于楚州撕毁圣旨,在雍州谮穿蟒袍,处京都不敬天家贵胄,陈无双,桩桩件件都是你取死之道!” 少年不屑地嘿笑一声,用一句二皇子不久前说过的话回敬道:“殿下,咬人的狗,不叫。” 李敬威的眼神越发冰冷,瞥了眼根本不打算出手阻拦的萧静岚,左手那柄长刀上幽幽亮起深蓝近紫的光华,右脚慢慢趟着地面往前挪了一步,侧身持刀摆出起手势,恨不得立时斩下陈无双项上人头,却迟疑着没有轻举妄动,灵识不能用,一旦交手他反而成了瞎子,况且最让他心有顾忌的是早晨从朝天殿听来的消息,司天监这个王八蛋不光带了一头实力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回京,还超出常理地修成了四种御剑术。 至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二皇子没有把握做到在洞庭湖斩杀南疆玄蟒、在北境一气诛灭三个能比肩四境剑修的凶悍妖族,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明知道陈无双目前身负不轻的内伤,多年练兵养成的谨慎性格也让他不太敢贸然出手,尤其是看对方有恃无恐的轻松模样,那头黑虎极有可能就在附近藏身,他更希望这时候得了天家厚待的萧静岚能展现出对大周皇室的忠心,由他出手再合适不过。 如果此时二皇子面对的是妄图拥兵自立的谢逸尘,员外郎定然毫不犹豫地拔剑出手,可昨日深夜陛下急匆匆令一个小太监传来的口谕很明白,只需拦住陈无双五月初一上保和殿即可,暂时没必要伤及他性命,而且颇有些江湖上修士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他现在对这位被殿下数出三条死罪的少年颇为欣赏,敢以七品境界接他萧某一剑的,十四州能数出几个人来? 所以,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员外郎开口只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萧某今日出门,只跟拙荆要了三十两银子,在白狮坊这种有名的销金窟里,可不够花。”陈无双似乎压根就不在意横刀对他怒目而视的二皇子,轻佻笑着问道:“怎么,说好了是员外郎要请我喝酒,还没等上花船就先哭起穷来了?公子爷记得,从五品的俸禄每年有一千三百两银子之多,你是京官,又任职于六部之中,加上每年的服赐钱,各州都督送来的炭敬、冰敬,少说也有两千两银子入账,不至于喝一顿花酒还打公子爷的主意吧?” 萧静岚无奈摇摇头,叹声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玉庭春一坛六十两银子,够萧某全家十余口人吃穿花用两个月。” 陈无双怔了一怔,挥手收回四柄长剑,低声道:“是啊,六十两银子,就够北境城墙上一盏长明灯亮一年了。” 想来是觉得在流香江左近说这个有些大煞风景,少年转头朝向随时可能纵身出刀的二皇子殿下,伸手指着往渐渐往岸边靠过来的一条花船,嬉笑道:“殿下这副尊容可不大好看,天家贵胄嘛,出宫与民同乐总得讲究个气度。要是不敢出手,不如索性就坡下驴,我看江里那条花船上的尚书大人,就是个不错的台阶。” 二皇子转头瞥了眼,他们几人站在大红灯笼的光亮里,那条花船上等了许久的卫成靖当然不难发现,没穿官袍的新任兵部尚书正长身站在船头上,催促着船东操船到岸边迎接贵客,显而易见,那位大人还不知道岸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敬威深吸一口气,饶有深意地盯了萧静岚片刻,冷哼着收刀归鞘,就算他现在敢出手,这时候也不是斩杀陈无双的最好时机,父皇那边应该还有后手谋划,真能杀了这以下犯上罪同谋逆的王八蛋,或者会导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好,今日的事情我记下了。江湖上都说山高水长,陈无双,你可别死在旁人手里。” 少年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不是江湖人就别学着江湖上的话说,不伦不类充什么脸面?当年另一位皇子在花船上挨揍挨得更狠,你家大人说什么来着?不过就是踹了你一脚,既没有旁人看见让殿下丢了脸面,身上也没少块肉,犯不着不依不饶地放狠话给我听,公子爷要是胆子小,就不会从南疆到漠北走这一遭。” 说着话,陈无双抬手在自己脖颈上拍死一只还没来得及吸血的蚊虫,笑道:“想要我这颗脑袋的人很多,光当世三位十二品修士里,就有扬言要下回见面出剑杀我的任平生和漠北黑铁山崖那位阎罗君,不多殿下一个。” 呼吸刚见平缓就又急促粗重起来的李敬威没再开口,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冷哼一声领着两名从始至终没有出手的扈从,一甩衣袖往江边匆匆走去,只要陈无双身在京都,皇家有八百种法子炮制他,用不着意气相争急于一时。 目送着头也不回的二皇子上了那条花船,萧静岚遥遥朝船上面带疑惑之色的尚书大人拱拱手,等操船的伙计拿一根两丈长的粗竹竿撑着岸边把船反推向江心,员外郎才回过头来,淡然道:“司天监如今对大周皇家,怨恨至此?” 陈无双笑着抻起衣袖转了个圈,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穿早晨那一袭团龙蟒袍,故作惊讶道:“混迹江湖就该快意恩仇,看不惯的人揍一顿也在情理之中,这跟司天监有什么关系?罢了,员外郎那三十两银子还是留着贴补家用买些油盐酱醋,公子爷心情大好,今夜玉庭春放开了喝就是,镇国公府不差三两顿酒钱。” 大寒闻言喜不自胜,真要是让萧静岚花钱,买不来好酒不说,连上船听姑娘们唱曲恐怕都没有他的份了,生怕公子爷改了主意,立即快步走向那些躲在远处不敢上前招徕生意的小厮,窃窃私语一阵子,玉庭春都是一样的玉庭春,无非是细细打听谁家船上的姑娘最好看,这些日子小核桃看得见吃不着,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巴不得趁机狠狠敲自己主子一记竹杠快活快活。 那几个小厮不认得大寒,可知道他是赶着冤大头无双公子那驾马车来的,绝口不提价钱的事,一个劲吹嘘自家船上的姑娘论姿色论身段,绝不次于先前声名远扬的花魁黄莺儿,而且既能唱曲卖艺又肯羞答答卖身,大寒笑眯眯听着他们为这桩可想而知的大生意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有一个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的小厮说,自家船上的姑娘胸前那是一个比一个雄伟壮观,大寒登即满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夸赞道:“是个有眼力劲的。” 小厮忙不迭跑到岸边,舔着脸朝陈无双谄笑恭维两句,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钱,笑逐颜开摘下树上一个大红灯笼,举到头顶再放下,而后将这般动作重复了三遍,接到暗号的一条两层高花船就慢慢在江面上掉转船头,朝岸边驶来。 “二皇子是领兵的人,愿意跟兵部尚书把酒言欢是寻常事。” 萧静岚忽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没等陈无双回过味来,紧接着又道:“昨夜你进京的方式委实太过张扬了些,三更时分萧某接到宫里传来的陛下口谕,只交代拦住你去保和殿即可,不必伤你性命。”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他不认为萧静岚要请他喝酒,是因为对早晨那一剑而心生歉意,更不认为这位鱼跃龙门授任从五品京官的朝堂新贵,是有意要示好司天监,陈无双暗自揣测,萧静岚此举多半是敬佩陈伯庸、陈仲平兄弟二人分镇大周南忧北患的缘故,至于真实用意,几杯酒下了肚再谈也不迟。 “景祯陛下真打算要杀我的话,有员外郎出手只怕也不是容易事,这些话不提也罢。唔,快一年没来过流香江,花船上唱的还是《下扬州》,旁处可听不到这种让人心痒难耐的调子,可惜公子爷已经心有所属,难怪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再看花船上的莺莺燕燕,就觉得味同嚼蜡了。” 陈无双当先举步朝江边走去,攥着一条锦帕站在船头上的船东没想到,小厮招徕来的贵客,竟然会是花钱如流水的无双公子,看清那少年俊朗相貌确实是镇国公府出了名的冤大头,登时喜得眉飞色舞,扭动着身姿卖弄风情,他不在京都的这快一年里,可有不少花船上的姑娘惦记着。 大寒盯着船东几乎要撑破衣裙的峰峦,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啧啧,那小厮果然没有骗人。 岸边三人都是修为不弱的剑修,不等花船靠岸,陈无双就率先纵身一跃而上,跨越四五丈距离飘然落在船上,那船东先是一愣,而后满脸堆笑亲昵得凑上前挽住他胳膊,媚笑着奉承道:“哎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无双公子这才多久没见,有一年?怎么就修成了这么一身好本事回来?公子爷可不知道,咱们流香江上的姑娘们呐,想公子想得个个都形容消瘦,快来快来,咱们船上有的是好酒,五年的玉庭春合不合公子心意?” 陈无双感受到风韵犹存的船东拿胸脯在手臂上来回磨蹭,不着痕迹地抽出胳膊,在她腰肢下面的挺翘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紧巴巴覆在身上的薄裙立即有了一阵涟漪,船东大多都是当年曾红极一时的花魁出身,纵然上了些年纪,触手处还是有令大寒眼馋的弹性,“公子爷今日只听曲喝酒,你船上不要再请别的客人来,交代一声,往僻静处去。” 船东再度一愣,以往都是上船有事情要商谈的人才愿意往僻静处去,这位喜欢出风头的公子从来都最爱凑热闹,恨不得把镇国公府搬到白狮坊来才满意,怎么一年不见就改了秉性?借着答应下来去交代船上伙计的功夫,转头打量另外都挺面生的两人,年纪稍长一些的像书生又像修士,身上有股子清冷味道,看着不似京都人,那年轻的一双色眯眯眼睛就盯着自己身子看,船东笑着抛了个媚眼过去,想睡老娘,可得少说五百两银子,反正无双公子有的是钱,也向来不赊账不砍价。 陈无双懒得去管大寒如何,径自走进舱房顺着楼梯上了二层,找了张靠窗的矮桌,脱了鞋子盘腿坐下,船东在甲板上一声招呼,舱房里立刻就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闻声出来,一见笑呵呵的少年,个个都跟看见一座金山一样,笑闹着围了上去。 无人理睬的萧静岚摇摇头,另找了张桌子坐下,偏头看出去,江面上月亮嫩黄如新芽。 7017k 第五十一章 老太监欠下的三杯酒 到底没憋出一句像样诗词的员外郎,上了花船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就着浮浮沉沉的半江宜人月色自斟自饮,那些衣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们最会看恩客眼色,也没有人主动上前自讨没趣地撩拨他,等陈无双意犹未尽地听完两曲低吟浅唱的小调,萧静岚才不着痕迹地轻声咳嗽,他吃不准这条已经顺着江流远离了白狮坊的花船,会不会也是皇家暗中操持经营的产业,接下来的谈话总归越少人听到越好。 自从卖艺不卖身的当红花魁黄莺儿清清白白进了镇国公府,花船上的姑娘们看向这位丰神俊朗少年的眼光就更加热切,读书人想着鱼跃龙门,清倌人就盼着飞上枝头,可惜那恼人的员外郎这一出声咳嗽,陈无双随即会意一笑,挥挥手让姑娘们下楼去找大寒,言明了谁要是有本事被大寒看中春风一度,公子爷这边重重有赏。 一步三回头的姑娘们恋恋不舍地哀叹着散去,陈无双呼出一口微醺的酒气,笑道:“流香江上温温软软的春意,可比月色好看,员外郎若是有兴致的话尽管自便,不必担心囊中羞涩,公子爷有的是银子。” 萧静岚稍显赧颜微微摇头,端起能盛二两酒的银杯,“萧某家中有举案齐眉的内子···” 陈无双略一愣神,指着剑道修为可比肩太医令楚鹤卿的修士捧腹大笑,“原来,原来员外郎是个惧内的?” 任由他笑,萧静岚反倒有些以此为荣,点点头等他笑完,才问道:“你伤势不轻,便是有司天监的丹药为辅,想恢复少说还得七八天光景,且不说早晨萧某那一剑如何,你七品的境界算是根基极为扎实的,同为四境,二皇子殿下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摆摆手,端起酒杯隔着一张桌子朝萧静岚致意,一饮而尽道:“萧先生叫我一声探花郎,我便有一个圣贤书上没写的道理要说,这世上看似没有公道可言的万般事情,其实往深处想想都很公道,来花船上快活的人都不是傻子,玉庭春如果不好喝,怎么就能卖六十两银子?” 员外郎嗯了一声,陈无双这话是在说他的本事配得上那句陈家幼麟的自称,尽管区区一个七品剑修在萧静岚面前根本就是随手可杀的蝼蚁,但放眼江湖确实当得起高手二字,且十七八岁年纪修成四门御剑术,让修剑半生的他都有些叹为观止。 陈无双笑着又斟满一杯酒,放下酒坛道:“早晨接你那一剑,是我心有所向故而甘之如饴,但我很想问问,镇国公府上水潭里的数百尾锦鲤,如何惹着员外郎了?在观星楼下剑意扫寒潭,员外郎是觉得我师父跟师伯不在府上,欺陈家无人?” 萧静岚表情很平静,他那柄剑鞘华贵无比的青兕剑就横放在面前矮桌上,“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忧。” 少年重重一拍桌子,冷声笑道:“哦?这么说,司天监已经成了景祯皇帝心头之忧患?有意思,如今谁都摸不清底细的黑铁山崖,正统率数以十万计的漠北妖族强攻雍州城墙,此为其一;剑山阵法屏障岌岌可危,南疆凶兽随时有可能悍然北上,此为其二;谢逸尘近五十万骁勇边军陈兵凉州边境蓄势待发,此为其三;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调集兵力却迟迟没有动作,此为其四;公子爷虽双目皆盲都能看清大周的忧患在哪里,天子却视而不见,反把付出极大代价的司天监看做是该出手敲打、甚至不惜全力打压的忧患,请员外郎教我,这是何故?” 萧静岚默然不语,陈无双说的这些他根本无法辩驳,可圣意难测,纵然在同年登科的士子看来他已经是平步青云的天子近臣,毕竟人微言轻,在朝天殿说话没有分量,在保和殿更是没有说话的资格和资历,邱介彰吐在保和殿外石阶上的那口血迹犹在,朝堂穿紫的重臣们纷纷避而不谈,且京都里的气氛愈加诡谲,连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平公公都似乎被排斥在外,他能有什么办法? 良久,萧静岚才散出神识笼住花船二层,歉意道:“那些锦鲤,算是萧某欠你的。” 陈无双嗤笑一声,连一坛玉庭春都买不起的人,能指望他还多少银子? “北境···到底情况如何?” 半坛酒喝得心头烦躁,少年脱去黑色外衫,在桌上抓了几粒花生,屈指一一弹飞出去,将二楼上的窗户全部打开,悠悠清风穿堂而过,反问道:“是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想问,还是十一品凌虚境的剑修想问?” 萧静岚诧异一怔,很快就明白了陈无双的意思,如果是以从五品员外郎的身份问,那少年就要考虑哪些事情可以说出来让景祯陛下知道,如果是十一品剑修想问,就但说无妨了,沉吟道:“是萧静岚想问。” 这个答案不尽人意,却也不至于让陈无双再心存顾忌,本该拿着大把银票在流香江上大出风头买些无病呻吟诗词回去的少年,黯然叹息道:“漠北···按江湖上的规矩,我要称呼你一声萧前辈才不失礼。前辈刚刚入仕兵部,有所不知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闲来无事泛舟江上,说说也行。” 为人颇有些心高气傲的萧静岚并没有摆前辈高人的架子,正色拱手道:“萧某愿闻其详。” “漠北妖族总数不少于大周十四州人口总和,好在其内部也有种族高下之分,真正有战力的族群不算太多,否则千余年来仅凭二十万边军,哪里能守得住那道城墙。以往每年入冬开始,妖族就会频繁攻城,但都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从来没有太大规模的攻势,只是要把战死在城墙外面的将士尸骨拖走当口粮血食,长久以来似乎已经与历任雍州都督达成了一种极有默契的协议,这边不为麾下兵卒收尸,那边也不恋战,朝堂上只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世上会有这般可笑的事情。” 陈无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仰头灌下一杯酒,继续道:“现在不同了,辽阔漠北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个自称黑铁山崖的修士门派,这些人所图极大,行事如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公子爷在洞庭湖上斩杀的那条南疆玄蟒,就是黑铁山崖一个五境修士所豢养。” 萧静岚渐渐皱起眉头,诧异道:“你是说,漠北苦寒之地也有这等凶兽存活?” 少年摇头,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萧前辈莫急。十余年前,黑铁山崖曾有一群修为极高的人闯进过南疆十万大山,不知用什么离奇手段降服了这条凶兽玄蟒,还将剑山上一任结穗人打成重伤垂死,结穗人的事情暂且不提,而后这些人就带着当时足有五境修士水准的玄蟒,一路追杀苏昆仑弟子花千川,追到云州,一把大火将包括强行踏足五境意欲拼死一搏的花千川、沈廷越在内的百花山庄烧成灰烬,整座庄子只活下来两个孩子,我···我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满江湖都知道腰悬焦骨牡丹的陈无双是逢春公后人,萧静岚自然不会对少年所说的那些往事有所怀疑,江湖上寻仇杀人的事情实在多不胜数,他只是想不通黑铁山崖此举的真实用意,陪着满面凄然的少年喝了一杯酒,耐心等着下文。 “我师父猜测,黑铁山崖所做的这些多半是冲着苏昆仑去的,苏昆仑自己也怀疑,二三十年前莫名其妙失踪的大弟子宁退之,十有八九也跟黑铁山崖有关。现在,黑铁山崖不知怎么就把一盘散沙的漠北妖族聚了起来,其底蕴堪称深不可测,光我见过的五境高人就有四个。” 萧静岚悚然一惊,江湖毕竟不同于朝堂,天下有多大江湖就有多大,可这么大的江湖里能修成五境的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心境、机缘缺一不可,不像为求功名六经勤向窗前读的士子,修行根本就不是勤能补拙的事情,黑铁山崖竟有至少四个五境修士,这等实力底蕴已经超过司天监,甚至完全逊色于任何一个修士门派,“四位?” 陈无双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扳着指头数道:“豢养凶兽玄蟒的顾知恒死在洞庭湖上,其余三人,一个是与越秀剑阁任平生先后引发天地呼应踏足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一个是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神秘人,修为境界摸不透,少说有十品,最后一个,则是传闻多年前深入漠北死于妖族围杀的凉州散修洪破岳。我离开雍州之前,苏昆仑正在追杀那位不露真实面目的阎罗君,在城墙外统率妖族扎营的正是阎罗殿大学士,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实力,不好确定还有没有未曾现身的高手。” 员外郎默然片刻,忧心忡忡地问道:“探花郎说实话,陈家老公爷能守住多久?” 陈无双低下头,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师伯···离京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他身死之前,漠北妖族不可能迈进城墙半步。这些年司天监看似名声显赫地位超然,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手底下真正能用的,就只有二十四剑侍和那一万玉龙卫,三月十三一场惨胜,折损了多少条性命萧前辈总该是听说过的,尽管有不少修士驰援,可···我师伯只要一死,那道城墙立即就会形同虚设···” 说完这些,少年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回京,就是要去保和殿百官面前,问一问员外郎所效忠的景祯皇帝,司天监上下尽心报国,换来的就是皇家种种居心不良的算计?萧前辈,你是读书人,经世治国的圣贤书中,可有哪一本哪一页上写着这种道理了?兔死狗烹情有可原,眼下兔子还没死,就急着要对司天监下手,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萧静岚一时哑口无言,突然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外,放出神识隔绝动静的是他,陈无双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他却感知到有人同样以神识试探着碰触了一下,窗外清静岸边,有个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人正站在树下的阴影里,萧静岚显然认出了那人是谁,低声嘀咕道:“怎么会是他?” 陈无双眉头微蹙,员外郎随即撤回神识,树下那人飘然从窗口处一跃而入,落地无声形同鬼魅。 没了隔绝外界声响的屏障,楼下大寒跟船东以及一众女子的欢笑声依稀可闻,实在让陈无双有些始料未及的不速之客,朝二人微微躬身,而后径自走到少年与员外郎之间空着的一张矮桌前坐下,笑道:“夜色沉沉,咱家叨扰无双公子与员外郎,厚颜不请自来,讨一杯玉庭春。” 楼下的大寒显然毫无所觉。 若有所思的萧静岚再度散出神识,心下暗自思量,光他自己邀请陈无双喝酒,还能在陛下面前解释过去,若是让有心人看见船上还有一位内廷首领,景祯皇帝必然要起疑心,伴君如伴虎,三人恐怕都会有麻烦缠身,打定主意要来京都闹事的陈无双倒还无所谓,到时候处境最艰难的可想而知就是圣眷最浓的员外郎。 因此不光要隔绝声音,萧静岚双手一合,以隔空御物的法门将所有窗子都掩上。 陈无双诧异过后,揶揄笑道:“先前还不知道平公公与我是同道中人呐,竟也有上花船喝酒消遣的兴致,啧啧,喝酒嘛,人多了热闹,楼下还有不少俊俏姑娘,尤其是这条船的船东,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叫来陪着唱个曲儿如何?” 太监上花船,陈无双委实是头一回见,很好奇身上缺了个要紧物件,见着善于撩拨男人心事的姑娘们会不会有看得见吃不着的恼怒,但平公公脸上一丝异常神情都没有,摆手笑道:“咱家活到这把岁数,能有口好酒喝就成了,比不得无双公子这种风流少年,有心无力喽。” 陈无双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老太监如此逆来顺受,也就没了再出言不敬聊作调侃的胡闹兴致,反倒对平公公生出些敬重之情来,也算是感激今日早晨他没有趁人之危出手,起身提着酒坛亲自给老太监斟了杯酒,平公公的手一直彬彬有礼地虚扶在杯侧,以示感激。 三人举杯喝了一口酒,不等陈无双再伸手,老太监就自己斟满酒杯,笑吟吟看向萧静岚。 “平公公此来···”陈无双坐回远处,故意把话说了一半,等着对方自己接下去。 老太监眯着眼睛,手掌轻轻拍打着膝盖,似乎极为享受在江上喝酒的滋味,缓缓道:“咱家跟陈家老公爷有交情,不忍心看着无双公子行差踏错,总想着找个机会提醒一两句。咱家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就直言问一问,公子可是铁了心要承袭镇国公的爵位?” 陈无双默然片刻,摇头道:“平公公既然提到我师伯,无双不敢相瞒,镇国公的爵位于我无用,由我四师叔陈季淳来承袭更为合适,但观星楼主的位子,无双决计不会听凭陛下摆布,周天星盘只能在我手里,谁想抢,就别怪公子爷翻脸不认人。” 老太监的情绪没有太大波动,低头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手帕擦了擦嘴角,淡然道:“镇国公府上,有越秀剑阁八品剑修裴锦绣,加上陈家三爷跟无双公子,四境高手共有三位。东海孤舟岛与公子两情相悦的墨莉姑娘是三境六品,离踏足四境还差半步,二十四剑侍中的大寒也是三境,黄莺儿本身修为还要差了不少,那位老管家至多能算五品修为,苏昆仑的黑虎就成了最大倚仗。” 陈无双霍然起身,冷声道:“平公公,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老太监轻声一笑,将第二杯酒端起来喝尽,缓缓起身道:“咱家是想告诉公子,陛下这边,光摆在明面上随时听命的五境修士,就有同为十一品境界的太医令和员外郎,咱家自信能拖住那头黑虎两炷香时间不败,况且,深宫深宫,皇家宫苑自古以来就是深不见底的地方,宫里还有没有隐藏在暗中的高人修士,咱家也说不好。公子想清楚,宫中有天子亲军近万,京都城外东南西北各处,还有五千虎啸营、五千龙吟营、五千凤翔营、五千玄武营。” 少年背着手踱步走到一扇窗前,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平公公是在威胁我?” 老太监摇头否认,意味深长道:“咱家与老公爷有交情,太医令与仲平先生有交情,员外郎也算跟公子有动过手、饮过酒的交情,可我等三人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没有公子那等抗旨不尊的胆气,如果陛下真降旨,我等恐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奉旨出手。咱家是想劝公子一句,看在陈家一千三百余年尽忠大周朝廷的份上,公子不如退一步吧。” 陈无双呵呵冷笑,转头问道:“烦请陈公公指一条明路,这一步,公子爷要退到哪里去?” 老太监斟满第三杯酒,双眼微闭道:“退出京都,哪里都能去得。” “我若是不肯退呢?” 老太金仰头喝下杯中酒,起身道:“咱家言尽于此,公子好自为之。” 然后侧身朝向萧静岚,似笑非笑道:“员外郎,天色已晚,莫要让府上尊夫人担心记挂,不如与咱家结伴告辞。” 萧静岚叹了口气,抓起佩剑朝陈无双投去一个复杂眼神,无声无息鸿飞杳杳。 老太监看着窗前面容冷峻的少年,温声道:“员外郎欠下公子一池锦鲤,咱家想来想去,只好欠下公子三杯玉庭春,大小算是个人情吧,现在陛下有意疏远咱家,只怕不一定能有还你这个人情的机会。咱家能做的实在不多,只要公子没有弑君或者伤及天家贵胄性命的心思,咱家会尽力保住公子性命,还是那句话,好自为之。” 偌大的二楼上,只剩下脱去外衫的少年一个人孤单站着。 良久,听见一楼舱房里大寒卖力的喘息声,陈无双没好气踹翻一张矮桌,萧静岚买不起的玉庭春酒坛摔在地上,酒水很快就流得到处都是,“王八蛋,他倒快活!” 7017k 第五十二章 另一条船上的人 等钗横鬓乱的船东眉山带着一股子慵懒春意从舱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瞧见以往恨不得如厕都搂着姑娘去的无双公子,正独自捧了一坛酒坐在船头上吹风,忙停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整理凌乱衣衫,借着月色偷眼去打量他的背影,觉着原先仗着司天监那块金字招牌横行流香江上的无赖少年,身上似乎要比以前多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质,既不是读书人娇柔做作附庸风雅的清高气,也不是天子亲军将领那种目空京都的横劲儿。 像是饱经世事沧桑洗礼过后风烛残年老人身上的腐旧暮气,又糅合着对将来苦难付诸一笑傲然处之少年身上的蓬勃锐气。 心满意足的大寒笑嘻嘻系着腰带走出门,顺手在船东鼓鼓囊囊的胸前掏了一把,不老实的手被半羞半恼的船东拍去,这才看见船头上自家公子爷一动不动的身影,顿时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嘿笑着往江岸看了眼,发现这条花船已经在往白狮坊方向折返,轻手轻脚走到陈无双身后,挠着头唤了声,“公子?” 陈无双没有责怪这个实在说不上称职的死士,侧身示意大寒坐在旁边,将手里酒坛递过去,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意打趣道:“滋味还成?” 双手接过酒坛痛饮了两口的大寒,点头如捣蒜。 “往后的日子或许就不会这么快活了。”伸手拍了拍大寒的肩膀,陈无双叫来船上的琴师安置七弦琴弹一首拿手的曲子,也不顾忌老眼昏花的琴师和站在一旁的船东听了去,叹声道:“四师叔是朝堂穿紫的礼部右侍郎,三师叔辛苦了半生,咱们司天监这个名号啊,如今就靠你我跟小满勉强顶着个空架子,接下来的路我都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大寒蓦然一愣,他以为公子爷此番从雍州北境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是胸有成竹做好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周全谋划,不怪他会有这样的想法,虽说陈无双比他还小了两三岁,但面对阎罗殿大学士乃至阎罗君在前都凛然不惧的少年已经让他折服,观星楼主从来都不是以修为见长,而是以心思缜密处事得当的本事号令麾下所属,老公爷能放心把周天星盘交给陈无双,在立春、大寒等人看来,这少年自然而然就该有那样的能耐才对。 最喜欢撑着把伞在城墙上晃来晃去的剑侍,忽然甩手朝身侧江水里挥出一拳,然后迅速倾斜着身体摊开双手,掬起一捧受他真气激荡而溅起来的水花,洗了把脸,“楼主大人以前常说,有观星楼的地方就是司天监,咱们离开雍州的时候,楼主大人只嘱咐了我一句话,说以后有公子在的地方才是司天监。公子要往哪边走,大寒就往哪边挥鞭子,好走难走,总用试一试才知道。” 船东开高价聘请回来的老琴师,幼年时曾师从苏州虞山派名家,也曾是京都贵人门阀的座上宾,年老之后难免双手操弦不稳,就此沦为风尘之地卖艺的人,不知道此时此景对着半阙明月一江东流水是不是勾起了心中怅惘,弹的是陈无双从来没有听过的一首曲子,琴声凄婉柔和,空灵湫湫。 静静听完这一曲,陈无双摸出一张百两银票示意大寒送过去,轻声笑道:“老人家的琴艺尤为不俗,可惜我这门外汉不是雅量高致的知音人,不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烦请老人家多弹奏几遍。” 老琴师站起来躬身施了一礼,接下那张银票道:“承蒙公子厚赏,老朽适才弹奏的曲子叫做《西江月》,私以为正应了此景,只是曲调稍显凄凉冷清,公子喜欢听,老朽多弹几遍不打紧。” 大寒察觉到琴师也有修为在身,不过仅有一境一品,连浅薄都谈不上,随意打量了两眼就不再注意,感叹着公子爷到底是公子爷,拿了银子不买春宵一刻,却买这么首曲子听,想着就回头瞥向船东胸前沉甸甸的八两风情,唔,看似还要比小核桃更大了些,只是没有小核桃那般挺翘。 逆行向东,不多时江面上挂着灯笼的花船就逐渐多了起来,兴许是恩客们都散了酒兴搂着姑娘们去舱房里过夜,所有船都像是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只有这一条船上还有悠扬琴声,陈无双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花船行到白狮坊靠岸停下,也懒得问船东价钱,掏出五六张百两的银票拿酒坛压在船头上,纵身跃上岸边,慢慢朝树下的马车走去。 大寒撇着嘴看了看那些银票,下意识抬头看向扭着腰肢上前来的船东,乖乖,这娘们这么值钱?那要是想娶小核桃得花多少两银子?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大寒最后感受了一下船东身上的脂粉香气,在她故作嗔怪的眼神中哈哈一笑,紧追陈无双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少年放下车厢的门帘,听着大寒利落甩了一下鞭子,轻快的马蹄声随即就传入耳中,朝京都城南镇国公府方向驶去,却没有察觉到,江面上有一艘花船,舱房的窗户里正有两道冰冷的目光遥遥望着他离开江畔。 怀里搂着一个只着粉色抹胸的柔媚女子,二皇子冷笑着目送那驾马车走远,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舱房里的几个貌美姑娘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出声,那柔媚女子咬着嘴唇拿起殿下的手塞进自己的抹胸里,轻轻用鼻孔哼了一声,酥麻入骨,“殿下,是可儿惹您生气了?” 李敬威狠狠在香腻柔软处抓了一把,那女子吃痛,媚眼如丝地喘着顺势扑在他身上,察觉到殿下的手指正在抹胸里拈起一粒红豆,薄纱裙里白皙到几乎透光的双腿紧紧交缠成一股,却听他语气生硬地问向另一名恩客道:“卫先生,你如何看陈无双?” 看似有几分醉意的卫成靖眯着眼睛,怀里也揽着个只穿亵衣的妙龄女子,右手懒散搭在那女子肩头摩挲着,笑道:“殿下高看他了,那不过就是只纸糊的老虎。卫某修为不高,但也知道修剑讲究循序渐进,像他这般看似风光无限的一蹴而就,落了揠苗助长的下乘,日后还能有多大作为?依卫某看,离了陈家老公爷和仲平先生的护佑,他能不能守得住那座观星楼还两说,殿下是胸有鸿鹄之志的人物,何必急于一时落人口实?“ 二皇子目光中冷厉之色一闪,手上猛然用力,在那柔媚女子下意识的低声惊呼中,一把扯去她那层欲盖弥彰的抹胸,女子慌忙作势去挡生怕殿下看不清楚的景致,却被他横抱在腿上,低头埋进温香软玉中深深嗅了一口,”只怕先生轻视了他。即便萧静岚有意相让,能接下十一品剑修一剑也不容易,起码我就做不到。“ 卫成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吟吟眯着眼睛又放下酒杯,趁身边女子俯身给他斟酒时,用颇为不屑的余光瞄了这位解下腰间双刀的殿下一眼,沉吟道:“殿下想想,从太祖皇帝往后,大周总是读书人在治国,修士修到十二品又算得了什么?如今摆在殿下面前的要紧事,一是催促天策大将军尽快出兵讨伐谢逸尘,殿下的六万骑兵最好能在紧要关头出手抢个头功,二来,则是要在等待战机时尽量不接触朝中重臣,以免打草惊蛇。” 顿了一顿,卫成靖又思量道:“如果殿下真咽不下那口气,也不必急着亲自出手。撕毁圣旨、谮穿蟒袍招摇回京,陛下之所以能忍住不对他下杀手,就因为陈无双总归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而且又是两百年前那位剑仙逢春公的血脉后人,真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京都,皇家对朝堂、对江湖都没法有个自圆其说开脱干净的交代,到那时候,陈伯庸或许不会扔下城墙不管,但陈仲平一定会撇了南疆凶兽杀回京都,殿下想想,以陛下的脾气,会怎么做?” 卫成靖的话半含半漏没有说透,但一双大手不住在那女子身上游走的二皇子却登时一愣,旋即胸中酒气都化作冷汗从额头上沁出来,不用细细揣摩,很快就想到了自己被陈无双那一脚气昏了头,从而犯了当局者迷的大毛病,父皇此时想来巴不得会有人对陈无双出手,要是自己真暗中动手,就算能想法子避开那头凶兽黑虎杀了他,等陈仲平仗剑打上门来要说法,父皇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出去任由司天监处置。 天家无情,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深呼吸几口气,李敬威的手才又逐渐恢复游走,转头看向及时提醒了他一回的卫成靖,今天上花船之前还不确定能不能拉拢这位新任的兵部尚书,仅因为自己是景祯朝唯一统兵的皇子,想着比太子都对兵部多几分亲近,才试着想看看名义上统管大周武将的卫成靖是什么态度,没想到对方不只欣然赴约,言语之中对凉州那六万骑兵极为推崇,跟怀里女子没什么区别,都是欲拒还迎之后的一拍即合。 “卫先生的意思是?” 卫成靖轻笑一声,点到即止,“殿下是熟读兵法胸有韬略之人,怎么会忘了,兵法里有一计,叫做借刀···” 尚书大人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杀人。 二皇子皱了皱眉,再次问道:“哪一柄刀?” 卫成靖的右手从怀里女子肩头,滑落到丰腴双腿之间,“自然是边军的长刀最利。” 李敬威倒吸一口凉气,转念就想到这一计与父皇的驱虎逐狼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哈哈大笑抱着那柔媚女子起身,头也不回朝里面一间舱房走去,“先生此计一出,从此与我便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卫成靖也起身拉着身边女子朝另一侧舱房走去,“卫某本来就跟殿下在一条船上。” 7017k 第五十三章 须低头时不低头 京都有风,风起于青萍之末。 自从跟怀里只揣着三十两银子的惧内员外郎交浅言深地喝过那一回酒,陈无双接下来的八九天半步都没踏出过镇国公府,每日只闲坐在观星楼下水潭边的长廊里,以往极少出现在祠堂之外的陈家三爷,偶尔会提着一壶酒来陪着他坐一阵子,只是叔侄二人都找不到太合适的话题聊,三两句话以后,就会变成让墨莉瞧着很尴尬的沉默。 许是天气愈发炎热的缘故,苏慕仙那头凶兽很喜欢呆在水潭里,天天早晨都要嘱咐膳房准备四五十斤新鲜羊肉喂黑虎的老管家暗自仔细数过,水潭里的锦鲤一尾都没少,显然是没有多少肉可言的鱼儿不合凶兽胃口,私底下打趣着跟少年说过两次,这黑虎倒出乎意料的好养活,一日一餐,一顿就几十斤羊肉安静地趴在树荫里吃,再来个百儿八十头也养得起。 贾康年则不分昼夜就在长廊里看书,他比黑虎更好养活,不忌口,只要是书上有字就能看得入迷,连少年以前买回来滥竽充数的诗集、词集都一网打尽,所幸观星楼一层的四面墙上满是落了厚厚灰尘的藏书,即便以他一目十行的速度也够看个三年五载,陈无双内伤逐渐恢复之后,以自身真气探查过这病恹恹书生的身体情况,先天体弱且思虑过重,想要用医术或者丹药来改善不容易,唯一可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通过修行,修出真气自然而然就会身体康泰。 只不过贾康年过了三十岁而立之年,已然错过了最佳修行时机,身子又经不住伐髓丹那种虎狼之药的攻伐,按步就章循序渐进的话,此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迈进三境,陈无双试探着在他面前提了两次,贾康年头也不抬只是轻笑,说什么名不显时心不朽,挑月为灯看文章。 陈无双重复念叨了两遍这句贾康年随口吟诵出来的诗文,突然就有了想要听大核桃读书的兴致,唤来丫鬟柔声细语读了半本,或许是吵到了贾康年,病恹恹的书生抬头看了他半晌,合上书眯着眼睛道:“无双公子想来是不知道,读书人的心不朽是何意。” 少年连忙摆手让大核桃住嘴,惹得胸脯让墨莉自愧远远不如的娇俏丫鬟幽怨地朝贾康年翻了个白眼,转身抓了把鱼食恨恨扔进水潭里,惹来几十尾撅着嘴争抢的鲤鱼搅乱一潭静谧。 说实话,陈无双幼年时也曾很是崇拜那些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只是他双目皆盲实在难以在学问上取得太大建树,后来在流香江上见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书生又都是满肚子坏水的货色,因此才逐渐对天下所有读书人没有好感,而前几天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拦在宫城外说的那几句话,让他感触颇深,总算明白了世上真有学识、风骨兼而有之的人物,虚心问道:“哦?请贾兄指教?” 注意到大核桃的神态,贾康年朝她歉意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卷着那本还没看完的书册背在身后踱了几步,抬头看向再有几天就会圆满的明月,轻声道:“士人读书者,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道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而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见识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陈无双皱眉思索良久,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贾康年已经收拾了几本书去离他稍远的地方继续挑月为灯,少年咂摸着那几句话,挥手让大核桃忙自己的事情去,轻声嘀咕道:“看来,读书跟修剑其实是一码事。有志,则可持剑中正、持心中正,不落旁门左道的偏颇;有识,则可知己身与旁人境界之差距,从而砥砺剑意取长补短,至于有恒···” 墨莉正想听听他对有恒二字的看法,陈无双没说完的话却被小满匆匆的脚步声所打断,与黑裙少女各有千秋的白衣小满快步行走时腰肢扭动的幅度极为赏心悦目,走到近处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柔声道:“公子,是首辅杨公府上的管家亲自送来,三爷看过了,说这句话是杨公要嘱咐给公子的。” 陈无双伸手揉了揉鼻尖,“念。” 小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笔画规整的蝇头小楷,“须低头时且低头。” 陈无双微微一愣,果然低下头,嘿笑一声。 岳阳楼外面对当时无法匹敌的独臂修士顾知恒,他没有低过头;北境城墙上面对阎罗殿大学士带来的万余妖族,他也未曾低过头;回了京都反而杨之清劝他要低头,这是他娘的什么道理? 陈无双接过那张纸条,摩挲片刻后揉成一个小小纸团,随手丢进水潭里,只激起几层涟漪,不见水花,“钱兴到了哪里?” 小满显然对那位副统领的行踪了若指掌,不假思索道:“今日进了中州地界,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午后便可抵达京都。” 陈无双点头嗯了一声,有钱兴在,这京都可就有的是热闹可看了,副统领是聪明人,一定明白自家公子爷让他此时回京是要做什么事情,能把汹涌的暗流搅合到明面上来才最好,骂街骂街,当然是要在人多的街上骂人才对得起这两个字,像不靠谱的老头一样堵着宫门骂国师,痛痛快快,背地里骂人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想到这里,陈无双脸上才有了浅浅笑意,想起来把守城北昭胜门的陶定,又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上门?” 小满错愕一怔,在镇国公府、司天监两位一体的陈家面前,六品衙门五城兵马司算个什么东西,往常公子爷在京里横行霸道的时候,即便是身负京都治安管辖之责的指挥使看见,都会忙不迭远远避开,听公子意思,蝼蚁一般的衙门还有人敢找上门来,真是出息了,“没有。” 少年也不以为意,轻松笑道:“好,不来找我,公子爷就屈尊降贵去找一找他。此事不急,等钱兴来了再说,京都里有什么动静?” 小满面露为难神色,轻咬着嘴唇看了坐在公子身侧的墨莉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态不知道在流香江迷倒了多少膏粱纨绔,十年来不是没有想仗着家世强行把卖艺不卖身的黄莺儿掳回府中做妾的贵人,只是这位让人馋得茶饭不思的花魁有陈仲平和陈无双师徒两个常来常往的恩客撑腰,碍于司天监的声威,都不敢真格儿用强下手罢了。 察觉到小满的欲言又止,陈无双满不在乎地招手示意她坐在身旁,两个堪称人间绝色却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少女一左一右挨着他坐,这在说书先生嘴里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了,“无非就是些骂我的难听话,跟读书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让钱兴回来就是存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心,听听他们是如何骂的才好对症下药,这里没有外人在,小满但说无妨。” 小满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角,在流香江上她是色艺俱佳的花魁,见惯了数不清的大人物大场面,也曾当着蜚声十四州的琴艺名家弹过曲子唱过小调,这还是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难以启齿的紧张,深呼吸两口才缓缓道:“以公子爷的还未及冠的年纪,跻身无数江湖人望尘莫及的七品境界,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可惜那些该死的酸儒书生偏偏对此视而不见,只抓着公子稍欠学识却被钦点为新科探花郎的事情不放,搜肠刮肚口诛笔伐,这几天越发地不可收拾,好在还有一些从楚州来的读书人为公子仗义执言,眼下已经都不顾脸面闹到了明处,替公子说话的人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陈无双安之若素轻声浅笑,小满身子前倾跟墨莉对视了一眼,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声音里就逐渐多了一丝吹谢枝头的寒意,“更可恨的是,他们骂公子撕毁圣旨、谮穿蟒袍是不忠,身为司天监嫡传弟子却舍下老公爷回京是不孝,在岳阳城···” 说到这里,小满双手猛然攥成拳头,丝毫不掩饰满腔杀意道:“他们说公子在岳阳城见色起意,对楚州都督黄大千的爱女黄婉宁行不轨之事,逼得堂堂楚州巡抚不得不放弃自家子嗣与那位婉宁小姐的婚约,如今婉宁小姐日日以泪洗面求死不能,景祯陛下让四爷拟了旨意,将婉宁小姐赐婚与许家小侯爷息事宁人,天恩如此浩荡,公子却···” 在小满看来,自家公子这等人中龙凤又正值血脉贲张的年纪,为人风流是正常事,正三品的楚州都督能借机攀上未来承袭镇国公爵位的少年,背地里说不定偷着乐呢,至于景祯皇帝把那受了委屈的婉宁小姐赐婚给康乐侯的次子,她没想通里面的事情,只觉得绝非是表面上想替陈无双压住此事的好心。 陈无双讶然失声,他早听贾康年提及过此事,景祯皇帝会拿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做文章属于是顺水推舟,偏偏他不能站出来辩驳,因为其中有康乐侯和黄大千两个老狐狸隐含深意的谋划,这盆脏水他再不情愿也得受着,可他还是小看了景祯皇帝。 如果传言中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话,黄婉宁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被陈无双糟蹋了清白,却让礼部右侍郎陈家四爷拟旨赐婚,只怕康乐侯、黄大千以及稍有幸灾乐祸的楚州巡抚三人,都有了从此跟欺人太甚的司天监不共戴天的理由。 墨莉的反应则有些出乎小满的意料,没想到公子爷从江湖中带回来的少夫人,颇有处变不惊的男儿气度,竟短暂错愕之后,表情就迅速恢复了平静,陈无双认识黄大千和黄婉宁的时候,墨莉从始至终就在许家府上,她自然知道传闻中的事情都是假的,也相信陈无双行事不会这般下作,反倒对素昧谋面的景祯皇帝平添了几分恨意。 朝堂与江湖毕竟不一样的,被一个很快就能踏进四境修为的剑修女子怀恨惦记着,不是好事。 陈无双长长出了一口气,下意识侧耳听着远处贾康年不停翻书的声响,那日回府的时候,贾康年曾在车厢里说过,想破这一局最好的方式的就是从容处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从北境来时不惧风雪扑面,到了京都就该有不惧流言的心胸。 但陈无双不打算就这么唾面自干,白马禅寺里跟空法神僧辞别的那回,老和尚说心有不忿骂回去就是了,敢作敢为也算另一种心无挂碍,这就是空相所言的佛祖与少年有缘。 少年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背对着两个将芳心只系在他一人身上的少女,走了两步道:“公子爷名声本来就不太尽如人意,多几条骂名不痛不痒,你们两人终究不同,女子可以不必太干净,但一定要爱干净才好,人间值得看的东西有很多,百花山庄门前的流水,观星楼七层窗口的月色,不要往这趟浑水里蹚。” 小满看向墨莉,墨莉却没有看她,而是痴痴看着少年有些萧索的背影,陈无双这是一意孤行要自己顶住四面楚歌的镇国公府,这不是江湖上舞刀弄剑的厮杀,六品境界的孤舟岛剑修,出岛踏足大周境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力不从心感,她很想帮陈无双,却连该怎么帮都想不出来。 沉吟一会儿,陈无双再回转过身来,脸上就只剩下和煦笑意,听着凶兽黑虎在水潭里悠哉悠哉地游动,突然记起来这几天都没再见过西河派那个老道士徐守一,散出神识找了片刻,发觉他似乎并不在镇国公府上,好奇问道:“墨莉,我要去保和殿的那天,有一个帮了我的老道士,没来府上?” 墨莉正被重重心事想得出身,恍惚中没听清他说什么,抬头茫然看向小满,后者勉强挤出个笑脸答道:“公子,那位徐道长把黑虎送回来,说要去把自己徒儿找来咱们司天监蹭几天好酒好饭,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要去哪里。” 陈无双嗤笑一声,老道士这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兴许在等下一个雪中送炭的时机,兴许是觉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才符合高人风范,总之不是坏事,且由得他,既然能在十一品剑修拦路的时候出手相助,徐守一就不会这么事了拂衣去,说不定这时候就在镇国公府左近暗地里旁观。 寂寂一夜,三处无眠。 五月初十未时,正是一天里最让人热得透不过气的时辰,骑着一匹有气无力老马从南门进京的钱兴,就率先找到了替自己公子出气的合适机会,消息传到镇国公府时,坐在长廊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说话的少年,听到副统领大人做下的事情,险些把嘴里一口冰镇梅子汤全都喷出来。 “还真是个最擅惹是生非的妙人儿。” 陈无双笑得很开心,第二句话是,“须低头时,公子爷偏不低头。” 7017k 第五十四章 钱兴回京的第一壶酒 回京都之前,唯一不在雍州北境城墙上的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接连收到以往陈家三爷跟玉龙卫用于传递消息的七只信鸽,所有信鸽腿上绑着的小字条合起来算是两封信,一封信是气质出尘宛如仙子的少夫人亲笔,言简意赅,只说是公子爷唤他回京有要紧事情要办,而另一封信则是比墨莉更早得了名分的小满所写,用几张字条尽量直截了当地说明了公子爷目前的处境。 一路御空北上数千里,直到离京都城南门不足百里的一处小县城,钱兴才找了家以前住过几次的客栈沐浴更衣,换了套干干净净的肥大白衣,又拿银子托店家买了匹能持久负重的凉州老马,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兴奋,往常在京都历来都是谦卑为人、低调做事,可这次回京是要真正替在北境接任了观星楼主的公子爷做事情,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绝不能丢了玉龙卫和自己的脸面。 钱兴能在陈叔愚手底下做到万人之上的副统领位置,他四境刀修的身份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看起来有些猥琐谄媚的胖子,实在是玉龙卫中少见的最擅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心思玲珑之辈,从两位少夫人不惜动用七只信鸽的举动上,立刻嗅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没有把那几张字条给坐镇百花山庄的花扶疏看,而是自己看完之后,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许家小侯爷,从许佑乾三言两语的回答中,弄清楚了公子爷在岳阳城经历的事情,然后就悄悄上了观星楼七层去找邋遢老头商量,常半仙看完那几张字条连声嘿笑,眯着眼睛说那贼小子从来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的人,这时候召钱兴回京,八成是打算让副统领大人打头阵。 钱兴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听常半仙一说,心里的想法就更确定无疑,嘿,如果公子爷是叫他回京在天子脚下公然杀官,副统领大人还多少有些迟疑,毕竟司天监眼下还是大周的司天监,但现在公子爷让他回京,显然是另有打算,这就好办多了,杀一儆百的方法有很多很多种,不一定非得血溅五步才见效。 有的人啊,或许真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名声有损,呸,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钱某非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奇耻大辱。 相比而言,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长刀一抹脖子痛痛快快。 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说的就是钱兴这种人,体态不逊色于谢逸尘麾下副将柳同昌太多的副统领,哪怕是穿了一身素净白衣牵着老马从南门进城,也不会让人太过怀疑他是司天监的人,总归天底下不是只有司天监弟子才能穿白衣,皮笑肉不笑的副统领进城时收起随身兵刃,还讨好似地偷偷塞给把手城门的吏目三两碎银子,看上去更像是头一回进京见见世面的小角色。 在世外桃源一样的浣花溪畔待久了,钱兴竟然有些不太适应京都久违的繁华景象,牵着那匹老马缓缓走在城里,带着笑意四处去看街边商贩和趾高气扬的行人,久居天子脚下的百姓似乎天性就看不起外来的土包子,大多都只是不屑地瞥他一眼不肯搭话,在司天监算是一号人物的副统领大人也不见恼怒,随意找了处酒肆就坐下,要了两斤酱肉、几碟凉菜一壶浊酒就上了二楼。 靠窗的位子往南看去,正好能看见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独自坐在桌边的钱兴等店里的伙计把酒菜端上来,摸出银子好言好语结了账,斟了一杯酒,默然端起酒杯遥遥朝司天监方向敬酒致意,一饮而尽,酒气顺着浑身毛孔散出来,又夹了两块肥瘦相间、切得厚薄刚好入口的酱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比起云州来,北方人的饭食口味稍显咸重,这种酱肉在云澜江以南等闲可吃不着。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但酒肆里的客人并不少,一楼满座,二楼的七八张桌子也仅剩一张闲着的,钱兴要是再晚来片刻,说不行就只好要换一处地方喝酒。京都酒肆的布局基本都是大同小异,二楼的位子相比一楼清静也干净些,近三百斤重的副统领上楼时踩得木质楼梯咯吱作响,正把酒畅谈的那些人打量他几眼就扭过头去,眼神里多有淡淡讥讽,这么胖大的人,要做轿子的话少说得八抬大轿,还得是年富力强的精壮汉子做轿夫才好。 刻意收敛起自身气息的钱兴对旁人目光视而不见,不过是些没考上功名的读书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妄谈国事,京都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眼高于顶、名不副实的货色。钱兴吃得很慢,眼神不时越过窗口看向外面的行人,原因是他听见有人低声提及到自家公子爷的名号,语气多是幸灾乐祸夹杂着因妒生恨的鄙夷,说是楚州都督黄大千的爱女被陈无双糟蹋了,如今珠胎暗结,如何求死觅活云云。 钱兴稍微有些诧异,要说旁人的话他还真有可能信了,陈无双在流香江上的风流名声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再说少年人腰缠万贯身份贵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楚州都督家的黄婉宁如今可就在云州百花山庄,已经被沈辞云的师娘、孤舟岛四境剑修曲瑶琴收为记名弟子,说寻死觅活纯粹是无稽之谈。而且,钱兴是过来人,从黄婉宁的体态就不难看出,那位小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又哪里来的珠胎暗结? 钱兴嚼着酱肉不停冷笑,果然信上说得没错,京都有人想往公子爷身上泼脏水,不管其居心是想要坏了司天监的名声还是坏了陈无双的名声,都刚好撞到副统领的刀口上来,啧啧,圣贤书里的舍生取义可不该是这么个取法,同样是人手里的刀,钱某这柄用了多年的兵刃比你们的伶牙俐齿就锋利得多。 本来还想着吃饱喝足回司天监见过公子爷再做打算的钱兴,没想到打头阵的机会来得会这么快,快到让脸皮极厚的他都觉得多少有点却之不恭。 壶里的酒刚喝了不到一半,钱兴就看见窗外有三个年轻书生边说话边朝这家酒肆走来,为首的一人模样倒生得周正,一身黛青色薄纱外袍笼着里面的水色长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摇着一把画了青山碧水的折扇,腰间挂了一块雕刻成首尾相顾鲤鱼的环形玉佩,走起路来不急不躁,颇有朝堂重臣看淡风云的气度,领着身后两人在酒肆伙计的殷勤招呼下,走上二楼。 那书生上了楼梯第一眼就看向钱兴所在的位置,见临窗的桌子有了人,眉头微微一皱稍显不悦,楼上的几桌客人中显然有人认得这位,笑着起身拱手行礼,书生还礼之后婉言拒绝了对方相邀,引着身后两名跟他年纪相仿、神情却有几分激愤的同伴,走到最后一张空闲的桌子边坐下,打量过真人不露相的副统领几眼,叫来伙计轻声说了几句。 弓着腰侧耳听了吩咐的伙计先是面露为难之色,很快就感觉手里被那书生塞了一颗碎银子,登时大喜,不着痕迹地把银子塞进袖中,快步走到钱兴所坐的桌子一侧,瞥了眼盘子里的酱肉还剩下多半,讪笑着商量道:“这位爷,小店的酒菜吃得可还应心?” 钱兴嗯了一声,也不看他,伸手夹了一筷子爽口凉菜送进嘴里,又仰头灌下杯中酒,点头顺着话头应付道:“酱肉味道不错,这一口啊,还得是京都里的厨子做出来的地道,凉菜也脆生,伙计,有没有烙饼吃?” 那拿人手短的伙计连声应着,趁热打铁道:“听您口音倒不像是外地人,这是从远处刚回京?小店里有早晨刚烙出来的面饼,这时候天热,不如吃碗凉面。您瞧,这里靠窗太喧闹,吃面也吃不舒坦,不如换个僻静位子?” 钱兴眯起眼睛,漫不经心朝三个书生看去,摇着折扇的那人却故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可惜不知道从他们没上楼时,副统领就认出了那摇着折扇的是谁。 司天监的一万玉龙卫,本就是遍布大周十四州疆土中探听各地情报的修士,以前负责中州左近各地的钱兴对京都大大小小的门阀以及关系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对有名有号的人物确实认识不少,那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淡然神情的书生,在天子脚下名声不小,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一,曾有一篇策论得过景祯皇帝的赞赏,与天家同姓,叫做李济安。 李济安是中州人,算是生在书香世家,其曾祖任过太子洗马,祖父也曾在礼部任职,都是清贵衙门,只是其父亲不愿意为官,娶了个海洲散修家的女儿,偶有诗文流传在京都,也难免被古板大儒们斥责为读书都读到石榴裙底下去了,尽是些芙蓉帐底低鬓娇怜的艳词,到了李济安出生,其祖父索性就把他从小带在身边好生培养,好在他自幼聪慧,尤其对六经颇多见解,得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的青眼,收归门下,甚至当做衣钵传承。 此人自视甚高,明明前后两届都可以参加科举,不敢说能一举夺魁折桂蟾宫,跻身二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惜都未曾应试,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李济安是想等一个厚积薄发、高中状元郎的机会,而现在,他已然称为京都年轻士子中的领袖之一,兴许是有素来跟陈无双不对付的那位祭酒大人授意的缘故,从目盲少年平白得了探花郎的殊遇,李济安几次在读书人聚集时作诗行文讽刺,虽然他自矜身份没有太露骨的脏字,但算是骂得最凶的人。 钱兴抬头瞪着伙计,故意用略微恼怒的语气道:“京都是讲规矩的地方,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他们一来,我就得换位子?” 伙计满脸无奈,回头用征询的目光去看那几个书生,二楼上一时之间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停了。 李济安手里的折扇微微一顿,用眼神制止了身旁两名同伴想要站起来说话的举动,温和笑着摆摆手,轻声道:“伙计,天热心烦,拿些冰镇梅子汤来,捡着拿手的小菜端来,再要两壶好酒。” 那收了银子却没办好事情的伙计如蒙大赦,拿肩上搭着的手巾抹了把汗,点头哈腰答应着往楼梯处走去,下楼时偏头看了钱兴一眼,嘀咕着难道是看走眼了,刚才怎么觉着那像是穿了一身孝衣的胖子身上,好像有江湖修士高人常说的杀气? 钱兴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吃肉喝酒,拴在酒肆门外的那匹老马,有些躁动不安。另外两个书生犹自愤愤不平地指桑骂槐,话里话外故意露出李济安的名号和身份,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得意弟子在整个京都士子圈里都名声响亮,不少人都恭维他是凤凰非梧桐不栖,就等有十拿九稳把握的时候去参加科考,不出意外的话三年之后的状元郎就会姓李,而后再有长辈余荫和恩师大人的照拂,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连一些在大周朝堂排得上号的门庭都有意无意招揽他,近些日子更是连太子殿下东宫的门客都开始邀他饮宴,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胖子如果识相,能乖乖让开位置最好。 可惜,那像是家里死了长辈的胖子听在耳里,仍是无动于衷。 扭头看着窗外的钱副统领小口喝着不值太多钱的浊酒,有些羡慕自己骑来的那匹老马,至少它有能扫去烦人苍蝇的长尾,而他,只有一柄刀。 李济安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几眼,朝堂自古以紫为贵,且谁都知道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因此京都里的百姓或是贵人,除了家中有丧事不得已而戴孝的之外,很少有人愿意穿白衣,偶尔能见到的几个多半也都是头一回来京都的外乡人,尤其是仰慕剑气沛青冥的江湖游侠儿,那胖子听了他的名号还能坐得住,要么是为了面子死撑,要么是真的压根就不把他李济安当回事。 另外两个书生见说了半天都收效甚微,也就悻悻住了口,等伙计上了酒菜,隔壁几桌喝酒的人都在低声讨论雍州、凉州以及南疆,李济安静静听了一阵子,忽然合上折扇端起酒杯,缓缓道:“诸位都是读书人,酒后还是莫谈国事的好,陛下雄才大略、首辅杨公老成谋国,自有应对之策。” 二楼上静了一静。 “李兄是祭酒大人爱徒,想来是比我等知道的更多些?” 钱兴仍是朝向窗外,可眼角余光注意到,开口说话的是离他最近一张桌子上的人,单论年纪的话做李济安的叔父辈都足够,却还恬不知耻地谄媚称呼对方为李兄,好像能借机跟那才名不小的年轻人说几句话都是荣耀。 李济安摇了摇头,浅浅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拿白瓷碗舀了一碗冰镇梅子汤,不动声色道:“李某并非是知道的比诸位多,此事但凡往深处想想,就不难揣测朝堂穿紫的诸公心思。北境边军自古就是二十万,不久前陛下有旨,允谢贼扩兵至三十七万,雍州能短时间内再凑出这多出来的十七万将士都不容易,传言中陈兵凉州边境的五十万大军,不出意料,是谢贼自壮声势的诈称罢了。可同样在雍州任过大都督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麾下,是实打实从各州调来的数十万兵力,纵然边军精锐的战力远非其余各州驻兵可比,再加上二皇子殿下辛苦磨砺出来的六万骑兵,谢贼之败近在眼前。” 说完这些,李济安自嘲地笑了声,摆手道:“惭愧,李某劝诸位莫谈国事,自己倒说了些不该说的,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北境南疆,都不该是咱们这些没有官身的读书人该置喙的,但是天子脚下若有不忠不孝之辈妄图兴风作浪,李某便不肯饶他。” 钱兴咧了咧嘴,瞧瞧,到底是读书人,有眼力劲,这么快就说到了正题。 李济安仰头喝了半碗酸甜可口的梅子汤,放下碗环视四周,一提到不忠不孝这四个字,整个酒肆的二楼顿时群情激愤,陈无双把流香江上的当红花魁娶回镇国公府做妾室,看着眼红的人最多私下底嫉妒地骂几句,可他竟然敢对堂堂正三品一州都督的爱女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来,这就相当于自己将把柄交到了旁人手里,墙倒众人推,谁也怨不得了。 “哼,那陈无双自小就不是个东西,偏偏就得了司天监仲平先生器重,先不说楚州都督黄大人家的爱女如何,也不说他几年前就在流香江的花船上打过皇子殿下,单说他居然敢撕毁圣旨、谮穿蟒袍回京,这就是够杀头的大罪,此风不正,京都以后还能有我等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 李济安身旁的一个浓眉书生看向隔壁桌说话的人,恨恨一拍桌子,正色道:“我辈读书人重仁重义,说到底都是心中有个礼字,为人处世约束自己,处处不可逾矩,那陈无双桩桩件件,无异于是在践踏圣贤文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钱兴嘴角的笑意越来越重,晃了晃酒壶,里面大概还有四两酒,那就耐住性子再听几句。 以前三爷就教诲过,做事啊,一急不如一缓。 李济安见窗边的胖子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逐渐也就打消了藏在眼底的疑虑,听着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盏茶时间,才再度出声道:“撕毁圣旨、谮穿蟒袍,自有大周律例等着他,我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说为妙。但得了探花郎头衔的陈无双已经能算是半个读书人,竟然还做出玷污黄家小姐清白的肮脏事情来,李某便第一个不能容他!李某决定,要召集京都士子去宫门外请旨,以布衣身份上书陛下,此獠不除,我辈读书人愧与之同处青天之下!” 二楼上顿时一片附和之声,只有钱兴笑着喝酒,眼神越发冰冷。 7017k 第五十五章 一个书生一个坑 玉龙卫所属名义上是统归大周天子管辖,实际上自成编制以来,一直就只唯陈家之命是从,故而这一万余修士并没有在兵部衙门登记录名造册,至于俸禄则是由皇家内库拨发一份、镇国公府再酌情补贴一份,相比天子亲军的待遇更为优厚,但身居六位副统领之一的钱兴,却素来认为浪费东西是莫大的罪过,过日子最好还是细水长流来得心里踏实,因此靠窗而坐的胖子不太急着动手,慢条斯理嚼着酱肉独自饮酒。 司天监就在京都城南,所以钱兴对这家酒肆所处的一片地界并不陌生,离此处不远就是京都府衙门,再往东三四里则是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衙门驻地,微眯着双眼在窗外扫了一圈,细嚼慢咽的副统领大人心里就有了定计,若是李济安有官身的话他还真不好做得太过火,毕竟就算是从九品的官袍,也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周皇权,可区区一个没考取功名的书生就不同了,名声再大也到底还是布衣。 李济安是聪明人,说完那些话就似乎是完成了某种煽风点火的使命,缓缓摇起折扇端着白瓷碗喝梅子汤,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听二楼上那些把陈无双当做是积攒名望的踏脚石的人七嘴八舌,也是那位谮穿蟒袍的公子爷这些年在京都做下的荒唐事情实在罄竹难书,有人已经把多年前他扒光礼部尚书家子嗣衣裳的往事扯出来,说什么三岁看八十,那少年根性极劣才做出此等事。 钱兴转回头,笑眯眯挨着打量这些人,说实话他很敬重读书人,特别是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大人程公、杨公那样既有学识、又有风骨的,三爷以前就常语重心长地告诫玉龙卫几位大权在握的副统领,说不论何时读书人都是大周的脊梁,但他此时很庆幸自己不是个会读书的,难怪相比起人才济济的朝堂,自家公子爷更喜欢粗言秽语的江湖。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实都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啊。 就着最后一杯酒吃光盘子里的酱肉,钱兴拈起一根竹签细细剔干净牙缝,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借着酒嗝呼出一口浊气,皱了皱眉,似乎肚子有些不舒服,招手叫来店伙计,这顿酒钱早在上菜之前就付了账,伙计以为这位远来的客人是想起来至今没端过来的汤面,小跑到不给李济安面子的胖子身侧,弓着腰干笑道:“哟,慢待了爷,小的该死,这就下楼去催催后厨,灶上架着火呢,煮碗汤面用不了半柱香。” 钱兴一手揉着肚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另一只手,笑问道:“端来汤面我也吃不下了,记得你家酒肆后面没多远就是茅厕来着?” 伙计微微一怔,这胖子莫不是个张开嘴就能看见后门的直肠子,怎地刚吃饱了就要去找茅厕?心里想着的话终究不敢说出来,忙不迭答道:“爷好记性,出了门往东转过去,有个四十来丈远近就是茅厕,不过那里什么人都有,可不太干净,小店里有专门···” 钱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打断,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干净的地方还能叫茅厕?爷得找个茅坑大一点的,那里正合适。” 这句话一出口,二楼上不少人都忍俊不禁,瞧他胖大体型膏满肠肥,怕不有三百斤上下,是该找个茅坑大些的五谷轮回之地行事,否则能不能蹲得下去都两说,跑江湖的人直来直去,倒也可爱。 只有李济安隐约从钱兴的话里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他刚才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话痛骂陈无双的时候,默默观察过这少见的胖子一阵,见他吃饭饮酒很是注意吃相,显然不是江湖上那些拿着行事鲁莽当做不拘小节的草莽之辈,最早甚至怀疑有可能会是谢贼麾下副将柳同昌,但柳同昌即便有三头六臂,这时候也绝对不敢出现在天子脚下才对,此时再看钱兴那一身肥大到能裹进四五个妙龄少女的白衣,李济安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钱兴笑着伸手在腰间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栖鞘长刀,往前慢慢迈了两步站定,笑道:“以前我家公子爷骂读书人最不是东西,钱某还曾在心里为天下士子抱不平,觉着尔等读书人中兴许有几个坏种,大多数总该是好的。现在想想,还是公子爷有远见,几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 李济安缓缓合上折扇,眼神逐渐变得凝重,瞥了眼右侧不远处的楼梯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另一种含义就是未进先思退路,而二楼上已经有人拍案而起,怒视着眼前竟敢出言有辱斯文、自称姓钱的胖子,“你大胆!圣贤说···” 钱兴斜着眼冷哼一声,“圣贤说?圣贤千古文章,教你们诚意正心,教你们修身养性,叫你们济世治国,可有教你们人云亦云、颠倒黑白满嘴的胡说八道?我家公子爷年少时在京都城,是有不少为人唾弃的荒唐行径,但在洞庭湖诛灭黑铁山崖邪修、在北境城墙斩杀妖族拦住漠北攻势,如此为国为民的大功尚且堵不住你们的嘴?也好,自诩清高,钱某偏要你们满身脏臭!” 他口中的公子爷是谁已经呼之欲出,心思聪慧的李济安登时想到了他之前为何跟店伙计说,要找个茅坑大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强压着心头惶恐站起身来,勉强维持住处变不惊的气度,开口问道:“你是···司天监的人?” 这边不屑于动用强横真气的四境修士钱兴已经有了动作,李济安有生以来从未想过,如此肥胖的身躯动起来居然能敏捷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栖鞘长刀在他掩饰不住慌张的眼神中化作两道残影,一左一右两次挥手,与李济安同坐在一张桌子边的两个同伴,就近乎同时被击中后颈,连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干脆晕了过去。 “司天监没必要跟你等中看不中用的读书人多作解释,但钱某听不得你们把脏水往公子爷身上泼,便破例多说几句也无妨。”手提长刀将二楼木板铺就的地面踩得阵阵作响,钱兴斜着眼睛逐一扫视刚才对陈无双口出不敬的几个人,骂得最凶的人此时吓得最厉害,根本不敢跟这无所顾忌出手伤人的胖子对视,倒是李济安还能保持镇定,只是握着折扇的手些微颤抖。 “我家公子爷乃是为天下争了两百年盛世太平的剑仙逢春公后人,六岁入京拜师十一品剑修仲平二爷,性情是跳脱了些,可如果换做你们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或许在京都的十年里做下的事情比他更甚。钱某不欲替公子爷辩解,是读书人就该明事理,陈无双可曾真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保大周社稷气运,孤身犯险南下云州采剑,两度于洞庭湖跟觊觎神州的黑铁山崖邪修死战,面对率数万漠北妖族汹汹而来的十二品修士不退半步,这些事情尔等为何不说?” 钱兴冷着脸舔了舔嘴唇,见李济安等人哑口无言,再次踏前一步嘿笑道:“谮穿蟒袍?出身低微的寒门士子不知内情的话,尚属情有可原,李济安,你既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衣钵弟子,要没耳闻过司天监的规矩可就说不过去了,观星楼主之位历来都是一脉相承,由前任指定接任人,我家公子爷奉老公爷之命执掌观星楼,陛下已经赐下过蟒袍,何来谮穿之说?” 说到这里,钱兴笑着摇摇头,似乎是懊悔自己不该絮絮叨叨说这些话,脚下连连踏步将二楼木板踩得响成一片,先前对陈无双口出不敬之言的人陆续后脑受刀鞘击打而晕倒,四境刀修对手上力道的分寸控制极有水准,只是凭手腕一抖的力气将其击昏,疼痛是在所难免,却不至于真受什么了不得的伤,眨眼功夫,二楼上除了几个没有开口附和着大骂的人,就只剩下额头满是冷汗的李济安还清醒着。 这也是心思缜密的钱兴有意为之,此番出手替公子爷打头阵,总得留下几个知道事情经过的旁观者,否则指望谁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公子爷要的是骂街,自然声势越大、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好,钱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刀,不出鞘就不必非得见血,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跟这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兔崽子废什么话,在百花山庄住得久了,性子都懒散了些,这可不好。” 李济安也算识时务的俊杰,急中生智拱手道:“这位···钱兄,在下跟无双公子无仇无怨,适才说的话也是怒其不争,司天监挡住漠北妖族的确是居功至伟,可,可无双公子玷污了楚州都督爱女婉宁小姐的清白,该不是空穴来风吧?此等行径他做得,还不让天下人说得?” 钱兴嗤笑一声,他喝酒的时候就把公子爷的心思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盆何患无辞的脏水泼下来,陈无双要想自证清白一点都不难,之所以按兵不动,必然有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是后发制人的手段,因此钱兴不敢越俎代庖替他解释清楚,生怕好心办错事打乱了公子爷的谋划,“你不姓黄,也不是楚州人,正主都还沉得住气,你跳出来急什么?” 一句话说完,钱兴就不打算再施舍给李济安拖延时间想对策的机会了,反手一刀鞘果断让他步了其余几人的后尘,然后收起佩刀站在原地咂摸着嘴站了片刻,费力弯腰拎起他从窗口扔了出去,刚好落在门外那匹老马背上垫底,紧接着便是如同死尸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剩余清醒着的几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面对明显是出身于司天监的胖子修士,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跟李济安一个下场,钱兴早就注意到在自己取出佩刀时,酒肆伙计就悄悄摸到楼下跑出门去,不出意外的话,是见机不妙跑去喊人了,五城兵马司离这里很近,只是不知道那些色厉内荏的吏目听见司天监这三个字,还有没有胆子敢来管一管。 钱兴慢悠悠在几人紧张慌乱的目光中下了楼,摸了摸那匹驮着五六个人也不太吃力的老马头颈,解开拴在驻马桩上的缰绳,不急不躁牵着马绕过酒肆,故意走远路绕了一圈,往记忆中那处茅厕走去。 绕这么一圈,一是在等五城兵马司或者京都府衙的人来,可惜那伙计没有修为在身,不然的话能喊来国子监那些李济安的同窗最好,二来则是想引起街上路人的好奇心,京都百姓都觉得自己是见多识广的,可一匹马背上摞着五六个人的景象委实难得一见。 不多时,钱兴跟老马的屁股后面就跟上了不少人,最前面的还是从酒肆二楼跟过来的几个免遭他毒手的年轻读书人,暗自庆幸不已的他们先前没有开口骂陈无双,其实不是他们不想骂,而是不想彻底不要脸皮愿意跟在李济安后面而已,没想到对脸面的坚持让他们躲过了这一劫,从钱兴话里听出来以往颇有鹤立鸡群意思的李济安接下来的下场,都想亲眼去看一看。 钱兴牵着老马走到地方,那处茅厕占地不小,是附近坊市几百户人家所共用,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就开始蝇虫肆虐,若非五城兵马司定期会雇佣民夫清理一次,恐怕连方圆数丈都靠不近人,副统领皱着眉外放出真气惊走那些烦人的苍蝇,松开缰绳抽刀出鞘,眼神一凝,匹练似的刀芒登时平地卷起狂风。 一刀之后,毫不迟疑再一刀。 两道刀芒顷刻间将那茅厕遮风避雨的建筑物夷为平地,露出地上数个散着恶心臭味的茅坑。 钱兴扫过一眼脸上就有了笑意,刚好六个茅坑,这是天意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书生一个坑。 7017k 第五十四章 钱兴回京的第一壶酒 回京都之前,唯一不在雍州北境城墙上的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接连收到以往陈家三爷跟玉龙卫用于传递消息的七只信鸽,所有信鸽腿上绑着的小字条合起来算是两封信,一封信是气质出尘宛如仙子的少夫人亲笔,言简意赅,只说是公子爷唤他回京有要紧事情要办,而另一封信则是比墨莉更早得了名分的小满所写,用几张字条尽量直截了当地说明了公子爷目前的处境。 一路御空北上数千里,直到离京都城南门不足百里的一处小县城,钱兴才找了家以前住过几次的客栈沐浴更衣,换了套干干净净的肥大白衣,又拿银子托店家买了匹能持久负重的凉州老马,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兴奋,往常在京都历来都是谦卑为人、低调做事,可这次回京是要真正替在北境接任了观星楼主的公子爷做事情,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绝不能丢了玉龙卫和自己的脸面。 钱兴能在陈叔愚手底下做到万人之上的副统领位置,他四境刀修的身份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看起来有些猥琐谄媚的胖子,实在是玉龙卫中少见的最擅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心思玲珑之辈,从两位少夫人不惜动用七只信鸽的举动上,立刻嗅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没有把那几张字条给坐镇百花山庄的花扶疏看,而是自己看完之后,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许家小侯爷,从许佑乾三言两语的回答中,弄清楚了公子爷在岳阳城经历的事情,然后就悄悄上了观星楼七层去找邋遢老头商量,常半仙看完那几张字条连声嘿笑,眯着眼睛说那贼小子从来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的人,这时候召钱兴回京,八成是打算让副统领大人打头阵。 钱兴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听常半仙一说,心里的想法就更确定无疑,嘿,如果公子爷是叫他回京在天子脚下公然杀官,副统领大人还多少有些迟疑,毕竟司天监眼下还是大周的司天监,但现在公子爷让他回京,显然是另有打算,这就好办多了,杀一儆百的方法有很多很多种,不一定非得血溅五步才见效。 有的人啊,或许真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名声有损,呸,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钱某非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奇耻大辱。 相比而言,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长刀一抹脖子痛痛快快。 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说的就是钱兴这种人,体态不逊色于谢逸尘麾下副将柳同昌太多的副统领,哪怕是穿了一身素净白衣牵着老马从南门进城,也不会让人太过怀疑他是司天监的人,总归天底下不是只有司天监弟子才能穿白衣,皮笑肉不笑的副统领进城时收起随身兵刃,还讨好似地偷偷塞给把手城门的吏目三两碎银子,看上去更像是头一回进京见见世面的小角色。 在世外桃源一样的浣花溪畔待久了,钱兴竟然有些不太适应京都久违的繁华景象,牵着那匹老马缓缓走在城里,带着笑意四处去看街边商贩和趾高气扬的行人,久居天子脚下的百姓似乎天性就看不起外来的土包子,大多都只是不屑地瞥他一眼不肯搭话,在司天监算是一号人物的副统领大人也不见恼怒,随意找了处酒肆就坐下,要了两斤酱肉、几碟凉菜一壶浊酒就上了二楼。 靠窗的位子往南看去,正好能看见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独自坐在桌边的钱兴等店里的伙计把酒菜端上来,摸出银子好言好语结了账,斟了一杯酒,默然端起酒杯遥遥朝司天监方向敬酒致意,一饮而尽,酒气顺着浑身毛孔散出来,又夹了两块肥瘦相间、切得厚薄刚好入口的酱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比起云州来,北方人的饭食口味稍显咸重,这种酱肉在云澜江以南等闲可吃不着。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但酒肆里的客人并不少,一楼满座,二楼的七八张桌子也仅剩一张闲着的,钱兴要是再晚来片刻,说不行就只好要换一处地方喝酒。京都酒肆的布局基本都是大同小异,二楼的位子相比一楼清静也干净些,近三百斤重的副统领上楼时踩得木质楼梯咯吱作响,正把酒畅谈的那些人打量他几眼就扭过头去,眼神里多有淡淡讥讽,这么胖大的人,要做轿子的话少说得八抬大轿,还得是年富力强的精壮汉子做轿夫才好。 刻意收敛起自身气息的钱兴对旁人目光视而不见,不过是些没考上功名的读书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妄谈国事,京都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眼高于顶、名不副实的货色。钱兴吃得很慢,眼神不时越过窗口看向外面的行人,原因是他听见有人低声提及到自家公子爷的名号,语气多是幸灾乐祸夹杂着因妒生恨的鄙夷,说是楚州都督黄大千的爱女被陈无双糟蹋了,如今珠胎暗结,如何求死觅活云云。 钱兴稍微有些诧异,要说旁人的话他还真有可能信了,陈无双在流香江上的风流名声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再说少年人腰缠万贯身份贵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楚州都督家的黄婉宁如今可就在云州百花山庄,已经被沈辞云的师娘、孤舟岛四境剑修曲瑶琴收为记名弟子,说寻死觅活纯粹是无稽之谈。而且,钱兴是过来人,从黄婉宁的体态就不难看出,那位小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又哪里来的珠胎暗结? 钱兴嚼着酱肉不停冷笑,果然信上说得没错,京都有人想往公子爷身上泼脏水,不管其居心是想要坏了司天监的名声还是坏了陈无双的名声,都刚好撞到副统领的刀口上来,啧啧,圣贤书里的舍生取义可不该是这么个取法,同样是人手里的刀,钱某这柄用了多年的兵刃比你们的伶牙俐齿就锋利得多。 本来还想着吃饱喝足回司天监见过公子爷再做打算的钱兴,没想到打头阵的机会来得会这么快,快到让脸皮极厚的他都觉得多少有点却之不恭。 壶里的酒刚喝了不到一半,钱兴就看见窗外有三个年轻书生边说话边朝这家酒肆走来,为首的一人模样倒生得周正,一身黛青色薄纱外袍笼着里面的水色长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摇着一把画了青山碧水的折扇,腰间挂了一块雕刻成首尾相顾鲤鱼的环形玉佩,走起路来不急不躁,颇有朝堂重臣看淡风云的气度,领着身后两人在酒肆伙计的殷勤招呼下,走上二楼。 那书生上了楼梯第一眼就看向钱兴所在的位置,见临窗的桌子有了人,眉头微微一皱稍显不悦,楼上的几桌客人中显然有人认得这位,笑着起身拱手行礼,书生还礼之后婉言拒绝了对方相邀,引着身后两名跟他年纪相仿、神情却有几分激愤的同伴,走到最后一张空闲的桌子边坐下,打量过真人不露相的副统领几眼,叫来伙计轻声说了几句。 弓着腰侧耳听了吩咐的伙计先是面露为难之色,很快就感觉手里被那书生塞了一颗碎银子,登时大喜,不着痕迹地把银子塞进袖中,快步走到钱兴所坐的桌子一侧,瞥了眼盘子里的酱肉还剩下多半,讪笑着商量道:“这位爷,小店的酒菜吃得可还应心?” 钱兴嗯了一声,也不看他,伸手夹了一筷子爽口凉菜送进嘴里,又仰头灌下杯中酒,点头顺着话头应付道:“酱肉味道不错,这一口啊,还得是京都里的厨子做出来的地道,凉菜也脆生,伙计,有没有烙饼吃?” 那拿人手短的伙计连声应着,趁热打铁道:“听您口音倒不像是外地人,这是从远处刚回京?小店里有早晨刚烙出来的面饼,这时候天热,不如吃碗凉面。您瞧,这里靠窗太喧闹,吃面也吃不舒坦,不如换个僻静位子?” 钱兴眯起眼睛,漫不经心朝三个书生看去,摇着折扇的那人却故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可惜不知道从他们没上楼时,副统领就认出了那摇着折扇的是谁。 司天监的一万玉龙卫,本就是遍布大周十四州疆土中探听各地情报的修士,以前负责中州左近各地的钱兴对京都大大小小的门阀以及关系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对有名有号的人物确实认识不少,那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淡然神情的书生,在天子脚下名声不小,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一,曾有一篇策论得过景祯皇帝的赞赏,与天家同姓,叫做李济安。 李济安是中州人,算是生在书香世家,其曾祖任过太子洗马,祖父也曾在礼部任职,都是清贵衙门,只是其父亲不愿意为官,娶了个海洲散修家的女儿,偶有诗文流传在京都,也难免被古板大儒们斥责为读书都读到石榴裙底下去了,尽是些芙蓉帐底低鬓娇怜的艳词,到了李济安出生,其祖父索性就把他从小带在身边好生培养,好在他自幼聪慧,尤其对六经颇多见解,得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的青眼,收归门下,甚至当做衣钵传承。 此人自视甚高,明明前后两届都可以参加科举,不敢说能一举夺魁折桂蟾宫,跻身二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惜都未曾应试,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李济安是想等一个厚积薄发、高中状元郎的机会,而现在,他已然称为京都年轻士子中的领袖之一,兴许是有素来跟陈无双不对付的那位祭酒大人授意的缘故,从目盲少年平白得了探花郎的殊遇,李济安几次在读书人聚集时作诗行文讽刺,虽然他自矜身份没有太露骨的脏字,但算是骂得最凶的人。 钱兴抬头瞪着伙计,故意用略微恼怒的语气道:“京都是讲规矩的地方,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他们一来,我就得换位子?” 伙计满脸无奈,回头用征询的目光去看那几个书生,二楼上一时之间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停了。 李济安手里的折扇微微一顿,用眼神制止了身旁两名同伴想要站起来说话的举动,温和笑着摆摆手,轻声道:“伙计,天热心烦,拿些冰镇梅子汤来,捡着拿手的小菜端来,再要两壶好酒。” 那收了银子却没办好事情的伙计如蒙大赦,拿肩上搭着的手巾抹了把汗,点头哈腰答应着往楼梯处走去,下楼时偏头看了钱兴一眼,嘀咕着难道是看走眼了,刚才怎么觉着那像是穿了一身孝衣的胖子身上,好像有江湖修士高人常说的杀气? 钱兴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吃肉喝酒,拴在酒肆门外的那匹老马,有些躁动不安。另外两个书生犹自愤愤不平地指桑骂槐,话里话外故意露出李济安的名号和身份,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得意弟子在整个京都士子圈里都名声响亮,不少人都恭维他是凤凰非梧桐不栖,就等有十拿九稳把握的时候去参加科考,不出意外的话三年之后的状元郎就会姓李,而后再有长辈余荫和恩师大人的照拂,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连一些在大周朝堂排得上号的门庭都有意无意招揽他,近些日子更是连太子殿下东宫的门客都开始邀他饮宴,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胖子如果识相,能乖乖让开位置最好。 可惜,那像是家里死了长辈的胖子听在耳里,仍是无动于衷。 扭头看着窗外的钱副统领小口喝着不值太多钱的浊酒,有些羡慕自己骑来的那匹老马,至少它有能扫去烦人苍蝇的长尾,而他,只有一柄刀。 李济安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几眼,朝堂自古以紫为贵,且谁都知道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因此京都里的百姓或是贵人,除了家中有丧事不得已而戴孝的之外,很少有人愿意穿白衣,偶尔能见到的几个多半也都是头一回来京都的外乡人,尤其是仰慕剑气沛青冥的江湖游侠儿,那胖子听了他的名号还能坐得住,要么是为了面子死撑,要么是真的压根就不把他李济安当回事。 另外两个书生见说了半天都收效甚微,也就悻悻住了口,等伙计上了酒菜,隔壁几桌喝酒的人都在低声讨论雍州、凉州以及南疆,李济安静静听了一阵子,忽然合上折扇端起酒杯,缓缓道:“诸位都是读书人,酒后还是莫谈国事的好,陛下雄才大略、首辅杨公老成谋国,自有应对之策。” 二楼上静了一静。 “李兄是祭酒大人爱徒,想来是比我等知道的更多些?” 钱兴仍是朝向窗外,可眼角余光注意到,开口说话的是离他最近一张桌子上的人,单论年纪的话做李济安的叔父辈都足够,却还恬不知耻地谄媚称呼对方为李兄,好像能借机跟那才名不小的年轻人说几句话都是荣耀。 李济安摇了摇头,浅浅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拿白瓷碗舀了一碗冰镇梅子汤,不动声色道:“李某并非是知道的比诸位多,此事但凡往深处想想,就不难揣测朝堂穿紫的诸公心思。北境边军自古就是二十万,不久前陛下有旨,允谢贼扩兵至三十七万,雍州能短时间内再凑出这多出来的十七万将士都不容易,传言中陈兵凉州边境的五十万大军,不出意料,是谢贼自壮声势的诈称罢了。可同样在雍州任过大都督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麾下,是实打实从各州调来的数十万兵力,纵然边军精锐的战力远非其余各州驻兵可比,再加上二皇子殿下辛苦磨砺出来的六万骑兵,谢贼之败近在眼前。” 说完这些,李济安自嘲地笑了声,摆手道:“惭愧,李某劝诸位莫谈国事,自己倒说了些不该说的,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北境南疆,都不该是咱们这些没有官身的读书人该置喙的,但是天子脚下若有不忠不孝之辈妄图兴风作浪,李某便不肯饶他。” 钱兴咧了咧嘴,瞧瞧,到底是读书人,有眼力劲,这么快就说到了正题。 李济安仰头喝了半碗酸甜可口的梅子汤,放下碗环视四周,一提到不忠不孝这四个字,整个酒肆的二楼顿时群情激愤,陈无双把流香江上的当红花魁娶回镇国公府做妾室,看着眼红的人最多私下底嫉妒地骂几句,可他竟然敢对堂堂正三品一州都督的爱女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来,这就相当于自己将把柄交到了旁人手里,墙倒众人推,谁也怨不得了。 “哼,那陈无双自小就不是个东西,偏偏就得了司天监仲平先生器重,先不说楚州都督黄大人家的爱女如何,也不说他几年前就在流香江的花船上打过皇子殿下,单说他居然敢撕毁圣旨、谮穿蟒袍回京,这就是够杀头的大罪,此风不正,京都以后还能有我等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 李济安身旁的一个浓眉书生看向隔壁桌说话的人,恨恨一拍桌子,正色道:“我辈读书人重仁重义,说到底都是心中有个礼字,为人处世约束自己,处处不可逾矩,那陈无双桩桩件件,无异于是在践踏圣贤文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钱兴嘴角的笑意越来越重,晃了晃酒壶,里面大概还有四两酒,那就耐住性子再听几句。 以前三爷就教诲过,做事啊,一急不如一缓。 李济安见窗边的胖子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逐渐也就打消了藏在眼底的疑虑,听着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盏茶时间,才再度出声道:“撕毁圣旨、谮穿蟒袍,自有大周律例等着他,我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说为妙。但得了探花郎头衔的陈无双已经能算是半个读书人,竟然还做出玷污黄家小姐清白的肮脏事情来,李某便第一个不能容他!李某决定,要召集京都士子去宫门外请旨,以布衣身份上书陛下,此獠不除,我辈读书人愧与之同处青天之下!” 二楼上顿时一片附和之声,只有钱兴笑着喝酒,眼神越发冰冷。 7017k 第五十五章 一个书生一个坑 玉龙卫所属名义上是统归大周天子管辖,实际上自成编制以来,一直就只唯陈家之命是从,故而这一万余修士并没有在兵部衙门登记录名造册,至于俸禄则是由皇家内库拨发一份、镇国公府再酌情补贴一份,相比天子亲军的待遇更为优厚,但身居六位副统领之一的钱兴,却素来认为浪费东西是莫大的罪过,过日子最好还是细水长流来得心里踏实,因此靠窗而坐的胖子不太急着动手,慢条斯理嚼着酱肉独自饮酒。 司天监就在京都城南,所以钱兴对这家酒肆所处的一片地界并不陌生,离此处不远就是京都府衙门,再往东三四里则是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衙门驻地,微眯着双眼在窗外扫了一圈,细嚼慢咽的副统领大人心里就有了定计,若是李济安有官身的话他还真不好做得太过火,毕竟就算是从九品的官袍,也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周皇权,可区区一个没考取功名的书生就不同了,名声再大也到底还是布衣。 李济安是聪明人,说完那些话就似乎是完成了某种煽风点火的使命,缓缓摇起折扇端着白瓷碗喝梅子汤,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听二楼上那些把陈无双当做是积攒名望的踏脚石的人七嘴八舌,也是那位谮穿蟒袍的公子爷这些年在京都做下的荒唐事情实在罄竹难书,有人已经把多年前他扒光礼部尚书家子嗣衣裳的往事扯出来,说什么三岁看八十,那少年根性极劣才做出此等事。 钱兴转回头,笑眯眯挨着打量这些人,说实话他很敬重读书人,特别是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大人程公、杨公那样既有学识、又有风骨的,三爷以前就常语重心长地告诫玉龙卫几位大权在握的副统领,说不论何时读书人都是大周的脊梁,但他此时很庆幸自己不是个会读书的,难怪相比起人才济济的朝堂,自家公子爷更喜欢粗言秽语的江湖。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实都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啊。 就着最后一杯酒吃光盘子里的酱肉,钱兴拈起一根竹签细细剔干净牙缝,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借着酒嗝呼出一口浊气,皱了皱眉,似乎肚子有些不舒服,招手叫来店伙计,这顿酒钱早在上菜之前就付了账,伙计以为这位远来的客人是想起来至今没端过来的汤面,小跑到不给李济安面子的胖子身侧,弓着腰干笑道:“哟,慢待了爷,小的该死,这就下楼去催催后厨,灶上架着火呢,煮碗汤面用不了半柱香。” 钱兴一手揉着肚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另一只手,笑问道:“端来汤面我也吃不下了,记得你家酒肆后面没多远就是茅厕来着?” 伙计微微一怔,这胖子莫不是个张开嘴就能看见后门的直肠子,怎地刚吃饱了就要去找茅厕?心里想着的话终究不敢说出来,忙不迭答道:“爷好记性,出了门往东转过去,有个四十来丈远近就是茅厕,不过那里什么人都有,可不太干净,小店里有专门···” 钱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打断,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干净的地方还能叫茅厕?爷得找个茅坑大一点的,那里正合适。” 这句话一出口,二楼上不少人都忍俊不禁,瞧他胖大体型膏满肠肥,怕不有三百斤上下,是该找个茅坑大些的五谷轮回之地行事,否则能不能蹲得下去都两说,跑江湖的人直来直去,倒也可爱。 只有李济安隐约从钱兴的话里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他刚才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话痛骂陈无双的时候,默默观察过这少见的胖子一阵,见他吃饭饮酒很是注意吃相,显然不是江湖上那些拿着行事鲁莽当做不拘小节的草莽之辈,最早甚至怀疑有可能会是谢贼麾下副将柳同昌,但柳同昌即便有三头六臂,这时候也绝对不敢出现在天子脚下才对,此时再看钱兴那一身肥大到能裹进四五个妙龄少女的白衣,李济安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钱兴笑着伸手在腰间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栖鞘长刀,往前慢慢迈了两步站定,笑道:“以前我家公子爷骂读书人最不是东西,钱某还曾在心里为天下士子抱不平,觉着尔等读书人中兴许有几个坏种,大多数总该是好的。现在想想,还是公子爷有远见,几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 李济安缓缓合上折扇,眼神逐渐变得凝重,瞥了眼右侧不远处的楼梯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另一种含义就是未进先思退路,而二楼上已经有人拍案而起,怒视着眼前竟敢出言有辱斯文、自称姓钱的胖子,“你大胆!圣贤说···” 钱兴斜着眼冷哼一声,“圣贤说?圣贤千古文章,教你们诚意正心,教你们修身养性,叫你们济世治国,可有教你们人云亦云、颠倒黑白满嘴的胡说八道?我家公子爷年少时在京都城,是有不少为人唾弃的荒唐行径,但在洞庭湖诛灭黑铁山崖邪修、在北境城墙斩杀妖族拦住漠北攻势,如此为国为民的大功尚且堵不住你们的嘴?也好,自诩清高,钱某偏要你们满身脏臭!” 他口中的公子爷是谁已经呼之欲出,心思聪慧的李济安登时想到了他之前为何跟店伙计说,要找个茅坑大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强压着心头惶恐站起身来,勉强维持住处变不惊的气度,开口问道:“你是···司天监的人?” 这边不屑于动用强横真气的四境修士钱兴已经有了动作,李济安有生以来从未想过,如此肥胖的身躯动起来居然能敏捷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栖鞘长刀在他掩饰不住慌张的眼神中化作两道残影,一左一右两次挥手,与李济安同坐在一张桌子边的两个同伴,就近乎同时被击中后颈,连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干脆晕了过去。 “司天监没必要跟你等中看不中用的读书人多作解释,但钱某听不得你们把脏水往公子爷身上泼,便破例多说几句也无妨。”手提长刀将二楼木板铺就的地面踩得阵阵作响,钱兴斜着眼睛逐一扫视刚才对陈无双口出不敬的几个人,骂得最凶的人此时吓得最厉害,根本不敢跟这无所顾忌出手伤人的胖子对视,倒是李济安还能保持镇定,只是握着折扇的手些微颤抖。 “我家公子爷乃是为天下争了两百年盛世太平的剑仙逢春公后人,六岁入京拜师十一品剑修仲平二爷,性情是跳脱了些,可如果换做你们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或许在京都的十年里做下的事情比他更甚。钱某不欲替公子爷辩解,是读书人就该明事理,陈无双可曾真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保大周社稷气运,孤身犯险南下云州采剑,两度于洞庭湖跟觊觎神州的黑铁山崖邪修死战,面对率数万漠北妖族汹汹而来的十二品修士不退半步,这些事情尔等为何不说?” 钱兴冷着脸舔了舔嘴唇,见李济安等人哑口无言,再次踏前一步嘿笑道:“谮穿蟒袍?出身低微的寒门士子不知内情的话,尚属情有可原,李济安,你既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衣钵弟子,要没耳闻过司天监的规矩可就说不过去了,观星楼主之位历来都是一脉相承,由前任指定接任人,我家公子爷奉老公爷之命执掌观星楼,陛下已经赐下过蟒袍,何来谮穿之说?” 说到这里,钱兴笑着摇摇头,似乎是懊悔自己不该絮絮叨叨说这些话,脚下连连踏步将二楼木板踩得响成一片,先前对陈无双口出不敬之言的人陆续后脑受刀鞘击打而晕倒,四境刀修对手上力道的分寸控制极有水准,只是凭手腕一抖的力气将其击昏,疼痛是在所难免,却不至于真受什么了不得的伤,眨眼功夫,二楼上除了几个没有开口附和着大骂的人,就只剩下额头满是冷汗的李济安还清醒着。 这也是心思缜密的钱兴有意为之,此番出手替公子爷打头阵,总得留下几个知道事情经过的旁观者,否则指望谁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公子爷要的是骂街,自然声势越大、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好,钱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刀,不出鞘就不必非得见血,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跟这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兔崽子废什么话,在百花山庄住得久了,性子都懒散了些,这可不好。” 李济安也算识时务的俊杰,急中生智拱手道:“这位···钱兄,在下跟无双公子无仇无怨,适才说的话也是怒其不争,司天监挡住漠北妖族的确是居功至伟,可,可无双公子玷污了楚州都督爱女婉宁小姐的清白,该不是空穴来风吧?此等行径他做得,还不让天下人说得?” 钱兴嗤笑一声,他喝酒的时候就把公子爷的心思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盆何患无辞的脏水泼下来,陈无双要想自证清白一点都不难,之所以按兵不动,必然有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是后发制人的手段,因此钱兴不敢越俎代庖替他解释清楚,生怕好心办错事打乱了公子爷的谋划,“你不姓黄,也不是楚州人,正主都还沉得住气,你跳出来急什么?” 一句话说完,钱兴就不打算再施舍给李济安拖延时间想对策的机会了,反手一刀鞘果断让他步了其余几人的后尘,然后收起佩刀站在原地咂摸着嘴站了片刻,费力弯腰拎起他从窗口扔了出去,刚好落在门外那匹老马背上垫底,紧接着便是如同死尸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剩余清醒着的几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面对明显是出身于司天监的胖子修士,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跟李济安一个下场,钱兴早就注意到在自己取出佩刀时,酒肆伙计就悄悄摸到楼下跑出门去,不出意外的话,是见机不妙跑去喊人了,五城兵马司离这里很近,只是不知道那些色厉内荏的吏目听见司天监这三个字,还有没有胆子敢来管一管。 钱兴慢悠悠在几人紧张慌乱的目光中下了楼,摸了摸那匹驮着五六个人也不太吃力的老马头颈,解开拴在驻马桩上的缰绳,不急不躁牵着马绕过酒肆,故意走远路绕了一圈,往记忆中那处茅厕走去。 绕这么一圈,一是在等五城兵马司或者京都府衙的人来,可惜那伙计没有修为在身,不然的话能喊来国子监那些李济安的同窗最好,二来则是想引起街上路人的好奇心,京都百姓都觉得自己是见多识广的,可一匹马背上摞着五六个人的景象委实难得一见。 不多时,钱兴跟老马的屁股后面就跟上了不少人,最前面的还是从酒肆二楼跟过来的几个免遭他毒手的年轻读书人,暗自庆幸不已的他们先前没有开口骂陈无双,其实不是他们不想骂,而是不想彻底不要脸皮愿意跟在李济安后面而已,没想到对脸面的坚持让他们躲过了这一劫,从钱兴话里听出来以往颇有鹤立鸡群意思的李济安接下来的下场,都想亲眼去看一看。 钱兴牵着老马走到地方,那处茅厕占地不小,是附近坊市几百户人家所共用,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就开始蝇虫肆虐,若非五城兵马司定期会雇佣民夫清理一次,恐怕连方圆数丈都靠不近人,副统领皱着眉外放出真气惊走那些烦人的苍蝇,松开缰绳抽刀出鞘,眼神一凝,匹练似的刀芒登时平地卷起狂风。 一刀之后,毫不迟疑再一刀。 两道刀芒顷刻间将那茅厕遮风避雨的建筑物夷为平地,露出地上数个散着恶心臭味的茅坑。 钱兴扫过一眼脸上就有了笑意,刚好六个茅坑,这是天意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书生一个坑。 7017k 第五十六章 种出萝卜喂兔子 别出心裁且有意要把事情闹大的钱兴,在众目睽睽之下,往没了遮挡以后臭气熏天的茅坑里,栽种了六个被人架在前面当刀使的萝卜,不时笑着朝自己的杰作瞥去一眼,闷热的天气似乎让恶心的味道更重了几分,他下手的力道不算太重,约莫再有一炷香时间,李济安等人就能清醒过来,不知道这几位自视甚高的书生看清楚处境之后,会作何反应,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副统领很了解自家公子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最喜欢以牙还牙的做派,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叫做辱人者,人恒辱之,不管坐在龙椅的人姓不姓李、这座天下还是不是大周,总之亘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朝代敢于轻视、侮辱读书人,如果是李济安是被动卷进这场明眼人避之不及的风波之中,钱兴再混账也绝不会用这般手段。 可惜,李济安是明明看透了局面,还执迷不悟想要替身后靠山当伤人利刃的人,他以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能做一个不用沾血的刀柄,没想到到头来在司天监这位玉龙卫副统领眼里,不过还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萝卜。 钱兴压根懒得去猜测藏在李济安等人身后的那个持刀人是谁,这是处在京都风口浪尖上的公子爷该去头疼的事情,而不辞辛苦从云州赶回京都的他,只需要把那柄横在陈无双面前的刀折断,相比而言这可就容易多了,虽然钱兴也觉得这回的做法有些过分,但只有这样,才能逼出更多想跟公子爷对着干的人来。 如果没有目前司天监所面临的北境妖族、南疆凶兽,钱兴猜测陈无双一定会不急不躁地慢慢把这些人揪出来,一个一个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是李济安等人时运不济,恰好碰上还没坐稳观星楼主位子的少年最缺时间,用这种过激的方法,能迅速把跟李济安同仇敌忾或者抱有同样目的的人全部逼出来,很省力气。 想到这里,钱兴咧着嘴笑了笑,摇头嘀咕,话说回来,要不是司天监到了这种地步,京都朝堂哪有人敢往公子爷身上泼脏水,从来都是陈家二爷提剑堵着门骂街,还没见过有人敢针对镇国公府大放厥词,钱兴偏过头,越过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把目光望向宫城方向,低声道:“看来,是有些放下饭碗就骂厨子的人,忘了自己是怎么吃饱的了。” 兴致勃勃想要一睹行事不拘一格副统领风采的大寒,赶着马车匆匆而来,顶着午后烈日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凑热闹的人群里,不少人都认出了车厢外壁上的印迹代表着镇国公府,不自觉就停下了窃窃私语让开一条路,穿了身普通黑衣的少年从车厢里探身出来的时候,钱兴正坐在远离茅坑的一棵大树荫凉里闭目养神,胖乎乎的手里把玩着一块刻着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字样的玉质腰牌,对神情焦躁但又无计可施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完全不当回事。 照理说,玉龙卫所有人都没在兵部衙门登记造册,钱兴自然就不算有大周官场明面上所认可的职务身份,而五城兵马司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官衔虽仅有从六品,手里的权利却不小,别说出言斥责,便是喝令手下兵卒将这胆大妄为的胖子捉拿归案也是理所应当,但司天监三个字在焦头烂额的副指挥使大人眼里,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五城兵马司有一正二副三位指挥使,好巧不巧,得到消息前来的副指挥使,正是把守京都城正北昭胜门的吏目陶定的便宜妹夫董三思,江湖上都说常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可董副指挥使确实人如其名,凡事都三思而后行,在京城为官本就不易,最难的就是京都府衙跟五城兵马司任职的官吏,天子脚下保不齐哪户不起眼的人家就有了不起的亲戚,所以董大人向来处置这种事情都是用一个“拖”字诀,拖着拖着就有神仙出来斗法,他就能抽身闪到一边冷眼旁观,看闹到最后哪一边能得势,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不得不说,董三思是一招鲜吃遍天,久而久之京都竟有不少贵人觉得他为人不错,甚至有朝中重臣隐晦许诺过在官场上拉他一把,只不过副指挥使大人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坐稳这个位子靠的就是左右逢源的本事,一旦立场鲜明地站了队、升了官,日子可就再也不可能这么舒坦了,何况,五城兵马司是很有油水的衙门,有指挥使在前面顶着,自己多长几个心眼藏在暗处闷声发财才是正理。 自从陛下钦点了司天监无双公子为新科探花郎,京都城里的骂声就始终不绝于耳,阅历极深的董三思早就猜到这些人后面应该是有一双推波助澜的手,事情涉及到贵不可言的陈家,不管是从司天监的角度还是从镇国公府的角度,都是保和殿上穿紫衣的那些大人物该觉得棘手的,怎么也轮不到他小小一个不起眼的从六品副指挥使闹心,可没想到,躲都躲不及。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酒肆伙计来报信的时候,只提到了李济安的名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没说对方是穿了白衣的司天监所属,本着想借机跟国子监祭酒大人攀个交情的心思,董三思很快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带人赶到了现场,路上也不是没想过,敢在京都公然要跟被许多读书人视作士子领袖的李济安争执,对方定然不是善茬,可副指挥使大人猜测对方必然不敢真把李济安如何,最多就是吓唬吓唬出一口气,只要自己到了现场,好言好语两边抚慰几句,兴许就能大事化小,说不准能两边落个人情那就最好不过。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率人赶到的时候,茅坑里已经种下了五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书生,那穿着白衣的胖子正用一根布条绑在口鼻处遮住臭味,拎着浑身瘫软的李济安,作势要往最后一个空着的茅坑里扔,董三思看见那身白衣心里就是一跳,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且慢,钱兴已经隔着一丈远精准地把李济安丢进了茅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董三思伸手拦住跟在后面的兵卒,小心打量钱兴几眼,上前数步试探着想问他身份,不等他开口询问,那胖子就手腕一翻亮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的字迹让副指挥使大人心惊肉跳,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 娘哎,这谁惹得起? 钱兴做完这些事情,扯下脸上的布条擦了擦手,随手扔在脚下,径自走到栓了一匹老马的大树下坐着,笑呵呵道:“看你服色应该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姓董还是姓梁?罢了,姓啥左右你也管不了,等这几个萝卜清醒过来,自己会爬出来,别脏了你们的手。” 董三思无奈地点点头,略一思忖,招手叫来两名办事机灵的心腹,低声交代道:“那位是玉龙卫的副统领,就算指挥使大人来了也是一样惹不起,我瞧茅坑里的人有些面熟,你们动作快些,一人去白狮坊国子监通报祭酒大人,另一人抓紧回衙门去禀报指挥使,最好···”副指挥使大人犹豫了片刻光景,咬牙道:“最好让指挥使大人找来礼部右侍郎陈季淳或是某位大学士,官衔低了不管用。” 两人刚转身离去不久,镇国公府的马车就到了,董三思回头看去,正见着如今在京都骂名正盛的少年笑着钻出车厢,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这回糟糕,来的要是陈家三爷或者四爷还好说,终究都是讲道理、要脸面的大人物,可连皇子都敢揍的无双公子何时在乎过规矩两个字? 陈无双皱眉强忍着笑意走到那棵大树近处,实际上早就察觉到公子爷屈尊前来的钱兴,才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一跃而起,弓着腰谄笑小跑到少年跟前,一撩衣摆就要单膝跪下行礼,眼眶里竟然硬生生就有了做作的泪光,神情夸张到痛心疾首又感激涕零,大声道:“公子爷怎么就瘦了?都怪钱兴该死,没陪在公子爷左右伺候着···” 跟在陈无双身后朝前走了数步的大寒登时呆若木鸡,连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掉了都浑然不觉,呆滞之后再看向钱兴的眼神就满是钦佩,啧啧,难怪公子要等这位副统领回来,这拍马屁的功夫用厉害两个字来形容已经是显而易见的词不达意了,这他娘的绝对属于炉火纯青。 少年没好气轻踹了钱兴一脚,那胖子顺势倒退几步也就不再跪下行礼,嘿嘿笑着恭维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呐,这才多久没见着,公子爷的修为就又上了一层楼,瞧瞧刚才那一脚,虎虎生风真气内敛,难怪能凭一人之力挡住数万漠北妖族,司天监有公子在,真真是得天独厚。” 刚回过神来的大寒又是一惊,恼怒地跺了跺脚,恨不得让钱兴再说一遍,他好找来纸笔一字一句记下来。 陈无双尴尬地咳嗽两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钱大胖子夸成一朵花,少年脸皮再厚也觉得一阵阵发烫,只好岔开话题,明知故问地朝茅坑方向仰着下巴,“这是怎么回事?” 钱兴收起腰牌,瞥了五城兵马司那位进退两难的副指挥使大人一眼,大咧咧将佩刀扛在肩上,一脸悲愤地解释道:“得了少夫人的传信,钱兴生怕耽误了公子爷为国操劳的大事,马不停蹄地从云州连夜赶回来听命,没想到刚进城找了个酒肆吃饭,就听见那几个王八蛋出言辱及司天监。公子爷知道钱兴是个粗人,斗嘴是决计斗不过他们的,可要是置若罔闻,怎生对得起咱们司天监死在北境城墙底下的数千手足弟兄?只好出此下策,让这些嘴里不干不净的东西长长记性!” 陈无双哂笑着摆手道:“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你这一招叫做个什么名堂?” 钱兴伸手一拍额头,做出会错了意而诚惶诚恐的模样,“这便叫做···一个萝卜一个坑,公子爷觉得怎么样?” 陈无双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名字粗俗了些,不登大雅之堂,倒也应景。” 一旁的董三思哪里看不出来这两人一唱一和,鼓起勇气上前几步,唯一思忖就规规矩矩按照给镇国公行礼的礼数躬身低头,拱手道:“下官五城兵马司巡城副指挥使董三思,见过无双公子。” 气度不凡的少年唔了一声,生怕在公子面前失去亲近地位的大寒立即撑开他那把油纸伞,举到陈无双头顶上遮住阳光,少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才轻松淡然地开口,笑道:“原来是董大人,失礼了。” 嘴上说着失礼,身姿挺拔的陈无双哪有半分回礼的意思。 董三思等了片刻,不见这位嚣张跋扈的公子爷有下文,只好再度上前半步,斟酌着语气恭敬道:“公子,这里毕竟是京都城,茅···咳咳,那边的几位都是有头有脸的读书人,这···这事您看,总归是传出去不好听吧?” 陈无双忽然就笑了,“有头有脸的读书人?钱兴,你去问问董指挥使,那几个萝卜官居何职、受爵何等。咱们司天监一千三百余年,从来为国为民,愿意跟天下读书人交好,最不济也是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怎么现在就有读书人敢毫无顾忌地出言辱及司天监?这是什么道理?” 钱兴根本不用去问董三思,不屑地瞥了一眼茅坑方向,他下手的时候对李济安的力道最轻,眼下那在京都士子中名声不小的年轻书生正皱着眉摇头晃脑,显然是快要清醒过来,“回公子爷的话,钱兴不是行事鲁莽的人,懂得先礼后兵的规矩,出手前曾跟那几位争辩过几句,惭愧,实在是没有舌战群儒的本事才做到这个地步,那几人中领头的,应该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甚为重视的弟子,名字叫做李济安,都没有功名官职在身。” 陈无双不悦地皱起眉,“哦?没有官职在身,就敢不敬为国效力的司天监?” 董三思此时已经再没有话好说,李济安等人昏迷不醒,有理没理都让那胖子占了,好在他听见了西边有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乌衣巷不在那个方向,而白狮坊则就在西边,来人多半是要来为那六个苦命书生解围的国子监官员,董三思悄然抬头瞥了一眼,那是一驾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赶车的人正是正四品清贵文官祭酒大人府上的管家。 钱兴眼中凶光一闪而逝,注意到公子爷嘴角缓缓弯出一个好看的护犊。 马车在那位管家的一声长吁中停下,气冲冲掀开门帘走出来的老者穿了一身素色长衫,明明紧锁着眉头心急如焚,却还握着一卷书册不肯撒手,在管家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看了一眼站在伞下神情淡然自若的陈无双,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呵斥董三思道:“还不把人给老夫拉出来?” 董三思为难地看向陈无双跟钱兴,他可听说过眼前未及束冠的少年是四境修士,这胖子既然能在玉龙卫中做到副统领,想必也是境界不低的刀修,真要是想拦着,整个五城兵马司来了都根本拦不住,恨恨低头在心里骂了一句,五城兵马司衙门离这里比国子监近得多,指挥使大人到现在不肯露面,明摆着就是想置身事外。 好在陈无双看起来并没有想要出手阻拦的意思,董三思转头朝身后的兵卒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队人试探着走到茅坑附近,见那穿着白衣的大胖子果然没有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忍着恶心两人一组各拉住一名书生往外拽。 没等被人从茅坑里拽出来,李济安就幽幽醒转过来,先是闻到一阵让人头昏脑涨的强烈恶臭,低头一看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助地抬头看向四周,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始作俑者钱兴,第二眼就看见了铁青着脸的国子监祭酒大人,凄厉地叫了声:“恩师救我···” 祭酒大人见得意弟子满身上下沾了不堪入目的肮脏,颤抖着手指向陈无双,半天没说出话来,管家搀扶着他不停拍打着后背,良久,这位清贵至极的文官才能说出话来,“陈无双,你可知道,有些人身上的肮脏可以洗干净,而有的人跳进云澜江都洗不干净。” 伞下的少年轻佻笑了两声,“要讲道理,去跟你弟子好好讲去,公子爷不学无术惯了,最烦听这个。钱兴,你种这六个萝卜,是想做什么用来着?” 善解人意的副统领立刻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嘿笑道:“种萝卜当然是喂兔子最合适。” 祭酒大人脸色一白,就听陈无双故作好奇地追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司天监什么时候养了兔子?” 钱兴玩味地看着祭酒大人的表情,意有所指道:“咱们司天监当然没有兔子,不过钱某听说,京都有贵人最喜欢在外宅养个白白嫩嫩的兔儿爷,也不知道六个萝卜够吃几顿。” 陈无双哈哈大笑,转身朝马车走去,撑着伞的大寒亦步亦趋,钱兴则走在最后,直到茅坑里的萝卜全部被拔出来扔在地上,又撇嘴看了失魂落魄的李济安一阵,才跟上朝镇国公府方向缓缓驶去的马车。 车厢里远远传来少年的一句话,“要是萝卜不够吃,祭酒大人直说便是,种萝卜这种随手可为的小事,无双愿意效劳。” 祭酒大人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来,死死压住咽喉的腥甜滋味,颤颤巍巍想要走近好烟安抚自己弟子,没想到受此大辱如同掉了魂一样的李济安,突然跳起来,双手胡乱在身上抹了抹,随即大叫几声,好似个没头苍蝇般朝远处跑去。 身后,是人群皱眉避开的一路恶臭。 (本章完) 7017k 第五十七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年近花甲的颜书晖默然在那棵树下站了许久,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在副指挥使董三思的授意下,很快驱散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等其余五名被人从茅坑里拔出来的书生陆续醒转之后颜面仓惶而去,满面悲色的老者眼神中才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轻松,而后低着头脚步稍显蹒跚地上了马车。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颜书晖虽然没有资格穿代表位极人臣的绛紫色官袍,在天下士子眼里,却是大周最最清贵至极的文官,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包括大多数皇子都曾是其名义上的弟子,连不久之后即将登基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见着他都得规规矩矩敬称一声老师,许多会说话的读书人更是称之为颜子。 圣人说,食色性也。 京都城又是大周十四州疆土内风气最为开放的所在之一,颜祭酒有异于常人的癖好,倒没有影响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治学严谨的清誉,偶尔有人私下里提及,也无非是笑着说一句宝刀未老,读书人的风流韵事从来都是雅谈,算不上私德有损的劣迹。 马车刚走到黄顶红墙的巍峨宫城附近,还没等管家挥鞭子将两匹性情温顺的马匹赶上横跨流香江之流两岸的金水桥,车厢里的颜书晖就咳嗽几声,声音中听不出来任何该有的气愤或是懊恼,淡然吩咐道:“些许小事暂时不必惊动陛下,先送老夫回白狮坊,再去乌衣巷送帖子,就说府上近些日子得了些上好陈皮,去请首辅杨公日落之后来品一品滋味。” 管家有些诧异,祭酒大人乃是天下士子无人不敬重的学高师表,司天监那位性情桀骜难驯的嫡传弟子,可不是第一次在自家老爷面前无礼,况且李济安是老爷最欣赏的学生之一,今日发生的事情按理说正是跟陛下痛陈其罪的机会,这口恶气难道老爷真能咽的下去? 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在高门大院里做管家最要紧的就是三件事,眼疾手快嘴巴严,所以颜府这位管家只微一迟疑,就答应着掉转车头往白狮坊缓缓行去,读书人讲究慎独,车厢里正襟危坐的颜书晖眼皮似闭非闭,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左右手的大拇指无声无息绕着圈子,声音极为低微,自言自语道:“兔崽子到底是无心栽花,还是眼盲心不盲?” 车轮粼粼,很快就穿街走巷到了与国子监毗邻而建的祭酒大人府宅,京都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白狮坊的地皮则更是有价无市,以颜书晖的俸禄几辈子都买不下这么一座三进的宅院,满身书卷气的儒雅老者下了马车在门口负手站了片刻,轻声叹息,住不了几年了,等告老卸任,这座宅院就归下一任祭酒大人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不多不少,总也抵不上一世皓首穷经的清名。 管家停好马车也没再多打扰他,写给首辅大人的帖子可怠慢不得,这里面如何措辞的礼数既深且多,由不得他慎而重之,颜书晖像是听不见府宅门前的喧嚣,背影落寞地站了良久,才慢慢举步走进院子,绕过题着“文章千古事”五个大字的照壁,穿过天井走到东侧书房里,泡了一壶浓茶。 这一壶茶,整整喝了两个多时辰。 天黑以后,将马车停在流香江畔的杨之清才姗姗来迟,堂堂正一品的首辅大人没有走祭酒府的中门,而是轻车熟路地独自穿过这座宅院后面的僻静小巷,轻轻伸手推开只供府上下人们出入的一扇小门,闪身就走了进去,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机灵小厮带领下,绕过灯笼照亮的长廊,走到颜书晖的书房里。 听见脚步声的祭酒大人刚准备起身相迎,在朝堂上一连多日昏昏欲睡而此时却精神矍铄的杨之清就笑着摆手,“私宅相会,没那么多规矩,有一壶好茶就足矣。” 那小厮是颜书晖的本家子侄,也是这座府宅上祭酒大人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将平生最为仰慕的杨公让进书房,自己却不跟着进去,转身掩上房门,又摘下挂在屋檐左右的两个灯笼,松了口气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默背今日才看过的一篇策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已经有金榜题名的学识和本事,只是老爷还不许他参加科考。 他听得出来,老爷那句少年得志大不幸是不得已的托辞,反正来日方长,老爷有老爷的顾虑,他也乐得轻松几年再进官场,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做学问,总比去朝堂上跟人扯皮来得舒心。 书房里,颜书晖甩了壶里的茶叶,在身后架子上拿出一块圆形茶饼,掰了一块丢进茶壶,拎起早就在炭火上烧开的清水倒进去,一股浓郁香气迅速在不大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其实喝这种茶的规矩不少,应该先以沸水洗一遍茶,第二泡水才更合适入口,但祭酒大人显然没有洗茶的意思,盖上茶壶盖子闷了片刻,就摆出两只茶盏倒出颜色近朱的茶汤。 首辅大人和煦笑着伸手虚扶茶盏,听祭酒大人放下茶壶轻声叹息,才思量着开口道:“午后的事情老夫听说了,那小兔崽子破罐子破摔的破局手段近乎无赖,倒是有其师神韵,不过毕竟没有陈仲平那般横行无忌的底气,难免还是稍显稚嫩了些。如此一来,恐怕这几日里京都骂他的人会更多,想来是季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杀一儆百的伎俩用在读书人身上,不管用。” 祭酒大人默不作声,盯着茶汤散出来的氤氲热气,像是沉思,也像是出神。 “李济安那孩子老夫见过几次,行事颇有取巧,机心深重。梅花香自苦寒来,有此一劫让他吃些苦头也未必是坏事,恰好可以旁观他秉性究竟如何。圣人说玉碎而不可改其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如果连这点胸襟都没有,难成大器。” 颜书晖无声扯了扯嘴角,笑得很不好看。 他当然能听出来,杨公这是借着说李济安的事情旁敲侧击,让他不要把陈无双屡次对他无礼的事情放在心上,清者自清,摇摇头沉吟道:“颜某不是不知变通的腐儒书呆子,同样是心怀天下百姓,国子监如今能做的事情远远不如司天监,所谓人不知而不愠,陈无双心有怨气的几句讥讽,老夫还不至于揪着不放。杨公,颜某只是可惜,可惜自诩持德秉善,却没教出来几个像陈无双那样的弟子,实在是愧为人师,单论此事,颜某不如仲平先生。” 杨之清端起茶杯吹了两口气,发觉茶杯烫手,只好又放下去,耐心等着茶汤变凉,宽慰道:“颜祭酒这就是妄自菲薄了,依老夫看,门外那后生假以时日必然前程无量,有此佳徒夫复何求?陈无双啊,那小兔崽子终归是不一样的,他是个修士。” 听首辅大人提起守在门外的机灵小厮,颜书晖脸上的笑意总算由衷了几分,欣慰地点点头,猛然间似乎听懂了杨公话里的暗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无双是个修士,一千三百余年前的太祖皇帝李向,也是个修士。 下意识抬头去看杨之清的表情,却见这位在保和殿上一言九鼎的朝堂砥柱,笑意里仿佛有一丝不好琢磨的玩味,颜书晖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声巨响,这种旁人不可能听见的动静,震得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骇然道:“杨公,你···” 杨之清像是很疲倦地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深深呼吸,语气肃然缓缓道:“穷则变,变则通,这是圣人留下来的金玉良言呐。在大周为官数十载,杨之清从楚州到京都,从翰林院编修做到现在的保和殿大学士,但凡陛下有励精图治、感念百姓之心,老夫愿意忠君之忧鞠躬尽瘁。可眼下大周内忧外患到了此种无力回天的地步,咱们读书人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想着为世间苍生谋一条生路才是。” 顿了一顿,似乎孤注一掷、打算完全信任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的杨之清,长长出了口气道:“今日即便没有接到府上的帖子,老夫也是打算来一趟的,你我相交十余年,有些话由老夫说,起码要比季淳来跟你说更合适。” 颜书晖迟疑着点了点头,今年科举取士的金榜一张贴出来,杨之清就悄悄来过一次,那次二人谈话的时间并不长,话里话外点到即止的意思,是杨公希望祭酒大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激起京都名落孙山的弟子对陈无双的愤懑。 起先不怎么涉及国事朝政的颜书晖还不解其意,朝堂上谁都知道,镇国公爷向来跟首辅大人有些交情,可陈伯庸刚带玉龙卫去了北境城墙,杨之清就授意他明里暗里针对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陈无双,这种行为委实不合常理,更不符合杨公能容天下事的胸怀,直到陛下降旨赐婚而陈无双撕毁圣旨的事情隐晦地传出来,后知后觉的祭酒大人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读书读得太多,满肚经纶的颜书晖并不擅长那些官场上奉为圭臬的阳谋阴谋,还以为首辅大人是跟陛下一条心,不愿意见至关重要的观星楼主位子落在不服管教的少年头上,也正好陈无双以往在京都做下的事情离经叛道,颜书晖顺势而为就没多少心理上的负担,又不是要害那少年性命,兴许不让他执掌司天监,于国于他都是好事。 可现在再听杨之清的这些话,颜书晖竟觉得摸不着头脑。 首辅大人故意留出六七息时间让颜书晖冷静下来,而后继续道:“老夫与你都不是修士,弄不清楚他们所说的大周气运将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此事可从其他角度得出结论。一是老公爷陈伯庸出京之前,哀言跟老夫谈过,其言说是遗嘱都未为不妥,此生想必再也不能活着回京;二是陛下对谢贼、对漠北妖族进犯的冷淡态度不合常理,老夫观察过陛下许多次,这话或许为人臣子不该私下谈论,老夫以为,陛下是想尽可能地替太子扫清障碍,扶着殿下平稳继位,让他去做那亡国之主。” 颜书晖心下大惊,国子监祭酒若无要事的话,只有每月的大朝会才会上保和殿议事,一直都认为陛下之所以能沉得住气,是胸有成竹能平定谢逸尘的叛乱,加上杨之清在百官之首稳如泰山,猜测皇家以及诸位大学士都对北境、南疆胜券在握,没想到此时从杨公嘴里听到的,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推论。 一时之间,祭酒大人哑口无言。 杨之清伸手揉了揉眉心处,满屋茶香气非但没有让他觉得轻松,反而让这位操持国事多年都任劳任怨的首辅大人感到心里好像压着一座险峻山峰,“读书人三句话离不开圣人文章,圣人书中说百姓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夫起先是想不明白的,眼下到了这种时候才豁然开朗,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老夫既然是首辅,目光就不该局限在这座京都,十四州的百姓哪一条性命都不该被咱们这些吃皇粮的人弃若敝履,说句或许会让颜祭酒不敢置信的话,老夫想把最后的希望,都押在陈无双身上。” 颜书晖沉默片刻,沉声问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颜某老眼昏花看不清局面,还请杨公直言,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如何做。” 杨之清笑着再次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人生很像是这杯浓茶,先苦后回甘,“那小子想骂街,颜祭酒不妨顺着他意思继续推波助澜,把事情闹到陛下坐不住的程度,自然会有人跳出来出手,对陈无双来说,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北境南疆,而是人品叵测的京都城啊。” 祭酒大人点点头,这种事,不难。 7017k 第五十八章 毕其功于一役的宴席 将军有剑不斩苍蝇,陈无双压根没把李济安等六个被钱兴种在茅坑里的萝卜当回事,在外面秉承自家公子爷嚣张跋扈做派的玉龙卫副统领,一进镇国公府的大门就变成了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气质上截然不同却又圆润自然的变化,让一心想着跟他多学几手的大寒心悦诚服,二十四剑侍里可从来没见过这等收放自如的人物。 谦卑地把那匹自己骑来的老马交给管家处置,钱兴就整了整衣裳恭敬地去后院祠堂跟陈家三爷请安,陈叔愚对他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没有表现得惊喜或者诧异,简单问了几句目前云州那边的一应情况,听到七千里外另一座观星楼上有老于世故的卦师常半仙坐镇,且百花山庄在十一品剑修花扶疏的护持下可称万无一失,就挥手让这个面善心狠的胖子退下,交代说以后的事情听陈无双安排就好,不必再去找他禀报。 这句话让钱兴愣了很久,最终眼神有些凄然,恋恋不舍地主动交出自己那块象征玉龙卫副统领身份的玉质腰牌,陈叔愚拿在手中低头端详,在钱兴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去时,忽然出声叫住他,“钱兴,这块牌子你拿回去,如果···玉龙卫至少还能留住一颗日后开枝散叶的种子。” 低头颤抖着双手接回那块腰牌的钱兴,泪流满面,不敢再抬头去看陈家三爷的脸庞,像是第一次见到板着脸公婆的小媳妇一样,扭捏了一阵,转身快步往观星楼方向走,直到再回头时已经无法在百折千回的小路上看见陈叔愚的身影,才唉声叹气抹干净脸上的泪痕,调整好呼吸,放慢速度走回那潭养着数百尾锦鲤和一头黑虎的清水边。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水潭边长廊里陈无双笑呵呵的声音,“瞧瞧,在云州无师自通学会种萝卜手艺的人来了,墨莉肯定不知道,咱们这位副统领发起狠来比公子爷下手还毒,硬是把六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栽进了茅坑里,啧,那场面多看一眼,保证三五天吃不下饭。” 坐在陈无双身边的墨莉微微皱眉,她是爱干净的女子,自然是不喜他这般下作的污人手段,可转念一想,爱憎分明的性格就瞬间占了上风,那些在外面乱嚼舌头的人实在可恨,有道是恶人还得恶人磨,要不是为了替不方便亲自动手的陈无双出气,谁愿意就此背上亵渎读书人的骂名,笑着起身道:“钱大哥一路辛苦,可吃过饭了?” 钱兴立即谄笑着小跑到长廊里,忙不迭道:“有劳少夫人惦记,钱兴是先吃饱了才去种的萝卜,否则真跟公子爷说的一样没了胃口,您坐着,坐着说话就成。”三两句话的功夫,副统领大人已经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过一圈。 离少年不远处,有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病恹恹书生,正低着头哗啦哗啦一页一页地翻书,身侧还摞着厚厚十几本书册,在他旁边,则有个年纪看上去比陈无双大不了两三岁的读书人,面带微笑摇着一把折扇打量他,钱兴歪了歪嘴角,上一个在他面前摇扇子的人,不知道这时候洗干净身上的污秽恶臭没有。 等他抬起头来,才看见大寒站在水潭对岸,手舞足蹈地跟一个背着身的丫鬟不知说什么,而只闻其名就让人心生敬畏的凶兽黑虎,就在水里优哉游哉地浮浮沉沉。 陈无双笑着摆摆手,示意钱兴在对面围栏坐下,“云州那边,一切都好?” 将之前情绪全部掩饰起来的钱兴,在少年跟前的状态远比在陈家三爷跟前放松,乐呵呵答道:“都好都好,公子爷还不知道,花扶疏前辈不久前踏进十一品境界,还答应传授许家小侯爷几手天香剑诀,有他老人家在,就算南疆凶兽都跑出来,也得绕着咱们百花山庄走。楚州都督家那位婉宁小姐也正在跟着孤舟岛曲前辈学本事,听说天资还不错。” 陈无双微一怔神,他万万没想到花扶疏会突然晋升十一品,眼下世间仅有苏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铁山崖阎罗君三位十二品修士,十一品凌虚境的修为就足以傲视江湖,自困与十万大山的花扶疏算是一场解了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说心里话,少年嘴上不提,其实一直很担心南疆和不靠谱老头陈仲平的境遇,如今苏慕仙拎着那柄天品蚍蜉剑在辽阔漠北追杀阎罗君,只要谢逸尘暂时没有动作,北境那座城墙上的守军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和麻烦,凭陈伯庸和已然露过一次面的守拙剑庐丁寻桥两位五境高人,至少不会在阎罗殿大学士和洪破岳手里吃亏,所以现在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反而是迟迟没有消息传来的南疆。 要光是十万大山里潜伏多年的凶兽,有以司天监第一高手为首的一众各门派修士在,剑山的镇灵法阵即便被毁去,防线也不至于一触即溃,问题是还有个摸不清心思的任平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无双想过几次,有七品修为的他现在不是刚出京时对江湖几乎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无论怎么推演,都不敢说陈仲平能打得过扬言下回见面就要杀他的任平生。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了解了自己身世之后,陈无双不可能坐视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重蹈覆辙,他总觉得孤舟岛贺安澜曲瑶琴夫妇以及许悠等人不会在云州待很久,如果只剩下遇到危险跑得比谁都快的邋遢老头,可守不住那份家业。 浣花溪畔的庄园,名正言顺就是新晋十一品剑修花扶疏的家。 少年打心底里感觉踏实,由衷笑道:“有这么个退身步在云州,公子爷就敢在京都把头顶上的天捅破个窟窿。钱兴呐,让你回来就是打算跟天子脚下这些读书人好好斗一阵,司天监要是拿刀剑去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争高低,保不齐就有人说咱们是在欺负人,公子爷不在乎名声好坏,但不能往陈家脸上抹黑,只好扬短避长骂回去。” 钱兴深以为然,不管这些事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又缘由如何,司天监新任的观星楼主都没有低着头忍气吞声做人的道理,公子爷是从小欺负人欺负惯了的,就算带着水潭里那头黑虎大摇大摆打上门去也在情理之中,眼下只是骂回去而已,已经足够给某些人面子了,“公子怎么吩咐,钱兴就怎么做。别的不敢说,骂娘咱老钱最是在行,嘿,他骂老钱一句我不痛不痒,老钱骂他一句读书人脸上可挂不住,常前辈说,这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墨莉偏头啐了一口,实在没法跟这合计着骂人家祖宗八辈的家伙沟通,索性抓了把鱼食走出去五六丈远,耳不闻则心不烦,顷刻就逗来一大群蜂拥而至的锦鲤。 “你今日种下的几个萝卜算是一步妙手,这么一来,近几日会有不少藏在暗处的人像池里的锦鲤一样跳出来,省得咱们一个一个去找。目前的局面,我还不想对水底下能沉得住气的大鱼动手,狗咬人嘛,先把它的牙都拔了就是,狺狺狂吠就无所谓了,听个热闹也好。” 陈无双很满意钱兴回京之后的举动,算算时间,那位气得不轻的祭酒大人如果去宫城里找景祯皇帝告状,这时候也该有训斥或者降罪的旨意传到镇国公府上了,可宫城里似乎仍然在沉默,少年终究对帝王心思和朝堂上那些重臣的做派拿捏不准,摇摇头索性不再去想,反正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见招拆招,大家都留着后手,只要北境城墙上一天离不开司天监的死命镇守,景祯皇帝就一天不会公然跟少年撕破脸,陈无双暗自叹息一声,陈家真是好大的一座靠山,大到可以让高坐龙椅的陛下都投鼠忌器心有顾虑,真好。 “可惜咱们手底下无人可用,只好让你跟大寒满京都里转悠,碰见有说话难听的,只要不是天家贵胄就挨着骂回去,司天监不惯他们这些臭毛病。”陈无双冷笑着说道,“明日,我有很多人要见,天黑之后你就亲自去一趟白狮坊的会仙楼,就说公子爷要包下他们三楼来宴请贵客。” 钱兴当然知道陈无双所说的地方是哪里,白狮坊的会仙楼名声在外,这家酒楼开的时间并不算很长,是景祯皇帝册立太子之后才有的,因此不少人都暗中猜测是东宫把持的生意,说酒价的话倒比流香江的花船上便宜不少,一坛玉庭春在这里只收三十五两银子,但菜价极为昂贵,陈无双就听人说过,会仙楼的厨子都是宫里御膳房的掌勺手把手教出来的,味道暂且不提,单论摆盘之精致,云澜江之北就无出其右。 再者则是因为,会仙楼是谈笑有鸿儒的地方,朝堂上为官的贵人有个嫁娶升迁的喜事,都愿意花大价钱来此处跟知交故友喝上几顿,时间长了就传出一句俏皮话来,说能放在明面上的就在会仙楼谈,私下里商议的就得去流香江聊,也就是说,陈无双这是打算挑明了骂街。 “公子要宴请哪几位,我去送帖子总比劳烦管家好。”钱兴跃跃欲试地问道,陈家三爷说让他一起听陈无双安排,就代表是默许了少年的所作所为,心思百转的副统领大人几乎已经能猜到公子爷下一步要做什么,最后又轻声补上一句:“三爷常说要每逢大事有静气,公子···” 少年站起身来,不见他有何动作,本来空无一物的手里就多了那柄焦骨牡丹,“我也不愿意操之过急,可是咱们司天监的处境比大周更艰难,等不起了。尽快让朝堂捏着鼻子承认我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份,哪怕不让承袭镇国公的爵位我也认了,师伯留下的周天星盘绝对不能落到外人手里,这是重中之重,等景祯皇帝不再对这两者想入非非,我才能腾出手来,去北境帮衬师伯一把,或者去南疆帮我师父···陈家,不容易啊。” 钱兴看着陈无双转过身去,少年本应朝气蓬勃的挺拔背影竟有些不该出现的落寞,恍惚中记起来常半仙在云州那座观星楼七层上醉眼惺忪的话,邋遢老头扯着身上的白色蟒袍说,蛇要成蟒先是一劫,蟒要成蛟再是一劫,蛟要化龙又是一劫,那小子的路没走错走偏,也正因为如此,他每一步都是劫,不容易啊。 两个不容易,其实都在陈无双肩上挑着。 “你去送帖子也好,公子爷懒得跟他们鸿渐于陆,索性一起请来吧,就请首辅杨公和六部尚书,再加上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有推拒谢绝的,不必勉强。” 钱兴刚记下人名来,就听见身旁有两人同时开口,“我去。” 这两人钱兴其实都不认识,一位是要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张正言,另一位则是从楚州来的病恹恹书生贾康年。 陈无双眉头回头,沉默半晌才做了决定,“有劳贾兄陪我走一趟。张正言,你言之凿凿要做成的那件事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你不着急我都替你臊得慌,还有脸出去吃饭喝酒?我很快就会走,在离开京都之前,你最好能拿出个章程来,否则我不介意把你丢到北境城墙上去。” 穷酸书生顿时苦了脸。 7017k 第五十九章 殿下是想教我做人? 腰悬一柄连鞘焦骨牡丹的陈无双特意换上那身黑色团龙蟒袍,右手虚扶在剑柄上,左手则潇洒背在身后,面带笑意缓缓走在宽阔但拥挤的青石板路上,所过之处的喧嚣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突兀地为之一静。 常在白狮坊混迹的人其实少有不认识他这副俊朗面孔的,若是放在以往,那些与他既相熟又臭味相投的,说不定还要陪着笑脸上前打声招呼,京都里到底是有些纨绔很佩服他曾经在流香江上揍过皇子的壮举,也都知道只要不惹恼了他,司天监这位喜欢热闹的嫡传弟子实际上不难说话。 在京都城里的膏粱子弟们可以行事霸道些,但总还是有一些不成明文的约束要遵守,在不逾越天家贵胄难以容忍的界线时,他们才能拥有种种高于寻常百姓的特权和自由,尽管这种特权常被寒门士子怒斥为肆无忌惮欺男霸女,此时看清了陈无双穿着的那一身不合规矩的蟒袍,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上前叙旧攀交情。 少年走到哪里,拥挤街面上的人群就像被大船航行时划开的水面一样,迅速往两边悄然退去,慢悠悠驾着马车行驶在陈无双身侧的大寒有些不忿,下意识偏头瞥了眼遮住车厢的门帘,本该是公子爷坐的车厢里,却只有一个眼见命不久矣且不时咳嗽的贾姓书生。 许是每到入夜时分流香江上花船在此处附近停泊最多的缘故,白狮坊似乎一年到头都能嗅得出来脂粉香气,漫说繁华街道上的人间烟火气,甚至就连络绎不绝文人士子们的高谈阔论以及国子监里悠悠传来的读书声都压不住,不由让人浮想联翩,觉得白狮坊比江南苏州更该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可惜这里的佳人难免都沾染了小家碧玉不该有的风尘气,让说书先生偶尔换换口味提起的曲折情爱显得很廉价。 陈无双忽然没来由轻笑了一声,或许温言软语又多情的苏州姑娘们才会觉得京都白狮坊的情爱廉价,但凡去过一次流香江消遣的人就都不难明白,这里的情爱可比江南贵的多,大寒前几天跟那条花船上徐娘半老的船东春风一度,可是花了数百两银子,按这个数目来算,随便在流香江上选个容貌俏丽的姑娘,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挣出来兵部员外郎一年的俸禄银子。 听见自家公子爷的笑声,大寒还以为街面上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发生,左右转头看了一圈,只见四散躲避让开一条大路的人群中根本没有动静,都用一种意味不明的复杂奇怪眼神盯着这位年轻的观星楼主看,于是文绉绉好奇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陈无双微微摇头,平淡的语气里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起来的怜悯情绪,“小时候,有一阵子四师叔想要教我好好读书,记得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现在想想,这简单的几个字里,道理却一点都不简单。诗书传家的初衷定然是好的,让读书人治国怎么说都比让修士们把持大权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没了那些唠唠叨叨的圣贤道理,没了朝堂牵制,江湖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糟糕的样子。” 大寒略一皱眉就点了点头,江湖修士所讲的道义规矩里,有半数跟圣贤文章里的仁义道德相左,公子爷这话说的很值得仔细回味,真没了教人分辨善恶的道理,没了约束人行止的律法,人间恐怕就会比无数凶兽弱肉强食的十万大山还让人恐惧。 大周有刑不上大夫的惯例,江湖修士也是如此,所以志向远大的穷酸书生才会发愿,要在有生之年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往大处说,这是要给所有世人头上悬一柄利刃,不管你是身子孱弱的读书人还是十二品修士,只要脚踏黄土头顶青冥,就不能肆意妄为。 “我的剑意是从五千字《春秋》之中顿悟而生,听说撰写这册传世巨著的先圣,曾经孤身闯进险象环生的南疆且全身而退,连那些未开灵智的畜生都知道敬重读书人,又何况是我?公子爷性子跳脱坐不住,也确实不太喜欢读书,但仍然觉着不忘初衷、心无旁骛的读书人尤为可敬,只是啊,有些读书人心里有了别的渴求或者企图,这就不一样了。朝堂上的百官,说起来与流香江上的姑娘们区别不大,清清白白卖艺不卖身的凤毛麟角。” 陈无双的这番慨叹,换来了车厢里一声不太真切的苦笑。 贾康年小心翼翼将手里的书册折起来一页,然后合上放在腿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掀开挡住外面繁华的门帘,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之后的释然,“公子猜一猜,今日的宴席会有几人赏光前来?” 少年脚步略微一顿,等马车前行几步才跟上,正好跟车厢窗口平行,“钱兴拢共送了八张帖子出去,礼数到了就成。毕竟辈分有别,请不动首辅杨公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剩下的人里,六部尚书吏部、礼部、兵部、工部几位既不肯轻易露面,可我离名正言顺接任观星楼主只差一纸圣旨,这种时候想来也不愿干脆驳了公子爷的面子,多半派心腹在会仙楼附近观望,如果来的人多,就找个借口说有事耽误了时辰来得晚些,如果来的人少,就等机会私下去找我解释,百姓们都说官字上下两张口,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车厢里的书生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至于刑部跟户部嘛,我说不好。这六个人之外,那位名列三甲平步青云的员外郎会来。”提到修为卓绝却有些惧内的萧静岚,陈无双脸上就有了几分笑意,先前小满所说的京都四类人,少年其实谁都不打算拉拢。 尽管他身世大白之后再去回想,以前邋遢老头常半仙跟白马禅寺空相、空法两个老和尚莫名其妙的举动就能解释得通了,可陈无双对他们甘愿为自己铺路的行为并不觉得感激,他的性子跳脱之余稍显懒散,有花家、陈家压在肩上就已经透不过气,根本不想当真在身上这袭华贵蟒袍所绣的团龙腹下再添个爪子,反而更向往洒脱如常半仙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涯。 他要争的,是大周皇家欠逢春公、欠司天监的说法,连入朝为官都很排斥,如果有可能的话,有司天监的托庇在京都做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纨绔才是乐事,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可以不要,书可以不读,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境界也可以不要,可惜啊,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 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东西,由不得他不要。 贾康年咳嗽两声之后重重叹息,然后车厢里就再也没了声息。 会仙楼离流香江畔很近,登上三楼,就可以临窗看门泊数十舟的景致,门外招徕生意的伶俐伙计早就远远看见了陈无双,这一身不管走在哪里都极为扎眼的蟒袍想忽视都挺难,忙不迭凑上前来殷勤打招呼,眼神往车厢一瞥就迅速收回来,乖乖,连无双公子都走在一侧不敢同乘,车厢里那位难不成是陈家老公爷或者仲平二爷? 没想到车停稳当,掀开门帘钻出来的竟然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儒生,一身丝毫不显富贵的灰布长衫,脸色晦暗无光,白狮坊里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多如过江之鲫,可能从镇国公府的马车上施施然走下来的仅此一人。 贾康年下车踏前几步,轻柔伸手摸了摸鬃毛干净如洗的马颈,抬头看向四层之高、勾檐画栋的会仙楼,这座豪奢酒楼处于两条宽阔大道的交汇西北角,比两侧所有的建筑都高了一头,巨大的牌匾上除了会仙楼三个苍劲有力极见功底的大字之外,没有题字人的落款,“是三楼?” 微皱眉头的陈无双把脸偏向东侧远处的人群方向,似乎有所察觉,点头道:“不必管我,大寒先领着贾兄上楼就坐,吩咐伙计上酒上菜就是,该来的自然会来,不用等。” 贾康年狐疑地转头顺着陈无双面朝的方向看去,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当先举步往会仙楼内走去,大寒稍一犹豫立即跟上,公子爷是面对五境阎罗殿大学士都凛然不惧的人物,以他四境的修为在没有跟皇家彻底撕破脸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当下最要紧是护住随时可能病逝归天先走一步的贾康年,把马车交给迎客的伙计,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进了门。 会仙楼从来都是生意兴隆,还没到正午吃饭的时候,一楼二楼两层已经几乎满座,大寒跟贾康年都算是生面孔,倒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却发现陈无双早已定好的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须发花白、穿了身浆洗得脱色的道袍的老道士,右手边则坐着个噘着嘴的大眼睛小女孩,身上不太合体的道袍很新,还有不深不浅的折痕,遮住额头的整齐碎发显得很稚嫩,只不过撅起来的嘴巴能挂住个五斤重的酒坛。 没等有些不悦神色的大寒开口发问,那老道士探身看了眼门外街角的陈无双,就笑呵呵拉着小女孩站起来拱手道:“贫道西河派徐守一,与无双公子算是故交,听说他今日在会仙楼大摆宴席,合计着上好的酒菜浪费了可惜,就厚颜带着劣徒不请自来,也算给无双公子撑个脸面。” 大寒歪着膀子摸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年龄悬殊极大的师徒二人,心里很是不屑,就您老这副穷得只剩下一条命的模样,来给咱家公子爷撑脸面?得亏这是在京都,要是放在雍州北境的城墙上,必然会被烈烈北风吹折了舌头,也罢,等公子上楼来再做计较也不迟。 贾康年倒是拱手跟老道士还了个礼,和颜悦色走到桌旁伸手请他师徒两人坐下,然后坐在靠窗能看见陈无双的位子上,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缓缓打开,老道士的女弟子似有所觉,期待地看向中年儒生手心,那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块四四方方的淡黄色糖块,顿时看得目不转睛。 “贾某先天体弱,咳嗽的毛病夏天还好,一到秋冬都抑制不住,所以随身带着些不值钱的梨膏糖缓解,道长高足年纪小,正是喜欢吃甜的时候,不妨拿去尝个鲜。”贾康年笑着把掌心里的糖块递过去,小女孩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老道士微笑点头,这才高兴接过来,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大眼睛顷刻有了好看的亮光,把剩余几块用油纸包起来收好,甜甜朝中年儒生一笑。 大寒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也不跟谁搭话,小女孩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京都城外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难道比这心善书生给的糖块还好吃? 陈无双没上楼并不是在等将要前来赴宴的贵客,而是在马车刚刚驶入白狮坊时,神识就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一路,站在会仙楼外等了一阵子,见那几个人没有主动露面的意思,冷笑着往前迈了几步,扬声道:“公子爷是什么人,殿下应该知道,既然请人喝酒就不怕多两双筷子。” 被几个修士贴身护着白龙鱼服出门的太子殿下刚犹豫着要不要现身搭话,就听见不远处一阵轻微骚动,踮起脚尖循声望去,竟然是同样穿了身寻常便装的二皇子越众而出,太子殿下的双眼瞬间眯起来,跟他不同的是,器宇轩昂派头十足的二皇子李敬威没带扈从,腰间也没有悬刀,更像个日子过得宽裕的书生。 被陈无双叫破了行踪再不露面的话,这面子可就算是栽了,二皇子走出人群时漫不经心地朝太子等人所在的方向扫了眼,轻哼一声颇有不屑,在察觉到他锋利如刀的目光时,太子殿下竟下意识低头躲避。 躲避之后心里就紧接着一阵恼怒,我是景祯朝太子,是大周储君,为何要躲? 然后就明白了陈无双刚才为何说,不怕多两双筷子,原来那瞎了眼的王八蛋,在自己还没发觉李敬威就在附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人群中有两位殿下,不禁心里更愤怒,陈无双说话实在让人恨得牙根痒痒,都是殿下,太子岂能跟寻常皇子一样? 二皇子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脱离出人群走向会仙楼外的陈无双,本来空无一物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两柄刀,一柄在左一柄在右,走到近处,淡然看着堂而皇之身穿蟒袍的少年,“陈无双,你可知道即便是陈伯庸在时,也不敢这般公然宴请朝堂重臣?” 大周祖制,王爵、公爵不得涉政,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能在保和殿上赐座,是因为不入九品中正制的观星楼主极为特殊,一千余年来的历代帝王把这条律例看得比后宫干政、内廷专权还严,久居京都的陈无双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二皇子说的是实情。 先前多少代观星楼主如何自处他不太清楚不假,但陈伯庸素来持身极正,私下里即便偶尔跟某位有交情的朝臣交谈,也都是蜻蜓点水,甚至连每年进京述职时到府上拜会的各州都督都避嫌不愿意见面,陈无双此举确实是犯了忌讳,这也是他猜测接到帖子的人多数不会来的原因。 当然,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请不请则是陈无双的事情,两不相干。 少年不当回事地摆摆手,察觉到二皇子双手都离刀柄很近,轻佻笑道:“怎么,殿下是打算来教我如何做人?” 7017k 第六十章 我有剑气三千丈 看清会仙楼外的二皇子腰间无声多了两柄刀,三楼上靠窗而立的大寒眉头一挑,就作势要一跃而出挡在公子爷前面,刚一提气就听见那老道士似笑非笑道:“是老道眼拙还是这后生藏拙了,没听说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里,有哪位是四境修为。” 大寒登时僵在原地,江湖上有个近乎铁律的说法,踏足五境九品之前,刀修的攻伐手段更胜其他修士,如果那位明显是四境的殿下果真不怀好意,他冲下去反而会成了陈无双不得不分心照顾的累赘,这种感觉让大寒觉得很挫败也很愧疚,死士总不能死得这么不值钱。 老道士没有恶意,轻轻摸着小女孩的头笑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双方又都是自矜身份的大人物,真要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动手,也是点到即止,安心看着就是。对了,我刚才听无双公子在楼下说,让咱们不用等旁人,不如招呼店家先上酒菜?” 大寒没好气回头看他一眼,冷哼着离开窗口走到楼梯处,探身朝下叫来伙计,一问才知道办事妥帖的钱兴已经提前点好了菜,没了用武之地的死士只好悻悻指使着伙计快些上菜,再回到原处时,病恹恹的书生贾康年有说有笑跟那老道士聊得兴起,默然听了几句,都是些玄之又玄的道家养生术,说什么心属火肺属金之类模棱两可的话,偏偏公子爷很重视的这位贾兄听得津津有味。 二皇子殿下脖子上的青筋跳了两跳,右手索性搭在刀柄上,五指放松自然弯曲,显而易见是还没下定要动手的决心,深呼口气缓缓吐出,气息悠长,陈无双立刻心有所感,久在凉州练兵的这位殿下一身修为是实打实修出来的。 不像藏在人群之中的太子殿下,有三境修为完全是靠着楚鹤卿的洗髓丹功效神奇,加上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功法殊异,才勉强有此成就,哪怕放在苍山剑派周和渊的眼里,都是不堪一击的银样镴枪头。 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看热闹的分寸,尤其是白狮坊见惯了高官显贵的人,看这架势一边是司天监的无双公子另一边居然是皇子殿下,这种好戏多看一眼兴许就要惹上抄家灭门的灾祸,各自悄然捂着脸偷偷散去,谁愿意舍命陪君子谁就看去吧,没必要为茶余饭后多一段谈资弄丢了性命,二人僵持的过程中,人群骤然变得稀疏,这么一来,原本不显然的太子殿下等人就不免鹤立鸡群了。 带兵的人身上多少都有处变不惊的气度,不惜多年身居凉州练出六万精锐骑兵的二皇子殿下更是如此,等人散的差不多了也始终没有回头去看自己正位东宫的皇兄一眼,缓缓道:“陈无双,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妨坦言说出来,或许旁人给不了你的,我能给你。” 这句让陈无双始料未及的话虽然很轻,但却掷地有声,少年玩味地笑着语调上扬,“哦?殿下此话当真?” 二皇子将右手不着痕迹地从腰间刀柄上挪开,郑重点了点头,也许是大周一千余年之中司天监陈家素来忠心不二的缘故,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虽说陈无双这次踩着凶威方炽的黑虎回京想要硬闯保和殿朝会,玉龙卫那位胖得找不到腰的副统领昨日又公然以激烈手段侮辱读书人,但李敬威以及京都很多人,都根本没想过这谮穿蟒袍的少年有造反谋逆的想法。 李敬威自小就性情乖张孤傲,一直不被景祯皇帝所喜,所以才会任由他出宫去凉州折腾,直到他无中生有,在那种荒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地方硬生生练出来不可小觑的数万骑兵,向来自认为最有识人慧眼的景祯皇帝才对他另眼相看,让这位行事出人意料的皇子领了中州都督的官衔,要知道,大周的京都城可就在中州,其地位足以让其余十三州都督望尘莫及。 大周太平得实在太久了,常年驻守京都城左近的天子亲卫军都仅有三万兵力,因此不久前匆匆回京的二皇子就有了一种衣锦还乡的自豪感,更有了比皇兄李敬辉更强的信心,太祖皇帝殡天时留下的遗诏祖训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有了麾下能踏平京都的六万骑兵,这个死板僵硬的规矩说不定可以改一改。 两人的对话,不远处已经露出行迹的太子殿下听得清清楚楚,紧皱着眉头推开身前护卫,脸色很不好看地走上前,距离陈无双比无动于衷的二皇子还要近了一步,冷笑道:“敬威刚才的话要是传到父皇或者朝堂诸公的耳中,可就是一桩棘手的麻烦事,人无信而不立,无双想要的东西,除了父皇之外,没有人能给他。” 二皇子冷冰冰称呼少年为敬而远之的无双公子,而太子殿下却直言称呼无双。 陈无双俊朗脸庞上的笑意逐渐绽开,世事难料啊,该来的客人还一个都没见着,却意外等来了面和心不和的兄弟二人,嘿,说是天家无情,连七情六欲都摒弃了的,哪还能算是人,于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听这意思,太子殿下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景祯皇帝的嫡长子扬起下巴端起储君架子,带有训诫意味瞥了同父异母的勇武兄弟一眼,好不容易等来六皇子咎由自取离京就藩,还以为自此就能高枕无忧安稳继位,从刚才李敬威的话里,他却感觉到一种比六皇子更甚的威胁。 景祯皇帝的几位皇子都觉得所谓大周气数将尽是无稽之谈,更对靖南公那一剑是否真正斩去父皇七成寿数半信半疑,他们判断的根据并不是来源于对修士手段的洞若观火,而是觉得依照父皇的脾气,如果真被任平生那声势不小的一剑斩断寿数,即便忌惮他十二品的绝顶修为不敢轻易降罪处置,最少也得下旨褫夺了那二等靖南公的爵位才合理。 从陈无双回京,养在东宫的那些幕僚谋士就没放松过对他的监视探查,不过是个十七八岁还未及冠且从未涉及过朝堂大事的少年人罢了,纵有些城府又能深沉到什么程度,修为境界是不低,可惜京都终究不是逞匹夫之勇的地方,所以太子殿下很自信地以为,陈无双闹来闹去,想要的无非就是像司天监历代观星楼主一样,不受皇权干涉的承袭镇国公爵位、接任观星楼主执掌周天星盘。 对太子而言,陈无双只在某种象征意义上有些价值,有用的还是能替大周拦住漠北妖族的司天监,沉吟片刻回头扫视一眼,几名护卫很有眼力劲地驱散了近处所有人群,甚至连会仙楼的门口都站上了冷着脸的东宫扈从,白狮坊最繁华的闹市街口,居然一反常态的僻静。 “无双,你想要名正言顺接掌司天监和镇国公府不难,沉住气再等一年,本宫···” 太子的话还没等说完,陈无双就撇嘴挥手打断他,坦然道:“别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得起,可是雍州城墙上司天监守军等不起,远在南疆的我师父也等不起,话说到这里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我接任观星楼主能名正言顺当然最好,可要是有人不愿意让我名正言顺的话···” 少年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故意把话头止住顿了一顿,似乎站的久了有些疲惫,左手攥成拳头敲打着后腰,语气随之变得冷冽起来,“公子爷想穿蟒袍,你们哪个有本事拦着?罢了,说这些没多大意思,两位殿下这一现身,我打算请的那几位客人想来就没人愿意出面了,好好的酒兴就这么扫了,晦气。” 二皇子闻言,皱眉踏前一步,双手同时搭在了刀柄上,浑身气息陡然暴涨,而太子殿下的眼神里则多了三分惊慌失措,作为储君,他很清楚江湖上那些关于陈无双的传言大多都是千真万确的,洞庭湖上斩玄蟒,北境风沙诛妖族,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好像一颗光华刺眼到让他不敢直视的太阳。 九品之下,同境界中刀修论及杀伐要胜于剑修的原因,就在于刀是大开大阖、中宫直入的百兵之王,刀修蓄势的速度极快,两三息功夫就足够攀上气势巅峰,连身周激起来的几股盘旋而上的旋风都如同涣散的刀芒一般,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太子殿下不得不再次后退数步,有护卫挡在身前才算松了一口气,强忍着怒意盯着场中两人默然不语。 提着手里焦骨牡丹的陈无双却显得很是轻松惬意,不屑笑道:“二殿下想报流香江畔那一脚之仇的话,尽管来试试,还是那句话糙理不糙的牙碜话,你有两柄刀而已,我有四柄剑。” 李敬威右脚踏出一步,站成一个身子微侧的弓步,从三楼上老道士跟大寒的视野里,正巧看不见他挡在身侧紧握住刀柄的左手,他辛苦练成的左手刀出招角度极为刁钻,可惜这些举动在双目皆盲却有神识的陈无双看来,很像是脱了裤子放屁。 二皇子身周的风势由大变小,从未跟人交过手的太子殿下觉着这是气势泄了,而他那几位护卫同时脸色一变,这明显是出手之前的凝势,将所有外溢出去的气机全部压缩回自身,一旦出手就是摧山开石的迅猛力道,李敬威一字一句回道:“无双公子记性不好,我有凉州六万精锐骑兵,而你素来视为倚仗的司天监,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空架子。” 陈无双遗憾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看来,光骂街还是不够。” 二皇子没听清楚他在低声嘀咕什么,以为是说中了陈无双的痛处,趁热打铁往他伤口上撒盐道:“等那时候,京都镇国公府、云州你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谁还能挡住我麾下骑兵铁蹄践踏?我好心劝你一句,陈无双,要是识时务的话,不如···” 少年毫无征兆地动了,手臂一甩,焦骨牡丹的剑鞘就穿过窗口,擦着大寒的额头甩进了会仙楼三层,厚颜带着心爱徒儿来蹭饭吃的老道士抬手屈指轻弹,一道劲气准确击中呼呼旋转的剑鞘尾端,慢了一步的大寒脚下适时发力,身子平滑出去一丈有余接住剑鞘,老道士低头替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女孩夹了一筷子鲜嫩鱼肉,嘟囔道:“快吃快吃,陈无双那小子最是个败家的,好好一桌子足有二十多道菜呢,差点就被他糟蹋了。” 剑脊上笔直一条黑线的三尺剑身迎着正午烈日,骤然亮起迷蒙青色光华,犹然不止如此,陈无双伸手抹过挂在腰间玉带上的那块储物玉佩,接连三声锐响,头顶上便突兀多了三柄出鞘的天品长剑并排悬空,嘴角弯起轻声道:“我有剑气,三千丈。” 两声出鞘并为一声,二皇子两柄佩刀,回京以来第一次全部出鞘。 剑拔弩张。 (本章完) 7017k 第六十三章 隔墙之耳,弦外之音 陈无双绕过与自己同年金榜题名的同进士出身员外郎,拎着酒壶给老道士斟满,犹豫了一下,又给名字喜庆的小女孩倒了半杯,示意大寒挨着贾康年坐下,再给他们二人斟满,病恹恹书生只笑着伸手虚扶酒杯,而受宠若惊的大寒险些跳起来,却被自家公子爷按住肩头。 最后,陈无双才回到椅子上坐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压着情绪给自己斟满,晃了晃酒壶听声音,里面最多还有一杯酒。 萧静岚默然片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封大红色帖子,上面的烫金落款不是镇国公府,而是司天监三个大字,这样的落款只有历任观星楼主可以用,从太祖李向开国至今,朝堂上接到过这般郑重帖子的,一千余年来也不超百人之数,而正三品官衔之下的,仅有景祯朝萧静岚一人而已。 “上回在流香江上欠了探花郎一顿酒钱,萧某吃人嘴短,不来的话就太过失礼了。” 陈无双挑了挑眉,懒洋洋斜倚着椅背翘起二郎腿,玩味道:“哦?这么说,萧前辈此来是为了还那一顿酒钱的人情?啧啧,那一顿可不便宜啊,整整六百两银子呐,不知道萧前辈能不能跟家里夫人要出来小半年的俸禄。” 大寒低着头笑得不怀好意,敢情公子爷是要把自己跟那丰腴船东的风流账,记在这个姓萧的剑修头上,等以后回北境见着立春等人,可得好好吹嘘吹嘘,就说京都有一位境界不次于陈家二爷的高人,曾花银子请咱在流香江上喝过一次回味无穷的花酒,啧啧,那船东胸前沉甸甸的风情,还不羡慕死在城墙上形同出家的那些人? 萧静岚苦笑着摇头,坦然道:“萧某刚入仕不久,才领过两个月的俸禄,倾尽家财也拿不出六百两银子来还人情,那顿酒钱只好继续欠着,山高水长,总能找到合适机会。此来是感念与探花郎的同年之谊,正好替贵人带句话,你怎么回答萧某都不会出言相劝,只保证会只字不差地把话传回去。”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一笑,“何必这么麻烦。老道士,你撤了隔绝声息的阵法就是,谁想听就由得他听,会仙楼上说话,总比保和殿上听得真切。” 徐守一笑呵呵点头,挥手收回那八根用朱砂画着符箓的竹签,重新收回袖子里,而后再一挥手,将大寒先前关闭的窗户全部打开,太子殿下离去之后慢慢又恢复了热闹的街面上熙熙攘攘,纷杂的人声似乎给安静的会仙楼三层带来一股子嘈杂生气。 从始至终没动过一下筷子的萧静岚低头看着酒杯沉默一阵,好像是在等一个合适开口的契机,良久才用极为平稳的声音,缓缓开口道:“朝堂可以暂时替你压下京都里的一片骂声,只是要名正言顺承袭镇国公的爵位,有人觉得还不是时候。只要你答应两个条件,天家就会把你撕毁圣旨、谮穿蟒袍以及意欲强闯保和殿的罪状,跟你在雍州做下的事情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也不会强行下旨将观星楼主的位子许给他人。如何?” 笑得意味不明的少年直言问道:“员外郎说说看,是那两个条件?” 萧静岚的目光逐一从老道士师徒二人、贾康年和胆寒的脸上扫过,“其一,陈家老公爷离京时未曾带走周天星盘,不管你是交给陈叔愚保管还是另寻他法,这件意义重大的东西,决计不允许离开精度范围,否则,萧某再不情愿也只好亲自出手拦截。其二,探花郎不能再久留京都了,最好是能去凉州,如果能以司天监的名义立下显赫功勋,你想要的东西,大周都不吝啬赏赐。” 陈无双冷笑一声,“赏赐?拿着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当做赏赐,果然是好算盘。” 萧静岚不打算继续说话,扯了扯嘴角算是回了个微笑。 少年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处,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他相信四楼上的人,能听见他此时的喃喃自语,“去雍州去南疆去凉州,都好,公子爷在京都呆得早就腻了,不过员外郎的官衔太低,这不是讲江湖规矩的时候,刚才那些话要在保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我才信得过。另外,公子爷还得跟朝堂要两个说法,一是天下人欠我花家的二百年人情如何还,二是我师伯不能就这么无名无分地守着那道城墙。” 四楼上没有任何动静,萧静岚果然不管他说什么,连句告辞都欠奉,抿着嘴拱了拱手,转身跨出一步就没了踪影。 桌上的小女孩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讶然听见给自己糖块吃的那个中年儒生,幽幽长叹。 有生以来头一回见着这么一桌子山珍海味的徐称心,吃的肚皮滚圆,趁着师父目光不离蟒袍少年时壮着胆子想尝一口美酒滋味,不过那半杯酒入口太急,没品出半分醇厚香气来,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不止,脑筋转得倒是极快,佝偻着腰迅速摸出贾康年送她的梨膏糖塞进嘴里,才慢慢缓过劲来,稚气未脱的脸蛋上多了酒气上行的红晕,再看向陈无双的眼神,居然多少变得大胆了一些。 员外郎离去之后,大寒松开了紧攥着剑柄不放的手,发觉掌心里不知何时竟有了湿腻腻的冷汗,悄然在腿上抹了两把,三楼上的气氛也随之缓和轻松了几分,贾康年视若珍宝一般把那本从观星楼一层积灰厚厚的架子上找来《春秋》贴身放好,端起杯子尝了口酒水,皱眉咽下去道:“看来,今日是见不到另外七位收着府上帖子的贵人了。” 陈无双轻笑一声,无所谓道:“不是坏事。” 贾康年在大寒不解其意的目光中附和着点了点头,“公子是意外走了捷径,那些话不用拐弯抹角多费周折,就传到了该听见的耳朵里,比预想的更早知道结果,当然不能算是坏事。不过···” 少年语调上扬嗯了一声,却没等到这位嗜书如命的儒生下文,若有所悟地迟疑片刻,没有再度麻烦老道士徐守一布阵隔绝此间声息,萧静岚的气息自离开之后就突兀消失,但是没有任何远去的行迹,也就是说,隔墙之耳多半也还没有离开会仙楼。 想通此节,陈无双潇洒一挥手,散出神识笼罩住整个三层,即便挡不住十一品剑修几近炼实返虚的小半个神魂,他要偷听的话也能及时有所察觉。 做完这些没有追问贾康年接下来要说的话,少年转而问向这位可怜兮兮、膝下仅有两个弟子的西河派现任掌教,“尽管那天胜之不武地接下萧静岚一剑,终究还是没去成保和殿,公子爷这十余年来,认准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不成。谈不上遗憾,说实话,心里着实憋着一口不吐不快的恶气。” 说到这里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惊得面前的酒杯颤颤巍巍洒出些酒水来,小女孩眼神瞬间有些吓了一跳的怯懦,好在陈无双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好看的笑容,畅快大笑了几声,取出焦骨牡丹温柔地抚摸着剑鞘,“昨天知我心意的钱兴在茅坑里栽种下六根不知好歹的萝卜,今日又亲手用此剑断了二皇子那柄当做杀手锏的左手刀,总算一抒胸臆,把从雍州一路积攒到这座京都城的憋屈都撒了出去,痛快!” 既然痛快,就当浮一大白。 老道士陪着笑一饮而尽,知道陈无双下一句有可能会问及西河派的打算,心里沉静下来,总之你不问我就不说,反正老道师徒二人打定主意从此要跟着新任的观星楼主混饭吃,大家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难得的默契,至于另一个徒弟嘛,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疼,要不是人才凋零到这种羞于出口的地步,说什么也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才解气。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徐称心却皱起眉头,她还没听说司天监玉龙卫那位一夜之间恶名传遍京都的胖子副统领,昨天到底做下了何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皱眉是因为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茅坑那种肮脏恶心的地方栽种萝卜,虽然对世俗百姓种菜、种粮有用五谷轮回之物做肥料的习俗有所耳闻,但直接把要吃的东西种在茅坑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转头一瞥,桌上好巧不巧正有一盘子酸辣可口的凉拌萝卜丝。 芳龄不过十岁出头的徐称心顿时有些反胃,忙灌了一大口茶水压下那种难受的感觉,暗自拍着连个花骨朵都不见的胸脯暗自庆幸,好在一桌子大鱼大肉,刚才没朝这不值钱的萝卜丝伸过筷子。 喝完杯中酒,陈无双拎着酒壶把里面剩下的酒跟老道士平分,每人不过只有半杯稍多些,笑着解释道:“不是公子爷疼酒钱,有些话适合大醉酩酊的时候说,有些话却只能微醺的时候开口,小饮怡情,没有别的客人来,咱们浅尝辄止也是乐趣。” 老道士笑着点头称是,放出长线才能钓得大鱼,这些年穷怕了的徐守一,眼见司天监这条大的不能再大的鱼儿正要试探着咬钩,生怕操之过急提起鱼竿会把心思颇为缜密的少年惊走,只要过了今日这一关,进了黄金堆成山的镇国公府,师徒二人还怕以后吃不饱穿不暖? 他可早就在江湖上打听过了,一个过得比他西河派掌教还落魄的邋遢老头,靠着几手坑蒙拐骗的功夫如今跟陈无双关系匪浅,甚至在云州新建起来的那座百花山庄里作威作福,听说相距京都司天监七千里远的另一座观星楼,凡事都由他一言而定。 “无双公子说的是,老道虽不忌荤腥酒气,毕竟是出家修行的人,喝得大醉唯恐祖师爷怪罪。倒是小饮怡情这四个字嘛,里头的道理不只字面所见,天地有度万物有量,事事都有恰到好处、过犹不及的分寸火候,公子年纪轻轻能有这般见识,仅此一点就绝非凡夫俗子可比。”老道士含笑捋着下颌上蓄起来的长须,换一身得体华贵道袍的话,单说卖相倒要胜过鹰潭山那位钟小庚。 大寒脸色一变,死死盯了徐守一半晌,愣是没在他脸上看出半分言不由衷的做作,心下狐疑道,这老牛鼻子的道行比深得公子爷欢心的钱兴还高啊,听听人家这马屁拍的,浑如天成,得找机会跟他偷学几手。 不出意料,陈无双果然对老道士不落俗套的奉承很是受用,笑着摆摆手故作矜持道:“哎呀,道长谬赞,陈某还差得远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哈哈哈。” 实在听不下去这等无耻言语的贾康年,只好转过头去低声跟同样插不进话的徐称心闲聊,问这小女孩除了道经之外,还看过哪些书。 徐称心顾左右而言之地胡乱应付几句,她自从拜师老道士以来连正经道经都没见过几本,更别提能跟学贯古今的书生聊到一处去,等了半天也不见一向宠溺她的师父出言解围,又不愿意在头一回见面的陈无双面前出丑,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居然反问贾康年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没想到连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样刁钻的问题,病恹恹书生都能信手拈来,轻松给出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 大有挫败感的徐称心从此刻起,就默默把眼前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单薄书生,列为平生第一惹不起的人物,这倒是侃侃而谈的贾康年到瞑目都没想通原因的事情。 陈无双安静听了几句他们之间一问一答的对话,不由对从路上捡来的贾康年更高看一眼,才知道这位被张正言盛赞的中年书生,平日看书极快确实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而是的确有走马观碑的超绝天赋,如此记忆力堪称百年难得一见,这种人最适合做日理万机的大学士,可惜先天体质实在太差,真要鱼跃龙门得了天子赏识,坐到了杨之清的位置上,只怕不用多久就会心力交瘁一命呜呼。 “徐掌教。”陈无双收回思绪,换了恭敬称呼,微笑着问向脸色瞬间肃然的徐守一,“你与令高足应该之前并不在京都城里传道行善,接下来有何打算?时值乱世,眼下大周南北数州人心惶惶,要是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我可以让贾兄就此代我写一封举荐信,楚州康乐侯府上的小侯爷,跟我关系还算亲近,许家是富可敌国的门庭,绝不会委屈了两位。” 徐守一眼角有些湿润,不是因为陈无双承诺的那封举荐信,从西河派上一任掌教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他这几十年来也听过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徐掌教,可那些人话里话外除了不坏好意的揶揄,就是语出伤人的讥讽,没想到会从陈无双嘴里听到情真意切的尊重。 至于传道授业,都是陈无双当着旁人面故意往他老脸上贴金的话罢了。 江湖上好听的名声都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师徒两人山穷水尽的时候连树皮都煮烂了下过肚。 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何谈重若泰山的行善两个字? 7017k 第六十一章 断了你的左手刀 京都城有容乃大,水深处容得下敛鳞蜷爪的潜龙,水浅处找得到摇头摆尾的杂鱼,汇聚无数志在飞黄腾达的文人士子,也吸纳不少妄图卖身于高门大院的散修游侠,能在堪称天下最繁华之地安稳经营这么一座菜价贵到日进斗金的酒楼,就算不提身后的靠山到底是不是东宫,可想而知会仙楼的殷掌柜也不是等闲之辈。 正值壮年的殷掌柜见惯了大风大浪,心里自然而然就比常人多了一份老成持重,前几日夜里跟新纳进门不久的妾室欢好之后还吹嘘过,说兵法有云,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以殷某多年来勤练不辍的养气功夫,不敢说能胜任战时统兵的枢密副使,当个兵部左侍郎绝对绰绰有余。 可今日门外街面上黑云压城的凝重,却让他自掌管会仙楼以来第一次觉得心惊肉跳,短暂的呆滞之后,立刻急促地招呼店里所有伙计将一二楼门窗全部关闭,似乎这样就能把危险和麻烦一并拒之门外,所幸屋子里光线不可避免的暗下来之后,所有噤如寒蝉的客人都知情识趣地不敢有任何异议,这倒让他省去了赔情解释的力气。 长出一口气,殷掌柜抬手擦去前额上渗出来的冷汗,心怀忐忑抬头看向安安静静的楼梯口,至于三楼和四楼上的两桌客人,他不敢管也不想去管,那都是些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主儿,贸然上去关窗弄不好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自己身后的靠山,可就在门外脸色阴郁茫然失措呢。 三楼上,贾康年笑意浅淡地看着老道士身边的小女孩大快朵颐,一条能值好几两银子的小鱼,被她拧去鱼头提着尾巴,仰头囫囵着放进口中,嘴巴快速蠕动一阵子,再拿出来时就只剩下干干净净一条鱼骨头,相比而言,满脸宠溺神色的老道士吃相就好看许多,左手矜着右臂肥大道袍衣袖,一筷子菜肴一口美酒,吃得连连点头。 大寒攥紧了手中佩剑,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施展以气御剑的公子爷,贾康年感觉到他的紧张,咳嗽一声摇摇头,宽慰道:“无双公子行事看似肆意妄为,其实自有章法,不必担心。” 大寒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自愤愤不平,要不是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书生非得跟着来凑热闹,怎么着我也得劝公子爷换乘那驾从雍州城赶来的马车,把苏昆仑的凶兽黑虎带上,倒要看看满京都里哪位比别人多出个卵蛋的敢在它面前拔刀。 老道士笑着放下筷子,探手进怀里摸索一阵,手里就多了个八根两寸长短的细细竹签,所有竹签上都有细密而连贯的朱红色笔迹,博览群书的贾康年只随意一瞥,就认出那是一种笔画极为繁复的符箓,如果是画在符纸上他也许还能看出点什么来,但竹签本来就细到几乎吹口气就能折断,况且每一根竹签上的都不是一道符箓,微雕功夫首尾相连,更加难以辨认。 腮帮子鼓起来的小女孩停下动作,抬头讶然看了看师父掌心,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嘟囔了两句什么,随即老道士甩手一扬,连三境修为的大寒都没看清任何轨迹,那八根周身画满朱砂符箓的竹签就咄咄有声钉进了脚下地板,恰好围着几人所在的这张桌子圈了一个大圆。 老道士意有所指地仰脸看向头顶,笑呵呵解释道:“老道此举别无他意,唯恐隔墙有耳。看来无双公子今日请的客人大抵是不会来了,来来,别在窗口傻乎乎看着,这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肴凉透可就没滋味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凉州那几万骑兵不来,光凭那位殿下奈何不得你家公子。” 大寒灵识原本能够清晰感受到楼下针锋相对两个人的气息强弱,可老道士扔出去的那几根奇怪竹签,似乎将置身于事外的几人彻底置身于世外,明明能看清楚自家公子爷跟二皇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变化,却愣是感知不到任何气机牵引,不由收起了对老道士的轻视,皱眉诧异道:“当真?” 这不是说大寒对陈无双的本事没有信心,同样是穿着这身黑色团龙蟒袍,不久之前陈无双在北境城墙下独力诛灭三个长尾妖族的时候就已经让他折服,可从刚才对二人气息的感知上,二皇子的境界似乎还要比陈无双更扎实一些。 徐守一老神在在捋着长须,点头道:“那位殿下是与大周兴衰息息相关的天家贵胄,王朝气运衰退必然会对他有所影响,遇上旁的对手或许这点影响无足轻重,可惜好巧不巧,无双公子福缘深厚有气运加身,此消彼长之下自然胜券在握。” 该听懂这些的大寒显然没听懂,而不该听懂这些的贾康年,反倒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素来奉行先下手为强的陈无双,这次居然没有急着先出招试探,不是托大有意等着对方先动手,前几天夜里在流香江畔挨了一脚二的皇子都能忍住没出刀,今日不假思索霍然拔刀出鞘必有蹊跷,陈无双刚一散出神识就察觉到两件事,陷入短暂的沉思才没有错失了先手良机。 与那天夜里如出一辙,陈无双的神识一散出去,就不合常理地将二皇子的灵识滴水不漏地逼了回去,这有心算无心的局面便是老道士所说的胜券,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陈无双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会仙楼的四层上有一道神识屏障,气息不算陌生,转念就猜到了那人是谁。 少年笑着低声嘟囔,“难怪敢拔刀,以为有藏在暗处给你护驾的员外郎就有恃无恐了?在京都城杀你是不行,可折了你的左手刀却不打紧。” 他低头念叨的功夫,二皇子已经到了不出刀不可的地步,整个人的气机攀上巅峰,好比蓄满了水的云澜江,若不能及时宣泄出来,轻则伤及自身重则经脉断裂,下意识微微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会仙楼四层窗口,一咬牙,微微弯曲的右腿猛然绷直,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前扑,顺势将右手长刀当头劈下。 瞬间,一道刀芒炸亮。 悬在头顶的那三柄天品长剑纹丝不动,蟒袍少年嘴角勾起笑意,你要以力破巧,我便如你所愿硬碰硬,二皇子右脚狠狠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个浅浅凹陷的同时,三尺焦骨牡丹剑身眨眼间完全被一层浓郁青色光华包裹,陈无双吐气开声双脚当机立断往下一沉,持剑自下而上反撩。 剑气吞吐,蛟龙出海。 劈下来的刀芒跟撩上去的剑气直面碰撞,以碰撞处为圆心激荡起来的劲风瞬间扩散,干净路面青石板缝隙里的砂石灰尘全部被吹起来,饶是有忠心扈从护卫在身前,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子殿下也被这般声势吓得面如土色,情不自禁第四次抬腿后退。 身为大周储君,李敬辉没少听说江湖上哪门哪派有成名已久的高人修士,现在恍然明白何为耳闻不如目睹,亲眼见过两个四境修士不留情面的交手,才真切意识到,自以为纵身进江湖也能如鱼得水的三境修为,犹如纸糊的那样一文不值。 二皇子是真正刀尖上舔过血的修士,似乎早料到起手第一刀不会奏效,虎口被巨大力道震得渗出血丝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手腕一翻,那柄显然不是凡铁铸就的长刀平着刀身,从焦骨牡丹薄如蝉翼的剑锋上一抹而过。 右手刀顺势在身下青石板路上留下一道笔直裂缝,紧接着腰身在半空中一拧,整个身躯横在少年身前,左臂如同水蛇一样灵巧扭转,光华更炽的左手刀以一种离奇角度出手,刀芒悄无声息间狠辣朝陈无双咽喉划去。 要说经历过的苦战恶斗,初入江湖不到一年的陈无双经验远比李敬威丰富,手中长剑一圈一荡,青色剑光呼吸间在身前连成一大片光幕,随后左手朝上一探,就在头顶摘了另一柄长剑下来,二皇子的左手刀确实有些门道,势如破竹般割裂了那层青色光幕。 毒蛇吐信般的刀尖虽然角度诡异,与寻常刀法大开大阖的路子甚相径庭,居然有类似东海孤舟岛剑法那般飘然若仙的轻灵感,陈无双没练过左手剑,但长久习练听风四十三式的步伐变化极快,双脚原地旋转半圈之后立即后撤两步,左手里的那柄天品长剑只是个迷惑对手的幌子,待二皇子如影随形的左手刀眼见距离咽喉不足五寸,另外两柄悬在少年头顶的长剑突兀生出变化。 两声尖锐剑鸣,抱朴诀已然修行至登堂入室程度的陈无双,真气好似变成两股牵引着凌空长剑的细线,一左一右直取李敬威两侧太阳穴,攻敌之所必救,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那柄剑的去势比二皇子的挥刀的速度不遑多让,灵识被一种匪夷所思力量逼得出不了识海的这位殿下不敢托大,好像身陷山间险峻小路的盲人,知道附近有危险,却意识不到危险所在,无奈之下想要收刀回护自身,左手刀的攻势仅迟缓了刹那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信会仙楼四层上至今不肯露面的那人,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街头,更不信陈无双真无法无天到了敢击杀皇子的狂妄,所以,冰冷刀锋仍是追着身形后退的少年不放,只要再逼近两寸,就可以出人意料地绽出刀芒,让这可恶的司天监弟子死于非命。 你不敢杀我,我敢杀你,这就是大周皇家血脉的底气! 可惜,他猜不到陈无双的心思。 四楼上默不作声的那位能被二皇子当做保命的倚仗,同样也被陈无双当做可以肆无忌惮全力出手的倚仗,如此一来,少年就不必担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刻意留手,京都不知多少人想要抻量抻量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究竟有多大本事,也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不出所料。 三楼窗口处紧张观战的大寒惊讶看见头顶四楼的窗口飞出两道黑影,在自家公子爷那两柄长剑即将刺入二皇子太阳穴时,一左一右既准且狠地将其磕飞,发出两声悦耳的撞击声,定睛看去,那两道黑影竟然是落在地上的两根筷子,与此时小女孩右手五指间灵活翻飞的那两根一模一样,尾端箍着两条好看金线的乌木筷子。 这一手功夫便是五境高人才有的飞花摘叶皆可为剑,大寒脸色瞬间有了一层阴霾,倒吸一口凉气之后,下意识就想探出身子,仰头去看四楼出手的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显而易见是二皇子那一头请来的帮手,如果他要出手的话,公子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大寒小半个肩膀刚露出窗口,就被迅速起身的西河派老道士一把拽了回来,在带着徒儿来蹭饭的徐守一面前,出身二十四剑侍的三境剑修不比个孩子强,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力,心下一凉就想到一个令他惊恐的可能性,咬牙就要伸手拔剑,“老牛鼻子,你是···” 徐守一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瞥了眼外面的动静,笑着摇头道:“年轻人尽胡思乱想,上回你家公子爷要去保和殿,碰见个十一品剑修拦路,要不是老道出手相助,早被人打得屁滚尿流了,你这笨小子以为老道是坏人?安安稳稳做好,楼上那人不会让皇子殿下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家公子爷有闪失。” 紧攥着佩剑的大寒胸膛不住起伏,摆明了一副要不是打过你,老子非一剑攮死你的模样,呼呼喘着粗气偏头去看同行而来的贾康年,那病恹恹的书生低头皱眉,很快就从老道士的话里听出了隐晦的弦外之音,讶然道:“权衡之道?道长是说,楼上···” 老道士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唇前示意他噤声,然后侧耳像是在听什么细微的声响,片刻后才送了一口气,将手指从嘴边拿开,指了指头顶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无双公子不怕,你我这种小人物,可经不住那位滔天一怒。” 贾康年缓缓点头,刚想用眼神示意这个在镇国公府上最喜欢缠着丫鬟小核桃的大寒稍安勿躁,就听见窗外一声脆响,而后是陈无双肆意的扬声长笑,“这回断了你的左手刀,再有下次,公子爷就断了你拿刀的手。殿下,你猜,我怕不怕你那六万骑兵?” 打了个饱嗝的小女孩站起身来,好奇地朝外张望。 陈无双亮出来的那三柄天品长剑都不见了踪影,只斜垂着手里焦骨牡丹傲然而立,光看背影就让徐老道的徒儿眼睛发亮,而他对面相隔五尺开外,站着另一个人,五官刚毅,面目却有些不好看的狰狞。 二皇子生平最引以为傲的左手刀,不仅被陈无双预谋已久的一式剑十七破去。 低头看去,连那柄刀,也只剩了小半截刀身。 远处幸灾乐祸的太子殿下看得最清楚,那柄锋利长刀的其余部分,都在陈无双摧枯拉朽的一剑下化作齑粉。 会仙楼装饰比三楼更显豪奢的四楼雅室里,两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人幽幽叹了口气,轻声呢喃道:“养虎看家,虎大伤人···京都,留不得他了。” 萧静岚迟疑着唤了声,“陛下?” 匆匆散了今日朝会以后,就立刻乔装微服出宫的景祯皇帝缓缓闭上双眼,“他既然姓陈,就注定不能死在京都,现在大周还离不开司天监鼎力支持,让他去雍州北境又怕纵虎归山。敬威已经跟朕提过一次,罢了,也算是个办法,打发他往凉州去吧。” 楼下的二皇子愣愣站了良久,忽然扔掉左手里的半截长刀,将右手另一柄刀归鞘,不再多看陈无双一眼,更没有看太子殿下,转身朝宫城的方向离去,语气冰冷而平静,“陈无双,你要是真有种,我那六万骑兵就在凉州等着你,不来的是孬种。” 陈无双悻悻吐了口唾沫,“呸,公子爷有没有种,你去流香江花船上跟姑娘们打听打听,指望那几万骑兵撑腰吓唬我,什么东西!” 7017k 第六十二章 书里读出来的两种道理 司天监第一高手以往十年来言传身教给唯一弟子的只有两样本事,一是骂街,二是拿着不是当理说的混不吝做派,没读过多少书的陈无双却很清楚,自古以来,史书上就从不少见兄弟阋墙的狗血倒灶事情,越是底蕴深厚、传承悠久的门阀就越习惯成自然,陈家其实也例外。 可想而知,这座太平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王朝更是如此,尽管有太祖皇帝“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传下来,但历代储君之争都是一出养蛊的残忍戏码,李敬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要一天没有坐上保和殿那张龙椅,东宫太子的位置就始终让他觉着不太稳固,何况,那天晚上从镇国公府回宫路上遇到妄图弑君杀驾的刺客时,父皇就曾有意无意说过一句,六皇子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天家视无情为帝王权衡之道的基础,慈不掌兵,兴许在父皇心里,这位跟自己同父异母、在西北凉州练出一支举足轻重骑兵精锐的弟弟,也比太子更适合继位,而且威胁性绝对不小于有江州都督做靠山且在朝臣中风评极佳的李敬廷。 亲眼见到有以下犯上之嫌的陈无双毫不犹豫出剑断了二皇子的左手刀,满脸阴郁的太子殿下神情很快就多云转晴,等那被一身蟒袍衬得玉树临风的少年接住三楼窗口抛下来的剑鞘,缓缓收起逢春公当年斩杀仙人的佩剑,才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挥散身前如临大敌的护卫,上前几步由衷赞叹道:“早听说过无双曾在北境城墙露了一手以气御剑的高妙术法,轻描淡写喝退数万妖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短短不到一年就修成这般本事,实乃司天监之福,更是我大周之福啊。” 皮笑肉不笑的陈无双刚收起长剑,就察觉到有人从四楼窗口跃出,身形犹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在半空中一个利落转折,燕子穿林一样进了三楼,一直守在三楼临窗处的死士大寒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那人惊鸿一现的气势完全压制住。 猜到那人就是刚才以雄浑真气射出两根筷子,间不容发击飞他要直刺二皇子太阳穴那两柄天品长剑的兵部员外郎萧静岚,料想堂堂十一品剑修还不至于对大寒和贾康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动手,陈无双只微微皱了皱眉,就摆手笑道:“唔,按朝堂上虚伪谦逊的规矩,我该说一句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太子殿下也看见了从四楼跃进三楼的修士,虽然那人动作实在太快看不清相貌,可身上的绿色官袍已经足够让李敬辉猜出其身份,惊讶地抬头看向四楼空空荡荡的窗口,心底难免生出一阵狐疑,拿不准除了萧静岚之外,那房间里是否还有让他忌惮的人存在,眼下他也看出陈无双邀请的客人没一个会来,本想着趁机套几句近乎,能入席把酒言欢最好,再不济也得留个好印象,可这番始料未及的变故,让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打消这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陈无双懒得去管太子心思,像是很爱惜造价不菲的团龙蟒袍,慢慢左右交替伸手拂平了两边衣袖上的褶皱,似乎把白狮坊这条被行人踩得发亮的宽阔大路,当成了北境那道阻挡漠北妖族脚步的二十三里长城墙,语气里渐渐多了一种北风过境的睥睨,“可公子爷是有一说一的直性子,陈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周天星盘就在我手里,谁想来抢,先问问陈无双这柄焦骨牡丹,这回留了情面只断二皇子殿下的佩刀,下一回嘛,就不知道要留下谁的脑袋了。” 太子殿下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莫名其妙多了几分恼怒,你个不讲道理的混账,非得把本宫的好心当成不值钱的驴肝肺? 虽是朝堂上承认的储君,实际上至今摸不清父皇打算的李敬辉有苦难言,不敢光明正大跟首辅杨公和其余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大权在握的六部尚书走得太近,以免显得落一个心性不够沉稳的评价,他对陈伯庸此去无回坚信不疑,而且今日的事情一出,远在江州暂时不足为虑的六皇子且不提,对他地位威胁最大的二皇子就算是跟这少年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死仇。 适逢其会的太子殿下很想做一个最终得利的渔翁,毕竟目前能得到司天监支持的最好方式,显而易见就是尝试着拿出诚意跟陈无双交好。 经此一战,旁观的太子殿下当机立断,想把之前准备要拿出来的诚意再度加重,可惜没等自己绕弯子进入正题,就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让如今只需要看父皇一人脸色的他,难以接受。 陈无双后来肆无忌惮的那几句坦然含着威胁意味的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四楼唯一的一张桌子边,摆了两碟清淡小菜自斟自饮的景祯皇帝,双眼中眯起来的一抹冰冷杀意很快消散,继而就是无人看见的哑然失笑,不知道是在笑少年的不自量力,还是在笑楼下嫡长子的枉费心机。 搁置下仅剩半杯残酒的镶玉银杯,这位稳坐保和殿二十四年之久的帝王,懒散将右手习惯性搭在桌沿上,修长的食指、中指,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轻轻敲打,如四水归堂的宫廷屋檐有雨滴垂落,一滴两滴,周而复始汇聚成一条不见深浅的水流。 陈无双没了继续跟太子殿下交谈下去的兴致,转过身去在耳边摆了摆手,一跺脚纵身而起,从三楼四敞大开的窗口跃入,然后那层楼上的窗子就被一个冷脸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关闭,被晾在楼下的李敬辉尴尬地环视一圈,见深谙伴君如伴虎的护卫们没有一人跟他对视,这才冷哼一声,甩袖愤愤离去,瞧方向却不是回宫。 不知何故,跟贾康年隔着两张椅子坐下的萧静岚,跟那天夜里在流香江花船上只揣了三十两银子的窘迫员外郎判若两人,陈无双没讲究官场上习以为常的主次之分,微不可查的诧异之后,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自顾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在楼下时,他堪比五境高人的神识,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楼上还有一老一小两个不速之客,又夹了口凉菜压了压嘴里辛辣酒气,慢条斯理咽下去,才伸手指着老道士身侧偷眼打量他的小女孩,笑问道:“徐老道,从哪里拐来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姑娘?” 徐守一苦笑着伸手摸了摸自家徒儿的脑袋,也不避讳来意不明的萧静岚的在场,眼神迷离地唏嘘道:“老道西河派这一脉,想当初也曾是声势鼎沸的道家大派,风风雨雨江河日下,传到如今式微的局面,能保住香火就是大幸了,忝为一脉掌教,整个西河派连老道在内也不过三个弟子,想要东山再起何其艰辛呐。” 从陈无双跃上三楼,小女孩吃相就突然变得斯文起来,见皮囊好到让人一眼难忘的陈无双两眼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就不动声色地把身前的鱼骨头和虾壳之类往老道士那边推了推。 不成想这些小动作没逃过贾康年的眼,病恹恹的书生忍不住发出轻微笑声,被人识破心思的小女孩脸颊一红,也不管这人刚送过她几块入口清凉的梨膏糖,攥着拳头恶狠狠回瞪了一眼,知情识趣的贾康年立即会意转过头去,从宽大衣袖里摸出一册薄薄书本,摊在桌面上默读。 萧静岚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这位素不相识的书生,看的是手抄本的《春秋》。 抄写这煌煌五千字圣贤文章的人笔力雄浑,工整的方正楷体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其中却好像有自成天地的洒脱自在,不禁轻咦一声多看了两眼,可惜那书生翻书的速度很快,他没办法短时间内分辨出是哪一位大儒做过注释的版本,只看清每一句话旁边,都有稍小的字体密密麻麻排列着,显然是抄书人的心得体会。 小女孩见贾康年这般识趣,满意地松开拳头,再次半遮半掩地打量陈无双,多年来在镇国公府养尊处优的少年正是最好年华,白皙如玉的皮肤上好像隐隐覆着一层莹光,乌黑如瀑的及肩长发用一条黑色暗纹发带束起来,额前随意散着的几缕青丝竟让他有了一种难言的慵懒贵气,迎着窗外的明媚日光,耳垂似乎都是透明的,小女孩不由看得有些痴了,只可惜这位公子的眼睛里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以陈无双神识之敏锐,坐下之前就感知到桌子周围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气机屏障,大寒没有这个本事,也不像是萧静岚该有的手段,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多半是西河派这位落魄道士的手笔了,而员外郎此时的态度,更加坚定了陈无双心里的猜测,四楼上绝对还有人在,只是不知道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身边,是否还跟着太医令或者五境修为的内廷首领。 在此之余,也轻易就察觉到了小女孩偷偷打量自己,心情不错的陈无双突然朝她做了个鬼脸,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簇新道袍的小女孩先是一怔,紧接着扑哧一笑,鼓起勇气道:“我跟着师父姓徐,名字叫称心。” 陈无双笑着点头,“称心如意,好名字。咱俩倒是有缘,我也是自小跟着师父姓。” 小女孩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陈无双拎着酒壶站起来走到萧静岚身边,身穿蟒袍的少年亲自给胸前绣着一只白鹇的五品文官斟酒,这等场面自大周开国以来一千余年,即便不能说后无来者,起码是前无古人,偏偏那位从来了以后就惜字如金的儒雅官员对此安之若素,他知道陈无双对官场上的长幼尊卑素来嗤之以鼻,反而更奉行江湖上以修为论高低的规矩。 “公子爷让玉龙卫副统领钱兴送了八张帖子,最后来的只有员外郎,呵呵,京都啊···不如直来直去快意恩仇的江湖好玩,也比不得万众一心的北境城墙有趣。心正身不斜的人从书上读出来的都是济世治国的堂皇道理,就像我身边这位名不显时心不朽的贾兄,可惜大多数人走了偏路还日以继夜孜孜不倦,读出来的都是明面规矩底下的鬼蜮伎俩,可惜可叹。” 话音既落,贾康年讶然抬头,而萧静岚默然低头。 7017k 第六十三章 隔墙之耳,弦外之音 陈无双绕过与自己同年金榜题名的同进士出身员外郎,拎着酒壶给老道士斟满,犹豫了一下,又给名字喜庆的小女孩倒了半杯,示意大寒挨着贾康年坐下,再给他们二人斟满,病恹恹书生只笑着伸手虚扶酒杯,而受宠若惊的大寒险些跳起来,却被自家公子爷按住肩头。 最后,陈无双才回到椅子上坐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压着情绪给自己斟满,晃了晃酒壶听声音,里面最多还有一杯酒。 萧静岚默然片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封大红色帖子,上面的烫金落款不是镇国公府,而是司天监三个大字,这样的落款只有历任观星楼主可以用,从太祖李向开国至今,朝堂上接到过这般郑重帖子的,一千余年来也不超百人之数,而正三品官衔之下的,仅有景祯朝萧静岚一人而已。 “上回在流香江上欠了探花郎一顿酒钱,萧某吃人嘴短,不来的话就太过失礼了。” 陈无双挑了挑眉,懒洋洋斜倚着椅背翘起二郎腿,玩味道:“哦?这么说,萧前辈此来是为了还那一顿酒钱的人情?啧啧,那一顿可不便宜啊,整整六百两银子呐,不知道萧前辈能不能跟家里夫人要出来小半年的俸禄。” 大寒低着头笑得不怀好意,敢情公子爷是要把自己跟那丰腴船东的风流账,记在这个姓萧的剑修头上,等以后回北境见着立春等人,可得好好吹嘘吹嘘,就说京都有一位境界不次于陈家二爷的高人,曾花银子请咱在流香江上喝过一次回味无穷的花酒,啧啧,那船东胸前沉甸甸的风情,还不羡慕死在城墙上形同出家的那些人? 萧静岚苦笑着摇头,坦然道:“萧某刚入仕不久,才领过两个月的俸禄,倾尽家财也拿不出六百两银子来还人情,那顿酒钱只好继续欠着,山高水长,总能找到合适机会。此来是感念与探花郎的同年之谊,正好替贵人带句话,你怎么回答萧某都不会出言相劝,只保证会只字不差地把话传回去。”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一笑,“何必这么麻烦。老道士,你撤了隔绝声息的阵法就是,谁想听就由得他听,会仙楼上说话,总比保和殿上听得真切。” 徐守一笑呵呵点头,挥手收回那八根用朱砂画着符箓的竹签,重新收回袖子里,而后再一挥手,将大寒先前关闭的窗户全部打开,太子殿下离去之后慢慢又恢复了热闹的街面上熙熙攘攘,纷杂的人声似乎给安静的会仙楼三层带来一股子嘈杂生气。 从始至终没动过一下筷子的萧静岚低头看着酒杯沉默一阵,好像是在等一个合适开口的契机,良久才用极为平稳的声音,缓缓开口道:“朝堂可以暂时替你压下京都里的一片骂声,只是要名正言顺承袭镇国公的爵位,有人觉得还不是时候。只要你答应两个条件,天家就会把你撕毁圣旨、谮穿蟒袍以及意欲强闯保和殿的罪状,跟你在雍州做下的事情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也不会强行下旨将观星楼主的位子许给他人。如何?” 笑得意味不明的少年直言问道:“员外郎说说看,是那两个条件?” 萧静岚的目光逐一从老道士师徒二人、贾康年和胆寒的脸上扫过,“其一,陈家老公爷离京时未曾带走周天星盘,不管你是交给陈叔愚保管还是另寻他法,这件意义重大的东西,决计不允许离开精度范围,否则,萧某再不情愿也只好亲自出手拦截。其二,探花郎不能再久留京都了,最好是能去凉州,如果能以司天监的名义立下显赫功勋,你想要的东西,大周都不吝啬赏赐。” 陈无双冷笑一声,“赏赐?拿着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当做赏赐,果然是好算盘。” 萧静岚不打算继续说话,扯了扯嘴角算是回了个微笑。 少年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处,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他相信四楼上的人,能听见他此时的喃喃自语,“去雍州去南疆去凉州,都好,公子爷在京都呆得早就腻了,不过员外郎的官衔太低,这不是讲江湖规矩的时候,刚才那些话要在保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我才信得过。另外,公子爷还得跟朝堂要两个说法,一是天下人欠我花家的二百年人情如何还,二是我师伯不能就这么无名无分地守着那道城墙。” 四楼上没有任何动静,萧静岚果然不管他说什么,连句告辞都欠奉,抿着嘴拱了拱手,转身跨出一步就没了踪影。 桌上的小女孩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讶然听见给自己糖块吃的那个中年儒生,幽幽长叹。 有生以来头一回见着这么一桌子山珍海味的徐称心,吃的肚皮滚圆,趁着师父目光不离蟒袍少年时壮着胆子想尝一口美酒滋味,不过那半杯酒入口太急,没品出半分醇厚香气来,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不止,脑筋转得倒是极快,佝偻着腰迅速摸出贾康年送她的梨膏糖塞进嘴里,才慢慢缓过劲来,稚气未脱的脸蛋上多了酒气上行的红晕,再看向陈无双的眼神,居然多少变得大胆了一些。 员外郎离去之后,大寒松开了紧攥着剑柄不放的手,发觉掌心里不知何时竟有了湿腻腻的冷汗,悄然在腿上抹了两把,三楼上的气氛也随之缓和轻松了几分,贾康年视若珍宝一般把那本从观星楼一层积灰厚厚的架子上找来《春秋》贴身放好,端起杯子尝了口酒水,皱眉咽下去道:“看来,今日是见不到另外七位收着府上帖子的贵人了。” 陈无双轻笑一声,无所谓道:“不是坏事。” 贾康年在大寒不解其意的目光中附和着点了点头,“公子是意外走了捷径,那些话不用拐弯抹角多费周折,就传到了该听见的耳朵里,比预想的更早知道结果,当然不能算是坏事。不过···” 少年语调上扬嗯了一声,却没等到这位嗜书如命的儒生下文,若有所悟地迟疑片刻,没有再度麻烦老道士徐守一布阵隔绝此间声息,萧静岚的气息自离开之后就突兀消失,但是没有任何远去的行迹,也就是说,隔墙之耳多半也还没有离开会仙楼。 想通此节,陈无双潇洒一挥手,散出神识笼罩住整个三层,即便挡不住十一品剑修几近炼实返虚的小半个神魂,他要偷听的话也能及时有所察觉。 做完这些没有追问贾康年接下来要说的话,少年转而问向这位可怜兮兮、膝下仅有两个弟子的西河派现任掌教,“尽管那天胜之不武地接下萧静岚一剑,终究还是没去成保和殿,公子爷这十余年来,认准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不成。谈不上遗憾,说实话,心里着实憋着一口不吐不快的恶气。” 说到这里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惊得面前的酒杯颤颤巍巍洒出些酒水来,小女孩眼神瞬间有些吓了一跳的怯懦,好在陈无双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好看的笑容,畅快大笑了几声,取出焦骨牡丹温柔地抚摸着剑鞘,“昨天知我心意的钱兴在茅坑里栽种下六根不知好歹的萝卜,今日又亲手用此剑断了二皇子那柄当做杀手锏的左手刀,总算一抒胸臆,把从雍州一路积攒到这座京都城的憋屈都撒了出去,痛快!” 既然痛快,就当浮一大白。 老道士陪着笑一饮而尽,知道陈无双下一句有可能会问及西河派的打算,心里沉静下来,总之你不问我就不说,反正老道师徒二人打定主意从此要跟着新任的观星楼主混饭吃,大家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难得的默契,至于另一个徒弟嘛,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疼,要不是人才凋零到这种羞于出口的地步,说什么也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才解气。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徐称心却皱起眉头,她还没听说司天监玉龙卫那位一夜之间恶名传遍京都的胖子副统领,昨天到底做下了何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皱眉是因为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茅坑那种肮脏恶心的地方栽种萝卜,虽然对世俗百姓种菜、种粮有用五谷轮回之物做肥料的习俗有所耳闻,但直接把要吃的东西种在茅坑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转头一瞥,桌上好巧不巧正有一盘子酸辣可口的凉拌萝卜丝。 芳龄不过十岁出头的徐称心顿时有些反胃,忙灌了一大口茶水压下那种难受的感觉,暗自拍着连个花骨朵都不见的胸脯暗自庆幸,好在一桌子大鱼大肉,刚才没朝这不值钱的萝卜丝伸过筷子。 喝完杯中酒,陈无双拎着酒壶把里面剩下的酒跟老道士平分,每人不过只有半杯稍多些,笑着解释道:“不是公子爷疼酒钱,有些话适合大醉酩酊的时候说,有些话却只能微醺的时候开口,小饮怡情,没有别的客人来,咱们浅尝辄止也是乐趣。” 老道士笑着点头称是,放出长线才能钓得大鱼,这些年穷怕了的徐守一,眼见司天监这条大的不能再大的鱼儿正要试探着咬钩,生怕操之过急提起鱼竿会把心思颇为缜密的少年惊走,只要过了今日这一关,进了黄金堆成山的镇国公府,师徒二人还怕以后吃不饱穿不暖? 他可早就在江湖上打听过了,一个过得比他西河派掌教还落魄的邋遢老头,靠着几手坑蒙拐骗的功夫如今跟陈无双关系匪浅,甚至在云州新建起来的那座百花山庄里作威作福,听说相距京都司天监七千里远的另一座观星楼,凡事都由他一言而定。 “无双公子说的是,老道虽不忌荤腥酒气,毕竟是出家修行的人,喝得大醉唯恐祖师爷怪罪。倒是小饮怡情这四个字嘛,里头的道理不只字面所见,天地有度万物有量,事事都有恰到好处、过犹不及的分寸火候,公子年纪轻轻能有这般见识,仅此一点就绝非凡夫俗子可比。”老道士含笑捋着下颌上蓄起来的长须,换一身得体华贵道袍的话,单说卖相倒要胜过鹰潭山那位钟小庚。 大寒脸色一变,死死盯了徐守一半晌,愣是没在他脸上看出半分言不由衷的做作,心下狐疑道,这老牛鼻子的道行比深得公子爷欢心的钱兴还高啊,听听人家这马屁拍的,浑如天成,得找机会跟他偷学几手。 不出意料,陈无双果然对老道士不落俗套的奉承很是受用,笑着摆摆手故作矜持道:“哎呀,道长谬赞,陈某还差得远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哈哈哈。” 实在听不下去这等无耻言语的贾康年,只好转过头去低声跟同样插不进话的徐称心闲聊,问这小女孩除了道经之外,还看过哪些书。 徐称心顾左右而言之地胡乱应付几句,她自从拜师老道士以来连正经道经都没见过几本,更别提能跟学贯古今的书生聊到一处去,等了半天也不见一向宠溺她的师父出言解围,又不愿意在头一回见面的陈无双面前出丑,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居然反问贾康年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没想到连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样刁钻的问题,病恹恹书生都能信手拈来,轻松给出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 大有挫败感的徐称心从此刻起,就默默把眼前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单薄书生,列为平生第一惹不起的人物,这倒是侃侃而谈的贾康年到瞑目都没想通原因的事情。 陈无双安静听了几句他们之间一问一答的对话,不由对从路上捡来的贾康年更高看一眼,才知道这位被张正言盛赞的中年书生,平日看书极快确实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而是的确有走马观碑的超绝天赋,如此记忆力堪称百年难得一见,这种人最适合做日理万机的大学士,可惜先天体质实在太差,真要鱼跃龙门得了天子赏识,坐到了杨之清的位置上,只怕不用多久就会心力交瘁一命呜呼。 “徐掌教。”陈无双收回思绪,换了恭敬称呼,微笑着问向脸色瞬间肃然的徐守一,“你与令高足应该之前并不在京都城里传道行善,接下来有何打算?时值乱世,眼下大周南北数州人心惶惶,要是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我可以让贾兄就此代我写一封举荐信,楚州康乐侯府上的小侯爷,跟我关系还算亲近,许家是富可敌国的门庭,绝不会委屈了两位。” 徐守一眼角有些湿润,不是因为陈无双承诺的那封举荐信,从西河派上一任掌教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他这几十年来也听过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徐掌教,可那些人话里话外除了不坏好意的揶揄,就是语出伤人的讥讽,没想到会从陈无双嘴里听到情真意切的尊重。 至于传道授业,都是陈无双当着旁人面故意往他老脸上贴金的话罢了。 江湖上好听的名声都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师徒两人山穷水尽的时候连树皮都煮烂了下过肚。 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何谈重若泰山的行善两个字? 7017k 第六十四章 公子有心,世人可笑 深呼吸平复下心情,老道士的声音就开始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低沉沙哑,勉强用脸上皱纹堆积起来的笑意做掩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跟无双公子没必要绕弯子,老道并非想拿之前不值一提的小事跟公子换个衣食无忧,京都里说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是个最败家的冤大头,那都是被猪油蒙了心的混账话。” 顿了一顿,见少年安静听着没有出言打断,徐守一立即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自己师徒二人能否得偿所愿的唯一机会,开诚布公还能有三四成把握,若是再藏着掖着,后果可就不好说了,默念道家清心咒定了定神,才再度开口。 “此间既然都是公子信得过的人,老道索性有话直说。老道自信有几分眼力,大周开国时,首任观星楼主用以镇压天下气运的一十四件异宝,除了陈家世代相传的周天星盘,公子身上至少还有三件之多,其余修士或许看不真切,对于佛道两家境界精深善于望气的修士而言,看透公子气运加身不是难事。” 陈无双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不由想到白马禅寺几位神僧饶有深意的话语,以及在雍州城西如意坊再次见着孙澄音时,对方明显不同于剑山初次相识的态度,再往深处想,即便不说佛道两家,修为已臻十一品境界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也说过他气运加身的话,由此推断,任平生扬言要下次见面出手杀他,七八成就是这个缘故了。 老道士叹气一声,端起酒杯仰头灌下那半杯酒,唏嘘道:“太祖皇帝开国之前,有从龙之功的白马禅寺就压得道家祖庭抬不起头来,鹰潭山都落得苟延残喘的境地,我西河派这种小门小户更是难以为继,能保住一脉传承到现在已然是天意垂怜、祖师爷庇佑。这些公子都知道,老道再做赘述反倒显得是有意卖惨,一句话,不能把西河派断送在老道手里,徐守一愿意跟徒儿称心投靠公子,从此竭尽所能为公子鞍前马后,只求能保住祖师爷的传承,若公子有疑虑顾忌,老道这就以我派秘传的五雷正法立誓,从此如有违背,五···” 不等他说完,陈无双就笑着出声打断,“何至于此?司天监正是用人之际,徐掌教是有真本事的高人,当然求之不得,多两双筷子的事儿。” 其实陈无双肯这么痛快接纳徐守一,是因为他短时间内想到三个理由,一是老道士不知何故与苏慕仙所豢养的那头黑虎异常亲近,有他在身边,那头凶兽或许还能发挥出更大的用处,总拿它当个吓唬人的摆设,委实是屈了才。 再者,徐守一先前为帮他,不惜付出得罪十一品剑修萧静岚的代价,这个投名状来得颇有些雪中送炭的意味;至于其三,则是陈无双想到了孙澄音,那年轻道士说要是能三局两胜赢了赌局,还是不会放弃杀他夺气运,有同样具备玄妙术法的西河派掌教在身边,也好躲避一些剑修难以防范的暗箭伤人。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老道士得到了想要的答复,没想到陈无双会答应地这般痛快,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怅然若失,莫名其妙低头看了跟着高兴的徒儿一眼,狐疑道,难道那最喜欢在流香江上厮混的公子,看中了西河派门下还没长开的花骨朵? “贾兄,接着说?”这时候,陈无双才开口问贾康年适才没说完的话。 中年书生有意无意看了徐称心一眼,心领神会的老道士当着众人面迅速掐了个手诀,小女孩一脸茫然的挑起纤细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很快就猜到是师父施法闭了自己的耳识,气呼呼扭过头怀抱着双臂不说话,又恢复了大寒刚上三楼时撅着嘴的天真模样。 徐守一做这些的时候,贾康年低头端起酒杯又尝了一口,从他微皱的眉头上不难看出,体质虚弱的书生还是觉得辛辣酒水难以下咽,“圣意难测,四楼那位贵人的心思尤其不易揣度。景祯朝二十余年来,朝堂有司天监的白底绣银龙蟒袍和前后两任行事谨小慎微的首辅大人压着,能称得上是海晏河清的好时节,可如今老公爷远在北境,首辅杨公又重新拾起来养气功夫,朝堂上的很多人可就坐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先帝初登基不久时的党政局面,京都这池子浑水深不见底,公子既然无意入朝为官,还是去江湖上躲个清静的好。” 陈无双没有接话,贾康年的这番见解没法让他完全信服,所以少年在等下文。 “贾某不是修士,如果陛下真像传闻之中那样,被靖南公任平生一剑斩去七成寿数,只靠着太医令楚大人卓绝医术维持性命,就算心气再高、手段再妙,恐怕既没了火中取栗的心绪,也没了牵制党政的精力,朝堂一旦出现纷乱征兆,嗅到味道的各州都督,总不能全是跟老公爷这般死忠报国的人物,那时候···” 贾康年一连说了这么多,却被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声从中打断,良久才颤抖着手接过大寒递过去的一碗温茶,喝下去逐渐缓过劲来。 陈无双不禁有些动容,病恹恹书生的话比西河派掌教郑重发誓都有诚意,他不是修士自然就没有妙用非常的灵识神识,能猜到景祯皇帝就在头顶上的四楼,靠的完全是萧静岚之前的态度和陈无双的反应,而明知道大周天子在会仙楼,还敢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足见其心一片磁针石。 喘了几口气,贾康年的声音里就不免多了一丝虚弱感,“历朝史官都是最有气节的读书人,史书不会骗人,若不是前朝末年各地诸侯以及兵权在握的封疆大吏纷纷躁动不安,即便大周太祖皇帝是十二品修士,也不可能在短短数年间聚起一股所向披靡的雄兵。前天跟张正言闲谈时曾听他提及过,说当今世上仅有的三位十二品修士公子都认识,依贾某浅见,苏昆仑跟任平生或许没有效仿太祖皇帝的意思,但漠北黑铁山崖那位不好说,我没见过他,昨天想了很久,猜测他也许并不想要这万里江山,而是不知出于什么贾某想不通的原因,愿意在幕后给旁人当靠山,这件事情不急,他已经露过面,大抵不用多久,公子就能想明白。” 陈无双没有多说,可不得不佩服贾康年的抽丝剥茧的本事,从张正言的只言片语中就能准确推断出来阎罗君的想法,这等心思确实远胜于自己,就目前黑铁山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来分析,要是阎罗君真想效仿大周太祖做个后世称颂的开国帝君,就不会暗地里扶持谢逸尘,更不会跟以人为食的漠北妖族沾上关联,毕竟此举以后会在史书留下永世抹不去的污名。 “不是贾某有意危言耸听,内乱一起,对大周江山的威胁更甚于漠北南疆,便是把整个司天监都搭进去也于事无补,所以,公子这时候留在京都骂街出气,不如见好就收,去外面早做未雨绸缪的应对准备。先答应那两个条件无妨,我想公子一定有护住周天星盘的法子,至于出了京去凉州还是去雍州、云州,将在外君命就只好有所不受了,四楼那位贵人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八成是觉得只要公子出京就是各取所需的一桩生意,划得来。” 贾康年说着说着,呼吸就再次急促起来,大寒连忙再斟了一碗温茶送到他嘴边,看着他脸色心急如焚,眼看正说到紧要关头,万一就此死在这里,那公子的损失可就没处弥补去了。 陈无双听到这里,即便贾康年不再说下去,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道:“先生不必再说了,今日得了我首肯的钱兴,做出来的事情或许会比昨日更变本加厉的离谱,这口气出了,我也不愿留在京都。不过要走之前,我铁了心要穿着这身蟒袍上一回保和殿,让那些摇唇鼓舌的读书人别再揪着撕毁圣旨、谮穿蟒袍这两句说辞不放,也堂堂正正为我师伯要个说法,司天监的每一条性命都金贵,为国捐躯可以,绝不能白白死在城墙底下无人问津。” 贾康年捂嘴抑制住咳嗽,缓缓点头。 陈无双长长出了一口气,又道:“先生身子虚,可惜太医令身在深宫难得一见,明日让钱兴拿了我的帖子去一趟白马禅寺,找空相和尚开个方子,等我出京的时候,先生就一起动身去百花山庄将养吧,云州四季如春气候温润适宜,对先生身体有好处。” 贾康年摆了摆手,坚决道:“贾某留在京都,对司天监才有用处。公子离京,是要先去云州?也好,虽听闻有越秀剑阁的弟子和其他门派修士在南疆严阵以待,仲平先生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分身乏术单丝不成线,行事总归多有不便,公子去了也算是个照应···” 听他提到师父陈仲平,少年满是感慨地低头轻叹,语气里有些被想念之情掩盖起来的委屈,“去年出京之前,陈家哪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儿,师伯每日傍晚都要去观星楼七层上泡一壶茶,尤其是冬天下过一场能盖住脚面的大雪,青山雪顶的幽幽香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小核桃会披着厚厚的狐裘在水潭边架上琴,弹一首应景的曲子,可惜我总觉得不如花船姑娘们唱的好听,现在想想,人在福中不知福啊。” 贾康年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老道士伸出两根手指在徐称心双耳根部一点,噘着嘴生闷气的小女孩旋即就能听见周遭的声响,刚要嘟囔着抱怨几句,就察觉到三楼上的气氛有些奇怪,然后就听见那生得好看的少年轻声絮叨。 “那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就会顶着个司天监嫡传弟子的名分瞎混下去,不靠谱的老头行踪不定,一年里能有三四个月不在京都,三师叔跟四师叔也尝试着管教过我,一个想着教我世上林林总总的规矩,一个则煞费苦心想让我用功读书做学问,你们瞧瞧,我天性顽劣,哪是哪块料子?跟他们俩对着干了几回,还以为他们就慢慢断了这个念头,出京以后,才知道我要走的每一步看似凶险的路,都是师父他们早就给我铺好了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注定是出乎意料的。” 几句话,就让徐称心听得出了神。 陈无双喝了口茶水,苦笑道:“洞庭湖畔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败龙王庙,细细追究起来,那座庙里的龙王爷更像是掌管世人命运的一尊神灵,我跟沈辞云两个人的命数,都是从那里发生改变。十余年前,辞云是在庙里遇上孤舟岛贺安澜前辈,这才逃过百花山庄覆灭的一劫,孤苦伶仃远赴东海万里之外。而我在那座庙里遇上了师父、师伯没算到的两个意外,一个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真本事的常半仙,另一个是黑铁山崖顾知恒豢养的那条南疆玄蟒,这两个始料未及,就是我此生命数的转折。” 徐守一低低笑了声,声音细不可闻,“时也,命也。” 陈无双甩了甩头,“身后没有退路,往前走就是了。以前最喜欢揣着一摞银票四处花钱买乐子,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笑我是京都天字号冤大头,有时候老管家见着我伸手要银子,都愁眉苦脸直嘬牙花子,可师伯从来都没心疼过这些钱财。有一回跟师父在观星楼下对坐喝酒,那不靠谱的老头每次喝不了半斤就开始装醉,我问他,要是有一天我坐吃山空,把司天监的银子都花尽了该怎么办,你们猜他怎么说?” 没人接话,只有不谙世事的徐称心忽闪着眼睛插嘴问了一句,“怎么说?” 她可没有陈无双这么好的命,自从稀里糊涂拜师西河派穷困潦倒的掌教以来,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实在凄惨,身上这套道袍,还是徐老道几年前被故友接济时置办下的,没带过孩子的老牛鼻子担心徒儿长得快,故意让裁缝把衣裳做得大了些,想着脏了就洗、破了就补能穿好些年,没意识到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长期缺嘴瘪着肚皮的徐称心怎么能长个,反而嫌弃新衣裳太肥大,穿起来累累赘赘,要不是今天苦口婆心地一再劝说她见贵人得注意个形象,徐称心宁可穿满是补丁的旧衣裳。 陈无双仰脸眯着眼睛,回想道:“那老头说,富有富活头,穷有穷过法,我要真有能把陈家多年积攒下来的家业都败出去的本事,花光了银子也饿不死,凭这副皮囊,在街面上乞讨都比旁的乞丐挣得多,兴许还能有余钱给他养老送终。听听,这叫什么话?可我如今是明白了,人快不快活,真他娘跟怀里有多少银子没关系。” 少年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抿了口茶水,暗道,跟这世道有关系。 贾康年叹了口气。 陈无双知道这个书生想要追问他离京之后的去向,说完刚才那些心里竟觉得轻松了不少,笑着摸出几张银票,言归正传道:“我还以为员外郎会再回来传句话,这么半天没有动静,咱们就不必等下去了,大寒拿银票去找掌柜结账,备车回府吧。贾先生,离京之后,我要去凉州。” 贾康年挑了挑眉头,诧异中有些欣慰笑意,“哦?” 大寒起身下了楼,陈无双站起身来把焦骨牡丹挂在腰间,“阎罗君说,谢逸尘的大军一日没有动作,黑铁山崖就一日不会指使妖族杂碎攻城,我猜不透郭奉平按兵不动的意图,亲自去看一看才放心。司天监在凉州还有师伯留给我的三千白马轻骑可用,如果···如果能侥幸擒贼先擒王,或许能想办法说动群龙无首的边军再回城墙上镇守,那样的话,玉龙卫就能抽回来,去南疆帮我师父。” 贾康年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司天监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地方。 世人说陈仲平游戏人间,却能耐住寂寞守在南疆寸步不离。 世人说陈无双胸无点墨,却能在混乱复杂中不被外物所迷。 世人还说,礼部右侍郎陈季淳是臭棋篓子,可笑,很可笑。 7017k 第六十五章 潭中鲤鱼,殿上朝臣 徐守一跟岁数不大的宝贝徒儿,都是生平第一次踏进在江湖、朝堂俱为声名显赫的司天监。 大寒轻车熟路驾着马车从侧门而入,跟在陈无双身后走出车厢,师徒两人才知道这座府宅占地规模大到了何种令人咋舌的程度。 这些年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老道士还好说,眼神中讶然神色匆匆一掠,花白长须就再也遮不住嘴角笑意,虽然道袍领口处打着补丁,倒还能在迎上来的老管家面前,维持住一派掌教的出尘气度,不至于露出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土包子神情。 而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徐称心,则彻底被观星楼下错综复杂不知各自通往何处的连廊看呆了,下意识怯怯抓住师父衣角,这可不是白狮坊横平竖直的青石大路,要是没有人在前面领着,大白天都怕迷了路。 骂街需要壮一壮声势,一大早就聚拢了几个嗓门洪亮的年轻仆役出门去的钱兴,想来不知在何处正玩的兴起,倒比去会仙楼的几人回来的更晚,陈无双也不以为意,和声交代老管家给徐守一师徒二人安排个住处,老管家略一沉吟,试探着问小杏苑合不合适,陈无双这才记起来还有这么处闲了许久的小院子。 镇国公府大宅院里套着三四十处景致各不相同的雅静院落,当年陈家枝繁叶茂时随处可闻笑语声声,兴许真是两百年前那柄却邪剑率先出世的原因,与大周王朝一损俱损的陈家也开始逐渐变得人丁稀薄,到了陈伯庸这一代,兄弟四人更是面临膝下没有子嗣继承祖荫的尴尬悲凉境地,那些院子就闲了下来,偶尔有回京的二十四剑侍或是玉龙卫成员短暂小住,一年里有三百天是空着。 老管家提到的那处小杏苑,就在陈无双住了十年之久的清音苑西侧,起先叫做揽月苑,是如今贵为就藩江州宁王殿下正妃的陈佩瑜未出阁时住所,院子里有多年前陈伯庸亲手种下的几颗杏树,是中州不多见的奇异品种,多年来小心伺候着树木也没长大多少,每年结出来的杏子都仅有龙眼大小,即便熟透了也带着一层淡淡青色,入口甘甜、汁水丰富没有半点酸涩,不像其他杏子熟透了之后软乎乎的口感,反而有些脆而硬柔,就是吃多了容易上火,酿酒也不合适。 景祯皇帝下旨为六皇子李敬廷和陈佩瑜赐婚,陈家这一代唯一的血脉嫡亲风光出嫁,陈叔愚就亲笔题了“小杏苑”三个字为名,揽月苑的那块牌匾被陈佩瑜带走当了压箱底的嫁妆,意在永生不忘自己是陈家人,永生不忘司天监的养育恩情。 陈无双回京之后,小满就自觉搬到了观星楼五层支了张竹床居住,而没过门的少夫人墨莉,理所当然被替陈家三爷做主的裴锦绣安排进了清音苑,只是陈无双知道黑裙少女爱憎分明的性子最重名节,没正式成婚住进一个院子还能说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各自分房睡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有精灵古怪的徐称心陪着,墨莉在镇国公府这样的高门深宅好歹能多个说话的。 “甚好。再有个十天半月,那处院落里的杏子就要熟透,太医令楚前辈以前来尝过几次,说那杏树应是西北昆仑山脚下不多见的品种,每日少吃个七八枚,对血虚津枯、气机不畅有良效,称心姑娘是个口福的,来得正巧。” 陈无双含笑点头,让老管家带路引着老道士师徒去熟悉熟悉住处,徐称心听得眼睛一亮,见老管家转身带路忙不迭跟上,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四处打量,好像是想尽快记清楚路,而徐守一却故意落后两步,等徒儿连着催促两声,才不急不躁答应着迈步,在即将跟少年擦脚而过时,轻声道:“公子若是想带周天星盘出京,老道或许有法子能让宫里察觉不到。” 也不再多做解释,神神叨叨的老道士没头没尾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呵呵笑着跟在兴高采烈的徒儿后面悠然走远,扶着焦骨牡丹剑柄站立的陈无双微微一怔,良久才饶有深意地嘀咕道:“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好死不活也是一脉掌教,公子爷倒还是小看了他。” 贾康年一下车就径自寻路去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挑挑拣拣,大寒没听清楚陈无双嘀咕什么,只觉得公子爷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哗一声收起撑了一路的那把油纸伞,凑上前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陈无双摆摆手,迟疑片刻,认真嘱咐道:“别小看他们一老一小,这是大半个道家西河派前来投奔,咱们眼下正是捉襟见肘求贤若渴的时候,徐老道应该也不会强求一个司天监弟子的名分,合则两利的买卖,公子爷做生意一向最注重童叟无欺,就当千金买马骨,别寒了人家的心,也别堵死这条路。” 大寒这回倒是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爷的意思,莫名竟然觉得,少年身上多了几分老公爷才有的运筹帷幄,不禁心下生出些感慨来,在京都十年之久都没学会的东西,陈无双出京短短一年之间就似乎无师自通,难怪先前二十四剑侍都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时候,二爷却始终都说无双是生有宿慧的孩子,总有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机会。 面朝观星楼方向吐出一口浊气,之前硬接了萧静岚一剑的内伤虽然几近痊愈,陈无双总觉得这几日气机不太通畅,还以为是朝不破不立里的“立”字延伸出去的剑意遇上了什么瓶颈,索性每天在水潭边的长廊里,听着贾康年不绝于耳的翻书声静心,分出神识蕴养雨师瓷瓶以及昆仑铜镜,除了觉得这两件异宝反哺自身的玄妙气运之力逐渐减弱之外,也没有任何感触。 明明知道从雍州得到丁寻桥指点,自身七品境界就已臻圆满,半只脚迈过了八品的门槛,但始终就像有一种阻力挡着,抬起来的脚不上不下就是落不到门槛另一边,今日在会仙楼下酣畅淋漓断了二皇子当做看家本事的左手刀,才觉着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剑意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心里对剑术剑气以及剑道都多了些不少只可意会的明悟。 那只脚终于落到了门槛对面,离晋升八品只差另一只脚。 “你去清音苑里找小核桃,让她去帮徐老道师徒量一量尺寸,置办两套像模像样的衣裳,十来岁的小女娃穿着身道袍不伦不类,要不是没得选,谁愿意去个式微门派做坤道?至于老道士嘛,不能去外面请裁缝,让小核桃想想办法,给他做一身绛紫道袍,都是牛鼻子,钟小庚穿得,徐守一凭什么穿不得?” 这番歪理大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巴不得能跟小核桃私下里多说笑几句,答应一声就匆匆往清音苑的方向而去。 陈无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手懒散背在身后,轻声哼着小曲朝水潭边走去,当年所有道家门派都无辜受了鹰潭山的牵连而被迫偃旗息鼓,久而久之,世上没多少人知道西河派跟道家祖庭关系是深是浅,不过徐守一当面所施展过的手段,都跟孙澄音那般神乎其神的法门有所不同,想来虽同是供奉三清,但各个法脉之间并没有太多能维持千年之久的厚谊。 而且,天下道门流派都因为当年的事情对鹰潭山有所不满,被前朝恩宠有加封为国师的是你们道家祖庭高高在上的掌教,咱们没跟着沾多少光,却也被恨屋及乌的大周太祖皇帝一并无情打压,放在谁身上也是咽不下的一口气,徐守一说西河派也曾风光一时,落到如今这般可怜的田地,身为掌教恐怕也对伺机而动想要东山再起的鹰潭山心有怨怼。 如此正好,精擅术法的孙澄音在陈无双眼里就是个无处下嘴的刺猬,用道士牵制道士,这一步妙手可不是盛誉等身的臭棋篓子陈季淳能教出来的,少年有些洋洋自得,给徐守一置办一套跟钟小庚一样的绛紫道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收买人心这四个字不大好听,可这身道袍足够能让徐守一感受到少年对他的重视;再者,三局两胜赢了孙澄音以后,也能让那心高气傲的年轻道士心里有危机感,少年身边已经有了道家一脉掌教佐助,那他想要未来从陈无双手里讨个羽衣卿相的话,就得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慢悠悠走到水潭边的长廊里坐下,摇着折扇的张正言已经从贾康年嘴里得知了今日会仙楼发生的事情,笑吟吟递给少年一碗色如琥珀的汤水,“上次跟首辅杨公讨了几枚上好陈皮泡水,贾兄有肺虚咳喘的毛病,喝这个正好对症,公子也尝尝,酸滋滋的很是解暑。” 接过茶碗。 少年拜师陈仲平十余年来,不靠谱的嗜酒老头没少带着嫡传弟子在水潭边放浪形骸,从六七岁大就哄着他小口小口往嘴里倒玉庭春,可对着一池子锦鲤喝茶确实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清风徐来水波粼粼,在俗世洪流里挣扎的陈无双竟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意境。 命数能给人的惊喜往往就是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世事总是一成不变,活着就未免太无趣了些。 陈无双欣然低头尝了一口,汤水温度不凉不热,酸味明明很淡,其中却有一种回味无穷的药材香气沁人心脾,埋骨在拜相山上的前任首辅程公也是好酒之人,曾说一坛在流香江上能卖出整整六十两银子的玉庭春,喝进嘴里的第一口就值五十九两,正合了百十年前一位怀才不遇的诗人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咽下去再尝第二口,就觉得差了点意思。 把茶碗随手放在身侧,陈无双扬起下巴朝向早已习惯了京都风土人情的穷酸书生,恍惚中觉得这位从楚州河阳城来到京都还没多久的张正言,不知何时有了些脱胎换骨的意思,兴许是有司天监这面金字招牌做倚仗的缘故,言谈举止中都比初次相识时多了沉稳和自信,似乎心里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志向变得愈发坚定,不由轻笑一声,问道:“说说,你怎么看。” 头也不抬的贾康年又恢复了之前一心只有圣贤书的专注,只是翻书声响好像稍微放慢。 张正言俯身提起茶壶,挨着给陈无双和贾康年的茶杯里续满水,又从摆在围栏上的朱漆缠枝盘里抓了把鱼食,身子前倾洒入平静潭水里,很快就引来近百摇头摆尾挤成一团的锦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公子不必多想,朝堂跟江湖其实没有多少区别,都是求名求利,不过一者是用胸中学识,一者是用手中刀剑,两者都是做生意的本钱,可惜···” 要是放在平常,见着张正言欲言又止地卖关子,陈无双多半会没好气地撩起衣摆踹他一脚,可此时心情不错,也就有意给了他一个回应的台阶,和声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朝堂上的人物本就比江湖上修士心机更深沉,一行一动都讲究权衡利弊,尤其是接到公子帖子的,除了兵部那位从五品的职方清吏司员外郎之外,其余都是保和殿上穿紫衣的重臣,多年以来的瞻前顾后,早就习惯成自然。公子在江湖上或许是有口皆碑的生意人,但他们即便有跟公子谈买卖的心意和胆量,八成也会故意拿捏着火候待价而沽另寻机会。比起今日公子准备在会仙楼上拿出的筹码来,六部尚书更看重太子能不能顺利继承大统,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能判断出来北境城墙上的老公爷暂时无忧,景祯陛下之后谁来执掌大周那方盘龙玉玺,才是与他们身家安危以及日后前程息息相关的大事。” 张正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虽然意犹未尽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自己茶杯小口喝光,咂摸着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当然,真正老成谋国、心系百姓苍生的首辅杨公不在此列,他老人家不去会仙楼是有别的原因,我不好贸然揣测。说实话,我早就猜到公子今日在会仙楼的酒席会白白浪费,只是没想到陛下会屈尊降贵亲自去一趟,看来,对公子的提防已经日渐加深,也的确沉不住气了。这就证明,要么陛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担心太子登基之后镇不住公子;要么是觉得大周气运衰退之势到了难以回天的地步,一代雄主落得个有心无力的颓败,没了心气。不管如何,陛下应该不会在京都对公子痛下杀手,这是好事。” 陈无双哈哈一笑,伸手指着在水潭对面甩去身上水珠的黑虎,“同为四境,我在会仙楼下没费太多力气就断了二皇子的左手刀,陛下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打算杀我的话,只有五境高人出手才有十足把握。太医令与我师父交厚,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接下这道旨意,剩下的平公公跟萧静岚两人,总得留一个守在他自己身边护卫着,不管是谁出手,有苏昆仑的黑虎在,想杀我都不是容易事,弄不好就得阴沟里翻船栽在我手里。” 第六十六章 一百七十六颗门牙 对江湖几乎一无所知的张正言却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直言劝道:“兵法最忌轻敌,公子不要太过小看了咱们这位陛下,若不是生在大周国祚将尽的时候,雄才大略的景祯皇帝会是青史留名的一代中兴之主,我有幸在观星楼七层见过他一次,城府之深是我生平仅见,这样的人物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绝不会把手里一切能动用的力量都摆到明面上来,宫城里藏龙卧虎,五境修士也许并不只平公公、太医令以及有多年苦读越过龙门的萧静岚。” 陈无双微一怔神,突然想起那天跟萧静岚在花船上喝酒时,最后不请自来的老太监好像有意无意也暗示过他,少年皱眉端起茶杯放在唇边,镇国公没有特殊情况本来就很少参与朝会,不说连太医令都不放在眼里的陈仲平,陈伯庸跟陈叔愚也极少跟少年提起宫闱中秘而不宣的事情,非要往深处猜测的话,陈无双只能想到景祯皇帝手里跟玉龙卫一样遍布十四州的密探。 可是连那些密探的名号,他都没有听说过,想查也无从查起,回头去祠堂里问问三师叔或许才能知道些隐晦消息。 “我想,公子要出京也不急于一时,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断了二皇子的刀,可比钱副统领在京都城大肆胡闹更管用。这么一来,公子只需等五月十九的大朝会,如果陛下有旨召公子入保和殿,那他就是京都里第一个要跟公子谈生意的贵人,也会是公子离京之前的最后一个。剩下的人再想插一手沾沾荤腥,八成会私下里去乌衣巷找四爷下棋,谁胜谁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公子也没必要惦记着这些。” 顿了一顿,张正言嘿声笑道:“我们楚州有句老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眼下的局面凉州是比已然有了根基的云州更凶险些,但我记得公子身边那位常半仙前辈经常说,富贵险中求。公子去凉州,要比再度南下云州更好。” 陈无双在会仙楼就决定了要去凉州,其中有他在酒桌上跟贾康年坦诚相告的原因,也有惦记沈辞云的心思,此时张正言赞同他的决定,倒让少年有了要考教他的意思,挑眉道:“好在哪里?” 贾康年是与陈无双同乘一驾马车回府,少年交代徐守一师徒的事情耽误了片刻,病恹恹的书生最多不过比他早见着张正言一炷香而已,去掉叙说会仙楼之事,留给张正言的思虑时间短之又短,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颇为不易。 张正言潇洒挥手打开折扇,摇起一阵清风,看了低头不语却嘴角含笑的贾康年一眼,笑道:“那我便当着公子跟贾兄的面班门弄斧一回,依我看,明显的好处有三。其一,老公爷早就在凉州留了三千白马轻骑等着公子差遣,这算是二十四剑侍跟玉龙外之外,司天监最能信得过的力量,公子在北境城墙上折服了老公爷带走的那些人,再收拢好这三千骑兵,不管今后京都还会发生什么变故,观星楼主的位子都彻底坐稳了,陛下也只能徒呼奈何。” 陈无双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穷酸书生到京都的时日不长,很多事情都了解的不够深入透彻,蜻蜓点水稍微一提那三千骑兵,就顺势将重心放在剩下的两点上,“其二,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白马禅寺封山锁寺的原因,鹿山就在中州、凉州交界处,公子在凉州如果真有了危险,几位修为卓绝的老和尚总不可能坐视不理,所以公子此去大可放手施为,二皇子现在可不舍得离开京都,辛苦练出来六万骑兵是他敢孤身回京的倚仗,必然不舍得将之扔在跟谢逸尘麾下精锐边军拼命的战场上,即便想对公子动手,也不敢大张旗鼓,对公子来说,凉州反而比危机四伏的京都更安全。” 陈无双脸上的笑意逐渐浓郁,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猜到是墨莉,回身招手让她过来坐下,笑着打趣道:“来听听,这穷酸书生肚子里真有不少墨水,等他以后没本事为天下修士立规矩灰头土脸的时候,请他去云州百花山庄开个私塾也好。” 墨莉不知想到了什么,没等坐下就羞红了脸颊。 张正言被他这句玩笑话一窒,无奈摇摇头,拿了个干净茶碗又斟满汤水递给墨莉,来回踱了几步看向趴在对岸树下懒洋洋打盹的黑虎,眼神里多了一丝狡黠道:“公子与苏昆仑渊源深厚交情不浅,凉州再往西就是无边大漠,听说凉州最敬重江湖行侠仗义来去如风的好汉,我前几天就跟三爷打听清楚了,势力不小的大漠马帮首领一向最仰慕苏昆仑,对公子这种少年英雄定然会另眼相看,不妨借他的帮助,逐渐聚拢身边势力留作后用,公子的眼光终究不能只放在江湖上,单枪匹马是难成大器的匹夫之勇,海纳百川不断蓄势才是正理,能接纳西河派的道士,就能接纳更多力量为己所用。” 陈无双闻着黑裙少女身上好闻的阵阵幽香,摆摆手道:“说其三。” 张正言知道响鼓不用重锤,点头道:“其三,则要看公子的运气如何了。我猜天策大将军郭奉平是存了等着看京都风向和北境胜负的心思,换而言之,这位目前景祯朝首屈一指的名将,心里八成不太在乎大周兴衰存亡了,公子去凉州他一定更会疑虑陛下的用意,贪多嚼不烂,咱们且不用管他怎么想,越是晾着他,他越是拿不准,拿不准就不敢贸然有所动作,公子也就随之少了些棘手的麻烦事,不至于落到腹背受敌的境地。要是能想办法在万军丛中,取了谢逸尘首级,那公子在大周的声望,就会攀升到比老公爷还高的程度,接下来···” 穷酸书生住口不再往下说,这回不是有意卖关子,而是他清楚陈无双能猜到后面的话。 丹青圣手都会在画卷上留白,既有引人遐想的意境,无笔墨处也最显功夫。 贾康年翻书的声响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所幸观星楼里的藏书浩渺如烟海,够他走马观花地看完这一辈子。 单论这一点,镇国公府就是这位不求功名的读书人最好归宿,嗜书如命,能死在书香里,是一种莫大的幸事。 陈无双有些歉疚地握住墨莉的手,从回京以来诸事缠身,难免冷落了身边佳人,柔声道:“知道你在京都住不惯,也惦记着辞云和贺师叔他们,再等几天,咱们就去凉州。” 墨莉反握住少年的手稍微用力给了一个旁人不知道的回应,轻声嗯着,被时近黄昏的清风吹拂起来的发尾,扫到陈无双脸上,像是少女羞于出口的心事。偌大的镇国公府上,从陈叔愚、裴锦绣到小满、大小核桃以及大寒和后来的钱兴,每个人对对她极好,可她总觉得,心上人才是她远离故乡的唯一依靠,如同茫茫无尽的惊涛骇浪里,一座安身立命的孤舟岛。 逆水而上,人世间哪一个不是孤舟。 小杏苑里的几棵杏树,枝头已经被不密不疏的果子坠出弧度,满眼都是澄澈期盼神色的徐称心站在树下仰头去数,炙热日头偏西,树下的些许漏出来的阳光并不刺眼,只觉得每一颗毛茸茸的浅黄色果子都好看。 大寒领着腰肢款款的小核桃进了门,镇国公府调教出来的丫鬟不仅眉目多情精通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之类的手艺更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身后还领着四五个青衣小帽的洒扫仆役,按老管家的吩咐拿来些师徒二人以后日用器物,连茶叶酒水都有准备,哄得徐守一合不拢口,感慨虚度半生大器晚成,暮年才找到一派掌教该有的省心活法。 拎着一条皮尺的小核桃客客气气跟老道士半蹲了个万福礼,徐守一料想这般品貌的丫鬟,在镇国公府上多半不是寻常角色,一双眼睛万万不敢乱看,端起得道高人的架子微笑还礼,小核桃见着徐称心眼睛就一亮,走上前笑道:“这位就是道长的高足称心妹妹吧,光看眉眼就是个美人坯子,用不了三两年就能出落的亭亭玉立,快来,姐姐给你量量身段,公子交代了,要给你做几套合身的新衣裳穿。” 打小核桃一进门,徐称心的眼睛就再也没从她身上挪开,这姐姐比画里的仙子还好看,唇红齿白笑意盈盈,尤其是胸前无风起浪的波涛滚滚最招惹旁人目光逗留,老道士这些年居无定所带着徒儿在江湖上深一脚浅一脚,岁数不大的徐称心听过不少鲁莽汉子口无遮拦的荤话,尽管还不知道男女之事究竟如何如何,却也清楚女子的魅力有三分在风韵五分在身段,再低头看向自己的平平无奇,就有些自惭形秽的羞赧。 小核桃亲热拉着徐称心的手转了个圈子,柔声问她今年几岁,一问一答间就利落地用皮尺丈量好了尺寸,徐称心只觉靠她近了,一股子淡雅香风直往鼻子里钻,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这自然没逃过心细入微的丫鬟注意,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徐称心就高兴地连连点头,看样子就差把小核桃认作是失散多年的至亲同胞。 给老道士量尺寸就不必用皮尺了,小核桃左左右右打量一圈,心里就有了数,告诉师徒二人东侧的清音苑就是公子住的院子,远来是客,镇国公府上没有太多规矩,恰到好处地闲聊几句之后就告辞离去,大寒还想着客套客套,可惜没想出来说什么才合适,悻悻跟在小核桃身后拱手出门。 等洒扫干净院子的几个仆役也离开,院子里只剩下飞上枝头的师徒两人,老道士悠闲烧水泡了壶浓茶,徐称心头一次大献殷勤地替师父搬了张躺椅放在树下,自己则拖了个小方凳坐下,轻声道:“师父,这里真好。” 老道士既宠溺又愧疚地伸出手,揉乱了徐称心额前刘海,“师父也觉得好,可惜咱们在这里住不长久啊。” 徐称心心里顿时一跳,忙问道:“为什么?” 徐守一笑了声,“陈无双要往前走,咱们西河派就算做不来他手里披荆斩棘的三尺长剑,也不能藏在后面爱惜力气,将心比心,这份得来不易的情谊才能长久些。他要去凉州,师父这把老骨头还有用得上的地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时候咱们多帮他一分,以后的回报就多一分,天道酬勤嘛,不就是这个意思了?” 徐称心似乎觉得师父的话有哪里不对,但也没有反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刚认识不久的陈无双印象极好,也喜欢这座栽种着杏树的清静院子,当然愿意师父能多帮帮那位俊朗公子哥。 老道士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为师命好啊,咱们西河派多少代掌教求而不得的大机缘,落到了我头上,虽说天数还是看不透端倪的一片混沌,可哪怕就一成把握,咱们爷俩也总得试试。再不济也先跟着陈无双,过几天不愁吃喝的舒心日子不是?” 徐守一舒心了,水潭边的陈无双却有些哭笑不得。 到天色将晚才回来的钱兴满载而归,手里提了个带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布袋子,走到长廊里咧嘴一笑,费劲蹲下身,将袋子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出来,墨莉顿时皱着眉头落荒而逃。 里面,是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门牙,看样子是硬生生从别人嘴里掰下来的,有的牙根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张正言看清了是什么,紧随少夫人仓惶离去,连贾康年的脸色都变了一变,悄悄合上书,再看向这位笑嘻嘻副统领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明显的心悸。 钱兴撑着膝盖站直身体,拎着张正言没得及带走的茶壶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拿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角,谄笑着邀功道:“本想着把他们的舌头都给拔了去,思量着咱家四爷还在朝中为官,而且又是礼部的侍郎,下手太过的话就没了转圜余地,只好掰了那些嚼舌头的伶牙俐齿,公子爷数数,一共是一百七十六颗,这可比种萝卜费劲。” 陈无双哑然失笑,半天没缓过神来。 一百七十六颗带血的门牙。 就是一百七十六个对公子爷出言不敬的读书人。 第六十七章 朝天殿上,一道圣旨 有一轮即将圆满的明月高悬,人世间的华灯初上就显得多余。 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宅推开正门,一驾马车从中慢悠悠行驶出来,从巷子尽头拐进贯通京都城南北的大路,朝黄顶红墙的深深宫城而去,穿戴好正三品文官绛紫袍服的陈季淳面无表情独自坐在车厢里,右手中有一黑一白两枚圆润棋子。 黑子贴着掌心不动,三根手指捏着那颗白子轻轻摩挲。 入朝为官近二十载以来,这还是陈家四爷第一次在夜里接到陛下宣他进宫议事的口谕,掀开窗帘让月光漏进车厢,头上就好像覆盖了一层秋末冬初的寒霜,抬头看了看天色,陈季淳眼角的细密鱼尾纹就堆叠起来。 今日进宫的时间或许不对,但时机却再好不过。 一生痴迷棋道却只光明正大赢过河阳城那穷酸书生的陈家四爷,并非是朝堂群臣眼中出身司天监陈家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异类,且不说少言寡语到被府上众人私下唤作哑巴刘的车夫修为如何,陈季淳屁股底下里的软座中就藏着一柄窄细长剑。 这柄多年来既没沾血也从未见光的兵刃,与陈仲平手里享誉江湖数十载的长剑乃是同炉铸成,司天监第一高手极少离身的那柄剑叫做慎独,而被陈家四爷雪藏起来的这柄则叫做藏拙,藏到张正言进京之前,不胜一局。 哑巴刘像是个连喘气都没有声响的死人,无论对谁都是一副面沉如水的僵硬表情,似乎对世间万物的态度都极为淡漠,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值得他情绪起伏,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能完全守得住任何秘密的活人,那么定然是他无疑。 陈季淳早就习惯了主仆二人之间的这种气氛,马车快要越过宫城前面金水桥时,却忽然听见在府上默默无闻效力了多年的车夫破天荒地开口,压着沙哑的声线道:“四爷若是不想进宫面圣,后面跟着的那些人我自有法子理会。” 这驾马车车厢的门帘是竹篾编成,只挡光不挡风,陈季淳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愣神,觉得哑巴刘方才的声音好像就是从他身边响起,而不是门帘外面的车辕上,这倒不是他怔住的原因,重复念叨了一遍,“后面跟着的人···” 转念之间,陈家四爷就想明白了什么,摇头笑道:“无双在白狮坊断了二皇子殿下的刀,玉龙卫钱兴又在崇文坊敲掉一百多个读书人的门牙,今日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两件事都跟司天监有关,有人怕我因此不敢进宫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多心归多心,陈季淳胸中坦荡,理会他们做什么,装作看不见就是了。” 这番话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哑巴刘的回应,直到陈季淳掀开门帘已经能看到手执火把驻守在宫门之外的天子亲军,哑巴刘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压得极低,“阵仗不小,后面远远近近跟着十几个高手,修为最差也有五品水准。是我轻敌了,刚才真要是动起手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陈季淳若有所思地皱眉嗯了一声,手指微微一动,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就收进了袖中,右手下意识放在车厢身侧,掌心下面就是那柄鲜有人知的藏拙剑,可仅仅是感觉到剑柄位置的轻微凸起,他的手就立刻收回袖中,礼部右侍郎没有佩剑面圣的殊荣,擅自携带兵刃进宫,是死罪。 几乎每日都要驾车送礼部右侍郎大人上朝的哑巴刘很懂规矩,不等把守宫门的侍卫统领出声喝止就主动吁停马车,回身跳下来掀开门帘,横着伸出一条手臂,扶着探身钻出车厢的陈季淳迈下车辕站稳,这才牵着缰绳把马车赶到远处歇息。 还没等笑吟吟的陈季淳跟宫门处铠甲森严的守卫解释进宫缘由,宫城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穿了一身青色蟒袍的老太监缓步迎出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陈侍郎跟咱家走,陛下在朝天殿等着召见。” 借着守卫手里的火光,陈季淳没从平公公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内廷首领话音刚落就转身朝侧门里迈步,他只好匆匆答应着跟在后面,听见身后的门被人关闭,陈家四爷脚步仍是一顿未顿,只是低着头抽了抽嘴角。 朝天殿东西两侧墙上的雕龙窗扇全部洞开,偶尔穿堂而过的夜风吹散一炉熏香,大周历代帝王用来接见心腹臣子议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浓郁香气的陈旧书页味道,身为堂堂正三品的一部侍郎,陈季淳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御书房,但殿中的几个人,他竟然只认得景祯皇帝和内廷首领太监两位。 面见天子跪拜行礼是应有的规矩,陈季淳低着头碎步走到殿中,撩起官袍下摆就要双膝跪下,没穿龙袍的陛下却摆摆手笑道:“这里不是保和殿,爱卿无须多礼。” 尽管如此,陈季淳还是恭恭敬敬磕头谢恩,等着景祯皇帝故意无奈地说了句爱卿平身,才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坐在桌案后面的天子,平公公默然退到龙椅一侧垂手站着,龙椅上的李燕南唏嘘着放下手里一面长柄铜镜,揉着眉心感慨道:“朕只比季淳大了几岁,记得幼年时还一同跟着前任首辅程公读书,可现在两鬓已经满是白发,岁月终究不留人呐。” 本以为朝天殿上会有杨之清在的陈季淳心里一动,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偏向其余几个陌生人,脸上很快也有了追忆往昔的神色,顾左右而言他道:“当年跟随程公求学时,陛下学什么都比微臣快,臣可没少挨戒尺,有一回被程公打得手都拿不住笔,还是多亏了陛下求情。” 景祯皇帝逐渐有了笑意,点头道:“那次,是程公恼你背不熟《春秋》?” 陈季淳摇摇头,有些愧疚道:“不是,是臣年幼无礼,程公讲学问的时候,臣在下面看棋谱。” 景祯皇帝错愕一怔,旋即伸手指着他畅快大笑,好像大周还是当年的鼎盛样子,君臣二人也还是当年懵懂无知的样子。 陈季淳陪着笑了一阵,心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殿上其他几个不觉得这件事有哪里好笑的人,身上都带着几分阴冷气息,陈家四爷像是置身于数条昂首吐信的毒蛇包围之中,这种感觉反而让他心里沉静下来,精于对弈之道者,每逢大事有静气。 回忆幼年趣事的话题随着笑声停歇而就此打住,景祯皇帝没有给他赐座,话锋突兀一转道:“今日朝会之后,朕微服出宫去了一趟白狮坊会仙楼,在那里亲眼瞧见一桩趣事,回宫以后又听人说起另一桩趣事,两件事都跟陈无双有关,这孩子行事比你年幼时候还荒唐百倍,伯庸爱卿跟仲平先生都不在京都,难免失了管教。” 陈无双以司天监观星楼主的名义给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以及六部尚书下帖子的事情,瞒不过朝堂上的有心人,陈季淳当然知道今日会仙楼所发生的经过,只是实在没想到景祯皇帝竟然在场,心里瞬间惊涛骇浪般生灭念头无数,最终重重叹息一声,“陛下恕罪,无双这孩子···” 景祯皇帝掩着口鼻咳嗽两声,摆手打断了陈季淳的声音,“朕知道,爱卿自入朝为官以来就从不插手司天监一应事务,召你来朝天殿上说话,也不是为了问罪。无双性子本就桀骜,出京以后在江湖上学了些草莽习气在所难免,又是从雍州北境回来,以为朕对死在城墙之外的司天监所属不闻不问而心生怨气,不怪他。” 陈季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有些拿不准陛下到底想要说什么,索性垂下眼帘不与他对视,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 一局棋在收官之前,比的就是对弈双方谁更沉得住气,藏拙半生的陈家四爷胸中或许没有多少剑气,却有静水流深的底气。 “玉龙卫那位眼下身在京都城的副统领,胆子跟陈无双如出一辙。昨日前脚回京,后脚就将国子监祭酒颜书晖的得意门生扔进茅坑,用司天监三个字逼得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无计可施,今天又带人耀武扬威去了崇文坊,硬生生拿刀柄敲掉一百七十六个书生门牙,朕想让爱卿问一问无双,他那口咽不下去的恶气,算不算出完了?” 景祯皇帝的语气平静且轻松,听不出任何动怒的意思来,甚至没有提到陈无双在会仙楼外跟二皇子公然动手的事情,陈季淳隐约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眼神微闪,自幼就与陛下相识,数十年来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带着软意的话语,忙诚惶诚恐道:“陈家疏于管教,臣出宫之后立刻就去找无双,还望陛下看在家兄面上饶他一次,臣好歹是他四师叔,连夜就让他滚出京去。” 景祯皇帝盯着陈季淳的表情看了良久,和声道:“那孩子毕竟不是陈家血脉。罢了,他在雍州北境总是为大周立下过大功的,朕若是真要追究,就太不近人情了。不过,这两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休,即便朕能容得下他,朝堂诸公以及京都的读书人是再也容不下他了,出京也好。朕叫你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既然伯庸爱卿把观星楼主的担子交给他,年纪再小也得挺起腰板做出个样子给朕看看,刚才接到密探信报,谢贼那边已经有了异动,郭奉平按兵不动想着暂避边军锋芒后发制人,让无双用江湖修士的法子去试探试探谢贼底细正合适,爱卿觉得如何?“ 陈季淳只能点头称是,这才敢确定,朝天殿上这些陌生的人,就是景祯皇帝培养多年的密探。 陛下伸手敲了敲身前桌面,平公公闻声从袖中摸出一卷圣旨,走到陈季淳身前递过去,“陛下有旨,五月十九保和殿朝会,召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议事,可佩剑上殿。陈侍郎既然要去镇国公府,劳烦阁下将这封圣旨转交于他。” 陈季淳双手接过圣旨,再抬头时,只看见景祯皇帝转身绕过屏风的背影。 朝天殿上,不知何时只剩后背有些发凉的礼部右侍郎和老太监两人。 第六十八章 道士施法,修士用剑 明明抬头就能看见那座灯火通明的观星楼,可脚下千折百回的路却像是一张蛛网,这让在明净如雪的月光下非要提着一盏灯笼走出小杏苑的徐称心有些恼怒,白日里跟着陈无双回来时以为已经记清楚的路,此时越看越觉得陌生,等跟在师父身后斜穿过一条被茂密植株遮挡起来的幽幽小径,看见被环形长廊围在当中的一潭月色,才松了一口气。 再走几步,就看见换了一身束袖剑袍的陈无双在水潭边摆了张桌子喝茶,身旁还有两个背身看不清相貌的年轻女子,徐称心泛起了一丝狐疑,师父说他之前也没来过镇国公府,怎么却像是对这座能有个村镇大小的宅子很熟悉? 听见师徒二人的脚步声,陈无双身旁两个女子几乎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惊鸿一瞥之间,顿时让以为小核桃已经是人间绝色的徐称心瞠目结舌,失神踏空了一步台阶险些踉跄摔倒,手里灯笼中的烛光明明灭灭一阵摇曳,徐守一脸上的笑容尴尬一僵,只当不清楚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在陈无双想要硬闯保和殿那天就跟老道士见过一面的墨莉率先起身,笑盈盈的小满故意慢了半拍紧随其后,毕竟是二十四剑侍之一,按江湖上的规矩叫声徐前辈不算失礼,然后就越过老道士走到徐称心身前,笑着关切她有没有崴着脚踝。 陈无双等得就是徐守一,赏月这种文绉绉诗情画意的事情其实对修士而言索然无味,如果是跟墨莉和小满两位佳人在浣花溪边则要另当别论,少年没兴致跟老道士对景伤怀借物言志的打机锋,站起身来径自朝观星楼走去,“徐掌教移步上楼,六层上泡好了青山雪顶。” 徐守一自然没有意见,嘱咐徒儿两句,就跟着少年走向那座百闻不如一见的七层观星楼,一路顺着茶香气弥漫的楼梯走到六层,陈无双才在靠窗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亲自提起茶壶斟了两碗,笑吟吟说道:“今晚我还有别的事情,只好长话短说,徐掌教不要见怪。” 没想到盛名之下的观星楼内,越往上的楼层摆设就越是简单,世人都以为这座戒备森严的楼上,必然藏着司天监千余年间祖祖辈辈攒下的奇珍异宝,其实除了一层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和四面墙上不计其数的藏书之外,其余几层都说的上是一览无余,徐守一打量低头闻了口茶香气,点头道:“名不虚传呐,青山雪顶果然是好茶。” 坐在月光里仿佛瞬间满头青丝皆成雪的陈无双笑而不语,白日里老道士说有法子能让他带走周天星盘而不被人察觉,这件事对如今的司天监来说极为重要,倒不是说陈无双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景祯皇帝或许会在他出京之后对周天星盘动心思,而是会仙楼一场风波绝不会轻易就此平息,况且张正言的话也让他心中起了警惕。见陈无双不接话,老道士会意一笑,“公子准备何时出京?” 少年倒没有隐瞒,沉吟片刻,坦然道:“这两天功夫闹出这么多事情来,京都城恐怕已经容不下我了,只是不知道来传旨的会是平公公还是萧静岚,不出所料的话,五月十九那场大朝会以后便要离京,南疆那边暂时没有动静,我打算去凉州。” 徐守一低头算了算日子,竟先有事相求,“先前就跟公子提过,西河派传到如今这一代,老道门下只有两个徒弟,大徒弟早年就流落江湖寻自己活法去了,称心这丫头不能不管,烦请公子把她留在镇国公府上,或者送去云州百花山庄也好,老道愿意跟随公子去凉州,略尽绵薄之力。” 陈无双没有过多犹豫就点头答应,眼下司天监可用的人手实在太少,想把徐称心送去远在七千里之外的百花山庄不算容易事,索性道:“就让她住在小杏苑吧,府上有我三师叔坐镇,一切只管放心。” 得偿所愿没了后顾之忧后的老道士欢喜一笑,言归正传道:“虽说都是道家弟子,但我西河派代代传下来的符箓秘法别具一格,与鹰潭山的术法传承区别不小,其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的手段,能将一个人或者一个物件的气息,暂时转嫁到旁处,除非是同样修过此术法的人,否则就算是五境高人都分辨不出真假,公子以为可有用处?” 陈无双短暂一愣神,旋即讶然道:“世上竟有这般掩人耳目的玄妙术法,徐掌教所言当真?“ 徐守一显然对少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满意,若不拿出些真本事来,以后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真飞黄腾达的时候哪还会记得西河派,故作矜持道:“道家术法何止千万,若说鹰潭山撒豆成兵的本事老道不敢妄言,这种精巧法门他们也未必能学得会。不过此术法也有缺陷···” 陈无双眉头一皱,紧接着就听老道士耐心解释道:“公子聪慧,移花接木本就是掩人耳目的权且之计,虽有两个缺陷,可未必就不能弥补。这两个缺陷在于,一是怕有修士以真气出手试探,二是怕原物现形。依老道看,不如索性施法将周天星盘的气息转嫁到这座观星楼上。” 少年立刻就明白了徐守一的用意,再次对老道士刮目相看,且不说天底下有没有修士敢对这座屹立了一千三百六十余年之久的司天监象征动手试探,要是景祯皇帝真派萧静岚那样修为卓绝的高人潜入镇国公府寻找,那可就有趣了,分明能察觉到周天星盘的气息就在眼前,从一层到七层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东西,反而能让皇家更心存忌惮,不敢为难陈叔愚以及小满等人。 光看少年的欣喜表情,老道士是知道他一点就透,继续道:“至于第二个缺陷,公子身上光天品长剑就有四柄之多,出京之后不急着祭炼动用周天星盘就是了,只要本体不被人引动,观星楼上的气息就不会消散,可保万无一失。” 陈无双等不起太久,稍作思量就从储物玉佩中取出那面陈家视若性命的异宝,“徐掌教这移花接木的术法,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徐守一的眼神瞬间被雕刻着漫天繁星的古朴铜盘所吸引,深吸两口气平静下来,自信满满道:“老道学成这门术法以后曾用过两三次,无一失手,公子只需保证两三个时辰无人来打扰即可。另外,可让苏昆仑那头异种黑虎上楼守着,以策万全。” 用人不疑,陈无双将周天星盘轻轻放在桌上,轻声道:“好。” 老道士起身走到窗前,曲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朝楼下水潭鼓着腮帮子吹了口气,陈无双没听见任何该有的声音,趴在水潭边一颗树下的黑虎却忽然精神抖擞,竟化作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徐守一迅速闪在一旁,黑虎便从六层窗口中一跃而进。 陈无双哑然失笑,总觉得这头凶兽跟老道士之间的关系,好像比跟苏慕仙还要亲近。 黑虎进来之后,老道士也不避讳陈无双还在场,蜷起双腿安稳盘坐,袖中抖出一杆毛笔,蘸着茶碗里的茶水,在身前地板上屏息画出层层叠叠数道玄奥符文,正好首尾相交成一个规整圆形,而后将周天星盘放置在圆圈里面。 与此同时,从窗口照射进来的皎洁月光突兀一黯。 陈无双察觉到整座观星楼周围的气机,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所牵引得躁动不安,小心翼翼散出神识想要一窥玄妙,却发觉那杆毛笔蘸着茶水所画下来的符文,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逐渐风干消失,仿佛是用笔锋拘起水流做笔画,笔迹之间竟然还在缓缓流动,而周天星盘正慢慢从他神识的感觉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老道士停笔再度伸进茶碗里蘸水,然后笔锋就不再离开地板,在先前几道首尾相连的符文外围笔走龙蛇,一层套着一层,只是速度越来越慢,双唇微微张合,左手则不时变幻手诀配合,对万物气息感知最为敏锐的黑虎像是很忌惮他手中那杆毛笔,居然紧贴着墙角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刚想收回神识下楼等着的少年,若有所觉般眉头一挑,纵身从窗口一跃而出,在楼下不远处徐称心的掩嘴惊呼中,即将坠入水潭时脚下就凭空多了一道青色迷蒙剑光,潇洒在水面明月倒影上划出一道乘风破浪的涟漪。 回身咧嘴朝拍着胸口压惊的徐称心做了个鬼脸,陈无双的身影转瞬越过小半个镇国公府,出现在正门外面两尊麒麟石雕中间,背着手冷笑道:“有点意思。” 很快,镇国公府外接连落下三道来者不善的剑光。 无一例外,八品剑修。 第六十九章 送信 世上的道理大抵都是殊途同归,所以先古圣贤才能用短短五千字写成一部微言大义的《春秋》,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富贵人家总想着去山野小户的粗茶淡饭里尝尝新鲜滋味,而听惯了朝堂诡谲风波瞬息变幻的京都百姓们,则更向往潇洒修士刀剑交鸣的江湖。 虽说真正有本事的角色在哪里都能混个出人头地,但满肚子有趣故事层出不穷的说书先生还是在天子脚下的茶楼酒肆最受追捧,一个段子总不能翻来覆去地说,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崇文坊打响名号站稳脚跟,就得绞尽脑汁想出更惊心动魄的新戏码来,京都城里的修士是不少,可惜总让人觉得身上少了快意恩仇的江湖气,而多了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官场做派。 所以,一只脚踩在江湖而另一只脚踏在保和殿上的司天监,就成了不少为人称道故事的源头,正是因为这般缘故,去年陈无双刚出京不久,那一段“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戏码才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风靡,不少见过陈无双的人多半是抱着揶揄的态度当笑话听,可从少年踩着那头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黑虎招摇回京,似乎一切就都变了味道。 镇国公府门前没有“文官落轿、武将下马”的跋扈规矩,在说书先生舌灿莲花的嘴里,司天监门前左右蹲着的那两尊石雕瑞兽,可是能比拟十万雄兵的存在,一旦察觉到京都城中有妖邪作祟,就能重新化作麒麟真身应敌,故而,陛下才放心只在京畿重地留下三万亲卫驻防。 此时手提焦骨牡丹的陈无双,就懒散站在那两尊纹丝不动的麒麟之前。 便是放在越秀剑阁、驻仙山这样的江湖门派里,能修成八品境界的修士也绝非泛泛无名之辈,可对面三个剑修给陈无双的感觉很奇怪,明明都是冷着一张脸神情凝重,而且少年神识所感知到的磅礴气机半分都做不得假,敌意并不浓重却杀意冷冽,真以神识去试探三人身上散出来的杀气时,又一触即溃。 陈无双歪着头似笑非笑,回头朝刚刚提着刀抢出门来正要破口大骂的钱兴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轻声道:“自司天监先祖在京都城南大兴土木,建造起这座大周独一份的府邸,千年来陈家门前见过的帝王将相数不胜数,倒还是第一次有修士提剑找上门来,有点意思。钱兴,这里用不着你,府上多是女眷,深更半夜别吓着她们,外面就算打得地动山摇,我不出声就谁也不许出来看热闹。” 手中长刀已经出鞘的钱兴眯着眼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面对三个境界犹然在他之上的剑修毫无惧色,天大的笑话,竟然真有人以为老公爷和二爷不在京都,司天监就是能由得他们撒野的地方?有苏昆仑那头凶威无匹的黑虎在府上,就算是太医令楚鹤卿来了,都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钱兴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下缓缓收起佩刀,照自家公子爷的吩咐转身回府,在踏进大门之前,再次回头冷冷瞥了那三人一眼,一瞬间的杀机碰撞,让陈无双面前凭空生出一阵卷起尘土的旋风。 “想不到,无双公子还是个护短的。” 语气中有几分讥讽笑意,说话的人是三位八品剑修中年龄最长的,看样子极重视自身风度,腰间系着条宽有两寸的黛青色嵌玉腰带,一袭干净素雅的月白色长衫上不见任何褶皱,既不是读书人常穿的儒衫款式,也不是江湖游侠儿自彰身份的束袖式样,少说有五十余岁。 可惜岁月无情,再怎么也比不过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陈无双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公子爷以前真是小看了这些门阀,没想到除了皇家以外,还有人能请动三位八品剑修联袂出手,京都水深呐,大鱼往往都藏在底下不露头,这回也不知道是踩着谁的尾巴了。” 说话间,陈无双悄无声息地分心做了两件事。 一是将自身神识如同水面涟漪般圈圈扩散出去,笼住方圆三四里之内查探所有不寻常的动静,并无所获,这不仅没有让他放下心来应对面前危机,心里反而由狐疑彻底升华为警惕,能躲过他神识探查的人,不管是本身修为已臻五境还是用了其他莫测手段,都值得司天监重视。 另外,则是沉下心细细感受对面三个剑修身上散出来的气息,这倒很轻易就有了发现,这三人的气息彼此之间相互交融得极为圆润自然,如果不是师出同门的话,就是长久以来并肩进退所形成的一种难得默契。 如此一来,这三个剑修就远比北境城墙下阎罗殿大学士教出来的三个长尾妖族难对付。 另外两人惜字如金,连一声冷笑都欠奉,还是之前那人开口道:“我等是剑修,从来敬重令师天机子仲平先生,也并非不自量力到胆敢对司天监有所不敬,只是无双公子手底下的人行事太过分了些,将户部尚书王大人府上两位公子的门牙都打掉,我兄弟三人早年流落江湖食不果腹时受过王大人照拂,江湖人最重知恩图报,有机会总得想着回报一二才是。” 陈无双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钱兴带回来的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里,有两颗是从当朝户部尚书王宗厚儿子的嘴里掰下来的,已经比自家公子爷更臭名昭著的副统领压根没提这一茬,委实让少年有些出乎意料,按理说只要当时那两个笨蛋报出自己身份,钱兴也不至于痛下狠手,多半会留情面,毕竟他此举是为了替陈无双出气,而不是要替新任观星楼主在朝堂上再树劲敌。 作为替天子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王宗厚在朝堂上一向爱惜羽毛行事低调,与谁都是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不远不近,没听说过他跟哪位勋贵走得近,陈无双记得不靠谱老头偶尔跟他说起文武百官时,曾着重提过王宗厚是分得清轻重的聪明人,六部之中,陛下最喜欢看到吏部、户部的尚书是孤臣,所以王宗厚才在位子上坐的稳稳当当。 父亲位居当朝正二品,而王家的两个公子却没怎么有纨绔习气,长子王思均温文儒雅,自幼有百步成诗的才名,比陈无双大了两岁,年前腊月里刚娶了亲,而次子王思贫与陈无双同龄,虽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倒极少仗着家世惹是生非,最爱去崇文坊里喝茶听书,待人宽厚性情谦逊,得了个无才便是德的口碑。 陈无双很认真地点点头,语气中对三名剑修的来意颇为理解,“仗义每多江湖辈,得了旁人的帮衬照拂,是该念念不忘。不过这件事情不太好办,三位应该知道,如今司天监说是个空架子都不为过,我手底下就钱兴这么一个知道眉眼高低的人可用,不是公子爷不讲道理,要是把他交给你们处置,再有个迎来送往的找谁跑腿去?” 那人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沉默许久,似乎陈无双这番话让他有些左右为难,但身边同行的两人却看得清楚,他眼角的皱纹里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笑意,“那就以牙还牙。” 陈无双叹了口气,摇头道:“钱兴尽管有个玉龙卫副统领的头衔顶着,终究不是入了品级的官身,他的牙怎么能跟尚书大人两位公子的牙相提并论?”说完这句话,少年突然抬头咧嘴,伸手指着自己满嘴白牙道:“要不,瞧瞧我这两颗门牙如何,不过我自己下不去手,还得烦请几位动手。” 少年指着自己嘴里的手还没放下,焦骨牡丹上就陡然亮起一团在夜色中尤为扎眼的青色光芒,汹汹剑气瞬间喷涌而出,周身掀起一阵飞沙走石的劲风,身形如白驹过隙般前倾,脚下平地好似成了登萍渡水的湖面,蛮不讲理挥剑直刺月白长衫剑修。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声势不可谓不大的一剑胜在突如其来,可陈无双所面对的是三位境界都高他一个品级的剑修,明白少年出剑之前为求出其不意,舍了循序蓄势的过程,看似势在必得的一剑虽剑气强横,剑意却稍显薄弱。 不知是不是在司天监门前动手心有顾忌,那三人没有同时出手,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话的两人反倒不约而同后退数步,只有长衫修士一人手中的佩剑龙吟出鞘,脚尖轻轻一点地,整个人后仰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角度旋转半圈,系着一缕银色剑穗的长剑上升腾起朦朦胧胧的白色剑光。 两道剑气甫一接触,陈无双就情不自禁轻咦出声,只觉对方的剑气极为温润,而到了近处更是感觉那从未见过的白色剑光,像是群山密林间经久不散的水雾,一开始以为是神识中的感知,但身形贴近过去短兵相接,甚至连额前发丝都被雾气沾湿,才知道并非是虚无的感知。 陈无双出京大半年中所见过的光怪陆离,要比寻常散修半生经历还多,见过苏慕仙跟阎罗君交手的威势,也见过越秀剑阁十二品剑修任平生、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出手,且不提这些修为高到让少年难以有所体会的人物,光是各门各派的御剑术也见过不少,便是陈无双自己已经有所小成的天香剑诀,所幻化出来的花瓣也仅仅是虚形,千变万化的剑气可以具备茉莉花的形状模样,总不可能真凭空变出一朵暗香幽幽的花来。 但面前这位修士的剑气,竟然好像真成了水雾,电光火石间陈无双只来得及想到四个字,凝虚为实,这四个字与踏足五境之后力求将神识化为神魂的炼虚返实不同,两者天差地远。 与此同时,陈无双就印证了心中一个不太确定的想法,这三名剑修口口声声来为王宗厚子嗣讨个说法的话,八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托辞,那人的剑气故意藏锋,看似攻伐实是守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至少身兼四门御剑术的陈无双就做不到。 接连递出两剑跟那人打得有来有往,陈无双忽然伸手抹过腰间储物玉佩,另外三柄从丁寻桥处得来的天品长剑顿时加入战局,围着两人不断上下翻飞,顷刻就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深剑痕,激荡不休的劲气卷着二人身周尘土拧成一道风卷,连趴在门缝里观战的钱兴都看不清陈无双动作面容。 风卷只持续了三五息时间,忽然其中传来一声轰然炸响,烟尘散尽。 少年捂着胸口蹬蹬倒退五六步,脸色微微发白,而那八品剑修显然也不好过,左臂衣袖齐肩而断不见踪影。 陈无双冷哼着吐了口唾沫,正要挥剑再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住手!” 一听见那个声音,少了一条袖子的剑修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收起佩剑,退后几步与同行的二人并肩站立,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正是当朝户部尚书,铁青着脸的王宗厚带着府上数名护卫急匆匆赶来,平日里坐惯马车的正二品文官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看清楚陈无双安然无恙,再转头看那三人一个不少,才算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攥着手里马鞭想要骂人,最终还是忍住这口气,“胡闹!” 三名剑修低头拱手,稍显狼狈的那人歉疚开口道:“恩公,我等···” 王宗厚一甩衣袖冷哼道:“敢在镇国公府邸门前,跟新任观星楼主动手,你等当京都是什么地方?是由得你们率性而为的江湖?好,王某承了诸位的人情,自此与你们各不相欠,天下之大,祝几位高人如鱼得水!” 三人面面相觑。 陈无双看得好笑,八品境界的剑修,放在驻仙山都够做一任长老的高手,居然被与江湖毫无瓜葛的王宗厚训斥到不敢回嘴,这种世面可没多少人见过,着实稀奇,忍不住出言道:“啧啧,尚书大人好大官威。” 王宗厚这才转过身来,阴沉着脸看了眼门户紧闭的镇国公府,见门前只站着陈无双一人,神色不易察觉地变幻数下,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司天监今日厚赐,王某先替两个不成器的犬子谢过无双公子,咱们山高水长,不急于一时。” 陈无双笑呵呵收起四柄长剑,好整以暇拍了拍身上灰尘,“好说,好说。” 王宗厚呼吸登时急促的几分,定定看了他片刻之后,重新上马,双腿恨恨一夹马腹,“道阻且长,无双公子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呼啸而来的王宗厚又呼啸而去,只是多了三道剑光紧随其后。 陈无双默然在门前站了片刻,抽了两下鼻子摇头回身推开大门。 连一直在暗处观战的钱兴都不知道,公子拢在衣袖之中的左手掌心里,多了一张字条。 第七十章 叶落杨柳城 八骑带刀修士护着五驾负重马车穿过大漠黄土连天的边缘,这一支做足万全准备甚至伪造了通关文牒的商队一路上无惊无险,顺利由北进入大周版图最西北处的杨柳城,马衔铜铃叮叮当当,而八名护卫则一言不发,各自戴着遮挡风沙的斗笠和面纱,只漏出透着一股子凶狠彪悍的眼睛。 除了并驾齐驱在马车之前的两人稍显轻松之外,其余分开拱卫在马车左右的六人动作神态几乎完全一样,左手虚握着缰绳控制坐骑行进速度,右手却片刻不离腰间用灰布紧紧缠裹的刀柄,不像寻常商队一进城池就松懈下来的样子,腰板始终挺地笔直,整个身子如同一把拉成满月的硬弓,一旦发觉前面有什么异常,六柄不知锋利不锋利的长刀就会瞬间出鞘。 京都很多人都以为,所谓漠北苦寒之地就是寸草不生黄沙肆虐的大漠,只有真正到过西北的才知道,那般景象所说的,其实是自古贫瘠且地广人稀的凉州,杨柳城满打满算不过十余万人口,城池规模却不逊色于楚州岳阳城,城外便是被千年风沙坚壁清野的荒漠,用四面千疮百孔年久失修的高大城墙,围着这么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城。 骑马走在商队最前面的两人气质截然不同,左侧一人目不斜视,右侧那人好像对这座谈不上半点富庶的城池很有兴趣,不时四处张望,见路上偶尔能看见的行人都有些面黄肌瘦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哪还有人记得这杨柳城,曾是一千余年前的兵家必争之地,现在想来连大周兵部衙门的皇舆图上,都不见得能找见这三个字了。争来争去,最后都是一掊黄土。” 左侧那人似乎是笑了,笑声却被座下马匹甩头带动的铜铃声盖住,满是不屑道:“兵家必争?申某是无门无派的江湖修士,侯爷要谈古论今可得另找个人,一进城我就散出神识查探过,这座城中没有三境六品之上的修士,约你来见面的人,可不太守时。” 右侧那人一笑置之,“他会来的。” 凉州自古就最是商队横行的地方,但杨柳城是个例外,路人对突然出现在城里的这支队伍难免好奇,只是忌惮几名明显是修士身份的护卫不敢上前,可马车上的油布盖的不太严实,透过掀起来的随着车辆行走而忽闪的边角缝隙,不难看见车上是用干草隔开的黑瓷坛子,至于里面装的是酒水还是油就不得而知了。 对杨柳城来说,酒和油都是行情紧俏的好东西。 头前说话的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在神识指引下想走错路都难,顺着大路拐进另一条大路,领着身后马车朝城东走去,直到看见一家门口挑着个斗大“酒”字幌子的客栈,一行人才停下,其余六名带刀修士赶着马车进了院子之后,竟然连个看守马匹的人都没留下,三人一桌在客栈门外的凉棚下占了位子。 另外两人更是不拿着那五车让人垂涎欲滴的货物当回事,客栈里没有其他落脚歇息的客人,两人在门脸房间找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各自摘下头上斗笠当扇子摇着,再解下脸上面纱,若是有恰巧路过的雍州客商,定然能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啸聚边军压境凉州的谢逸尘。 姓申的那人看起来要比谢逸尘年长十余岁,狭长双眼中透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阴鸷,鹰钩鼻子双唇极薄,在相书里是薄情寡义、唯利是图的面相,随手解下腰间佩刀丢在脚下,双手上皮肤松松垮垮颜色晦暗,头也不回扔到柜台上两锭十两重的银子,“马要喂你们店里最好的草料,门外两桌加上这一桌,好酒好菜快些往上端,煮一锅汤面,不要葱花。” 这家客栈往常倒也有偶尔过路的客商落脚打尖,自从凉州成了大周跟谢逸尘两军对峙的所在,生怕一步不慎就将身家性命卷起去的客商们锐减,客栈本来就不温不火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前些日子连唯一的伙计也熬不住两个月开不出工钱,就剩下柜台后面的掌柜天天守着祖业唉声叹气。 想着再过几天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索性关张大吉另寻出路,没想到老天爷终究不忍心饿死瞎家雀,浑浑噩噩等来这么一笔大生意,掌柜的连声答应着收起那两锭银子,借着转身提茶壶的功夫放在嘴里使劲一咬,看着银锭上的牙印顿时心中大喜,好成色!这可不是掺了锡的杂银。 “哎呀,慢待了贵客,慢待了贵客。几位爷体谅,稍坐片刻,小老儿这就去准备饭菜。”掌柜的嘴上说着客气话,却一溜烟揣着银子跑出门去,店里别说酒菜,连米缸都快要见了底,不过这世道只要有银子就不算难事,大不了出门去赵老四家现买些牛羊肉来,再去街头老李女婿家打十斤劣酒,拢共花不了五两银子。 谢逸尘是何许人,立刻就猜到了那掌柜的打算,摇摇头笑了一声也不说破,自己动手去柜台上拿了茶壶,摸着里面的茶水还温热,涮了两个干净杯子凑合着用,“出门在外,委屈了申前辈。” 姓申的修士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谢逸尘先用话头堵住了他的嘴,掌柜的又出了门,一时也不好发作,忍着火气点点头,端起茶杯皱眉看了眼里面沉浮不定的茶叶末子,还是仰头一饮而尽,“侯爷好胆量,不怕这家客栈是郭奉平请君入瓮的陷阱?” 谢逸尘神情中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笑着摆手道:“他不是傻瓜。何况,即便不说咫尺之遥的门外那六名身具修为的拨云营老卒,有申前辈贴身护着,这世上能取走谢某性命的人就屈指可数。” 不着痕迹的奉承话最容易让人心里欢喜,谢逸尘深谙此道,其实他很清楚,五境九品的申行禹并非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举世无敌,既是正道深恶痛绝的邪修,又是没有根基的散修,遇上三两个驻仙山或者白马禅寺的四境修士都会变成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但这次来杨柳城与人见面,他却很有用处。 早在谢逸尘还未显露狼子野心之前,出身偏远西南肃州高原的申行禹就投靠了当时的安北侯,一直在谢家府上深居简出,好在此人色心不重只重财帛,多年来也逐渐让戒心极重的雍州都督打消了警惕,对他还按以前的规矩称呼自己为侯爷也不太在意,谢逸尘的性子实际上很淡然,没坐上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之前,亲近之人怎么称呼都无妨,副将柳同昌喝醉了酒还会拉着他胳膊叫大哥,边军中人人皆知。 一壶茶喝尽,掌柜的才满头大汗跑回来,连声告罪进了后厨置办酒菜以及马匹草料,到底是看家吃饭的本事没扔下,一炷香时间就处置的井井有条,还打来井水兑进酒里,十斤劣酒就变成了十五六斤,足够三桌这八个客人喝一场,至于滋味如何就不打紧了。 在杨柳城能顿顿有酒喝,那是神仙都不敢想的日子。 人得知足,才能常乐。 酱牛肉的味道很地道,常年带兵的谢逸尘只尝了一口酒就心知肚明是兑了水的,苦笑一声,刚准备喊门外的人去马车上拿几坛自家带来的酒水,就看见申行禹嚼着牛肉的嘴顿了一顿,而后继续嚼了几口咽下去,“阵仗不小,明里暗里前呼后拥近三十个修士,修为最高的有七品,哼,土鸡瓦狗罢了。” 谢逸尘笑道:“来了就好,郭奉平的胆子还是太小了些,这家店里的酒,对得住他。” 申行禹漫不经心瞥了眼院子里抱着草料喂马的掌柜,杀机一闪,“这个人···” 谢逸尘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到门外相迎,“或许等会还需要他烧水买酒,不用脏了咱们的手,郭奉平既然选了这里见面,那掌柜早在多日之前就可以看做是个死人了。” 时值盛夏,客栈门外的杨树,悠悠掉落一片叶子。 第七十一章 反客为主 大周官场上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只有在其余十三州领兵的武职官员才算是将军,身在京都哪怕是能论官衔品级能与一州都督平起平坐的天子亲军统领,都求不来一个杂号将军的封赏,而被保和殿上权势熏天的文官所排挤的枢密使等职,更是有名无权。 十四州都督之中有两个例外,一是麾下兵卒聊胜于无的中州都督,另者则是唯一有权开府建衙的雍州都督,名义上统归大周天子统率的举国兵力中,真正在一千余年漫长岁月里始终维持战力的只有北境边军,因此为防尾大不掉,历任雍州都督在卸任后都不得朝廷重用,由兵部、吏部以及几位大学士评定功绩,赏个不高不低的爵位官衔就算是厚待。 郭奉平能在离任以后,回京逐步升任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就已经被官场看做是铁树开花,这与他滴水不漏的为人处世方式密不可分,更与多年来苦心在京都一点一滴经营下的关系密不可分,这位枢密副使在保和殿上是出了名逆来顺受的老好人,以至于让很多人都忘了他执掌边军时杀伐果决的铁腕做派。 在凉州境内行走,天策大将军一行三十余人没必要装扮成客商,领兵在外天高皇帝远,高坐于马背上的郭奉平身上又恢复了当年不怒自威的气度,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奔驰到客栈近前,居高临下斜眼扫过凉棚底下的六个带刀修士,只一眼就认出是拨云营的悍卒乔装,冷声一笑,这才转头看向淡然站在门外的谢逸尘,“有劳侯爷久侯,郭某年老力衰,实在禁不住一路颠簸,来得晚了些。” 凉棚下的六名带刀修士没人抬头去看郭奉平的阵仗,有五人的目光却紧盯在其中一人脸上,那人浓眉大眼相貌英武,只是一道明显不是刀剑所留下的伤痕,从左侧眉角直划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很有些生人勿进的意思,悄然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谢逸尘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同伴几人不可贸然轻举妄动,而自己放在桌面之下的手,瞬息不离刀柄。 谢逸尘并未拱手行礼,像是跟再亲近不过的故友旧地重逢,笑道:“郭某既然先到,就厚颜反客为主备下一壶劣酒,给郭兄洗尘。”说着话身躯微微一侧,让出客栈正门,伸手引路道:“请。” 郭奉平压根没把凉棚底下六个出身于拨云营的带刀修士放在心上,眼神在谢逸尘身上停留片刻,抬手做了个简单手势,与他同行而来的三十余名修士除了两人下马之外,其余众人立即纵马背道而驰,迅速将整座客栈围在当中。 凉棚底下,脸上有骇人疤痕的正是拨云营营官杨长生,见郭奉平带来的人不由分说就将客栈团团围住,脸色瞬间一变,握住刀柄的右手一动不动,搭在桌面上的左臂倒陡然青筋暴起。谢逸尘本身就是境界不俗的修士,察觉到杨长生的气息变化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杨长生左臂上的青筋很快就平复隐藏于肌肉纹路之下,随时能多出一杆短枪的手端起茶杯,低头不语。 如果不算在客栈里静观其变的申行禹,郭奉平所带来的这股力量足够来回将杨柳城血洗八遍,身侧留下的两名修士护卫都是七品境界,此时一人带着冷笑挑衅看向杨长生,另一个稍显稳重的人则紧盯着谢逸尘的任何细微动作,毫不遮掩自身气息逸散。 衣服里面套了一层贴身软甲的天策大将军翻身下马,缓缓走到与谢逸尘相隔仅有一步的位置,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郭某也曾统率过无往不胜的拨云营。” 谢逸尘一笑置之。 几人走进客栈,刚才还在院子里喂马的掌柜居然不见了踪影,谢逸尘微微一皱眉头,以为是手段阴毒的申行禹嫌掌柜的碍眼灭了口,可杨柳城方圆百里这仅有的五境高人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谢逸尘这才明白,那掌柜的八成就是郭奉平的人,一见主子到了就功成身退。 郭奉平似笑非笑打量坐在桌前低头吃肉的申行禹几眼,了然于胸,也不避讳他,大咧咧坐在谢逸尘先前坐的位置上,似乎并不担心旁边明显有恃无恐的修士会突然发难,他带来的两名七品修士远比申行禹有规矩,感受到申行禹身上的气息之后骇然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主子身后,垂下眼睑放缓呼吸。 谢逸尘笑着在郭奉平对面坐下,二人心照不宣地把嚼着牛肉不说话的申行禹视若无睹,拿茶水烫了个茶碗摆在对方面前,提壶斟满一碗兑了水而寡淡无味的劣酒,率先开口道:“郭兄的气色,看着比上次在保和殿见面时好了不少,都说凉州雍州穷山恶水,你我到底都是在北境任过边军都督的人物,吃不惯京都的水米才正常。” 郭奉平以手肘撑着桌面,端起酒碗却没有递到唇边,饶有兴致地端详碗中摇摇晃晃的波澜,对谢逸尘话里几分有意叙旧的意思置之不理,反而平静道:“说实话,郭某没想到一封书信就真能把侯爷请到杨柳城来,敢孤身犯险,好胆量。你就不怕,我来之前调重兵在城外设下四面埋伏,伺机将你围杀于此?” 一言既出,满座鸦雀无声。 申行禹慢慢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嘴角,又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忽然一笑。 郭奉平身后那两名全神戒备的七品修士还是慢了一步,在五境高人面前形同虚设,不及出声提醒主子就准备出手,可刚要有所动作,就骇然发觉自己已然被一股极为阴冷的气机锁住,甚至有一种连自身体内真气运转线路都被人看透的毛骨悚然,哪怕手指轻微一动,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灭顶之灾。 两名修士额头都有了细密冷汗,左侧那人咬牙强忍着心头挥之不去的惧意,抬头看向安坐不动的申行禹,却见他嘴角掀起一丝嗤之以鼻的冷笑,自从他们师兄弟两人经人引荐投靠枢密副使郭大人以来,不管是在京都还是后来到了凉州,还是第一次如此被人轻视,人要脸树要皮,心头惧意竟瞬间被强烈怒意冲散。 说来话长,其实一息之间两人就同时感觉到挣脱了那股气息压制所带来的禁锢感,但没等一口气喘匀,顷刻眼前一花,客栈、郭奉平、谢逸尘以及那五境修士全都诡异消失不见,二人竟匪夷所思地置身于苍凉大漠深夜之中,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打破身周死一般静寂的,只有时远时近的风声,好似呼吸。 谢逸尘能看清那两名修士脸上迷茫惊惧的神情,可惜背着身的郭奉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觉着客栈里没来由冷了几分,凉州西北大漠昼夜温差极大,不算稀奇事。 “记得当年奉旨北上接任雍州都督时,郭兄曾在京都城外十里亭问我,此去北境生死有命,怕不怕以后再没机会回京,谢某那时候说不怕,现在也是一样不怕。论兵法权谋,谢某自认比不过郭兄,但却有胆子做了郭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你我各占胜场,算是平手。” 谢逸尘淡然说起这些,顿了一顿,反问道:“要是谢某死在凉州,郭兄会如何待我?” 郭奉平眯起眼睛,终于把手里酒碗送到嘴边仰头喝下,“雍州不姓谢,凉州也不姓郭。侯爷如果死在我前面,郭某会给你置办最贵的棺木寿衣,送你还乡风光大葬,算是全你我相交之情谊。” 谢逸尘轻声一笑,“那谢某麾下几十万雄兵,郭兄又如何处置?” 放下酒杯,郭奉平双手拢进衣袖,平淡道:“就当做是侯爷给我的谢礼,恭敬不如从命。” 谢逸尘看向已经悄无声息掌控了客栈局面的申行禹,外面尽管还有三十余名修士,凉棚底下也有素来以死战不退闻名的拨云营悍卒,况且他本身就是能轻易置大言不惭的郭奉平于死地的修士,饶有深意地笑道:“郭兄多年不领兵,是在京都可笑官场上学来了说笑的本事?约我来的信上,郭兄可不是这么说的。” 后知后觉的郭奉平总算察觉到了有些不对,碗里的酒喝光,身后两名贴身修士居然没有一人提壶斟满,诧异地转头一瞥,这才意识到修为不俗的两人状态异常,很快就想到是申行禹使了手段,眼皮接连跳了两跳,现在就算想出声示警,谢逸尘也有足够时间在他喊出声音之前利落杀人,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话锋随之一转道:“约侯爷前来,是想谈一桩生意。” 谢逸尘笑而不语,低头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一盘牛肉。 “郭某猜测,侯爷陈兵凉州边境却至今没有越过清凉山,是在等漠北妖族攻破北境城墙?”郭奉平顿了一顿,没等来谢逸尘的反应,只好继续道:“刚才那话在理,侯爷的确是做出了郭某执掌边军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但与虎谋皮毕竟不妥。” 坐拥近五十万雄兵的前任雍州都督弯起嘴角,语调上扬,“嗯?” 郭奉平心中叹息一声,没进这家客栈时谢逸尘就说过一句反客为主,没想到这四个字应验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原以为有三十余名修士随身护卫,身边更是带了两个放在江湖上也算难得高手的七品剑修,再不济也能挡住谢逸尘片刻,只要能支撑到外面的人一拥而入,连两败俱伤的局面都不至于,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不欢而散。 可惜,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我对漠北妖族的实力都心知肚明,目前陈伯庸带去驻守北境的玉龙卫死伤近半,没了司天监这位宁折不弯的老公爷站在前面,那些从各地驰援而去的散修就是一盘散沙,郭某不知道侯爷付出什么代价换来了妖族的支持,算盘打得确实响,只是此举遗患无穷,借漠北妖族之手得天下,侯爷就不怕功成名就以后,被后世读书人口诛笔伐?” 郭奉平歇了口气,无奈自己提起酒壶又倒了一杯,诚意十足道:“侯爷有五十万兵力,郭某从青州、燕州等地调来的兵力也有三十余万,合二为一,何愁大事不成。景祯皇帝和司天监早就知道大周气数将尽,而且,郭某在京都留下的后手能掀起不小波浪来,届时朝堂党政势必引发各州都督人心惶惶思虑前程,到那时,堂堂正正夺了中土,你我再坐地分疆共治天下,岂不快哉?” 谢逸尘冷声一笑,讥讽道:“郭兄吃里扒外,就不怕后世读书人唾骂了?” 领了大周品秩最高天策大将军官衔的枢密副使脸上不悦神色一闪而过,若不是谢逸尘起兵造反,区区正三品的雍州都督要比他从一品的枢密副使低了太多,进京述职时按规矩要谦卑行礼,哪怕在路上遇见郭府的马车都得恭敬避在一旁行礼让路,此一时彼一时,见惯了官场倾轧自然就能体会到形势比人强的浅显道理。 郭奉平哼了一声,发觉两名七品修士受制于人之后,终于再次恢复大将军该有的颐气指使派头,胸有成竹道:“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书上一页一页说得清清楚楚,那些贱骨头的读书人容不下引狼入室,却能容得下同室操戈,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郭某顺应大周气数衰退而起,何错之有?” 谢逸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嘴上却冷冰冰问道:“若是郭兄今日回不去了呢?” 郭奉平顿时脸色灰败,申行禹则恰好好处地低声阴恻恻发笑。 良久,这位被大周朝堂上下寄予厚望的大将军才涩声道:“侯爷知道郭某精于兵法韬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杨柳城东、南、西三面已经被重兵围困,那十几万废物兵是比不过久经战阵的边军不假,可要说围杀一个五境高人易如反掌。接不到郭某将令,便是司天监陈仲平在此也休想活着杀出去,至于杨柳城北面···听说侯爷几日前刚被大漠马帮的首领摆了一道。” “大漠马帮···”谢逸尘脸上忽然笑意浓郁,手中茶碗哗啦一声碎成数十片,“郭兄这桩生意,谢某需要时间细细思量权衡,今日暂且不议也罢。” 说着话,谢逸尘缓缓起身抖掉崩落在身上的茶碗碎片,迈步朝客栈门外走去,“院子里那五驾马车上运来的都是雍州所产的好酒,郭兄久不在北境,留着分给麾下兄弟们尝尝也好。” 申行禹紧随其后,脚步将要踏出客栈时回头咳嗽一声,郭奉平身后两名修士如梦初醒,才发觉后背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脱力一般喘着粗气,见主子平安无事才松懈下来,再没胆量敢朝那修为诡异的高人多看一眼。 郭奉平坐在原处一言不发,任由谢逸尘带着凉棚下面那六名修士上马,潇洒绝尘而去。 从北门进城,便还是从北门出城。 第七十二章 算计套着算计 守着一盘申行禹吃剩下的牛肉和半壶兑了水的劣酒,郭奉平静静坐在桌前良久不出声,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回想着今日与谢逸尘所说的话,久居上位的人往往习惯成自然的话里有话,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多几分思虑再做决定没有坏处。 天下兵法书有千百册,大将军数十年来却只从中读出五个字,谋定而后动。 客栈里的沉静气氛让那两名七品修士感觉到极大压力,师兄弟二人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事情,明明从一进杨柳城就不敢分神,始终在谨慎戒备的情况下竟还是着了那人的道,两人湿透衣背的冷汗不是在诡异幻境中脱力导致,而是实实在在吓出来的,如果谢逸尘真动了心思想要留下大将军性命,简直比探囊取物还要轻松些。 二人先后对视过几次,左侧那人忍不住涩声唤道:“大将军,刚才···” 郭奉平在这一声战战兢兢的呼唤中回过神来,知道他是要斟酌着语气出言解释,摆摆手刚想宽慰几句,就见这家客栈的掌柜一手端了盘切得大小不一的酱牛肉,一手拎着个黑瓷坛子,从停放那五驾马车的院子里走进来,“不怪你们,谢逸尘身边那位是九品邪修,功法走的是肃州纵鬼惑神的路子,也就是不提防被他占了先机,要是动刀动剑,他不一定能挡得住你们两人攻势。” 两人立时一愣,要说察觉不到那五境邪修是如何动的手还情有可原,毕竟肃州邪修的手段在江湖上一向少见,可师兄弟二人竟然没发觉这位掌柜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这回出门算是在大将军面前把脸丢尽了,彻彻底底成了两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郭奉平显然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笑呵呵转头道:“厉掌柜是我的老朋友了,故人相逢总要喝碗酒叙叙旧情,你们不必在这里干看着眼馋,领着外面的兄弟们自去街上买些酒肉,盯紧了谢逸尘的动向就是,不必管他。” 两人低头答应着退出客栈,一前一后踏出门站在外面的凉棚底下,心里反倒更堵得慌,灵识同时感知到客栈里多了一层屏障,眼神心有灵犀般迅速交汇又迅速错开,各自看见了对方笑意里掩饰不住的苦涩。 原来,算无遗策的大将军早就在客栈里埋伏下这么一位不显眼的五境高人。 江湖中的水再深,都淹没不了人心呐。 掌柜的散出神识隔绝声响,确保这间客栈的门脸房里连半个字都不会传扬出去,随意一挥手,桌上原本还剩几片牛肉的盘子和酒坛,就受他真气激荡飞到角落另一张桌面上,拍开手里的黑瓷坛子闻了一口,满意笑道:“谢逸尘带来的人不怎么样,酒倒确实是好酒,老朽这些年在杨柳城过惯了苦日子,区区五驾马车,奉平老弟就别想着一毛不拔了。” 郭奉平摇头轻笑,五境高人能甘心隐姓埋名,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城一住二十余年,别说是讨要谢逸尘带来的那些酒水,即便要的更多也不过分,唏嘘道:“当年厉兄要是肯跟我一起回京,如今少说也能在兵部衙门谋个四品闲职,你···” 姓厉的掌柜故意咳嗽两声打断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拿起郭奉平面前茶碗泼干净,重新倒上坛子里的好酒,淡漠道:“人各有志,老朽性子做不来钩心斗角的京官,当年你卸任雍州都督时咱们就早有言在先,杨柳城清清静静,很好。” 似乎是面前的老者让郭奉平回想起来往昔在北境的岁月,再看向厉掌柜脸上皱纹时,这位在大周武将中位极人臣的大将军目光开始变得柔和,虚扶着茶碗长长叹了口气,落寞道:“再年轻二十岁还能说人各有志,如今大周老了,你我也都老了···” 申行禹都没看破其修为的厉掌柜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也不用筷子,伸手捏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嚼着,赵老四酱肉的手艺这些年越发炉火纯青,吃牛羊肉还是得在凉州、雍州,京都里不厌其精做出来的味道未免太淡,少了腥膻气就不怎么地道了,“放心,谢逸尘身边那邪修看不透我修为深浅,没有起疑。” 厉掌柜将盛肉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劝道:“尝尝,这牛肉滋味不错,赵老四那狗日的做生意奸猾得很,说什么都不肯把今日新出锅的卖给我,少了些热乎气,不过酱香味正经值得一尝。我不懂兵法更不懂国事,做生意的门道从接手这家客栈倒学了一二,依我看,谢逸尘不会答应跟你做买卖。” 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郭奉平见桌上根本没有筷子,索性学着厉掌柜直接下手,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牛肉送进嘴里,明明闻不到什么味道,一入口却立即能尝出经久不散的酱香气,一锅牛肉炖得火候刚好,软烂不柴却又不失柔韧嚼劲,京都盛誉满身的会仙楼都不见得能做成这样,含糊不清道:“他答不答应,都不重要。” 这次厉掌柜算是听不懂了,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身为数十万兵卒性命系于一身的大将军,如果不是为了要跟谢逸尘谈成那桩背着朝堂分赃的大生意,何苦以身犯险来杨柳城走这一遭,虽知道郭奉平在雍州执掌边军时堪称料敌如神的本事,但也不太敢相信他连谢逸尘带谁来都能提前算计到。 申行禹那一套鲜有人知本事,出其不意对付两个灵识尚未凝实的七品修士手到擒来,可要对付天下少见的五境十品刀修,就远远不够看了,如果谢逸尘再谨慎些,身边还有其他五境修士护卫着,厉掌柜也没把握能在几人动手的一瞬间,再分神护住这位大将军。 郭奉平咽下嘴里的牛肉,笑着解释道:“我知道谢逸尘的底细,谢逸尘却猜不到我的谋划,以有心算无心,他从杀官造反的那天开始,就赢不了。我也是从雍州回了京都才在保和殿上学会一个道理,这世上啊,最好骗的就是聪明人。” 厉掌柜怔然皱眉,不解道:“这话怎么说?” “蠢人即便被骗,也骗不了太过,聪明人才会遇陷越深。谢逸尘最早应该也有怀疑,可后来他谋划的事情一步一步都有人帮着,顺风顺水不起波澜,疑心再重也逐渐就被冲淡了,以为自己能借某人的手来掌控漠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族杂碎,其实他才是人家手里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柄刀,如果刚才答应跟我做那笔生意的话,兴许还···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些让五境高人厉掌柜听着都有些脊背发凉的话,从郭奉平嘴里说出来,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说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他本意是要等漠北妖族攻破北境城墙,司天监陈伯庸纵然存了死志也不可能抵挡太长时间,到时候消息传出来,大周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景祯皇帝舍了南疆凶兽不管,也得留出兵力拱卫京都,那么就有人会在保和殿提出来,拟旨召我挥兵先抵御妖族。” 厉掌柜沉吟着点点头,事有轻重缓急,天下大乱之时,谁做皇帝也得先想法子保住自己安危。 这是趋吉避凶的人之常情,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 郭奉平眯着眼睛,在跟厉掌柜解释这些的同时也正好当做推演,轻声继续道:“以谢逸尘的心机不难想到,我虽有不臣之心却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何况有漠北妖族牵制,只要京都传旨就由不得我愿不愿意了,只有奉旨去跟那些杂碎硬碰硬。那时候,二皇子在凉州练出来的精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指望六万骑兵击溃近五十万边军,痴人说梦。” “等他轻松拿下凉州,陈伯庸司天监的人马早就被蚕食殆尽,坐拥大周十四州中幅员最辽阔的雍州、凉州,谢逸尘就有了坐北朝南俯视中原的本钱,而我聚起来的兵力正好能跟漠北妖族拼个两败俱伤,满天下谁还能再挡得住他一统河山的脚步?谢逸尘啊,用的这是步步为营的阳谋。” 厉掌柜越听越是惊讶,平心而论,且不管谢逸尘是如何跟漠北妖族达成了共识,又付出了什么代价,能想出这样外行人听着都佩服的谋略来,就不愧是郭奉平之后守住北境二十年的大都督,大周千年无战事,称赞一句名将绝不为过。 而这位多年不见仍然深受郭奉平信重的厉掌柜,没有追问大将军打算如何应对破局,好奇心太重的人总是活不长久,哪怕是能够睥睨江湖的十品刀修。 郭奉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多年来把真实想法死死压在心底,终于在今天这家客栈里找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机会,再次捏起一片牛肉慢慢嚼着,悠然道:“他舍下整个雍州不管,就是要让司天监在那道城墙的人尽数死在漠北妖族手里,借刀杀人的计策,娃娃都会用,不值一提。可惜,他没想到陈兵凉州边境以后,会断了跟某些人的联系,如今城墙迟迟没被攻破,这里面的原因我也没想透,听说是跟陈仲平的嫡传弟子陈无双有莫大关系,旁枝末节不必费心深思,但谢逸尘快要沉不住气了,要动兵强行侵占凉州,左右就在这一个月里,所以我才想见他一面。” 听到陈仲平的名字,厉掌柜眼神中瞬间亮起熊熊战意,能修成十品境界的刀修,余生唯一所求就是能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整个凉州都没有像样的对手,因此那名声煊赫的司天监第一高手,正是一块再合适不过的磨刀石。 郭奉平注意到厉掌柜的神情变化,笑道:“陈仲平眼下在南疆守着,听说剑山的阵法屏障目前已经名存实亡,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很快就会倾巢而出,你要找他切磋,除非舍了这份家业去那里,打赢了他,还有一个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等着,晚年倒不会落个高手寂寞的结局。” 厉掌柜的眼神很快就暗淡下来,摇头道:“以后再说吧。人老了,一动不如一静。” 郭奉平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是啊,一动不如一静。谢逸尘只要一动手,需要拖延时间的可就变成我了,反客为主得拿捏好时机,否则不过就是个跳上台面呜呜喳喳的丑角,惹人笑话。既然你不愿意离开这家客栈,老兄弟一场,我也不好勉强你,有什么难处,随时去找我。” 说完这些,郭奉平慢慢站起身来,转头看向院子里那五驾马车,“杨柳城的酱牛肉不错,谢逸尘带来的酒我一口都没尝,全都给你留下,以后少做些往酒里兑水的缺德事,暴殄天物。” 厉掌柜低着头嘿声一笑,挥手散去神识屏障,看样子没准备起身相送。 郭奉平也不在意这些礼数,迈步走到客栈门口,门外一个修士随即凑上前来,拱手沉声禀报道:“大将军,谢逸尘带人从北门快马出城,一路没在城中跟任何人接触,他身边有个五境修士跟随,末将不敢跟的太近,看方向,他们是直往大漠去了。” 郭奉平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挥了挥手,厉掌柜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笑意,“带人去大漠,这是要找马帮那些人的晦气了,说起来,好像又跟陈无双能扯上牵连,气运加身···” 门外马蹄声,疾如当年北境城墙上的鼓点。 就着一盘牛肉独自喝光一坛酒,有些许醉意的厉掌柜低声笑而不止,“有趣。” 第七十三章 二十八局《拾浪集》 手里捻着两枚棋子的陈家四爷,从乌衣巷的落日余晖穿过尚德坊的人声鼎沸,闲看万家灯火也看明月圆满,大半个时辰安步当车,直走到京都城南的沉静夜色里,抬头望着那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门楣上悬挂着镇国公府的牌匾,笑意浅淡。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长大的地方,只是礼部右侍郎的家,如今不是这里。 陈季淳静静在门外站了片刻,恍惚中,淡漠目光好像透过那两扇镶嵌了金钉的厚重大门,看见陈伯庸穿着那一袭白底绣银龙的蟒袍在水潭边喂鱼,看见醉醺醺嘴里不停嘟囔的陈仲平坐没坐相歪在长廊里提着酒葫芦,看见祠堂深处陈叔愚皱眉坐在一摞高高书册后面默然沉思。 明月何曾知我心,这座江湖敬畏、朝堂倚重的司天监,从外面听不见任何一丝生机或者声响,像极了无人古道边杂草丛生的枯坟。 外面的人以为坟墓之中珍宝无数,可里面的人其实只守着腐朽到徒具其型的秘密。 陈季淳怅然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朝闻声从门房里快步迎出来的人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绕过影壁往水潭方向走去,自从他入朝为官避嫌搬到乌衣巷居住,不需要给晚归人留门的司天监才有了夜不闭户的规矩,陈伯庸在人前人后都没有提过原因,但陈季淳早就明白,这是大哥给他留的一条退路。 可现在陈无双和司天监都没了退路,不善谋棋的陈家四爷虽有退路,也不想走了。 陈季淳走得很慢,一步两步,十步百步,低着头,满地月光如秋霜。 不敢上前出声打扰的老管家亲自去清音苑,找来跟少夫人并肩坐在房顶上说笑的陈无双,少年笑着拍了拍墨莉的手,纵起剑光转瞬出现在观星楼外,听着这位有些出神的侍郎大人走到近处,轻声道:“没想到,会是四师叔。” 陈家四爷嗯了一声,没想到是他来传那道旨意情有可原,脚下不停,与陈无双擦肩而过走进观星楼,少年微微一怔,转身紧随其后,猜测也许景祯皇帝的圣旨上还有别的说法,重要到四师叔只能去观星楼七层上跟他交代。 陈季淳却没有顺着楼梯往上继续走的意思,眼神扫过坐在角落里翻书的贾康年时略有停顿,病恹恹的书生只点了十来根蜡烛,灯火摇摇曳曳有些昏暗,好在有窗外月光照进来,能看清楚他手里翻着的书册,封面上写着三个字《拾浪集》。 观星楼一层的藏书之中,陈季淳记得共有一百一十三册棋谱,几乎每一本每一页上都有他幼年时稍显稚嫩的笔迹,或题了一个赞叹不已的“妙”字,或写了两句阴阳怪气的讥讽,只有贾康年手里的这一册《拾浪集》不在此列,因为他认为这本仅录二十八局的棋谱作者,前无古人。 从袖中摸出那卷寥寥二十余字的明黄圣旨,陈季淳瞥了眼从二楼上走下来的张正言,没有避讳两个打算在司天监常住下去的读书人,语气平淡道:“陛下有旨,召司天监陈无双五月十九入大朝会议事,皇恩特许,准佩剑上殿。” 不说焚香跪拜的礼数,陈无双甚至连伸手接过圣旨的意思都欠奉,摇头哂笑道:“是景祯皇帝迟疑不决,还是四师叔有意为之?这道旨意比我预计的时间,晚了两三天。” 陈季淳将圣旨随意搁置在身旁落满浮尘的书架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满,只要结果是你想要的样子,什么事都不算太晚。” 贾康年恍如未闻,平常看书翻书速度极快的他,此时却好像在那本棋谱里碰到了难解的疑惑,紧锁着眉头看几眼,就闭上眼睛沉思很久,一页书有千百斤重。 陈无双意识到陈季淳话里有话,故意打趣道:“小时候四师叔在这里逼着我读书,记得挑选出来的第一本不是说文解字也不是圣贤道理,而是兵法。当时耍了个心眼,想让师叔觉得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欲速则不达,我偏说师傅教我天下剑法无快不破,现在想想,快慢早晚岂能一概而论。” 不停在手指间摩挲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的陈家四爷,似乎被少年一句话带回了多年前,那时候大周十四州海晏河清,观星楼主在保和殿上深受天子倚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被平静水面底下的暗流冲击出来,藏是藏不住,拦也拦不住。 “朝会上,兴许有人会针对你回京以来所做的事情发难,四面楚河风声鹤唳,如何应对?” 少年不当回事地嗤笑一声,两步走近那尊摆在观星楼一层正中的巨大青铜香炉,挥手散出一道真气震断三支香上堆积的香灰,坦然道:“既然准我佩剑上殿,那我便顺势以力破巧,茅坑里的六根萝卜是钱兴栽的,一百七十六颗带血的门牙也是钱兴掰的,公子爷何等身份,要动手出气总得在保和殿上才痛快。” 陈季淳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了眼那颗包浆厚重、触手温润的黑子,摇头道:“咱们司天监是下棋的人,下棋的人讲究因势利导眼光长远,以力破巧是棋子该做的事情。让你佩剑上殿,不是陛下好心要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而是想看看除了天子之外,保和殿上还有没有人想要借势拿你当棋子。” 陈无双心中一动,眉头渐渐皱起来,四师叔这番没有说透的话,让他心里突兀生出一股模模糊糊的危机感,陈季淳虽是大周官场上有名的臭棋篓子,但少有人知,连前任首辅程公都曾夸赞过他一句不善谋棋却善谋事,这样的人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的放矢,定然是已经看透了什么,比如难以揣测的帝王心术。 果然,臭棋篓子没有考教他的兴致,索性直言道:“三月、四月的大朝会,保和殿上群臣想议而不敢畅所欲言的,都是雍州和凉州,也为此事,官声极好的兵部尚书邱大人无奈致仕告老,不得善终。过几天的大朝会,陛下会借旁人之口,逼你出京去凉州,无双,你可愿去?”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点头承认道:“不管朝会上会发生什么,凉州这一趟我都非去不可,不是对景祯皇帝低头服软,而是咱们司天监目前的处境···四师叔想必比我还清楚,等不到援兵的北境城墙支撑不了太久,眼下苏昆仑一路追杀黑铁山崖阎罗君,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机会,谢逸尘在等漠北妖族攻破雍州,而黑铁山崖则在等谢逸尘先有动作,我猜不透他们之间为何断了联系,但要想办法趁机斩断一头,让他们单丝不成线,城墙才有守得住的希望,师伯他兴许就能···” 他每说一个字,陈季淳的目光就柔和一分,直到这些话说完,陈家四爷幽幽叹息一声,语气中夹杂着愧疚和欣慰,陈家幼麟再举世无双,在江湖上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还未成家立业的少年,柔声道:“苦了你···” 陈无双摆摆手,嘿声道:“先前在京都无所事事的十年里,公子爷早把旁人一辈子都享不到的福享过了,就算以后天天被人追杀得狼狈逃窜,这辈子也够本了。就是对不住逢春公传给我的这柄焦骨牡丹,心有不甘。” 陈季淳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上前拍了拍少年肩头,有意无意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出声的穷酸书生,切入正题道:“朝会上对你出言发难的,大概会有两种人。其一是陛下授意为之,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历数你当年在京都的劣迹以及指使钱兴坐下的荒唐事,意在用众口悠悠,逼你舍了承袭镇国公爵位的心思,只以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份出京去凉州,能试探到那五十万边军的底细最好,再不济也能给谢逸尘心里添堵,让他以为司天监除了死守北境城墙之外,还有隐而不发的余力。” 陈无双嗯了一声,心里对保和殿到时候哪些人会跳出来,已经有了个虽不中亦不远的猜测,无非就是那群最擅揪着人把柄大做文章的御史,这些人好像觉得在御史任上抨击的人越多,自己对大周百姓的功绩就越大,甚至把首辅杨公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做是可以积累声名清誉的踏脚石,尤其是要抨击的人地位越高,他们就越是兴奋难耐。 以往包括陈伯庸在内的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有一等镇国公不可参政的律例在,且司天监所经手处置的事情从来秘而不宣,没给过这些有捕风捉影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机会,可这回不一样了,陈无双几乎是双手捧着一堆铁证如山的劣迹送上门去,只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骂一句观星楼主,足够名垂大周青史。 “只会乱叫的狗不咬人,他们嘴上骂的越难听,其实对你越是没有办法,就等着你被激怒,用一死换来身后无数读书人追捧赞誉,同时其家眷后人也会被陛下厚待,在他们眼里,这桩一举两得的买卖划得来,何况,还有六七成把握赌你不敢在保和殿大开杀戒。无双,只要你沉住气冷眼旁观,就可以跳出来看这一局棋,朝堂的事情,其实远比江湖有趣得多。” 吐字清晰的陈家四爷语速不快,这番话既是跟陈无双说,也有指点张正言和贾康年的意思,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即便把圣贤文章中的所有大道理烂熟于胸,也比不上设身处地去保和殿上看一场朝会博弈,尤其是经历过先帝在位时朝堂党政而后起的重臣,都认为保和殿才是天下第一学府,国子监能教的学问相形见绌。 胸有大志的穷酸书生以及正在翻看棋谱的贾康年,或许能在其他事情上替陈无双的谋划尽心尽力查缺补漏,但毕竟没上过保和殿,很难想象到人才济济的朝会暗流汹涌到何等骇人地步,每一颗落子都事关生死绝非虚言,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凄惨下场,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而越过龙门之后有幸能朝堂穿紫的,千余年里满打满算有多少? 见陈无双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陈季淳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会跳出来,为官者脸上都有面具,能进保和殿参与朝会的人更是可能有好几个不同面具,你不必想着去分辨,只需要记住,在陛下面前露出来的都不可能是真实面目,杨公与我另当别论。这些人或许会骂你,也有可能替你说话,都是想借你施展本事,所以不管你到时会是何种反应,只要你站在保和殿上,他们就有法子利用。陛下恐怕也是想看看,这些人想干什么,又想要什么。” 少年忽然展颜一笑,轻佻道:“四师叔能猜到陛下的心思,那您老说说看,要是我一时压不住火气,在保和殿上教训几个开眼的,那位五境修为的内廷首领太监或者太医令楚鹤卿,会不会做做面子上的功夫出手阻止?” 陈季淳也笑了,“那要看你说的教训是怎么回事,教训的又是什么人。” 陈无双咧嘴笑得乐不可支,良久才轻声道:“狗冲我乱咬,我还能忍得住,要是动了张嘴咬人的坏心思,可就留不得它了。我已经接了观星楼主的担子,在一众读书人面前跟御史过意不去,未免有失身份,传到江湖上肯定招人笑话,好不容易攒下的年少有为名声又得毁于一旦,要教训也是教训四师叔说的第二种人,唔,挑两个有分量的才能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臭棋篓子拉起陈无双的手,将那两枚随身多年的棋子放到少年手心里,又替他合上五指,“朝堂上自古至今都不缺想要火中取栗的人,有的是真有这个铤而走险的本事,有的则只是空有个心比天高的胆子,你从雍州回京,就是为了要在保和殿上出一口胸中恶气,四师叔不拦你,只希望你···无双,要做一个下棋的人,而非任何人的棋子。” 陈无双刚要开口,陈季淳就深吸一口气补上后半句本不想现在就说出来的话,“你做下棋的人,陈家从你师伯到我,都可以是一颗死得其所的棋子,但绝不能仗着任何身份,将天下百姓肆意看做是棋子。他们呐,是棋盘,更是纵横十九道的规矩。所以,从你走上保和殿开始,就不能再有吃了亏就掀翻棋盘的无赖想法,记住了?” 少年心头一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使劲点头。 陈季淳摆摆手,神情有些落寞地环视观星楼一层四面墙上的藏书,然后无声叹息,转身迈步就朝外面走去。 “四爷。”贾康年突然叫了一声,陈季淳闻声脚步微顿,推开木门任由象征团圆的满月洒了一身凄冷,病恹恹的书生抬手晃了晃那本棋谱,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看向他背影问道:“这本《拾浪集》内,二十八局棋谱皆藏有置之死地的一线生机,不才斗胆问一句,可是···侍郎计?” 陈季淳似乎低头笑了一声,一步跨出门槛,观星楼里面是司天监,外面则是大周镇国公府,“不是侍郎计,而是···四郎计。” 景祯朝礼部右侍郎年少时,曾是陈家四郎。 第七十四章 少年剑意,先声夺人 一场阴云密布的小雨,淋湿了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五月十九的清晨。 大寒往日里习惯撑在头顶上的那把油纸伞,总算等来了物尽其用的机会,只是湿透的青石板路在晦暗天光中看着有些压抑,马车这次破天荒从镇国公府正门缓缓驶出,轻快拐上贯通京都城南北的大路,不急不慢朝宫城静静驶去。 车厢里闭目养神的陈无双腰间缠了条嵌着十二颗羊脂白玉的名贵玉带,每一颗椭圆形美玉都有鸽子蛋大小,望之生辉、触之生温,表面蒙着一层淡淡雾气,且有盈盈暗香扑鼻,这是裴锦绣得了陈叔愚首肯之后,特意带着墨莉和小满两人从司天监琳琅满目的库房里挑选出来,说是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讲究,那柄两百年前斩杀过仙人的焦骨牡丹,就挂在一侧,漆黑蛟皮做成的剑鞘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思来想去,陈无双身上穿的还是那套黑色团龙蟒袍,说起来这是在楚州岳阳城住着养伤的时候,康乐侯府里的妙手裁缝连夜数百道工序赶制出来的,用料、手艺、绣工都是上上之选,针脚密密绣在轻薄长衫上的九条四爪团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丝毫不显拙笨匠气,衬得本就相貌不俗的少年顾盼生威。 大周惯例每月一次大朝会,一千多年以来日期多有变动,但规矩一直保留下来,到了景祯朝就定在每月十九卯时,前来等着上保和殿议事的大小官员若无喜丧大事或者身躯抱恙,不管是天降大雨还是大雪封路,一律得在寅时提前到达宫外候着,寅时二刻天子亲军开宫门,百官噤声依次进入宫城,便是首辅杨公也得立于保和殿台阶底下等时辰。 天子大小事都是国事,宫城在景祯皇帝的乾纲独断下兴许还能称得上密不透风,但整个京都就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城池,陛下降旨召撕毁圣旨、谮穿蟒袍的司天监嫡传弟子上保和殿的事情,早就在几日之前传的满城风雨,消息到底是从宫里还是乌衣巷传出来的,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离寅时还有一刻钟,宫门外就聚起数十位官袍颜色各异的文武官员,三五成群凑成几堆窃窃私语,不时有人翘首顺着大路往南张望,一听到有马车由远及近而来的响动,就纷纷止住话头凝神去看,也实在难为了有些老眼昏花在暗淡天色中看不清远处事物的贵人。 首辅大人在僻静处走下马车,从府上效力多年的车夫手中接过一柄竹骨纸伞,掀起伞沿朝南面看了一眼,才默然缓步朝宫门走去,见着门前泾渭分明聚成七八堆的人群,心下不由沉沉一叹,从先帝刚登基那会到现在,大周朝堂清静了多少年,终于还是再度出现党争端倪,保和殿上的事情,似乎每隔数十年就是一个重蹈覆辙的轮回。 当年对杨之清恩重如山的程公,以一己之力拨乱反正,可如今呐,谁还有试手补天裂的能耐和气魄?首辅大人一路走来,对每一位恭敬拱手行礼的同僚点头微笑,心里却喃喃道,好像自从恩师程公撒手人寰,大周这座王朝就再没有人能延缓日薄西山,辛苦一生,终究比不上恩师。 杨之清在保和殿上的赐座虽然落后于镇国公,但保和殿大学士毕竟是历代百官之首,首辅大人久居一言可断万事的上位,身上自然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度,即便这位近来像是修了佛家闭口禅的老人只是安静站着不说话,那看上去有些萧索孤单的撑伞身影,也让宫门前原本的低语声为之一静。 雨势渐大,四下只听雨点打伞面,既密且轻,像极了流香江上女子心事。 杨之清侧了侧身,目光穿过越聚越多的官袍缝隙,在数十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找到同样显得有些孤单却神情淡漠的礼部右侍郎,招手道:“季淳,来,来老夫这边说几句话。” 陈季淳先是一愣,随后下意识压低伞沿,恰好挡住脸上的一抹感动神色,恭敬答应一声,随后那身与首辅杨公同样绛紫色的官袍,就慢慢在宫门外数十朵伞花中移动,刚走到那位与陈家老公爷多年交好的老人身前,就听他坦然自若笑着打趣道:“少看些棋谱,老公爷跟仲平都不在京都,你总该多教无双那孩子些官场上的规矩,身为晚辈,又是第一次上朝,怎么能来的比你还晚?” 以往跟杨公私下里说话只怕隔墙有耳,眼下明知道周围竖起来不少耳朵,陈家四爷反倒没有任何多加思索,适时表现出些惭愧来,谦逊笑道:“观星楼主不入九品中正制,虽说陛下去年就赏了他越秀县子的爵位,今年又破例开恩点了他为新科探花郎的出身,但毕竟无双还没有正式官职,这孩子出京以来在江湖上闲散惯了,您老知道,他连家兄仲平的话,也素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杨之清沉吟着点点头,和颜悦色道:“到底是少年人,向往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不愿与我等饱经朝堂颠簸、凡事都想谨慎三思进退得失的俗人为伍,老夫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曾有这个心思,可惜天意不垂怜,实在是没有学剑修刀的天资,堵死了这条路,才沉下心来向圣贤书中寻另一条路。你不要着急,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等无双成了亲有了家眷约束,也就好了。” 陈季淳低头称是,而其他听清楚两人谈话的人则表情各不相同,先是不远处的户部尚书王宗厚板着脸冷哼一声,然后就是刚刚坐稳兵部尚书椅子不久的卫成靖撇嘴冷笑,两位大权在握的尚书心有灵犀对视一眼,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迈步朝宫门东侧的滴水墙檐下走去,两柄纸伞伞沿相接,不知道说些什么。 明眼人都知道,在礼部右侍郎位子上多年无功无过也没有升迁的臭棋篓子是什么处境,仅凭他姓陈这一点,漫说为了避嫌搬到乌衣巷里另立门户居住,就是搬到宫城外搭个宅子日夜侯旨听宣,此生也绝无可能从正三品的官衔上再进一步,因此朝中也有不少等缺升任的人,暗地里恨他平白无故占去六部衙门中一个为数不多的正三品职。 有容人度量的杨之清对王宗厚以及卫成靖还能不以为意,可那一声冷哼一声冷笑,让陈季淳神情尴尬之后,立即就是几分难以启齿的恼怒,终究是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民间多有官大一品压死人的糙话,可当着他的面如此无礼,任谁脸上都挂不住。 陈季淳下棋下出来的养气功夫尚算可圈可点,短暂失态以后很快就恢复了面色平静,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低声念叨道:“若是家兄有一人在京都,谁敢这般?杨公啊,司天监在很多人眼里,都已经不是司天监了。” 不知杨之清是真的另有看法,还是仅仅在人前出言宽慰他,总之首辅大人接下来这一句话,让宫门外听清楚的人都心里一动,各花入各眼,至于他们想到了什么,就与旁人无关了,“老夫以为,便是没了镇国公爷,没了剑气沛青冥,司天监也还是司天监。江湖上说陈家幼麟举世无双,今日朝会上老夫只带了眼睛和耳朵,要看看、听听,那孩子究竟是如何个举世无双。” 陈家四爷手里的伞微微颤抖,似乎被雨势压得有些不堪重负。 宽阔官道上,一驾带着镇国公府印徽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撑着伞的年轻车夫怀里斜抱着一柄没沾上半点雨水的连鞘佩剑,有风吹斜了伞沿,透过雨幕越走越近,不知何故弯起来的嘴角,叼着一根目中无人的狗尾巴草,一颤一颤。 大寒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压得极低,戏谑地扫了眼宫门外的人,不屑道:“公子看哪个不顺眼?我管他穿紫穿红,揍他狗日的!” 车厢里的陈无双慢慢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慵懒一笑,“咱们司天监行事最讲道理,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在他们冒雨相迎的份上,先省了这下马威。等到了保和殿上,便是太子殿下敢在公子爷面前出言不逊,一样揍他狗日的。” 大寒有些惋惜,二十四剑侍是司天监的死士,进不了保和殿,这场好戏想来是看不着了。 马车直走到宫门近处才缓缓停下,大寒旁若无人地咂摸着嘴跳下车挑开门帘,一身团龙蟒袍的俊朗少年施施然探身钻出车厢,没有去接大寒从不离身的那把纸伞,而是一下马车,就陡然在宫门前散出自身七品剑修的雄浑剑意。 漫天雨势,瞬间被剑意逼得一窒。 宫城内外的这场雨,没有一滴,胆敢落在少年头上。 杨之清浅笑不语,陈季淳无奈摇头,王宗厚不动声色,卫成靖胸有激雷。 除此四人和马车旁扬起下巴的大寒之外。 宫门左右的这些人,没有一个,胆敢直面少年锋锐。 巨大而沉重的宫门缓缓被天子亲军从内打开,门洞里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披甲带刀的英武侍卫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门外鹤立鸡群的剑修气息,右手已经按住腰间刀柄,厉声呵斥道:“今日大朝会,何人敢在宫门处放肆?” 毫不收敛自身剑意的陈无双,脸色平静背着双手,径自穿过百官下意识让开的一条路,只在杨之清身侧微微一顿,就傲然越过这位本该排在首位进入宫城的保和殿大学士,“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奉旨上朝。” 按往日上朝的规矩,镇国公确实可以走在首辅大人之前,但陈伯庸从未如此跋扈。 那位侍卫统领略一迟疑的功夫,陈无双已经如入无人之境般踏进宫门,这才想到那少年似乎至今还没有承袭镇国公的煊赫爵位,可惜现在再想拦,来不及了,只好转而看向杨之清,征询道:“杨公···” 不是谁都有陈无双那样的靠山和胆量,首辅大人站着不动,身后百官再心有不忿也无一人敢在宫门处造次喧哗,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无双和杨之清两人的背影上来回交替。 这位坐在百官之首十余年的老人,摆摆手洒然一笑,轻声喃喃道:“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然后才撑着伞抬步走进宫门,在回声清晰可闻的拱顶门洞里,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司天监还是司天监。” 前面刚要迈出门洞的少年抿嘴一笑,心里默默接上杨公话头。 司天监还是司天监,兴许大周快要不是大周了。 第七十五章 四品御史,两个耳光 晨昏难辨的宫城被这一场朝雨,冲洗去几分陈旧。 身穿团龙蟒袍的佩剑少年没有撑伞,潇洒负手站在保和殿雕刻游龙的白玉石阶下,不仅身前空无一人,身后的文武百官都像是提前商量过一样,离着两丈远在他左右两侧按照各自官职品阶列队等候,偶尔有人抬头看向那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背影,嘴角多是带着不屑的冷笑。 有周一朝,司天监还从未有过在承袭镇国公爵位之前就位列百官之首的人,也从未有过穿黑色蟒袍的观星楼主,陈无双算是在朝堂内外两度开先河,想不引起旁人注意都难,连御道两侧垂手肃立等着喊一嗓子宣百官上殿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多瞄他几眼,近些日子以来另一个能如此备受瞩目的,还是以同进士出身平步青云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 刚入仕就将出入朝天殿当做家常便饭的萧静岚,同样有佩剑上殿的恩宠殊荣,只不过这位十一品剑修在朝会上比首辅杨公更惜字如金,在旁人满是打量意味的目光中多数时候低垂眼帘,似乎对朝会上的一切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散朝之后更是少与同僚接触,甚至同年登科的新贵里八成都没机会跟他搭上一句话,更别提借着同年之谊结成共进退的想法。 静默不语的百官中,一头一尾都不肯在雨中撑伞,陈无双是散出自身蓬勃剑意逼开身周雨点,而萧静岚凝如山岳的气息则更胜一筹,凌虚境修士所在处方圆三尺,未见半点湿润,这位有些惧内的员外郎脸色很平静地看向少年背影,眼神深邃,古井不波。 虽说在朝会之前,百官有肃穆静默于殿外恭候天子落座的规矩,但彰显皇家威严的侍卫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像先帝初登基不久时那样,有官员闹出大打出手的局面来,诸位大人们私下里低声交谈几句无伤大雅。 若不是天数使然大周气运将尽,被民间读书人赞誉为“中兴之治”的景祯朝的确有盛世气象,朝堂上人才济济,光有资格身穿绛紫官袍的人物就有近四十人,以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为首的两殿四阁大学士,陈无双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些人的名字,既无交情也无过节,不愿旁生枝节。 很快,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就听到沙沙雨声中开始有了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嘴角不知不觉挂起一丝了然于胸的不屑笑意,但凡从身后那些不知江湖深浅的人口中听见自己名字,陈无双就打算用腰间焦骨牡丹跟所谓的清流名士好好讲一讲道理,他并不介意在生平第一次上朝时,就让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见识见识,新任观星楼主是怎么一回事。 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尽管身后的交谈声越来越嘈杂,可有那传遍京都的一百七十六颗带血门牙作为前车之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百官们似乎都把陈无双三个字当成了不屑也不敢提及的禁忌,只是三三两两所谈论的话题实在绕不开雍州、凉州,兴许是偶尔说到南疆时会触及一些关于陈仲平的不太美好记忆,大多匆匆一笔带过,反倒陈家老公爷一再被人叹息着说起。 陈无双抬起头,正北不到两百步就是保和殿,越过保和殿不足三千里,就是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 不知今日雍州是否也有阴雨连绵,师伯是否撑伞站在城墙上,往更北的地方默默遥望。 也不知雍州城郊的座座新坟前,是否有人在雨中敬酒。 见那一向在京都行事肆无忌惮的少年没有任何反应,许是以为陈无双在宫城中感受到压力不敢太过嚣张跋扈,交谈声居然逐渐压住了雨声,杨之清皱起眉头,微微侧身看向身负维护皇家威严之责的亲军侍卫,却见全身披挂锁子甲的人尽都目不斜视听而不闻,立即心似明镜,无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叹了口气,“欺人太甚。” “哼,刘大人所言,下官不敢苟同。老公爷陈伯庸仅凭麾下一万之众,就能挡住漠北妖族侵扰北境,可见司天监实乃我大周国之重器,镇国公世袭罔替之爵位更是大周独一无二的殊荣,况且陈家这一代并非没有嫡亲血脉,怎么能轻易所托非人?” 说出这些话的人似乎情绪异常激愤,连官场上该有的规矩都不管不顾,生怕陈无双听不见一样,最后“所托非人”四个字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杨之清眉头皱得更紧,转头看去,那人不过四十余岁年纪,穿着青色正四品官袍,是去年秋天才提拔起来的右佥都御史纪箴,算是御史台里手握实权的人物。 不等首辅杨公出声呵斥,与纪箴争论的另一人也冷哼着提高声调,甩袖道:“纪大人休要断章取义。刘某刚才所言,是说老公爷以年迈之身卫国戍边,司天监如今损失惨重,更不可一日无主,观星楼主的传承并非陈家私事,岂能不经陛下首肯、朝堂商议而私下定论?且如今十万大山中的凶兽面对中原百姓虎视眈眈,坐拥数十万精兵的谢贼又窥测神州,今日朝会无论如何要议出观星楼主归属,好为陛下分忧。至于陈家谁能担此重任,想必在陈叔愚与礼部右侍郎二人之中,陛下已经心有所属,刘某为人谨小慎微,哪有其他意思?” 二人看似争得面红耳赤,实际上陈无双能听出来是做戏,少年嗤之以鼻笑了声,还以为能做到五品之上的官员个个城府深沉,想不到会用这种拙劣方式开场,孩子把戏,贻笑大方。 陈季淳轻轻哼了声,压低伞沿一言不发。 有纪御史和那位刘大人开了头,陆续就有人出声掺和进去,重臣中率先开口的是刚从兵部侍郎升任尚书不久的卫成靖,瞥了眼少年孤零零的背影,阴阳怪气道:“纪大人,御史台职责纠劾百官,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不假,也不要把外面听到的风言风语带到保和殿上才好,无双公子若真如此不堪造就,岂能在北境城墙立下阻拦妖族进犯的大功?慧眼识珠如陛下,又怎会点他为新科探花?” 撑着伞的纪箴冷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提拔卫尚书是慧眼识珠,抬举萧员外郎是另有深意,好事都被你们兵部占了去,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官职爵位乃大周朝堂之本,历朝历代每一份俸禄都是有德有才者居之,圣人说有德无才者可居高位,无才无德者可予恩赏,而有才无德者最不能任用,其才越高埋祸越深,下官也听说过无双公子一人一剑逼退妖族,陛下先赐爵越秀县子,再赏探花郎出身,足矣。” 陈无双脸上带着和煦笑意转过身,缓缓迈步走到这位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身前,纪箴故作镇定昂首挺胸看着少年步步逼近,饶是他不信陈无双敢在保和殿前当着百官无礼,没有修为在身的文官还是难免呼吸变得急促,强忍住下意识就要往后退步的心惊,咬牙怒目圆睁,可惜色厉内荏终究还是在气势上落了下乘。 相距一步,声息可闻。 陈无双笑吟吟转头问道:“还请杨公为我解惑,我面前这位大人,是几品官?” 杨之清没有回头多看,平静道:“纪箴是御史台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前途无量。” 陈无双确实不认识这位在御史台有一席之地的纪箴,也不清楚所谓右佥都御史除了风闻奏事纠察百官之外还有什么旁的职责,但光凭他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的展翅云雁,早就知道纪箴是正四品,故意有此一问,是想看杨公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态度。 要是平日里纪箴能得首辅杨公一句“前途无量”的评价,能高兴的三五天夜不能寐,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试着去攀保和殿大学士的关系,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真要是得了杨之清的青眼,就意味着前面多了一条康庄大道,能进六部任职,谁愿意在得罪人的御史台里厮混?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杨之清的那句话,却让他心头一凉,不可思议地看向首辅大人所在的方向,转瞬又求助似的微微收敛目光,先是看向另一个身穿绛紫官袍也不回头的人,再看向顶头上司左都御史,执掌御史台的那位大人眼神平静,不悲不喜。 “你···” 陈无双摆摆手打断他,和声道:“原来是纪大人。无双这些年仗着司天监的名号,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罄竹难书,不久之前还在白狮坊会仙楼出手,断了二皇子殿下的随身兵刃,只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处得罪过纪大人,是在流香江上?还是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掰的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里,也有纪大人的子嗣?” 纪箴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很快就镇定下来,蔑然道:“探花郎这话小看了纪某,身为大周右佥都御史,纪箴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为大周谋,良药苦口,未必对探花郎就没有好处。既然提到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纪某倒要问探花郎一句,从古至今还没有人敢如此折辱读书人,且不说你这般行径有悖圣贤教诲、陈家祖训,没接任观星楼主就敢如此,司天监真要是交到你手里,我泱泱大周千万读书人,哪个还有出头之日?” 平心而论,在数千年来君为臣纲的礼数潜移默化下,纪箴这番话不无道理,甚至连一些根本不打算在朝会上跳出来对少年发难的人,都连连点头,当年十二品修为的大周太祖皇帝都对读书人折节下交不敢怠慢,陈无双凭什么就敢在天子脚下放任钱兴那种恶人,在崇文坊恃强行凶? 没想到陈无双非但没有像预料之中那般恼羞成怒,反而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谦虚模样,笑着点头道:“确实,为了出我胸中一口恶气,钱兴做的事情有些过了,罪不在他而在我,陈无双今日既然来上朝,就可以在保和殿上给诸公一个交代。” 少年人声音本就清越,陈无双也存了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意思。 杨之清轻咦一声,还是没有回头去看,眼角处却多了几分欣慰笑意,去年六月陈家老公爷和陈仲平逼他出京,原以为那柄据说事关大周气运的却邪剑才是此举重中之重,眼下看来,陈无双在江湖中数次死里逃生逼出来的成长,远比任何异宝都重要。 神情不变的陈家四爷,握着伞柄的手指好像放松了几分,有风趁机吹斜了雨丝,眼眶竟觉得有些湿润。 纪箴狐疑地看向陈无双,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不可能比朝堂上修炼多年的老狐狸更藏得住情绪,企图在陈无双眼神里找到些能判断出用意的蛛丝马迹,一抬头看见他双眼死寂沉沉,才突然想起来陈无双是个双目皆盲的瞎子,心里顿时一跳,嘴上却硬气道:“给诸公一个交代?依纪某看,探花郎大好青春,听说府上除了艳名冠京都的黄莺儿伺候着,还在江湖上带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是东海孤舟岛的剑修弟子?齐人之福,何必贪恋司天监···”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无双摆摆手打断,玩味笑道:“要不是御史大人一口一个纪某自称,公子爷还以为你姓李或是姓陈,司天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御史台的人出来指手画脚了?” 纪箴被他呛了一句,脸色微变道:“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 “有句话,公子爷本想等上了保和殿之后再问问诸位,这个机会我等了好一阵子,想不到有人比我性子还急,也罢,在这里说也是一样,我猜陛下能听得到。纪大人,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那你可知道,自我师伯带人接管北境城墙以来,漠北有多少妖族前来进犯?司天监死在城墙底下的,又有多少忠魂?” 陈无双本就没指望旁人接话,话音刚落就自问自答道:“黑铁山崖聚拢近十万妖族,那些半人半兽的杂碎日夜盯着城墙,以往雍州二十万边军看见都打怵的场面,却被司天监挡下来,你们这些家中捧经书笑看城外冻死骨的贵人们,以为那道城墙真就固若金汤?三月十三那场惨胜,朝堂上只看见一个胜字,谁看见前面那个惨字?司天监苦心培养出来的二十四剑侍中,十一位年轻剑修命丧城墙之外,玉龙卫折损近半,若不是有三千楚州撼山营将士及时驰援,从那一天起,大周就没了司天监,也没了整个雍州!” 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知是不是他四境修为已经能以情绪影响天象,宫城里的雨似乎又大了些。 远处,萧静岚抬头看着雨势,眼神复杂。 陈无双忽而一笑,摇摇头自嘲道:“清谈误国也好,纸上谈兵也罢,诸公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何必跟你们争口舌之利,我师父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司天监讲道理的方式,你们兴许都忘了。” 说着摊开手掌,突然挥手重重打了面前的纪箴一个耳光,脆响如雷。 谁都没想到陈无双真敢动手,在保和殿前痛打一位佥都御史,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楞在当场。 纪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脸上感觉不到疼痛,只一阵一阵发麻,一手捂着脸颊,另一手颤抖指着陈无双,眼神惊恐道:“你···你···” 少年冷笑道:“纪大人总该听说过不少我的事情,公子爷连皇子都敢打,区区一个正四品御史,你狗日的算个什么东西?” 说罢,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比前一个更脆生。 兔死狐悲,这两个耳光如同打在文武百官脸上,除少数几人无动于衷之外,保和殿外很快就群情激奋,恨不得将陈无双生吞活剥,带刀侍卫们下意识围上来,却被杨之清冷冰冰一个眼神逼退,笑话,没接到陛下明确旨意之前,谁敢不给首辅大人面子? “刚才你那些话,公子爷听着很不顺耳,要是放在江湖上,少说能值左右开弓一千三百多个耳光。可惜终究是同朝为官,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两个耳光意思到了就成,其余的就欠个人情,我脾气不太好,御史大人最好莫再开口讨要剩下的那些。” 陈无双扯着纪箴的官袍擦了擦手,转身迈步,无人敢拦。 好在此时,平公公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随即由如释重负的小太监依次扯着嗓子扬声大喊。 “陛下有旨,宣,百官上殿!” 杨之清整了整身上官袍,等陈无双踏上台阶,才悠然举步跟上。 上个月的大朝会,兵部尚书邱介彰在保和殿前石阶上吐出一口鲜血。 这个月的大朝会,观星楼主陈无双在保和殿外广场上散出一身剑意。 第七十六章 殿外雷鸣,殿内花开 卯时已到,百官奉诏书鱼贯上殿参朝。 一袭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昂然佩剑走在最前列,陈无双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一丝冷笑,似乎刚才挨了他正反两个脆生耳光的四品御史不值一提,根本没有把纪箴放在心上的意思,回京以来第一次有意拾起当初在流香江上吸引姑娘们注意的浊世佳公子架势,迈出去的每一步距离几乎等同,从容而自信。 殿外发生的事情瞒不过内廷首领的神识,好像永远都挺不直腰板的平公公站在龙椅一侧,俯身在景祯皇帝耳边轻声禀报,再往前数步,御阶梯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人,一个是文质彬彬刻意保持做作微笑看向百官的太子殿下,另一个则是面沉如水紧盯着陈无双那身蟒袍的二皇子殿下。 李敬威惯用的那柄刀在会仙楼前被陈无双剑气击断,此时腰间换了一柄鞘身稍宽的,刀身弯曲幅度不小,一眼就知道不是大周军中制式,刀柄上系着一条火红色长穗,如同怒火熊熊。 平公公三两句就把要说的事情说完,恭敬退在一旁盯着脚尖垂手肃立。 双颊都有明显掌印的纪箴眼眶欲裂,强忍着怒气踏进保和殿,看向陈无双背影的目光中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怨毒,要不是顾忌君前失仪的罪过,双眼恐怕立刻就会喷出火来,明知道自己这种文官碰上江湖中声名鹊起的七品剑修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也要冲上去跟那不知敬重读书人的畜生撕扯撕扯,此时已经喘着粗气打定主意,等众臣君前跪拜山呼万岁之后,就要第一个站出来,在陛下面前痛心疾首历数陈无双所犯下的桩桩死罪。 首辅杨公见陈无双走到御阶下第一张太师椅前就停住脚步,明显没有跪拜行礼的意思,心下叹息一声刚要领着百官山呼万岁,刚拂了左侧衣袖,就听见形容消瘦的陛下淡漠出声,“今日大朝会要议出结果的事情有三件,朕身子疲乏坐不了太久,众卿免礼吧。” 平生第一次踏进这座民间百姓称为“金銮殿”的保和殿,陈无双一直散出神识四处查探,自幼在司天监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少年都倒抽一口凉气,倒不是说殿中有那些说书先生们津津乐道的刀斧手提前埋伏出来的杀机四伏,相反,整座保和殿上修为能入了他眼的仅有萧静岚、平公公以及藏在屏风后不肯露面的太医令楚鹤卿等寥寥几人。 让陈无双惊讶的也并非是保和殿中的摆设,而是悬挂在龙椅正上方的那面太祖御笔牌匾,写字好似狗刨坑的少年不通书法,自然也就不好评价太祖皇帝日破云涛四个字好在哪里,但从任平生一剑之后出现于牌匾的那条触目惊心的裂缝上,却依稀能感知到一股目无余子的剑意。 如此看来,先前在北境城墙之外,苏慕仙与绿袍阎罗君都未在近万修士面前全力出手,从而让短短时间内晋境七品的陈无双低估了十二品剑修的真正实力,兴许是任平生那道剑意依附于太祖墨宝上的缘故,当日陈伯庸、楚鹤卿和平公公即便察觉到,也不敢贸然出手将之抹去,而萧静岚终究人微言轻,陛下不主动开口,区区从五品的员外郎更不敢置喙。 那道剑意曲高和寡,极难引起五境之下修士灵识的注意,修行抱朴诀的陈无双是个例外,他始终散着剑意,神识一有发觉,自身剑意竟立即与之产生了微弱共鸣,这种意外而来的感觉很奇怪,那道还能分辨出任平生气息的剑意居然像是被少年所吸引,蠢蠢欲动。 陈无双面色如常,手心里却顿时就有了冷汗,不知道当时任平生出剑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用了几成功力,仅凭残存的剑意,就让少年心底没来由生出一种手段尽出也无法匹敌的念头,先前仗着不靠谱老头陈仲平就在南疆,以为即便再遇上任平生,也不至于真死于他手,可眼下所有信心都险些被瞬间击溃,不禁暗自后怕,上次在浣花溪畔遇上任平生,原来才是此生最凶险的经历。 魂不守舍的陈无双连百官齐声谢恩的声音都恍如未闻,身后的杨之清最先察觉到少年的异常,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却也没有任何用处,老成持重的首辅大人心头难免一惊,转念间以为是修为极高的平公公做了什么,抬头怒目而视,才发现陛下神情也很迷惑不解,他对天子心性极为了解,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装出来的,沉吟着低声唤了句,“陈无双?” 少年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犹豫不决,任平生留下的那道剑意好像是生出灵智的活物,急切要挣扎出牌匾的束缚朝陈无双飞蛾扑火,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恐怕谁都难以冷静,身边又没有一个能替他解释清楚缘由的人,苦思冥想回忆起那本被陈仲平斥为半册狗屁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将里面有关于剑意蕴养的内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旧找不到任何能解答眼下问题的字句。 无奈之下,陈无双突兀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来,莫非任平生的剑意,能与自己从《春秋》里读出来的不破不立就此融会贯通? 一旦有了想法,陈无双就再也抑制不住冲动,刚要试探着延伸出神识去接触牌匾,看能不能帮助那道剑意挣脱束缚,就感觉身后殿门处传来另一道剑意,锋锐至极,瞬间将任平生剑意与少年的微妙联系一斩而断,同时萧静岚稍显刻薄的声音从少年耳中响起,“要死也别死在保和殿上,靖南公的剑意纳须弥于芥子,岂是你七品境界所能承受得住?身死无妨,你修出来的剑意就此道消,可惜了。” 少年猛然回过神来,恍如隔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谢了。” 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保和殿大朝会上,不由苦笑一声,他是悬崖勒马之后心有余悸,下意识跟员外郎道了声谢,却忘了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所幸大殿之中除了修成五境的几位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谢不只杨之清会错了意,连景祯皇帝也讶然挑眉,打量他一眼之后,和声笑道:“无双是第一次上朝,不懂保和殿上的规矩情有可原,以后要记住,谢恩有谢恩的规矩。罢了,你有这份心就好,朕心甚慰。” 陈无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不多做解释,竟然直接在那张陈伯庸离京之后空了许久的太师椅上坐下,这张椅子本就是大周历代帝王赐给观星楼主的恩宠,他既然来了也谢过了,哪还有虚伪客气的道理,不仅大马金刀一屁股坐稳,还转头朝杨之清皱了皱眉,故意纳闷道:“杨公为何不坐?” 身为天下文人表率,杨之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过,无奈摇摇头朝龙椅上拱手,“老臣杨之清,谢陛下赐座。”这才撩起官袍衣摆,虚悬着侧身而坐。 少年撇着嘴啧啧有声,首辅大人一把年纪还这么个坐法,只怕比站着还累,看似是旁人可望不可即的天大殊荣,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纪箴一咬牙,从文官队列上横跨一步出来,快步上前双膝跪倒,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哭腔,嚎啕道:“陛下,臣右佥都御史纪···”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无双冷声打断,安稳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伸手指着跪伏于地的纪箴,恶人先告状道:“陛下,先前在殿外,这位右佥都御史不敬天威,竟敢在百官静默时大声喧哗,想来是碍于他正四品御史的身份,没人愿意招惹,公子···臣眼里从来不容沙子,岂能容得他殿前失仪?因此出手教了他两句为人处世的道理,省得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司天监的事情都敢说三道四,要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多半已经持剑堵在宫门外了。” 纪箴一怔,直起身子颤抖着手指向陈无双,怒声道:“你这无君无父之贼···” 如果他骂两句别的,陈无双在保和殿上最多反唇相讥骂回去,但无父无君四个字一出口,连杨之清都面色大变,如今司天监这位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世早已大白于天下,江湖和朝堂上无人不知,百花山庄近乎满门皆灭,少年的生父花万山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纪箴竟口无遮拦到这般地步,以陈无双的跋扈性子,绝非再打两个耳光就能息事宁人。 果然,纪箴突然浑身打了个寒颤,顷刻间如同季节转换,置身于隆冬大雪。 刚坐下没多久的陈无双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不管龙椅上神情接连变化的景祯皇帝,也不管双手同时按住腰间刀柄的二皇子殿下,一步跨到纪箴身侧,俯下身去平静道:“御史大人读过的书想来有数万册,一定知道,死字只有一种写法。” 呛啷一声,焦骨牡丹自行出鞘,悬于纪箴咽喉处。 殿外雷鸣,殿内花开。 第七十七章 无父无君之辈 一朵漆黑如墨的剑气茉莉花,盛开于纪箴身前一尺处。 御史台的清高文官一向将殿前死谏看做毕生荣耀,要是能以逆耳忠言惹得皇帝龙颜大怒,最好能挨一顿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廷杖,很快就可以在天下文人士子心目中成为一代名臣,故而朝堂上的诸位御史都是顶臭的倔脾气,口口声声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位假以时日有望升任正三品左都御史的纪箴也不外如是,做了右佥都御史以来没多久,就连续上过几道折子,其中多半是弹劾朝中重臣,在士林中已经有了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美誉,可此时看着那朵剑气幻化而成的茉莉在眼前缓缓旋转,片片花瓣逐渐舒张开来,即便不是修士,也清晰感觉到冰冷的杀机遮天蔽日,脸上的血色瞬间如同退潮般散去,变得苍白如纸,嘴唇颤抖好似筛糠。 “陈无双!” “如此放肆!” 负手而立的少年站直身子,为求在朝会议事之前技惊四座,陈无双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以气御剑将焦骨牡丹悬于纪箴身前,又以剑御气施展天香剑诀蓄势不发,看起来轻描淡写随手施为,实际上如果不是体内真气循环周天的速度远胜其他七品修士,想分心两用相当困难,饶是他修为这般得天独厚,真气消耗也不容轻视。 出声喊他名字的是两步跨出文臣队列的礼部右侍郎,这个时候若是陈季淳再不出面呵斥,身为陈无双的长辈又是正三品的一部侍郎,于景祯皇帝、于在场同僚都无法交代,而另一声却是来自于双刀已然出鞘的二皇子殿下。 李敬威右手刀横在身前,左手刀却折腕立在背后,周身气息随着一步一步迈下御阶而节节攀升,殿外一声炸雷雨势骤然增大,二皇子殿下仿佛是一座水满将溢的平静深湖,随时可能冲毁堤坝一泻千里,心中冷笑,只要陈无双敢在保和殿上杀了纪箴,纵然他承袭了镇国公爵位也是取死之道。 天下座前杀朝臣,罪同谋反,当凌迟处死,诛九族! 陈无双嗤笑着抬腿一脚,将梗着脖子强撑的纪箴踹翻在地,踏前一步凑近那朵剑气茉莉,低头深深嗅了一口,目中无人道:“放肆?这位纪大人对我不是陈家血脉耿耿于怀,陈无双索性就当着陛下与诸公的面说道说道,看清楚,这便是两百年前于昆仑山斩杀六名仙人的焦骨牡丹,这便是绝代剑仙逢春公的天香剑诀,要不是当年百花山庄花逢春舍命一战···你如今说我放肆?” 龙椅上的景祯皇帝看都没看歪倒在下面的纪箴,目不转睛盯着陈无双剑气幻化出来的茉莉,脸色阴晴不定数次变幻,最终竟有些百感交集,喃声自语道:“花逢春的天香剑诀···” 陈无双甩袖冷哼,将纪箴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杀机登时消散,谨慎往前迈步试图接近的二皇子却突然感受到强烈到近乎形成实质的杀机,脚步立即顿住,握住刀柄的右手骨节泛白,会仙楼下那次已经让他清醒认识到自己绝非陈无双敌手,恐怕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脸色一沉不敢再往前走,刀身上随着呼吸节奏明灭的光华却不收敛,显然一旦发觉对方破绽便会雷霆出手。 “司天监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句话让景祯皇帝讶然一愣,首辅杨公也不禁皱眉看着少年,陈无双只是顿了一顿,紧接着就继续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家有多少力量可用,陛下心里很清楚,我师父是十一品剑修,我师伯舍了周天星盘,眼下不过勉强能维持住五境修为,倾力培养多年的二十四剑侍还年轻,不过都是些三境修士,而号称一万修士的玉龙卫里,真正能称为高手的屈指可数。不是我长他人志气,诸公想来不知道躲在幕后支持漠北妖族的黑铁山崖如何可怕。” 保和殿上,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比比皆是。 景祯皇帝不轻不重拍了下龙椅扶手,像是早就料到今日朝会上会有这么一出,处变不惊道:“敬威,不得无礼。听无双说下去。” 正骑虎难下的二皇子从善如流,就势收刀站在御阶下,手不离刀柄。 陈季淳在后面再次厉声呵斥一句,陈无双只好投桃报李,挥手散去剑气茉莉,焦骨牡丹故意掉转剑身擦着纪箴的头顶自行回鞘,削断那位御史大人官帽翅子,“要在朝会上议雍州、议凉州,都绕不开黑铁山崖,说起来可笑,江湖中有人惦记着朝堂,只好在朝堂上跟诸公说一说江湖。” 景祯皇帝微微点头,尽管他有很多种办法让陈无双不得不闭嘴,比如屏风后面手持竹剑蜻蜓的楚鹤卿,比如龙椅一侧低头垂手的内廷首领,再比如身穿绿色官袍的员外郎,但他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陈无双在朝堂上真要是有个闪失,以大局为重的陈伯庸或许不会舍弃那道城墙,可性子桀骜的陈仲平一定会抛下南疆不管,御剑回京给唯一弟子讨个公道,对强弩之末的皇家而言,得不偿失。 瞥了杨之清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这位保和殿大学士脸色平静,不言不语。 “朕也想听听,黑铁山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无双轻声一笑,长出一口气指着魂不守舍的纪箴道:“陈无双胸无点墨,说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大道理,但绝非有意要跟天下读书人为敌,只是看不惯京都这些只会摇唇鼓舌,于国无寸功、于民无寸功的王八蛋。兵部尚书卫大人就在殿上,陛下应该知道,自大周开国以来一千三百载,漠北妖族年年侵扰北境都无大碍,有二十万边军镇守绰绰有余,其原因就在于那些杂碎不同族群之间各自为政形同散沙,而现在,不一样了。” “地处辽阔漠北的黑铁山崖统率妖族进犯,不是陈无双在朝会上故意危言耸听,有十万妖族同时猛攻的话,即便我师伯麾下也有二十万精锐边军,都很难守住那道足有二十三里长、首尾不相顾的城墙,何况,蓄谋已久的黑铁山崖,本身实力就远远胜过司天监。” 这些话一说出来,朝堂上很多人都心头大惊,以往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风头太盛,而世上唯一一位修为高于他的苏慕仙又远居昆仑不问世事,让这些不了解江湖事的读书人对司天监盲目信任,以为以陈家千年间不断积累的底蕴,再加上白马禅寺,就算对上驻仙山或者越秀剑阁都有胜算,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黑铁山崖如此强势。 从靖南公入京在保和殿外斩出那一剑,越秀剑阁兴许会为天下百姓计阻拦南疆凶兽,但谁都知道那个剑修门派再也不会是大周皇家的倚仗了,而白马禅寺住持空相神僧又辞去国师之位,更让一向看不起江湖的百官,不得不重视修士对朝堂的影响。 陈无双坐回那张属于镇国公的太师椅,既不藏着掖着也不打算添油加醋,坦然道:“黑铁山崖的谋划至少有十数年之久,光目前所知者,其门下就至少有四位五境修士,与昆仑苏慕仙同为十二品境界的绿袍阎罗君,三月十三统率妖族攻城的阎罗殿大学士,传闻早在多年前死于北境的散修洪破岳,以及在洞庭湖死于正道修士围攻的顾知恒。” 言语之中,陈无双并没有提到沈辞云的名字,更没有提及那一战居功至伟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这些事情早有传闻,朝堂上众人各有各的渠道,都早知道详情,且太医令楚鹤卿见过独臂修士顾知恒,不难证实。 “这还仅仅是黑铁山崖显露出来的实力,水有多深谁也不清楚,如果诸公以为这些还不值一提的话,还有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黑铁山崖的人不只能掌控漠北妖族,更有人能教授那些本就实力强悍的杂碎本事,我在城墙上斩杀的那三个妖族,就是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修士教出来的,尽管没有用兵刃,拳脚却颇有章法,不是陈无双厚颜吹嘘,若是换了寻常四境修士,未必就是那几个杂碎敌手,诸公是否还以为,北境城墙坚不可摧?” 陈无双重重冷哼一声,“以为观星楼主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不必陛下降旨,只要诸公中有人敢站出来,愿意去雍州与我师伯一起死守城墙,陈无双这就脱了这身蟒袍拱手相让,纪大人,有一心求死的骨气,为何现在装哑巴不出声了?驴草的东西,公子爷即便不是陈家血脉,也一样是观星楼主,你脱了身上那层代表官职的皮,还算什么?今日在保和殿上不杀你,来日再敢在京都乱吠,我看谁能保得住你这条贱命!” 见少年意犹未尽还想再骂,杨之清故意咳嗽一声站起身来,面朝龙椅拱手,肃声道:“陛下,陈无双性子虽顽劣,但大事上不会说假话,那黑铁山崖跟漠北妖族已经成了气候,雍州城墙仅有老公爷所率领的数千玉龙卫,实在危若累卵,老臣斗胆,请陛下先议雍州。” 太子闻言下意识去看父皇脸色,景祯皇帝淡漠伸手轻轻敲打龙椅扶手,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极快地在殿中几位臣子脸上逐一扫过,尤其是陈季淳和最远处的萧静岚,最后竟停留在户部尚书王宗厚身上,反复打量。 明知道首辅杨公此举是要为身在雍州的陈伯庸以及司天监减轻压力,陈无双却好像并不领情,拢在袖中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棋子,学着四师叔的样子无声无息慢慢捻动,摇头道:“何止雍州。不出意外的话,谢逸尘之所以敢杀官起兵,其身后多半也有黑铁山崖鼎力支持,诸公高屋建瓴眼光长远,早先或许并不拿着江湖上的传闻当回事,可谢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徕修士,其中不乏一些名声不显的高境界邪修,他所倚仗的,绝非只是那五十万精兵。” 说完这些,陈无双深呼吸两口,不再出声。 保和殿上先是短暂的静默,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低语声,殿外大雨如注。 或许是感受到景祯皇帝意味深远的目光,户部尚书王宗厚沉吟半晌,迈步横跨出文臣队列,低头拱手道:“陛下,国事为重,今日朝会刻不容缓,需商议出如何应对漠北妖族之患、凉州谢贼之乱,至于所谓黑铁山崖,毕竟是个江湖门派,还是由司天监出面周旋最为妥当,观星楼主由谁接任事关重大,微臣以为需在陈家选择谨慎沉稳之人担任,陈叔愚统领玉龙卫多年,行事从来稳妥周全,且不说陈无双以往劣迹,以他年纪之轻,恐怕···” 陈无双放声大笑,“尚书大人,你爹当年若是行事稳妥谨慎,可就不见得有你了。我听说···” 王宗厚顿时双眉倒竖,大怒道:“竖子敢尔?” 朝堂不少上了岁数的老臣都知道,王宗厚不是嫡子身份,先帝在位时,其父曾官至燕州通判,正妻所出有二子一女,五十余岁那年进京,当然要到久负盛名的流香江玩乐,不成想跟竟然被一个年老珠黄的潦倒女子当成了救命稻草,一夜春风珠胎暗结,这才有了王宗厚。 等王宗厚以二甲中名列前茅的进士出身踏进官场,一路升迁,这些当年被人当做笑谈的风流韵事也就慢慢不再有人敢提及,也是户部尚书大人心底最不能触及的事情,没想到陈无双竟然要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往他有生以来从未愈合过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冷笑道:“我敢让人掰了你家两位公子的门牙,就敢趁夜一把火烧了你的尚书府,信么?” 陈无双这句话算是瞬间惹了众怒,刚才被黑铁山崖实力所震惊的一众官员终于回过神来,再想起右佥都御史纪箴的惨状,兔死狐悲之心群情激愤,一时之间又有七八人走出队列,纷纷开口怒斥陈无双不知尊卑无法无天,甚至有人请旨,口口声声要将此獠诛于殿上,明正典刑。 景祯皇帝默不作声看着这场戏,即位登基以来,破天荒觉得力不从心,心头生出一种烦躁的厌倦感,暗自叹息,司天监若是真能做得了江湖的主,大周也就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了。 气运将尽,气运将尽,想到这压在头上的四个字,天子猛然重重拍了下身前桌案,怒上眉梢。 我李燕南自负才略不输太祖,却要输给所谓气运! “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景祯皇帝突然身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大口颜色发黑的淤血。 点点血迹,洒在那尊太子望眼欲穿的盘龙玉玺上,如同暮野四合时,才露天际的几颗暗淡星辰。 始终站在屏风后面的太医令不等平公公出声召唤,就沉着脸突兀出现在龙椅旁边,一手紧贴在景祯皇帝背后渡入精纯真气,另一只手搭在陛下左腕脉门寸关尺,“陛下,保重龙体。” 殿门处的萧静岚,缓缓收回已经迈出一步的脚。 陈无双却在此时开口,玩味道:“陛下看清楚,这保和殿上,谁才是无父无君之辈!” 第七十八章 请旨赴凉州 情急之下,平公公将自身一缕真气融入嗓音喊了声肃静,然后就再也没心思去管朝堂群臣是否还喧哗,身影一闪凑到龙椅旁边,恨不得能将自己多年吃尽磨难苦修出来的一身修为,全部换成能替陛下吊住性命的医术,可惜终究插不上手干着急,只好紧盯着楚鹤卿不放。 这位有资格在保和殿上身穿蟒袍的内廷首领真气极为雄厚,喊出来的肃静两个字竟不次于仲夏惊雷,余音仍在殿中滚荡不休,没有修为的文官哪里经的住这个,只觉有霹雳从耳边炸响,浑身气血倒着翻涌,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壮的踉跄几步还能站稳,年老体衰的已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茫然失措。 要不是陈无双始终不敢放下戒备之心而将神识散在四周,又在电光火石间出手护住离他最近的杨之清,恐怕这位为大周国事操劳数十年的大学士,就得内腑受创重伤当场,虽知道御阶上心急如焚的老太监是五境高人,这还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的本事,少年抿了抿嘴唇,从气息感知上来看,平公公所修行的功法绝非等闲,竟是老阴生阳的路子。 如果老太监也是个剑修的话,那么他的剑意定然是至柔而成刚,逆转五行生克。 平公公与楚鹤卿相熟多年,却是第一次从这位与南海段百草、白马禅寺空相神僧齐名并称为当世三大神医的修士脸上,看见凝重到眼看要滴出水来的程度,生怕此时出声会打扰到太医令对陛下脉象的判断,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询问,眼角余光瞥向不知该不该靠近的太子殿下和仍然死盯着陈无双的二皇子殿下。 没人察觉到老太监的袖子微微一颤,手心里已经扣住两枚铜钉,除去十一品境界的楚鹤卿以及萧静岚,保和殿上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挡住他出手极为隐蔽的铜钉,二皇子不行,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的陈无双也不行。 保和殿上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出陛下的呼吸声有气无力,便是此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也不敢稍有异动惊扰了太医令,王宗厚眼神阴郁地盯着陈无双,陈季淳看向户部尚书大人的目光中倒好像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几步明修栈道的棋路而已,算不上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妙手。 《拾浪集》二十八局,当年程公只看了前面十六局就自愧弗如,那一年陈家四爷还未娶亲成家,这一桩旧事只有当时在场的陈伯庸和杨之清知道,要是陈季淳能不姓陈,他才是程公属意的继承人,生在司天监对他而言是幸事,也是才情难抒的大不幸。 那便忍将浮名,换了乌衣巷两行南归雁也好。 楚鹤卿眉头拧成峰峦叠嶂,搭在景祯皇帝脉门上的手指迟迟没有拿下来。 当世三大神医虽都精通医术却各有所长,最负盛名的南海段百草仅凭不高不低的四境修为蜚声海内,靠的是对天下草木药材药性细致入微的理解,最擅以毒攻毒之类的狠辣方式攻坚克难,开出来的药方往往让人大惊失色,在医术一道上喜行险剑走偏锋;而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则更擅长以自身佛法根基、醇厚真气为人疏通经脉祛除百病,多以针灸火石之术扶危救困。 这位曾高中过探花郎的太医令走的才是药、术并举的堂皇大道,当年被江湖誉为白衣渡厄沈判官的沈廷越所学所用与他甚是相似,照常理说,诊脉这种手段对楚鹤卿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三根手指,只平伸出食指就能同诊病人寸关尺,可此时事关天子安危,楚鹤卿半点不敢托大。 诊脉时间明显过长,平公公只觉浑身上下已然被冷汗湿透,自从在宫城内修成五境,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赶到心头惊惧,强行定了定神,挥手散出神识笼住龙椅所在的方圆六尺,确信没有半个字会传到百官耳中,才轻而又轻地出声问道:“楚大人?” 楚鹤卿闻声抬头,正与景祯皇帝目光交汇,陛下的眼神竟无比平静冷漠,虚弱道:“楚爱卿,不要瞒着朕。” 太医令叹息着轻轻点头,挪开眼神,仍然持续不断往景祯皇帝体内渡入真气,手指也仍然停留在他手腕脉门处,涩声道:“陛下···陛下是修士,纵使臣有胆子瞒着,陛下也自知龙体内经脉正日渐枯萎,如今连丹田也···微臣无能,那湖底生白莲加上南疆玄蟒的妖丹,还是无济于事,快则两月迟则半年,陛下所修出来的真气就会消失殆尽,到那时···” 平公公浑身颤抖,不得不双手扶着龙椅才能站稳,他再不懂医术也听明白了楚鹤卿的意思,修士丹田枯萎就意味着此后再也无法生出新的真气,而经脉中残存的那些会在周天循环中损耗减少,这就是一个不可逆的被动散功过程,一旦体内真气完全耗尽,血气将随之失去生机,便是八百个南海段百草,也无力回天了。 老太监哀声唤道:“陛下···” 随即右手一把死死攥住楚鹤卿衣袖,近乎哀求道:“楚大人是当世神医,一定还有法子,一定还有法子···你说,你说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楚大人能说出名字来,咱家拼了这条老命穷尽南疆漠北大漠沧海,也要给陛下找回来···” 数月以来刻意对平公公疏远的景祯皇帝,从无情天家练就出来的铁石心肠终究一软,从太医令手中挣出手腕,深吸一口气却接连咳嗽,勉强坐直身体,抚平龙袍上的褶皱,可惜抚不去已然干枯的点点血迹。 老太监双泪纵横,颤抖的左手矜起蟒袍雪白袖口,不停在陛下龙袍扎眼血迹上轻轻擦动,当年李燕南年幼时,弄脏了衣裳怕被板着脸教他读书的程公看见责罚,来不及换衣裳,也是身边的平公公这样一点一点耐心扯着袖子蘸水擦拭。 匆匆数十年,从东宫到保和殿,恍然一梦。 景祯皇帝知道老太监右手里扣着铜钉,眼神却满是暖意看着他,温声劝道:“不必擦了,如今咱们主仆二人,谁都不怕旁人笑话,便是没有这场大朝会,朕也知道时日无多了。这是天命,朕是天子,躲不过的。” 楚鹤卿沉沉叹息,收回贴在景祯皇帝背上的手,天地有定数,陛下病入膏肓生机衰退,旁人的真气毕竟是饮鸩止渴的外物,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妇孺皆知,此时渡入他体内的真气越多,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死得越痛苦,为医者菩萨心肠,救不了活人,就让死人临走前少受些折磨。 缓缓转身,太医令根本不在意殿上群臣都想从他神色上看出些什么来,而是冷眼看向始作俑者陈无双,那柄竹剑蜻蜓在他手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他很想出手将那少年打个半死不活,同为十一品剑修,他是朝堂上少数不怕陈仲平胡搅蛮缠的人物,可反反复复几番犹豫,余光发觉首辅杨公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终于将胸中怒意化作一声冷哼。 这一声冷哼,比老太监先前那一声肃静更重。 从踏上保和殿就不敢掉以轻心的陈无双眉头一挑,只觉楚鹤卿从鼻腔里哼出的声音好似一道大巧不工的雄浑剑气,瞬间将真气在身前凝成一层屏障,手刚刚触及焦骨牡丹剑柄,真气屏障就被从御阶上横冲直撞而来的强大气息击溃,摧枯拉朽般紧接着撞散少年神识、剑意。 完全抵挡不住的陈无双蹬蹬后退五六步,脚下接连踏碎数块殿上金砖,最后一步将真气灌注进右腿,狠狠在保和殿上一脚跺出个深达两寸的坑洞,才闷哼一声止住去势,心下骇然,这根本不是太医令有意留手,而是真真切切仅凭冷哼就将他震退,小惩大诫,倒不至于受内伤。 楚鹤卿不算出手的出手,让朝堂上很多人都猜到了什么,陈无双也不例外。 少年深知太医令的为人,绝不会在百官面前配合陛下演一出苦肉计,如此看来,景祯皇帝是真没太久时间好活了,这样雄才大略的一代君主,必然不肯死得窝窝囊囊,往后的日子,保和殿上这些人谁都不会过得太舒心了,包括现在才扑上去悲声痛哭的太子殿下。 陈无双呼出一口浊气,喃喃自语道:“楚前辈是性情中人,各为其主,我不怪你。” 趁着内廷首领亲自设下的神识屏障还没散去,脸色灰败的景祯皇帝打起精神,转头跟老太监嘱咐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往后说的话要是不好听,你就忍一忍吧。修成十二品境界,也难逃生老病死,再进一步飞升成仙人,也有死在花逢春剑下的,朕看得开,别为难楚爱卿,也别想着出宫去找南海段百草的踪迹,朕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还有些事得交给你去办才放心。” 老太监背过身擦去泪痕,说不出话来。 景祯皇帝看了眼满面悲苦的太子殿下,忽然眼神复杂地一笑,笑声里有愧疚、有失望、有不甘、有羡慕,也有释然,叹声道:“朝会还没结束,不能让诸位卿家等得太久。太医令且退下,平公公撤去神识屏障,朕有话要说。” 楚鹤卿转过头,想说自己还是留在殿上的好,可没说出口的话被景祯皇帝摆摆手堵在喉咙里,无奈只能退到龙椅之后的屏风外面,身影消失前似乎察觉到什么,皱眉朝二皇子所在的位置瞥去,双刀至今没有归鞘的李敬威恰好挪开眼神。 平公公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手指微微一动,掌心里扣着的两枚铜钉却没收回,散去阻隔声音的神识屏障,紧贴着龙椅扶手侧身站立。 景祯皇帝像是彻底忘了刚才保和殿上发生的事情,连群臣中有人仍旧瘫坐在地上也不以为意,只是声音中的虚弱怎么也掩饰不住,笑道:“诸位爱卿,今日朝会一议雍州、二议凉州、三议论司天监观星楼主,这三件事其实是一件。” 陈无双心里一动,喉结滚了两滚,欲言又止。 “陈佩瑜与宁王琴瑟和谐,又是女儿身,不可担当重任。司天监这一辈的嫡传弟子仅有陈无双,去年六月,朕下旨封赏为越秀县子,今年殿试又点了他为新科探花郎,诸位爱卿该知道朕心意。陈无双亲手斩杀南疆玄蟒,那颗五境凶兽的妖丹成了保住朕性命的珍奇药材,此为第一功;与江湖修士联手,于洞庭湖将黑铁山崖潜入楚州的邪修连根拔起,壮我大周声威,此为第二功;又在北境城墙之外,一人一剑连杀三头堪比四境修士的妖族,拦住漠北攻势,此为第三功。” 景祯皇帝有意借着咳嗽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百官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听见陛下竟然历数陈无双的功绩,不少人都脸色大变,惊讶之余则是疑惑不解,难道陛下转了性子不成? 陈季淳不为所动,萧静岚更是两耳不闻殿上事,百官中只有杨之清和另外几人暗自冷笑。 “虽有功绩,但其过不能不罚。陈无双,你于岳阳城康乐侯府撕毁圣旨,纵容玉龙卫副统领钱兴将国子监祭酒颜书晖的得意门生等六人扔进茅坑,又在崇文坊仗着司天监名号持刀行凶,打掉一百七十六位读书人的门牙,朝会之前,在保和殿外打了右佥都御史纪箴两个耳光,这些事情,你可承认?”不知为何,景祯皇帝只字不提少年谮穿蟒袍的罪过。 陈无双上前一步,坦然道:“自然承认。” 景祯皇帝缓缓点头,“那就好。你立下三场功绩,若是朕就此判你功过相抵,朝中有人会因朕有意偏袒而对司天监心生不满,陈家一千余年来攒下的名声,不能毁在你手里。朕允你接任观星楼主,镇国公的爵位却不许你现在就承袭,等你再为大周立下战功,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如何?” 陈无双叹了口气,自嘲地摇头苦笑,这是他第一次来保和殿,兴许也是最后一次,遗憾的是稍显虎头蛇尾,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愿再多做纠缠,景祯皇帝说的没错,他不能让陈家世世代代换来的司天监名誉有损,索性主动直言道:“臣请旨出京,愿去凉州聊尽绵薄之力。” 坐在太师椅上旁观者清的首辅大人,老怀大慰。 陈季淳诧异地抬头看向少年背影,忽然发觉,不知何时陈无双的个头似乎比自己高了许多。 《拾浪集》二十八局妙手,不如陈家幼麟率性而为。 第七十九章 回府 雨势未歇,朝会未散。 请旨出京的年轻观星楼主没心思在与他八字不合的保和殿上多做停留,带着心头些许遗憾朝龙椅方向敷衍拱手,转过身微一停顿,在百官注视中,咧嘴朝首辅杨公做了个不符合身份的轻佻鬼脸,径自迈步朝殿外走去,来时孤单,去时洒脱。 保和殿大门的门槛高有两尺,常被民间百姓称作是锦鲤化龙的龙门,走到此处,陈无双有意放慢脚步,静静站在文官队列最末尾处的萧静岚斜倚着殿门微闭双眼,呼吸匀称悠长,像是恃宠而骄神游物外,少年欲言又止,终于一步跨出朝堂,门外就是天大地大的江湖。 十一品凌虚境剑修的用武之地,该在雍州北境,该在南疆剑山,总之不该在兵部衙门。 陈无双走出保和殿的一刹那,再不压抑胸中蓬勃剑意,痛痛快快大笑几声,气势恢宏的剑意挟着漫天雨水倒卷而上,从檐角瓦沿坠落而成的石阶积水,竟重新化作点点浑浊雨滴,在一众亲军侍卫和太监们惊异的目光里,自下而上朝云层义无反顾冲去。 身穿蟒袍的少年浑不在意一手造就的异相,一步一阶拾级而下,顺着汉白玉石铺就的御道,穿过朝会之前百官静默恭候天子的广场,笑吟吟走出宫门大开的皇城,撑着伞的大寒像是早就料到楼主大人会第一个出宫,早把那驾正三品以下官员见之当退避行礼的马车等在门口。 这种该死的天气,官场上品级森严的尊卑规矩就越发显得尤为重要,各府邸的车夫们猜不到今日朝会自家主子会受赏还是受罚,若是没眼力劲让贵人在雨中多等片刻,兴许就会被迁怒,但再怎么也不敢逾越不成明文的种种规矩,按理说,首辅杨公家的马车该排在宫门外第一位,但镇国公府上的叼着狗尾巴草的车夫实在太过霸道,要不是有亲军侍卫怒目瞪着,恐怕他敢把马车赶到保和殿等着。 没等看见陈无双的身影,大寒就感觉到一股滔天剑意正从宫城里缓缓朝外移动,而且似乎在逐渐衰弱,这位死士的右手松开缰绳,立刻面色不善地攥住剑柄,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是公子爷真在宫城里跟人动手落了下风,即便宫门之内是万军埋伏的龙潭虎穴,也只好咬着牙闯一闯了。 大寒的手刚搭上剑柄时,身负把守宫门重任的侍卫头领就察觉到了紧张气氛,默不作声朝身周几人丢了个眼色,悄然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与其他训练有素的侍卫隐隐站成一个半圆形阵势,天子亲军不是奉行单打独斗的江湖修士,只要是胆敢冒犯天家威严的逆贼,管他是五境高人还是司天监的三境剑修,一律没有什么公平和道理好讲,一拥而上迅速围杀。 排在镇国公府马车之后的自然是首辅大人府上的马车,那位看似歪着头打盹的车夫微不可查皱了皱眉,缠在手腕上的缰绳稍微一紧,约束着日久通灵的马匹朝后退了数步,眼下气氛虽然没到剑拔弩张的份上,可真要是有人在宫门处跟天子亲军交手,这种热闹还是离得越远越好,京都里的水当属宫城最浑,有些连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半生的杨公都不愿意去蹚,躲着些才好。 就在那位侍卫头领暗自思量,推演需要付出几条性命代价才能斩杀司天监三境剑修的时候,却见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车夫把手从剑柄上挪开,脸上也有了轻松笑意,侍卫头领生怕其中有诈,反倒更不敢放松警惕,迟疑着皱眉再次后退两步,刚要回头去看,就听见身后竟然有人哼着小曲走进门洞。 雨声喧哗,声响传到空旷拱顶门洞里更是嘈杂,再加上一众亲军侍卫的注意力都放在随时可能拔剑出手的大寒身上,居然没有察觉到后面何时多了一个人,光看今日百官上朝之前的气势,就知道每月一次的大朝会不可能这么快就散朝,瞳孔瞬间缩成针眼的侍卫头领骇然扭过头去看,穿着一袭侯爵品秩黑色团龙蟒袍的少年笑意浅淡,负手闲庭信步。 陈无双嘴里哼着的小曲不是流香江上有名的思无邪或下扬州,而是那天在萧静岚离去的花船上,花了整整一百两银子请年老琴师弹奏过的曲子,久在烟花之地脂粉堆里耳濡目染而粗通音律的观星楼主只记得其中意境最深的一段,曲调之中原本不太明显的愁绪混着门洞里的回音,连大寒都能听出其中伤怀。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直到陈无双撩起蟒袍衣摆跨上马车,伸手问大寒要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让亲军侍卫听着心里有些不踏实的曲调哼唱才停下,观星楼主一言不发探身钻进车厢垂下门帘,那名让侍卫头领如临大敌的倨傲三境剑修才哼了一声,歪头将伞柄夹在脖颈处,斜着脸不屑一顾地翻了个白眼,拽着缰绳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首辅杨公府上的车夫看清这一幕,压低伞沿,自言自语轻笑道:“年轻真好。” 大寒跟二十四剑侍中的其他人一样,都是自幼父母双亡被司天监养大的孤儿,在十六岁之前心无挂碍只知道练剑,其实能在他这样的年纪修成六品且四境有望的修为,跟各门各派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没法比,但已经算是极为出众的了不起天资,只是尝过女人胸前风情后难免在剑道上有所懈怠,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事情,从古至今比比皆是。 这位死士虽出身于司天监,却对朝堂和官场上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见自家公子爷安然无恙,连问一问保和殿朝会上发生什么事的兴趣都没有,不紧不慢赶着马车往南走,大雨挡不住京都城的繁华景象,该热闹的坊市还是热闹,不再担心陈无双安危的大寒甚至有闲心,停车掏钱在路旁雨棚下的摊位上买了个面具。 额青腮红,獠牙外翻,赚了几文柴米钱的摊主好心解释说,这是阴曹索命鬼的模样,凶煞的很,放在家里能辟邪,寻常鬼祟不敢靠近,大寒戴在脸上招摇过市,即便没有马车上镇国公府的印徽也无妨,这回索性连活人也不敢靠近。 车厢里的陈无双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扔出一袋散碎银子,饶有兴趣道:“下雨天出摊做生意不容易,都是为了挣口饭养活老小,拿这些银子去,把刚才摊儿上的面具都买回来。” 戴着索命鬼面具的大寒微微一愣,随即将马车吁停在路边,毫不客气将银子揣进怀里,声音有些沉闷道:“哪用得着这么些银子,公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陈无双嗯了一声,右手一翻,四师叔陈季淳所赠的那颗棋子赫然出现,五指灵巧依次律动,一黑一白就开始在他手指间眼花缭乱地翻飞,好似阴阳相生,老阳生少阴,老阴生少阳,不破不立,有嫩绿新芽生于千年老树斑驳树皮缝隙。 让本该在雍州北境杀敌的三境剑修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大材小用,有这么一身傲人本事的年轻人哪怕是在人杰地灵的京都也不容小觑,哪家显赫门阀能招揽到这等人才都值得庆贺,尤其是崇尚诗书传家的清贵文官府邸,缺什么就想着补什么,一向最舍得花重金在江湖上寻觅招徕本事不俗的年轻散修。 一来是那些岁数不大的江湖子弟眼皮子浅,略施恩惠手段就能收买人心,再者是府上有修士,既可以让旁人不敢轻视,也好藏在背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隐晦事情,所以大寒要是没有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的身份,在京都城中早就是跟流香江花魁一样炙手可热的角色,甚至可以有良禽择木而栖的待价而沽。 但此时揣着银子去买面具的大寒丝毫不觉得委屈,二十四剑侍中个个都是为司天监死而无怨的死士,自家公子爷是观星楼主,随意一句话在他眼中看来,都比明黄色绣着双龙戏珠的圣旨管用,嬉皮笑脸地在摊位前讨价还价,要是那摊主知道这人刚才险些就要仗剑闯了宫城,恐怕他不戴那索命鬼的面具也会吓得双腿酸软。 买空了那个摊位上所有的面具也没花出去多少银子,大寒吃下嘴里的东西可不肯再吐出来,光明磊落地将剩余银两据为己有,想着下回出门得给小核桃买些脂粉,女人嘛,不就在乎脸蛋好不好看身上香不香,讨她欢心不算难事。 以陈无双跟黄白之物不共戴天的败家性情,压根不把那袋银子放在眼里,在大寒抱进车厢里的近百面具中随意挑挑拣拣,其中以面目狰狞骇人的恶鬼形象居多,倒也有按照江湖传闻中凶兽的模样画出来的虎豹豺狼,少年找到一张不见五官的惨白面具,拿在手中轻声笑道:“没脸没皮,这个得送给穷酸书生。” 马车走到镇国公府门前时,这场从朝会之前就淅淅沥沥的雨总算停下,灰云也有了开始散去的迹象,天边高挂一道绚丽彩虹,大寒却没有收起伞,稍一犹豫就一甩缰绳,驾车作势要从正门长驱直入,出门时自家公子爷是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回府时已经是朝堂所承认的观星楼主,当然要走中门。 陈无双却并不打算在自家门前耀武扬威,只拿了那张惨白面具在手上,将其他的一股脑收进储物玉佩,出声让大寒停下马车,弯腰走出车厢在一对威武石雕麒麟前站了片刻,笑道:“你还是从侧门回府,去祠堂告诉我三师叔一声,就说咱家四爷散朝以后会来,我提前去观星楼上等他们。” 大寒答应一声,刚掉转马头准备绕到侧门,又听见陈无双嘱咐道:“你不要走远,我有事交代你跟钱兴去办,见过三爷以后来观星楼找我。” 马车吱悠吱悠走远,陈无双走到左侧麒麟石像旁边,这两座雕像都极为高大,其底座就近乎与少年胸膛平齐,伸手放在雄麒麟脚下踏着的天书上,有些出神,这座天下实在太大了,江湖之深庙堂之高,辽阔不输大周十四州的漠北苦寒,孕育无数凶兽的南疆十万大山,还有茫茫不知尽头的东海南海,大到司天监像是一个扬臂挡车的螳螂。 少年肩头上,一边是百花山庄,一边是镇国公府,全部丢进这座天下,也未必能砸出多大的水花,当年十二品剑修李向何等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硬生生以手中长剑、麾下雄师压服了世上所有桀骜,连传承数千年经久不衰的道家祖庭都捏着鼻子认了栽,一千三百年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样子。 春秋迭转,哪有常开不败的牡丹。 镇国公府四个字底下,于左近无人处沉沉叹息。 去年出京,见识了八百里洞庭上的大风大浪,也曾在云澜江上剑气断流,可惜同行的谷雨一去不回,这次出京,陈无双心中感慨万千,最见不得身边人转身就是此生永别。 此去凉州,必然是要分生死的,少年气运加身,谢逸尘则自认为天命所归,这是观星楼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一场,陈无双呼出一口浊气,如果是自己死在凉州的话,世上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下一任观星楼主了,大周倾塌之前,司天监首当其冲。 甩了甩头,陈无双换上一张笑脸,推开大门,拿着那张面具走向七层观星楼。 最先听见大门响动的老管家匆匆迎上前,看见面带笑意的陈无双神情轻松,这才把从天光不亮的寅时开始就绷紧的那根心弦松弛下来,“陈家列祖列宗护佑,公子平安无事便是万千之喜,老朽这就让膳房安排一桌酒菜来,今日天气凉爽,就摆在水潭边可好?” 朝会之后再用膳,是京都各家门庭不约而同的规矩,原因其一是文武百官寅时就得到达宫门处,时间没宽裕到细细用早膳的程度,其二则是因为保和殿上群臣拘谨,生怕肚腹不舒服时君前出丑,故而尽管明知道一月一次的大朝会耗时颇久,也不会出门前在府上用膳,年老些的臣子大多会在进殿上朝之前含一片人参在嘴里。 老管家特意提前给头一次上朝的陈无双备了上好的人参,细细洗干净了切成薄片,可身怀四境修为的少年却道谢婉拒,以他的修为但凡体内有真气运转,虽说达不到道家有为修士餐风饮露的通玄辟谷境界,但三两天水米不进也不打紧,摆摆手笑道:“在朝堂上没使多少力气,不急着吃饭。” 算是看着陈无双长大的老管家深知自家这位公子爷脾性,最不喜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也不再出言多劝,只跟在他身后缓缓往前走,看着少年身上一千余年来司天监从未有过的黑色蟒袍,眼角竟然有些湿润,感慨着唏嘘道:“公子相貌生得俊朗,穿上蟒袍玉树临风,老朽记得当年老公爷第一次穿蟒袍时,可不如公子好看。” 陈无双心里一动,好奇道:“我师伯承袭爵位那年,多大?” 老管家没有任何思索和迟疑,自然而然地脱口答道:“像咱们陈家这种门庭,都成家很晚,老公爷二十六岁那年才娶了夫人进门,同年接掌了观星楼,先帝下旨令老公爷承袭爵位,老朽还记得那天咱们府上热闹的很,大半个朝堂都来观礼,前任首辅程公亲笔留了墨宝致贺,几位大学时、六部尚书一个都不少,皇室宗亲也有人到,二爷还私下里扯着老朽说笑,说老公爷穿着白衣做喜事,一晃这就几十年了,公子啊,咱们陈家···” 说到最后几个字,老管家声音里明显有了哽咽哭腔。 当年镇国公府里住满了人,多少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司天监白衣修士,在府上见着这位深受两任楼主信重的老管家都执礼甚恭,可如今时过境迁,偌大一座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里只见大寒和小满,一万玉龙卫只留下孤零零枯守祠堂的陈叔愚,水潭里的锦鲤都换过一茬,也不见那些熟悉的脸孔回来。 陈无双伸手扶着老管家手臂,柔声道:“您老放心,只要我还活着,陈家就还是那个陈家。” 第八十章 索命恶鬼 大周王朝一千三百六十余年的太平里,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对司天监这座七层观星楼敬为神明又畏之如虎,最早江湖上也有人仗着一身通玄修为想要硬闯上去一探究竟,可那时候的司天监实力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都不够,不管来的是谁,对如日中天的陈家而言,无非就是在京都城南人迹罕至的荒郊,多设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 久而久之,尽管江湖中一直盛传司天监所有奇珍异宝,包括镇压中州气运的周天星盘都藏在神秘的观星楼七层上,也没有人敢再动觊觎的心思,比起那些拿着烫手的宝贝来,总归是自己的性命要重要些,何况陈家历代镇国公爷一向都与江湖为善,多有对在京都城碰到难处的修士施以援手,光冲这个,谁要是再跟司天监过不去,就算犯了众怒,十四州之大也难再有容身之地。 但是真正有资格来观星楼上看一眼的,例如大周历任流芳千载或遗臭百年的首辅大学士,都知道这座木楼空间狭窄的七层名不符实,身为司天监这一代唯一的嫡传弟子,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的陈无双所知更多,七层上真正能称为奇珍异宝的,除去周天星盘在外,就只有那本陈家从来没人修成的殊异功法抱朴诀。 不知道观星楼以前是不是也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矮桌四周座无虚席,身穿蟒袍的陈无双,走出祠堂的陈叔愚,来不及回乌衣巷脱下那身正三品绛紫官袍的陈家四爷,道家西河派掌教徐守一。 其余地方也站满了人,曾以八品修为在越秀剑阁任长老的裴锦绣,东海孤舟岛六品剑修墨莉,名分上已经是陈无双妾室的小满,捧着《拾浪集》看到第二十一局的贾康年,一年四季折扇不离手的穷酸书生,玉龙卫唯一不在雍州北境的副统领钱兴,以及怀里斜抱着三尺长剑的大寒。 两壶差都不够分,不患寡而患不均,陈无双索性没有烧水泡茶,聊以雨后清风待客。 随手把那张不见五官的惨白面具丢给张正言,穷酸书生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蟒袍少年,陈无双却懒得跟他多做解释,只笑道:“回府的路上碰见个卖面具的摊子,觉得这副面具最适合你戴,认识这么久以来,让你从楚州河阳城进京费心劳力,还没送过你什么,不出意外的话我明日会趁夜出京,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何时,留着它当个念想也好。” 张正言轻轻抚摸着手里只在眼睛处有两个窟窿的面具,若有所悟,点头道:“明白了。公子是说你远赴凉州之后,让我盯紧了京都城事无巨细的变化,从而做出对司天监最有利的谋划,这件事我可不敢说死了,还得三爷和贾兄多多帮衬才是。” 陈无双讶然失笑,摇摇头道:“明白个屁,你想多了,公子爷是觉得你本就没脸没皮,跟这个面具相得益彰。” 这一句吊儿郎当的笑骂,让气氛有些压抑的观星楼七层瞬间透进来一阵凉风,裴锦绣最先忍不住噗嗤一笑,轻声骂道:“小兔崽子最是可恶,拐着弯骂人。”而后墨莉跟小满两个女子才敢露出明媚笑意,贾康年连声咳嗽,穷酸书生顿时涨红了脸,干脆把面具戴在脸上掩耳盗铃。 陈季淳伸手敲了敲桌面,把眼看就要跑偏的话题硬拽回来,考教道:“无双,今日朝会上陛下当着百官吐出来的那口血,你怎么看?” 话一出口,陈叔愚就皱起眉头看向少年,尽管已经散朝许久,保和殿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小半个京都城,但手底下没了玉龙卫可用的陈家三爷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次来就是想听听朝会上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好做出判断,没想到听见的第一句就是景祯皇帝吐血。 在保和殿上始终外散着神识以防万一的陈无双略一思忖,沉吟道:“七分真三分假,那口淤血颜色深紫近黑,绝不是故意以自身真气逆冲出来。何况太医令是有一说一的方正性子,多半不肯配合咱们那位陛下在百官面前唱一出苦肉计,而且,他那一声冷哼怒意十足,若不是我早有防备的话,只怕会受些内脏震动的轻伤,依这些来看,景祯皇帝命不久矣。” 臭棋篓子瞥了眼贾康年手里的《拾浪集》,见他仅剩最后几页还没看完,眼神里闪过一丝出乎意料的惊讶,下意识多看了病恹恹的书生两眼,意有所指地点头道:“先帝的数十位子嗣里,陛下年轻时候算是身子骨硬实的,更兼心志坚毅,只是修为停滞在三境止步不前,登基以来又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想来早就把修行搁置下了,即便没有任平生那惊世骇俗的一剑,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寿命也不会太长久。” 贾康年当然能听懂陈家四爷话里藏着好言规劝,垂下眼帘抿着嘴唇默不作声,不管是受人所托还是胸有大志,他都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一一做成,知道如此耗费心力难免身体每况愈下,可这个世上啊,有太多在他看来远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读书人读书人,读来读去,就是想要试试书里的圣贤道理,是否都是对的。 兴许是穿着官袍很难让人忘记他是当朝礼部右侍郎的缘故,众人中仅有的两个书生,一个手里拿着他当年撰写出来之后立即束之高阁的那本棋谱奉为至宝,另一个则透过面具上窟窿目光切切看着他,陈季淳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在保和殿外打了右佥都御史两个耳光,又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了杀心,纪箴与你算是结下了死仇,领兵在外的将军最怕天子身侧有谗言惑主的小人,虽说你主动请旨远赴凉州正合陛下心意,此人也不得不防。” 陈无双一笑置之,“凭他纪箴?” 陈季淳紧接着道:“散朝之前,御史台正三品左都御史杜维冼称病告老,空出来的位子,由户部尚书王宗厚、兵部尚书卫成靖以及文华阁大学士三人联名举荐,落在纪箴头上,你那两个耳光让他因祸得福,陛下顺水推舟,如今他已经是执掌御史台的重臣,与我同为正三品,可在保和殿上说话的分量却比我一个礼部右侍郎重得多。” 少年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原因,纪箴确实是因祸得福,景祯皇帝之所以能越级擢升纪箴,正是看中了这位众目睽睽下挨了他两个耳光的右佥都御史绝无可能跟司天监再有交情,天日昭昭,那两个脆生耳光对一个视名节为毕生追求的清贵文官而言,是倾尽流香江水都难以洗去的莫大耻辱。 “打得好!司天监有多少人死在北境,天底下至今可有一个读书人因漠北妖族而死?无双,你放心出京就是,那姓纪的要是有暗地里使绊子的胆量,师娘亲自出手,替你摘了他项上人头。”裴锦绣冷哼一声,这位在越秀剑阁以处事周全而著称的八品剑修,似乎从到了镇国公府之后性情大变,像极了一只护犊子的母老虎,但凡有人敢对陈无双不利,陈家第一个拔剑的就是她。 陈家三爷尴尬咳嗽两声,皱眉道:“锦绣,朝堂不比江湖,你···” 裴锦绣再次冷哼,没好气道:“朝堂不比江湖?要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傲视群雄的十二品修为,哪来香火鼎盛一千三百载的江山永固?陈叔愚,你不把我当陈家人,但无双叫过我一声师娘,你知道他上次出京受了多少苦,这次出京前面又有多少难处等着,我就不许有人敢再欺负他!” 陈无双摸了摸鼻子,裴锦绣三两句话给他带来的感动,与养育他十年之久的陈仲平截然不同,到底是柔情似水的女子啊,轻声笑着解释道:“师娘,您受累去崇文坊白狮坊的打听打听,在京都这些年可从来都是公子爷仗势欺人,还真没怎么有机会挨过欺负。” 裴锦绣还想再说话,却被一旁的墨莉伸手拉住,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陈季淳知道裴锦绣跟自家三哥当年那一段两厢遗憾的情缘,自然不敢呵斥于她,朝墨莉投去一个欣慰的眼神,继续言归正题道:“无双离开保和殿之后,兵部尚书卫成靖启奏,说是凉州几座城池内都出现了一些江湖修士,怀疑八成是谢逸尘将多年招徕到的修士化整为零,越过清凉山朝凉州境内逐渐渗透,五十万精兵人吃马嚼,一天的花销数目极大,看样子,谢逸尘是坐不住了。” 少年点点头,他这次出京奔赴凉州,就是为了找机会擒贼先擒王,如果真能以江湖手段在万军丛中取了谢逸尘首级,敲山震虎斩断黑铁山崖伸进大周的手,一来是能在极大程度上替陈伯庸减轻北境城墙上所面对的压力,二来则能震慑居心叵测的各州都督,让司天监可以从容腾出手来,驰援孤身在南疆的陈仲平。 话到嘴边,陈无双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而换了说法,沉声道:“咱们那三千白马轻骑,不够人家五十万大军塞牙缝,我没打算硬碰硬跟谢逸尘拼命,虽然我今日在保和殿上请旨的消息会很快传到凉州,但自信有隐藏身份不被人查探到行踪的本事,悄然暗中行事最好,先打听沈辞云的行踪,有他相助,再想办法探听谢逸尘的底细。” 说到这里,少年抻了个懒腰,自嘲笑道:“天家想来也不愿意见着我真抢在郭奉平前面立功,不到万不得已,景祯皇帝绝不肯把镇国公的爵位交到我手里,只是不想让我留在京都,妄图借谢逸尘的手杀我罢了,所以啊,两位师叔,我得先保住性命,才有徐徐图之的以后,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叔愚皱眉跟陈季淳对视一眼,却从臭棋篓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了然神情,瞬间明白过来,陈无双所说的这些是因为墨莉和小满在场,不由将目光转向刚才口口声声要斩杀当朝正三品大员的裴锦绣,暗自叹息一声,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季淳装作认可了少年的话,反问道:“既然你猜到陛下是想借刀杀人,兴许那些只听命于陛下的密探,现在已经把你要奔赴凉州的消息故意传扬给谢逸尘,你现在在江湖上名声不小,认识你的人也不少,想隐藏身份可不容易。” 陈无双轻松一笑,伸手指着不停打量张正言脸上面具的大寒道:“出宫回府的路上,咱们家这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已经替我想好了办法,”说着左手在储物玉佩上一抹,空无一物的矮桌上哗啦多了一堆面具,“四师叔瞧瞧,有喜欢的尽管挑几个,以后在朝堂上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钱兴挤到桌前低头看了半晌,探身伸手拿起一个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担忧道:“公子爷,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少年笑意不减,随便拿了个面具遮在脸上,玩味道:“当然不能如此儿戏,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嘛,这世上的事情真真假假,谁说的清楚?” 墨莉仔细看去,背着光盘腿而坐的少年脸上,是一张龇牙咧嘴的恶鬼面具。 大寒一挑眉,从怀里摸出来他之前最早买的那张面具,跟陈无双遮在脸上的一模一样。 那个挣了不少银子的摊主说过,这是索命鬼,百邪辟易。 第八十一章 两身蟒袍,三路疑兵 在偌大江湖上籍籍无名的陈季淳,生平最得意之事,就是沉心浸淫棋道数十年,与人手谈却只在乌衣巷清静书房里胜过张正言,穷酸书生进京入司天监之前,拢共与人对弈八千一百四十余局,不论执黑执白,无一胜绩。 病恹恹的贾康年之所以对他早年所撰写的那册《拾浪集》爱不释手,是因为越往后面看就越是赞叹,这二十八局没有例外,每一局中执黑子先行者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白子看似步步维艰难以为继,却往往在棋谱的最后一步,于山穷水尽处见一线生机,可见陈季淳此人,谋事最善于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年来,礼部右侍郎虽偶尔瞅准时机在朝堂这张棋盘上落闲子两三枚,但陈季淳却有不能替陈家做下棋人的苦衷,况且他打心底里不愿意拿着陈无双当成一颗棋子去用,因此不管这位被迫无奈坐在棋盘前的少年怎么落子又怎么收官,他都打定主意观而不语,心下了然地看了眼身材与陈无双相仿的死士,明知故问道:“大寒?” 陈无双摘下脸上的面具,招手让被四爷提到名字而有些疑惑的大寒走上前,打趣道:“想不想当一回花钱如流水的公子爷?唔,还有小核桃陪着你一路游山玩水,都是二十四剑侍,谷雨去年跟我出京的时候可没这么潇洒。” 一听到小核桃,大寒瞬间两眼放光,搓着手嘿嘿发笑道:“公子爷抬举,大寒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别说游山玩水,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陈无双会意一笑,能被师伯挑选进二十四剑侍,大寒确实有悟性极高的内秀,钱兴回京才多少日子,就跟着那位副统领学了一手溜须拍马的能耐,当下把话挑明了道:“丑话说在前面,这一趟游山玩水暗藏凶险,小核桃会几手剑法,可放在江湖上不值一提,你得护着她。” 大寒点头如捣蒜,“公子怎么吩咐,大寒就怎么做。” 陈无双在心里暗自盘算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在回府的路上仓促之间想出来这个法子,或许其中还有疏漏之处,可惜来不及细细斟酌了,能补上漏洞就在于一个快字,让那些盯着咱们的人也来不及往深处探究,能瞒过一时是一时,不必太久。” 此时陈叔愚也听懂了少年的意思,皱眉问道:“兵分几路?” 陈无双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晃了一晃,解释道:“照我估量,在中州境内,大寒这一路最安全,而出了中州,大寒这一路则最危险。为策万全···”少年忽然偏头朝向一直没有出声插嘴的徐守一,“需劳烦徐道长带着苏昆仑那头黑虎,跟大寒一起前往凉州。今夜就动身,还是用从雍州回京的那驾大马车,五城兵马司负责把守昭胜门的吏目吃过一回瘪,决计不敢拦着。” 待老道士点头答应,陈无双才继续道:“大寒穿了我的蟒袍坐在车厢里,凡事交代小核桃代劳,我会把焦骨牡丹的剑鞘给你,脸上就带着那副索命鬼的面具,从今夜开始,大寒在人前人后都得端起观星楼主的架子来,碰上棘手的困境不要恋战,有徐道长跟黑虎断后,直往凉州去,咱们到时候在西北杨柳城汇合。” 徐守一毕竟是老于江湖的人物,听明白了陈无双的交代,略微一思索就自信不会在路上露出什么马脚,有苏慕仙那头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跟随,只要来找麻烦的不是萧静岚这种十一品剑修,保住几人性命问题不大,只是放心不下徐称心。 陈无双显然早就想到了老道士的后顾之忧,不等他开口就笑道:“徐掌教放心把称心姑娘留在镇国公府就是,司天监即便到了眼下这种境地,满天下有胆子来闯一闯的也寥寥无几,而且有我三师叔跟师娘两位四境修士坐镇,有人来也是冲着周天星盘,没必要画蛇添足。” 陈叔愚心知落魄到寄人篱下的徐守一此次是替陈无双犯险,自然乐见其成,刚要表态就听见身后裴锦绣开了口,“徐掌教放心,今夜裴某就搬到小杏苑陪着称心姑娘住,有手里这柄剑在,谁也伤不到她一根头发,等你回来令徒要是没胖个十斤八斤,徐掌教尽管拿我是问。要是不嫌弃的话,或许称心姑娘还能跟着我学两套粗浅剑法。” 老道士忙站起身来朝裴锦绣拱手作揖,诚恳道:“能得裴长老指点,是那丫头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陈无双摆摆手,坦诚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掌教,我不谢你,你也不必谢我师娘,给你新做好的道袍这趟出门你可得带着,杨柳城汇合之后,我还指望你撑撑场面,只有一点,放眼江湖能伤到那头黑虎的人屈指可数,到杨柳城,我得看到你们三个人全须全尾,不难吧?” 徐守一捋了把下颌上的胡须,斟酌道:“那咱们提前说好,这一路上得听老道做主。” 钱兴偷偷拽了大寒一把,后者忙不迭满口答应,“从咱们上了马车,您老说东我不往西,您老说打狗我不撵鸡,成不成?” 听大寒当着陈无双的面打了包票,老道士笑吟吟回远处坐下,在满桌面具中翻找了片刻,想来是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名气不大,犯不着遮遮掩掩,收回手不再说话。 交代完第一路,陈无双低头捻着两枚棋子思虑片刻,抬起头来道:“比起徐掌教和大寒来,我预想的第二路疑兵,有可能会在出中州之前就碰上麻烦,不出所料的话,多半会是景祯皇帝手底下的那些密探出手试探,应对起来棘手是棘手了些,在确定我的身份之前倒不会有太大危险,这件事要落到钱兴头上,尽可能让那些王八蛋越晚知道真相越好,只要一进楚州境内,有了康乐侯许家暗中相助,后面的路就顺利多了。” 身形胖大的副统领顿时一愣,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道:“让我假扮公子爷?钱兴这身肥肉···” 陈无双指着他笑骂道:“你倒好意思说出口,你去假扮谢逸尘麾下副将柳同昌还差不多。” 钱兴如释重负,眼珠转了两转道:“我就说这个意思,钱某身上哪块肉都不像公子爷。” 小满听他说的有趣,正掩着嘴轻笑,没想到陈无双指着钱兴的手立时转到她身前,“如今不需要在司天监守着周天星盘,小满这次要穿上蟒袍装扮成我的样子,我知道你学什么都惟妙惟俏,只要脸上戴着面具,学我声音说话不是难事,你与墨莉乘坐咱们镇国公府的马车,钱兴负责驾车,出了京就直往云州百花山庄去。” 这番话实在出乎墨莉的意料,短暂一怔身,黑裙少女就要摇头,陈无双早猜到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一次去凉州,我不能泄露任何踪迹,眼下京都容不得我,凉州谢逸尘更要用我性命来威胁司天监,腹背受敌,一着不慎就是杀身之祸,江湖上都知道你我二人情投意合,洞庭湖那场官卖不少人都见过你的相貌,你跟在我身边,反而不便行事。墨莉,让你去百花山庄,我还有别的打算,司天监无人可用,光凭我跟辞云做不成大事,你得去请常半仙以及贺师叔夫妇,同样,我会在杨柳城等你们。” 一听陈无双的处境岌岌可危,墨莉更不肯离开他左右,咬了咬嘴唇,摇头道:“你一人去凉州,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这怎么行?无双,我就快四境了,咱们两人在一起,碰上危险也···” 少年摆摆手,找了个墨莉不得不答应的借口,劝道:“我想过了,这次去凉州,有很多借重常半仙出力的地方,钱兴和小满恐怕请不动那邋遢老头,非得你去不可,看在我妹子林霜凝的份上,他不会拒绝你。再就是,我想知道孤舟岛的打算,辞云不在,这件事只能由你去问,凭现在的司天监一家之力,对付不了黑铁山崖。” 墨莉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低下头时,眼角含泪。 自打从洞庭湖那场声势浩大的官卖上认识陈无双以来,这是墨莉第二次与他分开,第一次是拨云营瘸腿老卒刘铁头慨然赴死的时候,分别以后陈无双先是被用毒的黑衣老妇穷追不舍,又被驻仙山赵灵琦等人误会追杀,要不是在浣花溪畔陈仲平及时现身相救,少年早没了命。 尽管陈无双已经今非昔比,四境七品且身兼四种御剑法门,在江湖上早有了自保的本钱,但凉州情况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除了景祯皇帝和谢逸尘之外,谁知道一向行事隐秘又神出鬼没的黑铁山崖修士有没有埋伏,她实在不放心让陈无双自己前去。 少年像是没察觉到墨莉的泪水,笑得没心没肺道:“常半仙算过,公子爷的命硬得很,十二品修为的任平生和阎罗君都没收去,茫茫江湖还怕的谁来?何况,师伯去雍州之前留了后手,我一到凉州就去找那三千白马轻骑,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兵在手里,还有何处去不得?” 陈季淳故意岔开话题,询问道:“那第三路疑兵呢?” 为冲淡观星楼七层上的凄风苦雨,陈无双嘿笑一声,故意神秘兮兮道:“实则虚之,第三路嘛我打算在京都虚晃一枪,今夜徐掌教跟钱兴两路同时动身背道而驰,我明日夜里再悄然出京。后日午后,张正言要以我的名义下帖子,去请户部尚书王宗厚过府一叙,前几天钱兴刚打掉他两个儿子门牙,正好借口说我在观星楼设宴给他赔罪,什么都不用做,陪着他喝一壶酒就好,这老狐狸大概会放下筷子就骂娘,由得他骂去,骂的越凶越好,这笔账等以后我再跟他算。” 陈季淳抬头跟陈叔愚对视一眼,兄弟二人心思各不相同。 掌管玉龙卫一万修士多年的陈叔愚心里翻江倒海,陈无双这三路疑兵环环相套,虽然在他看来细节上稍有瑕疵,还有待查缺补漏,但能在短时间能谋划到这种地步,尤其是最后的神来之笔,如果户部尚书王宗厚真愿意从旁配合,就足够瞒天过海了,听少年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已经对王宗厚会答应此事胸有成竹,连他都不知道,那位正二品的朝堂重臣为何会愿意帮忙。 陈季淳却并不在意王宗厚肯出力的原因,眼神中更多的是欣慰,陈仲平没有看错,这个从小就不爱读书的孩子,只能有生有宿慧来形容才合适,这不是破局的手段,而是布局的手段,等天子手底下的密探回过味来,陈无双快马加鞭连夜御剑,早到了凉州境内。 鱼儿跃进江湖,可就难以找寻了。 良久,陈家三爷才转头对裴锦绣道:“让管家安排酒菜吧,两路疑兵总要吃饱了再走,记着咱们司天监的味道,司天监到何时也不会忘了诸位。” 陈季淳站起身来,缓缓走下楼梯,“无双,我在水潭边等你。” 徐守一、钱兴、小满、大寒等人都知道陈无双有话对墨莉说,纷纷下楼自去准备行囊,陈叔愚跟裴锦绣迟疑片刻,也跟着离去,观星楼七层上,只剩蟒袍少年跟心上人。 陈无双默然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墨莉身前,突然将少女一把揽进怀里,柔声道:“我不会傻到只身一人去跟谢逸尘的五十万大军拼命,此次出京看似凶险,其实远比上回去剑山的路上好走,很快就会有眉目,到时候请常半仙挑个日子,我得去孤舟岛见见你家长辈才好。” 墨莉反手搂住少年肩头,将脸颊仅仅贴在他胸口,心跳声沉稳有力,扑通扑通。 窗口中透进来的光线温柔而暧昧,陈无双忽然低下头,深深吻在墨莉唇上,香气满怀。 有时候,舌灿莲花比舌灿莲花更管用。 第八十二章 再度出京,向凉州 大周定都时,太祖皇帝曾立马京都南门外指着这座规模极大的城池,笑称天下英才自此尽入吾彀中矣,这句霸气十足的话说得极有远见,李家江山传承至今时今日,京都城中最不少见的,就是才高八斗的文人士子和打扮各异的江湖游侠儿。 五月二十日夜幕将临,一个走路明显外八字的修士从京都西门大摇大摆出城,看守城门的吏目暗中收下两锭十两重的银子之后,城门处的火光就没来由昏暗了一些,那位大咧咧扛了柄厚背镔铁大刀在肩上的修士,脸上戴了一张獠牙外翻的狰狞恶鬼面具,买开一条大路,晃着两条腿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上。 在五城兵马司当值大半辈子都没提拔起来的老卒朝城门外张望两眼,转身弓着腰凑到吏目跟前,陪着笑脸笑声道:“头儿,上面可说要咱们严查近日出城的修士,刚才那人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如果真是司天监那位···” 收了银子正盘算后半夜如何消遣的吏目偏头吐了口浓痰,拿鞋底搓了搓,见那奇怪修士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神情不悦道:“严查?查什么?今日晨间,你没见副指挥使大人脸色黑得跟锅底灰一样?昨天夜里,京都南门和北门都说见着司天监那位爷出了城,其中总该有一个是真的,再说,江湖修士脾气都怪异着,刚才那个戴面具的兴许是出娘胎的时候稳婆没接住,脸摔在地上了,不好意思人前献丑,而且人家是个刀修。” 老卒还是不死心,生怕从自己网里漏出去大鱼,干笑两声又试探着道:“头儿,要是昨夜南门北门出去的都是假的,而真的乔装打扮从咱们西门走了,小的也是怕到时候指挥使大人怪罪下来。” 吏目见他不依不饶,右眼皮一跳,皱眉道:“老李啊,你他娘在咱西门干了一辈子,论资历我还得称呼你一声前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觉着咱们五城兵马司这座小衙门,能管得着司天监那座庙里的菩萨?且不说陈···那小子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剑修,就说如果刚才那人真是他假扮的,你有几个胆子拦着他?那位爷是揍其皇子殿下来都敢手下不留情的祖宗,你一把年纪活腻味了想另投胎去,别他娘连累老子!” 老卒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倒也不见恼怒,虽说是个一辈子没混出名堂的老卒,但他姓李的勉强也能算是混在场面上的人物,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往往最能吃透官场规矩,说书先生都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挨顶头上司几句骂又掉不了胯下那一兜喽家伙事儿,忙讪笑道:“头儿说的是,真要是碰上他,还不如碰上个索命恶鬼呐。” 吏目哼哼冷笑两声,看城门一侧用来计时的沙漏将要漏尽,再看城内大道上也没了赶着出城的行人,摸着袖中刚揣起来还没捂热乎的两锭银子,“老样子,关了城门,除非见着陛下手谕或者指挥使大人的腰牌,否则连一只蚂蚁也别放出去。跟弟兄几个说一声,今夜无事,我去井水街老六家买几斤熟肉来下酒,都跟着沾沾光。” 笑逐颜开的老卒连声答应,回头自去跟守卫呦呵一声,京都城西门缓缓关闭,五城兵马司谁不知道去买肉买酒的吏目在朝中有关系,据说跟枢密院哪位品秩不低的贵人连着点远亲,所以指挥使大人对西门的守卫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漫漫长夜有不花钱的酒喝,可不是跟着沾了光? 等手下兵卒在城外摆上拒马,据说五六百悍卒都撞不开的两扇两门严丝合缝关闭,双眉几乎连成一条粗重直线的吏目才满意转身离去,路口处左转再直行四百余步,而后穿过一条犬吠声清晰可闻的小巷子,不回头多看却始终在听着身后有没有其他动静,终于挑了家不大的酒肆买肉。 一进门也不管屋里还坐着几桌客人,随手将一锭刚得来的银子哐当扔在柜台上,仗着身上五城兵马司的袍服很是有些霸道,扯着嗓子喊道:“老六,你狗日的别一见老子就跟见了鬼一样,瞧瞧,老子有银子,今天不赊账。” 身材瘦弱的掌柜看起来年纪比这位吏目大了少说十岁,挨了骂却不敢还嘴,苦笑道:“秦爷说的哪里话,这是请了客人,还是要带些酒菜跟兄弟们乐呵?” 眼中无人的吏目连酒肆里还坐着些什么人都懒得看一眼,指着柜台上的银子没好气道:“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十两银子,先把老子之前欠你的账一笔勾销,剩下的买个十来斤熟牛肉,有熏好的鸡爪子最好,那玩意儿下酒才有滋味,再打十斤酒。他娘的,你快着些,老子还急着回西门当值,耽误了事儿,老子拆了你的破店!” 掌柜的这才敢把那锭银子收起来,井水街这靠着西城门的一大片,都归五城兵马司这姓秦的吏目管着,开酒肆做的是小本生意,平日就差把这位爷供起来当祖宗,谁敢得罪他,忙不迭就叫来伙计吩咐去准备酒菜给送到西门去,然后才舔了舔指头翻开账本,往后掀了几页,指着上面的字迹跟吏目说:“秦爷,您瞧瞧,拢共欠小店不到四两银子,上面可都是您亲手按的指印儿。” 吏目装模作样瞥了眼账本,凝神侧耳听身后的动静,伸手将账本上那一页撕下来,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看的,给你三斤豹子胆,你也不敢骗老子。” 店里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摇着折扇驱赶蚊虫的年轻书生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从袖中摸出数十枚铜钱数了数,轻轻放在筷子旁边,见掌柜的已经注意到他的动作,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哼着小曲出门,往灯火更明亮的地方走去。 张正言看得清清楚楚,姓秦的吏目拿出来的那锭银子上,有陈无双亲手留下的暗迹,这么说,司天监那位深信富贵险中求的公子爷,已经顺利从西门出了城,自己却还得慢悠悠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在另一个坊市里找到老管家派来接他回府的马车,你在江湖上仗剑万里,我便替你在镇国公府多落下几枚现在看来不起眼的闲棋。 要知道,赢过陈季淳的那几局棋里,有半数时候是凭的真本事,可张正言跟其他读书人不同,他不稀罕朝堂穿紫也不稀罕光宗耀祖,那些事情俗不可耐,与他的表字不配。总有一天,江湖和朝堂都会记住,河阳城里的穷酸书生,姓张,名正言,字承希。 穷酸书生走了很久,路上自作主张决定了一件事,既然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总不能纸上谈兵想当然而为之,陈无双能孤身去凉州,张正言怎么就不能出京看一看什么是江湖,等明日午后去观星楼上陪着户部那位王宗厚尚书喝一壶酒,他就要趁夜出京,去一趟中州、凉州交界的鹿山。 富可敌国的康乐侯许家没有这个本事,但司天监要想在一夜之间拿出一套簇新的黑色蟒袍不算太难的事,当然还是要借用陈无双的身份出京才好,一来能替那个戴着索命恶鬼面具的少年再布下一路疑兵,二来也是为了去白马禅寺,用观星楼主的面子跟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神僧求一个方子。 身为朋友,穷酸书生或许做不到江湖上口口声声的两肋插刀,却可以试着去为贾康年求个延年续命的方子,君子之交淡如水,对读书人而言,这就算是托妻献子的过命交情了,贾康年有官居一品的学识不假,至于有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命,就得看天数了。 京都城以西的流香江水面反而不如白狮坊宽广,自西北遥遥蜿蜒而来的江水,在立马山脚下转了一个急弯,折而从正西流进京都城,从历朝帝王所笃信的堪舆术上说,水曲则有情、直则无情,城中的九曲都是后来数万民夫修出来的河道,要说水流湍急,还得看立马山下的气派。 立马山是从大周开国之后才叫做立马山,史官笔下曾说,太祖皇帝平定十四州之后,曾立马在此山峰顶观景,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城池说大周当定都于此,这才被后世称为是立马山,据说太祖皇帝当年穿过的一身甲胄就埋在山上,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好分辨了。 山脚下有一大片桃花林,每年晚春时节,京都里的年轻士子都会呼朋唤友来这里举办诗会,各大门庭的千金小姐也会欣然受邀出席,说不准就能从中挑个如意郎君,陈无双十二岁那年曾跟不靠谱的老头来凑过一次热闹,至今记忆犹新,那些酸兮兮的书生浪费了不少上好的宣纸。 眼见夜色越来越深,流水声巨大的江边少有行人,江上偶尔能见着轻便小船,多是京郊靠水吃水的人家,这些水性极好的渔户似乎一生下来就有驾船的本事,也不怕夜黑浪急有什么闪失,甩网打了鱼,明日一早正好拿到城里坊市上去卖,运气好了一夜能挣三四两银子。 戴着恶鬼面具的陈无双扛着刀大步流星,这身装束更像个性情古怪的江湖散修,实在不好把那枚光华流转的储物玉佩挂在腰间,只好贴身揣在怀里,这次出京为求掩人耳目一切从简,玉佩里除了无鞘的焦骨牡丹和另外三柄天品长剑,只有一摞银票、几套黑色干净衣裳,再就是周天星盘、辟尘珠、昆仑铜镜以及雨师瓷瓶四件异宝。 夜里御剑难免泄露行踪,陈无双的青色剑光一出现,隔着十里就能被人认出来是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所以只好靠两条腿往前走,天亮之前能走到下一处村镇的话,稍作休息白日里御剑更隐秘,毕竟身上的辟尘珠可以遮掩气息,算着日子,最慢四五天就能到达凉州境内。 顺利的话,一路边走边在江湖上打听沈辞云的消息,去杨柳城倒不着急,先找到雍州城棺材铺单老头那位开铁匠铺子的女婿,再去打探谢逸尘如今具体在什么地方,最后再去找陈伯庸留在凉州的那三千白马轻骑,按部就班,沉住气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行,谢逸尘终究不是泛泛之辈。 想着想着,少年藏在面具后面的俊朗面容上就有了笑意。 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个个都了不起,大智若愚的四师叔已经猜到他要去凉州做什么,昨日在观星楼下的水潭边,这位礼部右侍郎半句都没提让他万事小心的矫情话,而是跟他讲了些棋艺入门的浅显道理,与人对弈最忌心浮气躁眼高手低,身子舒泰才神清气爽,往往灵机一闪便有神来妙手,要将棋盘对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做是步步杀机的大宗师。 洋洋洒洒说了快半个时辰,陈无双破天荒地听得津津有味,陈季淳说坐在棋盘前面就不要去多想胜负得失,世上万事道理相通,真正精于此道的人,做到八个字就能跻身为国手行列,胜不妄喜、败不惶馁。 说完这些,臭棋篓子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观星楼一层那本《拾浪集》,本是留给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参悟的,没想到被这不识货的兔崽子弃如敝履,这多年一直让他心血凝聚的二十八局惨被蒙尘,好在世上还有贾康年这样的人,能在沙子里扒拉出明珠来,说不好是他的运气还是司天监的运气。 陈无双哑然失笑,陈家四爷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从始至终说了一堆废话,却没有一句真是废话。 昨夜一南一北两路疑兵出京,穿上一身蟒袍的大寒拿着焦骨牡丹剑鞘喜不自胜,尽管陈无双两眼皆盲也看得出来,这王八蛋如此高兴不是因为穿了蟒袍,更不是因为名贵的蛟皮剑鞘,而是因为能跟胸前蔚为壮观的小核桃同乘一车,仗着黑虎不会对女子动心,心底只怕是做好了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打算。 仍旧穿着那身破旧道袍的西河派掌教放心把徐称心交给裴锦绣,驾着马车洒脱道别。 依依不舍的墨莉却几度哽咽,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扑进少年怀里,羞涩算什么,江湖儿女不就该这样落落大方?陈无双无奈,只好一手拉着墨莉,另一只手拉着更羞涩的小满,温声细语劝慰了半柱香时间,直到钱兴大煞风景地咳嗽提醒。 墨莉鼓起勇气,主动将嘴唇凑到陈无双脸颊上飞快一触,而后逃命一样钻进车厢。 少年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另一边脸颊,恬不知耻冲小满调侃道:“你瞧,公子爷不能偏心呐,这边脸颊还···” 话还没说完,宽大蟒袍都遮不住风韵的小满踮起脚尖也凑上去亲了一口,柔声道:“公子一路小心,妾身会陪着少夫人一起去杨柳城找你。” 钱兴羡慕地看了艳福齐天的公子爷一眼,忽然磨磨蹭蹭下了马车,近三百斤的胖子稍显扭捏地凑到陈无双身边,刚想开口说说自己跟百花山庄那位俏丽丫鬟的事情,没想到陈无双会错了意,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快滚!慢了半步,公子爷一剑攮死你个王八蛋!” 老管家错愕不已,回过神来强忍着笑意悄悄走远。 没人听见他的轻声嘀咕,也就咱们镇国公府,首辅大人家也不见得能凑出这么两驾马车来。 第八十三章 兵不血刃,从容退敌 从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以来,自古商贾聚集的楚州还有些老字号商队敢进西北,京都里掂量着自家靠山不够分量的商号见势不妙,都停了跟雍州、凉州的生意往来,天子脚下人多眼杂规矩繁,生怕看着眼红的同行背地里告一个资敌的罪名,有命挣钱没命花,到时候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狗日的,乱世黄金啊,还不如捂紧了账本另谋生财之路。 徐守一驾车由昭胜门出城时果然很是顺利,车厢如此宽大的马车在京都不多见,五城兵马司的吏目陶定避无可避,见车夫是个道袍破旧的老牛鼻子,拧着眉头想盘问几句,凑上前还没等开口询问,小核桃有意无意掀了下窗帘,陶定眼尖,正巧从缝隙里看见里面的黑色蟒袍,顿时心里打了个突突,装作浑不在意挥手放行。 本来想好了托辞的老道士一句口舌都没有多费,顺着官道出京一百余里之后,轻车熟路地折而向北三十多里,捡了条路况稍显坎坷的小路继续往西走,中州荒郊多柳树,盛夏时节,窗外已经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景象。 司天监本就不缺银子,以往陈无双所居住的清音苑又是最舍得花钱的所在,老管家一直认为大小核桃这两个娇俏可人的丫鬟是迟早要被公子收入房中的,因此对她们的花销向来放任得很宽松,漫说京都里的小家碧玉,便是其余十三州豪门中的大家闺秀,论及平日穿戴用度怕是也比不过。 车厢里满是淡而不散的幽幽脂粉香气,真正谮穿蟒袍的大寒歪坐在车厢里心情大好,黑虎一丈余长的庞大身躯占据了大半个车厢,有些畏惧这头凶兽的小核桃只好紧挨着他坐,见那黑虎多数时候只是像一只乖巧大猫一样趴着打盹,慢慢才放松下来。 公子爷说了,从出京开始不管人前人后都得拿着大寒当主子伺候着,贴身丫鬟当然有贴身丫鬟的本分,小核桃冲泡了一壶好茶,这种价值不菲的茶寻常人家多半连听都没听过,据说产自离江州不远的一座海岛上,若是像其他茶叶一样以沸水冲泡的话,味道难以入口,要用凉水浸泡半柱香时间,虽然闻不到该有的香气,入口却滋味醇厚回甘极快,刚咽下去嗓子眼里就觉得发甜。 “公子喝茶。” 小核桃先斟满一碗递给大寒,又换了个大些的茶碗斟了第二碗,小心翼翼端着绕过黑虎,掀开门帘放在老道士身侧,甜甜笑道:“徐掌教喝茶。” 身有通玄修为的西河派掌教晒了一上午也不见出汗,不过确实难免有些口干舌燥,笑呵呵端起来茶碗,发觉茶碗没有丝毫热气,轻咦一声仔细看了两眼茶汤颜色,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咂摸着嘴感慨道:“到底是世袭罔替一千余年的公爵府邸,管中窥豹就能吓死个人,这茶滋味虽不如观星楼上的青山雪顶,胜在别有一番风味,要是有清冽山泉水,口感还要再上一个层次。” 小核桃低头轻笑一声,放下门帘坐回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她一点都不怕大寒脸上那副骇人的索命恶鬼面具,反倒觉得獠牙外翻的模样很是有趣,歪着头仔细端详两眼,突然意识到大寒的眼睛也在盯着她看,顿时羞红了脸挪开目光,要是公子爷有这么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就好了,轻轻叹了口气,找了个能打破尴尬的话题道:“也不知道公···他到了哪里。” 大寒拿不准驾车的老道士修为到底是三境四境还是五境,尽管自身灵识察觉到缓缓行进的马车周边方圆十数丈都没有隔墙之耳,还是谨慎散出灵识遮住车厢里的声响,估摸着道:“咱们虽比他早出京一天,可马车走得不快,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咱们前面了。” 像是把随身行礼都揣在怀中的丫鬟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出京远行,不知是不是刚出门就开始怀念清音苑,又叹了口气。大寒以为她是在担心陈无双的安危,轻声宽慰道:“放心,对他来说出了京才如鱼得水,四境七品的修为,只要不碰上五境高人,整个江湖哪里都去得。” 小核桃点点头,自家公子爷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过去那十年没修出真气的时候,在京都城都是光凭名声就能让人望风而逃的人物,何况她已经听大寒说过几回陈无双在北境城墙上的惊艳表现,一鼓作气击杀三个长尾妖族,这事情要不是皇家有意遮遮掩掩,都够养活八个说书先生了。 “去年第一回出京的时候,他可真吃了不少苦头呢。”小核桃瞥了眼摘下面具喝茶的大寒,谷雨毕竟是二十四剑侍里的人物,要论天资和修为她远远不如,可要说伺候主子,二十四个谷雨也比不上一个小核桃,那时候习惯了衣来伸手的陈无双,肯定过得不舒心。 大寒将茶水一饮而尽,咂摸咂摸嘴,牛嚼牡丹自然尝不出老道士所说的别有一番风味,小核桃看他这暴殄天物的样子,只是掩着嘴笑不露齿,嗔怪道:“哪有你这么喝茶的,让外人看见,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公子爷。” 重新戴上面具的大寒可不管这个,嘿嘿一笑,道:“我在北境城墙上听谷雨说过几次,他去年出京背着重逾百斤的大铁箱子徒步行走,还得每隔四个时辰就吃一回泻药,每日窜稀窜地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嘴上怨声载道,可脚底下磨出血泡来都没提过半个字。半点真气修为都没有,愣是使手段降服了四境八品修为的邪修,凭这份心计,就难怪被咱家二爷如此看重了。” 小寒听着入神,刚要让大寒多讲一讲公子爷的事情,就听他突然惊咦一声,登时闭口不言。 大寒布下的灵识屏障被车厢外的老道士轻易挥散,立刻抓起身旁佩剑,脚边安稳趴着的黑虎微微抬头,双瞳在昏暗车厢中泛起幽幽光芒,紧接着就听见徐守一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噤声。你们坐着不要动,前面有几个修士拦路。” 话音刚落,老道士似乎笑了声,嘀咕道:“嗯?领头的是个雌儿?” 不用说大寒这种早就涉足江湖的修士,连入镇国公府以来第一次出京的小核桃都能听懂,徐守一是说那些修士中为首的是个女子,大寒略一沉吟,伸手在小核桃手上拍了拍,示意她不用害怕。 徐守一所走的这条小路有很多人都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小镇子,再往前五百里是个分叉路口,往西越过青槐关就进入凉州境内,往北则是去往雍州地界,但商队通常更愿意走官道,一来是官道平坦且宽旷,负重的马车行走时更稳更快,二来是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极多,不担心会碰上马贼劫匪之类的意外。 在这条小路上行走的多是百姓猎户,徐守一却知道过了前面那座小镇子,小路上又分出另一条小路,需要翻过一座低矮山峰,人烟稀少而且能绕过驻扎五千守军的青槐关,本以为如果真有追兵赶上来,八成会在镇子后面碰上,没料到竟会出现的这么早。 想起陈无双曾说过,他们这一路疑兵在中州境内最危险,徐守一开始有些佩服那少年的远见,心境跌宕脸上却无动于衷,嘴里嘟嘟囔囔着诵念着道经,装作漫不经心朝前面扫了两眼,只能容两驾马车错身而过的小路上,站着五个修士。 为首的人眉目极为清秀,穿了一身暗绣云纹的白色箭袖长袍,腰间系着华贵玉带,罩着一袭艳紫色外衫,满头青丝高高束起,左眉梢处一颗红痣,手提长剑神情倨傲,身后四名冷着脸的修士一字排开,不仅装束完全相同,连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漂泊半生堪称阅人无数的西河派掌教面前,为首那人耳垂上的耳洞很是夺目,一眼就能瞧出对方是女扮男装,大概双八年华,徐守一抽了两下鼻子,戏谑地摇摇头,这位五品女修士想来没怎么在江湖上行走,明明女扮男装了,却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子兰花香气。 其身后四人的气息有强弱之别,三人都在五品六品之间,看来唯一的七品修士就是那女子此行的最大倚仗。 徐守一故意对她们孰视无睹,走到近处伸手一扯缰绳,就要偏转马头从路旁野草丛中绕过去,刚有动作,为首的女子就冷哼一声,故意粗着嗓子沉声道:“大胆!滚下马车来见我!” 这句话一出口,她身后四名修士瞬间拔剑在手,呈半圆形左右散开,拦住马车所有去路。 老道士自有西河派压箱底的本事在身,刻意收敛起自身气息来,连十一品境界的萧静岚都看不透他修为,何况是区区几个三境、四境的修士,在他眼里,女扮男装的那位不只是个雌儿还是个雏儿,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总有些仗着家世初入江湖就以为能掀起惊涛骇浪一战成名的蠢货。 装作吓了一跳,徐守一忙不迭吁停马车,故意做出侧耳倾听车厢里动静的姿态,而后才转过头跳下马车拱手作揖,不卑不亢笑道:“老朽眼拙,认不得几位,有失礼处还请勿怪。我家公子说了,都是江湖上混迹的人,相逢是缘,要是几位缺银子做盘缠,我家公子愿意奉上千两白银,与几位交个朋友。” 眉梢一颗红痣更添风情的女子闻声连连冷笑,每朝前走一步,身后四名面色不善的修士就跟着迈出一步,始终不离她六尺之外,一连走了七八步,好像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不屑道:“一千两白银?车厢里藏头露尾的那人,听说在流香江上一夜就能花出去几千两,如今大难临头,却想用区区一千两银子打发了我?我不管他要去哪,滚出来让我横竖劈上十七八剑,要是还有命活着,再说别的也不迟。” 老道士哎呀一声后退两步,看了眼车厢垂落的门帘,面露为难之色,好心劝道:“几位高人既然知道车厢里是谁,老朽自知人微言轻入不了眼,也想着劝一句,要是我家公子动了怒···” 话还没说完,那女子俏脸瞬间一寒,显然是不愿意听这碍眼的老牛鼻子啰嗦,冷声道:“以为找来个跟叫花子一样的道士就能掩人耳目?好,你不出来就别怪我蛮不讲理,动手!留他一口气,我要亲手杀了他!” 女子站在原地没动,其身后那四名修士却同时目光一凝,身形闪动间极为默契,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将马车团团围住,七品剑修就站在马车正前面,既能挡住车厢里那人的去路,又能护住那身份不俗的女子。 四人手中长剑各自闪烁起剑光,那名七品修士行事最慎重,他早就听说过司天监嫡传弟子有断了二皇子殿下左手刀的本事,虽然不得不听命于那要高于顶的女子,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暗中朝左右两人使了个眼色,其他三人立即长剑当胸缓缓上前,收拢包围圈。 这种小场面还不至于非得徐守一出手解围不可,老道士做戏做全套,好在那几个根本看不透他修为境界的修士都没把这么一个老牛鼻子放在心上,任由他踉跄着惊慌退后几步,踩在野草丛中崴了脚,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嗤之以鼻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陈无双好歹是已经被朝堂认可的观星楼主,看来司天监果然空虚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才不知从哪找来这么个落魄老道士驾车,这种隐藏行迹的方式或许瞒得过那些清贵文官,哪能瞒得过我? 想到从南门出去的另一驾马车,女子蔑然勾起嘴角,即便陈无双在北境斩杀妖族的传闻是真的,他也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以为画蛇添足设下一路疑兵就能让人中计,这都是七八岁孩子玩剩下的把戏,在保和殿上都说了是请旨去凉州,难道他敢再次忤逆皇家的意思往南边去? 骗的了谁! 见手下几个修士磨磨蹭蹭,恨不得立刻就抽剑在陈无双身上刺出几个窟窿的女子怒斥道:“以他的性子,身边除了那老道最多只有一两个陪着暖床的丫鬟,你们等什么!” 马车左右两个修士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向女子身前,那位七品修士微一迟疑,终于还是无奈点了点头,“留住他一口气,让···让咱们公子亲自动手了结。” 其余三名修士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上的光芒越发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正要各自调动体内真气同时挺剑刺向车厢,忽然耳边听见一声晴天霹雳,轰然炸响。 这一声动静,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拉车的马匹惊惧哀鸣一声,竟登时四条腿打颤,跪伏于地不敢抬头。 一头凶威方炽的黑虎,慢慢顶开门帘,纵身跃下马车。 云从龙,风从虎,一阵恶风平地卷起,野草簌簌有声。 那女子脸色顷刻苍白,身前的七品剑修瞬间满面惊惧,“退!” 从黑虎现身到气势攀升到顶峰,仅仅一息,泄露出来的择人欲噬气息凶悍无比,便是从太医令和平公公身上,那女子都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盛而可怕的气息,强忍着惧意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觉脊背发凉寒毛倒竖,自身竟已经被那凶兽气机牢牢锁定。 四名修士舍弃了马车,退回到女子身前矮身组成一道防线,尽管明知道在这凶兽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车厢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明显带着笑意道:“我家公子爷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明妍公主这回可是连一两银子的好处都得不着了,以后出宫之前最好照照镜子,要不是公子爷忙着赶路,非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徐守一这才明白,小核桃认识那女扮男装的修士,是最得景祯皇帝万千宠爱的女儿,是曾降下旨意要赐婚给陈无双的明妍公主,这么说来,那四名修士要么是宫里的高手侍卫,要么是听命于皇家却几乎能跟玉龙卫分庭抗礼的密探。 老道士眯起眼睛,从四名剑修行事上看,恐怕是密探的可能性更大。 明妍公主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以她贵不可言的身份,平日连太子哥哥都不敢这么跟她说话,司天监的一个丫鬟竟敢这般无礼,刚要出口怒骂,那名七品修士回头低声唤道:“公主万金之躯,不可···” 不是不可以骂一个贱婢,而是不可以身犯险死在宫外。 车厢里的丫鬟一阵欢笑,又道:“还不回来驾车,耽误了公子爷的大事,老道士你担得起吗?” 跌坐在草丛里的徐守一像是刚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站起来,等活动了活动筋骨的黑虎又纵身跳上马车钻进车厢收敛起气息,战战兢兢上前摸着马匹脖子,从怀里掏出来个褐色药丸塞进马嘴里,念念有词嘟囔了片刻,那匹马才恢复力气站起来。 老道士苦笑着跟不得不让开道路的几人连连拱手作揖,坐上马车一甩鞭子,缓缓朝西而去。 明妍公主望着马车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逐渐远去,恨恨抽出佩剑胡乱挥了几下,正巧看见车厢窗口中伸出一条手臂,端着茶碗将茶水泼在路边,袖子上清晰可见,绣着一条只见半身的游龙。 “陈无双!你等着,不死在我手里,也得死在凉州!” 第八十四章 夕阳西下,骑驴上山 似乎除去被人为修建成方方正正的京都城以外,天下就再没有几条横平竖直的道路,官道也好野径也好,多是依照山脉走势或者江河流向而形成,有御剑升空之能的修士原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但对京城以西地形并不熟悉的陈无双,没有在通往凉州的那些或明显或隐蔽的路上选择任何一条。 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镇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孤身一人出京的陈无双就改了主意,毕竟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只要御剑就难免被其他修士察觉自身气息,万一不巧在真气消耗极大的情况下遇上不怀好意的追兵,就是再糟糕不过的结果,观星楼主怎么肯将自己置于如此困境? 只住着几百户人家的村镇民风淳朴,满满一碗皮薄馅大的羊肉馄饨分量十足,再加上一碟辣的人不停冒汗的腌辣椒、一碟拌了麻酱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羊肚,端着碗在一旁陪着说话的老汉拢共才要价二十文铜板,这竟然成了陈无双出京第一件被难住的事情。 在京都城动不动出手就是一张百两银票的公子爷身上哪里有铜板,怀里最小的一颗碎银子都有二两重,其实江湖上那些看起来仗义疏财出手阔绰的游侠儿手底下都不松快,以陈无双视银钱为仇寇的性子当然不是心疼银两,只是自己吃饭的时候没戴着面具,顾虑那老汉高兴之余口风不紧,兴许就会被有心人在这么一碗不值钱的馄饨上看破行迹,这回出京比上回更凶险,在找到沈辞云或者那三千白马轻骑之前,凡事都得谨慎多留个心眼才行。 古往今来,多少赫赫有名的角色最后都在阴沟里翻了船。 笑吟吟的少年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把那柄从司天监翻出来的大刀随意放在腿边,就着腌辣椒把一大碗馄饨吃得汤水都不剩,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倒了碗粗茶晾着,跟身旁把两条裤腿都挽到膝盖的老汉搭话道:“老人家,咱们这镇子离京都城还得多远呐?” 卖馄饨却不舍得自己吃一碗的老汉咽下嘴里的面条,拽起肩膀上搭着的手巾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眼西边将要沉下去的一轮火红夕阳,纳闷道:“不是老汉多嘴,我瞧客人就是从东边来的,怎么又问离京都城还有多远?要去京都啊,你得折回去往东,一直往东,见着官道就顺着官道走,四五百里路,骑马也得两天。” 陈无双点了点头,出京四五百里至今都没见着该有的追兵,看来那三路疑兵暂时是瞒住了景祯皇帝麾下号称无孔不入的密探,既然他们没了顺藤摸瓜的机会,等进了马贼、修士横行的凉州境内,再想找到少年就更是难如大海捞针了,想到这里就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应付道:“哪儿啊,我不是要去京都城。” 察觉到老汉的好奇心更重,陈无双很快就找了个托辞,伸手拿起腿边的那柄大刀,坐在长凳上随手耍了两下,这柄兵器刀身颇重,即便不用真气也能带起呼呼风声,外行人看起来势大力沉极有气势,老汉吓了一跳,以为这相貌堂堂的少年修士为区区二十文铜板就想赖账。 陈无双哈哈笑了两声,放下刀得意洋洋显摆道:“您老瞧着如何?实不相瞒,我是燕州鹞子山上的修士,听说谢逸尘马上就要动兵侵占凉州,这不,想着凭一身本事投身军伍,说不定能杀几个反贼谋个大好前程,又不知道离凉州还有多久,想着问问这两天从京都城出来走了多远,也好估算估算还得走多久才到。” 老汉这才放下心来,凑上前仔细看了看他那柄大刀,挑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道:“好刀,好志气!后生啊,咱们这镇上穷,好些人一辈子连四五百里外的京都城都没去过,哪知道凉州多远?不过,你捡着往西的路走就是了,你们修士不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两条腿得走到啥时候?” 陈无双低头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惭愧神色,“老人家有所不知啊,以为是个修士就有飞天遁地的能耐?您瞧瞧我才多大年纪,要是有那样的修为,在京都城呆着总能混碗饱饭吃,还用的着拼死拼活去凉州军伍里谋出路?唉,都是没法子的事情。” 大半生就守着个馄饨摊过活的老汉深以为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百姓愁柴米油盐,读书人愁怀才不遇,江湖上的修士就愁寻觅伯乐,说起来只要是人,在这世上活着就都不痛快,眼见勾起了这俊俏少年的无奈事,老汉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劝慰道:“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老汉这把年纪好歹算是个过来人,我看呐,后生早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咱们镇子上都说,人一辈子能挣多少钱娶几房媳妇都是命里带来的,你得沉住气,这个急不来,叫怎么说来着,欲速则···老汉拢共就认得十来个大字,说不明白。” 陈无双勉强咧嘴笑了笑,生怕老汉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站起身来嘟囔道:“是啊,靠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去?”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约莫十五六两银子,转头问道:“有件事要问问老人家,咱们镇上可有人家养了马匹要卖?最好是不值钱的老马,我这剩的银子不多了。” 老汉摇头笑道:“就这么个一眼能看到头的镇子,庄户人家养牲口都为着种地出把子力气,养牛的还有几户,哪有养马的?再说,后生你这些银子···嗯,老汉家里倒是有头灰驴,腿长有劲,一天不紧不慢也能走个两百多里,尤其是翻山越岭的,可比马还有耐力些。” 陈无双先是错愕,转念一想又欣喜异常,老汉说他家那头灰驴能翻山越岭,无心之间正中这位想要掩藏行迹的公子爷下怀,不走大路不走小路,想破了那些密探的脑袋也猜不出来,遍寻不到的司天监观星楼主竟然不顾身份骑着驴子在山间逍遥自在,忙问道:“哎呀,那也总比两条腿好,老人家可愿意割爱?” 看了眼他手里的银子,老汉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家里的驴子本来是养着拉磨,等着年老体衰气力不济还能请镇上屠户宰了卖肉,要是这后生愿意出个高价的话,卖了也就卖了,按理说十五六两也不算少了,但总觉得有些不舍得,迟疑半晌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是多是少的,就紧着你手里这些银子卖吧。” 说罢端着空碗转身走到身后围墙不高的院子里,不多时就牵出来一头浑身灰色的毛驴,陈无双不懂相马之术,更别提相驴的本事,好在先前在崇文坊茶楼听书的时候,那些满肚子稀奇故事的说书先生曾提过,世上有一种四蹄雪白的驴子叫做踏雪,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异种,奔跑起来快如疾风,比日行千里的宝马还要难得。 散出神识一探,这头让陈无双大失所望的驴子只有左前腿有几撮沾了污秽的白毛,踏雪是肯定不可能了,撑破天算是蹭上点雪,少年叹了口气,暗自自嘲道,讨饭的还嫌弃旁人施舍的粥稀,你说这都他娘的什么臭毛病,痛痛快快把手里的银子都放在桌上,提着刀上前摸了摸毛驴脖子。 老汉家里的驴子毕竟没有好马那般桀骜的本钱,性情看似极为温顺,见着生人靠近也不吭一声,骨架身形倒是颇为高大,要不是两只长耳朝上竖起,更像是一匹小马驹,只是既无缰绳也没有马鞍,头上还拢着嚼口笼头。 眼见得天色将晚,好心的老汉还想着劝这后生在家留宿一晚,没想到放下银子的陈无双提着大刀利落翻身坐上驴背,拱手笑道:“甚好,谢过老人家,若是银子不够的话,算我欠着的,等在凉州做到大将军回京封侯,我一定再来给您老补上。” 话音刚落,陈无双两腿一夹驴腹,那头老汉从小养到大的毛驴就向着日落方向小跑而去。 老汉不由自主朝前送了两步,伸出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不知是舍不得那头驴子还是不放心那个后生,直到看着陈无双在不远处道路尽头消失,才叹了口气,回身收起桌上的银子,喃喃道:“走了也好,也不知道老汉跟驴子最后谁活得长久些,就当换了口好棺材···” 把大刀扛在肩上的陈无双骑着毛驴一去不回头。 第二天中午,老汉的馄饨摊上又来了几张陌生面孔。 五道绚丽剑光落在镇子外面,穿着娇艳紫衣的佩剑修士皱眉往前走,明妍公主很不习惯被人像看戏子一样盯着,可她实在没办法狠下心让身后四名修为不弱的修士出手教训镇子上手无寸铁的百姓,说到底,这些不懂礼数的人都是大周子民,只是不知道她显赫至极的身份罢了。 走到老汉的馄饨摊上坐下,明妍公主跟那片刻不离六尺之外的七品剑修一桌,另外三个修士自觉占了另一张桌子,不等主子吩咐就招手叫来老汉,先是打听这座镇子的名字,又问镇子属于周边那座县城管辖,一一问清楚,然后才问有什么干净吃食。 老汉看不出明妍公主是女扮男装,只觉这位满身贵气且脾气不太好的公子出门带着如狼似虎四个剑不离手的修士,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不由连腰都弓下去几分,陪着笑脸道:“小老儿这摊子二三十年就只卖羊肉馅馄饨,这种天气肉可放不住,每天都去镇上屠户家买些新鲜的,贵客放心,别的不敢说,保证干干净净吃不坏肚子。” 那名修士跟老汉的对话,明妍公主听得很清楚,一皱眉刚要发作,虚着半个屁股同桌而坐的七品修士就提前开口,小声劝道:“殿下,行走江湖可不比在宫里,咱们要想赶在陈无双前面先进凉州境内,就得快马加鞭,说起来殿下跟他一样,在外面都不能轻易显露身份,吃碗馄饨权当歇一口气也好,保不齐这种乡间小摊子味道不错。” 明妍公主只好勉强点头答应,那七品修士立即朝另一桌使了个眼色,刚才跟老汉问话的那人这才敢要了几碗馄饨,其中一人甚至跟着老汉回屋,亲眼看着他把数十个早就包好的馄饨下进锅里,自始至终等到锅里汤水大火煮沸,默然不语又等了半柱香时间,见老汉想要把馄饨盛出来,忽然夺过漏勺,冷声道:“靠边站,我来。” 老汉心里一惊,听说过豪门望族规矩大,但在吃食上这么不放心的还是头一回见,当下也不敢多说,看着那修士亲手将一锅馄饨分到几个拿滚水烫过的碗里,丝毫不嫌烫嘴,拿筷子先扒拉一个进口中,咽下去以后等了片刻,觉得并无任何异样,这才招呼另一名同伴进屋,轮换着把几碗馄饨端出去。 老汉不在外面,明妍公主说话就不用藏着掖着,恨声道:“父皇派出去的第一拨人连夜御剑,这时候八成已经到了凉州,不知道有没有把陈无双出京的消息散给谢贼,本宫等不及了,那王八蛋竟敢为一个孤舟岛的小贱人就撕毁圣旨拒婚,本宫虽然也看不上他,可···哼,到了凉州,先去找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让他分一些兵力给我,就不信那头黑虎能胜过千军万马,非要亲手截杀陈无双!” 七品剑修眼神微微变幻,思索片刻望向西方,欲言又止。 这副神情正好被明妍公主看在眼里,不悦道:“平日里一个个在本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还以为你们到了江湖上真是站得住脚的好汉,没想到竟然连那瞎子的面都没看见,就吓得不敢动手了。有话就说,学什么高深莫测!” 有些尴尬的修士无奈低声告罪,公主殿下常年足不出宫,哪知道那头黑虎是当世剑仙苏昆仑所豢养的凶兽,从它身上的汹涌气机看,传言这凶兽可抗衡五境高人的事情千真万确,凭他们一个七品、三个三境,连一盘菜都算不上,谁敢动手? “殿下息怒,属下刚才在想,陈无双会不会猜到不只咱们一路人马想要对他动手,因而转头扎进山间小路隐藏踪迹?” 明妍公主冷哼一声,瞥了眼端到自己面前的那碗馄饨,嗤笑道:“你以为陈无双真是个傻子?他那驾马车多大你也看见了,能走山路?要是舍了马车,以他色鬼投胎的性子,忍心见身边娇滴滴的丫鬟受苦?再说,那头黑虎比他穿着的蟒袍都显眼,没了马车,不用多久就会被人发现,就你们这样,还能在父皇麾下做密探?” 七品修士额头上冒出冷汗,唯唯诺诺道:“殿下说的是,属下蠢笨。” 老汉远远倚在门框上,眉目清秀的紫衣少年,也许会喜欢他包的馄饨。 第八十五章 不知好歹的货色 往前数几百年,陈家人丁兴旺时济济一堂争奇斗艳,无望承袭镇国公爵位的旁支血脉中,也曾先后出过不少精通奇门异术的人物,其中有位不修青冥剑诀却醉心堪舆谶纬之术的陈雪心,耗时半生撰写过一本京城纸贵的《雪心赋》,里面说中土神州祖龙起于西北昆仑,龙脉自西北往东分支无数行于平野,其形多变莫衷一是,有高耸入云之激昂,亦有低矮伏地之温驯,来龙去脉世人难辨。 中州西部的山脉多是逶迤如蛇盘,比起云州连绵不绝气势浩荡的景象来,好像无缘无故就少了些有仙则名的派头,白马禅寺所在的鹿山也是如此,所幸有千百年来不断的香火缭绕和余音不绝的经文梵唱,才平添了几分佛家圣地的清净意味。 往西逆着河流走势进入凉州,在中州境内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模样的山脉才逐渐变得挺拔险峻,以前多有绞尽脑汁赞誉李家天子的读书人,说这是山川有灵,不敢在天子銮驾之前耀武扬威,只好含情脉脉眉眼缱绻。 这个牵强附会的说法,倒让京西几百里外的群山,成了不少家境富足少年男女结伴相游的幽静去处,身边携带赏心悦目只会掩嘴轻笑的女眷,嘴上对游侠修士多有不屑的富家少年郎纵有些浅薄修为,也不敢真去江湖里蹚水,多半是拿着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段子当成亲身经历的事情卖弄,要是恰好能遇上几头豺狼之类自己可以应付的野兽就再好不过,一回英雄救美,或许就能同床共枕一亲芳泽。 悠然自在骑着毛驴的陈无双懒得去管山川有灵还是有情,卖馄饨的老汉果然没有胡说,这头毛驴耐力极佳,在山间野草没膝的崎岖小路上反而比马匹走得更稳当,戴着面具的观星楼主哼着流香江上听惯了的小曲往西缓慢行进。 三四天里偶尔能遇上的人不是背着柴火的樵夫就是靠山吃山的猎户,仗着没有泄露自身气息,一路上索性不探查四周,储物玉佩中跟昆仑铜镜合二为一的周天星盘不敢动用,就以神识不断滋养常半仙托钱兴送来的那个雨师瓷瓶,不知道邋遢老头说这小巧物件能装下半条云澜江是真是假,总之至今都没摸索出半点异宝该有的妙用。 说起来,镇压大周气运那十四件异宝中陈无双已经见过五件,陈家历代观星楼主一脉相传的周天星盘,在南疆接引天地灵气时救过他性命的辟尘珠,康乐侯许家门前石狮子脚下的昆仑铜镜,常半仙带钱兴等人从浣花溪山谷关口找到的雨师瓷瓶,以及沈辞云进剑山采来的那柄却邪剑,目前唯一能真正发挥作用的只有却邪,就算不是什么异宝,好歹也是难得的天品长剑。 陈无双最好的一个习惯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干脆不去多想,既然万事都有定数,时候到了自然就有水落石出的结果。 毛驴翻过一座形如坟丘的小山峰,触目所及一片郁郁葱葱,地形很像是百花山庄所在的那条山谷,南北两侧起伏婉转的山脉平行数十里,不过中间的空旷处足以容纳下一座河阳城,少年心境都不由开阔了几分。 老话说上山不难下山难,陈无双跳下驴背揉了揉颠得发麻的屁股,找了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牵着毛驴下山,走了整夜的一人一驴都很是疲倦,朝阳升起天气就慢慢变得炎热,就想着找个靠近水流的地方打盹休息两个时辰,往西走了五六里,很快就从一片蝉鸣中听见潺潺流水声。 散出神识往前查探,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似乎是从山上留下来的清水,不知源头也不知去处,溪流在高低落差处形成个仅有一丈高的瀑布,瀑布旁边则立着一座八角凉亭,凉亭里已经有先到的人坐着歇脚,两男两女,亭外还有忙着从溪流取水烧开准备泡茶的数名奴仆,显然是附近城镇的大户人家子女出门郊游。 不想凑近节外生枝的陈无双叹了口气打算绕过去,可那头几乎筋疲力尽的毛驴听见水声就突然来了倔脾气,撒开蹄子就朝小瀑布方向欢快跑去,陈无双无奈摇摇头,转念一想,这里离京都城已有一千余里,又不是在人流如织的城镇,况且脸上戴着面具,应该不会被人看破身份,只好跟了上去。 突然出现的一头毛驴很难不引起旁人主意,亭子里的两男两女都跟陈无双年纪差不了太多,在附近城池里也算身份不俗的人物,其中两个少年身上都有二境修为,一个是青槐关五千驻军守将臧成德的独子臧平攸,其父坐镇中州通往凉州必经官道,是个油水十足的肥差,因此他文不成武不就,花钱的本事却有目共睹。 另一个名叫田思贤的则勉强算是大周国戚,靠着其父亲的姑母嫁给一位无权参政的皇室宗亲,狐假虎威倒也置办下一份家业,曾与臧平攸共同拜在一位先生门下读书,有心刻意奉承下交情不浅,约了青槐关内两位姿色可人的大家闺秀出来避暑,故意往人烟稀少的群山里找幽静。 看见那头毛驴出现,心思只在那两个姑娘身上打转的臧平攸倒没有多想,姓田的富家郎却很是欢喜,笑道:“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不中用的下人们到现在也没逮着几条鱼,总不好叫两位姑娘出城一趟饿着肚子回去,那就实在是太过失礼了,少将军,不如宰了那头驴,生火炖一锅肉汤?” 臧平攸这些年在青槐关比朝堂上的贵人都享福,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只是这两个女子都是田思贤约出来的,不好在人前驳了他的面子,略一迟疑间,见自己甚为中意的姑娘不置可否,顺势点头道:“也好。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溪流里的鱼最大的也就两斤重,肉少刺多吃起来麻烦,逮几尾吊汤尝个新鲜还行,确实吃不尽兴。” 穿着水绿纱裙的姑娘最美就在两道长如柳叶的弯眉,一笑起来更显清纯,比臧平攸见惯了的风尘女子截然不同,多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燥热,总归女子心思要细腻些,犹豫道:“你们瞧,那驴子头上戴着嚼口,不像是无主之物,兴许主人就在附近,少将军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物,不问而取对名声有碍,还是···” 正是要在心仪女子面前显示豪爽气度的时候,臧平攸哈哈一笑,见那头毛驴已经走到溪流边低头饮水,摆摆手道:“姑娘多虑了,不过就是一头不值钱的驴子,先让人杀了收拾着,等它主人稍后找回来,给些银子打发了就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旁的田思贤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时却见他脸色微变,右手已经扶在腰间剑柄上,另一只手指着远处,轻声道:“少将军,你看那人,会不会是个邪修?” 尽管白马禅寺就在青槐关左近,可小半面积都是荒漠的凉州自古以来就马贼横行,境内的修士多是在其余各州惹下大祸而避罪的凶恶角色,尤其是近几年,臧平攸或多或少从其父口中听说过,西南肃州不少邪修都穿过凉州地界往北境扎堆,直到谢逸尘起兵造反才恍然大悟,这些人不出意外是去投奔谢家了,如今造反的边军就在凉州最北清凉山外驻扎,能在此处遇上邪修不算意外。 臧平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戴恶鬼面具的黑衣修士正缓缓朝凉亭走来,肩上扛着一柄大刀,走路外八字尤为嚣张,顿时眉头一皱站起身来,不用开口指使,一群下人就扔下手里的事情护身各执兵刃护在亭子边,这让姓臧的少将军心里踏实了不少。 身为青槐关守将,臧家府上的家丁仆役多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充当,虽然不是像北境边军一样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彪悍精锐,但其父当年曾是前任雍州都督郭奉平麾下猛将,一向治军极严且极有章法,调教出来的儿郎自然战力不俗。 陈无双察觉到亭子里几人的动静,停住脚步遥遥一拱手,既不主动开口说话也不往亭子附近凑,显而易见无意跟他们交涉,走到溪流边把毛驴赶到下游,背着臧平攸等人的目光蹲下身,将大刀放在一边,确信这个角度不会被人看到相貌,这才摘下面具捧水洗了把脸。 带着稍许凉意的溪水瞬间消退了疲惫,又捧水喝了几口,陈无双重新戴上面具找了块干净石头倚着坐下,摆明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自顾自闭上眼打盹,任由喝够了水的毛驴在附近吃草。 臧平攸看了半晌,见他只是脸上面具骇人却不像是有恶意,微一思忖就笑道:“是个过路的,两位姑娘不了解江湖上的事,修士大多性情古怪,有的是喜欢独来独往的游侠,不用管他。” 田思贤也松了口气,犹豫着散出灵识查探,却没有从陈无双身上察觉到半点修士该有气息,不由再次动了刚才的心思,也有意在两个女子面前显摆见识,摇头轻声笑道:“少将军看走了眼,江湖修士性情各异不假,别看那人随身带着兵刃,田某可从没听过有骑驴走江湖的刀修。” 另一个从始至终没怎么说话的女子,从戴着面具的刀修出现就一直盯着看,倒比臧平攸和田思贤多看出些端倪来,拿手里绣着花鸟的锦帕遮在唇边,好听的声音压得极低道:“我看那人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走路的姿态不太自然,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年纪应该跟少将军差不许多。” 一听这个,臧平攸心里更是放松,挥手让家将们散开,自傲道:“不瞒两位姑娘说,驻仙山、越秀剑阁那样的大门派以外,似我跟田兄这般岁数能修成二境四品的就不多见,可惜我师父他老人家两年前就云游去了,我爹又军务繁忙对我疏于管教,否则这时候我少说也有五品境界。” 绿裙女子莫名笑了一声,“小女子不懂什么是二境什么是五品,不过前些日子听家里护院说过,司天监那位号称陈家幼麟举世无双的嫡传弟子,十七八岁年纪成就四境七品,更在雍州北境一人一剑拦住数万妖族进犯,到底是司天监,那位公子放在整个江湖上,都能称作高手了吧?” 臧平攸脸上顿时浮现尴尬神色,支支吾吾道:“都是传言,哪里当的真?去年我爹去京都,拜见枢密副使郭奉平大人,回来还说京都里盛传,那位陈无双是三剑除妖的少年剑仙,怎地去年是五境剑仙,今年倒不进反退成了四境七品?谁知道传闻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说完这些,兴许是为了在两个女子面前找回脸面,臧平攸朝田思贤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凉亭,故意不让带来的家将跟着,走到离陈无双十步之遥才停下脚步,仔细看了几眼他脸上的那副面具,敷衍着拱了拱手,扬声自报家门道:“相逢是缘,这位兄弟,臧平攸有礼。” 他们刚才在凉亭中所交谈的内容,一字不漏都被正主听在耳中。 陈无双本来的确是不想在去往凉州的路上跟任何修士有瓜葛,但听清楚对方几个都称呼姓臧的为少将军,心里不免生出一个念头来,臧这个姓可不多见,这么说臧平攸十有八九是青槐关守将臧成德的子嗣,无巧不成书,那位正四品的武将,陈无双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大周官场上约定俗成的惯例,在京外任职的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回京述职或是走动疏通关系,品秩高的就在会仙楼大摆宴席,品秩不够的就去流香江买醉一场,总之除了私宅密探,能放在明面上的作为都离不开白狮坊那块地方。 郭奉平当年任职雍州都督统率边军时,臧成德曾在他麾下任过正五品营官,后来郭大都督卸任升迁回京,朝堂自然不放心把他的嫡系心腹还留在北境,而臧成德多年积攒下的战功颇厚,兵部论功行赏,经朝会大议擢升为正四品青槐关守将。 在总览全局的首辅大人看来,这是明升暗降的手段,在雍州边军中做营官时虽为正五品,手底下却能管着整整一万能征善战的精兵,升任正四品青槐关守将,麾下反而只有五千驻军听令,而且地处中州、凉州交界,既远离雍州故交袍泽,又远离身居京都的郭奉平,不怕他生出乱子来。 可朝堂重臣的眼光往往被想当然所局限,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槐关会有极大油水,臧成德刚赴任的时候确实闷闷不乐过一年半载,到后来尝到了甜头,每年大笔金银去京都攀关系,就是为了请大权在握的几位重臣替他说话,姓臧的愿意留在青槐关终老。 有一年臧成德在流香江包下黄莺儿所在的花船宴请几位贵人,正赶上陈无双也去流香江,一听说黄莺儿被旁人花了银子请去唱曲,行事跋扈的公子爷勃然大怒,很是闹了一场,听说是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嫡传弟子,不敢得罪他的臧成德忙现身出来赔罪,碰巧陈无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驴脾气,一见他言语谦卑心里的火气就少了大半,也就没跟他多计较。 没想到几年之后,会在这里遇上臧家子嗣。 陈无双一时之间走了神,臧平攸眼神中抹过一阵恼怒,田思贤冷哼道:“少将军何必搭理他,不知好歹的货色,田某去给他个教训!” 第八十六章 四品修士数驴毛 戳破那层窗户纸,无非是一个由奢入俭难。 处于云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人物,极少能有勇气扔下架子踏足尘埃,陈无双可以做到是因为情势所迫,不代表臧平攸也有这种白龙鱼服的气魄。 一座不大的青槐关之所以油水丰厚,无非就是在官道上死死扼住中州与凉州来往的咽喉,正四品守将分开腿脚踩两边,方圆三百里内无论大小城池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作为臧成德的独子,这位少将军从小就是听着身边人的阿谀奉承长大,向来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甚至没见过大世面的民间百姓私下里都称呼他为青槐关的太子爷,没想到礼贤下士主动跟那戴着面具的刀修行礼说话,却拿热脸面碰了个冷屁股。 因此,当狗腿子田思贤说要出手给那人一个教训的时候,臧平攸默许了,他要在凉亭里那个双眉含着万种风情的女子面前显一显身份,臧家不光是大周正四品的武将门庭,在凉州江湖上也绝非容人轻视的存在,可惜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那头不起眼的毛驴如今属于司天监。 田思贤见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古怪刀修还是坐着不动,脸色愈发阴郁,本来他使尽浑身解数把那两名女子请出来,为的就是最近家里有一桩不小的生意需要借重臧家的势力才能做成,他自幼跟臧平攸一起读书,熟知这位少将军惜花怜玉的性情,想着从中撮合成他与另一名女子的好事,谁知道阴差阳错,臧平攸看中的竟然会是与田思贤指腹为婚的姑娘,这让他心里压着一股火气,故而才提出要杀驴吃肉,以泄胸中怒意。 若是把陈无双换成其他人,这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不料,观星楼主在保和殿上都是不肯吃亏的混账脾气,哪里由得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田思贤骑在头上拉屎? 就算臧成德如此出言不逊,陈无双也敢打掉他的后槽牙,司天监再没落,也还占着个虎老雄风在的气势。 臧平攸没有出声阻拦,田思贤立即就明白了少将军的意思,回头看了眼亭子周围那些体型精壮的军中老卒,低低狞笑一声,手中就多了一柄熠熠生辉的玄品长剑,抬腿朝仍然倚着石头装睡的陈无双走去,心里却盘算得明白,即使自己修为不如那人多半也相差不大,一见形势不好就果断出声求助,不信那刀修能在十余个精锐老卒的围攻下保住性命。 可惜啊,田思贤这种根本没见识过江湖到底如何险恶的人,对世事无常这四个含义浅显的字了解不够透彻,才持剑朝前走了三五步,突然看见那戴着狰狞面具的刀修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田思贤祖祖辈辈都是生意场上打滚的人,做久了生意的人都会把不赚钱看做是亏本,行事决断最讲究稳妥,他从持剑在手那一刻就开始全神贯注,不得不说,这种未及伤敌、先虑自保的心性很适合行走江湖,但他错在见识短浅,实在难以置信面前的刀修是能三息之内杀他八个来回的四境高手。 在亭子周围那些人看来,陈无双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连身边的那柄刀都没碰一下,而田思贤和稍远几步的臧平攸却同时身子一僵,两人的感觉完全一样,感觉被一股极为冰冷的浓烈杀机霎时间牢牢锁定,不仅体内的真气如同冻结,甚至连灵识都被逼回识海里龟缩起来,这才知道,是踢到了惹不起的铁板。 站在原地的臧平攸光看背影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田思贤的动作任谁都能发现不对,当时这位想要给观星楼主一个教训的四品剑修刚好朝前迈步,抬起来的左脚还没等落在地上,就被陈无双强大磅礴的神识瞬间禁锢住,这种气机锁定可不是儿戏,田思贤不是傻子,很清楚这时候只要自己稍微一动就会引来对方雷霆手段,身形动作好像凝固了一般,只有头上冷汗不住顺着脸颊流淌。 少将军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田思贤的死活,很快就想到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可能,难道这邪修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可就不好说了,很难短时间内判断出来,是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还是江湖上有人要针对青槐关守将,特意设局来生擒这位少将军。 想到这里,臧平攸的目光立即转到田思贤的背影上,心头一凉,这次出城都是姓田的怂恿,时间路线都是他一手安排,莫非这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知道田家最近有一笔大生意,做成做不成的关键就在于父亲肯不肯点头,想不到田家竟有这般胆量,敢对自己下手? “少将军要是有话想跟在下说,不妨借一步再聊。”陈无双压低嗓子嘿笑一声,从面具下面传出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阴沉,还是随意挥了挥手,毫不拖泥带水敛起刚才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机。 那股冰冷气机消失不见的一刹那,如释重负的田思贤终于把悬着的左脚落下来,这时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那种手段不是别的,是五境修士才有的神识妙用! 总归他跟少将军臧平攸两人都是修士,虽然以往听过的五境高人传说都快把耳朵磨出茧子来,但江湖上其实极少有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踪迹,想到刚才自己先是要杀了人家的坐骑炖汤吃肉,又大言不惭要出手给五境修士一个教训,田思贤脸上的冷汗差点就要变成瓢泼大雨,两条腿明明已经恢复了控制,却好像坠着千斤沉的重担,颤抖不止。 脸色苍白的臧平攸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接连咽了两口唾沫,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忽然听见身后有匆匆前行的动静,顿时想到是府上的家将见机不妙,想着上前救驾护主,要是放在其他险境少将军肯定会觉得欣慰和感激,可面对一位拥有神识的修士,那十来个家将的冒失举动却吓得他欲哭无泪,这要是惹恼了那五境高人,在场这些人休想再活着一个。 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尘土的陈无双似乎笑了一声,右手五指一张,那柄用着极为不顺手的大刀受气机牵引,乳燕投林般倒飞进他手中,而后抖腕一甩脱手而飞,带着一道浓郁青色光华越过臧平攸脑袋,刀锋落地轰然巨响。 轻描淡写地一次出手,一柄大刀只露出刀柄,前后却延伸出十余丈长的一条半寸宽裂纹。 田思贤被那一声身后的炸响惊得瘫坐在地上,要不是身有修为,只怕当场就会尿湿裤裆,而自小就在军中长大的臧平攸倒还能在强烈的惧怕中维持住身形,不知哪来的胆气,猛然回头双眼泛红大喝一声:“滚!谁敢上前一步,回去我扒了他的皮!” 这句话让陈无双非常满意,臧平攸也算没让将门虎子这个称谓蒙羞,点点头道:“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只是我还想看看,少将军有没有聊几句的胆气。” 带着面具的高人第二次开口要跟他单独聊几句,臧平攸苦笑一声,命都掐在你手里了,这时候不答应跟你聊才叫做有胆气,情急之下早忘了这修士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深呼吸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看都没看魂不守舍的田思贤一眼,掂量着语气道:“前辈···想聊什么?” 那些家将战战兢兢退后三四丈,尽管少将军说让他们滚,可都是吃臧家的一口饭,谁也不敢真把他丢在险境不管,真要是为了救驾护主死在这里,臧将军兴许还能念及情分照料家人,要是少将军死了这些人却活着,那家里老老小小就都要承受滔天怒火。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那位高人自矜身份,不会以大欺小对少将军动手,所幸那人戴着面具不露容貌,如果真想把他们全部击杀在这里,何必遮掩容貌? 陈无双没有急着跟臧平攸聊,低头朝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穿着粗气的田思贤,不屑笑道:“刚才你要给我一个教训,我若是跟你动怒实在有失身份,要是置之不理我心里又不痛快,难办呐···不如这样,我可以高抬贵手饶你一次,看见那毛驴没有,你去数一数它身上一共有多少根白毛,在我跟少将军聊完之前数清楚了,你出言不逊的事情就此揭过,数不清楚的话···” 看见一线生机的田思贤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朝毛驴所在的地方跑去,头也不回地带着哭腔喊道:“前辈放心,前辈放心,我一定能数清楚!” “世上哪有一定就能做成的事情。”陈无双像是自嘲一样摇头叹了口气,不再去管田思贤,转身走了几步轻松越过那条溪流,语气似笑非笑道:“少将军不必怕,我的兵刃留在这里,咱们去溪流对岸说话,不要打扰了你那位数驴毛的朋友。” 臧平攸稍一犹豫,先是转头看向已经扑在毛驴腿边的田思贤一眼,这才打消了心里的疑虑,又回头朝身后一众不知如何是好的家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惹恼了那性情不好捉摸的高人,田思贤至少现在数的还是白毛,要是一怒之下让自己去数灰毛,才算大难临头了。 再转回头时,那戴着面具的修士已经背负着双手站在对岸等他,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天色,臧平攸不敢再耽误下去,急匆匆三两步走到溪边提起真气纵身一跃,轻松跳到对岸,想了想又挪步靠近一些,隔着五六尺距离站在陈无双身侧,一丝不苟恭敬拱手低头行礼,道:“晚辈唤作臧平攸,家父乃是大周青槐关守将臧成德,今日一场误会无意间多有得罪,前辈大人有大量···” 陈无双摆摆手打断他,嗤笑一声道:“以为你自报家门说出令尊的名字,我就会告诉你身份?做梦想什么屁吃,话不好听可是在理,真要是知道了我是谁,你就只好死在这里了。唔,是瞧着这里山清水秀,少将军自己挑了个满意的埋骨之所?” 生于显赫门庭的除非天生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否则其实没有蠢人,这两句话尽管陈无双丝毫没有透漏身份的意思,可臧平攸已经听出来这位前辈应该没有要杀人的想法,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算落了下去,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忙道:“晚辈绝不是那个意思,怎么敢在您面前卖弄心机?” 平日里也就钱兴跟外人说话时一口一个老子如何,陈无双委实没有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的癖好,右手拢在袖中捻着两枚棋子,开口道:“我跟少将军非亲非故更无怨无仇,修为比你高些只是闻道有先后而已,少将军不必自称晚辈。我要问你几件事,你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也别胡说,兴许你还能替我做几件事,咱们有来有往最好,我不愿意欠你人情,作为回报,可以许你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怎么样?” 即便陈无双已经露了真本事,臧平攸心里还是对他最后这句话不以为然,江湖跟朝堂毕竟是两码子事,这修士说能许给自己飞黄腾达,连画饼充饥都算不上,一来臧平攸是二境四品的剑修,快要二十岁的年纪再想改弦易辙去修刀已然来不及了,二来他不信五境高人就能影响朝堂。 臧平攸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前···这位朋友,怎么个飞黄腾达?” 陈无双回答地毫不犹豫,“令尊不过是正四品的武将官衔,守着一座青槐关,难道他百年之后就能传到你手里?我跟你素不相识,没必要说假话诓你,你想朝堂穿紫肯定是够呛,要在官场上厮混的话,我少说能保你日后接掌青槐关,要是想在江湖上扬名,我可以给你寻个名师。” 少将军登时眉头一挑,真要是能在父亲百年之后接掌青槐关,臧家前后两代辛苦用心,定然能把这一带方圆几百里经营成铁板一块,不管以后换了谁当皇帝,都能保住全家富贵绵延,说不动心肯定是假的,但还是疑虑更多,眼下只应付道:“不知你想问的,是哪几件事?” 戴着面具的观星楼主展颜一笑,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臧平攸是个仗着家世胡闹的草包,没想到这位少将军是个这么有趣的人,只问自己想问的是哪几件事,而绝口不提自己想让他做的是哪几件事。 陈无双低声叹了一句。 以前小看了天下人呐。 第八十七章 一枚闲子,一桩婚事 相比于运筹帷幄的陈家四爷,更善于在江湖上决胜千里的陈无双并不了解臧成德的近况,可也知道他出身北境边军,当年曾以骁勇著称于雍州,因此在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回京另有任用时,臧成德就成了二十位兵部衙门登记在册的正五品营官之中,唯一一个虽为朝堂忌惮却仍然跃级升迁的人物。 粗略一算,臧成德少说已经在青槐关扎根二十年之久,按大周律例,像他这种统兵在外镇守一方的武将只需每年正月进京述职一次,可臧成德很清楚人情这东西向来都是越走越厚,又仗着青槐关离京不远的理由,逢端午、中秋、重阳等文武百官休沐的节庆,都会备上满满几马车厚礼进京打点,不过每次往枢密副使郭奉平府上送的东西都最少,颇有先贤礼轻情意重的遗风。 臧成德倒不是不愿意往镇国公府上走动,实在是司天监的门槛太高,这位在青槐关说一不二的正四品武将不够资格给世袭罔替一等公爵的陈家献殷勤,反而往能给景祯皇帝吹耳边风的御史台礼敬最多,多年来的有意奉承当然有所回报,至少风评口碑素来不错。 生在青槐关的少将军最佩服自己父亲,武能上马取军功,文能进京谋富贵,久在这种家风里成长起来的臧平攸近朱者赤,其实与京都那些百无一用的纨绔区别不小,随着年岁增长,膝下还有两个待字闺中女儿的臧成德也开始逐渐教他一些官场上趋吉避凶的道理,尽管偶尔也有放浪形骸寻欢作乐的时候,好在没太过伤天害理。 戴着面具的高人修士说要问他几件事情,没了生死之忧的臧平攸很快就咂摸出味道来,甚至有些期待,或许能从对方所问的问题中,猜测出他所属的势力或者所站的立场,尤其是似乎要给田思贤留出时间慢慢数清楚毛驴身上白毛的陈无双迟迟没有开口,心思还算敏捷的少将军更加笃定,这境界高深难测的刀修不是视人命为草芥的邪修。 陈无双确实不想杀人,他想要在号称大周十一关中名列第二的青槐关,试着落下一枚闲子。 这几天骑着毛驴翻山越岭,百无聊赖的少年细细想过,如今既然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以后所走的每一步都得同时着眼于朝堂和江湖,迄今为止,他手里可用的棋子极少,第一次出京时借用陈仲平那道青冥剑气所收服的阴风谷邪修冯秉忠算一个,一颗棋子落点再好,也成不了屠龙的大气候。 沉吟半晌,陈无双才问出第一个问题,“少将军,令尊麾下的青槐关守军,应该不止兵部花名册上的五千兵力才对,是也不是?” 臧平攸的呼吸登时为之一窒,眼神瞬息之间接连数变,恍惚中想起来有次酒后吐真言,父亲曾语重心长提过几句,说臧家今时今日的富贵,仅有三成跟他当年在北境的累累战功有关,二十余年来朝堂上不是没想过让他姓臧的挪一挪位置,之所以被身后的靠山一次一次化解,就是因为有贵人看中了臧家手里牢牢控制住的兵力,和根深蒂固的青槐关。 臧成德能想到这一步,自然想要把自己手里的筹码加重一些,可惜青槐关离京都不远既有利也有弊,很多事情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这么些年谨慎小心,也不过在暗中遮下一部分心腹老卒,这些人在花名册上的名字早就被兵部一笔勾去,理由很正当,年迈体衰、顽疾缠身等等,其实都还领着臧家换了个名义发放的饷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贪财的臧成德才想尽办法敛财。 满打满算,青槐关能听臧家号令的,也不过万人,不像谢逸尘一样,竟然能在二十万边军的编制之外,神不知鬼不觉养着另外近三十万精锐,人跟人毕竟比不起。 臧平攸下意识想去看那刀修脸上神色,好以此来判断他是使诈套话还是真知道了什么,可惜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陈无双脸上青额红腮獠牙外翻的面具,只好深吸了一口气,避重就轻道:“那五千兵力是青槐关驻军,除此之外,还养着些看家护院的家将,这是大周律法所允许的。” 陈无双拖长语调嗯了一声,没有点破这位少将军的心思,饶有深意道:“少将军是个聪明人。” 臧平攸登时觉得有些嘴里发涩,干笑两声不敢多做解释,以免言多必失,眼前这个来历不明身份不详的高人,所带给他的压力生平仅见,不由自主挪动脚步侧了侧身,好像这样就能松缓少许,正巧看见凉亭里两个女子,都忧心忡忡往这边张望。 在陈无双看来,他刚才那句话大抵就是默认了,青槐关明面上就是那五千人马,臧成德再有手段也不可能隐匿下太多兵力。 可是,这就称得上了不起了。 少年曾听游戏人间的不靠谱老头说起过,青槐关内外的地形地势与雍州那道城墙有七八分相似之处,外面都是两侧山岭夹着一马平川,只不过漠北空旷,不得已才耗费人力物力将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修成六丈余高,而青槐关外仅有一里余宽,两侧山岭拦不住高来高去的修士,却能拦住来往商号的马车,真到了战时,也能拦住从凉州突袭京都的兵马,因此不大的地方,才被称为大周第二关。 青槐关或许对目前的大周还不算太过重要,如果谢逸尘胜了打着平叛旗号进驻凉州的郭奉平,那臧成德所镇守的这道关卡,才会真正称为咽喉要地。 陈无双的第二个问题总算让臧平攸不再那么紧张,“少将军一定知道,现在的凉州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臧平攸松了一口气,凉州局面虽不能说跟臧家无关,也绝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点点头坦诚道:“朋友是想去凉州?我是从家父嘴里知道些那边的情况,青槐关不得京中许可,不敢私自派遣斥候出去打探,得来的消息多半都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可不好分辨。” 陈无双轻声一笑,从古至今天底下最大的说法就是圣旨上的奉天承运,臧平攸所说不假,在没有得到景祯皇帝圣旨或是兵部调兵的明令之前,即便谢逸尘跟郭奉平在关外打得你死我活,臧成德也有按兵不动的理由,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谁想进去摸鱼恐怕都会得不偿失。 见这位负手而站的刀修没有多说,臧平攸皱眉捋了捋言辞顺序,低声道:“谢逸尘以迅雷之势扫平整个雍州之后,将那近五十万边军都压在凉州以北清凉山外,据说帅帐就设在山上法华寺,天策大将军郭奉平从青州、燕州等地调来的兵力也没有动静,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动手。前不久,有消息说谢逸尘带拨云营去过一次大漠边缘,至于是去干什么就不为人知了,近些日子,想来是他也沉不住气了,有四五万人马越过清凉山往南推进一百里,为防不测,郭大将军的兵力正在迎面朝北大规模集结,双方一触即发,凉州地面上的江湖修士也越来越多···” 陈无双讶然一愣,在他的推测里,谢逸尘陈兵不动的原因,应该是跟被司天监死命拦在城墙之外的黑铁山崖失去联系,才造成阎罗君想等着谢逸尘动兵再号令漠北妖族攻雍州、谢逸尘则想等着漠北妖族攻破城墙再动兵的尴尬情势,按理说有整个雍州作为支撑,谢逸尘那五十万精兵再拖延三五个月也等得起,怎么会突然有了动作? 臧平攸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倘若他得来的消息是真,那么就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谢逸尘迟迟等不来北境城墙被攻破的消息,权衡之下决定以麾下边军强行攻占凉州,另一个则是黑铁山崖的人又跟他取得了联系。 摆摆手示意那位少将军住嘴,陈无双皱着眉头思索,洞庭湖一战,黑铁山崖多年前渗入大周境内的那些以独臂修士顾知恒为首的人手全军覆没,据他所知,凉州如果还有黑铁山崖的人,应该是彩衣和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修士,凭她们能指使动谢逸尘? 其中的原因,只要在凉州找到沈辞云,就会水落石出。 谢逸尘动兵的消息传到漠北,阎罗君牵扯住苏慕仙,那位阎罗殿大学士和洪破岳就会毫不犹豫率领妖族杂碎攻城,若是其数量达到五万以上,分兵多处同时发起攻势,即便有数千胸怀大义的江湖修士鼎力相助,陈伯庸也绝对不可能守得住,到时候,失去了城墙守护的雍州甚至中州,就会是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了。 陈无双很快就问出第三个问题,懒得跟臧平攸再绕圈子,一针见血道:“我知道臧家在朝堂上的靠山是郭奉平,最后一个问题,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且不管令尊怎么想,少将军愿不愿意安稳乘凉?” 臧平攸登时变了脸色,右手想要去触碰存放着兵刃的储物玉佩,刚伸到一半却突兀停住,他从话里听出来这位刀修好像有要对他父亲不利的意思,可这时候亮出长剑一点用都没有,他不愿意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深吸一口气道:“朋友的话,我有些听不太懂。” 陈无双微微皱眉,说实话,他对眼前这个总想着试探他身份的少将军谈不上反感,从青槐关守将敢私藏兵力就不难看出来,臧家所求的绝不是一代人荣华富贵,既有野心又有胆量,还有成事能力的人不可能甘心窝在区区一座青槐关,臧成德兴许是在等一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机。 这个时机,就系在将在外君命可以有所不受的郭奉平身上。 陈无双抬起手放在面具上,这个举动让臧平攸心下一凛,急中生智死死闭上双眼,颤声道:“朋友,你我之前本不相识,今后也还是不相识吧。” 少将军回答陈无双前两个问题的时候一直就没闲着,心里走马灯一样把他知道名号的五境高人都想了一遍,没有一人能跟这位戴着恶鬼面具的刀修相契合,天底下本来就没几个能修成五境修为的刀修,他只在父亲嘴里听说过一位,且不提那位高人的年纪垂垂老矣,现在就算不在杨柳城也该在郭大将军身边效力,绝无可能出现在青槐关以内。 臧平攸算是想明白了,不管这位刀修究竟有什么目的,只要不知道他的身份就能保住性命,若是见过了他的相貌,不出所料的话,他和一直在数驴毛的田思贤以及其他所有人,只怕就都活不成了。 陈无双的手尴尬停住,他知道口说无凭,要给臧平攸寻个靠山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本想着不介意先给他一个定心丸,没想到少将军几乎要被吓破了胆,只好放下手,琢磨着说几句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我不为难你。” 少将军一脸苦相道:“那就谢过朋友高抬贵手。你放心,我们今日别过之后,没有人敢提及见过你的事情,就当是喝醉了做过一场梦,我这人酒品极好,醒了就什么都记不住。” 陈无双哈哈大笑,“怕什么?” 臧平攸仍然紧闭着双眼,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悄无声息的程度。 陈无双笑罢,换了个说法道:“这样好了,我这人从来喜欢跟人谈生意,不能让少将军白称呼我一声朋友,山清水秀咱们相逢一场,我就吃点亏,给你指一条稳赚不赔的路子,如何?” 噤若寒蝉的臧平攸恨不得能把耳朵也闭上,死都不肯搭腔。 陈无双顿了一顿,索性直言道:“我是去凉州找谢逸尘的晦气,少将军信不过我也无妨,就在青槐关等着听消息就是。要是没等到谢逸尘身死,就当你我今日没见过;要是过阵子听说谢逸尘死于非命,我会让人拿着这副面具来找你。到时候少将军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令尊把臧家的前程安危都押在郭奉平身上,第二个选择就有趣多了,你帮我做几件事,换臧家自你之后世代簪缨。” 说完这些,陈无双朝溪流岸边走了几步,纵身一跃落到毛驴背上,伸手随意一招,那柄大刀骤然倒飞回他手中,笑吟吟俯下身,问道:“数清楚没有?” 满头大汗蹲在地上的田思贤见刀锋就在眼前,吓得后仰跌坐,绝望道:“我···我数了四千八百三十四根···再给我半个时辰,我一定能数清楚···” 陈无双畅快大笑,拿冰凉刀身拍了拍他脸颊,双腿一夹驴腹,毛驴打了个响鼻,慢悠悠迈步朝西而去,“难为你了,数出来四千八百三十四根,到底是个生意人呐,有空多教教少将军如何算账,朋友嘛,不就得互相帮衬着?” 一人一驴很快就在山间茂盛树木中消失不见。 臧平攸浑身松垮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敢围上来的家将们扶着他跃过溪流,回到凉亭里,不等任何人开口说话,少将军的目光就挨着扫过他们,最后在那两名心有余悸的女子脸上稍作停顿,肃然沉声道:“记清楚了,咱们今日是来山里避暑钓鱼,谁也没见过刚才那人,勿谓言之不预,谁要是把那人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惹来杀身之祸可不要怨恨旁人!” 臧家的家将齐声答应,少将军平安无事就是大幸,谁敢多说。 田思贤被刀身拍脸吓得面色惨白如纸,脑袋一直在不停晃动,不知是点头还是哆嗦。 至于那两个女子,臧平攸突然转头盯着眉毛极为好看的姑娘,看了片刻,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臧家没有贴身丫鬟的说法,我至今连个妾室都没纳,实话实话,见姑娘第一眼就甚是钟情,有心托人做媒娶你为正妻,就这个月吧,让人挑个黄道吉日就去提亲。” 那女子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知道自家长辈绝没有忤逆青槐关的守将的担子和气魄,反而会为能攀上臧家的高枝而无比惊喜,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田思贤看清楚这一幕,脸色更白。 君子有成人之美,混账才夺人所爱。 第八十八章 无处饮马 一支连座下马匹身上都披着铁甲的精锐骑兵,整整八百骑,逢城不入遇镇不停,由东南向西北在凉州畅通无阻的驿路上掀起漫天黄土,铮铮铁蹄踏碎午后燥热的安静,为首的是个眼底生卧蚕的雄伟男子,身子前倾微微起伏,手里斜提着一杆长枪,腰间还挎着一柄大周制式长刀,寒铁锁子甲泛着阵阵幽光,头顶铜盔上插了一支白色长羽,其后所有人几乎都如此装扮。 长枪通体乌黑,唯有枪尖一点白,灿若寒星。 这杆多年未曾饮血的长枪名为启明,是韩放歌祖辈几代传下来的兵刃,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江湖上从来少见枪修,这与大周王朝太平了一千三百余年有关,天下唯有北境雍州常年有战事,可惜抵御漠北妖族靠的是那道被文人士子称为固若金汤的城墙,骑兵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才让死战不退的拨云营成名。 各门各派的剑修几乎占据了江湖七成,其余者多是修刀,像青州韩家这样世代传承枪术的修士世家或者宗门屈指可数,因此韩放歌很清楚要想名扬天下,得着眼于军伍,好在到他这一代,韩家总算等来了纵马沙场的机会。 只可惜这支让韩放歌热血沸腾到意筹志满的精锐骑兵不属于即将崛起的韩家,而是属于天策大将军掌控,或许是深谙兵法的大将军知道自己从各州调来的三十余万大军,绝非谢逸尘那久经战阵磨砺的五十万边军对手,三番两次跟京都要回来的银子,有半数花在了骑兵身上,即便如此,也才勉强凑出来五六万可堪一用的,对外诈称十万虎狼铁骑。 到达凉州多日却一直没等来立功机会的韩放歌还以为大将军信不过他们青州兵,时间一长,最开始的满腔不忿就慢慢变成了设身处地的理解,换了是谁来统率仓促聚成一股的三州驻军,都不可能对这些相互看着不顺眼的货色完全信任,郭奉平从先帝在位时就有名将之誉,韩放歌以为,在直面谢贼之前拿出来一两个月时间先熟悉自家兵力是应有之意,知己知彼才百战不殆。 首辅杨公早就有过中肯评价,在雍州任都督也好,回京升任枢密副使也好,郭奉平最大的本事不是得胜,而是不殆。 韩放歌耐着性子一等就等到现在,听说谢逸尘临时抱佛脚,眼睛一眨不眨花出去八千万两银子要跟凉州大漠马帮买马,却被那位有苏慕仙做靠山的帮主马三狠狠摆了一道,别说马匹,谢贼亲自带着拨云营去大漠边缘等着牵马回营,却连一根马毛都没有见着。 如此一来,谢逸尘心性再沉稳也难免怒火中烧,可惜边军之中九成九是步卒,想去茫茫大漠里找人家马帮头领要个说法很不现实,又不甘心就此吃了哑巴亏,只好把无处发泄的一腔恨意转而殃及池鱼,先夺了凉州,再回过头好好跟马三算一算这笔账。 在一州之地稍有兵马动静就瞒不过耳聪目明的斥候,郭奉平得知谢逸尘先头指派四五万人兵出清凉山时,在帅帐中哈哈大笑,随即一连下了数道军令,第一道就是让渴求建功立业一震青州韩家声威的韩放歌,率八百精锐骑兵斜出饮马川,前去打探敌军动向,必要时候可以仗着骑兵马快挑衅诱敌。 凉州与雍州以清凉山为界,越过清凉山南下数十里就是文人诗词中经常提及的井水城,井水城再往南,往东可纵兵顺着古河道直取溱川城,往南则可以沉兵深入凉州腹地,无论如何,只要谢逸尘没办法横穿无边大漠,就唯有先拿下那座井水城,才有考虑下一步如何如何的可能。 郭奉平不愧是兵法大家,他之后的几道军令,就是调动麾下兵力朝井水城之南的一大片平原分路集结,意图在这里阻挡住叛军脚步,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哪怕是拨云营这样的骁勇边军,步卒在骑兵面前终归有不可弥补的劣势,而真正能发挥骑兵长处的,当然要在来去如风的平原上。 韩放歌的任务很简单,如果谢逸尘没有在他这八百骑到达之前一鼓作气占据井水城,那就迅速抢占有利地形,不停骚扰拿骑兵无计可施的边军,想办法以疑兵之计拖延到大将军布置下十面埋伏;如果井水城已经失守,就放弃阻拦,转而引诱边军南下,而不是任由他们向东攻占溱川城。 凉州境内虽有一条澎湃大河蜿蜒贯通东西,但却自古缺水,所以很多城池的名字都跟水有关,所谓兵贵神速,韩放歌所率领的八百骑循着驿道奔袭了整整一天一夜,又是盛夏酷热时节,就算训练有素的悍卒能咬牙坚持住,座下马匹也吃不住体力持续消耗。 骑兵都是爱惜马匹之人,身上携带的两个水囊里,倒有一半多是喂了坐骑,饶是这般,韩放歌也发觉坐骑奔跑速度越来越慢,无奈之下,只好吁停马匹散出灵识四处查探,可没在附近找到任何水源,不禁皱起眉头,伸手叫来怀里揣着行军图的传令兵,要来图文仔细查看。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井水城还有千余里之遥,且行军图上只标注了大河以及支流,对小湖、溪流这类可以饮马休整的水源完全忽略不提,这让习惯了青州地界随处可见流水的韩放歌心下连连叫苦,意气风发领兵出饮马川之前,可没想过会落到这样的尴尬境地。 耳边尽是马匹声嘶力竭的粗重喘息,望梅止渴的法子能激励军士,缺水的马匹可不吃这一套。 韩放歌拿手挡在额前仰天看了眼狗日的太阳,尽管他是四境修士,也没法子在这种万里无云的天气以自身修为引来一场及时雨,恨恨在心底咒骂了两声,再次低下头仔细查看行军图,期冀着能在图上找到哪怕一丁点代表水源的浅青色。 正束手无策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快马蹄声,韩放歌顿时警惕起来,他们所走的这条乃是不准商队和百姓行走的驿道,迎面而来的人要么是传递紧要消息的斥候,要么就是江湖上那些目无法纪的游侠儿,不用放出灵识查探,就已经看见骑在马上的是个女子。 韩放歌最先看到的是那匹颇为神骏的枣红马,四肢修长有力且长鬃似火,马蹄落地清脆有声,显然是天下骑兵都梦寐以求的凉州烈马,顷刻间到了近处,马背上的女子轻纱覆面看不清容貌如何,但胸前的汹涌大浪几乎要坠断只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单论身段之婀娜,当为韩放歌有生三十年来仅见。 那女子看见他身后的数百骑兵非但不惊讶,反而像是极为欣喜般直冲过来,察觉到她身上有修士气息而且修为似乎不弱,韩放歌眼神中的欣赏之色登时收敛起七八成,将手放在背后悄然做了个戒备手势,一言不发准备静观其变。 甚至心中还有些冷笑,如果那女子不怀好意,纵然是五境高人,在他手里这杆启明枪下也讨不了好去,何况还有枕戈达旦的八百骑兵? 枣红马越来越近,离着韩放歌不过两丈远时那女子猛然一拽缰绳,马匹瞬间由全力奔袭止住去势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声长嘶。 这一手御马的本事,登时换来一众骑兵情不自禁的喝彩,连韩放歌眼神也是一变。 那女子丝毫不慌,等着坐骑双蹄落地,看出韩放歌就是这支骑兵的首领,媚眼如丝上下打量几眼,忽然轻声一笑,“将军可是在找水源?” 此前在青州,韩放歌从未见过如此媚骨天成的女子,还以为只有江南苏州能有这样的姑娘,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偏偏又没有半点轻佻风尘韵味,与座下迅疾如风的烈马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禁不住一阵恍然失神,片刻之后才想起身在何处,暗道这女子修为明显不弱,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闺女,花朵越是好看,恐怕就越是有毒。 这个念头一出,韩放歌很快就冷静下来,却没从那女子身上看出任何端倪,甚至连对方是个剑修还是刀修都拿不准,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敢在驿道上纵马?” 毕竟是领兵的将军,这一声冷冰冰的质问极有威势。 那女子好像的确有些被吓到,伸手轻轻拍了拍胸脯压惊,娇嗔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怎么世上有路还不许人走?我就是凉州人,见将军麾下壮士的马匹都耐不住酷热,好心想要跟你说说附近哪里有水源,还惹来将军训斥了,也罢,懒得多管闲事,我还急着要去饮马川找人。” 话音刚落,女子就轻声一哼,作势拽着缰绳要催马与这一支骑兵擦身而过。 韩放歌一听饮马川三个字,心里先是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任由她就此离去,直到那娇媚女子的马蹄声渐渐变小,真顺着驿道跟他背道而驰,韩放歌才出声急促交代传令兵,“快去,把那姑娘追回来,就说我先前无礼,想当面跟她赔罪,再不济也要问出来附近哪里有水源。” 传令兵忙不迭调转马头,尽全力催持马匹去追,可那女子的枣红马速度实在太快,追出去三四里反倒越来越远,无奈之下只好扬声大喊,直喊得嗓子快要冒了烟,那女子才像是刚听见身后的声音一样缓缓停下,等传令兵追上来,转头没好气道:“做什么,你家将军还讲不讲道理了?” 这名骑兵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在大将军麾下的三十余万大军中没多少斤两,自然不敢对眼前女子有半点非分之想,低头喘了几口粗气,才拱手道:“姑娘莫怪,我家将军别无他意,是觉着方才错怪了姑娘多有失礼,这才让我来请姑娘回去,他好当面赔罪。” 女子轻啐一口,歪头冷笑道:“小女子可当不起你家将军赔罪,恐怕是回过味来,想着问一问水源在哪里才对。不怕告诉你,驿路上轻易见不着人,没有我们凉州本地人指点,你们的马匹都渴死了也找不到喝水的地方,等着下雨就是了,我看这天气,再有半个多月兴许会下一场。” 见这位姑娘一口就点破了韩放歌的心思,传令兵当下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认准死理道:“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感激不尽!” 女子沉默了五六息时间,忽然叹了一口气,拍着自己座下马匹的头颈,柔声道:“罢了,我这人最是见不得生灵受苦,你家将军蛮横无理不知好歹,总跟那几百匹无辜的马儿没关系,走吧,看在你追了这么远的份上,我带你们去找水源就是了。” 说罢利落掉转马头,舍下传令兵又往回飞奔,不多时就到了韩放歌面前,揶揄笑道:“将军,小女子本想着换条路走,这可是你让人唤我回来的,要是再怪我走你家的驿路,就太过不讲理了吧?” 韩放歌别过脸去不接话头,收起行军图问道:“姑娘要去饮马川找谁?” 女子稍一犹豫,一双好像无时无刻都含情脉脉的眼睛扫过韩放歌身上甲胄,似有所悟道:“天下凉州骑兵最甲,将军这些人的马匹却都不像是凉州马···那我倒是能放心告诉将军,我要去饮马川找天策大将军郭奉平。” 韩放歌暗道果然不出所料,从她提到饮马川时就猜测兴许是要找大将军,追问道:“我看姑娘应该是江湖上的修士,多问一句,找大将军所为何事?” 女子摘下面纱,露出一副极美的容貌,巧笑嫣然道:“我敢说,将军敢听吗?” 第八十九章 救命稻草沈辞云 相比于朝堂倾轧和江湖纷争,军伍才是最看重上下尊卑的地方。 史书和兵法上都曾说过,评价一位将军是否带兵有方,首先要看他治下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四个字,这就是所谓老生常谈慈不掌兵的道理所在,麾下都是血气方刚唯恃勇武的汉子,如果没有些以儆效尤的狠辣手段,确实难以坐得稳帅帐。 二十余年未曾统兵的枢密副使没有丢掉吃饭的本事,当得起一句宝刀未老的赞誉,甫一出京调来三州驻军,很快就以十七条严明军纪的雷霆手段,让三十余万在边军眼里属于窝囊废的兵油子见识了何为名将风采,再没有人敢质疑这位大将军的任何命令。 女子轻飘飘一句话,竟真让韩放歌不敢再追问下去,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只问道:“既然与郭大将军是故交相识,以后韩某有幸,或许少不了跟姑娘打交道,可否请姑娘赐下芳名?” 相貌风姿胜过流香江当红花魁的女子从摘下面纱开始,脸上就一直带着笑意,瞥了眼韩放歌身后虽疲惫却仍能保持军容整齐的八百骑兵,抬手指了指路旁一棵柳树,吐气如兰道:“奴家姓柳,家里长辈跟郭大将军曾有些交情,名字嘛,要是以后还有跟将军打交道的机会再说不迟。这条驿路上找水源不容易,若是信得过,就跟我走。” 姓柳的女子马术了得,更兼那匹枣红马甚为通灵,轻轻一提缰绳,就率先偏离驿道往东而去。 韩放歌稍一迟疑,朝身后传令兵使了个眼色,喝令道:“跟上!” 虽能看得出那女子修士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她似乎不愿意跟这一支骑兵里的任何人多做交谈,始终在前面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没有放松警惕的韩放歌遥遥眯着眼看向她的背影,玲珑曲线从双肩向下不断收窄,到腰间好似江河过峡般突兀收窄,再往下又骤然放宽几寸。 少一分嫌瘦,多一分嫌过,恰到好处摄人心魄。 女子显然对附近地形极为熟悉,从驿路转向小路,又从小路绕过一处村落,七八里路之后就能听见阵阵欢快水流声,韩放歌回头看了麾下行事最为机警的传令兵一眼,后者默然点头,示意已经在沿路暗中做了标记,不担心找不回驿路上。 那是一条可以称为小河的溪流,女子在河边翻身下马,在马鞍一侧解下水囊,蹲在河边灌水。 见她丝毫不在意随后而至的骑兵,韩放歌悄然一抬手,八百骑立即会意放慢速度,哗啦啦一阵锁子甲响动,各自翻身下马,牵着坐骑走到那女子上游,却约束马匹没有去饮水。 韩家终究是修士世家,不缺行走江湖的老道经验,韩放歌一时之间吃不准那姓柳的女子身份,行事当然处处留着心眼,让麾下骑兵都去上游,就是怕那女子会顺着水流用下毒之类的手段害人。 女子撇嘴笑了一声,似乎对他们如此谨慎的举动很是不屑,灌满水囊以后才站起身来,牵着自己的马匹凑到河边饮水,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韩放歌先是散出灵识四处打探,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又朝小河上下游两头看去,这条河流水质清澈,河面有一丈多宽,水却不算太深,最中间约莫也就四尺就见底,那匹枣红马低头饮水时,女子也举着水囊仰头灌了两口,然后就退后几步找了处荫凉坐下,从储物香囊里摸出两块精致点心,吃相比京都里的大家闺秀还好看。 传令兵见韩放歌缓缓点头,抬起一条手臂紧紧攥拳旋即松开,做完手势,八百骑兵这才牵马往河边凑,不过都只在那匹枣红马的上游找地方,而且每次都是不多不少两百人依次交替,先灌满水囊再让马匹饮水。 几个月以来,大将军郭奉平教给韩放歌的第一条带兵之法,就是要让手下守规矩,哪怕是要他们去送死,都不许有一句怨言,韩放歌这一点做得很好,从饮马川带出来的这些骑兵明明已经口渴得嗓子冒烟,在他仰头喝水之前,没有一人把灌满的水囊举到嘴边。 枣红马喝足了水,甩着长尾慢悠悠走到那主人身侧,而那女子吃完点心拍了拍手站起来,既不说话也不走,拧开水囊又喝了几口,秀眉微蹙转头看向河流对面出神,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传令兵又等了片刻,那女子终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上马远去,瞧方向是顺着来路折回驿道,继续往饮马川奔走,“将军,那修士走了。” 韩放歌点点头,散出灵识确实再也察觉不到那奇怪女子的踪迹,暗自放下戒备,又见几百匹军马饮过水精神抖擞都没有半点异常,嗯了一声,接过传令兵手里的水囊仰头就往嘴里灌,被烈日晒过半天的河水入口稍微觉得有些温热,微微能尝出一丝甜意。 一口气喝了小半水囊才停下,韩放歌抬手抹了把嘴,笑道:“让马儿也歇歇,咱们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再上路,避一避日头,也好吃口干粮。” 八百骑兵齐声称是,这才纷纷笑着举起水囊喝水,索性放任马匹跑进河流中嬉戏,而后见韩放歌摘下铜盔捧水洗脸,也都跟着有样学样,大热的天裹着一身铠甲早就汗流浃背,能洗一把脸都觉得恢复了不少气力。 可是一炷香时间之后,喝了不少水的韩放歌就发现了不妥,先是几匹上了岸的军马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紧接着所有马匹都好像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片一片哀鸣着趴下,任由主人怎么拽缰绳都站不起来。这位寄身江湖足以扬名立万的四境枪修顿时遍体生寒,猛地站起来刚要出声说话,却头晕目眩险些在平地上跌倒。 而后就是一阵耳鸣,不只体内真气运行极为缓慢,连血液周身行走的速度都开始逐渐放缓,心急如焚却提不起力气来,从修出真气踏足一境那年以来,第一次如此惊恐,这般谨慎小心还是没逃过中毒,那女子··· “将军···” 离他最近的传令兵甚至连站都站不住,连滚带爬凑上前,嘴唇已然有些发紫,有气无力道:“咱们怕是···怕是中了毒···” 韩放歌闷哼一声算是应和,事到如今,就是换个傻子来,也能猜到是那姓柳的女子修士所做的手脚,只是他想不通,明明自己这些人都是在那女子一人一马上游取水饮水,天底下有什么毒能逆着水流施展,这根本就违背常理,跟行走江湖的经验没有半个铜板关系。 这时候,河流上游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听在韩放歌耳中,却像是催命的动静。 转头看去,那早就离去的女子竟然骑在马背上,慢慢从上游沿着岸边走来,双眼完成两道月牙,“将军让人叫我回来的时候就说,咱们还有打交道的机会,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呐。可惜,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郭奉平麾下,还有你们这些蠢笨如猪的下属,八百人如此,那三十余万也就不足为惧了。” 头上没了铜盔的韩放歌双眼中怒气熊熊,勉强弯腰拾起那杆祖传的启明枪,撑着枪身再度站直身躯,扫眼看去,除了自己之外河边早已是人仰马翻,恨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毫不在意孤身一人,爬不起来的骑兵不过就是一群蝼蚁,御马走到近前,隔着一丈远近居高临下嗤笑道:“怎么,将军是想死前问个明白,到了阴曹地府好跟判官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奴家可没有骗你,确实是姓柳,黑铁山崖柳卿怜,你们大周江湖上有些在我手里吃过亏的,给起了个绰号,叫赤练仙子,我倒挺喜欢。” 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在洞庭湖斩杀南疆玄蟒的事情,早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黑铁山崖这个名号自然也就随之不胫而走,目前少有人不知道,所谓黑铁山崖是个远在漠北苦寒之地的修士门派,其实力甚至还在名声显赫的司天监之上。 韩放歌没听过什么赤练仙子柳卿炼,但黑铁山崖四个字让他心里一凉,亏自己还是实打实的四境修士,居然连什么时候中了毒都不知道,志气昂扬从青州到凉州扬名立万,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领兵的机会,却连谢贼的人马都没看到就糟了毒手,不甘道:“贱人,你是何时下的毒?” 柳卿怜脸上神情颇有哀其不幸的意味,遗憾地摇摇头道:“将军知道在我上游取水,难道我就不知道再绕到你们上游去施毒?我这匹马全力奔袭可以日行八百里,转个弯的事情,你说能耽误多少功夫?” 解释完如何施毒,女子好像突然就来了多聊几句的兴致,满意地环视周边所有人马,笑道:“将军放心,就算我的毒再厉害,混进河水里也难免十成去了六成,你是真气浑厚的四境修士,最多吃三五个时辰苦头就能缓过劲来,不需要解药也能把毒逼出去,不过其余人和这些可怜的马儿可没有将军的本事,活是多半活不成了,将军要是有心,把他们挖坑埋了才好,否则你瞧天气这么热,明天这时候就得臭气熏天。” 韩放歌怒目瞪着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恨不能上前一枪将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挑落马下,可试探着迈步,两条腿都使不上力气,只能张嘴骂道:“贱婢,韩某记得你了,你最好现在动手,让我跟他们死在一处,否则···” 柳卿怜笑意更盛,出声打断道:“否则什么?否则等下次见面,将军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我,给你这些弟兄们报仇?” 韩放歌的冷冽眼神代替了回答。 挥手间灭掉八百骑兵的娇媚女子扑哧一笑,鄙夷道:“你们大周的修士怎么都是这般脾气,一个个打肿了脸充胖子,死在临头还梗着脖子放狠话,昆仑苏慕仙恨我入骨都没杀得了我,就凭你区区四境修为,很了不起?将军,不如说两句软话来听听,我这人心善,兴许会给你些解药。” 韩放歌凄然大笑,死死握紧手中长枪,另一只手指着躺在地上轻声呻吟的八百人,“韩某要么与他们死在一处,要么此生只求为袍泽报仇雪恨,要我低声下气求你,哈哈哈,黑铁山崖未免太小看了我大周修士,小看了我青州韩家!” 柳卿怜撇了撇嘴,“你要是说司天监陈家,我也许还有些忌惮。青州韩家?没听说过。” “你···” 韩放歌登时一窒,低下头全力以灵识调动周身真气,可不管怎么催持,从丹田流到经脉之中的真气都无动于衷,缓慢到几乎凝固的地步,而且清晰感觉到心脏在一阵一阵间歇收缩,像是被人一把攥住,每收缩一次就是一次剧痛,别说妄想着以真气逼毒,压根动用不了分毫。 柳卿怜还想再说几句,等河边这八百人都断了生机才离去。 死在洞庭湖的黑衣老妇也好,如今的赤练仙子也好,似乎凡是用毒的修士都心性残忍,最喜欢亲眼看着中毒的人饱受折磨慢慢咽气,所以对自己这次大手笔极为满意的柳卿怜不急着离去,刚要开口猫戏老鼠般再逗弄韩放歌,忽然灵识察觉到两道熟悉的修士气息。 忍着痛苦站立不倒的韩放歌也有所察觉,抬头看去,两道剑光正朝此处迅速而来,有些绝望的心里瞬间一喜,那两个剑修的气息绝对不是邪修,而且其中一人的湛蓝剑光他认识。 韩放歌是青州人,跟东海孤舟岛弟子许悠还有过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一眼就认出那道湛蓝夺目的剑光师承哪里,虽然有些奇怪孤舟岛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凉州境内,但还是被瞬间狂涌的惊喜占据了心绪,当下扬声道:“是孤舟岛哪位朋友?在下青州枪修韩放歌落难于此,请朋友···” 柳卿怜的表情有些悻悻然,不满地一挥手,散出真气将一直站着的韩方歌击飞数丈,“呱噪!” 两道剑光眨眼间落地,手持古色古香一柄沉香重剑的青衫少年,正是陈无双此行要找的沈辞云。 沈辞云看清眼前这一幕,顿时双眉紧紧拧起,迅速散出灵识查探,所幸来的及时,数百人还没有毒发身亡,再看先前出声的那位青州枪修,正双膝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柳姑娘···” 沈辞云刚一开口,柳卿怜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又想当滥好人?” 韩放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柳卿怜一记重手,吐出几口血以后反倒觉得内腑松缓了些,尽管从两人对话里听出来他们是早就相识,可这毕竟是整整八百条人命,但凡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轻易放过眼前的救命稻草,急促道:“我与东海孤舟岛弟子许悠交情不浅···” 沈辞云一听这话,忙上前几步搀扶他坐下,将手贴在其背后渡入一道真气,讶然道:“将军,你认得我许师兄?” 韩放歌心中先惊后喜,一是诧异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渡入体内的真气竟然比自己还要雄厚得多,二是听见沈辞云称呼自己故交许悠为师兄,那就确实是孤舟岛弟子无误了,点头感激道:“正是,我与许兄弟早在青州就时常相聚,彼此性情相投,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以往在岛上的那些年,玩世不恭性情跳脱的许悠最常偷偷去青州闲逛,每次都忘不了给沈辞云带回些新鲜玩意儿,青衫少年立即断定这位中毒且手上的将军所言不假,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韩大哥,我姓沈名为辞云,与许师兄最是交厚,你不要多说话,我想法子救你。” 韩放歌心上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伸手拽着沈辞云衣袖,恳求道:“沈师弟,救救我这些同袍手足···” 沈辞云重重点头,回身站起来冷着脸走到柳卿怜面前,摊开手吐出两个字,“解药。” 柳卿怜翻身下马,转头看了眼与沈辞云同来的黄裙少女,不情不愿嘟囔道:“我承认欠你人情,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什么都要管,这还没娶彩衣过门呢,要是真做了我们黑铁山崖的···” 彩衣突然咳嗽一声,叹声道:“柳姐姐,就依了他吧。” 柳卿怜这才探手进怀里,摸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放在沈辞云掌心道:“丑话说在前面,解药人吃了有用,那些马儿是谁也救不活了,这已经是看在咱们沈大公子的面上。这些解药够掺在十几个水囊里,每人喝一小口就包治百病。” 沈辞云接过瓷瓶,还是低头道了声谢,“谢过柳姑娘。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答应过我,不能在大周境内随便出手杀人。” 柳卿怜轻哼一声,等沈辞云转身去那些马匹身上找水囊,才低声嘟囔道:“又不是司天监那位瞎了眼的观星楼主,大周境内杀人的修士多了,你都要去管?” 嘟囔完,才低头凑近黄裙少女耳边,声音极低道:“姐姐不是有意要不告而别,是昨天,接到了你爹爹传来的信···” 黄裙少女猛然浑身一僵,“姐姐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彩衣怅然别过头,一双好看的眼睛片刻不离忙忙碌碌的沈辞云。 柳卿怜幽幽一叹,这世上啊,可不是一切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第九十章 八百条性命 更让柳卿怜懊恼的不是今日没杀成这一支骑兵,而是连施毒带解药浪费了不少本钱。 在这位善于用毒且能以精湛易容术躲过苏慕仙追踪的女子看来,黑铁山崖之前十数年间的谋划都要倚重谢逸尘手里的边军,如果能顺手替姓谢的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小麻烦当然最好,但是没必要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沈辞云翻脸。 跟一把大火将百花山庄烧成断壁残垣的顾知恒等人不同,柳卿怜是去年才在谢逸尘的默许下越过那道城墙潜入大周境内,黑铁山崖的刑罚极重,动辄就把坏了规矩的人投入万蛇窟之类九死一生的地方,她早就知道办砸了差事的顾知恒即便回了漠北,也难逃一死。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豢养了南疆玄蟒那般厉害凶兽的顾知恒,竟会惨死在洞庭湖上,而且连带黑衣老妇、幽冥恶鬼等修为不弱的好手一起全军覆没,尽管她很清楚沈辞云就是始作俑者之一,却碍于彩衣的情面没办法对他下手。 眼下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一塌糊涂了。 大周境内黑铁山崖的人恐怕只剩下柳卿怜和彩衣两人,现在镇守那道城墙的是司天监,所率领的修士有半数是之前精于刺探情报的玉龙卫,凭她们两人的本事,绝无可能在陈伯庸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若不是跟苏慕仙渊源极深的大漠马帮看在沈辞云的面子上,收留过她们一段时日,只怕以目前凉州遍地都是修士的局面,早就有人看出了赤练仙子的身份,那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所以唯一的生路就是跟着沈辞云,他肯拼尽一切保住彩衣,就肯一起保住她,债多了不压身。 柳卿炼这种心思的人当然不愿意置身险境,瞧见沈辞云已经将那瓶解药融进近二十个水囊里,先给韩放歌喝了一口然后挨着救人,这位看起来五官无处不风情的女子笑着喊了声,“沈大公子,我跟彩衣去老地方等你。” 一马双跨,扬起烟尘匆匆离去。 不知道是柳卿怜又做了什么手脚,还是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兑进水囊里稀释的解药见效极慢,义愤填膺的韩放歌眼睁睁看着那匹枣红马远去,本想开口留住那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自己真气没有恢复又受了人家沈辞云大恩,思来想去只好暂时作罢。 恨恨在心里发誓,咱们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着的时候。 等沈辞云把水囊分给那些骑兵再回来,韩放歌终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疑惑,这位少见的四境枪修虽城府不浅,但对待朋友却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故交许悠的同门师弟当然能算是朋友,索性直言不讳,恨铁不成钢道:“沈师弟,东海孤舟岛是声威赫赫的名门正派,你怎么跟黑铁山崖的妖女混在一块?” 青衫少年最怕旁人问及此事。 之前大漠马帮的那位帮主也私下里问过同样的问题,好在马三尽管知道百花山庄当年就是覆灭于黑铁山崖修士之手,得知沈辞云已经手刃杀父仇人,见着故人子嗣之后爱屋及乌的心思胜过了一切,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看出沈辞云跟彩衣两情相悦,担心孤舟岛因此再容不下他,恨不得把整个大漠马帮全部交给少年做立身之所,半点都不犹豫。 沈辞云低头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好岔开话题道:“我的事情说来话长。韩大哥,我许师兄眼下应该就在云州,我以前听他说起过你的名字,韩家是青州有名的枪修世家,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从了军?” 韩放歌倒不疑有他,能保住这八百个兄弟的性命已然是不幸中的大幸,马匹死了谁都心疼,看样子只能派人想办法赶回饮马川禀告大将军,说黑铁山崖的人已经跟谢贼明着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让大将军早做准备。 当下强颜欢笑道:“枪修在江湖上闯不出个名堂来,青州都督周大人与我父亲有旧,托他的门路从了军,正赶上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调兵平乱,我就跟着来了凉州。谢贼点兵过了清凉山,这回是奉了将领,率这八百兄弟星夜赶赴井水城,本以为能抢个头功回去光耀门楣,哪里想到···” 沈辞云略一沉吟,问道:“韩大哥,那位郭大将军麾下,像你们这样的精锐骑兵还有多少?” 这话一出口,韩放歌的神情立即变得有些不自然,抬头仔细端详沈辞云两眼,要不是他自信不会认错这青衫少年的湛蓝剑光确实是孤舟岛功法,定然已经开始怀疑他是谢逸尘的探子,苦笑道:“瞧瞧你韩大哥这副模样,离井水城还有一千余里路程就死了八百匹好马,哪里还能算是骑兵。” 沈辞云转念就醒悟到刚才的话问得极为冒失,忙解释道:“韩大哥千万不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罢了,当我没有问过就是。” 见他神情语气都不像作假,韩放歌皱了皱眉,担心这是那用毒女子修士所设下的连环计,试探着道:“不是信不过沈师弟,只是你问的事情涉及军机,未得大将军允许,实在不敢在外面多嘴。” 青衫少年沉吟片刻,挥手散出灵识阻隔两人谈话的声音,这才和盘托出道:“辞云愚笨,弄不清楚朝堂上的事情,也没想自不量力要帮你们一把,只是有一公一私两件事,韩大哥可以把消息传给那位大将军,至于信或不信,任凭你们。” 说话间,中了毒的八百骑兵已经有小半能勉强站起来,却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默然找到自己的坐骑,送它最后一程。 韩放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体内真气的运行速度果然在慢慢加快,郑重点头道:“别的韩某不敢说,沈师弟的话,一定能让人带回去说给大将军。” 沈辞云随手把那柄沉香剑插在身旁,捋清楚思绪说道:“先父廷越公,是昆仑苏慕仙前辈座下弟子,与凉州大漠马帮交情匪浅,我这些日子一直就在凉州大漠里,正好赶上谢逸尘托人去请马三叔谈生意,要以八千万两银子从他手里买马组建骑兵。” 韩放歌登时脸色一变,如果谢逸尘麾下也有了骑兵,那么大将军就完全处于劣势了。 论兵力,从三州调来的驻军满打满算有三十余万,但各怀心思互相牵制,谁也不愿意冲锋在前,而对方近五十万边军都是谢贼一手调教出来的,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根本就不是熟读多少本兵法就可以弥补的。 边军自古以来都是坚守城墙的步卒,现在郭大将军唯一的优势就是骑兵,所以才想逼着谢贼在井水城以南的平原上开战,扬长避短或许才能有五成胜算。 沈辞云摆手示意韩放歌稍安勿躁,继续道:“马三叔收了那八千万两银子,然后就回了茫茫大漠之中装聋作哑,一匹马都没卖给谢逸尘。我那天跟他一起去过清凉山法华寺,据我所知,谢逸尘那五十万大军之中最多只有一万骑兵,如果郭大将军麾下骑兵数目真有传闻中的十万之众,谁胜谁负其中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韩放歌微微一怔,将信将疑道:“沈师弟,此话当真?这件事关系到我大周存亡,关系到凉州百姓安危,你可···” 说到这里,韩放歌突然停住,当着救命恩人的面如此质疑,无异于好心当成驴肝肺,实在有违江湖道义,沈辞云终究是个少年,要是一怒之下转身就走,以后再见着许悠可就不好说话了。 青衫少年并不恼怒,缓声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重要,唯一能取信韩大哥的,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私事了。韩大哥听说过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的名字?” 韩放歌轻轻一皱眉,暗道怎么说着谢逸尘又扯到陈无双身上去,那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公子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不小,一人一剑在雍州北境大放异彩,谁还没听说过几句传闻,光是他听到的版本至少就有三四种之多。 “我与陈无双的渊源情谊非比寻常,洞庭湖一战,他诛灭南疆玄蟒,我斩杀黑铁山崖修士顾知恒,是过了命的交情。韩大哥,司天监在北境城墙外面扔下数千条性命,说什么陈无双都不可能跟黑铁山崖或者谢逸尘穿一条裤子,我又怎么会胳膊肘子往外拐?” 沈辞云说完这些,忽然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只不过···比起他来,我实在不值一提。” 在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韩放歌转瞬间心里闪过无数念头,现在江湖上有关陈无双的传闻不绝于耳,洞庭湖上杀玄蟒、雍州城外斩妖族,只是没料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洞庭湖一战之中,竟然也有眼前这位青衫少年的影子。 良久,韩放歌才犹豫着开口道:“我在军中听说,那位无双公子不久之前在京都大闹一场,几乎让天下读书人都丢尽了脸面,之后又在保和殿文武百官面前接任了司天监观星楼主之位,还有···” 沈辞云展颜一笑,能安稳呆着就不是陈无双性情了,至于是做了何事能让天下读书人都丢尽脸面不急着问,他接任了观星楼主总是好事,忙追问道:“还有什么?” 拄着那杆启明枪缓缓站起身来的韩放歌,怅然瞥了眼随时就要断气的坐骑,转过头不忍再看,语气有些悲凉道:“大将军传下军令让我带人赶赴井水城时,正巧有人从京中来报信,我想先出去避一避却被大将军留住,听了几句。那人说,无双公子在陛下面前请旨要来凉州,猜测应该也是因为谢贼沉不住气了,兴许这几天就能到凉州境内。” 沈辞云欣喜问道:“可知道他要去哪里落脚?” 韩放歌坦然摇头,“无双公子布下几路疑兵掩人耳目,眼下谁都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他既然修为了得,御剑可一日千里,说不定这时候已经身在凉州了。大将军早就说过,司天监麾下除了一万玉龙卫还有三千白马轻骑,本该在镇国公府不远处扎营,可早在半年之前就人去营空,骑兵在雍州北境城墙上几乎毫无用处,多半是在凉州等候时机,这么看的话,无双公子应当首先去找他们。” 沈辞云稍作思忖,猜到韩放歌不可能知道那三千白马轻骑在哪里,不如回大漠去问马三叔,大漠马帮在凉州横行多年,要打探陈无双的踪迹或许不容易,但是想找出三千骑兵却不算太难。 想到这里,青衫少年一刻都不愿意多耽搁,回头见韩放歌手下的八百骑兵基本都逐渐恢复气力,就有了告辞之心,拱手道:“辞云来得晚了,没能救这些马匹,实在是心有愧疚,只好以后叫上我许师兄作陪,再给韩大哥摆酒赔罪。” 韩放歌苦笑着摆摆手,叹气道:“要不是沈师弟,韩某连这八百弟兄都保不住···” 沈辞云本就不善言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几句,陪着叹了口气,告辞道:“韩大哥,我要去想办法打探陈无双的下落,那些话郭大将军能信则信,不能信就当听了个笑话,我也帮不上什么,咱们就此别过。” 满心苦涩的韩放歌知道现在不是找柳卿怜报仇的时候,更不能恩将仇报强行留住沈辞云来胁迫那杀人取乐的女子现身,只好拱手还礼道:“都在凉州,咱们兄弟山高水长。” 沈辞云深深看了他两眼,点点头拔出沉香剑。 一道湛蓝剑光冲霄而起,如长虹经天。 韩放歌仰头目送他离去,喃喃自语道:“不到二十岁的八品剑修,何止一个前程无量啊···” 而此时潇洒离去的沈辞云却不知道,在找到陈无双之前,还有一场大劫在前面等着他。 第九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凉州疆域轮廓狭长,西接昆仑大漠、东抵臧家五千兵马镇守的青槐关,往北越过谢逸尘屯兵虎施中原的清凉山就是雍州境,在兵部奉若至宝的大周皇舆图上,朝堂上那些居不可无竹的清贵文官说形状像是一柄锋刃朝外的弯刀,因此大周开国时,将其境内最大的一座城池命名为武威。 在绕过青槐关一路往西的陈无双看来,凉州疆域轮廓更像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十年里有九年是大旱,即便没有战乱也是民不聊生的惨淡景象,境内地广人稀尤胜雍州,十三四座城池之间相互间隔的距离颇远,触目所及不是黄土就是黄土,一片荒凉。 避开官道和驿路的陈无双骑着毛驴游荡。 头上顶着一轮能把土地晒龟裂的大太阳,笨手笨脚折了柳枝编成的歪扭草帽遮不住多少日光,以他的脾气从进入凉州境内已经指着缺爹少娘的日头大骂过七八回,可惜除了越骂越口渴之外,没有半点作用,最后只好悻悻住了口,连驴子都晒得耷拉着脸一步一步往前捱。 但是跟出师未捷先死坐骑的苦命韩放歌相比,散出神识能笼罩方圆数里的少年倒不必担心找不到河流水源,他已经在一条眼看着就要枯竭的小溪边休息了两个多时辰,可午后申时仍然让人觉得酷暑难当,刮在身上的风非但不觉着凉爽,还夹杂着黄土。 戴着面具的观星楼主抬起头,面朝西北方向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距离那座杨柳城到底还有多远,闷不做声开始怀念在京都镇国公府上的惬意日子,这种天气不用自己招呼,乖巧的大小核桃早就备下酸甜可口的冰镇梅子汤,盛在杯壁透光的白瓷碗里。 轻轻一晃,晶莹冰块撞击瓷碗,叮叮当当。 陈无双第二口气刚叹出来,神识就发觉前面两里地开外有一支商队,顿时心下一喜,这种时候还敢在凉州境内穿行的商号,多半不会拒绝一个愿意不收银钱结伴而行的修士,急忙拿手里长刀拍了几下毛驴屁股,催促着小跑几步追上去。 如果能混进商队里,只要不碰上非出手不可的事情,即便走官道也不担心被人看出身份。 追到近处,商队聘请来的十几个散修护卫都立刻警惕起来,看见少年脸上的面具和扛在肩上的大刀顿时心下一凛,然而等看清楚他骑着一头有气无力的毛驴,却险些笑出声来。 能甘心为赚些银子而做商队护卫的修士都没有多大本事,对付些剪径蟊贼还算勉强凑合,好在真正有能耐的修士也看不上打家劫舍的下作行当。 不过这些人行走江湖的阅历却很是丰富,一察觉有人追上来立即叫停车队,留两三个人时刻注意其他方向动静,其余人很快就聚集到几驾马车后面,刀剑出鞘,张弓搭箭。 为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粗壮汉子,头戴斗笠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手臂能有十岁小孩大腿粗细,手里倒提着一柄鬼头大刀,似乎是因为没从陈无双身上感受到修士该有的气息和恶意,抬头大咧咧拿刀尖挑开斗笠,拱了拱手道:“兄弟是要问路,还是要找水?” 照江湖上的规矩,先礼后兵,这已经算是很客气的说法。 那汉子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身后一众商队护卫就各自有了准备,如果骑毛驴那人识相的话,就该摘下面具说两句出门在外都是朋友的客套话,然后主动离去;如果不识相的话,那汉子就会让手下拿二三十两银子出来,赠给他做个盘缠路费,也当是买个一回生两回熟的交情。 假使非要动手硬抢,在凉州地面上靠护卫商队吃饭的这群修士,仗着人多也不怵他,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哪有骑着毛驴出来发财的,多半是个戴着面具装神弄鬼坑骗些银钱的货色。 那汉子还在等着陈无双答话,没想到他却哈哈大笑着从毛驴背上跳下来,随手把扛在肩上的长刀插在脚下,双手叉腰指着商队最前面唯一一驾有车厢的马车扬声道:“刘小哥,你老丈人这不明摆着坑你嘛,到底女婿不如亲儿子,这节骨眼上兵荒马乱,让你往凉州来干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 这一嗓子喊出去,藏在车厢里不愿意露面的商队东家很快就从小窗探出头来,疑惑地看了后面不远处那戴着索命恶鬼面具的修士几眼,听他的意思显然是对自家情况很是熟稔,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这是哪位。 刘小哥不是凉州人,这也是第一趟独自往凉州跑生意,根本不会想到在这地方会遇见什么故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几句,就听那人笑意更盛道:“都说贵人多忘事,刘小哥做了掌柜老爷家的乘龙快婿,就不认得以前的穷朋友了?我给你提个醒,几个月前咱俩还结伴去过岳阳城。” 他这边拔着脖子跟商队东家说话,那裸着上身的粗壮汉子却半点都没放松警惕,行走江湖这些年来干的都是真正在刀尖上舔血的营生,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把戏早就见惯了,生怕陈无双借着胡扯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而后趁机突然出手。 皱着眉苦思冥想的刘小哥成亲以来学着老丈人的模样蓄起短须,几分老成持重的气度倒也能遮住脸上的青涩,微微一愣,旋即大喜过望,把脑袋缩回车窗很快就挑开门帘跳下马车,小跑着往车队后面喊道:“无···哎呀,哎呀,怎么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倒霉地方见着您···” 陈无双对几个护卫随时可能一松弓弦就出手的箭矢视若无睹,大步流星迎上前几步,刘小哥匆匆跑过来,情绪激动之下两手紧紧攥住少年手臂,好在见着这位了不起的公子爷脸上戴着面具,没有当着那些护卫叫破他的身份,“我出门之前,家里的婆娘就说这回肯定能遇上贵人相助,平安回去,说啥也没想到会碰上您···” 陈无双摆摆手,难得在外人面前谦虚了一回,“你瞧瞧我这副样子,哪里像是什么贵人?唉,流年不利落难于此,还指望刘小哥伸手救济救济。” 刘小哥诧异道:“落难?可是我听说···” 陈无双咳嗽一声,及时把他差点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指了指身后那头毛驴,自嘲道:“刘小哥,唔,瞧我这张嘴,现在可得称呼刘掌柜才合适了,要不是正巧遇着你,再有两天我就得把这坐骑宰了吃肉,你这批货要送去哪里?顺路的话,我可得厚着脸皮蹭几天饭。” 见始终不肯摘下面具的陈无双这么说,刘小哥心里百感交集,且不说几个月前在岳阳城康乐侯府上分别时得了人家厚赠,成亲以后岳丈大人可掏心掏肺跟他说过,若不是这位公子爷给指了条富贵险中求的明路,他刘家再经营两辈子也没法把生意做得像现在这般让人眼红,忙拉着陈无双的手回身就往马车上走,“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要是让我岳丈听见,还不好大耳刮子抽我?” 一众护卫见东家果然认识这古怪修士,当然不会出言阻拦,各自收起兵刃来,领头的粗壮汉子嘿笑一声,让手下把那头毛驴一起带上,说不准真能有顿驴肉吃。 至于陈无双是什么人,粗壮汉子嘴上不说,心里却鄙夷冷笑。 看样子是个落魄人,能把厚着脸皮蹭饭的话说出来,也算是个景儿。 车厢里除了刘小哥还有个担当账房先生的老头,打扮得很是讲究,一身素色长衫踩着双白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更像是大户人家请回府上教导子嗣的开蒙先生,刚听见东家有说有笑领着旁人回来,就自觉走出车厢,想要去后面负重马车上凑合着歇脚。 可一打照面就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被陈无双脸上的面具吓得倒退两步,默不作声勉强敷衍着拱了拱手,顺势绕到马匹前面远远转了个圈,看见那些护卫心里才踏实几分,小声嘟囔着,新姑爷怎么认识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等这一趟平安回了朔阳城,可得跟老掌柜说道说道,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还是别跟江湖上的事情搅合不清才好。 撩开车厢门帘,陈无双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茶香气,探身钻进去舒舒服服坐下,摸了摸茶壶温度正好,也懒得用茶杯摆斯文做派,索性扯下面具来,提着茶壶高高举起,仰头就往嘴里倒,一口气喝干仍有些意犹未尽。 能被卖胭脂的刘掌柜看中当了女婿,刘小哥靠的就是行事机灵有眼力劲,接过茶壶,从车厢角落里拎起个铁壶续上水,这才顾得上仔细端详陈无双,见他满面倦容风尘仆仆,想问又不敢问,一拍脑门,打开脚边一个包袱,却是三四层油纸里包着一只油汪汪的烧鸡。 陈无双笑着摇摇头,“一路上晒着,就是渴得狠了,倒也没委屈着肚子。刘小哥,说起来咱俩有缘分,还不知道你名字叫什么。这一趟买卖是你自己做主了,好事,要去哪里?” “嗐,穷苦人家哪有个正经名字,您叫刘小哥就行,叫着顺嘴,我听着也舒心。说起来还多亏了上次您送的厚礼,回去以后岳丈大人觉着您抬举我,再就没提让我倒插门的事儿,这不,他老人家帮衬着我另置办了个铺子,这一趟买卖是去杨柳城,我担心岳丈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颠簸,就揽到了自己身上。” 在刘小哥眼里,陈无双无疑是他命里真正的贵人,笑话,天底下有几个人的命比司天监嫡传弟子还贵重,自家婆娘说的那是一点都没错,果然路上又遇着了他。 陈无双伸手拍了拍刘小哥肩膀,夸赞道:“啧啧,我看重的朋友,自然是有本事的。” 江湖上少有仁义道德,可少年这句话情真意切。 第九十二章 久旱逢骤雨 真人露相的陈无双散出神识笼住车厢内外,苦笑道:“路上遇故人的不是你刘小哥,而是我啊。跟你说话不用遮遮掩掩,公子爷自己跟皇帝陛下请旨,讨了个要命的差事来办,这一路戴着面具去杨柳城,就是怕身后会有人追杀。” 刘小哥悚然一惊。 他怎么也不敢想,大周竟然有人敢追杀司天监的无双公子,忙问道:“追兵现在到了哪里?” 将那柄大刀随随便便扔在脚下的陈无双皱了皱眉,坦言道:“我其实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局面,刘小哥,人家想要我的脑袋回去请赏,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洗干净伸出脖子等着不是?出京之前使了些心眼,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很有用,至今都还没有遇上过追兵。” 刘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上次他驾着马车送陈无双去岳阳城的时候,就见识过这位公子爷除恶务尽的手段,区区两盏茶功夫就斩杀四名蒙面修士,岳丈刘掌柜在楚州朔阳城是眼观六路的人物,后来当然也听说过洞庭湖上惊世骇俗的一战,就算不是江湖人也知道陈无双一剑诛灭南疆玄蟒的事情,因此对陈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爷您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陈无双摆摆手,笑骂道:“几个月不见,除了娶媳妇,就跟你老丈人学了些拍马屁的能耐?” 刘小哥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思量片刻,陈无双伸手从那只烧鸡上拽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一咬,满嘴流油,在京都城几乎能代表整个司天监的不靠谱老头堪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吃得起,却最喜欢这一口。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陈无双故意低下头慢慢咀嚼,含糊不清道:“说实话,我混在你的商队里是为了掩藏形迹,但是一旦被有心人查探到,你就会很危险,那些人一贯行事狠辣无情,从来都拿着人命不当人命。” 担心他被鸡肉噎着的刘小哥忙把茶壶递过去,他不难猜到敢对陈无双动杀心的人一定不简单,要么是能左右朝堂的贵人、要么是能动摇江湖的高人,要说一点都不怕是假的,可还是轻声道:“公子爷喝口茶水冲一冲,这鸡腿上的肉香是香,吃急了就容易噎着。” 少年停下嘴里的动作,抬起头愣了一愣,诧异道:“你不怕?” 刘小哥掀起窗帘一角看了眼外面,然后笑道:“怕啊,怎么不怕?我才刚娶了媳妇没几天,还指望着替岳丈走完这一趟生意,就回朔阳城好生经营自己的铺子,也不用挣多少银两,一年到头能能攒下个百儿八十两就知足,生两个胖小子养大···” 说起这些,其实年纪跟陈无双差不了多少的刘小哥满脸都是憧憬,可很快眼神就变得异常坚定,声音也硬气了一些,“我家婆娘小时候读过几天书,教过我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有今天一是得岳丈看重,再就是承蒙公子爷抬举,做人要是知恩不图报,那还不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值钱。” 陈无双默然点点头,提起茶壶灌了一口,又把鸡腿凑到嘴边。 刘小哥好像越说就胆子越大,右手攥成拳,在车厢里胡乱挥舞几下,胸膛起伏道:“公子,你放心跟着我走,真有追兵找上门来,有外面我岳丈雇来的那些修士护卫,好歹也能算个帮手。车上的货都丢了也不值什么,上次我能送你去岳阳城,这次就能把公子平安送到杨柳城!” 陈无双咧起嘴笑得悄无声息,眼角却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湿润。 刘掌柜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请来护送商队的人里,除了领头的那个粗壮汉子勉强跻身三境,其余的都不值一提,甚至其中有两个刚才手执弓箭的根本就没有一丝真气,真被景祯皇帝手下的密探或者谢逸尘招徕的那些邪修盯上,无非是多扔下几条性命罢了。 但陈无双没有点破,江湖上的事情啊,生意人听不懂,也最好永远听不懂。 史书上不吝言辞大肆赞誉的太平两个字,说到底还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刘小哥猛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在陈无双面前很是无礼,悻悻收回拳头干笑两声,正巧看见他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讶然道:“公子,怎么哭了?是想家了?” 陈无双心里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抬腿踢了他一脚,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到车窗外,没好气道:“放你老丈人的屁!刚才那口茶太热,公子爷是烫着嘴了。” 挨了一脚的刘小哥回过味来嘿嘿低笑,顺着他说道:“是是是,公子爷说的都对。” 尴尬不已的陈无双扯着车厢窗帘擦了擦手上油腻,看得刘小哥嘴角直抽抽,不知道无双公子在镇国公府是不是也这么祸祸自家东西,敢情是掰着不疼的牙了。 他出朔阳城的时候可还没有听说,陈无双在京都指使玉龙卫副统领,掰了一百七十六颗门牙。 每一颗都疼。 陈无双无奈岔开话题,好奇道:“怎么蓄起胡须来了?是你们楚州的风俗,娶了媳妇要蓄须?” 刘小哥抬手摸了摸嘴巴一圈的短须,解释道:“哪有这样的风俗,我还是第一回出这么远门做生意,刚才从车厢里下去的账房先生老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才···” 陈无双哈哈大笑,打趣道:“所以你就打算长个毛给他瞧瞧,好让他没理由絮叨说教?” 刘小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板着脸道:“那是当然,暂时做掌柜的,还能让账房看不起?” 这话一出口,陈无双笑得更是捧腹不止,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给他看一眼旁处的毛,兴许那位账房先生就得自惭形秽,人老了,最先不中用的一是胸中胆气,二是胯下长枪。” 刘小哥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还是公子爷有法子。” 陈无双好不容易收住笑声,语重心长道:“刘小哥啊,教你个京都城流香江上的道理,这可是公子爷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风流和下流其实都是一码子事情。” 说说笑笑,马车不停。 约莫着走了能有五六十里,天色就渐渐昏暗下来,窗外卷着尘土的风好像是大了些。 陈无双一路上不时能察觉到附近有修士急匆匆路过,高高御剑时难免泄露自身气息,因此为防万一,也为不引起商队那些护卫的疑心,早就散去笼住车厢的神识,只跟刚成亲不久已然食髓知味的刘小哥闲聊些风月场上的笑话。 刘小哥这辈子恐怕都没希望踏足腥风血雨的江湖,但以后等岳丈百年,继承了偌大家业,肯定有机会去苏州秦淮河、京都流香江这等随处可见人间绝色的地方见识见识,所以越听越是入迷,陈无双说到关键处,甚至能听见那粗壮汉子在车窗外嘿嘿发笑。 夜幕降临,凉州的星星似乎要比京都城明亮不少。 粗壮汉子虽是三境修士,却不敢丝毫小看车厢里的年轻东家,他这种在茫茫江湖既无根基又无底气的散修数不胜数,近几年护卫朔阳城的刘掌柜商队才慢慢攒下些钱财,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知道待人宽厚的老刘掌柜以后八成要把家业传给女婿,所以言语间对刘小哥很客气。 将鬼头刀挂在马鞍上,那汉子俯身屈起两根指头叩了叩车厢,等年轻东家掀起窗帘询问何事,才开口道:“刘掌柜,凉州如今到处都是江湖修士,才两炷香功夫,我至少看见头顶上有六七道剑光经过,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尽快找个地方落脚才安稳。” 刘小哥知道这都是经验之谈,他一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按理说肯定不愿意往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深水里跳,可现在这位年轻掌柜已经做不了主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陈无双。 粗壮汉子有意无意往车厢里瞥了一眼,那古怪修士脸上还是戴着那张面具,白日里看见倒真不觉得有什么,四周都黑下来,那副索命恶鬼的模样在车厢油灯晦暗不明的灯火里,却显得极瘆人,汉子暗道一声晦气,别过头不再多看。 陈无双嘴唇一动未动,可刘小哥耳中分明听见四个字,由你做主。 嘴上有毛的年轻掌柜心里很能藏得住事,当下稍作思索就开口道:“耿大哥,我这还是有生第一次来凉州,只知道去杨柳城要奔着西北走到头,连现在咱们到了哪里都说不上来。听我岳丈大人说,耿大哥是走遍了十四州的好汉子,依你看,咱们去哪里落脚合适?” 难怪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显而易见,姓耿的汉子对东家这番信任倚重很是受用,心里也早就有了安排,就等着刘小哥这句话了,伸手指了指前面偏西的方向,“从这里往西一百三四十里,就是一座名为鸡鸣的县城,马匹走了一天,咱们现在想去县城上过夜怕是来不及了。不过耿某当年行走江湖时在凉州结交过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就是此地人,他家在前面不远处有个规模不小的庄子,以往跟老掌柜做生意就常在庄子上借宿,那位朋友性情最是好客,依我看,咱们就去那里叨扰一夜。” 从车窗里探出头却只能看见前面一片漆黑的刘小哥装作沉吟,静了片刻没再听见陈无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点点头笑道:“就依耿大哥,你那位朋友好客归好客,咱们明日走的时候你来找我,我让账房孔先生给人家留下些心意,常来常往,莫要让人家觉着咱们不懂礼数。” 这是应有之意,见年轻东家如此上道,姓耿的汉子满意一笑,故意道:“还是东家考虑的周全,我倒没想到此处。那东家且再等待一阵子,约莫着再有二十来里路就能到。”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又道:“我那位朋友最喜欢结交江湖上年轻有为的修士,兴许能跟东家这位故友谈得来。” 陈无双轻声一笑,哪里不明白这护卫还是对他的身份和来意不放心。 无巧不成书,话虽然是这么说。 可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刘小哥第一次来凉州,恰好就能在陌生地方突然遇上熟悉的人,而且姓耿的汉子听得清楚,戴面具的古怪修士应该也是个年轻人,说起来花船青楼里在床上翻来滚去的事情尤为内行,决计不是普通生意人该认识的朋友。 “冒昧问一句耿大哥,你那位交游遍江湖的朋友,想来家里的庄子在凉州这一代也名声不小?”陈无双的声音明显带着和善笑意,在他看来,汉子嘴里那种为人四海的修士可不大靠得住。 一个人的朋友太多,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他守不住任何秘密。 江湖跟朝堂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一点是,秘密可以换成前程,也可以让人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姓耿的汉子盯着他面具眼部的两个窟窿看了片刻,白天刚见面的时候,觉得面具后面那双眼睛毫无感情波动死寂沉沉,可在夜里,居然会觉得那双眸子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愿意亲近,“我那位朋友出身凉州有名的散修世家,其父亲跟大漠马帮渊源颇深,可惜他是庶出,才出来在外面建了这么一座庄子,几年间在这方圆数百里地面上,名声确实不小。” 陈无双嗯了一声,庶出子嗣活得被人碍眼,这种事情在京都比比皆是,但是能自立门户在家族之外站稳脚跟的,少年思来想去好像还只有埋头在凉州练出六万骑兵的二皇子,不得不说,都是心志不凡的人才。 姓耿的汉子继续道:“要说他一点都没沾家里的光是假的,至少我就听说过不只一次,现在那位纵横无边大漠的马帮主,更喜欢跟我朋友打交道,而不是他爹的嫡长子。兄弟既然也是修士,又有意在凉州闯荡,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何况,他可是实打实的七品剑修。” 他这些话,其中有些威胁的意思。 是暗中告诫陈无双,如果你真有歹意,趁着没到庄子之前最好自行找个借口离开,否则到了那庄子上,当着七品剑修的面,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听出些端倪的刘小哥皱了皱眉,不等说话就被陈无双抢在前面出声,少年笑道:“七品剑修?那就再好不过,耿大哥说的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在下还得谢过耿大哥引荐。” 那汉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一怔,勾起一边嘴角道:“兄弟与东家有旧,不必谈谢字。” 心下冷哼道,给你留了退路你不走,就生死有命吧,汉子一提缰绳头前带路,留下一句话,“那座庄子,叫做骤雨庄。” 刘小哥放下窗帘,沉默片刻,轻声征询道:“公子?” 笑得人畜无害的陈无双丝毫不以为意,喃喃自语道:“骤雨庄,名字倒是挺有几分气势。只是再大的雨,无非就是在江湖上砸出几点水花罢了,要翻浪头,还差得远呐。” 不知为何,陈无双突然很是想念薛山。 在雍州城墙上娶了谷雨,却在成亲之日痛失爱妻的薛山。 第九十三章 有点意思,差点意思 先有井蛙窥天,才有夏虫不可语冰。 很多自以为身在江湖的修士,其实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江湖。 所以姓耿的粗壮汉子或许此生至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殚精竭虑终于积攒下些许名声的所谓散修世家,在司天监观星楼主这等人物看来,不过是没本事开宗立派,只好居于一城或者方圆百里画地为牢的角色,小鱼小虾只在浅滩上扑腾,外行人瞧着热闹罢了。 如果把凉州空旷而寂静的深夜暂且比作是茫茫沧海,那么这座离鸡鸣县城百十余里、孤零零踞于官道左近的灯火通明骤雨庄,就像是个千百年来惊涛拍岸蕴养生机的岛屿。 凉州种不出粮食来的土地不值钱,轮廓方方正正且四面皆树高墙的庄子占地约莫百亩上下,门楣上悬着四盏看起来很是喜庆的大红灯笼,在装货的马车上将就着歪了半天的账房先生隔着老远嘴里就啧啧有声,如果是在朔阳城置办下这么一套宅子,那还不得上百万两银子的花销? 等前后一字排开的几驾马车都到了门前,姓耿的汉子翻身下马朝车厢轻声冷笑,接过手下递过去的衣裳穿整齐,上门借宿不比白天赶路,即便是相熟已久的朋友也得讲礼数,尤其庄子的主人虽向来谦逊称呼他为兄长,可那都是江湖上往来互相抬举的面子,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四境高手,有求于人,该有的规矩不能少。 穿好衣裳将鬼头刀挂在马鞍上,汉子见只有年轻东家走出车厢,而那摸不清底细的古怪修士却不肯露面,心里就顿生不满,走到刘小哥身前拱了拱手,哼声道:“东家,你是去时货物回时金银的本分生意人,不必太过在意江湖上修士相交的讲究,我敲开门说明来意,那位与老掌柜有过几面之缘的朋友自然会给安排个住处,不过,车上戴面具的人要是不现身打个照面,未免就···” 从商队出了朔阳城一路往北,刘老掌柜家的东床快婿就一直按照岳父大人的交代,对账房先生以礼相待、对护卫头领言听计从,此时却毫不犹豫直接摇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耿大哥,车上的人虽说是我故友,可对岳丈大人和我都恩重如山,不愿意露面就由着他吧,左右咱们只是借此宝地歇息一夜,明日辰时就继续赶路去杨柳城。” 汉子皱了皱眉,瞥了眼没有半点动静的车厢,暗道此人本事不济,架子倒端的不小,即便是出身驻仙山、越秀剑阁那等了不得门派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也得遇庙烧香见佛磕头,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可这些道理跟年轻东家讲不通,只好忍着怒意悻悻作罢。 他哪里知道,以司天监观星楼主的身份,来骤雨庄上借宿反而是赏了他朋友天大的面子。 或许是为了让这位护卫头领不至于就此心生芥蒂,刘小哥转头嘱咐不停伸手捶打后腰的账房先生道:“郑伯,咱们这趟运送的货物用来送礼的话怕是拿不出手,明日早晨咱们告辞时,烦请您老拿五十两银子留下,多少算是个叨扰人家的谢意。” 账房先生的手下意识捂住胸口,讶然道:“五十两?少东家···” 刘小哥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笑道:“五十两就不算多,您老记好账,等回了楚州我去跟岳丈大人解释。” 修士重名商人逐利,真正能把买卖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的生意人,都是锱铢必较聚沙成塔,这趟货从朔阳城卖去杨柳城,最多也就能值一千五百两银子出头,年轻东家肯拿出来五十两做谢礼,并不是看重他姓耿的所结交的江湖朋友,而是看重车厢里戴着面具的那人。 这么一想,从始至终没对陈无双彻底打消怀疑的护卫头领心里再是好奇,也不好再多说,转念又想到旁处,那人脸上戴着个索命恶鬼的面具,大晚上来敲朋友家门总归很是晦气,不露面倒也不完全是坏事,点头道:“那就按东家说的办。” 没等他上前敲门,庄子里已经听见外面有动静的门房老仆就挑着灯笼走了出来,一看见门外几驾马车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家爱结交四海朋友的主子最是好客,这支商队多半是慕名前来求借宿一夜的,再看清姓秦的汉子模样,随即就笑呵呵往外迎了两步,“原来是秦壮士,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 汉子忙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杨伯,您老一向身子康泰?二爷可在府上?秦某护送楚州刘掌柜家的商队路过贵宝地,打算借宿一晚,也好跟二爷叙叙旧,明日一早就动身,不知府上方便不方便?” 车厢里悄无声息坐着的陈无双嘴角微微一翘,这座骤雨庄很是有些意思,那个看起来年迈不堪任用的杨伯脚步沉稳呼吸悠长,显然是有修为在身的,却肯屈身在庄子上做个大材小用的门房,本来确实不打算露面的少年,由此就对姓秦汉子口中的四境剑修朋友多了几分兴趣。 门房老仆笑意不减,客套道:“秦壮士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主人与你交好,庄子上又多的是闲置房屋,有什么不方便?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庄子上到了几位江湖上的客人,我家主人正在前厅陪着说话,老朽去通报一声,或许主人愿意给秦壮士引荐引荐。” 汉子没想到这回登门还有意外之喜,像他这种人最笃信多个朋友多条路,能在凉州地面上多认识些江湖上的修士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忙不迭感谢道:“那实在是再好不过,谢过杨伯。” 刘小哥之前刚回绝了护卫头领让陈无双下车见礼的要求,这时候就不太愿意再让汉子觉着自己有隔着锅台上炕的意思,两人说话时,就一直跟为那五十两银子心疼不已的账房先生站在后面,那位杨伯见他相貌年轻还以为是秦壮士手底下的人,只笑着点点头。 “还是老规矩,马车得绕到侧门进,委屈诸位。”杨伯交代了一句,转身就进了门。 姓秦的汉子这才返身回来,稍带歉意跟刘小哥道:“我那位朋友有个规矩,非是修士莫入中门,只好委屈东家,我让熟悉此处的兄弟领着东家去侧门进,到时候庄子上会有仆役安排好住处。” 穷苦出身的刘小哥倒也不以为意,笑呵呵道:“秦大哥好不容易见着朋友,自去叙旧就是,我们也不想多掺和江湖上的事,能有个地方落脚睡一觉就成。” 汉子点点头,再次瞥了车厢一眼,欲言又止,交代其余护卫领着马车绕去侧门,自己则匆匆跟上那位杨伯脚步,率先进了骤雨庄。 刘小哥回到车厢里,感觉到马车又开始晃晃悠悠前行,轻轻唤了声:“公子?” 陈无双嗯了一声,没有再用神识隔绝声音,同样轻声道:“嗯,出门在外入乡随俗,这庄子上确实有不少修士气息,光四境高手少说有三位,我混进你商队之中正是要掩藏形迹,走侧门不惊动他们最好。” 刘小哥点点头,马车是在一众护卫的带领下顺着庄子墙根走,掀开窗帘只能看见围墙,语气里似乎有些羡慕道:“三位四境高手啊···公子,您看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缘当个修士?” 陈无双低低笑了声,怅然道:“修士有什么好。你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眼馋你这种日子,好好做生意,以后挣了钱婆娘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圆圆满满可比舞刀弄剑强得多。”说着就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死在北境城墙外面的司天监弟子,有几千人呐。” 最后这句话刘小哥没有听清,隐隐约约只听见司天监三个字,慌忙放下窗帘,神秘兮兮凑到陈无双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公子,上次我岳丈大人亲自带着车队去雍州给老公爷送酒,回来的时候明明挣了钱,却一连好几天沉着脸喝闷酒,说是司···您府上为了胜那一场,死了很多人?” 陈无双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他们···是死得其所,但又都不该死的。” 刘小哥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唏嘘莫名,马车进了骤雨庄侧门。 不说京都镇国公府、云州百花山庄和楚州康乐侯府,比起河阳城穷酸书生那座栽种着一棵亭亭如盖枇杷树的院落来,这骤雨庄也谈不上什么景致,少了小桥流水一池月色的精巧多情,却多了一种极浓重的江湖气。 进了庄子才知道,每一栋房屋的外墙上都有仅勾勒出线条少施色彩的图画,第一次来借宿的刘小哥再度掀开窗帘,见墙上的图画都像是剑法招式,画里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一招一式衣摆飞扬,显得很有气势,若是连起来看,图画与图画之间好像有前后联系。 陈无双微微散出神识略一查探,就笑道:“庄子上的所有图画,连起来应该是一整套剑法。” 刘小哥讶然道:“这么大的庄子,怕不有几百间房屋,画的竟然只是一套剑法?” 陈无双皱眉思索片刻,解释道:“作画的人不厌其烦,把每一招剑法的变化都画了出来,外行人看着会以为这套剑法有数百上千招,但其实应该只有不足百招,剩余的都是后手变化,是剑法就脱离不了轻灵飘逸的路子···” 说到这里,有些不以为意的少年忽然轻咦一声,以他身兼四门御剑术的本事和胸中剑意,不敢说能将天下所有剑法融会贯通,可像这种散修世家所传承的招式,想在两刻钟之内学会绝非大话,但他竟然发觉,在神识一览无余的图画中找不到这套剑法的起手势和收剑势。 明明知道一副图上的招式能跟下一幅图上的招式连贯起来,照这个思路只需要逆着顺序反推,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哪一招是起手势,陈无双皱了皱眉,仗着庄子上的修为最高的人也无法察觉到他的神识,索性仔细查探。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越是沉下心神细细琢磨,越是找不到头绪。 有大有小姿态各异,整座庄子总计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所有图画上的都是同一个人,手里拿的也都是同一柄剑,甚至连神色表情都看不出区别,笔锋连贯行云流水,动作没有半点迟滞之感,每一招出剑的角度都恰到好处,颇有大巧不工的味道。 可见作画的人下笔时已然对每一招一式都成竹在胸,对这套剑法也堪称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引起陈无双兴趣的有两点,一是这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上的每一招都可以看做是起手势,同时也可以看做是稍显意犹未尽的收剑势,整套剑法仿佛是一个首尾相接却又分辨不出何为首尾的圆;第二点则是在剑道上登堂入室的少年总感觉,图画上的人物明明每一招都几近完美,可似乎少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像是照猫画虎,形似而神不足。 按理说,能把一套剑法画到这种连陈无双都挑不出太大瑕疵的程度,就足够证明往墙上作画的人在这套看起来并不如何精妙绝伦的剑法上,下了水滴石穿的苦功夫,练来练去居然没练到将剑法神韵淋漓尽致,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陈无双修习抱朴诀十余年以来,只学过完整学过三套剑法,一套是谷雨传授的听风四十三式,另外两套是墨莉所传授的孤舟岛弟子入门剑法,相比江湖上用剑的散修都显得根基不够扎实,好在他在御剑术上的所学无人能及,从《春秋》里读出来、又经当世剑仙苏昆仑指点的剑意更是能称得上在年轻一辈剑修之中一骑绝尘。 所以少年更重视对御剑术的运用和对剑意持续不断的蕴养,精力毕竟有限,无奈只好舍弃了打磨剑法,这就导致陈无双虽然能斩杀南疆玄蟒、漠北四境妖族,但真要遇上跟他修为平分秋色且机缘相近的剑修,最后落败的一定是这位崭露头角的公子爷。 这并不意味着陈无双对剑法就没有任何理解,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看不透骤雨庄这套剑法。 刘小哥见他像是在思索什么要紧的事情,马车停下之后悄悄钻出车厢,轻声交代账房先生跟几个护卫清点好货物再去休息,庄子里的仆役也说杨伯嘱咐过,稍后会送些酒菜来,年轻东家把这些琐碎事情都抛在脑后,静静站在车厢外等待。 等身边的人都各自去忙活,刘小哥抬头看向漫天繁星,刚成亲不久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家。 不知过了多久,刘小哥只记得账房先生清点完货物以后来催过他两次,忽然听到车厢里那位公子爷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何为骤雨?” 这个问题刘小哥能答上来,“当然是突如其来,既急且密的雨。” 陈无双回过神,挑开门帘钻出车厢,嘿笑道:“也不能说你答的不对,只是···” 少年没说出后面的话,像是意识到跟刘小哥谈论这些没有多大意义,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循着酒菜香气往屋子里迈步。 刘小哥微微一愣,跟在后面嘟囔道:“说话说半截,可就差了点意思。” 陈无双一笑置之。 可不嘛,这庄子有点意思,图上的剑法差了点意思。 第九十四章 第三次顿悟 许是看那姓秦的汉子脸面,骤雨庄那位四境七品的剑修给这支商队送来的饭菜很是不错,按照四人一张席面有荤有素还带着两壶酒,让无功受禄的陈无双心里挺感慨,难怪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还是那碗皮薄馅大的羊肉馄饨之后,少年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陈无双进门的时候,赶了一天路只觉浑身乏累的账房先生已经吃饱,跟东家念叨着上了岁数饭量小,一桌子菜还剩十之七八不说,那两壶酒根本就原封未动,不知是怕少年脸上的狰狞恶鬼面具还是怕他手里的大刀,总之这位有些迂腐的老先生似乎既看不上陈无双又心里发怵,自去隔壁屋里洗漱歇息,把一间空荡屋子留给东家。 老先生吃得再少,那一桌子也已然成了剩菜,整个庄子上唯一知道少年贵重身份的刘小哥心里很是忐忑,陈无双倒并不介意,等刘小哥心存谨慎关上房门,才摘了面具拿起筷子,每一道菜都饶有兴致地尝了几口,笑吟吟端起酒壶道:“京都城酒肆的厨子做菜,多喜欢用酱汁佐味,你们楚州就偏爱以酒、糖提鲜,凉州饭菜口味则稍重,各有千秋,尝尝。” 受宠若惊的刘小哥连道不敢,就是他这两年生意上极有起色的岳父大人,也不敢跟司天监观星楼主同桌吃饭,何况是他。 陈无双只好站起身强行拽着他坐下,“你站在这瞪眼瞅着,我还能吃的进去?” 刘小哥推辞不过,只好坐下给陈无双斟了杯酒,抽了抽鼻子道:“我一闻就知道,这是凉州有名的铁榔头,酒劲比咱们楚州的烧刀子还大,入口像是吞下去一团火苗,公子不妨试试。” 果然,酒一倒进杯子里,陈无双就闻到一阵能顶鼻子的辛辣酒气,光是低头深深一嗅就觉得呛地眼睛发酸,诧异道:“这酒叫铁榔头?怎么取了个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老刘掌柜从上次被陈无双点拨,商号所经营的生意就从原先的胭脂水粉逐渐慢慢扩展成现在的包罗万象,其中往雍州北境送酒就是进项不容小觑的买卖,刘小哥这半年多来对天下各州酒水几乎都能叫得上名号来,当下解释道:“就是说这酒劲儿大,外乡人不防备的话猛喝一口,就像是脑袋被铁榔头重重砸了一砸,能当时就晕过去。” 论起喝酒,陈无双纵然比不上嗜酒如命的邋遢老头和陈仲平,可也是多年来在流香江上拿着玉庭春当水喝的主儿,经刘小哥这一解释铁榔头的名称由来,心里就有了防备,浅浅尝了一口,顿时感觉一道炙热顺着咽喉而下。 火辣之后是让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舒坦,仅这一口,额头就隐隐见了汗珠。 “好酒!酒就是得烈得咽不下喉才对,寡淡发甜的留给娘们儿喝去,以往就听说天下骑兵最甲是凉州,今日才知道,酒水最烈也是在凉州,痛快!”话音刚落,陈无双猛然一仰头,能盛二两酒的杯子滴酒不剩。 刘小哥紧忙再给他斟满,笑道:“公子爷说的实际上是一码事。我来之前就听岳丈大人说过,凉州这个地方自古民风彪悍,大漠里的额前白是最好的马,武威城的铁榔头是最烈的酒,风俗和讲究还不都是人定下的?” 没想到在洞庭湖官卖上愣是被花船姑娘折腾瘦了好几斤的老刘掌柜,还能说出这种颇有江湖气概的话来,陈无双一挑眉,坏笑着揶揄道:“你那老丈人就是个娘们儿堆里打滚的老不修,你真要是跟他学,肯定攒不下银子,以后少听他胡说八道,哪来的这么多道理。” 刘小哥可不敢对岳丈大人口出不敬,干笑两声,夹了口菜。 陈无双心里记挂着庄子上那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菜没吃多少倒喝光了一壶铁榔头,抬手拿面具遮住脸上醉意,站起身来道:“刘小哥,我去庄子上转转,你吃饱了就早些歇着,不用等我。” 刘小哥下意识要去端桌上的油灯给他,手刚碰到油灯就猛然想起这位公子爷自幼双目皆盲,好在身后的陈无双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才没让这位年轻的商号东家更尴尬,抹了把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嘟囔道:“等回了朔阳城跟婆娘说,我跟司天监无双公子一起喝过酒,啧啧,岳丈大人还不得再高看我一眼?就是公子坐在这里,我实在吃不饱···” 散出神识的陈无双当然听见了他低声念叨,会意一笑,缓缓踱步朝远处走去。 骤雨庄不是院子套着院子的镇国公府,高墙内几百间屋舍的排列布局倒很像是京都城,最中间是一座屋顶明显高出不少的正厅,围着正厅四周呈“回”字形分成里外四层,杨伯把他们安置在整座庄子的西北位置,所以不用神识故意探听的话,只能隐约听见正厅所在有人高声谈笑,内容却听不真切。 不学无术的陈无双跟邋遢老头常半仙混在一起许久,多少也算沾染上一点仙气,知道西北位置在后天八卦中属于坤卦,被读书人誉为群经之首的《易》上有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由此可见商队护卫里那姓秦的汉子,确实跟骤雨庄的主人交情不浅。 走出屋子不远,陈无双漫无目的随便找了一幅图画驻足,习惯性背负着双手站在墙下,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借着星月光亮仔细观看,实际上两眼不能视物的少年是散出神识附着在图画上,试图先找出作画之人当时在画这一招剑法时,第一笔落在何处。 在剑意曾得过驻仙山掌门白行朴赞誉的现任观星楼主看来,这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应该不是出自姓秦汉子口中那位骤雨庄主人之手,四境七品的散修剑客,对剑道的理解不可能有如此之深。 稍加思索,陈无双就差不多能揣摩出这些图画作者的用意,作画那人多半是意识到自己练来练去始终没抓住这套剑法的神韵精髓,所以才尝试着用把每一招剑法变化都画出来的方式,企图一窥此中奥秘,不得不承认,能想到这么一条新颖路子来,那人足可以算是天资绝顶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陈无双第一次出京时在河阳城无心插柳,从圣贤五千字《春秋》中读出来不破不立的剑意,那么世上自然就有人能以笔墨丹青另辟蹊径,剑道之所以称为剑道,就是有堂皇道理隐含其中,否则数千上万年来,后浪推前浪的江湖只需要有剑术传承就够了。 不知不觉一炷香时间,一年来在江湖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陈无双却越来越惊讶。 作为司天监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第一个修成抱朴诀的弟子,原以为即便不懂水墨丹青之术,想要在这一幅简单图画上找出其作者第一笔落在哪里绝对不是难事,但整整一炷香时间,修成三境以后向来为之自傲的神识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这幅画如同天生地长,似乎与世间万物融会得无比和谐,独自站得久了难免出神,陈无双感觉被人画在墙上的所有线条轰一声涌进了识海里,先是毫无规律地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巨大圆形,缓缓旋转。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个圆形似乎是这世上一切的起源,又似乎是这世上一切的结束。 极阴生阳,极阳声音,物极必反,生生不息。 当陈无双脑子里下意识想到这十六个字,识海中的圆圈瞬间消失不见,而后又能听见耳边风声,又能听见远处庄子正厅里传来的行酒令和畅快大笑。 少年有些没来由地恼怒,本来他意外得来的体悟已经超脱出剑的本身,甚至感觉自己在那短暂一刻与这个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那是一种极为玄妙且轻松空明的状态,以前尝试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马禅寺后山的青砖瓦房里,另一次是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堆满古籍的寒舍里。 是灵光一闪,是福至心灵,是顿悟。 深呼吸几口气,陈无双很快就又把心里烦躁恼怒的杂念祛除干净,这才发现,神识竟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消耗了两成还多,确实耸人听闻,一幅画没弄明白就消耗如此多神识,那要是想把这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都揣摩一遍,最少需要三四个月之久。 可惜,朝堂和江湖都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北境城墙上的陈伯庸和南疆剑山里的陈仲平,也都撑不住这么长时间。 陈无双叹了口气,只觉醉意开始上涌,心绪反倒愈发清明。 商队没有理由在骤雨庄上停留太久,这样的机会委实可遇而不可求,刘小哥眼里可以仗着司天监的家世背影为所欲为的陈无双,此时却开始羡慕姓秦汉子嘴里那位四境七品的剑修,暗暗骂了一声身居宝山而不自知的王八蛋。 然后振作起精神,再次将神识附着上图画,一寸一寸顺着笔迹仔细查探。 这幅图画所描绘的一招剑法并无花哨出奇之处,是剑法里的一式撩字诀,画中手执长剑的浓眉修士左手两指紧并,手斜剑斜,身子略微侧身后仰,长剑反手上撩。 即便不去看相邻的下一幅图画,陈无双短时间也能想到这招剑法后续的五六种变化招式,比如听风四十三式里反撩之后顺势踏步挺剑前点,比如龙王庙前应对南疆玄蟒时沈辞云一撩沉香剑而后拧身蓄力挥剑劈落。 剑法招式的连贯就在于力道如何就势运转,故而任何一套剑法的任何一招,修剑略有小成的修士施展起来都会留有三分撤力余地,当然,苏慕仙的剑十七不在此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再一炷香时间,正在陈无双徒劳无功而心生烦躁的同时,突然觉得胸中至今温热的酒气与剑意混杂交融成一股锐不可当的巨力,迅如飞鹰击殿般直扑识海,又是双风灌耳一声轰然巨响,墙上的图画笔迹乘人之危第二次涌进识海。 只是这一次,陈无双在识海里没有见着先前那个巨大且缓缓旋转的圆圈。 而是看见日升月落星河旋转,冬去春来万物生灭,少年恍然明白,这才是顿悟。 骤雨庄前厅里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都是凉州少见的海味,左右两端尖锐如剑的红壳螃蟹,巴掌大小洁白如玉的扇贝,桌边只围坐着四五个修士,脚下却已经歪倒了十数个酒坛。 姓秦的商队护卫头领陪着笑忝居末座,鸠占鹊巢大咧咧坐在主位上的并不是这座庄子的主人,而是一个身长八尺、浓密络腮短须的四十余岁汉子,似乎天生说话不会轻声,一笑起来很有地动山摇的气势,语气里能听出几分醉意,眼神倒很是清醒。 姓秦的汉子本来也算是身形魁梧,可与那性情豪迈的粗犷大汉一比,立刻相形见绌,在他看来骤雨庄的四境七品修为的主人在凉州已然算的上是雄踞一方的人物,可从庄主对那大汉的恭敬态度和称呼上,护卫头领不难猜出对方身份,心里更是惊喜无比。 没想到这一趟竟然有缘在此处见着大漠马帮的帮主,就算一个铜板也不争,都不虚此行啊。 马三爷跟他两个心腹手下比商队早到庄子上,此时几人相谈甚欢正喝到兴头上,江湖草莽之辈最是不拘小节,人逢喜事定然要大醉一场,只是马帮的人个个都是海量,想要一醉方休很不容易,骤雨庄的庄主刚刚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忽然听见马三爷惊咦出声,“嘶,好雄浑的剑意!” 刚过而立之年的庄主登时一愣,旋即也感觉到自家庄子上一道强盛剑意凝而不散,惊讶地站起身来朝外看了一眼,惊疑不定道:“我庄子上除了秦兄带来的商队,再没有旁人,看这剑意···莫非是商队中有五境高人剑修?” 姓秦的汉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可很快就摇摇头,那修士虽然刻意掩藏气息,但从身形和头发等细节来看,其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江湖上千百年来还没听说过有二十来岁的五境高人,而且,那人随身带着的兵刃是一柄大刀,哪里能修出来剑意? 见他摇头,庄主立时眉头一挑,搁下手里的酒碗道:“我出去看看。” 刚要迈步出门,肩头却被马三爷一把按住。 这位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的大漠马帮当家人沉吟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真要是五境高人现身,多半是冲我来的,可这剑意之中既无杀气也无恶意,倒···我去看看,除非听见我跟那人打起来的动静,否则你们谁都不许出这间屋子半步。” 马三爷匆匆两步就跨出正厅,身形一晃就没了踪影。 他从那道剑意里,感受到几分若有若无的熟悉,三千里长空月明。 第九十五章 拿你舌头下酒 陈无双此时的情况,如同一尾摆在砧板上的鱼儿。 凉州江湖上差不多人尽皆知,大漠马帮之所以能够在二三十年间从一个不入流的马贼帮派一跃成为居于青岚剑宗之上的势力,就是因为马三爷身后的靠山是最为护短的苏慕仙,近些年来西北无边大漠几乎已经成了马帮的后花园,随着帮派威名蒸蒸日上,这位性情豪爽的一帮之主也就越来越没有值得亲自出手的机会,所以很少有人清楚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有一阵子没怎么寻花问柳的马三爷,两个多月之前因缘际会晋境八品,如果再能有个三五年功夫沉下心来细细体悟,查缺补漏蕴养剑意打磨自身剑道,再得到苏昆仑多少指点几句,不敢说能一飞冲天从此迈进五境高人的行列,起码可以摸到九品境界门槛,到时候就能真正以大漠之主的名号自居。 反正江湖上那些散修的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马三爷就听人说起过,苏州南边有个区区三境六品的修士,仗着几手祖传下来的刀法和一柄地品长刀,就敢自封了一个太湖龙王的名号,占据三四座天高皇帝远的小岛逍遥自在,已过花甲的年纪却有如花似玉的十几房年轻妻妾。 马三爷是自幼流落江湖随波逐流的苦命人,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欺负,为了能在常年大旱的凉州活下去,八九岁年纪就开始跟着一帮马贼厮混,拖着一柄卷了刃的破旧大刀跟在后面,所幸那伙面黄肌瘦穷困潦倒的马贼既没有杀人放火的胆子,又没有打劫商队的本事,倒远远说不上罪大恶极之类,直到偶然遇上苏慕仙。 人活着就是这样,当时觉得捱不过去的苦难坎坷,现在无非是大醉之后忆苦思甜的由头。 如今的马三爷在散修最多的凉州江湖上,哪个敢不给三分面子,别的不提,就说前阵子空手套白狼从谢逸尘手里坑了八千万两银子,这般鼎盛财力都足以买下一座杨柳城趁乱世裂地称王了。 当之无愧见多识广的马三爷隔着陈无双还有三丈距离就不再靠近,他一眼就看出戴着那张索命恶鬼面具的修士此刻的状态,正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入定观,都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时候若是上前打扰的话,后果比杀人父母更严重。 无冤无仇无缘无故毁人前程,损人不利己,岂是大丈夫所为? 所以马三爷在三丈开外停下脚步,心里却惊讶不已,尽管那古怪修士脸上遮着面具看不到相貌,但仅从他挺拔身姿以及漆黑如瀑的发丝就能看出,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如此年纪竟然能蕴养出这般令人高山仰止的剑意,可想而知,其修为境界和家世出身也绝非寻常。 数年间带着上千彪悍帮众在凉州地面上呼啸往来,马三爷行事一向无所忌惮,可对苏慕仙的脾气了解深刻的他却比江湖上八成以上的修士更有底线,即便现在就能断定眼前修士不怀好意,也不愿意乘人之危。 相反,要打要杀也得等那年轻修士顿悟结束,堂堂正正拉开架势斗一场,成王败寇虽死不怨,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至于让昆仑苏慕仙和大漠马帮因此而蒙羞。 这等年纪的四境剑修江湖上从来都是凤毛麟角,极少踏出凉州地界的马三爷半生之中却见过三位之多。 戴面具的这是第三位,第二位是白衣渡厄沈判官的独子沈辞云,至于第一位,就是在当年在骤雨庄上留下这四百二十七幅图画的那人。 或许是触景生情心有所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的马三爷沉沉一叹。 那柄剑更适合女子使用,剑身稍窄剑鞘素雅,在身量足有八尺长的粗犷大汉手里,更像是孩童打打闹闹的玩具,他站在近处,骤雨庄上所有被陈无双滔天剑意惊动的修士就无一人敢上前。 顿悟中的陈无双早就察觉到身侧多了个修为雄厚的不速之客,猝不及防心里一惊,识海里壮观到无以复加的恢弘景象险些溃散,深知此次顿悟对自己剑道以及剑意都至关重要,根本来不及瞻前顾后的犹豫,少年就咬牙收摄心神摒除一切杂念,心里只剩下陈仲平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混账话。 去他娘的,爱咋咋地! 说起来世上最了解陈无双脾气秉性的人,当属成婚之日战死在北境城墙以外的谷雨,她最清楚自家这位看似万事不从心上过的公子爷,骨子里似乎天生带来一股子不死不休的混不吝狠劲,南下剑山采剑的路上,数次经历都是抱着富贵险中求的侥幸去玩命,这才在不到一年时间里扶摇直上四境七品。 孤身去南疆十万大山边缘接引天地灵气的那次比现在更凶险。 换而言之,沈辞云能修成如今境界,一是得益于他福缘深厚,幼年时不仅有贺安澜所赠的洗髓丹洗练体内杂质,还有不该为人间所有的离恨仙丹药力支撑;二是孤舟岛师门长辈悉心培养,一丝不苟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底子,这才一入江湖厚积薄发。 而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一日千里羡煞旁人的修为进境,完全是靠着一次次拼命拼出来的。 聪慧如陈无双,身处外人窥测的险境而坦然自若,并且沉下心神之后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次的顿悟跟之前两次都有所不同。 在白马禅寺青砖瓦房顿悟的那次,不知是不是时间太过短暂的原因,说实话陈无双至今都没觉得从中得到了多大好处,识海中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一个灰衣老僧席地盘坐的背影,真正让他受益匪浅的是河阳城的第二次顿悟,穷酸书生抑扬顿挫读着煌煌《春秋》,十八笔画化作剑意直入识海,其后就是混沌初开万物伊始,这才将他十年来胸中只蕴养出模糊雏形的剑意,打上不破不立的烙印。 这一次识海中所见的景象仍然壮观绚丽,但日升月落也好、冬去春来也罢,说到底都是一个旋转不休的圆,陈无双要是以往在司天监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多听大核桃读几本道家典籍,此时或许就能明白,那个圆,就是所谓的道。 道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发芽是道,开花是道,结果是道,枯萎是道,寂灭也是道。 一直在旁等待的马三爷生怕有任何一丝动静都会打扰到他,连以自身真气逼出醉意都不敢为之,察觉到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一吐一纳之间,呼吸越发平稳悠长,下意识横着挪了两步,抬头去看陈无双身前那面墙壁上的图画,眉头渐拧。 马三爷不是头一回来骤雨庄,这座庄子的主人,也就是姓秦汉子口中那位在这一带方圆数百里名声不小的七品剑修,跟大漠马帮其实没有太深关系,却因为这座庄子跟马三爷扯上了渊源,或明或暗,每年里马三爷都要从大漠远道来这庄子上小住一段时日,这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不知已经看了多少遍,甚至这套剑法闭着眼睛都能一招不差地从头使到尾。 但与人对敌时,马三爷从来没用过这套剑法里的招式,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默默无声的敬重。 目不转睛盯着看了片刻,马三爷摇头微微苦笑,怎么老子这些年就没从图画里找到顿悟的机缘,难怪苏昆仑每回见面都要骂两声愚笨不可救药,空有在床上翻云覆雨、梅开三四五六七八度的一身力气,在机缘这种玄乎其玄的事情上也只好望洋兴叹。 知道顿悟这种经历自己再怎么使劲也是缘木求鱼,马三爷无奈之下,只好转而把心思用在揣摩陈无双的剑意上,闭上眼睛收敛灵识细细体味,发觉庄子里凝而不散的剑意很矛盾,似乎其中含着相互对立却又相辅相成的两种情绪。 一剑既出势如破竹,气势浩大处,与苏慕仙三千里长空月明的坦荡很是相似。 而于寂灭处又见生机蓬勃,气象恢弘时,则像是无边大漠中突兀生长出无数青翠草木,盎然绿意如春来惊蛰,其中有雨落有雪融,有茕茕白兔东走西顾,有吆吆鹿鸣食野之苹,甚至有婴儿呱呱坠地的嘹亮哭啼。 忽然,弥漫在整座骤雨庄上的剑意如潮水退去般层层收敛,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光景,全部收回那年轻修士的体内,霎时间万籁俱静,亘古黑夜只见一轮皓月当空。 陈无双识海里所见的景象则更为殊异,犹如有人往一盆清水里滴落一点墨汁,丝丝缕缕渐渐晕开褪色,圆圈终于停下旋转,继而化作习以为常的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少年脸上有了欣喜笑意。 如果将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的剑道比作一副长长画卷,这一刻,四境七品的陈无双才总算在那张一尘不染的白纸上,落下不偏不倚的第一笔,心正则剑不斜。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陈无双身上只剩芳菲未尽的些许醉意,并无剑意。 “看出点门道来没有?” 马三爷登时一愣,他没有想到这古怪修士从顿悟中醒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以这种口气说出来,自大到把素未谋面的大漠马帮堂堂帮主看做是晚辈后学,心里不由有些恼怒,避而不答,冷笑着踏前几步积势,反问道:“四境七品?论资质,还算能入你家三爷法眼,就是不知道本事到底如何,别再是个绣花枕头。呸,绣花枕头还沾个好看,你这面具挑的晦气,可实在不怎么样。” 一听此人自称为三爷,陈无双心里就起了波澜,转过身散出神识悄然打量,嘴上却阴阳怪气不甘示弱道:“要抻量抻量我的本事?凭你手里那柄娘们儿用的剑?” 大漠马帮上千马贼都知道,自家这位帮主是个干柴脾气,除了对仙踪不定的苏昆仑敬若神明,几乎是稍微碰上点火星子就能瞬间成为燎原之势,马三爷生平最恨旁人说他的佩剑是娘们儿闺房里摆着好看的物件,听见这话立刻心头火起,要不是顾忌此人剑意与苏慕仙有些相似,早就悍然出手。 八品境界的粗犷大汉面色不善,再度踏前两步,死死抑制住怒气,“我见过很多想不开的人,求死要么是上吊要么是自刎,都不愿意麻烦旁人,你这般不知好歹的倒还真是少见,幸好,你家三爷不嫌麻烦,成全了你就是。” 要是凉州其他散修听到马三爷这句话,想必早就吓破了胆,可惜陈无双不光没有丝毫惧意,反倒觉得他这几句话有趣之极,短暂错愕之后哈哈大笑,摇头道:“什么人靠衣裳马靠鞍,都是他娘的屁话,我先赔个不是,不该因为你那柄娘们儿用的剑,就看轻了你,有口无心,勿怪勿怪。” 他越是这么说,马三爷的脸色越是阴沉的厉害,冷哼一声抖手抽出佩剑,像是从头顶明月上引下来一道光芒,剑光幽幽,亮而不刺眼,“知道说错了话,就留下舌头来给三爷下酒。” 陈无双虽然暗自猜测这八品修为的汉子极有可能就是大漠马帮的帮主马三,但此行一路掩藏形迹容不得任何差池,不得不留了个心眼,凉州境内没有什么像样的修士门派,却自古至今多有散修世家,这些在司天监面前自然不值一提的小门小户都极为看重开枝散叶,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而自称为三爷的人,可不只从未谋面的马三。 刚从顿悟之中清醒过来的少年隐约觉着摸到了晋升八品的那道门槛,或许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就是迈过去的契机所在,此时此境这位粗犷汉子来的正是时候,算是送上门来的磨刀石,而且恰好可以一石二鸟,从他所展露出来的功法手段试探其身份。 想到这一点,陈无双隐藏在面具之后的嘴角就微微上扬,背着双手朝那手持长剑的汉子走近,二人相隔只有五尺距离,几乎马三爷一抬手就可以用剑刺穿他的咽喉,这才故意出言相激,轻佻道:“瞧清楚,我的舌头就在嘴里,平日都是给长得好看的小娘子吃,你要吃可不合适。便是昆仑苏慕仙来了,也不敢说如此大话,你算老几?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 要是这戴着面具的王八蛋只是出言侮辱自己,马三爷还能压住脾气,看在都是江湖同道的份上,只割了他的舌头就作罢,但他竟然敢在自己面前提及苏昆仑,这就委实是取死之道了。 马三狞笑一声,浑身气息陡然大盛,醉意正好火上浇油,瞬息之间以八品境界盛大气势压制住整座骤雨庄,手中长剑嗡嗡颤抖出一团清冷光晕,“可惜,刚刚顿悟就要身赴黄泉,三爷再是爱才,也不能留你。” 陈无双畅快一笑,仍然将空无一物的双手背在身后,纵身跃起,脚尖轻轻一点房顶,往骤雨庄外西边掠去,“这庄子上还有四百二十六幅剑法招式图画未看,毁了未免太过遗憾,老三,要想动手咱们可得换个地方。” 这话正巧合了马三爷心思,真要是在庄子上动手,他总归有些投鼠忌器不能全力施为。 骤雨庄之外几十里不见人烟,那才是杀人索命的好去处。 “凭你有这份心,三爷破例给你个痛快死法!” 剑光如月光,凉州半大漠。 第九十六章 恍如隔世,如见当年花二爷 苏州和凉州在天下人眼里,几乎是大周十四州中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作为前朝故都金陵城所在的前者极尽风情雅致,怜风悯月的老少才子恨不得搜肠刮肚,给每一座拱桥的每一孔桥洞都取个借用典故的名字,而唯有枯藤老树昏鸦的凉州恰恰相反,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土地都只按当地百姓不上讲究的民间俚语定名。 也许是将就骤雨庄东南百里那座鸡鸣县城的缘故,庄子往西六十余里的地方都叫做狗吠坡,鸡鸣狗吠一唱一和,倒也有几分下里巴人俗中见雅的意思,起码要是陈无双得知这个名字,会觉得比京都城白狮坊听着还顺耳些。 在四野举目无人的黑夜里,少年脸上那副在月光下看不真切的恶鬼面具显得更为狰狞,马三爷仗着八品修为艺高人胆大,跟在陈无双身后远远掠出去十余里,凉风一吹,醉意先去了大半。 陈无双随意找了处地势平坦的所在落下身形,他很想痛痛快快手段尽出跟这位粗犷汉子打一场,不决生死只分高下,也好试试能不能借外力一举踏足八品,但此时却不得不改了主意,凉州眼下到处赶来凑谢逸尘跟郭奉平大战热闹的修士,闹出太大动静恐怕会惊动那些正苦于找不到新任观星楼主踪迹的密探和有心人。 马三爷是个急脾气,刚一落地就忍不住要出手,见陈无双仍旧手无寸铁,横剑吐了口唾沫,可还没等开口骂娘,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就率先出声调侃道:“别急着动手,我想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唔,本座剑下不斩无名之鬼,你且报上名来。” 这句外行人听在耳中极有气势的话,其实是京都城崇文坊那些说书先生们惯用的说辞,真正在江湖里浮浮沉沉的人物大多都有自知之明,与人打斗厮杀时咧着嘴骂两句娘在所难免,绝对不会咬文嚼字说出这等为人不齿的戏文来。 不过,自始至终心存疑虑的马三爷还是答了一句,嗤笑道:“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刚进江湖里扑腾的雏儿,来凉州行走,便是个聋子也总该听说过咱大漠马帮的旗号,三爷姓马,便是大漠马帮当家的帮主!” 陈无双由衷地笑了一声,自己先前猜的没错,这汉子果然就是马三,既然是他,想来自己从今夜开始在凉州就又有了新的得力臂助,嘴上却故意不屑讥讽道:“大漠马帮的帮主?说来听听,是几品的官衔?在凉州是你大,还是正三品的巡抚、都督大?” 老话说交人交心、听话听音,马三爷眉头一拧,江湖上可没有拿朝堂文武官员品秩说事儿的,心里有些回过味来,迟疑着试探道:“你是谢逸尘的手下,还是郭奉平的人?” 近几年肃州那边陆续有很多修为不俗的邪修都借道凉州北上,这些事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马三,他早就知道那些人是去雍州投奔早有野心的谢逸尘,如果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是姓谢的狗贼手下,那么肯定是为之前那八千万两银子而来。 想到这里,马三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次带两个心腹来骤雨庄的事情,连帮里都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谢逸尘怎么可能知道? 苏慕仙那座昆仑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靠山,以马三的性子倒不是怕了谢逸尘,而是瞬间就想到两个让他心悸的念头,其一是自己的行踪走漏出去,必然跟带来的两名心腹有关,最信任的人都能如此,那上千人的大漠马帮,岂不早就被旁人钻营成了筛子? 其二,马三已经能断定眼前的古怪修士大抵是七品境界的剑修,如果真是谢逸尘所指派来,那么就附近八成还有其他人埋伏,这是故意设计将他引出了骤雨庄,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动手围杀。 这两个念头让马三爷的醉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他不是怕死在这里,而是怕辛苦多年才有了现在这等规模的大漠马帮,在他死后会沦为他人麾下,最悔莫过于为人做嫁衣。 好在陈无双的下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少年冷笑道:“怎么,胯下都是一杆枪,你怕那两个人?闲来无事,跟你动手之前聊两句也无妨,天底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凉州兵荒马乱,我偏不打算给谢逸尘、郭奉平这个狗咬狗一嘴毛的机会,谢家有一个算一个,死一个少一个,至于郭奉平,也配指使得动我?” 不知为何,马三爷觉得古怪修士这几句话并不是张狂放肆出言无状,反而像是极有底气,不免心中更是疑惑,大周朝堂上敢说从一品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不配的,满打满算能有几个人,言语之中甚至下意识用上了跟青楼老鸨学来的敬语,“阁下到底是谁?” 要不是已经确定此人是剑修,此时的马三兴许会以为他是在凉州多年的那位二皇子殿下。 陈无双抬起右手放在面具上,正当马三以为他要显露面容时,却又把手放了下来,伸进怀中稍微一探,再抽出来的时候就多了柄剑脊上一条笔直黑线的长剑,笑道:“不如这样,咱们打一场,不管输赢,最后我都会告诉你答案,如何?” 并不是还有其他顾虑,陈无双是忽然想到,如果现在就说出自己是谁的话,这位马三爷恐怕就打死都不会全力跟他动手拼斗,凉州说小不小,可要想再找这么个境界合适的磨刀石,也不容易啊。 马三爷仔细看了几眼他手里的那柄剑,抬头沉吟道:“刀剑无眼···” 陈无双摇摇头,想出个既能一分高下又不担心惊动附近其他修士的法子来,“我来凉州这一趟不是要跟你大漠马帮过不去,刚才你不只没有趁我顿悟时出手,还有隐隐在旁替我护法的用意,这份情我不能不承,可不打一场我又心里痒痒,马帮主,咱们二人文斗一场分个高下,好歹也不算辜负了一壶铁榔头。” 马三爷很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心里痒痒你这小王八蛋倒是去鸡鸣县青楼里找个娘们儿消遣,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下去,生怕一提娘们儿,那古怪修士又要拿着自己的佩剑反唇相讥,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只好散了剑光,皱眉问道:“三爷从八九岁开始闯荡江湖,见过的修士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从来没听说过文斗,是怎么个斗法?” 陈无双将焦骨牡丹横在身前,像是故意显摆道:“瞧,我这柄佩剑是天品,老实说就算马帮主的剑也是天品,在兵刃上也吃了亏;你是八品境界,我是七品境界,在修为上是我吃了亏,两相抵消半斤八两,所谓文斗嘛,就是你我不许用御剑术,也不许用剑气,只以自身所学剑法逞本事。” 马三稍一思量就点头答应,正要从剑法招式上看这古怪修士出身,“就依你。” 陈无双后退两步,随意甩腕抖出两朵剑花,“是想跟马帮主交个朋友不假,但我不会手下留情。你若是浪得虚名之辈,明年今日,我只好去坟头上烧些纸钱,敬你一壶铁榔头。” 话音刚落,陈无双身形陡然一掠向前,左手并指,略微侧身后仰,反手持剑上撩,剑锋带着破空声斜削马三咽喉致命处,所用的招式既不是司天监的听风四十三式,也不是东海孤舟岛弟子的入门剑法,而是他顿悟之处那幅图画上浓眉剑客的招式。 当即就认出这一招的马三爷临危不乱,对陈无双这一剑接下来的数种变化都心下了然,顺势后撤一步微微半蹲,长剑如灵蛇吐信般刺出,要以锋锐剑尖去击对方佩剑之剑身,这就是多年在生死拼杀中近乎形成本能的处变反应,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马三爷勾起一侧嘴角,如果陈无双变招,自己这一剑能紧随着其气机牵扯如影随形,如果陈无双不变招,那他那柄剑脊带黑线的长剑即便品级再高,剑身总不可能胜过自己剑尖。 陈无双先前说的没错,马三爷睡觉都不肯离开身侧的这柄素雅长剑,确实是整个凉州都难得一见的天品兵刃。 这柄剑曾经属于苏慕仙的大弟子,叫做貂蝉。 宁退之当年无缘无故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凉州境内,就把这柄苏慕仙早年从江湖中得来的貂蝉遗失在茫茫大漠,马三爷执掌大漠马帮之后苦苦追查其下落,找来找去就只找到这柄剑,而宁退之的线索,就好像被大漠里的风沙彻底淹没,任多少人手段用尽,都再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苏慕仙不愿意睹物思人,这柄以美人为名的貂蝉,就成了马三爷的佩剑,从不离身。 陈无双没有变招。 两柄足以引发凉州江湖腥风血雨的天品长剑叮当一声碰撞,借着被马三一剑荡开的去势,陈无双拧身再进一步,焦骨牡丹以一种羚羊挂角的姿态刺出,还是不离这位将大漠马贼全部收归麾下的帮主咽喉。 这一招,仍是属于那套墙上的剑法。 马三爷记得这一剑图画所在的位置,应该离着古怪修士顿悟的那面墙有十几丈远近,不管怎么说前后两招剑法都没有上下连贯的趋势,但在陈无双手里使出来,却无比自然而然,像是昼夜交替本该就是如此。 蛮不讲理,却又属实没有别的道理可讲。 看来这样下去,想要从古怪修士所施展的剑法之中看出端倪的想法是不太可能实现了,马三爷再度挥剑荡开这明显不是势在必得的一刺,步伐转动间唰唰两剑反手为攻,意在逼着陈无双情急之下用出本门剑法。 在马三爷看来,短短时间内陈无双不可能把骤雨庄上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所描绘的剑法融会贯通,谁都知道练剑法是水磨功夫,讲究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精益求神韵,而自己本来就墙上那套剑法很是熟悉,更是曾得到过苏慕仙指点,只要一味抢攻占据上风,那古怪修士疲于招架时肯定就会下意识使出自家所学剑法。 只要逼他显露出两三招,马三爷就有信心能看出其师承,这位帮主如今四境八品的修为,可不都是从青楼香汗淋漓的娘们儿身上睡出来的,没有点真本事傍身,就算有苏慕仙做靠山,他也难以真正在修士横行的凉州站稳脚跟。 江湖跟朝堂的区别在于,修士之间虽看重辈分却不讲资历,谁的修为高谁的地位就高,要是再能杀伐果决心狠手辣,那就是数十年难得一出的领袖人物,大漠马帮之所以至今不能占据大漠之外的任何地方,就是因为这位三爷还不够心狠。 不得不说,他这连续两剑不留情面的抢攻,确实让陈无双有些难以应对,这才知道朝堂或者士林中的读书人或许有沽名钓誉之辈,但江湖上从来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马三的剑法跟轻灵飘逸沾不上关系,只占了两个字。 凌厉。 换做是自小修剑以七分守势为主的沈辞云,至少有几十种方法化解马三这两件攻势,可惜陈无双从六岁那年进了司天监以来,在今夜顿悟之前只学过三套剑法,他很清楚自己所施展出来的听风四十三式远远没有谷雨那般随心所欲的飘忽不定,反倒是在越秀剑阁云水小筑经墨莉指点的那两套孤舟岛入门剑法更纯熟些。 以骤雨庄墙上剑法的其中一式勉强挡住马三的第一剑,面对他不容喘息的第二剑,陈无双实在没办法故技重施,只好身躯猛然后折,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躲开。 马三爷是何等眼力,不等第二剑招式用老,冷哼声中脚下一错,紧接着就是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非要把这剑法拙劣的古怪修士逼到无路可退,心下却暗自留了防备,以免对方兔子急了瞪眼咬人,到时候再无所谓地说句什么兵不厌诈。 这种人啊,最是可恶。 陈无双果然就是那只不要脸皮的无赖兔子,眼见十招之内就要落败,心知以自己半瓶子晃荡的剑法绝对无法把马三这种剑道大家当做磨刀石,索性利落认输,焦骨牡丹上青光乍放,所向披靡的锋锐剑气一闪而逝,将粗犷帮主得理不饶人的蛮横攻势立时瓦解。 双方心照不宣各自退后两步站定,陈无双不仅收敛起剑光,连焦骨牡丹也收回储物玉佩。 马三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沉声道:“司天监青冥剑诀。” 陈无双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朗而年轻的面孔,摇头苦笑道:“马三叔,或许,我该叫你四叔才合适。” 长剑如美人,匆匆埋没于黄土。 貂蝉脱手,入土整整两尺有七。 马三爷双目含泪,如同大醉之后呓语呢喃。 “花二爷···别来无恙。” 第九十七章 旧情和退路 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马三爷迷了眼睛的烟尘,是狗吠坡夜风里卷起的黄土。 再次戴上面具的陈无双叹息着遮住脸上的悲戚,一步步踩着凉州荒凉夜色,走向十余里之外骤雨庄的灯火通明,明明胜了那场文斗却像是换了一个人的马三爷,稍微落后半个身子亦步亦趋,眼角湿润喉咙干涩。 将自身气息全部收敛起来的马三根本不想御剑,甚至希望这条回去的路能再长一些,就像当年跟在花千川和沈廷越身后有说有笑,那些去杨柳城买酒的日子呵,都是再也回不了头的年少。 凉州风沙,第一次让喜欢大漠的马三爷感觉到不解人意,风声如呜咽,如泣如诉。 “四叔,我跟···我二叔长得很像?” 陈无双的语气很平静,这一声四叔叫出来,连在青楼搂着一丝不挂的姑娘说些羞人话都不会轻声的马贼帮主险些哭出声来,谁不知道苏慕仙一生无妻无子膝下只有三个弟子,谁不知道他马三这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拜在苏慕仙门下。 一声四叔,至少之前素未谋面的陈无双,愿意拿他马三当做最亲近的人,这就够了。 马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死死攥着手里那柄素雅貂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柔,小心翼翼道:“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在凉州见过百花山庄花万山庄主,令尊跟二爷是一奶同胞的至亲兄弟,相貌当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公子的气度更像二爷,他···” 短短一句话,堂堂八尺的汉子,马三却越往后面说就越是带着哭腔。 比起同样身负血海深仇的沈辞云来,脚步缓慢的陈无双其实更是悲苦,至少那拜师东海孤舟岛的青衫少年还能记得他爹爹沈廷越的样子,记得百花山庄门前那惨烈的一战,可陈无双夜深人静时用尽所有力气苦苦回忆,还是半点都想不起来花万山、花千川以及至死都把他护在身下的花红晚,到底是什么模样。 少年叹息漫长如冬夜,“四叔,我想听听二叔的事情。” 马三抬起头,目光从陈无双的背影慢慢挪到天空,明月里的那个清冷身影,不知道又是谁念念不敢忘怀的人,“苏昆仑的三位弟子里,最聪慧是宁大哥,最洒脱当属你二叔。当年我跟花二爷交情最厚,他在山上练剑练的苦闷了,就去杨柳城找我喝酒,有一大盘熟牛肉,我跟二爷能喝十坛子铁榔头,也不讲究陈酿还是新酒,只要酒烈就觉着痛快,二爷醉了常说,江湖很小,恩怨情仇就是一碗烈酒。” 陈无双默不作声,听着马三絮絮叨叨。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是痛快,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不知为何,我见着宁大哥总是有些发怵,沈三爷又是个喜欢安静看书的恬淡性子,能说些交心话的就是二爷,他见我就这么混日子没出息,就亲自去大漠,教我如何整肃马贼,将那些杀人越货的王八蛋都收拢成现在规矩森严的大漠马帮,教我练剑,教我写字,教我做人,教我···可唯一有求于我的,就是让我教他唱凉州的调子。” “二爷年轻时候在大漠一带的名声很是响亮,外人或许以为凉州的修士对他敬重是看在苏昆仑的面子上,可我最清楚,他们是被二爷的为人所折服,他当得起一个侠字,当得起这份敬重。我从没见过二爷动怒杀人,所以后来听说他在白马禅寺左近出手杀了驻仙山七个弟子,我第一个不信,还想带着人去鹿山跟那些胡说八道的秃驴拼命,哪知道二爷这一去,就再也没回过凉州···” 陈无双无言以对。 马三犹豫着伸出手,落在少年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不愿意再想起过往,“也许这就是秃驴们所说的前缘未了,不久之前我见着了沈三爷家的辞云公子,今日又在这里见着了无双公子,就跟当年见着二爷、三爷一样,马三是个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粗人,心里说不出的亲近···” 陈无双脚下一顿,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挑眉问道:“四叔,我正要找他,辞云在哪里?身边是不是还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唔,那姑娘也是个剑修。” “辞云公子身边有两个姑娘,与他情投意合的叫做彩衣,另一个姿色更胜的姓柳,他们在大漠呆了一段时日,我看辞云公子和那彩衣姑娘都有心事,几天之前听说谢逸尘的兵马越过清凉山,辞云公子就告辞要走,那几天我也焦头烂额,大漠边缘忽然出现了很多名门正派的修士,其中有驻仙山的人,帮里的兄弟们人心惶惶,我没拦住他们三人,索性就来骤雨庄上小住,想跳出来看看那些人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陈无双皱起眉头,低声自言自语道:“驻仙山的修士?他们不去雍州北境,来这里做什么?” 马三摇了摇头,沉吟道:“凉州自古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驻仙山以往也有弟子来西北历练,可眼见谢逸尘跟郭奉平的人就要大打出手,他们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辞云公子他们离开之后我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难不成那些正道修士是冲着他身边两个姑娘来的?” 陈无双继续迈步往前走,马三的这个推测极有可能,当时在剑山采剑时,驻仙山有不少弟子都见过彩衣的九幽死气,多半是得知了她出身于黑铁山崖,随即问道:“四叔,你知不知道彩衣姑娘和另一个姓柳女子的身份?” 马三稍作犹豫,还是坦言道:“彩衣姑娘说是凉州人,我瞧她剑法路数,应该是多年之前死于漠北妖族围杀的散修洪破岳的后人,至于那姓柳的女子,相貌极美却心狠手辣,几次要动手杀人都是辞云公子拦住,倒像是个邪修。” 少年苦笑一声,没有多做解释,“洪破岳没死,他就在漠北,而且已经踏足五境。” 马三猛然一怔,大惊失色道:“不可能,洪破岳成名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马贼,对他仰慕的很。他后来投身边军,在当时的雍州都督郭奉平麾下效命,听说他一人一剑挺进漠北腹地,再也没有人见他活着回来。” 诈死脱身,瞒住整个江湖数十年。 陈无双摆摆手,“我与苏昆仑都在雍州北境城墙上见过洪破岳,他现在是黑铁山崖的人,由此看来,他当年是故意投进边军,找机会脱身进了辽阔漠北,所图必然不小啊···” 言语中提及苏慕仙,马三立刻就深信不疑,眉头紧蹙道:“这么说,那位彩衣姑娘莫非···” 陈无双点头给了个肯定的答复,“彩衣确实也是黑铁山崖的人,辞云知道。” 马三登时心乱如麻,茫然道:“这···这···” 陈无双叹了口气,既然沈辞云没有把内情告知马三,想来是心里有所顾虑,那他也没必要多说什么,岔开话题道:“四叔,我这回费尽心思隐藏行迹来凉州,处境很危险,见着你总算心里踏实了不少,那座骤雨庄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三有些跟不上陈无双跳脱的思路,定了定神,这才明白陈无双为何非要戴着那张面具示人,先把彩衣姑娘出身黑铁山崖暂且抛在脑后,追问道:“处境很危险?” 陈无双轻松嗯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从容道来:“朝堂上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江湖上,我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如今京都城里的司天监说是个空架子也不为过,我师伯带着玉龙卫死守雍州北境城墙,师父又远在南疆盯着随时可能倾巢而出的凶兽,多的是人不想把司天监交到我手里,逼着我来凉州,身后有景祯皇帝的密探,谢逸尘应该也想拿我性命作为筹码逼迫陈家,四叔,你说这腹背受敌的局面危不危险?” 马三冷声一笑,终于恢复了大漠马帮当家人该有的威风,“公子放心,只要一进大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你,坐拥五十万精兵的谢逸尘又如何,我坑了他整整八千万两银子,还不是老老实实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陈无双诧异道:“坑了他八千万两银子?” 说起此事马三顿时眉飞色舞,哈哈笑道:“那狗日的想拿银子跟咱买马,好组建一支骑兵来应对郭奉平,这笔生意是辞云公子陪着我去谈的,他说你最会做稳赚不赔的生意,要是你在,多半会收了银子不办事,坑他姓谢的一笔,我就依了他,有便宜不赚王八蛋,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很是欣慰,沈辞云那种木讷忠厚的性子总算学会了耍心眼,这笔买卖做得当真极好,先不提那八千万两银子,如此一来,谢逸尘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天大的好事,点头笑道:“当然是这个道理了,做买卖哪有不捣鬼的?不瞒四叔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杀谢逸尘,这无形之中帮了我一把。” 粗犷汉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讶然道:“公子是来杀谢逸尘的?” 陈无双坚定点头,解释道:“我在雍州北境见过黑铁山崖的掌门阎罗君,那王八蛋说,只要谢逸尘一天不动兵,他就一天不会指使漠北妖族攻城。我师伯老了,凭司天监一家之力跟数千赶去驰援的江湖修士,绝无可能挡得住那些半人半兽的杂碎,所以我要趁着谢逸尘跟郭奉平真正交手之前,想法子杀了他,这样才能让司天监缓一缓,至于后果,现在顾不得太多了。” 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近一年来在整座江湖中声名鹊起,马三曾听沈辞云详细说过岳阳楼外、洞庭湖上两战,大体也算对陈无双的性子和本事有所了解,但要说他能以一人之力于五十万大军之中取了谢逸尘性命,实在是难以置信,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少年人最爱脸面,马三顾及陈无双的面子,只好旁敲侧击劝道:“那阎罗君说的话,未必会讲信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即便你陈无双手段通天,真能在凉州斩杀谢逸尘,黑铁山崖恐怕也不会因为他不动兵就放弃对雍州城墙发起攻势,何况,要杀姓谢的谈何容易,就算是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亲自出手,也挡不住五十万边军围杀。 陈无双笑了一声,“我明白四叔的意思,事在人为嘛,要是不试一试,以后难免心有遗憾。而且那位阎罗君眼下可顾不上妖族,苏昆仑正在漠北追杀他,一天没有分出生死胜负,黑铁山崖其余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先去杨柳城找一个人,再打探谢逸尘军中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下手的机会。” 马三沉吟很久,直到已然能远远看见骤雨庄的灯火,才开口道:“公子既然要去杨柳城,索性去大漠里小住几天,我敢担保那些什么密探,没有一人敢深入大漠追查你的踪迹,然后我再让心腹想办法去探听谢逸尘在哪里,马帮好歹是凉州地头蛇,行事总比公子方便些。” 少年洒然一笑,不客气道:“四叔肯帮忙最好不过。我本来是打算跟庄子上那支商队一起去杨柳城,又怕追兵找上门来会连累他们,这回倒没了后顾之忧,只是也许会给四叔带来麻烦。” 马三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语气重了些道:“公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二爷当年···马三恐怕至今还是个不入流的小马贼,哪有大漠马帮这份基业?二爷没了,公子就是想把马帮据为己有,马三也绝无二话,对辞云公子是这样,对你更是这样。”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摘下面具,有些动容,“四叔···” 马三看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眼,沉声道:“苏昆仑与二爷,对我恩重如山,马三这辈子都还不起,能帮你,死了也好有脸面再跟二爷喝酒。“ 这回换了陈无双眼角湿润。 这位在凉州马贼中一言九鼎的帮主却很是高兴,哈哈笑着再度拍了拍少年肩头,随意伸手一指远处的骤雨庄,故意将话题扯到旁处去,“那庄子上的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是当年宁大哥亲手所画,那套剑法是他用两三年时间自创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二爷,二爷喝酒的时候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宁大哥本来是想凭借这套剑法,等悟透了用剑的真谛再回去告诉苏昆仑,没想到啊,时隔这么些年,竟是公子得了顿悟的机缘,到底没有便宜外人。” 陈无双怎么都没想到那套剑法竟然是宁退之所创,愣了一愣,问道:“这么说,那座骤雨庄是宁大伯的宅子?” 马三摇了摇头,和盘托出道:“那庄子起先最早是一任凉州巡抚金屋藏娇的别院,正三品的显贵文官在这种地方几乎就是土皇帝,所以才把宅子建得这么大,养了数十个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每年里都来快活几个月,后来那位贵人被召回京都,庄子几经转手,上一任主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散修,跟宁大哥多少有些交情,想求几手功夫留给后世子孙,宁大哥不敢把苏昆仑所传授的本事外传,索性就把自己所创的剑法画在了庄子上,兴许是觉着自己悟不透,能有后人从中悟出用剑的真谛也是好事。” 心驰神往的少年唏嘘不已,难怪马三说苏慕仙三位弟子之中当属宁退之最为聪慧,能创出这样的一套剑法来,其剑道修为就可见一斑,江湖中成名的高人修到深处,总想着能创出一门御剑术来赢得身后流芳千古,宁退之却创了一套剑法。 只不过陈无双不太认可马三的推测,他觉得宁退之画出那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不是为了遗泽后人,而是想借着一次一次落笔,去体悟剑法剑术剑道,读书人说温故而知新,就是这个道理了,病恹恹的贾康年就说过,读书只是钻研学问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虔诚抄书,第三步是默写书中文字。 一步一步鸿渐于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修剑、修刀,过程其实跟读书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后来,那个散修不知死活惹了祸端,家道中落,携家带口据说去了西南肃州避祸,庄子就落到了杨寿潼手里,他说命里五行缺水,改了名字叫做骤雨庄求个吉利,因为那套剑法图画的缘故,这些年我没少帮衬他,要不是有大漠马帮暗中支持,凭他一个散修世家的庶子,再下去八十年也混不成现在的样子。” 陈无双明白了事情始末,笑道:“原来是四叔的一步闲棋。” 马三会意一笑,随即叹声道:“说起来还是二爷的教诲,他很早就跟我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在江湖上混迹,给人留后路也要在风光时给自己留后路,才能走得长久些。” 可花千川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十一年前却未曾给自己留过半点后路。 陈无双低下头,继续往骤雨庄的方向迈步,轻声道:“江湖啊,说什么混迹,不过都是兜兜转转罢了。” 马三深以为然,“二爷说,有酒有剑的地方,都是江湖。” 少年摇摇头,“也不尽然。不光有酒有剑,四叔,朝堂无情江湖有情,所以江湖才比朝堂更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骤雨庄是马三爷的退路。 陈无双却从来没有退路。 第九十八章 机会和火候 天下修士大抵都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心高气傲如苏慕仙、声名显赫如司天监尚且不能免俗,何况凉州地面上这些把自家并不高明的本事传承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所谓散修世家,更是效仿无情天家立下了传嫡不传庶的恶心规矩,这就是骤雨庄庄主杨寿潼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 娘亲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忍,知易行难,真正做到淡看荣辱谈何容易,心头上悬着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刃便是忍,这个字让自小就事事处处受人排挤而不得开心颜的杨寿潼,无师自通的第一个本事是察言观色,第二个本事则是偷学功法。 学剑是偷,练剑是偷。 其缘由说出来可笑,不过是因为他的生母只是个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鄙贱丫鬟,明明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进境都远胜同辈兄弟,却始终不能得到家中长辈高看一眼,娘亲在世一天他就忍了一天,娘亲临终时最后一句做人都是先苦后甜,让他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修成三境的那一年,有了闯荡江湖的本事,有了自立门户的本钱,才终于把郁郁而终的亡母骨骸从那个只给过他冷眼和嘲笑的家里迁出来,又得了大漠马帮暗中相助,买下这座远离世上一切繁华喧嚣的庄子。 如今已然修成四境七品的杨寿潼一直在等,等一个鱼跃龙门扶摇直上的机会,娘亲不会骗他,做人确实是要先苦后甜,所以他仗义疏财结交四海朋友,明面上是为了扬名江湖,暗中也为能给大漠马帮搜集些有用或者无用的情报,毕竟江湖修士的嘴里,少有能藏得住事儿的。 即便能藏得住事儿,三五坛铁榔头也能撬开他们的嘴。 马三爷跟那位戴着恶鬼面具的古怪修士一进前厅,商队护卫里姓秦的汉子就愕然一愣,他们从始至终只察觉到两道修士气息一前一后掠出骤雨庄,但根本没有感知到任何动手打斗的动静,所以只好按着马三先前的交代坐着不动,倒是留在此处的那两名马帮修士更沉得住气。 这位呼啸大漠的帮主显然已经忘了这一茬,看到姓秦的汉子还坐在前厅里,皱眉不悦道:“杨兄弟,酒席总得有散场的时候。” 姓秦的汉子倒也识趣,忙不迭站起身来陪着笑道:“马帮主说的是,在下早就不胜酒力,正要回去睡一觉,不能耽误了东家的路程,等明日,明日再来跟杨庄主辞行。” 杨寿潼心领神会,起身含笑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叫人来领着他离去,姓秦的汉子出门前瞥了陈无双两眼,深知行走江湖一忌好奇心重、二忌多管闲事,半个字都不敢多问,装作步履蹒跚匆匆离去,暗自猜测莫非刚才庄子上凝而不散的惊人剑意,真与这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刀修有关? 庄主挥手屏退伺候着几人喝酒的奴仆,笑道:“残羹剩菜不好待客,我这就去让人换一张席面上来,好让三爷跟这位贵客说说话。” 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却不料被陈无双一把拽住衣袖,正诧异不知所措时,就听这位古怪修士笑吟吟道:“有几坛铁榔头就好,杨庄主不必再麻烦庄上,留下聊两句如何?” 摸不清他底细的杨寿潼答应也不是、婉拒也不是,只好转头看向马三目露征询,没想到马三爷竟然对此人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点头道:“他让你留下,你就留下。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说起来或许还是杨兄弟的福分。” 说话的同时,跺一跺脚能让西北大漠跟着乱颤的马三爷已经把陈无双引到主位上坐下,这番举动让从善如流留下的杨寿潼心头一惊,暗自思量即便此人真是阴曹地府的索命恶鬼,也绝不至于能让麾下有唯命是从上千好手的三爷这般重视,心念一转,瞬间想到数个可能,神情更是谦卑。 几人坐下,陈无双果然没有再动筷子的意思,接过马三递来的酒坛,却不摘下面具。 马三爷散出灵识笼罩住前厅,有所察觉的杨寿潼下意识看向陈无双脸上的面具,在骤雨庄上说话行事按理说三爷绝不至于如此谨慎,看来接下来要在这桌残席上说的话至关重要,这位庄主心跳忽然就急促了几分,隐隐感觉有一种兴奋。 “杨兄弟,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当兄长的知道你的过往,也信得过你为人,本来是不想多说,但此一时彼一时,令尊从去年入冬开始就跟谢逸尘搭上线的事,或许现在能有用处。是你说还是我替你说?”马三爷仰头灌了一口酒,忽然把那柄素雅貂蝉拍在桌上。 一见这等情形,两名被马三看做是心腹的马帮修士立刻站起身来同时挪步,一人守住前厅门口,另一人则逼近杨寿潼面无表情站着,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出手的意思,由此就可见马三爷御下的手段确实颇见章法。 不知是因为刚才还同桌畅饮的人瞬间翻脸不认账,还是因为马三爷提到他的父亲,杨寿潼低下头连连苦笑,涩声道:“三爷,这件事寿潼本就没有瞒着你的意思,何至于此啊?” 眼前这一幕让陈无双也很是始料未及,微一错愕就想明白了马三的用意所在,饶有兴致地将脚搭在桌面上,等着看这位在姓秦汉子眼里几乎无所不能的骤雨庄主会如何表现,这对陈无双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对杨寿潼来说有何尝不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从来都不是傻子。 常半仙说得好,古往今来,富贵二字除了娘胎里带来,就只好向险中求,这个道理,圣贤书上似乎没有多少提及。 杨寿潼叹了口气,拍开一坛新酒捧着酒坛大口大口痛饮,丝毫不顾辛辣而浑浊的酒液顺着嘴角灌进衣领,随后将酒坛重重墩在桌上,抹了把嘴道:“三爷知道我的身世,寿潼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娘亲从病到死,我爹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我姓杨不假,可从七八年前,我就跟鸡鸣县杨家再没有任何牵连。” 说到这里,杨寿潼伸手将五指并成刀,在自己脖颈上狠狠一抹,道:“三爷若是信不过我,大好人头就在此处,死于貂蝉剑下,寿潼做鬼也风流。只是烦请三爷,将我与娘亲葬于一处,我就死而无怨。” 马三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抚着貂蝉剑鞘道:“这柄剑自从屈尊到马某手里,就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朋友。我信得过你,但是···” 陈无双幽幽开口打断他,和声道:“四叔既然信得过杨庄主,就不必再谈什么但是,行走江湖最重一诺千金,我记得有句诗,叫三杯吐然诺···” 那句诗少年故意拉长了语调,话音未落杨寿潼就抬头接上后半句,“五岳倒为轻。” 显然马三爷也不愿意太过难为杨寿潼,朝随时准备出手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点头走出前厅,纵身跃上房顶盯着四周动静。 屋子里正剩下三人。 陈无双放下双腿身子前倾,指着自己脸上面具笑问道:“杨庄主可认得这副面具?” 听少年称呼马三爷为四叔却始终没有猜出其身份的杨寿潼,坦然答道:“索命恶鬼。” 陈无双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轻笑两声抬手摘下面具,随即抽出马三那柄貂蝉剑,剑身上登时泛起迷蒙青色剑光,而后手腕一抖,真气所至处身侧凭空出现一朵剑气幻化而成的漆黑茉莉花,一闪而逝。 马三盯着那朵茉莉花消失的地方,喃喃道:“天香剑诀。” 杨寿潼却在青色剑光出现的一瞬间就脸色大变,不由自主腾地长身而起,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相貌俊朗的少年,呼吸急促道:“司天监···无双公子?” 几乎是在认出青冥剑诀的同时,杨寿潼就明白了为何此人叫马三爷为四叔,天底下恐怕只有两个人会这么称呼他,一个是东海孤舟岛那位沈辞云,另一个就是司天监的陈无双,别无分号。 陈无双笑着默认,抖手将长剑归鞘,打趣道:“看来公子爷在你们凉州,也有些名声。” 杨寿潼心中惊涛拍岸,陈无双何止是在凉州有些名声,如今整座江湖谁不知道,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一年之内修成四境,洞庭湖上斩玄蟒、北境城墙诛妖族,隐隐已经有天下年青一代修士翘楚的意思,甚至说是独占鳌头也不过分,据说连越秀剑阁修为已臻十二品渡劫境的任平生都没奈何得了他。 “索命恶鬼,索命恶鬼。公子爷这趟来凉州,就是为了索谢逸尘的那条命,四叔之前那些话杨庄主不要在意,他兴许是觉得这件事你能帮得上忙。”陈无双不肯把话说透,也算是给杨寿潼留了个转圜的余地。 马三爷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利用杨寿潼父亲的关系给陈无双创造个动手的机会,尽管这样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把握,可总比少年单枪匹马去闯那五十万大军强得多,便是整个司天监都来跟谢逸尘硬碰硬,便是加上剑气沛青冥的陈仲平,也是死路一条。 可毕竟血浓于水,杨寿潼要是不肯也在情理之中。 陈无双很看得开,无非就是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杨寿潼低头沉默了很久,马三没有出言催促,陈无双更是沉得住气,拎起酒坛跟刚认识不久的这位四叔轻轻一碰,畅快痛饮。 这一夜,凉州最好的是大漠马帮,其次就是铁榔头。 良久,四境七品的骤雨庄主才缓缓抬起头,“无双公子信得过我?” 陈无双懒得惺惺作态收买人心,摇头直言道:“我信得过四叔。” 马三爷哈哈大笑,震得少年随手放在桌上的那张面具不停颤动。 这句话似乎让杨寿潼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这件事非同小可,做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做不成的话,那可是近五十万精兵,足够来回把凉州像犁地一样趟平七八个来回,公子想过后果?” 陈无双收敛起笑意,认真道:“人活一世,若是每一件事都要等着有十足的把握再去做,那该无趣到何等令人发指的地步?成或不成,总要做过了才知道。” 杨寿潼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思量片刻,第三次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司天监···是铁了心要跟大周共存亡?” 这一问,马三爷也不由把目光落到陈无双脸上。 少年不置可否,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是司天监的观星楼主,不是大周的一等镇国公。” 杨寿潼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竖起两根手指道:“初次见面连问数句实在失礼,但还请无双公子见谅,杨某还有两件事不得不问。” 没有不耐烦意思的陈无双欣然点头,“好。” “第一件事,杨某前阵子就听说过,无双公子已然在保和殿上接任了观星楼主,只是不知道,司天监往后会不会收几个外姓弟子?” 少年会心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得端端正正,轻声道:“司天监以前的规矩确实是从来不收外姓弟子,可···我本来是姓花。” 不是回答,胜似回答。 既然陈仲平可以收下一个姓花的嫡传弟子,那么以后的司天监,就可以收下其他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弟子,姓杨的自然也不犯忌讳。 杨寿潼笑意更盛,最后一个问题已经不算是问题,“公子想让我怎么做?” 陈无双的回答更加简明扼要,摆摆手道:“时候还不到,文火慢炖才能熬一锅好汤。” 杀人的时候还没到,马三爷却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张口道:“杨兄弟不必担心,到时候咱大漠马帮的兄弟不会干看着。” 少年闻声连连摇头,语气极为坚决,“四叔不可插手,大漠马帮得置身事外。” 马三爷瞬间皱起眉头,不解道:“为何?” 陈无双捧起酒坛咧嘴一笑,“我二叔若是还活着,肯定会骂你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四叔啊,你是我给自己和辞云留出来的退路。” 第九十九章 晚霞似火,举火烧天 天色放亮,仍是晴空如洗。 西南肃州的穷苦缘由是地无三尺平且多毒虫鼠蛇,而凉州的贫瘠则是与入夏酷暑、逢冬严寒的可恨气候有关,清晨刚刚升起不久的太阳就足以晒化一夜之间聚起来的云彩,望眼欲穿,所能见到的不是黄土烟尘就是一岁一枯荣的野草。 索命恶鬼的离群让除了刘小哥之外的整支商队都如释重负,特别是那位跟账本、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从来没出过半分差错的迂腐账房,老先生勉强能算是半个读书人,一贯既看不起江湖上那些打肿了脸充胖子仗义疏财的修士,又畏惧他们一言不合就能取人性命的刀剑,总觉着陈无双这种人是会给商队招来祸事的引子。 以朔阳城刘老掌柜目前盛极一时的生意状况,那几车加起来能值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货物即便损失也赔得起,不敢说无关痛痒但绝不至于伤及元气,账房先生是好心,生怕小刘掌柜第一次出远门到凉州做生意就失了手,回去以后没有办法跟岳丈大人交代,说是一个女婿半个儿,毕竟比不得亲生血脉。 再者,年迈受不得颠簸的老先生,也实在不愿意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坐在拉货的马车上,当然还是能坐在隔住风沙的车厢里泡茶养神更舒服,要知道他老人家在朔阳城这么些年,都是深得老掌柜信重敬之如宾的人物,没吃过多少风餐露宿的苦头。 十数名随行护卫都已经披挂整齐准备动身,年轻东家却还在骤雨庄侧门外拽着陈无双不肯松手,极力想要让这位拿他当朋友看待的观星楼主同行,好话说了一炷香时间,少年只是笑而不语。 陈无双很喜欢这种朋友之间相处起来絮絮叨叨的温情,要是放在平日,那姓秦的汉子早就不耐烦出言催促东家尽快上路,可此时马三爷和杨寿潼两个凉州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在一旁等着,他反而希望东家嘴里的词能多说一阵子,若是磨蹭到天黑再住一晚那就最好不过。 可惜,年轻东家知道陈无双打定了的主意就谁也拦不住,最后只好遗憾地叹息一声。 陈无双伸手很是亲昵得拍了拍刘小哥肩膀,嘱咐道:“凉州现在的局面你一路上也都看到了,这一趟生意收了尾,回去告诉你老丈人,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越容易挣银子,问问他还有没有再进凉州的胆子。” 年轻东家立刻就意识到他眼前飞黄腾达的机会,也想到了关键所在,犹豫着问道:“那我先替岳丈大人问公···朋友一句,您什么时候会离开凉州?” 陈无双哈哈大笑,“这可说不准呐,其实我在不在凉州不重要。你既然这么问,看来刘老头以后多半会把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买卖交给你,这是好事。来,给你引见一下我四叔,有他在凉州一天,你的商队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马三爷身形魁梧好似天神,脑袋几乎要顶到骤雨庄的侧门门楣,刘小哥想不注意到他都不容易,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陈无双的四叔,忙不迭上前见礼,恭恭敬敬口称四爷,心里却在疑惑,这位想来就是当朝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陈季淳,瞧这副模样哪里像个清贵文官,难怪传言中都说他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只不过他为何不在朝堂而在凉州? “我姓马行三,你叫我四爷可不妥当。”马三爷摇头笑了声,侧身朝后摊开手掌,一名心腹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双手递给自家帮主,马三爷接在手里掂了掂,踏前两步送给刘小哥,“寻常商队拿到这件东西就够当传家宝了。你收好了它,以后在凉州境内遇上马贼,拿出来给他们看一眼,即便他们有胆子抢了你的货物,也决计不敢伤人性命。” 商队重金请来的十数名护卫满脸羡慕,姓秦的汉子更是紧盯着那东西不放,对这些以护送商队挣钱谋生的修士而言,那东西无异于代表着日进斗金。 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账房老先生很快就回过味来,见年轻东家还愣着看那戴面具的,恨不得自己上前先接在手里再说,生怕他不知好歹为了所谓面子出言婉拒。 刘小哥一听这自称姓马的魁梧汉子不是陈家四爷,先是一愣,才双手接过来那样物件仔细端详,东西虽然入手感觉颇为有些分量,但非金非石更不是玉器,而是用一块沉甸甸不知名的深紫色木头所雕刻成的一尊小巧老虎,趴着打盹的懒散模样,看起来毫无百兽之王的威势。 陈无双神识略微一扫就心下了然,那尊老虎是按着苏慕仙所豢养的那头凶威方炽的黑虎所雕刻,倒真有五六分神似,却不知道这物件在凉州大大小小几十伙打家劫舍的马贼中名气极大,笑道:“好了,再磨蹭下去就耽误了今日路程,说不准我还会比你早到杨柳城,有的是以后见面的机会,快走快走,路上万事小心。” 刘小哥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姓秦的汉子跟门前相送的几人拱了拱手,昨夜跟东家说好的那五十两银子的谢意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手了,转身喝令一声,十数名护卫利落上马,护着几驾马车往西北方向而去。 商队走出去很远,姓秦的汉子才凑到车厢外,隔着窗帘低声唤了句东家,等刘小哥掀开帘子,才问道:“东家可知道刚才那位送你东西的是谁?” 要是平日里,以刘小哥的机灵伶俐早就能想到马三爷的身份,可一来与陈无双在门前分别本就心绪凌乱百感交集,二来先入为主把那魁梧汉子当成了司天监陈家四爷,上车以后猜出几分端倪的账房先生生怕修士耳聪目明又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这时候有此一问,刘小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禁立刻瞪大了眼睛。 姓马,行三。 这趟生意既然要在凉州地面上行走,刘小哥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早就提前探听过,传言中那位身在大漠却能号令凉州绿林道上所有马贼的大人物,可不就是叫做马三? 手里把玩着的那样物件顿时重逾千斤,刘小哥低下头左看右看,喃喃道:“真是够当传家宝了。” 陈无双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再听不见马蹄声,才返身进门回了庄子。 马三爷有些不理解,以陈无双在朝堂或者江湖的名声和地位,为何会对区区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生意人如此看重,但这些话他不会问出口,只问道:“咱们何时动身?” 少年背着双手慢慢在庄子里踱步,“我还要再揣摩揣摩庄子上这套剑法,四叔不必管我。商队留下的那头毛驴尽管杀了吃肉,不过得烦劳杨庄主准备一匹好马,喂好草料,今日夜深就走。” 杨寿潼跟大漠马帮关系亲近,骤雨庄上自然有的是善于奔袭的凉州好马,当下痛快答应,倒不敢真把那头毛驴宰了吃肉,他为人处世从来极有分寸,陈无双带来的就是只蚂蚱那也是司天监的蚂蚱,即便给那头毛驴养老送终又能多花几两银子? 马三这样彻头彻尾的江湖人最重知恩图报,十余年来始终为花千川的死耿耿于怀,遗憾没能报答花二爷当年对他的恩情,也知道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至今还对他高看一眼的原因,多半是看在花千川曾与马三交厚的情面上爱屋及乌,就想着把这份恩情都报在陈无双身上,自然对他的任何交代都不会有半分异议。 魁梧汉子低头凑在杨寿潼一侧耳语几句,让他约束好庄子上的奴仆杂役,不要打扰了陈无双参悟那套宁退之留下的剑法,然后又吩咐两名心腹远远在四周戒备,虽说马三自己也不大相信少年能在两日之内再度顿悟,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司天监嫡传弟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万一要是再次顿悟了,有不怀好意的人从旁窥伺就极为危险。 江湖上人心险恶,可不是谁都能有马三爷做人的底线。 陈无双身后很快就空无一人,他顺着庄子上横平竖直的路径闲庭信步走走停停,偶尔在某一幅剑法招式图画之前驻足也不会太久,只是在心里暗自推演,这一招与其余四百二十六幅画中的哪一招能够更自然地衔接起来。 将近一个时辰,陈无双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套剑法有两个不合常理之处,一是图画中的任何招式似乎都能跟另外四百二十六招衔接起来,换而言之,他根本没办法从中找出到底哪一招是起手势哪一招是收剑势,还是那个顿悟是从识海中所见到的圆,随处可为首又随处可为尾,只不过有的招式上下衔接天衣无缝理所当然,有的招式则暗藏变化稍有迟滞。 说是迟滞阻涩,陈无双却觉得这似乎是宁退之在自创这套剑法时,故意留下的破绽,对敌时故意示之以弱漏个破绽是江湖修士习以为常的手段,但是这也就是第二个不合常理之处。 不管是剑修、刀修还是少见的枪修等等,修行终究是殊途同归的事情,修成二境有了以真气御使兵刃的本事,再对敌厮杀时就都会放弃剑法、刀法,毕竟御剑术可以放长击远伤敌于十丈以外,谁还会再依赖剑法? 如此一来,故意在剑法中留出破绽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之所以认为这是宁退之有意为之,是因为陈无双在偶尔两招之间的迟滞中发觉,尽管招式动作衔接起来稍显笨拙费劲,但如果运用真气的话,气息之流转却极为连贯,一气呵成,这就不能不说是极有意思了。 如果有个刚刚接触剑道的孩子,比如拜剑山结穗人严安为师之前的唐见虎,以这套剑法作为入门根基,经年累月养成真气流转如大江大河连绵不绝的气机,习惯成自然默化成百川归海,等修成二境、三境、四境乃至五境,一路始终都会比同境界修士走在前面几步。 还不仅如此,以陈无双而今在剑意蕴养上的成就,都推演不出这般从头练下去会有何等妙用,只知道这是通往璀璨剑道的一条步步登高且后劲十足的小路,不由摇头连连赞叹。 赞是赞宁退之的天赋,难怪被苏慕仙看做是最为聪慧的弟子,这等资质可谓得天独厚。 叹则是叹自己来得晚了,要是第一次出京的时候,在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之前先到骤雨庄见到这一套剑法,兴许现在的实力会更上一层楼,遗憾归遗憾,陈无双也明白天下好事不可能都被他一人占尽。 特意留出一天时间来好好揣摩这四百二十七幅图画,陈无双想的就是能在短时间内先将这套剑法死记硬背下来,不敢奢求融会贯通,记在心里以后就有的是时间慢慢体味,等未来有了子嗣或者弟子也好传下去,不枉费宁退之一番用心良苦。 听张正言读几遍《春秋》就能通篇背诵下来的陈无双,尽管没有贾康年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单论记性倒也能算是中上之姿,再加上自己从数次死里逃生中悟出来的剑道,直至夕阳西下,五六个时辰里看似走马观花,其实已经能大体记住所有招式的变化。 尤其是上下衔接稍有迟疑阻涩的招式,更是记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这或许就是其中最为关键的地方,唯一暂且可以当做是证据的,是陈无双不相信如宁退之那种创出这套剑法的人,会疏忽到连里面的缺陷都不自知。 看完最后一幅画,陈无双刚好走到骤雨庄前厅门前,杨寿潼早就摆好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肚子里馋虫作怪的马三爷望眼欲穿,少年这才感觉到有些饥饿,剑法可当不得饱,于是欣然摘下脸上面具信步走进前厅。 马三爷那两名心腹这回是不敢再与帮主同席了,要了两坛酒几碟小菜,纵身跃上前厅屋顶,目光只好能俯瞰大半个骤雨庄,当惯了马贼的,当然知道什么地方最适合望风。 陈无双把面具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今夜我与四叔离去之后,就得看杨庄主手段了,以你四境七品的修为只要肯浪子回头,想来令尊也不会再轻视,知道杨庄主胸有锦绣,可还是想多嘴再嘱咐两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得找机会合情合理搭上谢逸尘才好。” 杨寿潼知道这件事办得好坏直接关系到自己前程,慎重答应道:“公子放心,就按您昨天的意思行事,文火慢炖熬一锅好汤。” 马三爷抬头好像是要说什么,话没出口又咽了下去,拍开酒坛亲自给三人各自斟了一碗。 陈无双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没有多问,指着桌上的面具继续道:“杨庄主看清楚这张面具,如有必要的话你自己在上面留个记号也行,到时候我会让人拿着面具来找你,见此索命恶鬼如同见我一样,那就是该动手的时机到了。” 杨寿潼微作犹豫,为策万全还是告罪一声,起身拿着那张面具匆匆往前厅外面走,显然是想到了在面具上做记号的隐晦办法,倒不是信不过马三爷,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行事。 马三爷不以为意,轻声道:“公子···” 陈无双摆摆手,劝道:“四叔是我长辈,怎么公子长公子短的,听着生分。” 马三重重拍了两下桌面,碗跳盘颤,“无双,你这脾气也像极了二爷,甚好!”随即立刻压低声音,嘿笑道:“有件事情,辞云跟我去清凉山与谢逸尘谈买卖的时候,借机进过那座法华寺,里面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姓谢的谨慎小心,住处周围就是那死战不退的拨云营,这步先手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得上。” 陈无双哈哈大笑,“四叔这一步先手可胜过我那臭棋篓子四师叔了,怎么用不上?拨云营···且让四叔瞧瞧公子爷手段,拨开云雾见月明的可不是他谢逸尘!” 西边天边,有紫红晚霞如燎原大火。 第一百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明月高悬,漾起一大圈层层叠叠的浅淡月晕。 马三爷手底下那两名不太喜欢说话的心腹头前领路,一行四骑径直往西横穿过犬吠坡,很快就斜插到一条只有马贼才走惯了的小路上转而往西北,不过那两人似乎是担心陈无双吃不住长时间奔袭如风的苦头,刻意压制着速度不算太快。 杨寿潼给陈无双准备的是骤雨庄能拿得出手来的最好一匹马,通体漆黑的毛发如绸缎一般,号称墨麒麟,据说吃饱喝足能在大漠那种地方日行八百里,除此之外,还有整整三十坛上好的陈酿铁榔头,照马三的说法,杨寿潼这是砸锅卖铁也要让陈无双记得他的好,可谓下了血本。 马三爷那两名心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表兄弟,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年纪稍长两岁的精壮汉子复姓慕容,颧骨高耸,五官生得极为冷峻,往上数两代,慕容家在武威城也是小有名气的散修世家,可惜传到他父亲那一代就家道中落,慕容百胜学了一身杀人的本事也只好做了马贼,有四境七品的傲人修为,向来被马三带着身边言传身教,想着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大漠马帮的基业传到他手里。 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另一个修士姓祝名存良,是后来投奔表兄才入了马帮的伙,扎根大漠三五年时间仗着胆量奇大立下过赫赫功劳,也深得马三爷青睐,取了个响亮绰号叫做山魈,在群雄聚集的大漠都能算得上一号人物,出手最是果决,马三爷提起他总是笑骂一句咬人的狗不叫。 骑马奔袭其实是一件要命的苦差事。 大漠马帮的人都不喜欢用骑兵那些马鞍马镫,如此一来疾速奔袭超过百里,若是没有些说得过去的真气修为在身,恐怕就会把腰胯颠得疼痛难忍,所以头前带路的慕容百胜见到陈无双也学着他们样子扯掉马鞍,心里就叹了口气,这条小路本就崎岖难走,那位不知深浅的公子爷想必不用多久就会叫苦连天。 他以为陈无双这种身份的公子爷即便粗通马术,也是在京都城耀武扬威骑着温驯马儿彰显气度的角色,所谓隔行如隔山呐,天资高、修为深可不代表那少年就能跟往来如风的马贼一样,可是,他很快就知道小看了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 两个时辰过去,陈无双不仅没有出声要停下缓一缓的意思,反而一路上都在跟并驾齐驱的马三爷闲谈,简单问过几句凉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各方修士势力如何盘踞,接下来的话题就再也避不开请楼上的娘们儿,听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子爷在这一方面的阅历只怕八个马三爷捆在一起都比不上。 马三爷先前还以为陈无双怎么也会端着司天监观星楼主的架子,早就打好了腹稿,等着跟他尽可能地说清楚凉州目前错综复杂风波诡谲的局面,毕竟要在五十万雄师之中斩杀谢逸尘难如登天,必须要在动手之前做足万全准备,可戴着面具的少年好像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座下这匹墨麒麟名副其实,一刻不停奔袭了两个时辰仍然呼吸均匀,不见疲惫力衰,陈无双一手拽着缰绳,得意洋洋偏头跟马三爷显摆道:“四叔,凉州的娘们儿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京都城的姑娘水灵,你不知道,当年卖艺不卖身却艳冠流香江的花魁黄莺儿,如今正是公子爷的妾室,小曲儿唱的那叫一个勾魂夺魄。” 马三爷一瞪眼,不服气道:“京都城的娘们儿胸脯上也是两块软乎肉,比咱们凉州的多什么?三爷在溱川城有个相好的,那两瓣屁股蛋一巴掌拍上去,颤颤巍巍晃晃悠悠,你才吃过几年饺子?” 陈无双登时大怒,“四叔当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公子爷要是愿意,一天三顿都得换着花样吃饺子!” 马三爷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不屑道:“还换着花样吃,这就是外行话。饺子就得吃韭菜馅的,还得是每年第三茬的韭菜,别看三爷年纪比你大,胯下这杆枪愣是能捅穿三层厚棉裤!” 陈无双登时无言以对,他在京都这些年,从来没穿过棉裤。 那位金枪不倒的粗犷帮主见一句话震住了稚嫩少年郎,更是得意张狂,伸手掏了掏裤裆,杀人诛心地再补上一句,“还能一夜鏖战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娘们儿!” 墨麒麟一声嘶鸣,甘拜下风的少年落荒而逃。 前面领路的祝存良撇了撇嘴,三爷是曾有过一夜之间梅开八度的辉煌战绩,可那回分明是被溱川城合欢楼那个为了挣钱什么都敢做的狠心老鸨在酒里下了重药,第二天快要日落,自称不落败阵的三爷才弓着腰脚步虚浮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看两条腿迈一步都得颤三颤。 后来,三爷躲在大漠里整整闭关休养了一个半月,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都打哆嗦,差点就落下病根,色是刮骨利刃啊,慕容表兄说的话从来没错。 陈无双催马走到慕容百胜身侧,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咱们大漠马帮,个个都是我四叔那般死战不退的硬汉子?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娘们儿都不在话下?” 慕容百胜很淡定地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手指,想了想又把大拇指折回掌心。 不解其意的少年疑惑道:“这是何意?” 名字霸气绝伦的慕容百胜偏头看了眼陈无双脸上的狰狞面具,平静道:“我最多能应付四个。” 陈无双倒吸一口凉气,原本以为大漠马帮即便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就是江湖上连二流都巴结不上的一股子势力,最多只能在凉州大漠一带肆无忌惮,没想到战力竟然如此惊人,丝毫不逊色于名震大周十四州的雍州拨云营。 马三爷在后面畅快大笑,总算找到机会让陈无双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江湖啊,可不就是这样。 没有娘们儿的漫漫长夜,一行四人往西北行进四百余里,遥望东边天际开始出现一抹鱼肚白,打头的慕容百胜才吁停马匹,指着不远处一处镇子,回身朝自家帮主道:“宋家窑。” 马三爷点点头,跟对凉州极为陌生的陈无双解释道:“宋家窑是个镇子,人口约莫有三四千,多是以烧制陶器、粗瓷为生,凉州人穷志短,买得起精致瓷器的人家屈指可数,寻常百姓家都买些陶盆粗瓷碗,方圆百里,倒数宋家窑最为富庶,咱们歇一阵子吃口热乎的再走?” 陈无双先是嗯了一声,然后犹豫道:“四叔,我这匹马去镇子上,会不会太过扎眼?” 不用马三爷再多说,慕容百胜就开口答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宋家窑是附近不少绿林好汉往来歇脚的地方,虽说也常有各门派外出历练的修士,但只要亮出咱们大漠马帮的旗号,就没人敢找麻烦。” 陈无双思量片刻,点头道:“那就依四叔,大隐隐于市,也许更能隐藏行迹。” 四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商定之后就直奔宋家窑,进镇子之前,马三叫住陈无双,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顶斗笠和一块黑布递过去,笑道:“进了镇子再戴着面具反而不合适,马贼从来都是黑布蒙面,这里不会碰上熟人,光凭露在外面的眉眼,应该不会被人看破身份。” 少年依言从之,学着马贼常做的打扮戴上斗笠黑布蒙面,将那张面具仔细收好,也不知道昨夜在骤雨庄上杨寿潼使什么手段在面具上做了隐秘记号,总之陈无双拿回来之后曾好奇以神识探查,却没有发现跟之前有任何不同之处。 人在江湖,谁都有几手不外传的本事。 陈无双尊重这些规矩,也信得着通过马三爷认识的那位庄主,自然不好多问。 江湖自古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热闹喧嚣地方,天色才刚蒙蒙亮,镇子上已经有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在路旁撑起凉棚,几根竹竿支着一面灰色能遮荫凉的厚布,大锅里煮着的汤面热气腾腾,与京都城不同,这里的面条能有一指宽,浇上陈醋就着蒜瓣,再有一碗羊杂汤,能吃出满身大汗。 慕容百胜轻车熟路领着陈无双找了家铺子,煮面的女子约莫三十岁出头年纪,白白净净模样不算如何俊俏,但一转身的风情尤为可人,浆洗过不知多少次的一身紫红色粗布衣裳隐隐泛白,几乎裹不住身后的挺翘。 陈无双神识一扫而过,正想跟四叔打趣几句,却发觉最好这个调调的马三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登时诧异莫名,很快就发现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的祝存良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笑意,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的一举一动。 马三爷咳嗽一声,大咧咧指使祝存良道:“去屋里拿几头蒜来,吃面不就蒜香味少一半,看看有新鲜牛羊肉也切两盘,不着急回来,再去喂喂咱那几匹马。” 煮面的女子扭捏掩嘴轻笑,说面刚下锅还得煮半柱香,转身回了屋里。 祝存良一声不吭,紧随其后,堂堂一个三境修士,却险些在门槛绊倒。 马三爷这才自己动手沏了壶粗茶,低下头轻声笑道:“那小子是个还没开过荤的雏儿,看中这小娘们儿好几年了,就是脸皮薄,别说三层厚棉裤,一层窗户纸都没捅破,委实是丢了三爷的脸面。” 陈无双恍然大悟,没想到祝存良这等在大漠声名赫赫的马贼,竟然会看中个不起眼的良家女子,低声问道:“我瞧那女子,不像个黄花闺女。” 马三爷也不顾忌慕容百胜还在旁边,撇嘴道:“是个寡妇,孩子都有五六岁大小了,听说跟着镇上一个姓王的老儒生识文断字,要我说,哪里比得上去大漠里学一身本事快活?我私下里让人来问过两次,想接她们娘俩去大漠,在哪儿摆摊煮面不是煮?那娘们儿就是因为孩子读书,才不肯跟着去,也罢,人各有志,三爷管不了。” 少年忽然叹息一声,那孩子长大了不管是做个读书人还是做个修士,其实都不算好事。 平平安安守着这个煮面的摊子过一生,也许比在外人眼里有出息更快活。 没等祝存良喂完马,陈无双跟马三爷几乎同时眉头一皱,偏头朝向镇子之外。 没有马蹄声,倒有两个体型只比这位马帮帮主稍稍逊色的汉子,抬着一顶华贵非凡的轿子疾速而来,一步跨越两三丈,轿子一起一落好似蜻蜓点水,旁边还跟着个身形很是瘦弱的灰衣老者,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出去三十里,腰间却悬着一柄无鞘宽刀。 陈无双下意识侧身拉低斗笠帽檐,还真在宋家窑遇上了熟人。 那年老刀修,就是当日在浣花溪边被陈无双三剑逼退的八品修士屈洵,轿子里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谢逸尘家的兔儿爷谢萧萧。 该来的躲不过,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屈洵似乎一眼就盯上了这家铺子门前锅里的面条。 第二眼盯上的,就是陈无双那匹扎眼的墨麒麟。 第一百零一章 狗改不了吃屎 轿子落地。 屈洵凑上前伸手挑开门帘低声说了句什么,盛夏时节仍披着一袭华贵青狐裘的贵气少年从前倾压低的轿厢之中探身钻出来,两道好看的柳叶眉长在他脸上只平添出几分妖异邪气,拿手里一卷春宫图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瞥了眼周边环境,立即皱起眉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屈洵找了个这种简陋所在歇脚用膳很是不满。 跟陈无双同桌而坐的慕容百胜缓缓伸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光看那阴柔少年的穿戴打扮就知道是一只难得的肥羊,大漠马帮这些年尽管先后立下了许多森严规矩,但马贼终究是马贼,说的好听些叫做劫富济贫,其实做的还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兔儿爷谢萧萧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慕容百胜当然有些蠢蠢欲动。 在这位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为世间至理的马贼看来,宋家窑几乎可以说是半个自家地盘,劫了坐轿子摆谱的公子哥属于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刚才那枯瘦刀修老者显而易见是在打那匹神骏墨麒麟的主意,既然是对方先动了这种心思,大漠马帮出手就不算坏了江湖上的规矩。 马三爷轻哼一声,抬头以眼神制止这位心腹接下来的动作,随即有意无意散出自身气息,他既察觉到了枯瘦刀修老头对那匹墨麒麟毫不掩饰的歹意,也察觉到对方是个修为强悍的八品刀修,要是放在以往,大漠马帮的帮主说不定会见猎心喜正中下怀,可此行不能轻易泄露陈无双的踪迹,只好散出气息,想让那八品刀修知难而退。 果然,那枯瘦老者心有所觉立即神情一变,手扶在腰间刀柄上朝马三这一桌客人警惕打量。 其实屈洵早就注意到了这桌马贼打扮的修士,只是自恃八品境界的修为没有把陈无双等三人放在眼里,有自家主子谢逸尘的五十万精兵做靠山,凉州境内所有的马贼加起来再翻个倍也只是个笑话,但他没想到三人中居然也会有跟自己境界相若的人物。 如此一来,屈洵立即放弃了将那匹墨麒麟据为己有的心思,同样是八品境界,论及攻伐手段刀修要胜于剑修,枯瘦老者倒不是忌惮马三爷散出来的气息,如今凉州地面上到处都是江湖修士,行事放肆如谢萧萧也不敢再用妖族做轿夫,这回抬轿子的两个汉子都是谢逸尘麾下死士,也有三境修为在身,真闹出动静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屈洵是顾忌耽误了自家主子的大事,才不愿意节外生枝。 陈无双压低帽檐,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马三爷顿时心下一凛,立刻从那阴柔少年的举止上猜到,这手里紧攥着一卷春宫图的货色,就是在整个雍州城都臭名昭著的谢萧萧,隐隐生出一股担忧。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总算好言哄着谢萧萧入座的屈洵扬声招呼店家,祝存良心仪已久的那俏丽寡妇听见动静先是在屋里答应一声,忙不迭拿身上围裙擦着手走出来,没料到一大早刚支起摊子不久,就接连有两桌生意上门。 俏丽寡妇出门先是一愣,宋家窑这座镇子上往来的江湖修士极多,按理说她对装扮各异的人物早就见怪不怪,可大热天披着一身厚厚狐裘的还真是头一回见,意识到开口唤她的听声音应该是那枯瘦老头,上前两步笑问道:“慢待了贵客,不知是要吃面还是另有吩咐?” 从她一步迈出房门,本来神情很是不耐烦的谢萧萧就眼前一亮,凉州这种一日里刮风十个时辰有余的粗粝地方竟然能见着这般白净的女子,咳嗽一声制止了屈洵开口,招手让她走近些,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俏丽寡妇身上玲珑有致处游走,玩味笑道:“自然是吃面,要是有酒最好。” 孤儿寡母能在宋家窑这种地方安稳经营铺子,这座镇子上谁都清楚赵氏寡妇靠的是大漠马帮的帮衬,为人娘亲当然在男女之事上是过来人,一看谢萧萧的眼神就知道这阴柔少年不怀好意,当然不肯上前,微微偏头看了眼与祝存良同行而来的马三爷等人,心里才觉得踏实了几分,下意识抓着围裙咬了咬嘴唇,隔着将近两丈答话道:“有酒,不过没有好酒,都是镇子上酿的轻贱之物,怕是入不了公子的口。” 她这一咬嘴唇怯怯懦懦的模样反而更让谢萧萧心痒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扒光了扔进轿厢,淫笑着意有所指道:“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喝惯了动辄几十两银子一坛的佳酿,就想着尝尝你们镇子上酿出来的是个什么滋味。” 俏丽寡妇皱眉轻啐了口,也不再问那枯瘦老者到底要不要吃面,一跺脚转身就要回屋子里,可这一转身,正被谢萧萧盯上她背后的挺翘,顿时邪火焚身,站起身来轻佻道:“姑娘莫走,端几碗汤面来,再拿一坛子酒,要是你家自己酿的就最好不过,我等着尝尝滋味。” 低着头快步往门里走的寡妇正巧跟闻声出门来的祝存良撞了个满怀,马三爷这位惜字如金的心腹爱慕她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又是当着帮主和表兄的面,顿时脸色涨红,可搂住那寡妇的手却不肯放开,嘿嘿讪笑。 陈无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向马三爷笑问道:“四叔手底下这位,难不成还是个雏儿?” 马三爷也觉得脸上无光,讪讪道:“这小子每回去青楼,比他娘的正人君子还坐怀不乱,银子没少花,愣是一次正经事儿都没办成过。” 两人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逃不过八品境界的屈洵耳朵,但心思全在赵氏寡妇身上的谢萧萧倒确实没有多注意,那阴柔少年一见马贼打扮的祝存良居然将他看上的女子搂在怀里,冷哼一声,目中无人道:“七伯,先砍了那王八蛋的双手,再剁了他胯下之物,那女子我要带着路上解闷。” 屈洵面露为难之色,转头瞥了眼坐在桌边从容喝茶的马三爷,凑到谢萧萧近前耳语,显然是在劝自家主子不要多生事端,阴柔少年只听了一两句就勃然大怒,狠狠把手里那册春宫图摔在桌上,脸色阴沉道:“这不行那不行,前怕狼后怕虎,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七伯,你最好按我说的去办,否则我爹手底下可不是就你一个中用的!” 这句话已经重到让枯瘦老者当场变了脸色,以屈洵八品刀修的本事,若是放任在江湖上早就是威名赫赫的一号人物,他之所以愿意投身谢家鞍前马后的效力,都是因为当年谢逸尘曾经救过他性命的缘故,这么些年一直忍气吞声护卫谢萧萧的周全,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可随着这阴柔少年越长大却越对他没有该有的亲近和尊重,屈洵能忍到现在已经颇为不易。 屈洵眼中强烈怒意一闪而过,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好言劝道:“公子,令尊这次交给你去办的事情至关重要,公子不到,咱们其他的人群龙无首只怕已经等得着急了,区区一个乡野女子罢了,若是为她耽误了令尊的大事···” 谢萧萧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也是这个原因,所以谢逸尘一直觉得亏欠于他,想着在其他方面尽可能的给予弥补,所以才对他近几年的出格行为只是训斥却不舍得严惩,甚至在他上回去云州差点把交代的事情搞砸之后,还愿意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有这个近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功劳傍身,以后谢逸尘真正登基称帝,也好能堵住悠悠众口给谢萧萧封赏个王爵。 屈洵的这些话确实让谢萧萧心有顾忌,但也仅仅是稍作犹豫,就冷哼道:“左右咱们也是要在这里停下吃饭,将那女子掳走扔在轿子上,能耽误多少功夫?七伯既然顾虑四境高手的身份名声不愿意出手,好,你们两个去办!” 其余两名三境修为的壮汉本就是谢逸尘麾下的死士,若是大都督让他们杀人抑或是自杀,两人决计不会皱一皱眉头,可让他们做个轿夫已然是心中极为不满,而且大都督家的几个子嗣从来就属谢萧萧最为人不齿,当下对视一眼,各自都咬牙切齿。 谢萧萧死死盯着两人,语气不善道:“怎么,出门前我爹爹是怎么交代的,你们也敢抗命不遵?” 一提及谢逸尘,两人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泄了气,同时低头说了声不敢,随后各执兵刃就要去对那女子动手,可此时的祝存良早就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松开手臂将提心吊胆的找事寡妇护在身后屋里,顺手掩上房门,踏前几步站定,挑了挑斗笠帽檐,缓缓抽出佩剑。 最了解祝存良脾气秉性的当然是他表兄,看出他动了杀心的慕容百胜再也坐不住了,见陈无双跟马三爷都没有明确阻拦的意思,一把抓起长剑起身,双脚如蹚水般鞋底不离地面,左一荡右一荡脚步却极快,眨眼就跟祝存良并肩站在一处,浑身气息陡然炸开。 场中两人同时惊咦一声。 陈无双诧异是因为从来没见过慕容百胜这样的身法,看起来他左右蹚水晃荡像是多走了几步费力不讨好的弯路,但偏偏其速度要比直线踏步过去更快,有些不明白其中奥妙;而枯瘦老者则是没想到那张桌子上除了身形魁梧的大汉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四境修为的修士。 屈洵总归是老江湖,当然知道凉州地面上大多数马贼都是些只会两招花拳绣腿的废物,能有两名四境修士坐镇的多半只有在茫茫大漠风头极盛的那一伙,何况,桌上还有个看不清面容但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人物没有泄露自身气息。 枯瘦老者刚要出声喝止那两个轿夫,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很简单,他想让谢萧萧知道凉州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雍州,江湖上藏龙卧虎从来就不是一句虚言,想来刚骗了大都督八千万两白银的大漠马帮也不敢再做的太过,危急时候只要自己报出谢萧萧的家世,这伙子马贼不可能有胆子下死手,真惹恼了大都督,五十万精兵足以让大漠真变成一片死寂。 马三晃着碗里的茶水,似笑非笑道:“侄儿,你看这茶如何?” 陈无双轻声一笑,自然能听出来这位四叔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问他要不要动手把那几个碍眼的谢家货色都留下,少年撇嘴道:“四叔明知故问,凉州水苦,再好的茶泡出来也难免发涩,何况这种乡野地方能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两个铜板就能买半斤的,勉强可以称作是茶罢了。” 马三爷像是根本不在意身旁四名修士一触即发的局面,哈哈笑道:“侄儿说的是,这里的茶也就吃过苦头的凉州人能喝的惯,外来人贸然灌一口,兴许会被风沙呛死,过江龙过江龙,咱们凉州有的是黄土,也不缺能翻了大船的阴沟。” 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听在谢萧萧耳中只觉得呱噪了些,而听出门道的屈洵立刻就心生警惕,漫不经心随口自顾自道:“风大,一张嘴不是灌一口尘沙就是闪了舌头。不成气候的马贼坐井观天忒也没规矩了些,日后凉州改了姓,就怕连这些不值钱的苦茶也没得喝了。” 陈无双一笑置之。 不明所以的谢萧萧更加恼怒,妄自己多年来一口一个七伯叫着,谢家从来对投靠而来的修士都一贯厚待,眼下到了用人的时候,屈洵不光不肯出力,反倒在一旁说些刺耳又不中用的风凉话,越想越气,重重一拍桌子,扬声道:“你们二人是等着吃碗面再动手?” 那两个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的死士是有苦难言,好歹是有三境修为的修士,本就不愿意做些为虎作伥的缺德事,可是此行出门之前大都督有令,让他们一切唯谢萧萧马首是瞻,谢家是将门,治下从来不用怀柔手段,而是以军中律法约束死士,所以又不敢抗命不遵,咬着牙上前合二人之力收拾了同样三境修为的祝存良,想不到又跳出个明显是四境修为的高手来,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二对二,慕容百胜是四境,这就是板上钉钉的胜算。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谁都不太敢先行出手,屈洵叹了口气,朝马三这一桌拱了拱手,道:“几位可是大漠马帮的朋友?老夫姓屈,背靠清凉山,不知哪位朋友愿意赏脸聊几句?” 陈无双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两下,马三爷会意点头,侧过身仍是坐在原处大大咧咧拱了拱手,不屑道:“背靠清凉山?我瞧你可不像是哪家寺庙里的和尚。” 屈洵闻声极为不悦,大家都是江湖上讨碗饭吃的,论年纪你们跟老夫叫一声前辈都不为过,无非是敬重你们也是四境高手才主动示好搭话,区区一伙马贼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漠之主了?当下压着心头火气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朋友何必装糊涂?看在那八千万两银子的面上,老夫劝一句,几位朋友没必要为一个乡野女子跟清凉山再结下梁子。” 马三爷看了那阴柔少年几眼,像是若有所悟,居然点了点头。 屈洵见状心下一松,正要再多说几句客套话劝这几个马贼不要插手,马三爷却转头看向慕容百胜表兄弟二人,皱眉吐了口浓痰,“你们两个兔崽子,手里的家伙事是拿出来看着喜庆的摆设?” 枯瘦老者脸色大变,只见那两名堵住死士去路的马贼手中瞬间同时剑光炸亮。 果然咬人的狗不叫,仅有三境修为的祝存良发起狠来,剑气竟犹胜慕容百胜。 第一百零二章 又是落荒而逃 慕容百胜表兄弟二人之间的默契可谓心有灵犀,马三爷话音未落,两道狠辣剑气就不谋而合同时针对一人出手,尽管抬轿子的那两名死士始终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下,可谁也想不到明明屈洵已经报出了清凉山的名号,这两个胆大包天的马贼仍然敢如此果断地悍然出手,且一动手就是不讲情面的杀招。 面对这般突如其来的变化,即便是祝存良一人出剑也足够让被刻意针对的那名谢家死士不好应付,况且还有个四境修为的慕容百胜,几乎是看见那两道剑光的时候,那名死士心中就生出了必然抵挡不住的绝望,仓促之中只来得及举剑招架,但耳边却只听到一声响动。 这些谢家培养出来的死士虽有不弱修为却没有多少行走江湖的经验,不知道马贼打家劫舍也好还是掳掠商队也好,素来就讲究个雷厉风行的做派,颇有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的刺客风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更是深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先斩杀一人,剩下的一人就不怕他困兽犹斗。 慕容百胜的剑气瞬间崩断了那倒霉死士手中兵刃。 扫开障碍,祝存良的剑气一马平川长驱直入,一颗大好头颅从脖颈上高高飞起丈余,落地时到谢萧萧脚边,仍是一副双眼圆睁难以置信的神情,直到阴柔少年吓得脸上血色尽褪,那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士脖腔里才呲出喷泉一样的鲜血。 侥幸还活着的另一个死士,艰难咽了口唾沫,眼睁睁看着同伴的身躯笔直朝后倒下,砸在地面上溅起一片扬尘,他们从进谢家以来最信奉的一句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甚至不少人都渴求亡故之后谢家大都督能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 可惜,死得竟这般窝囊。 为凉州这座穷僻镇子上一个煮汤面的女子而死。 兔儿爷谢萧萧虽嘴上对屈洵不敬,可一旦感觉到威胁自家性命的危险,还是下意识就躲在枯瘦老者身后,可笑的是到这般情境,居然愣是没忘了他那本春宫图,刚才那一幕人头滚落实在让祸害了无数女子的阴柔少年心惊胆寒,尤其是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鲜血打湿黄土,颜色乌暗像是噩梦。 抬眼瞥向两个穷凶极恶马贼身后的房门,明知道那屁股挺翘的女子就在门缝里偷看,谢萧萧此时也不敢再有旖旎心思,本身二境的修为似乎全部都忘了个干净,恨不得屈洵能回头推他一把,也好一步就迈进轿厢里藏起来,可刚刚收回眼神,正巧看见另外两个坐在桌前没动的马贼里,其中年轻些的那人好像偏头看了他一眼。 明明没有凛冽杀机,却让他心里猛然一颤,不敢再动。 饶是陈无双如今已然能够算是半个剑道大家,对慕容百胜利落斩断对手兵刃而后祝存良一剑得手的干脆劲儿仍颇为惊艳,挑眉赞道:“好本事!不过剑气里可没有四叔调教的影子。” 马三爷得意洋洋,自家手下能被司天监观星楼主赞誉,到哪里说出来都是脸上有光的事情,当下故作深沉,含笑点头道:“他们兄弟二人练就的都是家传本事,侄儿知道的,没有那位前辈准许,你四叔这两把刷子传给儿子还行,可不敢传给旁人,至今连个弟子都没敢收。” 陈无双歪头诧异道:“四叔有子嗣了?” 马三老脸一红,嘴硬道:“江湖儿女江湖老,青楼上快活快活也就是那么回事,过早娶妻生子未必不是个累赘。” 少年伸手指着他哈哈大笑,堂堂号令群雄呼啸大漠的帮主,竟然连个压寨夫人都没有,说起来可挺给马贼这个前途无量的行当丢脸。 马三哼了一声,不知嘟囔些什么。 屈洵低头看了眼那颗双眼圆睁满面惊恐的头颅,缓缓伸手摘下腰间那柄厚背大刀,今时不同往日的清凉山上有数百甘愿为谢家舍命的死士,这次出来谢逸尘也已经做好了要死不少人的打算,但这名死士的死,实在让这位八品刀修回去复命的时候没法交代。 “大漠马帮,是铁了心要跟清凉山对着干?” 枯瘦老者的话只换来对方魁梧汉子一声嗤笑,笑话,三爷早就因为那八千万两白银跟谢逸尘结下了梁子,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人,这时候还在乎再多杀几个看着碍眼的王八蛋? 现在谢萧萧身边只剩下屈洵一个八品刀修还有另一个三境修为的死士,而自己一方不算陈无双也还有两个四境剑修,即便杀了那夏天捂着狐裘生痱子的兔儿爷,难不成谢逸尘就有本事挥兵进茫茫大漠去报仇? 那可是世人谈之色变的大漠,不是他挂满谢字大旗的雍州。 马三爷的嗤笑声就是另一名死士的催命符。 慕容百胜与祝存良兄弟二人再度出手,还是看似不分先后的两道剑气,那死士倒退两步之后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脚步再快也快不过剑气,无奈之下只好以真气在身前凝成一层约莫两寸厚的屏障,然后将剩余真气全部灌注进手中兵刃,横剑架在身前去挡,而左手却缩回衣袖扣住两枚淬了毒的暗器。 对死士而言,一命换一命就够本,若一命能换两命就是大赚的买卖。 所以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才一战之中折损包含谷雨在内的十一人。 屈洵怒喝出声,生怕坐着不动的两人会对谢萧萧趁机出手,不敢离开事到临头连色厉内荏都做不到的主子身前,而那名死士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好以浑厚真气凝成一道凌厉刀芒,隔着一两丈远近朝慕容百胜两人狠狠劈出一刀,意在攻敌之所必救,逼着他们变招回退。 可惜,祝存良根本就不在乎自身安危,他要借机在宋家窑这座小镇子上立威,以后凡是敢打赵氏孤儿寡母主意的,都得死于非命,大漠马帮在凉州有这个底气! 屈洵的手刚攥住刀柄,马三爷那柄素雅貂蝉就已经出鞘,所以那道凌厉刀芒尚在半空上蓄势落下时,一道同样能称得上凌厉的剑气就径直迎了上去,当空一触,两者皆溃。 枯瘦老者脚下退了半步,借势侧身伸手一推,谢萧萧终于等到了这一下,顺着他劲力往轿子方向踉跄几步,狼狈撞进门帘之中,咣当一声,不知是磕到了脑袋还是膝盖,闷哼声之后就是骂娘:“七伯,弄死他娘的这帮马贼!” 而马三爷屁股底下的木凳瞬间四分五裂,他倒还能保持原本的姿势不动,只是陈无双明显更感觉到这位四叔一手扶着的桌子沉下去半寸,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屈洵那一刀何等势大力沉由此就可见一斑。 那名死士的真气屏障在慕容百胜的四境剑气之前如同枯槁,像是捅破窗户纸般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就烟消云散,而后剑气丝毫不见减弱,一去不回头紧接着击中他手里的玄品长剑,刚才让屈洵记忆犹新的一幕再度上演,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祝存良的剑气则顺着表兄开出来的道路直捣黄龙,同样的招数原本也该是同样的结果才对,可那名自知必死的死士最后抖手甩出两枚暗器,一枚绕圈子朝招式用老的慕容百胜斜飞,另一枚则刚好将祝存良的剑气磕偏。 于是,那道本该摘下第二颗头颅的剑气,只在死士前胸开出一条横划而过的伤口,一瞬之间切断他心脉,血流如注。 “走!” 临死之前,这名死士的遗言仅有声嘶力竭的一个字而已。 其实不用他再操心太多,屈洵那一刀被马三爷拦住之后,这位见势不妙的八品刀修立即回身奔向那顶轿子,与当日在浣花溪边落荒而逃如出一辙,枯瘦老者矮身发力以刀尖挑起轿厢,抬手托住其底部大步流星往南而去,死士咽气的时候,已经一纵一跃起起落落奔出去七八丈。 马三爷挥剑荡开飞向慕容百胜的那枚歹毒暗器,双眉一拧就要去追,陈无双却嘱咐道:“四叔去追个三四里吓唬吓唬那狗日的,没必要非提着人头回来,留着那兔儿爷的性命或许还有用处。” 提着貂蝉剑的魁梧汉子答应一声,跃到马背上匆匆去追。 依照祝存良的本意,肯定是要留下谢萧萧的脑袋才解气,马贼行事最忌斩草不存根,这是行当里祖辈上传下来的规矩,要么只劫财不伤人,但凡见了血就不能再留任何活口,以免后患无穷,所以他对陈无双的说法很是不满,转身就也要去追。 “你们二人过来坐。”陈无双笑吟吟开了口,慕容百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表弟衣袖,连自家帮主都对这位公子爷言听计从,祝存良要是使了倔,等三爷回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等慕容百胜强拉着犹然攥剑盯着南面的祝存良坐下,陈无双拎起茶壶亲自给二人各自斟了碗茶水,温声道:“存良,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你且听完我说,要是觉得没有道理,公子爷亲自跟你一起去追,屈洵顶着轿子跑不了太远。” 有这句话,祝存良总算把眼神挪回来,等着听陈无双的下文。 少年挑起斗笠帽檐,笑道:“那驴草的跟我有仇,上回在云州百花山庄,色迷心窍的兔儿爷要把我没过门的媳妇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小妾,那次要不是越秀剑阁任平生出手拦着,公子爷早就想赏他个死无全尸,可是不行啊,他是谢逸尘的儿子。” 祝存良抬起头,目光中对眼前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有些轻视,闷声道:“我不怕。” 陈无双登时一愕,很快就明白了祝存良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那次没有杀姓谢的兔儿爷是忌惮他爹手里的兵力,摇头失笑道:“我更不怕,他谢家就算有五十万雄兵,还能杀到京都城里去推倒观星楼不成?谢萧萧要杀,谢逸尘也要杀,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出个法子如何?” 慕容百胜一直在桌下伸脚去踩他表弟,祝存良回头看了眼门缝里的那双眼睛,只好默然点头。 “眼下凉州已经乱成这样,谢逸尘真要是跟郭奉平打起来,覆巢之下无完卵,宋家窑也会生灵涂炭,不如借这个机会,把这家汤面铺子挪到别的地方去,若是觉得大漠日子过得太苦,拿了我的信物去京都或是去楚州岳阳城,保证门缝里看人的那位不会受委屈。至于你要杀那兔儿爷,跟着我四叔可不一定有机会,不如到了杨柳城之后,你们兄弟二人跟着我走,咱们好好谋划谋划,把姓谢的这些王八蛋一窝端了,怎么样?” 慕容百胜心里一动,说实话,但凡以前能有个大好前程的去处,谁愿意憋屈在大漠里当一辈子马贼,他能听出来这位贵不可言的公子爷绝非是给二人画饼充饥,可毕竟投身大漠的这多年来马三爷对他们不薄,实在不忍做出另谋高就的卑鄙事情。 祝存良倒是不在乎什么前程不前程,对他而言大漠马帮和司天监无非都是个能聊以安身立命的去处而已,但陈无双说要把这家汤面铺子挪到楚州去的话让他不能不动心,俏丽寡妇以前就跟他说过不止一次,苦命女子不怕在凉州过得苦,就怕宋家窑教书的先生没本事教出个得意弟子来,这也是她不肯去大漠的原因,因为大漠里除了不计其数的黄沙,就是张口不骂娘不会说话的马贼。 陈无双是确实动了爱才的心思,这表兄弟二人一个四境、一个三境的修为在江湖上或许算不上什么值得观星楼主亲自招揽的高手,可是他们杀谢萧萧那两名轿夫时表现出来的默契极为难得,这样的修士不适合去做马贼,反倒适合去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刺客。 杀谢逸尘,兴许在万军丛中慕容百胜和祝存良起不到太大作用,但若是放在京都城··· “不急着答复,如果你们两人不愿意,四叔就算强逼着你们去找我,我也不会收下你们。存良,先收拾收拾这里,刚才打斗动静不小,引来旁的修士就又是个麻烦,天也热,咱们去屋里吃面。”陈无双笑吟吟起身,径直走到房屋前伸手叩门,应声而开。 马三爷追了一阵,骂骂咧咧打马回来时,祝存良和那惊魂未定的俏丽寡妇已经把门外收拾干净,他嘿笑一声走进门,陈无双正捧着一碗汤面,拿筷子挑起面条吹着热气,“四叔这是跟谁生气?” 马三拽了张凳子坐下,接过慕容百胜端过来的汤面,哼声道:“那八品刀修不光修为不弱,逃命的功夫也堪称了得,托着一顶轿子竟然比我那匹马跑得还快,我故意追出去五六里,累死那个狗日的棺材瓤子!” 陈无双哈哈大笑。 “不过···”马三爷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既然要杀谢逸尘,碰上他儿子一剑捅死就是,为何要放他们走?” 少年尝了口汤面,可能是觉得还是有些烫嘴,搁下筷子笑了声,解释道:“四叔没听见那棺材瓤子说,兔儿爷这次出来是谢逸尘交代他有大事要办?咱们叔侄谁都能拖住屈洵,杀了谢萧萧可谓易如反掌,他一死,谢逸尘就会另派高手去做那件事,再想探听清楚甚至从中破坏,可就难了些。” 马三爷恍然大悟,凑上前低声道:“你是说···” 陈无双欣然点了点头,“刚才的动静太大,三名四境高手在这里出过手,镇子上的修士还不敢露面出来看热闹,有一炷香时间察觉到平息下来,就会有人前来打探,这些人里,总有仰慕大漠马帮名声或者是四叔相熟的吧?让他们出面去尾随那兔儿爷,先摸清楚谢逸尘想要做什么。” 顿时觉得豁然开朗的马三爷重重一拍桌子,“妙啊!” 少年摆摆手,笑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指了指桌上几碗面,道:“这顿汤面我请,想跟四叔要两个人用。” 马三爷畅快大笑,很快就收敛起笑意,郑重道:“你想要,大漠马帮都可以从此姓花。” 祝存良走进门,俏丽寡妇跟在身后朝几人蹲身施了个万福就匆匆回身去了里屋,惜字如金的三境剑修憋了半晌,终于开口,“赵氏说,她愿意去楚州。” 陈无双含笑转头朝向慕容百胜,后者则看向马三爷。 马三爷伸手拍了下他肩膀,“刚才不是说了,大漠马帮都可以跟着无双姓花。” 慕容百胜这才做了决定,站起身想要拉着表弟一起冲少年行礼,陈无双却皱了皱眉,“咱不兴那一套。” 慕容百胜还想坚持,却见少年和帮主已经埋头吃面,吃得很香。 第一百零三章 石室冰棺,幕后黑手 世人皆知漠北辽阔,却不知漠北之辽阔远超世人想象。 从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顺着陈伯庸日夜向北瞭望的目光而去,先是寥落荒原寒风终年不止,再是无涯风雪亘古寸草不生,没有东海万里之外巨浪滔天的壮观气象,没有南疆十万大山林密树高的生机盎然,似乎除了有风有雪,这个千万年来被所有生灵背弃的地方只剩刺骨严寒。 一道极为透彻澄净的碧绿剑光顶着北风刺破雪原孤寂,离地面十丈有余,逸散出来的剑气好似一艘破开如镜水面的大船,在厚厚积雪上犁出深近三尺的沟壑,很快,那道沟壑就会被飘飘摇摇不停落下的大雪重新填平,掩饰住一切痕迹。 司天监陈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典籍上有一句话,短短八个字,其实是摘录于蕴养出陈无双不破不立剑意的那本煌煌《春秋》之中,但河阳城穷酸书生家的孤本和康乐侯许家号称先贤手迹原本的竹简上都没有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世人的隐秘,而是:南疆有尽,漠北无垠。 圣人写出来的文章可谓字字珠玑,漠北好像的确是永远走不到尽头。 恐怕当今世上只有仗着一柄蚍蜉剑就敢深入其中的苏慕仙才知道,从陈伯庸所在的城墙往北五千三百里,御剑俯瞰,地面上有一条横亘西东不见首尾何处的清晰分界线,往南是与城墙底下别无二致的黑色土地,往北则是逐渐变厚重的积雪覆盖,泾渭分明。 越过那天工造物的分界线继续顶风冒雪北上,即便是苏慕仙、阎罗君这样修为通天的渡劫境修士,若是不放出真气屏障多半抵挡不住寒意侵袭,皮糙肉厚的妖族杂碎一到此处也会觉得血迹流动越来越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踏足雪原。 苏慕仙就是在这里彻底失去了阎罗君的踪迹,湛然若神的青衫老者深入雪原不足千里,就发觉逐渐迷失了方向,举目看去四周皑皑,阴云密布昼不见日头、夜不见星光,且铆足了劲要吹透真气屏障的寒风不停变幻风向,毫无规律可言,好不容易才退出雪原,有些后悔没把那头对修士气息感知最为敏锐的黑虎带在身边,无奈只好在雪原边界处守株待兔。 阎罗君御剑自苏慕仙停留的边界再往北近五千里,速度才放缓,佩剑上大盛的碧光照得身下雪原幽幽如一潭静水,而后眼前的雪原像是被人一剑斩断,出现一条笔直如教书先生戒尺的断崖,不知其深。 苏慕仙往来纵横漠北苦寻不到的黑铁山崖,就是此处。 山崖断面是黑褐如陈年铁锈的颜色,身着华贵至极一袭妖异绿袍的阎罗君御剑从断崖处像飞鹰折翼般坠低,下落三十丈,棱角嶙峋偶有积雪的垂直山崖断面上出现一个高有三丈、宽约两丈的方形洞口。 绿袍阎罗君身形飘然转折进洞口,里面是一条极为深邃的通道,有人在两侧墙上凿出浅龛安置灯火,用的似乎也是城墙上一样以大鱼油脂为燃料的长明灯,每隔四五丈就有一盏的光亮经年不熄,只是相比而言稍显暗淡。 他站在洞口处回转过身望向外面,轻声叹了口气随后脸上就有了谁也看不到的笑意,靠近洞口左侧的墙壁上,离地面最多不到四尺的地方,有刻痕不深的四个字,黑铁山崖。 字迹大小不一又歪歪扭扭,一眼就能看出当年在这里刻字的人稚气未脱。 在城墙之外不可一世的十二品修士此时满是柔情,轻挪脚步走到近处蹲下身,扯下手套露出一只骨节分明且修长的右手,顺着笔画去抚摸那四个字,良久才起身缓缓朝洞穴深处走去。 断崖山体之中的庞大空间半是天然、半是人力开凿,顺着洞口往里直行近两百丈的路上,各种阵法一层套着一层,单看墙体上所刻着的那些晦奥符文之繁复程度,触动阵法所引来的威力就几乎能可想而知,阎罗君的脚步并非一直向前,而是仿佛按照某种韵律忽左忽右。 走过两百丈,眼前是豁然开朗的一处所在,头上足有十余亩的巨大圆形穹顶高悬十数丈,星罗密布地镶嵌着据说万载不化的玄冰,如同镜面将四周墙壁上近千盏长明灯光亮反射,照得此处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仿佛没来由就生出些暖意,如此奇思妙想委实让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太过寂静,任何声响都会形成阵阵回音。 四周墙壁上随处都有一丈高的洞口,这些洞口分别通往不同方向的更深处,阎罗君脚步不再停顿,微一跺脚纵跃而起,进入左侧最高处的一个幽暗小洞,刚一进入,眼前以及身后就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 他摘下脸上招摇无比的黄金面具,露出一张稍逊于花扶疏的俊朗面孔,双鬓花白眼神平静,闭上眼睛适应了片刻此处黑暗,再睁开时洞里好像就微微有了些光亮,勉强能够视物,这才抬步继续往里面行走。 路越走越窄,弯弯绕绕,像是这不能跟外人提及只言片语的半生。 走到尽头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四角点着的白色蜡烛火光摇曳生姿,正中间摆放着的一口冒着寒气的剔透冰棺,仿佛被烛火镀上一层落日余晖,其中仅有一缕剑穗。 阎罗君盘坐在冰棺前,不知是怕声音太大惊动了举头三尺的神明,还是他情绪有些难以言明的滴落,如同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的喃喃自语,“我见着他了。” 良久,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竟然从空荡荡的冰棺中传出来,像是从出生就不会说话的人突然开了灵窍,吐字很是生疏晦涩,明明是问句却听不出半点好奇意思,“如何?” 阎罗君平静地摇摇头,坦诚道:“同为十二品境界,他胜在神识化虚,我胜在功法殊异,算是各有千秋,所以我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我。” 冰棺里的声音显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怎么满意,笑声中带着明显的戏谑意味,“如果他真像你所说的那般更胜当年花逢春,那杀不了你恐怕只是暂时,是因为他还不熟悉你所修功法的缘故,随着跟你交手的次数往后越来越多,他的把握就会越来越大,你该明白的,你既藏不住功法的秘密,也藏不住···” 阎罗君猛然抬头打断那个声音,语气破天荒地有些恼怒,“不用你提醒,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冰棺里的声音顿了一顿,干笑两声之后吐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纠缠刚才没说完的话,而是玩味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我之间相交二十余载,了解极深,说话还是不要拐弯抹角,你瞒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你说杀不了他是因为他已经炼实返虚成就神魂,凡间之兵刃或许真的没有一件能将他重创,但我给你的那柄剑却刚好能对症下药,再者,天一净水可还剩了一滴。” 摘下面具的阎罗君皱起眉头,双眼中掠过一抹浓重杀机,转瞬即逝,冷笑道:“我是瞒不过你不假,但你未必瞒不过我,呵,难怪当年只有你能从花逢春剑下逃出来,仙人手段仙人城府,果然与世间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 石室中陷入一阵让人心慌的沉默,绿袍阎罗君却坦然自若。 约莫一炷香时间,再没等到冰棺里有声音传出来,阎罗君轻声一笑,悠然道:“你或许想不到,这次我不只见着了他,还见着了两百年前大放异彩的那柄焦骨牡丹,它如今在一个少年手里,一个十七八岁年纪就有四境七品修为的少年。” 冰棺里一声冷哼,整个石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十一年前你答应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那些可笑的情谊,会毁了你这二三十年所有的谋划,也会毁了我整整两百年的卧薪尝胆。” 阎罗君摇摇头,从容道:“我没有手下留情,仙人也是人,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这句话应该是触动了冰棺里那个声音主人的心绪,石室顿时一切恢复了之前的正常。 “一个巴掌不是拍不响,拍在腿上是你腿疼,拍在墙上是你手疼,打在别人脸上才痛快。你想做大周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第一个渡劫飞升的人物,成仙之后再回头赎罪也好、转身了却前尘也罢,我不管你,我只要重塑仙人体魄,这些事情都要落在气运两个字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妨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阎罗君苦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确实,我没有他的本事能让天劫无法察觉到气息,迈出晋境十二品的这一步,我跟你的时间都不多了。谢逸尘不过是个棋子,那手持焦骨牡丹的少年已然有了气运加身的得天独厚,当年司天监先祖用来镇压十四州气运流转的异宝,他身上至少有三四件,即便没有谢逸尘,大周也算走到了穷途末路,只是我不打算就这么等着,看在他姓花的份上,我可以往火星上再添一把干柴。” 冰棺里的声音轻佻咦了一声,“十一年前一把大火,十一年后又添干柴,你说那姓花的少年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会感谢你还是会怨恨你?” 阎罗君叹了口气,自嘲笑道:“以他的性子,想来会恨我入骨吧,不只是他,天下人都会恨我引狼入室祸乱苍生,甚至可能把大周气运将尽的事情一并归罪于我,不重要,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都算是青史留名,是非功过自有后人去说。” 冰棺里只有两声低笑。 “谢逸尘这个蠢货手里有五十万精兵还嫌不够,贪而不厌又去搅动江湖,这就是他取死之道,终究难成大器。他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我黑铁山崖十余年来的心血,不过要跟他在凉州唱一台大戏的那人却另有心思,或可一用。” 阎罗君一字一句说的很慢,眉头始终没有舒缓开来,像是在一边跟冰棺里看不见的人叙说,一边在沉下心思虑种种得失。 冰棺里的笑声再度响起,阴阳怪气揶揄道:“瞧瞧,这就是那些自诩雄才大略的人物,总以为自己心思缜密到能滴水不漏地算计天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黄雀背后还有苍鹰秃鹫。你是想舍了姓谢的蠢货,换一枚棋子收官?” 阎罗君这次回答的很谨慎,“即便你我都是黄雀之后的苍鹰,最终收官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黑铁山崖,我要的又不是这座江山。谢逸尘这枚不太听话的棋子目前还多少有些用处,他活着一天,我就不会主动舍弃他,他自己非要往死路上走,我也懒得去拽他回来,这都是命。至于另有心思的那人,且静观其变,真能成势的话再从长计议,眼下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冰棺里的声音稍显迟疑,问道:“如果最终收官定鼎天下的,是你说那个手持焦骨牡丹的花逢春后人···” 阎罗君不等他说完就再一次打断,紧盯着冰棺里那一缕剑穗,斩钉截铁道:“谁做大周灭亡之后的开国之君,对你我而言无关紧要,他能走到那一步是天数造化。我会让漠北妖族尽快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雍州城墙,谢逸尘就由得他闹去,到时候南疆那人应该就会浮出水面,这一场千载难逢的大戏里谁要唱主角都行,只是不能是我,也不能是你!” 冰棺里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一个字的回应,好。 阎罗君站起身来回头就要往石室之外走,脚步将要迈出去之前忽然顿住,背对着冰棺问道:“最后的一滴天一净水,应该已经不在你手里了,是不是?” 那个声音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好像在不大的石室内不停飞速变幻位置,狡黠笑道:“就说你瞒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上一回有人来陪我说话解闷,我见那女子生的俊俏,就赏了她做见面礼。” 阎罗君冷哼着消失在石室内,只留下一句话久久回荡。 “一局棋只能有两个人执子对弈,你要掺和进来那就后果自负,倘若你的棋子碍了我的事,我会让它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之后,忽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熄了石室内四角的蜡烛,黑暗而沉寂。 冰棺里的笑声由轻微逐渐变得肆意,等笑声平息下去,有人自言自语道:“那如果碍了你事的不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是我这个仅剩神魂留存于世的仙人呢?你也要让我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吗?呵,花逢春做不到的事情,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第一百零四章 原来如此 时隔半年,南疆十万大山边缘这条被陈无双接引天地灵气时荡尽草木的山谷里,又是郁郁葱葱。 数百眉头紧锁的修士聚集在山谷里,其中多是穿着越秀剑阁服色的持剑弟子,再就是顶着光头一脸苦相的肃州通天寺和尚,以及相邻海州、江州甚至楚州等地赶来驰援的江湖修士。 但无一人敢靠近那条插着一柄长剑的小溪。 溪边只有两个人,衣衫破旧不修边幅的老者懒散以手臂为枕,侧躺在一方青石上,两只鞋子随意丢在一旁散落,远远看似在闭目养神,走到近处才能听清楚,这位声名显赫的剑修嘴里正悠然哼着流香江上有名的艳曲,下扬州。 另一人则坐在青石边,面无表情地撩起溪流里的清水冲洗手里一柄长剑,明知道视线会被低矮山脉挡住,还是不时抬头远远朝南边看一眼,一抬头一低头,眉间就似乎更沉重几分。 洗干净长剑,剑山结穗人严安潇洒收剑栖鞘,环顾四周那些神情肃穆、偶尔会窃窃私语的修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前辈,您老好像并不太担心?” 荒腔走调的哼唱声终于停下。 陈仲平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睁开眼扫了一圈山谷里的修士,撇嘴道:“担心有什么用处?要是骂娘能让那些逼近这里的畜生退回去,老夫一个人就能抵得上整个越秀剑阁。年轻人呐,你这心性比之老夫爱徒无双可差得远了,戏子靠腔、厨子靠汤,咱们这些剑修所能倚仗的就是三尺青锋,来一个杀一个就是。” 严安下意识去看溪流中插着的那柄剑,似乎那就是陈仲平无所畏惧的胆气所在。 不靠谱的老头眯起眼睛望向南边,连绵不绝的低矮山脉上有一道草木遮挡不住的裂痕,是今年正月初三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地呼应中,陈无双险些被涌入体内的海量天地灵气撑爆经脉时,为宣泄真气适逢其会第一次使出剑十七而留下的痕迹。 “再往北几里就是剑山的阵法屏障,目前在此处就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驳杂凶兽气息,可见那些畜生正朝南疆边缘步步试探,而且···” 话说了半截就戛然而止,陈仲平摇摇头,有些事还是不说出来的好,知道的人多了就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行走世间或是混迹江湖都一样,得知的事情越少反倒能活得越是长久些。 这句话不是讽刺,而是心平气和的一句道理。 严安没有出声询问陈仲平咽进肚子里的后半句话,他跟山谷里任何一位修士都不同,这位得了剑山上古传承的结穗人使命仅仅有二,一是不能使传承就此断绝,二是要以身为长城守住凶兽北上的必经之路。 在他慷慨赴死之前,这两个从拜师那天开始就背负在肩上的使命,已经在唐见虎身上完成了一半。 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早就有所察觉的陈仲平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嘟囔,严安起身回头去看,头簪桃木、身穿宽袖绛紫道袍的钟小庚正笑吟吟挥着拂尘从北面山岭飘然跃下,颇有道家神仙出尘气度地朝一众修士拱了拱手,一步跨出十余丈,往溪边走来。 见他卖弄缩地成寸的法门三两步走到溪水边,陈仲平别过脸去,显然是不愿意搭理这位道家祖庭的当代掌教。 走到青石旁背对着山谷中数百修士,钟小庚脸上的笑意逐渐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浓稠之极的凝重神色,左手探出宽博大袖连连掐指,最后大拇指停留在无名指第二指节处。 这个结果好像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竟低头不解地惊咦一声。 自号天机子的司天监第一高手粗通玄门术数,不用看也知道钟小庚是用道家最简单的小六壬之术占卜吉凶,嗤笑道:“好歹是道家祖庭的掌教,放着奇门、紫微不使,偏以小六壬起卦,得了个赤口卦,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严安听的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赤口”卦是什么意思。 钟小庚挥着拂尘叹了口气,轻声道:“赤口卦主口舌、官非,如果是应在仲平兄与老道身上,任凭你骂的如何难听,钟某人都甘之如饴。只是赤口官事凶时,临白虎,又主兵马杀伐纷争,有不吉、惊恐、凶险、之含义,看来···” 当今天下道门唯一有资格穿这身绛紫道袍的钟小庚有意无意瞥了眼严安,眉间闪过一丝忧虑,继而顺着陈仲平的目光往南看去,似乎能透过陈无双一剑劈出来的裂缝看到十万大山深处的景象,“那些凶兽是在等什么?” 这句话顿时让陈仲平眼皮一跳,他没想到钟小庚刚到此处,就已然有所发现。 早在十天之前,陈无双嘴里这个不靠谱的老头就发觉,其总数不下两万之众的各种凶兽在这条山谷以南六十余里之外停下脚步,虽然从驳杂无比的气息上,能判断出其中并没有实力太过强横的存在,除了极少数能勉强比拟三境修士之外,绝大部分不足为虑。 但随后的每一天凶兽数量都有增加,到今日总数只怕比之十天之前已经翻了倍,颇有蚁多咬死象的架势。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聚集在一处的畜生宁可自相残杀都没有再往前逼近一步,陈仲平孤身一人没有贸然前去打探情况,只是猜测凶兽之中有开了灵智的强悍存在于暗中操控,此举很是类似于谢逸尘陈兵压境凉州。 “等刮风等下雨,老牛鼻子你问我,我他娘问谁去?”陈仲平挑起一根小拇指故意在钟小庚眼前晃了晃,伸进鼻孔掏了掏,而后往溪水中屈指一弹,意有所指道:“鹰潭山韬光养晦一千余年,按理说不该就只有你一个中用的才对,雍州北境城墙上不见道家弟子,怎么,是想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钟小庚很清楚陈仲平并不是真对鹰潭山有什么不满,更不是刻意针对完全刻意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道家祖庭,而是这位确实是司天监第一高手的十一品剑修心中有股子无处发泄的怨气。 明知道陈伯庸命不久矣,明知道雍州北境那道城墙上的司天监所属折损近半,明知道此生唯一的嫡传弟子无依无靠几度以身涉险,不靠谱的老头却分身乏术,只能日复一日枯守在南疆,怎么能心里没有怨气? 钟小庚摇摇头,坦诚道:“道家祖庭没落太久,积重难返,山上拢共只有四百余弟子,老道的亲传弟子孙澄音去了雍州,这次带了七八十个境界勉强可堪一用的来,最迟明日日落之前就能赶到这里,或许···或许能试着让剑山的镇灵法阵再撑一段时日。” 惊喜至极的严安顾不上礼数不礼数,“当真?” 陈仲平终于回过头来,紧盯着老牛鼻子脸上的神情变化。 微微思忖片刻,钟小庚似乎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沉吟道:“老道翻遍了鹰潭山上所有道家典籍,想着试试能不能找到相关记载,可剑山这座镇灵法阵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只能拼凑出些许蛛丝马迹来···” 陈仲平不耐烦地打断道:“啰里啰嗦!” 钟小庚没有理会他,目视着严安继续道:“你们结穗人一脉传承数千年之久,但布阵毕竟是我道家的拿手本事,拼来凑去,倒真让老道从中找到了修补镇灵法阵的法子,只不过···” 听到钟小庚说找到了修补阵法的法子,惊喜莫名的陈仲平光着脚跳下青石,刚要问个清楚就又听到了后面的“只不过”三个字,没好气道:“姓钟的,老夫记得两个月前你还没有说话说半截的臭毛病来着,你知道老夫脾气,别逼着我动手,当着这么多人挨一顿揍,道家祖庭因此而丢的脸面,你可一时半会找不回来!” 这位期冀着重振道家祖庭声威的掌教怅然叹了口气,低头唏嘘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道纵然学会了那法子,又去哪里找仙人神魂来填补进去?为今之计,只能试着看能不能让镇灵法阵回光返照,撑一天是一天吧,总归可以少死些人。” 陈仲平跟严安这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是啊,镇灵法阵之所以能让南疆无数凶兽不敢越雷池一步,是因为不知多少年前的剑山拿七名仙人神魂做布阵之物,要想力挽狂澜,肯定是要找到相似的东西替代。 可大周开国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再无一人渡劫飞升。 钟小庚仰头看向飘着几朵云彩的天空,轻声喟叹道:“两百年前倒是有六位仙人从昆仑下凡,可惜逢春公剑下不留情···” 陈仲平陡然一挑眉头,语速极快地问道:“牛鼻子,按照你家典籍上记载的法子,修补这座镇灵法阵需要填补进去几位仙人神魂?” 身穿紫衣的掌教将目光落到衣衫破旧的陈仲平身上,尽管心中微感诧异,还是默默估算了片刻,试探着开口答道:“有一位便可一试,有两位的话鹰潭山便能有三成把握,多多益善。” 陈仲平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转身躺回青石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翘起二郎腿,沉默不语。 钟小庚本以为他会有什么别出心裁的主意,或者是司天监能找到代替仙人神魂的东西,没想到不靠谱的老头果然还是不靠谱的做派,问过之后就没了下文,再转头去看结穗人,却见严安垂头丧气也走到青石边,低着头坐下,盯着自己的佩剑怔怔出神。 很爱惜这身绛紫道袍的钟小庚担心就地坐下会弄脏衣裳,只好站着有一下没一下挥动拂尘,不停伸出左手掐算,算完一卦又一卦,大有要把世间万事都算个透彻明白的劲头。 在他看来,山谷里这些修士即便能挡住凶兽第一次试探性的攻势,也要损失惨重,更不用提无数凶兽潮水一样漫过区区六十余里的距离,这种不次于雍州北境妖族攻城的混战大场面,到时候杀红了眼根本就谁都顾不上谁,真正能起大作用的还是陈仲平这种剑气沛青冥的五境高人。 转头朝越秀剑阁方向望去,又是一声叹息,不知道已然踏足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到底肯不肯现身出手。 恐怕凶兽一旦涌上来,还是要看道家高人的手段,撒豆成兵顶不住实力太过强横的凶兽不假,但要说推在最前面,让这些有血有肉的修士能从容出剑不至于泥足深陷,倒还勉强能做到,鹰潭山要重振声威必然要在乱世中付出相应的代价,换得万民敬仰,这才是好钢用到刀刃上。 正想着这些事情,陈仲平忽然再次开口,揶揄道:“刚才说鹰潭山如今拢共就四百余名弟子的家底,明日就有七八十个来南疆等着送死,钟小庚,你倒是舍得拿自家弟子的性命押注,这些人要是都回不去江州,道家祖庭可就没有扶持你那宝贝徒弟孙澄音的本钱了。” 钟小庚洒然一笑,拂尘甩起微微清风,“修道即修心,总该先心怀百姓,再···” 陈仲平偏头吐了口唾沫,斜眼道:“说人话,再扯那些有的没的,老夫耐不住性子,只好先揍你解解气。” 老掌教的笑意开始有些苦涩意味,“脱了这身道袍,老道骂街未必骂不过你个老匹夫,你除非肯此时斩去枷锁迈进十二品境界,否则要揍我也没那么容易,这两样老道都不服你,唯独你收弟子的本事钟小庚心服口服,我那徒儿在剑山上错过了斩杀陈无双的最好时机,败局已定,鹰潭山没有机会再···罢了,就当为了天下百姓,道家祖庭愿意为陈无双做嫁衣,这份人情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捏着鼻子认!” 当时身在剑山的严安当然知道,以四境修为瞒天过海进了剑山的孙澄音,曾在沈辞云采那柄却邪剑时对陈无双悍然出过手。 若不是驻仙山有个姓吴的三境剑修挺身而出李代桃僵,那一次陈无双必死无疑。 陈仲平冷笑着坐起身来,瞥了眼插在溪流中的佩剑,“老夫就这么一个弟子,要是他那时候真死在孙澄音那兔崽子手里,司天监拼着不管漠北不管南疆,也要将你鹰潭山整个夷为平地。说狠话没意思,到底是你教出来的小牛鼻子不顶用,眼馋老夫徒儿气运加身也无计可施,做嫁衣?谁他娘稀罕你们的手艺不成?” 钟小庚寸步不让,破天荒的毫不顾忌道家祖庭掌教风范,反唇相讥道:“你这老匹夫可是就剩下这一张嘴了?要不是卦师一脉传人常继先提前布局插手,从而一步快、步步快,凭你教给陈无双那混账小子的本事,能有今日气运加身的造化?” 陈仲平哈哈大笑,指着钟小庚的鼻子道:“狗日的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怎么就能断定,常继先提前布局不是出自老夫授意?凭他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凭他只学了卦师一脉不到半数的本事,就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捷足先登,拿走那颗镇压江州气运的辟尘珠?傻啦吧唧还洋洋自得,真不知道羞耻二字多少银子能买一斤!” 钟小庚登时哑然,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坐在青石上的老头。 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引起山谷中不少修士的注意,陈仲平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以前不能说,眼下不怕告诉你,陈无双这个弟子,是十一年前在百花山庄被大火烧毁的废墟里,老夫硬生生从常继先那不抗揍的王八蛋手里抢来的。” 钟小庚浑身一震,如受雷击。 怪不得以道家祖庭掌教可洞察天机之能,每一步却都只能踩在常半仙的脚印上。 原来如此! 第一百零五章 诚实可靠小郎君 宋家窑这座人口不算太多的镇子上,除了以烧制陶器、粗瓷为生暂且养家糊口的手艺人,另一样可以挣银子的生意就是开客栈为那些南来北往的江湖修士提供住处,本来这时候白日里酷热难耐少有商队,连马贼都不愿意出来,可如今凉州境内即将有一场天大的热闹,所以镇子上的几家客栈都人满为患。 不出陈无双所料,就着半头大蒜吃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赵氏寡妇这家铺子外面的四五张桌子上就都坐满了被先前打斗动静惊动的修士,从这些人的穿着来看确实以头顶斗笠的马贼居多,本想着是能从有大漠马帮做靠山的俏丽寡妇嘴里问出点什么,可一见门外那匹神骏的墨麒麟,心里都多了几分慎重,不敢胡言乱语。 纵然是在自古盛产好马的凉州境内,墨麒麟这样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处的宝贝也极为罕见,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绝不是寻常人物就敢骑着在修士横行的所在招摇过市的。 房门开着,外面的人正好能瞧见陈无双的背影和马三爷的侧脸。 只不过马三爷的嘴似乎不怕烫,风卷残云般埋头扒拉完两大碗汤面,就刻意压低斗笠帽檐以黑布遮面,外面的人一时之间倒没有认出这魁梧汉子就是大漠马帮当家主事的祖宗。 寡妇家儿子正是五六岁大小狗嫌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没被慕容百胜兄弟刚才在门外悍勇连杀两人的动静吵醒,这时候刚从里屋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舀了水洗脸,想来是被缸里的凉水洗去了睡意,认出屋子里吃面的几人中有祝存良,登时欢喜凑上前来,“祝叔,上回答应我的东西带了没有?” 当着自家帮主和陈无双的面,横剑取人头颅时干脆利落面不改色的祝存良多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那孩子脑袋,点点头,从腰间储物法宝上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做工不算太精致的两尺长木剑。 那孩子两眼瞬间放亮,喜不自胜接在手里反复翻看。 他跟着镇子上教书先生识文断字的第一天,就问过江湖是什么,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学究只是摇头叹息却并不回答,但一起读书的孩子们都有这么一柄木剑,散学的时候拿在手里在路上打打闹闹,他早就想要,只是苦于娘亲不会做,更苦于从来就没见过父亲。 有人笑他是没爹的野种,这孩子总是挺直腰板大声骂回去,说自己有爹爹,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其实祝存良的储物法宝里还有另一柄木剑,比送给孩子的这柄要更精致更好看,是从武威城花了二十五枚铜板特意买来的,一路上这位少言寡语的三境剑修想了很久,最终送给这孩子的还是自己耗时四五天时间,做废了十几次才勉强像模像样的一柄。 “娘亲,我要去念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如愿以偿的孩子,迫不及待想拿这柄木剑让镇子笑话过他的同窗去看一看,你们有的东西我也有,不管是木剑还是爹爹。 眼见孩子要跑出门去,俏丽寡妇忙不迭出声叫住他,蹲下身替儿子整了整同样浆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衫,柔声道:“初九,还没谢过你祝叔,怎生这般无礼?” 名叫初九的孩子这才回身笑嘻嘻谢过祝存良,后者连连摆手,却满是欢喜地看向他的娘亲。 那寡妇幽幽叹了口气,又把孩子叫到身边,迟疑了片刻才温声说道:“初九,今日不用去先生那里念书了,咱们做完门外的几桌生意,就搬去楚州住,你···你愿不愿意?” 五六岁的孩子哪知道楚州是什么地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猜到娘亲的决定必然跟言出必行果然送了他一柄木剑的祝叔有关,犹豫着问道:“娘,楚州比这里好吗?” 这句话难住了赵氏寡妇,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多年来没出过凉州,有心要给孩子一个肯定的答复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原本答应祝存良要搬去楚州的念头开始动摇。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过活,凉州的日子虽然苦,可守着这家铺子,总能把儿子拉扯成人。 见此情形不由忐忑不安的祝存良没想到,开口解围的竟然会是陈无双。 喝了杯粗茶权当漱口的少年笑意和善,轻声道:“当然比这里好。大周疆域有十四个州,出凉州往南不远就是楚州,那里可没有这一刮风就卷得漫天都是的黄土沙尘,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楚州最大的岳阳城,吃没吃过糖醋鲤鱼?见没见过能捏成你相貌的面人?那里的街市上,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保管你小子一去就看花了眼。” 初九看了眼说话的人,见是个不认识的马贼,将信将疑道:“真的?” 陈无双点点头,伸手一指祝存良,认真道:“千真万确。不信问问你祝叔,我这人生来就不会撒谎骗人,江湖上都叫我诚实可靠小郎君。” 侧身背着屋门刚喝了一口茶的马三爷,噗一声把茶水全喷出来,见那孩子狐疑,忙不迭装着咳嗽两声,解释道:“哎呀,这茶晾了好一阵子,还是烫嘴···” 诚实可靠小郎君? 那马某怎么听辞云公子说,你最拿手的能耐就是做生意稳赚不赔? 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得及在同窗面前炫耀新得到的木剑,初九尽管看见祝叔点头如捣蒜,还是有些犹豫道:“可是我跟娘就算去了你说的那岳阳城,也没有多少铜板买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陈无双笑着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瞧见没,我看中了你家这铺子,想把这里拆了改建成个大客栈,你娘把铺子卖给我,拿了这些银子去岳阳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俏丽寡妇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无双才好,只道:“使不得,使不得。” 祝存良看了眼马三爷,见自家帮主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里尽是笑意,微一思忖就上前从陈无双手里接过那几张银票,仔细看了看,司天监观星楼主出手之阔绰令人咂舌,整整五百两银子,一股脑塞进寡妇手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银子是我给你的,拿着。” 这么一说,那急出眼泪来的寡妇更不敢接着,生怕这是陈无双给祝存良的买命钱,两人你推我搡都说不出话来,实在看不下去的慕容百胜咳嗽一声,低声道:“公子赏给存良的,赵氏你就放心拿着吧,快去收拾收拾东西,等会儿我想办法找相熟的送你们娘俩去楚州,越快动身越好。” 寡妇猛然惊醒,她刚才在门缝里亲眼所见有两个修士死在外面,以为慕容百胜的意思是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因此扯上官司是非或是仇家追杀,当下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泫然欲泣泪眼汪汪看着祝存良。 “到底是有娘的孩子···”陈无双喃喃嘟囔了一句,随即朝那孩子轻声一笑,问道:“你叫初九?” 那孩子紧攥着手里的木剑点点头,不知道娘亲为何看起来这般难过,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些,“我是腊月初九生人,我娘就叫我初九。” 庄户人家没有饱读诗书的学问,取不出意味深长的名字来,初九这两个字已经算是不落俗套。 陈无双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以后,是想要读书做官,还是要学剑做修士?” 初九咬了咬嘴唇,答不上来。 而他娘亲和祝存良,却同时看向陈无双,前者是怕手里这五百两的银票烫手,后者则是怕这位公子爷一时兴起胡乱安排初九的前程。 陈无双等了片刻,见初九迟迟不答,松了口气笑道:“我跟一个最会算命的老先生学过几手,一见初九就知道,你要是一直在凉州长大,既考不中状元也做不成修士,树挪死人挪活,去了楚州倒能做个一辈子安然无忧的生意人。” 诚实可靠小郎君这一番哄孩子的话语,让俏丽寡妇登时满怀感激,不等她开口道谢,陈无双就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快去收拾收拾东西,去楚州可得好些天路程。存良啊,问问镇子能不能买到马车,要不然初九可得吃些路程颠簸的苦头。” 外面一众等了半天不见寡妇出门照顾生意的修士,早就自己动手盛了汤面边说边聊,见屋子里有人走出来,头戴斗笠脸遮黑布的陈无双又是一副凉州再常见不过的马贼打扮,多半都会心一笑,以为他就是传言中赵氏寡妇那位身在大漠马帮地位不低的相好,短暂一静就又恢复了交谈。 紧跟着出门的马三爷端着茶壶,另一只手里拿着两只茶碗,见门外没有空闲桌子也不讲究,随意门口一侧找了两块砖石摞起来坐下,招呼陈无双喝茶,一边等着慕容百胜帮衬表弟安排寡妇娘俩搬家的事情,一边有意听听这些修士说什么。 入乡随俗的陈无双没穿蟒袍,就更不讲究观星楼主该有的架子。 祝存良打扫的再干净也不至于刮地三尺,门外这些常年行走江湖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修士们,很轻易就能看出地面上残留着血迹,甚至有人能从血迹喷洒在地上的痕迹推测出来,死者应该是被人一招割去了脑袋,不管是用刀还是有剑,招式都极为凌厉。 但见着陈无双两人走出门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这些,最开始还在互相抱怨天气炎热,凉州的修士越来越多,导致马贼的今年以来的生意一落千丈,说着说着,就聊起了江湖上别的事情来。 “我听说,司天监的无双公子不久之前过了青槐关,臧成德明面上不敢拦着,背地里却把消息有意走漏出去,啧啧,洞庭湖上一战扬名的无双公子果然有些真本事,一进凉州地面先后遇上三四次围追堵截,都一一化解,实在了不起。” 谢萧萧之前坐着的位子上,说话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古铜色脸庞,听口音明显是凉州人,扯开衣襟扇着风,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呼呼吹着热气。 陈无双不禁莞尔一笑。 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事情总觉得很有意思,不过这凉州汉子所说的无双公子,应该是带着小核桃出行的大寒才对,不管那几次追杀围堵是景祯皇帝手下密探做的还是另有他人,能一一将之轻松化解,八成要归功于那头黑虎和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的本事。 另一人对此明显持怀疑态度,慢条斯理道:“江湖上的传闻最多能有三分真,听个热闹就是了,姜兄口中那人未必就真是无双公子,我有个交好的朋友前几日亲眼在青槐关以东见过正主,无双公子跟镇国公府的老管家,去了鹿山白马禅寺才对。” 当着众修士的面被人质疑,姓姜的凉州汉子多少有些恼怒,哼了一声道:“你朋友见到的就一定是真的?我听说的事情绝对不假,无双公子身边带着苏昆仑豢养的那头黑虎,那些前去围堵他们的人里有谢逸尘麾下一队骑兵,据说那凶兽一露面就吓得所有马匹口吐白沫,这还能有假?再者,凉州境内除了他,谁敢穿一身团龙蟒袍?” 陈无双讶然皱眉,有黑虎随行的定然是大寒无疑,可他出京之前安排的三路疑兵之中,并没有该在这时候前往白马禅寺的人,能请动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一起去鹿山,莫非是四师叔陈季淳又亲自出手搅浑池水? 说话慢条斯理的那人笑了声,“去白马禅寺的那位,也穿着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而且是四大神僧之一的空法神僧亲自下山相迎,不是无双公子,还能是谁?” 门外修士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吵作一团。 慕容百胜走出门,凑到陈无双身前低声道:“我这就去镇上找跟咱们大漠相熟的兄弟帮忙,一来按您的吩咐让人去追逃走的兔儿爷,二来请人护着初九娘俩去楚州,您说的信物···” 陈无双点点头,这里人多眼杂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起身走回屋里,马三爷倒没有进门,仍然坐在原处听那些修士胡扯闲聊。 等跟进来的慕容百胜半掩上房门,陈无双才低声问道:“你找的人可不可靠?” 慕容百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陈无双反而更是放心,马贼逐利,为了银子去办事才妥帖,探手去怀里再次拿出一叠银票,估摸着能有三四千两,交到慕容百胜手里,“这些银子拿去办事,嘱咐好了你说的勇夫,不管那兔儿爷去干什么都别拦着,我只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慕容百胜痛快答应,接过银票收进袖里放好。 随即陈无双想了想,交代道:“不要让别人去送初九娘俩,还是让存良亲自走一趟,速去速回不会耽误我的事情,到了岳阳城就去康乐侯府,能见着侯爷最好,见不到就找一个叫许奉的,不用信物,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许家照顾好她们就成。” 慕容百胜这回答应的更是痛快,他早看出来自家表弟对旁人去送那寡妇很不放心。 陈无双说完这些刚要出门继续去听听正儿八经的江湖传闻,心里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没来由一紧,迅速散出神识笼罩出方圆数里,除了察觉到镇子上不少修士的气息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他不知道的是,要不是他第二个决定让祝存良去送初九娘俩,那么这第一个决定兴许会让他抱憾终生。 第一百零六章 凉州黄土埋腐朽 自以为万般皆下品的读书人总说,山穷水恶出刁民。 以前在京都城见惯了膏粱子弟飞扬跋扈,陈无双对这个说法很是嗤之以鼻,真正涉足险恶江湖才感觉这句话极有道理。 大周十四州中最称得上穷乡僻壤的西南肃州和西北凉州,前者有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当道,后者有奉行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马贼横行,江湖修士的仁义规矩乱作一团。 在以大漠马帮独占鳌头的众多马贼眼里,远在金銮殿不知何为风沙催人老的景祯皇帝,以及世袭罔替与大周国朝同龄的观星楼主,都只是一个空洞的称呼而已。 司天监虽说是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的重责,可在凉州这种数千年来从未出过任何鼎盛门派的地方,要想过居于人上的好日子,就得豁出命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饭都吃不饱,谁还管什么律法不律法。 规矩从来都是强者一言而定的东西。 坐在墨麒麟背上跟马三爷并肩纵马的陈无双想明白这个道理,斗笠帽檐遮住的俊朗面孔情不自禁莞尔一笑,穷酸书生要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委实是任重而道远呐,可细细一琢磨,要想做到这件难如登天甚至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背靠司天监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才有一线机会。 尽管,这棵大树已经衰老败落的不成样子。 说到底,纵马江湖还是要凭借自身本事,对凉州境内大大小小无数路径似乎都极为熟悉的慕容百胜头前带路,循着人迹稀少的野径往杨柳城方向马不停蹄,再加上紧随其后的马三爷和陈无双,即便不提在西北荒漠比司天监更响亮的大漠马帮名号,三个实打实的四境剑修也是足以让无数居心叵测之人闻风丧胆的强大阵容。 慕容百胜爱惜马力,绝不肯为求尽快抵达而一味催持坐骑疾行,遇上好走的平坦路况才放开了奔袭一阵,最多半个时辰就放缓速度,颇有一张一弛的严谨章法。 这一段路程不算好走,据慕容百胜所说,曾是一条壮阔大河蜿蜒向东奔流的故道,马底下的地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其实也就最上面一层几尺厚是干燥硬实的黄土,两道剑气斩下去就能看见淤泥,所以寻常商队的负重马车宁愿绕远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为防坐骑陷蹄,他们三人也走得不紧不慢。 慕容百胜一直策马在前,与马三爷和陈无双有意无意拉开三丈远近距离,如此一来,一旦在前面遇上什么事情,身后两人都有宽裕时间做好应对准备,连不通兵法的陈无双都看出来,这个被马三爷大材小用的马贼一路上的行止,很像是大队骑兵派遣的先行斥候。 「难怪这些年大漠马帮的盛名无以复加,四叔手底下的兄弟,可谓人才济济啊。」 四野无人时陈无双也没有扯下蒙面黑布,既是为了挡风沙烟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被有心人查探到行踪,他自己的安危且不用多说,也许会给上千人之众的大漠马帮带来没顶之灾,第一次出京时陈无双就学会一个痛定思痛的浅显道理。 小心驶得万年船。 脸上有光的马三爷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指着慕容百胜的背影,得意道:「要不是当年一桩旧事,慕容家至今在凉州也能是数得上号的散修世家,你听听百胜这个名字,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兵书敢这般托大?我能收拢起那上千马贼,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劳,大漠那帮兔崽子都得叫他一声教头。」 陈无双讶然挑眉,想到他们表兄弟利落斩杀兔儿爷那两个轿夫时的手段,若有所思地问道:「教头?这么说,四叔麾下马贼的本事,是他教出来的?」 不屑于抢占他人功劳的马三爷坦然点头,笑道:「全凉州各个山头都加起来,干马贼这个行当的怕不有两万多人,之所以肯认下大漠马帮为首,一来是谁都知道咱们背后有苏昆仑另眼相看,二是咱们手里的好马最多,谢逸尘也好、朝廷也好、马贼也好,谁想买马都绕不过去,其三就是真本事了,别看二皇子殿下练出来的那几万骑兵如何如何,摆开架势明刀明枪打一场,他们三千人也未必能胜得过咱们这一千弟兄,这就是慕容百胜的本事了,不怕你笑话,马三也就打个头阵还勉强凑合。」 惊喜莫名的陈无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公子爷倒是捡着宝了,却让四叔身边少了最得力的臂助。」 马三爷摆摆手,故作不悦道:「再说这话,休怪当叔的翻脸不认人。马三能有大漠马帮今日的气象,七成归功于花二爷当年的尽心指点,两成归功于苏昆仑照拂,最后一成归功于兄弟们抬举,慕容百胜这样的人物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兔子不拉屎的大漠里,当个怀才不遇的狗屁教头,不说前程不前程,你能给他一个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幸事。马贼马贼,毕竟扯不掉那个难听的贼字,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愿意建功立业,以后老了也有跟子孙吹嘘的本钱。」 陈无双叹了口气,苦笑道:「当马贼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在大漠里活得自在,四叔,我能给他们用武之地,可是建功立业是要死人的。」 马三爷猛然扬声叫住慕容百胜,等三匹马并驾齐驱,才板着脸肃然问道:「你怕不怕死?」 有风,但是并未吹散马三爷跟陈无双刚才的几句谈话,四境修为的慕容百胜听得清清楚楚,很明白这时候自家帮主为何会有此一问,转头看向默然等着他回答的陈无双,轻松笑道:「怕。娘生下来都是一条命,怎么不怕死?」 一句话说完,慕容百胜突然收敛起笑意,铿锵有力道:「可我更怕这条命死得无人问津,死得不值一提!自古就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是死在往前走的路上,慕容百胜就不会觉得憋屈,怕不怕死跟要不要赴死,是两回事。」 陈无双有些动容,跟身侧这个马贼相比,朝堂上穿紫佩玉的那些所谓大人物,除却以辞官致仕的前任兵部尚书邱介彰、心怀芸芸众生的首辅杨公等寥寥少数,几乎更无一人是男儿。 马三爷这才偏过头去狠狠吐了口唾沫,「你叫我声四叔,姓马的就不要脸皮说几句长辈话。无双小子,要在凉州境内万军阵中斩杀谢逸尘,不是看轻你,单枪匹马决计做不成此事。我能猜到你去杨柳城定然是有些可以倚仗的后手,但总归是可用的人多了才有个照应,你不愿让我跟大漠马帮插手也行,那就让慕容百胜回大漠挑些本事说得过去的人手来,跑跑腿也好,算是你看在四叔面上,赏他们个出身。」 陈无双默然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得知自己就是百花山庄那场大火之中幸存下来的花家血脉之后,这位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心里其实很有种无依无靠的苦楚,当时所能依靠的人里,花扶疏自困于十万大山,陈伯庸死守雍州北境城墙,陈仲平又不能从南疆脱身而出··· 可现在回过头去想想,陈无双才是天底下最得祖荫庇佑的人。 邋遢老头跟白马禅寺,都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人都欠花家的。 所以手段莫测的常半仙才会鼎力相助,所以空相神僧才说佛祖跟他有缘,所以十一年前陈仲平才会把他带回京都城收为嫡传弟子。 所以剑山之中才会得了那柄曾斩杀过仙人的焦骨牡丹,所以苏慕仙才会爱屋及乌对他青眼有加,所以一到凉州,就能让大漠马帮这位重情重义的马三爷如此不遗余力。 「我不想求什么建功立业,只想着让凉州所有人好好看看,慕容家还有百胜!」 而后就是一马当先,并驾齐驱的只剩下陈无双和马三爷两人,且行且远。 少年很喜欢慕容百胜跟祝存良的脾气秉性,有志气的人到什么时候不会被人看不起,只要不死终有出头之日,慕容百胜是这样,张正言是这样,他陈无双也是这样。 「四叔,二皇子那六万骑兵在什么地方扎营?」 整整六万骑兵,在凉州毫无疑问就是最大的一股力量,而且早就被所有马贼视为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刃,消息灵通如马三爷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即答道:「在武威城南七十里处校尉坟。」 陈无双显然没听过这个古怪的地名,「校尉坟?」 马三爷点点头,知道少年不会无缘无故有此一问,尽可能详细地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耐心解释道:「那可是凉州少见的依山傍水所在,听说大周太祖开国之前就有精通堪舆术数的人物看过,凉州这个地方有龙脉穿行却无地气逸散,有山无神、有水无灵,那座山估摸着能有二百余丈高,原先叫做芒什么山来着,只怕没多少人还记得了,太祖皇帝夺凉州时,有个骁勇校尉战死后埋骨山上,也就都校尉坟、校尉坟这么叫着。兵马不可入城,山脚与河流中间有二十余里宽阔空地,二皇子那六万骑兵就在此处扎营,防范极严,周围遍布哨子,依我看···」 见他突然顿住话头,陈无双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马三爷像是犹豫了一阵子才继续开口,「这句话做不得准,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依我看,二皇子练出来的那些骑兵,未必就真有六万之数。」 少年缓缓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刚出京都城时陈无双就有了定计,要杀身在五十万锐卒大营环护之中的谢逸尘,甭说眼下已然无人可用的司天监,即便是同样率领数十万精兵的郭奉平想来都只能徒呼奈何,因此这件事只能用江湖手段来尝试,能联系上阴风谷冯秉忠里应外合,潜入营中暗杀才是上上之策。 本来陈无双想的是先找到最信得过的生死之交沈辞云,两个四境修为的高手,只要有机会摸到谢逸尘近处骤然动手突袭,那位有些修为的大都督绝对抵挡不住。 至于怎么混进大军之中,陈无双倒有个现在说不准能不能成的法子可以一试,只是一旦没能在谢逸尘出声示警呼救之前将之一剑毙命的话,两人想要脱身可就千难万难了。 这些暂且都不提,真杀了谢逸尘或许能解了雍州北境之困局,但陈无双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就是皇家的忌惮,到时候首先发难的多半就是二皇子,郭奉平会是什么态度还不好说,毕竟皇家现在更希望陈无双真是个不可雕的朽木才好。 做出不让大漠马帮插手的决定,陈无双所考虑的无非有两点,一者是人心终究都是肉长的,马三爷言语中几次提及花千川时都是感激仰慕,少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斩杀谢逸尘,很清楚如果大漠马帮真牵扯进去的话,失手以后谢逸尘就会把满腔怒火都撒向大漠,连带那被坑了去的八千万两银子,新仇旧恨一并报还。 另一者,则是陈无双确实想给自己和沈辞云留一条退路,不论得手失手,一时半会出不了凉州,总得有个能暂时容身避祸的地方,留得青山在,再说徐徐图之的后话。 不管怎么说,二皇子那些骑兵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四叔不妨多说几句。」 一直没有出声打扰他思绪的马三爷这才答应一声,说出自己这般猜测的原因,「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我不知道组建这么一支骑兵需要花多少银子才够,可养一个骑兵,每个月最少也需要五两银子。六万人马,一个月就是三十万两银子、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万两。听说二皇子这些年从来没有伸手跟朝廷和皇家内库要过钱,凉州又穷成这个样子,他几千万两养兵千日的钱财,是哪里来的?」 顿了一顿,马三爷又道:「都知道天下骑兵最甲凉州,六万匹好马,六万套甲胄,啧啧,我坑了谢逸尘的八千万两银子都砸进去,也不够用。再就是,这位皇子殿下行为细细一琢磨就觉得古怪,如果是从谢逸尘陈兵压境凉州,那所谓的六万骑兵才开始戒备森严倒也说的过去,可你想想,谢逸尘没露出野心的时候,二皇子又是再防备谁窥探?慕容百胜跟我说过什么减灶增灶的兵法,我估摸着,六万之数是虚言夸大,能有三两万就算他姓李的崽子了不起。」 这番话很有道理,但陈无双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凉州巡抚、都督,四叔可知道?」 马三爷嘿笑一声,「哪能不知道?为官一任、富甲一方,越是穷地方当官才贪得越是明目张胆,论起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本事来,朝堂上那些傻瓜捆在一处,也比不上凉州历任巡抚,也就京都里还不知道,每一任凉州巡抚上任之前都跟死了爹娘一样,到了武威城不超半年,皇帝开恩让他回京去做一部侍郎,也不肯去。」 求官千里只为发财,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否则十年寒窗所谓何来? 不可否认,世上确实有很多读书人在未考取功名之时满腔报国为民大志向,想着一跃过龙门之后就要竭力尽心造福一方,可惜啊,进了官场多多少少碰过几回壁,自然而然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天底下最有用的本事,钻营。 钻营这两个字的学问可大了去了,钻是要有眼力会奉承,营则要有钱财会送礼。 这些送礼买升迁的钱财,当然不可能只指望着那点只够养家糊口摆排场的微薄俸禄银。 「骤雨庄最早,就是一任巡抚为金屋藏娇才建起来的。我在武威城最有名的青楼上,见过现任巡抚大人几回,那前呼后拥、挥金如土的派头比当朝一品在京都还大,听说他特意留着一身前几任巡抚留下来的旧官袍,打着补丁,每回进京时都得换上,景祯皇帝几年前还亲笔赠过他一幅字,写的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哈哈哈,你看看,咱们凉州的风一贯都是卷着尘土,哪有清风?」 说完巡抚,马三爷再说同样是正三品的凉州都督时语气更为不屑,「十四州都督里,最没出息的就要数凉州这一位,也不怪他,有二皇子殿下的骑兵在城外驻扎,这个名义上统领全州驻兵的大都督连放屁都得夹紧了屁股。闷不做声把银子揣进自家怀里才是正事,他肯拿出来发军饷?外面都说凉州境内横行的马贼有五六万之多,这他娘有一多半都是都督手底下那些换了衣裳出来打劫商队的老卒油子,收了好处的都督府懒得管,想管也管不了,只把这些死了人的案子往马贼头上一推,实在瞒不过去了,抓几个倒霉蛋砍了头就是。」 饶是陈无双已经知道凉州的局面糟糕,也没想到会糟糕到这般境地。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不怪大周气运将尽呐,都他娘烂了。」 马三爷深以为然,抬头望去,已然穿过大河故道的慕容百胜骤然纵马加速。 触目所及,黄土滚滚。 这些黄土无辜啊,不知道往后几年里,要埋葬多少王八蛋。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零六章凉州黄土埋腐朽免费阅读. 第一百一十章 水深如杨柳城 来时三人,去时两人。 打算亲自给势单力薄的观星楼主挑选些可靠人手听用的马三爷,骑着那匹在江湖上极为扎眼的神骏墨麒麟离开铁匠铺子,本想着策马出北门直往大漠去,却被与他同行的慕容百胜拦住,两人不急不缓在杨柳城中兜兜转转,逗留了整整三个时辰,直至天色渐暗才扬尘而去。 这位在大漠马帮上千号草莽中,称得上头一号心思缜密的教头做了两件事。 自打初次学着陈无双做生意的沈辞云狠狠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马三爷就收拢帮中绝大部分弟兄回了寨子,离大漠最近的杨柳城中也只留下几个伶俐的充当外围防风的眼线,慕容百胜找到这些人,吩咐他们这些日子盯紧了城里修士动静,尤其是城东厉掌柜那家客栈。 第二件事,慕容百胜在城中纵马围着杨柳城四面高墙走了一圈,偶尔勒马驻足,一言不发。 尽管刚认识司天监那位新任的观星楼主没有多长时间,但几番交往下来,慕容教头不认为如今在整个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陈无双会是无的放矢的人,他先前问过马三爷,如果让大漠马帮的人来驻守这座败落城池,大概能守住多久,这句话被慕容百胜死死记在心里。 当年誓死不降,最终求仁得仁死在康乐侯许家先祖剑下的那位前朝守将的功勋,一半在于杨柳城四面高墙坚固有险可守,另一半则在于心系前朝的江湖修士纷纷驰援不惜死战,才能让大周太祖皇帝麾下数名声威赫赫的战将铩羽而归。 而如今,杨柳城高墙犹在,可早就被一千三百余年来的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 心中有数的慕容百胜出城之后,无奈眉头紧蹙连连叹气,直到两匹马扬起扬尘刺进大漠,见四野无人时马三爷座下的墨麒麟逐渐放缓速度,才涩声道:“三爷,真打算不遗余力相助无双公子?” 马三爷吁停墨麒麟,举头是漫天清寒月光,低头是茫茫连天黄沙。 这个始终不曾片刻忘怀旧情的粗犷汉子,在最熟悉的地方却显得最是孤独。 他冷着脸转头看了慕容百胜半晌,投身大漠这些年没有做过亏心事的后者坦然跟他对视。 马三爷的目光慢慢从冰冷变得柔软,两匹马再度前行时,慕容百胜才听见叹息声,“你来大漠的那年咱们马帮已经算成了气候,所以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我八岁那年冬天,凉州冷得连石头都要冻裂,父母双亲和两个兄长都没捱到过年,我命大。” 说起这些,马三爷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很是平静,“想当马贼得有个投名状,那年的正月初一,是我第一次被马贼逼着拿刀杀人,死在我刀下的是一个无辜的柔弱女人,要说取死之道,大抵是因为她家有米有肉,还有能挡住寒风的棉衣。我不杀她,死的就是我。” 若有所悟的慕容百胜默然点头,他知道在大漠寨子外面有一丘没有立碑的荒坟,每年正月初一和清明,三爷都要一个人带着酒菜前去祭奠,在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帮里的马贼有人说那座坟里埋着的是三爷相好,也有人说是三爷亡故的家人。 可是谁都猜不到,连马三爷都叫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一生只是一次相逢,阴阳两隔。 马三爷探身摸了摸墨麒麟的马头,唏嘘道:“有了投名状,我就成了个没有马匹的马贼,踏进江湖才知道江湖其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时候啊,唯一真正看得起我、拿我当朋友的,就只有两个人,苏昆仑座下弟子花千川、沈廷越。” “醉心医术的沈判官后来就很少下山,时常找我喝酒的只剩下花二爷,是他教我练剑,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有他,哪来今日咱们的大漠马帮?我总想着,以后混出个模样来能回报一二,可十一年前云州的那场大火···是苏昆仑拦着不让我出凉州。” 马三爷仰头看着月朗星稀,一字一句道:“花二爷为寻找宁退之的下落,耽误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大事,无双公子就是他花家的后人,百胜,我不是要不遗余力的帮他,而是咱们大漠马帮本来就该是花家的。” 慕容百胜的声音很轻,“要替无双公子守住杨柳城,太难了。” 马三爷嗯了一声,世上做起来难的事情多不胜数,可总是有人能做成,“百胜,你这种人本就不该窝在大漠里,回寨子挑些信得过的人手,跟着无双远比在马贼堆里混迹有出息,守不守得住杨柳城都是后话,或许那小子真能杀了谢逸尘。” 慕容百胜重重点头,抛开陈无双的年龄不谈,能得司天监观星楼主赏识,对他这种出身于凉州散修世家的人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莫大荣耀,他之所以费劲心力整顿大漠马帮,就是想着等个一展所长的时机。 苦心人天不负,陈无双骑驴进凉州,就是他等到的最好时机。 而此时仍然身在铁匠铺子后院的观星楼主,正散开神识在杨柳城中一寸一寸查探,如果城中真有单蓉所怀疑的五境高人,或许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即便那人刻意收敛自身气机,九品之上的修士本身气度也如同鹤立鸡群。 两个时辰,月上中天。 一无所获的陈无双失望地收回神识,他毫不怀疑单蓉的判断,瞎眼老头单正康曾是玉龙卫六位副统领之一,定然精通养育那些异种信鸽的方法,单蓉亲手调教信鸽的手段就算不如陈叔愚,传信过程中也不是谁都能拦截下来的。 无独有偶,这种情况陈无双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当时在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的云水小筑等待剑山开启,谷雨就察觉有两只从京都城飞跃七千里的信鸽被人拦截过,两封信都有拆开的痕迹,如今回头想想,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修为通天的靖南公任平生所为。 虽然陈无双自去年六月真正踏足江湖以来,已经见过不少声名煊赫的五境修士,比如驻仙山十一品境界的掌门白行朴,比如死在沈辞云剑下的独臂修士顾知恒,比如靖南公,比如空相空法两个和尚,但能修成五境的修士毕竟少之又少。 西北边陲竟然有这等人物,这让陈无双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 吕大河蹲在石榴树下苦思冥想,手里拿着的一截树枝已经在地上写出几十个他觉得可疑的名字,单蓉瞧瞧凑上去看了两眼,随即一脚将没回过神来的矮壮汉子踹翻在地,破口大骂道:“城北卖馅饼的老婆子眼看没几天就得办丧事,你个杀千刀的把她也写上,但凡撅着腚看看,也知道她不是个修士,平日里稀里糊涂我也就忍了,当着楼主大人的面还敢这么不着调,我今天要是不打死你,就当你娘给了你两条命!” 铁匠下意识双手抱头,急忙喊道:“听我说,听我说,那老婆子不是修士,不见得她就不认得五境高人啊,哎哟,别打!” 摇着蒲扇驱赶蚊虫的陈无双好气又好笑,总归是有些看不下去,劝道:“婶子看我面上,先听听吕叔怎么说。” 气得呵呵冷笑的单蓉应声停手,指着地上那些名字斥道:“说!” 吕大河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到陈无双身侧,他算是看明白了,现在满杨柳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年轻观星楼主身边,揉着刚挨了自家婆娘一脚的地方,解释道:“咱们城里修士不少,可除去马三爷手底下的弟兄,真有几分本事的却也不多,多半都是那老婆子的主顾,我就不信,她烙出来的馅饼就那么好吃?” 单蓉冷笑着斜眼看他,拿脚尖指着地上另一个名字问道:“那,城东开客栈的厉掌柜又怎么惹了你?” 吕大河一抻脖子,理直气壮道:“就属他最可疑!你忘了,前阵子有两伙修士去过他家客栈,其中一伙看着像商队,可他们离开时却把负重的马车留下,而且是从北门朝大漠方向离去,难道厉掌柜家里的银子能吃下那些货?” 陈无双顿时一挑眉,听吕铁匠话里的意思,去客栈的那两伙修士显然不是杨柳城的熟面孔,更不是马贼,其中一伙八成是故意伪装成商队,不管那几车货物是不是姓厉的掌柜吃下,这件事确实透着可疑,所以张口问道:“吕叔,那两伙修士是什么来路?” 刚挨了踹的吕大河不敢再信口开河,还是单蓉沉吟着道:“那些人都不简单,装扮成商队进城的那伙我特意远远去看过一眼,总觉得护卫马车的几个修士不像是江湖人物,气度冷冽,倒像是北境边军,我怀疑其中一人很有可能是谢逸尘的心腹,传信让人去查了,可到现在都没等到消息。” 陈无双瞬间动容,雍州城棺材铺里的瞎眼老头年轻时,就曾在北境边军中任职,还立下过不小战功,所以单蓉绝不会看错,她觉得那伙修士像是边军,就八九不离十。 真是谢逸尘派人来杨柳城的话,陈无双短时间内只能猜到两个原因,一是姓谢的咽不下被大漠马帮坑了八千万两银子的这口气,想着有所动作,二是谢逸尘要图谋这座兵家必争之地,可紧接着心头又有几个疑惑浮现。 “那两伙人应该是约好了在厉掌柜的客栈见面,另一伙修士的来路我说不准,要么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要么也是军伍中人,绝不是江湖上居无定所懒散惯了的散修游侠。至于厉掌柜这个人,祖籍就是杨柳城,那家客栈是他爹留下来的,听说他早年在外面做过几年生意,挣了些银子,不像有修为在身。” 单蓉说着话,吕大河就在陈无双身侧不停点头,补上几句道:“他爹死的那年厉掌柜还在外面,棺材还是我跟街坊帮着抬出去发丧的,可我总觉得那厉掌柜好像刻意装傻充愣,试探过几回都被他阴差阳错遮掩了过去。” 陈无双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那客栈在城东?” 吕大河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是在城东,门口挑着个幌子,上面只有一个酒字,很好找。我领着公子去看看?” 陈无双摆摆手,笑道:“我自己去就是,吕叔跟婶子还是照旧在暗处行事最好,以免打草惊蛇。我在司天监从没听说过江湖中有姓厉的五境高人,就算他真是五境,最多也不过九品境界,想留下我不容易。” 单蓉没有多劝,不说近一年来那些有关陈无双的传闻是真是假,堂堂观星楼主倘若连些自保手段都没有的话,司天监陈家哪能传承一千余年? 吕大河嗯了一声,看着陈无双迈步穿过空无一人的铺子,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样空无一人的城东客栈里,似乎猜到今夜会有客人上门的厉掌柜备下一坛好酒、一碟子酱牛肉还有炒熟之后洒了一把细盐的黄豆,自己却倚着门口站着不说话,嘴角含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第一百零七章 城中事,井中刀 纸上得来终觉浅。 没到过杨柳城的人,怎么都不会相信在十四州疆域版图最西北,居然会有这么一座占地规模不次于楚州岳阳城大小的败落城池,或许除了慑于大周太祖李向横扫六合的声威而无奈肆意抹黑前朝的史书之外,这座名不见皇舆图的城池跟江南苏州久负盛名的金陵城,就是天底下最后两处还能依稀看出前朝由兴盛到衰败痕迹的地方。 一者是兴,百姓苦;另者是亡,百姓苦。 殊途同归。 作为最靠近西北大漠的一座城池,慕容百胜对不见杨柳树的杨柳城熟悉的好像是自家院子,一行三人即将穿过常年洞开的东城门时,伸手指着年久失修的高大城墙上千疮百孔,跟头一次见到如此破败城池的年轻观星楼主解释,说那些痕迹都是一千余年之前留下的。 说起来,正是这里如今不堪入目的凄凉惨状,孕育出世袭罔替富可敌国的康乐侯许家。 当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的太祖皇帝兴兵征伐凉州,誓死不降的杨柳城守将仗着高大而坚固的城墙负隅顽抗,李向麾下先后有几位战功彪炳的名将都不得不承认在此处铩羽而归,最后是康乐侯许家先祖不计代价率众持续猛攻十七日,才终于破开城门一蹴而就。 按理说杨柳城中该有凉州都督派驻在此的一千驻军,但这里实在是没有半点油水可捞,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兵卒想扮成马贼打劫商队,可畏惧大漠马帮真正的马贼就在左近而不敢有所动作,又见都督府根本不拿这里当回事,甚至闷声发财的大都督都不见得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城池,索性纷纷另寻出路各奔前程去了。 现在四座城门的守卫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十人。 无非是些走投无路、指望靠着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发放一回的饷银勉强度日的老弱病残。 许是经年累月在杨柳城见惯了呼啸如风的马贼,陈无双三人纵马进城时,东城门处一左一右两个须发花白的老卒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身上的大周兵卒军服已经破旧的惨不忍睹,比之京都城白狮坊靠着讨钱过活的叫花子还有不如。 陈无双以前就听不靠谱的老头陈仲平说过,要想看清楚一处所在是真富庶还是当地官吏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就只需要看百姓的面色和神态举止,俗话说钱是男儿胆,衣着穿戴或许可以作假,但家中有余粮、怀里有银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底气。 杨柳城的百姓显然没有这种底气。 放眼看去,几乎个个都是瘦弱不堪面有菜色,好在这时候还是天气炎热的盛夏,倘若是能冻死人的隆冬腊月,整个杨柳城路上的行人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有棉衣御寒的来。 进了城之后,慕容百胜就不再一马当先头前带路,他不知道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爷究竟来杨柳城是为了做什么,索性扯下脸上黑布,跟在那匹神骏无比的墨麒麟身侧缓缓信马由缰,城中修士少有不认得大漠马帮慕容教头这张冷峻含煞的脸孔的,相熟的遥遥拱手,不相熟的则远远避开。 从小视金银为不共戴天仇寇的陈无双散出神识四处探查,先是讶然不可思议,而后就是长长一声叹息,他多年来早被京都城的繁华气象遮了眼,上次跟谷雨出京时又是一路往南,经过自古天下商贾聚集的楚州境内,以往虽听说过肃州、凉州如何如何穷困,可百闻毕竟不如一见呐。 杨柳城居然已经穷到了沿街屋舍顶破瓦的地步。 “我出京之前,四师叔在观星楼底下跟我简单说过些西北的境况,说凉州有三处所在是兵家必争之地,首先自然是钳住官道中州、凉州交界的青槐关,其次是巡抚衙门、都督府所驻的武威城,再次就是这座边陲杨柳城,可这里···” 接下来的话不用再说出口,慕容百胜就明白年轻观星楼主的意思,陈无双是想不通兵家何必要争这么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城池,其实不光是他想不通,只怕连现在杨柳城的这些百姓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熟读兵法的慕容百胜轻声一笑,不答反问道:“以咱们大漠马帮目前的声势和实力,完全可以在凉州境内除武威城之外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公子可知,为何偏偏选在荒凉大漠?” 陈无双愕然之后,一笑置之。 在他看来,大漠马帮选在大漠立足的原因很简单,马贼终究是马贼,不入流的那些江湖草莽积习难改,长久以来,已然将打劫商队杀人越货看做是养家糊口的正当生意,马三爷若是约束帮中弟兄太多严格,尝不到甜头、捞不着油水的马贼很快就会一哄而散。 而且,即便约束的再严,大漠马帮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被朝堂或是江湖认可的修士门派。 既然是贼,不管凉州都督跟坐拥数万精锐骑兵的二皇子是什么态度,总归与官兵天然就是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帮中弟兄难免就会各思退路,只有把根基设在无边大漠,才能安稳长久。 马三爷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姓谢的能咽下这口气,还不是因为没把握能趟平大漠? 慕容百胜当然能看出陈无双避而不谈的用意,转头看向自家帮主。 马三爷点点头,这些事情的确由自己来说更为合适,“定在大漠,是当年你二叔的决定。花二爷高瞻远瞩,说总有一天杨柳城会被有心人再记起来,到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大漠马帮或许就有了真正扶摇直上的机会。” 陈无双挑眉诧异道:“这是什么缘由?” 熟谙兵法的慕容百胜这才接口,笑着伸手指去城西方向,解释道:“杨柳城西门之外不远,在大漠边缘处有一尊霸下雕像,其背上驮着的石碑据说是被当年破城的康乐侯许家先祖一剑毁去,但有人早就将碑文拓了下来,据上面文字记载,前朝曾有修士在大漠之中见到过漠北妖族的行踪。” 年轻观星楼主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妖族?那些畜生是如何越过雍州边境到了大漠?” 慕容百胜摇摇头,“对于此事,江湖中曾一度多有猜测,有人说纵贯大漠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漠北去,妖族可能就是顺着这条路来的,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不好判断。说杨柳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原因之一就在于此,不论锦绣中原最终姓什么,都得守住这里才好。” 陈无双微微颔首,不用多问,如果现在大漠还能找到妖族的踪迹,马三爷毫无疑问就是天底下最先知情的人,瞧杨柳城目前的境况,想来这一千三百余年中早就没多少人还记得慕容百胜提起的碑文,即便有人记得,也多半不会相信。 但这个所谓的原因不算能立得住脚,宁信其有的话最多往杨柳城加派驻兵就是了,不至于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慕容百胜顿了一顿,紧接着道:“凉州自古缺水,一年到头能有十场雨雪就能称作天公垂怜,境内只有一条每隔数十上百年就要改道另行的大河,其源头就在无人敢涉足深入的昆仑群山之中,正巧流经杨柳城南二十余里处,占住此城,就等于占住了凉州水源,从兵法上来论,大有文章可做。” 陈无双恍然大悟,立即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那谢逸尘跟郭奉平一旦放开手脚厮杀,应该谁都不会放过争夺这里,如此一来···” 马三爷哼声道:“咱们马贼不懂什么兵法不兵法,就知道一件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年轻观星楼主默然半晌,才抬头问道:“四叔,若是把杨柳城交给你,咱们马帮的兄弟能守住多长时间?” 马三爷挑开斗笠,思量着道:“攻城守城,骑兵都没有太大用处,很难说得准。要是能把这座城池的四面高墙重新修缮一番,或许还有个盼头,重中之重还是要看攻守两方各自有多少修士。” 慕容百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无双摆摆手,笑道:“都是后话,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处,四叔占住大漠最好,谢逸尘一时半会也分不出兵力来抢占杨柳城。我来这里,既是想看看四师叔说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怎么回事,也是想着找个人,城里有几家铁匠铺子?” 半分犹豫都没有,慕容百胜斩钉截铁道:“只有一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倒是有些出乎陈无双的意料,要知道天下所有城池中最不缺的就是铁匠铺子,这与世间修士数量众多有关,尤其是江湖上的散修和游侠儿,没有师门赐予的兵刃,只好想尽办法寻些勉强能算不错的材质,托铁匠铸造一柄刀剑。 反正自己本事也就稀松平常,这柄刀剑的用处主要在于让平民百姓认出修士身份罢了。 再者,农耕劳作所用的锄头镰刀之类,也是出于铁匠铺子之手,杨柳城这么大规模一座城池,竟然只有一家铁匠铺子,可见生意惨淡到了何等程度。 也能由此而见,城外四周可供耕种的土地委实少的可怜。 “这些年咱们大漠马帮没少照顾他生意,与那铁匠两口子有些相熟,只是铺子里的学徒好像每隔一年半载就要换一茬,以前没怎么上心,现在说起来,那些出了师的学徒都不知道去了哪,肯定没在杨柳城里谋生就是了。” 慕容百胜微微皱起眉头,以他的心思确实早就注意到了铁匠铺子的这桩怪事,先前也旁敲侧击跟姓吕的铁匠打听过几句,只是觉得跟大漠马帮没有关联,也就不愿意多管多问,江湖上隐秘的事情多不胜数,知道的多了不是好事。 陈无双呵呵一笑,竟未卜先知,道:“铁匠家里的婆娘,可是姓单?” 马三爷跟慕容百胜对视一眼,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令人咂舌的可能,联想到刚才陈无双提及陈家四爷说杨柳城位列凉州三大必争之地,铁匠那姓单的婆娘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后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是。难道那娘们儿是···” 已经能隔着很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陈无双抿嘴一笑,不出意外的话,雍州城棺材铺子里姓单的瞎眼老头,在西北杨柳城给他留了一步能派上用场的棋子,“她爹叫单正康。” 马三爷低声重复了好几遍单正康这个陌生名字,想来想去都记不起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再看慕容百胜,也是同样一脸茫然。 这时,年轻观星楼主才补上后面一句话,“曾是司天监玉龙卫六名副统领之一。” 两人面面相觑,本以为大漠马帮这些年对杨柳城熟悉到一草一木都心中有数,没想到那家没怎么当回事的铁匠铺子,居然弯弯绕绕能跟远在京都的司天监扯上关系。 慕容百胜刹那间就明白了,那姓单的娘们儿,是她爹安在此处的一颗闲棋,难怪他们两口子有本事把教出来的学徒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城去,这就情有可原了,司天监的手段终究是大漠马帮所望尘莫及的。 只是马三爷和慕容百胜都不知道,这座杨柳城里,还有一条比铁匠夫妇更大的鱼藏身浑水。 城东一家在门口挑起斗大“酒”字幌子的客栈里,斜倚在柜台上摇晃蒲扇的掌柜嘿声一笑,端起只能盛一两酒的小杯子,吸溜一口就见了底,喃喃念叨:“杨柳城啊,可算是要热闹起来了。” 这位姓厉的客栈掌柜不贪杯,谢逸尘伪装成商队送来的五车好酒够他细水长流喝很久很久,一两酒下了肚之后,神情就很是满足。 有酒喝有肉吃还能守着这么一处客栈,日子过得可就比在江湖上浮浮沉沉惬意得多了。 放下酒杯,厉掌柜眯着眼睛屈起手指虚握成拳敲打柜台做节拍,哼着一曲风格迥异与京都那些所谓名曲的凉州小调,声音极轻,调子悲怆。 小曲从头哼到尾,厉掌柜起身走到后院角落一口水井前,弯腰探身朝井里看了一眼,水面在井里很深的地方静如铜镜,他叹息一声,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覆于井口之上,无声无息,一柄光亮如水的大周边军制式长刀破开水面倒飞而出。 时隔多年,这柄孤寂于井底不见天日的长刀,终于又握在手里。 这柄刀甫一现世,就似乎斩断了阔别已久的主人作茧自缚的枷锁。 厉掌柜身上稍显猥琐的市侩小民气质陡然为之一变,修刀者讲究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有刀在手心无所惧,便是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在眼前,他姓厉的也敢悍然出刀问一问生死胜负。 “躲在杨柳城,就是不愿意看热闹。可热闹找上门来,适逢其会,不看看未免可惜。” 第一百零八章 识货,识人 杨柳城这唯一一家铁匠铺子根本就没有门口可言,临街的一面索性敞开了一堵墙,透过铁器淬火产生的蒸腾水汽,铺子里面的摆设几乎一览无余。 五六个裸着古铜色精壮上身的年轻汉子一字排开,卖力抡着手里长柄大锤狠狠敲打烧得通红的铁坯,被日光照得发亮的满身汗水似乎能挡住飞溅起来的火星子,抻腰、舒臂、扬手、落锤一连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竟然极具一种震撼美感。 几个打铁的汉子头顶,横扯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绳索,仔细看时,那条绳索是用数十根纤细铁丝拧成的一股,上面悬挂着满满当当未及开刃的镰刀之类,稍微靠近铺子就觉得热浪翻滚扑面,再往里面看去,一个浑身棱角分明腱子肉的矮壮汉子正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另一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 寻常百姓家喝茶当然没有鹰潭山孙澄音那般娇柔做作的排场,捏一撮茶叶扔进碗底,再用滚烫的沸水冲泡,不必洗茶,茶叶末子喝进嘴里就咽下去,这种在京都城无人问津的粗茶,在杨柳城却能卖出一斤两百文铜板的高价,都是花银子买来的,可舍不得糟践东西。 喝茶的矮壮汉子偏头朝外看了一眼,立即笑着放下大碗起身,绕过叮叮当当打铁的几个学徒走到街面上,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朝翻身下马的马三爷等人弯腰抱拳,谄笑道:“您瞧瞧这是怎么话说的,有什么吩咐让人来知会一声就是,如何敢让三爷屈尊?” 这位吕掌柜嘴上说着谦卑客套话,暗地里却心念百转,不着痕迹朝铺子里学徒使了个眼色,那年轻汉子登即搁下大锤,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一言不发转身朝铺子深处连通后院的小门走去,谁不知道这家铺子里真正一口唾沫一个坑的是姓单的师娘。 吕铁匠这家铺子每年有六成的生意是靠大漠马帮照顾,从锻打刀剑到钉马蹄,流水的银子就从茫茫大漠淌进了他两口子的腰包,去除成本积少成多,这些年下来,吕铁匠已经可以说是杨柳城名副其实的首富之家。 只不过每次有这种生意上门,那些趾高气扬的马贼素来都是高坐在马背上,一副颐气指使的模样说这说那,吕铁匠认得以往就时常来城里买酒买肉的马三爷,更认得这位被桀骜马贼恭恭敬敬奉为教头的慕容百胜,却不认得陈无双。 生意人都有谗言观色的本事,久在西北的吕铁匠尤为识货,一见陈无双座下那匹神骏墨麒麟就知道他的身份必然非同凡响,但这些想法丝毫没有在他黝黑的脸上表现出来,对三人都是极为恭敬谦卑的态度。 马三爷扫了一眼铺子里的陈设,又破天荒地仔细打量吕铁匠几眼,才笑着开口道:“老吕,这回不是生意找你,是我侄儿有事要找你,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矮壮铁匠身高还不到陈无双肩头,抬头刚好能看见头戴斗笠的陈无双面容,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马贼一贯黑布遮面的打扮,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露在外面的双眼似乎深不见底的一口水井,幽暗、空洞而死寂。 自己婆娘还没出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做主的吕铁匠抹了把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汗水,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陪着笑试探道:“原来这位是三爷的侄子?老吕这还是头一次在凉州见着这么俊秀的少年郎,哎呀,真是···” 年轻观星楼主看透了他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吕叔这些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婶子可是不在家?” 吕铁匠错愕一怔,忙不迭道:“当不起,当不起,少爷称呼一声老吕就是拿着咱当人看。” 没读过几本书的矮壮铁匠比谁都清楚大漠里的马贼是什么德性,尽是些张嘴就骂娘、一言不合就要刀兵相向的草莽,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家能做主的婆娘不在眼前,他可实在是不敢答应陈无双的这一声“吕叔”。 刚才就听慕容百胜说过这家铁匠铺子里说了算的,是单正康远嫁凉州的女儿,陈无双猜到这位吕铁匠是想拖延到他家婆娘出来应付,索性就顺着他的意思闲聊,伸手一指不停抡锤的那些汉子,“吕叔这家铺子,能锻打刀剑?” 矮壮汉子装作没听清楚而短暂迟疑片刻,照他的本意是不管马三爷这位侄儿问什么,自己都一概推脱不知才最好,可有相熟的慕容百胜就在跟前站着默然不语,他想说假话也万万不敢。 再说,铁匠铺子如果连锻打刀剑都不会,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是什么? “会是会,只怕老吕这身粗糙本事,锻打出来的玩意儿入不了少爷的眼。” 陈无双点点头,似笑非笑道:“说来也巧,我前阵子在雍州倒是认识了一位会铸剑的前辈,说是祖上在燕州是有名的铸剑大家,一辈子铸出过几柄天品。” 吕掌柜从听到“雍州”两个字开始就悚然一惊,再听到他说的那位铸剑前辈出自燕州,立刻惊讶地合不拢嘴,从二月里谢逸尘杀官造反到现在,去雍州驰援陈家老公爷的江湖修士不少,可没听说过大漠马帮也有人去过北境,这轻飘飘说出天品长剑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正为难着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的时候,吕铁匠终于听见了自家婆娘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哟,是三爷和慕容教头大驾光临?吕大河你这杀千刀的夯货,贵客上门你就让三爷在外面说话?” 挨了骂的吕铁匠瞬间放松下来,嘿嘿笑着退了半步。 在铁匠铺子这一亩三分地里说一不二的老板娘声音很是粗重,半点女子该有的温婉都听不出来,倒有几分江湖女子散修的泼辣性情,陈无双好奇地散出神识一探,才知道单老头始终惦记着的闺女要比吕铁匠高出整整一头,虎背熊腰,放在马贼堆里也算是个魁梧的。 陈无双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朝魁梧女子拱了拱手,笑道:“原来婶子在家,那晚辈就厚颜讨一碗茶水喝,咱们院子里说话?” 姓单的魁梧女子眼力之毒绝非她杀千刀的相公可比,打眼一瞧就看出了门道,在大漠马帮里地位不低的慕容教头让出半身站在说话的年轻人身后,而跺一跺脚能让杨柳城风云变色的马三爷竟然也有隐隐以这年轻人为主的意思,忙笑着侧身把三人往铺子里让,“可当不起这一声婶子,咱家铺子也就这么回事,好茶没有,您要是不嫌弃,想喝多少咱都管够。” 女子回身时,隐晦地朝吕大河使了个眼色。 可惜她不知道,这种小动作或许能瞒过慕容百胜的眼睛,但绝瞒不过少年的神识。 陈无双嗯了一声,背着手迈步就头前往铺子里走,从不肯屈居人后的马三爷居然不以为意,欣然跟在后面绕过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凡事都要留退路的慕容百胜没有跟着进门,跟吕铁匠要了那张躺椅大马金刀坐在街面上,守着那三匹好马寸步不离,这个举动也让惊疑不定的吕大河松了口气,万一有什么不测,院子里的自家婆娘或许勉强能应付马三爷几招,但若是同时应对连慕容教头在内的两位四境高手,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脏兮兮的铁匠铺子里成日就是煤灰铁屑,可马三爷也没想到这魁梧娘们儿居然是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后面足有一亩地大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栽种着两棵已然开始结果的石榴树,这种树寓意着多子多福,凉州有不少人家院子里都能见着,不算稀奇。 “不知道贵客要来,家里简陋,倒让三爷笑话。”魁梧女子就在院子里停住脚步说话,显然没有要把马三爷跟那陌生年轻人往屋里让的意思,吕大河则顺手掩上了连接铺子的小门,站在原处不动。 一前一后,包夹之势。 这夫妇二人的修为境界都瞒不过陈无双,马三爷也是脸色一变,他来过几次铁匠铺不假,但一来没怎么把铁匠两口子当回事,二来吕大河跟他家婆娘也从未泄露过自身气息,虽然猜到姓吕的矮壮汉子或许有些浅薄修为,绝没想到一人是三境,一人是四境。 吕大河的气息不太稳定,显然是刚踏足三境五品不久,还没稳固自身境界,魁梧女子却是做不得假的四境七品修为,马三爷冷笑着回头看向铁匠,不屑道:“倒看不出你们夫妇还有这等本事。” 对夫妇两人如此戒备无动于衷的陈无双笑道:“都说凉州缺水,我看这杨柳城的水,很深呐。” 马三爷难得讥笑了一声,“再深的水,还能淹的过咱们爷俩的脚脖子?” 吕大河一言不发,他现在担心的是一旦真动起手来,婆娘即便能缠住名声极大的马三爷,自己也拦不住门外的慕容百胜,那些有一身力气的学徒在四境高手面前就是待宰的牛羊罢了,只有拼一把先出手拿住那陌生的年轻人,瞧他年纪,修为应该不会太高。 魁梧女子缓缓回过神来,不卑不亢道:“三爷说的是,区区一座杨柳城,哪能挡得住大漠马帮上千豪杰冲冠一怒?只是我们两口子在这里是安安分分做生意,从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也不希望江湖上的事情牵扯到家里,还望两位贵客见谅,若是只讨碗茶水,还是那句话,管够。” 陈无双无奈摇了摇头,挥手散出神识顷刻间笼罩住这处院落。 魁梧女子察觉到他的动作,登时脸色变得煞白,难以置信道:“五境?!” 一切算计和戒备,在这两个字面前都形同虚设。 如果是一位五境高人想要出手灭了铁匠铺子,他们夫妇二人拼了命也拦不住,都得饮恨于此,何况,魁梧女子有生以来闻所未闻,世上竟有这般年轻的五境修士? 可那神识,的的确确是来源于这个年轻人。 陈无双缓缓摘下头上斗笠,又扯去脸上蒙着的黑布,和善笑道:“婶子不认得我,我是从雍州城西棺材铺里受人所托,来看看婶子这些年过得安不安生。” 整个凉州,除了吕大河之外再没人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姓单的女子这些年来早把雍州口音变成了西北口音,从来不提祖籍家世,可这年轻人竟然能一口道破棺材铺,不由让她更是讶然,很快就收敛起自身气息,手却始终不离腰侧一个不起眼的小香囊。 “贵客到底是谁?” 陈无双沉吟片刻,反问道:“婶子远在西北,可曾听人说过,前不久有个人曾在雍州北境城墙之外,一人一剑挡住漠北妖族?” 魁梧女子皱起眉头,司天监那位嫡传弟子身穿蟒袍斩妖族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江湖,她虽然一直足不出户,但自有获得这些消息的渠道,当下点点头没有出声。 陈无双伸手探进怀里,慢慢抽出一柄剑脊上一道笔直黑线的无鞘长剑。 夫妇二人瞬间遥遥对视一眼,神情肃然。 年轻观星楼主刚想亮一手青冥剑诀,就听见身后的矮壮汉子吕大河沉声道:“焦骨牡丹!你···司天监无双公子?” 魁梧女子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陈无双的神情,患得患失,有期待更有忐忑,生怕眼前这个陌生剑修会摇头否认。 好在,没想到会被吕铁匠认出佩剑而省了力气的陈无双笑着点头,将焦骨牡丹远远抛给吕大河仔细查看辨认,再次探手入怀,这回摸出来的,是那块随身的储物玉佩,上面刻着陈无双的名号。 “受玉龙卫副统领单正康前辈所托,司天监陈无双特来杨柳城拜会两位。” 第一百零九章 单家父女一份重礼 观星楼主初次登门,深感蓬荜生辉的魁梧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真以一碗粗茶待客。 抱着陈无双那柄焦骨牡丹如同抱着个娇嫩美人儿般爱不释手的吕大河碎碎念叨,这还是单蓉下嫁于他安家杨柳城以来,这么多年里头一次按照老家雍州招待贵客的最高礼仪待人,成亲那天也没见她不厌其烦地连换三盆清水洗手,亲自下厨置办了一桌上好席面。 有凉有热四荤四素八道菜,外加石榴树下埋了五六年的两坛铁榔头。 以晚辈自居的陈无双不肯上座,急得那雄壮女子险些流出泪来,最后还是无奈推让马三爷坐了上首,拍开酒坛泥封给远道而来的叔侄二人斟满大碗。 不等说话,性情泼辣的单蓉仰头就是一碗烈酒下肚,随后瞥了眼抱着那柄长剑不舍得归还给陈无双的矮壮夫婿,没好气地一把夺过焦骨牡丹,双手递还给司天监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公子爷的佩剑,是你这杀千刀的夯货能把玩的东西? 陈无双笑吟吟接过佩剑,随手横在桌上。 似乎有那一碗铁榔头烈酒,单蓉才能把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话哽咽着问出来,泪眼朦胧地看着陈无双俊朗面容,“公子,我爹他···他老人家过得还好?” 孑然一身的孤苦老人守着一家棺材铺子聊以度日,怎么能说得上过得好? 可陈无双还是违心地点点头,温声道:“单老前辈身子骨硬是,一顿能吃三五斤羊肉,就是挂念婶子在凉州安不安生,他老人家为玉龙卫辛苦效力大半辈子,司天监不会忘,无双也不会忘。” 单蓉泪如雨下,几度想说话都被喉咙里一团悲怆死死堵住,端起吕铁匠面前的酒碗,又是半斤烈酒一饮而尽,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急促喘息几口才压制住情绪。 有父亲尚且在世,四境修为却声名不显的单蓉如何不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可当年,是那瞎了一只右眼的爹,亲自允了这桩亲事把她嫁到兔子不拉屎的杨柳城来,要说恨也恨过,但司天监救过单正康的命,做人若是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的话,禽兽不如。 陈无双有意让单蓉舒缓情绪,暗自叹了口气,转头问向身侧这位当着自家婆娘的面就变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吕大河,“逢春公这柄焦骨牡丹绝迹江湖两百年,吕叔好眼力,居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矮壮铁匠嘿笑着偷眼去瞧婆娘脸色,单蓉登时恼怒地一拍桌子,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难道楼主大人稀罕你那点不入流的玩意儿?” 这一声楼主大人的称呼,让陈无双愕然一怔,单蓉的意思很明显,是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说出来自己也是司天监的人。 习惯成自然一缩脖子的吕大河,显然没意识到自家婆娘话里的意思,讪笑着老实答道:“我···在下···我家有本家传的名剑谱,上面第二页上所画的就是公子这柄焦骨牡丹。”而后瞄了坐在首位上吃菜的马三爷一眼,又补上一句,“第四十六页上的,就是三爷的貂蝉。” 马三爷挑眉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那第一页上是哪柄剑?” 在他看来,如果天底下真有一柄剑能名列逢春公赖以成名的焦骨牡丹之前,那么定然就是苏昆仑两尺七寸的惊鸿剑。 不等吕大河回答,已然心中有数的陈无双微微一笑:“应该是古剑却邪。吕叔,我说的可对?” 矮壮铁匠连连点头,此时对这位继承了观星楼主之位的年轻人才真正有些佩服。 不愧是出身司天监的人物啊,不说修为如何如何,光这份远超江湖修士的见识,就不是池中之物。 点头之后,吕大河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册名剑谱上说,我家祖上曾有幸见过册子上的所有天品名剑,可惜到了我这一代···能见着公子的焦骨牡丹就知足了,却邪剑,想都不敢想。” 陈无双是御剑之人,以前以为守拙剑庐的丁寻桥是爱剑之人,今日才知道,杨柳城这位仅有三境五品修为且明显不是剑修的铁匠,才是继承了祖辈遗愿的爱剑之人。 “吕叔不必气馁,兴许过一阵子,你就能有缘一见那柄却邪剑。” 吕大河瞬间瞪大双眼,“当真?” 陈无双声音虽轻却语气不容置疑,“当真。” 把对父亲满腔思念都化作愤怒的单蓉狠狠一巴掌拍在矮壮夫婿后颈上,咬牙切齿道:“你个杀千刀的蠢货,楼主大人是何等身份?会骗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色?你还敢质疑?老娘瞎了眼嫁给你这傻啦吧唧的玩意儿,这些年连一趟雍州都回不去,你还敢···” 魁梧女子下手不轻,饶是不堪反抗的吕大河皮糙肉厚也觉得疼痛,咧着嘴嘟囔道:“是你爹瞎了眼···” 说出那句话才猛然想起陈无双也是双目不能视物的瞎子,已然有些后悔在他面前口不择言的单蓉,一听这话更是怒极反笑,腾地站起身来,陈无双伸手想拉都没拉住。 此生从来没挨过女子打骂的马三爷眼睁睁看着吕大河被他家泼辣婆娘一脚踹翻,随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拳脚。 惨不忍睹。 陈无双不好动手拉扯,连着叫了两声婶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的单蓉才悻悻停手,单手叉腰指着蜷缩在地上的吕大河斥道:“要不是看在楼主大人面上,老娘今天就打算当了寡妇!杀千刀的,还谢过楼主大人救命之恩?” 矮壮汉子果然爬起来拱手谢恩,说什么也不敢再靠着婆娘坐下,讪讪站在一旁。 自认见过不少大世面的陈无双目瞪口呆,他不是没见过惧内的,像京都城那位平步青云的兵部职方清吏司萧静岚,堂堂十一品凌虚境剑修愣是连一顿流香江上的花酒都请不起,可如同吕大河这般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却委实是生平仅见。 看着吕铁匠的惨状,马三爷这种见惯了厮杀血战的人物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夫纲不振呐,分明是耗子见了猫,由此甚至对那位在雍州经营棺材铺的单副统领心生敬意,能教养出如此凶悍的闺女来,姓单的老头想必更是个狠角色啊。 许是这一番手脚散去了两碗烈酒的醉意,犹然满脸怒容的单蓉坐回远处,忽然换了一张笑脸给陈无双夹菜,这种亲热不是刻意奉承做出来的样子,而是确实打心底把陈无双看做是自家晚辈,“公子怎么不动筷子,杨柳城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待客菜肴,就当尝尝我手艺。” 杀鸡给猴看这件事极有道理。 最起码刚才单蓉痛打吕铁匠的那一幕,让在场的马三爷和陈无双都有些心有余悸,年轻观星楼主咽了口唾沫,夹起碗里的菜送进嘴里,竟然忘了咀嚼就顺着喉咙生生咽了下去,言不由衷挑起大拇指干笑道:“婶子好手艺!四叔,快尝尝。” 马三爷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也是连声称赞,说武威城得月楼重金从京都聘请的厨子,都不见得能比上单蓉做菜的手艺,平心而论,魁梧女子做菜的手艺是不错,但决计没有到那等地步。 陈无双咳嗽一声,尴尬岔开话题,问道:“婶子和吕叔在凉州多年,膝下可有子嗣?” 不问还好,这话一问出口,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吕铁匠浑身打了个哆嗦,哀怨暗道,江湖上都说陈家幼麟如何如何,怎么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果然,气不打一处来的单蓉转头恨恨瞪了吕大河一眼,强忍着要再次动手的念头,好不容易挪开视线之后一脸绝望,摇头道:“公子,凉州这个地方水土伤人,地里收成从来就不好,我···吕家颗粒无收···” 自知失言的陈无双幡然醒悟,刚想着开口宽慰几句,却听单蓉抬起头来说道:“我这院子里有两棵石榴树,他吕家没有多子多福的命,可我这些年给司天监布下遍及凉州疆域的棋子,我爹让公子来杨柳城找我,就是要让我把这些,都交给公子!” 骇然变色的陈无双差点失手打翻面前酒碗,“婶子是说···” 单蓉站起身来,伸手拽着吕大河并肩而立,郑重道:“我相公不会认错焦骨牡丹,我也不会认错公子拿出来的那枚储物玉佩,单蓉说话直,可绝对没有挟功求赏的意思,在把这些年我们两口子在杨柳城做的事情说出来之前,单蓉斗胆,想求楼主大人赐两身司天监白衣。” 从单蓉一起身,看出端倪的马三爷就端着酒碗避到了一旁,说实话,统领上千马贼的他此时竟觉得有些羡慕吕铁匠。 陈无双缓缓起身,沉默片刻忽然轻声一笑,“司天监本来就是婶子的娘家,那身白衣婶子想穿随时都穿得,京都镇国公府、云州百花山庄两处观星楼,也都是婶子想回就能回的家,吕叔也是一样的。” 单蓉神情平静。 而先前挨了一顿打都没咬着牙没出声的吕大河,却突然哭出声来。 多少年的呕心沥血,只换来一身白衣,可这位矮壮汉子觉得,什么都值了。 陈无双低下头,喃喃道:“只是现在的司天监···跟这座杨柳城别无二致了。” 单蓉不管楼主大人的这句话,再次请陈无双跟马三爷入座,没有多问司天监跟大漠马帮之间的关系,随后又拉着擦干净眼角泪光的吕大河坐下,夫妇二人双手端碗,敬了陈无双一碗酒,年轻观星楼主毫不犹豫一口喝尽。 “嫁到凉州的时候,我爹给我的嫁妆除了银子,就只有雌雄一对灰羽信鸽。三五年时间,我费尽心力才把那两只玉龙卫的异种信鸽养成不到二十只,有了这些,从十年前,我们夫妇才开始暗地里着手更重要的事情,所幸杨柳城来往的修士大多都是马三爷手下的兄弟,倒也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单蓉喝光第三碗铁榔头,给陈无双斟满酒碗,就直截了当将多年的谋划一一说出,“我相公每隔一两年就收几个学徒,从中挑着机灵又可靠的,不光教打铁的手艺,也教些我爹传给我的本事,到如今这些人开枝散叶,满凉州哪座城池里都有铁匠铺子,也就都有我的人。” 这番话算是解开了马三爷心头的疑惑,三人没到铁匠铺子之前,慕容百胜就提及过,老吕铺子里的学徒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茬,那些出了师的汉子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原来是被单蓉安排去其他城池里做了眼线。 不得不说,单蓉这一手相当之妙。 江湖上很少有人会对不起眼的铁匠铺子起疑心,但那些消息灵通的散修们又多与铁匠打交道,如此一来,身在江湖之外远居杨柳城的单蓉夫妇,却能通过信鸽及时得知江湖上的事情。 马三爷还是张嘴问出了另一个疑惑,“吕铁匠是如何把那些学徒送出城的?连慕容百胜都说摸不清路数,这等手段委实了不起啊。” 单蓉歉意地看了眼大漠马帮的当家人,摇头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不是防着三爷,那路子是我夫妇安身立命的根基,所以···还请三爷见谅。” 马三爷本就是好奇一问,当下摆摆手笑道:“无妨。” 单蓉这才转头看向陈无双,“我想,这些撒出去的眼线,司天监早晚能用得上。” 年轻观星楼主欣喜点头,毫不避讳道:“难怪单老前辈让我到杨柳城找婶子,原来有如此重礼等着我,倒让无双觉得受之有愧。不瞒婶子,我这一趟来凉州,就为斩杀谢逸尘,有了那些能及时传递各地消息的铁匠,原本不多的胜算无疑加重几分。” 铁匠夫妇早猜到以陈无双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份,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凉州,却没想到他要做的竟然是斩杀坐拥五十万精锐边军的谢逸尘,这何止是胜算不多,说是难如登天都不为过,何况如今司天监的绝大部分力量都被陈家老公爷带去了北境死守城墙。 料到他们二人心中所想的陈无双摆摆手,叹声道:“这件事需从长计议,暂且不提。烦请婶子帮我做两件事,先打听一个叫沈辞云的孤舟岛剑修下落,再替我去联络咱们司天监那三千白马轻骑,可有难处?” 单蓉皱起眉头,犹豫道:“有桩怪事,还是说在前面的好。刚才险些出手得罪公子的时候,公子曾说杨柳城的水深,近几个月从各处传来我这里的信鸽,我总觉得纸条被人动过。但我自信一手调教出来的信鸽,寻常修士绝对难以次次提前拦截,除非是拥有神识的五境高人。” 陈无双顿时陷入疑惑,“婶子是说,杨柳城里可能有五境修士藏身?” 马三爷本想开口说此事绝无可能,大漠马帮眼皮子底下能有铁匠夫妇这种人,是因为单蓉使的多半是学自她那位玉龙位副统领父亲的手段,可要说城中有五境修士,马三爷根本难以相信,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位高人刻意收敛自身气机的话,凭慕容百胜和自己四境的修为,发现不了也是正常。 单蓉很是懊恼地点点头,倘若城中那位真人不露相的五境高人不怀好意,那她夫妇这些年来穷尽心思的多番努力就是一个笑话,“最近一封信是四五天前收到,从青槐关一路传来,上面写的,正是无双公子携黑虎入凉州。信肯定被人动过无疑,我用别的法子问过前面几站的眼线,那封信在送达杨柳城之前完好无损。” 陈无双默然良久,端起酒碗跟单蓉夫妇分别轻碰,“真在城里的话,我有法子逼他现身。重中之重,是先找到沈辞云。” 门外,坐在躺椅上百无聊赖的慕容百胜正巧看见熟人,笑道:“厉掌柜,这是去哪里?” 姓厉的客栈掌柜苦着脸凑上来拱手,“慕容教头怎么在这里闲坐?小老儿喝井水喝坏了肚子,这不正想着去找郎中讨个方子看看。” 慕容百胜神情微动,打趣道:“快去快去,莫要一把年纪拉在裤裆里。” 不敢恼怒的厉掌柜点头哈腰从他面前捂着肚子匆匆而过,一路往东走去。 可是慕容百胜记得,厉掌柜的客栈就在城东,要去找郎中该往城南走,不该出现在铁匠铺子左近才对。 第一百一十章 水深如杨柳城 来时三人,去时两人。 打算亲自给势单力薄的观星楼主挑选些可靠人手听用的马三爷,骑着那匹在江湖上极为扎眼的神骏墨麒麟离开铁匠铺子,本想着策马出北门直往大漠去,却被与他同行的慕容百胜拦住,两人不急不缓在杨柳城中兜兜转转,逗留了整整三个时辰,直至天色渐暗才扬尘而去。 这位在大漠马帮上千号草莽中,称得上头一号心思缜密的教头做了两件事。 自打初次学着陈无双做生意的沈辞云狠狠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马三爷就收拢帮中绝大部分弟兄回了寨子,离大漠最近的杨柳城中也只留下几个伶俐的充当外围防风的眼线,慕容百胜找到这些人,吩咐他们这些日子盯紧了城里修士动静,尤其是城东厉掌柜那家客栈。 第二件事,慕容百胜在城中纵马围着杨柳城四面高墙走了一圈,偶尔勒马驻足,一言不发。 尽管刚认识司天监那位新任的观星楼主没有多长时间,但几番交往下来,慕容教头不认为如今在整个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陈无双会是无的放矢的人,他先前问过马三爷,如果让大漠马帮的人来驻守这座败落城池,大概能守住多久,这句话被慕容百胜死死记在心里。 当年誓死不降,最终求仁得仁死在康乐侯许家先祖剑下的那位前朝守将的功勋,一半在于杨柳城四面高墙坚固有险可守,另一半则在于心系前朝的江湖修士纷纷驰援不惜死战,才能让大周太祖皇帝麾下数名声威赫赫的战将铩羽而归。 而如今,杨柳城高墙犹在,可早就被一千三百余年来的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 心中有数的慕容百胜出城之后,无奈眉头紧蹙连连叹气,直到两匹马扬起扬尘刺进大漠,见四野无人时马三爷座下的墨麒麟逐渐放缓速度,才涩声道:“三爷,真打算不遗余力相助无双公子?” 马三爷吁停墨麒麟,举头是漫天清寒月光,低头是茫茫连天黄沙。 这个始终不曾片刻忘怀旧情的粗犷汉子,在最熟悉的地方却显得最是孤独。 他冷着脸转头看了慕容百胜半晌,投身大漠这些年没有做过亏心事的后者坦然跟他对视。 马三爷的目光慢慢从冰冷变得柔软,两匹马再度前行时,慕容百胜才听见叹息声,“你来大漠的那年咱们马帮已经算成了气候,所以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我八岁那年冬天,凉州冷得连石头都要冻裂,父母双亲和两个兄长都没捱到过年,我命大。” 说起这些,马三爷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很是平静,“想当马贼得有个投名状,那年的正月初一,是我第一次被马贼逼着拿刀杀人,死在我刀下的是一个无辜的柔弱女人,要说取死之道,大抵是因为她家有米有肉,还有能挡住寒风的棉衣。我不杀她,死的就是我。” 若有所悟的慕容百胜默然点头,他知道在大漠寨子外面有一丘没有立碑的荒坟,每年正月初一和清明,三爷都要一个人带着酒菜前去祭奠,在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帮里的马贼有人说那座坟里埋着的是三爷相好,也有人说是三爷亡故的家人。 可是谁都猜不到,连马三爷都叫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一生只是一次相逢,阴阳两隔。 马三爷探身摸了摸墨麒麟的马头,唏嘘道:“有了投名状,我就成了个没有马匹的马贼,踏进江湖才知道江湖其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时候啊,唯一真正看得起我、拿我当朋友的,就只有两个人,苏昆仑座下弟子花千川、沈廷越。” “醉心医术的沈判官后来就很少下山,时常找我喝酒的只剩下花二爷,是他教我练剑,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有他,哪来今日咱们的大漠马帮?我总想着,以后混出个模样来能回报一二,可十一年前云州的那场大火···是苏昆仑拦着不让我出凉州。” 马三爷仰头看着月朗星稀,一字一句道:“花二爷为寻找宁退之的下落,耽误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大事,无双公子就是他花家的后人,百胜,我不是要不遗余力的帮他,而是咱们大漠马帮本来就该是花家的。” 慕容百胜的声音很轻,“要替无双公子守住杨柳城,太难了。” 马三爷嗯了一声,世上做起来难的事情多不胜数,可总是有人能做成,“百胜,你这种人本就不该窝在大漠里,回寨子挑些信得过的人手,跟着无双远比在马贼堆里混迹有出息,守不守得住杨柳城都是后话,或许那小子真能杀了谢逸尘。” 慕容百胜重重点头,抛开陈无双的年龄不谈,能得司天监观星楼主赏识,对他这种出身于凉州散修世家的人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莫大荣耀,他之所以费劲心力整顿大漠马帮,就是想着等个一展所长的时机。 苦心人天不负,陈无双骑驴进凉州,就是他等到的最好时机。 而此时仍然身在铁匠铺子后院的观星楼主,正散开神识在杨柳城中一寸一寸查探,如果城中真有单蓉所怀疑的五境高人,或许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即便那人刻意收敛自身气机,九品之上的修士本身气度也如同鹤立鸡群。 两个时辰,月上中天。 一无所获的陈无双失望地收回神识,他毫不怀疑单蓉的判断,瞎眼老头单正康曾是玉龙卫六位副统领之一,定然精通养育那些异种信鸽的方法,单蓉亲手调教信鸽的手段就算不如陈叔愚,传信过程中也不是谁都能拦截下来的。 无独有偶,这种情况陈无双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当时在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的云水小筑等待剑山开启,谷雨就察觉有两只从京都城飞跃七千里的信鸽被人拦截过,两封信都有拆开的痕迹,如今回头想想,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修为通天的靖南公任平生所为。 虽然陈无双自去年六月真正踏足江湖以来,已经见过不少声名煊赫的五境修士,比如驻仙山十一品境界的掌门白行朴,比如死在沈辞云剑下的独臂修士顾知恒,比如靖南公,比如空相空法两个和尚,但能修成五境的修士毕竟少之又少。 西北边陲竟然有这等人物,这让陈无双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 吕大河蹲在石榴树下苦思冥想,手里拿着的一截树枝已经在地上写出几十个他觉得可疑的名字,单蓉瞧瞧凑上去看了两眼,随即一脚将没回过神来的矮壮汉子踹翻在地,破口大骂道:“城北卖馅饼的老婆子眼看没几天就得办丧事,你个杀千刀的把她也写上,但凡撅着腚看看,也知道她不是个修士,平日里稀里糊涂我也就忍了,当着楼主大人的面还敢这么不着调,我今天要是不打死你,就当你娘给了你两条命!” 铁匠下意识双手抱头,急忙喊道:“听我说,听我说,那老婆子不是修士,不见得她就不认得五境高人啊,哎哟,别打!” 摇着蒲扇驱赶蚊虫的陈无双好气又好笑,总归是有些看不下去,劝道:“婶子看我面上,先听听吕叔怎么说。” 气得呵呵冷笑的单蓉应声停手,指着地上那些名字斥道:“说!” 吕大河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到陈无双身侧,他算是看明白了,现在满杨柳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年轻观星楼主身边,揉着刚挨了自家婆娘一脚的地方,解释道:“咱们城里修士不少,可除去马三爷手底下的弟兄,真有几分本事的却也不多,多半都是那老婆子的主顾,我就不信,她烙出来的馅饼就那么好吃?” 单蓉冷笑着斜眼看他,拿脚尖指着地上另一个名字问道:“那,城东开客栈的厉掌柜又怎么惹了你?” 吕大河一抻脖子,理直气壮道:“就属他最可疑!你忘了,前阵子有两伙修士去过他家客栈,其中一伙看着像商队,可他们离开时却把负重的马车留下,而且是从北门朝大漠方向离去,难道厉掌柜家里的银子能吃下那些货?” 陈无双顿时一挑眉,听吕铁匠话里的意思,去客栈的那两伙修士显然不是杨柳城的熟面孔,更不是马贼,其中一伙八成是故意伪装成商队,不管那几车货物是不是姓厉的掌柜吃下,这件事确实透着可疑,所以张口问道:“吕叔,那两伙修士是什么来路?” 刚挨了踹的吕大河不敢再信口开河,还是单蓉沉吟着道:“那些人都不简单,装扮成商队进城的那伙我特意远远去看过一眼,总觉得护卫马车的几个修士不像是江湖人物,气度冷冽,倒像是北境边军,我怀疑其中一人很有可能是谢逸尘的心腹,传信让人去查了,可到现在都没等到消息。” 陈无双瞬间动容,雍州城棺材铺里的瞎眼老头年轻时,就曾在北境边军中任职,还立下过不小战功,所以单蓉绝不会看错,她觉得那伙修士像是边军,就八九不离十。 真是谢逸尘派人来杨柳城的话,陈无双短时间内只能猜到两个原因,一是姓谢的咽不下被大漠马帮坑了八千万两银子的这口气,想着有所动作,二是谢逸尘要图谋这座兵家必争之地,可紧接着心头又有几个疑惑浮现。 “那两伙人应该是约好了在厉掌柜的客栈见面,另一伙修士的来路我说不准,要么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要么也是军伍中人,绝不是江湖上居无定所懒散惯了的散修游侠。至于厉掌柜这个人,祖籍就是杨柳城,那家客栈是他爹留下来的,听说他早年在外面做过几年生意,挣了些银子,不像有修为在身。” 单蓉说着话,吕大河就在陈无双身侧不停点头,补上几句道:“他爹死的那年厉掌柜还在外面,棺材还是我跟街坊帮着抬出去发丧的,可我总觉得那厉掌柜好像刻意装傻充愣,试探过几回都被他阴差阳错遮掩了过去。” 陈无双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那客栈在城东?” 吕大河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是在城东,门口挑着个幌子,上面只有一个酒字,很好找。我领着公子去看看?” 陈无双摆摆手,笑道:“我自己去就是,吕叔跟婶子还是照旧在暗处行事最好,以免打草惊蛇。我在司天监从没听说过江湖中有姓厉的五境高人,就算他真是五境,最多也不过九品境界,想留下我不容易。” 单蓉没有多劝,不说近一年来那些有关陈无双的传闻是真是假,堂堂观星楼主倘若连些自保手段都没有的话,司天监陈家哪能传承一千余年? 吕大河嗯了一声,看着陈无双迈步穿过空无一人的铺子,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样空无一人的城东客栈里,似乎猜到今夜会有客人上门的厉掌柜备下一坛好酒、一碟子酱牛肉还有炒熟之后洒了一把细盐的黄豆,自己却倚着门口站着不说话,嘴角含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兵不血刃,兵出雍州第一功 仅仅对峙了两刻钟时间,慑于城外厉兵秣马三万边军肃杀威势的井水城,就被破开大门。 城中自知郭奉平麾下大军不可能短时间内赶来支援的五千守军,在认出城外那群虎狼是身着玄铁甲胄的拨云营之后,很快就顶着保全井水城无辜百姓的名头舍了城门,身先士卒的大胖子柳同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先夺头功,腰悬未曾出鞘的长刀冷笑进城。 城中家家门户紧闭,捂住孩子嘴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就会招来无妄之灾的百姓,只敢趴在门缝里偷偷往外看,边军到底是边军,不怪城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守军挡不住,昂然进城的数万人连脚步声能整齐划一,一声令下万人景从,何等威风! 随后被拨云营和众多修士簇拥着进城的谢逸尘,接连下达三道军令,由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中街巷往来呼啸的传令兵高声喊话,其一,谢家大军不得无故惊扰百姓,有肆意妄为者,斩;其二,井水城自今日起可出不可进,有妄图通敌传递消息者,斩;其三,不服从号令者,斩。 三个冰冷的斩字,响彻这座处处有井水的古老城池。 拆开一营万人分驻东、南、西三处城门之后,志得意满的柳同昌穿过拨云营层层拱卫,找到占据了井水城官衙为府邸的谢逸尘,一扫脸上绷着的肃穆萧杀之气,硬生生以横肉挤出笑容,道:“城中五千驻军有三千余弃刀而降,其余人跟随那窝囊废营官守将往南逃去,陛下,追不追?” 摘下铜盔扯开胸甲的谢逸尘笑着摇头,“穷寇莫追,窝囊废逃到哪里也是窝囊废,成不了气候。同昌啊,有两件事你得亲自去办,征调城中百姓修缮加固四面城墙,凡出力者按每日两百文铜钱发放饷银,有不从者也无须勉强,困城十日,揭不开锅的百姓自然会来挣这份钱;再点五千人马去城南十五里之外安营扎寨,谨防郭奉平大军突袭。” 柳同昌恭敬应了声是,而后才疑惑道:“陛下,咱们多半不会在井水城久留,何必加固城墙?” 谢逸尘很清楚这位重达三百斤开外的胖子是深谙为人臣下之道,故意问出这样的粗浅问题,当下一如既往没有点破,笑道:“占据此城,咱们留在清凉山以北的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凉州,进可攻、退可守,往南是不利步卒的一马平川,东西两面却大有可为,井水城丢不得。” 柳同昌适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由衷佩服道:“陛下圣明。” 谢逸尘一笑置之,转头吩咐身上背着几柄短枪的拨云营营官杨长生,“凉州缺水,这座井水城却得益于曾经出过一任文渊阁大学士,号称处处有井水,长生,从拨云营分出三千人,严守城中各处井口,有百姓取水让咱们的兵卒代劳,控住水源就等于控住了城中所有生灵的命门,谨防有居心不良之辈投毒。” 杨长生学不来柳同昌那般阿谀奉承,点点头就往门外大步流星。 柳同昌嘿声一笑,扭头朝他背影道:“杨将军,我已让人一一查点过,城内共有井水六百三十一口,如何驻守可就看你拨云营的本事了。” 杨长生脚步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了声多谢,浑身甲胄哗啦作响,迈出大门。 深知杨长生脾性就是如此生人勿进,柳同昌也不以为忤,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出兵凉州的第一座城池让他很是兴奋,似乎离仗着从龙之功受封世袭罔替的公侯爵位只差一步,嘿笑着凑上前道:“三日之内四十余万大军就可越过清凉山,既然陛下如此看重井水城,留一营据城而守,城南推进百里以五万人安营,剩余兵力狮子搏兔,往东直扑溱川城如何?” 双手十指交叉于桌案上的谢逸尘略一思忖,点头道:“乘胜直取溱川城为上策,同昌啊,为将者须瞻前而顾后,大军不可孤注一掷,留三万人仍守清凉山,万一后院失火雍州有变,即便与郭奉平战事胶着,也还能有余力处置。” 这回柳同昌脸上的诧异之色绝不是故意做作。 身形好似一座小山的副将不解道:“雍州?司天监陈伯庸麾下仅有一万玉龙卫可用,其余江湖上的修士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在数万妖族猛攻下根本不值一提,况且陈伯庸早晚会死在北境城墙上,而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景祯皇帝恐怕也抽不出其他力量反攻雍州,陛下为何会担心后院起火?” 谢逸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平静道:“世事难料,人有旦夕祸福,兵法是兵法,命数是命数,两者之间并不相通啊。再分三万人马往西行进,以老成持重者为将,于路不必操之过急,等我消息随时准备一举拿下西北杨柳城;井水城留两万人据守才妥当,城南可依你所言,推进百里以五万人扎营,剩余兵力足够轻取溱川,拿下之后再分兵两万驻守,往东一路逢山开山,最好能逼近青槐关。” 柳同昌默然思虑一阵,皱眉道:“陛下,如此先后分兵,若是郭奉平···” 谢逸尘摆摆手,周身四境修士的气息一闪而逝,自信笑道:“不必管他,郭奉平不傻,咱们拿下的城池越多,他越不会跟我等气势如虹的边军殊死交锋。井水城咱们占了先机是必然,那位天策大将军多半是···总之,在咱们占据半数凉州之前,他不会有太大动作。” 柳同昌若有所悟地点头。 “拿银子去城中买几处像样的大宅院,女眷住在清凉山法华寺毕竟不成体统,把你我的家眷接到井水城来,麾下将士们才更安心,事不宜迟,去办吧。”谢逸尘端起茶碗,撇着浮沫。 行事从来极为细致入微的柳同昌立即会意,应声退去,门外天色近黄昏。 谢逸尘起身走到府衙后面的大院子里,嗤笑一声。 早在守将弃城之前就先一步携带家眷细软望风而逃的那位文官,在凉州还算富庶的井水城里日子过得可谓奢靡无比,连来不及全部带走而无处可去的年轻丫鬟们,都个个模样可人,如惊弓之鸟般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惊惧看向院子假山底下围坐着的几名阴邪修士。 井水城位于凉州最北,过了清凉山就是雍州境内,所以自古以来商队往来很是频繁,区区正五品的知府可称家财万贯,光是那座由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就可见一斑,那几个满身阴森鬼气的邪修无一例外都是来自西南肃州,其中曾是阴风谷护法长老的八品修士冯秉忠赫然在列。 一身灰袍的冯秉忠低垂眼帘把玩着手里一柄短刀,自从被去年六月阴沟里翻船,被司天监那位嫡传弟子在识海中设下神识禁制,随着陈无双在江湖上的传闻越来越多,早就重新祭炼出一整套百煞刃的冯秉忠也逐渐回过味来,世上哪里有十七八岁的五境修士? 当时陈无双说以后会让人暗中与他联系,可到了雍州投靠安北侯直到如今谢逸尘已经成为自立国号的大雍开国之君,只有今年二月里谷雨来找过他一次,问了几句谢家府宅的情况,而后嘱咐他等着公子爷的消息,至今司天监再也没有人找过他。 冯秉忠低声嘿笑一声,识海里的禁制还在,也就是说陈无双还好好活在世上,可那诡计多端的小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凉州,靠着些狐假虎威的小聪明行走江湖,真当江湖是京都城里纸醉金迷的流香江? 平心而论,身为四境剑修的谢逸尘很反感漠北妖族那些杂碎身上的肮脏气息,也反感西南肃州这些邪修的阴森气息,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是能够为他所用的力量,一切都可以来者不拒。 朝假山下面的人点点头,谢逸尘看向院子角落里那些年轻丫鬟,笑道:“诸位若是有意···军中好歹有军中的规矩,别闹出太大动静就是。”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好处,谢逸尘很迷恋这种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人命运的滋味。 二十余年前,曾将他引为知己的景祯皇帝亲自送他出京都城,挂帅北境,那时候,刚刚娶妻不久的弱冠武将受封正三品雍州都督,朝堂上一片英雄出少年的美誉,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高坐龙椅的李燕南正是享受这种一言定人荣辱生死的滋味。 不得不说,极为让人着迷。 懒得再多看一眼的谢逸尘快步走进宅院正房,亲手泡了一壶茶。 明明屋子里除他以外再无旁人,谢逸尘竟然淡然开口询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空荡房间里很快就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能断定的是,那几路有消息的确实都是司天监设下的疑兵,真正的陈无双八成已经身在凉州境内,眼下凉州到处都是江湖修士,再有郭奉平的人从中牵制,斥候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找到他的行踪。” 谢逸尘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手搭在桌面上,缓缓道:“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有些暗度陈仓的手段也不足为奇,他必须死在凉州。” 话音刚落,距离谢逸尘六尺开外的地方突兀生出一团灰色雾气,而后竟有一人从中迈步走出来,此人面容始终被灰雾笼住看不真切,声音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讥笑,道:“司天监日薄西山,区区一个四境修为的小子,仗着几手御剑术在江湖上混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声,有何可惧?你手握将近五十万精锐边军,何必把心思用在他身上。” 谢逸尘轻声一笑,和颜悦色解释道:“且不说陈无双已然气运加身,他只要一死,没了继承人的司天监就再也翻不起浪头来,陈伯庸就再也没有心气能挡住漠北妖族,或许陈仲平也会舍了镇守南疆而插手凉州。水搅得越浑,对我越有利,要是能把斩杀陈无双的这盆脏水泼在大周朝堂或是郭奉平头上,那就再好不过。” 顿了一顿,谢逸尘笑意更盛,“找不到他无所谓,又不是没有法子逼他现身。你不是已经查到,出京都之后南下云州的那一路司天监疑兵,其中有东海孤舟岛的弟子墨莉?只要生擒了她,陈无双必然会现身,少年慕艾啊,最容易被情情爱爱牵绊住。” 那人阴恻恻嘿笑,附和道:“早布下天罗地网,不出意外的话,足够应付孤舟岛贺安澜那些人。一举两得,生擒了卦师一脉的常半仙,只要他肯出一把子力气,杀了陈无双之后,你想要气运加身不是难事,移花接木的手段正是黑铁山崖拿手好戏。” 谢逸尘点点头,他确实就是这么谋算的。 起兵造反自古以来都是大凶之事,光有麾下五十万精兵还不够,要想一举定鼎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谢逸尘所差的就是气运,夺了陈无双的,刚好弥补上这个不足,那么等大势将成时再反过头一脚踹开黑铁山崖,接下来这万里锦绣江山,就该姓谢了。 至于民心,不是什么苦求而不得的稀罕东西。 与司天监最后拼成两败俱伤的漠北妖族不难驱逐,南疆之患谢逸尘也有早有定计,百姓在他眼里从来就是逆来顺受的,只要给口饱饭吃,就绝对不会呲牙,有安稳日子过,谁愿意管龙椅上坐着的天子姓李还是姓谢? 读书人,甚至比百姓更好安抚,在那些文人士子看来,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砝码不够而已,说到底,都是生意人啊。 “听说孤舟岛墨莉命格极贵,是有凤来仪之格局,你就不担心谢萧萧···” 提到谢萧萧,那人就算当着谢逸尘的面,语气也极为不屑。 成竹在胸的谢逸尘微微摆手,淡然道:“既然命格如此贵重,就不会被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糟践,该是我的就是我的,等着就是。亲自出手去抢孤舟岛的一个弟子,未免太过有失身份。” 屋子里再没有回应,那人的身影连同灰色雾气,一并散去。 谢逸尘捧着一壶茶,独自在屋子里坐着,没有点灯。 井水城重兵把守的南门外,却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趁夜前来,黑纱遮面腰肢款款,几步路走得让那些久在北境的边军眼睛都几乎直了,但没有一人擅离职守,最多就是偷偷撇上几眼。 走到门前,不等柳同昌部署下的守门营官出声喝问,那女子就从袖中摸出一块牌子举起来,露出一截白如美玉的手腕,在夜色里如同皎月,“我要见大都督。” 营官仔细看去,她手里举着的那块牌子,正是谢逸尘的腰牌,当下不敢怠慢,拱手道:“敢问阁下名讳,容末将通禀。” 女子轻声一笑,吐气如兰,“柳卿怜。” 第一百一十二章 借刀杀人,再借刀 女子中少有如柳卿怜这般能沉得住气的,尤其是面对数百执刀掼甲神情肃然的北境边军,有如此媚骨天成的赤练仙子等在门外,倒为一片萧杀之气的井水城外平添出几抹耐人寻味的风情。 即便是时至今日,大周朝堂上那些穿紫佩玉的贵人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雍州叛军中并不只是谢逸尘一人出类拔萃,那位在谢萧萧通晓男女之事前,见着美人儿就要想方设法娶回家去的大胖子副将也是难得的将才。 柳同昌御下极为严苛,北境边军中的森严规矩有七成是出自他手,以往谢逸尘还是大周的正三品雍州都督时,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军纪还相对宽松,自打杀官造反,近五十万大军中就无一人敢触犯整整二百四十条军纪,所以见着腰牌也不敢擅自做主的守军只好层层禀告上去。 柳卿怜不急不躁在城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气定神闲。 按柳同昌的安排,井水城南门处部署三千余边军悍卒,若是寻常四境修士想要闯进去,就算不死也得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但这位善于用毒的赤练仙子却有五六种方法,能悄无声息屠灭这些阻拦她脚步的守军,只是没有出手杀人的必要罢了。 谢逸尘一占据井水城,城外几十处小村落里的百姓就都四散而逃,能带走的细软家财自然半点都不肯舍弃,可遮风挡雨的屋舍就只能无奈留下,猜测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可能会来井水城的沈辞云,从中找了处干净院子临时住下,心事重重的彩衣多半时候只是沉默,并无异议。 趁夜,另怀心思的柳卿怜借着要找水源洗浴的理由出门,径直往井水城。 在她看来,城中那位被黑铁山崖鼎力支持十余年的谢逸尘,此时应该与她一样心急如焚,那么只要今夜能与他见面,两人之间的交涉,比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柳卿怜莞尔一笑,她在城门外等的越久,或许就说明谢逸尘其实心里更急。 终于,城中空旷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很快就是一个庞大到极具压迫感的身形穿过城门门洞,看似翻身下马都很是费劲的柳同昌眯着眼睛走近,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柳卿怜玲珑有致的身躯上来回游走,似笑非笑道:“柳姑娘趁夜到访,有失远迎。” 被他这般毫不收敛地盯着看,柳卿怜不仅不恼怒,反倒故意扭动腰肢迎上几步,巧笑嫣然,打趣道:“多日不见,柳将军更显威势如虎,果然君子不重则不威。” 柳同昌怪笑两声,“确实是多日不见,还以为红颜薄命,姑娘也死在洞庭湖上,柳某还惋惜了很久。” 陈无双身着蟒袍斩玄蟒的事情遍传江湖,多年来一直与黑铁山崖暗通款曲的谢逸尘当然知道,顾知恒等人在洞庭湖一战中全军覆没,柳同昌没说假话,他确实以为柳卿怜也死在了楚州。 柳卿怜微微一窒,随即笑意更盛,盯着眼前这位在数十万大军中可称一人之下的副将看,柳同昌忽然觉得遍体生寒,好像被一条潜身于深草之中的毒蛇盯上,明明身侧有令行禁止的三千余悍卒可供随时调用,却仍是在一瞬间毛骨悚然。 “我是来找大都督商议要事,还请柳将军看在你我是本家的份上,行个方便。” 直到柳卿怜缓缓收起笑意说出这句话,柳同昌那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才如潮水般退去,点点头道:“姑娘有腰牌,在我大军势力所属的范围内,往来无忌。请!” 柳卿怜跟随他穿过门洞,很自觉地没有四处打量,而柳同昌将那匹最能负重的军马留在城门处,同样安步当车,“军中纪律严明,如今井水城中不许御空,还请姑娘见谅。” 赤练仙子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城中走。 不敢掉以轻心的柳同昌几乎时刻将灵识锁在她身上,城内有六百三十一处井水,一旦这精擅用毒的女子起了坏心,其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谁都不打算再多说废话的两人穿街过巷,柳卿怜走进府衙后院那座空荡房屋里时,依旧没有掌灯的谢逸尘借着月光独坐。 那一壶茶水已经没有半点温度,却半点都没有少。 等在外面的胖子副将遮住一大片如水月光,柳卿怜施施然走进房门,柔声笑道:“大都督真是好兴致,不过这处宅院比起雍州城的安北侯爷府邸,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谢逸尘轻声发笑,屈指微微连弹,房间里的灯火就被依次点亮,“柳仙子别来无恙?”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以柳卿怜在黑铁山崖不高不低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值得手握重兵的谢逸尘如何以礼相待,那一句别来无恙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客套话罢了。 不料娇媚怜人的赤练仙子忽然双眼含泪,好似个被负心人弃如敝履的小家碧玉,泫然欲泣道:“大都督是别来无恙,小女子却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魂野鬼,只能凭着点不值一提的微末道行,在兵荒马乱里随波逐流···” 女子最美便是梨花带雨,何况是自身风韵能压海棠的柳卿怜? 换做其他不明就里的男人,早就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温声抚慰,说不动心是假的,谢逸尘毕竟也是个没有断绝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勉强冷哼一声,周身气息猛然外散,驱散了心头被柳卿怜撩拨起来的旖旎念头,“柳姑娘这等人物,兵荒马乱能奈你何?” 刚才还念叨有家不能回的女子登时隐去眼中泪光,展颜一笑。 如此收发自如的情绪控制,让阅人无数的谢逸尘都不禁为之讶然,心底对这位不请自来的赤练仙子更是忌惮,彻底没了任何要与她春风一度的荒唐想法。 “小女子是有些自保的本事,可司天监那些人守着城墙,有家不能回总不是虚言作伪。卿怜知道大都督军务繁忙,本不该前来叨扰,只是想来问一句,大都督可与我家主上还有联系?” 谢逸尘思忖片刻,不动神色地摇摇头,“是我小看了陈伯庸和司天监,以为凭陈家决计拦不住漠北妖族太久,拖到现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谢某留在雍州城中的眼线之前传来消息,说黑铁山崖阎罗君曾在北境城墙之外现身,可惜不巧,苏慕仙也在。” 柳卿怜目光一闪,谢逸尘话里话外都有埋怨黑铁山崖至今没有驱使漠北妖族攻破城墙的意思,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何雍州那边的形势会拖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变数,只好默不作声,等着听谢逸尘接下来要说什么。 但这位胃口大到要将整座天下都纳入囊中的大都督也沉默下来。 良久,还能沉得住气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柳卿怜率先开口,幽幽叹了口气,斟酌道:“有苏慕仙那老匹夫插手进来,难免变得有些棘手,大都督该知道,我家主上谋划了许多年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弃。” 谢逸尘不置可否,勾起嘴角问道:“柳姑娘若是暂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如就留在谢某身边,姑娘用毒之术独步江湖,只需红袖轻拂,郭奉平麾下不过就是些土鸡瓦狗,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柳卿怜伸手缓缓摘下脸上面纱,宜嗔宜喜的绝美面容如同一颗明珠,明艳不可方物,甚至把门外铺地如霜的月光都比了下去。 灯火跳跃,整间房子里的光亮都更盛几分。 跟她打过几次交道的谢逸尘,还是第一次见着眼前这位赤练仙子的真容,光是身姿之婀娜就已然是人间罕见,再加上这般美貌,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 向来自负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谢逸尘,呼吸竟突兀一顿。 “蒙大都督看重,小女子是不该不识好歹。可卿怜有难言之隐呐,我家主上的爱女如今也在凉州境内,她是万万不肯住进井水城的,卿怜若是应了大都督,她形单影只身边连个说话的贴心人都没有,一旦出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主上交代?” 谢逸尘心头一震,他在雍州任上与黑铁山崖暗中密谋多年,当然听说过神秘至极的阎罗君有个年纪不大的掌上明珠,可惜既不知道姓名也没见过模样,想不到她居然会跟柳卿怜一起出现在战火已然拉开帷幕的凉州。 从柳卿怜进门到现在,谢逸尘终于失去了气定神闲的风度,站起身来皱眉踱了几步,突然回头紧紧盯着蛇蝎心肠的美貌女子,冷声问道:“姑娘所言,谢某不敢相信。” 常年带兵的人大多行事谨慎有章法,何况是二十余年在北境浴血的谢逸尘,柳卿怜坦然在他锋锐如刀的目光里叹了口气,楚楚可怜道:“小女子有几个胆子,敢拿主上爱女的事情诓骗大都督?此来叨扰正是为了她的安危,想请大都督尽快有所动作,只要凉州这边的消息传到大周北境,我家主上定然会全力配合,不惜一切代价驱使妖族攻破城墙,如此一来,小女子才能带着主上爱女顺利返回漠北,大都督也能得到更多助力,一举两得。” 说心里话,谢逸尘根本不认为陈伯庸能坚守城墙到现在是因为司天监实力强横,更不可能是因为苏慕仙现身雍州。 一来,在他动兵扫平雍州之前,那位十二品境界的当世剑仙就带着凶兽黑虎去军帐中找过他,从谢家得了半斤价值不菲的名茶吓煞人香,明说过不会去管大周纷争;二来,他很清楚黑铁山崖的阎罗君也是十二品境界,只要他亲自出手牵制,苏慕仙就腾不出手来再阻拦妖族才对。 谢逸尘之所以陈兵凉州边境几个月时间没有轻举妄动,就是因为他摸不清黑铁山崖的用意,有心让留在雍州的眼线去问一问,可是有司天监最长于刺探消息的玉龙卫在城墙上守着,生怕露出马脚而命丧黄泉的眼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阎罗君的掌上明珠,叫什么名字?” 柳卿怜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等拢在袖中的右手里不知不觉多了一样小巧东西,才出声答道:“大都督手眼通天,定然听说过陈无双在岳阳楼外跟我黑铁山崖所属修士的那一战中,是谁及时出现救走了孤舟岛沈辞云。” 谢逸尘眉头一挑,恍然大悟。 原来是那个在剑山上施展九幽死气的女子! 江湖是各种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如果谢逸尘没记错的话,那个修士唤作彩衣。 紧接着,谢逸尘又问道:“这么说,彩衣姑娘现在还跟孤舟岛姓沈的少年在一起?” 不肯再明说下去的柳卿怜好像是笑了声,“大都督日理万机,军务为重,还是不必再操心黑铁山崖的家事了。小女子说得很明白,来这一趟,是希望大都督按照之前与我家主上议定的章程,尽快大举用兵。” 不置可否只唔了一声的谢逸尘,又开始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京都中故意放出陈无双远赴凉州的消息,景祯皇帝就是希望能借刀杀人,用谢逸尘手里的刀去砍下司天监这位新任观星楼主的脑袋,帝王心术的李燕南看得极准,谢逸尘确实有非杀陈无双不可的理由,不可能让送到嘴边的鸭子飞出去。 但谢逸尘之所以先前嘱咐柳同昌,说最好能把斩杀陈无双的这盆脏水,都泼到景祯皇帝或者是郭奉平头上,也有不得已的原因,苏慕仙曾在他军帐之中有言在先,如果陈无双有一天死在他谢逸尘手里,那么睥睨江湖数十载的当世剑仙就会不吝亲自出手,要他谢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陪葬。 在谢逸尘眼中,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大军围护的军帐之中,豢养黑虎的苏慕仙就是天底下头一号惹不起。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哪有人愿意招惹一位自逢春公之后两百年才得一出的十二品剑修? 很快,谢逸尘就从柳卿怜那句“一举两得”上,想出一个确实能称得上一举两得的破局法子。 “谢某知道柳姑娘修为卓绝且手段了得,但兵者诡道也,谢某虽有近五十万雄兵,大周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麾下兵力也不弱,要想一举拿下凉州哪有那么简单,其中变数重重,而且现在跟先前我与阎罗君所议定的局面不同,没有黑铁山崖和漠北妖族直扑中州作为牵制,谢某的把握不足五成之数,否则为何宁可每日耗费钱粮,也要在清凉山以北苦苦等候时机?” 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完,谢逸尘明显在柳卿怜脸上看见了一丝无奈神情。 察觉到谢逸尘或许能从自己神色里看出端倪,赤练仙子重新戴上面纱,沉吟道:“小女子精擅用毒之术,可惜凉州只有这一处得天独厚的井水城最容易施展手段,郭奉平的大军戒备何其森严,卿怜纵然想助大都督一臂之力,也无从下手。” 谢逸尘点点头,故意装作皱眉沉思,“姑娘若是愿意援手,只需要替谢某杀一个人,就足够让司天监陈伯庸无心再死守北境,城墙一破、妖族长驱直入,凉州的形势就会随之大为改观。” 柳卿怜隐约猜到了谢逸尘的用意,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谁?” 谢逸尘冷笑道:“自然是那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 柳卿怜连想都没想就断然摇头,同样冷笑道:“大都督好算计,眼下整个凉州几乎所有修士在找寻陈无双的踪迹,都是一无所获,小女子势单力薄,怎么可能在大海里捞出一根针来?先不说我有没有诛杀观星楼主的本事,恐怕大都督根本就等不起让我找到他的时间。” 谢逸尘丝毫没有失望的神色,竟然还跟着附和嗯了一声,随即改口道:“那,姑娘能杀了沈辞云也是一样。” 心下诧异的柳卿怜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何?” 重新坐回桌边的谢逸尘胸有成竹,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笑道:“贵不可言的无双公子此来凉州,为的就是谢某这颗项上人头。司天监无人可用,他在凉州跟姑娘一样都是势单力薄,唯一可以引为援手的就是跟他交情不浅的沈辞云,姑娘断了他一条臂助,谢某就有法子斩杀陈无双。” 柳卿怜极为犹豫,“可是···” 谢逸尘冷声打断道:“姑娘以为,阎罗君会允许自家爱女跟沈辞云结成连理?”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柳卿怜的举棋不定,真要针对沈辞云动手,她几乎可以说有十足的把握。 大周境内谁都不知道,她手里有一滴不该是人间所有的,天一净水。 第一百一十三章 藏经阁里说生意 人靠衣裳,佛靠金装。 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穷酸书生摇着折扇,行走在白马禅寺偌大庭院之中,换了一身气派行头看上去倒比不敬佛祖的陈无双更有观星楼主的气度,他身上这一袭挺括的黑色团龙蟒袍,是司天监一夜之间赶制出来的,饶是匆忙仓促,论用料和工艺却绝不次于康乐侯府。 他与卸去大周景祯朝尊荣国师之位的空相神僧原本素昧平生,出京之前曾猜测这位据说离修成正果立证菩提仅差一步之遥的神僧,定然是个神采焕发有如童颜的真正高人,可见了面才知道,白马禅寺的住持竟然面容苍老的不像话,满脸褶皱,唯独双目晶莹澄澈,炯炯有神。 空相神僧走在前面,一步一步领着祖籍楚州河阳城的穷酸书生往寺院深处走。 这身华贵至极的江牙海水蟒袍和一张年轻的陌生面孔,不免引得寺中往来僧众连连侧目,都在私下里猜测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会是大周哪家豪门的子嗣。 按常理说,能穿黑色蟒袍的,应当有御赐的侯爵之位。 当然,司天监那位行事肆无忌惮的无双公子另当别论。 以一式足以震惊江湖的饲虎问过靖南公任平生之后,空相神僧修为一再跌境,导致至今根基不稳却从无半句怨言,也是因为元气大伤,才在短短时间内老态毕现,不过这些事情张正言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老和尚不是领着张正言往白马禅寺用以待客的清心阁去,而是绕过供奉三世佛祖的大雄宝殿,穿过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塔林,往佛家净地最为神圣而历来少有外人踏足的藏经阁走去。 熟通诸子百家的张正言对空相神僧的举动很是诧异,镇国公府的老管家自然没有这般殊遇,穷酸书生一路走一路猜测老和尚的用意所在,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总归毫无修为的书生冒险伪装成陈无双的样子来鹿山,就只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那位公子爷查缺补漏再添一路疑兵,无所谓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陈家三爷也是这个意思,京都里的水搅合得越浑浊,远在凉州的陈无双兴许就越安全;再者,张正言打算借着这身蟒袍的面子,跟位列当时三大神医之一的空相神僧,求一个能让贾康年多活几年的药方。 这两件事,提心吊胆却平安抵达鹿山的张正言已经做到了一件,另一件还没来得及开口。 白马禅寺的藏经阁修在山间一大片稀疏树林之中,四体不勤但不至于五谷不分的穷酸书生叫不出这些树木的名字,好奇打量几眼,这种散发着一种淡淡味道的树木似乎不招虫蚁,白里泛黄的树皮从上到下很是干净,粗细匀称的树干笔直挺拔,到离地五尺余高的地方才横生枝节。 藏经阁是一座五层高的小楼,外面看着跟镇国公府久负盛名的观星楼区别不小。 七层高的观星楼是由下而上逐渐收窄,白马禅寺这座藏经阁则上下一贯,每层上六面开窗,通风也透光,一层处挂了一面历久弥新的牌匾,浓墨重笔,开门见山的藏经阁三个大字一挥而就。 空相神僧在门外背对着张正言站了片刻,慨叹一声,抬头望着那面牌匾唏嘘道:“敝寺藏经阁自打老僧削发出家的那年开始算起,张施主是第二个有缘到此的外人。” 穷酸书生虽然不像陈无双那样对佛家弟子没有多少亲近好感,却也从来不信一生苦苦诵读经文就能求得来世福缘,平心而论,老和尚这句话并不能让张正言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 可毕竟接下来还要有求于人,张正言只好故作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敢问神僧,第一个到藏经阁的外人又是哪位?” 老和尚笑起来的声音温和醇厚,避而不答道:“施主怎么不问,老僧为何要带你来这里?” 颇有贵人气度的穷酸书生讪笑着撇了撇嘴,我要是问这个就显得落了下乘,以后司天监那位视脸面为毕生追求的公子爷要是得知,有人穿着代表陈无双身份的蟒袍丢人丢到了鹿山的和尚窝里,少不得就是一番刻薄挖苦讥讽,聪明人最要紧的就是从来不自讨苦吃。 另者,即便问了,故弄玄虚的空相神僧肯不肯回答还是两说,倘若引经据典地说一句“佛曰不可说”,你瞧瞧,里外都是人家的理儿,抬出佛祖来,张正言这样连个功名都没有的凡夫俗子又不能反驳,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所以张正言取了个巧,恭谨笑道:“若是我与佛祖有缘,即便不问,神僧也会告诉我。若是我与佛祖无缘,问了,神僧也不会告诉我缘由,有果必有其因,承希愚钝不明就里,等着就是。” 空相神僧一笑置之,先行推门走进藏经阁。 张正言紧随其后,刚进门就闻到一股不算浓郁但极为清晰的香气,他几乎瞬间就能分辨出来,这是陈年竹简混杂墨香的味道。 观星楼一层的那些藏书味道都被巨大青铜香炉里中年不熄的香火气所掩盖,倒是天下香火最盛的白马禅寺里,竟能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 穷酸书生下意识贪婪地深吸几口,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苦人家孩子。 藏经阁里的味道,让不曾后悔背井离乡的张正言突然觉得有一点想家。 这里的摆设跟观星楼一层大抵相同,几面墙上都是书架,满满当当摆着经卷,不同的是少了一尊青铜香炉,再就是触目所及的所有书架和经卷上都一尘不染。 空相神僧转过身笑着看向张正言,眼神中似乎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欣慰,和声道:“当年你父亲到这里跟老僧谈经说法时,神情举止跟施主刚才一模一样,他说世间唯有墨香气,能逐万般肮脏腐朽恶臭,让人心里踏实安定。” 张正言如中雷劈,连手中那把珍爱无比的折扇掉落都浑然不觉。 愣在当场许久,才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我···我爹?神僧是说,在我之前第一个来过藏经阁的人,是我爹?” 老和尚迈出两步,弯腰伸手捡起那把乌木为骨的折扇,翻看两侧都没有损坏,才交还给呆若木鸡的张正言,缓缓点头道出实情:“当年令尊还未娶妻生子,是跟随他恩师、景祯朝前任首辅程公一同前来,老僧见他言语之中许多道理与佛经相合,思量着或许他与佛祖有缘,就领着令尊来过一次藏经阁。说是来过一次,令尊在这藏经阁里,住了三个月时间才回返楚州,程公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说如果不是老僧,令尊假以时日必然是大周肱股重臣。” 张正言环顾四周不计其数的经卷,双手止不住颤抖,喃喃道:“三个月时间···我娘说,爹拢共教我识文断字才不到两个月。” 空相神僧叹息一声,“老僧那时候以为,令尊会是白马禅寺以后应对大周乱世的契机,想不到天妒英才,博学如他竟这般薄命。更没想到,无双施主才是白马禅寺的契机,而张施主则是陈无双结束乱世的契机,一饮一啄,天定之数实在不可揣测。” 失了神的张正言站在香气四溢的藏经阁中,看着那些当年他爹曾经翻看过的经卷,恍惚中没来由生出一种孤独至极的荒谬感觉。 佛家经典浩渺如烟海,渡不出这片烟海,也渡不出因果苦海。 良久,张正言才像是自言自语般问出一句,“神僧,陈无双是不是也与佛祖有缘?” 老和尚摇摇头,答道:“是佛祖与无双公子有缘。” 穷酸书生抬起头,目光逐渐变得坚毅而平和,苦笑道:“佛祖未免也太看人下菜碟了些。好人要成佛要历经千般磨难,坏人要成佛则只需要放下屠刀,好人于万丈苦海中死命挣扎不得出路,坏人却能回头是岸,神僧,这是什么道理?” 江湖上的草莽,大漠里的马贼,都有一个强词夺理的道理,简单两句话。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只穿着一身普通灰色僧袍,并未身披袈裟的白马禅寺住持神僧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平静道:“那不是道理,更不是对芸芸众生一视同仁的佛祖偏心,而是命数。” 张正言吃吃冷笑,不屑道:“命数?那请神僧解惑,我的命数又是如何?” 老和尚看着他身上的挺括蟒袍会心一笑,“施主此生多半不能朝堂穿紫,却能贵不可言。无双公子天性跳脱,行事不拘一格每有出人意料之举,倘若他最终能···那施主就是替他收官落子的人,所以老僧才厚颜请施主来一趟藏经阁,只求能为老僧年纪尚幼的小师弟结一份善缘。” 不提别的,年轻书生对白马禅寺盛世受万众香火、乱世刚起就封山锁寺的行为很是瞧不起,天下道理相通,赌坊里最招人恨的就是赢了钱立马转身就走的货色。 张正言仍然冷笑不止,佛门修士跟道家修士一贯都爱卖弄机锋,要说白马禅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愿意相助陈无双,司天监上下还都笃信不疑,可穷酸书生根本就不知道老和尚口中年纪尚幼的小师弟是何许人也,结什么善缘? 空相神僧将视线投向窗外挺直的树木,淡然道:“老僧在有生之年愿意给无双公子当一座靠山,听空法师弟说如今接任观星楼主的陈无双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那就希望,以后司天监能给老僧那小师弟当一座靠山,出家人本不该说这种俗话,可人情总是越走动越浓重。” 长舒一口气平稳住情绪,张正言抖手展开折扇轻轻摇动,道:“区区不才也曾跟无双公子做过一笔买卖,依他的性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神僧要谈生意,恐怕得先拿出诚意来。另外就是,神僧要司天监给令师弟做靠山,这话得跟观星楼主说去,与我说,恕在下爱莫能助。” 藏经阁里的折扇,似乎摇起窗外树叶晃动。 看吧,这就是江湖,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江湖。 所以已经如愿以偿跻身司天监的穷酸书生,从始至终初心不改,就是想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想给这不服管束的江湖套上个笼头,凭什么世间百姓有律法制约,而那些自诩除魔卫道的修士就能一言不合刀剑相向? 用老和尚刚才的话说,这他娘的就不是个道理。 可张正言就非要梗着脖子,跟江湖讲一讲这个道理! 空相神僧收回目光,由衷笑道:“前不久辞去国师之位后,老僧总觉得无所事事,静极思动,就让人去京都跟陈叔愚施主借了一柄好剑,可惜老僧愚钝,实在不是练剑的材料。就在施主看到的那片树林里,练来练去只琢磨出两招剑法。” 张正言险些嗤笑出声,根本没有修为在身的他哪里能看得透这位神僧的修为境界,听到老和尚说练来练去只学会两招剑法,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暗自腹诽,果然是愚钝,但经年累月修习佛法确实有看淡世俗宠辱的心境,这件事要是换做是陈无双,打肿了脸都不肯说出来惹人笑话。 “那两招剑法,一招叫做饲虎,另一招叫做喂鹰。老僧带着小师弟徒步近万里,先去云州越秀剑阁,拼着日后境界跌落,强行踏足十二品境界,用第一招饲虎问剑靖南公任平生,侥幸得胜。而后再去江州鹰潭山,想着用第二招喂鹰问剑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所幸钟掌教心怀苍生,让老僧不战而胜。这徒步万里、两度问剑的诚意,施主看,可够跟无双公子谈生意了?” 张正言讶然无语。 老和尚从容笑道:“那两剑,饲虎换来靖南公一个承诺,那位十二品境界的剑修不会从越秀剑阁北上,老僧说要给陈无双当一回靠山,换而言之,只要无双公子不踏足越秀以南,扬言声称要斩杀他的任平生就绝不会出手。至于喂鹰···” 心有所悟的穷酸书生讪笑一声,“刚才说不战而胜,想来是鹰潭山掌教愿意为他人做嫁衣了。神僧练会的那两招剑法,堪称空前绝后,了不起!这么说来,稀里糊涂得了好处的司天监,只好答应给令师弟做一做靠山了。” 老和尚欣然而笑。 张正言稍作犹豫就擅做主张替司天监答应下来,是因为他知道换做是陈无双在这里,此情此景最多嘴上不饶人的挖苦几句,最后还是会同意,原因很简单,只要白马禅寺不走到司天监的对立面,封山锁寺也不是不能接受。 总归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言还有两个不情之请,望神僧应允。” 谈成生意的老和尚和颜悦色,“施主尽管直言。” 穷酸书生眼神径直扫过四面书架上的经卷,“其一,是希望神僧能容我在这里小住三天,读几卷佛法经典,闻几日竹简墨香。” 空相神僧毫不迟疑,笑道:“便是住三个月,也由得施主。” “其二,请神僧给我一位先天体弱的朋友开个方子,他活得长久些,令师弟这座靠山才稳当些。”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凉州大雨,心底生寒 沈辞云很喜欢井水城南这一处因战火将起而变得荒无人烟的小村落,尤其是彩衣简单转了一圈之后挑出来暂时安身的干净院子,总让他恍惚之中,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似乎跟他小时候与爹爹两人相依为命的地方极为相像。 被花千川抱在怀里一脚迈进江湖的那年,沈辞云才六岁,根本记不清当年那个叫做桃村的地方具体在哪里,只记得村子里有一口水质甘甜清冽的青砖古井。 模糊记忆里,那位总是拎着戒尺的古板李老夫子曾说,桃村的名字就是来源于那口水井。 凉州缺水,据说曾有一位腾云驾雾的心善仙人途径此处,见放眼方圆百里没有水源而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枚桃子信手掷于黄土,仙人术法极尽匪夷所思之奇,桃子落地便化作那口水井,随后才逐渐围着水井形成村落。 未及弱冠之年,修为已臻四境八品的青衫少年在这座不大的村子里转来转去,越走越觉得村子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和屋舍都熟悉,不过始终找不到印象中的那口水井,只能失望地叹息作罢。 其实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到底是一个物是人非伤怀处。 找不到水井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陈无双,心中有些踌躇的沈辞云索性就在村子里安安稳稳住了几天,从洞庭湖那一战之后就开始变得心事重重的彩衣还是老样子,少言寡语,时常会坐在屋檐底下痴痴盯着沈辞云出神。 看他练剑,看他沏茶,看他笨拙地架火烧饭。 下意识咬着嘴唇的彩衣有时候会想,锦绣中原是远比常年冰天雪地的漠北深处好,更比昏暗不见日升月落的黑铁山崖好,可江湖不好,云澜江不好,洞庭湖不好,东海想来也不好,如果能在这里跟喜欢喝茶也喜欢喝酒的沈辞云一直住下去,就很好。 每次一有这种念头,彩衣就觉得有浓重到极致的苦涩从心头到喉头,再到眉头。 造化弄人这四个该死一万遍的字里,究竟饱含了多少世间阴阳两隔或是潸然泪下的苦楚不好说,但初入江湖就厌江湖的彩衣以为,猜不透什么时候就会突兀而来的分别,最是让人思之断肠。 以往最喜欢出言揶揄青衫少年的柳卿怜,这几天不知为何也变得沉默下来,偶尔也会陪着彩衣坐在屋檐下,看似百无聊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实际上愁肠百结难与人言。 她比谁都清楚彩衣心中苦闷,阎罗君的爱女,绝无可能跟沈辞云长相厮守。 青衫少年一直以来都刻意避免谈及彩衣身世或是她在黑铁山崖的地位,好像这样一来,沈辞云就可以说服自己认定十余年前百花山庄满门皆灭的事情跟彩衣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彩衣的生父,就是黑铁山崖如今十二品修为的绿袍阎罗君。 柳卿怜幽幽一声长叹,要怪就怪身在江湖吧,儿女情长抵不过血海仇深。 兴许是井水城谢逸尘的灼灼兵威遮天蔽日,阴云密布的长夜尤为沉闷,村子里这仅有的一处灯火显得孤独而无助,院子里三人各有所思,谁都没有开口。 摞起几块砖石,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少年捧着一坛铁榔头坐在屋檐下,目光遥遥不知落在何处,一口接一口,思忖着驻仙山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除恶务尽的恼人修士,既然能循着他们的踪迹摸到大漠边缘,想来不用多久就能再次找上门来。 他们要杀的是黑铁山崖蛇蝎心肠的妖女,认为孤舟岛这位前程无量的年轻剑修,是被妖女用邪术蛊惑了心智,竟然自甘堕落到与草菅人命的赤练仙子为伍,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看在东海贺安澜夫妻的份上,最后可以留沈辞云一条性命悔过,但柳卿怜与九幽死气在身的黄裙少女,非死不可。 曾自称是凉州散修的彩衣,却喝不惯凉州这种酒性极烈的铁榔头。 身侧点着一根红烛,默然无语的黄裙少女突然有些恼怒灰云遮住月光,秀气鼻孔冷声轻哼。 柳卿怜转头看向彩衣的侧脸,再微微后仰,就能隔着她看见借酒消愁的青衫少年,那柄通体古铜色的沉香剑就横在沈辞云腿上,黯淡无光。 一贯对男女情爱颇为不屑的柳卿怜心下叹息,目光在彩衣脸上停留很久,傻妹妹,不是你爹爹心狠,也不是当姐姐的手辣,世上有些事情最好的处置法子就是快刀斩乱麻,总归是撕裂肺腑得痛一场,那么长痛毕竟不如短痛。 收回目光,柳卿怜低头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近几年以来,这位人如其名的赤练仙子少说毒杀过百十条人命,大多数都是见她孤身一人而动了歹心的好色之徒,可这次,柳卿怜要杀的是从来对她以礼相待的沈辞云,人心好歹都是肉长的,她确实有些下不去手,但··· 袖中有一枚铜板大小的精致玉瓶悄然滑落于掌心,瓶子很轻,里面别无他物,唯有一滴无色无味的天一净水。 柳卿怜这两天想过很多次,彩衣对她的施毒手段所知不少,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了沈辞云,只有用这一滴天一净水才有十足把握。 纤纤玉手拢在袖中,两根葱白一样的好看手指轻轻拧开瓶塞,倒转瓶身,那一滴天一净水就无声无息沾湿了她右手食指,随即笑吟吟站起身来,绕过彩衣走到沈辞云身前,伸手从少年怀里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彩衣诧异地转头看向她,没想到这酒入喉犹如刀割火燎的柳卿怜呛得弯腰连连咳嗽,手指顺势从坛口探进,借着咳嗽声吸引了沈辞云和彩衣两人的注意力,被天一净水沾湿的食指指肚不着痕迹在酒坛口抹了一圈。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呼吸稍显急促凌乱的柳卿怜随意将酒坛塞回沈辞云怀里,轻啐一口道:“辞云公子还是少喝些,这酒太烈。” 沈辞云一笑置之,看着柳卿怜微微嗔怒又转到彩衣另一侧坐下,毫无防备地灌了一大口,感觉辛辣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之后浑身生出一丝暖意,笑道:“楚州的烈酒叫做烧刀子,从名字上就比这凉州的铁榔头差了许多,喝不惯烈酒的人一口下去,就像被铁榔头狠狠砸了一下。” 心下窃喜的柳卿怜撇了撇嘴,美人到底是美人,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察觉到异样的彩衣缓缓转头,皱眉盯着身侧的柳卿怜看,后者似乎是被那一口铁榔头的酒劲冲得脸皮发烫,挥手轻轻往脸上扇风。 这位从未历经情爱之事却比谁都懂得如何撩拨男人的赤练仙子不是不喝酒,不过以往都是风情诱人地端着名贵酒杯,小口小口浅斟浅尝,至少彩衣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刚才那样仰头举着酒坛往嘴里灌酒。 要说她在那坛铁榔头中动了手脚,彩衣既没有察觉到任何一丝动用真气的气息波动,也没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可疑神色,好像柳卿怜只是一时兴起,才那般一反常态。 回过头再去看沈辞云,也半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彩衣暗自打消了心中疑虑,她想不出柳卿怜有要对沈辞云施毒的动机,只好归结为自己对赤练仙子疑心过重,甚至因为之前的想法而有些愧疚。 坛子里的铁榔头还剩一半,沈辞云仍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酒是好东西,烈酒当然是更好的东西,在彷徨茫然的青衫少年看来,凉州这种不值多少钱的铁榔头要比流香江上名声远扬的玉庭春更有滋味。 彩衣往沈辞云那边挪了挪,低着头犹豫片刻,轻声问道:“你说,陈无双会不会来?” 青衫少年错愕一怔,旋即像是松了一口气,把横在腿上的沉香剑斜倚在身后墙壁上,“会。无双现在已经是观星楼主,忠心大周王朝一千余年的司天监,绝不会坐视谢逸尘兴兵不理,他既然来了凉州,多半就是冲着谢逸尘来的,我猜,那位起兵造反的大都督八成就在井水城中。” 彩衣的笑声中似乎稍有苦涩,她并不关心大周如何,也不关心司天监如何,又问道:“那他来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自认不如陈无双聪慧的沈辞云根本没想过这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捧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大半斤,随意抹了抹嘴角,坦言道:“我们孤舟岛素来不愿卷进中土纷争,可无双是我生死之交的兄弟,他要做什么,我就帮他做什么。” 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凄然的彩衣早猜到是这个结果,沉默良久才再次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陈无双要为百花山庄惨死的花家满门报仇雪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斩杀黑铁山崖所有人,你也要帮他?” 沈辞云顿时愣住,只觉心头满是苦涩。 这些天来,在黄沙落日烟尘四起的大漠也好,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也好,青衫少年都小心翼翼避开跟彩衣谈及黑铁山崖这四个字,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洞庭湖上陈无双斩了南疆玄蟒,而他则在水下一剑刺死首恶独臂修士顾知恒,看似好像百花山庄以及白衣渡厄沈判官当年的大仇已然得报,可沈辞云很清楚,顾知恒那些人的身后还有黑铁山崖主使,掩耳盗铃骗不过自己本心。 柳卿怜起身回了房中,昏沉沉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沈辞云低下头,一言不发。 彩衣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握住少年冰凉的右手,十指相扣,哀声叹道:“这也许就是那位常前辈所说的命数吧,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云州百花山庄的废墟旁,你这根木头肯定是不知道的,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动了心。” 沈辞云用力扣住彩衣的手指,生怕一松手,身边的心上人就会不翼而飞,再也找不到了。 青衫少年没有说出口,他也是从第一眼看见那个乘着月色找上门来的凉州散修,就动了心。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暗中操控世上繁杂且压根没有头绪可言的一切缘分,硬生生要把两个命数并不相合的人往一起凑,恩怨情仇四个字,沈辞云跟彩衣几乎占尽。 “从娘亲死后,我在黑铁山崖的日子就过得很不舒心,所有人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忙,除了卿怜姐姐愿意陪我说话,就只有顾叔叔肯偶尔哄我玩,给我带回来风筝和漠北见不到的糖葫芦,可后来···顾叔叔也不来了。” 说起这些,彩衣声音极轻。 肯陪她的两个人,顾知恒已经死在沈辞云剑下。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个人已经对沈辞云下了杀手。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出漠北,不会来大周,不会想着去剑山采剑,不会想着见识见识中土的剑修,究竟有什么把黑铁山崖逼到漠北的本事。辞云,我很后悔来江湖上看一看,但是我不后悔遇见你。” 此时的彩衣,好像明白了为何她要去剑山时,连见自己女儿都要戴着冰冷面具的爹爹会那般坚决的一口否定,要不是柳卿怜教她哭着提及死去多年的娘亲,阎罗君绝不会心软答应。 说不上是哀怨还是愁苦的黄裙少女突然甩开沈辞云的手,一把夺过那坛铁榔头,像是大漠里渴极了的人一样,丝毫不顾酒水辛辣,连咽都来不及就大口大口接连往嘴里灌,酒液很快就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衫。 惊慌失措的柳卿怜脸色大变从房屋里抢出来时,沉沉灰云中一声闷雷,大雨倾盆。 这一夜,凉州有雨,黄豆大小的雨点密集落下,瞬间淋湿柳卿怜浑身上下,曼妙曲线毕现,只是那股子寒意不是从湿透了的衣裳上传来。 而是发自心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逼进绝境 杨柳城以西两百里外的荒芜大漠中,从未如此狼狈的观星楼主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松软黄沙,沉着脸郁郁郁郁前行,明知道身后御剑一个时辰就是铁匠铺子,却不敢生出返身求援的念头,嘴上污言秽语骂一阵驴草的老王八蛋就得停下来喘一阵粗气,脚下倒一步都没有停顿。 那天夜里不知天高地厚孤身去了杨柳城东客栈,提前预备下酒菜等着招待陈无双的厉掌柜只陪着喝了三杯,似乎是觉得对这位继承祖业经营客栈以来登门的头一号贵客尽到了该有的礼数,不知是心疼自己不舍得喝的一坛好酒,有九成都便宜了根本不拿着自己当外人的陈无双,还是恼怒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有些话痨,随后就亮出了那柄从后院水井中重见天日的长刀。 口味极刁的陈无双对厉掌柜用以待客的好酒不太满意。 他不知道这些酒就是前阵子谢逸尘装扮成商队送来的货物,只鄙夷道论辛烈酒劲远不如铁榔头,论绵柔醇香又不如玉庭春,也就是入口时能隐约尝出来一丝淡不可察的桂花香气,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厉掌柜见他这般暴殄天物,心疼地眉头都快拧碎,话里话外有意跟这位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年轻人隐晦提了几句,说前阵子在客栈里谈生意的两伙人,装扮成商队的人姓谢,而另一个被许多修士前呼后拥的人姓郭,好像是大周的什么将军,身份不凡。 想入虎穴寻虎子的年轻观星楼主连连冷笑,看出厉掌柜有修为在身却好像酒量不深,就想着再拍开一坛酒试探几句,没想到姓厉的老王八蛋突然亮出一柄北境边军常用的制式长刀,而后故意显露出四境修士的气息舍下客栈夺门而逃。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容不得冷静下来多想。 错愕片刻的陈无双近乎出于本能,紧随其后就追了出去,如果厉掌柜真是个四境刀修的话,在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的观星楼主手底下,确实占不到半点便宜。 尽管同境界的刀修论及杀伐手段要胜于剑修,但一来江湖上有拳怕少壮的说法,在天真的陈无双当时看来,年老体衰的厉掌柜毕竟气力不济,交手最多百十招之后就会逐渐落为下风;二来区区一个江湖上没名没姓的散修,怎么可能比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底蕴更深厚? 毫不犹豫追出杨柳城东城门的陈无双考虑过这些之后,已然自信胜券在握,甚至已经在想,等焦骨牡丹架在那个知晓不少秘密的客栈掌柜脖子上,先问清楚谢逸尘跟郭奉平两个狗日的私下在西北边陲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再问清楚厉掌柜的身份。 本就不太相信杨柳城这种偏远穷苦地方会有五境高人肯自降身份安之若素,厉掌柜一显露四境修士的气息,陈无双难免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几度出手,用一些鲜为人知的本事拦截下铁匠铺子单蓉的信鸽。 照这个相对符合情理的路子再往深处思量,这位客栈掌柜多半跟雍州城如意赌坊的宋大佛爷出身差不多,即便不是深谋远虑的景祯皇帝安插在西北边陲的密探,大抵也相去不远,甚至陈无双心里有一丝侥幸,猜测他有可能会是司天监的一手暗棋。 毕竟,陈伯庸、陈仲平、陈叔愚乃至臭棋篓子陈季淳,都既有这般远见,也有这般能耐。 姓厉的老狐狸始终在前面跟陈无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百丈距离,出了杨柳城往东疾行三十余里,而后突然甩了个大弯,掉头绕过那座在夜色中更显破败荒凉的城池,一路匆匆往西边大漠而去。 陈无双大骂两声,只能无奈返身穷追不舍。 两人相隔最近的时候,年轻观星楼主离厉掌柜仓惶而逃的背影仅有不到三十丈,这个距离对第三次顿悟之后已然一只脚迈进八品境界门槛的陈无双来说,锋锐剑意完全可以触及,可刚要出剑先试探试探对方修为究竟如何,老狐狸却好像后脑生了眼睛一般陡然加速。 一路追到茫茫大漠,厉掌柜才好像是真气消耗极为巨大,速度逐渐减缓,恨得牙根痒痒的陈无双总算有了出手机会,起手就是冷冽无匹的青冥剑气,青光璀璨的焦骨牡丹好似离弦之箭,挟着黄沙滚滚平添出来的几分威势,悍然呼啸刺向厉掌柜后背。 不提境界高低、真气强弱的话,陈无双这深得青冥剑诀真髓的一剑,颇有陈仲平现身百花山庄那条山谷时,以一截三尺翠竹惊得顾知恒与黑衣老妇死命逃窜的风范,在江湖上,这叫做大家气象。 去势如迅雷的一剑刺出,大漠风云变色。 再不遮掩本身强横修为的厉掌柜停住身形呵呵一笑,竟然在陈无双目瞪口呆地骇然失色之中,硬生生仅凭瞬间攀升至巅峰的磅礴气势挡下焦骨牡丹,饶有兴致地玩味道:“司天监这一任的观星楼主不太合格,剑上锐气比之伶牙俐齿差了太远,这回该老夫出手了,别说我为老不尊以大欺小,你追了老夫一路,让你三十息先跑如何?” 追逃双方顷刻间身份转换。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以往最惯于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陈无双把到嘴边的一句骂娘粗话咽了下去,讶然发觉眼前气定神闲的老王八蛋不只是实打实的五境高人,且以其周身气机之强盛如旭日东升而看,恐怕境界还在九品之上。 只震惊了片刻,笑意不减的厉掌柜就仿佛成了真正的索命恶鬼,那柄刀横着悬在身前不动,“还剩二十六息,莫不是老夫看走了眼,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竟果然是个宁折不弯的大好男儿脾性?” 气机牵引收回焦骨牡丹在手,陈无双恨恨吐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输人不输阵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厉掌柜好心提醒道:“老夫就是杨柳城东那家客栈的掌柜,吕大河没告诉你?啧啧,还有二十四息时间,无双公子若是不打算逃的话,老夫倒也愿意看在司天监陈仲平面上,给你一个硬碰硬逞英雄的机会。” 年轻观星楼主当然不是肯吃眼前亏的傻瓜,但刚想返身朝杨柳城暂避锋芒,厉掌柜身前悬着的那柄长刀竟料事如神般后发先至,拦住了他回城的退路。 无奈之下,陈无双只好以青冥剑诀重重朝手无寸铁的厉掌柜斩出一道迷蒙青色剑气,而后看也不看这一剑是否能够伤及对方,果断朝往南御剑而去。 只要是往南,一样用不了多久就能穿出大漠,到时候想办法绕个圈子胡乱走就是了,既然姓厉的真是九品境界以上的高人,而且还是少见的五境刀修,就算回了杨柳城有单蓉出手相助,也不可能占据上风。 最重要的是,陈无双隐约觉得厉掌柜似乎没有非要杀他不可的意思。 倒像是,不知为何起了猫逗耗子的闲趣玩心。 想到这里,陈无双不禁怒从胆边生,自有司天监以来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漫长岁月,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任观星楼主沦落到这般如同丧家之犬的可悲境地,扭头就骂:“生儿子没卵的王八蛋,你等着公子爷的!” 厉掌柜胸有成竹的笑容登时一窒,打从自己学刀有成在郭大都督麾下效力,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口无遮拦的骂过了。 日日夜夜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北境边军相互之间多有骂娘的荤话俚语,几万粗糙汉子凑在一块,这种笑骂似乎是能增进彼此之间兄弟情义的别致方式,厉掌柜像陈无双一样年纪时,见多了白日里相互破口大骂,到了夜里妖族杂碎攻城却又能挺直胸膛悍然挡在对方前面的汉子,让他有些怀念。 只不过,陈无双哪里知道这些不把生死当回事的悍卒最忌讳两件事,一是家里没人看顾管束的婆娘被旁人钻了被窝,二是生不出儿子断了祖宗香火,他骂的这一句,让原本确实不屑于对一个四境剑修动杀心的厉掌柜很生气。 俗话都说,骂人不揭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接受了祖业客栈的厉掌柜,无后。 五境刀修浑身气息剧烈翻滚,脚下黄沙被激荡地先是漫天而起,随后猛然以他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朝四面八方绽开,每一粒黄沙都咻咻破空有声。 即便如此,厉掌柜还是抑制住怒气,等足先前所说的三十息时间,才往陈无双离去的方向追去。 去掉说那两句废话的时间,二十余息里年轻观星楼主仗着自身比寻常四境修士远转更快的真气循环,拼尽全力催持长剑绝尘而去,在身后巨大的压力逼迫下,竟愣是逃出去千丈远近。 五境刀修御空的速度是比陈无双更快,可这千丈的距离也并非能短时间内追上。 厉掌柜自负不会让他逃出神识掌控,御空缩短一段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后就开始不急不缓,他要等着陈无双真气耗尽,然后在四野无人处狠狠给他两个耳光,替陈仲平先教教那张口就骂人的小兔崽子做人的道理。 行走江湖,哪能不尊重长辈? 长此以往,那江湖成了何等乌烟瘴气的所在? 陈无双骂骂咧咧往南逃了很远,快要奔出大漠时突然一拍脑门,懊恼不已。 他娘的怎么一时情急忘了马三爷这一茬?回返杨柳城铁匠铺子的话,单蓉吕大河夫妇帮不上多大忙,但有上千马贼的大漠马帮可不一样,光陈无双知道的四境高手就有马三爷跟慕容百胜两人,厉掌柜如果真要杀他,也不敢轻易以一人之力面对上千修士。 想到这一点的陈无双放弃逃出大漠的打算,反而转向往西,径直一头扎进大漠。 按照厉掌柜的估算,以这位年轻观星楼主四境七品的修为,体内真气即便再雄厚,最多也不过能在此种不得不逃的情况下撑住五六个时辰而已,到时候先打他两个耳光,等他恢复过来,再让他手段尽出跟自己打一场,看看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有何等本事,也就能看出声名显赫的十一品剑修陈仲平究竟如何了。 可惜事与愿违,不料陈无双体内的真气居然好像是源源不断一样,五六个时辰之后不仅御空速度丝毫不减,反而绕着圈子往西北奔逃。 这就引起了厉掌柜的极大兴趣,追上前不动兵刃并指成刀,远远挥出一道刀芒,心下大骇的陈无双知道这是五境高人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玄妙本事,在浣花溪旁,靖南公任平生就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屈指一弹,就轻松取了兔儿爷谢萧萧那妖族轿夫阿大的性命。 万般无奈之下,陈无双只好侧身反撩一剑去挡。 也是厉掌柜故意未尽全力,那道刀芒被陈无双手中焦骨牡丹一拦,十成力道去了八成,剩余两成瞬间将年轻观星楼主衣裳后背撕裂出一道漏风的口子。 只觉受了这一下胸中气血剧烈翻涌的陈无双并无大碍,倒顺着那道刀芒的余力猛地朝前一窜,再度拉开些距离。 厉掌柜轻咦一声,本以为全力逃窜了五六个时辰之久的陈无双已然是强弩之末,所以才只出了三成力道,生怕一着不慎真要了他的性命,估摸着挨了那一道刀芒,陈无双即便不会重伤当场也会停住脚步,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说实话,陈无双的表现让厉掌柜很是欣喜,随后每隔一两炷香时间,就并指斩出一道刀芒去试探深浅,可直到现在一追一逃整整两天,才终于察觉陈无双有了真气完全耗尽的迹象。 厉掌柜有心试探陈无双的极限在哪里,所以当衣衫上赫然十余道口子、几乎衣不蔽体的少年坠下身形在大漠里靠着双腿行走,他也没有追上去生擒了陈无双,一来是人逼到绝境时往往会爆发出相当可观的潜力,二来也是担心城府不浅的陈无双故意示弱另有算计。 再走一阵子,陈无双终于到了险些油尽灯枯的地步,索性四仰八叉喘着粗气躺在被日头晒得发烫的黄沙上不走了。 既然姓厉的王八蛋数十次出手都没有让他重伤或者致命的意思,仅是用刀芒逼着他不停改变逃跑方向,这么下去再走一年也只能在附近兜圈子,到不了大漠深处,与其死撑下去,不如放弃。 果然,厉掌柜不久之后就背着手走到了他身侧,冷笑着打趣道:“怎么,不跑了?” 无赖成性的陈无双提了口气,勉力往上顶了顶胯。 正在这位十品境界的刀修不解其意时,听见少年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弱响起。 “瞧见没有,公子爷要死也是卵朝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坦诚相见 黄沙落日,大漠烟尘。 被江湖上自古少有的五境刀修逼到这般境地,说实话,陈无双心里谈不上有什么失落,反倒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心境陡然转折成前所未有的豁达,有时候生与死不过就是瞬息一念,相比浩渺天地沧海桑田的变迁,微不足道。 说天道不仁,说天道无情,天道其实最是公平,不会偏袒任何人。 不论你是一言九鼎的天家贵胄、贵不可言的观星楼主,还是每日里为柴米油盐而辛苦的百姓,真要是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没人能再多活哪怕半柱香时间。 陈无双不认为他会死在无人知晓的杨柳城外。 厉掌柜随手将那柄长刀抛下,刀身陷入黄沙过半,而后这位身负十品境界修为却甘于埋没的强横修士走到陈无双不远处盘腿坐下,笑道:“本事没见你跟陈仲平学了多少,这副混不吝的脾性倒是学了个七八成,舍本逐末了。” 一追一逃整整两天时间,厉掌柜因陈无双口不择言的谩骂而生出来的怒气,早就随着那数十道斩出去的刀芒发泄干净,此时见年轻观星楼主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他的语气就开始能听出些许意兴阑珊的意思。 早就想明白厉掌柜并不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陈无双之所以愿意配合他玩这一场猫戏耗子的游戏,也是想着哄他玩得高兴了,好弄清楚这只老狐狸用意何在,反正如果厉掌柜真是要斩尽杀绝的话,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至于藏在舌根底下的那颗能迅速回复些真气的丹药,让陈无双最多只能有把握在临死之前,给对方留下一道伤痕。 双方实力委实太过悬殊。 两败俱伤或是同归于尽连想都不必多想,只能寄希望于苏慕仙所传授的剑十七,可以在他咽气之前让厉掌柜保不住体面罢了。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的陈无双苦着脸叹了口气,由衷道:“是啊,要是我能学会师父的七八成本事,现在躺在地上丢人现眼的,就该是你了。” 厉掌柜一挑眉,显然对年轻观星楼主这种极力在外人面前往陈仲平脸上贴金的说法很是不屑,哼声道:“大漠风大,就算你有胆量不怕胡说八道闪了舌头,最好也别浪费了舌头底下那颗能回复真气的丹药,老夫当年就听说过,司天监的丹药可都是按照楚鹤卿开出来的方子炼制,价值不菲。再一个,换做是陈仲平在此处,最后躺在地上的也不一定就是老夫。”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当面点破,陈无双索性喉结一滚,将压在舌底的丹药咽了下去,感受着一股暖流直抵丹田,耗去九成还多的真气正缓缓开始恢复,才冷笑着问道:“大漠里的风可不认人,指不定要闪了咱俩谁的舌头,你跟我师父交过手?” 满脸遗憾的厉掌柜懒得计较无赖少年的揶揄讽刺,摇头道:“老夫生平之憾事,就是至今未能与苏昆仑、陈仲平以及楚鹤卿等当世高人一战。” 大漠毕竟不是环肥燕瘦的流香江,陈无双没有兴趣在一个老头子面前展示胯下雄风,撑着胳膊坐起身来,抖了抖沾在破烂衣裳上的黄沙,发觉细密沙子已经从衣裳上的十几道口子灌了进去,无奈只好干脆撕去,赤条条一丝不挂,又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一套新衣裳穿。 手脚忙碌的同时嘴也不肯闲着,“这么说来的话,你的遗憾想必又加了几分,天底下如今有三位十二品渡劫境的高人修士,苏昆仑正在辽阔漠北追杀黑铁山崖阎罗君,他们两人交手,你敢掺和进去就是一个死字,真要有这个心气儿,不如去越秀剑阁跟任平生那王八蛋痛痛快快打一场。” 听他又骂起任平生来,厉掌柜愕然问道:“靖南公又怎么招你惹你了?” 陈无双素来爱干净,穿好一尘不染的新衣裳就不肯再坐下,偏头恨恨吐了口唾沫,直言不讳道:“去他娘的靖南公,江湖上就属他姓任的王八蛋最不是个东西,扬言要下次见面动手杀我,我这人最是记仇,早晚有一天,非一剑攮死他!” 这话说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厉掌柜嘿声一笑,鄙夷道:“四境修为就要斩杀十二品的剑仙,口气越发大的没边了,是这茫茫荒漠给了你底气?老夫追杀你两天两夜,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也要一剑攮死我?” 做出一副理当如此神情的陈无双却摇了摇头,伸手指着丢在地上的那套破烂衣裳道:“不是一码事。公子爷数得清清楚楚,你一共砍了我十六道刀芒,咱们最好是一报还一报,一剑攮死你,我可就亏本了。你今天不杀了我,迟早我会还你这十六剑。” 厉掌柜哑然失笑,良久才点头道:“修为不济,志气可嘉。不过,让老夫去云州跟已然踏足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拼个你死我活,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可不算如何高明。” 陈无双斜着扬起下巴,嗤笑道:“凭你,能跟任平生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公子爷有意讥讽,你这口气也大的没边儿了,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江湖上从来少见五境刀修不假,同境界刀修杀伐手段更胜剑修也不假,但以厉掌柜的修为,在我师父面前只怕都不算什么棘手的强敌。” 皱起眉头的厉掌柜刚要冷哼着露一手本事给这有眼无珠的混账见识见识,突然想到什么,玩味笑道:“哦?不是借刀杀人,那就是想把老夫骗到南疆,助你师父阻拦凶兽北上了。年纪不大,心眼倒不少,难怪陈伯庸会把观星楼主的位子传给你,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果然精于算计,老夫现在才想明白,凭你怎么能斩杀南疆玄蟒那样的凶兽,看来是智取无疑了。” 深以“智取”二字为耻的陈无双登时大怒,“放屁!你这窝在西北边陲的井底之蛙懂个什么,公子爷弄死那条大黑长虫纯粹是力敌,靠的是苏昆仑传授的御剑法门剑十七,再者,跟他娘的一条长虫还用智取?” 厉掌柜显然不知道陈无双得过苏慕仙剑十七的传承,这让他有些见猎心喜的讶然,随即招手收回那柄插在黄沙之中的长刀,似笑非笑道:“老夫是不是井底之蛙暂且不提,手里这柄长刀倒的确是井底之刀,这么说,刚才你压在舌底一颗丹药,就是想趁老夫掉以轻心时暗自恢复真气,施展一回剑十七?” 被说破的心思的陈无双悻悻吐了口唾沫,冷哼着不答话。 持刀在手的厉掌柜叹了口气,自打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回京任职,这些年来他隐姓埋名于杨柳城经营那家生意惨淡到只能勉强度日的客栈,除了偶尔能听到过往的马贼谈起江湖上种种奇闻异事之外,近乎没有任何消息渠道可言。 所以,早就发觉了铁匠吕大河夫妻行事端倪的他,才在最近悄然出手拦截了几回信鸽,想要从中获悉一些有用的消息,其中一封密信上正写着司天监观星楼主经青槐关而入凉州,当神识查探到跟马三爷一起进城的其中一人很是陌生之后,就猜出了极有可能是那位无双公子。 “你在北境城墙之外斩杀三个妖族杂碎,也是靠的剑十七?” 陈无双颇为自傲地竖起四根手指,“公子爷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修剑天纵之才,身兼四种当世顶尖的御剑法门,你以为我是那种靠着一招鲜就想吃遍天的笨蛋?不说大话,如果咱们两人修为境界相若,你定然不是公子爷的对手。” 想了想,年轻观星楼主又杀人诛心地添上一句,“论及做生意,你更不是对手,听说你那家客栈是祖辈上传下来的?啧啧,令尊可不如我师伯眼光毒辣,交到你手里,白瞎了好好一桩买卖。” 厉掌柜根本没在意陈无双极尽刻薄讥讽的后面一句话,可见在这位能称得上淡泊名利的五境刀修看来,那家祖辈上传到他手里的客栈不过是个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罢了,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陈无双竟自称身兼四种御剑法门,狐疑道:“你该不是把御剑飞行,也算作是一种顶尖的御剑术?” 少见多怪的人比比皆是,陈无双以前就没少见过第一次到京都城白狮坊的土包子是什么样,目瞪口呆看着平静江面上数十近百艘大小不一的花船,神情与此时的厉掌柜很是相似。 如果姓厉的刀修真要出手在大漠中斩杀新任观星楼主,不肯引颈就戮的陈无双必然要手段尽出来争一线生机,况且那四种御剑术都是自己光明磊落学来的本事,在北境当着数千修士在城墙之外斩杀那三个阎罗殿大学士调教出来的妖族杂碎之后,眼下江湖上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在少数,没必要再瞒着这个可怜到对一代新人换旧人堪称一无所知的客栈掌柜。 洋洋自得的陈无双板着指头一一数出来,“青冥剑诀学自司天监,剑十七学自苏昆仑垂青,你总该听说过我的身世,先祖逢春公睥睨世间两百年的天香剑诀我也算是登堂入室,至于最后一门以气御剑,以你这般孤陋寡闻,说出来你也肯定不知道。” 其实不是陈无双故意不说,而是他也不知道那经守拙剑庐丁寻桥指点之后才摸到门道的以气御剑法门叫什么名字,总不好直接以抱朴诀三个字命名,还不如就卖个关子,显得神秘莫测。 以气御剑! 能修到十品境界,厉掌柜的见识绝不是江湖上那些泛泛之辈所能比拟,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如今深入人心的御剑术其实说是御气术才更为贴切,陈无双列举出来的青冥剑诀、天香剑诀甚至是苏慕仙所向披靡的剑十七皆在此列,再加上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以及江湖上繁杂不可计数的种种御剑术,说到底应该都是以剑御气的法门才对。 剑修也好、刀修也罢,兵刃总归是修士承载真气运转的东西,直到修成五境踏足九品,才以后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能耐,换而言之,修士只有将自身灵识历经天地呼应洗练,凝实为神识,才能掌握御气的法门。 青冥剑诀所施展出来的青冥剑气,天香剑诀所幻化的盛大牡丹,都是气。 一些年代久远的典籍中,也把剑气称作为剑罡、剑岚,五境之下的修士如果没有兵刃在手,就很难以自身真气凭空伤敌,但在真正的五境高人看来,这是一条明知是错却回不了头的路。 所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驻仙山紫霄神雷诀,与苏慕仙另一门声威赫赫的本事剑借北斗,才被世人誉为超脱出御剑术概念的绝妙手段,只是剑借北斗苏慕仙自己也没真正施展过几次,心高气傲如他也不敢轻易传给旁人,这里面的原因就少有人知了。 厉掌柜默然想了半晌,不再轻视眼前长身傲然而立的陈无双,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黄沙,正色问道:“你说的以气御剑之术,可是天南云州,上古剑修门派剑山的传承?” 年轻观星楼主断然摇头,大言不惭道:“这是司天监的传承,不过是陈家千年以来没人修成而已,以为谁都像公子爷这般惊才绝艳,触类旁通一看就会?” 陈无双压根不信提着一柄井底之刀的厉掌柜听说过抱朴诀的名头,这门殊异功法虽说是燕州守拙剑庐丁家先祖所创,但既然从大周开国时就落到了陈家手里,现在说是司天监的传承当然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这次,姓厉的掌柜竟点头认可了陈无双的自吹自擂,赞叹道:“能以四境七品修为坐稳观星楼,你确实有几分自傲的本钱,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术,已经不能用天资聪颖来形容,江湖上年轻一代的修士里,陈家幼麟无愧举世无双的赞誉之词。” 他这等反常言语让陈无双顿时心生警惕,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公子爷这些天忙得很,在大漠里陪你兜兜转转两天两夜,又没有好酒伺候着,懒得再继续跟你磨嘴皮子。你要是不打算杀我,咱们就此别过,你回你的客栈,我去我的铁匠铺子,山高水长日后再叙。” 厉掌柜不置可否地轻声嘿笑。 “老夫姓厉,单名一个原字,按江湖上的辈分算,与你师父陈仲平当属平辈,当年郭奉平任雍州都督时,曾在北境边军中效力。” 第一百一十七章 跟厉掌柜打个赌 陈无双脸色微微一变,倒抽一口凉气道:“你是郭奉平的人?” 厉原淡然摆了摆手,“二十多年前算是,现在老夫不过是个经营不好祖业的客栈掌柜罢了。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也就不愿意再为谁辛苦卖命了。先前就跟你说过,老夫生平憾事就是修刀有成以来,未曾与天下真正高手一分胜负,委屈了这身来之不易的本事。” 闻言如释重负的陈无双唔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同情这位修为远超于他的五境刀修,试探着笑问道:“不想委屈这身本事,那厉掌柜是想着大器晚成,十四州扬名?” 厉原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唏嘘道:“不是要替自己扬名,而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先师的名号,为人弟子,这也算是一份孝心吧。不过老夫不是自不量力的挡车螳螂,苏昆仑、任平生以及你说的那位黑铁山崖阎罗君,老夫都自认不是对手,楚鹤卿身居京都宫城不好找寻,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又常年闭关,能与老夫一战的,就剩下你师父最合适。” 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的陈无双为之一笑,点破道:“所以,你想先抻量抻量我的本事?” 厉掌柜坦然点头承认。 大漠之中风光一览无余,火红一轮夕阳终于沉沉落去。 有日头的时候还不觉得大漠里的风有什么,暮野四合之时就能明显感觉到脚下黄沙的温度迅速流逝,夜风在无遮无挡一马平川的旷野中呼啸肆虐,衣带飘飞砂砾扑面。 难怪当年的花千川、如今的马三爷都喜欢大漠,但凡是个有血性有骨气的男儿,在这种环境中就会油然而生一股豪气。 荡胸生层云,满怀剑意的陈无双笑道:“公子爷可以做一回成人之美的君子,厉掌柜可有兴趣跟我打个赌?” 似乎猜到少年用意的厉原背着风付之一笑,“那要看怎么个赌法。老夫已经是垂垂老矣的年纪,你要是动心思想招揽我入司天监效力的话,就不必开口了。就算不赌,老夫也能逼出你的真本事来。” 年轻观星楼主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呐,老而不死是为贼,厉掌柜一句话就挑明了局势,确实,即便他不答应打这个赌,也同样能抻量出陈无双的本事。 四两或许能拨千斤,一力必然能降十会,在巨大的修为差距面前,陈无双煞费苦心的算计,就只能是句徒惹人笑的废话了。 学着厉掌柜的样子背着风向而站,低头略微思忖片刻,没必要再自跌身价用一出激将法的陈无双从容笑道:“再有半个时辰左右,我就能恢复到神完气足的状态,除去以气御剑,我愿意分别以青冥剑诀、天香剑诀、剑十七三门御剑术,斗胆与厉掌柜切磋,全力以赴生死不怨。这三局,咱们一局一定胜负。” 厉原登时动心,如果答应下来,只要自己将境界压制在跟陈无双一样的四境七品,就等于一天之内先后与陈仲平、花逢春、苏慕仙切磋过一场,对困于十品境界多年的刀痴而言,这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但他立刻就能想到,陈无双说什么全力以赴生死不怨,是吃准了自己不会对无冤无仇的观星楼主下死手,话说得这般漂亮,这个颇有心计的少年定有所求。 尽管嘴上说即便不接这个赌局,自己也能逼得陈无双手段尽出,可在这种能磨砺自身道意的大好机会面前,几乎说得上心无挂碍的厉原难免也有患得患失之心,不答应赌局的话,司天监这位新任的观星楼主性情乖张无赖,既然吃准了不会有丧命的风险,也许会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咬紧了牙不出手。 瞥了陈无双一眼,厉掌柜心中更加确定,有其师必有其徒,那般不要脸的事情,陈无双一定做的出来,于是只好问道:“胜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陈无双从容道:“我这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要赌自当有个彩头才好。一局一定胜负,若是我输一局,就答应厉掌柜一件事,放心,绝不会要求你有违侠义道德,也不会要求你对那位天策大将军倒戈相向。” 厉原冷笑,“这么说,若是老夫输一局,就也得答应你一件事,同样也不能违背侠义道德,不能要求你对司天监或是云州百花山庄不利?怪不得先前嘲笑老夫不如你会做生意,果然是算盘打得极响,你就没想过,就算你全力以赴出手,老夫好歹是五境修士?” 年轻观星楼主故意苦着脸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家师以前跟我说过,江湖上的前辈高人行事都有底线,如果厉掌柜肯不要脸面仗着五境修为倚老卖老,公子爷只好认栽答应你三件事,咱们生意人就讲究个诚信为本,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绝不反悔。” 厉原顿时愣住,这才回过味来,恐怕这无赖少年在提出要打个赌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如何一句一句拿话挤兑堵住自己的嘴,不禁有些后悔刚才说按江湖规矩,自己是与陈仲平平辈论交的修士。 打了一辈子鹰,却在大漠里被一只家雀啄瞎了眼。 事已至此,厉掌柜只能点点头,“老夫就给你一个时辰时间慢慢恢复,看你如何接下三刀。” 陈无双挑眉诧异道:“打住。厉掌柜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接你三刀的话?” 明明是思虑不慎被绕进圈套,还被倒打一耙的陈无双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厉掌柜登时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皱眉斥责这口口声声诚信为本的无赖少年出尔反尔,猛然间想到,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接自己三刀。 一时之间,厉掌柜周身气机勃发,两人脚下方圆百丈内的黄沙,竟瞬间下沉三寸。 暗自心惊不已,脸上却恍如未觉的陈无双犹然强词夺理道:“是厉掌柜要抻量我的本事,这三局当然是该你接我全力三剑。咱们把话说明白了,不是公子爷不敢接你三刀,而是那样一来,厉掌柜只能瞧出我那三门御剑术守势如何,这有什么用处?真要是面对逢春公或是苏昆仑,莫非厉掌柜有十成把握,能一味只攻不守?” “好,老夫就将自身修为压制在四境七品,接你三剑!” 这句话明显是五境十品的强横刀修硬生生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畅快一笑的陈无双已经达到目的,也不敢得寸进尺再提要求,免得真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点点头再次从储物玉佩中摸出一粒丹药,屈指一弹送进口中,背对着风向,与厉掌柜隔着三步距离并肩而立的陈无双缓缓闭目,沉下心神引导体内孱弱真气不停在经脉之中迅速游走循环,尽管荒芜大漠毫无天地灵气可言,每一次运行周天也都能感受到真气逐渐壮大。 不知怎么就成了陈无双调息时护法的厉原,起先还不以为意,甚至对观星楼主借用丹药之力恢复真气的做法隐隐有些不屑,在他看来,那些出身名门大派的年轻修士都有此类毛病,跟天底下所有仗着家世欺男霸女的纨绔可以相提并论,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 听说过陈无双往年在京都城时做派的厉掌柜勾起嘴角冷笑,身侧这位难说到底是不是陈伯庸老眼昏花所托非人的观星楼主,则两者兼而有之,既在天子脚下行事招摇满身膏粱子弟习气,也有江湖上大门派弟子仗着师门底蕴拿丹药当糖豆的气人行径。 可是很快,厉掌柜就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陈无双刚才挤兑他的几句话没有说错,像厉原这样的五境高人确实都自矜身份,不屑于散出神识查探年轻观星楼主用什么功法调息,可是就算不刻意为之,这位拎着一柄井底之刀的客栈掌柜也能感觉到,陈无双体内的真气循环速度极为骇人。 当然,陈无双一息之内足以运转十个周天有余的真气循环,还远远不如十品刀修气在意先的神乎其神速度,说是骇人,是因为陈无双目前修为境界仅仅是七品。 能在有生之年修成如今江湖上凤毛麟角的十品刀修,一来是厉原本身天资悟性都堪称鹤立鸡群,再者就是他找对了路,在郭奉平麾下边军之中效力时,靠着多年斩杀妖族杂碎九死一生的磨砺,才达到现在的傲人成就。 他很清楚的记得,当年他在雍州迈进七品境界时,体内真气最多只能一息之内循环大概六七个周天,这不是速度快慢的问题,修士的真气循环每快一分,应敌时的响应就随之更加如驱臂使,甚至能达到自然而然的程度。 厉原静静眯起双眼,到现在才对陈无双说斩杀那条南疆玄蟒是纯粹力敌信了几分。 半个时辰很快被大漠夜风吹去,已经在药力辅助下恢复了十成真气的陈无双却没有立即睁开眼,厉原既然说要给他一个时辰调息,剩下来的宽裕时间他不肯浪费,一边放缓速度持续让真气在经脉之中不停游走,一边思索如何取胜。 陈无双这次不贪心,他只想胜一局就够,让这位一身本事却甘于在杨柳城埋没的刀修去云州,总能帮上镇守在剑山周围的陈仲平一把,侥幸能胜两局的话,或许还能求他指点同样修刀的薛山,楚州胜刀门的传承实在稀松平常。 年轻观星楼主一直对谷雨的死心怀愧疚,由而觉得对不住薛山,总想着能做些什么来弥补。 默默思索对策的少年不急不躁,倒是先前约定好的一个时辰刚到,厉掌柜就咳嗽了两声。 笑而不语的陈无双应声亮出那柄在月光下遍体生寒的焦骨牡丹,脚尖轻轻在松软黄沙上点出一个深仅一寸的小坑,身形轻盈倒飞出一丈远近,与五境刀修拉开距离,在睁开空灵双眼的同时,几乎是顷刻间就攀上气势巅峰。 厉原侧过身,双目之中精光一凝,右腿后撤一步微微半蹲,那柄井底之刀上泛起冷光横在胸前,左肩下沉蓄力,等待陈无双全力以赴的第一剑,“来!” 三尺长剑,青光大盛。 两人之间无形无质的气机甫一接触碰撞,就击溃了呼号不休的夜风。 风似乎是停了,但两人脚下的滚滚黄沙却又纷纷倒卷而起,其势遮天。 豪气顿生的陈无双忽然仰天长笑,“第一剑,西北昆仑剑十七,四成真气,请厉掌柜指点。” 这一剑,曾于云澜断江流。 这一剑,曾于洞庭斩玄蟒。 年轻观星楼主右手持剑,枯寂于剑山两百余年才等到下一任主人的焦骨牡丹龙吟有声。 方圆数十丈内,迷蒙青光居然掩盖住大漠皓月,不说威势如何,单凭气势之盛就无出其右。 如彗星袭月,将四成真气瞬间灌注进锋锐兵刃的陈无双一往无前,纵剑直取三丈开外全神戒备的五境刀修厉原。 这种放开手脚的切磋,对厉掌柜而言能够磨砺自身刀意,能够管中窥豹获悉苏慕仙风采,而对陈无双而言,又何尝不是印证修为的绝佳时机? 剑气含而不露,丝毫没有逸散。 饶是如此,陈无双飘然挺剑前行的所过之处,层层黄沙犹如巨船破浪般翻滚激荡。 厉原瞬间明白了为何陈无双在出剑之前,特地点名用了四成真气,将修为境界强行压制在四境七品的刀修如果也只用四成真气的话,很难接下如此凛冽的一剑。 由此可见,西北昆仑苏慕仙,究竟强横霸道到了何等令人只能望其项背的地步! 这位两天时间里足以轻松斩杀陈无双八百个来回的刀修脸色肃然无比,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无双的第一剑就让他进退两难,并非是接不住这一式剑十七,而是如果动用四成以上的真气来应对,两人切磋的为首一局就先败了。 一剑既出,从来就得理不饶人的陈无双显然不打算给厉掌柜多做思量的机会,他想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是要先声夺人,第一局以雷霆之势取胜,就算是厉原这样修为卓绝的高人,也不免会在心里产生一丝挥之不去的懊恼。 扰乱了他心境,这一剑之后就仅剩六成真气可用的陈无双,才有取胜第二局的机会。 眼见焦骨牡丹的剑尖只差两尺就要刺穿咽喉,厉原双腿猛然往下一沉,由腰发力顺势挥手以厚重刀背反撩,自己手里的井底之刀可不是焦骨牡丹那样天品的神兵利器,硬碰硬的话在兵刃上就先吃了亏,换做刀背才更好承受刀剑相击打的力道。 到底是五境高人,厉原最终还是同样以四成真气去接这一剑。 井底之刀的刀背,精准磕中焦骨牡丹剑尖之下六寸,正是整柄剑力道连贯衔接的所在。 清脆一声金铁交鸣,听起来并不像想象之中一样震耳欲聋,可是两人脚下的黄沙像是被扔进一块巨石的平静水面般,骤然荡起巨大涟漪,朝四面八方涌去。 等平静下来,陈无双与厉原所处的位置平坦如镜,而身周二十丈开外,是圆圆一圈高达五尺有余的沙墙,二人好似置身于大碗之中。 受了长刀一磕,焦骨牡丹不可避免地偏移了方向。 原本指向厉掌柜咽喉的一剑,剑尖此时停留在他眉心之前,半寸。 陈无双放下剑,呼出一口浊气,强压着胸中气血翻涌,只觉剑意无比通透。 厉掌柜沉默半晌,苦笑道:“老夫输了一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和气生财 见微而知著。 从陈无双耗去四成真气的这一剑上,心有余悸的厉原清晰感知到了自己与昆仑苏慕仙之间不可逾越的巨大差距。 剑十七之高明处就于招无定法,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是知易行难,暂且不论修为境界高低,能创出这等以剑意为重的御剑术来,就足以惊艳江湖数百年。 说是将自身境界强行压制在与陈无双相若的四境七品,但厉原毕竟是实打实的五境高人、十品刀修,其眼界阅历、对敌经验以及对真气刀诀的掌控都与四境修士不可同日而语,饶是如此,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出于求生本能爆发出真气屏障,这一剑之下,他必死无疑。 也就是说,苏慕仙传给陈无双的并不是剑十七这一门只可意会的御剑术,而是给了司天监年轻观星楼主几乎同境界可称无敌二字的雄厚本钱。 厉原后退几步,低头无声涩笑。 他当年之所以不学剑法,而是选择修习自古以来少有人踏足九品之上的刀,就是因为收他为徒的那人说过一句至今仍然让他记忆犹新的话,那是一场酩酊大醉之后,拄刀弯腰而立的老人带着些许狂傲吐气开声。 人间多悲苦,一刀两断之。 这些年来埋没于杨柳城,过得不好也不坏,在亲眼见过陈无双这一剑之前,厉原始终笃信杀伐凌厉的刀修堪称同境界无敌,要找陈仲平或是楚鹤卿那样成名已久的十一品凌虚境剑修打一场,也是自信凭手中这柄井底之刀,即便不胜也能保住不败的体面。 可这一式剑十七,让长久以来将刀沉入客栈后院井底的厉掌柜,真变成了陈无双口中不敬江湖前辈的井底之蛙。 厉原涩笑,就是笑这件事。 井底之蛙、井底之刀,不见天日,就总以为江湖还是多年前尤为无趣的老样子,以为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过是读书人自命不凡的叫嚣,不信谁能独领风骚数百年。 大漠之中力敌五境刀修的陈无双缓缓迈步后退两三丈,胸中剑意畅快冲霄,浅笑道:“公子爷的第二剑乃是先祖逢春公所创天香剑诀,重在剑气出神入化之细微变幻,点到即止,两成真气。” 厉掌柜点点头,问道:“刚才你胜了一局,想要老夫答应什么事情?” 两日来被他追得如同丧家之犬的陈无双一扫狼狈颓势,心情大好,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不着急,等三局结束之后再提也不迟。” 话音未落,置身于黄沙大碗之中的观星楼主甩腕抖出一朵剑花,焦骨牡丹再度青光乍亮,身前三尺处凭空幻化出一朵直径尺余的漆黑茉莉花,虽不如国色天香的娇艳牡丹雍容华贵,却更有濯尘世污秽而不染于身的三分出尘之气。 花开不必非逢春。 这一剑,曾于昆仑山巅斩仙人。 寸草不生的万里荒漠,生出如此一朵幽香雅致的茉莉。 以陈无双如今的修为境界,若是全力施为的话,剑气所幻化出来的茉莉花直径已然可以逼近五尺,堂皇而盛大,他仅用两成真气并非是胆量大到敢在厉原面前托大,而是另有算计。 与一剑既出、三千里长空月明的剑十七不同,天纵其才的逢春公明显更长于对真气细致入微的控制引导,所以天香剑诀胜在变化莫测,每一片看似轻柔的飘飞花瓣都暗藏凛然杀机。 合拢抱蕊的花瓣开始随着那朵茉莉花缓缓旋转,舒展开层层花瓣。 一者井中取刀,一者碗底生花,各有千秋。 在花瓣即将脱离之即,陈无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莞尔一笑道:“公子爷的天香剑诀学了个不伦不类,好在我叔公花扶疏还在世,厉掌柜以后南下云州,不妨去百花山庄找他切磋一场分个高下。” 花扶疏这三个字,果然让凝神准备见招拆招的厉掌柜错愕一怔。 年轻观星楼主要的就是他心神上这白驹过隙的一瞬间失守。 从古至今,四境修士放眼江湖足以称得上是高手,高手过招,胜负之分往往就在刹那之间。 兵法中的攻心为上用之于此时,哪怕收效甚微也算占据了优势。 兵者诡道也,不厌其诈,这句话在陈无双看来,就是读书人给偶尔行事略显卑鄙的用兵人物粉饰是非的冠冕道理。 花瓣在黄沙巨碗中纷飞,数十道羚羊挂角的弧线勾勒出极美景象,飞蛾扑火。 回过神来的厉原冷声一哼,司天监这小狐狸崽子委实可恶,与人交往居然处处透着城府算计,这样可恨的人他以前在雍州北境见过不少,尽是些在官场上蹿下跳、无事生非的货色。 刀法讲究大开大阖之气势,修刀半生潜移默化,厉原为人处世也更喜欢一刀斩之的干脆利落,当年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曾数次推心置腹地苦劝他回京谋个差事,以他多年浴血积累下来的彪炳军功,由吏部议个正四品武将官衔轻而易举。 厉原只是不喜人情纷杂,朝堂倾轧。 他更喜欢逢春公在世时候的江湖气象。 数十枚深邃黑色花瓣围绕着十品刀修周身上下往来翻飞,言而有信的陈无双索性挥剑散去那朵剑气茉莉,专心致志以神识牵引那些花瓣的飘舞轨迹,殊途同归,恍然中觉得天香剑诀与越秀剑阁压箱底的不传之秘一气化三清极为相像。 有过多年与漠北妖族血战经历的厉原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围攻,干脆闭上双眼,仅用两成真气施展御刀术的话稍显捉襟见肘,倒不如以刀法中的夜战八方来应对更为妥帖。 那一柄井底之刀光华烁烁,招式谈不上灵巧,每一刀都速度极快,其力道却恰到好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刚刚被剑气花瓣带起来的黄沙,转瞬就被这位十品高人刀法中朝下牵引的气机坠地,厉掌柜身周三尺之内,无数黄沙如同被铁浆焊死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先前胜了一局的陈无双心中暗自惊讶叹服,自从在花扶疏赠予的那本心得手书册子上学会天香剑诀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以大道至简的方式与之抗衡且占据上风。 其实厉原出手的第一刀就斩碎了一片花瓣,而后这位不太会做生意的客栈掌柜变了思路,每一刀临近花瓣之时都会刻意偏转刀刃,只以刀身上的强横气息将之击飞,为的就是能与陈无双的天香剑诀多缠斗一些时间。 时间越久,他对天香剑诀的了解就越多,换而言之,从回过神来仓促斩出的第一刀开始,两人打赌的这第二局厉原就已经稳操胜券。 陈无双注定要落败的这一局,不是输在天香剑诀不如客栈掌柜的刀法上,而是输在年轻观星楼主对剑之一字的理解,远远不如浸淫刀法大半生的厉原对掌中长刀妙到毫巅的掌控。 整整十息之后,厉原才斩碎第二枚花瓣。 再八息,是第三枚。 可惜陈无双那区区两成真气实在支撑不住太久时间,剩余还在飘飞的花瓣不可避免的逐渐褪色,厉掌柜接连斩碎第四枚、第五枚乃至第十枚时,所有花瓣在月光下都变得半透明,好似蝉翼。 年轻观星楼主叹了口气,收回神识不再心怀侥幸,客栈掌柜淡然睁开双眼的同时,所有花瓣化为乌有,像是从来都没有在这尽是黄沙的大漠中出现过一样。 陈无双由衷地赞了一句,“好刀法。” 扳回一局却意犹未尽的厉原摇摇头,平静笑道:“夜战八方式这种江湖中人人唾手可得的粗浅本事,算什么好刀法。逢春公的天香剑诀如此精妙,一来你修为境界不够,难以淋漓尽致;再者,身兼四种御剑术听着了不起,终究是贪多嚼不烂,传到你手里才会明珠蒙尘。” 平心而论,剑道修为有所小成的陈无双何尝不明白博而不精的道理,不靠谱的老头陈仲平能在天下闯出这么大的名头,靠的就是他一辈子精研陈家青冥剑诀,炉火纯青到了剑气沛青冥的程度,所以才能力压与他境界相若的太医令楚鹤卿。 艺多不压身对于修士而言,就是个好似流香江的温柔乡。 只是已经到了眼下这一步,陈无双无论如何也没了退路。 “第二局是厉掌柜胜了。那么第三局···” 不等年轻观星楼主的话说完,厉原就收刀摆了摆手,叹声打断道:“如果你第三局想用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就不必再比了,追着老夫出杨柳城时你使过一剑,青冥剑诀在陈仲平手里决计不是那般孱弱样子,老夫过些日子把客栈转了手,自会去一趟云州天南,找你师父打一场。” 陈无双顿时喜上眉梢,原本他想最少要胜两局,好提要求让厉原心甘情愿去云州,这位曾在雍州北境从军多年的刀修只要去了,不管能不能如愿以偿跟不靠谱的老头切磋一场,都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凶兽越过剑山肆虐人间而袖手不理。 没想到厉掌柜竟主动提了出来,那这第三局确实不比也罢。 厉原想要去找陈仲平切磋倒是其次,他肯去云州其实另有难言之隐,如果郭奉平是要去北境镇守那道阔别二十余年之久的城墙,这位客栈掌柜定会欣然重归其麾下效命,但他见不得前后两任雍州都督在凉州境内同室操戈,又怕天策大将军提及往事动之以情,不如就此眼不见心不烦,躲去云州置身事外。 陈无双心思一转,厚颜嘿笑道:“公子爷今日与厉掌柜算是打了个有来有往的平手,不伤江湖同道之间的情谊,做生意嘛,无非就是讲究个和气生财。咱们有言在先,厉掌柜胜了第二局,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尽管直言。” 原本打算就此离去的厉原诧异地一皱眉头,“你胜一局,老夫也胜一局,两相抵消了就是。” 收起焦骨牡丹吐出一口浊气的陈无双连连摇头,不依不饶道:“这是两码事,说好了一局一定胜负,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怎么能两相抵消?” 厉掌柜不愿跟他纠缠不清,反问道:“那你先说,要老夫答应你何事?” 陈无双舔着脸嘿嘿一笑,挪步凑近这位看似睿智实际上不擅机变的十品刀修,避而不答,而是意有所指的问道:“听怕媳妇的吕大河说,厉掌柜回杨柳城接掌那家客栈二十余年来,一直都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想来是还没找到能传承衣钵的后人?” 厉原痴迷刀术不假,但没到苏慕仙那般不恋栈红尘的境界,早年曾在雍州城娶过亲,还是时任正三品大都督的郭奉平亲自主婚,只可惜那女子福薄了些,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 女子不宜学重刀,经年累月出生入死惯了的厉原也不希望女儿再像他一样,长女由老友保媒嫁去了东海之滨的青州,次女则远在江州,夫家也是生意人,这些年来偶有书信来往,极少见面。 不提刚到杨柳城才几天功夫的陈无双,便是铁匠铺子里运筹帷幄的单蓉都不知情。 厉掌柜以为陈无双有此一问是动了要学刀的心思,上下打量他几眼,嗤笑道:“贪多嚼不烂,你是要以毒攻毒,再学刀法?” 陈无双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有一个朋友,是楚州胜刀门弟子,三境修士,谢逸尘率边军陈兵凉州边境之后,他在北境城墙之外斩杀过不少妖族杂碎。” 在立于黄沙大碗之中的这二人眼里,楚州胜刀门是个连三流都算不上的小门派,如果厉原不是刀修的话,恐怕连这个式微修士门派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客栈掌柜眼底的轻蔑神色更重,哂笑道:“既然你那朋友已经有了师门传承,何必再另求他人?” 陈无双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简单讲述了一遍薛山的事情,原本姑且听之的厉掌柜知晓谷雨是在成亲当日战死于城墙底下,再看向低着头的观星楼主时就有些动容,这么说来,那个想在雍州死战殉情的薛山,的确是条汉子。 就算不提薛山如何,冲着对谷雨从容赴死和司天监所属宁死不退的钦佩,厉掌柜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沉吟着点了点头,肃然道:“老夫不会收他为徒,但如果日后有缘,愿意指点他几招刀法。” 眼含泪光的陈无双忙抬头拱手,破天荒地恭敬道:“无双先替薛山谢过前辈!” 客栈掌柜摆摆手,“你我之间最好不要提谢字,就当是为雍州百姓再出一份力罢了。你这件事老夫答应了,至于我胜的那一局···” 陈无双陡然脸色变得讶然,惊异道:“嗯?厉掌柜是不是有所误会?” 厉原心中生起一丝上当中计的不好预感,沉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年轻观星楼主好像很是局促,搓了搓双手,笑道:“我刚才只是好奇,才问厉掌柜有没有收徒,可没说胜了第一局之后要你答应的就是这件事。” 厉原登时怒发冲冠,五境修士的强横气息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黄沙大碗圆形的碗壁几乎眨眼间被他气势推平,大漠夜色烟尘四起。 陈无双抬手拿衣袖遮住脸面,鄙夷道:“难怪客栈的买卖惨不忍睹,做生意哪有动不动就跟人拍桌子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卦象难测歹毒心肠 夜色沉沉,风声咻咻。 一袭月白长衫温润如玉的贺安澜骑在马背上若有所思,身侧吊儿郎当轻声哼着小曲的年轻剑修,正是修为境界在东海孤舟岛年轻一代弟子中堪称翘楚的许悠,护卫着前后两驾马车,顺着官道绕过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越过楚州、凉州边界。 这两驾缓缓前行的马车如果掀开门帘,就算是走在京都城中也能够让见多识广的路人瞠目结舌,车厢之中居然各有一位身穿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大人物。 一者着白底绣银龙,另者着黑底绣团蟒。 抢了景祯皇帝随赐婚圣旨御赐给陈无双的白色蟒袍,歪坐在车厢里的邋遢老头拎着酒葫芦不住唉声叹气,手中六枚大周开国铜钱承天通宝哗啦啦清脆碰撞,越往北走,常半仙心里就越是觉得不踏实,偏偏卦师一脉的祖师爷好像不愿庇佑凉州,算出来的卦象凌乱不成章法。 在众人决定从云州应陈无双之邀北上之前,常半仙就在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的七层上郑重起过一卦,兴许是大周气运将尽、天下纷争已起的原因,卦象尤为晦涩不明,只能看出此行去凉州于女子不利。 至于到底于谁不利,又怎么个不利法,常半仙跟爱徒林霜凝面面相觑,一老一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让本就觉得师父那一套本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林霜凝,更是有了揶揄邋遢老头的话柄。 当徒弟的算不出来情有可原,自称当世硕果仅存十一品卦师的常半仙,可就属实有些脸上挂不住。 权衡之下,除了非去凉州不可的墨莉,跟代替陈无双穿了黑色蟒袍出京的小满之外,常半仙勉力将曲瑶琴在内的所有女子都留在百花山庄,甚至不知说了些什么,竟然把担心血脉后人陈无双安危的花扶疏都劝住,随行就只有孤舟岛贺安澜四人,以及半路偷偷追上来闹着要去见见世面的许家小侯爷。 听叹息声听得厌烦的许佑乾撇了撇嘴,刚掏出一大把炒豆子想要嚼着解闷,就被同乘一驾马车的常半仙劈手夺了去,敢怒不敢言的小侯爷只好一报还一报,抢了邋遢老头的酒葫芦,拧开塞子喝了一口,却被辛辣的烧刀子呛得连连咳嗽。 斜瞥了他一眼的常半仙嘎嘣嘎嘣嚼着豆子冷笑,“小子,教你长个记性,老夫的酒是谁都能喝的?” 许佑乾讪讪搁下葫芦,挑开窗帘往外看去,马背上贺安澜的背影极为挺拔,许悠不知道从哪里摘了片窄长柳叶抿在双唇之间,呜呜咽咽吹着一曲很是哀婉的调子,他刚想放下窗帘探身钻出车厢透口气,就听见常半仙低声嘟囔,“想不到另一个姓许的小子,还有吹丧唤魂的手艺。” 邋遢老头刻薄挖苦人的本事绝不次于陈无双太多。 小侯爷扑哧笑出声来,眼珠一转就打消了出去透气的想法,又摸出一大捧炒熟之后撒了盐的豆子殷勤递给常半仙,讨好道:“前辈喜欢吃,就都拿去,这东西嚼着下酒最合适不过。” 常半仙登时警惕起来,狐疑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有屁就放,老夫无功不受禄!” 闻言一窒的小侯爷不禁暗暗腹诽,无功不受禄? 那你个老叫花子凭什么功勋,得了这身大周王朝千余年来独此一份的白底蟒袍? “瞧您老这话说的,多想了不是?当晚辈的孝敬您些不值钱的吃食,哪有什么心思。”小侯爷顺势使了一手欲擒故纵,说着话就作势要把那捧入口脆香的炒豆子收起来。 觉得这东西确实下酒极为合适的常半仙果然将他拦住,兜起蟒袍衣襟一粒不剩地接过来。 许佑乾这才嘿笑着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问道:“前辈,依您老看,先前在云州观星楼上算出来此行于女子不利的那一卦,会应在墨姐姐身上,还是小满姐姐身上?” 邋遢老头含糊哼唧几声,又叹了口气,道:“问这话有什么用处。一个是陈无双没过门的正妻,一个是已经有了名分的妾室,应在哪个身上那混账小子能愿意?老夫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想着能立个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好替许家在陈无双面前争个脸面,眼下凉州众多修士鱼龙混杂,你自己能不能保住命还两说,好在你爹还有别的儿子···” 常半仙越说越不着调,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侯爷只好悻悻钻出车厢,跟一路上充当车夫的孤舟三境剑修闲聊,放眼看去,夜色中刚进凉州境内的景象并不如何荒凉,与楚州相差不大,再往北走才能看出区别。 另一驾马车里坐着的墨莉心急如焚,从出京以来这些天就一直没有陈无双的消息,也不知道孤身一人的少年有没有顺利抵达提前约定好的杨柳城,反倒是执意让钱兴也留在百花山庄的小满还能沉得住气,不时宽慰她几句。 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中有近半数死在雍州北境,小满早就意识到大周气数将尽,首当其冲的只能是司天监,所以她得知常半仙那次的卦象是于女子不利的时候,并不觉得担忧,如果应在自己身上的话,这是命数使然,没有道理可讲。 倘若是要应在墨莉身上,当年艳冠流香江的黄莺儿就打算以身相代。 小满本来就是死士,或许自己死了,要比墨莉死在凉州会让陈无双心里不至于那么悲痛吧。 赶往凉州当然是御剑更快,可是常半仙回绝了贺安澜想要尽快前往杨柳城的想法,力排众议乘坐马车出行,其一是不想跟聚集在西北的其余江湖修士节外生枝,其二是猜测陈无双前往杨柳城兴许是去寻求大漠马帮的援助,能在路上遇到几个堪称地头蛇的马贼那就再好不过。 腰悬长剑的贺安澜从进入凉州境内之后就没怎么开口说话,这位八品剑修时刻散着灵识查探周边情况,明明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他却感觉越往北走,心里就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按理说即便如今凉州所聚集的江湖修士再多,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这一行人里,贺安澜是孤舟岛一派早就声名在外的四境剑修,看似没个正形的许佑也是四境,再加上车厢里已然摸到四境门槛的墨莉,以及身兼天香剑诀、驻仙山紫霄神雷诀两种御剑术的许家小侯爷,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况且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在洞庭湖上全军覆没,只要不遇上居心叵测的五境修士,就足以应付任何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总不能那些凉州修士都患了失心疯,无利可图的情况下,敢公然对司天监或是孤舟岛的人围攻? 至于常半仙的那一卦,贺安澜以为即便应验也不会是在目前,多半会是陈无双对坐拥近五十万雄兵的谢逸尘动手时,闯进边军大营之中刺杀主将,这本就是一件凶险至极的事情,有伤亡也是在所难免。 可是让贺安澜心里越发不安的是,灵识已有超过半数凝为实质的他,始终找不到那种该死的压抑感究竟是因何而起。 这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生平只有两次。 他很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十一年前,他按照花千川的请求提前等在百花山庄以北百里的连绵山脉之中,直到那个叫花清渊的年轻剑修把当时仅有六岁的沈辞云冒死送出来,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那一次,在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整个花家,除拜师南海段百草至今行踪不定的花紫嫣与被陈仲平从废墟中刨出来的陈无双之外,满门上下百余口性命连带白衣判官沈廷越,全部惨死。 再往前走一阵,绕过前面一片静谧的林子,贺安澜就打算跟常半仙商量着停下来歇一晚,他知道墨莉心急难耐,但陈无双不是行事鲁莽的人,要斩杀谢逸尘这等大事定然会从长计议,起码要等有了五成把握再动手,不可能急于一时仓促行险。 连续奔走近十个时辰的马匹要休息,一路上灵识耗去八成之多的贺安澜也需要安静调息,才能保证再赶路时神完气足,这也是他授意许犹尽可能不要动用真气和灵识的原因所在,一行人中仅有的两个四境剑修,至少要有一人能随时出手应对意外。 这不算谋略,而是行走江湖的经验之谈。 毕竟,这可已经不是小侯爷能迅速招来康乐侯府相助的楚州境内。 他们所行走的官道就在那片林子一旁,力求谨慎的贺安澜没有在林子之中察觉任何修士的气息,也不怪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江湖上一贯就有逢庙莫住、逢林莫入的说法,林子里多是大周北方几州常见的槐树,可惜这时候过了花期,已经没了药性清热止血的槐花。 林子顺着官道延伸出一里多长,暗淡月光下影影绰绰,似乎越往里面树木越密,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也都显得很是微弱。 灌了一口烧刀子,拽着蟒袍衣袖抹了抹嘴的邋遢老头掀开窗帘,见一大片都是槐树,缓缓皱起眉头轻声嘀咕,“木旁有鬼是为槐,这个地方可不怎么吉利。” 车厢外正跟那名孤舟岛弟子说笑的小侯爷耳力极好,听见常半仙这句话下意识转头往林子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撇了撇嘴,暗道常半仙就不是个享福的命,跟陈无双在江湖上被人追杀得仓惶而逃时,算出来的卦象那叫一个准,可在百花山庄安稳了几个月时间,说话就不着边际了。 木旁有鬼是为槐,那观星楼上有人,是为囚? 要是被朝堂上那些人看见无官无爵的邋遢老头谮穿蟒袍,就算有陈家老公爷和首辅杨公亲自出面求情,也得下进天牢里囚他个十年八年,兴许也算是能远离江湖是非,寿终正寝了。 虽然错过了槐树的花期,贺安澜还是能隐约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气,倒是吐出嘴里那枚窄长柳叶的许悠轻咦一声,目光远远落在林子里若有所思,“贺师叔,这味道我好像是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贺安澜皱起眉头,但很快就释然,“入夜草木凝露,这么大一片林子有些清香味道也属正常,咱们岛上那些果树···” 话没等说完,许悠就猛然身子僵直瞪大双眼,“我记起来了,青州那些逼良为娼的青楼里就常有这种味道,是软筋散!” 从来为人正派的贺安澜听见许悠毫不顾忌车厢里的墨莉跟小满两个女子,尤其身为墨莉的师兄竟然公然提起青楼那种乌烟瘴气的所在,正要出声呵斥,却被最后软筋散那好似虎狼一样的三个字惊得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 满面急切懊恼之色的许悠陡然抽出腰间那柄得自剑山的天品长剑,湛蓝色剑光登时与沉沉夜色中绽放,语速极快道:“这软筋散毒性奇特,嗅之中毒者虽不会伤及性命,但至多两炷香之后就会浑身酸软无力任人摆布,不及时服下解药的话,毒性至少能持续一天时间,不过青楼惯用的那些于修士无用。” 这番话让贺安澜顿时心下一沉,荒郊官道中不会平白无故出现软筋散的气味,此处定然有人提前设伏,八成就在那槐树林当中,当下一跃从马背上纵身而起,扬声喝问:“在下乃是东海孤舟岛剑修贺安澜,是否与诸位有误会?” 他这般举动有两个用意,一是确认自己修为无碍,真气仍能得心应手的调用,二来就是为了表明身份,在此时的贺安澜看来,暗中用毒的那些宵小之辈多半是认错了人,只要挑明东海孤舟岛的名号,也许就能化险为夷。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的常半仙掀开车厢门帘,仰头朝贺安澜道:“既然这软筋散于修士无用,我等速速离去就是,莫要横生枝节!” 贺安澜见林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回应的动静,不禁有些犹豫。 他早年行走江湖时在大周境内闯下偌大名头,与他为人最是好打抱不平有关,倘若此行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他定然要追过去看个究竟,听许悠的话就不难知道,软筋散是祸害女子清白的歹毒之物,施毒者肯定不是善类。 但临行之前常半仙算出来的那一卦,再加上进入凉州之后心头的压抑感,都让这位四境八品的剑修不敢轻易插手无关之事,正准备喝令众人策马加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时,却听见另一驾马车里的小满出声。 “这不是青楼惯用的寻常软筋散,我体内真气正在缓缓流失!贺前辈,那些人是冲咱们来的!” 小满曾在流香江花船上做过多年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对那些老鸨的手段极为熟稔,天子脚下白狮坊并非就没有逼良为娼的事情,十余年里她甚至曾经中过一次软筋散的毒,只是她所在的车厢里点着驱赶蚊虫的熏香,才没有率先发觉危险。 众人中除了涉世未深的小侯爷之外,就属小满本身修为最低,丹田之中真气最为浅薄,才最先意识道真气正在以微不可查的速度渐渐流失。 贺安澜经她一提醒,暗自沉下心神感应自身丹田真气,果然,若是不用灵识仔细探查,这种紧张情况下确实难以很快发觉异常,所有人竟然都不知不觉中了毒! 此时,林子中才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数十道修士气息紧随笑声之后显露。 那人笑罢,扯着嗓子扬声问道:“刚才说话的可是墨莉姑娘,啧啧,多日不见,谢某对姑娘可一直都魂牵梦萦啊,姑娘别来无恙?” 手持胭脂剑的黑裙少女冷着脸钻出车厢,讶然道:“谢萧萧!” 常半仙顷刻之间苦了脸,那该死的卦象,到底还是要应在墨莉身上。 第一百二十章 生死攸关 原本静谧的槐树林里响起一阵密密脚步声。 面色凝重悬于半空之中的贺安澜眼皮急促颤动,二十余名执刀佩剑的修士从林子里鱼贯而出,其中至少有四五个人的气息与他不相上下,那些人走到官道一旁后迅速列开阵势,被簇拥着的年轻男子披着一袭扎眼的名贵青狐裘,手里似乎握着一册书卷,相貌阴柔,气质邪异。 脚步明显很是虚浮的兔儿爷不值得贺安澜如何重视,最先引起这位孤舟岛八品剑修警惕的,是谢萧萧身侧寸步不离的一个枯瘦老者,此人灰袍宽大,身形微微有些佝偻,腰间却悬着一柄江湖上尤为少见的厚背宽刃大刀,眼神冷冽。 这些人一现身,哀叹连连的常半仙立时就心有明悟,难怪以贺安澜的境界都没有提前察觉那片槐树林里有埋伏,不男不女的兔儿爷身边定然是有旁门左道的邪修,以一种半似道家阵法的手段,遮掩了这群修士的气息。 寻常修士自然没有这般能耐,但精通阵法一道的邋遢老头就至少有三四种法子做到这一点,当时陈无双等人被那死在洞庭湖上的黑衣老妇追杀,常半仙就先后两次在楚州河阳城和百花山庄以南的群山中施展过此类手段。 而此时的十一品卦师不动声色,袖中六枚承天通宝上的微弱光芒明灭不定,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流失速度似乎正在缓缓增加,早就开始暗自思量对策,眼下形势显而易见是敌强我弱,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越不利。 半个身子探出车厢之外的常半仙眯着眼睛逐一扫过谢萧萧带来的那些修士,可惜短时间内没有认出先前到底是哪一个出手在林子中布阵,若是放在以往,逃跑功夫堪称独步江湖的邋遢老头,见势不妙肯定抢占先机,露几手障眼法,趁着真气还未完全流失逃出去再说。 可当下谢萧萧身边也有会布阵的修士存在,这就让常半仙犯了难,毕竟他卦师一脉传承下来的术法不全,一旦障眼术法被对方破去,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只有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小满还没有走出车厢。 贺安澜心头一片苦涩,在他看来,是战是逃都躲不过一死。 许悠纵剑腾身,情急之下顾不得长幼尊卑的规矩,与贺安澜并肩悬于半空居高临下,“师叔···” 拿一卷从不离身的春宫图轻轻敲打着手心,炙热目光不停在墨莉身上肆意游走的兔儿爷很是满面春风,根本不理会孤舟岛那两位四境剑修,上前一步轻佻笑道:“陈无双那瞎了眼的狗贼,也太不懂怜香惜玉,墨姑娘这般天仙下凡的女子,就舍得扔在江湖里奔波?” 胭脂剑霍然出鞘。 自从去年与沈辞云结伴出东海,生于孤舟岛的黑裙少女也算经历了不少江湖动荡,知道在这般境况下几乎可以说是插翅难飞,妄图把她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妾室的谢萧萧几番出言调戏,即便是今日在此处落得个香消玉殒,她也打算临死前先拼力一剑刺死那兔儿爷。 谢萧萧下意识后退一步,身侧的八品刀修屈洵却在同时踏前一步,蔑然冷哼道:“谢家与东海孤舟岛一向相安无事,贺兄若是肯率门下弟子就此离去,老朽必不阻拦,你们所中的软筋散即便没有解药,两天之后也可自行恢复真气,于修为无碍。” 贺安澜明知不可能,还是冷声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误会?” 谢萧萧嗤笑一声,翻开手里的春宫图,里面每张纸的正反两面都各以工笔画着姿态各异的美貌女子,香肩半露者、玉体横陈者莫衷一是,一连翻到最后空着的几页,才抬头再次看向俏脸寒若冰霜的墨莉。 犹豫片刻之后,谢萧萧似乎是觉得这册已经画了数十名女子的春宫图配不上墨莉,然后伸手在腰间明晃晃流光溢彩的储物玉佩上一抹,取出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翻开第一页,手指虚在上面比比划划。 枯瘦屈洵不理会自家这位好色成性的公子如何,伸手逐一从常半仙、许佑乾和墨莉身上点过,笑声沙哑道:“老朽听说东海孤舟岛历来不愿插手中土纷争,这位常老先生与许家小侯爷不是孤舟岛弟子,应与贺兄无关。至于墨姑娘,我家公子是诚心诚意想要明媒正娶,贺兄离去之后不妨回岛上转告一声,最迟半年,谢家自会前去提亲。” 贺安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也不管老眼昏花的常半仙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低头迅速不着痕迹使了个眼色,随后也不再多说废话,浑身气息陡然大盛,整个人如同飞鹰击殿,朝谢萧萧等人所在的方向迅猛俯冲。 成名已久的八品剑修全力出手,风头一时无两。 佩剑上悠然亮起的湛蓝剑光照得方圆百丈如同瀚海,层层水浪推击荡漾,面容冷峻的贺安澜年轻时也曾是一柄折扇摇起江南十二水寨腥风血雨的人物,尽管还没有迈出踏足九品引来天地呼应的地步,但此番悍然出手,力求要在体内真气流失过多之前先杀了那枯瘦老者。 因此,这一剑颇有破釜沉舟的狠绝气势。 路旁槐树林的茂盛枝叶如受烈风吹袭,纷纷后仰。 慢了片刻,就是平日吊儿郎当的许悠出手,同样是四境剑修,这位素来运气让人羡慕的年轻修士出剑威势,比之珠玉在前的贺安澜就有了明显差距,远没有其师叔那般不动如山、动则好似惊涛骇浪的强横气机。 护在谢萧萧身前的屈洵并未伸手去握腰间用熟铜丝细细缠绕的刀柄,而是嗤之以鼻地侧了侧须发花白的脑袋,那二十余名修士中立即有三名四境修为者不约而同迎上前去,其余的则迅速散开阵势,将两驾马车前后围住。 贺安澜那一剑是居高临下俯冲,本就占了气势如虹的优势,对方最先出手拦截他攻势的那名四境修士顷刻就到眼前,只是兵刃亮起的光芒在湛蓝如海面前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谢萧萧麾下倒霉的修士迎上去之后,才发觉贺安澜的修为强横到了何等地步,那一剑的盛大气机根本就是万丈沧海之中掀起来的滔天巨浪,势大力沉到足以拍碎所有生机,不等兵刃交击,仅是剑气吞吐,耳边就炸起轰然一声水浪落下的沉闷动静。 同样是修为四境,高下立见。 贺安澜的剑气稍作迟滞后仍一往直前,而那名拦截的修士则闷哼一声,口出鲜血被湛蓝剑气撞进槐树林。 一连串树木断折的咔嚓声。 饶是贺安澜惊艳一剑的劲气发力通透至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伤一人之后,也不可能再次冲过对方接踵而至的第二个四境修士拦截,何况那是一位少见的双剑修士。 那人右手长剑化解去水浪拍岸余威,左手短剑递出,竟用为江湖正道所不齿的阴险招数直取贺安澜胯下。 这一招的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撩阴。 慢了半步的许悠此时已然对上另一个舞着九节鞭的四境修士,此类冷门到极点的兵器出招变幻莫测,让他确实无暇他顾。 半截身子还在车厢里的常半仙最会见机行事,即便没有贺安澜那个眼神的暗示,他也知道该如何做才最合适,几乎是在贺安澜出剑的同时,就甩手抖出一片连许家小侯爷都看不真切的残影,接连扔出十数枚漆黑小石子,随后重重一拍驾车的孤舟岛弟子,“走!” 可惜话音刚落,官道前后两头就都被人围住,谢萧萧身后站在暗处的一个微微有些瘸腿的修士阴恻恻笑了声,踏前几步,双手十指不停掐着古怪手诀,而后两手合十再猛然左右分开,“破!” 常半仙刚刚才布下的障眼法阵顿时应声崩溃。 这时,前面那驾马车的车厢里传来幽幽一声叹息,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小满终于掀开门帘弓身探出车厢,看了眼尤为不利的形势,凑近墨莉轻声嘱咐道:“姓谢的这些埋伏无非是要剪除公子爷的羽翼,让他在凉州孤掌难鸣做不成大事,多半还会有针对公子的后手,小满死不足惜,墨姑娘千万不要恋战,能带许家小侯爷一起走最好,实在不行也要保证你自己不落入敌手,找机会,快走!” 墨莉咬着咬唇断然摇头拒绝,心里再是牵挂陈无双的安危,她也不愿意舍下几位同门师兄弟生死不问。 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容置疑,冷厉道:“你要是落在谢萧萧手里,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小满从进司天监那天开始就是死士,自知没有伺候公子爷的福分,墨姑娘要是不走,就是逼我一剑刺死你,干干净净死在我手里,也比···” 话还没说完,容貌同样堪称人间绝色的小满就引起了谢萧萧的注意。 兔儿爷毫不在乎贺安澜与自己麾下的修士打得激烈,双眼一亮,竟大笑着扬声问道:“这位司天监的姑娘,又是何人?” 抬头看去,先前被一剑逼退的那名四境修士又返身回来,与双剑修士左右形成夹攻之势困住贺安澜,虽脸色苍白但显然是以丹药暂时压制住自身伤势强行掠阵,而许悠尽管暂时能与对方另一名修士斗得平分秋色,可时间一长,随着软筋散发挥效力而逐渐真气流失,落败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小满深吸一口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展颜一笑,柔声道:“谢公子想来是没去过京都城白狮坊,奴家便是黄莺儿。” 论及云雨之事可称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谢萧萧见猎心喜,闻言讶然道:“想不到艳压群芳的流香江花魁黄莺儿,竟还是处子之身?有趣,实在有趣,看来谢某今日是双喜临门呐!” 小满笑意更盛,有意扭动堪堪一握的细嫩腰肢迈步走下马车,蹲身抬腿间更显得身姿玲珑有致,施施然站在官道上,有意无意瞥了眼墨莉,柔媚笑道:“谢公子好眼力,奴家在流香江上从来是卖艺不卖身,却也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本事,比冷冰冰的墨姑娘有趣多了,强扭的瓜不甜嘛。” 谢萧萧嘿嘿笑着踏前两步,洋洋自得道:“这恐怕你就有所不知了。谢某有的是法子,能让冷冰冰的墨姑娘婉转承欢,不过那样可就没了意思,怎么说来着,男儿饮酒要饮烈酒,偏就喜欢墨姑娘现在的样子。你莫急,先是她,随后就宠幸于你。” 小满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细长窄剑,反手就指向墨莉咽喉,笑吟吟道:“奴家若是现在就一剑刺死墨姑娘呢?” 谢萧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这位被陈无双骂为兔儿爷的公子哥不是傻瓜,他是垂涎于墨莉的美色想要揽之入怀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从在云州浣花溪边第一次见面,屈洵就说过孤舟岛这个女子剑修命格极贵,谢萧萧不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得了墨莉,有她显贵命格相助,或许就能一举获得父亲看重,从而在一贯看不起他的兄弟之中脱颖而出。 以前安北侯的爵位不能世袭罔替,可现在不同了,得谢逸尘看重者,甚至有希望在几年之后受封大雍东宫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坐稳龙椅,天底下所有美貌女子还不是任由采劼? 小满的举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力敌二人的贺安澜无暇顾及其他,已经不可避免落入下风的许悠更是泥菩萨过江,那两名充当车夫的孤舟岛三境弟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路旁那些修士肯定是仇敌,但亮出兵刃要一剑刺死墨莉的小满,又该如何看待? 只有一把拽住许家小侯爷的常半仙看透了小满的用意,不去管眼前的纷乱,低下头凑到许佑乾耳边,语速极快道:“小子,这些人是冲你那混账陈大哥来的,老夫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你要是不想死,待会老夫想办法拖住他们片刻,如果能得手,最多也不过十息时间,你啥也别管,御剑就往南逃,只要进了楚州境内,他们应该不会再追,脱了身去找你爹,让他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陈无双。记住了没有?” 小侯爷刚摇头,后脑上就挨了邋遢老头狠狠一巴掌,“生死攸关,由不得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雅墨莉,落于敌手 平心而论,以三尺长剑力敌两名四境修士的贺安澜真要走,一心护卫谢萧萧安危的枯瘦刀修未必会出手阻拦。 在屈洵此人看来,意图争夺万里江山的谢家没必要平白无故与东海孤舟岛结仇,出行时谢逸尘还特地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可伤及墨莉的性命。 生擒了与司天监观星楼主情投意合的黑裙少女,才能逼迫一贯重情重义的陈无双束手就缚,谢逸尘的打算是擒下陈无双之后再故技重施,拿他的性命逼迫死守北境城墙的陈伯庸放弃抵抗,引黑铁山崖所号令的漠北妖族入境雍州,牵制景祯皇帝分兵。 见色起心的谢萧萧当然更不愿意伤及墨莉,这样的女子是他生平仅见,一皱眉的风情就能把他亲手执笔所描绘的数册春宫图都比得黯然失色,甚至名扬流香江多年的花魁黄莺儿都有所不如。 久战不胜,让心性素来沉稳的贺安澜心里越发急躁,以一人之力抗衡两名四境修士本就吃力,何况他也察觉到丹田内真气流失的速度在持续增长,加上缠斗时理所当然的消耗,再这么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力竭。 许悠的情况则更不容乐观,跟他交手的那名修士也是四境七品的剑修,许悠仗着手里那柄天品长剑之锋锐,以及学自名门孤舟岛的精妙御剑诀,正常情况下确实能够占据上风,可不知为何,以前无往不利的好运气似乎突然消失,那该死的软筋散在他身上竟发作的极快,眼见浑身雄浑真气已经十去其六。 胜券在握的屈洵不急不躁,偶尔出声指点那三名跟贺安澜与许悠拼斗的四境修士,没必要跟这两个孤舟岛剑修以命相搏,只要勉力拖住一时半刻,等软筋散的药力将他们真气腐蚀一空,就可以轻易取胜,这种境况下的一切损伤都是多余。 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钻出车厢的邋遢老头狠心一咬牙,那六枚泛着萤萤微光的承天通宝悬在眼前滴溜溜旋转,伸手先按了按许家小侯爷肩头,突然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紧接着一口鲜血尽数喷在那六枚铜钱上,刺眼光芒一闪即收。 神色瞬间萎靡了不少的十一品卦师有气无力挥了挥手,那六枚铜钱就旋转着徐徐升起,在上升的过程中不停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最终在头顶十丈处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瞬息之间乌云蔽月风沙眯眼。 始终未曾出手的八品枯瘦刀修讶然发觉,他与官道上的两驾马车竟然好像隔着一团浓雾,那灰蒙蒙的雾气又被贺安澜与许悠两人的湛蓝剑光染上一层稍显阴森的诡异颜色,以屈洵的目力居然都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更不用说情急之下就要喝令其余修士动手的谢萧萧。 “蠢蛋还不快走!” 常半仙用力一推许家小侯爷的后背,催促他抓紧时间逃命,而后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转头看向小满和墨莉两人,急促道:“各安天命吧,只要你们能逃出去,那兔儿爷未必会杀老夫等人,分头走,快!” 先前施法破去十一品卦师障眼术法的瘸腿修士眉头紧皱,不等回头瞥他的屈洵开口,就口中念念有词踏前数步,双手各自五指屈伸成爪,在虚空中连连抓了几把,左右两手中就突兀多了两把大漠里才随处可见的黄沙,而后面色肃然,双唇颤动越来越快。 常半仙危急时刻施展出来的手段让贺安澜总算看见了转机,心知能不能让墨莉几人逃出去就在此一举,有心出手斩杀了对方那名同样精擅奇门术法的瘸腿修士,可接连三次刚想出剑就被身前与他颤抖许久的两名修士拦住,一时之间有心无力。 不知道这是不是邋遢老头压箱底的保命本事,屈洵等人看不透那团笼住官道方圆近十丈的蒙蒙雾气,而置身其中的许佑乾却能清晰看见外面的风吹草动,见对方那瘸腿修士作势想要破去常半仙舍了一口鲜血所争取来的逃命机会,这位行走江湖稍显稚嫩的小侯爷陡然生出一股气豪情。 “墨姐姐还愣着做什么!”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想要逞一回英雄的小侯爷抽出自己佩剑跃下马车,抬头看了眼天上凭空聚起来的厚重乌云,脚下以一种玄奥步法连连踏出,剑光闪烁间,众人都听见头顶云层之中有雷声滚滚而来。 起先是沉沉闷雷,很快雷声就由远及近,一声紧接着一声。 常半仙竟在恍惚中觉得,云层似乎在随着前赴后继的雷声下沉,压得越来越低,喃喃道:“小王八蛋命好,居然得了驻仙山紫霄神雷诀的真传···” 瘸腿修士正要将手里两把紧攥着的黄沙扬出去,陡然脸色大变,随即就不可思议地见到一道弯弯曲曲的紫色闪电瞬间撕裂云层,好似一条决堤大河肆意奔流,在天空中不停分叉延伸,继而消失不见。 不等谢萧萧鄙夷一句雷声大雨点小,紧随第一道电光逝去,天空又出现第二道。 这回的闪电不像头一次那样只在云层中蔓延,而是直直劈落到那团阻隔视线以及气息的蒙蒙灰雾之中,只顿了一眨眼不到的时间,就仿佛日光被铜镜折射一般,从浓重雾气中直射而出。 自从得到驻仙山掌门白行朴亲自指点之后,许佑乾的紫霄神雷诀总算不会再引下天雷伤及自身,天下人人皆知楚州康乐侯府富可敌国,他手里的长剑自然也是令世间万千修士趋之若鹜的天品。 那道不可一世的紫色闪电直直落到透亮剑身上,小侯爷就势拧身。 卸力、出剑,一气呵成,以灵识为牵引,御使那道电光刺向屈洵身侧的瘸腿修士。 噼啪有声,紫电好似野马脱缰,一骑绝尘。 惊骇莫名的瘸腿修士万万想不到这道雷霆是许佑乾那般区区二境剑修所能引发,慌乱之中将两把黄沙朝身前扬手撒出,可惜煌煌天威可破世间万法,若非如此,修成十二品的修士最终渡劫时所面对的就不会是雷劫。 屈洵双目一凝,行云流水般摘刀握刀出刀,可他本就没有料敌机先的本事,那柄古朴的厚背宽刀再快也快不过闪电雷霆。 紫色电光视对方扬出的黄沙如无物,径直刺中他前胸,爆竹般一声炸响,伤及肺腑的瘸腿修士瘫软微顿在地,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头上须发连带两条眉毛皆成焦炭,夜风吹拂,荡然无存。 他不是道家正统修士,术法虽强但本身修为境界勉强只能算是迈进三境五品,若非许佑乾修为更低一些,只怕会当场毙命,饶是现在保住性命,也再没了任何出手的可能。 蒙蒙灰雾之中,一招就几乎耗尽全部真气的小侯爷喘着粗气,苦笑着看向被小满推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的墨莉,“墨姐姐,我可没有再出一剑的本事了,你···” 六枚旋转不休的铜钱先是停滞,而后哗啦落在邋遢老头身前。 常半仙重重叹息一声,凄然惨笑,“罢了,眼下墨莉就是想走,老夫也支撑不住了。可怜陈无双那无赖小子,今后又是孤苦无依了。” 灰雾与头顶乌云都缓缓散去。 贺安澜勉力一剑逼退身前不欲与他鱼死网破的两名修士,期冀地回头瞥了一眼,却见官道上的人一个都没少,心下顿生悲凉。 曾与花千川相交莫逆的八品剑修,有生以来也算披荆斩棘,可是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绝望过。 他听见了常半仙的那句话,暗自哀叹一声,也罢,都死在一处,或许过阵子曲瑶琴和陈无双来收尸的时候也能省些力气。 不肯扔下众人逃走的墨莉已经心怀死志,唯一的念头就是临死之前再帮陈无双一把,将那兔儿爷的性命留下,于是紧抿着嘴唇将体内真气一丝不剩,全部灌注进心上人初遇时所赠的那柄绯红胭脂剑,决绝挺剑直刺十丈开外的谢萧萧。 这一剑啊,是雍州城墙下苏慕仙亲自传授,剑十七。 陈无双绝对想不到,墨莉学会剑十七之后的头一回出手,就真正做到了不留退路。 身穿蟒袍的小满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风华绝代的黑裙少女这般殊死一搏,眼中含泪却笑着嘀咕,“公子爷眼光真好,可惜···” 曾在浣花溪边接过陈无双一式剑十七的屈洵皱眉冷哼,一把将不知死活、等着墨莉前来投怀送抱的谢萧萧拽到身后,挥刀荡起一片汹涌刀芒,心无旁骛全力拦截这石破天惊的一剑。 浣花溪边那次,陈无双还是三境六品的剑修,这次的墨莉也还没有踏足四境,相差不大。 只不过,屈洵一直认为当时他没能接下陈无双的那一式剑十七,是自己轻敌在先,并非是苏慕仙所创的剑十七精妙到能越境杀敌的地步,这回他始终在戒备之中,拦不住那道紫色闪电还能说是情有可原,若是拦不下区区一个六品剑修,在谢家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窝囊废了。 文人士子都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从剑十七的威势就能看出苏慕仙为人何等傲气。 但枯瘦老者其貌不扬,其以深厚真气修为作为支撑的刀芒,却极为霸道刚烈。 墨莉的一剑,当之无愧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气喘吁吁的许悠总算能歇一口气,可他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他宁可在对方兵刃之下落得个尸首分离的惨烈下场,也不愿意见同门师妹遭遇任何不测。 孤舟岛的弟子一入门,首先要学的就是兄友弟恭的规矩,而后才是入门剑法,传承数千年以来从无破例。 许悠喊了声师妹,喉咙就被堵住,恨不能以身相代。 眼眶欲裂的贺安澜奋起余勇再度出剑,向来被人誉为谦谦君子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湛蓝剑光竟然比之先前更加盛大,完全放弃守势一味硬功,想着拼死突破身前那两个王八蛋修士的阻拦,他早已预见墨莉那一剑绝对杀不了谢萧萧,一旦失守就会被擒。 如此一来,双方压力最大的瞬间变成那两个修士,尤其是其中那个勉强压制住内伤的,见贺安澜状若疯虎的不要命打法,心里不由先生出几分胆怯,好在另一个手持双剑的修士咬着牙死撑,拼力接下六七成力道,才不至于被贺安澜得手。 人老成精的常半仙看得透彻,贺安澜已然是强弩之末,现在的片刻威风算是真气耗尽之前的回光返照,低头看着蟒袍胸前活灵活现的盘龙,幽幽一叹,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啊。 可怜一生之中辛辛苦苦诸多谋划,风烛残年奔波于江湖,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屈洵双手持刀高高举起,紧盯着仗剑而来的黑裙少女,气沉丹田不动如山。 待挺直那柄天品胭脂剑的墨莉及至身前,屈洵突然吐气开声,厚背宽刀上光华炽烈如日中天,以力劈华山之势重重斩下,八品刀修的强悍实力一览无余,堪称淋漓尽致。 尽管投靠在谢家门下做一个江湖上看不起的走狗,但屈洵从未怀疑过,世间只有如他这般用刀者,才配得上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时间仿佛停顿凝固。 而后就是声传千丈之外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 嘴角有一丝血迹蜿蜒而下的枯瘦老者险险避开身后的谢萧萧,接连倒退,接连撞断两棵足有碗口粗细的槐树,才勉强停住脚步弯腰喘气,手里随身多年的那柄刀上,刀刃赫然出现一个松子大小的崩口,顺着崩口,还有数道弯曲裂纹。 不出所料力竭的墨莉狠狠摔在地上,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已然神志不清。 谢萧萧顾不得替他拦下必死一剑的屈洵是死是活,惊骇之余大喜过望,几步扑到墨莉身侧,先夺下她手中的三尺长剑远远扔在一旁,又一把扯下她腰间那枚用以储物的精致白玉小剑,看了一眼揣进怀里,这才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瓷瓶,屏住呼吸拧开塞子,放在墨莉鼻下。 里面装的东西是未经稀释的软筋散,他先前让屈洵试过,即便是八品修为的枯瘦老者闻上一口,也会顷刻之间浑身酸软无力,连抬手握刀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真气所剩不足一成的贺安澜再无余力,连佩剑都被那双剑修士磕飞,本想当然自尽以免受辱,可见墨莉落入阴柔谢萧萧之手,为人长辈的护犊之心又让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落下身形,让早就难以为继的许悠停手,看了眼身后同样绝望的常半仙,问道:“谢公子,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没想到全力出手仍被墨莉一剑所伤的屈洵服下两粒丹药,走回谢萧萧身侧沉默不语。 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少年嘿声一笑,“等我与墨姑娘成就好事,少不得也要跟你叫一声贺师叔,咱们是亲戚,只要你规规矩矩按我说的办,我保证不会伤及你们任何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封你个官爵,孤舟岛岂不是得了天大便宜?” 然后,谢萧萧朝小满招了招手,等身穿蟒袍却无计可施的女子叫到近前,把手里那个瓷瓶扔了过去,淫笑道:“听说你已经是陈无双的妾室,呵,瞎子果然是瞎子,黄姑娘居然至今还是完璧之身,啧啧,稍后我得让那穿蟒袍的老头算一卦,这或许就是我与你之间的缘分。自己打开,让你们那些人挨着闻一闻,否则,我可不保证怀里搂着这么个美人儿,还能把持得住。荒郊野林,以天为被倒也另有些闲趣,是不是?” 小满无奈,眼见连贺安澜都失了佩剑,再无转机可能出现,只好惨笑着拧开那瓷瓶塞子。 围在马车前后的其余那些神完气足的修士,见常半仙等所有人都哭丧着脸闻过那软筋散之后,才收起兵刃,谢萧萧亲自横抱起墨莉,低低嗅了口,迷醉道:“陈无双说的没错,真香!” 刚进凉州,贺安澜一行人就陷入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 墨莉和小满仍然被安置在先前的那驾马车上,谢萧萧叫嚣着没睡过穿蟒袍的花魁,本想进入车厢中当着墨莉的面,先跟小满快活一番,他从小就有个习惯,一顿饭里最好吃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才慢慢品尝。 好在被屈洵用此地不可久留、夜长梦多的理由苦苦劝住,才让人去林子里抬出他常做的软轿,还有一驾提前准备好的宽大马车,将贺安澜等人一股脑横七竖八塞进车厢,而之前常半仙跟小侯爷所乘坐的那驾马车,刚好让屈洵和眼看就要断气的瘸腿修士养伤。 一大两小,拢共三驾马车还有一顶轿子,迅速在夜幕中顺着官道远去。 再半炷香之后,远处两个藏匿许久的修士才敢现身。 祝存良皱眉沉思许久,开口让身侧另一人用最快的方式赶去杨柳城打听陈无双的下落,将今晚所见的事情一字不差详细禀报,他意识到被谢萧萧所掳去的人,都对司天监那位观星楼主极为重要,这件事半点都耽搁不得。 将赵氏寡妇娘俩平安送去岳阳城而回返的祝存良,则打定主意要以身犯险,远远跟在谢萧萧那些人身后,不敢奢望能找到营救孤舟岛那些人的机会,再不济也能让闻讯而来的陈无双得知其下落才是。 马贼对凉州的地形,当然要比谢萧萧等人更熟悉,那人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纵起剑光直往西北。 祝存良看了眼那片槐树林,偏头吐了口唾沫,低声嘟囔。 得让你们这帮狗日的知道知道,凉州地面上,真正手眼通天的,从来都是咱们马贼!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求谋在东方 俗话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名门正派中那些初入江湖总想着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年轻修士,多半是把凉州马贼与青州、燕州两地猖獗的响马混为一谈,其实大漠马帮做生意的路数,跟啸聚山林的草莽区别不小。 青、燕两州的响马好汉做生意,简而言之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打家劫舍、其二是绑票勒索,这两种方式都需要提前拿出至少半个月踩点探查;而凉州马贼所针对的大多是过境商队,因此也就只能靠潜行踩点的法子来摸清楚商队的油水大不大,以及所聘请的护卫究竟实力如何。 向来少言寡语的祝存良修为虽说只有三境,境界和威信都不如其表兄慕容百胜,但若论马贼吃饭的本事,在偌大一个大漠马帮中绝对名列前茅,尤其是潜行跟踪这一项,连慕容教头都多次举贤不避亲的在上千马贼中推崇赞誉。 慕容百胜一直都觉得,一个人的本事与性格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就比如马三爷奉若神明的苏慕仙,性子倨傲平生不肯人前低头,才有当世剑仙睥睨江湖数十载的名望。 就比如喜好安静且不从众的祝存良,一个平日里连半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人,放在江湖上最适合做个事了拂衣去的刺客,而在凉州大漠里谋生,用作潜行跟踪则最为妥帖。 在谢逸尘麾下近五十万貔貅一口将整个凉州吞入腹中之前,还有郭奉平的大军在侧伺机而动,所以屈洵不敢令名义上由谢萧萧统领的那些修士带着贺安澜等人御剑。 眼下西北大地上修士几乎如同过江之鲫,一旦引起江湖动荡,他们二十余人可没本事应对前赴后继而来的游侠。 也正是因为小心谨慎的屈洵劝说谢萧萧步步求稳,每逢大事有静气的祝存良才得以能远远坠在后面一路跟着,如果那枯瘦刀修选择御空飞行,先不说势单力薄的祝存良泄露气息会被人所察觉,以他的修为决计跟不上四境修士的速度。 默然跟了两天两夜。 祝存良估摸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派出去的那个修士赶到杨柳城见着陈无双,然后那位贵不可言的观星楼主再找到这里,少说也要六七天时间。 他倒不是很心急。 既然那枯瘦刀修是带着中了软筋散之毒的贺安澜等人一路往北,暂时就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来倒也有趣,昨夜藏身于一棵枝叶繁茂大树上的祝存良远远看见,那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兔儿爷把贺安澜等人都从车厢里抬出来,让不得不听他摆布的众人盘坐成一个大圈,在中间点起来一丛篝火,先是再次让贺安澜等人逐一嗅过瓷瓶里的软筋散,然后竟然让身穿蟒袍的流香江花魁唱小曲助兴饮酒。 不敢靠太近的祝存良听不清无奈开口的小满唱了首什么曲子,只能借着篝火忽明忽暗的光亮看到她似乎一连唱了半个多时辰,谢萧萧几次都想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轻薄,可不知容貌最为出尘的黑裙少女冷声说了句什么,屡试不爽,让他悻悻罢了手。 等酒意微醺又心痒难耐的谢萧萧不情不愿钻进轿子里睡去,那枯瘦刀修才让人将贺安澜等人重新挪回马车车厢里,不知道其中一个老者怎么惹了屈洵动怒,竟把他单独仍在车轮边喂蚊子,而后就灭了篝火,留下四个修士轮着守夜,其余人各自合衣闭目休息。 祝存良稍作犹豫,觉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 于是像是一条壁虎般悄无声息从树上滑落下来,脱下鞋子放在树后,借着地势起伏的阴影掩藏行迹,屏住呼吸光着脚慢慢往马车方向接近。 被屈洵指派守夜的四人中,那手持双剑能勉强跟贺安澜拼斗的修士赫然在列,不过仗着自身修为在整个凉州几乎可以说横行无忌,此人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时不时散出灵识探查四周。 有他坐镇领衔,其余三名对两天来步行赶路心有抱怨的修士更是放松,索性就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摆了个样子,斜倚着马车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打盹。 饶是如此,祝存良也不敢靠的太近,距离那堆篝火灰烬二十余丈就停下脚步,整个人伏在地面上一处低洼纹丝不动,尽可能地将呼吸控制到极为细微的地步,微微抬头盯着前面的情况。 经验丰富的马贼对这个距离把握得极有分寸。 既不至于打草惊蛇,也能在被人察觉时迅速返身逃开。 贺安澜等人都在车厢里,祝存良所能看见的就只有外面垂头丧气喂蚊子的老头,那人穿着一身在夜色中很是扎眼的白底蟒袍,甚至隔着二十余丈都勉强能看清胸前威武团龙的轮廓,大周开国至今一千三百载,可以穿蟒袍的达官显贵里,还是头一回有人落到这般狼狈可怜的境地。 祝存良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也听说过天底下只有承袭了陈家镇国公爵位的人才有资格穿白色蟒袍,可那老头怎么看都不像是陈家老公爷,更不可能是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这让祝存良很是纳闷了一阵子,后来索性不去想这些。 反正他不管是谁,都跟陈无双关系不浅就是了。 常半仙低着头,接连叹了几口气,没了赖以为生的真气修为,也就没办法用祭炼多年的那六枚承天通宝起卦推算,好在身为卦师一脉的传人,他倒也熟稔江湖上那些靠着坑蒙拐骗混饭吃的相师术士之流的手段,只不过以年月日时为推算前程吉凶依据的小六壬并不如何靠谱。 不用掐指,邋遢老头默然在心里断了一卦,卦象竟然意外的让他有些惊喜,是六卦中最吉利的大安。 卦诀有云,大安事事昌,求谋在东方。 常半仙用谁也听不清的低微声音咦了一声,嘟囔道:“这卦象有将军百战解甲归田之象,这么说来老夫能保住平安,可求谋在东方,为何是在东方?” 照他的预想,从来都是遇难呈祥的陈无双此时应该在西北边陲杨柳城才对,那混账小子要是真能如神兵天降一般赶来救援,怎么也不该是从东方来,常半仙暗自苦笑,这法子用来占卜果然还是不太靠谱啊,也就是自称天机子的那个半吊子老匹夫才会常用。 尽管是这么想,邋遢老头还是抱有侥幸,勉力转头朝东方看了一眼。 这一幕,刚巧落在暗中潜藏的祝存良眼里。 见过不少大场面的马贼心中忽的一跳,身穿蟒袍的那老者中了软筋散之毒,浑身酸软无力到连动一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转头看来的那一眼必然不可能是无心为之。 难道说,他发觉了自己在这里暗中观察? 如果真是如此,他那一眼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这可惜离得太远,祝存良能看见那老者转头的动作,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正在祝存良暗自犹豫着要不要冒险往前再凑一凑的时候,那老者就垂下了头。 常半仙只勉力往东方看了那一眼,就失望地低下头,自打谢逸尘那王八蛋陈兵凉州边境以来,八成以上的商队都停了贸易往来,又是漆黑深夜,官道上哪里还会有旁人,若是当年一咬牙、一跺脚入赘凉州将军府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说不定现在还能有些自救的法子可想。 求谋在东方,东方如果真有救兵,那就只能是白马禅寺的和尚了,但是空相那秃驴封山锁寺,他就真修成了佛陀,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到自己这些人落难凉州。 祝存良等了许久,都不见蟒袍老者再次转头,无奈只好又慢慢退去,重新回到先前藏身的大树上静静思量对策。 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不出意外的话,那兔儿爷还是会护着这几驾马车往井水城的方向走去,当时在宋家窑赵氏寡妇的铺子里见着谢萧萧,他身边那位八品境界的枯瘦刀修就说过不可耽误了大事。 当下看来,所谓的大事就是生擒马车里那些对陈无双极为重要的人。 马贼也好,绿林草莽也好,之所以能在修士自古横行的这座天下生存下来,靠的就是义气这两个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无双给了赵氏寡妇娘俩一个安身之处,而且在岳阳城说一不二的康乐侯爷不仅屈尊亲自出面接待,还给在城中置办下一间门脸,这等恩情,祝存良不得不报。 这里毕竟是凉州境内,说实话,祝存良有把握凭着大漠马帮的名号,在附近很快召集来一群马贼相助,只是对方有至少四名四境高手随行,除非能有一万之众听他号令拼死围杀,否则根本就无济于事。 所以祝存良只有等。 等陈无双跟马三爷和表兄慕容百胜前来,如果再加上骤雨庄的杨寿潼,同样也凑齐四位修为迈进四境的修士,这才能有一战之力,可惜那位辞云公子离开大漠后下落不明,否则再能找到他的话,把握就更大了。 想来想去,直到天亮祝存良都没想到合适的法子,只好继续尾随前行。 如果陈无双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在谢萧萧等人抵达井水城之前,唯一的机会就是等他们路过骤雨庄时,看看能不能让杨寿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毒一试。 这番算计的问题在于,凉州境内路况繁杂,骤雨庄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必经之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惊怒攻心,口吐鲜血 杨柳城西。 栽种着两棵长势喜人石榴树的铁匠铺子后院里,陈无双悠然歪在吕大河的躺椅上摇着蒲扇。 听惯了之后,竟然觉得外面不绝于耳的叮当打铁声尤为惬意,手边再泡着一壶温茶,这样的日子倒让观星楼主很是自在。 单蓉出面以高价盘下了相邻的一处宅院,慕容百胜带着从大漠上千马贼帮众中挑选出来的十六个修士住了进去,而马三爷理所当然住进了铁匠铺。 陈无双先追杀厉掌柜又反过来被厉掌柜追杀,无缘无故失踪的那两天险些把单蓉夫妇二人急疯,好不容易等到被收归司天监的机会,要是新任的观星楼主死在凉州,那他们两口子多年来的辛苦就等于彻底付诸东流了。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的公子爷平安无恙。 当陈无双说起那两天与厉掌柜缠斗的经过,院子里马三爷、慕容百胜以及单蓉夫妇都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一位足以在江湖上搅动风云变色的五境刀修,竟甘心在杨柳城这种地方埋没二十余年。 人间修士毕竟不能长生久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听说厉掌柜这样的人物竟然愣是在陈无双手底下吃了哑巴亏,马三爷才相信先前沈辞云所说,司天监这位陈仲平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果然做生意从来稳赚不赔,好奇问道那五境高人最后到底答应了心思玲珑的观星楼主何事。 陈无双洋洋自得端起茶碗,轻呷一口,笑道:“我与厉掌柜斗了两局,各胜一场。我答应他的是不会对郭奉平不利,厉掌柜会在一个月之后动身南下去云州,找我师父再切磋修为,他答应我的是在这一个月内,会保全我的性命。” 五境刀修贴身护卫,那凉州之大,陈无双还有何处去不得? 马三爷顿时想到关键,开口问道:“那是不是说,在这一个月之内刺杀谢逸尘的话,他也会出手相助?” 陈无双略显遗憾地摇摇头,笑道:“我跟他有言在先,他只会在我有危险时出手相助,绝不会帮我做任何一件事,哪怕是泡一壶茶,都不行。” 已经是司天监所属的单蓉自然而然站在司天监的角度有所思量,问道:“公子,那厉掌柜要去云州找二爷,会不会给二爷造成什么麻烦?” 年轻观星楼主不屑嗤笑一声,“凭他?” 顿了一顿,陈无双不当回事地轻松道:“真以为那不靠谱的老头只是十一品凌虚境而已?我可听白马禅寺里的秃驴说过,我师父似乎是有难言之隐才迟迟不肯晋境,只要他想,就能随时踏足十二品境界,刀修杀伐再强,厉掌柜也不过是个十品修士。再说,我师父脸皮之厚堪称当世之最,胡搅蛮缠的本事天下无敌,多半还能哄骗姓厉的留在南疆阻拦凶兽,我这是给他送了个中用的帮手去。” 马三爷会心一笑,他早就听说过陈仲平令人啼笑皆非的种种行径。 等几人不再谈论司天监的事情,慕容百胜才有些惭愧地出声道:“我挑出来的那十六个人,都是帮中信得过的人手,只是修为境界低了些,最高的三四个人刚刚踏进三境,其余都是二境。” 这就已经出乎了陈无双的意料,转头朝这位大漠马帮的教头挑眉笑道:“能把桀骜不驯的马贼调教成这样,难怪四叔屡次在我面前夸你,慕容兄平日里所费心力必然不小啊。咱们又不是要拉开架势跟谢逸尘那狗日的明刀明枪地斗,有这些人就够了。” 慕容百胜展颜一笑,不再说话。 单蓉沉吟片刻,觉得没什么可避讳马三爷的隐秘,“我让人四处去查那位辞云公子的下落,时日还短,兴许过阵子才能有消息传回来,公子是想等找到他之后再动手?” 陈无双点点头,指点道:“婶子让井水城附近的探子多留留心,我在凉州的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辞云一定能想到我是针对谢逸尘而来,我猜他多半会去井水城附近碰运气。” 正说着,陈无双忽然眉头一皱,紧接着就是马三爷和单蓉先后站起身来。 几人刚察觉到附近有一股强横修士气息闪现,手里提着一个人的厉掌柜就从墙外纵身跃进院子,他见着马三爷一点都不觉得诧异,反倒率先开口打招呼,“三爷安好,慕容教头安好。” 要是放在以往,别说马三爷,就连慕容百胜都懒得跟这位不起眼的客栈掌柜搭话,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得知了他是江湖上少见的五境刀修,谁也不敢再无礼。 马三爷一眼就认出他手里提着的那人,正是自家大漠马帮中的兄弟,却不动声色笑着拱了拱手,不卑不亢见礼道:“不知者不怪,马某眼拙,先前不知厉兄身份,有无礼怠慢处还请海涵才是。” 厉掌柜瞥了眼慕容百胜,将手里提着的那人扔在他脚下,摆摆手道:“老夫不插手江湖中事已有二十余年,三爷不必如此客气。” 而后伸手一指委顿在地上昏迷的那人,解释道:“若是所猜不差,此人应该是三爷手底下的兄弟,一炷香前从南城门御空而来,火急火燎在城中打听陈无双的下落,老夫琢磨着,还是该带来给无双公子看看。” 陈无双登时一愣,起身从躺椅上站起来,散出神识一探,发觉那人并不认识,疑惑道:“找我?” 慕容百胜以征询的目光看向马三爷,见后者微微颔首,转身去石榴树下的水缸里舀了碗凉水来,蹲下身道:“公子莫急,一问便知究竟。” 一碗凉水哗啦泼在脸上,被厉掌柜轻易打昏过去的那人才悠悠醒转。 这个马贼看起来有三十岁上下年纪,二境四品的修为在大漠马帮中不高不低,行事倒颇为机警伶俐,以前几次跟祝存良搭档跟踪商队,从无失手。 睁眼看见面前的马三爷跟慕容百胜,他才松了一口气,可惜真气几乎耗尽的他又挨了厉掌柜不轻不重一下,头脑昏沉,试了两次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只好抬头急促道:“三爷,教头,快,快让帮里兄弟在城中打听司天监无双公子的下落,火烧眉毛了都···” 慕容百胜皱了皱眉,呵斥道:“急什么,有话慢慢说!何斌,你要找无双公子做什么?” 未得陈无双首肯,即使何斌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慕容百胜也没有说出院子里的年轻人就是他急着要找的司天监观星楼主。 说来也巧,本来这个何斌也在慕容百胜想要挑选出来的名单里,可是他回大漠的时候,何斌却不在寨子里,听旁人说,是去楚州河阳城给相好的娘们儿买胭脂了。 陈无双两步凑上前,坦言道:“我就是陈无双。” 何斌明显一怔,打量这个年轻人几眼,似乎不太相信,转而看向马三爷。 马三爷最见不得帮里的兄弟没出息,见何斌竟然虚弱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有自家帮主发话,不管面前的年轻人到底是不是陈无双,何斌都不再犹豫。 心思比院子里这些男人都要细腻的单蓉端来一大碗凉水,递给他道:“先润润嗓子。” 何斌顾不得多想马三爷跟慕容教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铁匠铺子里,连声道谢,接过水碗一饮而尽,这才觉得恢复了几分精神,忙解释道:“我在楚州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祝存良兄弟,本想着结伴一起回大漠···” 慕容百胜一听跟自己表弟有关,登时打断道:“少说废话,存良他怎么了?” 何斌摇摇头,眼神急切道:“祝兄弟现在应该没事。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赶巧见着一件事,有二十余个修为了不得的修士,在刚越过凉州、楚州交界的地方,掳走几个对无双公子极为重要的人,祝兄弟让我不要命也得尽快赶回杨柳城,把这件事告诉他。” 陈无双心里顿时一沉,隐约有所猜测,“二十余个修士?里面可有一个披着青狐裘的王八蛋?” 何斌点头如啄米,“有!那些修士好像正是以他为首,他身边还有个瘦弱老头,八品刀修!” 这两句一出口,连马三爷和慕容百胜都立即能确定,何斌所见的那两人,就是宋家窑有过一面之缘的谢萧萧以及屈洵,如此说来,当时枯瘦老者口中所说的大事,想来就是祝存良和何斌见到的那件事。 陈无双恍惚中身子一晃,踉跄后退一步。 他终于明白,在宋家窑的时候为何心里会生出一种强烈不安。 如果早知如此,当时无论如何他都会跟马三爷一起出手,把那该死的兔儿爷和屈洵碎尸万段。 单蓉扶住脚步踉跄的陈无双,瞬间就发现这位说起与十品刀修厉掌柜惊险拼斗时都云淡风轻的楼主大人,竟然在浑身哆嗦,然后就听见他颤声问道:“何斌,他们掳···掳去的人里,是不是···有个身穿黑裙的女子剑修?” 何斌不敢隐瞒,应声答道:“是。那晚我与祝兄弟藏在暗中看的清楚,被掳走的人中有两个东海孤舟岛的四境剑修,好像是中了什么毒,死命拼斗一场还是束手就擒。其中除了黑裙女子剑修,另有一个身穿黑色蟒袍的女子、一位身穿白底蟒袍的老者,还有个会驻仙山紫霄神雷诀的半大孩子。” 说实话,何斌在大漠马帮也算见过些世面,可说起那晚所见仍然心有余悸,他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能在凉州这种荒凉地方,见到有资格穿蟒袍的贵人,而且一次就见到两个,更没有想到能在西北见着东海万里之外孤舟岛的修士。 尤其是陈无双提到的黑裙女子,那惊艳无比的一剑至今还让何斌历历在目。 年轻观星楼主惊怒攻心,猛然张嘴喷出一口猩红鲜血来,身子一软就歪在单蓉身上,喃喃道:“墨莉···小满,邋遢老头,还有许家小侯爷···” 马三爷大惊失色,作势就要一把从单蓉怀里抢过陈无双渡入真气,在五境高人面前,他还是慢了一步。 眼前一晃,陈无双已经被厉掌柜伸手一圈一揽,十品刀修雄浑至极的真气瞬间由他背后涌入体内经脉,瞬息之间游走整整一个周天,厉掌柜松了一口气道:“无妨,是火气攻心,吐出那口血来反而对他有益,最多有一炷香时间就能稳住气息。” 院子里众人这才放下心。 慕容百胜拽起何斌,让他坐在石凳上,继续追问道:“那些王八蛋掳了人要去哪里?可有伤亡?祝存良现在身在何处?” 何斌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低头看了眼地上一滩血迹,咽了口唾沫道:“那些人没有御空,而是驾乘马车一路往北,祝兄弟猜测他们八成是要去井水城方向,正远远坠在后面跟着,说好了沿路会留下咱们大漠马帮的标记,不难找。拼斗的那一场应该没有伤亡,那···” 下意识转头看向陈无双,何斌轻声道:“无双公子所说的那位黑裙女子,御剑术很是了得,不过好像一剑就耗尽了真气,最先被擒,我看那披着青狐裘的王八蛋,是个好色之徒。” 他说话的声音越到后面越低,最后的好色之徒四个字比蚊虫嗡鸣也大不了多少。 陈无双惨笑一声,虚弱道:“四叔···那是我没过门的妻子,她用的御剑术···是剑十七。” 马三爷双眼险些从眼眶里瞪出来,就不说那女子是不是陈无双没过门的妻子,单凭她能得苏昆仑传授剑十七,整个大漠马帮就算全部战死,也不得不救! 何况,在宋家窑时那姓谢的兔儿爷就对俏丽寡妇动过心思,眼下那女子落在他手里··· 马三爷跟慕容百胜对视一眼,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院子里陷入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 单蓉低下头在吕大河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矮壮铁匠神情肃然点头匆匆离开以后,就只能听见陈无双的喘息声。 不到半柱香时间,厉掌柜贴在他后背上渡入真气的手松开,陈无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深深呼吸,语气极为平静,“原本我只想斩杀谢逸尘一人。现在就算那狗日的兔儿爷是天皇老爷家的太子,他也非死不可。” 马三爷立刻毫不犹豫地出声附和,恨声道:“百胜,让帮里的兄弟倾巢而出,四处打探那群王八蛋现在走到了哪里,他就是进了井水城,马某也只好冲进去杀人放火了!” 慕容百胜默默点头,纵身而起,跃到隔壁相邻的院子里,派人即刻去大漠寨子里报信求援,三爷说了,要倾巢而出。 单蓉心疼地搀着陈无双坐回躺椅上,蹲下身柔声宽慰道:“公子放心,谅那姓谢的在抵达井水城之前不敢对少夫人如何,我已经让吕大河动用一切手段去查,有马三爷相助,很快就能有结果,公子万万保重身体。” 面无表情的陈无双沉默良久,缓缓道:“婶子,另一个身穿蟒袍的女子,就是咱们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里的小满,也是师伯为我定下的妾室。穿白色蟒袍的老者,是当世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师;那半大孩子,则是楚州康乐侯许家的小侯爷,如果我猜的没错,孤舟岛那两位四境剑修里,其中一位正是辞云的师父,贺安澜前辈。” 年轻观星楼主每说出一个名字,马三爷跟单蓉都跟着浑身一震。 而厉掌柜却只在听到十一品卦师几个字时神情有所变化,出声问道:“那位卦师,可是姓常?” 陈无双嗯了一声,坦言道:“姓常,名为继先,自号常半仙。” 厉掌柜仰头观天,似乎心中有所触动,良久才唏嘘道:“当年,那位常先生救过厉某的命。老夫这把年纪本来是不愿意插手江湖纷争,可人若是知恩不报,与畜生何异。” 年轻观星楼主此时心下悲切,没有追问他所说的那段往事,而是转头问向何斌,“何大哥,从他们出事的地方去井水城,有多少条路可以走?” 被他称呼了一声大哥的何斌受宠若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腾一下站起身来,略微思忖就报出一连串地名。 这些地名陈无双都没听过,直到何斌最后说出来犬吠坡。 骤雨庄外,犬吠坡。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头棒喝 是夜,月色正凄迷。 院子里的两棵石榴树,树影婆娑。 相比于世间之大,人生匆匆百十载未免就显得太短了些,江湖上习惯了浮浮沉沉的人最是爱故作潇洒地轻视别离,将缘聚缘散看做是云卷云舒,只道是寻常,可真正意识到一次不经意的分别竟然要变成此生再难相见时,又会愤愤不平地怨恨吹残百花繁盛的西风,怨恨以捉弄苍生为乐的天意,怨恨枝影疏斜,怨恨长笛哀婉,怨恨流水长东,怨恨人无再少年。 万物可恨,再不是懵懂初遇惊鸿一瞥、心事如水波澜轻柔时的世间可爱。 自去年六月出京九死一生,陈无双直至此时才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力有不逮的巨大惶恐,不只是因为已订终生的黑裙少女,那些被兔儿爷谢萧萧掳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他而来遭遇无妄之灾,或许身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的死士小满可以坦然赴死心无所怨,可··· 陈无双宁可以身相代,也不愿意在与谷雨阴阳相隔之后,再接到任何一个亲近之人的噩耗。 身形魁梧到不似女子的单蓉默默陪在一旁,这位忙碌半生才终于得偿所愿的铁匠铺子老板娘一言不发,却借着洒落在院子里的月光,清楚从陈无双身上看见了司天监该有的样子,只有把人命当成人命的观星楼主,才能背负得起京都城镇国公府那座观星楼。 只是七层之高的木楼实在太过沉重。 以往历任身穿白底蟒袍、在保和殿上赐座于一朝首辅之前的观星楼主,都有司天监不遗余力地扶持,而那副沉重到无以复加的担子传到陈无双肩上,本来该是极大助力的司天监却成了能压垮少年脊梁的累赘。 单蓉知道,此时面容平静如一池死水的陈无双,心里无风起浪,他不得不咬着牙挺直腰板,让天下人看看司天监那座七层木楼永远都不会崩塌,但这个代价,兴许就是命犯天煞孤星,凄苦终生。 在这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下,吕大河攥着一张窄窄字条凑到自家一言九鼎的婆娘跟前,压着嗓子用最低的声音说了两句,然后把手里那张字迹不算好、笔锋却尤为入木三分的纸条递了过去,单蓉皱着眉迅速扫过。 然后,单蓉抬头看向一直歪在躺椅上怔怔出神的陈无双,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着起身,把手里那张纸条递给马三爷。 马三爷诧异接过来,刚低下头要看,就听陈无双苦笑一声,“婶子,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单蓉这才凑在躺椅一侧蹲下身,缓声道:“公子,是溱川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咱们的探子说,有个道士赶着马车进了城,车厢里的人身着黑色团龙蟒袍,已经引起不少修士的注意。” 年轻观星楼主嗯了一声,平静道:“赶车的人是道家西河派掌教徐守一,车厢里穿蟒袍的,是咱们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大寒。他们到了溱川城?比我原本预计的还要快了些,想来是得益于苏昆仑所豢养的那头凶兽黑虎,一路上的拦截都轻易化解了。” 单蓉动了动嘴唇,没有多问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西河派掌教怎么会为司天监效力,陈无双如此平静的语气反而让她更是担心,一个人心里的怒气或是憋屈积压太久,是会对心境造成极大影响的。 公子能在这般年纪修成令无数江湖修士艳羡不已的四境七品,已经是显而易见的前程无量,如果因为心境有所缺失而难以再进一步的话,对司天监和仅剩这一棵独苗的百花山庄而言,都是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 可是单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期冀心情跳脱的陈无双可以自己走出来。 听出少年刚才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马三爷探手摸了摸石桌上的茶壶,温热尚存,泼掉陈无双茶碗里已经冷了的残茶,重新斟满,递到他手里,“咱们马帮兄弟虽说扎根大漠,但凉州境内四处都有眼线盯着江湖上的动静,而且还有祝存良跟着,最迟明日正午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到时候还得你想法子去营救贺安澜等人···” 话说到这里,马三爷见陈无双端着茶碗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猛然站起身来,声如炸雷般做当头棒喝:“成什么样子,打起精神来!” 失魂落魄的陈无双瞬间浑身一颤,下意识开口道:“四叔···” 马三爷冷哼道:“堂堂司天监观星楼主,堂堂剑仙逢春公后人,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就是这么一副经不住风浪的没出息模样?当年你二叔花千川在世时,何等英雄豪侠,就算不说你有逢春公的焦骨牡丹,有苏昆仑的剑十七和黑虎,有司天监传承的周天星盘,大好男儿,怕他娘的世事无常?” 陈无双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喃喃道:“四叔···” 昂首挺胸站在院子正中的马三爷身上,荡然生起一股子傲啸大漠的强大气势,连舍了客栈生意一直待在这里的十品刀修厉原都不禁侧目,这不是马贼身上该有的彪悍,而是一种真正称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儿豪气。 “马三愚钝,可还记得你千川二爷教过我,身在江湖,生死不过各安天命,有何所惧?如果被掳走的那些人真都死在谢萧萧那王八蛋手里,咱们是拼不过数十万精锐边军,可就算明知道是死路一条,马某即便孤身一人,也要杀进井水城砍了谢家上下每一个人的狗头!陈无双,莫要让江湖瞧不起千川二爷的嫡亲子侄!” 陈无双的双手开始颤抖。 单蓉连连朝马三爷使眼色,生怕他病急下猛药,反而会让陈无双的心境更加糟糕。 没想到马三爷根本不低头,嗓音相比之前再度拔高,继续步步紧逼道:“莫要让江湖瞧不起苏昆仑的一番苦心,莫要让江湖瞧不起司天监一千余年的传承!陈无双,莫要活成那些狗日的眼里一个笑话!” 年轻观星楼主涩声苦笑,“如果人都死了,我杀了谢家满门,还有什么用处···” 马三爷竟当着单蓉夫妻的面,两步上前,狠狠一脚将陈无双所在的躺椅踹翻,伸手指着扑倒在地的少年,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在这里长吁短叹失魂落魄,就有用处了?站不起来的话,就别再叫我四叔,马某受不起!明日得到消息,马某就带着我大漠马帮的兄弟前去拦截,能拦住最好,拦不住就杀进井水城,虽死无憾才是大丈夫所为!” 被这一幕惊得神情恍惚的单蓉,回过神来刚要伸手把在她眼里堪称万金之躯的陈无双搀扶起来,眼角余光就看见冷冽剑光一闪。 噌一声。 那柄素雅貂蝉出鞘之后,直插在她面前,剑柄犹自颤动。 马三爷厉声呵斥,“你要敢伸手扶他,从此大漠马帮跟你铁匠铺子不死不休!” 单蓉脸色一变,纵然无双公子拿你姓马的当成至亲长辈,你也不该这般对他,伸出去的手稍作停滞,还是要对那柄貂蝉剑视若无睹,论年纪陈无双不过等若她的子侄,就单凭那声情真意切叫出口来的婶子,单蓉也见不得他委顿在地上。 马三爷转过头去不再看,冰冷的声音中带着失望至极的不屑,“是烂泥就该瘫在地上任马蹄践踏,扶也扶不上墙!” 这句话,似乎要比那柄天品貂蝉更有威慑力。 单蓉魁梧的身躯陡然一僵,缓缓收回手,起身后退几步,狠心别过头不忍再看。 马三爷的目光遥遥落在照耀人间千万年之久的月亮上,轻声唏嘘,“我听说,十一年前,花二爷在百花山庄门前,是站着死的。” 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厉掌柜立时动容,居然深有一种生平不识花千川的遗憾。 江湖上说他无故屠戮七名驻仙山年轻弟子,可却没人知道,同样死在百花山庄门前的驻仙山八品剑修程云鹤,对这位伟岸男儿和从容赴死的白衣判官沈廷越心折不已,甚至沈廷越用以在南疆玄蟒头颅上留下伤痕的那柄三尺青锋,正是程云鹤的随身佩剑,秋水。 往事如烟,在春秋迭转中终会渐渐散去。 能被人铭记于心且历久弥新的,只有往事里光华炽烈如朝阳的那些故人。 陈无双的呼吸由平静变得急促剧烈,而后又复归平静。 深呼吸几口,胸中剑意抖落灰尘,年轻观星楼主缓缓站起身,挺直脊背。 如同蒙尘多年的明珠重新焕发照人光彩,如同深埋树下多年的一坛烈酒浓香四溢。 陈无双没有提一个谢字,也没有说马三爷那些话如何如何,提起茶壶仰头灌了几大口,“四叔,何斌说凉州境内通往井水城的路有很多条,谢萧萧掳着那么多人想回边军大营,定然不肯再与江湖上其他修士多做纠缠,我要大漠马帮倾巢而出的兄弟闹腾出动静来,把他们逼到只剩下犬吠坡那一条路可走的地步。” 马三爷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曾在北境浴血拼杀多年的厉掌柜抬起头,重新打量恢复了信心的陈无双,他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观星楼主只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没想到竟然还懂得兵法里攻城时围三漏一的路数。 陈无双的声音仍然是很平静。 但单蓉明显能听出来,公子爷现在的平静语气跟之前截然不同。 先前的平静,是陈无双在巨大恐慌下失神落魄的伪装,其实心里六神无主;而此刻的平静,里面则藏着背水一战的决然,面对最亲近之人被仇敌掳走的愤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马三爷盯着院子里那位十品刀修,一字一句道:“如果厉掌柜肯出手相助,大漠马帮自马某之下所有弟兄,都承你的人情,日后有机会,赴汤蹈火就凭你一句话。” 厉原摇头轻声而笑。 何止是大漠马帮啊,他肯出手的话,司天监、云州百花山庄、东海孤舟岛乃至楚州康乐侯许家,都要承他天大的人情。 这几乎就是小半个江湖了,平心而论,陈仲平都未必有这么大面子。 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厉某二十余年经营客栈,一只脚早就迈出了江湖,要人情何用?但是,一来当年那位常半仙于我有恩,二来,老夫对三爷所说的花千川尤为心折,离开凉州之前,想看看他的子侄是如何顶天立地。” 陈无双会心一笑。 有人情味的江湖,总归要比禽兽食禄的朝堂让人心里舒服。 五境十品的厉原答应出手,马三爷、单蓉、慕容百胜、陈无双,再加上四境七品修为的骤雨庄杨寿潼,足够轻易应付何斌所提到的谢萧萧身边二十余名修士。 思量片刻,陈无双不想再等下去,转头道:“婶子,如果这一趟能平安回来,就让人去井水城打探,谢逸尘身边有个四境八品修为的肃州阴风谷邪修,他叫冯秉忠。” 说完这句话,陈无双暗自叹息一声。 还是不如臭棋篓子四师叔能沉得住气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即便冯秉忠是个不为江湖正道所容的邪修,以陈无双的性情,还是不打算把他当成一个用过之后随手可弃的棋子。 司天监,从来就不会拿着任何一条性命不当回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龙凤花烛,暗藏杀机 在凉州境内小有名气的骤雨庄,素来都是门迎四海修士的所在。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些年里杨寿潼确实见过不少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的修士,但客随主便毕竟是寄人篱下的礼数,目中无人到谢萧萧主仆这等地步的,委实是头一次碰着。 单手托着一顶软轿的枯瘦老者,似乎压根就没打算给这位东道主任何面子,几乎是在双脚落进骤雨庄的同时,就散开灵识顷刻间笼罩住整座庄子,而后反客为主,径直往没有修士气息存在的庄子西北角一片屋舍走去。 西北方在后天八卦中属乾卦,可见在屈洵看来,谢家公子在这座骤雨庄上就是当之无愧的天。 尽管阔别已久,面带笑意的范元孝在这里还说得上是轻车熟路,循着屈洵刻意散出来的凌厉气息远远跟在后面,也许是觉得自己带谢家公子前来的举动会让杨寿潼感激涕零,故意摆出一副淡然而不居功的矜持模样,“当年就看出杨兄弟并非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今日再见,杨兄弟已是四境七品的高手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稍微落后半步的庄子主人眯起眼睛,摆摆手道:“杨某这点微末本事值得什么,都是靠江湖上的朋友抬举帮衬罢了,怎么比得上元孝兄?” 双剑修士得意一笑,忽然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放慢脚步轻声道:“在范某面前,杨兄弟不必妄自菲薄,当年你修为才刚刚迈进三境,借着这么一处所在安身立命、徐徐蓄势也在情理之中,可以你而今的修为境界,再守着这座庄子浑噩度日,未免委屈了一身本事啊。” 杨寿潼心中冷笑,适时表现出几分热切,问道:“元孝兄,定有教我?” 范元孝顿住脚步哈哈一笑,饶有深意地回头打量他两眼,半遮半掩道:“范某知道,杨兄弟在凉州境内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之辈,眼下连江湖上那些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都把大周气数将尽的事情挂在嘴边上,依愚兄浅见,这或许就是杨兄弟的机会。” 这位被凉州江湖誉为仗义疏财的骤雨庄主人装作听不太懂,“兄长是说···” 腰悬双剑的修士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声音笑道:“古往今来,逐鹿中原靠的都不是江湖修士,而是动辄数以十万计的雄兵啊,谢家有精锐边军近五十万,杨兄弟身在凉州,难道还看不清楚如今的局面?实不相瞒,轿子里那位是最得谢家大都督偏爱的公子,这回又立下了大功,回去之后在他兄弟几人之中必然更是鹤立鸡群,杨兄弟此时投靠,兴许就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完全不是点到为止了。 杨寿潼压抑着嗓音哎呀一声,见双剑修士再度迈腿前行,忙快走几步跟上,“兄长若是愿意引荐引荐,杨某感激不尽!” 范元孝不再回头,轻笑道:“今晚可不是时候,公子正在兴头上,杨兄弟只需伺候好了,明日一早,范某肯定要竭尽所能替你美言几句。” 杨寿潼连声称是,暗地里却心思百转,推测谢家那位倨傲公子所立下的大功,十有八九是应在那三驾马车上,于是斟酌着出言试探道:“那就先谢过兄长好意。杨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情不错的双剑修士故作不悦,皱眉道:“咱们二人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杨兄弟怎么这般生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兄长知道,杨某之所以远离鸡鸣县来此苦心经营这座庄子,一是因为与家中不和,索性自立门户,再就是为多结交些江湖上的朋友。近些日子,不少修士被井水城那边的战事吸引而来,有些曾在庄子上借住留宿,杨某听说···司天监那位斩杀玄蟒的陈无双现在也在凉州境内,似乎是要对谢家不利,这个时候,谢家公子流落江湖,可有些不大妥当。” 范元孝嗤笑一声,像是对他提到的陈无双不屑一顾,其实却是暗自嘲笑杨寿潼,果然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还没等自己引荐,就先开始关心谢家公子的安危,倒也不怪他,既无根基又无底蕴的一个散修罢了,不对谢家这座靠山动心才不合常理。 “杨兄弟不必担心。司天监已然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了几天,公子这回冒险行走江湖,所立下的大功正是与你说的那陈无双有关。”范元孝说着说着突然嘿声发笑,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不瞒兄弟说,我等擒了孤舟岛弟子墨莉,那可是与陈无双情投意合的女子,可惜啊,今晚就要入了谢家公子的洞房咯。” 杨寿潼浑身一震,如丧考妣。 范元孝察觉到他气息有一瞬间的动荡,扭过头疑惑地看了一眼,“杨兄弟?” 心中惊骇莫名的杨寿潼此时只觉得稳住气息比晋境八品还难,所幸刚好处身于灯火边缘的昏暗之中,顺势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如此说来,司天监果然是强弩之末了?” 虽说范元孝确实是这么认为,但司天监千年以来的盛名终究还在,他根本不认为杨寿潼这样区区一个七品修为的凉州散修,有本事能搭上司天监陈家,只当他是震惊于司天监大厦将倾,志得意满地笑道:“不用我多做解释,杨兄弟只管看着就是,用不了多久,那位无双公子就会死在凉州。” 杨寿潼默然点头,生怕言多有失,不再说话。 二人走到西北那片屋舍处,同样循着屈洵气息而来的其余修士,也刚好护着那三驾马车抵达。 枯瘦刀修看了眼杨寿潼,招手叫范元孝上前,低声吩咐几句,而后就让人先把最大那一驾马车里的贺安澜等人扶出来,为求行事不出纰漏,所有人下车时都无奈又被逼着嗅了一口软筋散。 范元孝笑着走回杨寿潼身边,轻声道:“杨兄弟,烦请你去备几桌热乎酒菜。另外,公子交代要一对龙凤红烛,以及沐浴用的热水。” 杨寿潼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的表情变化被范元孝尽收眼底,笑问道:“怎么,有难处?” 杨寿潼嗯了一声,解释道:“咱们庄子上有手艺不错的厨子,酒菜倒是很快就能送来,沐浴用的热水我让人去烧,只是这龙凤红烛是男女成亲时所用,杨某一时半刻确实拿不出来。” 确实,哪有随时备着这种东西的修士? 范云孝很理解杨寿潼的难处,转而问道:“我记得,这里离鸡鸣县仅有百里?” 很是为难的庄子主人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杨某这就让人尽快去县城里采买,不过这一来一回,少说要一个半时辰,只怕公子等不及。” 范元孝转身去看屈洵,见那听见杨寿潼说话的枯瘦刀修点点头,才回过头来笑道:“无妨,贵人用膳、沐浴都需要时间,不急你这一个半时辰,尽快去办,这可是你的福气,伺候好了的话,明日定然重重有赏。” 当着面前数位四境修士的面,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气息凌厉的八品刀修,杨寿潼不敢露出哪怕一丝异样心思,答应着转身离去。 而此时,最后那驾马车中,一个身穿显眼白底蟒袍的华发老者被人架着胳膊挪出车厢,蟒袍上用银线绣着的几条团龙,在摇曳灯火下熠熠生辉。 常半仙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偷偷摸摸瞥了眼杨寿潼匆匆离去的背影。 骤雨庄屋舍墙壁上那些宁退之当年留下的剑法招式图画,引起了谢萧萧这一边很多修士的注意,甚至连一辈子修刀用刀的屈洵都凝神看了一阵子,倒是以前曾来过几次的范元孝淡然处之,按屈洵的吩咐,等杨寿潼远去之后,将第一驾马车中的墨莉跟小满搀扶出来。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 两个女子绝美面容相映成趣,可惜范元孝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妄图染指的花朵儿,始终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 默然不语的杨寿潼转过弯,确认自己身影已经不在那些不速之客的目光之中,才松了一口气,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边走边想,一身冷汗。 若是无双公子的心上人真在这里有个闪失,他杨寿潼便是搭上性命连带这座庄子,都万死莫恕。 庄子上是有十余个跟自己看交情的修士借宿,行走江湖无非就是个花花轿子众人抬,平安无事的时候还算是宾主尽欢,如果要让他们出面跟谢萧萧带来的人硬碰硬,杨寿潼就不敢指望了,况且真打起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双方修为境界上也都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时间又紧急到来不及向远在大漠的马三爷等人求援。 换而言之,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能不能救下马车里人,只有智取一条途径。 好在那枯瘦的八品刀修不可能看穿杨寿潼的心思,而且还有一个半时辰的转圜余地。 其实,杨寿潼记得庄子角落里用以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是能找得出几根龙凤花烛的,这是他当年娶亲时老门房买多了剩下的,杨伯一直就没舍得扔,总想着庄主以后再纳妾室开枝散叶还能派上用场,时间一久,恐怕连杨伯也记不清了。 杨寿潼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庄子侧门处,哀声一叹。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截雪亮剑身,无声无息间极为熟稔地挑开门栓,随即左侧那扇门就被人轻轻推开,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不等杨寿潼惊喜出声,吓了一跳的祝存良就顺手把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后看清正面带苦笑的是骤雨庄主人,祝存良才制止身后何斌的动作,收了剑,狐疑看向这位四境七品的剑修。 杨寿潼知道他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恰好出现在庄子侧门处,可是此时容不得细细解释,瞥了眼祝存良身后只有一个有些面熟的二境修士,旋即朝门外望去,却很是失望没有看到马三爷或是慕容百胜的身影。 一把拉住祝存良,杨寿潼当机立断领着他跟何斌往灯火照不到的僻静地方走去,直到三人的身影被一处房屋转角的黑暗所吞没,这位心急如焚的庄主才用极细微的声音,急促道:“兄弟来的正好,你先听我说。” 祝存良皱眉点头。 “不到两刻钟之前,谢逸尘的子嗣带着二十余名修士来庄子上借宿,其中有一人与我早就相识,听他说···” 本就是一路跟踪谢萧萧等人而来的祝存良摆手打断他,这位向来惜字如金的马贼破天荒说出一句很长的话,“我知道,那三驾马车里的人都对无双公子至关重要,其中有他没过门的妻子和妾室,想来无双公子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马帮还有两百兄弟就在十里之外犬吠坡设伏,杨大哥能拖住一时是一时。” 杨寿潼这才呼出一口浊气,可是很快就又皱起眉头,“我最多能拖住一个半时辰。” 祝存良摇摇头,“不够,越久越好。” 杨寿潼沉吟片刻,将之前范元孝交代他去办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叹声道:“那就只有用毒了,可是如果把毒下在饭菜里,恐怕瞒不过那些四境修士的眼睛,反而会打草惊蛇。” 祝存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紧蹙着眉。 倒是跟他一起前来的何斌目光一闪,出主意道:“如果杨庄主能拿得住让人昏迷不醒的迷药,我倒有法子能放置在那王八蛋想要的龙凤花烛里,或许···” 杨寿潼连连摇头苦笑,骤雨庄又不是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的黑店,哪有何斌所说的那等迷药? 祝存良偏头使了个眼色,何斌立即悄然顺着原路退出庄子侧门,既然用毒不行,唯一能拖住谢萧萧那些人的法子就只剩下一个了。 等杨寿潼的一个半时辰过去,无双公子要是还赶不及来到此处的话,就让那两百马贼杀进来,用一片喊打喊杀的混乱,惊扰了那狗日的兔儿爷的好事。 兴许在杨寿潼的配合下,祝存良能趁乱救走一个算一个。 成与不成,但看天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苦命鸳鸯 又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镀云霞成华贵金紫。 笑起来有两个好看酒窝的彩衣微蹙秀眉,坐在屋檐下的青砖台阶上,看着院落里忙着劈柴烧火的青衫少年怔怔出神,不过是些寻常百姓每日里都会做的寻常琐事,可额头鬓边汗渍反光的沈辞云却让彩衣觉得很是温暖。 黑铁山崖没有这样的青衫少年,江湖里也没有这样的安逸日子。 看的久了,彩衣就觉得心里越来越难过,那是一种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摧心裂肺的痛楚,也就是这种凄苦痛楚中,她才明白为何在娘亲离世之后,原本还偶尔会有笑容浮现的爹爹,就戴上了那张纯金面具,再不肯以真实面目示人。 哪怕是身为阎罗君独女的彩衣,也多年没有见过那位一手在荒凉漠北雪原开宗立派的修士面容,她甚至怀疑过,面具后面的人到底还是不是爹爹,她想过敞开心扉跟爹爹谈一谈,可每次话到嘴边,都无一例外地被爹爹毫无情绪可言的眼神逼回去。 那天夜里井水城南雷雨大作,一直放心不下彩衣安危的柳卿怜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说是要去雍州北境,试一试有没有能越过那道城墙回漠北的机会,如果事有可为,会很快回来告诉彩衣。 这个举动虽然当时让沈辞云跟彩衣都很是疑惑诧异,但细细想过之后,谁都没有启齿的两个人心思就各不相同了,沈辞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面如天仙、心似蛇蝎的那位柳姑娘一直以来都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她又仗着施毒之术精妙绝伦,在眼下修士混杂的凉州惹下麻烦。 对柳卿怜性情有所了解的彩衣,却是在短暂疑惑里隐约猜到了几分让她惊惧不已的端倪,接连几日她寸步不离地暗中观察沈辞云,不料后知后觉的青衫少年一切如常,而她自己倒发现了身体上的一丝隐晦变化。 按理说身为三境六品的修士,即便是不动用灵识,彩衣也要比寻常人更为耳聪目明,可她已经觉察到两次神情恍惚,第一次仅仅只有五六息时间,第二次有十余息之久,这两次并不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茫然,而是明显能感觉到心里突兀生起一股阴翳戾气。 甚至她有一种想要持剑对全无防备的沈辞云出手的冲动。 很快,彩衣就想到了一种让她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柳卿怜自小学的功法手段都是围绕着施毒而修习,能让人迷失心智的毒物有不少,真正除了黑铁山崖之外世间再无人可解的,就只有一种。 不该为人间所有的天一净水。 花千川当年于凉州,错手屠戮驻仙山七名出燕州历练的年轻弟子,就是因为身中天一净水之毒,才无缘无故做出此等在江湖看来丧心病狂的事情。 浣花溪边,彩衣听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与那位邋遢老头说起过,此毒无色无味如同一滴雨水,中毒者修为境界越高则毒发越快,最开始的征兆就是逐渐心智迷失,所以沈廷越毫无半点真气修为的妻子反而能活得长久些。 命运又一次轮回。 当年下毒的人是冲着白衣渡厄宁判官去,阴差阳错下反倒是其爱妻中毒。 这次想来柳卿怜是要对沈辞云用毒,却没想到中毒的会是从不喜喝烈酒的黄裙少女。 彩衣知道,身世凄苦的青衫少年福缘深厚,曾在拜师孤舟岛贺安澜不久之后,服下过一粒离恨仙丹,或许正是那枚丹药残存在他体内的药力,在没人知晓的情况下抵消了天一净水的毒性。 一饮一啄,因果前定。 彩衣无声苦笑,抬头往北方远远看去。 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心上人身边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再不用多想沈辞云得知她爹爹就是害死花千川、沈廷越的幕后真凶之后,会左右为难;再不用多想未来该如何在黑铁山崖和心中所爱之前抉择。 说是一生,其实也不过就几十年而已。 不久之前,沈辞云在白马禅寺以南的积堰山中,一人一剑面对驻仙山那些修士咄咄逼人时,彩衣其实就在近处藏匿,她亲眼见过青衫少年是如何宁死不肯低头的倔强模样,一生之中能被不善言辞的他这么用力爱过一场,虽死无怨了。 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漠北飘飘扬扬遮天蔽日的大雪了。 彩衣很想带沈辞云去黑铁山崖,看一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千万年来一尘不染的雪原,看一看世上并不是只有昆仑山上,才有亘古不化的无暇之白。 忙忙碌碌的少年背影,一转身就是温和而腼腆的干净笑脸。 总算等到火苗上清水烧开的沈辞云泡了一壶茶,端着茶壶拿了两只干净茶碗走到屋檐下,并肩挨着彩衣坐下,以为身边这个近几天愈发变得沉默的少女是在担心柳卿怜,温声宽慰道:“以柳姑娘的修为,行走江湖多半是别人遭殃,陈家老公爷守在城墙上是为了不让漠北妖族南下,说不定懒得管她越过城墙往北去。” 彩衣轻轻叹息一声。 傻瓜,我哪里是在挂念柳姐姐啊。 沈辞云斟了两碗茶,热气腾腾中,茶香淡淡散了出来。 有落日有炊烟,只是小时候穿着一袭月白长衫陪在身边让他安心的那个乡野郎中,换成了如今眉目清秀的彩衣,爹爹身上的药材味道和彩衣身上的少女幽香异曲同工,没来由就让他觉得心里很踏实安静。 少女偏头看向绚烂晚霞,少年则偏头看着她的侧脸。 沉默很久,彩衣才低下头,“辞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我再也见不到了,你···” 最后一个你字,她明显带着哽咽哭腔。 沈辞云先是诧异失神,而后鼓起勇气破天荒地将身侧佳人揽进怀里,眼神极为坚定道:“不会。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不管是黑铁山崖还是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你。” 落日下,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彩衣靠在少年肩头上轻声呢喃,“换了是我,也会不顾一切去找你。可是,你爹爹他那些年,去哪里找你娘亲?” 沈辞云浑身一震,他总算听明白了彩衣的意思,如果两个人阴阳相隔一生一死,去哪里都再也找不到了,幼年时多少次夜深人静,他都只看见过爹爹对着娘亲的牌位在灯下黯然枯坐。 一任帘外点滴到天明。 失神间,他清楚听见彩衣的细微声音,凄楚笑道:“我中了柳姐姐的毒,跟你娘亲当年一样,天一净水。” 沈辞云只觉彩衣这句话在他识海之中轰然如地陷山崩,落石滚滚。 “你说什么?” 知道天一净水之毒唯有离恨仙丹可解的黄裙少女,在沈辞云怀里哀叹道:“那天晚上,柳姐姐在你喝的酒里下了毒,我···” 沈辞云显然是被巨大的震惊搅乱了心神,颤声道:“她···她为何要杀你?” 彩衣往少年怀里靠了靠,紧贴着他心跳起伏的胸膛,“柳姐姐不是要杀我,是···是要杀你。” 嘴唇不停颤抖的少年大口喘着粗气,勉强收摄心神,回想起那天晚上柳卿怜的一举一动,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那位柳姑娘多半是趁着喝那口酒的时候动了手脚,可惜她既没有想到沈辞云曾经有服下过一颗离恨仙丹从而百毒不侵的机缘,也没想到彩衣会一反常态地喝那种烈酒。 所以,柳卿怜匆匆离去,是想赶回黑铁山崖想办法。 想到此处,沈辞云立即问道:“你们黑铁山崖,是不是还有离恨仙丹?” 只要彩衣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就算陈无双明日一早就到井水城,沈辞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论如何他都要带着彩衣尽快去漠北求药,想来看在陈无双的面子上,他能够说通城墙上的陈伯庸放任他们离去。 彩衣紧搂着不让他起身,摇头道:“世上只有三颗离恨仙丹、三滴天一净水,无一所剩。” 世上只有三滴天一净水,第一滴害死了沈辞云的娘亲,第二滴害死了花千川,第三滴··· 沈辞云胸中被一股生平从未有过的强烈烦闷死死堵住,茫然失措中,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真切:“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还有当世三大神医,还有南海段百草前辈···你不要怕,不要怕···” 彩衣反倒心里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道:“我不怕。” 青衫少年霍然站起身来,控制不住的真气瞬间掀翻茶壶,“我带你去白马禅寺,空相神僧他···” 彩衣低下头,不愿意去看沈辞云满怀期冀的目光,“他要是有办法,十余年前怎么会救不了你娘亲?辞云啊,我至少还有半年多时间,这些日子都是我要去哪你就陪着去哪,剩下的时间,我只想陪着你···” 神情焦急而又无奈的沈辞云还想再劝,突然心有察觉。 抬头看去,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上,远远有五六道剑光呼啸而来,气息尤为中正。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辞云瞬间脸色再度变化,“是驻仙山的人!” 彩衣缓缓起身,抽出一柄长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些可恶的名门正派,倘若真是连最后半年时间的清净都不肯给,她不介意真做一次他们口中无恶不作的妖女。 沈辞云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跟驻仙山弟子纠缠,伸手拽住身边少女胳膊,不容分说就要往白马禅寺的方向逃,“快走!” 彩衣展颜一笑,两个酒窝被剑光照亮。 “不走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背信弃义,一只烧鸭 黄土四起的宽阔官道上,两名身着束袖劲装的三境修士抬着一顶华贵软轿,步态沉稳往北而行,其后是二十余众抿嘴沉默的修士,护卫着三驾前后串成一列的马车,最中间的那驾马车要比前后两驾看起来都大上不少,车轮在干硬地面上仍能留下深深辙印。 双手捧着一张凉州疆土图的枯瘦老者坐在最后一驾马车的车厢之中,沉凝不语。 这张以军中斥候惯用手法所描绘的疆域图,在皱着眉的屈洵看来有利有弊,其利在于此图对凉州境内山川、河流的高低走势绘制得尤为详尽,熟读兵法的大都督只需要打眼一扫,就能立刻找出哪里合适屯兵扎营,哪里又合适据险设伏。 其弊端则在于,那些斥候不会把于用兵无益的繁复错综道路一一画出来,甚至连官道、驿路也只是用稍粗的笔锋线条一带而过,让这位刀法刚猛到与身形极为不匹配的八品修士看得很是吃力,对他而言,掳了墨莉等人只算把谢逸尘交代的事情做成了一半而已。 能平安把这些每隔一天就得嗅一次软筋散的人带回井水城大营之中,那这番辛苦而来的功劳才算实打实拿在了手里,日后兴许就有了跳出江湖入谢家朝堂的本钱。 图上的凉州疆域,轮廓狭长好似肋骨。 左右相隔甚远的两端,是谢逸尘亲手用红笔标注的两个地名,杨柳城,青槐关。 粗略估算,从大周西北边陲杨柳城到中州、凉州交界处的青槐关,少说有四千六百里之遥,而想要御剑贯通凉州南北,最宽的地方却仅有不足两千里,若是身边只带着身披青狐裘的谢萧萧,屈洵有把握在短短十余个时辰之内回返井水城。 屈洵很清楚,已经多次抱怨过墨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谢萧萧,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气,若是路上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耽搁了行程,以那阴柔少年的性子指不定会惹出多大祸事来,真要是平心而论的话,屈洵也不忍心那位命格极贵的美貌少女被自家主子糟蹋。 不过要是换成是司天监那个身穿蟒袍的女子,屈洵就有些乐见其成了,即便成了残花败柳,以黄莺儿的过人姿色,也足够当做对手底下这群修士的赏赐,虽然枯瘦刀修不是带兵的人,却也明白不能只要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 让屈洵心急赶路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一直隐隐觉着身后似乎有吊着尾巴的人沿途跟踪,这不是灵识探查出来的结果,好像更多是出自八品修士对莫名危险的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 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好在主子面前捕风捉影,为此,屈洵特意让那四境的双剑修士稍稍滞后十里距离去查,整整一天时间,那位本就对此不以为然的高手神情轻松拎着两只肥美野兔归队,这就是他灵识散开五六个时辰的全部收获。 可越是如此,屈洵心里的不安反而越是浓重。 皱眉思忖片刻,这位厚背宽刀从不离身的枯瘦老者探身钻出车厢,尽其所能散开灵识笼罩住方圆数里,凝神感知周边一切可疑声响,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墨莉与那位流香江花魁所在的车厢里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女子哀叹,而挤着贺安澜等人的第二驾马车之中,鸦雀无声。 屈洵站在车辕上,仰头看了眼月上中天,已是亥时。 短暂沉吟之后,招手叫来四名队伍里的三境修士,低声嘱咐他们往东南西北散出去三五十里做探查动静的斥候,而后跳下马车,紧赶几步到第二驾马车的窗外,咳嗽一声,“贺兄安好?” 不知怎地,自从被人以这种方式擒住,至今未曾担心过自身安危的贺安澜,几天里却总是没来由想起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沈辞云,也许是觉得有百毒不侵的青衫少年在,肯定就还有一线生机,而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向来运气极好的许悠能出奇制胜。 因为饿着肚子的许悠表现得有些反常,大多数时间都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不说话,不知道是在苦思冥想什么脱身的法子,还是仗着对软筋散有所了解,蓄力将体内所中之毒逼出来。 反观那身穿蟒袍的邋遢老头,同样闭着眼睛不说话,靠近些声息可闻,听他悠长的呼吸就知道,这姓常的混不吝竟然还能睡得着。 听见窗外枯瘦老者沙哑的声音,贺安澜冷哼一声,“不劳阁下惦记,贺某还活着。” 屈洵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走在马车一侧的他对软筋散的药力信心颇大,始终保持着与车厢窗口齐平的状态,却没有伸手从外面掀开窗帘看一眼,笑道:“贺兄说的哪里话。老朽早就听闻贵派远居东海,源远流长数千年来,极少插手中土江湖纷争,谢家也愿意对贺兄以及贵派其余几位修士以礼相待,怎么谈得到生死?” 车厢里的贺安澜连连冷笑,不再搭话。 屈洵也没兴趣这时候跟他攀扯什么交情,刚要离开时,又听见车厢里传出来一阵苍老的笑声,“纵观史书,以往乱世而得天下之雄主,都或多或少得过我卦师一脉相助,老夫好歹是堂堂十一品的卦师,怎么不见你谢家以礼相待?” 枯瘦老者低声嗤笑,揶揄道:“常兄不妨说来听听,如何才算是以礼相待?屈某在我家公子跟前也算有几分薄面,常兄若是愿意投诚谢家,屈某倒可以帮着引荐引荐。只不过,我家大都督雄才大略,此番用兵占尽天时地利,不见得需要卦师一脉的本事相助,成与不成,常兄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能在浣花溪边一眼看出墨莉命格贵如青鸾,屈洵自然也懂一些面相、命局之类的法门,如果换成是两百年前遇上卦师一脉的传人,他必然不敢这般托大,可是他以前意外得知过一件极为鲜有人知的隐秘。 从来一脉单传的卦师最是擅长于山中望气吞吐江湖,可惜两百余年前随着却邪剑出世,司天监陈家先祖为镇压大周气运千古不易而布下的那座大阵出了纰漏,当时的卦师传人遭逢生死大劫,虽然在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仙逢春公援手下保住了性命,但传承下来的术法有多半就此失传。 简而言之,逢春公之后两百年来一蹶不振的卦师传承,直到这一代卦师手里,才终于又出了常半仙这么一位天资足以自傲当世的十一品卦师,可惜能学到的本事委实少得可怜,想要光复师门声威就只有将希望寄托在从龙之功上,借收归大周凌乱至极的气运为他人做嫁衣,而从中寻觅时机。 好歹蚊子腿也勉强能算是一口肉,弃之可惜。 所以谢逸尘才交代过谢萧萧一两句,能活着把跟凉州颇有渊源的常半仙带回去最好,只要他进了边军大营,不论是诱之以利还是晓之以理,心思缜密的柳同昌就有的是法子,能让他心甘情愿为谢家出谋划策。 但凡他在谢家大军逐鹿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一星半点的用处,就比杀了强。 毕竟咔嚓一刀砍了他的脑袋,对屈洵这等杀伐手段凌厉的修士而言,再简单不过。 常半仙嘿嘿笑了两声,“要老夫露一手本事也不难,可否借一步说话?” 本来心里隐隐不安的屈洵是懒得跟他磨嘴皮子,正要不告而别时忽然心里一动,从那姓常的卦师身穿白底蟒袍就不难看出,此人想必是个贪图名利双收的角色,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真是见势不妙想着改弦易张、另投明主也说不定。 况且,屈洵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一路走得未免太顺利了些,明明自谢逸尘麾下兵力越过清凉山之后,凉州境内的修士数量少说要比以前翻了一番还多,几天来住进深入凉州腹地却并未遇上江湖上的人物。 这种平静,像极了雍州北境暴风雪来临之前的阴沉。 自家那位只知道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翻看春宫图的公子是压根指望不上,如果常半仙真有心另觅高就的话,即便自己出于谨慎不采纳他的任何建议,遇上麻烦能有个人商量商量对策也是好的,所谓兼听则明嘛。 想到这里,屈洵亲自迈上车辕掀开门帘,扫了一眼车厢里的几个人,孤舟岛贺安澜那些人都闭着眼睛不予置喙,倒是康乐侯许家的小崽子满脸愤愤不平,他也不在乎一个失去真气的半大孩子能有如何作为,等到了井水城,这位小侯爷就是个锦上添花的意外之喜。 以谢逸尘麾下那些肃州邪修令人发指的手段,想要从许佑乾嘴里撬出驻仙山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功法,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易如反掌。 屈洵在车厢外抱了抱拳,随即探身进去一把将浑身无力的常半仙拉了出来,脚尖在车辕上轻轻一点借力,拽着邋遢老头纵身跃到最后一驾马车上,冷着脸把车厢里伤势未愈的瘸腿术士赶了出去,取而代之。 两人坐定,屈洵甚至还主动将一碗温茶递到常半仙嘴边。 既来之则安之的邋遢老头也不客气,低下头吸溜一口,几天来水米未尽,贺安澜等人能扛得住,他一个年过古稀身子虚乏的老头可受不了这份饥肠辘辘的折磨,觉得一碗茶水下肚,整个人总算精神了几分。 屈洵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事急从权,这几日慢待了常兄,是屈某的不是。” 常半仙眼巴巴看着这说人话不干人事的王八蛋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却丝毫没有再给自己喝一口的意思,心下恼怒,脸上倒还能不行于色,叹息道:“时也命也,是老夫该有此一劫,怨不得你。” 这个说法让枯瘦刀修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哦?难得常兄心境如此豁达,屈某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常兄是···” 屈洵故意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等着常半仙自己接上。 果然,身穿蟒袍的邋遢老头接连叹了几口气之后,像是认了命一样,唏嘘道:“也罢也罢。老夫如今到了这把子圣人书上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岁,为谁辛苦为谁忙?能在乱世之中保住我卦师一脉的传承不使断绝,死后有脸面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师,也就够了。” 屈洵笑而不语,把手里茶碗递到他嘴边。 常半仙暗骂了一句王八蛋,算是看明白这八品刀修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低头喝光第二碗茶水之后,索性大咧咧放开了提要求,“老夫就算有能耐将软筋散之毒逼出来,恢复了真气,也不过是个二境三品的低微修士,在你面前根本耍不来花样。先讨口吃的,再这么下去,不等被你带去井水城谢逸尘跟前,就得一命呜呼,堂堂十一品卦师死于饥饿,这事要是传扬出去,积毁销骨,以后江湖上哪还有人敢投靠谢家?” 枯瘦刀修略一沉吟,就从怀里储物法宝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只烧鸭。 常半仙顾不得高人风范,没出息地抽了抽鼻子,眼睛再也没办法从那只不值多少钱的烧鸭上挪开片刻。 屈洵捧着皮色发沉的烧鸭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故意皱眉做出一副嫌弃神情,“这东西还是刚出锅的时候好吃,一凉就去了八成滋味,油脂凝结,腻得很。” 常半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竟然好像忘了自己现在受制于人,没好气道:“你懂个屁!烧鸭肉质本来就比烧鸡紧实,也就皮下有一层油脂,凉了吃着也香,要是再有一壶凉州的铁榔头,啧啧···说起来,那种一口就上头的烈酒,老夫多年都没尝过了。” 不当人子的屈洵疑惑地哦了一声,伸手撕下一块烧鸭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去,点头道:“常兄果然有见识,确实凉了吃着也香。” 邋遢老头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 猜到屈洵此举的用意,常半仙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依依不舍地挪开目光,主动把两人之间的话题引到车厢之外,无奈道:“毕竟谢家还没有拿下整个凉州,老夫知道这一路上你心中最为不安,要不是如此,恐怕你绝对不会几次拦住谢萧萧成就好事,墨莉那丫头的容貌,老夫去看也是我见犹怜呐。” 一语中的。 屈洵抬头紧盯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常兄有何高见?” 常半仙毫不犹豫地指了条明路,“如果老夫说了算,设身处地的话,一定会径直往东北,而不是像你一样兜个不大不小的圈子迂回行进,你家大都督兵威正盛,照老夫估摸着,是要以井水城为根基往东直取溱川,占据两城之后在相机行事,若郭奉平分兵去守青槐关,则挥兵再攻武威,若郭奉平···” 说到这里,邋遢老头陡然收住话头,哂笑一声,“说这些无用,论及用兵之道,谢逸尘远胜于老夫一介落魄卦师。你好生想想,现在总归是你家大都督在溱川城左近跟郭奉平交手的机会大,一旦双方打起来,必然会吸引聚集到凉州的这些修士目光,所以不如顺势灯下黑,混在修士大流中往东北去反而更安全。” 屈洵眯着眼睛思量片刻,把手里的烧鸭塞进他手里,掀开门帘钻出车厢不知所踪。 常半仙微微一愣,旋即看着那只让他垂涎三尺的烧鸭,忘恩负义嘟囔着骂不绝口。 “该死的王八蛋,老夫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有烧鸭也吃不进嘴里,还不如在那架马车上陪着贺安澜一起挨饿,起码不至于馋得慌···好在,往东北走总归偏向东方,老夫那一卦最好是祖师爷在天之灵保佑能算准的,否则那混账小子可就···” 三驾马车之后数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祝存良行走于路旁杂草之中,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声响,如轻风吹拂,草木不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卦象速喜 马蹄声密如骤雨打芭蕉。 率领两百骑之众纵情驰骋于官道上的何斌很是意气风发,以他的修为境界和资历虽说在大漠马帮中算得上可圈可点,但如果不是马三爷跟慕容教头亲自点将委以重任,身后那整整两百名桀骜不驯的马贼,绝对不会心服口服听从他的号令。 谁都能看出来,有了统率两百兄弟的资格并不足以让何斌如此拼命卖力,真正原因多半要归功于他没想到会有给司天监观星楼主做事的机会,但凡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窝在大漠那种风沙吹得人整日灰头土脸的地方当马贼? 这一次要是能顺利救下无双公子没过门的妻子,前途大好基本就是毋庸置疑了。 按慕容教头的吩咐,这两百马贼没有必要正面跟那些护卫兔儿爷谢萧萧的高手修士拼命,所以何斌这次把重心都放在挑选马匹上,两百匹四肢修长、往来如风的凉州骏马卷着黄土漫天往南,马鞍上左右两侧都挂着足有二十五斤重的水囊,这点负重似乎根本不会影响奔袭速度。 出寨子的第三天,一路马不停蹄的何斌就敏锐发现了祝存良沿路留下的晦涩标记。 这里离井水城已经不远,放在凉州疆域图上来看,直线距离不过七百里。 生怕贸然行事会打草惊蛇,何斌弃了马匹,喝令两百马贼原地休整待命,挑出两个平日里与他交情颇厚的兄弟,悄然顺着沿路只有大漠马帮的人才认识的标记追了上去,果然,没用一个时辰就在一处干涸河道左近,见着了沉默寡言的祝存良。 何斌学着祝存良的样子匍匐在稍显低洼的河道里,微微抬头,前面是无遮无拦的一马平川,很容易就能看到谢萧萧那顶不急不缓的轿子,三驾紧随其后的马车正在一条斜插官道上朝东北方向径直而去。 知道护卫马车的二十余名修士中不乏枯瘦老者那样的四境高手,深谙潜行追踪之道的何斌静静看了片刻,没有出声,而是随手伸出食指,在身侧厚厚黄土上飞快写下两行字。 面无表情地偏头瞥了一眼,祝存良先是诧异,随即嘴角就勾出一抹笑意,兴许这就是世上常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吧,何斌写下的两行字简明扼要,说陈无双的意思是要用敲山震虎的法子,把谢萧萧等人逼到途经犬吠坡的那条路上去。 这回倒是省事了,不知为何,原本谨慎在官道上兜圈子迂回行进的马车,昨天竟突然改变主意直插东北方向,祝存良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陈无双来不及赶到救人,他就只好赌一把,借助骤雨庄的力量死命拦截,不过现在看来,是不至于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了。 抬头又看了渐行渐远的马车一眼,祝存良略微沉吟,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伸手抹平了何斌在身侧地面上留下的字迹,而后重新写下简短几句话,大意是让何斌传消息回去,目前被谢萧萧掳走的人全部平安无恙,只是中了毒没有反抗能力。 再者,还是由他继续潜行跟踪,让何斌带来的那些兄弟绕路去犬吠坡,提前布下埋伏,万一到时候陈无双没有及时赶到的话,这两百马贼加上骤雨庄,至少还有拖延个一时半刻的机会。 何斌点点头,领着带来的两名兄弟退出去三里多,估摸着四境修士的灵识也不至于能触及这么远的距离,急促轻声嘱咐他二人按照吩咐行事,而他自己却又悄然折返回祝存良身边,两人极有默契地一言不发只以眼神交流,远远坠在马车后面跟着。 轿子里的谢萧萧恼怒至极。 从来就被雍州安北侯府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连日奔波赶路的苦头,软轿坐着再舒适,时间久了也难免觉得乏累,何况身边明明有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却不能恣意赏玩,这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越积越重,恨不得立刻就去那驾马车里把黄莺儿生吞下去。 他的春宫图上,有哭哭啼啼的小家碧玉,有寻死觅活的大家闺秀,就是从没有过身穿团龙蟒袍的女子,说到底,大周王朝一千三百余年来,也就只有黄莺儿这么一个,谢萧萧已经想好了,墨莉跟黄莺儿他都要单独画成一本册子做珍藏。 而轿子外面安步当车的八品刀修屈洵却阴沉着脸。 不知何故,那种怀疑身后有人一路跟踪的直觉愈发明显,这让他寸步不敢离开谢萧萧身侧。 这趟即便空着手回去,以大都督谢逸尘宽以待人的性子最多呵斥几句,可要是披着青狐裘的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真就是万死莫恕的下场了。 派出去的四个修士都已经折返,回报的消息让屈洵有些庆幸听了常半仙的建议,不只是越往东走能察觉到的气息就越多,而且西边有马贼出没的迹象,单这一条,就让枯瘦老者很是头疼。 大漠马帮之前就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若是得知最受大都督偏爱的谢萧萧就在凉州境内,说不定那些要钱不要命的货色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绑了谢萧萧,能在他爹手里换来的银子也得几千万两,实打实的大生意。 轿子里传来谢萧萧压着火气的声音,语气里对屈洵的尊敬已经淡薄到随时可以翻脸的程度,“七伯,离井水城还有多远?” 屈洵的腰板好像瞬间被这一声七伯压弯了几分,温声道:“从疆域图上看,最多不过七八百里距离,但咱们马车走不快,还得三四天路程。不过,请公子放心,咱们离着井水城越近,也就越是安全。” 谢萧萧挑开轿子窗帘,露出一张明显有些欣喜的脸孔,哼声道:“谅那些江湖修士也没胆子去捋咱们五十万大军的虎须,既然七伯觉着安全,就吩咐下去,让人在前面找个歇脚的地方,小住一天也无妨。” 屈洵顿时苦了脸,却也知道自己多次苦劝差点就要把两人之间的情谊消耗一空,这时候如果再不顺着他的性子办,恐怕自家这位公子爷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无奈只好答应一声,想要回马车车厢里翻看那张疆域图。 在他看来,这些年的辛苦早就跟谢萧萧绑在了一条船上,只有谢家成就大事之后,坐上龙椅的大都督把谢萧萧立为东宫储君,他才能仗着从龙之功而得厚重封赏,所以,谢萧萧如果真能跟那命格极贵的墨莉生米煮成熟饭,倒是好事。 只不过,现在的时机不太合适。 为今之计,只有先顺着谢萧萧找个歇脚的地方,再好言劝他先拿那姿色不凡的黄莺儿解解馋,至于墨莉,能等到回了井水城再慢慢调教才好,操之过急的话,那青鸾命格的女子一旦不堪受辱寻了短见,谢萧萧就再也得不到命数上的助力,得不偿失啊。 不等他迈上车辕,腰间左侧一高一低悬着两柄剑的四境修士就凑上前来,轻声道:“屈老,从此处往井水城,路过鸡鸣县,县城外有一处僻静庄子,主人是凉州一个散修世家的庶出子嗣,我与他早年曾有些交情,知道他就等着找个靠山,您看···” 双剑修士的意思很明白,那庄主要找靠山,如今凉州还有比五十万雄师更大的靠山吗? 屈洵皱眉略作思量,回车厢里拿了那张疆域图,展开道:“指给老夫看,你说的那庄子在什么地方。” 双剑修士欣然往跟前凑了凑,先找到井水城所在,目光再顺着往下,很快就找到鸡鸣县所在,指着县城外一处没有标记地名的空白,语气肯定道:“就是在这里,那座庄子规模不小,却远离县城,庄子主人一向最爱结交江湖朋友,咱们去那里落脚的话,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屈洵一听那庄主是个结交四海的性情,本不愿意去那里落脚,可转念一想,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道:“你与那庄子主人的交情如何?可知道他底细?” “早那庄子叫做骤雨庄,六七年前我在江湖上游历时,几次在庄上留宿过。庄主名叫杨寿潼,因在家中不受重视而愤愤不平,索性出来自立门户,修为不算如何高,倒在凉州江湖上落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这种人啊,无非是想花钱买交情,找个靠山好仗着出人头地,以公子的身份,他决计不敢慢待。” 屈洵点点头,仍然没有就此做决定,只道:“总归是要路过那里,去人多眼杂的鸡鸣县落脚不妥当,听你的意思,那庄子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且看看再说。” 双剑修士笑着拱了拱手,退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护持在第二驾马车一侧。 屈洵回到马车车厢里,身穿白底蟒袍的常半仙正唉声叹气,见他进来,舔着老脸笑道:“屈老弟啊,烦请给老夫倒杯茶水,嗓子实在干得难受。” 枯瘦刀修低低嘿笑一声,也不管茶壶里的水早就凉透,依言倒了一杯递到他唇边,而后安静坐在一侧连连掐指,左手拇指很快停在中指根部第一指节处,脸色尤为阴郁。 喝下一杯茶水的常半仙有些诧异,屈洵刚才掐指用的竟然也是小六壬占卜之法,他甚至一眼就看出来,是用三个字的笔画数目起卦,最终得出来的卦象是六卦中最凶险的空亡。 “想不到屈老弟竟是同道中人?” 屈洵松开手微微哂笑,似笑非笑道:“比不得常兄有卦师一脉的传承,屈某也就会两手小六壬这等浅显法门,让常兄见笑。” 邋遢老头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屈老弟可以自谦,但要说小六壬是浅显法门,老夫就不敢苟同了。奇门占卜讲究事有动因,要说起卦方便还得首推小六壬,刚才老夫听见屈老弟跟另一位高手修士在外面的谈话,若是没有猜错的话,老弟刚才是以骤雨庄三个字的笔画数目测算吉凶?” 屈洵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常半仙摆出一副十一品卦师该有的高人架势,大方指点道:“卦象落空亡,老弟起卦的法子没有错处,可用以起卦的因,却不太妥帖。” 只是粗通命理之术的枯瘦刀修阴阳怪气笑道:“哦?常兄愿意指点几句?” 按理说邋遢老头这时候该摆摆手,才显得有风轻云淡的气度,可试了试,浑身仍然使不上半点力气,只好作罢,道:“以老夫在命理一道上的造诣,说是指点老弟几句也无不可。你且听听,若是觉得没有道理,就当老夫胡乱放屁。” 屈洵嗯了一声,想听听这位卦师究竟有何高见。 常半仙见他中计,悠然解释道:“依老夫看,屈老弟多半是想推算此行去骤雨庄落脚的吉凶,那么用骤雨庄这三个字的笔画数目起卦当然不合适。你我都在路上,马车始终在行进过程中,自然是动象;而骤雨庄是一座不会移动的庄子,是静止之象,以静止之象起卦测算动象,如何做的准?” 故意顿了一顿,见屈洵神情逐渐变得认真,常半仙才又道:“小六壬本身就是要以月、日、时起卦才妥帖,不停变化的时辰是动象,屈老弟是舍近求远了。” 命理之术无非就是阴阳变化、五行生克演化出来的学问,一动一静正合一阴一阳,何况常半仙这些话并未故意造假蒙骗。 屈洵深吸一口气,觉得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就以月、日、时重新掐指去算,这一次,拇指最后仍然是停留在中指上,不过是靠上的第二指节处。 卦象,速喜。 顾名思义,速喜是吉卦,很快就会有喜事来临。 屈洵心中一动,抬头看向常半仙,邋遢老头却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偏过头去,不知有没有看见自己拇指停顿的位置,屈洵的眼神连连变化,沙哑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意味,“常兄好算计,是有意推波助澜,怂恿屈某往那座骤雨庄去?” 常半仙丝毫不慌,笑着反问道:“何以见得?” 枯瘦刀修哼了一声,冷笑道:“听说常兄年轻时风流倜傥,曾在凉州境内混迹多年,莫不是与那骤雨庄的主人早有相识,想要趁机寻个脱身之法?” 邋遢老头直言不讳,道:“屈老弟多心了,老夫混迹凉州已经是五十余年之前的事情,且不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时候,恐怕骤雨庄的那位主人还在娘胎里,他又不是老夫的种,哪里来的交情可言?如今你为刀俎,老夫是鱼肉,去哪里都一样,何必多此一举?就算真有手段要使,也得拉着贺安澜才有胜算,老弟肯让我跟他见个面商量商量?” 屈洵冷冷哼声,挑开门帘迈出车厢,有一次不知所踪。 这一次常半仙没有张口骂娘,而是索性闭上眼睛,浑浑噩噩睡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靠山? 骤雨庄照旧是灯火通明的老样子。 近些日子以来,庄子里忙忙碌碌的下人们都发觉,年老门房杨伯有些愁眉不展。 自打谢逸尘麾下副将柳同昌兵不血刃占了井水城,凉州境内这些行走江湖的修士就都一窝蜂朝着井水城左近聚集,骤雨庄已经先后送走了几拨人,甚至有些与庄主根本不曾相识的,也厚着脸皮说什么慕名而来。 眼见杨寿潼多年来积攒下的家业有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深知主人脾性的杨伯心疼不已。 那可都是成家立业的本钱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还不知道能不能换来有用的人情,实在可惜。 他老人家早就对江湖上那些看似豪侠仗义的修士见怪不怪,以往上门来攀扯交情好言好语借盘缠的人,八成都就此一去不回,骤雨庄真要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些人肯定会佯装不知、有多远躲出去多远,反倒是靠着洗劫商队为生的大漠马帮,才会出面帮衬一把。 都说江湖上最重义气,可这义气两个字啊,从来在江湖中就不值什么钱。 杨伯端着一把圆润紫泥茶壶坐在大门里面,四盏喜庆的大红灯笼照得他皱纹深刻的脸上有了些精神焕发的气色,庄子里已经住了十几个自命不凡的修士,他想着总归是老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自己喝茶自己知冷暖。 只不过,杨伯有些想不通行走江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也算是个修士,可还是觉得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屋子藏身、再有几亩能种出收成的田地,怎么不比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活得舒心? 正想得有些怔怔出神,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杨伯转头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原来是面带苦笑的庄主杨寿潼孤身一人走到了门口处,忙打了声招呼,“夜深风寒,庄主怎么出来了?” 四境七品的剑修何惧夜风中些许寒意。 杨寿潼跨出门槛,站在灯笼下远远把目光投向四野无声的夜色之中,轻声道:“眼看就亥时了,杨伯还不回屋歇着?” 被庄主惦记着的老门房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意,笑道:“人老了就觉少,一天到头睡不安稳三个时辰,想着不能糟践了这壶茶叶,喝完了再睡也不差这一会儿。” 杨寿潼嗯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似乎随着灯笼里的烛火微微摇晃,道:“杨伯不必担心太多,咱们爷俩经营骤雨庄这么些年,总算找到一座比燕州驻仙山还稳当的靠山,就算那位郭大将军的兵力一触即溃,谢逸尘夺了整个凉州去,咱们也有退身之步。” 老门房诧异地看了他背影一眼,竟隐约从这位自己侍奉了数十年之久的庄主言语里,听出些一旦事有不妙就索性舍了骤雨庄的意思,嗫嚅了半晌,才试探着道:“庄主费劲心力的基业···” 杨寿潼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涩声笑道:“不过是一座庄子罢了,谈不上什么基业不基业的。有时候只有舍了碗里的,才能分到锅里的,我心里有数。” 杨伯叹息一声,不再多劝,毕竟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岁数,死在骤雨庄也好、死在鸡鸣县也好,都一样。 前阵子杨寿潼亲笔写给生父的那封信,已经有了从鸡鸣县传来的回音,不出所料,那位嫡长子没有多大出息的老人欣喜无比,直言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杨家的大门永远都愿意为四境修为的杨寿潼敞开。 这封信,让骤雨庄的庄主更是怨恨那个所谓的散修世家。 饶是如此,他还是打算这两天动身去一趟鸡鸣县,至少要忍着恶心跟生父演一出血浓于水、重修于好的戏码,才好按照司天监观星楼主的交代,借机搭上谢逸尘那条线,为陈无双接下来要做的大事奠定个方便从事的基础。 杨寿潼默然在门口站了许久,似乎凉州乏善可陈的夜色很是耐看。 直到察觉身后的老门房喝光了那壶茶水,杨寿潼刚想顺手关上大门回房细细谋划,就察觉到数里外正有不少修士气息出现,看行进方向的话,多半就是奔着骤雨庄来的。 凉州境内没有像样的门派,而从来人故意散出的气息上看,最少有十几个修士,其中甚至有几人的气息比四境七品修为的他还要强横,能拿出这般阵容来的,除了大漠马帮,杨寿潼想不出还会是什么人,但那些气息都极为陌生,决计不是相熟的马三爷或者慕容百胜。 深夜造访,按说于礼不合,可江湖修士想来不注重这些繁文缛节。 很快就能听见马蹄声在旷野中清晰传来,渐渐皱起眉头的杨寿潼挥手让老门房回屋歇着,这等不同寻常的场面,可不是杨伯能轻易应付得来的。 最先在夜幕中映入眼帘的,是一顶装饰堪称奢侈的华贵软轿,其后跟着有大有小三驾马车,杨寿潼暗自心惊不已,连护卫在马车之外的修士中都有四五个四境高手,轿子和马车里坐着的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甚至顷刻间有了两个猜测,这么大阵仗,来人莫非是声势正劲的谢逸尘,或者那位在朝堂上官居从一品的天策大将军? 他往暗处看是看不清楚,而走在那顶软轿一侧的双剑修士,却很轻易就能看清楚灯笼下面站得是谁,认出杨寿潼的相貌,双剑修士先是轻声凑近轿子说了句什么,然后欣喜扬声道:“杨兄弟,可还认得范某?” 杨寿潼思量着抽了口凉气,这些年他在骤雨庄设宴招待过的修士实在太多,要不是常来常往的,还真有些记不清那出声打招呼的范姓修士是谁。 好在那修士为避免尴尬,呵呵笑着快走几步,当先到了庄子门口,打量杨寿潼两眼,毫不见外地伸手拍了拍这位庄主的肩头,“怎么,多年不见,忘了为兄?” 从他腰间悬着的一长一短两柄剑上,杨寿潼顿时记起来他是谁,装作半欣喜半不悦道:“范兄这话是打杨某的脸,寿潼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当年双剑出青槐关的范元孝,兄长风采一如旧时,可喜可贺!” 姓范的双剑修士这才爽朗大笑,说实话,他早年是来过骤雨庄几次,那时候杨寿潼还是个不起眼的五品修士,本想着提几句旧事好让这位庄主记起来当年的交情,没想到一打照面,如今已然身居四境七品修为的杨兄弟就认出了他的相貌。 这让范元孝在谢萧萧面前,深觉脸上有光。 双剑修士亲热地揽着杨寿潼的肩膀,伸手指着将要走到近前的那顶轿子道:“杨兄弟,轿子里坐着的那位公子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范某眼下就是跟着他做事,谋个荣华富贵的前程,正巧走到这里,就想着在你庄子上小住一日歇歇脚,不知可方便?” 杨寿潼暗自嗤笑一声,现在江湖上是不是个人物的都敢自称是公子,轿子里的总不可能比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的身份更为尊贵,范元孝所谋的前程,也总不可能比他杨寿潼所谋的更荣华富贵。 心里这般计较,这位赤手空拳在凉州站稳脚跟的骤雨庄主脸上却适时露出仰慕神情,“哦?且不说前程不前程,元孝兄的朋友就是杨某的朋友,庄子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修士,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 轿子缓缓落地,枯瘦屈洵亲自上前弯腰挑开门帘,神情倨傲的谢萧萧对凉州这种散修很是不以为然,甚至连半句客套话都欠奉,皱眉道:“范元孝,我看这庄子规模不小,你去找个清静院落安顿下来,公子爷有要紧事情做,不希望让那些不开眼的扰了兴致。” 杨寿潼只看了谢萧萧一眼就收回目光,无非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罢了,倒是一副奴仆模样的枯瘦老者让他有些忌惮,光看屈洵腰间那柄厚背宽刀,就知道绝非是寻常角色,而且屈洵放下轿子门帘时有意无意散出一道气息,更让杨寿潼为之讶然。 八品刀修! 至于后面几驾马车里没有露面的人,杨寿潼已经不太敢去猜测,忙着回身把杨伯叫出来,嘱咐老门房引着来人往庄子里去,稍待歉意道:“还请范兄见谅,庄子这正门开的小气了些,后面那驾宽大马车恐怕进不去,只得委屈贵客从侧门进。” 做不了主的双剑修士回头征询那枯瘦刀修的意见,见屈洵默不作声点头,才笑道:“正该如此。” 话音刚落,屈洵就挥手屏退抬轿子的两名三境修士,双手扶住轿厢朝上一举,那顶轿子轻若无物般拔高七八尺,而后他脚下错步一旋,转到轿子底下单手将之托住,轻飘飘一跃而起,在骤雨庄极高的围墙上蹬蹬踩了两脚借力,连人带轿子飞进庄子中。 这是下马威。 范元孝尴尬干笑两声,等老门房提着灯笼带领马车绕向庄子侧门,才迈步进门。 杨寿潼故意走慢几步,跟那顶被八品刀修一路稳稳托在手中的软轿拉开几丈远近距离,伸手拽住双剑修士的胳膊,低声问道:“范兄,轿子里那位公子,是姓谢,还是姓郭?” 见他一个照面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本还想神神秘秘卖个关子的双剑修士顿住脚步,声音极轻道:“杨兄弟好眼力,难道没听出我家公子的口音是雍州那边?” 杨寿潼心中一动,范元孝再度迈步。 雍州口音啊,这么说来,轿子里的人应该是谢逸尘的子嗣。 走在前面的双剑修士见他没有跟上来,轻笑道:“杨兄弟,为兄这是给你骤雨庄找了个靠山。” 第一百二十九章 龙凤花烛,暗藏杀机 在凉州境内小有名气的骤雨庄,素来都是门迎四海修士的所在。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些年里杨寿潼确实见过不少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的修士,但客随主便毕竟是寄人篱下的礼数,目中无人到谢萧萧主仆这等地步的,委实是头一次碰着。 单手托着一顶软轿的枯瘦老者,似乎压根就没打算给这位东道主任何面子,几乎是在双脚落进骤雨庄的同时,就散开灵识顷刻间笼罩住整座庄子,而后反客为主,径直往没有修士气息存在的庄子西北角一片屋舍走去。 西北方在后天八卦中属乾卦,可见在屈洵看来,谢家公子在这座骤雨庄上就是当之无愧的天。 尽管阔别已久,面带笑意的范元孝在这里还说得上是轻车熟路,循着屈洵刻意散出来的凌厉气息远远跟在后面,也许是觉得自己带谢家公子前来的举动会让杨寿潼感激涕零,故意摆出一副淡然而不居功的矜持模样,“当年就看出杨兄弟并非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今日再见,杨兄弟已是四境七品的高手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稍微落后半步的庄子主人眯起眼睛,摆摆手道:“杨某这点微末本事值得什么,都是靠江湖上的朋友抬举帮衬罢了,怎么比得上元孝兄?” 双剑修士得意一笑,忽然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放慢脚步轻声道:“在范某面前,杨兄弟不必妄自菲薄,当年你修为才刚刚迈进三境,借着这么一处所在安身立命、徐徐蓄势也在情理之中,可以你而今的修为境界,再守着这座庄子浑噩度日,未免委屈了一身本事啊。” 杨寿潼心中冷笑,适时表现出几分热切,问道:“元孝兄,定有教我?” 范元孝顿住脚步哈哈一笑,饶有深意地回头打量他两眼,半遮半掩道:“范某知道,杨兄弟在凉州境内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之辈,眼下连江湖上那些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都把大周气数将尽的事情挂在嘴边上,依愚兄浅见,这或许就是杨兄弟的机会。” 这位被凉州江湖誉为仗义疏财的骤雨庄主人装作听不太懂,“兄长是说···” 腰悬双剑的修士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声音笑道:“古往今来,逐鹿中原靠的都不是江湖修士,而是动辄数以十万计的雄兵啊,谢家有精锐边军近五十万,杨兄弟身在凉州,难道还看不清楚如今的局面?实不相瞒,轿子里那位是最得谢家大都督偏爱的公子,这回又立下了大功,回去之后在他兄弟几人之中必然更是鹤立鸡群,杨兄弟此时投靠,兴许就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完全不是点到为止了。 杨寿潼压抑着嗓音哎呀一声,见双剑修士再度迈腿前行,忙快走几步跟上,“兄长若是愿意引荐引荐,杨某感激不尽!” 范元孝不再回头,轻笑道:“今晚可不是时候,公子正在兴头上,杨兄弟只需伺候好了,明日一早,范某肯定要竭尽所能替你美言几句。” 杨寿潼连声称是,暗地里却心思百转,推测谢家那位倨傲公子所立下的大功,十有八九是应在那三驾马车上,于是斟酌着出言试探道:“那就先谢过兄长好意。杨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情不错的双剑修士故作不悦,皱眉道:“咱们二人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杨兄弟怎么这般生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兄长知道,杨某之所以远离鸡鸣县来此苦心经营这座庄子,一是因为与家中不和,索性自立门户,再就是为多结交些江湖上的朋友。近些日子,不少修士被井水城那边的战事吸引而来,有些曾在庄子上借住留宿,杨某听说···司天监那位斩杀玄蟒的陈无双现在也在凉州境内,似乎是要对谢家不利,这个时候,谢家公子流落江湖,可有些不大妥当。” 范元孝嗤笑一声,像是对他提到的陈无双不屑一顾,其实却是暗自嘲笑杨寿潼,果然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还没等自己引荐,就先开始关心谢家公子的安危,倒也不怪他,既无根基又无底蕴的一个散修罢了,不对谢家这座靠山动心才不合常理。 “杨兄弟不必担心。司天监已然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了几天,公子这回冒险行走江湖,所立下的大功正是与你说的那陈无双有关。”范元孝说着说着突然嘿声发笑,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不瞒兄弟说,我等擒了孤舟岛弟子墨莉,那可是与陈无双情投意合的女子,可惜啊,今晚就要入了谢家公子的洞房咯。” 杨寿潼浑身一震,如丧考妣。 范元孝察觉到他气息有一瞬间的动荡,扭过头疑惑地看了一眼,“杨兄弟?” 心中惊骇莫名的杨寿潼此时只觉得稳住气息比晋境八品还难,所幸刚好处身于灯火边缘的昏暗之中,顺势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如此说来,司天监果然是强弩之末了?” 虽说范元孝确实是这么认为,但司天监千年以来的盛名终究还在,他根本不认为杨寿潼这样区区一个七品修为的凉州散修,有本事能搭上司天监陈家,只当他是震惊于司天监大厦将倾,志得意满地笑道:“不用我多做解释,杨兄弟只管看着就是,用不了多久,那位无双公子就会死在凉州。” 杨寿潼默然点头,生怕言多有失,不再说话。 二人走到西北那片屋舍处,同样循着屈洵气息而来的其余修士,也刚好护着那三驾马车抵达。 枯瘦刀修看了眼杨寿潼,招手叫范元孝上前,低声吩咐几句,而后就让人先把最大那一驾马车里的贺安澜等人扶出来,为求行事不出纰漏,所有人下车时都无奈又被逼着嗅了一口软筋散。 范元孝笑着走回杨寿潼身边,轻声道:“杨兄弟,烦请你去备几桌热乎酒菜。另外,公子交代要一对龙凤红烛,以及沐浴用的热水。” 杨寿潼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的表情变化被范元孝尽收眼底,笑问道:“怎么,有难处?” 杨寿潼嗯了一声,解释道:“咱们庄子上有手艺不错的厨子,酒菜倒是很快就能送来,沐浴用的热水我让人去烧,只是这龙凤红烛是男女成亲时所用,杨某一时半刻确实拿不出来。” 确实,哪有随时备着这种东西的修士? 范云孝很理解杨寿潼的难处,转而问道:“我记得,这里离鸡鸣县仅有百里?” 很是为难的庄子主人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杨某这就让人尽快去县城里采买,不过这一来一回,少说要一个半时辰,只怕公子等不及。” 范元孝转身去看屈洵,见那听见杨寿潼说话的枯瘦刀修点点头,才回过头来笑道:“无妨,贵人用膳、沐浴都需要时间,不急你这一个半时辰,尽快去办,这可是你的福气,伺候好了的话,明日定然重重有赏。” 当着面前数位四境修士的面,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气息凌厉的八品刀修,杨寿潼不敢露出哪怕一丝异样心思,答应着转身离去。 而此时,最后那驾马车中,一个身穿显眼白底蟒袍的华发老者被人架着胳膊挪出车厢,蟒袍上用银线绣着的几条团龙,在摇曳灯火下熠熠生辉。 常半仙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偷偷摸摸瞥了眼杨寿潼匆匆离去的背影。 骤雨庄屋舍墙壁上那些宁退之当年留下的剑法招式图画,引起了谢萧萧这一边很多修士的注意,甚至连一辈子修刀用刀的屈洵都凝神看了一阵子,倒是以前曾来过几次的范元孝淡然处之,按屈洵的吩咐,等杨寿潼远去之后,将第一驾马车中的墨莉跟小满搀扶出来。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 两个女子绝美面容相映成趣,可惜范元孝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妄图染指的花朵儿,始终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 默然不语的杨寿潼转过弯,确认自己身影已经不在那些不速之客的目光之中,才松了一口气,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边走边想,一身冷汗。 若是无双公子的心上人真在这里有个闪失,他杨寿潼便是搭上性命连带这座庄子,都万死莫恕。 庄子上是有十余个跟自己看交情的修士借宿,行走江湖无非就是个花花轿子众人抬,平安无事的时候还算是宾主尽欢,如果要让他们出面跟谢萧萧带来的人硬碰硬,杨寿潼就不敢指望了,况且真打起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双方修为境界上也都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时间又紧急到来不及向远在大漠的马三爷等人求援。 换而言之,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能不能救下马车里人,只有智取一条途径。 好在那枯瘦的八品刀修不可能看穿杨寿潼的心思,而且还有一个半时辰的转圜余地。 其实,杨寿潼记得庄子角落里用以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是能找得出几根龙凤花烛的,这是他当年娶亲时老门房买多了剩下的,杨伯一直就没舍得扔,总想着庄主以后再纳妾室开枝散叶还能派上用场,时间一久,恐怕连杨伯也记不清了。 杨寿潼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庄子侧门处,哀声一叹。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截雪亮剑身,无声无息间极为熟稔地挑开门栓,随即左侧那扇门就被人轻轻推开,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不等杨寿潼惊喜出声,吓了一跳的祝存良就顺手把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后看清正面带苦笑的是骤雨庄主人,祝存良才制止身后何斌的动作,收了剑,狐疑看向这位四境七品的剑修。 杨寿潼知道他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恰好出现在庄子侧门处,可是此时容不得细细解释,瞥了眼祝存良身后只有一个有些面熟的二境修士,旋即朝门外望去,却很是失望没有看到马三爷或是慕容百胜的身影。 一把拉住祝存良,杨寿潼当机立断领着他跟何斌往灯火照不到的僻静地方走去,直到三人的身影被一处房屋转角的黑暗所吞没,这位心急如焚的庄主才用极细微的声音,急促道:“兄弟来的正好,你先听我说。” 祝存良皱眉点头。 “不到两刻钟之前,谢逸尘的子嗣带着二十余名修士来庄子上借宿,其中有一人与我早就相识,听他说···” 本就是一路跟踪谢萧萧等人而来的祝存良摆手打断他,这位向来惜字如金的马贼破天荒说出一句很长的话,“我知道,那三驾马车里的人都对无双公子至关重要,其中有他没过门的妻子和妾室,想来无双公子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马帮还有两百兄弟就在十里之外犬吠坡设伏,杨大哥能拖住一时是一时。” 杨寿潼这才呼出一口浊气,可是很快就又皱起眉头,“我最多能拖住一个半时辰。” 祝存良摇摇头,“不够,越久越好。” 杨寿潼沉吟片刻,将之前范元孝交代他去办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叹声道:“那就只有用毒了,可是如果把毒下在饭菜里,恐怕瞒不过那些四境修士的眼睛,反而会打草惊蛇。” 祝存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紧蹙着眉。 倒是跟他一起前来的何斌目光一闪,出主意道:“如果杨庄主能拿得住让人昏迷不醒的迷药,我倒有法子能放置在那王八蛋想要的龙凤花烛里,或许···” 杨寿潼连连摇头苦笑,骤雨庄又不是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的黑店,哪有何斌所说的那等迷药? 祝存良偏头使了个眼色,何斌立即悄然顺着原路退出庄子侧门,既然用毒不行,唯一能拖住谢萧萧那些人的法子就只剩下一个了。 等杨寿潼的一个半时辰过去,无双公子要是还赶不及来到此处的话,就让那两百马贼杀进来,用一片喊打喊杀的混乱,惊扰了那狗日的兔儿爷的好事。 兴许在杨寿潼的配合下,祝存良能趁乱救走一个算一个。 成与不成,但看天命! 第一百三十章 胯下之物受不得惊吓 四四方方的骤雨庄上,偌大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并没有单独成院的所在。 不得不说屈洵极有眼光,他在西北角安顿下谢萧萧的房间三面合围,西侧是一路充当轿夫的那两名三境修士端坐于上瞭望庄外的高高围墙,北面相邻的房屋被连同瘸腿术士在内的六七名修士堂而皇之占据,而南面的房屋里则是整整十个修士看守贺安澜等人。 唯独东面是庄子里青石板铺就的笔直道路。 等杨寿潼让人送来一桌上好席面,屈洵亲自搬了张方桌,招呼双剑修士范元孝以及另外两名四境高手守在谢萧萧所在的房屋外面,那一排是三间屋舍,谢萧萧占了最中间,最里面的房间里关着毫无反抗力气的墨莉和黄莺儿,东头一间则是留给枯瘦刀修。 一丝不挂的谢萧萧惬意泡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墨莉与之前在他胯下承欢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即便是在赶往井水城的路上,这位气质阴冷的少年也不愿意让春宵一刻显得太过草率,他要沐浴更衣,一夜之间梅开二度。 悠哉悠哉捧水洗了把脸,即将成就好事的谢萧萧反而耐住性子不急着起身,民间俗话都说金榜题名大登科、洞房花烛小登科,陈无双那瞎子多半是身有隐疾啊,身边有如此可人的两个娇滴滴美人儿,竟然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啧啧,这可就怨不得谢某捷足先登了。 福缘福缘,兴许说的就是齐人之福的机缘? 谢萧萧笑得很阴邪,自言自语道:“陈无双,替你入洞房可是力气活儿,你得拿什么来谢我?不如就用你那颗头颅好了,虽然不值什么钱,本公子勉为其难,倒也却之不恭啊。” 门外的屈洵时刻散着神识笼住骤雨庄西北,谨慎地以银针挨着试过杨寿潼送来的酒菜,这个举动让与他同桌而坐且已经动过筷子的范元孝尴尬之余,还有几分敢气不敢言的恼怒,都是在谢家门下效力,你个混账就连范某都信不过? 枯瘦刀修根本不在意范元孝作何感想,见两指间夹着的那根银针并无异样,才拾起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说实话,骤雨庄上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 屈洵满意地点点头,明知故问道:“元孝,这庄子的主人应是七品剑修?” 范元孝伸手斟了一杯酒,放下酒壶道:“我与他当年相识时,杨寿潼还刚刚踏足三境不久,这些年里广交江湖朋友,想来是也从中有所受益,进境七品倒说得过去,不过以他的年纪和资质,即便以后还有机会于修为境界上再进一步,此生也无望五境了。” 枯瘦刀修哂笑一声,天下八品修士或许有数百人之多,但能最终能引来天地呼应从而踏足九品的,却堪称百中无一,至少近几百年的江湖之中,他只知道两百年前的花逢春和被誉为当世剑仙的苏慕仙二人,是以散修身份成就五境。 这等造化,无论如何,恐怕也不会落在凉州这位杨寿潼身上。 屈洵叹了口气,虽说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但他总归是希望这个江湖能更热闹一些,在他看来,假以时日的话,司天监那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八成真有能迈进五境高人之列的一天,可惜啊··· 这个世上可歌可泣的,从来都是英才天妒、红颜薄命。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桌上另一名四境修士往外面看了眼,凝重道:“姓杨的庄主能有今日成就,说不定跟这座骤雨庄画在墙上的剑法招式图画有关,依我看,这些招式前后连贯、精妙异常,不可能是出自区区一个七品剑修之手才对。” 范元孝笑着嗯了一声,举杯将酒水一口饮尽,“葛兄说的是。我早年就是被这套剑法吸引,才几次三番来骤雨庄小住,揣摩来揣摩去,无非就是一套剑法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得人视若珍宝的御剑诀。这座庄子是杨寿潼想要自立门户时花钱买下来的,一共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没有一笔是出于他手。” 身为八品刀修,屈洵尽管对剑法不太感兴趣,却也能管中窥豹,只从几幅图画就能看出来,在墙上留下这些招式的人定然在剑道上造诣极深,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江湖上惊才绝艳之辈历来是层出不穷,没必要深究。 几人随意闲聊,整整两刻钟时间才见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少年满面含笑,推门走出来。 “七伯,花烛还没送来?” 屈洵忙起身上前,好言解释道:“公子稍安勿躁,那龙凤花烛本就是娶亲时才用得到的东西,庄子上提前没有准备,那姓杨的庄主已经让人去离此最近的鸡鸣县采买,很快就会回来。” 谢萧萧一反常态地没有因着急而出声斥责,点点头道:“不急,今日小登科之喜确实有些仓促,本公子也没给几位一路辛苦的前辈准备红包谢礼,等回了井水城一并补上。” 范元孝等三人忙站起身来,拱手称谢。 心情大好的阴柔少年摆了摆手,笑道:“拿一壶酒给我,等花烛买回来,七伯送进屋里就是,本公子就不打扰诸位酒兴了。” 屈洵没有去拿桌上的酒,而是从自己储物法宝里取出一坛好酒,递给终于要心想事成的谢萧萧。 兔儿爷捧着那坛酒,径直走向墨莉跟黄莺儿所在的房间,竟然很有礼数地抬手轻轻叩门,然后才推门而入。 屈洵目送着他进了门,转身回桌前坐下,忽然叹了口气。 房间里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并排倚着墙坐在床榻上的两个女子都闭着眼睛,对门口处传来的动静置若罔闻。 谢萧萧也不以为意,将那坛酒随手扯下封口放在桌上,拿起三个茶杯,一一斟满。 而后,又从怀里摸出两本一模一样的薄薄册子,先后掀开扉页,摊开在桌面上,“本公子有个习惯,睡过的女人都要画一幅春宫图留着以后赏玩,从无例外。墨姑娘与花魁黄姑娘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跟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论,瞧瞧,我特意准备了两本崭新的册子,只画你二人。” 一身黑裙的墨莉愤而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屋子里的兔儿爷,不屑地哼了一声。 谢萧萧知道她此时别说反抗,闻过软筋散之后只怕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嘿笑道:”一颦一笑总关情啊,墨姑娘,本公子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跟你说,总之咱们洞房要用的龙凤花烛还没有送来,你不妨听听,反正事已至此,也许你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墨莉深深吸气,干脆闭上眼睛,只恨真气殆尽,没有办法关闭五识。 倒是身穿蟒袍的娇媚小满幽幽叹了口气,“谢公子有何高见,奴家愿意洗耳恭听。” 谢萧萧笑着端起酒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语带双关道:“兰芝入室,香气袭人呐。黄姑娘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倒让我有些向往京都城闻名遐迩的流香江了,那本公子就说几句,两位姑娘听听有没有道理。” 喝下一杯酒。 谢萧萧咂摸咂摸嘴,笑道:“眼下大周颓败已是定局,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罢了,司天监被漠北妖族牢牢牵制住,只剩下一个陈无双,他就算浑身是手,能在凉州掀起多大风浪来?我谢家如今麾下披甲数十万之众,夺下十四州江山指日可待,到时候,本公子兴许就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论身份不知道比没有几天活头的陈无双强出多少倍,两位姑娘跟了我,以后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在江湖这种浑浊所在受奔波之苦?” 顿了一顿,披着青狐裘的兔儿爷笑意更盛,得意洋洋道:“今夜云雨之后,再见天晴时,两位姑娘就是我谢萧萧的妻妾,若非不愿意委屈你们,我何必用心良苦,非等那一对龙凤花烛送来?实不相瞒,费劲心力设下埋伏生擒你们,就是为了引陈无双来井水城送死,莫说是他,就是天底下三位十二品修士同时到了,也杀不完我谢家五十万精锐,他是必死无疑的。” 墨莉的呼吸明显开始变得粗重急促,从在槐树林中被擒下,这位孤舟岛风华绝代的女子剑修就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既然免不了清白受辱的命运,无非就是有死而已,只不过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无双的安危。 以她对陈无双性情的了解,那个重情重义的观星楼主,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井水城自投罗网,那她的死就没了任何意义。 黄莺儿认命般地苦笑一声,紧接着居然说出一句让墨莉匪夷所思的话来,“奴家本就是出身于流香江,能给谢公子做妾室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总好过做个徒有名分的寡妇···” 墨莉猛然睁开眼睛,努力偏头看向身为司天监死士的小满,难以置信道:“你···” 黄莺儿低着头,不肯跟她目光交汇,轻声道:“墨姑娘终究是未经男女之事,等花烛送到了,不如先让奴家伺候公子。” 喜不自胜的谢萧萧哈哈大笑,“好,这才是懂事的聪明人。墨姑娘放心,本公子定然雨露均沾,不会偏宠黄姑娘一人。” 总算明白了小满打算以身相代的良苦用心,墨莉神情凄然,痛苦地再次闭上眼睛。 谢萧萧肆意笑了一阵,眼神无所顾忌地在小满身上凹凸有致处游走,挑眉问道:“既然是流香江上有名的花魁,不知那些女子的魅惑手段,黄姑娘这些年耳濡目染学了几成?” 小满故作娇羞地低下头,“公子莫要心急,到时候一试便知。” 兔儿爷连声道好,随即略带惋惜地转头看向墨莉,那容貌绝美的少女脸上,竟不知何时有了两道泪痕,梨花带雨。 有些按捺不住胯下燥热的谢萧萧端着一杯酒,凑到身穿蟒袍的小满身前,将酒杯凑到她唇边,“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没有好酒助兴?莺儿先陪着为夫喝一杯如何?” 小满心下哀叹,浅尝辄止,“奴家在流香江上卖艺不卖身,委实不胜酒力。” 谢萧萧也不多勉强,就着小满留在酒杯上的好看唇印,把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而后一扔酒杯,伸手握住她柔弱无骨的玉手缓缓摩挲,淫笑道:“说的是,酒香哪有美人儿香。” 小满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装作娇羞,低声道:“公子···花烛还没有送到。” 也是无巧不成书,谢萧萧刚要张口调笑几句,就听见身后一阵敲门声,喜道:“刚才就说,跟了本公子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不,料想是花烛送到了。” 门外的屈洵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轻轻推开门,手里果然正拿着一对龙凤花烛。 杨寿潼拖了一个半时辰还多,范元孝已经催促过两遍,委实是搪塞不过去,只得等祝存良离开庄子去召集那两百马贼之后,亲自把花烛送来,而戒心颇重的枯瘦刀修,却根本没有让他靠近墨莉所在的屋子。 谢萧萧欣喜接过花烛,亲手就着屋子里的灯火点燃,滴了两滴融化蜡油,两根花烛就站在了桌面上。 同样是金漆,一根盘龙、一根游凤,双双呈祥。 屈洵刚准备转身退出去,突然听见坐在庄子西侧围墙上的两名修士出声示警,“庄子以西三四里外,有大队骑兵朝这里奔袭而来,人数不下两百!” 枯瘦刀修登时跃出房间,只留下一句话给谢萧萧:“公子勿忧,区区两百骑兵,老夫拦住就是。” 谢萧萧这才安下心来,尽管他有时会对屈洵不留情面的厉声呵斥,但很信得过他四境八品的不俗修为,来的那两百骑兵不管是凉州常见的马贼,还是郭奉平手下的斥候,对门外喝酒的范元孝等四位四境高手而言,都算不上是什么棘手的麻烦。 除非,那两百之众全都是修士。 正想到此处,门外的屈洵就沉声喝道:“修士气息!那两百人是马贼,不许让他们靠近庄子一步!范元孝,去把那姓杨的庄主给老夫找来,这事或许跟他有关!” 房间里的谢萧萧短暂错愕片刻,心下一横,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公子也得把这两个美人儿画成春宫图! 小满哀婉一笑,看着谢萧萧脱下身上的青狐裘,朝她一步一步逼近。 脚步虚浮的阴柔少年,每一步落地,好像都重重踏在两个少女的命门上。 “且慢!” 谢萧萧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出声喝止他的墨莉,轻佻道:“哦?墨姑娘想争一争先后?” 墨莉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浊气,恨不得能以冷冽眼神将面前的王八蛋千刀万剐,语气平静道:“谢萧萧,我求你一件事。” 谢萧萧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欣然道:“墨姑娘但有所求,为夫岂能不答应?” “我愿意委身于你,求你放过小···黄莺儿。” 短短一句话,心如死灰的黑裙少女泪流满面。 庄子外面已经能听得见马蹄声,这让小满看见了一丝有可能获救的希望,她怎么肯答应墨莉如此决定,忙出声道:“公子莫要听她,她···” 谢萧萧连看都没再看小满一眼,盯着墨莉道:“姑娘这话,当真?” 墨莉倔强地努力仰起头,不屑回应。 谢萧萧顿了一顿,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我答应你!” 两步上前,伸手把流香江花魁扯到地上,随即顺手一把将墨莉推倒在床榻上。 嗤啦一声,墨莉长及脚踝的黑裙,被谢萧萧撕去一半裙摆,露出一双在昏暗烛火中美如凝脂白玉的修长玉腿。 小满凄厉大叫,“不!你这该死的贱人,是要与我争宠?谢公子,谢公子,你说了先让奴家伺候的···” 淫笑不止的谢萧萧丝毫不理会黄莺儿的话,反倒觉得女子凄厉喊叫声更能助兴,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玉带,甩掉两只脚上价值不菲的鞋履,“墨姑娘喜欢闭着眼,那也由你!” 无数喊杀声盖过马蹄铮铮。 一时间,门外剑光闪烁,屋里春色无边。 谢萧萧纵身扑到床榻上,再一把,撕开墨莉胸前衣襟,露出少女香肩锁骨,和贴身亵衣。 低下头贪婪嗅了一口,“陈无双那瞎子没福气,再也没机会知道,玉体横陈的墨姑娘才最香!” 墨莉咬着牙,只是泪流不止。 在谢萧萧正要吻向墨莉红唇的同时,这间屋子的房门被一股巨大力道狠狠撞碎,被人一刀直接劈断手中双剑的范元孝摔落在屋里,带起来的劲风不由分说,将桌面上两支龙凤花烛的火光吹灭。 小满讶然朝外望去,无数人影从天而降。 一道雄浑无比的刀芒往来纵横,竟以一己之力,逼得屈洵等三个四境高手无暇他顾。 然后就是墨莉日思夜想的清越声音响起,“狗日的谢萧萧,公子爷今日要是不把你碎尸万段,就对不起司天监千年不衰的名号!给我滚出来!” 峰回路转,小满喜极而泣。 谢萧萧悚然大惊,茫然失措间,见到墨莉冰冷如刀的凛冽眼神。 胯下坚挺,瞬间软如烂泥。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波又起 巍巍如须弥,微微如芥子,世间万物的名字都是人所赋予。 不知道当年给这座远离人烟的庄子取名字时,那人有没有想到,骤雨庄真会有这么在滚荡不休的杀机和冲霄剑气刀芒下,飘摇如狂风骤雨中孱弱芭蕉树模样的一天。 要说举世无双,今日数十道强横气息如云澜大潮的骤雨庄上,恐怕就只有杀伐手段惊世骇俗的十品刀修厉原才当得起这四个字,若不是亲眼所见,远嫁西北杨柳城多年的单蓉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位守着一家惨淡客栈勉强度日的掌柜,竟能在起手一刀干净利落斩断一位四境修士一长一短两柄佩剑之后,原本以为他已至巅峰的气势会再度陡然拔高。 那一柄沉在井底不知多久的大周边军制式长刀,在这样一个谈不上如何非同寻常的深夜里光彩夺目。 神情从容的厉掌柜仅凭周身霸道无比的缭绕气机,就让同样修刀大半生的屈洵难以靠近半步,而且脱身乏术的枯瘦老者敏锐发觉,眼前这位以一敌三却稳稳占据上风的五境刀修还在不断积势,根本不像是在对敌,而像是在无人打扰处潇洒练刀,一刀紧接着一刀,极具行云流水的连贯美感。 每一刀都要比上一刀更为凛冽。 屈洵顿时开始绝望,在这样天下少见的十品刀修面前,一向自视甚高的他连找到破绽反手攻出一招半式的机会都没有,挨了先声夺人第一刀的双剑修士范元孝眼下生死不知,其余三名四境高手拼尽全力出手也只能疲于招架。 甚至连打断对方连贯气机都做不到。 谢萧萧带来的修士中也就屈洵这几人相对难缠,剩下的那十几名三境修士,根本不可能挡住撕去衣衫裸着上身酣战兴起的马三爷,何况还有慕容百胜以及当机立断加入战团的骤雨庄主人,猛虎入羊群,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祝存良紧绷了多日的脸孔,终于在看清观星楼主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容时,稍微有所缓和,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三境剑修很聪明的没有搅合进乱战中去,而是吩咐何斌统率那两百马贼在外面将整座庄子团团围住。 按照以往凉州马贼打劫过境商队的规矩,要么只劫财不见血,要么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的骤雨庄既然动了刀兵,就不能放走谢萧萧等任何一个人,否则难以平息那位无双公子胸中熊熊怒火。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燎原,不过就是个焦土千里罢了,反正凉州早晚要在数十万大军征伐下变成千疮百孔。 心思缜密的慕容百胜很快就救出贺安澜、常半仙等人,无奈搀扶着不惜以死相逼也非要看一眼战局的邋遢老头,站在南侧屋顶倾斜的青瓦上环顾四周,却听着身穿一袭污渍斑斑白底蟒袍的前辈喃喃道:“焦骨牡丹,素雅貂蝉,名花美人儿,啧啧···” 人未到,剑先至。 那柄声震江湖两百年的天品长剑焦骨牡丹,受满腔愤恨的陈无双气机所驭,势若雷霆破云般骤然刺穿气息紊乱到举步维艰的范元孝前胸。 委顿在地的小满泪眼滂沱,视线模糊中看见自家公子爷一步跨进房门,微微张开五指隔空收回佩剑,甚至根本没有把生机已然断绝却死不瞑目的范元孝当回事,一字一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兔儿爷,你找死。” 要是放在以往,听见兔儿爷这三个字,谢萧萧必定勃然大怒,可此时门外的屈洵自顾不暇,厉掌柜连舍命救主的机会都不肯给他,衣衫凌乱的兔儿爷哪敢还有平日里跋扈之气,颤声道:“陈···陈无双,这些人都中了我的软筋散,若是没有独门解药,即便···即便几日之后能恢复真气修为,终其一生也去不了暗病隐疾,你不杀我,我给你解药···” 神识早就探明了墨莉目前境况的陈无双,怎么肯留他一条性命。 年轻观星楼主苦笑一声,至今才知道,原来人的愤怒到了极致并不会临近癫狂,而是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水波平静,“你也配跟公子爷谈生意?痛快交出解药,或许我可以让你死得也痛快些。” 语气淡然,剑气锋锐。 在说话的同时,陈无双弯腰捡起地上范元孝的断剑,抖手一甩,那柄今夜未曾绽放光华就被厉原一刀斩断的长剑好似离弦之箭,断口锐利在小满眼前一闪而逝。 紧接着,就是谢萧萧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骤雨庄。 门外的屈洵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当着一位五境十品强横刀修的面还敢分心,厉掌柜自然不会惯着他这些目无余子的臭毛病,井底之刀抓住破绽悍然发威,炽烈到足以照亮方圆三十丈的刀光犹如彗星陨落。 鲜血如瀑。 屈洵的沙哑惨叫声,是因为厉原斩了他持刀的右臂。 而屋里谢萧萧的惨叫声,则是因为范元孝那柄断剑,让他就算能保住命,也只剩下做太监一条路可走,兴许等谢逸尘最后如愿以偿登基称帝,会把内廷首领这个至关重要的宦官职位留给他,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躺在床榻上的墨莉连声呢喃,“无双,我知道你会来···“ 胯下血流如注,谢萧萧脸上的血色风卷残云般迅速褪去,连不停颤抖的双唇都白如薄纸,有生之年不知多少年轻女子死于他手,这一刻,享尽无边艳福的兔儿爷终究还是嗅到了濒死的气味。 竟然诡异地有点发甜,像是铁锈。 随着门外厉掌柜毫不留手连斩两名心神大乱的四境修士,谢萧萧带来的人就只剩下两个人还活着喘气,或许是同为刀修虽势不两立却惺惺相惜的缘故,厉原没有立刻就杀了失去右臂之后已然心如死灰的屈洵。 而那个本身修为不济的瘸腿术士,是被常半仙留住性命,正匍匐在墙根底下,摇头哀叹。 马三爷等人知道陈无双所处的那间屋子里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贸然进去,正在门外听骤雨庄主人杨寿潼低声说起事情经过,听到那对龙凤花烛刚刚送进去不久,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随后马三爷唤来居功至伟的祝存良,吩咐他让庄子外面那两百兄弟自行返回大漠。 事关观星楼主妻妾,哪怕传出去半个字,马三爷都不介意大开杀戒。 屋子里的陈无双轻轻唤了声婶子,身形魁梧的单蓉立即应声进门,这种情况下,也就是身为女子的她适合进去一看究竟。 可陈无双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单蓉迈进这间屋子的同时,自知必死无疑回天乏术的谢萧萧突然忍着胯下剧痛,狞笑着返身扑向床榻上无力躲避的黑裙少女,他要在临死之前扯下墨莉的贴身亵衣,“茉莉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陈无双,本公子就算是死,也要在你之前一饱眼福!” 此时离着谢萧萧最近的小满却根本无计可施,“你敢!” 陈无双与刚刚进门的单蓉反应都极快,几乎是瞬息之间屋里就亮起两抹剑光。 就在谢萧萧的手指只差半寸就要扯下墨莉亵衣的时候,门外一道刀芒后发先至,谢萧萧仅仅只觉得肩头一凉,好似微风吹拂,就落得跟枯瘦刀修屈洵如出一辙的下场。 整条右臂,齐肩而断。 触目惊心的伤口处却似乎被炽烈刀芒瞬间封堵住,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陈无双同样想要断他右臂的剑气扑了个空,轰然在这间屋子无辜的墙壁上洞开一个直径三寸的窟窿,而单蓉奔着谢萧萧后心去的一剑,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偏转一寸,总算没让兔儿爷登时断绝生机。 单蓉很清楚,陈无双绝不愿意让谢萧萧死于旁人之手,所以才在察觉到门外厉掌柜出刀的刹那拼尽全力以灵识偏转剑气,而后不等年轻观星楼主吩咐,身形陡然飘忽向前,在谢萧萧吃痛摔在墨莉身上之前,将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一把拽住,狠狠扔在地上。 见着墨莉的衣衫还算完整,单蓉才彻底放下心来,伸手拿起床榻上的薄被盖在她身上,柔声抚慰道:“少夫人莫怕,莫怕。” 满脸都是泪水的黑裙少女努力点了点头,轻声唤道:“无双···” 单蓉回头看了陈无双一眼,默默将委顿在地上的小满扶起来,见她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丝毫没有破损,才将她也安置在床榻上,随后眼神变得尤为冷冽,提起深受重创的兔儿爷走出屋子,随手掩上房门,“这狗日的刚才说,他有那软筋散的解药。” 马三爷转头使了个眼色,祝存良立即会意,上前弯腰拽住谢萧萧的衣领,像是拖着一条死狗般将他拖到远处。 这位一向惜字如金的马贼,至少有三十种狠辣手段,能撬开兔儿爷的嘴。 瘫坐在地上的屈洵突然翻身双膝而跪,朝远去的祝存良嘶喊道:“留我家公子一条性命···” 祝存良在灯火摇曳中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却破天荒地笑了声,“我答应你,他确实不该死在我手里。” 屈洵登时明白了祝存良的意思,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厉原皱了皱眉,将还握着那柄后背宽刀的断臂踢到枯瘦老者身前,“刀修,有刀修的死法。念在你刀法还算不错的份上,老夫替陈无双做一回主,你如果肯自己动手,还能留个体面。” 良久,屈洵低头盯着自己那条断臂,惨笑连连:“想不到修了一辈子刀,最终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人在江湖啊,果然···” 话说到这里,屈洵用左手掰开右手的手指,拾起佩刀仔细端详几眼,突然抬头朝祝存良拖着谢萧萧离去的方向纵声大喊:“莫要丢了大都督的脸面,老夫这就先行一步,去阴曹地府给公子开路!” 枯瘦老者残存的真气全部融进这一刀之中,一颗须发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 饶是见惯了血流成河的马三爷也有些动容,“马某自八岁行走江湖,见过有人含恨自刎,却没见过有人能将自己的脑袋利落砍下来,这老王八蛋倒是不失为一条汉子。” 目睹了这一切的常半仙,正在屋顶上低声跟慕容百胜打听,那位了不起的五境刀修是混账小子陈无双从哪里请来的帮手,没等慕容百胜出声解释,厉原突然转过身,仰头看向居高临下的那一袭白底团龙蟒袍,“常兄,别来无恙?” 屋子里,被陈无双温柔揽在怀里坐起身来的墨莉,终于见到了心上人那张俊朗面孔,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接连不断好似珠帘的泪水堵在咽喉,只是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无双···无双···” “是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 陈无双另一只手臂揽住小满,温香软玉左拥右抱,素来在流香江上风流成性的少年郎,此时心中却没有半点旖旎香艳的念头,司天监这位久在花船的死士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心底原本固若金汤的坚强顿时崩溃,同样泪水涟涟,“公子···” 从来口若悬河到堪称话痨的年轻观星楼主一时无言以对,只觉胸前衣裳很快就被两个绝美女子的泪水洇湿,是一大片怜惜而心疼的冰凉,“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这一句话,重逾千斤。 不过只一炷香时间,周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迹的祝存良,就轻松拿着一枚白底青花的小巧瓷瓶回到众人面前,犹豫片刻,将瓷瓶托在掌心递到马三爷面前,“中毒者只需闻一闻,三十息之内就可缓缓恢复真气修为,不会留下任何病根。” 马三爷没有伸手去接,皱眉道:“那狗日的可还活着?” 祝存良咧嘴一笑,“我给他止住了血,就是想死,他也死不了。” 不知为何,听到祝存良轻飘飘的这句话,十品境界的厉掌柜竟有些遍体生寒。 马三爷舒展开眉毛欣然点头,祝存良立即把瓷瓶远远抛给房顶上的表兄,慕容百胜毫不怀疑解药是真是假,拔开瓷瓶塞子就送到常半仙鼻子底下。 邋遢老头不满地嘟囔道:“怎生这般鲁莽?难道不该先让那兔儿爷试试真假?” 慕容百胜懒得多做解释,祝存良从来不会做不靠谱的事情,等了三十息,感觉这位身穿蟒袍的前辈果然逐渐恢复了力气,不再需要他搀扶,才抽身拿着瓷瓶去给贺安澜等人一一解毒。 骤雨庄上借宿的其他修士,早就感知道庄子上凌厉至极的打斗动静,想来是察觉到交手双方不只有多位四境高手,还有一位气息雄浑到如同渊停岳峙的五境高人,至今没有一人敢迈出房门,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杨寿潼对此很满意。 如果真有人不知深浅敢出门打探情况,他就只好亲手送那些绝不会两肋插刀的朋友上路了,那可不是一件如何值得愉快的事情。 恢复了真气修为的贺安澜等人全部来到陈无双所在的房屋之外,又端起出世高人架子的常半仙潇洒跃下房顶,跟厉掌柜说了句且容稍后叙旧,就开始绘声绘色跟小侯爷讲起他所见的这出好戏,听说墨莉平安无事,贺安澜总算心中大定,挨着跟出手相助的众人逐一道谢。 厉掌柜正要摆手不受他谢意,忽然心有所觉,纵身跃上骤雨庄围墙朝东北方向远远看去。 十余里之外,一道摇摇欲坠的湛蓝剑光划破寂静夜空,其后跟着穷追不舍的数十道各色剑光。 厉掌柜轻咦一声,低头看向还未有所察觉的贺安澜,轻咦道:“孤舟岛还有别的弟子在凉州?而且看样子正在被人追杀。” 贺安澜闻言大惊,正要凭着短时间内仅恢复了不到四成的真气御空一看究竟,却不想身侧有一人比他动作更快。 马三爷悬空而立,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道湛蓝剑光,讶然道:“是辞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尘埃落定 单蓉接过慕容百胜手里的瓷瓶,轻声叩门。 已经听见外面动静的陈无双长长吐出一口气,开门把单蓉让进屋里,扯起嘴角露出几分安心的笑意,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烦请婶子先替我照料墨莉和小满。” 魁梧女子立即答应,断然道:“公子放心,我寸步不离。” 陈无双嗯了一声,抬腿用脚尖将双剑修士范元孝的尸身挑出房间,然后提着那柄剑身透亮不沾血迹的焦骨牡丹缓缓走出,凝为实质的神识瞬间呼啸如浪潮般远远散开,那道湛蓝剑光确实是许久不见的沈辞云,怀里揽着彩衣一路疾行。 略作沉吟,陈无双就认出了沈辞云身后那些追兵其中几人的气息,从御剑术上来看,其中一道碧绿剑光正是驻仙山的松风剑诀所化,好在青衫少年已经感知到贺安澜、马三爷等人的熟悉气息,正奋力朝骤雨庄而来。 陈无双冷声一哼,转头交代道:“存良,你去看好那狗日的兔儿爷,不用管这里的事情。” 祝存良点点头,噙着一丝冷笑回身朝远处走去,刚才他给谢萧萧止血时就探查过他伤势,胯下该有的东西已然被剑气炸成血肉模糊,失了一条右臂,也许是真应了祸害活千年的那句老话,兔儿爷很是命大,那由后心刺入的一道剑气竟险险擦着心脉而过,并未伤到他脏腑,只要止住血就死不了。 众人纷纷跃上屋顶朝东北方向看去,骤雨庄上顷刻间腾起来的强横修士气息,逼得沈辞云身后追兵的速度为之一缓,陈无双最后一个跃上高高围墙与五境刀修厉掌柜并肩而立,深吸一口气,扬声唤道:“辞云!” 被追得几乎无路可逃的青衫少年始料未及,竟然会在狼狈至极的局面中柳暗花明,咬紧牙关以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催持着古剑却邪全力冲刺,近三百丈距离眨眼间一抹而过,湛蓝剑光终于落在离贺安澜不远处的屋顶上。 本该身轻如燕的八品剑修,愣是重重踏碎十余块质地坚硬的青瓦,才踉跄稳住身形,扶着怀里咬着嘴唇不肯抬头的彩衣,悲声道:“师父···” 以陈无双神识之强大,立时就察觉到原本论真气之雄厚远胜于寻常八品修士的沈辞云,体内连丹田带经脉已经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可想而知,带着彩衣躲避那些修士追杀的这一路走得多么艰难险阻。 碎瓦稀疏坠地。 陈无双身形如长空雄鹰般由围墙飘飞到那栋房屋顶上,不由分说塞给沈辞云一个装着丹药的羊脂玉瓶,后者想也不想立刻拔开塞子倒进嘴里几颗,若是没有丹药及时滋润周身经脉,这种真气耗尽对身体带来的损伤虽不至于元气大伤,但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温养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年轻观星楼主傲然挡在青衫少年与彩衣身前,焦骨牡丹上迷蒙青光骤然在沉沉夜色中盛放,朗声喝道:“看在白行朴前辈曾于我有旧恩的份上,驻仙山弟子若是肯就此退去,公子爷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们,如若不然,生死莫怨!” 洞庭湖上,驻仙山那位十一品凌虚境的掌门真人白行朴,曾出手一剑重伤黑铁山崖五境修为的独臂顾知恒,也正是因为如此,沈辞云才一路只是奔逃,而始终不肯还手。 “青冥剑诀!是陈无双!”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那数十追兵中有人认出了口气极大的少年,正是如今偌大江湖上声名鹊起且与日俱增的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顿时不敢再轻易上前,何况,这座不起眼的庄子上除了陈无双之外,还有一位罕见至极的五境刀修虎视眈眈。 不等上前扶住沈辞云的贺安澜和许悠出声询问,服下丹药之后的沈辞云就悲切道:“师父,彩衣中了毒···” 从那道湛蓝剑光落进骤雨庄之后,就始终面带惊疑盯着彩衣看的邋遢老头猛然心头一震,惊骇失声道:“天一净水!” 一言既出,万籁俱静。 陈无双艰难地转过头,连已经恢复力气走出房间的墨莉都没注意到,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常半仙平日里浑浊不堪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沈辞云涩声道:“常前辈说的没错···彩衣她···中了天一净水之毒···” 年轻观星楼主身形微晃,喃喃道:“怎么可能···” 江湖近千年来第一次听说天一净水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沈辞云怀有身孕的娘亲、白衣判官沈廷越的爱妻身中此毒,当时三大神医之中,景祯朝太医令楚鹤卿、国师空相神僧先后出手都无计可施,时隔六七年之久,再中毒的就是苏慕仙膝下二弟子花千川。 如今随着陈无双心里很多谜团都抽丝剥茧地解开,他已然确信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出于黑铁山崖的谋划,就是为了要断绝苏慕仙的弟子传承,可彩衣就是黑铁山崖的人,她怎么会中天一净水之毒? 数十道各色剑光悬在骤雨庄上空,良久,为首的驻仙山七品剑修终于还是出声打破了沉静,远远朝陈无双等人拱了拱手见礼,道:“无双公子,天下正道修士同气连枝,我等本也不愿与孤舟岛沈辞云为难,只要他肯交出那黑铁山崖的妖女,或是将其斩杀,我等立刻就此离去,不伤和气。” 眼下的形势似乎根本不容陈无双多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焦骨牡丹上的青光开始明灭不定,转回头冷笑道:“我师父曾经说,行走江湖或是身在朝堂,面子从来都是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不能指望别人给,以前我是不信的。公子爷今天很想见识见识,你们打算怎么伤和气。” 先前说话那人短暂一愣,皱眉道:“那是黑铁山崖的妖女,无双公子身为司天监观星楼主,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之责,正该除魔卫道!” 陈无双点点头,“我知道。” 可话音刚落,这位年轻观星楼主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起来,“那又如何?!” 这一声丝毫不给正道巨擎驻仙山留情面的厉喝,瞬间将骤雨庄左近一切嘈杂声响全部死死压制。 围墙上沉默不语的那位十品境界的客栈掌柜有些动容,低声嘀咕道:“这小子的脾气,不学刀实在是可惜了。” 这句话正巧被常半仙听见,一袭蟒袍的邋遢老头愤而转头,“放你娘的屁!” 厉原登时愕然,堂堂五境高人当着这么多江湖修士的面挨了骂,要是忍气吞声吧,脸上委实挂不住;有心要出手给常半仙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让他引以为戒吧,又顾忌当年曾受过此人恩情,左右为难,一副被尿憋得局促不安的神情。 在当世唯一的十一品卦师看来,要不是当年修为不济,实在抢不过陈仲平那厚脸皮的老匹夫,以陈无双的脾性和天资,学刀学剑,都不如学他卦师一脉的本事,不过现在木已成舟为时已晚,转念细细一想,绝代剑仙逢春公的血脉后人入主司天监,也是好事。 驻仙山那名四境剑修有些骑虎难下,他知道在剑山开启之前,同门师妹赵灵琦等人就因一场荒唐误会与司天监结下过仇怨。 后来天机子陈仲平亲手一剑重伤八品境界程云逸、废了赵灵琦一身修为,而后卢翰堂等人又驰援死守北境城墙的陈家老公爷,勉强算是维持住司天监与驻仙山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所以此时他着实不敢轻易再次挑起两家之间的争端。 “请无双公子给个说法,为何司天监和东海孤舟岛,都要如此包庇黑铁山崖的妖女?” 陈无双浑身气机下沉,屋顶上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蜘蛛顷刻布下大网,所有青瓦都在同时出现明显裂纹,咔咔有声,“公子爷如何行事,何须给你们一个说法?” 那位四境剑修再也压不住心里火气,怒目而视道:“你···” 虽未完全恢复修为,却一直都在往沈辞云体内渡入真气的贺安澜眉头一皱,若是由着陈无双的性子僵持下去,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恐怕就会让驻仙山、司天监以及东海孤舟岛之间,再无转圜商量的余地可言,沉吟着上前一步道:“在下孤舟岛贺安澜,辞云正是劣徒,见过诸位。” 驻仙山弟子领衔的那数十位修士在没彻底撕破脸之前,谁也不敢无礼怠慢,纷纷拱手还礼,先前说话的那名四境剑修更是恭恭敬敬口称师叔。 贺安澜从容上前,一派谦谦君子风度,浅笑道:“贺某不才,近十年来一贯少有踏足大周江湖,见识浅薄了些,竟认不出除去驻仙山几位高足,诸位是何门何派。” 不得不说,一身素净月白长衫的贺安澜,气派尤为让人心折。 一时间,当空而立的数十名修士争先恐后开口自报家门,有的是出身天岚剑宗这等称不上二流的剑修门派,有的则干脆是凉州境内的自诩正道的散修。 陈无双嗤笑一声,便是司天监真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存在。 一南一北两座观星楼,就是没穿蟒袍的观星楼主底气所在。 贺安澜点点头,和声解释道:“圣贤有云,不知者不罪。非是司天监与孤舟岛有意包庇黑铁山崖修士,而是劣徒辞云与这位彩衣姑娘互生情愫时,并不知道她出身于黑铁山崖,且不提民间有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俗话,劣徒刚才所言,诸位想必也听得清楚,而今彩衣姑娘身中旷世奇毒天一净水,此物与观星楼主无双公子、劣徒辞云关系匪浅,实在不能将彩衣姑娘交给诸位处置。” 不只这番话有理有据,平心而论,跟在驻仙山弟子身后一路追杀沈辞云的那些人,一见这座庄子上有五境刀修坐镇,气势就先弱了几分,再等看清还有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陈无双在此,就已经开始暗自萌生退意。 虎老雄风在,天底下除了苏慕仙,哪还有散修敢跟司天监结下梁子? 要知道,那位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可是出了名的既不讲道理、又不肯吃亏,当年连身居国师之尊的白马禅寺空相神僧都敢堵着宫门大骂两个时辰,凉州所有的修士加起来,也不如那一个老和尚在江湖上的分量重。 驻仙山那位四境剑修默然片刻,他确实从刚才沈辞云跟贺安澜的简短两句对话中听清楚了,难怪那黑铁山崖的妖女一路不肯自己御剑,而是跟个累赘一样由沈辞云拼力带着御剑,原来是中了天一净水这样世间几乎可称无药可解的奇毒。 如此一来,即便今日杀不了她,只怕以她仅剩不多的寿命,也休想再生波折,不如索性卖给陈无双和贺安澜一个人情,日后再见面的话总归不至于因怒生恨,于是点点头,沉吟道:“黑铁山崖还有个会用毒的蛇蝎女子,在凉州境内。” 沈辞云冷哼一声,“我不知道柳卿怜在哪里。你们要找她、要杀她,各凭本事,与我无关!” 自打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意外结识沈辞云以来,陈无双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愤怒,而且马三爷曾提过几句,那柳卿怜和彩衣都跟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在大漠待过一段时日,辞云如此态度,也许彩衣所中的天一净水与姓柳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陈无双陡然心中一凉。 难不成是往昔旧事时隔多年再度巧合重演,柳卿怜是要施毒谋害沈辞云,却不想这命运多舛的青衫少年有离恨仙丹药力护身,百毒不侵,所以反而出乎意料地殃及与他形影不离的彩衣姑娘? 贺安澜静静看了沈辞云片刻,仰头面对那数十位如黑云压城的修士,语气坚定道:“劣徒辞云从六岁那年拜师孤舟岛,是贺某看着长大的,从来不会谎言骗人,他说不知道诸位要找的柳卿怜在哪里,就一定是真不知道。” 驻仙山那位四境剑修或许心里还有怀疑,但很明白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叹了口气,朝贺安澜与陈无双默然拱手,而后挥手领着那浩浩荡荡的一片灿烂剑光,就此远去。 “无双···” 彻底放下心来的沈辞云刚要开口细细叙说事情始末,就被陈无双摆手打断,“天一净水的事情我能猜到大概,辞云你且稍候,我今夜还有个人没来得及处置。” 青衫少年早就看见了骤雨庄内一片狼藉,发觉满地尸体中只认识曾在浣花溪边有过一面之缘的八品刀修屈洵,不像有司天监或是大漠马帮的损伤,追兵又咄咄逼人,才没来得及询问情况,点点头扶着彩衣从屋顶跃下,许悠这才上前轻声解释。 “祝存良!” 陈无双一声呼唤,那位不太喜欢说话的三境修士很快就拖着满面惊恐的谢萧萧从远处走来。 祝存良咧嘴无声一笑,轻轻抛给墨莉一柄通体白玉雕刻而成的精致小剑,正是孤舟岛弟子用来明示师门以及作储物之用的信物,在屋里换了一套衣裳的墨莉接在手里,小心翼翼系在腰间,百感交集。 陈无双轻飘飘跃到墨莉身边,柔声道:“是我动手,还是你动手?” 墨莉厌恶地瞥了一眼已然沦为阶下囚的兔儿爷,“杀他,会脏了你我的手。” 陈无双点点头,和煦朝旁边的单蓉一笑,“婶子,这件事交给你才妥当些。” 魁梧女子会心一笑,“公子跟少夫人只管放心,把这王八蛋带回杨柳城,不割尽三千刀才放他去投胎的话,只管唯我是问。” 陈无双嗯了一声,扭头朝西侧围墙上看去,那位十品境界的刀修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终于等到一切平息的许家小侯爷可怜兮兮摸着肚子,“陈大哥,我饿···” 第一百三十三章 圣人云有教无类 在邋遢老头常半仙看来,凉州这个遍地是马贼、往来多修士的地方,江湖很大、水却很浅,多是些只会窝里横的散修世家,既没有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修士门派,也没有天资卓绝修为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当年那位洪破岳,也很难凭放在驻仙山、越秀剑阁不算出众的四境修为,就闯下偌大名头。 而今夜的骤雨庄上,即便不算那位悄然不知所踪的十品境界客栈掌柜,不算已经身死道消的枯瘦刀修屈洵以及双剑范元孝等人,光四境高手就能数出贺安澜、陈无双、沈辞云、马三爷、单蓉、慕容百胜、许悠以及杨寿潼等八位,且逢凶终于化吉的墨莉距离踏足七品境界也只差临门一脚。 杨寿潼自知正是在观星楼主面前卖力表现的时候,唤来以为这座庄子会被狂风大浪彻底淹没在江湖之中而惴惴不安的老门房,交代他去准备酒菜,绝不能慢待了那位楚州许家与陈无双关系匪浅的小侯爷,而后又跟主动要求帮忙的许悠亲自动手,连夜将屈洵等人的尸身用那驾宽大马车分两趟运出庄子,埋在七八里外的犬吠坡荒原。 修来修去,从今以后多少年,屈洵等人都是个再无后人祭奠的结局。 天色刚蒙蒙亮,前来打秋风借宿的那些修士纷纷如蒙大赦般不告而别,昨夜的动静让躲在房中不敢出声的他们险些以为整个江湖都要翻了,先是数十位高手在庄子西北角大打出手,那是真真切切的刀光剑影,而后又是驻仙山的剑修领着数十位有名有姓的修士找上门来,索要黑铁山崖的妖女。 行走江湖总归见过些大场面,如果说这些还不算什么,那么最让他们惊讶无比的,是没想到那位如今称得上声名显赫的无双公子,居然就在这座骤雨庄上,这让很多匆匆离去的修士都不禁暗自揣测,难道跟自己称兄道弟的杨寿潼,身后有这般了不起的背景? 娘亲哎,能搭上司天监观星楼主,那杨寿潼可远不是所谓手眼通天这么简单了。 这骤雨庄啊,以后可再也不是这些只能在江湖浅滩扑腾的小鱼小虾,敢来占便宜的地方了。 红日初升,似乎庄子上一夜的阴霾都被逐渐升温的阳光晒得融化,老门房杨伯按照庄主的吩咐让人撤去了正厅里碍事的桌椅,所有人像是在佛前辩法一样席地而坐,只是久别重逢本该其乐融融畅快痛饮的场面,这些人的神情却都很是肃然。 一左一右,陈无双始终不肯放开墨莉跟小满的手,这种无声的温暖墨莉理直气壮欣然接受,而早就有了妾室名分的小满却内心感动莫名,尽管她并不是第一次被陈无双当着别人的面如此亲密,可以往在流香江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公子爷更多的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彩衣则是一直面无表情低垂着头,靠在满面悲戚的青衫少年肩头,比偶尔抬头打量众人的祝存良还要沉默。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这间宽敞屋子里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半点都不爱惜身上白底蟒袍的常半仙,竟然把谢萧萧带来的那个瘸腿术士安置在身边,十一品邋遢老头偶尔低声冷笑,就吓得那奇门术法甚至要在他在上的术士一个哆嗦。 沈辞云声音尤为低沉,从他离开大漠到救下青州枪修韩放歌,从想着去井水城等陈无双到柳卿怜留下字条不辞而别,跟众人完完整整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当他痛苦地提及柳卿怜本意是想用天一净水下毒谋害自己却反而害了彩衣时,神识敏锐的陈无双,明显察觉那位出身黑铁山崖的黄裙少女浑身一颤。 年轻观星楼主轻声叹了口气,现在一些往事已经算得上真相大白,当年想要用天一净水之毒谋害白衣渡厄沈判官的那人,恐怕也没想到最终中毒身死的会是沈廷越的爱妻,时隔多年,沈家这对苦命父子所遭遇的事情竟然是前有车、后有辙。 这些事情沈辞云讲述了足足半个时辰,说话的过程几经停顿,却没有一个人唐突插嘴。 直到最后,众人中年纪最小的许佑乾才故作老成沧桑地摇头叹息,“苍天不佑有情人呐。” 这句懵懂少年有感而发的话似乎触动了沈辞云,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彩衣揽得更紧了一些,语气决然地缓缓出声:“我要去找空相神僧,找太医令楚前辈,找南海那位···不管怎么样,我不信这世上就真没有天一净水的解毒之法。” 陈无双仰头闭上眼睛,把苦笑藏进心里,辞云啊,这都是十几年前你爹曾经走过的路。 从来到骤雨庄之后就没开口说过半个字的黄裙少女凄然抬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久久停留在沈辞云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哀声道:“没用的···这世上只有三滴天一净水,除了同样仅有三颗的离恨仙丹以外,无药可解。辞云,我一路上不敢动用真气,就是想着···” 少女此时的神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怜惜。 彩衣轻轻伸手覆上沈辞云的脸颊,“就是想着毒发得晚一些,我能在世上多陪你几天···” 什么黑铁山崖,什么江湖恩怨,什么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了。 沈辞云不敢跟她对视,空出来的左手攥成一个不停颤抖的拳头,呢喃道:“如果我小时候没有服下那颗花二伯留给我的离恨仙丹···” 常半仙拧开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口,活到这把岁数,虽然偶尔能笑着提及年轻时的往事,但谁的心里能说完全没有半点遗憾,嬉笑怒骂是一辈子荒唐不假,可他也曾经体会过沈辞云现在的这种有心无力的绝望,他也曾经为一个女子,欠下白马禅寺五十年之久的一笔债。 凉州的铁榔头再烈,也烈不过凄冷深夜辗转难眠时痛彻心扉的思念。 这才是世间无法可救、无药可医的毒药啊,比起嗜髓噬骨而绵绵无绝期的思念来,天一净水又他娘算个狗屁! 邋遢老头吐出一口浓郁酒气,轻声嘿笑道:“世间或许真是无药可医,可彩衣所中之毒,未必就一定无法可救。” 沈辞云瞬间像是在溺水时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布满血丝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期冀道:“前辈···” 贺安澜已经先沈辞云一步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朝盘腿而坐的邋遢老头郑重躬身拱手,“如果常先生有办法,但请直言相告,不论此事最终成与不成,贺某···孤舟岛满门上下,都承您老的情。” 他这一行礼,许悠跟另外两名孤舟岛的三境弟子紧接着起身,同样躬身拱手。 陈无双冷笑道:“常老头,见好就收吧,司天监的蟒袍都穿在了你身上,还指望黑铁山崖也承你的情?” 常半仙摆摆手,示意贺安澜等人都坐下,叹声道:“何必如此啊,老夫岂是挟恩图报的人?辞云吶,咱们爷俩也算是患难之交,这件事说实在的,老夫只是个猜测,没有十足把握。等我说完,你跟彩衣丫头如果愿意一试,再谈后话。” 沈辞云连连点头,“请常前辈赐教。” 邋遢老头借着灌了一口酒下肚的功夫沉吟片刻,眯着眼睛道:“沈廷越若是能活到现在,以他对悬壶之术的痴迷虔诚,十有八九能跻身当世神医之列,甚至单论医术的话,或许要排在空相那老秃驴之上,当年他束手无策时,先后找过老秃驴跟楚鹤卿相助,唯一没出过手的就是南海段百草。” 重新席地坐下的贺安澜连连点头。 他曾与花千川、沈廷越都有故交,当时江湖上之所以称呼沈廷越为白衣渡厄沈判官,就是说他医术通玄,几乎有立时判人生死之能,连楚鹤卿都不吝赞誉,说再有几年潜心磨砺,当世三大神医之称就要变成当世四大神医。 常半仙继续道:“段百草那心狠手黑的老王八蛋已有近二十年不露行迹,你们或许不知,可老夫知道,他的医术之精妙,恐怕空相秃驴跟楚鹤卿两人捆在一块都难以望其项背,就算真如彩衣所说的,天一净水乃是世间无药可医之奇毒,那老而不死的王八蛋多半是有法子应对的。” 沈辞云刚生出一丝希望顿时临近破灭,苦笑道:“茫茫南海,短时间内要去哪里找段前辈···” 陈无双若有所思道:“如今大周气数将尽,天下间风起云涌四方聚会,或许段前辈会来中土凑凑热闹,你放心,只要他在十四州境内露面,想找到他就不难。” 邋遢老头微笑道:“不是或许,那老王八蛋一定会露面。” 陈无双紧接着追问道:“为何?常老头,我告诉你,你要是说这个结果是你起卦算出来的,万一不准的话···“ 常半仙冷笑着打断道:“万一不准的话,你能怎么样?揍老夫一顿出气?” 眼见陈无双挑眉作势要破口大骂,生怕这一老一少开始就此混搅蛮缠的贺安澜忙出言抚慰道:“常先生莫怪,无双公子也是心系彩衣姑娘安危,不过,贺某也好奇,为何您老断定段百草一定会露面,还请常先生解惑。” 邋遢老头示威一样瞪了眼陈无双,哼道:“没大没小!实话告诉你们,司天监陈家先祖用以布阵镇压天下气运的那十四件异宝之中,有一件对姓段的王八蛋至关重要,以前他手段用尽也只能徒呼奈何,眼下异宝纷纷出世,他肯定坐不住,想着来火中取栗,只要陈无双这混账小子舍得送给他,再加上花紫嫣的面子,他必然会出手一试。” 年轻观星楼主立刻醒悟,常半仙说的那样东西多半已经在自己囊中,随即毫不犹豫从储物玉佩中接连取出合二为一的周天星盘与昆仑铜镜,以及辟尘珠和雨师瓷瓶,摆在面前问道:“是哪一件?” 常半仙嘿声一笑,伸手指了指那个至今陈无双都没摸索出用途的瓷瓶。 陈无双当下就松了一口气,拿起瓷瓶就扔给沈辞云,“收好了。” 青衫少年知道这东西对陈无双而言用处不小,感动着刚要张嘴道谢,却听他说道:“少说废话。你我兄弟之间,还分彼此?” 常半仙显然早就料到陈无双会这么做,有些感慨两个命运相连的少年深厚情谊,尤其是见多了世上兄弟阋墙的腌臜事,这种情同手足的交情就更显得可贵,“好小子,老夫果然没小看你。不过,这么一来还有件说不准的事情,老夫知道段百草一定会来,但是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能来,现在有个能赌一把的法子,辞云跟彩衣商量商量,愿不愿意尝试。” 陈无双收起其余东西,没好气道:“你是在云州落下了说话说一半的病根?” 沈辞云将那枚雨师瓷瓶攥在手里,目光切切。 有意无意瞥了身侧那战战兢兢的瘸腿术士一眼,常半仙哼声道:“老夫知道有一种法子,能暂时将彩衣体内的天一净水毒性压制住,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这期间无论那丫头如何动用真气都不会导致毒性发作。可惜这法子只能用一次,时限一过,毒性会比不用这法子发作得更为剧烈。”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说是赌一把,就在于此。当年辞云的娘亲活了一年左右,花千川则仅仅只有几个月时间,楚鹤卿是由此推断身中天一净水之毒者,修为越高发作得越快,但实际上谁也说不准,中了这毒的人究竟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沈辞云开始左右为难。 良久,彩衣才挣脱开青衫少年的怀抱,站起身来走到常半仙身前双膝跪下,“彩衣愿意赌,求常老前辈成全。” 能有半年甚至一年毒性不发作的时间,让她安安稳稳陪在沈辞云身边欢喜度日,彩衣很是知足。 常半仙重重叹了口气,散出一道温和真气扶起彩衣,“老夫能帮你们的,也就是这些了。” 随即转头冷冷盯着身侧瘸腿术士,一字一句道:“老夫原以为阴山一脉的术士早在几百年前就死绝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这个传人,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能不能保住性命,甚至就此弃暗投明为司天监所用,就看你自己的了。老夫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能帮你的,同样也就是这些而已,你好自为之。” 被常半仙一口道破本门师承的瘸腿术士眼皮跳动不止,犹豫着抬起头,却是看向陈无双,以退为进自嘲道:“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司天监所用···” 年轻观星楼主这才明白,昨夜为何常半仙要保下瘸腿术士的性命,平静道:“圣人云,有教无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再赴西北 马贼爱马,剑修自然爱剑。 因为数十年前宁退之留在墙上的那四百二十七幅剑法招式图画,再加上杨寿潼的盛情挽留,众人又在僻静骤雨庄上多住了一天时间,连其中剑道造诣最高的贺安澜,都不禁对那套分不清首尾的剑法啧啧称奇,见微知著,直言以自己如今对用剑之术的理解,都比不上当年的苏慕仙首徒。 可见惊才绝艳这四个字,百年江湖中,宁退之此人委实当之无愧。 在得到陈无双那句有教无类的答复后,阴山一脉的瘸腿术士立即承认的确有法子能暂时压制住彩衣体内的天一净水毒性,说来其中道理也不难理解,司天监陈家先祖能以十四州广袤疆域为立阵之基镇压天下气运流转,他也能以彩衣的经脉为基,在其体内布阵镇住毒性蔓延发作。 大同小异,说到底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 不过眼下骤雨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些匆匆离去的修士难免会把所见所闻传到江湖上,谨慎起见,辈分高出陈无双的邋遢老头跟贺安澜、马三爷商量着做主,准备等众人抵达西北杨柳城之后,再着手让姓穆的瘸腿术士施展本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短短一日之间,对墙上那套玄妙剑法感悟最深而受益匪浅的,竟然会是一众剑修中境界最低的许家小侯爷,许佑乾走马观花围着整座庄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之后在正厅屋檐底下静静坐了一个时辰,随后就能一招不差地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 陈无双有些羡慕,更多的则是欣喜,这小兔崽子总算没有白费百花山庄花扶疏的苦心调教,身负驻仙山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又是第一个学了逢春公天香剑诀的外姓修士,种种机缘汇聚一身,虽不如气运加身的观星楼主,放眼江湖也足以自傲了。 或许康乐侯许家一门自大周倾颓的富贵绵长,就要落在他身上。 更让人惊讶不已的还在后面,许佑乾把那四百二十七式剑法使了一遍之后,居然持剑站在骤雨庄用以待客的正厅门前顿悟了,脸上还保持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没来得及收起,尤其是进入顿悟状态之前他还正在迈步朝陈无双走去,一只左脚抬起来没等放下。 就以这种看上去很是滑稽的姿势,顿悟了。 对那套剑法不太感兴趣的常半仙捧着酒葫芦阴阳怪气,嘿声道:“啧啧,也不知道楚州许家祖坟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有人放火烧山,这他娘得冒出多大青烟呐。” 一向运气极好的许悠自从踏进凉州境内,就没碰上一件让他觉得顺心的事情,讶然看了姓氏相同的小侯爷一阵子,一言不发返身就走,沿着许佑乾走过的路缓缓围着骤雨庄的屋舍绕圈子,嘴里不停念念有词,双手都并指成剑,比比划划。 常半仙指着远处几乎魔怔的许悠哈哈大笑,凑到陈无双身边揶揄道:“瞧,你那大舅子傻了。” 许悠是墨莉的同门师兄,历来彼此之间关系相处得极为融洽,说是亲如兄妹也不为过,所以邋遢老头说他是陈无双的大舅子,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要是放在以往,见着宁退之留下的剑法图画沈辞云必然不会怠慢,可现在即便是宁退之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青衫少年的心思也片刻离不开身侧彩衣,而这位同样是剑修的黄裙少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遍览四百二十七式剑法,只是站在一处墙壁下,看着上面笔锋连贯的图画久久默然。 尽管墙壁上没有半个字,她还是几乎一眼就从作画那人的用笔习惯上认出,这套剑法,是她爹爹亲手所画。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既对剑道理解得如此之深,又工于丹青之术。 黑铁山崖的一处常年亮着温暖橘黄色灯火的静室里,悬挂着绿袍阎罗君亲笔所画的亡妻肖像,那幅画彩衣不知道看了多少次,高兴的时候去看,哭泣的时候去看,一笔一画都熟记于心,跟骤雨庄墙上的这些如出一辙,都看不出到底哪里是爹爹落下的第一笔。 生平第一次陷入玄妙顿悟状态的小侯爷呆滞了许久,才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想来是单腿站了太久的缘故,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顾不得疼痛,嘿嘿傻笑半晌,“陈大哥,我三境了!” 陈无双讶然挑眉,随后就是跟身边的常半仙面面相觑。 一老一少,相顾无言,唯有自怜自艾的无声苦笑。 常继先虽说是十一品的卦师,但终其一生真气修为也无望踏足三境,而陈无双即便是司天监有史以来天赋最为傲人的观星楼主,迈出晋升三境这一步时,也在南疆十万大山边缘两度险些丧命,顿悟了三次也只是在自身剑意上取得成就。 眼前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嘿嘿傻笑的那小子,是十三四岁的三境剑修啊! 陈无双下意识把头转向南方,喃喃道:“常老头,我觉得你刚才猜得对,楚州岳阳城一定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在放火烧山···” 表情呆滞的常半仙愣愣点头,附和道:“要是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夫非打死他不可···” 许佑乾茫然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晃了晃手,好奇道:“打死谁?常前辈说句话,小爷如今已经是堂堂三境剑修,一定替您老出口恶气。” 坐在屋檐下的一老一少破天荒的异口同声,“滚你娘的!” 日暮西山时,慕容百胜跟祝存良表兄弟二人率先骑马离开骤雨庄,为随后即将趁夜前往西北边陲杨柳城的陈无双等人探路,杨寿潼不遗余力地将庄子上所有马匹都让出来,只等众人启程离开,就带着老门房杨伯去百里之外的鸡鸣县与其生父重修于好。 头前一驾马车,是四境八品的青衫少年充当车夫,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陈无双捧了坛铁榔头,也坐在车辕上,车厢里是墨莉、彩衣以及换去那身团龙蟒袍的小满,幽香扑鼻。 常半仙当仁不让,跟跃跃欲试要在凉州闯出个名堂来的许家小侯爷坐进第二驾马车;身形魁梧的单蓉则拎着脸色苍白半死不活的兔儿爷坐进最后一驾马车,其余贺安澜、马三爷等人各自骑马,愤愤不平的许悠却选了那头陈无双之前骑着绕过青槐关进凉州的毛驴,跟在后面嘟嘟囔囔。 这个年纪的女子凑到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尽管善解人意的小满是刚刚认识这位出身黑铁山崖的彩衣姑娘,可以她多年在流香江上的阅历,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宽慰于她,马车缓缓离开骤雨庄没有多远,车厢里就有了轻笑声。 隔着一层门帘,不只心事重重的沈辞云安心了不少,担心墨莉无法解开心结的陈无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故意回头打趣道:“小满啊,公子爷可有一阵子没听过小曲了,现在怀里有酒,不如唱个思无邪来听听?” 当着墨莉的面,陈无双当然不太敢要求小满唱下扬州那种香艳曲子,思无邪据说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才子酒后微醺时纵情填词,京都城不少读书人都觉得意境深远且又不失风流韵味,因而对此很是推崇,可在陈无双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年轻观星楼主觉得,这首引经据典谈及男女之事的曲子,跟骂人不带脏字有同工之妙,自诩才情绝世的读书人嘛,不就是这种连拉屎都要命名为出恭的弯弯绕绕性子? 车厢里,小满轻啐一口,挑开窗帘往外看了几眼,柔声道:“公子,这般寂寥景象如何唱得缠绵悱恻的思无邪,要听苍凉悠远的凉州调子才应景。”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然就听见身后那第二驾马车上,常半仙竟然放开嗓子唱起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不知名调子,小满只侧耳听了片刻,就轻声道:“想不到常前辈会唱这种凉州调,极好。” 掀开门帘的邋遢老头早在数十年前曾混迹于此,这时候用凉州方言唱出来的调子,恐怕除了马三爷跟彩衣之外谁都听不懂,但其中的荒凉之意却在犬吠坡悠悠向远,让陈无双很是惊艳。 年轻观星楼主扯下红绸密封的酒坛封口,仰头迎着吹袭不休的深沉夜风灌了一口,“辞云,我···” 陈无双刚一开口就欲言又止。 他原本是想来凉州先找到沈辞云之后,再慢慢计议接下来的事情,可世事毕竟难料,现在青衫少年的心思全部挂在彩衣身上,而且要在近五十万大军之中斩杀主将谢逸尘谈何容易,已经可以预料到有伤亡是在所难免,他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有了救治彩衣希望的沈辞云以身犯险。 再者,骤雨庄上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江湖上很快就会有观星楼主的消息流传出去,再想着徐徐图谋是没有太多时间了,陈无双为今之计只有先回杨柳城试着能不能掩藏行迹,如果不能的话,就只有兵行险着一条路可走。 松开缰绳,接过酒坛的沈辞云当然明白他突然住口不提的原因,咽下两大口铁榔头,抹了抹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会帮你,虽死不怨。” 虽死不怨。 当年沈廷越在百花山庄门外,也是如是对强行踏进五境拼死一搏的花千川说。 陈无双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白马禅寺和尚们所说的因果循环,可对坐在车辕上的两个少年而言,命运似乎就是一个首尾相连的轮回。 能催昼夜交替斗转星移的时间从来无往不利。 可在命数注定面前就落了下乘,仿佛根本就无可奈何。 身后车厢里一片安静,陈无双在常半仙所唱的调子中幽幽叹息,空洞死寂的眼神好像有一种光芒迅速亮起,继而迅速熄灭,昙花一现,彗星一闪。 “兴许就算我杀了谢逸尘,漠北那些妖族也同样会蛮不讲理攻破北境城墙,可这事关司天监的传承还能否延续下去,我哪里敢有半点侥幸啊。成事在天,生死有命,我总得去试一试,巧了,这也是虽死不怨的事情···” 陈无双的声音很轻,明明只喝了一口酒却好像醉意阑珊的碎碎念叨,“从谷雨死在雍州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底下,我就很怕身边再有人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我师伯他就算真的命不久矣,我也希望他是寿终正寝在镇国公府的观星楼上羽化,而不是就这么把命留在苦寒北境。” 沈辞云轻声嗯着,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他。 “我本来是想跟墨莉在城墙上成亲的,可我不敢···” “还有我师父,那不靠谱的老头最喜欢热闹,流香江啊赌坊啊,越闹腾的地方他呆着越欢喜,可是司天监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去了十万大山外面守着,没有会唱曲的姑娘,也没有扔出去滴溜溜乱转的骰子,他怎么能待得住这么长时间···” “好在百花山庄不是就剩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你见过我叔公的,他自困于凶兽环伺的南疆整整二十五年之久,现在好不容易出来,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老人家再跟着我蹚江湖里的浑水,还有我那位拜师南海段百草的姑姑,你说她要是跟着段前辈一起回来,得知百花山庄那场大火,该有多难过啊···” 陈无双捧起酒坛,一口气喝下半坛还意犹未尽,“我让钱兴留在云州,就是想给司天监玉龙卫留个日后还能死灰复燃的火种,可是如果司天监都没了,死灰能不能复燃也都是死灰了。常老头说世人皆苦,确实啊,想想苏昆仑,至少你我身边还都有亲近的人活着。” “也就跟你能聊聊这些有的没的。说实话,辞云,我不怕死,死在谢逸尘麾下雄兵手里,反而会觉着很轻松,至少什么都不用再多想了,心里压着的事情多了,有时候就觉得比背着一座山还累。” “我没想过用谢萧萧那狗日的兔儿爷去要挟谢逸尘,堂堂观星楼主,不能用这等下作手段行事,江湖上人言可畏,会笑话司天监这一千余年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那天在杨柳城,四叔说要做顶天立地的汉子,这句话说得很是爷们儿,啧啧,掷地有声啊。所以啊,我得去井水城。” 沈辞云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目光遥遥落在荒原上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会帮你,虽死不怨。” 陈无双慢慢在车辕上站起身来,收拾起心情,纵声长笑。 有兄弟如沈辞云,此生何求? 第一百三十五章 礼贤下士郭奉平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于舞勺之年晋境五品剑修的许家小侯爷,自打离开对他而言实属福地的骤雨庄,就险些成了有求必应的活菩萨,一路上见谁都是喜气洋洋地笑脸相迎,甚至连许悠座下骑着的那头毛驴,都有幸跟这位生来就富贵缠身的少年郎结下了交情。 在邋遢老头不遗余力的怂恿下,许佑乾生平第一次来到西北杨柳城的当天,就慷慨解囊,掏出银票央求单蓉出面,替他买下城中一座四进的大宅院,按常半仙的说法美曰其名,是要让小侯爷先下手为强,在陈无双的龙兴之地先占住一爿地皮,以后再兴建许家别院。 年轻观星楼主对此嗤之以鼻,即便康乐侯真打算在凉州境内置办一处别院,以许家世袭罔替大周侯爵的显贵地位,定然是要选在武威城,再不济也是井水城,建在一年到头有七八个月风沙遮天蔽日的杨柳城,算他娘的怎么回事? 不过这样也好,光是陈无双跟沈辞云的话,在吕大河的铁匠铺子里挤着住几天还无所谓,随行的毕竟还有墨莉、小满和彩衣三个年轻女子,总不会喜欢叮叮当当直冒火星子的所在。 那座宅院原本的主人是个坐吃山空的破落户,根本就没指望杨柳城真会有人肯买下这只恨搬不到凉州以外去的宅子,所以当单蓉拿出银票的时候,立刻就欢天喜地净身出户,骑着家里唯一还算值钱的一匹老马,头也不回出了城,生怕吕大河的彪悍婆娘反悔,倒是留下了不少凑合着还能用的物件摆设。 懒得操心许家小侯爷如何安顿,陈无双跟马三爷先去了一趟铁匠铺,几日里心神不宁、望眼欲穿的吕大河见自家婆娘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小白脸儿,只觉满肚子委屈,目光甚至有些流香江花船上女子常见的幽怨。 单蓉狠狠瞪了矮壮铁匠一眼,连连冷笑。 被那几声笑得心里发毛,挨惯了揍的吕大河肩膀一耸,情急之下总算记起了要紧事,忙不迭从怀里摸出几张字条递给自家积威深重的魁梧婆娘,单蓉接过来低头看了几眼,旋即喜上眉梢,先交代吕大河把精神萎靡的谢萧萧带去后院地窖,“公子的意思是让他受尽三千刀再死,少了一刀,老娘就补在你身上一刀!” 矮壮铁匠顿时打了个激灵,成亲这么些年,单蓉可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性子,这小白脸儿看着弱不禁风的废物模样,浑身上下不一定有百十斤肉,要想让他受尽三千刀,就得保证每一刀割下来的肉都薄如蝉翼,这细致活儿他一个常年抡大锤的铁匠哪里做得来? 想是这么想,吕大河还是愁眉苦脸轻松一手拎起兔儿爷,往院子角落一处盖着油布的地方走去。 倘若他此时知道,本就没多少斤两的谢萧萧还少了可以下刀凑数的胯下之物,不知会作何感想。 几步路而已,当单蓉捏着那几张从凉州各地传回来的字条走到年轻楼主大人面前,先前吓得吕大河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冷厉眼神,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如沐春风的和善神情,“总算有几个好消息传回来。公子,率兵东进的柳同昌被郭奉平麾下大军拦截在溱川城外,坐镇井水城纵览全局的谢逸尘正增兵往东支援,井水城附近的兵力越少,对咱们行事越有利。” 陈无双只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等着单蓉的下文。 虽然井水城的兵力正在减少算是个好消息,但是在他看来,谢逸尘身边有五十万大军和有二十万大军区别不大,就算能说动那位十品境界杀伐凌厉的客栈掌柜出手相助,若是正面对抗的的话,也绝对会被大军围杀,不可能有任何意外。 单蓉紧接着道:“公子要找的那个阴风谷邪修也有了确切消息,说来也巧,谢逸尘占了井水城官衙暂时当做行营帅帐,外围是威名赫赫的拨云营驻守,咱们的人原本是不可能打听到什么的,可那冯秉忠居然自己找上门去,要求从咱这里学成手艺出师的铁匠给他锻造三十柄短刀,已经按规矩给了定金,约好半个月之后去取。“ 年轻观星楼主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也许是司天监陈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有意护佑,陈无双之前怎么都没想到,此行最后能不能斩杀谢逸尘,竟落在雍州棺材铺瞎眼老头和单蓉这对多年未曾谋面的父女身上。 在雍州城中时,单正康曾有一公一私两件事托付给陈无双去办,私事是让他以后有机会到凉州的话,去杨柳城看看自己远嫁的女儿这些年过得顺不顺心,陈无双当时以为瞎眼老头是想让司天监帮衬一把。 不料从见面相认开始,反而是单蓉一直在死心塌地的帮衬他,所求的不过是司天监玉龙卫的一个名分。 至于另外一件公事,单正康说他与谢逸尘麾下拨云营现任营官渊源极深,如果那位营官真肯像瞎眼老头所说的那样给予帮助的话,谢逸尘把战力最强的拨云营留在身边拱卫,反倒是无意之间让陈无双多了几分胜算。 单蓉见陈无双笑而不语,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公子,有能信得过的人里应外合自然再好不过,那冯秉忠如果靠得住,请公子赐下信物,我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井水城,等那姓冯的如约去取三十柄短刀时,也好让他知道咱们是一家人。” 陈无双缓缓在院子里踱了几步,沉吟着走到石榴树下。 阳光透过树上枝叶,光影交错稀稀疏疏,落在他脸上,仍是少年。 “不必信物,也不必婶子回信,我亲自去。” 单蓉先是错愕一愣,而后道:“那我也跟公子去。” 陈无双转过身摇摇头,一步一步背着双手迈出院子,“婶子守好杨柳城,就是功不可没,咱们司天监从今往后,就要在这西北边陲扎下根,任谁都不能动摇半分。” 马三爷嘿嘿一笑,冲单蓉点了点头,紧随陈无双之后离开铁匠铺子,往许家小侯爷新买下的那座宅院走去。 路不远,三四里而已。 杨柳城历来都是一片萧条景象,路旁偶尔能看见支起摊子做生意的,也多半都是没精打采的惫懒样子,久在这种看不见希望的穷苦地方,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能维持一家老小衣食所用就是莫大幸事。 二人闲谈着走了一阵,眼见再拐个弯就到了那处康乐侯府新置办的别院,陈无双忽然顿住脚步轻咦出声,他察觉到一丝极为不明显的熟悉气息就在附近,散出神识一探,才发觉那座宅院里多了几个人,而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的气息,正是苏慕仙豢养的那头凶兽黑虎。 当时在京都城镇国公府派出去的两路疑兵,终于在杨柳城汇合一处。 实在有些欣喜的陈无双笑吟吟走进院子,多日不见的大寒果然就在院子里站着跟墨莉说话,只是身穿蟒袍嘴上却吊儿郎当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怎么看怎么一副欠揍的混不吝样子。 正叽叽喳喳跟小满说话的小核桃眼尖,看见陈无双进门顿时眼泪汪汪,“公子···” 陈无双轻笑两声,走上前不轻不重踹了大寒一脚,才转过头打趣如今聚少离多的贴身丫鬟,“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这王八蛋路上有没有占你便宜?他要是敢动手动脚的话,其实公子爷也抹不开面子收拾他,就只好委屈把你许给他做媳妇了。” 脸皮极薄的小核桃顿时羞赧低头,红着脸不肯出声。 挨了一脚的大寒却咧着嘴嘿笑,凑上前趁热打铁道:“公子这话可当真?” 陈无双没好气道:“观星楼主,自然一言九鼎!” 大寒登时一挺胸膛,明明心里喜不自胜,脸上神情却颇有从容赴死的悲壮感,“楼主大人面前,大寒不敢戏言诓骗,属下年轻气盛,没有公子爷坐怀不乱的本事,确实动手动脚了。” 在京都镇国公府邸,大寒就一直私下里跟小核桃眉来眼去,陈无双早猜到孤男寡女一路患难相伴会是这种日久生情的结果,愤愤抬腿又是一脚,直接把站得笔直如标枪的大寒踹翻在地,“滚!” 风尘仆仆满面疲惫之色的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笑呵呵站在屋檐底下的荫凉里跟常半仙说话,脚边就趴着那头似乎时刻都在眯着眼睛打盹的黑虎,邋遢老头恨恨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道:“踹的好!早知道那混账小子身边还有这个如花似玉的丫鬟,说什么老夫也不待在云州。” 陈无双回过身,朝老道士郑重拱手道谢:“道长一路辛苦。” 徐守一风轻云淡地摆摆手,侧开身不受他这一礼,笑道:“幸不辱命。” 陈无双也不讲究,给老道士一一引荐院子里这些人,到听说那准备着施法替彩衣压制毒性的瘸腿术士是阴山一脉传人,徐守一吃惊不已,他跟常半仙一样,都以为阴山一脉的术士早就断了传承无处可寻,没想到还能见着个活的。 几句寒暄之后,院子里除了陈无双跟常半仙、徐守一这三个闲人之外,所有人都开始着手收拾宅院,许悠拉着冤大头小侯爷出了门,说是既然要住一段时日,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坊市置办齐全,甚至专门带走了一驾马车,可见他是发了狠要敲一笔竹杠。 邋遢老头不敢太靠近那头黑虎,捧着酒葫芦靠墙坐在荫凉里,看着几个各有千秋的美貌女子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很是赏心悦目,“小子,说说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无双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墙而坐,苦笑道:“哪里谈得上打算,在谢逸尘那数十万雄兵面前,根本就没有可以施展谋略智取的余地,而且现在骤雨庄的事情想来已经传到江湖上,虽然不一定有人知道那夜栽在咱们手里的是狗日的兔儿爷,但谢萧萧多日不回去,毕竟纸包不住火,拖得时间越久,谢逸尘的防备就越重,依我看,最好尽快想办法混进井水城,再说别的。” 常半仙收回在小核桃曼妙身姿上不停打量的眼神,低低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那六枚顿时吸引住徐守一目光的承天通宝,稍作犹豫又揣回怀里,认真道:“这件事能不能成,老夫不敢贸然起卦,一旦卦象不详,恐怕会扰乱你的心境,不过,有一句话倒是可以奉劝你。” 陈无双偏了偏头,“说。” 邋遢老头灌了口酒,竟然突兀提及当世剑仙,“老夫虽然看不惯苏慕仙那老匹夫目中无人的倨傲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能凭着一柄极少出鞘的惊鸿剑力压江湖数十载,与他从来一往无前的性情极为相关。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不要管什么吉凶祸福,区区一座井水城罢了,岂能让它困住你胸中剑意?” 陈无双瞬间动容。 纵横大漠多年的马三爷能说出那些大好男儿该当顶天立地的话还算理所当然,可陈无双没想到一贯贪财好色且遇上危险比谁跑的都快的常半仙,竟然也有如此霸气言语。 徐守一皱眉思忖,瞥了眼远处被大寒指使着挑水的瘸腿修士,缓缓道:“老道与那阴山一脉的传人联手,或许能在井水城中布下一座阵法,加上苏昆仑这头不逊色于五境修士的黑虎,有七八成把握能拦住两三万···至多五万大军半柱香时间,但是···” 陈无双讶然挑眉,看来这位西河派掌教对阴山一脉所传承的术法很是了解,能拦住五万边军整整半柱香时间,不知道比十一品卦师常半仙的手段高明到哪里去了,于是语调上扬问道:“嗯?” 老道士呼出一口浊气,解释道:“井水城眼下满城都是谢逸尘麾下士卒,行事有阻碍,贫道不敢保证一定能做成此事,而且布下这样的大阵,要以沾染了天下气运的异宝作为阵眼才好,公子身上的周天星盘倒极是合用,不过用它做阵眼的话,先前在京都观星楼所做的布置立刻就会露馅,皇家很快就能知道周天星盘不在镇国公府上,恐怕会给你两位师叔造成不小麻烦。” 经他这么一说,陈无双也有些举棋不定。 倘若景祯皇帝得知用以镇压中州气运的周天星盘,已经被瞒天过海的陈无双带到凉州,确实有可能情急之下对陈叔愚、陈季淳两人不利。 邋遢老头嘿笑一声,摇头道:“事急从权,你放心去做就是。老夫以为,深谙帝王心术的景祯皇帝纵然知道了内情,也绝对不会在这种还要倚仗陈伯庸镇守北境的时候轻举妄动,最多就是撤了你四师叔礼部侍郎的官职,将他们兄弟二人软禁在镇国公府,陈叔愚又不是傻子,难道陈家这么多年伴君如伴虎,就没有退身求全的后路可走?” 正说话间,那头懒洋洋打盹的黑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低吼,目露凶光。 院子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人显然对这头凶兽很是忌惮,只远远站在三丈开外,“陈无双。” 年轻观星楼主甩了甩头,先把还没商量出结果的事情抛诸脑后,起身笑道:“厉掌柜,稀客。” 十品境界的厉原没有四处打量,暗暗防备那头黑虎随时可能暴起的同时,招手示意陈无双上前几步说话,等少年施施然走到近处,才轻声道:“有个人想见你一面,在客栈里。” 陈无双好奇道:“是谁?能请动您老亲自跑一趟传信?” 厉原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天策大将军,郭奉平。”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几两碎银子的赏钱 在修士横行的凉州境内,能让堂堂五境高人为难犯愁的事情屈指可数。 可此时往自家客栈走去的厉掌柜却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一头是许过承诺要护他周全的少年,另一头则是曾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将军,万一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要闹起来,厉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他此生醉心的只有那柄井底之刀,从没踏进大周朝堂半步,左右逢源的本事自然无从学起。 陈无双倒是一脸轻松自若,要不是出门时非得骑着许悠留在宅院里的那头毛驴,换上团龙蟒袍再骑着那匹远在大漠的墨麒麟的话,或许就颇有些说书先生口中前朝名将单刀赴会的逼人气势。 蹄声轻快的毛驴走得很慢,陈无双猜到郭奉平一定是从厉掌柜口中得知他就在杨柳城的消息,倒也不以为意,终究是五境高人,以厉原能为多年前的恩情奔赴骤雨庄解救常半仙的举动来看,他不认为这位惊世骇俗的十品刀修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当然,更不认为天策大将军会无缘无故就敢对司天监观星楼主怎么样。 这就是陈无双婉拒贺安澜跟沈辞云师徒想要陪他一起去客栈的原因,只是他确实很好奇,郭奉平见他一面会说些什么,更好奇这位本该在溱川城外统兵抵御柳同昌的大将军,为何会在此时突然远来西北边陲。 厉掌柜犹豫了一路,终于在骑着毛驴怡然自得的陈无双即将到达客栈的时候,斟酌着语气缓缓出声道:“老夫知道你心高气傲,可大将军终究是与陈家老公爷同朝为官、平辈论交的人物,你就算不愿意执晚辈礼拜见,言辞之间也总不能太过无礼。” 陈无双嘿笑一声,“朝堂上只讲官衔品秩,不讲辈分高低,公子爷乃是保和殿上位列当朝首辅之前的观星楼主,你家大将军的枢密副使不过是从一品官衔,即便加封天策大将军,上朝时还要列于首辅杨公之后,有礼无礼不在于我,而在于他才是。” 厉掌柜还想再劝,可陈无双已经骑着毛驴晃晃悠悠走到客栈门前,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苦笑着叹息,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大将军的脾气,多半也不会跟他这么个在京都城臭名远扬的纨绔一般见识。 客栈门前守着四个头戴斗笠的持刀修士,膀大腰圆气息冷冽,便是江湖上的游侠儿也能一眼看出,这四人必然是出身军伍的好手,轻易不敢招惹,可轻飘飘跃下毛驴的陈无双丝毫不为所动,居然笑吟吟把毛驴缰绳塞到一人手里,“看好了公子爷的坐骑,它腿上有多少根白毛我心里有数,但凡少了一根,我就把你腿打折。” 那汉子遮在斗笠之下的坚毅脸孔上,闪过一丝被人轻视的恼怒,从军只讲究令行禁止,他眼里可没有什么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冷哼道:“止步!未经大将军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客栈一寸!” 出乎厉掌柜的意料,陈无双竟真的应声顿住脚步,短暂错愕之后,朗声长笑道:“有点意思。要是谢逸尘也肯听郭大将军号令的话,单凭你一个人,就能把他麾下数十万边军挡在溱川城外。” 话音刚落,门外四名持刀修士同时感觉到一道极为浩瀚的剑意陡然冲霄而起,尽管都有真气修为在身,却仍被瞬间逼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陈无双三两步踏进客栈大门。 几人回过神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刀出鞘,作势要冲进客栈里把那不知尊卑的东西扔出来,就听见跟在陈无双后面十余步的厉掌柜叹了口气,平静道:“没你们的事了,那位是大将军请来的贵客,厉某亲自进去看着就是。” 为首的一人皱起眉头,刚要喝问你一个区区客栈掌柜算什么东西,却眼见厉原周身一丈凭空卷起一阵气机纠缠的旋风,骇然道:“五境!” 在客栈里就着一壶酒、一碟子熟牛肉独坐的郭奉平没有起身相迎,面带笑意看着收敛起剑意的陈无双昂然踏进大门,拿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桌上提前斟满的一杯酒,和声道:“过来坐,我记得曾在镇国公府上跟你喝过一回酒,那次你们师徒两人把老夫灌了个烂醉如泥,而今仲平先生不在此处,正好瞧瞧你到底有多大酒量。” 陈无双轻哼一声,大咧咧走到桌前拖了张长凳坐下,一条腿屈在身侧踩着凳子,满身可恶纨绔习气一览无余,拿起酒壶闻了闻,不屑道:“大将军好像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玉庭春在流香江听着小曲喝才好,到了凉州,得喝铁榔头才应景。” 郭奉平微微一愣,旋即开怀笑道:“是极,观星楼主果然见识不凡。老厉,取两坛铁榔头来。” 无可奈何的厉掌柜答应一声,弯腰从柜台底下拎出两坛落了一层灰的铁榔头,随意扯着衣袖擦了擦就送到桌上,而后推开几步,去另一张桌前默默坐下,打定主意只要这两人不在客栈里打起来就好,不管他们说什么,少听一句是一句。 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少,麻烦就越少。 陈无双衣袖一挥,把郭奉平提前备下的那壶玉庭春扫落桌面,摔了个粉碎,“扭扭捏捏,小家子气。铁榔头这种烈酒,该捧着坛子大口往嘴里倒才痛快,不过公子爷得先问一句,今日这顿酒钱是大将军付,还是厉掌柜自己承担?” 反正休想从观星楼主手里抠出一个铜板。 郭奉平笑意更盛,如老友会面般饶有兴致地打趣道:“怎么,在白狮坊一掷千金的无双公子,也开始学着细水长流过日子了?” 陈无双故意耷拉着脸哀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整座观星楼都压在我身上,司天监也没有余粮啊,大将军要是也囊中羞涩的话,我看咱们还是以茶代酒,免得最后为两坛子铁榔头闹得不欢而散,回了京让那些读书人笑话。” 郭奉平指着他哈哈大笑不止,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歇笑声,欣然道:“按理说,要是你我在京都城喝酒,不管是流香江还是会仙楼,郭某倚老卖老豁出去脸面,你想不给银子都不行。可在这杨柳城嘛,我算是半个主人,就尽一尽地主之谊,今日不管你喝多少,都不必花一文铜板。” 年轻观星楼主哂笑道:“大将军要是这么说的话,公子爷就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也不能让你花钱。” 郭奉平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哦?这又是为何?” 陈无双扯开酒坛封口,也不敬酒也不礼让,自顾自仰头灌了一口,笑道:“为何?大将军想来还不知道,这座杨柳城啊,从今日一早开始,就姓陈了。” 郭奉平摇摇头,笑着扯开另一坛铁榔头,却是倒在粗瓷大碗里,喝得豪气又不失文雅,“说算是杨柳城的半个主人,其一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二是因为如今郭某带兵驻守凉州,你这混账小子就敢说杨柳城姓了陈,是想着裂土封疆?这话要是传到保和殿上,那些狗日的御史必定要参你个造反谋逆。” 听他骂了一句狗日的御史,陈无双立刻就想起保和殿外挨了他耳光的那位右佥都御史纪箴,不过他没多少心思跟郭奉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伸手拈起一片熟牛肉送进嘴里。 低声嘿笑,仰头喝酒,快活自在。 郭奉平沉默了片刻,忽然指着门外那四个没拦住陈无双脚步的锐卒问道:“郭某练出来的兵,比之谢逸尘麾下号称五十万之众的精锐边军如何?” 小半坛酒下肚,至今没摸清他用意的陈无双避而不答,撇嘴道:“这话大将军可问错了人,要是大将军问流香江哪条花船上的姑娘俊俏,公子爷肯定能给你一个尤为中肯的答复,要问兵马比不比得上北境边军雄壮,大将军该回京跟兵部尚书卫大人聊聊。” 郭奉平不但不以为忤,反倒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说的是。做人啊,在朝堂上就怕说错了话,在江湖中就怕做错了事,不在江湖也不在朝堂,则怕所托非人,瞧瞧这世间,真没有一个人过得容易啊。” 陈无双伸手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舍下溱川城的战事不管,大老远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要是只为了跟我说些人生感慨的话,公子爷就不奉陪了。喝酒就是喝酒,说些废话难免会让人觉得好端端一坛铁榔头变得索然无味。” 郭奉平错愕一愣,虽然早在京都就知道陈无双不是个省油的灯,却实在没想到这位双眼不能视物的少年是个随时会尥蹶子的主儿。 沉默半晌。 迟迟不见他再次开口说话的陈无双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刚要作势告辞,还没等他使一出在久历朝堂诡谲风波的枢密副使看来稍显粗劣的欲擒故纵,郭奉平就言归正传,有意无意压低声音道:“你此次请旨来凉州多少是有些冒失了,且不说谢逸尘身边列将百员,光凭他本身就是四境修士,想斩杀他岂能太过容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好好的镇国公府不住,往这里凑什么热闹?” 这番话听在厉掌柜耳中,觉得大将军对陈无双的良言相劝很是推心置腹。 可听在年轻观星楼主耳中,却只换来蔑然一笑,交浅言深,绝不算好事。 以往在京都城里过太平日子的时候,官居从一品却并无权势可言的郭奉平为人从来低调,枢密副使是类似勋爵的虚职,即便是不避寒暑每日按时上朝,这位在朝堂上口碑一向极好的臣子也几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指手画脚,私下里跟同僚倒是时常相聚,但没听说过他跟谁走得太过亲近,颇有圣贤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每年里,倒总有两三次去镇国公府邸,或是舔着脸找陈伯庸蹭一壶青山雪顶,或是给陈仲平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譬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骰子,总之都是说不值钱却也不便宜的玩物,偶尔在陈家见着这位无双公子,最多也就端着长辈架子说笑几句。 陈无双记着,当时的自己正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地,郭奉平就每次都夸他生得俊朗,相貌堂堂人中龙凤,玉树临风遗世独立,虽是曾任过雍州都督的武将,肚子里倒难得有几分不惹人厌恶的墨水。 年轻观星楼主早在路上就想好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托辞,当下恨恨道:“谢逸尘家的兔儿爷谢萧萧惹了我,若不杀他满门,实在难解我心中一口恶气!” 郭奉平看了眼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厉掌柜,回过头来哑然失笑,道:“我早听说过谢萧萧那混账的名声,少年人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总不至于为这种缘由,你就要冒险去刺杀谢逸尘吧?” 陈无双重重一拍桌子,脖子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咬牙切齿道:“放屁!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那狗日的要把我没过门的媳妇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小妾,换了是你,你能容他?公子爷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不是把他谢家一门赶尽杀绝,我有何面目娶亲?” 郭奉平讶然愣住。 显而易见,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个原因,但是他也绝不肯信陈无双只是为了什么夺妻之恨,就甘愿以观星楼主的显赫身份去井水城万军阵中拼命。 沉吟片刻,郭奉平索性挑明了问道:“谢萧萧,在你手里?” 陈无双深呼吸两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态度很是坦诚。 郭奉平很满意他现在的表现,茫茫世间素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相比所谓深不可测的江湖,朝堂才是真正静水流深的险恶所在,短短一年之中在江湖博得赫赫声威的陈无双,修为天资就算再高几分,在这位城府极深的天策大将军看来也稚嫩至极。 呵,为一个女人就置身险境? 如果陈无双真这么做了,那么郭奉平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忌惮传承千余年之久的司天监。 “说说看,既然谢萧萧在你手里,你想怎么处置他?” 这个问题陈无双答得自然而然,看不出任何娇柔做作,“那兔儿爷的胯下之物已被剑气搅碎,我想过把他送给国子监祭酒大人当个人情,或是送进宫里做个太监,只怕京都城没人敢留他,那么就只好让他受尽三千刀再死。大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看看,就是耽误的时间长些,这是细致活儿,怎么也得个十天半月。” 郭奉平干笑两声,“原来只是用作泄恨出气。那倒不如,拿他跟谢某做一桩生意。” 陈无双皱着眉若有所思,表面上似乎是在权衡要不要答应谈谈这桩生意,实际上却心思瞬间活泛起来,琢磨郭奉平要谢萧萧有何用处。 “郭某要他,是想试试也许能从他嘴里,得知谢逸尘那反贼的谋划。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提前得知谢逸尘动向或是将在凉州如何部署兵力的话,这场双方实力悬殊的仗才能勉强有几分胜算,谢某戎马半生,不想落个晚节不保。” 陈无双故作大度地嗯了一声,“那好说,看在大将军与我师伯、师父交好的份上,不必谈什么生意,我带你去见见那兔儿爷就是,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就看大将军本事。” 郭奉平目光一闪,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冷淡,“郭某如果一定要带他走呢?” 陈无双无所谓地摊开手,“那就是他命好,遇上了贵人相助,不用承受三千刀凌迟之苦,死个痛快。大将军,刚才我就说过,这座杨柳城从今日开始姓陈了,谁也休想活着把那兔儿爷带走。要是生死不论的话,公子爷倒愿意卖你个人情,最多一炷香功夫,就能让人把他的尸身送来,至于是替他爹哭一场,还是留着下酒,都由得你。” 说罢,陈无双吊儿郎当拱了拱手,拎着那坛还没喝完的铁榔头,转身就出了客栈大门。 屈膝跃上毛驴,扭头朝门外那四个持刀修士咧嘴一笑,摸出几两碎银子抖手一扔:“不错,毛驴没受委屈,公子爷重重有赏!” 纵声大笑,扬长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带走一只粗瓷碗 日升是昼,日落是夜,世上其实无聊透顶。 阴山一脉传人能施法在修士体内经脉布阵的手段听着就离奇,而且那瘸腿术士生怕陈无双会因他行事不成而动怒起杀心,所以很聪明地提前把丑话说在前面,明明在见到司天监陈家代代相传的周天星盘之后心中有六七成把握,嘴上却只肯说是四五成。 有这句先明后不争的话垫在前面,真做成了,自然是他本事不凡且尽心竭力,可以凭功邀赏;做不成的话,能一言定他生死的观星楼主也不好怪罪,评心而论,相比背负着造反谋逆之名的谢逸尘,瘸腿术士当然更愿意被名声正统的司天监收归门下。 但他心里有些不安,拿不准陈无双是不是卸磨杀驴的人。 照瘸腿术士的说辞,修士体内的经脉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两者俱伤的结局,所以他施法的过程中要把心神不遗余力全部沉浸其中,不光周边要有人始终全神贯注地从旁护法,而且整座宅院的外围最好也让人守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方圆十丈之内,小心驶得万年船。 向来玩世不恭的常半仙这一次尤为慎重,瘸腿修士要求身旁有人护法正中他下怀,于是交代沈辞云、墨莉、小满三人陪在房间里寸步不离,西河派掌教带着苏慕仙那头凶兽黑虎端坐在房顶上总览全局,房前是常半仙跟许家小侯爷席地而坐,屋后则安排了孤舟岛另外两名三境剑修安静守着。 按照邋遢老头的周全布置,贺安澜、陈无双、许悠、马三爷分别在宅院外面十丈之内,驻守东南西北四方,这样的部署连远远在外围四处探查可疑动静的慕容百胜都赞叹不已,那看起来不着调的邋遢老头说是卦师,行事倒暗合兵法。 本来杨柳城这种穷僻所在,就没有几个像样的修士能值得众人如此慎重,但那位天策大将军郭奉平的突然出现,让常半仙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他有一段思之悲痛的陈年旧事压在心里几十年,最不愿意见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凄楚。 且就信了白马禅寺那些秃驴一回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无双独自坐在宅院东侧一处稍微比周围高些的屋顶上,焦骨牡丹横于膝间,幽幽反射着朦胧而清冷的月光。 剑脊上那道贯穿通体的黑线,中正而直。 院子里,常半仙左手持诀,右手当空一扬,六枚泛着淡淡微光的承天通宝绕着彩衣等人所在的那间房屋排列成一个巨大圆圈,铜钱刚一落地,那间房屋周围就如同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连陈无双引以为傲的神识,都再察觉不到里面有半点修士气息逸散。 凶兽毕竟还是兽类之属,黑虎疑惑地抬起头俯视四周,而后在老道士徐守一的轻声安抚下,重新趴在屋顶上呼吸匀称。 兴许是靠近荒凉大漠的缘故,杨柳城的星光似乎要比京都城亮了几分。 年轻观星楼主仰头面向星河灿烂,那是不知道多少烂漫孩童举着灯笼嬉笑行走。 “要找我喝酒?” 悄然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房顶上的厉掌柜点点头,身为五境十品的修士,他刻意掩藏气息接近陈无双的话,哪怕是相隔不远的贺安澜都难以察觉,他怀里抱着个五斤重的酒坛,另一只手里拿着两只不值钱的粗瓷大碗。 其中一只的碗沿上,有个绿豆大小的缺口。 厉远静静站了几息,想要解释什么而又觉得不屑于多说废话,轻声道:“谢萧萧就在吕大河的铁匠铺子里,老夫知道,大将军不知道。” 仰着头的陈无双撇嘴笑出声来,没有卷起沙尘的夜风温柔拂过鬓间,驴头不对马嘴道:“要喝酒就坐下,好歹是堂堂五境高人,就这么站在我身边,让旁人看见还以为厉掌柜是公子爷的下人,不瞒你说,尽管我很想这么做,可现在的司天监呐,还真用不起十品境界的扈从。” 厉原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看向十余丈外那栋房顶上趴着不动的凶兽黑虎,屈膝坐在屋脊上,摆下那两只大碗,拍开酒坛泥封,一一斟满,自己端起那只有缺口的大碗,声音很轻,“要说谈心,老夫实在不信世上真有忘年交这个说法,要说贪心,老夫也不觉得司天监就一定比先父留下的客栈好。” 陈无双坐直身子,端起酒碗,不用放在鼻子底下闻,单凭浓郁至极的酒香气,就知道厉掌柜带来的这一坛是窖藏的铁榔头。 烈酒陈年,最是醉人。 月光下身影显得有些萧索的十品刀修轻轻跟陈无双捧了一下碗沿,没有故作豪迈地一饮而尽,而是浅浅呷了一口。 有时候,人的身份就像是一丛架在身子底下的篝火,朝堂上穿紫显贵、江湖中声名远扬,那些人过得未必就比一个寻常客栈掌柜舒心,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得自矜自重,思前想后,好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若是不借着喝酒,厉掌柜很是难以启齿。 “老夫是个念旧的人,一套衣裳要穿五六年才扔,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要等碎了才不用。” 陈无双嗤笑一声,打趣道:“说真的,公子爷在京都城见过不少吃饱上顿没下顿的穷酸读书人,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能把穷困潦倒,说得像你一样别致脱俗。有好酒有月色,也算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厉掌柜是不是要乘着兴致作诗一首?是七律还是五言绝句?我倒觉得啊,还是长短句有意境。” 厉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遗憾道:“厉某是看过几本书,可惜做学问远比修刀来得难,诗词是做不成了,也就仗着那柄沉于井底多年的长刀,杀人的本事还算凑合。” 陈无双挑了挑眉。 骤雨庄上,这位客栈掌柜以一敌四仍能稳稳站于上风,起手一刀将四境修为的双剑修士劈成气机断续的重伤,这等本事在他口中竟然只是一个“还算凑合”? 十品刀修脸上显然没有任何故作谦虚等着人夸赞的神情,继续道:“大将军这次来杨柳城,见你是临时起意。他了解我念旧重情的性子,是想用叙旧的方式劝说我重归他麾下效命,不是在你面前虚言夸大,江湖中都说论及杀伐手段刀修要胜于剑修,厉某自信,一人就能挡住一万边军,当然,宁死不退的拨云营不在此列。” 年轻观星楼主点点头,问道:“你答应了?” “没有。” 陈无双稍显诧异,再问道:“为何不答应?” 厉掌柜低低叹息一声,“老夫若是想要靠功勋在朝堂上争一个官衔,早在二十余年前大将军卸任雍州都督时,就能去京都任个正四品的武职,混到现在,兴许能做一任兵部侍郎。再者,杀人跟杀妖族是两回事,漠北那些人人得而诛之的杂碎死不足惜,但谢逸尘麾下也是咱们大周的男儿,同室操戈,何异于骨肉相残?” 陈无双嗯了一声,轻笑道:“躲得过初一,你也躲不过十五。郭奉平既然知道你是军伍中难得的真正万人敌,想必过不了多久还会来,官场上混迹的人啊,公子爷比你了解,就是用水磨工夫,他也总有磨得你答应的时候。” 厉原深以为然,苦笑道:“这身还有些用处的本事,就此苍老埋没在杨柳城委实可惜,老夫来找你之前喝了一壶玉庭春,想了半个多时辰,打算跟你喝完这坛酒,明日一早就动身去云州天南,找陈仲平打一场分个高下,然后就留在南疆不回来了。早年抵御妖族也好,往后阻挡凶兽也罢,都算不辜负世间生我养我,是不是?” 陈无双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讶然道:“不回来了?” 这位掩藏修为在不起眼的客栈里沉寂小半生的刀修一口喝尽碗中酒,抹了抹嘴,“不回来了。跟你相识一场,总说是跟你师父平辈论交的人物,可到现在也没有个像样的见面礼送你,那柄井底之刀,老夫还要留着用,这身本事传给你也不合适,就把那间客栈送给你吧,不值多少钱,别嫌弃。” 年轻观星楼主尴尬笑了一声,“你送我一处安身之所,晚辈不说受之有愧吧,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回礼,而且还得有件事托付给你,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厉掌柜再次斟满酒碗,摆摆手道:“观星楼主肯赏脸陪我喝一场酒,就是回礼了。本来答应是要护你一个月周全的,老夫不得已只好食言,当然,这其中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厉某既然不愿投身大将军麾下为他所用,再帮你去井水城斩杀谢逸尘的话,这就说不过去了,那就索性躲开凉州这是非之地,两不相帮吧。你有什么事情要托付,先说出来听听,不太让我为难的话,答应你就是。” 以陈无双心思之聪慧,自然能猜到厉掌柜急着动身南下云州的原因,可猜到是一回事,听他如此坦荡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由对他产生一股敬意,直言道:“无双所托绝不会让前辈为难,我很久没有见过我师父他老人家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劳烦前辈去的时候,带上几坛上好的铁榔头,我师父好酒,眼下在凉州也就只能拿这个权当孝敬。再就是还有一句话,请前辈代为转告。” 这位有生之年不打算再回杨柳城的五境刀修没有拒绝,温声道:“好,老夫一定把话带到。” 年轻观星楼主喉结滚了两滚,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轻松说出口。 喝下一碗铁榔头,紧接着提起酒坛再斟满,散在粗瓷大碗外面的酒液顺着鳞次栉比的倾斜瓦片缓缓流下,很像是寂寂无声的一行泪痕,没用多久就被风干,再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 江湖啊,好像从来就容不得男儿流泪,容不得绝世剑仙垂垂老去。 “多说无益,就一句话。如果公子爷时运不济含恨井水城,让我师父···另收许家小侯爷为徒吧。” 厉掌柜先是满脸诧异,半晌才郑重点了点头,隐约间觉得不远处那头让他颇为忌惮的凶兽黑虎身下的房间里,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淡淡萦绕,浩大但却空灵。 长长叹一口气,会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这位举世罕见的十品刀修站起身来,轻轻道了声保重,一步跨出,身形就此融入空旷深夜。 一坛还剩多半的窖藏铁榔头留给了陈无双,他仅带走了那只有缺口的粗瓷大碗。 陈无双会心一笑,轻声自言自语道:“太念旧的人啊,总是过得比薄情寡义的王八蛋辛苦些。可要是没了这些过得辛苦的人,江湖也就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你送我一句保重,我还差一句一路顺风没有说出口呐···那就,祝厉前辈别在那不靠谱的老头长剑底下输的太惨吧。” 不远处,盘腿坐在屋顶上的老道士徐守一霍然睁开双眼。 那头凶兽黑虎显然也觉察到什么,四肢缓缓撑起丈余长的雄壮身躯,口中嗬嗬有声。 随后,一股陈无双很是熟稔的玄妙气息,摧枯拉朽般冲破常半仙用六枚开国铜钱布下的阵法,轰然外散,却转瞬即逝。 年轻观星楼主脸色微变,那是玄之又玄的气运之力。 正当他皱眉怀疑那施法的阴山一脉传人失了手的时候,却听见院子里邋遢老头压抑着声音,很是惊喜道:“成了!” 陈无双收起那坛没喝完的铁榔头,以及厉掌柜留下的另一只粗瓷大碗,脚尖轻轻在屋脊上一点,身形潇洒,飘落到常半仙身侧,深吸一口气,“阴山一脉,究竟是什么来头?” 吱呀一声。 俏脸含笑的墨莉率先推门走出来,看了眼月下丰神如玉的观星楼主,“成了。” 随后走出门的彩衣脸色如常,不见有何明显变化,倒是青衫少年满头大汗,显然一颗心悬在半空直至此时才落下。 常半仙抽了抽鼻子,一把扯住陈无双手臂往院子僻静角落里走去,嘴里骂骂咧咧道:“那姓厉的破落户有好酒不舍得拿出来孝敬老夫也就罢了,你这混账怎地也这般不晓事?这酒香气,一定得是窖藏十年往上的铁榔头,老夫辛辛苦苦跑到凉州来帮你,险些这把老骨头都保不住,你要是抠抠搜搜藏私,别怪老夫翻脸!” 邋遢老头闲着的那只手在虚空中胡乱抓了几把,院子里就见几道稍显暗淡的流光飞来,在他停住脚步的同时,六枚铜钱哗啦散落于两人身前。 然后常半仙松开拽着他的手,神神秘秘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唇前,示意陈无双先不要出声。 这位十一品卦师蹲下身,没有急着把他视若珍宝的承天通宝拾起来,而是低下头一一去看那六枚铜钱的正反,口中不停碎碎有词,含含糊糊,陈无双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约莫十息,邋遢老头将白底蟒袍宽大衣袖从地面上一拂而过,再不见铜钱踪影,长出口气道:“你不必管他阴山一脉是什么来头,有老夫···和西河派那老牛鼻子在,他就只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多个帮手还能是坏事?” 陈无双现在已经不关心那瘸腿修士的事情,取出那坛铁榔头递给常半仙,问道:“看来,你刚才起的那一卦,卦象不错?” 常半仙连忙把酒坛接在怀里,迅速扫了眼周围,见没人跟过来,这才放心低头深深嗅了一口,感慨道:“当年老夫在凉州武威将军府上,常喝的就是这种酒,可惜你这坛不是用井水城那口最深的古井里清冽甘甜的水酿出来,多少有些差强人意。” 陈无双阴阳怪气哼了声,作势伸手要把酒坛夺回来,“要饭的还嫌弃干粮馊!” 邋遢老头瞬间就把那坛酒收回储物法宝,怒目而视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给老夫说清楚,谁他娘是要饭的?你见过有穿着团龙蟒袍要饭的?” 陈无双撸起袖子,冷笑道:“我见过有穿着团龙蟒袍挨揍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卦象大凶 小满婉拒了胸前风情傲人的小核桃好意,也坚决不肯让墨莉插手,把自己跟大寒穿过的两件黑色团龙蟒袍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至于悄悄用上泛着清香气的皂荚,就是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心怀感念、却羞于出口的小心思了。 把两件衣裳撑开晾在房间里,借着一豆昏黄的朦胧灯光,她红着脸在蟒袍下摆内侧细细绣上两个娟秀字迹,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小满。 人生最好是小满。 长夜漫漫,心里思虑太多的人总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门外月光铺地如霜,屋里一老一少对坐着喝酒,常半仙不舍得跟陈无双分着喝那坛窖藏多年的铁榔头,只肯拿出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少年倒也不太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说说吧,刚才你那一卦是怎么个说法。” 邋遢老头拽着他手臂看似随意地收回那六枚铜钱时,陈无双的神识明显察觉到他截取了一缕气运之力,所以常半仙神神秘秘、没有在当时明言解释的卦象,很让少年好奇。 已经有了三分微醺醉意的常半仙低声嘿笑,开口道:“或许旁人会劝你三思而后行,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类的屁话,但你还记不记得,老夫以前最常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陈无双淡然嗯了一声,“富贵险中求。” “对头!”常半仙一拍桌子,眉飞色舞道:“且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老夫看来,谢逸尘这不是在夺李家的江山,而是···总之,即便杀了他以后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是这件事你非做不可,甚至可以说是责无旁贷。” 年轻观星楼主只是苦笑。 他早就想明白了,眼前这位心机深不可测的邋遢老头一直认为,天下人都欠了花家的人情,故而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越俎代庖,替当时还在京都白狮坊风流快活的少年谋取这大好河山,往深处想想的话,康乐侯许家乃至后来同样孤注一掷的那位正三品楚州都督的决定,都或多或少跟常半仙能扯上关系。 甚至,十一品卦师竟不知用什么说辞,在越秀剑阁云水小筑说通了陈仲平。 陈无双苦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被很多人推着往前走,当年司天监第一高手没问他愿不愿意拜师,如今世上硕果仅存的十一品卦师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坐龙椅。 常半仙灌了口酒,眯起眼睛捋着下颌上归拢整齐的胡须,笑道:“原本老夫不敢在你去井水城之前起卦测算吉凶,一来是你要做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闪失,老夫担心算出来的卦象不吉,会扰乱你的心境,毕竟千里之堤能毁于蚁穴,不得不防;二来则是这件事牵连太大,你而今又有气运加身,老夫也是怕妄自窥探天机会招来祸灾,不过刚才适逢其会,借着彩衣体内阵法初成,抓住机会借周天星盘上逸散出来的微薄气运之力起了一卦,你猜怎么着?” 少年哼了一声,呛道:“要是卦象上说我会死在井水城,你想来不会这么高兴。” 常半仙撇了撇嘴,“那可就不见得了。你要是死了,老夫无非麻烦些,每年去井水城一趟给你添添坟头新土,最多头两年老泪纵横哭一场,平日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反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是陈仲平那老货,老夫···” 陈无双语气平静,“我明天会写一封信送去云州,要是我死在井水城,就让钱兴一刀砍了你,否则去了阴曹地府,身边也没个斗嘴解闷的,很无趣。” 邋遢老头登时一窒,咬牙道:“王八蛋!” 陈无双偏头冷笑,“说清楚,你是骂我?” 常半仙哼哼唧唧几句,吹胡子瞪眼道:“当然是骂谢逸尘!” 陈无双这才收起架在他脖子上的焦骨牡丹,“言归正传,说说你算的那一卦究竟如何。” 邋遢老头伸手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脖子,敢怒不敢言道:“大凶!” 紧接着不等陈无双发问,就解释道:“那一卦老夫是替谢逸尘算的,卦象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暗中只有一线隐晦生机,也就是说,你这次去井水城,九成能要了那王八蛋的命。不过,到底是同归于尽还是你死我活,可就说不准了。劝你一句,他的命不如你的命值钱,一命换一命的话,这笔血亏的生意可做不得。” 陈无双皱眉半晌,点头道:“公子爷还没娶媳妇,当然不愿意跟他同归于尽。” 常半仙松了一口气,问道:“老夫修为浅薄,够呛能跟你一起杀进井水城,你怎么打算?” 年轻观星楼主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处留给他一个负手观天的背影,轻声道:“事不宜迟,明日我就要动身,听说井水城现在许进不许出,不知道谢逸尘是不是有请君入瓮的意思,但他既然开门迎客,我不敢去的话可就有些丢人了。” 邋遢老头对此没有异议,在他看来,反正陈无双是一定要去,那么早一天、晚一天并没有太大区别可言,或许趁着谢萧萧落在他手里等死的消息还没传回去,谢逸尘的防范会稍弱些许。 “你跟许家小侯爷不用以身涉险,我会让大漠马帮挑几个精干马贼,护着你们一路避开谢逸尘郭奉平兵马交锋,往东去青槐关。青槐关守将臧成德有个儿子,叫臧平攸,我进凉州时给过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不妨去问问他考虑得如何。” 常半仙似笑非笑道:“闲子?” 陈无双摇摇头,叹声道:“还谈不上。臧成德是郭奉平的人,我总觉得那位天策大将军心思极为阴沉,恐怕另有图谋。大周将倾,人心思动本就是常理,何况姓郭的手里还有数十万兵卒,一旦我真能杀了谢逸尘,最后获利最大的也许是他。” 邋遢老头倒抽一口凉气,讶然道:“你的意思,是怀疑郭奉平也有逐鹿天下之心?” 陈无双慢慢转过身,门外月光把他的影子在屋里拉得极长,“万里锦绣河山,代代高坐龙椅,谁看着不眼馋?我并不是无端对他产生怀疑,这件事越往深处想,越是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手里那三十万兵力,是从青州、燕州等地调来的驻军,除了谢逸尘麾下边军以外,大周北方数州的兵力几乎都在他手里。” 常半仙早年在凉州境内漂泊不定时,也曾听说过时任雍州都督的郭奉平名声,他从没想过这位如今高居天策大将军之位的武将,一旦也像谢逸尘那样有了不臣之心以后,这天下会是何等精彩纷呈的局面。 陈无双继续道:“这还不止,你也知道他就是上一任雍州都督,对北境边军了解极深,谢逸尘活着,那些彪悍精锐自然唯他之命是从,可谢逸尘要是死了,凭他的子嗣可管束不住这近五十万群龙无首的大军,只要郭奉平或斩杀、或招安解决了仅剩的麻烦柳同昌,多半有法子再把边军收归麾下。” 说到这里,年轻观星楼主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到那时,郭奉平灭了大周,轻而易举。” 常半仙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干涩。 良久,陈无双才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罢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郭奉平真有这个心思,该头大的是皇室李家,公子爷犯不着替景祯皇帝操心。常老头,你要分得清轻重,此去青槐关最要紧的是许家小侯爷的安危,说到底就是个见机行事,若是觉得事不可为,干脆就不要想着去接触臧平攸。” 常半仙涩声笑道:“放心。” 陈无双摆摆手算是作别,缓缓踱步离开这间屋子。 犹豫片刻,他还是打消了去铁匠铺子知会单蓉一声的念头,悄无声息在这座四进的宅院里慢慢行走,既然怎么都没有把握此去井水城能全身而退,索性也就不再多想,刚要回房稍作休息,却意外发觉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火。 那盏灯火温柔缱绻,不像是读书人悬梁刺股的决绝,而像是等待良人归来的温情。 陈无双走上前,屈指轻轻叩门,柔声唤道:“小满。” 单手托着脸颊,坐在桌旁看着那两件蟒袍静静发呆的女子恍然回过神来,微施粉黛的清秀眉目之间先是诧异,然后是惊喜,最后是一抹娇羞,起身快步上前,衣袂带起来的轻风吹得桌上灯火摇摇晃晃,伸手拉开门。 月光和少年一起映入眼帘,真好。 “公子···” 陈无双表情极为自然地走进门,“怎么还没睡?” 小满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房门重新关上。 俊朗的少年进了屋子,好看的月光却被无情拒之门外。 陈无双抽了抽鼻子,这间被归置整洁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叫不出名的淡淡香气,不知到底是来自于小满身上,还是那两件还没干透却不见一丝褶皱的蟒袍上。 小满应了一声,浅笑道:“公子也还没睡。” 陈无双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旁站了站,好像对那两张椅子都不满意,伸手探了探桌上茶壶温度,竟走到床榻边脱了鞋坐下,抻了个懒腰,笑道:“穿蟒袍是不是很累?” 以往在花船上当着那些色眯眯男人唱下扬州都能神情自若,而此时的小满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微微恼怒地瞥了眼多情而无辜的灯火,怨怪它隔着这么远,还能让人脸上发烫,摇头柔声道:“不累,就是那衣裳厚重,坐在车厢里难免有些闷热。”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身侧留出来一块位置,“过来坐。” 小满低下头,双手摆弄着衣角,软软糯糯柔声嗯着,轻移莲步,坐在床榻上,紧接着就被陈无双伸手揽在怀里,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花魁,呼吸顿时稍显急促。 正当她以为公子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听见陈无双叹了口气,“要说命苦,咱们司天监最命苦的就是你们二十四剑侍,死士死士,人活着的价值总不能就落在一个死字上面。三月十三那一战,北境城墙底下死了十一个,有多半我都不认识,想认识也没了机会,小满,你不要这么傻。” 小满没有说话,陈无双的心跳声坚定而平和,让人踏实。 “做我妾室,委屈你了。” 小满摇摇头,吐气如兰,“能得公子垂怜,小满三生有幸。” 这句话,几年前陈无双就听她说过一次。 那次是在花船上,一曲唱罢,趾高气扬的陈无双拿着一把银票,跟船东叫嚣要疏拢流香江最负盛名的花魁。 那时候的小满就轻声在醉意阑珊的他耳边轻轻柔声说过,“能得公子垂怜,黄莺儿三生有幸。” 陈无双蓦然愣住,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诗文。 旧江山浑是新愁。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井水城,铁匠铺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午后申时,井水城狂风大作。 凉州自古就是风沙肆虐的荒凉之地,与雍州交界处的那座清凉山不够高耸挺拔,根本挡不住一年到头从北境吹袭而来的烈烈北风,好在秋冬时分要比边军所熟悉的那道城墙上少了七八成刺骨的阴寒,远离大漠的井水城,倒能算是避暑的好去处。 如今已然是边军主将行营帅帐的井水城官衙内外,皆是铁甲森森,执刀掼甲沉默不语的拨云营将士层层裹住方圆百丈,满目肃杀之气。 背上插着几柄短枪的营官杨长生,大马金刀坐在官衙正门,对往来快步行走处理军机要务的每一张熟悉面孔冷眼旁观。 杨长生很清楚,他麾下这整整一万人编制的拨云营,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怨气,明明是在漠北以死战不退著称于世的悍卒,到头来却混成了大都督养在家里的看门狗,任谁心里都憋屈。 再者,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如果那位陈家老公爷率领的司天监所属一旦功败垂成,那些多年浴血才将之阻拦在城墙以外的妖族杂碎就会长驱直入。 跟边军中以柳同昌为首的其他将领不同,杨长生并不看重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从龙之功。 如果能让他自己做出选择的话,他更愿意统率拨云营返回北境,营里的弟兄们已经好几次私下里跟他抱怨过的,不愿意辜负了死战不退这四个字,他们宁可死在城墙之外。 贯穿长街的风越来越烈,坐在官衙门外的杨长生下意识眯起眼睛。 呼呼风声中,他仍能清楚听见官衙院子里传来咔嚓一声响动,抬头看时,院子里树着的那面明黄色团龙谢字大旗轰然倒下,直径五寸的笔直旗杆,竟被这阵风硬生生拦腰吹断。 只穿了一袭黛青色儒生长衫的谢逸尘端坐在官衙后院宽敞明亮的正厅中,手里捧着柳同昌快马传回来的消息皱眉凝神,瞥了眼长案上的新送来的军情落款,他从清早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很让人烦躁。 谢逸尘很想找出心神不稳的原因,叫来心腹细细问过这两日城中有没有什么异常,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如常,那六百三十一口水井日夜都有将士驻守,井水城的百姓除了多有抱怨这座城池许进不许出的严苛管制之外,似乎已经被迫习惯了满城尽是边军的日子。 随后,谢逸尘又让人拿来这些天柳同昌传回来的所有消息,逐字逐句挨着仔细审阅,生怕那位一向行事还算缜密周全的大胖子副将会有什么纰漏。 兵者大凶,带兵在外须如履薄冰才好,可是看来看去,柳同昌的做法连他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三十余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直扑溱川城,柳同昌想得无非就是一个速战速决,摧枯拉朽攻破溱川,而后再往东纵兵去直取青槐关,可惜郭奉平兵出饮马川要比他料想的还快了一步,如今双方数十万兵马在溱川城之外相隔四十余里对峙,谁也没有贸然出兵试探对方深浅。 柳同昌的做法没有错处。 既然没办法一鼓作气拿下溱川城,就不如趁着牵制住郭奉平麾下主力的机会,悄然分兵调头往西南去攻武威,等郭奉平反应过来,兴许武威城已经姓谢了,事已至此,郭奉平必然分兵两处,柳同昌则刚好能再转回头来冲击溱川。 谢逸尘默然点点头。 换做是他领兵,七成也会做出跟柳同昌一样的判断和决定。 直到听见门外那一声巨大响动,谢逸尘猛然心里一沉,抬头就看见谢字大旗轰然倒下,若不是有两个护卫帅帐的修士及时出手,那根断折的旗杆恐怕就要砸在这间正厅的屋顶上,缓缓将手里捧着的那封信放下,柳同昌竟写得一手极为工整且有筋骨的蝇头小楷。 起身走到门口处皱眉看了一眼,谢逸尘冷着脸没有出声。 帐前大风断旗杆,大凶,主敌军劫营、主将阵亡。 看似不禁行人进入的井水城外松内紧,陈无双跟沈辞云两人打扮成江湖游侠儿从西门进城时,把守城门的边军悍卒只是轻蔑打量了两眼,连一句盘问都懒得出口,可进了城,沈辞云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展开。 街头巷尾,一列列全副披挂的锐卒往来巡视,哗啦啦的甲胄声不绝于耳,偶有行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紧贴路边低着头匆匆而走,倒是有不少仗着有些本事的修士在城中晃荡,不过也都不敢把太过显眼的刀剑悬在腰间。 陈无双脸上的神情很从容,强敌环伺,谨慎起见,他没有贸然散出神识打探城中情况,本想着找一处茶楼或者酒肆之类的所在,按行走江湖的经验来说,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往往都是从这种地方传出来,可是道路两旁的铺子即便有还开着门经营的也是冷冷清清,根本没多少人。 常半仙怀里揣着那张索命厉鬼的面具做信物,领着不情不愿的许家小侯爷去了青槐关,墨莉、小满、彩衣以及小核桃都被安置在沈辞云先前住过几天的小村子里,贺安澜跟许悠从南门进城,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绕到西门进城。 西河派掌教徐守一说有法子能把那头凶兽黑虎神不知鬼不觉带进城中,陈无双也没有多问,老道士跟阴山一脉传人的手段他都看不懂,问了也是白问,乔装打扮的马三爷则跟慕容百胜、祝存良兄弟二人在城外等候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 两个少年在城中慢悠悠走了两炷香时间,沈辞云压低声音道:“处处都是兵士,转的久了难免引起人怀疑,咱们得先找到你说的那铁匠铺子落脚,汇合了我师父他们,再想对策如何下手。” 陈无双应了一声,心下自有打算。 前面避风的街角处有个卖旧书古籍的小摊子,从约莫四十岁的摊主穿着上来看,此人多半是个久考不中的落魄人,大周朝廷每隔三年开科取士,能凭胸中学识一步登天的毕竟少之又少,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对陈无双唾手可得的功名望眼欲穿,最后只落得个自以为明珠蒙尘的郁郁而终。 年轻观星楼主信步走到摊位前,拢了拢被大风吹乱的头发,随手掸去衣衫上的尘土,装模作样在摊位上拿起一册纸页微微泛黄的的书,轻轻嗤笑,说什么万般皆下品,这满篇的仁义道德,在如今的凉州,可换不来多少能买衣食暖身果腹的银子。 帝王往往重农重文而轻贱商贾,可若是世上没有铜臭,又哪里来的书香墨香? 等来生意上门的摊主迅速抬眼打量这两个陌生少年的穿着,想着以此来断定能从他们身上抠出多少银子来,脸上的喜色掩饰住眼神里一抹鄙夷,暗道,又是不知死活前来井水城火中取栗的江湖修士。 说心里话,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摊主,尽管是家徒四壁万般无奈才肯把这些藏书拿出来卖,但还是希望货卖识家,到了眼下家无余粮的境地,倒不是想着在城中找寻知音之人,而是不愿意见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落到不爱惜的人手里。 可是,现在的井水城里厉兵秣马,哪还有识货的人呐。 卖给江湖修士也好,毕竟这些不学无术的货色大多都出手阔绰。 陈无双随意翻了几本,这些旧书里倒还真有几本能称得上是古籍的,不过十有七八都是些微言大义的经论,动不动就是引经据典的子曰如何,圣贤云如何,拿在手里感觉不出多少分量,“先生,这些书怎么个卖法?” 中年摊主微微有些动容,愣了一愣,他有好些日子没听人教过他一声先生了。 兵荒马乱,受人重视的都是有能耐带兵大帐的将才,哪有人敬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呐。 “不敢当。听阁下口音,不像是凉州人?” 年轻观星楼主笑着点头,“怎么,先生这些古籍只卖凉州人?” 中年摊主忙摆摆手,“哪里哪里,在下是顺口一问,别无他意。阁下刚才翻过的一本,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大儒所著,那位出身于此的大儒曾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冒昧,以为阁下是认出了那本书的来历,才有此一问。” 陈无双倒没想到井水城这种称不上人杰地灵的所在,竟然还出过官居一品的文渊阁大学士,更不知道井水城的名称由来就是跟那位大儒有关,自嘲道:“我才疏学浅,只能寄身江湖,书是没有读过几本的,是看先生这些藏书大多是有些年代的,想着买回去摆在家里,附庸风雅罢了。” 中年摊主低声叹息,显然是觉得陈无双这种拿着宝贝当摆设的人太过暴殄天物,“这么说,阁下是想都买下来?那可得不少银子呐。” “但凭先生开个价。” 中年摊主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道:“非是在下漫天要价,若不是家中妻儿等着买米买肉,说什么也不肯把这些古籍拿出来变卖的,阁下要是想都买下,至少···一千两银子。” 陈无双不置可否唔了一声,笑问道:“问先生一句,如果我把这些藏书挨着通读百遍,融会贯通之后,能不能考个探花郎?” 至今蹉跎半生都没能考中个秀才的摊主一挺腰板,语气坚决道:“当然!” 陈无双嘿声低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千两面值的银票,递给那等着他还价的摊主,挥手将摊子上所有书籍全部收进储物法宝,拱手道:“那就先谢过先生吉言。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先生,我们是初到贵地,不知这井水城中有没有铁匠铺子?” 右手颤抖拿着那张银票浑如一梦的摊主有些愣神,直到沈辞云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才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进袖中,连声道:“有,有。有三四家,不知阁下找铁匠铺子是做什么?” 陈无双笑而不语。 中年摊主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妥当,解释道:“两位不要误会。井水城这几家铁匠铺子平日里锻打的器具各有所长,在下不是多嘴打听,而是两位如果要买镰刀锄头之类,最好去城南那一家,虽算不上物美,倒确实价廉;如果要锻打兵刃,则要去城西那家,据说那掌柜的本就是个有真气在身的修士,几年下来在城中小有名气···” 话还没说完,陈无双就拱手道了声谢,跟沈辞云转身朝城西走去。 中年摊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去铁匠铺买兵刃,看来这位出手阔绰的年轻修士,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说不好就是哪家豪门的子嗣,狮子大开口要价一千两的些许愧疚顿时荡然无存。 在沈辞云看来,陈无双花一千两银子只为打听铁匠铺在哪里的行为,着实败家。 年轻观星楼主却不以为然,两人顺着街道往西走,每条街上都有谢逸尘麾下的虎狼往来巡视,兴许是见他们身上都没有悬着刀剑的缘故,最多就是冷眼打量,一直到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都没遇上有人上前盘问。 沈辞云默默记下井水城的大致道路,脸色逐渐变得肃然,要在这种情况下刺杀谢逸尘,他几乎没有任何把握。 走到铁匠铺子前,陈无双笑着问了几句,很快就有一个裸着精壮上身的汉子走出来。 陈无双上前两步凑近些,轻声道:“我是从西北杨柳城来。” 那汉子眼神微微一闪,不动声色道:“哦?那两位是要买刀,还是买剑?或是有上好材质,要让小店代为锻打?” 陈无双摇头笑道:“我听杨柳城铁匠吕大河说,凉州只有井水城的铁匠有本事锻打三十柄削铁如泥的短刀。” 这句话一出口,那汉子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谦卑,引着两人绕过铺子进了后院,声音极低道:“敢问公子,可是姓陈?” 年轻观星楼主亮出那柄焦骨牡丹。 汉子立即对他的身份坚信不疑,但却没想到以陈无双的显赫身份,竟然会亲自以身犯险,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讶然道:“公子怎么···谢逸尘明显是要请君入瓮啊。” 陈无双轻松一笑,收起佩剑,“他要请君入瓮,我就想法子引蛇出洞。” 第一百四十章 叙旧 七月初一,碧空如洗。 或许江南苏州等地的蝉鸣声还未鸣金收兵,地处凉州偏北的井水城却已经有了些许秋高气爽的意思,据这位师承杨柳城吕大河夫妇的铁匠说,今日就是冯秉忠提前约定好来取那三十柄短刀的日子,陈无双心里并没有即将见着阔别故人的欣喜,反而有些类似近乡情怯的奇怪感觉。 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初入江湖行走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刚认识肃州阴风谷八品邪修冯秉忠,身边没有沈辞云,没有怀里抱着一只慵懒黑猫的西河派掌教,没有嘴上叼着狗尾巴草蹲坐在墙角晒太阳的大寒,没有胸怀韬略满腔壮志的慕容百胜,只有一个容貌谈不上俊秀的侍女谷雨。 如今在井水城还能再见到冯秉忠。 可是去雍州,却只能见着谷雨一丘孤零零的荒坟。 兴许是性情孤僻到不太合群的原因,表情稍显阴鸷的冯秉忠反而很得谢逸尘赏识,他缓缓走出井水城官衙,跟门外朝他淡然看了一眼的拨云营杨长生点点头,而后径直迈步朝城西那家手艺还算不错的铁匠铺走去。 按理说,像他这种八品境界的修士,是不会让寻常铁匠来锻打随身兵刃的,但谁都知道谢逸尘跟郭奉平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这些很早之前就远赴北境投靠谢家门下的修士必然是出力的,乱军之中,他有些担心所祭炼而成的白煞刃不够用。 总之有备无患,就近找铁匠铺子多锻打几柄,心里也踏实些。 说实话,他跟那位从来看不起谢逸尘身边一众邪修的杨长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知道想着效仿大周太祖李向起兵谋夺天下的大都督麾下能人众多,生怕被人看出识海中存在一道陈无双以神识设下的禁制,所以才故意装作性情孤僻,尽量不跟人深交,以免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冯秉忠低着头边走边想,如果在谢家大军拿下凉州之前,司天监那位无双公子还没有让人跟他再次取得联系的话,也许就代表此生都不会再与陈无双有所交集了,这明明是件好事,可他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里空落落。 自嘲一笑,是啊,自诩正道的司天监怎么会太过看重一个用人命祭炼兵刃的邪修呢,之前的事情多半是陈无双为保住性命顺水推舟的手段罢了,说是一时兴起都不太确切,再者,即便如今已然贵为观星楼主的少年找上门来,在戒备森严的井水城,他也做不成什么事情。 别说是他,恐怕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亲至,对这满城甲士也只好望而兴叹。 没用多久,冯秉忠就轻车熟路走到了铁匠铺门前,往里扫了一眼,这位八品修士微微表露出一丝诧异。 因为铺子里有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猫,懒洋洋眯着眼睛趴在一口水缸的缸沿上。 那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黑猫,竟然让他凭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忌惮。 踟蹰片刻,冯秉忠让一个正在临街抡锤的铁匠叫来掌柜,皱眉问道:“那三十柄短刀,可锻打成了?” 裸着上身的掌柜适时露出恭敬神情,忙应声点头道:“请贵客移步,那些短刀不好挂在铺子里惹人注意,小的只好放置在后院,就等您来验货。” 那只黑猫的存在,让冯秉忠不太愿意进去,皱眉道:“你拿来就是。” 铁匠有些为难,只好道:“贵客最好还是进门验货,眼下井水城···小的实在是有难处。” 话说到这里,冯秉忠隐隐觉得不妙,目光一闪,脚下悄然小幅度退了两步,袖中双手各自扣住一柄百煞刃,整个人的气息凝而不发,冷笑道:“院子里恐怕不只是那三十柄短刀吧,是哪位在里面等着要见冯某,不妨报个名号。” 受他气势所逼,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渐渐停歇。 随即,冯秉忠就看见一个似笑非笑的少年,背着双手从后院走到那口水缸旁边,“唔,也不必说什么别来无恙的废话了,看来谢家的饭食不错,你好像比去年胖了些?” 冯秉忠浑身一颤,“你···” 少年手里就把玩着一柄短刀,揶揄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你本来就胆子不大,还是上回的事情让你长了个心眼儿?好歹算是故人相逢,借一步说话如何?” 冯秉忠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怪他这般错愕,从得到陈无双请旨赶赴凉州的消息以来,谢逸尘几番布置修士截杀,摆明了是要将司天监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斩杀于剑下,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陈无双敢在重兵驻守的井水城中行事。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已经想明白去年夏天第一次见面时,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必然是借用了什么玄妙手段,才让他误以为对方是五境高人,虽然后来听说过不少陈无双洞庭湖上斩玄蟒之类的传闻,可他对这些始终是不太相信的,以为多半还是那少年故技重施罢了。 但此时与他相隔不过数丈的陈无双,从悠长而平和的气息上判断,至少是实打实的四境七品。 一年之内,成就四境七品,闻所未闻! 冯秉忠终于还是散去自身气机,默默走进铁匠铺子,下意识远远避开水缸上那只打盹的黑猫,走进后面与铺子相连的院落。 院子里有不少人。 冯秉忠迅速扫了一眼,心下暗自叹息,根本不用多做戒备了,陈无双若是想要杀他,只需要以神识牵动设在他识海之内的那道禁制,易如反掌。 陈无双指了指院子里一张凳子,轻松笑道:“坐。” 冯秉忠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过去坐下。 且不说那只不知来历的黑猫,院子里即便不算陈无双,也还有五位气息凝重的四境修士,还有一个以他的眼力都看不透根基深浅的年老道士,冯秉忠默默思量,他从阴风谷学的本事对付其中一个,或许还勉强能维持不败,对付两个的话必死无疑。 陈无双笑着做了个手势,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就捧着那三十柄短刀送到冯秉忠身前。 一时间,冯秉忠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接在手里。 大寒显然是没有什么耐性的,见他不接,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怎么,你这是瞧不起小爷? 冯秉忠苦笑一声,只好全部接在手里,没有仔细看铁匠的手艺如何,就立刻收进储物法宝,以免引起陈无双的误会。 “咱们是老相识了,懒得跟你绕来绕去多说废话,公子爷来井水城就为了一件事,斩杀谢逸尘。老冯啊,以你八品的修为境界,在他身边这一年里应该挺受重用才对,说说吧,我想知道谢逸尘身边有多少高手护卫。” 冯秉忠顿时瞠目结舌。 有生以来,他从没像从进入铁匠铺子开始这样心念瞬息百转过。 他以为,陈无双此来要么是为刺探谢逸尘下一步用兵的打算,要么是为摸清井水城的兵力布防情况,却没料到这位观星楼主居然是为刺杀而来,这在他看来,谈不上难如登天。 这他娘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情! 良久,冯秉忠才涩声开口,摇头道:“公子说笑了。” 没有一人出声插嘴,那只步履轻盈到悄无声息的黑猫,缓缓走进院落,极为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温顺趴在那老道士脚边。 冯秉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没在院子里找到那位后来曾在雍州城见过一面的白衣侍女,但却从这数位陌生的修士表情上得知,陈无双刚才所言绝对不是说笑。 他是真要在井水城斩杀谢逸尘。 “冯某···冯某斗胆劝公子一句,这件事做不成的。” 陈无双摆摆手,从容道:“做得成也好,做不成也好,总要做过了才知道。” 冯秉忠无奈叹了口气,他是眼里没有仁义道德的邪修不假,但还是不愿意去做吃里扒外、为人所不齿的事情,但要是换个角度想想,在他投靠谢逸尘之前,就已经算是陈无双的人了,这种自我安慰很有用,最起码他很快就做出了正确决定。 “谢逸尘占了离此不远的井水城官衙做行营,官衙之外,是边军中久负盛名的拨云营驻守,官衙之内,有五六十位修士贴身护卫。包括冯某,他身边原本有超过二十位四境高手听用,不久前有四位随谢萧萧外出,至今未归,剩下的十数位都在官衙里。” 说着,冯秉忠抬头扫了眼院子里众人,沉声道:“相比而言,公子的力量未免···未免单薄了些。” 陈无双若有所思地嗯了声,问道:“拨云营的营官你可认识?是姓杨?” 冯秉忠点头道:“是,七品修为,唤作杨长生。” “谢逸尘的家眷,可在城中?” 冯秉忠再次点头,坦言道:“不只谢逸尘的家眷,其副将柳同昌的一家老小也在城中。” 这句话一说完,冯秉忠明显从陈无双脸上看见了喜色。 年轻观星楼主偏头转向那个抬手抱起黑猫的老道士,笑道:“看来还有一线机会。” 正当冯秉忠苦思冥想他所说的一线机会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陈无双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屈洵那些人已死,既然有家眷在城中,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谢逸尘就必然会把身边其余四境高手分派出去护卫,如此说来,最大的阻碍就是拨云营,当然,如果能把那狗日的引出城外最好···” 冯秉忠悚然动容,他很清楚屈洵是谁。 说那位八品刀修屈洵是谢家门下实力最强悍的修士也不为过,这么一个人物竟然死了? 而且听陈无双话里的意思,屈洵、范元孝那些人,正是死在他手里?不是说司天监的精锐都被陈家老公爷带去北境死守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了,怎么陈无双身边还有这么多高手可用? 老道士徐守一沉吟片刻,轻声道:“或可一试。” 陈无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稍作犹豫,语焉不详地问道:“他要是一去不回呢?” 抱着黑猫的老道士信心十足,淡然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无双猜到徐守一肯定是有赖以倚仗的后手,也不多问,点头道:“那就依你,权且一试。咱们又如何出城?” 老道士仍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老道自有法子可用,公子不必担心。不过那拨云营···” 陈无双转头面向冯秉忠,和声道:“老冯啊,我想在这里跟你说的那位杨长生见一面,劳烦你去带句话,就说雍州棺材铺里有个姓单的老头,要找他叙叙旧。他若是能来最好,不肯来的话,你也不要多说,其实你的命还是挺好的,起码比公子爷要好。” 冯秉忠战战兢兢起身,干笑道:“冯某怎么比得上公子。” 年轻观星楼主笑了笑,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跟谢逸尘之间必有一死。若是他死了,从此你就是司天监的人,还是上次跟你说的那句话,司天监这座靠山总比谢家还要大些。若是我死了,你识海里的那道禁制也就自然随之消散,天高海阔,以你的本事,哪里不能安身?” 陈无双说话的同时朝大寒做了个隐晦手势,那叼着狗尾巴草的剑修很快就从屋里带出来一个人。 冯秉忠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就信了屈洵等人全部身死道消的事情。 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可笑。 阴山一脉的传人,瘸腿术士。 先前陈无双跟那老道士的几句简短对话,冯秉忠登时想明白七八成。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替老夫收尸 七月初三,未及立秋。 吹过雍州北境巍峨城墙上的风里,已然有了深重寒意。 甲胄残破不堪的立春,浑身上下多处透着渗过包扎的殷红血色,他紧紧抿着嘴唇看向四周,触目所及者几乎人人带伤,靠着墙垛相互依偎而坐的那些人里,却没有听见任何一声细微的呻吟。 陈伯庸的背影,很像是一棵扎根山石之中任由烈风吹袭而不折的树。 城墙之外,两侧群山由郁郁葱葱的青色逐渐有了转黄的迹象,草木之属先知秋。 腰间长刀卷刃的邓思勉偏头看了眼默然不语的陈家老公爷,沉沉叹了口气,他从楚州所带来的撼山营将士,昨日一夜之间几乎死伤殆尽,瓦罐不离井上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向来都是从军之人的荣耀,他不怨恨命运,甚至也不怨恨那些生性残暴的妖族杂碎。 真要是非得有个怨恨的对象,那就怨恨生而为人吧。 昨夜亥时初,久未现身的阎罗殿大学士突然率领两万余众凶悍妖族奋勇攻城,三月十三第一次攻城时,根本不通棋艺的他曾与陈伯庸在乱军阵中手谈三局;第二次攻城时,又教出三个能抗衡四境修士的长尾妖族,与司天监陈无双赌斗一场。 而这一次,那位不见得有多少学问的大学士连一句多余的废话的都没有,只是悬空离于城墙以外三十丈,遥遥朝墙垛上摆下三碗酒的陈伯庸拱了拱手,随后做了一个简单至极的手势,两万余妖族的嘶吼就声如狂澜般震荡夜幕。 整整两个时辰,或许景祯皇帝还在安稳睡梦之中,北境城墙下却血流成河。 阎罗殿大学士扔下近万条妖族性命洒然冷笑着退去,而暂时守住了防线的陈伯庸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这一场恶战,根本不能称之为惨胜。 报君黄金台上意,白衣玉龙卫全军覆没。 二十四剑侍没有给司天监丢脸,双目充血的陈伯庸亲眼看着,那些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剑修一个接着一个,在体内真气即将耗尽时不退半步,纵起剑光毅然冲进妖族合围之中,光华暗淡随即熄灭,尸骨无存,只剩下一个立春。 或许是因为自幼无父无母,了无尘世牵挂吧,不知道他们在生机断绝时有没有回头看过城墙上的陈伯庸,但没人有机会留下只言片语的临终遗言。 一个接一个得从容赴死,换来立春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 换来陈家老公爷不愿被旁人看见的浑浊泪水,滴滴坠落。 腰间长刀早就卷了刃的邓思勉,默默清点过撼山营袍泽弟兄的伤亡人数,背井离乡北上驰援的数千好汉子,如今仅剩下不足四百人还活着,其中还有近半数落下了折臂断腿的残疾,而一直因主将营官离去而心有戚戚的雷鼓营死伤更是惨重,还有一战之力的至多也就三四百人。 墙垛上的三碗酒,被风吹皱。 陈伯庸缓缓转过身,很快就在城墙上的人群中,找到完全不复往日气度的八品剑修卢翰堂,昨夜驻仙山的修士没有一人临阵退缩,有三人效仿司天监二十四剑侍悲壮而死,满身血迹斑斑的卢翰堂心如死灰。 “翰堂。” 陈伯庸平静地迈步走到他身侧,只低低唤了一声,良久没有再开口。 卢翰堂脸上尽是惨笑,他的声音沙哑异常,“老公爷···” 陈伯庸转头朝妖族大营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是一声让城墙上所有人都觉得压抑的重重叹息,“翰堂,老夫有件事要托付于你,事已至此,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不许推辞。” 卢翰堂咬了咬牙,无非就是一个死字罢了,“老公爷但有所命,卢某岂敢推诿?” 陈伯庸很是欣慰地点点头,目光逐一从四周无不带伤的熟悉或陌生修士身上扫过,“诸位不辞万里、不避生死,远来北境驰援,老夫心中感念,永生不敢稍有忘怀。可人力终究抗衡不了天数,如今这道城墙想来是守不住了,陈家安享大周富贵一千三百余年,正是老夫以死尽忠的时候到了,可诸位还有大好前程···” 卢翰堂震惊之余,已经猜到了这位让人不得不敬重的老公爷要说什么,悲声打断道:“老公爷!” 陈伯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摆摆手道:“诸位就算都陪着老夫死在这里,于事何补?总之是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日后没柴烧,依老夫推断,今夜那位阎罗殿大学士必然会再次攻城,你们都得活下去,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才能让整座江湖同仇敌忾,再图后计。” 不知从哪里开始,城墙上忽然有了阵阵低声哽咽。 陈伯庸抬手拍了拍冰冷墙垛,哀声道:“既然明知道是守不住了,何必再付出无谓的代价,老夫听说雍州城里年轻力壮的早就各自逃命去了,剩下的都是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受颠簸之苦的老弱病残,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我等修士···可惜啊···可惜了这大好雍州城!” 卢翰堂紧紧攥着腰间剑柄,整只手都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翰堂,老夫最后要托付给你的事情,就是要你带着城墙上这些修士远离北境,不需要你们称颂司天监如何,也不需要你们盛赞老夫如何,只需要你们把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说给江湖听听。老夫以为,天下修剑修刀者众,总是不少有血性的,如果有机会,或许还能把咱们身后这座城池夺回来的。” 瞬间,这位在驻仙山都算是举足轻重的八品剑修泣不成声。 陈伯庸轻轻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笑道:“你也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了,莫要让小辈们笑话。趁着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走吧。” 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陈伯庸别过头去,像是想起些什么,“看在老夫跟诸位也算共患难一场的交情上,以后要是在江湖上见着我那行事放浪不羁的无双孩儿,还请诸位不要跟他太过计较,他···是个好孩子。” 说完这些,陈伯庸摘下头上铜盔,花白头发在风中肆意飘扬。 “楚州撼山营营官邓思勉听令!” 邓思勉微一错愕,随即立刻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在!” 陈伯庸摘下腰间那柄名为海棠的短刀递到他手里,“莫要怨恨朝廷不赏,老夫这柄刀你且拿去,留着以后杀敌建功。即刻起,雷鼓营将士统归于你麾下,带着他们离开北境,不得迟疑。” 邓思勉双手举过头顶,捧着那柄刀一动不动,沉声道:“不退!” 陈伯庸皱眉冷哼,不悦道:“怎么,是觉着老夫而今既不是观星楼主,也不是大周的镇国公爷,指使不动你这位正五品的将军了?” 邓思勉浑身一震,仍是倔强着违心道:“是!此处城墙上若论官衔,末将乃是大周兵部衙门登记在册的正五品营官,立春是从五品,老公爷···陈前辈无官无爵,恕邓某不能从命。” 陈伯庸一言不发。 邓思勉慢慢站起身来,抽出那柄短刀海棠看了一眼,赞道:“好刀!” 他把毫不客气地将这柄刀挂在腰间,深吸一口气,扬声喝道:“雷鼓营副将立春听令,本将令你护送陈前辈回京,不得有误!” 感动莫名的立春看着他轻轻摇头,“楚州的营官,管不着北境边军的副将。” 陈伯庸叹声道:“何苦来哉。若国中将士尽如思勉,南疆漠北不足为虑也。邓将军,老夫是自知天命已尽,想要一死以全司天监精忠报国之名,是死得其所。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卢翰堂深深看了陈家老公爷许久,忽然松开攥着剑柄的手,环视四周,释然道:“诸位,走吧。” 他这纵剑一去,像是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头。 陈伯庸笑着目送一道又一道剑光,一一跟与他辞别的修士拱手行礼,仿佛今日之后,还有山不转水转的相逢之期。 邓思勉神情悲痛欲绝,狠狠一跺脚,挥手带着雷鼓营、撼山营将士走下城墙,终于离去。 他在城墙底下回过一次头,墙垛遮住了陈伯庸半个身子,只能看见那位老公爷一直在目送他们往南离去,进了雍州城,他喝令所有人停下脚步,想了想,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公爷不肯留咱,咱们就去凉州找陈无双!雷鼓营要是不敢去,扔下甲胄兵刃,就此离去,若让老子知道你们敢再去投靠谢逸尘那王八蛋,休怪骂你们八辈祖宗!” 等了十息,身后众人鸦雀无声。 邓思勉吐了口唾沫,大手一挥道:“走!” 短刀海棠,在腰间摇摇晃晃。 从这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修建完成,千年间还是第一次如此冷清寂寥。 直到放眼城墙内外再也看不见一个人,陈伯庸才如释重负地展颜一笑,从墙垛上端起一碗原本是斟给阎罗殿大学士的烈酒,递给立春,“这么些年里,二十四剑侍中就属你最少跟老夫见面,最后却又是你能陪着老夫喝酒,世上的事情终究让人始料未及。” 立春接过酒碗,眼神凄然。 陈伯庸又端起一碗酒,似乎深有所感,问道:“可有后悔过?” 立春断然摇头,“能进司天监,三生有幸。” 陈伯庸微微浅笑,温声道:“你们都是孤儿,可受委屈的最多的,就是你跟小满。一个在北境边军中常年厮杀,一个在流香江上日夜煎熬,老夫很多次都觉得对不住你们两人,总想着日子还有很长,会有补偿你们的机会,老夫知道小满那丫头早对无双芳心暗许,把她许给那无赖小子,就当是补偿了,可是你啊···怎么补偿才好?” 立春只是用力摇头,手里端着的酒碗不停颤动。 伸手跟他碰了一下酒碗,声音不算清脆,陈伯庸仰头一饮而尽,将碗撇到城墙之外,摔碎。 “把所有人都劝走了,只留下你,是还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办,老夫想着,你不会让我失望。” 这是立春生平第一次跟他视之如父的老人单独喝酒,酒液灌进嘴里,没有半点辛辣酒气,竟然全是苦涩。 陈伯庸端起墙垛上的最后一碗酒,倾斜碗沿,慢慢洒在城墙之下。 “老夫毕竟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爷,不能死得尸骨无存,留下你是私心作祟,立春啊,你要替老夫收尸。” 咔嚓一声。 立春捏碎手里酒碗。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陈伯庸身死北境 天边一弯冷月,身侧一盏灯火,俱归沉默。 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只在立春旁边亮着一盏长明灯。 陈伯庸特意换上一尘不染的白底蟒袍,负手立于墙垛居高临下,默然看着倾巢而出的妖族汹涌而来。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漠北呜咽风声,自古逢秋悲寂寥。 阎罗殿大学士与同为五境的洪破岳联袂而来,想来是城墙上的寂静让他们猜到了陈家老公爷的心思,相隔十五六丈远近,那位大学士抬手止住妖族脚步,静静凝视陈伯庸片刻,平静笑道:“镇国公这身蟒袍很好看,就是颜色不太喜庆。” 对呼吸声清晰可闻的数万妖族视若无睹,陈伯庸附和着笑了声,从容道:“自大周开国至今,已历一千三百六十余载悠悠岁月,从来只有我司天监这一身白底绣银龙蟒袍,太祖皇帝恩遇绵延,陈家殊荣至极。” 阎罗殿大学士点点头,饶有深意道:“是羡煞旁人的殊荣,却也是让镇国公甘愿画地为牢的枷锁,倘若没有这身蟒袍,或许镇国公能跟我成为至交好友。说实话,我很仰慕镇国公为人,也很欣赏那位年纪轻轻的无双公子,先不说他如何,如果镇国公此时肯舍了这道城墙不管,我保你陈家在大周灭亡之后,照样地位超然、传承有序。” 陈伯庸轻轻嗤笑一声。 二十四剑侍慨然赴死,玉龙卫整整万条性命弃于北境,为的无非就是一个青史垂名的忠字,司天监本就是与大周国朝同龄,不管城府深沉的景祯皇帝怎么想,都是个一损俱损的结局罢了,陈家一门上下即便对大周心灰意冷,也绝不肯臣服于漠北这些没有人样的杂碎。 相比于死,陈伯庸更惧怕遗臭万年,令祖宗蒙羞。 “大学士若是肯投诚大周,老夫也能力保阁下不失封侯之位。” 阎罗殿大学士略一错愕,失笑道:“我这些天闲来无事,读了几本你们大周文人写的诗词,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唔,封侯非我愿呐。罢了,再惺惺相惜也是各为其主,劝来劝去没有多少意思。镇国公,可还有什么遗言后事要交代?相识一场,不让本座太过为难的话,倒是可以做主应允你。” 陈伯庸整了整身上蟒袍,郑重拱手道了声谢,“老夫自知今日必死,别的不敢奢求,只求让立春将老夫尸身带回京都城安葬,大学士意下如何?” 阎罗殿大学士将目光缓缓挪到立春身上,见他脸色在长明灯火映衬下阴晴不定,知道这位出身于司天监的剑修心下悲痛至极,叹了口气道:“有何不可。多杀一个立春,于本座并无益处,只是···镇国公是想自行了断,求个体面?” 了却心事的陈伯庸洒脱道:“体面?司天监从来没有自行了断的观星楼主,大学士未免轻视了老夫,好歹是五境修士,如果大学士不介意的话,能多杀一个妖族杂碎,老夫必然是不肯手下留情的。” 洪破岳皱了皱眉。 他很清楚,没有周天星盘在手的陈伯庸,不过就是个九品修士,且多年来养尊处优,在能从苏慕仙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洪破岳看来,不算难对付,阎罗殿大学士肯跟他联手的话,两百招之内便能将陈伯庸击杀在此处。 可阎罗殿大学士显然不是这么想。 虽然黑铁山崖那位修为莫测的绿袍阎罗君把漠北妖族交由他统率,但他从来都对这些不人不兽的肮脏杂碎很是厌恶,从昨夜不惜一切代价的攻城手段来看,此人兴许是生性冷漠,根本就没拿着妖族性命当回事。 阎罗殿大学士思量片刻,竟施施然靠近城墙,站在墙垛上,朝下面不计其数的妖族看了一眼,又招手叫来洪破岳,轻声笑道:“本座早就很想见识见识镇国公的玄妙修为,请!” 立春解下佩剑想要递给陈家老公爷,后者却笑着摆摆手拒绝,“你留着当个念想吧,老夫有剑无剑都只是仅此一战,没必要再搭上这柄好剑。” 同样换了一身干净白衣的立春默然点头,双眼含泪,缓缓转身走到一侧,那里放置着一面大鼓。 他低头拿起鼓槌,狠狠敲响第一下,咚! 紧接着鼓声响成激昂一串,咚咚咚,咚咚咚! 立春咬牙抬起头,在不肯停顿的战鼓声中,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司天监二十四剑侍,恭送楼主大人!” 纵情长笑,声震漠北。 战鼓声中,年逾七旬的陈伯庸飘然跃下高达六丈的城墙,张开双臂,如同一只年老力衰要撞死在悬崖峭壁上的雄鹰一般,朝城下数万妖族俯冲而去,“老夫厚颜,就此便与大学士作别!” 五境高人,飞花摘叶皆可为剑。 天下江湖只知道陈仲平是当之无愧的司天监第一高手,却少有人见过一贯老成持重的陈伯庸出手应敌。 夜黑风高处,一去不回头。 陈伯庸身上蟒袍风声猎猎,双手皆是并指成剑,两袖清风化作迷蒙青色剑气,仿佛是一块烧得炙热透红的铁坯扔进水中,瞬间将落地处的妖族斩杀出方圆六尺有余的一片空地。 立春不忍偏头去看,也不管离他很近的阎罗殿大学士和洪破岳会作何感想,只是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下紧接着一下地擂鼓,铿锵坚毅。 不停抡圆了手臂挥动鼓槌的动作太过剧烈,身上的多处伤口无可避免地被扯动崩裂,很快,就有触目惊心的血迹渗透了立春身上白衣,这是自从他潜伏于北境边军以来,第一次光明正大穿上放在储物法宝最深处不敢或忘的白衣。 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 不过在洪破岳眼中,这身白衣是为陈伯庸送葬的丧服。 阎罗殿大学士抬头看向天边弯月,莫名其妙叹了口气,他觉得像陈伯庸这样的五境修士,不该死于江湖,更不死于那些让他厌恶反感的肮脏妖族手中,“洪破岳,本座要镇国公留住全尸。” 洪破岳眼皮跳了跳,没有出声。 鼓声不绝,陈伯庸的剑气似乎也就无穷无尽。 他的举动被数万妖族看做是不自量力的挑衅,尤其激起了其中战力最为凶悍的长尾妖族凶性,前赴后继的杂碎将陈伯庸所在的位置围了个水泄不通,站在墙垛上,阎罗殿大学士都能清晰察觉到妖族沉重脚步而带来的地面颤动。 短短二十息之内,至少已有近两百妖族死于陈伯庸的剑气之下。 这位稳坐观星楼七层数十年之久的老公爷并不是纯粹的剑修或者刀修,除陈家先祖跟号称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之外,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都只修功法不修御剑诀,为的就是把代代传承的周天星盘祭炼成与自己休戚相关的本命法宝。 所以,陈伯庸在青冥剑诀上的造诣,远远不如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 但他毕竟是得过天地呼应洗练周身经脉根基的五境修士,尽管在他北上雍州之前已然境界跌落至九品,可要想围杀一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五境高人,绝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照阎罗殿大学士估算,城墙外少说要扔下两千条妖族性命。 说是围杀,不过是用源源不断的攻势,逼他耗尽体内真气,从而将之斩杀。 洪破岳已经无法在无数妖族的围攻之中看清陈伯庸的身形,只能在两道青冥剑气间或斩出来的空隙里,偶尔还能瞥见那一袭白底团龙蟒袍的颜色。 不只是阎罗殿大学士,洪破岳也对陈伯庸一心求死的打法有些钦佩。 死战不退这四个字,到哪里说出去都值得人敬重,洪破岳喃喃道:“好在大周只有一个拨云营,好在司天监只有一个陈伯庸。” 手起手落,剑气往来纵横。 阎罗殿大学士轻咦一声,凝神看去,他好像隐约听见那位镇国公嘴里在念叨什么。 陈伯庸没有把力气浪费在转身腾挪这种此时显得多余的事情上,从始至终就站在他先前落地的地方不进不退,如果不是随之有冲上来送死的妖族将前面同族的尸身扔出去,恐怕现在他身周那些肢体残破的杂碎尸体已经摞了很高。 方圆五六尺之内,地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不断从妖族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在渗透进地面一部分之后,脚下的土壤仿佛是到了所能容纳的极限,气味腥甜到令人作呕的血水顺着地面的起伏缓缓流动,在低凹处渐渐汇成几个水洼。 陈伯庸右腕一翻一转,原本左右两道青冥剑气立刻有了变化。 左手并指成剑挥洒而出的仍是迷蒙青色剑气,锋锐无匹,而右手两指喷薄而出的竟是有些许弧度的纯白色刀芒,这一幕实在有些超出了洪破岳的认知,但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江湖上寻常的修士,当然不可能既修剑道又修刀术,这两者之间区别极大,再天赋异禀的奇才也不可能将一者势走刚烈、另者意在轻灵的两种本事融会贯通,陈伯庸之所以能同时施展剑气和刀芒杀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剑修也不是刀修。 五境高人能飞花摘叶皆可为剑,自然也就能信手所及皆可为刀。 再次将身周围上来的近百长尾妖族屠戮一空,嘴角带笑的陈伯庸已经微微有些喘息,身上的白底蟒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让上面针脚密密绣成的团龙平添几分戾气,他确实一直在自言自语。 一道剑气,当胸将身形魁梧的长尾妖族咽喉洞穿,这个倒霉的杂碎被剑气余威带着躯体后退,撞得身后一串妖族闷声嘶吼。 “时至如今,老夫活着也挽回不了大周日渐倾颓的气数,反而对无双是个拖累。” 旋身甩手,白色刀芒平平削去右侧跃到近处的一个妖族脑袋,圆鼓鼓的头颅高高飞起两丈,腔子里温热血液有如泉水喷涌。 “当师伯的没什么可送你···很惭愧啊。” 陈伯庸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转头往鼓声不止的城墙上看了一眼。 光影明灭,看不真切大寒的侧脸,阎罗殿大学士像是一尊在城墙上立了多年的雕像。 妖族杂碎不肯给他喘息的时间,迅速又四面合围上来,连远处的洪破岳都能看见,有的甚至嘴里叼着死去同族的残肢。 陈伯庸皱起眉头,很快就又舒展开来,青冥剑气再次于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夜空中绽放光华。 立春的双臂近乎麻木,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身体几处伤口撕裂所带来的疼痛,悲壮鼓声一声都未曾停歇,只是擂鼓的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阎罗殿大学士低声一叹,怜悯地瞥了眼立春,语气落寞地对洪破岳道:“镇国公死后,令妖族三日不可踏足城墙半步,主上若是要责罚,本座一力承担就是,与你无关。” 洪破岳摇摇头,目视前方道:“主上不会责罚。三日而已,黑铁山崖等了这么些年,哪里还差这三日。不过,这么久没接到主上的消息,夺下城墙之后,你我是驱使妖族就此一鼓作气攻入大周境内,还是静观凉州局势变化?这件事我确实不敢做主。” 阎罗殿大学士沉默许久。 妖族阵中,陈伯庸的剑气越来越晦暗,出乎他的意料,手无寸铁的镇国公竟已经斩杀近三千妖族,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斩杀司天监前任观星楼主,这位自封为大学士的修士很清楚,阎罗君不光不会问责于他,反而会欣喜异常。 因为照原本定下的计划,是由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亲自出手,将陈伯庸斩于城下。 兵对兵,将对将,这是两军对垒的拘泥于形式的狗屁规矩,黑铁山崖其实不太看重。 洪破岳忽然眼神一凝,从墙垛上飘身而起,一道雄浑气息散出,“停手!” 随即手里多了一柄长剑,强横剑气瞬间绞杀已经扑到陈伯庸身侧的数十妖族,冷冽目光一扫,那些不甘心就此退去的长尾杂碎终究不敢悖逆他的意思,咬牙切齿缓缓退开。 正中间,傲然站在原地不动的,是力竭而亡的陈家老公爷。 血染蟒袍,团龙狰狞。 他双手静静垂在身侧,皆是并指如剑。 雍州秋来早,远处山林中,已有今年的第一枚黄叶飘落。 这一日,星月暗淡、草木同悲,司天监陈伯庸与世长辞。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彗星陨落,将军动心 七月初三。 从井水城官衙门外抬头看去,以往星汉灿烂的凉州夜空好像蒙着一层薄雾,一弯最为大周诗家推崇的残月晕开大片凄迷光圈,神情淡然的杨长生探手从背后摘下一杆短枪,以尖锐到犹胜箭簇的枪头,在身前虚空中随意指指点点。 如果不是从头到尾盯着他的动作仔细探究,没有人会发觉他是拿枪头做笔锋,在不留任何一丝痕迹的夜色中写下三个字,第一个字是单,而后是陈,最后是笔画最为繁复的谢。 阴风谷那个满身阴鸷气息的八品邪修在回官衙与他擦身而过时,压低声音说过简短两句话,有个在雍州城开棺材铺的单姓老者,想在城西铁匠铺跟他这位拨云营营官见一面。 杨长生后来静静回想,他跟去年夏天只身一人前来投靠大都督的冯秉忠见面次数不少,但从来没有私底下说过话,至多就是走个对面避无可避时互相点点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交情。 当时冯秉忠的表情很微妙,有几分不太明显却又掩饰不住的紧张,也有几分希望自己能跟他心照不宣的期冀,可见此人说话时的心情极为复杂,久在边军中为将,见惯了突发状况的杨长生神色很是漠然,甚至没有表现出来一丝错愕。 冯秉忠也许是不敢在谢逸尘眼皮子底下太过张扬,说完并未停住脚步等他的答复,似乎把这句话带到就算大功告成,匆匆错身进入被拨云营将士团团护于居中的官衙。 杨长生在官衙大门街面对过的一处墙角,摞了几块青砖坐下,眉头微蹙,默然想了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在雍州城开棺材铺那位姓单的老者,跟杨长生的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年统领北境边军抵御妖族的雍州都督还是郭奉平的上一任,所以谢逸尘或许能打听到杨长生先父的后事都是由那姓单的瞎眼老头一手操办,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讳莫如深的渊源。 杨长生很清楚,他父亲临终之前要他今后事之如父的单正康,除了曾是边军老卒之外,还有个更鲜为人知的显赫身份,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 冯秉忠带来的那两句话压根就不用费心去判断真伪,因为以他对单正康的了解,瞎眼老头历来城府过人、行事尤为谨慎,那位去年才从西南肃州远来雍州城谢家府上效命的邪修,绝对不可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来设局诱他,何况,就算冯秉忠真抓住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把柄,闹到明面上去,谢逸尘也必然会选择相信杨长生。 既然不用怀疑真伪,那就说明冯秉忠确实是替人传话。 杨长生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他不信要在那家铁匠铺子跟他见面的会是单正康本人,倘若那瞎眼老头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他丝毫不会质疑玉龙卫的副统领能潜入重兵驻守的井水城,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七十余岁的风烛残年,就算潜入城中,还能做成多少事情? 杨长生叹了口气,那人既然能以单正康的名义相邀,十有八九就是司天监的人了。 再者,那位洞庭湖上斩玄蟒的无双公子,眼下可就在凉州境内,少年轻狂,他有胆子潜入井水城。 说实话,杨长生乃至整整一万人编制的拨云营,都不是心甘情愿跟着谢逸尘起兵造反,倒不是说这些从未见过景祯皇帝龙颜如何的悍卒一心死忠大周王朝,而是对他们而言,跟妖族杂碎厮杀而阵亡在北境城墙之外,才算是大好男儿死得其所。 舍下北境城墙不管,转头将手中长刀挥向郭奉平的平叛大军,总归心里有个同室操戈的芥蒂。 之前杨长生就暗自有过揣测,柳同昌带兵往东去取溱川城,却把边军中战力首屈一指的拨云营留在井水城驻守,说不定就是谢逸尘察觉到他营中这一万素来视死如归的悍卒心有旁骛的缘故。 杨长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愿意以后在史书上落个反叛的骂名,可平心而论,谢逸尘对他也算是多年厚待,若不是念及一个知遇之恩,他恐怕早就去找大都督请辞,要带着麾下袍泽回返北境城墙,为天下百姓抵御妖族入侵了。 他私下里旁敲侧击问过柳同昌几次,想知道大都督是不是早跟漠北那些杂碎达成了某种协议,可每次柳同昌都避而不答,反而冷冰冰劝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边军的规矩说到底就只有一个,军令如山。 杨长生平日里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他今日的举止倒没有引起官衙里进进出出的人注意。 午后过了未时,杨长生忽然听见有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禁皱着眉头起身循声看去,整个人蓄势待发,城中处处是边军将士,不该有人纵马疾行才对,而且瞧这意思,骑马那人分明就是往官衙方向而来,一旦察觉有异,杨长生手里那杆短枪就会立时如利箭脱弦。 百步之内,杨长生有把握一枪刺穿任何四境以下修士的咽喉。 “杨将军莫要拦我,公子危急,我要尽快面见大都督!” 有百步取人咽喉之能的杨长生自然目力极佳,听到那声急切的呼喊,他已经认出面色焦急骑马而来的那人,正是投靠谢逸尘两三年之久的一位瘸腿修士,区区三境的修为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是似乎这瘸腿修士还有其他异于常人的本事,所以才被一直养在谢家府上。 “门前下马!” 杨长生一声喝令,那瘸腿术士知道他是拨云营杀气最重的营官,不敢怠慢无礼,离着官衙门口还有三四丈距离,就吁停这匹从城门守军处借来的马匹,慌慌张张翻身下马,稍带歉意拱了拱手,作势就要一瘸一拐快步进门。 杨长生身形骤然横移,拦在他面前,冷然道:“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显而易见,错愕中隐隐带着几分惊惧的瘸腿修士没想到杨长生会将其拦下,目光连连闪动,下意识退了半步站稳当,支支吾吾问道:“杨···杨将军,这是何意?” 杨长生蔑然看着他脸上神情变化,冷笑道:“你从哪里来?” 瘸腿术士侧身一指南面,“在下刚从南门进城,这匹马也是从南门守军处借来,事关萧萧公子安危,片刻耽误不得,还请杨将军通融!” 嘴上这是早就合计好的说辞,瘸腿术士心里暗自庆幸,好在是听了那位无双公子的周密安排,让西河派手段莫测的掌教道士先把他悄然送出城去,再从南门进城,用无双公子的话说,要想让人信得过,做戏得做全套才好。 听到谢萧萧的名字,杨长生挑了挑眉,沉声道:“说清楚些。” 瘸腿术士脸上的焦急神情越来越重,倒不是因为他真担心谢萧萧,那兔儿爷落在陈无双手里,已然是个必死无疑的结局,他是怕言多有失,会让这位杀气充盈的将军看出端倪,毕竟在他之前返回官衙的冯秉忠多半已经把陈无双的话带到了,他有些拿不准杨长生态度。 咬了咬牙,瘸腿术士索性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说法坦言相告,“前些日子,我与屈前辈等人跟随萧萧公子去做一件大事,生擒了对司天监陈无双极为重要的几个修士,据说其中就有陈无双的妾室和没过门的正妻,萧萧公子想着···想着···结果被及时赶到的陈无双坏了好事,屈洵前辈等人皆已死于非命,就剩在下仗着些奇门术法侥幸脱身,跟踪他们数日,得知萧萧公子还活着,这才敢回来禀告大都督···” 杨长生心下波澜顿生,眯起眼睛深深看了他三息时间。 正当那瘸腿修士忐忑不安到甚至在考虑退路的时候,却见杨长生闪身让出一条路,“去吧。” 瘸腿术士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谢,扔下那匹马不管不顾,径直快步走进官衙。 杨长生缓缓走回街面对过的墙角坐下,低着头默然不语。 在雍州城臭名昭著的谢萧萧是个什么德性,他再是清楚不过,且光凭江湖上那些有关于陈无双的传闻,就不难判断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也不是个好惹的,兔儿爷敢抢了他的妻妾,这种耻辱任凭是谁都难以容忍。 陈无双请旨远赴凉州,连江湖上的游侠儿都能猜到他是针对谢逸尘而来,再加上谢萧萧这一档子夺妻之恨,谢家与司天监之间就完全没了转圜余地,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 如此看来,让冯秉忠带话给他的那人,应该就是那位年轻观星楼主。 只是究竟要不要去见他一面,杨长生目前还难以下定决心。 进了官衙的瘸腿术士如同泥牛入海,不仅再无声息,似乎整座官衙都波澜不惊。 直到夜深,倚着冰冷墙壁仰头怔怔出神的杨长生,看见一颗光芒极盛的硕大火红彗星从北方天际坠落,才惊讶莫名地站起身来,双手攥拳,十根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军中为将者,或多或少都懂一点夜观星象的门道。 那颗划过夜空的彗星,是有将星陨落。 杨长生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那是谁,喃喃道:“当年剑气横天下,君星一夜陨故里···” 愣了许久,官衙里开始有了嘈杂声响,有人快步往来行走,有人厉声急促传令。 杨长生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看了眼官衙大门,决然转身,身形隐入城中房屋错落的阴影之中。 就为陈家老公爷宁死不退,他就有理由去见陈无双一面。 前任观星楼主如此,想来那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也不会让他大失所望。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枚铁片,两不相帮 一行有一行奉为圭臬的规矩。 但凡是铁匠铺子,都很忌讳炉中炭火熄灭,据说这是祖师爷燧人氏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即便要搬迁新址另起炉灶,也要从旧炉子中引一块火炭放置于新炉,生生不息,烈焰无使覆灭。 可井水城西这家被巨大无声悲恸所环围的铁匠铺里,几口炉火俱灭,只余袅袅缕缕的青烟。 就在一刻钟之前。 那颗拖曳着长长光焰从北方天际缓缓划过的彗星,让素来处变不惊的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瞬间大惊失色,短短两息之内,嘴唇上的红润血色几乎完全褪尽,双手颤抖身形摇晃,几欲栽倒在地,一种莫名的惶恐立时占据了老道士心头,甚至比西河派断绝传承还让他心里不安。 心有所感的陈无双豁然起身,仰头讶然面向北方夜空,可惜彗星早已一闪而逝,不见踪影。 呼吸为之一顿的贺安澜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孤舟岛哪本束之高阁的古籍上看到过类似景象,面色凝重到无以复加,转头以征询的眼神看向肩头趴着一只黑猫的老道士,试探着问道:“徐掌教,那是将星?” 徐守一的喉结接连滚动两下,满脸悲戚收回目光,艰难开口道:“左辅右弼,那是···弼星,是···是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之象···” 年轻观星楼主猛然一震,浑身气机顷刻翻涌成浪,眨眼间如巨石入水般砸起圈圈涟漪,逼退周身一丈灰尘杂物,脚下趔趄两步,抬手拍去沈辞云见势不妙要来搀扶他的手臂,语气森然道:“你说什么?” 徐守一颓然低下头,道袍宽大袖管里的右手颤抖得使不上一分力气,像是一个徒步在大漠中穿行很多天却无枝可依的绝望行人,嗓音干涩而沙哑,“是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之象···” 陈无双脸上的血色迅速层层淡去,呼吸停滞了十息之久,哇地吐出一大口猩红鲜血,往日器宇轩昂的少年像是受了十二品修士重重一剑穿心,双腿瘫软,甚至连带身侧的沈辞云都一并拽倒,凄然惨笑道:“陨落北境···师伯···” 老道士这句话,压得整个铁匠铺后院数名修为精深的四境剑修不敢出声。 马三爷勉强抑制住心头震惊,抢先一步将双手同时贴上陈无双后心,源源不断渡入精纯真气,及时替心神失守的观星楼主护住心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下,稍有不慎,陈无双体内失去控制而纷乱游走的真气极有可能冲毁心脉,到那时即便能保住性命,来之不易的一身修为恐怕也会土崩瓦解。 自身真气刚刚渡入陈无双体内,马三爷就心下一沉。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此时陈无双体内的真气已经有了倒行逆施的苗头,丹田之中荡然无存,无数缕细微真气彼此纠缠凌乱如麻,周身几处要紧经脉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让不通半点医术的马三爷甚是棘手,有心以自身真气替陈无双冲开经脉,又怕掌握不住分寸,从而导致更为不可收拾的严重后果,可放任不管的话,今日兴许就是新任观星楼主的生死大劫,委实是骑虎难下。 看出马三爷力有不及,贺安澜纵身上前抓住陈无双一条手臂,瞬间就明白了他体内真气群龙无首的情况,事急从权,容不得多做思量,以冷冽眼神示意马三爷停手,朗声喝道:“无双,听好!丹田如海心似舟,浩瀚无垠不需愁。风起诸穴江生浪,紫府不波百川收。” 马三爷心思全在陈无双的安危上,一时之间连摔倒在地的沈辞云都顾不上伸手去扶,却听站起身来紧盯着陈无双脸色变化的青衫少年轻声道:“这是我东海孤舟岛的不传功法,蹈海诀。无双此时的状况,正好是对症下药。” 老道士长长呼出一口气,那颗彗星陨落,必然是陈伯庸于北境辞世无疑,如果同一天内陈无双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闪失,司天监恐怕就要先大周朝廷一步,面临大厦倾塌的局面了。 马三爷沉着脸走到这位手段了得的西河派掌教身前,一把死死拽住他衣袖,几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他不是信不过陈无双所认可的人,也知道江湖从来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但仍是对陈伯庸这等人物的死难以置信,“所言当真?” 徐守一无奈闭上眼,重重叹息。 趴在他肩头的黑猫纵身跃上房顶,冷冷盯着铁匠铺子之外的街道,老道士这才低低出声,“有人来了。” 不用马三爷吩咐,在院子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慕容百胜轻挪脚步离开院落,铺子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修士,脸上一道骇人疤痕让他平添出几分凶悍气势,一身甲胄,身后背着五柄寒光熠熠的短枪。 清凉山上,法华寺门前,慕容百胜见过这个人,拨云营营官杨长生。 杨长生清晰感觉到,与铁匠铺子相连的院落里有数道强横修士气息若隐若现,皱了皱眉,不管里面约他见面的人到底是不是陈无双,料想司天监没有任何理由在井水城中对他设伏,只是他有些疑惑不解,他同样认出了慕容百胜的相貌,知道这位四境修士是大漠里横行无忌的马贼,想不通司天监怎么会跟这些马贼搅和到一起。 慕容百胜暗自思忖片刻,就伸手将门外的杨长生请进铁匠铺子里,本身院子里的修士气息在井水城中就已然有些扎眼,如果再被人发觉有位满身甲胄的将军站在门外,说不定很快就有麻烦找上门来,眼下这种情形,对谁都不是好事。 杨长生稍作迟疑,昂首跨进大门,随即就见默默坐在角落里的铁匠上前熄了炉火,一块一块合上门板,屋子里没了光亮,深不见底的黑暗反而莫名让他觉得踏实了不少。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慕容百胜站在远处一动未动,刻意收敛起自身气息,轻声道:“杨将军来得不巧,无双公子今日也许无暇跟你见面,还请将军体谅。” 杨长生点头嗯了一声,不出所料,要见他的人果然是如今声威与日俱增的陈无双。 这是人之常情,家中有至亲长辈突然辞世,对那位年轻观星楼主而言,必然是莫大的沉痛打击,但他不准备先行离去再等机会,瘸腿术士已然将谢萧萧遇险被擒的消息传回了官衙,虎毒尚且不食子,谢逸尘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多耽误一刻,事情就要多被动一分。 “无妨,杨某既然来了,索性就等等。烦劳兄台知会一声,若是无双公子今日确实不能见我,就尽快在明日约个时间,杨某不在官衙门外就是擅离职守,军中纪律森严,并不是随时都能出来。” 慕容百胜微微沉吟,这件事他根本不敢擅自做主,正为难时,忽然察觉院子里的修士气息陆续收敛起来,于是点头拱手道:“那就请将军稍后,容在下先去通禀。” 杨长生道了声谢,站在已经熄灭的炉火旁默然不动。 江湖上已经有好些年没听闻五境高人离世的消息了,那颗陨落于北方天际的彗星,不光能让天下间所有修士动容,也彻底让杨长生打消了心头一切顾虑,最终下定决心冒险在井水城谢逸尘眼皮子底下,来见陈无双一面。 他有种难以启齿的羞愧感,拨云营辜负了死战不退这四个字,反倒是论及身份、地位完全可以在京都城高枕无忧的陈家老公爷,至死不肯在雍州北境退却半步,这样的人物如果还不值得杨长生发自肺腑的敬重,那天底下还有哪个人,配的上他高看一眼? 司天监,无愧世间千年的盛赞。 陈伯庸,无愧蟒袍加身的殊荣。 落针可闻的院子里,尚存一丝理智的陈无双总算将经脉内肆意游走的真气一一收拢回丹田,只是心神动荡下吐出的那口鲜血让他伤了元气,好在他储物玉佩里还有固本培元的丹药可用。 良久,陈无双才呼吸平稳,抹去脸上泪痕,喃喃苦笑道:“观星楼主,观星楼主···师伯啊,可惜无双看不见天生异象,看不见您老化作彗星陨落···” 老道士徐守一缓步靠近,拍了拍伤心欲绝的陈无双肩头,“节哀。” 年轻观星楼主摇摇头,轻声道:“我师伯他早就知道自己命数将尽,早就打算死在北境那道城墙上的。大丈夫不节哀,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谢逸尘跟黑铁山崖都有份,公子爷打不过那狗日的绿袍阎罗君,新仇旧恨,就先杀了姓谢的,告慰我师伯在天之灵。” 老道士抬头看向夜空,宽慰道:“老公爷英灵不远,必有所感。” 陈无双用力点头,脱去外衫,换上一套小满洗得干干净净的团龙蟒袍,又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一件自谷雨死后再也没有穿过的白衣,在衣襟下摆撕下一缕长长布条,扎在额前,系在脑后。 头扎白巾,服丧戴孝。 “百胜,让杨长生进来见我。” 进院子之后始终没敢插嘴提及杨长生就在此处的慕容百胜肃然点头,转身走到铺子里,统领拨云营多年的那位边军悍将很快走进院子,生平第一次见着高高在上的观星楼主。 当看见身穿黑色团龙蟒袍却头扎白巾戴孝的年轻修士时,杨长生毫不犹豫单膝跪地,低头拱手:“末将拨云营正五品营官杨长生,拜见镇国公爷。” 陈无双没有让他起身免礼,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半圆形黝黑铁片在手里把玩,声音中无悲无喜,语气平静得让杨长生有些无所适从的紧张感,“杨将军,我只问你一句,想好了再答。今日之拨云营,是久负盛名的大周第一营,还是为虎作伥的谢家第一营?” 杨长生抬头目视着他俊朗的面孔,也注意到了他手里那枚从边军锁子甲上拆下来的铁片,微微眯起双眼,如果没有认错的话,那枚铁片上应该有四个字,逢凶化吉。 深呼吸。 “拨云营,自末将而下一万将士,愿做誓死拦在漠北妖族面前的第一营!” 陈无双屈指一弹,手里那枚铁片轻声嗡鸣翻飞,划出一道曲线,落在杨长生身前。 朝上的一面上,四个小字笔画拙劣,果然就是逢凶化吉。 “我请旨来凉州,就为做成一件事,虽死不怨。” 杨长生低头凝视着那枚铁片,一言不发,等着年轻观星楼主的下文。 陈无双转过身,背对着单膝跪地的正五品官衔武将,“这枚铁片还给你,杨将军不必为玉龙卫副统领单正康与令尊的交情所牵累,你若是不愿意相助,就此离去便是,院子里没有人会出手将你拦下,以后再见面,你我是敌是友全凭造化。” 杨长生的呼吸声极为匀称,保持着跪姿,不动如山。 陈无双等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缓缓道:“我要斩杀谢逸尘。” 倘若杨长生对谢逸尘忠心不二,转身离去之后,最多两炷香时间,就能号令一万拨云营将士围住这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子,以井水城的兵力,完全可以将贺安澜、马三爷等人一并围杀。 边军之中将领的升迁,从来都是以军功逐渐积累,无一例外。 立下这等功劳,杨长生足以一跃成为与柳同昌平起平坐的显赫人物,等野心勃勃的谢逸尘定鼎天下,少说也能像康乐侯许家先祖一样,得个世袭罔替的侯爵,令后世子孙代代蒙荫。 “镇国公爷明鉴,大都督···与末将有知遇之恩。”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陈无双肩头似乎晃了晃,“我不是镇国公爷,谢逸尘也早就不是大周的雍州都督。” 杨长生咬咬牙,头低得更甚几分,“楼主大人能否允末将,两不相帮?” 年轻观星楼主终于转回身,声音中也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多谢,我承杨将军的情。可你想没想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最后死的是我,你以后如何面对谢逸尘的盛怒?” 杨长生捡起那枚铁片,拿在手里吹去上面的尘土,忽然展颜一笑:“末将这个五品官衔,受封于大周兵部,拨云营的死战不退,也向来是为了护卫雍州城百姓不受漠北妖族侵袭。本来就已经犹豫了很久,想着在大都督跟郭奉平短兵相接时两不相帮,楼主大人不需要承我的情,大不了杨某辞官挂印,脱了这一身甲胄,以江湖修士的身份回返雍州再杀妖族就是。” 这番话,院子里人人动容。 杨长生起身告辞,握着那枚铁片,一步一步走出铁匠铺,他知道,今夜的官衙会很热闹,很快,井水城也会很热闹。 陈无双纵身跃上房顶,面朝北方,喃喃念叨:“师伯,我替雍州物色了下一任的大都督,您老···一路走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驾崩之前,先议谥号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天。 凉州星河惨淡,正在酝酿大周景祯二十四年最后一场夏雨的京都城却黑云压城。 被天子脚下那些眼高于顶的百姓称作是半壁朝堂的乌衣巷里,灯火联袂成片,各府邸之间往来传递密信的心腹小厮行色匆匆,相互之间擦身而过时,似乎眼神里都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慨叹,这处汇聚朝堂重臣的巷子里,今日不知要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礼部右侍郎在沉沉悲痛中颤手写下的第一封简短密信,如今就摆在同住乌衣巷的当朝首辅杨之清面前,臭棋篓子陈季淳行事从来从容淡然且颇有章法,可从桌上那张仅写着寥寥数字的宣纸上来看,这位陈家四爷显然是难以抑制心底情绪,纸张形状极为不规整,且字迹笔画潦草,风骨全无。 称之为信,都有些不太严谨。 因为宣纸上只有一句话,家兄伯庸辞世。 夜深风寒,穿戴整齐正一品绛紫官袍又在外面披上一袭狐裘的杨之清独自坐在书房里,怔怔看着桌上不断跳动的烛火出神,这么一截显得尤为可怜无助的蜡烛,其光焰至多能够勉强照亮一间陋室的昏沉,奈何世间处处皆是深重夜色。 如今贵为保和殿大学士的杨之清还记得,当年恩师程公曾称赞过陈季淳的书法,说他工于行楷,所写的字虽拘泥于匠气,却也不失文人铮铮骨气,但眼前这张宣纸上的六个字,从第一个浓墨重笔的家字,到最后一个笔枯墨竭的世字,笔画之间带着极为明显的心慌神乱。 说是草书,又没有飘然写意的疏狂。 如果说靖南公任平生进京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的那一剑,是大周气数将尽的第一笔,那今日弼星陨落于雍州北境,就是天意将李家江山倾颓在即的事情一锤定音,杨之清长长叹了口气,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像运笔写字一样,有起承转合啊。 蓄势已久的黑云终于按捺不住,雨点砸青瓦,声声有凉意。 似乎在那一声叹息之后,首辅杨公的鬓间再覆霜雪,他把陈季淳手书的那张宣纸小心翼翼裁得方方正正,目光从身后香樟木架上数百册藏书一一扫过,思量许久,最终选定一本恩师程公当年曾亲笔做注释的《春秋》,翻到第十九页,把那张宣纸平整夹在其中。 这一页的起始一句,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把那册《春秋》珍而重之放回书架远处,杨之清转身在书桌上铺开一张宣纸,拿起一方三狮戏球的古砚,探手伸出窗外接了几滴雨水,缓缓将墨条研磨化开,提笔抱蘸,悬腕良久,等到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才落笔垂锋,写下两个大字。 千古。 墨痕力透纸背,哀思入木三分。 府上管家披着一身裹挟风雨的蓑衣匆匆而来,临近书房时尽量放轻脚步,透过开着半扇的南窗,看了眼搁下毛笔掩了掩怀的杨公,轻声道:“老爷,宫里传旨,召您太平湖面圣。” 之所以夜间在家中身着官袍,一来是为表示对已故陈家老公爷的敬重,以大周正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名义,于数千里之外恭送陈伯庸驾鹤西去;二来,杨之清从接到陈季淳那封密信开始,就料到景祯皇帝很快会有旨意传到府上。 既然传来的是召他进宫面圣的口谕,就不必郑重焚香接旨了。 书房角落里摆着个空荡荡的四层木架,上面除了一柄有些陈旧的油纸伞以外,别无长物。 多年来尽职尽责的管家看见桌上那两个字,眼神里是浓重至极的惋惜,“老爷,已经备好马车等在侧门,雨夜寒气大,您···” 杨之清拿起那柄旧伞横在手里低头端详,摇头道:“不走侧门,去开中门。” 管家微微一怔,应了声是,又脚步匆匆离去,能让堂堂当朝百官之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府邸开中门的人物,放眼整个大周,不出一掌之数。 杨之清在书房里静静站了片刻,他手里这柄伞,是当年刚刚入仕踏足朝堂时,跟随前任首辅生平第一次去镇国公府品茶,遭逢倾盆大雨,恩师程公亲手所赠,当时那位满朝赞誉的程公笑着说,凭这一柄伞,他或许能勉强为自己遮蔽雨雪,但为官啊,要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心,才对得起身上绣着飞禽的官袍,对得起十年寒窗读过的圣贤道理。 那时刚刚承袭镇国公爵位、接掌司天监不久的陈伯庸对此深以为然,撑开纸伞,在伞底落下一方镇国公的大印,用意不难理解,陈家愿与未来必能成为大周肱股重臣的杨之清,同舟共济。 数十载倥偬,伞底那方印迹早就不复当年鲜红似火。 杨之清撑开纸伞,一步跨进漫天风雨,只留下身后跳着一烛橘黄火光的安静书房。 马车出中门,路过礼部右侍郎府邸门前时,车厢里表情悲戚的杨之清挑开窗帘一角,陈府门楣已经挂上四盏惨白的灯笼,雨水将门前石阶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印象里,自从臭棋篓子娶妻成家搬出镇国公府自立门户,陈仲平倒是还时常来打秋风蹭顿酒喝,陈伯庸只来过一两次。 放下窗帘,马车缓缓前行。 乌衣巷离着红墙黄瓦的宫城并不算远,车夫在宫门外吁停马匹,跳下车辕,探身掀开被雨水淋湿的门帘,“老爷。” 一路上默然不语的杨之清轻轻点头,在起身走出车厢之前,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陈家老公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手举着雨伞的车夫登时愣住,都说首辅门前七品官,在杨公府上多年从来没出过任何纰漏的他,去过那座在江湖和朝堂上都举足轻重的镇国公府很多次,也见过大周千年以降唯一的一袭白底团龙蟒袍很多次,“老公爷是个好人。” 杨之清低头的瞬间似乎嘴角有一丝笑意,恐怕世上很少有人会简单评价陈伯庸为一个好人。 下车举伞,对这个评语不置可否的首辅大人,朝着天子亲军日夜把守的宫门走去。 雨幕连天,宫墙高大,车夫目光里徐徐前行的老人背影,显得萧索而又微不足道。 等在门洞里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太监,同样撑着一柄油纸伞,稍稍躬身走在前面半步,引着对这座宫城极为熟稔的首辅杨公,绕过气派威严的保和殿,绕过被参天树木环绕于中的朝天殿,顺着太庙东侧被两面高墙夹在中间的道路,走向太平湖畔。 以往杨之清每次进宫,不论相熟与否,都会跟头前引路的宦官谈笑几句,所以内廷数以千计的大小太监都对位极人臣的首辅大学士观感极佳,私下里常赞他没有盛气凌人的大学士架子,平易近人,从来不会像那些目无余子的御史们一样,对内廷宦官以阉人相称。 但这一次,地位相差算得上悬殊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走路。 雨点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这柄旧伞蔽雨水不遮风声,杨之清身上那件狐裘的左肩,洇湿一片。 走到太平湖畔,引路的太监侧身避让不再往前走,低头轻声道:“陛下就在亭中等候,首辅大人请便。” 杨之清皱了皱眉,抬起伞沿环顾四周,才发觉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远处那座小亭子里有一立一坐两人,坐着的那人一袭明黄龙袍,隔着太远,只能看清另一人身着青色官袍,看不清相貌。 “是太医令楚大人,还是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 那中年太监稍作犹豫,还是答道:“是楚大人。” 杨之清点点头,雨势不见大也不见小,湖面涟漪以新换旧,水纹繁复。 走进亭中,杨之清收起纸伞,倒置斜倚在亭柱上,正了正衣冠,郑重躬身施礼:“老臣杨之清见过陛下,如此阴寒雨夜,陛下该当保重龙体才是。” 景祯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制止他行礼拜见,而是淡然指了指对面石凳,“爱卿坐下说话。” 杨之清是在保和殿上都有赐座的国之柱石,对这等不知多少人羡慕至极的恩遇处之泰然,道了声谢过陛下,坐在冰冷石凳上,觉着有几分寒意入体,紧了紧身上狐裘,双手笼袖,目光低垂。 景祯皇帝看着他鬓间白发,心下不忍,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居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竟破天荒地直接询问道:“礼部右侍郎陈季淳给你的信上,怎么说?” 这位从入仕为官以来就深得天子信重的文人表率心知肚明,说是首辅府邸,可家里但凡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密探遍及天下的天家贵胄,整座京都城几乎已经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蛛网,尽管景祯皇帝久居深宫极少外出,但有些事情甚至比拥有玉龙卫一万修士的司天监还知道得详细。 杨之清坦然抬头,沉声答道:“只有六个字,家兄伯庸辞世。” 面容日渐憔悴的天子重重叹息,以手抚膝,良久才道:“弼星陨落,伯庸爱卿身死北境,朕心···甚悲。太祖登基称帝时,就曾对功勋卓著的陈家先祖许下过恩典,司天监将与大周国朝恩辱与共,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大周气数将尽,朕命数将尽,却是伯庸爱卿比朕先走一步,司天监···” 说到此处,或许城府极深的景祯皇帝也动情触及心神,一阵剧烈咳嗽声,将没说完的话骤然截断在口中。 神色阴沉至极的楚鹤卿出手如电,皱眉探指一连点过景祯皇帝身上数处穴窍,眉头就此就再也没有舒展开,恐怕陛下自己对身体状况的了解都远远不如这位寸步不离的太医令,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觉察到景祯皇帝的龙体每况愈下,已经不是药物可医。 即便有十一品凌虚境的高人修士随时渡入精纯真气为之疏通经脉淤堵,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罢了,照楚鹤卿的判断,景祯皇帝能撑过今年冬天严寒的几率,不超过三成。 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杨之清明显能看出天子的脸色比刚才更显枯槁,他苦笑了两声,自嘲道:“若不是有楚爱卿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兴许就是朕先去黄泉路上等镇国公了,如今大周与朕都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想来心灰意冷坦然赴死的陈伯庸,是不肯在下面等等朕了。” 没等杨之清出言宽慰,他又怅然轻声添上一句,“朕其实···也没有脸面与他在九泉之下相见。” 这句话让首辅大人不敢轻易开口去接,只能偏头望着湖面默然叹息,陈伯庸今夜陨落,想来雍州那道城墙是再也守不住了,他不敢想象以人为食的妖族大举入侵境内之后,这人间会沦落成何等惨不忍睹的景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没有几日好活了,至于在位这二十四年来究竟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且留给后人评说就是,朕以为,再不济也不会在史册上落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称谓,想来想去,趁着朕心智尚存,有一件身后事,要提前嘱托给爱卿。” 杨之清收回目光,点头道:“陛下但有旨意,老臣岂能不从?” 既然景祯皇帝要托付的是身后事,多半就不会是废太子另立储君的惊天大事,只是在现在的杨之清看来,陈伯庸身死北境之后,李家这张传承千年之久的龙椅究竟是东宫太子得偿所愿,还是就藩江州的宁王殿下回京争夺,或是落在那位腰悬双刀的二皇子李敬威囊中,都不重要了。 “说这件事之前,朕很想知道,请旨远赴凉州的陈无双,在爱卿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之清脸上神情沉静不变,心里却是哀叹不知,自古以来的帝王心术都是飞鸟尽、良弓藏,当年胸襟广阔的大周太祖皇帝李向并未诛杀功臣,可如今陈伯庸尸骨犹有余温,景祯皇帝却对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心怀忌惮,如何能不让人觉得寒心? 首辅大人斟酌着道:“老臣与陈无双未曾深交,且观星楼主地位特殊,不好多做评价,只以为仲平教出来的弟子,大抵不会是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辈。不知在陛下看来,此子如何?” 景祯皇帝深吸一口气,肃然做出四字评价,“天纵之才。论资质,一年之内踏足四境,且身兼数种精妙御剑法门,这等天资,千年江湖闻所未闻;论心性,他在京都城时虽多有荒唐之举,显露于世人面前的是一派纨绔习气,但朕却知道他绝非薄情寡义,极念旧情;论学识,再胸无点墨,也总背得出一本《春秋》,就算确实配不上新科探花郎的恩遇,倒也瑕不掩瑜,可惜···终究没能成为朕的女婿。” 杨之清侧耳听雨,楚鹤卿低头不言。 景祯皇帝好像也不甚在意他们两人作何反应,自顾自说道:“朕担心说不准哪天就会去面见列祖列宗,所以在陈无双出京的当天,就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平公公保管,朝堂上衮衮诸公包括太子都不知情,旨意很明确,如果陈无双死在凉州,就追封他为一等镇国公,以示天恩浩荡,陈家圣眷经久不衰;如果陈无双真能斩杀谢逸尘,平安回返之后,就下旨令陈叔愚承袭镇国公爵位,毕竟是朕的儿女亲家,想来念及这一点,他不会在朕殡天之后,对皇家落井下石。” 杨之清逐渐面无表情。 楚鹤卿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微。 这道旨意,明面上陈家是左右不失镇国公爵位,但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物都能看得透彻,景祯皇帝始终还是不愿意让陈无双名正言顺接掌司天监,就算他斩杀谢逸尘立下不世之功,空有一个在朝堂上无品无职的观星楼主头衔,空有一座无人可用的观星楼,又有何用处? 说完这些,明明应该如释重负的景祯皇帝,却忽然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有些重影,模模糊糊里似乎看见对面老成谋国的保和殿大学士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去探究杨之清心中所想,勉强打起精神,继续道:“方才朕想托付给爱卿的事情,与陈无双并无关联。朕年号景祯,殡天之后,群臣商议谥号时,请爱卿站出来做主,朕···朕想谥一个景字。” 杨之清慨然长叹,亭外雨势淋漓。 “明日早朝···朕会传旨,追封司天监陈伯庸为上柱国,配享太庙,准京中立祠、各州设庙,受万民香火供奉。” 狐裘洇湿处的寒意由肌肤传至心底。 杨之清缓缓起身,拱手低头,“陛下···圣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变数 寒兔逐金乌、昼夜相行替,乃是亘古从不以世人意志为转移的至理。 人间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总以为,修为臻至所谓化境的修士就是拥有搬山填海、移星换斗之能的活神仙,其实这些都是以哗众取宠谋生的说书先生想当然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或许十二品之上的仙人确实神威莫测,但人力毕竟有时穷,即便是当世剑仙苏昆仑,也不敢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他做不成的事情。 不见星光烂漫,太阳被一轮有悖于常理出现的清冷满月取而代之,这一幕名副其实的偷天换日手段,将在场目睹的数万人都震撼得无以复加,陈无双以往虽的确惊叹于道家种种不可思议术法之玄妙,但其实对那位被道家祖庭寄予厚望的孙澄音,没有太过重视。 可今日所见,却让年轻观星楼主从此不敢再看轻道家本事。 终于现出身形的老道士不知何时换了身堂皇装束,一袭能与鹰潭山钟小庚相媲美的紫色道袍,像是从夜色中自然而然分离出来,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似乎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从千百年前就站在那里。 “贫道西河派掌教徐守一,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见过诸位。” 陈无双抽了抽嘴角,不得不说,此时的徐守一极负绝世高人该有的出尘风采,但那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也就凑合着蒙骗蒙骗愚夫愚妇,在一众跻身四境的高手修士面前,反而就落了画蛇添足的下乘,由此看来,西河派的没落并非冤枉。 瞠目结舌的许悠怔怔看着徐守一故作高深的矜持模样,咽了口唾沫,心中竟然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绝望感,前有谮穿蟒袍占据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的常半仙,后有身披紫衣大言不惭要代天执掌时令变化的老道士,好像陈无双身边这些人,个个都比他会出风头。 长此以往,偌大一个江湖,可能就再也没有他孤舟岛最杰出弟子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身具四境修为的谢逸尘很快就从改天换日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重重冷哼,扬声喝令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众军听令,合力围杀!取一人首级者,官升三级!手刃陈无双者,代代不失封侯之位!” 世上或许有林林总总数百上千卷兵书,如何带兵众说纷纭,而扎根北境边军的谢逸尘删繁就简,仅以三条准则就让数十万边军甘愿为其驱使,简而言之,无非就是爱兵如子、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投身军伍的汉子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为的就是封妻荫子,何况自古有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短暂的停顿之后,那三位与杨长生品秩相同的营官立即高声下令,三万本就擅长夜战的精锐边军士卒再次步步踏前,刀身上泛起的月光仿佛让他们找回了在城墙上作战厮杀的勇气,可惜很快,他们就骇然发觉,明明是在大步向前,跟那位观星楼主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渐行渐远。 老道士拂尘一扫,冲陈无双等人竖起两根手指。 不言而喻,他与阴山一脉传人倾力布下的这座阵法,最多只能维持短短两炷香时间。 陈无双心中凛然,如果两炷香之内无法将谢逸尘就地斩杀,那么不光是他,沈辞云、墨莉、马三爷、贺安澜等等这些人,都难逃被大军围杀至死的命运,深吸一口气,焦骨牡丹自绝代剑仙逢春公辞世以来,前所未有的光华大盛。 “辞云,助我!” 在陈无双惊艳剑光乍现的同时,沈辞云手中的沉香剑就换成了那柄曾镇压大周气运的却邪古剑,大周境内修士少有人知,东海万里之外的水面,正是如同那青衫少年此时剑光一样的深蓝近黑。 不再是定风波剑诀的层层水波。 而是凭空掀起的惊涛骇浪! 沈辞云得益于幼年所服离恨仙丹的雄浑真气,瞬间化作汹涌绝伦的云澜江八月大潮,以淹没一切丑恶的盛大气势全力以赴,要为陈无双扫清面前所有阻碍。 一剑递出,所向披靡。 师徒易位,牵挂嫡传弟子安危的贺安澜,将先前十成凌厉攻伐尽数转为周密守势,纵剑紧随一马当先的沈辞云身侧,数万杀机凛冽的悍卒和不远处的谢逸尘,都不值得他去多看一眼,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甚至在白驹过隙的瞬息有了来之不易的一丝明悟,终于摸到了晋升五境的门槛。 可惜此时的贺安澜,并不在乎此生能否在修为境界上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只在乎弟子平安。 十一年前洞庭湖畔,龙王庙里,他见到时年六岁的沈辞云第一面时,就答应过身负重伤且奇毒缠身的花千川,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白衣判官的唯一骨血不惊不惧。大丈夫,一诺千金! 海天相映。 名剑有灵,陈无双的神识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手里这柄微微落后却邪古剑半步的焦骨牡丹起了争胜之心,胸中剑意竟以一种只可意会的方式与三尺长剑水乳相融。 首当其冲拦在前面的,正是那位被陈无双一剑毁去铜铃的八品邪修。 此人早在混战中就暗藏心思细细观察,知道与大都督为敌的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就是与自己境界相若的几个八品修士,虽然自知本事确实逊色于同境界的剑修,但一来,己方随谢逸尘而来的高手数量占了优势,且个个都是四境,反观陈无双那边,还有四五个滥竽充数的三境修士;二来,还有那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万悍卒,这等高下立判的局面,让他极有信心。 可是让他大惊失色的是,原以为已经在混战中耗去半数真气的那位孤舟岛青衫少年,居然还能有如此威势的骇人表现,没来得及多想,仓促出手试图阻拦的他,就被沈辞云不吝挥洒的厚重剑气浪潮狠狠撞碎真气屏障。 只是双方兵刃没有触及的一击,就让这位投靠谢家多年的邪修立时重伤,胸口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由上而下砸中,大口喷出鲜血,整个人势如流星般朝地面坠去,轰然巨响,转眼就被镶嵌在黄土之中,浑身骨骼十断其六。 沈辞云紧咬着牙,强行把受气机激荡而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下去,一往无前的剑气犹然不止。 亲眼见到前车之鉴生死不知,第二个拦路的修士未战就有三分怯意,色厉内荏地挥出一道剑气,果断转身避开沈辞云锐气锋芒,投靠谢家是为名为利不假,但吃到嘴里的才是肉,相比于大都督的安危,当然还是自家性命要贵重一些。 可惜他刚刚避开那柄看起来非金非玉的却邪古剑,就被手持素雅貂蝉的马三爷截住退路,思量着能跟这位剑修周旋片刻,他勉力招架住对方攻势,却突然觉得后背汗毛竖立,匆忙间回头一瞥,正对上祝存良好似没有感情的一双眼睛。 沈辞云这种不计代价的真气宣泄本就难以持久,重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看似一剑就让坠落于地的那名八品邪修重伤垂死,其实在双方气息的剧烈碰撞下,他的经脉也受了不轻震荡,不得已换了一口气,气势立刻就有所减弱。 在随后两名四境修士合力出手拦截之前,却邪古剑上深蓝近黑的光华就已然有了褪色的征兆,一息之间就重新成了湛蓝水色,所幸谢逸尘带来的修士大部分都被马三爷、慕容百胜、墨莉等人各自缠住,陈无双面前倒也没了太多麻烦。 不过,毕竟谢逸尘也是实打实的四境高手,至今还未出过手的他神完气足,而陈无双在先前的混战之中真气难免有所消耗,此消彼长,鹿死谁手还难以定论。 陈无双于气势巅峰的一剑即将到眼前,谢逸尘眼神中虽有震惊,但还能维持住面如平湖的名将气概,不仅没有生死关头的紧张感,反而连腰间华贵佩剑都没有丝毫想要出鞘争锋的意思。 与身后拨云营将士满身甲胄形成鲜明对比的那身儒衫上,不见褶皱。 如果杨长生阵前抗令还不至于让颇有城府的谢逸尘怒火中烧的话,从瘸腿术士那一声“阵成”而得知中计的他险些就压抑不住情绪,大周朝堂都说我谢某辜负了天家厚恩,但我起兵造反是因为大周气数将尽,与其让大好江山沦为他人之手,倒不如谢某全盘接下,至少我会厚待李家后人血脉,封个如康乐侯许家一样的富贵爵位也是应有之意。 可,你等为何背叛谢某? 谢逸尘能猜到杨长生抗令不遵的原因,拨云营的将士多半是愤懑他将北境城墙拱手送给漠北妖族侵占的缘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懂什么! 那绝对不是引狼入室,谢某敢如此作为,自然有反制于黑铁山崖的后手,妖族也好、邪修也好,不过都是谢某棋盘上的一颗黑子,尔等迂腐不化之辈,懂什么! 湛蓝水色淡去,沈辞云剑气退潮。 就在焦骨牡丹只剩不足两丈就可以刺穿谢逸尘咽喉时,他身前突然出现一蓬浓郁团雾。 “地狱无门,你偏要往里闯。” 一句话如冷水浇熄少年心头火焰,随后就是一个容颜苍老的修士从雾气中从容迈出。 显而易见,此人就是谢逸尘的最大倚仗。 陈无双骇然发觉,焦骨牡丹如入泥沼,寸步难行,“五境?” 那人神情倨傲地瞥了眼身披紫袍的西河派掌教,沙哑出声:“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本事不济,口气倒不小。”随即偏头以更加轻蔑的目光看向停顿于身前的陈无双,纠正道:“不只五境,是十品。” 陈无双默然不语,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几乎打破了他所有的谋划,倘若早知道谢逸尘有十品境界的修士贴身保护,他一定会从长计议,不会急着在师伯辞世的第二天就动手。 谢逸尘并非没有怀疑过他引蛇出洞的意图,只是有这般强横的修士为佐助,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听说司天监千年以来,在之前还从未有过观星楼主死于观星楼外的例子。世道变了,陈伯庸昨夜死于雍州北境,你今日葬身于凉州黄土,可见天意不许司天监再阻碍气数流转,也刚好就应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谶语。无知小儿,执迷不悟,不如束手就戮。” 从此人一现身,陈无双就感觉一贯流转速度极快的真气逐渐迟缓,体内仿佛被人种下了一颗正在生根的种子,根须以他真气为养分,企图堵塞经脉。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法,陈无双很确信连司天监观星楼浩渺如烟海的藏书中,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阁下也是黑铁山崖的人?” 那人嗤笑一声,“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你所触及不到的层次。告诉你也无妨,老夫是曾于黑铁山崖修行,但与阎罗君不同,老夫是真正师承于仙人,所以,就算不为大都督考虑,单凭你手里这柄焦骨牡丹,老夫就不能容你在世上多活一天。” 陈无双是聪明人,登时就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冷笑道:“原来是那个望风而逃的货色。”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斩草须除根 谢逸尘所占据的井水城官衙里,树起一根新的旗杆。 被大周朝堂斥骂为大逆不道的明黄色谢字团龙王旗,于夜风中猎猎作响。 如果只是面对谢逸尘一人的话,纵使他久掌边军而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伟岸气度,得过西河派掌教耳提面命的阴山一脉传人,倒也不会觉得太过紧张,可是谢逸尘身后那十余位满身戾气且神色阴鸷的修士,还是让已经弃暗投明的瘸腿术士有些战战兢兢。 他低头喘着粗气,不敢跟已经知道内情的阴风谷八品修士冯秉忠有任何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汇,在众人如临大敌的审视目光中,缓缓讲述他跟在谢萧萧身边所经历的事情,回到谢逸尘身边之前,老道士徐守一曾提点过他,说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九分真里掺杂一分假话,果不其然。 从他跟随双剑修士范元孝等人在凉州、楚州交界等候谢萧萧开始,到枯瘦刀修屈洵是如何定计在槐树林中趁夜设伏,到孤舟岛贺安澜等人身中软筋散之毒却仍负隅顽抗,到谢萧萧要求在那座让他们折戟沉沙的僻静庄子暂住一夜,再到司天监那位新任观星楼主率大漠马贼前来救援。 两炷香时间里,心里越来越镇定但脸上却越来越急切悲愤的瘸腿术士,没说半句假话。 得知陈无双并没有就地将谢萧萧斩杀,谢逸尘的神色明显缓和了几分,沉吟良久,才问道:“你是说陈无双身边,有一位不明身份的五境刀修鼎力相助?” 想到那天夜里一刀将四境高手范元孝劈成重伤的那位高人,瘸腿术士心有余悸的表情根本不用刻意伪装,点头哀声道:“正是,那人应该不是司天监所属,也不像是听命于陈无双,而且,他以一敌四犹然轻易占据上风的那柄刀···” 谢逸尘皱了皱眉,“嗯?” 瘸腿术士被这一声语调上扬的征询惊得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眼谢逸尘的脸色,“那柄刀···是边军制式,我决计不会看错。” 正厅中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在苦寒北境任职雍州都督二十余年的谢逸尘,对大周边军制式长刀再熟悉不过,边军自古尽是悍勇步卒,所以在兵器谱上被命名为“归雁”的这种长刀,长约六寸的刀柄极适合双手握持发力,刀身弧度并不算大,刀头重而薄锋,这种式样当然利于膂力惊人的悍卒蓄力挥砍,却并不为有真气在身的修士所喜。 刀与剑不同,天下名剑其实从外观上来看都是大同小异,以三尺为长短。 而刀的种类则极多,长刀短刀、弯刃直刃,甚至任意一家会锻造兵器的铁匠铺,都有数十上百种刀身图样可供参考,谢逸尘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用这种长刀作为随身兵刃的那位五境高人,定然曾在大周北境边军中任职效命。 只是以谢逸尘多年扎根雍州的理解而言,尽管江湖中历来有不少散修游侠向往浴血报国的北境疆场,但真正能投身于那道城墙之外的修士少之又少,且军中的规矩死板而简单,官职晋升全凭军功积累,但凡踏足四境七品,想在三五年里谋个从五品的副营官杂号将军并不难。 八品刀修屈洵的本事,谢逸尘很清楚,照瘸腿术士的说法,那位手执边军制式长刀的高人能让屈洵求生不能,那铁定是五境修士无疑,这样的人物既然曾在边军中效力,就绝对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谢逸尘想不出,那人到底会是谁。 何况,就算那人早就脱离出边军,江湖上出现这么一位世所罕见的五境刀修,早该闹得名扬十四州才对。 谢逸尘倒是很认可瘸腿术士的说法,目前唯一能断定的,是那人绝不会是司天监所属。 堂堂五境高人,兴许会因为某一桩交易出手相助陈无双一次,但要说他投靠于那瞎眼少年所执掌的司天监,谢逸尘是不信的。 “你既然能施展术法脱身,为何现在才迟迟来报?” 瘸腿术士循声抬头看去,问出这句话的人就站在谢逸尘身后,满身阴邪气息毫不掩饰,他认得这个复姓皇甫的八品高手,其人自称所修功法是上古道家分支传承,只是一直对其师门讳莫如深,早在谢逸尘就任雍州都督不久就投靠了安北侯府,谢萧萧采阴补阳的法子就是学自于他。 “萧萧公子还活着,我···我总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否则怎么敢回来···可惜凭我这点微末道行,陈无双身边又都是修为不弱的剑修,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机会,只好一路在暗处小心跟踪···” 说到这里,瘸腿术士突然回身指向正厅门外,急促道:“眼下陈无双那些人就在井水城南,那位五境刀修接连多日没有再露面,只要大都督出兵围剿,就是一举三得的事情,耽误不得啊。” 谢逸尘眼神瞬间有了变化,“一举三得?” “陈无双身边除了孤舟岛贺安澜等人,再就是大漠马帮的马三和他两个心腹,修为最高的也就是八品境界,就算不说大都督麾下强手如云,只需三五万大军围杀,就足以让他们插翅难逃,一来可以救出萧萧公子,二来,马三一死,大漠马帮树倒猢狲散;三来,杀了那瞎子,司天监就再也没人能阻碍大都督兵锋南下,当然是一举三得。” 谢逸尘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默然不语。 弼星陨落,陈伯庸身死北境已然是不争的事实,陈无双再一死,司天监确实就落到名存实亡的凄凉处境,即便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想要报仇,恐怕也会被南疆凶兽拖住,另外,那道城墙被攻破之后,有了漠北妖族可供驱使,谢逸尘也不怕陈仲平能如何。 良久,谢逸尘转头朝身侧冯秉忠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不着痕迹点了下头。 随后这位至今没有被大周天子降旨褫夺爵位的雍安公摆了摆手,让身后一众修士散去,正厅很快就被门外安静夜色所吞噬。 谢逸尘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道:“几分是真?” 话音刚落,他身侧就凭空生出一团淡淡灰雾,袅袅不散,逐渐聚成人形,“九分是真。” 似乎是知道这句话之后还有下文,谢逸尘没有急着出声追问。 果然,那人一步从雾气中迈出来,只是容貌在阴暗中看不真切,平静道:“那阴山术士不会察觉到我在暗中观察,他说话时的神情变化与呼吸起伏自然而然,不像是作假。不过,那一举三得的说法有些太想当然了,陈无双毕竟是司天监观星楼主,要杀他只怕不会太容易,况且凉州境内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郭奉平。” 在这个神出鬼没的人面前,谢逸尘整个人的状态都极为放松,叹了口气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司天监,也不是郭奉平,而是养育出来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成大器。萧萧天资还算聪慧,只是他娘当年跟我受了苦,从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难以治愈,也是我娇惯得狠了,才让他心性如此,罪不在他,怎能不救?” 那人不喜光亮,下意识往更黑暗处侧了侧脸,没有说话。 谢逸尘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思量道:“既然能断定阴山术士所言不假,那么,陈无双身边的力量在数万大军围杀之中确实不足为虑,孤舟岛贺安澜、大漠马帮的马三,都是八品剑修,想要杀了他们无非是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价罢了,如果那五境刀修再出现的话,你能否拦得住?” 那人稍作思忖,谨慎答道:“十品之下,我能拦住他。” 谢逸尘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抛开萧萧的性命不提,陈无双也必须死在凉州。他身上的气运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杀了他,大周王朝这十四州的大好河山,就近乎可以视作是我谢家囊中之物了,所以这件事即便是那瞎眼小子有意设下的陷阱,我也非做不可。” 顿了一顿。 “本来我就是想擒了孤舟岛那命格殊贵的女子,引陈无双来井水城,在城中以拨云营悍卒将其围杀,也罢,城里城外,哪里不是埋骨之所?至于大漠马帮那群乌合之众,送上门来的肉,一并吃下就是,那八千万两银子不只要买马匹,还要买马三的命,只要咱们有了骑兵,也就不用再理会郭奉平了,那老贼的心思,压根也不是要替大周李家卖命。” 那人笑了声,问道:“你还是怀疑,黑铁山崖跟郭奉平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谢逸尘吐出一口浊气,“不重要了。再高深莫测,黑铁山崖也不过是个江湖修士门派罢了,古往今来,哪有修士门派能左右天下大势的先例?那位阎罗君要的不是人间山河,他有两头下注的心思在所难免,好在终究还是咱们这一边的胜算大,只要率先占据不可动摇的优势,黑铁山崖也就没了再扶持郭奉平的心思。” 那人显然不愿意跟谢逸尘探讨这些事情,“何时动手?” 谢逸尘看向门外新换的旗杆,噙着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淡然道:“事不宜迟,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我已经安排阴风谷冯秉忠寸步不离跟着那阴山术士,明日一早由他带路,让城外驻军合围陈无双所在的地方,我亲率拨云营前去,不成功,便成仁。” 以往在北境跟漠北妖族厮杀时,谢逸尘也时常有身先士卒之举,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如果柳同昌那大胖子副将在这里,肯定会力劝主子不要“御驾亲征”。 那人抬头瞥了眼谢逸尘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大都督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惟其艰难,更显勇毅 井水城外的夜,像是深到鹅毛浮不起的一面湖水。 头前引路的青衫少年手里提着古铜色的沉香重剑,领着众人往那处小村落的方向走去,一路安步当车不见剑光闪烁,被西河派掌教徐守一施展术法遮掩行迹而悄然出城的陈无双等人,正听着这位远不如邋遢老头常半仙爱显摆的老道士侃侃而谈。 贺安澜也有意淡化彗星陨落对陈无双心境上的巨大影响,以他的辈分和见识,倒能跟徐守一极有默契地一唱一和,无惊无险瞒过谢逸尘麾下守军出城以后,尽把话题往道家术法上引,不难领会两人用意的马三爷也是如此,他本就对老道士能把那头凶兽黑虎幻化成一只黑猫的本事尤为好奇。 据老道士的说法,上古道家传承浩渺如璀璨星河,撒豆成兵、御令鬼神等种种玄妙本事可称不计其数,其分支之繁多就有大道三千的美誉,只是因为后世传人天资所限,且各个流派之间既相轻又防备,导致逐渐分崩离析,甚至同为道家弟子,竟有了正邪之分。 在鹰潭山看来,例如阴山一脉这种重术而轻道的传承就是旁门左道,修道之人当以道为体、以术为用才是正途,否则就是舍本逐末的愚蠢行径,但不得不说,有些早就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而被人忘却的传承,单论术法上的造诣委实是登峰造极。 常半仙所继承的卦师一脉,就是出自于道家,只是术业有专攻,这一脉的传人一贯只重视气运流转、命数循环,摒弃了很多于此无关的术法,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那邋遢老头的本事才显得过于稀松平常。 “要论术法之精,道家传承中有六七个门派都能称得上是炉火纯净,可惜自万年前剑山兴起,世人皆以修剑为荣,天资高绝的璞玉纷纷去修潇洒中正的御剑术,谁愿意穿一身青衣粗布早晚在老君像前诵经?老道本来以为,世上精于术法的除了千年来一蹶不振的鹰潭山,也就剩下我这半死不活的西河派,没想到还能见着阴山一脉的传人,啧啧,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啊。” 一手于胸前抱着黑猫的老道士唏嘘不已,如果没有那瘸腿术士的话,他是决计不敢对陈无双要引蛇出洞斩杀谢逸尘的事情抱以乐观态度,虽然他没亲眼见过苏慕仙或是任平生这等十二品境界的剑仙出手,但大周太祖李向的事迹在江湖上多有流传。 传闻那位曾一剑截断云澜江的十二品剑修,剑意最鼎盛时也不过能一剑破甲三千。 当然,如果换了是以死战不退著称于世的拨云营重甲悍卒,或许三千这个数字还要大打折扣,毕竟还是那句人力有时穷,如果有三四万令行禁止、视死如归的精兵听候调用,围杀这么一位渡劫境剑修大抵不算难事。 陈无双的打算倘若大白于江湖,恐怕世上所有的修士都会认为新任观星楼主是要以卵击石,即便有孤舟岛贺安澜、许悠、沈辞云三位四境剑修,再加上马三、慕容百胜相助,也不可能胜过谢逸尘的数万雄兵。 真正给予他背水一战之信心的,还是徐守一的一句话。 “公子放心,老道跟那瘸腿术士合力出手布阵,能拦住三五万人马一炷香时间。” 马三爷回头看了眼依稀能见几分灯火光亮的井水城,低声道:“就怕姓谢的打算做缩头乌龟,要想在巷陌交错的井水城中杀他,可要比引出来再计较就棘手得多。” 陈无双仰头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尽量逼着自己头脑清明,暂时不去想师伯陨落北境的事情,使劲甩了甩头,“现在司天监跟谢逸尘已然是势同水火,我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他自然也不肯错失能杀我的机会,只要那瘸腿术士没有反复无常,谢逸尘明日就一定会出城。” 贺安澜默然点头,余光正巧看见身侧的慕容百胜一样对此深以为然。 不谈众人都了解不深的道家术法,单看表面上的实力对比,尽管往东前去攻打溱川城的柳同昌带走了不少兵力,但照井水城驻军森严的势头来看,谢逸尘手里仍然攥着少说十万精锐边军,只需调用半数,就有十足胜算,换了是谁,都不会在这种情势下因谨慎而放过斩杀观星楼主的绝佳时机。 挥着拂尘替怀里黑猫驱赶蚊虫的老道士嘿笑一声,“也是无巧不成书,他阴山一脉如今所修习的功法不全,有个致命隐患,所以那瘸腿术士才故意压制修为,迟迟不敢尝试踏足四境,而他们门派遗失的一册书卷就在我西河派,老道手里握着他的命门,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投靠谢逸尘无非就是求名求利,好让阴山的传承不会就此断绝,他不是傻瓜,想来是看出了公子气运加身,那么既然两头都是赌,为何不赌个胜算更大的?” 陈无双微微苦笑,低声叹道:“气运加身···” 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似乎都是邋遢老头的苦心积虑。 常半仙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陈无双的身份,并提前多年就针对逢春公的血脉后人做周密布置,所以才会时常说那句天下人都欠花家的,最明显的证据,是他早在很久就施法将十四件异宝其一的昆仑铜镜藏于康乐侯府,为的就是等着陈无双有朝一日去拿。 再然后,就是打听到陈无双出京,在他南下剑山采剑的路上,于洞庭湖畔龙王庙设计了一出看似滑稽的江湖偶遇戏码,半推半就,任由当时沾沾自喜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将那颗古怪珠子就此据为己有。 如此一来,即便陈无双拿不到那柄却邪古剑,有司天监陈家世代传承的周天星盘,他手里已经有了三件千年前用以镇压天下各州气运凝而不转的异宝,这些稀奇古怪的异宝无一例外,经年在大阵中都沾染了极为浓郁的气运之力,一步一步把陈无双推到了气运加身的处境上。 回过头去琢磨,陈无双就有些明白了常半仙的隐晦用意,在越秀剑阁云水小筑中,邋遢老头力劝他去剑山不采却邪古剑,而是拿到逢春公两百年前斩杀仙人的焦骨牡丹,多半是担心那柄却邪真到了陈无双手里,或许会让居心不明的任平生忌惮,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简而言之,常半仙这一手的妙处,是既让沈辞云站在前面替陈无双挡一挡风浪,也是料定了孤舟岛青衫少年的性子,只要陈无双开口索要,沈辞云一定会把那柄却邪交给他处置。 谋之一字,既在天数,也在人心。 由此处看来,常半仙十一品卦师的称谓就当之无愧。 跟在行走速度颇快的沈辞云身后,徐守一抬脚落下的每一步都从容不迫,“老道清楚公子在想什么,气运加身也许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史书上那些开国帝君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再浓厚的气运也不能当真气用,若是越秀那位靖南公要来杀你,就算十四件异宝都在你身上,也挡不下他一剑。” 沈辞云下意识回头,见陈无双只是微微低着头,默然不语。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非得是你去做不可啊。”老道士低声感慨了一句,突然顿住脚步仰头看向夜空,用手里拂尘指着北方天际一颗晦暗星辰道:“冬尽将春、落红化泥,道经里的一个贯穿始终的道字,说到底其实就是个新旧交替的规矩罢了,跟老道不一样,跟辞云不一样,公子名为无双,就该有配得上这个名字的担当。” “老道混迹于江湖,或许可以不求闻达,所求者就是西河派乃至道家东山再起,这是说出来都有些惭愧的小愿,不值一提。遥想当年,逢春公舍生取义力斩仙人,为的不是李家江山稳固百代,而是为了天下无辜百姓能不受战火涂炭,再看今日,陈家老公爷死战不退陨落北境,也是为了芸芸众生不受漠北残暴妖族屠戮,而今先人已逝,担子就只好落在公子肩上,就算没有气运加身,公子不也一样要去做这些事?” 黑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年轻观星楼主身上。 有激励,有鼓舞,有怜悯,有理解。 陈无双喃喃道:“世人皆苦。” 徐守一淡然摇头,坚定道:“也就那些和尚才会把人间红尘称作是苦海,春夏秋冬都是轮回,一年到头里哪三个月比其他日子苦了些?老道不敢对逢春公那等惊艳剑仙丝毫不敬,但只说揣测,我以为逢春公力竭而亡时不会有半点后悔,最多是惋惜剑下还跑了个仙人神魂,而今日陨落北境的的陈家老公爷,也不会后悔,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陈无双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说他是被不靠谱的陈仲平收为嫡传弟子,但往年在京都镇国公府时,却是受陈伯庸的照拂更多一些,他很了解那位在大周朝堂上德高望重的老公爷性情,脱去蟒袍换铁衣时,师伯恐怕就已经有了客死异乡的准备,所以才会毅然将观星楼主的位子和周天星盘留给他接掌。 陈无双涩声道:“是。我师伯他,定然没有半分后悔。” 老道士明显松了口气,朝沈辞云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往前走,领着众人紧随其后,声音里有了几分和善笑意,不见任何恶战将起的紧张感,“如果明日杀不了谢逸尘,公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陈无双的脚步似乎比出城时轻快了不少,坦言道:“没想过。” 这三个字说完之后,顿了几息,他才又开口道:“杀了谢逸尘之后,凉州的烂摊子总会有人跳出来收拾,不出所料的话,多半会是郭奉平。我不如往后退一步置身事外,出江湖而入朝堂,返回京都城稳住那座观星楼,若有余力,再继承师伯遗愿,想法子把漠北那些杂碎赶回城墙以北。要做的事情好像一件比一件难···” 老道士不再跟他多说,而是凑到沈辞云身侧,跟他询问那座村落周边的地形环境,试图能尽快找到合适布阵的地方,陈无双能否斩杀谢逸尘的关键,就在于他西河派的本事能否拦住骁勇边军,一炷香时间看似很短,但对于以命相搏的修士来说,就显得很漫长。 倒是贺安澜接了一句,“惟其艰难,更显勇毅。”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伸手专打笑脸人 凉州地势虽比相邻的楚州较高,但大多都是一马平川的荒原。 大周十四州广袤疆域中,能被称得上富庶的所在都大同小异,要么依山、要么傍水,忌惮江湖而又敬畏朝堂的百姓才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宽裕日子,而沈辞云带着彩衣跟不知下落的柳卿怜曾短暂居住过几天的小村落,显然不在此列。 这处村落四周方圆近十里范围,放眼望去都是无遮无挡的空旷,有心要以精妙术法让西河派重振声威的徐守一彻夜未眠,跟寄身大漠之中却胸怀大志的慕容百胜作伴,围着村子兜兜转转,在熟读兵法却不通术法的这位马贼教头看来,口中一直轻声念念有词的老道士,不光有些门道,而且还有些神叨。 慕容百胜对兵法的理解算是无师自通,他认为兵法这门看似深奥的学问,最精髓的要旨就是如何以少胜多,如果手底下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支配调用的话,兵法里就只有一句被奉为至理的十则围之而已,即便目不识丁也懂这个浅显道理。 不过目前的局面,让慕容教头嚼碎了咽下去的满肚子兵法,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即便把大漠马帮所有的兄弟都拖进这场意料之中的苦战,在可想而知的数万边军精锐面前,双方实力也足以悬殊到让人绝望,那么,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出奇制胜,擒贼先擒王。 出奇制胜的奇字,看来是要应在老道士的奇门阵法上。 而擒贼先擒王,就要看那位年轻观星楼主有没有万军阵中直取上将首级的本事了。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七月初四,天光大亮。 不必刻意散出灵识探查周遭动静,一向对环境变化感知尤为敏锐的祝存良,也能从远处烟尘滚滚中感觉到凛冽如刺骨严寒的杀机。 这位惜字如金的三境剑修头戴斗笠,抿着嘴唇站在陈无双身后两丈偏左的位置,右侧相隔近三丈是手持一柄天品长剑的孤舟岛弟子许悠,众人以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为首,隐隐站成面朝北方的三角形阵势。 祝存良紧盯着前面挺拔的背影,衣袂飘飞不止,蟒袍上的威武团龙像是要挣脱针脚束缚,就势乘风从陈无双身上张牙舞爪腾空,在骤雨庄上他曾见过这位年轻观星楼主仗剑纵横的风采,但此时却莫名觉得,他好像多了一种能唤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 像是一棵扎根潮湿泥土的向日葵,渺小而盛大。 陈无双身侧一左一右,是各自落后半步距离站定的马三爷跟沈辞云,阵势居中的是孤舟岛成名已久的八品剑修贺安澜,以及墨莉和彩衣二人,本身修为不高的小满被连夜送去宋家窑暂避,吊儿郎当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怀抱长剑,跟孤舟岛另外两名三境弟子站在许悠与祝存良中间,紧挨着慕容百胜。 天亮以后,肩头趴着那只黑猫的老道士愈发神出鬼没。 两刻钟之前,祝存良还能偶尔看见他的身影在左近飘忽不定,现在却连那一人一虎的气息都丝毫察觉不到,能躲过最擅跟踪他人行迹的马贼耳目,老道士的本事确实不是江湖上那些人物可比。 要说每逢大事有静气,镇国公府首推枯坐祠堂多年的陈家三爷,很有自知之明的陈无双明显是不具备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养气功夫,但是跟他之前所想的有些不同,随着时间逐渐流逝,他原本还稍有不安的心境竟然慢慢平稳下来。 腰间悬着焦骨牡丹,迎着风沙负手而立的陈无双表情很淡漠。 说起来,他在京都城风流度日的十年里从未见过谢逸尘,但确实听说过这位二十余年中对雍州居功至伟的大都督不少事迹,崇文坊有些簇拥者众的说书先生,拿手好戏就是靠着一块惊堂木讲述边军血战漠北妖族,尽管那都是为塑造安北侯伟岸形象而不吝美言夸大的传闻,可其中也有几分可堪推敲的意味。 身为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他对谢逸尘的所知当然是要胜过旁人,这位死守北境城墙戎马半生的大都督,其身世在耳濡目染而知晓不少秘辛的陈无双看来,本来就挺有嚼头,据陈仲平曾提及过的说法,谢逸尘的娘亲曾是景祯皇帝的乳母。 事涉皇家,这件事情朝堂上知道的人不多,在谢逸尘生母亡故之后,更像是被人刻意淡化。 也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景祯皇帝才一直对谢逸尘青眼有加,甚至登基亲政不久,就力排众议让年仅二十岁出头的他顶替回京另觅他用的郭奉平,接任正三品雍州都督,当时朝堂上一片哗然,除了时任首辅大学士的程公之外,几乎所有重臣都认为陛下有识人不明之嫌,御史台那些言官更是孜孜不倦上书力谏,求天子收回成命,不可将国之重任托付于如此年轻且毫无功勋的武将。 乾纲独断的景祯皇帝对此置若罔闻,这反而更激起了兵部、吏部以及御史台列位臣工的怒意。 可谁都没想到,接掌虎符不足一个月时间里,谢逸尘就以雷霆之势整肃边军,并且接连以极小的代价击退漠北妖族数次声势不小的攻袭,捷报传回朝堂,保和殿上除了景祯皇帝畅快大笑,文武百官雅雀无声。 按规矩,大周十四州执掌兵权的都督不可连任时间过久,以免根深蒂固造成尾大不掉的麻烦,二十余年来,前后几任兵部尚书甚至接任首辅大学士的杨之清都曾提过,以军功卓著为名,擢升谢逸尘为兵部左侍郎,调他回京听用,但景祯皇帝次次不为所动。 不仅如此,谢逸尘硬是在朝堂重臣日渐加深忌惮的目光中,受封安北侯,不光没有按照朝堂上的规矩将嫡长子送道京都坐质子,而且还堂而皇之将自己子嗣塞进边军大营,大有谢家一门要子承父业世代镇守北境的跋扈做派。 再到后来,谢逸尘索性连每年回京述职的事情,都丢给副将柳同昌,据说这位一贯拿真金白银在京都城无往不利的笑面虎,曾在前任兵部尚书府上吃过一次瘪,邱介彰冷言冷语指桑骂槐,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指责谢逸尘罔顾皇恩,暗地营私,野心昭然若揭。 陈无双突然嘿笑一声。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化干戈为玉帛,谢逸尘或许会跟他惺惺相惜才对,他能想象得到,洞庭湖上身穿蟒袍斩玄蟒的事情传到京都时,朝堂上那些出口成章的御史和忠臣,是如何对他枕戈达旦的口诛笔伐,其实在那些人眼里,他跟谢逸尘差不多。 都是可以踩着往上再进一步的台阶。 在崇文坊、白狮坊骂街算什么本事,要骂就在保和殿上骂安北侯,骂司天监嫡传弟子,这可是向来自诩清流的文人能够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捷径,反正谢逸尘不可能率领边军回京抓人报复,有陈家老公爷坐镇的司天监更不会对读书人如何。 了不起就是景祯皇帝佯装不悦,训斥几句罢了,说不定还正好暗合陛下心思。 啧啧,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明所以的青衫少年疑惑道:“笑什么?” 陈无双摆摆手,没有说出心里所想的可笑事情,而是用戏谑的语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猜远在宫城的景祯皇帝若是得知此事,必然龙颜大悦、如沐春风,说不定一时兴起,会在保和殿上摆一桌大好宴席跟群臣畅饮同庆。辞云啊,你说他更希望我死在这里,还是希望谢逸尘命断凉州?” 沈辞云挑了挑眉,他对陈无双在这种处境下还有兴致说笑并不感觉诧异,尽管不愿意在动手之前说晦气话,可还是直言不讳道:“我没见过那位陛下,不过照常理猜测,应该是你跟谢逸尘在凉州境内同归于尽,他才更高兴。” 陈无双先是微微错愕,随后朗声大笑,摇头道:“瞧瞧,你这性子就不适合入朝为官,实话可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得捂着半边故弄玄虚。我跟谢逸尘同归于尽的话,景祯皇帝确实才算是心想事成,但如果只死一个的话,景祯皇帝就只能说是喜忧参半了。” 明知道沈辞云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感兴趣,陈无双却乐得自说自话,“景祯皇帝当然愿意看到谢逸尘死在我手里,只是如此一来,他有两件事会很头疼。一是如何对我论功行赏,陈家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他是不肯轻易让我拿到手的;二是担心近水楼台先得月,群龙无首的数十万边军,多半会落入郭奉平手中,谁能说准那位天策大将军不会接踵成为第二个谢逸尘?” “如果是我死于谢逸尘大军围杀,景祯皇帝就会慷慨追封我为镇国公,昨日今日,司天监前后两任观星楼主死于敌手,名义上都是以身殉国,皇家无论怎么样也都是要做做样子,否则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至于活下来的谢逸尘,皇家或许会让人来跟他谈一桩生意,唔,壮士断腕,无奈之举嘛。” 生意场上初出茅庐就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的沈辞云皱起眉头,愣是没听懂陈无双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追问下去,反正孤舟岛离朝堂很远,离江湖也挺远。 地面开始轻微震颤。 这是重甲步卒缓缓逼近的动静,紧攥着腰间剑柄的祝存良抬手往上顶了顶斗笠帽檐,遥遥朝北看去,目力所及处,荒原上出现一道笔直横向黑线,一晴如洗的天际染上淡淡土黄色彩,被边军脚步带起的烟尘,缓缓弥漫。 再转头看向东、西、南,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土黄色,正朝此处渐渐包围,杀机四合。 慕容百胜撇了撇嘴,谢逸尘用这种不出所料的重兵围杀方式来招待陈无双,虽在情理之中,但弊端是丝毫看不出名将气度,不过用兵法度跟江湖规矩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身为数十万精锐悍卒的主将,姓谢的确实没必要为顾忌江湖修士所推崇的男儿气度,而舍近求远地捉对厮杀。 陈无双扭头朝墨莉所在的方向咧嘴一笑,再回过头时,脸上仍残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许悠吐了口唾沫,暗自腹诽陈无双这王八蛋最会在合适的时机出风头,自家这位相貌惹人垂涎的师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呐,想来正吃他这一套临危不乱的拙劣把戏,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果然没有意外,黑裙少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哪里还能容得下世间万物? 哀叹一声,许悠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更有气势的动作,好不让年轻观星楼主木秀于林一般专美于前,没想到不经意间瞥见位列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大寒,那小子的神情做派,顿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有其主必有其剑侍。 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大寒双臂环抱在胸前,那柄佩剑就斜着插在臂弯处,满不在乎地昂着下巴闭目养神,竟然对正在迅速逼近的数万大军视若无睹,这何止是视死如归,压根就是个不拿着自家性命当回事的混不吝。 许悠登时泄了气。 司天监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装腔作势的本事犹在闻名遐迩的青冥剑诀之上啊! 十余道各色光华迅如流星,先四面合围的大军一步御空而来,在陈无双面前十丈处悬空停住,为首一人脸色阴沉,低头俯视那一袭极为扎眼的黑色蟒袍,不屑地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整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有一种相由心生的阴戾。 在他身后,是把玩着一柄黑气缭绕短刀的冯秉忠,他眼皮突然剧烈跳动,因为有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猫,正慢慢从远处一步一步走到陈无双身侧,纵身一跃,趴上肩头。 剑拔弩张,压抑的气氛让场中安静得极为诡异。 西、南、东三面而来的兵卒远远隔着百丈停下,而北面气势雄浑如山岳的重甲拨云营却仍然在持续逼近,直到相隔仅仅三十余丈,祝存良甚至已经能看清最前排兵卒的面容时,才整齐划一驻足停下。 端坐在一匹神骏高头大马上的谢逸尘拽着缰绳上前,笑容和煦,“闻名不如见面,无双公子仪表堂堂,不愧人中龙凤之誉。” 陈无双轻松自若地踏前两步,伸手专打笑脸人,“滚你娘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重兵合围 自从谢逸尘意气风发出京就任雍州都督以来,他身后的叫骂声就好像贯穿这二十余年岁月,未曾有过十天半个月的停顿,不过那些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读书人,多半只会在背后嚼舌头,上一个敢当着他面破口大骂的,还是同在北境为官的正三品巡抚肖文雄。 到底是能把一篇文章策论做成花团锦簇的紫袍大吏,那位连通其余一百八十四位雍州文官一并死于谢字王旗之下的巡抚大人,骂起人来慷慨激昂、言辞犀利,相比而言,陈无双这一句粗鄙至极的“滚你娘的”实属望尘莫及。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统领数十万虎狼之师的谢逸尘? 久在边军大营之中,难免沾上那些糙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暴戾性情,再者,自古有言慈不掌兵,就凭当着麾下兵卒和修士挨了骂的谢逸尘能压住性子不反骂回去,儒将赞誉就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其实谢逸尘不是能唾面自干且泰然处之的脾性,只不过在他瞬间变冷的目光看来,司天监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已然是个苟延残喘的死人,他自矜身份,不愿意扯下脸皮跟一个将死之人做多余的污言秽语之争。 “小儿放肆!” 谢逸尘身后的半空中,为首那名阴戾修士陡然双眼一瞪,随即旋风四起,卷起来的尘土几欲迷人眼。 光天化日,烟尘翻滚中竟然突兀出现阵阵凄厉鬼哭狼嚎声。 黄土如水汽蒸腾般倒卷而上,蓄势的过程不过三五息时间,很快就有了遮天蔽日的声势,马三爷冷哼着眯起眼睛抬头看去,片刻之前还晴朗如镜的头顶上,居然多了一层昏黄色浓云,而且云层压得极低,光线随之迅速暗淡下来。 终于等来了出风头机会的许悠心下大喜,抢在陈无双之前指着那邪修扬声喝骂,“也滚你娘的!” 马三爷回头赞赏地看了眼孤舟岛这位四境剑修,觉得许悠很是对他的脾气,混迹江湖的大好男儿就是该这般率性而为,寒光一闪,那柄更适合墨莉这样美貌女子所用的素雅貂蝉率先出鞘,如马贼过境一般无二的迅烈剑意瞬间勃发,哈哈大笑声中,随手挥剑上撩。 同为八品修士,投靠谢逸尘的那些只会鬼蜮伎俩的邪修,论及杀伐凌厉,哪里比得上马三爷这种根基扎实的纯粹剑修? 白虹经天,剑气斩钉截铁。 头顶上黄云登时被一分为二,中间露出一线朗朗青天。 谢逸尘对马三爷跟身后邪修已然摆在明面上的交锋不屑一顾,微微俯身,以轻柔手掌抚慰躁动不安的坐骑,眼神逐一扫过对面毫无惧色的众人,尤其在明艳不可方物的黑裙墨莉脸上停顿片刻,半点都不掩饰初见的惊艳之色,挪开目光后,语速缓慢道:“犬子萧萧,可在你手里?” 陈无双嗯了一声,低头扳着手指头像是在默然计算什么。 谢逸尘得到准确的答复之后松了口气,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意,和声道:“江湖上有一命换一命的规矩,谢某与陈家老公爷、礼部右侍郎陈季淳都曾有同僚之谊,论起来算是你的长辈,那就吃些亏,用犬子的性命,换你身后所有人的性命,这笔买卖做不做得?” 陈无双故意表情错愕,停下扳手指的动作,诧异道:“什么买卖?” 谢逸尘当然知道他是有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他不太信向来不肯涉及江湖纷争的孤舟岛,会有拼死相助司天监的理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他看来,贺安澜等人极有可能是为了所谓天下正道同气连枝的面子,才卷进这场事端之中,所谓上兵伐谋,这种看似同仇敌忾的盟友关系其实并不如何牢固,只要自己释放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宽容,就能如日头晒雪一般将之消融。 “谢某意在十四州锦绣江山,不在江湖恩怨意气之争,在数万大军合围之中,无双公子那些洞庭湖上斩玄蟒的本事可委实不太够看,即便你今日能踏足五境,也是个含恨而死的结局,不如交出犬子,谢某不只可以容你自行了断留个全尸,还可以承诺让孤舟岛、大漠马帮诸位毫发无伤离去,江湖之大,以诸位的修为,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身穿蟒袍的陈无双语气轻佻,啧啧两声道:“你这话听着可有点牙碜。” 见贺安澜神情稍显鄙夷,谢逸尘尽管猜不透这位孤舟岛剑修的想法,却对一贯唯利是图的大漠马帮能不为所动而有些疑惑,不过脸上没有露出相应的神色,只波澜不惊地一笑,“牙碜?总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吧。” 肩头上凶兽所幻化的那只黑猫,让年轻观星楼主很是有恃无恐,再度踏前一步,胸中呼之欲出的浩荡剑意不断蓄势,收敛起笑意,认真道:“好歹是坐拥数十万雄师起兵造反的枭雄,你这样,会让公子爷看不起你,更觉得对不住先祖逢春公这柄焦骨牡丹。” 谢逸尘看了眼他腰间连鞘佩剑,语调上扬道:“哦?” 陈无双缓缓伸手解下佩剑,抽出三寸雪亮剑身,唏嘘道:“听说你也是个四境剑修,那么总该知道两百年前,剑仙逢春公就是凭着这柄长剑,于昆仑山上斩杀六位临凡仙人,本来我觉得用它来斩你项上人头算是相得益彰,可你刚才那些惹人笑话的言辞一出口,我就觉得委屈了这柄好剑。” 说到这里,陈无双半点都不顾及谢逸尘的神情变得稍显阴郁,拔剑出鞘,任由明灭不定的迷蒙青色剑光吞吞吐吐,叹声道:“既然要谈买卖,你又自称是公子爷的长辈,那是不是得拿出个谈买卖该有的诚意来?不如这样,你我各凭本事斗一场,生死不论,也不关旁人的事,如何?” 军营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既不奉行朝堂官场上的行事章法,也不遵循浩渺江湖上的处世规矩,所以陈无双说完这些就摇了摇头,都是他娘的废话,谢逸尘要是肯跟他单打独斗,还至于摆出意料之中这么大的阵仗? 如果没有郭奉平麾下兵力牵制的话,仅凭重甲拨云营在内的这数万步卒,至多一个月内,谢逸尘就有把握让大半个凉州改姓为谢,二皇子麾下的骑兵奔袭追击或可一用,但骑兵不擅攻城,想再抢回谢字大旗下的城池,就是千难万难了。 谢逸尘嗤笑几声,抬手指向陈无双四周形成合围之势的重兵,傲然道:“谢某跟你不一样,为将者是以听从号令的士卒为手中利刃,你的剑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东西,而我的剑,是二十余年苦心孤诣一寸一寸铸就,这个道理陈家老公爷能明白,你不明白。” 陈无双居然点了点头,无奈道:“我也觉得,我是个蠢货。” 显而易见,这句话大大出乎了谢逸尘的预料,但他不认为眼前蟒袍加身的少年会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嗯?” 年轻观星楼主咬牙切齿,狠狠吐了口唾沫,“我竟然跟你这狗日的,说了这么半天废话!” 话音刚落。 焦骨牡丹上青光瞬息炸亮,蓬勃剑意翻涌喷薄,立时冲散漫天晦暗黄云。 陈无双于气势、剑意皆在生平巅峰时顺势劈出的这一剑,颇有五境高人厉掌柜刀法中大开大阖刚猛迅烈的决绝意味,一道近乎凝成实质的青色剑气脱离剑身六七尺之后,陡然转折,扶摇而上,竟在他头顶上顷刻聚成一柄高有三丈的巨剑。 以气化剑,正是陈仲平赖以成名的青冥剑诀! 巨剑形成的一刹那,谢逸尘身形如风中纸片般轻灵飘退近十丈,原处只留下他那匹哀鸣长嘶的骏马。 以换来漫天黄云的邪修为首,从始至终身悬半空、密切注视场中变化的十余名修士纷纷怒喝出手,一团寒意阴森的浅灰色雾气突兀腾起,让青色巨剑斩落的速度变得迟缓无比,陈无双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冰凉的诡异气息,正在逐步侵蚀他剑气所化的巨剑。 马三爷手中那柄素雅貂蝉荡起大片剑光时,青色巨剑的光华已经黯淡了多半,剑刃处开始缓缓消融透明,他没有去管陈无双有没有应对的后手,右脚重重在地上踏出一个深达寸余的凹陷,魁梧身形拔地而起,长剑一圈一荡,悍然拦下两名四境修士。 剑气纵横,这场混战开篇就是惊世骇俗的动静。 谢逸尘退出去以后,稳稳站在战团之外,如果单凭这些养兵千日的修士就可以取胜,他不愿意让拨云营的士卒在江湖修士的战场上有所折损,毕竟那才是他谢家争夺天下的本钱,好钢还是得用在刀刃上才划算。 周身绕着数十柄煞气浓郁短刀的冯秉忠此时进退两难,他已经在井水城的铁匠铺里跟陈无双带来的修士混了个脸熟,有心想找一个心照不宣的做戏,可这些可恶的剑修个个出手狠辣,一时之间没有人肯跟他虚与委蛇。 正在他心里有苦说不出的时候,突然见到嘴上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朝他挤了挤眼睛,顿时大喜过望,连连冷哼声中双手不停挥舞,御使数十柄声势骇人的百煞刃扑上去,修为境界远逊于他的大寒骂骂咧咧挥剑招架,有意无意把他引到同为三境的祝存良身侧,看似是想合力应对。 冯秉忠猜测大寒或许是有话跟他说,为了不引起旁人怀疑,故意施展本事压得大寒跟祝存良二人没有还手之力,这一幕让他想起去年六月,他也是这么压着刚刚出京不久的陈无双跟谷雨打,不禁暗自哂笑,老子跟司天监,还真能说得上缘分不浅。 眼见三人附近没有外人,龇牙咧嘴吐出那根狗尾巴草的大寒声音极低,朝冯秉忠使了个很是隐晦的颜色,急促道:“这位祝兄,擅于刺杀。” 冯秉忠微微一怔,心下了然。 短暂犹豫之后,狠心硬生生以左肩挨了大寒一剑,恨声大骂中意有所指地看向左侧,七八丈外,是一个舞着奇门法宝招魂幡的七品修士,祝存良双眼一眯,配合冯秉忠的且战且退,朝那浑然不知被自己人算计的邪修靠过去。 谢逸尘带来的修士里,唯一还没有正面出手的,就是阴山一脉的瘸腿传人。 他虚立于半空中,双手十指灵活屈伸,不停变幻繁复晦涩的手诀,从谢逸尘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他眉头紧蹙表情凝重,至于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就让外行人确实难以看透了。 剑修毕竟是剑修。 短时间内,已有两三人伤在贺安澜跟沈辞云师徒默契无间的配合之下,虽不致命,但终究是证明了手段诡异、功法阴邪的左道修士在孤舟岛这样底蕴深厚的名门正派面前,不堪一击。 青衫少年水泼不进的守势让谢逸尘大开眼界,他不知道沈辞云曾以造诣颇深的定风波,于洞庭湖畔硬抗南疆玄蟒,不禁惊叹于这个看起来有些憨厚木讷的少年真气雄厚,竟能挡住三个修士花样百出的攻势,从而让经验老到的贺安澜可以心无旁骛从容出手,将之逐个击破。 而在陈无双强大的神识面前,那位为首的邪修引以为傲的蛊惑手段全然不能奏效,尽管以他八品的境界分明是比观星楼主高出一个品级,却反被剑法精妙的对手逼得透不过气来。 陈无双不愿意多耗费真气,索性散去巨剑,以从骤雨庄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中学来的剑法应敌,脚步一冲一撤间,身形潇洒如漫步云端的仙人,倒比墨莉蝴蝶穿花一样的灵动身法更好看。 眼见战局胶着不下,谢逸尘缓缓抬起右臂,立掌为刀,重重挥落! 四面号角声响彻方圆百里,地面再次颤动,重兵合围! 第一百五十章 死战! 背着五杆短枪在身后的杨长生很平静。 这位每逢漠北妖族夜袭时总是奋勇当先的正五品营官,手里把玩着一枚黑黝黝半圆形铁片,漠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破天荒地对大都督的军令无动于衷,他不动,那整整一万人编制的拨云营中,就没有一个人擅自挪动脚步。 兵锋锐气,从来就在令行如神明谕旨的雄浑气象,深谙此道的谢逸尘察觉到拨云营异常的举动,立刻皱眉扭头,对那位被脸上一道可怖伤疤平添几分男儿豪迈气概的营官怒目相视,可惜杨长生并不与他的眼神有片刻交汇,只是用柔软指肚慢慢摩挲那枚铁片上的歪扭字迹。 这样的一枚铁片,跟身着精良重甲的拨云营有些格格不入,是从多数边军所装备的锁子甲上拆下来的一片甲叶,上面的字迹是杨长生识字不多的父亲,问过营中学问最高的文书以后,就着城墙上千年不熄的长明灯火,用箭簇一笔一划小心刻下,还因此被同袍笑过,说他姓杨的既然有这门手艺,不如解甲归乡做些精致女红。 边军中多见生离死别,往往前一天还勾肩搭背一起去逛窑子的弟兄,明日就可能成了被妖族杂碎拖走的一具残破尸身,所以在好像永远阴云密布大雪飘飞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人能记得那些明明可歌可泣却显得微不足道的故事。 杨长生父亲的性命,是单正康拼死从妖族手里救回来的,用他临终前回光返照的遗言说,是单大哥一刀劈开阴曹地府的大门,把已经被索命恶鬼拖走的他抢回阳间,这样的大恩大德,只会骂人但不善言辞的老杨一直想重重报答,可惜直到寿终也没找到机会,反而身后事还要麻烦单正康出面来料理。 为将者忠孝两难全,自古而然。 报答单正康,是亡父至死不忘的遗愿,杨长生该当尽孝。 他想了很多次,倘若大都督不曾造反,仍然像以前一样尽忠镇守北境城墙,即便年迈的单正康亲自拿着这枚铁片找上门来,他也不会答应任何对谢逸尘不利的事情,或者,大都督在起兵造反的时候没有彻底抛开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不管,他杨长生也不会去跟陈无双见面。 也许这座国祚绵延了一千三百余年之久的大周王朝,真到了甚嚣尘上的传闻中气数将尽的时候,大都督雄才大略,有心逐鹿中原是人之常情,而让杨长生越来越心灰意冷的,是谢逸尘居然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边军袍泽多少次浴血才守住安稳的城墙。 自从昨夜亲眼目睹陨落于北方天际的那颗硕大弼星,杨长生莫名就觉得,前面不远处正仗剑往来冲突的蟒袍少年,会不惜一切代价继承陈家老公爷的遗志,悍然昂首站在妖族那些面目丑陋的杂碎面前,不论天下苍生到底是善是恶,都将之护在身后。 这才是世间修士该有的担当和骨气,这才是他娘的好汉子! 谢逸尘的眼神瞬间变得狠辣,冷声喝问道:“拨云营可是要造反?杨长生,你可知边军律令第一条,违令者斩!” 以凛然剑意逼得那八品邪修阴森气息退避三舍,陈无双乘势接连三剑挥洒而出,强横剑气势如破竹般刺破那修士悬在身前的一枚叮当作响的铜铃,畅快大笑,焦骨牡丹剑指脸色铁青的谢逸尘,“狗日的,尽会拿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造反难道不是你?” 在冯秉忠百煞刃迷惑性的掩护下,三境剑修祝存良出其不意冷然出手,剑光一闪而逝,那名手持招魂幡的七品修士猝不及防,被他蓄谋已久的剑气登时刺穿左胸,透体而入的剑气在血肉之躯内炸开,心脏粉碎成一蓬血舞,周身经脉寸寸断裂,未及呼痛就生机断绝。 祝存良喘着粗气抹亮剑锋,抬头看去。 沾染了星星点点血迹的那身蟒袍,像是在凉州大风中飘扬不坠的旗帜。 眼疾手快的许悠挥剑磕飞电射至祝存良后心的一柄短刀,转头狠狠瞪了冯秉忠一眼,后者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眼见谢逸尘麾下重兵正从东、西、南三面合围,以他的眼力,实在难以判断这一场苦战最后到底谁是赢家,做戏还是要做全套,日后才有左右逢源的转圜余地,他倒不是对祝存良动了杀心,而是没想到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剑修会突然愣神。 混战之中,最状若疯虎的居然不是性情豪爽的马三爷。 如果陈无双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说良心话,手持一柄素雅貂蝉的马三爷出手很有与他粗犷形象不相符的美感,想来是曾得过当时剑仙苏慕仙以及花千川指点的缘故,一招一式间不光有行云流水连绵不绝的大家风范,竟还有些难得的灵动韵味。 不管不顾只守不攻的,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中仅存的两者之一,死士大寒。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修为境界在平日里既不显山也不露水的少年,会在今日爆发出如此令人侧目的光彩,双目血红紧抿嘴唇,从昨夜就积压在心里的满腔悲愤化作澎湃真气,像是要把他一向敬之如父的陈伯庸之死,都算在谢逸尘那王八蛋头上。 大寒以伤换命的惨烈打法,很快就引起了墨莉的注意,从北境就被他笑嘻嘻称作少夫人的黑裙少女当机立断,舍了身前勉力拼斗多时的对手,三尺胭脂剑漾起层层绯红光晕,尽可能地替大寒拦下周遭攻势,先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出声劝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若是死在这里,无双身边就只剩下小满了。” 大寒咬牙仗剑前冲,挨着一名四境修士仓促未用全力的一棍,遗憾的是手中佩剑并未触及对方身体,只觉胸腹之中被一股阴冷气息侵袭,经脉内酣畅流转的气机不免为之一滞,闷哼声中倒飞出数丈。 好在沈辞云当空横来的湛蓝剑光水波,及时截住那修士蓄力而为的第二棍,境界稍逊一筹的墨莉才有闲暇挥出一道柔和真气,止住大寒的控制不住的去势,这位很喜欢学陈无双玩世不恭格调的死士喉结滚动,倔强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哀声道:“少夫人···” 众人中倒是出身黑铁山崖的彩衣看起来稍显轻松,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谢逸尘麾下这些修士的阴邪气息和诡异功法,所施展的也不是洪破岳多年前所横行凉州的御剑诀,而是在孤舟岛另外两名三境弟子周围掠阵,偶尔转守为攻的剑法跟陈无双刚才显露的招数一脉相承,正是宁退之留在骤雨庄上的那套剑法。 年轻观星楼主以神识环顾四周,除了抗令不遵的拨云营之外,从其余三面合围而来的三万边军悍卒已经逼近至四十丈,但到现在,他还没发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道士到底在何处藏匿。 单论兵甲之盛,即便将声威赫赫的拨云营排除出去,天下也无出雍州边军之右者。 谢逸尘的确不愧景祯朝首屈一指的名将之谓,调集而来的三万精锐步卒军容齐整至极,数万人踏前一步,旷野中居然只有一声沉重的脚步,只是被一股席卷天地之间的肃穆之气笼罩的士卒,腰间长刀都未曾出鞘。 临敌三十丈,箭矢在弦;临敌十五丈,长刀显锋;这是北境边军的刻进骨子里的铁律。 谢逸尘蔑然看了一眼身穿蟒袍的陈无双,对这位年岁尚轻的观星楼主有些嗤之以鼻,世袭罔替镇国公爵位的陈家,到头来竟被一个外姓的嫡传弟子自降身份,把那身荣宠无比的白底蟒袍,换成了赐给一等侯爵的黑色团龙。 更可笑的是,即便是换成让陈家先祖蒙羞的黑色,以陈无双区区一个越秀县子的爵位,追究起来也是谮越之举。 不穿甲胄反而一袭儒衫装扮的谢逸尘,懒得再去多看一眼场中情势如何变化,三万精锐,这是足以轻易围杀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强大力量,就算杨长生的拨云营作壁上观,他也不认为陈无双以及贺安澜等人有能耐突出重围。 谢逸尘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相隔数十丈远近的拨云营,脸上忽然有了笑意,自言自语道:“杨长生,十五岁以二境四品修为投身边军,十七岁那年冬天,一夜之间阵斩妖族三十一,累军功升果毅副尉;十八岁晋境五品,有持短枪百步穿杨之能,半年中射杀长尾妖族好手近百,次年报经兵部论功,升勇毅校尉,调任拨云营;四年前,众望所归,执掌拨云营,三十余岁的正五品营官,我一直以为你会跟柳同昌一样,成为谢家最得力的臂助,为何?” 静静站在拨云营将士之前的杨长生一言不发,像是一具雕塑。 谢逸尘停顿片刻,缓缓朝前迈步。 他想要走到杨长生面前,当着拨云营一万士卒的面,亲自问一问缘由。 直到现在,谢逸尘都不信底细干净且跟司天监毫无瓜葛可言的杨长生,会被有些不值一提小聪明的陈无双策反,不管是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拨云营终究是他信得过的拨云营,而不会变成听命于景祯皇帝或者司天监的棋子。 刚迈出气定神闲的第一步,以为局面尽在掌控之中的谢逸尘,就听见了陈无双那可恶的笑声。 年轻观星楼主身形陡然在空中拔高,迷蒙青色剑光如天光,瞬间照亮头顶尚未被激荡剑气完全击溃的黄云,蟒袍上团龙张扬,“本座司天监观星楼主,曾受人之托,有一句话说给雍州边军听,本想着在那道城墙上替那人扬名,可惜如今的北境城墙上,再无边军一人。” 许悠半是羡慕半是懊恼的转头看向陈无双的身影,趁他说话的间隙剧烈喘息几口,这一番苦战让他体内的真气消耗近半,要不是凭着从剑山上得来的那柄天品长剑,险象环生中恐怕身上早就有了或多或少的伤势,撇了撇嘴,嘿声道:“这家伙又要出风头···” 陈无双显然没注意到许悠在嘟囔什么,深吸一口气,不管继续逼近的三万悍卒已然长刀出鞘,扬声道:“拨云营老卒刘铁头,于楚州之西古道,奋一己之力拦住黑铁山崖八品邪修近二十息,面北站立而亡,至死未退半步!” 谢逸尘霍然回头,目光冷冽。 而杨长生则是浑身一震,身为拨云营现任营官,他并不知道陈无双嘴里的刘铁头是何许人也,但那几句话却让这位四境枪修深感与有荣焉,死战不退的拨云营,从来都该是抵御外侮的大丈夫,死也要站着的汉子,怎么能与黑铁山崖、漠北妖族那些驴草的沦为一丘之貉? 杨长生缓缓摘下头上铜盔抱在怀里,抽刀出鞘举过头顶,直指天际:“死战!” 这一声厉喝,紧随其后的是拨云营万名悍卒异口同声的附和,“死战!死战!死战!” 声骇四野,凉州震颤。 谢逸尘再也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主将气派,脸色明显有了变化,艰难转过头,冷冷盯着面前士气瞬间高昂冲霄的拨云营,却在此时突兀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些本该是他争雄十四州之倚仗的精锐兵卒,居然如此陌生! “司天监前任观星楼主陈伯庸,昨夜陨落于雍州北境,抵御妖族,死战不退!” 陈无双这句话的语气极为沉痛,甚至连生平未曾与高高在上的陈家老公爷得见一面的拨云营一万将士,心中都顿生悲悯仰慕,原来镇国公爷不觉得他自己的性命比咱们这些无名小卒金贵,他老人家竟终于还是死在那道城墙之外。 “死战!死战!死战!” 拨云营遮天蔽日的吼声,让三面合围而来的边军脚步变得迟疑。、 他们都曾有所耳闻,大都督带兵压境凉州的日子里,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就是由陈家老公爷率领司天监玉龙卫所属驻守,他们很清楚漠北妖族是些什么样的残暴杂碎,甚至私下里也曾忧心忡忡地探讨过,就凭那区区一万玉龙卫,根本不可能挡住妖族太久。 要知道北境城墙近千年来为人所称颂的固若金汤,是拿性命一条一条填起来的安稳,隶属于历任雍州都督的北境边军,编制不得少于二十万人,这是大周那位用兵如神的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不容篡改。 重新戴上铜盔的杨长生,死死记住刘铁头这个寻常的名字,这是拨云营的荣耀。 “我以司天监千年不坠的声威,于天地之间、诸君面前起誓,不论侵我大好河山的是南疆凶兽还是漠北妖族,但凡司天监传承不断,就必然会挺胸立于世间百姓之前,虽死不怨!” 谢逸尘终于放弃了想要质问杨长生的念头,努力将心底萌生出来的一丝可笑退意压下去,伸手指着陈无双,高声施令道:“横秋营、三才营、武定营,两刻钟内围杀此獠,违令者,斩!” “喏!” 三位营官的齐声答应,总算让谢逸尘波动的情绪安定了大半。 可是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那差点就要被人忘却的瘸腿术士,猛然张开双臂御空朝陈无双众人所在的地方疾行而去,“阵成!” 应声而起的,是笼罩住方圆数里的一股浩大中正气息。 似乎那不起眼的瘸腿术士突然有了喝令天地之能,三息之内,白昼转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变数 寒兔逐金乌、昼夜相行替,乃是亘古从不以世人意志为转移的至理。 人间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总以为,修为臻至所谓化境的修士就是拥有搬山填海、移星换斗之能的活神仙,其实这些都是以哗众取宠谋生的说书先生想当然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或许十二品之上的仙人确实神威莫测,但人力毕竟有时穷,即便是当世剑仙苏昆仑,也不敢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他做不成的事情。 不见星光烂漫,太阳被一轮有悖于常理出现的清冷满月取而代之,这一幕名副其实的偷天换日手段,将在场目睹的数万人都震撼得无以复加,陈无双以往虽的确惊叹于道家种种不可思议术法之玄妙,但其实对那位被道家祖庭寄予厚望的孙澄音,没有太过重视。 可今日所见,却让年轻观星楼主从此不敢再看轻道家本事。 终于现出身形的老道士不知何时换了身堂皇装束,一袭能与鹰潭山钟小庚相媲美的紫色道袍,像是从夜色中自然而然分离出来,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似乎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从千百年前就站在那里。 “贫道西河派掌教徐守一,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见过诸位。” 陈无双抽了抽嘴角,不得不说,此时的徐守一极负绝世高人该有的出尘风采,但那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也就凑合着蒙骗蒙骗愚夫愚妇,在一众跻身四境的高手修士面前,反而就落了画蛇添足的下乘,由此看来,西河派的没落并非冤枉。 瞠目结舌的许悠怔怔看着徐守一故作高深的矜持模样,咽了口唾沫,心中竟然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绝望感,前有谮穿蟒袍占据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的常半仙,后有身披紫衣大言不惭要代天执掌时令变化的老道士,好像陈无双身边这些人,个个都比他会出风头。 长此以往,偌大一个江湖,可能就再也没有他孤舟岛最杰出弟子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身具四境修为的谢逸尘很快就从改天换日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重重冷哼,扬声喝令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众军听令,合力围杀!取一人首级者,官升三级!手刃陈无双者,代代不失封侯之位!” 世上或许有林林总总数百上千卷兵书,如何带兵众说纷纭,而扎根北境边军的谢逸尘删繁就简,仅以三条准则就让数十万边军甘愿为其驱使,简而言之,无非就是爱兵如子、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投身军伍的汉子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为的就是封妻荫子,何况自古有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短暂的停顿之后,那三位与杨长生品秩相同的营官立即高声下令,三万本就擅长夜战的精锐边军士卒再次步步踏前,刀身上泛起的月光仿佛让他们找回了在城墙上作战厮杀的勇气,可惜很快,他们就骇然发觉,明明是在大步向前,跟那位观星楼主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渐行渐远。 老道士拂尘一扫,冲陈无双等人竖起两根手指。 不言而喻,他与阴山一脉传人倾力布下的这座阵法,最多只能维持短短两炷香时间。 陈无双心中凛然,如果两炷香之内无法将谢逸尘就地斩杀,那么不光是他,沈辞云、墨莉、马三爷、贺安澜等等这些人,都难逃被大军围杀至死的命运,深吸一口气,焦骨牡丹自绝代剑仙逢春公辞世以来,前所未有的光华大盛。 “辞云,助我!” 在陈无双惊艳剑光乍现的同时,沈辞云手中的沉香剑就换成了那柄曾镇压大周气运的却邪古剑,大周境内修士少有人知,东海万里之外的水面,正是如同那青衫少年此时剑光一样的深蓝近黑。 不再是定风波剑诀的层层水波。 而是凭空掀起的惊涛骇浪! 沈辞云得益于幼年所服离恨仙丹的雄浑真气,瞬间化作汹涌绝伦的云澜江八月大潮,以淹没一切丑恶的盛大气势全力以赴,要为陈无双扫清面前所有阻碍。 一剑递出,所向披靡。 师徒易位,牵挂嫡传弟子安危的贺安澜,将先前十成凌厉攻伐尽数转为周密守势,纵剑紧随一马当先的沈辞云身侧,数万杀机凛冽的悍卒和不远处的谢逸尘,都不值得他去多看一眼,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甚至在白驹过隙的瞬息有了来之不易的一丝明悟,终于摸到了晋升五境的门槛。 可惜此时的贺安澜,并不在乎此生能否在修为境界上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只在乎弟子平安。 十一年前洞庭湖畔,龙王庙里,他见到时年六岁的沈辞云第一面时,就答应过身负重伤且奇毒缠身的花千川,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白衣判官的唯一骨血不惊不惧。大丈夫,一诺千金! 海天相映。 名剑有灵,陈无双的神识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手里这柄微微落后却邪古剑半步的焦骨牡丹起了争胜之心,胸中剑意竟以一种只可意会的方式与三尺长剑水乳相融。 首当其冲拦在前面的,正是那位被陈无双一剑毁去铜铃的八品邪修。 此人早在混战中就暗藏心思细细观察,知道与大都督为敌的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就是与自己境界相若的几个八品修士,虽然自知本事确实逊色于同境界的剑修,但一来,己方随谢逸尘而来的高手数量占了优势,且个个都是四境,反观陈无双那边,还有四五个滥竽充数的三境修士;二来,还有那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万悍卒,这等高下立判的局面,让他极有信心。 可是让他大惊失色的是,原以为已经在混战中耗去半数真气的那位孤舟岛青衫少年,居然还能有如此威势的骇人表现,没来得及多想,仓促出手试图阻拦的他,就被沈辞云不吝挥洒的厚重剑气浪潮狠狠撞碎真气屏障。 只是双方兵刃没有触及的一击,就让这位投靠谢家多年的邪修立时重伤,胸口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由上而下砸中,大口喷出鲜血,整个人势如流星般朝地面坠去,轰然巨响,转眼就被镶嵌在黄土之中,浑身骨骼十断其六。 沈辞云紧咬着牙,强行把受气机激荡而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下去,一往无前的剑气犹然不止。 亲眼见到前车之鉴生死不知,第二个拦路的修士未战就有三分怯意,色厉内荏地挥出一道剑气,果断转身避开沈辞云锐气锋芒,投靠谢家是为名为利不假,但吃到嘴里的才是肉,相比于大都督的安危,当然还是自家性命要贵重一些。 可惜他刚刚避开那柄看起来非金非玉的却邪古剑,就被手持素雅貂蝉的马三爷截住退路,思量着能跟这位剑修周旋片刻,他勉力招架住对方攻势,却突然觉得后背汗毛竖立,匆忙间回头一瞥,正对上祝存良好似没有感情的一双眼睛。 沈辞云这种不计代价的真气宣泄本就难以持久,重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看似一剑就让坠落于地的那名八品邪修重伤垂死,其实在双方气息的剧烈碰撞下,他的经脉也受了不轻震荡,不得已换了一口气,气势立刻就有所减弱。 在随后两名四境修士合力出手拦截之前,却邪古剑上深蓝近黑的光华就已然有了褪色的征兆,一息之间就重新成了湛蓝水色,所幸谢逸尘带来的修士大部分都被马三爷、慕容百胜、墨莉等人各自缠住,陈无双面前倒也没了太多麻烦。 不过,毕竟谢逸尘也是实打实的四境高手,至今还未出过手的他神完气足,而陈无双在先前的混战之中真气难免有所消耗,此消彼长,鹿死谁手还难以定论。 陈无双于气势巅峰的一剑即将到眼前,谢逸尘眼神中虽有震惊,但还能维持住面如平湖的名将气概,不仅没有生死关头的紧张感,反而连腰间华贵佩剑都没有丝毫想要出鞘争锋的意思。 与身后拨云营将士满身甲胄形成鲜明对比的那身儒衫上,不见褶皱。 如果杨长生阵前抗令还不至于让颇有城府的谢逸尘怒火中烧的话,从瘸腿术士那一声“阵成”而得知中计的他险些就压抑不住情绪,大周朝堂都说我谢某辜负了天家厚恩,但我起兵造反是因为大周气数将尽,与其让大好江山沦为他人之手,倒不如谢某全盘接下,至少我会厚待李家后人血脉,封个如康乐侯许家一样的富贵爵位也是应有之意。 可,你等为何背叛谢某? 谢逸尘能猜到杨长生抗令不遵的原因,拨云营的将士多半是愤懑他将北境城墙拱手送给漠北妖族侵占的缘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懂什么! 那绝对不是引狼入室,谢某敢如此作为,自然有反制于黑铁山崖的后手,妖族也好、邪修也好,不过都是谢某棋盘上的一颗黑子,尔等迂腐不化之辈,懂什么! 湛蓝水色淡去,沈辞云剑气退潮。 就在焦骨牡丹只剩不足两丈就可以刺穿谢逸尘咽喉时,他身前突然出现一蓬浓郁团雾。 “地狱无门,你偏要往里闯。” 一句话如冷水浇熄少年心头火焰,随后就是一个容颜苍老的修士从雾气中从容迈出。 显而易见,此人就是谢逸尘的最大倚仗。 陈无双骇然发觉,焦骨牡丹如入泥沼,寸步难行,“五境?” 那人神情倨傲地瞥了眼身披紫袍的西河派掌教,沙哑出声:“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本事不济,口气倒不小。”随即偏头以更加轻蔑的目光看向停顿于身前的陈无双,纠正道:“不只五境,是十品。” 陈无双默然不语,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几乎打破了他所有的谋划,倘若早知道谢逸尘有十品境界的修士贴身保护,他一定会从长计议,不会急着在师伯辞世的第二天就动手。 谢逸尘并非没有怀疑过他引蛇出洞的意图,只是有这般强横的修士为佐助,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听说司天监千年以来,在之前还从未有过观星楼主死于观星楼外的例子。世道变了,陈伯庸昨夜死于雍州北境,你今日葬身于凉州黄土,可见天意不许司天监再阻碍气数流转,也刚好就应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谶语。无知小儿,执迷不悟,不如束手就戮。” 从此人一现身,陈无双就感觉一贯流转速度极快的真气逐渐迟缓,体内仿佛被人种下了一颗正在生根的种子,根须以他真气为养分,企图堵塞经脉。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法,陈无双很确信连司天监观星楼浩渺如烟海的藏书中,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阁下也是黑铁山崖的人?” 那人嗤笑一声,“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你所触及不到的层次。告诉你也无妨,老夫是曾于黑铁山崖修行,但与阎罗君不同,老夫是真正师承于仙人,所以,就算不为大都督考虑,单凭你手里这柄焦骨牡丹,老夫就不能容你在世上多活一天。” 陈无双是聪明人,登时就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冷笑道:“原来是那个望风而逃的货色。” 第一百五十二章 猫扑耗子 波澜壮阔的浩大江湖能以岁月为水浪,淹没千种万种喋喋不休的恩怨情仇。 世人冷漠而健忘,两百年前逢春公为天下苍生计而拼死斩杀临凡仙人的事情,早就随着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更迭被逐渐淡忘,或许江湖中不乏重恩重义如陈无双、眷恋旧情如裴锦绣之人,可江湖却从来都是薄情寡义,所谓各领风骚数百年,不过是读书人为合辙押韵所作的句子罢了。 陈无双很明白,如果他今日步了师伯陈伯庸的后尘功败垂成,那么江湖很快就会忘记司天监的观星楼是一处怎样的所在,其实「功过留于后人说」只是看似洒脱的表现,这句话的背后,实则是深深的无奈和不甘。 但是不可否认,这对于人间无数修士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喧嚣时代。 倘若有如陈仲平那等修为绝高、且喜欢凑热闹的人物恰好路过此处,肯定会觉得井水城南的形势处处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诡异。 暗中计算时间的老道士强作镇定冷眼旁观。 从瘸腿术士那一声「阵成」到现在,已经过去半柱香,在他看来,即便从雾气中走出来的那位五境高人是不可预料的变数,年轻观星楼主并非就没有妥当的法子可以应对,可是陈无双好像是忘记他之前谋划此事时三番两次做出的提醒:拦住重兵的阵法,至多只能持续区区两炷香而已。 从三面合围的那些精锐边军脸上,能看出不约而同的惊恐神色,这些在北境城墙上自以为见惯了大场面的桀骜汉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般离奇的遭遇,明明按照营官的将令朝中间大步逼近,却反倒与那一袭黑色蟒袍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而一片以双方四境高手为主的混战之外,有神情各不相同的四人,两两答话。 「肉身被斩,仅凭残破神魂竟然还能在世上留存两百余年。毕竟是仙人呐,果然是有些为人所称道的殊异本事。」 从那人颇为自傲的语气里,陈无双不难断定,面前这位声称要将他灭杀于此却迟迟没有出手的十品修士,就是当年侥幸从逢春公剑下以神魂逃出生天的那位仙人弟子。 世事之无常堪称巧妙,兜兜转转曲曲折折,这件事情的结果最终还是要落在花家血脉后人头上。 那人的眼神始终只在陈无双俊朗脸庞以及焦骨牡丹透亮剑身上来回打转,尽管他知道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自幼双目皆盲,但还是心存几分谨慎,生怕自己看向他肩头那只黑猫时的忌惮眼神,会让心思聪颖的陈无双有所察觉。 不是道家弟子,自然看不出西河派掌教所布下的玄妙阵法是否有破绽,更不用提能在短时间内想出破解之法,不过师承于真正仙人的他,眼界之高绝非常人可比,从徐守一那句故意唬人的「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中就猜出来,这个阵法必然不能持久。 因此,他要做的就是以自身远胜在场所有人的强横修为,拖延一刻是一刻,只要那名不见经传的牛鼻子难以为继,阵法崩毁,在三万精锐步卒的围杀下,就算那只黑猫能惊世骇俗变成睥睨当世的苏慕仙,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虽说各为其主,老夫仍然觉得陈伯庸的死法很体面。看在他的份上,老夫才愿意给你一个自行了断的机会,让司天监最后一任观星楼主留个全尸,不过你手里这柄染过家师鲜血的剑,就只有断折的下场了,两百年恩怨就此揭过,剩下的事情,多半是跟江湖没有太大关系了。」 年轻观星楼主撇嘴嗤笑一声,摇头道:「呱噪。看来那位形同丧家之犬的仙人没教过你,江湖中惹人厌恶愤恨的角色,往往都是死于废话太多。你他娘先闭上嘴等着,公子爷对你家主子那边的谈话更感兴趣。」 「你···」 「闭嘴!」 黑猫从肩头轻灵跳到怀里,陈无双不耐烦地皱眉呵斥那人,感觉到黑猫喉咙中持续有低沉的咕噜声,凶兽对修士气息强弱的感知最是敏锐,显而易见,苏昆仑豢养多年的通灵黑虎毫无惧意,反而是一直试图用语言给陈无双施加压力的十品高人更心虚一些。 背后五杆短枪好似孔雀开屏的杨长生,坦然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与脸色阴郁到极点的谢逸尘相距仅有一丈时才顿足停下,随即一丝不苟地整理身上甲胄,端正头上覆盖双耳的铜盔,神情尤为郑重肃穆地做完这些后,他抬起头,按军中礼节左手抚胸甲,「末将拨云营杨长生,向大都督请辞!」 背叛过别人的人,最不能容忍被人背叛。 谢逸尘眯起眼睛尽量遮掩住杀机,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越是不屑于提及多年来对杨长生的知遇之恩以及旁人所不能比拟的信重,只是平静问道:「长生兄弟,要去哪里?」 这一声兄弟,终于还是让杨长生有了片刻的犹豫。 边军里熟知大都督性情的都知道,不光每次有袍泽手足阵亡于城墙之外时,谢逸尘会在雍州城最宽阔的街道上搭起灵棚痛哭一场,平日里他哪怕是对营中烧火做饭的不起眼老卒都是兄弟相称,所以明面上二十万之众性如烈火的悍卒,才会不看僧面看佛面,容忍谢萧萧那兔儿爷为人不齿的所作所为,读书人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是这个意思。 可自从今年飘着雪花的二月里杀官造反,杨长生还是第一次又听到谢逸尘如此亲近的称呼,心里唏嘘归唏嘘、感念归感念,但他早就想清楚的事情,却不能再做反复无常的改变。 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位边军中堪称首屈一指的勇将保持着左手抚胸的姿势不动,目光下垂,沉声答道:「末将是大周第一营的正五品营官,如今陈家老公爷辞世、北境告急,末将自然是要回雍州抵御漠北妖族入侵,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谢逸尘信手掸去被风卷到素净儒衫上的尘土,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长生,你有没有问过拨云营这一万兄弟,是否都愿意跟你一起回雍州。」 杨长生似乎早有应答的腹稿,当下不作思忖迟疑,刻意以真气扬声道:「愿意跟末将回返雍州抵御漠北妖族的,兴许前路不远就是个尸骨无存的惨烈下场,所以,如果有谁想要跟在大都督身边求封妻荫子的从龙之功,末将不会怪他。以后再有机会见面,相逢一笑,不提过往。」 这番话是说给谢逸尘听,也是说给他身后不肯听令围杀陈无双的拨云营将士听。 话音刚落,谢逸尘就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了那一万素来以彪悍战力夺魁北境边军的锐卒,齐齐拔刀出鞘,声如夏日惊雷:「愿随杨将军,死战!」 早有预料的杨长生没有露出得意洋洋的小人姿态,而是对这让老道士徐守一都不禁动容的一幕顾若罔闻,抬头直视着谢逸尘的双眼,缓缓倒退三步,拱手道了声大都督保重,随后决然转过身,大步流星。 军容齐整威严的一万将士在无人号令的情况下,左右各自退避三步,让开中间一条道路,杨长生就径自顺着这条路穿过刀甲森然,留给眼角不断抽搐的谢逸尘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吾以拨云营正五品营官主将,追封老卒刘铁头为勇毅校尉。听令,即刻行军绕过井水城,越清凉山折返雍州,夺回北境城墙!」 齐声称喏,满编重甲拨云营,扬长而去。 似乎知道身后有人目送他离去,杨长生没有回头,而是扬起手挥了挥,一抹乌光在昼夜颠倒的月色里挂出一道长长弧线,落在陈无双手里。 是那枚从链子甲上拆下来的半圆形黝黑铁片,上面有四个字,逢凶化吉。 陈无双低声嘿笑,把玩着铁片喃喃出声,「仙人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公子爷是不信世人真有鬼神护佑平安的,这枚铁片啊,你该自己留在身边才是,起码夜深人静时有个念想。单老头不愧是玉龙卫的六位副统领之一,高人呐。」 拨云营的离去让徐守一总算轻松了几分,他皱眉咳嗽一声,隐晦提醒陈无双,戏看完了就抓紧时间办正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留给他斩杀谢逸尘的时间愈发捉襟见肘。 年轻观星楼主却不为所动,珍之若宝地将那枚铁片收进腰间光华流转的储物玉佩,笑意盈盈地问向谢逸尘:「大都督不去送一送昔日爱将?要知道,这一次应该就是你与杨长生之间的永别了。」 一身儒衫被凉州大风吹得有些凌乱,面沉如水的谢逸尘缓缓转过身,「以杨长生的本事,只要他不迂腐到紧攥着死战不退那四个字不放,未必就会死在漠北妖族手里。」 陈无双一挑眉头,好心解释道:「公子爷不是说他会死,而是说你今日在劫难逃,必死无疑。」 谢逸尘冷冷看向场中似乎无休无止的修士混战,少了陈无双和真气消耗巨大的沈辞云,尽管贺安澜、马三爷等人无一例外都是剑修,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也谈不上乐观,嗤笑道:「凭你?」 陈无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凭我。」 焦骨牡丹在那位十品修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再度绽放迷蒙青光。 在徐守一惋惜不已的近一炷香时间里,看似全神贯注倾听杨长生与谢逸尘之间谈话的陈无双,其实始终在尝试以真气或者神识来应对那人的诡异功法,可惜经脉中运转越来越迟缓的真气,好像拿那人气机所形成的无数细密根须根本无计可施。 而完全凝为实质的神识虽然能有所触及,但只能勉强将那些该死的东西从一处经脉中驱赶到另一处经脉,颇有你追我退、你退我返的纠缠意味,正当陈无双束手无策时,却突然发觉有形而无质的根须,好像对他胸中积郁的剑意很是忌惮。 陈无双的剑意,最早是从熟读那册被陈仲平斥为半本狗屁不通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而萌芽,然后是先后三次以灵识御使被陈伯庸封存于沉重铁箱上的青冥剑气,迈进了对自身剑意有所体悟的门槛,后经苏昆仑亲自指点,又经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家的那次顿悟,才总算有了登堂入室的气象。 堪称揉当世两大剑道宗师之所长,以煌煌五千字圣贤《春秋》为摹本,于是陈无双不破不立的剑意中正而平和,被京都文人士子贬低为胸无点墨的探花郎,居然机缘巧合养出了儒家先古圣贤求之若渴的浩然正气。 明白了症结所在,自然就药到病除。 剑意所过之处,让陈无双头疼不已的根须如遇燎原烈火,顷刻间化为乌有。 倚仗仙人所传的殊异功法,那位被谢逸尘视为定海神针的十品修士,一直对江湖上名声显赫的众位五境高人尤为轻视,没想到从来无往不利的手段竟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他一时想不通陈无双是如何破解困局,皱眉轻咦一声,就想着故技重施。 他刚要有所动作,就看见年轻观星楼主怀里那只让他莫名其妙觉得危险的黑猫,轻轻纵身跃下。 陈无双轻佻笑了声,戏谑道:「公子爷轻看了杨长生,本来是想留着它当个应对拨云营的后手来着,猫捉耗子乃是天性使然,瞧瞧,这只黑猫显然是更看不惯你的鼠辈行径。说真的,你要是也学了那狗日的仙人逃命的本事,就回去告诉他一声,我人间两位煊赫剑仙都一样了不起,逢春公的佩剑能斩仙人,苏昆仑豢养的凶兽,当然也能扑杀仙人神魂!」 黑猫从他怀里跳出去之后,迎风就长。 一声足以威慑尘世所有修士的怒吼声平地如雷,身长丈余的黑虎,凶威方炽!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二章猫扑耗子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鬼神处,斩鬼神 谢逸尘刚接掌雍州边军兵权的那几年里,以不断遣人回京报捷的方式,扭转了保和殿上衮衮诸公对他年纪尚轻、不足委以重任的看法,甚至时任兵部尚书的二品重臣,在详细看过北境战报之后,在天子座前给予过他「两不乱」的赞誉之词。 一者是临危不乱,另者是坐怀不乱。 据说惯爱扰人清梦的漠北妖族,曾在谢逸尘纳妾入府的小登科喜庆之夜侵袭北境,这位正值龙精虎猛之年的大都督,愣是让如花似玉的娇滴滴美人儿独守空房,身穿大红喜袍执剑登临城墙坐镇指挥,让麾下将领私下里笑谈说,同样是出力气,凛冽冷风中浴血厮杀,哪比得上春色满眼的暖被里纵马挺枪? 也正是这一夜斩敌近两千的功绩,让景祯皇帝亲笔拟旨,赐爵安北侯。 这个爵位在出身镇国公府的陈无双看来不算什么,但却是前面几任劳苦功高的雍州都督所求而不得的殊荣,京都城里的大小动静都瞒不过陈叔愚的眼睛,玉龙卫回报说,这一道满朝武将人人艳羡不已的旨意,让郭奉平失手打碎了最珍爱的一只茶碗。 那只触手生温的茶碗,胎薄如纸、其色如天青,十四州能工巧匠多不胜数,饶是郭奉平曾许诺重金厚赏,却仍然凑不成一对。 朝堂比江湖更讲究花花轿子众人抬,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投上所好,那位官居显赫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才把坐怀不乱这个多用于赞誉雅量高致文人的词汇,大大方方拿来安在统兵为将的谢逸尘身上,但临危不乱四个字,镇守北境的大都督确实当得起。 可惜在黑猫化虎的时候,谢逸尘心思再是沉静,眼神里也不免多了一丝讶然慌乱。 那位十品修士的出现是陈无双始料未及的变数,天理昭彰,因果循环似缓实急,这头曾跟随苏慕仙闯进过雍州城中军大帐的黑虎,就是他谢逸尘始料未及的变数。 身形凌空却如履平地的凶兽缓慢踱步,死死盯着面前阻拦陈无双的那人,浑身浓密且漆黑如墨的毛发顺着风向倒伏,满月下层层如潮水起伏,不知道是不是那一袭儒衫太过单薄的原因,在陈无双听来很是顺耳的低吼声,却让谢逸尘感觉后背阵阵发凉。 「你以为,这么一头畜生就能缠住老夫?」 场中气势好像瞬间为这头得天独厚的黑虎所夺,连混战中为谢逸尘效命的修士,都明显从那位十品高人稍有颤抖的语气中,听出了输人不输阵的勉强,何况是本来就不打算再跟他多说半句废话的陈无双。 年轻观星楼主撇了撇嘴,鄙夷道:「苏昆仑这头黑虎,连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都敢扑击,你在它眼里算个什么货色?哪个说它是要缠住你,公子爷眼瞎都看得出来,我这位虎兄,分明是想弄死你个认贼作父、有愧人间的败类。打不过尽管跑就是了,反正你师父当年也是这么没骨气,一脉相承的做派,难不成你还觉得丢人?」 谢逸尘的第一反应,就是趁机绕圈子往西,准备投身于那一万横秋营将士之中,多年为将,与以自身修为为最大倚仗的江湖修士截然不同,他的倚仗一贯就是麾下如驱臂使的精锐边军。 先不说老道士拦住三万大军的阵法能不能拦住谢逸尘的投奔,陈无双就率先不肯给他如愿以偿的机会,说话的同时,伸手在腰间储物玉佩上轻轻一抹,两柄在雍州城如意坊得自守拙剑庐丁寻桥的天品长剑骤然如离弦之箭,一左一右拦住去路。 那位十品修士讶然失声,「以气御剑,你这也是仙人手段!」 陈无双厌恶地啐了口唾沫,「懂个卵蛋,去你娘的仙人!」 抓住破绽的黑虎竟比陈无双行事更加果敢,微微俯身蓄力,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那人,夜空中呼啸的大风顷刻随之转了风向,那位虽忌惮五境凶兽之威却仍觉得可与之周旋的十品修士悚然大惊,只觉四面腥风环绕如同铜墙铁壁,这头畜生竟然有类似施展神识困敌的能耐。 那两柄天品长剑仅能短暂截住谢逸尘去路,陈无双悬空潇洒连行数步,抖腕以三尺焦骨牡丹在夜色中晕染出一大片青色光晕,然后就是一朵直径近五尺的黑色茉莉花在身前盛放,短暂旋转蓄势,随即片片花瓣斜飞。 蛮不讲理,纷纷如雪。 「杀谢萧萧,是因为那不知死活的兔儿爷妄图染指公子爷心爱之人;杀你,是因为我师伯陨落北境。公子爷没看过几本书,不会说那些动辄为天下苍生计的冠冕道理,就是为私怨,要你谢家满门性命来告慰我师伯在天之灵!」 多少年未曾亲手应敌的谢逸尘,终于还是无奈显露了兵刃。 他没有亮出腰间那柄鞘室华贵的长剑,而是探手入左袖,慢慢抽出一柄刀身近乎笔直的窄刀,若非只有单面开刃,那柄窄刀的规制、形状都更像是长剑。 刀身虽窄,刀背却厚逾半寸。 柄长六寸,刃后顺直开血槽。 纯白色刀光与头顶满月相映成趣,寒气如霜。 有刀在手的大都督扯着嘴角露出一丝感慨笑意,连自幼与他同吃娘亲乳水长大的景祯皇帝都未必知道,他谢逸尘是个隐藏极深的刀修,从得到这柄天品直刀的第一天,他就无师自通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道理,想要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就永远不要把自己真正的本钱都露在明面上。 所以,本该只有二十万编制的边军,匪夷所思变成了足以颠覆大周的四十七万余众。 他处心积虑谋划多年,硬生生在不惊动各方势力眼线的情况下,甚至连身处边军中为将的司天监立春毫无察觉,暗地藏住二十七万精兵,谢逸尘早从十余年前就听黑铁山崖的人说过,大周王朝气数将尽。 这是天命,无以假年。 同境界的修士中单论攻伐之势要以刀修为最,在这个数千年来江湖公认的定理面前,就算陈无双有传闻中斩杀南疆玄蟒的脱俗本事,应敌稍显手段生疏的谢逸尘也不认为百招之内会落败,既然事已至此,确实不必再多说苍白无用的废话,拼死一搏,各安天命就是了。 那位十品修士还是生平第一次跟凶兽搏命,从仙人师尊处学来的一身功法,用以对付依赖真气流转而施展御剑术的修士是得心应手,但甫一交手,就心下一沉脸色微变,凶兽毕竟与人不同,这头凶厉黑虎体内虽有经脉,却没有真气。 倘若他换个时间地点虚心请教的话,兴许西河派掌教徐守一很愿意给他解惑,多数在南疆十万大山之中生老病死的凶兽,不像人族修士一样有种种分门别类的功法可以遵循,修炼是依靠昼夜汲取天地灵气为所用的本能,以精纯灵气洗练血肉之躯,能练出真气才是咄咄怪事。 那人刚闪身避开一次势大力沉的扑击,没来得及惊讶仅仅是黑虎庞大身躯纵跃所带起的劲风,就已经透过真气屏障刮得他脸皮发麻,黑虎顺势甩起毫不逊色于钢鞭的长尾,破空声之烈,居然尚在陈无双以气御使的那两柄天品长剑之上。 这样的骇人声势让他不敢轻易尝试硬接。 无奈之下顾不得高人风范,用一种看起来很是狼狈的矮身半蹲姿势险险避开,双眼中忌惮神色更加浓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与徐守一很是相似的二尺拂尘。 雄厚真气一经灌注,拂尘丝丝直挺如剑。 瞥了眼持刀摆出起手势的谢逸尘,这位十品修士迅速收回目光,警惕注视着黑虎不紧不慢转身,嘀咕道:「点子扎手,爱莫能助,大都督还是自求多福吧。」 可惜深陷混战中同样无暇抽身帮忙的马三爷没听见他这句话,否则光凭那句流行于马贼、绿林之中的「点子扎手」,就会猜测这位声称拜师于仙人的修士,早年多半曾是江湖草莽之辈,此类不胜枚举的内行黑话,自诩为正道的修士是不屑于说出口的。 黑虎的出现,让马三爷、贺安澜等人士气大振,也是那些徒有四境修为的邪修惊恐莫名的缘故,一时之间此消彼长,竟然有了以少胜多的迹象,尤其是被大漠马贼私下里起了个「哑巴」绰号的祝存良,在冯秉忠有意无意的掩护下,战绩斐然。 许悠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空地上已然横竖躺了五六具对方邪修的尸首。 要不是老道士徐守一跟瘸腿术士没有出手参战,且彩衣全神贯注护持脸色有些发白的沈辞云而无暇他顾的话,这场混战孰胜孰败,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还真说不准。 双手握持窄刀,谢逸尘力贯刀刃,一一将飘飞至身周的剑气花瓣击碎。 相比于将御剑法门奉若至宝的江湖修士,一心要在北境建功立业的边军,都更喜欢谢逸尘这种拳拳到肉的打法,城墙之外北风呼啸,修为孱弱的兵士未必就能以刀芒对皮糙肉厚的妖族造成多大伤害,而聚浑身力气于刀刃重重砍下,有经验的老卒能瞬间将面前杂碎开膛破肚。 谢逸尘对力道的掌控可谓细致入微,劈砍出的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不肯浪费多余的半分真气,只是每一刀在击破花瓣的同时,握刀的双手都会被极大力道反震,四境修士的体魄远胜于常人,数十片花瓣或许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但那朵从绽放到现在丝毫不见变小的剑气茉莉,让他的心思越来越沉重。 青色剑光快如扑食猎隼。 陈无双嘴角弯出一丝冷笑,天香剑诀能这么简单就被破解的话,逢春公就不会是声震江湖两百年的绝代剑仙,对现在一只脚踏进八品境界的观星楼主而言,剑气茉莉每一片花瓣的消耗并不大,全力出手的话,估摸着可以散出近千片花瓣。 饶是十余年来花钱如流水的陈无双,也不愿意在对敌时做出这等败家行径。 乘势纵剑前冲,眨眼间,团龙蟒袍与素净儒衫只剩呼吸可闻的一丈距离,短兵相接。 年轻观星楼主收回另外两柄长剑,叩指轻弹焦骨牡丹倒映出一轮圆满明月的剑身,阵阵虎吼声压不住清越剑吟,剑气茉莉缓缓旋转淡化,继而消失不见。 能在苦寒北境坐稳大都督军帐二十余年,谢逸尘自然不是见势不妙就要摇尾乞怜的角色,这位面相像是中年书生的沉稳男子洒然一笑,突然有了几分要跟年轻人一争长短的慷慨意气,「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无双以神识环顾四周,三面合围的精锐边军仍在各自营官的喝令下奋力前行,众志成城,企图能用这种以力破巧的笨法子拖垮徐守一的阵法,扪心自问,真陷身于这种气势铺天盖地的围杀,连带那头黑虎在内,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修习十余年之久的抱朴诀让陈无双的恢复速度极快,况且他本来在之前的混战中,就有意保存自身实力以备后患,眼下被剑意疏通的经脉俱是充盈,丹田内可供调用的真气少说有七成半,对他接下来不想久战的打算来说,足够用了。 笑意浅淡。 在陈无双出剑之前,该担心、该不安的是谢逸尘才对,多年来虽身在城墙,但作为边军统率毕竟没有多少机会跟妖族高手生死相向,遇上观星楼主这样确实年少有为的人物,哪怕是些许疏漏,都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万劫不复。 「刚才,那狗日的说我是地狱无门非要往里闯,他没什么见识,大都督总该听说过,这世上有一门厉害非常的御剑术,叫做···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眼前年轻人的笑意,在一瞬间,让谢逸尘遍体生寒。 下意识偏头看向怒吼连连的黑虎,陈无双所说的那门御剑术他当然知道,就是那头力敌十品修士的凶兽主人所创。 曾剑劈白马禅寺山门,曾题字大雄宝殿金佛。 力压天下剑修数十载不得扬眉吐气的剑十七。 等不到谢逸尘的回答,陈无双只是轻声一笑,「且看此剑,有鬼神处斩鬼神。」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三章有鬼神处,斩鬼神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管是文臣武将,朝堂一贯看不起江湖。 所谓仓禀足而知礼仪,自从先古圣贤以乐作礼,江湖修士所奉行的处世规矩在读书人看来就显得拙劣而可笑,所以草莽中并不罕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恨不得与之划清界限泾渭分明的官场上,却鲜有行事不顾忌脸面名声的泼皮。 尽管谢逸尘近些年招徕许多修士于麾下效力,表面上说是门客供奉,实际对他而言,这些人跟黑铁山崖那条南疆玄蟒别无二致,都是有备无患的豢养,仅此而已,侯爵加身、手握重兵,他比京都城那些自视甚高的人物更有资格看不起江湖。 不一样的是,他了解江湖。 说是意气之争,可境界相若的高手修士交手厮杀,说是一气之争更为妥帖,静坐修炼时比的是谁的呼吸更为悠长平稳,而对敌时则很大程度上要看谁的真气流转更快、换气时谁的真气运行更为流畅,从而能在遮掩自身破绽的同时,敏锐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分胜负乃至定生死。 世上很多如天岚剑宗之类不入流的剑修门派,皆是因一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理解偏差而误入歧途,以为这个“快”字是指剑法招式的迅捷,真正源远流长如驻仙山、越秀剑阁等宗门弟子,都能从师传功法中悟出,“快”是指经脉之中真气一息内运转的速度。 苏慕仙剑意的三千里长空月明,一语双关。 这位当世剑仙所施展出来的剑十七之所以能让人间修士叹为观止,抛开一览众山小的修为境界不提,其原因就在于他体内真气能瞬息运转三千里。 青色剑光澎湃如山巅罡风时,谢逸尘甚至能在混战嘈杂中听见,仗剑而来的陈无双体内真气隐隐呼啸有声,如大江倒悬银河垂落,惊讶之余,反而心神愈加冷静沉稳,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将那柄窄刀侧立与右肩之前五六寸,手肘后撤,刀光如日中天。 陈无双是七品剑修不假,但谢逸尘毕竟有比他早踏足四境多年的底气,修行是绳锯木断的水磨工夫,最忌根基不稳的揠苗助长,陈无双一年之内从只会于烟花地买醉的纨绔跃升四境高手,即便是得了苏慕仙御剑术的真传,也总难免让人有空中楼阁的观感。 年轻观星楼主这一剑极快。 谢逸尘一口气尚未吸尽,那柄如潜龙腾渊鳞爪飞扬的焦骨牡丹就到了近前,是不偏不倚直取咽喉的狠辣杀招,少年人总是更青睐直截了当的快意恩仇,或许宫城里命不久矣的景祯皇帝对他的恨意比陈无双更甚,可如果谢逸尘兵败被押解回京,爱惜脸面的天子必定不会痛快赐死,君臣相交纵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还要讲究一个留史于后人看的体面。 毫无花哨挺而直刺的这一剑,单论气势之烈颇有重兵倾轧的蛮横,可谢逸尘心里却生出一丝难以探究的疑惑,几个月前他曾听枯瘦刀修屈洵提及过陈无双施展剑十七的气象,那样的御剑术该当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而不该是眼前有恃无恐的蛮横。 疑惑归疑惑。 谢逸尘手中窄刀岿然不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身形好似风中凋落的一片树叶顺势后退,陈无双一口气机再长也不可能无穷无尽,那就且暂避锋芒等待时机,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不得不换气时,蓄力挥出一刀,或许就能荡开这一剑的攻势。 远处,逐渐恢复些真气的沈辞云与墨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不解,青衫少年立即释然,实则虚之,陈无双那徒有其形的一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剑十七,其纵剑直取的潇洒姿态,更像是从骤雨庄那套剑法中演化而来的一招。 那套圆润自如的剑法是宁退之当年所创,其中招式自然隐隐约约有苏慕仙剑意的影子。 果然,在持刀倒飞出近十丈距离之后,双眼中精光迸现的谢逸尘发觉陈无双的剑势有了难以为继的苗头,冷哼一声顿住身形后撤,拧腰发力挥刀斜劈焦骨牡丹剑锋,从这以逸待劳的一刀就不难看出端倪,这位戎马半生的大都督,是以毕生所学的兵法弥补了对敌经验的不足。 只可惜出乎他的意料,两柄同为天品的刀剑并未相撞。 顺水推舟,陈无双借着双方气息不可避免的冲撞余力撤剑转身,右脚于虚空中侧跨一步,左脚紧接着交错迈回,非但没有谢逸尘料想之中的再而衰,反而在窄刀招式用老的情况下运剑反撩,剑法行云流水,运转如意。 确实不是剑十七! 见微知著,谢逸尘登时看出陈无双此时施展的,是一套前后衔接连贯到让他无法见缝插针的精妙剑法,且招式之间连绵不绝的气机似乎天衣无缝水泼不进。 他那蓄势斜劈的一刀锋锐无匹,在脚下黄土上留下一道长有丈余的痕迹,只是扬尘为二人逸散而出的气机所压制,才腾浮半寸就被重新死死镇住。 焦骨牡丹反撩而上,年轻观星楼主不再刻意做出剑十七的刚烈气象掩饰。 谢逸尘正手变反手,刀身掉转见招拆招,一声脆响,再次退后三步,眼神越来越凝重,从陈无双施展出来的两招看,这套剑法每一招之后的变化都尤为繁复,很难应付。 如果说谢逸尘有五境修为,正好能放开手脚以边军中盛行的恢弘刀法一力破十会,可惜两人同处于四境,那招式精妙的剑法就让陈无双成了一只浑身是刺而无处下嘴的刺猬。 长剑被窄刀隔开之后,似乎能源源不断从两相砥砺之中借力的陈无双再次转身,剑气竟然像是能招招叠加一般,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是角度刁钻的一剑斜削。 在这样疾风骤雨般的周密攻势下,儒衫袖口不知何时被撕裂的谢逸尘倒不至于顷刻落败,只是他的刀意似乎被一层无形无质的樊笼困住,左右冲突而不得出,在这样让人烦躁的影响下,刀势就只能无奈比陈无双的剑势矮了一头,稍显迟缓。 或许皱眉旁观的老道士徐守一看不出来其中奥妙,但谢逸尘清晰感知到,一个称不上招式的简单提刀动作,刀锋好像在身前接连划破了三层窗户纸一样的阻碍,尤其是第三次,分明有细微的割裂声响。 也就是说,陈无双以招式之间的连贯,将每一次出剑时逸散出来的真气收拢利用,顺着剑尖灵动轨迹,在谢逸尘周身布下一层又一层的气机屏障,且在逐步向内收紧。 于是谢逸尘每一次挥刀格挡,都像是作茧自缚。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深知优柔寡断是为将者用兵大忌的谢逸尘果断直直坠下身形,剑法讲究轻灵飘逸,而刀法则讲究气力磅礴,双脚踏实踩在地面上,一来自己挥刀发力能更为凝实,二来也能让对方不如在虚空中悬立着出招那么得心应手。 身穿绛紫道袍的西河派掌教勉强沉住气环顾四周,瘸腿术士的脸色明显比刚才更加焦急,这位阴山一脉的传人比谁都希望谢逸尘尽快死在陈无双手里,因为如果司天监这位观星楼主一旦落败,在场众人中死得最惨的,就会是背叛谢家大都督的他。 还有半柱香时间。 能拦住三万大军这么久,老道士的本事足以自傲。 而另一边的混战局势倒是越来越乐观,虎为山中之王百兽至尊,生来就能以本身凶厉煞气镇压一切阴毒邪祟,何况苏慕仙那头缠住十品修士无暇他顾的凶兽乃是天生异种,不绝于耳的怒吼声,让那些惯用阴邪功法的修士有很多手段无法施展,实力大打折扣。 先是精于一剑毙命的祝存良异军突起,而后是战到酣处撕去外衫的马三爷愈斗愈勇,好像是忘了身侧还有墨莉、彩衣两个女子在场,裸着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须发皆张,剑气如席卷大漠万里的狂风,素雅貂蝉将两名四境修士圈在身前,一剑快似一剑,竟让对方两人只剩招架之力。 相比于他,慕容百胜的打法就显得有种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秀气。 贺安澜不愧是孤舟岛成名已久的人物,剑法与御剑术之间的转换堪称随心所欲,湛蓝剑光几乎遮住混战场中半边天际,在分心回护沈辞云的同时,地上已经有两具尸首是出自他剑下,皆是一剑穿喉的干脆死法。 虽然只短短交手十余招,谢逸尘已经已经看出来,一年之中进境令天下修士望尘莫及的陈无双,绝非是贪图境界虚名而用丹药或者其他法子强行提升的泥菩萨,而是真正有底蕴傍身的厚积薄发,以他目前的年纪来看,只要不夭折于刀光剑影纷乱不休的江湖,有生之年踏足五境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甚至极有可能青出于蓝,将来的成就胜过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也未可知。 碎行数步避开陈无双明显是佯攻蓄势的一剑,谢逸尘忽然挑眉开口道:“陈家愚忠大周王朝情有可原,你终究不是陈家嫡亲血脉,何必把大好前程搭在气数将尽的李家江山上,江湖上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你我···” 陈无双冷笑着打断道:“再说下去,公子爷会觉得你为人很下作。” 尴尬不已的谢逸尘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确实,如果在彗星陨落之前,分出哪怕三四万兵卒留守北境城墙,与陈家老公爷一同抵御外敌,或许陈伯庸以及陈无双再是对他自兵造反不满,也总有几分淡薄的感念之清。 而现在,要以官爵诱陈无双以利,甚至不惜以谢萧萧的性命动陈无双以情,都显得很下作。 明知道时不我待,陈无双仍然以那套精妙剑法与谢逸尘有来有回争斗半柱香之久,原因就在于他想摸清楚对方修为究竟如何,姓谢的是熟读兵法且学以致用的名将不假,年轻观星楼主再不学无术,也明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 从开始到现在,陈无双一直以强势至极的招式逼得谢逸尘只能风雨飘摇地苦守,平心而论,作为多年不曾亲自出手应敌的刀修,能在陈无双剑下支撑近三十招不露败相,实属不易。 他并非没有反守为攻的机会,只是从陈无双的表现能看出不符合实际年龄的心思缜密,谢逸尘担心这是一个诱敌深入的圈套,只等他转守为攻,剑道修为已有大家气象的观星楼主,就会骤然施展让他心存忌惮的剑十七。 拿凶兽黑虎无可奈何的十品修士能察觉的事情,当然也瞒不过谢逸尘的眼睛,他同样知道自称一派掌教的老道士所布阵法有弊端,这种能拦住他麾下三万精锐的手段决计不可能持续太久,否则大周天子只需要拉拢住鹰潭山那帮穷困潦倒的牛鼻子,给点甜头,北境城墙上就不需要每年花重金维系二十万编制的边军。 所以,谢逸尘希望能以守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只要阵法一溃,黑虎也好,陈无双也好,都得被三万悍卒剁成肉泥。 双目不能视物的陈无双仰头朝向那轮不该此时出现的满月,声音很轻,“再抬头看一眼皓月当空吧,从今以后百年千年,休说大好江山,这世间的一切,恐怕都再也与你无关了。” 谢逸尘眯起眼睛,缓缓横刀于身前,一身儒衫在风中纹丝不动,“犬子萧萧,还活着?” 陈无双嘿声一笑,低下头拿左手掌心抹过剑身,“公子爷本来是想把他送去京都,前些日子惹了国子监那位满腹经纶的祭酒大人,兴许能赔个不是,从此跟他化干戈为玉帛,可实在抑制不住心头恨意,不出意外的话,兔儿爷会在西北杨柳城,受尽三千刀凌迟之痛再死。混战之前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天应该就是他断气的日子,人死万事消,你们父子这辈子的孽公子爷代为了结,等去阴曹见了我师伯,他老人家饶不饶你,我可就做不了主喽。” 忽然万籁俱静。 最后一个字落定,陈无双手里那柄焦骨牡丹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漫天风云好像被巨大无比的力道拉扯到剑身之中,满月黯然失色,一瞬间,方圆数十里好像只剩迷蒙青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都督,一路好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北风凋落叶 微言大义的浩然《春秋》开门见山,天地有常,万物有度。 这是一切生灵都逃脱不出的天道定律,是故世人有一得则必有一失,古往今来的历朝帝王就是存了法天象地的念头,才琢磨出一套颠扑不破的权衡之术来御下,在柳同昌面前穿过两次明黄五爪龙袍的谢逸尘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最大的短板,就是始终没有能培养出一支渗透进京都的得力谍子。 是从屈洵在浣花溪边跟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过了几招,谢逸尘才开始逐渐重视声名与日俱增的陈无双,可惜他能打探到的消息都是江湖上真假参半的传闻,有时候听起来更像是戏文里跌宕起伏的故事。 如果少说十年未曾亲自回京述职的这位雍州都督能早些留心京都城里的风声,那么一定会从陈无双撕毁圣旨以后仍然还招摇回京,且在白狮坊流香江畔一脚踹退二皇子的事迹上,判断出司天监新任的观星楼主是个懒得讲道理的人。 那柄焦骨牡丹,同样不讲道理。 青色剑光炽烈到有些发白,无法直视其芒的谢逸尘下意识偏头躲避,仅是眼角余光所捕捉到的强盛就让他心头苦涩,他的武学天赋绝不次于孤舟岛贺安澜,只可惜修为境界被胸中不能与人言的大志向所拖累,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治军上,否则现在兴许有望踏足五境。 时已至今,再多的懊恼都无济于事。 这位平日事无巨细自有心腹兵士服其劳的大都督,此时却要孤身一人,面对陈无双势在必得的一式剑十七,他能想象到,那个年轻人脸上必定是决然神色,一如他跟柳同昌在大帐中定国号为大雍时的决然。 云澜江上,陈无双曾将全部真气灌注进三尺青锋,一剑截江。 而这一次则不然,年轻观星楼主心里是一种历尽千帆终于如愿以偿的淡淡欣喜。 陈无双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经脉之中如断崖瀑布般倾斜的真气涌进右臂经脉,俊朗面孔上浮现一抹从容笑意,喃喃道:「今日先杀罪魁祸首,师伯且容我些日子,总有能夺回城墙的时候。」 混战双方极有默契地停手,连带那头黑虎都俯下身,像是对剑十七表示臣服。 景祯朝从未有这么一袭光彩夺目的团龙蟒袍,犹胜骄阳。 持续蓄势的陈无双不急着出剑,在气息攀升至他修为所能达到的巅峰之后,握持剑柄的掌心之中似乎有一道新的蓬勃气机破壳而出,绕着剑柄盘旋之上,密密缠于焦骨牡丹近乎晶莹到透彻如冰的剑身。 这种连陈无双也难以言明的气机出现之后,原本尽数灌注于三尺长剑的真气居然有了反哺迹象,逆着经脉瞬息流至空荡丹田,而后就是玄之又玄的一生二、二生三,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如同不计其数的纤细小蛇吞吐信子,正沉浸于此种状态而物我两忘的陈无双,忽觉眉心轻微一痛。 像是有梨涡浅浅的温柔女子,拿绣花针在他印堂处刺了一下。 静溪骤然成洪流,好似方圆百里天地之间的一切驳杂气息都在争前恐后而来,从眉心被绣花针刺出来的小洞一拥而入,风驰电掣般在体内游走一圈,然后突兀消失不见,曾在南疆十万边缘经历过一次灵气洗练的陈无双很清楚,这绝不是天地呼应。 老道士骇然不已,两只眼睛眯成细细缝隙试图去探究陈无双到底在做什么,可焦骨牡丹上的青光实在太过刺眼,不得已扭转头朝向东方,却诧异发觉,东方天际正有一股极淡的紫色云雾升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紫气东来?」 黄云早已散尽,只剩迷蒙剑光弥天,明明无声,却好似有天雷。 「八品。」 陈无双低声自言自语,破天荒对邋遢老头常挂在嘴边的天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若不是谢逸尘命中该当死于他剑下的话,怎么可能巧合到在即将出剑取其性命时,意外踏足八品境界, 在煊赫青光中看不清剑身在何处的焦骨牡丹,轻轻震颤。 陈无双心有明悟,他将要施展出来的这一式剑十七有别于苏慕仙,是由师伯陨落北境的满腔悲愤化为不破逸尘誓不还的执念,尽管未到五境高人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高深境界,但这一刻他手中有剑无剑,区别不大。 心有执念而不被执念所支配,翠竹顶端生小花。 一脚踏出,惊雷炸响,持剑右手转腕画圆,徐守一还能坚持小半柱香的阵法,瞬息垮塌。 似乎连那一轮照耀古今的满月,在这一剑的起手势面前都要避其锋芒,悄然褪色消失不见。 脚下是朝四周翻滚的黄土,陈无双一步落下,天感气机而生层云。 第二步,云层翻滚中,隐隐好似有绝代剑仙莅临人间,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第三步,像是有丹青妙手肆意泼墨于云层,被剑光驱退的深沉夜色卷土重来。 从这一步开始,谢逸尘生平首次嗅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死亡气息,像是他初任雍州都督的那一年腊月,在北境巍峨的城墙上,伸出舌尖舔舐刀锋上残留的殷红血迹,冰凉而腥甜,余味在舌根以及鼻腔中逗留整整三日,烈酒入口都冲刷不去。 未入五境,风流如剑仙。 徐守一联手阴山一脉瘸腿术士所布下的阵法虽已崩毁,可那三万呈现合围之势的步卒,却在无人喝令的情况下止步不前,千万年来,世人对于剑仙两个字的敬畏深入骨髓,陈无双所展现出来的恢弘气象,让那些素来奉军令如神明谕旨的边军,忘记了将要面对这一剑的是谁。 一声闷哼,再也维持不住名将气度的谢逸尘,嘴角血迹蜿蜒,鲜血滴落到那一袭儒衫上,晕成一枚铜钱大小的深红色印迹。 他看不清陈无双的身形,更看不清那柄藏身于浩荡青光之中的焦骨牡丹。 久在北境比常人更见惯何为拼死一搏的谢逸尘,自然知道修士往往能从濒死时心有明悟,可眼下还没想出该如何去硬接一式剑十七的他才是生死一线,为何突然晋境的会是陈无双? 苍天何厚于他! 即便形势陡转急下,谢逸尘也不甘就此引颈受戮,更不甘臣服于所谓天数,他尝试着强行调动体内所有气机去对抗陈无双的气势,刚刚晋境的修士气息不稳,或许能一击得手,可惜这番举动如卵击石,自身气机刚一触碰陈无双的气势,就瞬间明白了差距所在。 那是一座无法撼动分毫的山岳。 谢逸尘脸上泛起苦涩神情,看见那位想来挡在他身前的十品修士被吼声更添威势的黑虎拦住,他回转过头,遥遥望向北方。 百里之内,是井水城。 井水城再往北,越过曾有四百八十寺的清凉山,就是苦寒雍州;翻过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再往北还有多远才是尽头,他没有去过,只听黑铁山崖的人说,漠北幅员之辽阔犹胜大周十四州,只是终年严寒,万里冰封寸草不生。 谢逸尘没有跟柳同昌说过,他准备将国号为大雍的新王朝,定都于雍州城。 喟然叹息,在世上走得这一遭,还是有些遗憾呐。 低垂云层酝酿片刻,最终有剑气如雨滴,昭示王图霸业转头成空。 陈无双重重落下第四步,脚下踏出一个深达尺余的圆坑,在鞋底未曾陷落于坑洞之时,团龙蟒袍就蜻蜓点水般腾空,挺剑在前,年轻观星楼主右手中好似举着耀眼烈日,纵然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 江湖何其广大,人间行路何其艰辛。 破空声如同撕裂布帛,短短不足两丈的距离,焦骨牡丹青光尽敛。 刚落下寥寥几滴雨点的云层顷刻融化,陈无双与静立不动的谢逸尘错身而过,儒衫衣角缓缓落下归于平静,谢逸尘手中窄刀,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两人背对背站立片刻,体内真气挥霍一空的陈无双缓慢转身,长长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就有新生气息在丹田中破土发芽。 一言不发,收剑归鞘。 陈无双微微昂着头,再次跟这一袭儒衫擦肩而过。 错身的瞬间,谢逸尘像是恍然大悟,叹声道:「说什么人定胜天。谢某十年如一日的苦心谋划,终究抵不过气运加身。」 陈无双停住脚步,怜悯道:「公子爷虽为新科探花郎,其实腹中学问着实有限,只怪书到用时方恨少,别的道理也说不出来,就送你一句话吧,下辈子或许能有些用处。」 人生阅历远胜于他的谢逸尘没有不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像是感慨,也像是良言规劝,陈无双语气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情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句话说罢,陈无双头也不回地迈步前行。 「犬子···当真受尽三千刀酷刑而死?」 年轻观星楼主哂笑一声,背影渐渐远去,「公子爷做事从来童叟无欺,说三千刀就是三千刀。」 谢逸尘不再说话,低头看向手里的刀柄,脖颈上慢慢出现一条由浅及深的血线,有风吹过,拂去那一袭儒衫上的灰尘。 也拂去他项上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听着身后头颅滚落尸体倒伏的动静,陈无双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且等着,魂魄不要远走。说取你谢家满门性命,就一定要言而有信,公子爷没必要虚言诓骗一个死人。」 当空而立的徐守一瞥了眼最终落得尸首分离死状的谢逸尘,皱眉环视那三万因亲眼目睹主帅身死而陷入呆滞的精锐步卒,现在最难的,就是如何在虎狼环伺的恶劣情境中脱身,那些邪修倒是不足为虑,本来投靠谢家就是求名求利,谢逸尘一死自然树倒猢狲散,他们没本事聚拢四十余万边军,就没必要再去招惹携胜而归的司天监观星楼主。 老道士一甩拂尘,飘然落在陈无双身侧,没等开口,就见他从容招手示意黑虎退后,仰头对那位神情极为复杂的十品修士笑道:「我猜,你应该谈不上非要拼命替谢逸尘报仇。那么,你是要就此远遁,还是替你师父出一口恶气?」 那人沉默三五息时间,涩声道:「你肯放虎归山?」 陈无双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这头通灵黑虎是苏昆仑豢养多年的凶兽,他老人家是打算以后送与辞云,要放虎归山也是他们祖孙二人商量着来的事情,我既然占了便宜,怎么还好意思越俎代庖将黑虎放归山林?若是你自比为虎的话,说句实在话,今日我能在不付出伤亡代价的情况下斩杀谢逸尘,就算是矫天之幸,没兴趣再节外生枝非得把你留下,你要走,大路朝天。」 这番话让那位十品修士心里安定了不少。 虽说算不上推心置腹,但陈无双所说确实是实情,自己好歹是世间少有的翘楚人物,堂堂十品境界的高人修士,真要拼个鱼死网破的话,在临死之前少说能拉着陈无双那边三五个人垫背,这笔两相损伤的买卖,对谁来说都不划算。 退后数丈,见那头黑虎果然没有阻拦他就此离去的意思,那人松了一口气,「山高水长···」 陈无双不耐烦的摆手打断,道:「就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了,要是真心想替你那狗日的仙人师父报仇雪恨,咱们总有再见面的机会。谢逸尘一死,边军大营想来是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关心你要去哪里,不过有句话,见着令师劳烦转告一声,我在剑山采下这柄焦骨牡丹的时候,曾在幻境中答应过先祖逢春公,早晚要杀了那条侥幸逃窜的丧家之犬。」 那人深吸一口气,铁青着脸强行抑住怒气,冷哼一声,面对着陈无双和那头黑虎,迅速倒飞出数十丈,鸿飞杳杳。 冯秉忠凝视蟒袍加身的年轻观星楼主良久,死心塌地认了命,在剩余邪修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落下身形,恭敬躬身拱手:「贺喜公子得胜。」 陈无双淡然一笑,「老冯啊,司天监如今的境况你也知道,玉龙卫一下子空出来四位副统领,你好生琢磨琢磨,要是觉得这个名头比跟在谢逸尘身边还风光些,就补上一个缺漏,总比你灰头土脸再回肃州阴风谷体面。你修的功法虽然阴邪,但公子爷前事既往不咎,只要你之后所做的事情无愧于天下正道,江湖中就没有人敢另眼看你是个邪修,我说的。」 冯秉忠浑身一震,呆若木鸡。 陈无双没有管他如何抉择,感知到墨莉走到近处,牵起佳人玉手嘿嘿一笑,转头跟亦步亦趋的老道士狡黠道:「三面合围,北面无阻无拦,趁那三万笨蛋没反应过来,你使个什么偷鸡摸狗的障眼术法,咱们御空往北,绕个圈子去青槐关。」 徐守一的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徐某堂堂一派掌教,身穿绛紫道袍的高人,你以为是那为老不尊的十一品卦师,专会做上不得台面的偷鸡摸狗勾当?要不是西河派还要仰仗你这小兔崽子图谋重振声威,老道非拿耳刮子扇你个灿若桃花! 想归想,老道士的眼神却立时在人群中找到了瘸腿术士,啧啧,瞅这面由心生的尖嘴猴腮模样,要说阴山一脉这位见风使舵的传人不会障眼阵法,老道决计不信! 瘸腿术士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生怕陈无双起了卸磨杀驴的心思,甚至瞬间有了远遁千里的想法,不过刚一动念头,就察觉到抿着嘴唇的祝存良正有意无意往他身边靠,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刚才看得比谁都清楚,地上那些尸体,有近半数是死于这个哑巴之手。 好在陈无双没有要吓唬他的意思,甚至没有去管那些茫然失措的邪修,突然高喊一声。 「四叔,风紧扯呼!」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五章北风凋落叶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殿外血气,殿中骨气 今日眼前所见的一幕,终于让初入朝堂便平步青云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切身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悄然瞥向习惯性微微弓腰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内廷首领,只知姓平而不知其名的年老宦官双手交叉拢袖,目光低垂,好似老僧入定。 天子一怒,伏尸近百。 朝天殿外的连廊里躺了一地寂寂无声的死人,这些从来因身体残缺而被文人士子所鄙夷的阉人,大多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神色,死法出奇的一致,皆是咽喉处被尖锐利器瞬间洞穿,喷出来的温热血液洇湿一大片衣裳,颜色很快就被风干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 平公公这样的五境修士亲自出手,或许他们毙命时没有感觉到太多痛苦。 临窗而立的萧静岚微微皱眉,近一刻钟之久,殿外徐徐清风仍是没有吹散弥漫在深宫内院的血腥味道,反而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挥之不去,这位修为境界能与陈仲平比肩的同进士出身剑修不敢在天子座前散出真气屏障,只好尽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呼吸着实悠长,深吸一口气能顶住许久。 时值七月初,立秋时节。 按照以往的经验推算,再有两个月时间雍州北境就会迎来第一场雪,而此时的京都城还察觉不到更深露重的寒意,不过宫城里没被众多太监手里竹竿粘尽的蝉鸣声,好像已经能听出诗词里凄凄切切的韵味,尾音断断续续,不忍听闻。 颧骨高高凸起更显得两腮凹陷,形销骨立的景祯皇帝呼吸声粗重而虚弱,龙椅一侧居然点起以往寒冬腊月用来取暖的炭炉,似乎那丛不断跳动的火苗,能让披着薄裘的九五之尊脸色好看一些。 御案上,摊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锦帛。 这种白底带银线暗纹的锦帛价值不菲,只有隶属于皇家的密探八百里加急禀报见闻时,为彰显事态紧急重要才有权使用,而且必须用特制的墨条研磨书写,才不会因墨迹晕染而斩卷,墨迹经久不会褪色,且淡淡墨香味道能保持月余不散。 执笔那人的字体是萧静岚很熟悉的馆阁体,横平竖直,看起来赏心悦目,只是笔锋顿挫之间明显少了些读书人宁折不弯的风骨,却多了几分摧眉折腰的谄媚之气,从头至尾洋洋洒洒近千字,在口谕平公公出手镇杀殿外那些无辜的内廷宦官之前,太子殿下捧着念过一遍。 按理说,这种密报绝对不可能由他人代笔或是润色,萧静岚挺惊讶陛下一力栽培出来的密探中竟有笔力如此雄奇者,千字之内,从柳同昌率军东出井水城、意欲攻袭溱川城开始,到郭奉平麾下将士如何斜出饮马川抢先一步布防,到陈无双与一位十品刀修现身骤雨庄的夜战,到拨云营杨长生临阵率部折返北境,再到井水城南谢逸尘尸首分离,一览无余。 其实更让萧静岚惊讶的是,陈无双如有天助。 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那位修为进境令人艳羡的无双公子,于洞庭湖斩杀玄蟒时踏足四境,如今又于数万边军合围中斩杀谢逸尘时晋境八品,似乎向来无情的天意尤为厚待,不允许他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尴尬境遇,才会每每在紧要关头网开一面,让他拥有化险为夷的机缘。 陈无双在保和殿上昂然请旨赴凉州时,或许首辅杨公甚至礼部右侍郎陈季淳都乐见其成,但萧静岚心里其实有一种慨叹天妒英才的惋惜,在他看来,司天监九成九的力量都在北境城墙上,根本无法给予新任观星楼主援助,以他区区四境的修为要去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这位不讲道理的年轻人,总是能让无趣世间多一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锦帛上对这一段笔墨极重,殿中几人如同身临其境,陈无双身边出现一位自称能代为执掌时令变化的道家高人,以鬼神莫测的玄妙手段拦住三万精锐悍卒,而后便是身穿团龙蟒袍的观星楼主于紫气东来之际迈进八品境界,一剑过后,谢逸尘人头滚落黄土。 二十余年来军功彪炳可列青史的安北侯爷,保和殿上请封雍安公的雍州都督,执掌近五十万虎狼之师意图逐鹿神州的谢逸尘,出师未捷身先死。 王图霸业,就此作古。 双眼深陷的景祯皇帝,目光始终未能从那张锦帛上挪开,对行将就木的帝王而言,字字诛心。 「萧爱卿,朕想知道,倘若换了是你前去凉州,能否把谢逸尘的首级带回来。」 景祯皇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即便博览群书的员外郎不通医术,也能听出他毫无三境修士应有的中气十足感,甚至出现了字尾吞音,仿佛说完这句话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样。 萧静岚默然思量片刻,摇摇头,「微臣无能。三万边军悍卒,足以轻易围杀十一品剑修。」 景祯皇帝对这样的早有预料的回答,谈不上满意或是失望,五指缓缓用力,将那张锦帛攥成一团褶皱,像是释怀也更像是无奈苦笑,「谢逸尘最后曾慨叹,说苦心积虑图谋多年,终究比不上陈无双的气运加身···萧爱卿博学,想来兴许能为朕解惑,气运本该是我天家之物,为何陈无双能夺之?」 员外郎眼皮微微跳动,再次摇头,「微臣不知。古籍上曾有言,说气运乃是秉四时变化、斗转星移而生,行于山川水脉、泄于万里平阳,有盛衰之别、无始终之谓,若是陛下垂询道家祖庭,或有所得,恕微臣才疏,实不敢信口胡言。」 景祯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那团锦帛上,陈无双的名字像是一根扎手的刺。 朝天殿外没有活着的宦官可用,日渐被景祯皇帝所倚重的太医令楚鹤卿,亲自站在宫门处等着迎接陛下传旨召来面圣的数位肱股重臣,有宫中乘轿之殊荣的保和殿大学士更习惯步行,从天子亲军枕戈达旦把守的宫门到朝天殿,这一路上缓缓行走的时间,足够杨之清揣摩圣意。 为官多年,大周景祯朝这第二人首辅大人再是平易近人,也难免积威深重。 头前引路的楚鹤卿没有贸然出言催促,后面跟着的几位绛紫官袍就只好耐住性子,碎步跟在首辅杨公身后,经过供奉着太祖皇帝威严塑像的太庙,经过悬挂着那面日破云涛牌匾的保和殿,走在两面高墙耸立的路上,各怀心思。 从杨之清的背影上,休想看出任何端倪。 相较刚执掌兵部不久的卫成靖,同为官衔显赫正二品的户部尚书王宗厚就要含蓄低调许多,低着头尽量缩短步幅,目不斜视。 「鹤卿,陛下近些日子龙体可还康泰?」 太医令脚步微顿,稍作犹豫之后,可能是觉得杨之清这一问似有深意,也就没有避讳其余几位在场的同僚,沉着脸轻轻摇头,斟酌着用词答道:「每况愈下。若只是顽疾缠身,楚某尚有法子可施,可陛下龙体与大周国运休戚相关,便是南海段百草、白马禅寺空相神僧两者齐聚宫中,如今的情况也只能慨叹无力回天。」 杨之清没来由想起日前陨落于北境的陈家老公爷,不知那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在垂死时,是不是也曾在城墙之外慨叹过一句无力回天,叹息一声,杨公低声道:「老夫听说,黑铁山崖跟漠北妖族都没有对辞世的镇国公爷无礼,司天监有人将他的遗体带回京都,按我朝礼制,该当国葬。」 没有参政议事之权的太医令极守规矩,不肯接话,只默然附和一叹。 首辅大人却没有点到即止的意思,步子比之前放得更慢了些,继续道:「江湖上越热闹,咱们这些朝堂为官的读书人就越不好过,司天监不好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陛下想来···也不好过,大周有多少年,没有这等多事之秋了?老夫记得上一次,还是陛下继位不久时,先师程公以雷霆手段整治纷乱党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历历在目。」 那时候,大周才刚刚用上景祯这个年号。 卫成靖轻声冷笑,大周眼下的局面,就算埋骨楚州拜相山的程公死而复生,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了,一座王朝的大厦将倾,根本就不是哪一个应运而生的人物可以力挽狂澜的,他早就听到不少有关于官场同僚的流言蜚语,各逞本事寻找退身之路,甚至据说沿海青州的巡抚大人,已经以钟爱垂钓野趣为借口,斥巨资买下一座悬于东海数百里外的小岛。 楚鹤卿突然停住脚步,略带歉意地转过身看了眼首辅杨公鬓间越来越多的白发,散出自身神识笼住后面数名位高权重的穿紫贵人,压低声音道:「一个时辰之前,陛下接到一封加急锦帛密信。七月初四,司天监陈无双于凉州井水城南,一剑斩落逆贼谢逸尘首级。」 杨之清双眉挑动,讶然盯着太医令脸上的神情,确信楚鹤卿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之后,呼吸由平稳到急促,然后复归平稳,唏嘘道:「此后百年,谁敢再说陈家幼麟浪得虚名?」 执掌大周国库钱粮的户部尚书眼中亮光一闪而过,嘴角似有欣慰笑意。 卫成靖在短暂的呆滞之后,低下头悄然深深呼吸一口,陈无双此人,才是大周王朝千年未有的最大变数呵,平心而论,朝堂上各打算盘的衮衮诸公,都以为未曾承袭镇国公爵位的那个少年人,请旨远赴凶险凉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寻死路,不过是一个在江湖上有些不值钱虚名的四境剑修,在大势几乎已定的棋盘上,有心屠龙只怕也是志大才疏。 杨之清面如古井之水,淡然伸手拍了拍楚鹤卿肩头,「走吧,别让陛下等得急了。」 远远看见朝天殿的斗角屋檐,嗅到浓郁血腥味道的杨之清皱了皱眉,看来今日朝天殿上的应对也许会是暗藏杀机,做官做到朝堂穿紫的地步,谁都知道所谓的「刑不上大夫」不过是皇家用以表示敬重读书人的一块遮羞布,所以儒家还有另一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景祯皇帝在位二十四年,有人被抄家革职,有人被流放千里,但极为看重士林口碑的天子从来没有明面上斩杀过任何一位臣子,所以清流中对他多有仁君之赞誉,可今日所见,显然让首辅杨公心内波澜涌动。 以杨之清为首,众人鱼贯而入朝天殿。 行礼赐座是应有之意,年迈体衰的首辅大人却破天荒谢绝皇恩,没有落座。 景祯皇帝深深看了历来行事谨小慎微的杨之清一眼,将手里那揉作一团的锦帛递给平公公,杀人不染血的首领太监双手接过,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抻平褶皱,用内廷宦官稍显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将上面的内容读给众人听。 饶是一日之内第二次听闻其上所述,殿中官职最低的萧静岚仍然难掩震撼神色。 平公公很快就把那不足千字一一念完,随后将足以引发朝堂人人失色的锦帛放置于御案,退后几步站定,恢复先前双手拢袖、静若老僧参禅的模样。 不等景祯皇帝出言发问,杨之清率先踏前半步,拱手垂头,「贺喜陛下!」 瘦骨嶙峋的天子眼神犹如病虎,扫过在场的列位臣工,平静问道:「何喜之有?」 杨之清坦然抬起头,眼角鱼尾细纹毕现,「司天监观星楼主不负陛下所望,斩杀逆贼谢逸尘,自然值得老臣贺喜,大周终有天佑。」 「天佑···」景祯皇帝丝毫不掩饰笑意中的苦涩,「照杨卿的说法,陈无双当赏?」 低着头恭谨垂手站立的王宗厚心下一动,自从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谢世,景祯皇帝每称杨之清都是爱卿,以示圣意倚重,可刚才这一句问话,竟然减了一个字,只称杨卿。 杨之清像是没注意到景祯皇帝的言外之意,沉吟点头道:「如此不世之功,自然当赏。只是太祖皇帝定下祖制,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不得干政,加官之事无从论起,老臣以为,陈家老公爷既然已辞世,镇国公之爵位不可空悬过久。」 景祯皇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打御案桌面。 朝天殿外的血腥气味,毕竟压不弯这位文人表率脊梁。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六章殿外血气,殿中骨气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臣以为不妥 杨之清隐藏在谦卑恭谨语气下的顶撞,让景祯皇帝突然感觉胸腹之间一阵难受的气机翻滚,随着身体衰弱而逐渐式微的真气,好像正在体内脆弱到不堪重负的经脉中揭竿造反,浑身的皮肤都在随着呼吸收紧,一阵一阵生疼。 强忍着如潮水般袭来的不适,景祯皇帝尽可能地把呼吸放平缓,相比于身体上的疼痛,他更不能容忍帝王在臣子面前失态,眼神无意间撇过身侧离他最近的太子,可惜只能看清嫡长子阴晴不定的半张侧脸,鼻梁高挺,只是鼻尖到上唇之间的人中,稍短。 恍惚间,他居然怔怔想起时隔多年的一些旧事。 他被册立为东宫太子的当日,就在朝天殿内,端坐在这条御案之后的先帝没有考教他治国经世的道理,也没有叮嘱他该如何以朝中重臣为师,只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就神情落寞地挥手让他退去。 那句话曾在景祯皇帝登基继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他奉为圭臬,却并非是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的枯燥圣贤道理,而是,学会如何在群臣面前板住脸,就可以称作是半个明君。 皇帝与臣子的关系似乎天然对立,或许有情非得已的信赖倚重,但永远不可能做到推心置腹亲密无间,学得惊天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的戏码,二十四年里,身穿龙袍的李燕南早已看腻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此时固执己见的首辅杨公,分明不是为一己私利。 这让景祯皇帝恼怒之余,心底竟然觉得有些苦楚的欣慰,大周朝堂上,终究还是有人把天下为公这四个沉甸甸大字放在首位的,只可惜明知道被誉为文人表率的保和殿大学士言之有理,另有打算的天子也不肯再从善如流了。 「把如何赏赐陈无双的事情放一放,众卿且先议雍、两二州乱局。谢逸尘身死,他麾下群龙无首的数十万边军如果再被柳同昌所蛊惑,凉州局势仍然不容乐观,朕绝不能再次养虎为患,有意调郭奉平回京复旨,另选一人前去好言招安边军,众卿可有人选保荐?」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沉默让景祯皇帝恢复了几分气力,这番话说得很是顺畅,一扫连日来虚弱无力的颓势,进殿之后一直刻意远离炭炉站在稍远处的楚鹤卿猛然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目中精光闪烁的天子,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身负五境修为的内廷首领太监撩了撩眼皮,眉目间好像多了一抹悲戚,欲言又止。 没有察觉到楚鹤卿情绪变化的杨之清皱眉不语,景祯皇帝所言不是杞人忧天,大周气数将尽早就不是什么能捂得住的秘密,有谢逸尘起兵作乱的前车之鉴,谁敢保证那位天策大将军在收拢数以十万计的边军之后,会不会也被推着走向不臣之路。 见一时无人应答,景祯皇帝看向接替邱介彰执掌兵部的新任尚书,「卫爱卿?」 卫成靖出列时,眼角余光从杨之清背影上抹过,腹诽一声老狐狸,首辅可以暂且避而不答,可要议雍州、凉州,他这位兵部尚书可不敢在君前稍有推辞,只好沉吟着道:「微臣以为,除原本在兵部登记造册的二十万边军以外,如何恩威并施,收拢逆贼谢逸尘麾下其余二十七万悍卒才是重中之重。其恩应在于皇恩浩荡既往不咎,其威应在于肃清谢贼心腹,尤其是柳同昌。」 景祯皇帝缓缓点头,示意卫成靖继续说下去。 「据凉州传回兵部的战报,柳同昌如今正率军在溱川城外,与天策大将军的人马对峙,双方仍处在小打小闹互相试探深浅的阶段,只是溱川此地城墙低矮,不足以抵挡重兵倾轧,且边军战力本就胜于天策大将军从青州、燕州等地调集的驻军,为溱川百姓计,陛下当早做决断。」 杨之清默然颔首,卫成靖颇有老成持重风范,给出的对策中规中矩。 「至于前往凉州收拢边军的人选,微臣认为,陛下当在朝中选曾在北境为将者,再辅以一位德高望重的文臣,一来能把持住施恩分寸,二来能取得那些士卒信任,此事须再三慎重,微臣蒙陛下信重,接任兵部时日尚浅,不敢作保荐之举。」 身上病痛陡然无影无踪的景祯皇帝没有出声。 如果不是信不过郭奉平的话,这位曾任雍州都督之职的天策大将军,正是招安收拢边军的最佳人选,曾在北境为将者,景祯皇帝印象里确实有几人,可那些人迁任出雍州之后往往都未得重用,论官阶的话,不足以服众。 杨之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突然开口道:「老臣倒是有两个人选,可供陛下斟酌。」 景祯皇帝双眼微眯,「杨卿为朕分忧,但说无妨。」 卫成靖下意识偏头看向首辅大人,一时之间猜不透那两个人选会是谁,心中忽然一阵忐忑,殿外那些阉人的尸首血迹未干,显而易见,景祯皇帝是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如果杨之清此时提及陈无双的名字,天子盛怒之下,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大周一千三百余年中,并不是没有将首辅大学士下诏狱问斩的先例。 杨之清一贯还是光风霁月的做派,从容道:「依老臣见,陛下不必拟旨召天策大将军回京,可先令他稳据溱川按兵不动,待收拢边军之后,再命他带兵前去雍州抵御妖族。再者,陛下御案上那张锦帛所说,拨云营正五品营官杨长生不肯为虎作伥,临阵幡然醒悟,率部折返北境,此人于边军中声望必然不低,陛下可破格擢升,他去招安边军,兴许能事半功倍。」 景祯皇帝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拨云营,那是朕的大周第一营。」 顿了一顿,杨之清紧接着说出第二个人选,「另者,老臣要保荐的第二个人选,正是二皇子李敬威。殿下久在凉州练兵,深谙统兵之术,此外还有那数万精锐骑兵作为威慑,由殿下出面,无论是施恩还是施威,都名正言顺。」 话音刚落,太子殿下就先失声道:「不可!」 不说以杨之清为首的几位朝中砥柱,这一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不可」,让无权涉政的太医令楚鹤卿都暗自摇头,谁都能看出来,只遵二皇子号令的那六万骑兵已经让太子殿下寝食难安,不管是现在还是继承大统之后,明黄蟒袍加身的太子,都不会容许二皇子有机会执掌重兵。 有些可笑。 被太子殿下视为心头大患的,不是漠北妖族、不是南疆凶兽,不是他父皇忌惮不已的观星楼主,居然从来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先是就藩东南江州的六皇子李敬廷,再是迟迟不肯回凉州的李敬威。 景祯皇帝的表情明显不悦,本想咳嗽一声以示提醒,可故意的一声咳嗽,竟然引发胸腔中生出一团奇痒难耐的燥热感,一连串的咳嗽声回荡在朝天殿中。 见势不妙的平公公一步跨到龙椅之侧,右手紧贴在天子后心处,精纯真气瞬间渡入其经脉之中柔和游走,等太医令快步上前,这位侍奉天子多年的老太监抬头与楚鹤卿对视一眼,目光里尽是水满则溢的悲戚。 楚鹤卿的背影,刚好挡住平公公的眼神。 太医令抬起右手,僵在弯腰剧烈喘息的景祯皇帝面前良久,颓然落下。 声嘶力竭的咳嗽总算止住,景祯皇帝挥手让内廷首领和太医令都退下,看向不知所措的太子,和声问道:「为何不可?」 慌乱之中,李敬辉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好道:「凉州···凉州眼下···毕竟还是有几分凶险,如果那些边军中有冥顽不灵之辈,岂不是陷敬威于险境?天家贵胄,怎能以身犯险···」 呼吸声粗重的景祯皇帝,眼中掠过一抹浓浓失望。 转头挪开目光,不再理会自己册立为储君的嫡长子,意兴阑珊道:「杨卿所言,甚合朕心。一事不烦二主,稍后便由杨卿拟旨吧,赐爵杨长生为守正伯,擢升为正四品靖远将军,令其将拨云营暂交由副将节制,尽快往凉州井水城坐镇,一来收拢边军,二来断了柳同昌的退路。不必再从朝中选派文臣前去,此时凉州巡抚责无旁贷,令他前去井水城即可。」 首辅杨公心下感慨,单凭短时间内定计让杨长生坐镇井水城的谋划,纵观史书,景祯皇帝也确实能算是有为明君,可惜可叹。 「陛下圣明。」 殿中众人异口同声的恭维赞誉,算是将先前所议之事一锤定音,太子殿下心上悬着的巨石也随之落地,这才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和言语懊恼不已,如果能提前猜到杨之清举荐的两个人里有二皇子的话,他绝不至于那般孟浪。 景祯皇帝忽觉头脑开始昏沉,伸手揉着左侧太阳穴聊作缓解,皱眉道:「另,依杨卿适才所言,卫卿于平公公商议着措辞拟旨,令郭奉平且固守溱川,待朕的靖远将军着手收拢边军,再率军奔赴北境,不可让漠北妖族侵扰朕之百姓,务必夺回城墙。」 他的语速似乎越来越慢。 咳嗽止住之后,明显感觉由晕眩转为昏昏欲睡,却还是勉强振作精神,「至于···至于柳同昌,朕不许他活到八月,这件事诸位爱卿不必操心,朕···心中有数。」 向来谨守规矩的楚鹤卿终于出声,「陛下,保重龙体!」 王宗厚霍然抬起头,除了刚才那阵咳嗽,景祯皇帝今日的状态分明不错,太医令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贸然出声? 景祯皇帝扯出一丝笑意,摆摆手道:「无妨。朕已经接连两日未曾上朝,有些事情···不能拖着悬而不决,鹤卿,朕无妨。陈无双此次立下大功,朕想旧事重提,将明妍公主赐婚于他,镇国公的爵位,不如就由···陈叔愚来承袭,众卿以为如何?」 杨之清最先摇头。 以陈无双的脾气,第一次赐婚他敢撕毁圣旨,第二次赐婚也就照样敢再行悖逆之举,景祯皇帝所谓的旧事重提绝不是自取其辱,而是有意逼着那位观星楼主一错再错,这么一来,即便是看在为国捐躯的陈家老公爷面上,天家也有了不能忍气吞声的理由。 堪称一代明君的景祯皇帝,竟然对陈无双忌惮至此! 甚至用让陈叔愚承袭爵位的手段,离间司天监这叔侄二人,其心歹毒,无以复加。 「陛下三思。自太祖开国,千年以降,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司天监,从来是镇国公爵位与观星楼主之职于一人,祖制岂能擅改?何况陈无双斩杀逆贼谢逸尘的功劳,说是将边军作乱化解了半数也未尝不可,若不能承袭爵位,何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杨之清昂首挺胸,照旧寸步不让。 景祯皇帝哂笑一声,「从来如此,便改不得?众卿家,总不能皆是杨卿看法。户部尚书王宗厚,以为如何?」 王宗厚深吸一口气,坦然出列踏前一步,目光沉凝在脚下所踏的绒软厚毯盘龙云纹上,「微臣也以为不妥。虽然被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掰下的一百七十六颗读书人门牙里,有两颗属于臣不成器的犬子,但食君之禄不敢因私废公。镇国公之爵位,历来是由观星楼主承袭,请陛下三思,遵循祖制为上策。」 景祯皇帝将两只手都撑在御案边缘,以此来抑制住浑身轻微颤抖,眼神冷厉,喘息道:「卫卿?」 很明显,他很希望受天家知遇之恩的兵部尚书能站出来仗义执言,这或许是他为数不多还能在朝天殿里跟朝中重臣各不相让的争执,即便他可以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可还是想堂堂正正赢下一场。 只可惜,卫成靖不肯跟他心照不宣。 「臣以为,陛下所言···不妥!」 景祯皇帝错愕愣住,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卫成靖的神情不放,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凶兽,「你···朕没有听清。」 卫成靖抬起头,直视着天子怒意勃发的目光,连龙椅一侧的平公公都能听清,这位兵部尚书深深吸了一口气。 「臣以为,镇国公之爵位,非陈无双不可承袭。」 噗! 景祯皇帝陡然仰头,喷出一大口鲜血,扑在御案上昏厥。 「陛下!」 楚鹤卿满脸凄然,一手按住景祯皇帝脉门源源不断渡入真气,瞬间大惊失色,原本有三境修为的天子,龙体内丹田、经脉俱是空空荡荡,他渡进去的真气,停顿在心脉处无法再进半寸。 杨之清等人跪了一地。 御案之前,血迹如雨点。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七章臣以为不妥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拜祭 京都城南。 镇国公府邸门前,换了四盏昼夜不熄的素白灯笼,灯笼上是书画双绝的大周景祯朝礼部右侍郎陈季淳亲笔所书的永垂千古四个大字,浓墨重濡,笔锋沥血。 越过围墙,那座历经悠悠千载风雨洗礼的七层观星楼上,一片愁云惨淡。 严丝合缝紧闭的正门外,规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从南至北,停了长长一溜摘去往日豪奢装饰的马车,车厢里静默坐着的人尽都身穿官袍,品秩最低的,也是放出京足以让一州巡抚另眼相看的当朝正五品京官。 前日夜里,司天监那位浑身血迹透过残破甲胄的剑侍立春徒步赶着一驾马车,运送陈家老公爷遗体经由城北昭胜门返京,最先得到确切消息的五城兵马司不敢隐瞒这等大事,可正五品的指挥使递进宫城里的折子,如同雨滴落水,毫无回音。 退一步说,即便陈家老公爷出京远赴苦寒北境之时就已经在君前辞去世袭罔替的显赫爵位,光凭他老人家死战不退为国捐躯的壮举,天子也该降旨赐予国葬殊荣,景祯皇帝龙体抱恙,那么身为王朝储君的太子殿下应当亲自吊唁。 可直至现在,在镇国公府门外等了两天的一众官员,都没见着宫里前来宣旨的太监,更没见着位极人臣的两殿四阁大学士,甚至连六部尚书都无一人露面,这让静坐在车厢里等着最后再送陈家老公爷一程的数十位官员,都嗅到了一丝不安。 马车之后,当街而立的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颜书晖。 这位年近花甲的清流之首满脸悲愤,骨节分明的右手中攥着一册卷成圆筒状的《国礼》,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的衣衫,随着胸膛不断起伏。 身为景祯朝清贵至极的学高师表,颜书晖一向视书册为故交挚友,他身后默然不语的得意弟子,从来没见过老师将圣贤书像现在这样攥出纸张褶皱,可见以皓首穷经为天下读书人所敬重的这位老者,呼之欲出的情绪已经到了几乎难以抑制的地步。 从卯时前来,一步一步领着门生弟子避让显贵马车的颜书晖,在镇国公府门外一站就是两个时辰之久,整整两个时辰,他都没想明白是士林中赞誉颇多的景祯皇帝,怎么会凉薄至此,于是他不再去想陛下究竟如何思量,而是不时回头往北张望。 他在等。 不等宫里传旨的太监,不等吊唁功臣的储君,等朝堂衮衮诸公的一个说法。 饱受圣贤教诲的读书人最重德行二字,所以前朝才有举孝廉入仕的规矩,颜书晖默然慨叹,倘若绛紫官袍加身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肯来,那么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上,他就要在保和殿辞去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官职,羞于与此等不知礼、不重礼的人面兽心之辈为伍,天理昭彰,大周要亡,且就任它亡去! 整座镇国公府,像是一丘四野静寂的荒坟。 只穿了一袭单薄素白儒衫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亲自执鞭赶着一驾简陋而轻便的马车,绕过种种传言弥漫于街头巷尾的崇文坊,不急不缓往南行驶,车厢里坐着的是他入仕至今从未在同年或是同僚面前抛头露面的糟糠之妻。 腰间不佩剑也不悬玉器的萧静岚,不在乎自己为内子驾车的举动传出去会被人嗤笑,反而心里有些不肯与人言的自豪,在他看来,车厢里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婆娘,要比那些张口必称子曰如何的读书人更有人情味,陈家老公爷慷慨赴死的事迹遍传坊间,不懂得何为国葬的婆娘哭了一场,按老家的风俗规矩,折了九十九条纸船,要来送一送比戏文里忠臣良将还让人倾慕的逝者。 绕到镇国公府门可罗雀的旁门,萧静岚吁停马车,百味杂陈。 昨日在朝天殿上吐血昏厥的景祯皇帝至今未醒,以他的神识自然能察觉到陛下已然气若游丝,与几位官衔品秩远高于他的肱股栋梁在宫城中守了一夜,及至天光大亮,都没等到太医令从天子寝宫出来说话,只有首辅杨公叹息一声晦月灾年。 他不知道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凌虚境修士楚鹤卿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如果景祯皇帝真熬不过这一劫驾崩殡天,这晦月灾年,可就真要一灾到底了。 踟蹰片刻,萧静岚走上前叩门三声,退后半步。 两扇旁门只开了一扇,是个模样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眼圈通红,打量过面生的萧静岚一眼,皱眉沙哑着声音道:「府上有丧,谢绝来客,阁下请回。」 话音刚落就要掩上木门,萧静岚踏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道:「劳烦小哥通禀三爷一声,就说兵部员外郎萧静岚携拙荆唐突到访,别无他意,只愿送一送故人。」 送一送故人。 这句话让那年轻人明显一愣,点点头,又掩上门。 萧静岚回身走到马车旁,神情萧索,仰头看向那座承载了陈家千年圣眷的观星楼。 除却一袭肃穆黑衫身无长物的杨之清,是独自一人缓步而来,在一众缄默不语的年轻读书人敬重的眼神中踽踽穿行,驻足在同样未穿官袍的国子监祭酒大人身侧,目光交汇处,平淡如水。 「杨公因何来迟?」 杨之清苦笑一声,看向逐渐有人从车厢里探身出来的马车,「杨某愧对陈家老公爷,终究没能为陈无双争来镇国公的爵位,宫中有···有旨,陈伯庸配享太庙。颜公啊,大周···」 颜书晖冷哼不止,在当朝首辅面前竟毫不掩饰对天家的不满,「只是配享太庙?在保和殿大学士面前,老夫何德何能敢受颜公之称谓,颜书晖治学半生,不懂揣摩天子心思,已经决意在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上辞官告老,届时还望大学士看在往日交情上,点头准许。」 杨之清讶然转头,怔怔看了他良久,才开口道:「颜公不愧学高师表,杨某羞为文人表率。」 那册《国礼》被颜书晖攥得咯吱作响,曾数次被陈无双出言讥讽的祭酒大人浑身颤抖,眼神凌厉地跟首辅大人对视,顾不上维持身正为范的气度,咬牙道:「杨公说与老夫听一听,什么叫做未能为陈无双争来镇国公的爵位?有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可循,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之爵,缘何要争?」 杨之清低下头,认出他手里那册《国礼》,乃是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在平息景祯朝初年党争之后亲笔誊抄,后赠与国子监莘莘学子,用意在于让这些有望跻身朝堂的读书种子知礼不逾矩,颜书晖此时请出来攥着不放,显然是想等着以此训斥前来传旨的太监,或是贵为储君的太子殿下。 程公曾为景祯帝师,这册《国礼》就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底气。 「想来消息还未传到颜公耳中。」杨之清沉沉叹息一声,见那数十袭从车厢中走出来的官袍逐渐聚拢过来,顿了一顿,索性让他们都听清楚也好,「昨日陛下接到加急密报,七月初四,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于凉州井水城南,一剑斩杀叛乱逆贼谢逸尘,确凿无疑。」 颜书晖骤然双眉一挑,由衷喝彩道:「好!待陈家幼麟回京,老夫当亲自执酒为其满斟三杯!自此而后,天下读书人谁敢再对他出言不逊,老夫第一个不饶!」 聚拢到近处的一众京官,震撼莫名。 以往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的不世之功只存在戏文里,谁也想不到那行事一贯荒唐不堪的少年,竟然一鸣惊人到这等震铄古今的程度,但没有人敢质疑杨之清,这位保和殿大学士为人光风霁月,绝不可能以德高望重的当朝一品之身信口开河。 谢逸尘一死,笼在凉州上空半年之久的阴云就散了大半,至于剩下的烂摊子,总有老成谋国的诸位重臣处置,或许大周的颓势将会就此扭转。 可杨之清接下来的话,却让颜书晖等人尽是满面怒色。 「昨日朝天殿议事,陛下仍然不肯让陈无双承袭镇国公爵位,反而意欲旧事重提,再次降旨将明妍公主赐婚于他,杨某与户部尚书王宗厚大人、兵部尚书卫成靖大人忤逆圣意力谏,陛下···要让陈叔愚承袭爵位。」 话到嘴边,杨之清还是瞒下了景祯皇帝昏厥不醒的事情。 颜书晖横眉冷竖,愤然道:「荒唐!诸位且在此处等着,老夫这就进宫面圣,当面问一问陛下此举是何居心,为何要刚愎自用倒行逆施,这是在自毁长城!」 说罢,须发皆张的颜书晖拱手就要转身告辞,伸手拽他的杨之清被拖了个趔趄,「颜公莫急,既然来了,不妨与杨某一起进去,先拜祭陈家老公爷,将此事告知于叔愚、季淳兄弟二人,然后再做决断不迟。」 颜书晖深吸一口气,像是初次见面一样,仔细打量杨之清许久,缓缓转身,对着身后跟随他前来的数十门生怆然叹息,无力地摆摆手:「不用在这里等着了,你等去崇文坊,去白狮坊,去京都一十九坊,将司天监观星楼主剑斩逆贼谢逸尘的事情,散出去。他那柄剑,老夫记着应该是叫做焦骨牡丹,你等记住了,那就是司天监为我辈读书人挺直不屈的···脊梁!」 杨之清霍然变色,「颜公···」 颜书晖冷然哼道:「杨公不必多言,如果陛下因此怪罪下来,老夫一力担之!颜书晖自认才疏学浅,忝为国子监祭酒却于国无寸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不能到头来不如那胸无点墨的探花郎,便是陛下要将老夫下狱问罪、斩首示众,老夫甘之如饴!」 掷地有声。 说完这些,颜书晖的呼吸总算平稳了几分,他回头看向那聚拢过来的数十袭官袍,像是自言自语道:「读书人不能上阵杀敌,总要做些别的事情,别冷了陈家老公爷的心,也别让陈无双那混账小子回京以后,再看不起我等。」 一步,两步。 祭酒大人昂然穿过官袍之间,在镇国公府门外两尊神威凛凛的麒麟面前默然站了片刻,低头轻柔抚平那册《国礼》上的褶皱,踮着脚,将程公亲笔誊抄的书册放置在雄麒麟脚下。 天家不肯赐予陈伯庸国葬,读书人却不愿意让老公爷委屈。 杨之清对着一众同僚欲言又止,走到那四盏素白灯笼之下,伸手叩门,「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国子监祭酒颜书晖,特来恭送故人驾鹤。」 不见动静,不见回应。 杨之清叩门三声,垂手跟颜书晖并肩静候。 半柱香之后,镇国公府大门才缓缓推开,一身缟素的陈叔愚亲自迎客,躬身不起。 杨之清重重叹息,上前扶起脸上泪痕交错的陈家三爷,温声道:「叔愚节哀。」 陈叔愚瞬间老泪纵横,侧身让出门口,请当朝首辅与祭酒大人进门,而后郑重朝门外众人躬身行礼,良久才退入府中,正门再次紧闭。 默然引着两人在占地极大的府邸中行走,不是去往最深处的祠堂,绕过长廊,走到观星楼下,陈叔愚才停住脚步,转身哽咽道:「家兄遗体,就在观星楼中。叔愚与舍弟季淳商议已定,不急着让家兄入土为安,要等着无双回来,再看一眼。」 面容悲戚的杨之清点点头,跟脚步逐渐蹒跚无力的颜书晖,走进观星楼。 那尊人高的巨大青铜香炉中青烟袅袅不绝,观星楼最为宽阔的一层好似云雾缭绕,香火味道浓郁到让人窒息,身穿染血白底蟒袍的陈伯庸,就闭目盘坐在香炉之后,没有陀罗经被,四周是不计其数的古旧藏书,像是先古圣贤齐齐默哀。 杨之清深深呼吸,慢慢挪步绕过香炉。 好像他乡遇故知,盘坐于陈伯庸对面,露出一丝笑意,「老公爷,阔别日久,一向可好?」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八章拜祭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是谁老子? 在正本原迹存放于兵部衙门的《大周皇舆图》上,被誉为天下第二关的青槐关属于中州境管辖,以西便是南北两侧连绵山脉开帐的峡谷地势,这座历年都要由户部单独拨出军需粮秣的关隘,死死扼住通往凉州的官道咽喉,更是被无数羁旅文人视为可以作诗凭吊古今的不二之地。 大周士林中自成一派的边塞诗词,少说有四成是出自青槐关。 正四品守将臧成德麾下统领的五千将士,就紧挨着青槐关,扎营于景祯十七年才拨银子大兴土木修葺一新的城墙之外,作为大周王朝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先手布置,本职为抵御外寇入侵京畿重地的守军,当然跟京都五城兵马司的散乱兵卒不同,不得将令,他们懒得去管来往商队或是闲散修士出关入关。 年轻时曾在北境边军中任职的臧成德习惯成自然,一年里有多半时间是住在大营帅帐,城里那座将军府在民间百姓口中,颇有些盼夫不得归的幽怨,从谢逸尘陈兵清凉山压境凉州开始,这位在城中口碑极好的将军更是寝不解甲,偶尔回一趟府邸也是快马加鞭,行色匆匆。 今日此时,顶盔掼甲的臧成德围着大营独自行走,有关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骇人消息早就传到了青槐关,麾下几个心腹校尉都趁机建言,劝他去溱川城面见昔日顶头上司郭奉平,让这五千终于等来立功机会的守军,能跟着天策大将军去分些平叛的功劳。 臧成德犹豫不定,青槐关守军本就是为抵御风云莫测而设置,既然谢逸尘已然身死,凭柳同昌区区一个副将恐怕难以号令那声势恢弘的近五十万虎狼,人心涣散之下,于用兵之道造诣极深的郭奉平不难分而破之,这时候率部下深入凉州虽然有擅离职守之嫌,但往年流水般花在京都城的银子,应该能让御史台那些得理不饶人的言官替他美言。 可是,臧成德对唾手可得的功劳不太动心。 跟官场上恨不得削尖脑袋往上钻营的人物截然不同,扎根青槐关二十年,臧成德更愿意安安稳稳做他的正四品守将,高坐龙椅日理万机的景祯皇帝和兵部能忘了他这个人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太平时无关大局痛痒的青槐关,可是一处鲜有人知的生财宝地。 乱世将起,功劳和官职兴许就会是镜花水月,不动声色捂在怀里的金银,才是安身立命的东西。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臧成德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颈,站在营外喃喃自语道:「爹娘就生了一个脑袋,谢逸尘不稀罕,咱老臧可不能不拿着当回事,以前在北境城墙上舔血的时候听说,越是家资豪富的财主越惜命,如今想想,感触颇深呐。」 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加封名义上可统领天下兵马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率兵出青槐关时,曾跟这位老部下秉烛夜谈过一次,兴许是他在京都为官年月已久的缘故,臧成德总觉得郭奉平不像以前在雍州任大都督时那样快言快语,言辞极尽拐弯抹角之晦涩。 模棱两可之间,臧成德还是能听出郭奉平故作矜持的野心。 郭奉平离开青槐关时,留给臧成德一个意味深长的期冀眼神,正是这个让人心里热切的举动,他麾下的心腹校尉才连日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劝说。 站在一处高地,遥遥往西看去,臧成德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不只是郭奉平着眼于这座青槐关,据臧平攸的说法,城中有个不修边幅的老者近些日子在街上支了个摊子算卦测字,此人正是曾与臧平攸打过一次交道的观星楼主派来,说实话,臧成德先前并没有把陈无双留给臧平攸的抉择当回事。 他是亲身体会过漠北妖族如何凶残的,所以,早就料定陈家老公爷仅率一万玉龙卫,决计守不住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真要是被逼到不得不投靠一方的局面,臧成德理所当然更愿意重归终于得势的郭奉平麾下。 七月初三夜里,看见那颗光焰赤红的弼星陨落时,他几乎要做出快马赶赴溱川城的决定。 可辗转难眠的一夜刚刚过去不久,就有陈无双阵前一剑斩杀谢逸尘的消息传到青槐关外。 臧成德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按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静观其变,可毕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不论是投靠郭奉平还是示好司天监,都有做得晚了就不值钱的担心,无奈之下,今日他特地换了便服回城一趟,在街上找到臧平攸所说的算卦摊子,请那位形容邋遢的老者测了个字。 信手提笔写了个青槐关的「关」字。 那位应该不知道他就是青槐关守将的邋遢老者,低头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老神在在抚着稀疏的长须,笑道:「关,乃是天字头上撇捺两点,阁下心思左右为难,早做决定才可擦去头上两点,得见朗朗青天,迟做决定则被拒之门外。此字立于吉、凶之间,左跨一步富贵绵长,右跨一步万劫不复,不可掉以轻心呐。」 臧成德尽量不让震惊神色浮现于脸上,轻笑道:「依老先生高见,何者为左,何者为右?」 邋遢老者语出惊人,「此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阁下该知道,陈字耳在左,郭字耳在右。」 这句话立刻让臧成德心下凛然,看来这算卦摊子的主人早就猜出了自己身份,索性冷笑问道:「敢问老先生在司天监,身居何职?」 邋遢老者施施然站起身,手指南方道:「老夫常继先,占据云州百花山庄观星楼七层。」 臧成德默然许久,眼神中几度显现杀机,最终却平复下来,留下十两银子翻身上马,径直出关回营,此时在营外,总觉得那句「左跨一步富贵绵长」余音绕耳,但是这种事关满门兴衰的事情,他不敢轻易做决定去赌。 这可不是戏文里一句轻飘飘的成王败寇那么简单。 臧成德目力极好,站在此处能远远望见青槐关宽有两丈开外的大门,前后两驾行驶缓慢的马车正要鱼贯入关,他突然皱起眉头沉吟思量,眼下凉州彻底乱成了一锅米粥,按理说没有商队胆大妄为到舍命不舍财,那两驾马车多半是逃难的富贵人家。 过青槐关,飞燕也得拔下几根羽毛来做买路钱。 臧成德嘿声一笑,城中自有将军府精擅敲竹杠的管家去操心此类生意,日进斗金呐。 坐在头前一驾马车里悠悠进关的年轻人身着团龙蟒袍,膝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右手两指轻轻敲点澄澈剑身,左手虚悬于身前,做拈子状,举棋不定。 井水城南冲出重兵合围之后,孤舟岛贺安澜等人暂时与陈无双分道扬镳,沈辞云以为,如果南海那位段百草前辈重返中土,一定会去百花山庄落脚,所以带着彩衣南下去云州守株待兔,马三爷要回大漠,慕容百胜跟祝存良倒是被他劝着跟随陈无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驾马车里挤着西河派掌教徐守一,阴山一脉瘸腿术士,把玩着一柄短刀的冯秉忠,大漠马帮的慕容教头,还有趴在老道士怀里打盹的一只黑猫,倒是跟谁都懒得搭话的祝存良独自坐在车辕上挥鞭赶车比较自在。 青槐关内,依着关隘兴建的这座城池规模不大,甚至在那幅《大周皇舆图》上没有名字,约定成俗,也就都青槐关、青槐关这么叫着,因往日过往商队极多的原因,城中很是一派繁华景象,行人走动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神似楚州岳阳城。 少将军臧平攸许多日子神魂不属,憋在府中更是觉得透不过气,见天高云阔风清气爽,索性骑马跟管家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消磨了一阵时间,忽然听见落后半个马身的管家轻咦一声,好奇回头看时,管家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臧平攸再转回头看去,原来是两驾眼生的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 头前一驾车上的车夫很年轻,头戴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嘴里好像叼着一根颤颤巍巍的狗尾巴草,怀里抱着一柄连鞘长剑,一条腿伸在车辕外晃荡,不用凑近了细看,也知道他身上白衣料子质地不凡。 臧平攸会心一笑,确实是一只难得的肥羊。 自打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不少靠着往来青槐关发财的商队都停了生意,将军府的生意比较往日也冷清了些,不过好在有从不少从凉州往中州逃避战乱的丰腴人家,每日里的进项倒也还算说得过去,生财有道的管家显然是盯上了那两驾马车。 能用得起剑修做车夫,可想而知,车厢里的人应该不会吝啬于花银子买平安。 臧平攸点了点头,往自家账本上多添两行数字的好事,他肯定不会拦着,而且这一次,他准备亲自去探探对方的底,说不定能抓到一条大鱼。 往常管家做这种熟能生巧的事情,都会喊上将军府故意养在外面的彪悍老卒出面,一来要靠他们身上的凶厉气息壮壮声势,起个震慑作用;二来总得维护自家老爷臧成德的口碑声誉,尽管青槐关本土的百姓都知道这是将军在敛财,明面上还是含蓄些才好。 可这次有兴致勃勃的少将军跟着,管家没有打算一开始就兴师动众。 臧平攸骑马迎了上去,拦住马车,居高临下瞥了眼赶车的剑修,「从哪里来?」 大寒微微一愣,往上推了推斗笠帽檐,似笑非笑打量他两眼,车厢里坐着的公子爷没有出声,只好随口答道:「井水城。」 臧平攸眉头一挑,井水城? 谁不知道谢逸尘麾下大军越过清凉山之后,最先占住立足的就是井水城,那座城池早就许进不许出,你有多大本事,能从重兵坐镇的井水城一路逃到青槐关? 「放屁!」 大寒眨了眨眼睛,胸中火气猛然窜起来,推两寸剑身出鞘,冷笑道:「你是在骂我?」 瞬间,臧平攸就从逸散出来的气息感知到,面前车夫是实打实的三境修为,要是在江湖中偶遇的话,知进退的少将军或许会找个台阶下,可这里是他臧家说了算的青槐关,随时能找个由头召来关外扎营的五千精兵,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怕惹麻烦。 「怎么,你是头一回挨骂?」 大寒偏头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跳下车辕活动了活动手脚,就想出剑先斩断对方坐骑马腿,再给这个莫名其妙出言不逊的混账东西两个耳光,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刚要迈步,却听见车厢里传来小满的声音,「公子问你,就不会骂回去?」 大寒顿时醍醐灌顶,随手把佩剑扔在车辕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臧平攸破口大骂:「那个王八蛋的腰带没系好,显出你来了?从小你娘是拿粪水养活你长大的?」 臧平攸虽然平日里说话也不甚高雅,但好歹自矜青槐关少将军的身份,骂人时仅限于少数几个词汇,哪里比得上大寒从北境城墙雷鼓营兵卒口中学来的污言秽语有气势?登时勃然大怒,借着翻身下马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三境了不起? 等管家聚起人手来,非撅断你那柄装模作样的佩剑不可! 臧平攸做出一副不屑于跟低贱车夫计较的模样,怒冲冲大步走向马车,打算先把车厢里的人拽出来,这一回不让他散尽家财再自己掌嘴服软,老子就不是青槐关的少将军! 司天监的观星楼主、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臧家是惹不起,可不代表谁都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蹬着鼻子上脸。 大寒见他朝车厢走去,不仅没有出手阻拦,反而冷眼后撤两步,双手环抱在胸前等着看戏,只是嘴上一停都不停,捡着难听的脏话高声喝骂。 臧平攸眼角不断抽搐,眼见四周已经有十数个魁梧汉子朝这里快步奔走,胆气更壮,竟然一手扯下车厢窗帘,「给老子···」 滚出来三个字,没等出口就咽了回去。 因为他盛怒之下看清,车厢里有一袭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 「少将军火气不小,说来听听,你是谁的老子?」 臧平攸苦着脸,「你···你是我老子还不成吗···」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五十九章你是谁老子?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章 逼良为娼 眼下整个凉州乱如被沸水浇灌的蚁穴,思量着家中余财能在中州置办一座宅院的豪绅贵人纷纷出逃,青槐关外的官道虽谈不上人流如织,但陈无双等人这寥寥两驾马车根本不算扎眼,能恰好被愁眉苦脸的少将军拦截住,也是他避无可避的命数。 事有吉凶难测,所谓命数也有运数和劫数之分。 青槐关内几乎无人不识的少将军,此时正臊眉耷拉眼骑在马背上,盼着看懂他眼色的管家能尽快去关外大营请他亲老子回来,斩杀谢逸尘之后更加威名赫赫的司天监观星楼主屈尊驾临,臧平攸深感无力应对此等局面,更不敢让那些远远跟在后面的老卒有所动作。 天爷哎,那位不久前骑着毛驴进凉州的,连谢逸尘都说杀就杀了,想要他臧平攸一条小命的话,还不就是吹口气的事儿? 瞧清楚车厢里那一袭蟒袍上的团龙纹之后,年少慕艾的少将军连容貌不似凡间人物的墨莉跟小满都没敢多看一眼,只在惊得魂不守舍时听陈无双说,要他找个僻静安稳的地方说话,这可让臧平攸真正犯了难。 不管是按官场上的礼节讲,还是按江湖上的规矩说,陈无双既然已经到了自家地面上,勉强可以称作东道主的臧平攸应该将这两驾马车恭迎到府上,备酒设宴聆听赐教,可他知道父亲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如何抉择,万一臧家是要投靠那位天策大将军,把司天监观星楼主请到府上的举动,或许会引起郭奉平的不满。 少将军生而为人许多年,从未像现在一样神情复杂过。 更让他担心的是,青槐关作为扼住中州、凉州官道咽喉的大周第二关,城中难免混杂着不少效忠于各方势力的谍子眼线,臧家父子平日里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对在自家卧榻之侧摆明了装睡不醒的角色,逢年过节都找个由头送上银钱,若是寻常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些人或许还可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陈无双的到来,恐怕多少银子都堵不住人家的嘴。 消息只要传到郭奉平耳中,臧家就算还能搭上天策大将军的船,只怕也会两生芥蒂。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好希望刚才自己扯下车厢窗帘时,没被街上闲人瞧见里面那一袭能在暗室生辉的蟒袍。 其实不仅是他有这种担心,生怕泄露公子爷行迹的小满早就重新挂起帘子挡住窗口,光线稍显昏沉的车厢里,陈无双微蹙眉头默默算计,师伯驾鹤仙去的第二日他就斩杀谢逸尘,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必然会不胫而走,只有三师叔坐镇的司天监很难能抵得住无情天家猜忌,为今之计,只有他挟阵斩谢贼之威尽快回返京都城才好。 如果有人真敢动什么歪心思,陈无双不介意在天子脚下拔剑四顾,毕竟这世上有些嘴硬的货色,就是不见棺材不死心的驴脾气,既然如此,他可以做个顺水人情,送那些人一个埋骨之所,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或许就能记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教书陈无双是不会的,说到育人的话,他倒是愿意孜孜不倦。 大寒跳下车辕,在路旁的摊子上买了几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掏空果核塞满枣泥,山果子外面裹着的一层晶莹糖浆微微泛黄,在柔和日光下尤为好看,递了几串进车厢,才张口咬下一颗嚼着,他没有太多可以发愁的心思和感触,那一场混战之后,公子爷说谢逸尘的人头只能算是利息,老公爷抱憾身死的大仇还有以血还血的机会,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想念留在杨柳城铁匠铺的小核桃。 前面引路的臧平攸尽量压着坐骑行进速度,饶是马车里的那位贵人始终没有出声催促,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也开始怨恨这座青槐关内的城镇规模太小,能绕的街巷几乎都绕了一遍,结果是马车后面又跟上了两个人。 一个是这些天没少拿看相算命哄骗路人铜板的邋遢卦师,另一个是脸上稚气未脱的三境剑修。 许家小侯爷当然不肯跟常半仙一起摆摊,他就在整日在城中四处闲逛,倒也跟几家茶楼酒肆的伙计混了个脸熟,少将军听管家说,城中已经有人盯上了这只出手极为阔绰的肥羊,只是顾忌他这等年纪身负不俗修为,一时之间摸不清底细,才没有贸然下手。 思来想去,千般无奈之下,臧平攸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引着马车来到正门朝东的将军府。 本来是盘算着让马车从侧门悄然进府,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左右都躲不过这一遭,何必因不开中门而惹得陈无双心怀不满,索性出声喝令守卫大开正门,跳下马来站在一侧,恭恭敬敬礼让马车进门。 大寒斜着眼嘿声冷笑,将手里那根光秃秃的竹签掰断,故意在将军府门前一甩马鞭,趾高气扬昂然进门,看得臧平攸抿起嘴唇呼吸粗重,确实是敢怒不敢言呐,京都里常说首辅门前七品官,司天监观星楼主的车夫,就是抡圆胳膊扯他两个嘴巴子,他也只能陪着笑脸问问对方硌不硌手。 常半仙笑呵呵紧随第二驾马车之后,倒是走在最后的许家小侯爷顿住脚步,仰头看了眼将军府门楣上挂着的一面「忠义千秋」的牌匾,满脸不屑撇了撇嘴。 蛤蟆吞天好大口气,区区一个不入流的正四品杂号将军,也敢说什么忠义千秋? 少将军忍着气只当看不见,等许佑乾晃着两条腿走进府中,才趁着指使守卫闭门的时候低声问了一句父亲回府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位少将军总算觉得心里踏实了几分,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陈无双这明摆着是一条要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恶蛟,臧家着实惹不起。 马车绕过影壁停下,从前后车厢里探身走出来的人,顿时让臧平攸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让他讶然变色的倒不是陈无双身边两个女子,而是后面车厢里毫不掩饰自身气息的一众修士,生在将门的臧平攸自然远比江湖上寻常修士有见识,很清楚西河派掌教徐守一所穿的那一袭绛紫道袍意味着什么,道家式微千年有余,如今放眼十四州,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物来? 再就是先前没有引起他注意的另一个车夫,只看一眼,臧平攸心里就突突直跳,那人的眼神冰冷沉静,他只在父亲身边寥寥几个曾于北境身经百战的老卒身上看到过,那是一种漠视人命的嗜血气息,尤为瘆人。 神色平静的陈无双在题着「毅勇传家」四个字的影壁后面站了片刻,散出神识稍作探查,就知道了臧成德这座宅院是仿着江南苏州造作,文人雅士府邸的影壁多题写「诗书济世」之类,武将门第也就只好毅勇传家,只可惜正四品的杂号将军不能父终子及,这或许就是臧成德的一大憾事。 「镇···公子与诸位前辈且请后堂正厅稍待,容平攸奉茶叙话,家父适才已经得信回府,想来正在等候公子大驾。」 臧成德平日不在府上,迎来送往的事情多是这位行事颇有法度的少将军处置,这几句话说得执礼甚恭,连抱着黑猫的老道士都不禁悄然点头,暗地里细细看了几眼臧平攸的面相,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常半仙嘿笑着凑上前,拿肩膀拱了拱徐守一,低声道:「怎么,看出什么门道来,不妨与老夫印证印证?」 徐守一瞥了眼他手里写着一个斗大「命」字的幌子,讶然失笑道:「常兄这是手头不宽裕?若是不嫌弃的话,贫道倒是还能拿出个百八十两银子,要二钱利息,倒不用写借据。」 邋遢老头一把扯住兴冲冲就要上前跟陈无双搭话的许佑乾,怒道:「放屁!瞧见没有,老夫与这位财神爷乃是过了命的交情,休说百八十两,就是买下你那西河派也不是难事!二钱利息,你这牛鼻子比京都城里开赌坊的还黑心些!」 陈无双对常半仙的秉性早就见怪不怪,懒得理会他跟徐守一斗嘴,糖葫芦里夹着的枣泥馅饼让他感觉嘴里发腻,欣然点头道:「就依少将军所言,先去喝两碗茶,再与令尊叙话也不迟。」 按理说,司天监观星楼主登门造访,深感蓬荜生辉的臧成德该在门前恭候才对,可陈无双毕竟没有承袭镇国公的爵位,区区一个越秀县子,论品秩至多相当于正六品,臧成德在正厅等候虽说有托大之嫌,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宅子正厅周围有近百甲士潜伏的事情,瞒不过陈无双的神识,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那几十人就算出身于拨云营,一拥而上也顶不住黑虎凶性发作,他倒想看看,这位素未谋面的青槐关守将,有没有真敢摔杯为令的胆气。 占地近四十亩的将军府,算是青槐关首屈一指的豪奢宅院,不知妙手匠人从何处引来一溪清澈活水,在四面青砖垒就的院墙中汇成一大一小两个相通的浅塘,几座木亭有高有低错落而致,两塘相连处跨着一拱三洞木桥,只是相比于镇国公府浑然天成的景致,未免就多了些刻意雕凿。 陈无双对臧成德此人所知不多。 当年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知道自己的心腹十有八九不会被接任的谢逸尘善待重用,没少花心思安置麾下故旧,臧成德凭累累军功由兵部、吏部评定官升一品,不吝银钱的几番运作下,做了这统领五千兵马的守将。 当时这座小小关隘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盘踞着数方堪称地头蛇的势力,有唯一位七品剑修马首是瞻的帮派,也有仗着根深蒂固横行霸道的豪绅,好在没有能倚上京都权臣做靠山的人物,臧成德先是整肃五千不堪一用的守军,趁着有不少因伤退役的北境边军老卒慕名来投,很快就把麾下兵士经营成唯命是从的铁板一块。 有如驱臂使的兵力在手,接下来的事情就易如反掌了,短短半年功夫,臧成德就以数十人头齐挂高杆的方式威慑人心,轻松把几条不服气的地头蛇都收拾成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这位奉旨镇守青槐关的正四品将军,就成了往后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条地头蛇。 有好些年,刀不染血的臧成德都没体会到今日这般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接到管家急匆匆报来的口信,他才知道先前看见的两驾马车里,坐着的竟然就是日前一剑荡开凉州半数阴云的陈无双,迅速带心腹亲卫赶回府上,于正厅外埋伏下八十余名武艺精熟的悍卒,倒不是真存了要谋害观星楼主的心思,他没有这等胆气,也没有这等本事。 知道这番在四境高人看来形同儿戏的布置瞒不过陈无双,他无非就是想借此让那年轻观星楼主知道,臧家是将门,不是随手就可以拿捏的小门小户,即便陈无双蛮不讲理非逼着臧家投诚司天监,也得开个让他满意的价码才行。 常半仙跟老道士徐守一嬉笑怒骂的争执声,倒让臧平攸不必再故意高声笑谈来提醒臧成德,这位颇有不怒自威气度的将军手按腰刀站起身,走到正厅门前相迎,那一袭放在京都城都很是扎眼的团龙蟒袍,让他双眼一眯,之前听说过陈无双年岁不大,可见面之后才知道,新任观星楼主竟然如此年轻! 陈无双一马当先走过木桥,甚至饶有兴致地驻足听臧平攸介绍将军府景致的寓意,故意让臧成德等在正厅门前,你不来迎我,就索性晾你一晾,想杀公子爷的锐气,凭你一个四品武将,还他娘的不太够格。 不知为何,陈无双突然想起那位从五品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论官衔品秩的话,曾要将他拦在宫外的萧静岚更不够格,但人家终究是十一品凌虚境的煊赫剑修,放在江湖上,地位是不如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不如驻仙山掌门真人白行朴,可毕竟有自傲自重的本钱。 你臧成德有什么? 放在司天监陈家眼里,整个臧家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邋遢老头仍在拽着徐守一的衣袖满嘴胡说八道,老道士心疼绛紫道袍被他脏兮兮的手抹上污渍,又怕生拉硬拽会撕烂衣袖,皱着眉把拂尘收起来,去掰常半仙的手指,「常兄,你且松手,松手,我等上门是客,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常半仙嘿声一笑,松开手却一把揽住老道士的肩头,低声道:「你也瞧出来了?」 徐守一无奈摇头苦笑,尽力压低声音,「那姓臧的小子福缘不浅,从面相上看,命里该当有贵人相助。」 常半仙玩味笑道:「谁是贵人?」 徐守一没好气瞥了他一眼,「难不成还能是你?」 常半仙看向陈无双的背影,撇嘴嘀咕道:「休要胡说,老夫堂堂十一品卦师,可做不来逼良为娼的事情!」 为您提供大神张采臣的《公子世无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六十章逼良为娼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敛财之道,守财之道 这段日子里,借着在城中四处闲逛打探将军府底细的许家小侯爷算是看明白了,臧成德除了扎营在关外的那五千精兵以外,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要论家财之厚,姓臧的哪怕砸锅卖倾尽所有,相比世袭罔替的楚州康乐侯也是天壤之别。 所以,陈无双对修为平平的臧家父子既无好感也无恶意,他相中的,是这座兵家必争的青槐关,为图后计,司天监观星楼主不得不看重此处守将和地头蛇,所幸臧家二者兼具,倒让陈无双能省些力气,一事不烦二主。 仙风道骨的徐守一哑然失笑。 常半仙所说“逼良为娼”四个字,用在此时此境,竟然再是熨帖不过。 臧成德走过的桥毕竟比陈无双走过的路还要多,不难看出年轻得不像话的观星楼主是有意要晾一晾他,许自己做初一就得许人家做十五,他对此不以为然,不动声色,只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岿然不动。 心不在焉的陈无双站在木桥之下,听着同样心不在焉的臧平攸前言不搭后语,这一幕委实让素来心思细致的小满觉得很可笑,索性挽着墨莉的手臂探身去看浅塘中偶尔浮出金鳞的游鱼,平静水面倒映出两个女子各有千秋的姿容,其美如画。 要让臧家父子为司天监所用,陈无双早就在路上打过腹稿,想好了包括釜底抽薪在内的数种御人手段,只不过他不太愿意用太过阴毒狠辣的法子,否则一来会让世人看轻司天监,二来也会留下让臧成德心怀不满的隐患。 先手谋划归谋划,事到临头还是要随机应变,能皆大欢喜才是一桩美谈。 也许陈无双现在确实做不到如陈伯庸任观星楼主时那般游刃有余,但他心里思虑的事情,肯定要比小满和大寒所想象的更多,兵荒马乱的世道,想一力扛起南北两座观星楼,自此往后的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无形的巨大压力让他有时候会觉得透不过气,只是不屑于表露出来罢了。 不多时,少将军就开始词穷,前后两句话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终于忍不住远远看了眼父亲的脸色,小心试探着问道:“公子,府上有从东南江州买回来的上好大红袍,且移步正厅,去尝一尝味道?” 陈无双嗯了一声,施施然挪动脚步朝臧成德走去。 眼见这位观星楼主走到近前,明显没有先开口的意思,臧成德只好踏前两步,左手抚胸,微微低头,不情不愿沉声见礼道:“末将青槐关正四品怀威将军臧成德,见过无双公子。” 陈无双闻声停住脚步,露出一抹和煦笑意伸手虚扶,抬举道:“早听说臧怀威出身北境,为人豪气英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与令郎平攸年岁相仿,平辈相交,又不是在规矩繁杂的京都城,说起来还是我冒昧来访,将军不必拘礼。” 臧成德微微一怔,逢年过节都要去京都城走动的他,当然听说过陈无双在京都城人嫌狗厌的狼藉声名,本以为照他这般轻狂年纪,又有刚斩杀逆贼谢逸尘的不世之功可倚仗,此来必然是盛气凌人的做派,没想到居然会一反常态,温文尔雅。 老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陈无双的表现不仅没让臧成德觉得放松,心里原有的戒备反而愈加浓重,暗骂一声,是只不好应付的小狐狸,也难怪他短短一年就能在浩荡江湖闯下偌大名声,相比能屈能伸的处世风格而言,陈无双的四境修为好像就稍显多余了。 “蒙公子不弃,愿与末将这不成器的犬子折节相交,臧家满门深感与有荣焉。” 陈无双笑着摆摆手,“不怕将军笑话,我虽然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其实自幼顽劣,没正儿八经读过几本书,何况将军是带兵的人,文绉绉说话,你说着别扭、我听着费劲,自找难受何苦来哉?” 臧成德闻言大笑,伸手将众人请进正厅内落座,指使臧平攸煮水泡茶拿点心,一番客套之后,才斟酌着语气问道:“末将见诸位俱都仪表不凡,心生仰慕,可否劳烦无双公子代为引见?” 陈无双刚一点头,嘴里嚼着半块桃酥的常半仙就插话笑道:“将军今日才找老夫测过一个字,再次见面一回生两回熟,不如由老夫一一介绍。” 臧成德摸不清这邋遢老头在司天监到底是何等地位,转头看向陈无双,见他笑意吟吟乐见其成,便顺势拱手道:“那就偏劳老先生。” 常半仙咽下嘴里香甜桃酥,呷了口茶,指着自己鼻子道:“先不说旁人,老夫姓常,乃是当世唯一的十一品卦师,早年曾在凉州武威城有些不值一提的名气,时过境迁,将军没听过也属平常。这位道长,是道家西河派掌教真人徐守一,可与江州鹰潭山钟小庚平分秋色;那边两位,是大漠马帮中的英雄人物,如今已然是司天监所属,修为了得;老夫身边这位是阴山一脉的修士,再旁边是司天监弟子大寒,姓许的小子将军不认得,但一定知道他爹的名讳,楚州康乐侯许青贤。” 老道士听得常半仙不光没有趁机贬低他,反倒在言语不吝抬举一把,很是心满意足,怀抱黑猫抚须颔首,越发有隐世高人的气度。 臧成德听得心中暗暗惊讶,西河派没听说过,但敢穿着一身绛紫道袍招摇过市,这位姓徐的道长多半是道家翘楚;马贼极少出现在青槐关左近,他对慕容百胜、祝存良二人倒说不上如何诧异,目光停顿在试探着想去摸一摸那只古怪黑猫的少年身上,在城中晃荡了几天的竟然是许家小侯爷,如此说来,楚州康乐侯已经跟司天监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至于这两位貌比天仙的姑娘,一位是东海孤舟岛的高足,姓墨,是无双公子未过门的正妻;另一位乃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无双公子的妾室。将军可认清楚了,这两位在镇国公说话,比陈无双还管用些,千万莫去招惹。” 臧成德脸色尴尬,干笑道:“常老先生说笑了,末将有几个胆子?” 此话一出,偶尔以余光打量墨莉与小满容颜的臧平攸登时心下一凛,腰板笔直目光低垂,不敢再生出任何旖旎念头,臧家能在青槐关闷声敛财二十余年之久,靠的就是老实本分,该伸手的定然要叫它姓臧,不该伸手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陈无双吹着茶碗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意有所指道:“将军这座府邸处处景致怡人,可见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也就是青槐关这种地方无人赏识,若是放在京都城近郊,能值数十万两银子。” 老道士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站起身来,“哦?贫道刚才只走马观花,现在想想深觉惋惜,有意在将军府邸开开眼界,不知是否冒昧?” 臧成德哪里不知道这是陈无双有话要说,起身笑道:“适才犬子已经吩咐过膳房准备酒菜,炖汤做菜至少得两刻钟光景,诸位有雅兴尽可自便,臧某只恐寒舍敝陋,不入诸位高人法眼。” 片刻功夫,正厅里就安静下来。 许家小侯爷眼珠转了两圈,不知是看不上臧家处处不如康乐侯府的宅院,还是觉得这是跟陈大哥学着如何谈生意的好机会,嘿笑着凑到陈无双身边坐下,随手拈了块松软点心吃,这倒正中陈无双下怀,他本就有意让许佑乾留在厅里。 臧成德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陈无双的心思。 他敢肯定,正厅外四处潜伏的那八十余名军中悍卒,绝对瞒不过几位四境高手修士的灵识探查,可不光陈无双坦然自若举杯喝茶,那些来历各不相同的修士竟然放心离开,这种不以为意绝不是刻意装出来虚张声势的,而是根本就不拿着臧家的埋伏当回事。 竟有这般底气? 陈无双把茶杯平放在左手掌心缓缓旋转,杯中水面竟然一动不动,“我听说,一表人才的少将军至今文无功名、武无战勋,大丈夫成家立业,总是要求个锦绣前程的,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臧成德头上铜盔红缨轻轻一震,尽管料到陈无双屏退左右是要说这些,可确实没想到这位观星楼主是个实打实的痛快人,懒得绕来绕去兜圈子,居然毫不避讳地开门见山,下意识偏头看向自家嫡子,只见臧平攸苦着脸不出声,不禁怒从心起。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啊,以往瞧着平攸这兔崽子还算顺眼,行事也说得上稳重从容,怎么跟陈无双一比,就显得判若云泥了?不说别的,就说挑媳妇的眼光,也比陈无双相差十万八千里。 臧平攸明显看懂了父亲眼神里的意思,心下更加委屈,愤愤腹诽,您老就比不上司天监陈仲平,将熊熊一窝,我他娘能拿啥跟他姓陈的比?难道多生一个卵蛋这种可以在床帏上逞威风的事情,能拿到桌面上来说? 少将军低下头咬了咬牙,您老要是不嫌弃丢人,我也能豁出去脱裤子! 陈无双当然不可能知道臧平攸有这等神明厚爱的天赋异禀,要是他真脱了裤子显摆,必然能惊得见惯大世面的观星楼主倒吸一口凉气,甘拜下风。 “末将不过是区区正四品武将官衔,这还是当年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在北境城墙外冰天雪地里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军功,虽说有男儿家业马上取的心思,毕竟为人父母,却不舍得把犬子发放去雍州受苦。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末将就想着能趁手里有兵权可用,积攒下一份家财,百年之后由得他坐吃山空也罢。” 臧成德边说边摇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惭愧语气。 许佑乾撇了撇嘴,想要坐吃山空,你臧家也得有能守得住富甲一方的实力才行,饶是康乐侯府富可敌国,每年还得流水一样往宫城里送金银给皇家花用,臧家在朝堂重臣看来,不过就是个替他们暂时保管银钱的看门狗,哪天不高兴了想拿回去,你就得陪着笑脸任取任夺,敢梗脖子说半个不字,只怕连脑袋都不能留在脖子上乱转。 陈无双点点头,笑道:“将军这是老成持重的长远算盘。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且不谈如今乱世如何,臧怀威终有老迈解甲的一天,少将军若是到那时还没有个官职傍身,积下的银钱反倒就是招祸的引子。” 臧成德双眼一眯,平淡道:“末将再愚钝,也想得到这一点,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臧某?” 陈无双喝尽杯中茶水,咂摸着味道还算不错,举杯示意许佑乾替他斟满,这位在臧家父子看来已是高不可攀的小侯爷,竟然乐呵呵上前拎起茶壶,似乎能侍奉陈无双喝茶是莫大荣耀,甚至还以手指贴在茶杯外壁上试了试温度,“陈大哥,茶水还有些热,得晾一会儿才好入口。” 年轻观星楼主嗯了一声,顺势把话头扯到楚州去,“我出京行走江湖,第一次出风头就是去年六月的洞庭官卖,康乐侯爷不避讳交浅言深,几次来往宾主尽欢,后来,又是在洞庭湖一场恶战,剑斩南疆玄蟒,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头,与许家的关系也就越走越亲近,这有钱的小子跟在我身边,倒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臧成德只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挑眉问道:“哦?” 许家小侯爷适时语出惊人,天真笑道:“那是自然。我所学的两门御剑术,说起来都是沾了陈大哥的光,一者是燕州驻仙山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另者是绝代剑仙逢春公成名绝技,天香剑诀。” 臧成德瞬间陷入呆滞,少将军更是目瞪口呆。 紫霄神雷,天香剑诀? 比起这两门惊世骇俗的本事来,家财万贯算个狗屁! 就在此时,陈无双突然收敛笑意,冷声问道:“若是姓郭的那位有心重蹈谢逸尘覆辙,臧将军如何自处?” 臧成德眉头一皱,“末将···” 陈无双轻哼一声打断,“依我看,少将军平攸颇有乃父气度,臧家再时运不济,也可父子两代守此青槐关,将军意下如何?” 臧家父子面面相觑,有口难言。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个妙人儿 埋伏在将军府正厅外的八十余悍卒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足可坐下十五六人的大圆桌,摆在塘边一排丝绦碧垂的柳树下,一桌上好席面,邋遢老头常半仙吃得满嘴是油花,卸去甲胄换了便服的臧成德却只觉索然无味,美酒入口尝不出半分醇厚,陈无双在酒席上表现的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是如坐针毡,神思不属。 兵部之所以能放心只使五千人马驻守青槐关,就是因为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二的险峻关隘,从地势上而言与雍州北境那道城墙极为相似,哪怕是来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做守将,只要不自大到率兵出关追击,就是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何况,臧成德经营青槐关二十年有余,手里攥着的力量绝不止明面上的五千兵卒。 严格按照大周律例执行的话,凡身有残疾、重兵者或是年过五十五,才可报经兵部衙门应允而退役归田,臧成德仗着花在京都城的银子铺天盖地,细水长流,每年都虚报一些忠心兵士年龄,这些早在兵部花名册上划掉姓名的人,就在关外南侧山中另起营寨,有三千余众。 臧成德先前甚至有自信,如果谢逸尘不使高境界修士强攻的话,他至少可以在十万大军的攻势下支持十天半月,有这么一段时日做缓冲,进一步可安心坐等朝廷援手,退一步也可收拾细软带家眷退避战乱,功过且先不做构想,总之绝无性命之忧。 平心而论,他对率兵出关没有多大兴趣,即便能跟在郭奉平身后分些浇灭乱贼的功劳,官晋一品多半也就是回京任个兵部侍郎,比起在青槐关天高皇帝远来,那正三品的绛紫官袍并不勾人,他很清楚朝堂重臣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辣角色,以自己少年从军养成的性子,很难像郭奉平一样能立足京畿。 因此,陈无双那句似乎是许诺的“父子两代守此青槐关”,他确实动了心。 自从上次见过郭奉平,对方云山雾罩言辞中隐晦透漏出来的意思,让臧成德一连多日寝食难安,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尤为强烈的不安,如果那位天策大将军真在凉州得胜,怕就怕他本人纵然没有走谢逸尘老路的心思,难免那些奢望从龙之功的桀骜部下,会有将黄袍覆盖其身的悖逆行止,到那时,臧成德就真正陷入到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了。 起码,陈无双还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酒过三巡,年轻观星楼主接过小满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嘴角,率先站起身来和煦笑道:“蒙将军盛情款待,我这拖家带口这么些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过久,就在城中寻个干净客栈暂住一夜,明日一早动身回返京都复旨,青山不改,他日还有机会再跟将军共饮。” 臧成德眼皮一跳,暗自苦笑,年轻人到底耐不住性子,这句话想来是要逼他做决定了。 偏头去看自家嫡子,却见恍若未闻的臧平攸正跟许家那位身份贵重的小侯爷交头接耳,不知在轻声说笑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脸上神情竟然颇有眉飞色舞的意味,根本没意识到其父左右为难。 无奈叹了口气,刚想斟酌语气先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陈无双居然拱了拱手,回身就跨上木桥,众人随后一一拱手作别,头也不回就此离去。 落在最后面的许家小侯爷故作老成,抻着肩膀拍了拍臧平攸肩头,咧嘴狡黠一笑,深深看了臧成德一眼,一路小跑追上抱着黑猫的老道士,腰间那柄长剑随着步幅晃晃荡荡,像是舟上橹桨。 两架马车如来时一样,绕过影壁,前后驶出怀威将军府。 对着一桌残羹冷酒,父子二人各怀心思,良久沉默不语。 “平攸,以你所见,陈无双此人怎么样?” 面带欣喜笑意的少将军,明显还沉浸在某种兴奋情绪中难以自拔,这突然开口的一问让他怔怔一愣,回过神来沉吟片刻,心悦诚服道:“人中龙凤。” 臧成德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只听江湖中的传闻,加上他剑斩谢逸尘的事情,说人中龙凤倒也不是虚言夸大。只是,你没听说过他早年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可谓罄竹难书啊。” 偶尔也会放浪形骸在青槐关作威作福的少将军不以为然,随口道:“他毕竟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有那座观星楼做靠山,少年心性行事跋扈些,也是人之常情嘛,总归是没有杀人放火惹下民怨,斩杀谢逸尘的功绩,孩儿以为足以抵了他先前所有劣迹。” 臧成德摇摇头,意味不明地嘿笑一声,“司天监嫡传弟子又如何。大周这一千三百余年国祚,休说抗旨不尊,你听过陈家哪一任观星楼主敢明目张胆撕毁圣旨?敢在京都最繁华的白狮坊,当街断了天家贵胄的兵刃?敢指使手下,掰去一百七十六个读书人的门牙?” 一连三问,登时让臧平攸变了脸色。 且不说前面两问,自从大周定鼎江山的太祖皇帝直言“治天下当须倚重圣贤文章”以来,便是再昏庸无道的君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羞辱读书人,这他娘压根就不是胆气不胆气的事情。 “父亲以为,此人如何?” 臧成德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微微荡漾的水面,“为父倒觉得,陈无双其实是个挺懂规矩、讲道理的人。与人打交道啊,不能揪着错处不放,那样做出的评价就有失偏颇,眼里要能见得别人的长处与好处。” 臧平攸把这句话在嘴里繁复嚼了几遍,抬头道:“许家那位小侯爷说,陈无双对身边亲近人,向来不吝给予。” 臧成德收回目光,随手拿起面前见了底的斗彩孔雀盏把玩,笑道:“许家···那小侯爷在席上跟你窃窃私语多时,为父想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臧平攸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神采奕奕,“也是一个罄竹难书啊。您瞧那姓许的才多大年纪,居然已经踏足三境,据他所言,这般放眼江湖足以自傲的成就都是拜陈无双所赐,紫霄神雷诀、天香剑诀二者兼与一身,假以时日,这还了得?” 臧成德当然知道他对那两门当世顶尖的御剑术动了心思,泼凉水道:“你未必就有那种福气。” 少将军点头称是,却道:“小侯爷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说,能学到司天监青冥剑诀的话,孩儿也总比继承您老挣下的金银有出息···” 话还没说完,臧成德霍然起身,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 臧平攸明显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道:“孩儿是说···” 臧成德一皱眉头,挥手打断道:“别啰里啰嗦,为父要听许家小侯爷的原话,一个字都不许差!” 将门家风严苛,臧平攸从小到大没少挨过亲老子的巴掌,虽年纪渐长之后感觉到父亲对他为人处世还算满意,但终究敬畏之心极重,见臧成德这般举动,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下意识咕噜咽了口唾沫,回想当时许佑乾笑嘻嘻的说辞。 “他···他说,存在将军府的金银都是无主之物,今日姓臧,明日或许就姓李姓谢姓郭,学到自己身上的本事则不一样,谁想抢也抢不走。司天监以往是一贯不收外姓弟子的,当下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在孩儿眼前摆着,陈无双又是个厚待亲友的护短败家脾气,如果能学到司天监传承已久的青冥剑诀,怎么也比守着您百年之后留下的金银有出息···” 几句话说得很是流畅,可见不时偷眼去看父亲神色变化的少将军,对此深以为然。 臧成德许久许久没有再开口出声,这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 最开始臧平攸还惴惴不安,时间一久,就猜到父亲想必正在心里做权衡决断,不敢出声惊扰,只好忍着腰僵腿酸苦捱,在他看来,父亲实在没必要纠结沉思这么久,连富可敌国的楚州康乐侯都毅然上了那条船,相比许家而言,臧家其实根本不至于陈无双这般重视。 如果京里突然意识到郭奉平有不轨迹象,陛下必然不会容忍曾为天策大将军旧部的怀威将军再守青槐关,失了这个臧家得以安身立命的大好差事,届时就算再去跪求乞怜,贵为观星楼主的陈无双只怕也不会再高看他臧平攸一眼了。 臧平攸觉得,父子二人守此青槐关,青槐关也不可能就改姓成臧,爵位或许能奢求个世袭罔替,大周开国至今,除超然于九品中正制的观星楼主之外,还没有哪个官职可以代代薪火相传,要不是被誉为文人表率的杨之清有学富五车的真本事,光凭他是前任首辅程公的亲传弟子,保和殿大学士之殊荣轮也轮不到他。 天色近黄昏。 臧成德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慨叹道:“司天监,正是用人之际啊。” 伸手去提桌上茶壶,发觉触手冰凉,这位正四品的怀威将军才意识到天边晚霞绚烂,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朝正厅走去,“跟我来。” 臧平攸应了声是,快步抢先进正厅点起灯火,又亲力亲为煮水泡茶。 深究天下父母心,不外乎是望子成龙,臧成德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默然叹了口气,既然攒下金银就是想传给子嗣花用,那么何不为他铺路出一个大好前程,陈无双此等人物接掌司天监,观星楼总不会说垮就垮。 等臧平攸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奉上,他才开口问道:“前些日子,你求为父去托人提亲,那家姑娘我已让人详细问过了,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青槐关没有人在家世上能比得过你,也就不必拘泥于什么门当户对。不过,既然是娶正妻,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的,三媒六证这些让管家去操持,你不必费心,另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少将军欣喜点头,“请父亲吩咐。” 稍作迟疑,臧成德掀开盖碗刮去茶末,“找你娘要银子,去云州百花山庄左近置办一处宅院,花钱越多越好、宅子越大越好。咱们臧家要是求世代簪缨,就不能父子二人守此青槐关,你的前程在于由江湖入庙堂,别被这座小小关隘困住。许家小侯爷说得对,为父攒下的金银,能买几十年安稳顺心,却不够去买富贵绵长。” 臧平攸嗯了一声,问道:“陈无双说明日一早就动身回京,父亲怎么跟他说?” 下定决心以后,臧成德就多了一种胸有成竹的淡然,笑道:“真正做大生意的人,买卖双方都讲究个袖中议价,陈无双是个有趣的人,放在明面上谈价就落了下乘。等天黑透,你换身衣裳揣着为父的怀威将军兵符,去找他。” 少将军悚然一惊,那枚铜铸的兵符可是臧家满门的聚宝盆摇钱树,听父亲的意思,竟然要拱手让于陈无双,这由不得他不慎重,慌忙接口道:“父亲三思,就算是做生意,也总该有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拉扯···” 臧成德放下盖碗摆摆手,“你只管揣着兵符去就是,不出为父所料的话,陈无双看都不会看一眼,否则咱们父子也不必跟他再谈日后的镜花水月了。你去只为一件事,求他传你青冥剑诀,他若是爽快答应,下个月为父就去一趟京都城,见见陈家那位礼部右侍郎。” 臧平攸犹豫片刻,问道:“那他···要是不答应呢?” 臧成德缓缓搓着双手,直到掌心温热,才感慨道:“这就是咱们父子比不上他的地方了,事未着手先虑其败,兵法不能用在跟人打交道上。为父以为,他如果不答应,对你反而是好事,逢春公的天香剑诀与青冥剑诀,终归是有个高下之分吧。” 臧平攸似懂非懂,还想再问,却见父亲再次端起茶盏,“去吧。先让府上不起眼的机灵小厮去打听打听,看看那位观星楼主在何处下榻,为父稍晚要回营中做些布置,免得那些盼军功盼得红了眼的东西上蹿下跳。” 少将军只好躬身退出正厅,缓缓踱步半晌,天色彻底黑下来,这才依照父亲所言,越过管家去指使人在城中打探,等确定了那两驾马车所在,去存放怀威将军甲胄的书房取出兵符,换了一身暗色衣裳,从侧门骑马出府。 在城中最好的如云客栈,臧平攸又见到脱去蟒袍的陈无双。 宾主颠倒寒暄几句,看年轻观星楼主脸上始终有淡淡笑意挂着,索性心下一横,咬牙直言不讳问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传我青冥剑诀?” 凑在灯光前的小满会心一笑。 陈无双打趣道:“少将军孟浪了,青冥剑诀是我司天监从不传外姓弟子的绝学,你要是学了去,江湖中谁还不知道你跟我之间,有让人浮想联翩的交情来往?” 臧平攸楞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知平攸兄以为,比之青冥剑诀,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之术,如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公子回京,景祯驾崩 七月初十,至夜戌时。 剑斩谢逸尘之后,在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皆是声威愈隆的陈无双回京,仗着一袭五城兵马司无人敢拦的团龙蟒袍叫开城门,两驾过青槐关从凉州而来的马车长驱直入京畿重地,偏转方向往南,鞭催马蹄,直奔镇国公府。 几乎是与此同时,内廷首领平公公传天子口谕,召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吏部尚书孟春生、户部尚书王宗厚、兵部尚书卫成靖、礼部尚书王盛怀为首的十余位紫袍重臣进宫面圣。 大周祖制,非朝会不开保和殿,这些匆匆换了齐整官袍而来的大人物进宫之后才知道,继位称帝二十四年以来,景祯陛下这一回竟破天荒于寝宫养心殿召集臣工议事,尤其是宫内亲军侍卫一改往日懒散倨傲模样,刀甲肃然。 执掌六部之首的吏部堂官尚书孟春生年事已高,从大周景祯二十二年冬就上过折子乞骸骨还乡,至今都未得天子首肯,十日朝会里有八日称病在府,大小事宜尽都交由正三品的左侍郎做主,已有近两年不曾踏足宫闱帝苑,倒立刻就在目光锋锐冷冽的亲军侍卫身上,嗅到不寻常的意味。 杨之清虽孱弱怕寒,但腿脚要比一辈子盼而不得两殿四阁大学士殊荣的孟春生利落,年迈不堪任用的老尚书跟不上他脚步,见平公公那身深青蟒袍刻意与众人拉开丈余距离,喘着粗气一把拽住首辅大人衣袖,低声道:“杨公慢走。” 他这一声慢走,拽住了所有人的步履匆匆。 连一贯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蒋之冲都放慢步子,这位文华阁大学士深谙独善己身之道,以往在朝堂上除非景祯皇帝点名垂询,否则绝不肯多说半个字,因此常被京中未考取功名在身的气盛士子很是不敬地戏称为“紫衣榆树”,暗讽他尸位素餐,对不住当朝一品的俸禄。 杨之清回头凝视孟春生一眼,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抽回衣袖,略微走慢些,轻声道:“孟大人有何指教?” 老尚书以宽大袍袖遮着嘴咳嗽两声,四处看了眼,似乎越往宫闱深处走,道路两旁捉刀而立的威武亲军将校就越多,不时有十人为一队的侍卫手执灯火往来巡视,宫女跟宦官都是低着头紧贴墙根急急行走,这让他更坚定了心中猜测,尽量压低苍老嗓音,道:“不敢。下官是想问一问杨公,陛下近些日子,龙体可还康泰?” 首辅杨公的目光从身后一众同僚脸上扫过,避而不答道:“孟大人稍后就能亲眼见着陛下,何必这时候急着问杨某,要问,也是去问太医令楚大人才合适。” 孟春生顿时心下一凛。 为官一生未有结党营私之举的杨之清,在朝堂和士林中素来有平易近人的一致好评,而且身居吏部尚书之职的他与其师程公乃是同年登科,即便是自矜首辅大学士之尊,杨之清也一向对他姓孟的两朝元老以礼相待,还是第一次让他碰了个钉子。 孟春生踉跄两步,抬头看向被宫墙切割成块的夜空,层云遮住月光之外的半边天际,像是正在酝酿一场夏末秋初的暴雨,喃喃道:“要···变天了。” 户部尚书王宗厚装作没听见这句祸从口出的呢喃,皱眉与他擦身而过,跟在杨之清与另一位大学士身后,稍作迟疑,还是开口轻声道:“进宫前,下官听人说观星楼主陈无双已至京都西门外,估摸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拦他,这时候兴许已经进城。” 杨之清看了眼前面平公公的背影,停住脚步缓缓转身,眼角余光掠过蒋之冲清瘦脸庞,沉声道:“我有一言,请诸位同僚谨记于心。今夜入养心殿面圣不同以往,若是陛下不主动提起,诸位最好不要谈及司天监,为人臣子当忧陛下所忧、利社稷所利,万不可恃宠而骄,君前失仪!” 言罢,杨之清不管众人作何心思,转身继续跟着平公公往景祯皇帝寝宫走去,只是在撩动衣角的夜风里,好像听见 那位久侍君侧的内廷首领叹了口气,隔着太远,他不确定那一声到底是耳听为实,还是恍惚中先入为主的臆想。 卫成靖突然冷不丁想起一个人,不久之前在保和殿文武百官面前愤而辞官告老的邱介彰,粗略一算已有数月不见,不知那位风骨硬朗的老大人,在四季如春的云州过得好不好,想来应该是不错,杨公既然肯冒险瞒着天子救下他,就不会把人往火坑里推。 暗自唏嘘不已,江湖上是生是死痛快无比,一剑削过去人头滚落,总比朝堂杀人从来用钝刀来得慷慨,也许捱过这一夜去,再等个十年八年,云州还能有他姓卫的一处容身之地,说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师花,中州偏北,开出来的花能有天南云州娇艳? 古往今来,帝王最会的无非就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有孟老尚书碰了个钉子在前,一路上谁也没有再去触杨之清的霉头,走到养心殿前,连内廷首领太监都得亮出一面纯金令牌,才能带着十余位朝堂穿紫的大员经过冷着脸的侍卫把守,几乎是每隔十步就有一道人墙,数千亲军将偌大一座养心殿团团护在中央。 尽管摘去腰间双刀,没有“如朕亲临”令牌的二皇子殿下,仍被拒之门外。 面色阴沉站在离着外围亲军侍卫四五丈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平公公将杨之清等人引入养心殿,李敬威此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骑兵留在凉州,进京时该奏明父皇带兵进京,那就不会有现在孤掌难鸣的境遇。 可惜现在,他想出京也出不去。 四境修士的灵识很敏锐,最近几天,明显察觉到他暂居的昆珑宫外多了数道陌生修士气息,昆珑昆珑,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自己那位德才皆不算上等的太子皇兄,是要把他李敬威这条原本可以一飞冲天的真龙,困在宫城之内。 往日恭谨伺候着帝王起居的妙龄宫女都不见了踪影,燃着炭炉的养心殿里仅有两个年轻宦官守在一左一右守在外堂,照得满室亮如白昼的灯火中,熠熠生辉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尽管哪一件拿出宫都价值连城,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分天家雍容贵气。 有的只是寒彻骨髓的阴冷森然,和死寂沉沉。 殿外还是夏末晚风,殿内倒满是萧索之秋意。 身披轻裘的杨之清不禁掩了掩怀,看向身侧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的侧脸,他记得这位出身苏州官宦世家的读书人,当年高中榜眼得意入仕时,先帝曾赞他策论用词剑走偏锋,尽洗士林只会称德颂圣的轻浮之风气,锦绣文章可垂百年,因此特意压着他的官衔多加磨砺,留给景祯皇帝重用施恩。 改元景祯之后,汇聚天下英才的朝堂都在等着看蒋之冲要怎么施展胸中抱负,他在工部尚书任上时确实多有为人称道之举,致力于完善大周王朝驿路、水利,亲自以正二品之尊前往青州、苏州兴修运河,如今陛下的密探能及时将各地消息传回宫城,还要得益于他在《大周皇舆图》上增设的一百三十一条驿道。 不料在得了文华阁大学士的殊荣之后,蒋之冲突然在年富力强时急流勇退,多年以来在朝会上不献一策、不建一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杨之清记得这位形同泥胎木塑的同僚只上过一封折子,劝景祯皇帝珍重龙体,不可过于操劳。 平公公示意众人等在门外,不多时,却是面色沉凝的太医令走出来。 杨之清皱眉仔细端详楚鹤卿的神色,轻声唤道:“鹤卿?” 这位极少在江湖上走动的十一品剑修点点头,伸手示意首辅杨公借一步说话,往灯火稍暗的角落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众人都跟了上来,无奈苦笑道:“诸位大人,请恕鹤卿无能。” 短短一句话,石破天惊。 不等杨之清开口发问,楚鹤卿伸手抹了把脸,可惜抹不去疲惫之色,“前日,平公公就派人去鹿山传旨请空 相神僧进宫,可整座白马禅寺门户森严,派去的两位四境侍卫踌躇一天,竟然连山门都进不去,说实话,陛下龙体已然···油尽灯枯,若是空相神僧肯来,跟下官还能还能有个集思广益的商量,只凭下官一人,实在是···无力回天。” 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 楚鹤卿摇头叹息道:“医者能治病,却委实改不了命。任平生进宫斩去陛下寿数的那一剑,致使陛下体内经脉日渐枯萎干涸,前几日在朝天殿议事时,下官就觉察到陛下有回光返照之兆,平公公与我渡入陛下体内的真气有如泥牛入海,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过能勉强为陛下留住一口气机不使断绝。今日酉时,陛下醒转过来,自知大限将尽,故而请诸位大人来···来听遗诏。” 杨之清伸手使劲攥住太医令手腕,沉声问道:“无计可施了?” 楚鹤卿双眼含泪,垂下头,声音细不可闻,“若是南海段百草此时在宫中,或许···或许还有法子能为陛下续命十天半月,下官···” 杨之清颓然松开手,那位据说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行踪飘忽,甚至根本就不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之内,听说当年苏慕仙的弟子沈廷越用尽手段四处打探,都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凭养心殿这群文臣,仓促间能去何处找他? 楚鹤卿深深呼吸,“陛下正在里面跟太子说话,稍后诸位大人进去,切莫惊扰圣驾,陛下至多也不过···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杨公···” 说到最后,太医令语气中竟然有了恳求情绪。 杨之清点点头,“君臣相交二十余年,老夫与诸公,当恭送陛下最后一程。” 话音刚落,被楚鹤卿掩上的房门轻轻推开,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悲戚戚走出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父皇有旨,请列位臣工于龙榻之前面圣。” 杨之清应了声是,脱去轻裘交由楚鹤卿代为保管,双手正了正头上官帽,拂去绛紫官袍上褶皱,率先走进那扇从未有外臣踏足一步的雕龙木门。 龙榻一侧,平公公默然低头垂泪,另有两个杨之清素昧平生的人物站在旁边。 此时谁都没心思去探究那二人的身份,杨之清躬身碎步走到榻前,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叩首道:“臣杨之清,奉旨率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等,叩拜吾皇圣安。” 勉强倚靠几床明黄龙纹缎面棉被坐直的景祯皇帝脸色枯黄,一双眸子深陷眼窝,早已不复往日神采,毫无半点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虚弱道:“诸位爱卿,且免礼平身吧,朕···有些事情要交代。” 杨之清不起身,其后的所有人都不敢免礼。 首辅大人挺直腰板,仍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看了眼年纪四十余岁的天子,五味杂陈,“臣等跪着听旨。” 景祯皇帝微微弯起嘴角,奉诏而来的这些人里,只有兵部尚书卫成靖与他年纪相仿,要先走一步撒手人寰的却偏偏是他。 雄才大略,奈何天不予寿。 “朕···自束冠之年践祚,历二十四年,与这大好人间终有一别,众卿不必悲戚。朕遗诏有三,病体不能手书,劳烦杨爱卿一一记下,代为草诏吧。” 杨之清沉沉应声,“臣,谨遵圣谕。” “其一,朕殡天之后,大周皇位传于储君。敬辉治国之才、治学之才都远不如诸卿,好在心性纯良醇厚,不至于使百姓受苦,日后还望众卿一如既往,好生辅佐。” 跪着的众人齐齐低头,“臣等,奉旨。” “其二,朕最宠爱明妍公主,临终之前她却恰恰不在朕身边,可惜可叹。朕退一步,诸卿也退一步吧,准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承袭镇国公爵位,赐婚明妍公主。杨卿,朕宁可身后落一个刚愎自用的骂名,也要让那混账小子做朕的女婿,你···可还拦着?” 杨之清听景祯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心知这一次的回光返照,楚鹤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为他续命了,只好无奈点头,“陛下圣明。” 即将大行殡天的九五之尊,将无力的目光挨着投向王宗厚、卫成靖等人,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第二个出声,“陛下圣明。” 两位当朝大学士出声,此事就算是一锤定音,再无转圜余地了。 景祯皇帝呼吸忽然开始变得粗重漏风,皮肤松垮的脖颈上两条青筋挑起,“其三···朕···朕要想想···” 垂着头的众人良久听不见下文。 心有所感的杨之清抬头看去,见老泪纵横的平公公探身上前,轻柔伸手合上景祯皇帝的眼帘,深吸一口气,“陛下殡天!” 声传宫闱,殿外骤然起风雨。 第一百六十三章公子回京,景祯驾崩 第一百六十四章 缘何不雨? 斗指西南,一十四州自今日而秋。 两驾由西门驶进京都城的马车缓缓停在镇国公府邸门前,檐下悬着那四盏比历代星辰都要亮的素白灯笼,让头前一驾马车的车夫最先忍不住哭出声响,压抑而低沉的呜咽声中,陈无双掀开车厢门帘,缓缓走下。 团龙蟒袍外面罩了一层粗布麻衣。 不只是自谷雨死后再也不穿白衣的陈无双披麻戴孝,紧随其后下车的墨莉和小满都是身披白麻,换了一身素色道袍的西河派掌教低低诵了声无量,慕容百胜与祝存良兄弟二人不知在哪里摘了其色如雪的野花别在胸前,默然垂首。 陈无双很想露出一丝游子归乡的笑意,可动了动嘴角,却流出两行承载不住悲恸的泪水,轻轻呢喃有声,“师伯,无双回来了。” 小满死死咬着嘴唇,蹲下身抱头痛哭,原本她一路上都在想,或许对她恩重如山的老公爷是使了一出诈死脱壳,就算是身受重伤,以司天监与太医令楚鹤卿以及白马禅寺空相神僧的相交莫逆,总会有枯木逢春的法子,可门上那四盏写着永垂千古的灯笼,一瞬间就击溃了她心头所有侥幸。 世上再无陈伯庸。 镇国公府正门慢慢大开,几日来水米不进的陈叔愚步履稍显蹒跚,跨出门槛,似乎眼里看不见门外一众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修士,久久凝视无声落泪的年轻观星楼主,嘶哑道:“平安回来就好。无双,你师伯···他在观星楼等你。” 想起北境城墙上的初次拜见,搀扶着小满起身的墨莉,痛哭出声。 陈无双断断续续呼吸,扯着衣袖抹了把脸,点点头,声音竟然比陈叔愚嘶哑更甚,“无双为人晚辈,不能让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否则师伯又要罚我在观星楼里面壁,师父不在府上,可没有人再偷着给我送饭吃···” 起先两步,陈无双走得很慢,像是近乡情怯。 迈进镇国公府正门以后,一手牵起墨莉、另一只手牵起小满的陈无双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穿过水潭边曲折连廊时已然行如鬼魅,潭水中浮沉着九十九只白色纸船,每一只载着细长柳叶的纸船上都写了几个小字。 纸船是萧静岚的夫人亲手所折,又亲手一只一只放在水面上,柳叶则是那位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轻轻放置,文人雅士素性高洁,与故人作别,自然要折柳相送。 观星楼中,青烟氤氲如云似雾。 十余年来陈无双还是第一次觉得,抬腿走进观星楼是一件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巨大的青铜香炉后面,有三人,一坐、一站、一跪。 盘腿而坐的是已经毫无生机的陈家老公爷,身上仍穿着那一袭团龙狰狞的白底蟒袍,早已干涸的妖族血迹颜色黯紫,像是行走在雨后泥泞小路甩上的污浊泥点子,置于双膝的左右两手,皆是并指如剑,须发成霜,眉目之间没有遗憾神色,反而是一种了却此生夙愿的欣然。 背对着陈伯庸遗体站在旁边的,是极少像现在这样一身白衣的陈季淳,他微微仰着头,空洞无神的目光不知道借着灯火看向哪里,往常手里捻着把玩的两颗棋子只剩一粒黑子,白子早被他屈指弹在青铜香炉中,被厚厚一层香灰埋没于深处。 至今不肯脱去那身残破甲胄的立春,木然跪在陈伯庸面前,头颅低垂,身前横着他那柄同样名为立春的古朴佩剑,一人一剑全无声息。 “师伯···” 陈无双这一声悲戚至极的轻唤,让立春顿时浑身一颤,缓慢回头看向披麻戴孝的观星楼主,伸手拾起佩剑,拄着站起身来,好像不敢抬头去看陈伯庸的遗容,默默退到一侧光线昏暗处,影子被灯火照成一深一浅两道,遮住靠墙木架上许多册墨香浓而不腻的藏书。 松开墨莉与小满的手,绕过青铜香炉的第一步声响沉重,第二步第三步趔趔趄趄,像是刚学会走路、迈步还不太稳当的婴孩,扑通跪倒在陈伯庸身前三尺处,哀声道:“师伯···” 墨莉跟小满紧跟着跪倒,泣不成声。 历历在目的往事从心头翻涌成浪,被咽喉阻住,却在陈无双看不见世间美丑的双眼中倾泻成河流。 人不如草木。 草木枯萎总有春风吹又生,人死只剩万事空。 陈无双艰难地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落泪。 观星楼又进来很多人,隔着那尊青铜香炉,邋遢老头的叹息声清晰入耳,一句“陈老公爷千古”之后,大寒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常半仙突然哼唱起一首极为苍凉的凉州曲子,生平第一次踏进这座名扬江湖观星楼的许佑乾、冯秉忠、慕容百胜、祝存良、瘸腿术士,都被这种悲怆气氛死死压住。 半个时辰之久。 陈无双终于止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师伯魂灵不远,若是在黄泉路上见着谢逸尘那王八蛋,莫要给他半分好脸色,只管告诉他,陈无双言而有信,很快就会把他谢家满门一个不差都送下去,为我司天监战死于北境的一万余英灵赔罪!” 满面憔悴倦容的陈季淳转过身,“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无双啊,你且起来,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陈家的架海金梁,无须在任何人面前屈膝,无须在任何人面前低声,无须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陈无双擦去泪痕,起身在供桌上拿了三支香,就着灯火点燃,绕回到香炉另一侧,躬身敬香。 “我与你三师叔商议过,要等你回来看一眼,再让你师伯入土为安。陈家历代观星楼主都葬在府外十里处的鹤鸣丘,景祯皇帝准你师伯配享太庙,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陈无双冷笑一声,“只是配享太庙?” 捻着一粒黑子的臭棋篓子愤然点头,“天家凉薄,帝王无情。” 陈无双上前,俯身拉起墨莉和小满,面朝着陈伯庸的遗体,寒声道:“师伯有生之年鞠躬尽瘁,仙逝之后还要在供奉着他李家祖宗的太庙里恭谨肃立,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四师叔既然问我,无双就斗胆在师伯面前再忤逆一回,请常老前辈代为择个日子,按咱们陈家的规矩,葬我师伯于鹤鸣丘,传信钱兴,于云州百花山庄外为我师伯立祠,既不予国葬厚待,便不受他李家香火。” 常半仙透过袅袅青烟看了眼陈家四爷,点头不语。 陈无双将手搭在青铜香炉上,缓缓问道:“四师叔,有谁来拜祭过我师伯?” 陈季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香炉后面那一众修士面前,将手里一颗黑子郑重交到邋遢老头手里,等西河派掌教等人搀扶着委顿在地的大寒退出门去,才开口一一数道:“首辅杨公,国子监祭酒颜书晖,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白马禅寺空相、空法、空空三位僧人,户部尚书王宗厚,兵部尚书卫成靖,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除杨公与颜祭酒,其余人都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另有不少人被拦在门外,不好列举。” 年轻观星楼主微微颔首,“还是有些良心没被狗吃掉的人。” 陈季淳哀叹一声,目光停顿在陈伯庸那一袭蟒袍上,“听杨公说,陛下有意再次降旨,仍要将明妍公主赐婚给你,帝王心术,看来是既对你心怀忌惮,又想让司天监为将来继位的太子做倚仗。” 陈无双低低冷笑,对天家贵胄的做派反感到无以复加,“我有些后悔杀了谢逸尘,不如由得他闹一闹,近五十万边军,总能让景祯皇帝余生寝食不安。可惜他掉了脑袋,那就只好我去保和殿上惹出点动静来,一潭死水也是无趣。” 已经多日不穿官袍的礼部右侍郎摇摇头,“几日前,陛下召集几位重臣在朝天殿议事,提出要让你三师叔承袭镇国公爵位,首辅杨公与户部、兵部两位尚书不肯遵旨,当面力谏,陛下怒极吐血昏厥,至今未醒,想来时日无多了,朝会不开,你如何去闹?” 陈无双恨声直呼景祯皇帝名讳,“李燕南,你最好能到死都做一只缩头乌龟。这回公子爷想要看看,那姓平的老太监和萧静岚,谁还能挡得住我进宫!” 陈叔愚与眼圈通红仍不掩风姿绰约的裴锦绣走进观星楼,这位出走越秀剑阁的四境剑修怜惜地将墨莉与小满揽进怀里柔声抚慰,陈家三爷上前敬了三炷香,“今日接到佩瑜传书,就藩江州的宁王殿下,已经将江州都督孙明哲软禁在府中,夺了兵符印信,声称景祯皇帝病重,要回京侍奉左右。” 陈季淳悚然一惊,这是要逼宫篡位! 旁人或许还不清楚,京都城里的事情想要瞒过司天监并不容易,那天萧静岚以凌厉剑意诛杀观星楼外数百尾锦鲤之后,景祯皇帝在回宫路上遇刺,四名修为不弱的刺客尽皆死于非命,最开始陈叔愚还怀疑过四名刺客是不是谢逸尘手下的修士,到六皇子李敬廷出京就藩,才意识到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的女婿。 弑君,弑父,其心可诛! 陈无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他们姓李的窝里斗,与我司天监何干?” 静静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立春突然挪动脚步上前,目视着这位让老公爷可以死而无憾的新任观星楼主,没有出声就先有悲戚哀意从脸上神情中溢出来,“老公爷给公子留下两句遗言。”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极为诧异。 立春从雍州北境孤身一人带回陈伯庸的遗体,回了镇国公府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哑巴,从始至终没有吐露半个字,这时候才说老公爷原来有遗言留下,陈家三爷、四爷对视一眼,倒是善解人意的裴锦绣问出口道:“只许无双一人听?” 立春摇摇头。 陈无双重新跪在陈伯庸面前,“在听师伯遗言之前,我想知道,师伯是怎么死的。” 立春攥着剑柄的手指咔咔作响,似乎在用力压制住夺眶欲出的泪水,良久才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娓娓道来,“黑铁山崖阎罗殿大学士、洪破岳二人指使倾巢而出的数万妖族攻城,至七月初二,除我之外的二十四剑侍陆续战死,一万玉龙卫全军覆没,城墙上···再不见白衣。” “七月初三,老公爷劝还愿意死战到底的所有江湖修士离开北境,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只亮一盏长明灯,妖族兵临城下时,老公爷纵身跃出,斩杀妖族三千余众,站于阵中力竭而亡。阎罗殿大学士心生敬意,保下老公爷遗体不被妖族糟蹋,容我收尸带回京都。” 陈无双紧紧咬着牙,咯吱有声。 墨莉挣开裴锦绣的怀抱,转身再度看向陈伯庸蟒袍上的斑斑血迹,垂泪道:“师伯···” 立春身形摇摇晃晃,像是蜡烛上不断跳动的一朵火苗,“在妖族到来之前,老公爷就嘱咐我,要替他老人家收尸,叶落归根,带回京都安葬···公子啊,老公爷不是畏惧雍州苦寒,而是想···想回家里守着三爷、四爷,守着你···” 陈无双仰起头,“遗言。” 立春勉强稳住情绪,说出第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陈无双浑身陡然一震,这八个字里,陈伯庸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司天监为大周王朝尽忠一千三百六十余年,就以他陨落北境作为了结,忠字心头一柄利剑,他不愿意让本就不是陈家血脉后人的陈无双再背负太多。 气运加身,便是天予。 陈伯庸用慷慨赴死,向天下人证明了陈家没有辜负太祖皇帝的信赖倚重,没有对不起大周天家经久不衰的圣眷垂青,也用如此惨烈悲壮的方式,将陈无双接掌的司天监与李家江山,一刀两断。 无愧于陈家列祖列宗,也算替天下人偿还了欠逢春公两百年之久的人情。 更让陈无双不至于因他的死,而不肯放开手脚去做事,老公爷此生或许谈不上无憾,但定然死时无愧于天、无愧于心、无愧于皇室、无愧于苍生。 “第二句遗言,老公爷说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只愿公子与墨姑娘,举案齐眉,多子多福。” 陈无双擦干净的脸上又有泪水滑落,失魂落魄走出观星楼,站在水潭边仰头面向汇聚起云层的夜空,浩荡剑意瞬息充盈于方圆百丈,缓缓推焦骨牡丹出鞘,剑指天际,“我师伯陨落北境,世间闻之皆悲而垂泪,好大胆子,天缘何不雨?” 一道剑气,斩出霹雳破空。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的第一场秋雨,倾斜如注。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兄弟阋墙,罪该赐死 宫城之中似乎早有准备。 面南称朕二十四年的景祯皇帝乘龙归天之后,除五千扎营在京都正北昭胜门外的虎啸营亲军按兵不动之外,兵部左侍郎奉内廷首领太监均旨,调龙吟营、凤翔营共计一万亲军入宫,而后夺权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令五千玄武营亲军分守京畿九座外城门,非持御赐令牌而擅闯者,无论王侯将相,一概枭首。 大雨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到子时初,才渐渐有了稀疏趋势。 偌大一座京都城中,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皇室宗亲、官员、书生、百姓,俱都被响彻十九处坊市的凌乱马蹄声惊得门户紧闭,景祯一朝,纵然是初年党争为祸,前任程公以狠辣手段一夜之间传令亲军诛奸臣三十四名,令保和殿险些为之一空时,也没见过这等肃杀气氛。 奉旨入养心殿面圣的那十余位朝中重臣,还都留在宫中议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两炷香时间里仿佛哭尽多年来心中忐忑与委屈的太子殿下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召集首辅杨公等人前去朝天殿,连夜商议紧要大事。 捧着一碗热茶的杨之清微闭双眼,眼角处的皱纹好像舒展开一些,在离御案最近的锦凳上正襟危坐,殿中大多是经历过先帝殡天、景祯登基大礼的老臣,谁都知道,这个透着寒意的不眠之夜,要议的无非就是迫在眉睫的两件大事,其一是景祯皇帝大丧,其二就是储君继位。 这些事情,按规矩应由礼部尚书王盛怀先拿出个章程来,再由众臣商定先帝谥号等等细枝末节,最后经奉遗诏继承大统的储君加盖天子印绶,所以那位正在奋笔疾书的王老尚书显然心无旁骛,不时跟站在一旁查缺补漏的吏部天官孟春生低声交谈,其他人却得了闲,只等着太子殿下驾临。 杨之清的心绪尤为复杂,只是脸上看不出来分毫波动。 相比生不逢时而言,文人士子常常借景抒情的怀才不遇难免就显得小家子气,平心而论,只有在位的这最后一年里让人心寒齿冷的景祯皇帝,算是一位德才兼备的明君,如果是生在大周国力鼎盛的前几百年,必然能留下美名为后世称颂,兴许还能得个“圣祖”之类的庙号。 可惜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国祚绵长冠于青史的大周,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穷途末路。 出养心殿时,由一个年轻宦官谦恭撑伞的杨之清,看见了被亲军侍卫挡在养心殿之外的二皇子,那位殿下既没有蓑衣也没有纸伞,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仍然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那座大周历代天子所居的寝宫,极为狼狈,却腰板笔挺一动不动。 天家无情。 杨之清猜测,恐怕即将登基称帝的太子殿下,此时最放心不下的应该就是他这位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麾下有数万精锐骑兵的李敬威与六皇子李敬廷不同,更让新皇心怀忌惮的他,多半会很快得一个亲王封号,但不许他出京就藩,而是困在这座垂垂迟暮的京都城。 兵部尚书卫成靖抿着嘴唇,几步走到首辅大人身后,弯下腰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杨公,下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说,宁王殿下软禁江州正三品都督孙明哲,夺了兵符,声称陛下病重,要回京侍奉左右,依下官见,来者不善呐。” 杨之清霍然睁开双眼,“什么时候的事?江州如今有多少驻军?大营可有异动?” 卫成靖沉吟片刻,如实道:“江州那位孙都督是皇亲国丈,前任尚书邱大人几次想要他据实将麾下驻军数目禀报兵部,都被他不软不硬挡了回去,登记在册的有步卒七万、水师三万、骑兵两万,但孙家在江州谋划经营数十年,暗地里有瞒报的也是情理之中,下官不好估算确切数目。好在至今,兵部还未曾接到东南有变的消息,算算日子,宁王殿下若是走水路途径青州的话,左右就在这几日进京。” 蒋之冲虽近些年极少议事参政,但以他当朝一品文华阁大学士的官衔身份,有资格被天子赐座于朝天殿,此时坐在杨之清下首的锦凳上偏头看去,眼神很是深邃,平日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的卫成靖只好勉强一笑。 杨之清稍作思忖,皱眉道:“天子家事,自有太子殿下做决断,我等暂时不明就里,还是不要以先入为主的心思置喙,稍后卫大人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禀报给太子殿下就是,为人臣子,做事应当谨慎本分。” 卫成靖好像松了口气,应声称是,退回到户部尚书王宗厚身后,垂手肃立。 按理说,首辅杨公已经拿了调子,众人只需安静等待太子李敬辉驾临朝天殿,可蒋之冲却好像突然一反常态,起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兴致,偏身靠近杨之清,意有所指地轻声问道:“蒋某听说,杨公与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颇为熟稔,不知在杨公眼里,陈无双为人怎么样?” 杨之清心下一动,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刚入咽喉,就觉得身上总算生出些能抵御今年第一场秋雨的暖意,“老夫不是修士,但也知道要想修成四境殊为不易,江湖上多少人蹉跎一生都只能在三境修为止步不前,由此看来的话,陈无双能在短短一年之内有这般成就,以往京都城都错看了他,那小子是个惊才绝艳之辈。” 只说天赋,不谈为人。 明明听出了首辅大人避重就轻的意思,蒋之冲居然不打算就此止住话头,叹声道:“修行天赋超凡脱俗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好观星楼主又是另一回事,杨公啊,蒋某不是想问这些。” 杨之清眯了眯眼睛,反问道:“哦?大学士的意思,是说陈无双做不好这个观星楼主?” 蒋之冲摇摇头,哂笑一声,“杨公误会了。问这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是因为蒋某有一个相交多年的挚友,不止一次写信来夸赞他,上次陈无双请旨赴凉州时,蒋某在保和殿上看过他几眼。不瞒杨公,蒋某早年负笈求学,曾在燕州遇见过一个胸怀经世济国之才却无意入仕的落魄书生,跟他学了几手粗浅看相的本事,依我看,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这位被称为“紫衣榆树”的大学士,最后一句话声音极轻,却让杨之清脸色大变。 一千三百余年前,还在江湖中终日游荡的太祖皇帝李向,曾写下过一首直抒胸臆的七言诗,后来起兵逐鹿,这首诗文也就随着他兵锋所指,遍传一十四州,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两句,就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杨之清深深看了他良久,蒋之冲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大学士那位写信赞誉陈无双的故友,是何许人也?” 蒋之冲淡然轻笑,摆摆手道:“杨公若是有缘与他见面,亲自屈尊问他,他定然会诚惶诚恐,说区区贱名不值一提。恕杨某卖个关子,兴许过一阵子他会来京都一趟,到时候杨公自然就能知道他是什么人。” 为官者行事,大都讲究适可而止的分寸,听他不愿意把话说明白,杨之清也就不再追问。 礼部尚书王盛怀曾是先帝时高中状元的人物,向来以才思敏捷、有十步成诗之能享誉士林,何况景祯殡天、新皇登基的种种事宜都是他分内的职责,加上礼部孟老尚书从旁协助,不多时就草拟出一应章程,整整三张宣纸上墨迹未干,就捧在杨之清面前,请首辅大学士过目。 杨之清大略扫了一遍,见他只在三处留了空白。 一处是景祯皇帝的庙号,一处是景祯皇帝的谥号,最后一处,则是新皇登基之后的年号。 杨之清起身在朝天殿中缓缓踱步,百无聊赖的卫成靖默默数着他的步子,二十四步之后,杨之清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公,前阵子蒙陛下厚爱,召老夫入宫议事,曾有一事托付。” 顿了一顿,杨之清慨然叹息,“陛下,想谥一个景字。” “既然是父皇遗愿,此事不必多议,本宫准杨公所请。” 人还没到,太子殿下的声音倒先传进朝天殿。 众人顿时面色凛然,恭谨肃立,齐声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此时的李敬辉,实在难以用悲切神情压抑住志得意满的欣喜,只好尽量让自己脸上不露出笑意,由不知何时入宫的萧静岚随行,踏进这座他并不陌生的朝天殿,挨着看过低头拱手行礼的众臣,慢慢走到那张御案之后,伸手拂过桌面,深吸一口气,落座于龙椅。 礼部尚书王盛怀率先出列,捧着那三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宣纸,送到御案之前,“微臣已照殿下吩咐,草拟了先帝大丧与殿下登基的一应章程,循旧制,首辅大人已过目,再得殿下首肯,臣就令礼部选定日子。” 殿中没有内廷宦官,萧静岚上前接过宣纸,呈在御案上。 李敬辉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长出一口气,道:“父皇谥号可定景字,庙号还得烦劳诸位爱卿议定,至于本宫登基之后用的年号先不急,总要明年正月初一再宣告天下改元,日子还长,宫里宫外千头万绪,且放一放再议吧。” 王盛怀低头称是。 越明年再改元,也是对景祯皇帝的尊重,大周从来称颂孝道仁举,既然太子主动提出来,一众肱股也乐得在这件事上,先赢得太子好感。 太子放下手里的宣纸,“首辅杨卿无异议的话,将礼部王卿拟定的章程传阅朝堂及内廷,诸卿各司其职照着办就是了。本宫要议的,不是这两件事。” 王盛怀退回列中,站在吏部、户部两位尚书之后,兵部卫成靖之前。 杨之清早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低垂眼帘,等着卫成靖出列先说宁王无旨回京的事情。 卫成靖刚跨出一步,没等开口就听见御案后面的太子殿下出声,“卫卿,议事之前,本宫想先跟你讨要一个人。” 卫成靖错愕一愣,旋即立刻就将眼神投向代替平公公站在御阶一侧的萧静岚,拱手道:“但凭殿下吩咐。” 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还是让父皇刚刚亡故的太子忍不住露出笑容,“父皇在世时,就多次称赞过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说他允文允武,得此沧海遗珠是我朝一大幸事。本宫来朝天殿之前,已令龙吟营入宫换防,有意擢升萧卿为龙吟营从四品营官,卫卿可舍得?” 大周王朝,除北境边军以万人为一营之外,各州驻军几乎都是以五千人为一营,营官多为正五品官衔,只有驻守京畿重地的天子亲军中,龙吟、虎啸、凤翔、玄武等各营的营官,是高人一等的从四品官衔,昭示天家恩宠。 同年登科的两人中,忝为探花郎的陈无双,一年之内扬名海内,晋升四境修为;而同进士出身的萧静岚,却在更短的不到半年时间里,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从四品亲军营官。 一者在江湖,一者在朝堂,都是让人艳羡不已的际遇。 卫成靖是个聪明人,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的用意,一朝天子一朝臣,调龙吟营入宫换防是应有之意,但点名擢升萧静岚为营官,这位十一品凌虚境的高人修士剑锋所指处,显而易见就是暂居在昆珑宫的另一位皇子。 “微臣岂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信重萧大人,这是兵部衙门的福气。” 卫成靖痛快答应,而后话锋一转,沉声道:“臣有一事启奏殿下。今日入宫前,兵部接到江州传信,事关宁王殿下,臣不敢欺瞒擅专,请殿下决断。” 太子学着景祯皇帝往日模样轻轻搭在御案上的右手,登时紧攥成拳,“哦?卫卿直言。” 卫成靖瞥了眼沉默不语的杨之清,将宁王李敬廷在江州的所作所为一一禀报。 太子的呼吸声逐渐粗重,定了定神,转头看向首辅大学士,冷声问道:“杨卿,本宫记得,就藩京外的亲王若无旨意不可进京,否则当以谋逆论处,可对?” 杨之清无奈点头,“殿下所言,无误。” 太子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可能是觉得没有帝王该有的气势,紧接着重重冷哼,“夺权一州都督、无旨擅自回京,诸卿说说看,本宫该当如何决断?” 杨之清叹了口气,如果宁王李敬廷没有夺取江州都督兵权,在得知景祯皇帝殡天的消息之后再回京,还可以说他是心念先帝回京奉孝,可··· 一时之间,朝天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不见有人应声的太子,目光中闪过一线杀机,一掌拍在面前御案上,厉声道:“萧静岚,你说!” 萧静岚退后数步,拱手道:“藩王谋逆,罪该···赐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开门 七月十一,景祯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京都城。 有当朝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何赟亲自披甲坐镇五城兵马司衙门指挥,玄武营五千人马死死守住内外两道护城河的京都城外九门,没有东宫谕令匹马不得出入,整座天子城池如临大敌,可是仍然有不少信鸽陆续从城中各处振翅飞起,不知道去往哪里。 玄武营营官付珵大马金刀坐在崇文坊外一口青石水井沿上,仰着头看两只灰羽红睛信鸽从一处茶楼三层的窗口飞出,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辨明方向,一只往南、一只往东,一笑置之。 这位身负六品修为的营官从来行事低调,自身经历却很有意思。 与京外亲军四营中龙吟、虎啸、凤翔三营的营官不同,付珵是从养心殿侍卫一步一步爬到如今令人侧目的从四品武将官衔上,在没有立下显赫军功的前提下,这种升迁的速度在天子亲军里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久在朝堂如首辅杨公,也只知道这位据说身负六品不俗修为的营官,是祖籍燕州。 远处又有一只信鸽飞出窗口,付珵轻声嗤笑,就手从身前木桶里掬起一捧甘甜清冽的井水泼在脸上,外面罩着一件火红披风的甲胄铿锵作响,起身带领两个亦步亦趋的心腹校尉,拣着宽阔大路往京都正东惠和门走去。 他怀里揣着一封只有寥寥十数字的密信,上面加盖了太子殿下的一方私印,从今日寅时收到这封信开始,付珵把上面的字反复看了几十遍,早就能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如有不奉旨而闯京者,不论王侯,格杀之。 这封信上最重要的,不是太子殿下料定会有人不奉旨而闯京,而是在于“不论王侯”四个字,杀机毕现,付珵已经能确定,信上明令要让他格杀的人,就是那位封地远在东南江州的宁王殿下。 李敬廷出京就藩之前,曾经几次屈尊让人来请玄武营说一不二的营官赴宴。 付珵一次都没有去过。 身为天子亲军,与内廷、朝堂都该保持敬而远之的距离,尤其不能与皇室宗亲交往过密,但是东宫太子当然要另当别论。 也许怀里这封密信已经可以称之为密旨了,既然没有传给兵部那位姓何的左侍郎知晓,那么这件事就没必要去跟他商量,本来兵部也管不着天子亲军的事情,换了是卫成靖亲自来,付珵也大可以不予理会。 安排身后校尉去取来铺盖,在接到宫里新的指令之前,付珵打算寸步不离京都东门。 此时的何赟正在五城兵马司衙门大发雷霆,桌案上一方砚台被他摔得粉碎,鸠占鹊巢不说,铁青着脸,厉声指着堂下战战兢兢的三人喝骂,“要不是何某亲眼所见,还不知道你们五城兵马司从上到下尽是些酒囊饭袋,从现在起,京都城再有一只信鸽飞出去,你等趁早自己脱了官袍,去宫门外跪着请罪吧!” 背靠枢密副使郭奉平才得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官位的鲁辛恕,咬牙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眼下天策大将军身在凉州指望不上,虽然以往大事小事上卖出去不少人情,可这种时候太子殿下一旦动怒追究,他根本不敢奢望朝堂上会有人替他一个区区正六品说情,只好陪着小心道:“何大人息怒,下官这就让人去严查十九坊市,只是···只是咱们五城兵马司人微言轻,乌衣巷是万万不敢去查的···” 何赟重重一拍桌案,大怒道:“放屁!何某奉的是太子殿下谕旨、内廷首领平公公均令,你为何不敢去查?你不想得罪乌衣巷里权贵重臣,那就回家洗干净脖子,等着问斩!” 董三思跟另一位副指挥使梁同悄然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打算。 鲁辛恕心里极为恼怒,十九处坊市还好说,乌衣巷里住着的都是什么人,就是随便在街上扯个做买卖的小商贩过来也能如数家珍,且不说当朝首辅杨公的府邸就在那里,单说其中住着的几位尚书大人,那是小小五城兵马司衙门能惹得起的? 你姓何的要是自以为首辅府邸肯卖兵部左侍郎的面子,尽管自己去查就是了,不怕惹事的玄武营现在就归你节制,偏要为难我做什么?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何赟是品秩远高于他的当朝紫衣大员,这位身后暂时无人撑腰的指挥使大人腹诽归腹诽,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在明面处顶撞上官,只好回身无奈看向董三思和梁同,稍作思忖,指使道:“两位可听清楚了,董大人即刻选些好手在城里巡视,只要见到信鸽,莫管那扁毛畜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一概斩杀!梁大人带人去先前放飞信鸽的坊市或者···或者府邸,问清楚是何人所为,信又传去哪里。” 董三思松了口气,尽管杀信鸽会得罪人,事后再上门负荆请罪就是,总比梁同的差事要好办,当下生怕指挥使会反悔,应了声是,快步匆匆走出衙门。 梁同苦着一张脸,心里把何赟以及鲁辛恕的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一遍,迟疑道:“回禀两位大人,京都养信鸽最多的人家,是···是镇国公府。” 这句话让何赟脸色一变,“司天监的事情朝臣不可过问,这是规矩。你不必去管镇国公府,先去旁处查!陛下驾崩的消息不是要瞒着天下,而是···你去问清楚,有哪些府邸的信鸽,是飞往不该去的地方。” 梁同皱起眉头,刚要问问到底何处是信鸽不该去的地方,却见何赟挥挥手,“速去!” 梁同不敢再多做迟延,只好苦着脸拱了拱手,步履沉重走出五城兵马司衙门,在门外僻静处站了很久,思来想去,索性把心一横,回家换了身便装,一个人也不带,让车夫在城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去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邸。 两位副指挥使领命离开以后,何赟让鲁辛恕拿来京都城图纸,摊开在桌案上,用手指轻轻沿着图纸上横平竖直的道路移动,他总觉得在储君登基之前,京都城会出很多意料不到的乱子,景祯皇帝驾崩得太过突然,朝堂内外都有很多事情没有妥善处置好,一旦闹出大动静来,他姓何的这颗脑袋就得搬家,容不得不慎重。 眼下已经顾不得北境城墙沦为漠北妖族之手的事情了,据前几日宫门没有关闭时传回来的消息,听说有个鹰潭山的年轻道士,孤身一人拦住三四千妖族南下的脚步,不知道现在事态有没有新的变化,至于南疆更可以先放一放,就算那些凶兽真不可抵御,一时半会倒也杀不到中州来。 再者,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何赟头上还有一位尚书大人。 鲁辛恕站在桌案一侧,表面上低头去看那张图纸,其实心思早飞到青槐关以外,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没有郭奉平暗地里拐弯抹角四处打点的话,他坐不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子,尽管这个位卑而权宽的官是京都城最难做的官,没有之一。 加封天策大将军的郭奉平在离京的前夜里,亲自屈尊来找他谈过一次,嘘寒问暖极尽关怀,能在权贵遍地的京都城左右逢源,鲁辛恕当然不是听不懂言外之意的傻子,受人恩惠,想来不久就是对郭大将军有所回报的时候了,况且,那位大将军告辞时意有所指地提过一句,说青州都督年迈,继续把持一州兵权的话,于国不利。 这一句话,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虽然大周王朝还没有过能从正六品跃升正三品封疆大吏的先例,但是鲁辛恕仍然心里热切,如果是圣旨的话,那么朝堂上的质疑声音再多也无妨,如此看来,今年以来在坊间甚嚣尘上的大周气数将尽传闻,就是他飞黄腾达的机缘。 到巳时初,忽然有人急匆匆走进五城兵马司,一进门就单膝跪地,急道:“报!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扶陈家老公爷灵枢,要出永定门。” 何赟心下一凛,顿时呼吸停顿。 他昨日深夜接到内廷首领平公公传出宫城的均旨,是除北境紧急军报、或手持太子殿下谕令者之外,不许任何人出入京都城,显而易见,宫里是怕景祯皇帝驾崩引起国朝动荡,依他猜测,多半是担心二皇子殿下趁机夺权,后来的密信则是担心宁王殿下也有这种心思,正为卷进皇位更替的风波而焦头烂额,此时司天监又跳出来,难免让他头大如斗。 陈无双昨夜叫开城门回京的举动本就不合规矩,只是当时玄武营还没有接管九处城门,再加上这位年轻观星楼主斩杀谢逸尘的余威煊赫,五城兵马司就算人人脖子上长了三个脑袋,也不敢硬拦他那一袭团龙蟒袍。 这才几个时辰的安稳,他就又要出城? 既然是扶着陈家老公爷的灵枢,陈无双必然是想将陈伯庸遗体安葬于城外十里处的鹤鸣丘,按理说不仅不能阻拦,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太子都要前去观礼,可眼下的情况,根本就不是他一个能在指挥使鲁辛恕面前大发雷霆的兵部侍郎可以做主的。 稍作思量,何赟就做了决定,“鲁大人,你速去宫门外通禀,即便见不着平公公,也要想法子把这件事禀报给宫里首辅杨公等几位,本官这就去永定门,尽可能拖延一段时间,你万万不可耽误!” 痛快答应的鲁辛恕有些幸灾乐祸,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会儿怎么不见侍郎大人有刚才的脾气? 何赟没心思去探究他在想什么,匆匆让人牵了马匹,挥鞭往京都正南奔去,心里尤为不安,他很清楚玄武营那些眼高于顶的天子亲军是什么德性,也知道陈无双是发起性子来连皇子殿下都敢揍一顿的角色,如果去得晚了,那位观星楼主已经跟把守城门的亲军动手,那可就不堪设想了。 好在今日各处坊市都冷冷清清,大路小路畅通无阻,心急如焚的何赟只用一炷香时间,就纵马抵达永定门左近,远远看见近百满身甲胄的玄武营骑兵正与司天监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对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奔到近处,何赟不等坐骑挺稳,就干净利落翻身下马。 “下官兵部左侍郎何赟,见过无双公子!” 刚扬声见礼,何侍郎就在那口金丝楠木棺材一侧看见缟素裹身的陈叔愚、陈季淳兄弟二人,忙不迭补上一句,“见过三爷、见过陈大人!” 蟒袍外面罩着麻衣且头扎白巾戴孝的陈无双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循声回头,昂然踏前一步。 玄武营那近百名骑兵顿时纷纷长刀出鞘。 陈无双冷哼一声,毫无惧色顶着刀锋再度踏前数步,“开门。” 何赟慌忙走到近处,拦在那些不知死活的天子亲军马前,厉声道:“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观星楼主拔刀?本官奉宫中旨意统摄玄武营,倒要看看尔等哪个敢抗命不遵!营官付珵何在,出来见我!” 骑兵中为首一人,在高头大马上欠了欠身,却不肯收刀归鞘,肃声道:“非是末将抗命。付将军有令在先,除非见着太子殿下令牌或手谕,否则不可放任何人出入永定门,闯门者视为谋逆,可先斩后奏。请诸位贵人海涵,末将职责在身,不敢懈怠。” 何赟顿时哑口无言,只好转身朝陈无双躬身拱手,“下官···” 年轻观星楼主不为所动,竟然越过他接连往前又走几步,距离骑兵的马头不过六尺,“开门。” 何赟心知撕毁圣旨的陈无双绝对不会看他一个三品侍郎的面子,咬牙快步走到陈季淳一旁,“陈大人,莫要让何某为难···” 可惜不给他面子的绝非只有陈无双,骑兵中为首那人竟冷笑道:“军令如山,恕末将无礼,谁敢再踏前一步,休怪玄武营刀枪无眼!” 话音刚落,何赟骇然回头,就见城门处又有黑压压一片精锐步卒聚拢上前,粗略一算,有近四百人之众,箭簇在弦刀在手,形成一道阻拦镇国公府送葬队伍的人墙。 呛啷一声。 陈无双腰间长剑出鞘,身后一个邋遢老者冷笑不止。 何赟险些瘫坐在地上,喃喃道:“这···如何是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恭送陈家老公爷 十一品卦师为陈家老公爷所选的入土日子,就是陈无双回京的第二天,七月十一。 陈无双原本觉得太过仓促,想让那邋遢老头重新择日,可常半仙固执己见,说从七月初三弼星陨落到七月十一,老公爷已经过了头七,再耽搁下去既对先人不敬,也于后人不详,总归是早晚都要有的一场诀别,恋恋不舍只会让陈伯庸走得不安稳。 彻夜未眠的陈无双坐在观星楼外连廊里怔怔发呆,雨势逐渐变小,贾康年与穷酸书生张正言披着蓑衣联袂而来,不知道是不是真从观星楼的藏书里获益匪浅,病恹恹书生的脸色要比以前枯槁蜡黄好看了不少,似乎猜到陈无双不想听那些什么节哀顺变的劝辞,贾康年陪他静静坐了半个时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起身离去。 他说,埋下一个人意味着死亡和结束,而埋下一颗种子,则代表蓬勃生机正在孕育。 这句话让陈无双感慨良多,陈伯庸是司天监最后一任名正言顺的观星楼主,他的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样也昭示另一个时代的开端,就像二三十年不知所踪的宁退之当年留在骤雨庄的那套精妙剑法一样,每一招式,都既是结尾又是起手。 不破不立,陈伯庸用一句遗言,替陈无双打破了心里最后一层犹豫。 景祯皇帝驾崩的消息好像对年轻楼主的剑意很是忌惮,阴雨天气看不见帝星隐迹,众人都是在扶着陈伯庸的灵枢走出镇国公府以后,才得知昨夜宫里发生的大事,按规矩即便家中有丧事,在朝为官的陈季淳也应当先以国事为重,赶回礼部衙门等着宫里传出旨意,可臭棋篓子将那身陈家千年来只此一件的正三品官袍束之高阁,他要送长兄入土。 只有怀抱黑猫的西河派掌教身穿绛紫法衣,默默走在那口十六人抬着的金丝楠木棺材之前,落泪不比墨莉少的徐称心在一旁抱着拂尘,口中一直轻声诵经,想着能让悲壮赴死的老公爷来生投个富贵人家。 身在天子脚下,邋遢老头不敢再穿那一袭白底蟒袍,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站在棺材前冷笑着看向玄武营那数百拦路的骄兵悍将,迎风扬起手里一把纸钱,飘落在还未被日头晒干的街道上,扯起嗓子喊道:“恭送老公爷归天!” 焦骨牡丹,青光绽放。 为首的骑兵校尉双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死死盯着年轻观星楼主那柄佩剑。 三百训练有素的持刀玄武营步卒在永定门前列开御敌阵型,哪怕是剑意磅礴的陈无双摆出要硬闯的城门的架势,他们也不敢在对方出手之前轻举妄动,这并不是天子亲军心虚胆小,换做是旁人要强行出城,恐怕早就围上去乱刀砍杀了。 但是眼前这位随时可能出剑的公子爷,毕竟是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而且是不久之前才在凉州井水城南斩杀叛乱逆贼谢逸尘的四境剑修,不看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仅说他如今在江湖上一时无两的声势,就不逊色于陈仲平那样的凌虚境高人。 只听街头巷尾传闻的话,兴许这些天子亲军还觉得陈无双有浪得虚名之嫌,今日一见,这位观星楼主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息锋锐无匹,才知道那句老生常谈的盛名之下无虚士诚不欺我,眼见迷蒙青色剑光如潮水般汹涌翻滚,不难明白此时最好暂避锋芒,谁先动刀,谁就先死。 别说天子亲军,就是天家贵胄龙子龙孙,这位爷也揍过两位,京都城里至今都有人把陈无双在白狮坊会仙楼前断了二皇子佩刀的事情当做谈资,江湖就是这样,人的名、树的影。 年轻观星楼主往前再踏一步,平静道:“公子爷倒想见识见识,玄武营是怎么个刀枪无眼。” 骑兵中为首的那一人论身世算是天家外戚,宫里颇受景祯皇帝宠爱的一位妃子,是他远方堂妹,不过能在玄武营里混到六品官衔,这位姓裘名归燕的校尉靠的是实打实的真本事,骑射的手段自然不用多说,本身也是三境五品的刀修,马上马下都称得上是一员骁勇战将,手里那柄与寻常亲军不同的长刀,还是景祯二十年时,皇帝御赐。 他眯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傲慢无礼,“末将敬重老公爷、敬重司天监,公子若是非要出城不可,请先去宫城求得太子殿下手谕,不要让我等为难。” 倒提焦骨牡丹的陈无双蔑然一哼,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挥剑斩下裘归燕坐骑的马头,三百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步卒纷纷看向校尉,裘归燕咬了咬牙,心里反倒突然轻松了一些,生出几分一死报国的意气,“迎敌!” 一触即发。 陈无双面色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裘归燕朗声哈哈大笑,“末将裘归燕,蒙皇恩浩荡,忝为玄武营正六品校尉。从军十数年以来,一直遗憾未能上战阵酣畅淋漓厮杀一场,陈家老公爷捐躯北境以后,还以为很快就能有机会跟漠北那些途径雍州而来的妖族杂碎交手,没想到却是先得无双公子赐教,说实话,如果不是身负内廷紧闭宫门的均令,末将愿意恭送老公爷最后一程,可惜···军令如山!” 陈无双微微点头,重复几遍裘归燕的姓名,开口道:“好名字,好汉子。不再考虑考虑?” 这位官职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相当的校尉摇摇头,高声喝道:“无太子手谕擅闯永定门者,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裘归燕身后骑兵约束马匹,缓缓退后到门洞之前,三百步卒整齐踏前一步,“喏!” 骑兵退后因为纵马冲杀需要一段距离蓄力,而那三百步卒排成前后三层的阵势,百人为一排,横刀当胸,将一条宽阔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六神无主的何赟眼见情势到了这般不可转圜的地步,伸手死死拽住陈季淳的衣袖,急道:“陈大人三思啊,这真要是动起手来,可就是藐视天家的大罪···” 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季淳从他手里挣了两挣,才挣出衣袖,重重叹了口气,“何兄应该知道,司天监的事情历来都是观星楼主一言而定,陈家有规矩,如今无双执掌权柄,就不容任何人出声质疑。” 何赟愣了片刻,突然满怀期冀往北看去,可是一条大路上哪有旁人的踪迹,恨声骂道:“该死的鲁辛恕,再来迟些,何某要奏请太子殿下,先斩了他的狗头!” 裘归燕一跃下马,拿刀身拍了拍马头,那匹跟随他时日已久的坐骑领会主人意思,朝后退去。 倒不是因为自身修为境界在陈无双面前不值一提,裘归燕不敢率先出刀,是因为如果以后宫里追问起来,查明是他先对司天监观星楼主不敬,那么不只是整个玄武营会因此被扯进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而且连他的家眷子嗣都兴许会不得安生。 军中战将终究与江湖修士截然不同。 包括杨柳城那位厉掌柜在内的刀修临敌时,多是走御刀术的路子,但裘归燕这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的行伍校尉往往更重刀法,得了手中景祯皇帝御赐的这柄地品长刀以后,他多年如一日,在扎营于京都城西的玄武营中磨砺招式,经日累月不曾仗着外戚身份稍有松懈,底子打得极为扎实,更将学自于燕州的一套刀法与军中朴实无华的劈砍架势融会贯通,甚至在营中将士起哄的切磋中,面对修为高出他一个品级的营官付珵,两百招内不落下风,深得赞誉。 陈无双察觉到这位校尉已然有了死志,颇为惋惜,“裘校尉不能死在雍州北境,却要死在京都城永定门,你想没想过,人只有活在世上,才有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 裘归燕抿了抿嘴唇,刀身上缓缓亮起一团光芒,“末将以为,忠君即是建功。”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霍然抬手,以剑做刀力劈山峦,青色剑光几乎瞬间凝如实质,使出六七分力道的这一剑气息内敛,竟然连该有的破空声都听不见分毫,可见如今的观星楼主对于体内真气掌控到了何等精妙程度。 始终在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裘归燕应对极快,在焦骨牡丹剑锋劈落的同时,大喝一声微微蹲身,双手持刀拧腰上撩,但没等刀剑相互碰撞,他就已经知道绝对接不下来八品剑修这看似随手施为的一剑。 不能躲。 陈无双这一剑劈落的速度好像有意放慢了几分,裘归燕心下了然,这简简单单一剑之后应该并没有多少繁复变化,只要及时收刀后撤两步就能避开,只是自己一旦退却,对于身后那三百步卒的士气而言就是一个巨大打击,所以他只能咬着牙拼尽全力,想着总不至于一招就落败。 生死之间做取舍,往往就是一咬牙的事情。 只不过这位三境五品的玄武营翘楚刀修还是高看了自己,手中长刀与陈无双那柄一打眼就知道是天品的佩剑相互碰撞,一瞬间,刀身上就传回一股难以匹敌的巨大力道,好像他蓄力撩中的是雍州北境那道坚不可摧的高大城墙。 那股力道震裂了他的虎口还犹然不止,顺着手臂激荡在胸腹之间,一阵难受至极的气机翻沉,裘归燕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所幸他身后正在前冲的几个重甲步卒迅速收刀避让,饶是如此,也被他撞倒五六人,摔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偏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已经身受内伤。 仅是一剑。 裘归燕骇然看去,御赐的长刀,刀锋上多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 陈无双横剑制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大寒与冯秉忠,冷声道:“公子爷今日无意杀人,再问一遍,开不开门?” 裘归燕喘着粗气站起身,倔强道:“未有宫中谕旨,末将实难从命!” 陈无双不再犹豫,径自仗剑从被这位六品校尉撞开的缺口,反冲进三百玄武营步卒阵型当中,手里那柄焦骨牡丹突兀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黑色剑鞘,数次起落,锋锐剑气势如破竹般划透精铁铸就的亲军甲胄,轻描淡写间利落重伤十数名步卒。 与此同时,陈无双伸手抹过腰间储物玉佩,另外两柄极少露面的天品长剑赫然浮空,穿插左右护住周身破绽,右脚在青石板路上滑出数步,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荡开一圈空地,反手一剑刺穿斜后一名步卒肩头,叹声道:“死了心不让路?” 裘归燕眼眶欲裂,“围杀!” 玄武营精锐步卒登时放弃所谓的阵型厚度,四散成里外三层的圆形包围,将这位高高在上的观星楼主困在其中,既然司天监另外的人都没有出手,裘归燕不信三百悍卒还不能让八品修为的陈无双付出惨重代价。 陈无双没有任何要在围困中冲突出来的意思,身形移转间,那支蛟皮缝制的华贵剑鞘开始荡出第二圈凛冽剑气,阵中不断传出精铁甲胄被重击的动静,离他最近的十数名步卒没等挥出一刀,就重伤摔倒。 何赟被这一幕吓得魂不守舍,在天下脚下当街对抗亲军,这样的大罪足够株连九族,可陈家两位爷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棺材旁边甚至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半大孩子高声喝彩。 无计可施的兵部左侍郎狠狠一跺脚,竟然绕开陈季淳扑到棺材一侧,重重拍着名贵的金丝楠木哀声大喊:“老公爷,您老在天有灵,垂怜垂怜何某,击杀亲军侍卫,是逢赦不赦的重罪啊···” 身先士卒的裘归燕咬着牙再度挥刀上前,今日无非就是一死,总能留下尽忠名声。 陈无双一脚踹开面前碍事的步卒,力透重甲,喀嚓骨折声之中,康乐侯爷所赠的剑鞘重重抽在裘归燕持刀的右手上,势大力沉的一击,顿时让那位拦路不退的校尉手腕断折,御赐长刀脱手而出,而后就被陈无双一把扣住脉门扯在怀里。 没人说话,但这一举动让所有步卒投鼠忌器,暂时停手。 “伤了这么些人,裘校尉又被我生擒,以后太子殿下追问下来,你等也有个不得不开城门的说法能应对,何苦非要都死在这里?” 裘归燕脉门被人攥住,一身真气不能圆转,凄然看向一地委顿的同袍手足,知道这是陈无双留了情面,重重叹息,刚要出声,就听见身后兵部左侍郎何赟颓然道:“裘校尉,开城门吧,宫里如果追究下来,你就···你就推在何某头上。” 裘归燕无力摆了摆手,苦笑道:“与侍郎大人何干···听令,开城门。” 永定门,终于还是在玄武营付出近三十人重伤的代价之后,被缓缓洞开。 陈无双挥手让陈叔愚等人扶着灵枢先走,等走在最后的许家小侯爷穿过门洞,才松手放开裘归燕脉门,歉然道:“此举是万不得已,陈无双对不住你,却不能对玄武营有所补偿,只有些银子,裘校尉拿去给麾下请郎中疗伤。”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裘归燕没有伸手去接,默默回身捡起自己的佩刀,突然朝城门外单膝跪地,“末将玄武营校尉裘归燕,恭送老公爷驾鹤!” 骑兵下马,步卒跪地,数百声恭送。 陈无双眼圈登时泛红,将那张银票塞进何赟手里,默然出城。 第一百六十八章 欺人太甚 京都城南三十里外,就是大周开国太祖皇帝李向陵寝所在的永业山。 隔着流香江往北推进二十里,则是安葬司天监历代观星楼主的鹤鸣丘,其实高不过六十丈的鹤鸣丘在很多人眼里都不算是山,但按照几百年前陈家那位精通堪舆风水术的旁支先祖陈雪心遗作《雪心赋》里的说法,来龙去脉究其本源,却是西北昆仑祖龙地气行游所至的余脉。 以王侯葬仪埋骨于鹤鸣丘最高处俯瞰京都城的,正是相传目生双瞳、辅佐太祖皇帝将大周疆域定分为一十四州且布下恢弘阵法镇压天下气运的司天监首任观星楼主,陈玄素。据说当年陈玄素年登百岁含笑而逝,入土时日月同辉,有近百只红顶大鹤在上空久久盘旋不去,鸣声若仙音缭绕,此后每一代观星楼主辞世,就都葬在这里。 这一次,陈伯庸入土的场面应该是一千三百余年来最冷清,已经与陈无双有婚约的孤舟岛弟子墨莉不能说是外人,阴风谷八品修士冯秉忠有了玉龙卫副统领的名分,再除去身穿绛紫道袍主持葬仪的西河派掌教徐守一,前来观礼的就只有十一品卦师常继先、许家小侯爷以及大漠马帮慕容百胜与祝存良表兄弟两人。 徐守一的意思,陈家老公爷既然死于忧患,葬地择穴就应当以求安稳为上,在鹤鸣丘临近山脚的位置选了一处前有明堂的空地,陈无双跪在地上亲手拿铁铲掘了第一抔土,而后剩下的事情就是连连垂泪的管家接手,依次请陈叔愚、陈季淳、裴锦绣、墨莉等人上前掘一铲土。 陈叔愚木然看向鹤鸣丘下,喃喃道:“山下本来该有一百玉龙卫守陵···” 陈无双喟然长叹,整整一万修士的玉龙卫,只为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就在苦寒北境几乎死尽,只剩下副统领钱兴领着七人远在云州百花山庄,再就是还没来得及正式跟陈家三爷见礼的冯秉忠,声威煊赫千年不衰的司天监,终于也要日薄西山。 九为数之极,陈伯庸的墓穴深挖八尺。 棺椁入土,陈家血脉最后一任承袭镇国公爵位的观星楼主自此作古。 跪在墓穴之前的陈无双低着头默然落泪,裴锦绣等几个女子压抑不住的哭泣声被风吹远,鹤鸣丘上听不见鹤鸣声,却有两道毫不遮掩的强横修士气息从北方遥遥而来。 有所察觉的裴锦绣抹去泪水,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稳住自身气息,轻声道:“无双,是内廷那位平公公。” 以陈无双的神识,早就认出了来人之一是此时不该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太监,另一人的气息很陌生,但从浑厚气息上看,修为至少不次于十品境界的平公公。 陈无双缓缓起身,示意管家不必理会,棺椁入穴之后填土成丘,除先祖陈玄素的陵墓之外,历任观星楼主尘归尘、土归土,不用青砖白玉,只起一丘黄土。 两道光华落在鹤鸣丘。 脸色明显有些憔悴的平公公没穿蟒袍,身上只有一件寻常小太监才会穿的青布衣裳,一夜之间化作霜雪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扎起,手里提了一坛十斤重的御酒,悲叹一声,慢慢走上前拍开黑色酒坛口的泥封,将香气四溢的美酒默然倒在那一丘新土之前。 “老公爷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嫌弃平某是个卑贱阉人,匆匆数十年相交,往事至今历历在目,原以为平某会走在前头,想不到却是先来送老公爷一程。咱家是个无后的苦命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这一坛子好酒,是平某花银子跟御膳房买来,聊作祭奠。” 陈无双躬身谢过,不提平公公内廷首领的官职,只按江湖规矩拱手长揖,“无双谢过平前辈,我师伯泉下有知,定然会欣慰与前辈相识相交一场。” 平公公叹了口气,在坟前落下两滴泪,抬手抹去泪痕,扶起陈无双道:“楼主大人节哀顺变。咱家来这一趟,既是为了恭送老公爷归天,也是来给楼主大人送一面太子殿下的令牌,稍后回京,不至于再跟玄武营的人起嫌隙。” 陈无双轻声一哼,有怒意,有不屑。 陈季淳上前接过平公公手里的那面纯金令牌,只扫了一眼就霍然变色,令牌背面雕着腾云游龙,而正面则是“如朕亲临”四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大字,身为当朝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且不提天家此意是不是要跟司天监重修于好,太子毕竟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赐下这面牌子,既不合理也不合礼。 臭棋篓子与陈家三爷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双手捧着令牌递还到平公公面前,沉声道:“还请平公公不要见怪,这面牌子,陈家不敢接。” 平公公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摇头叹息一声,没等开口,身边那位跟他一起前来却始终未曾到陈伯庸陵前吊唁的五境修士冷冷哼道:“陈家是不敢接牌子,还是不想再为天家效忠?” 这句话一出口,鹤鸣丘的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沉不住气的大寒率先亮出佩剑,兴许是想到在陈伯庸坟前拔剑尤为不敬,阴沉着脸又将那柄绽出光华的长剑归鞘,死死盯着说话那人,双手紧攥成拳头咔咔作响,只等陈无双喝令,他就要以三境修为硬拼五境高人,二十四剑侍已经死的只剩下他和立春、小满,再多死一个大寒,司天监也无所谓承受不承受得起了,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还在杨柳城的俏丽小核桃。 陈无双突然扬起笑意,上前两步从陈季淳手里夺过那面令牌,在手里掂了几下,“唔,有七八两重,细着点用,倒是能在流香江花天酒地个三天两天。平前辈此来,除了给我师伯送一坛好酒,还送来一个陪葬的修士,这般情谊无双本来是要敬谢不敏的,可想想师伯与前辈的交情,却之不恭也说得过去,半步踏进十一品的高人呐,够格了。” 那人嘿声一笑,蔑然道:“牙尖嘴利,观星楼主不过如此。” 如果他是在别的地方说这句讥讽的话,陈无双或许会忌惮他犹胜老太监的修为,但鹤鸣丘上葬着陈家历代观星楼主,这句话就不是只冲这陈无双去的,在场众人没有傻瓜,瞬间纷纷变了脸色,大寒刚刚收起的三尺青锋,再度出鞘。 陈叔愚眼中杀机迸现,把陈季淳拽到身后,紧盯着老太监冷声问道:“请平公公明示,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还是朝堂或者内廷的意思?” 老太监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瞥向陈无双,“先帝驾崩前曾有旨意,准陈家老公爷配享太庙,太子殿下是想等先帝下葬之后,再定老公爷的葬礼规仪,可···今日永定门发生的事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鲁辛恕已经禀报给宫里知晓,虽然太子还没有登基,终究是我大周储君,楼主大人重伤玄武营亲军三十余人,这是重罪。” 拿着那面多少朝臣盼而不得的令牌,陈无双玩味道:“重罪?殴打天家贵胄是重罪,当众撕毁圣旨是重罪,谮穿蟒袍是重罪,今日又再犯下一桩重罪,无双才疏学浅,请平前辈赐教,按照大周律法,数罪并罚,该如何处置?” 平公公毕竟是多年来见惯了朝堂风波诡谲的内廷首领,很容易就从陈无双的语气里听出让他胆战心惊的意味,刚要宽慰说太子殿下胸襟广阔,不仅对他先前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还打算依照景祯皇帝遗诏,准陈无双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赐婚明妍公主。 可身边那人又一次抢先开口,冷笑道:“论罪当株连九族!” 陈无双哈哈大笑,昂然逼近那位出言不逊的十品修士,“在公子爷面前,你他娘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怒极反笑,扬手一道赤色光芒击向高空,“骂人不算本事。” 随即目光越过在场众人,深深看了墨莉几眼,“江湖传闻不假,果然是有凤来仪的贵重命格。陈无双,你可知道怀璧其罪?太子殿下一向待人宽厚,你今日只需跪下接旨,安安稳稳承袭爵位迎娶明妍公主,殿下登基继承大统之后,自然可以金口玉言免去你数则重罪。否则···” “放肆!” 连陈无双都没有料到,竟会是冯秉忠最先出声呵斥,新任玉龙卫副统领迫切想要在陈家三爷面前表现表现,他很清楚谢萧萧就是因为墨莉才惨死凉州杨柳城,孤舟岛这位女子剑修几乎就是陈无双不可触碰的逆鳞,听见那人话语既然敢牵扯到少夫人,当下认为这是他赢得司天监众人认可的绝佳机会。 一声厉喝出口,冯秉忠像是陡然抻开了胆量,阴沉着脸跨步上前,伸手指着对面十品高人大骂出口:“畜生,敢在老公爷陵前口出狂言,威胁楼主大人?” 在骂他的同时,冯秉忠已经提起一口真气,整整百柄闪着寒冽冷芒的短刀登时在身周浮现,有近二十柄的刀刃上隐隐透出乌黑颜色,显而易见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不仅这些,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里,还扣着一柄只有七寸长短的小巧匕首,通体漆黑。 那人厌恶地瞥了冯秉忠一眼,“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才知道司天监藏污纳垢,麾下居然还有这样为人唾弃的邪修。骂了我,总得付出些代价,不然天家威严何在?” 陈无双的神识好像被一根绣花针扎了一下,可惜十品终究是十品,没来得及出手阻拦,陈叔愚就见那人袖中飞出一道其色如血的剑光,以摧枯拉朽之势撞飞平公公情急之下甩出的两枚铜钉,直刺冯秉忠前胸。 这一招实在太快。 徐守一怀里的那只黑猫刚跃到地上,那道赤红剑光就哗啦一阵响声磕飞数十柄短刀,冯秉忠暗自懊恼,自打去年在中州左近遇上初入江湖的陈无双跟谷雨,他就再也没有用人命祭炼百煞刃,这一百柄短刀只用自身精血慢慢祭炼,总归是少了威势,竟然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下来。 生死关头,冯秉忠身形滑退三四尺,甩出左手那柄匕首去挡。 轰然一声巨响,那柄削铁如泥的漆黑匕首不知所踪,冯秉忠只觉胸腹之间好像被攻城锤重重击中一般,七八根肋骨应声断折,整个人被撞飞尽十丈远,后背狠狠摔在鹤鸣丘山体上,口中连连吐血不止,神色萎靡,再无一战之力。 一招,八品修士颓然垂死。 许家小侯爷跟慕容百胜急忙跑到近处,扶起冯秉忠,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助他疗伤。 黑猫化虎,昂首怒吼声震四野,像是一块万斤巨石砸落水面,凶戾气息顷刻如水波般席卷方圆数千步,一丈余长的庞大身躯挡在陈无双身前,微微俯下身去,右前爪不安刨地,一时间,鹤鸣丘上腥风大作。 那人眯起眼睛,手里多了一柄剑身如同被烈焰烧得透红的长剑,热浪滚滚空气扭曲,戒备地看向凶兽黑虎,“好畜生!司天监不只有邪修依附,竟还有这么一头为祸人间的凶兽,陈无双,你身为观星楼主,对此作何解释?” 陈无双已经察觉到,京都城方向正有十余道修士气息朝鹤鸣丘疾速飞来,其中多数是四境高手,不得太子手谕连司天监出城都要跟玄武营打一场,那些人多半是宫城里一贯深藏不露的死士,说话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解释?你是什么身份,配跟司天监要个解释?” 嗤笑一声,陈无双转头面向内廷那位老太监,“平前辈不妨把话说明白,今日此来,是要逼着公子爷接赐婚旨意,还是天家忌惮司天监,想要在鹤鸣丘将陈家抹除?” 平公公摇头叹气,“楼主大人不要误会。其一,太子殿下没有觊觎墨姑娘的意思;其二,接旨不接旨是楼主大人的事情,咱家不敢插嘴多言,这位是先帝身边的随驾亲信,太子殿下是否在他出宫之前另有吩咐,咱家确实不知详情。其三···” 陈无双冷笑着摆手打断,“够了。” 先后十三人落下身形,呈半圆聚拢在那人后面,各执刀剑看向黑虎。 陈无双旁若无人一样,朝陈叔愚、陈季淳两人拱手,问道:“事已至此,两位师叔还有教诲?” 陈叔愚回身跪在陈伯庸坟前,背对着陈无双,表情沉重地闭上双眼,低声道:“欺人太甚!” 年轻观星楼主一把扯去身上麻衣,露出一袭团龙蟒袍,推剑出鞘,笑着问向老太监:“平前辈可知道,我这人性子乖张,最受不得旁人逼我?在师伯坟前,陈无双还认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不过这一剑如果使出去,罪责在景祯陛下这位随驾亲信,而不在我。” 一抖手,那面金牌呛啷摔在平公公身前。 焦骨牡丹,青光慢慢由淡转浓,十品境界又如何,公子爷见得多了。 陈无双自嘲一笑,喃喃轻声道:“为什么京都城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任人揉捏的泥丸子?师父说的对,做人太讲道理,是会吃亏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以圆应柔 人的名声不论好坏,都是靠所做的事情一桩一件累积而成。 摸着良心说话,如今江湖中不管何等水浪滔天,都没有人敢再拿着陈无双当个泥丸子揉捏,身穿蟒袍斩玄蟒、万军阵中诛谢贼两件事情,就足以让那些最向往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心甘情愿替他美言扬名,千万年来,世人都是仰慕强者,再过去千万年,也是一样。 但宫闱和朝堂毕竟不同,至少在陈无双挑明立场要掀翻大周王朝之前,即便再撕毁一次圣旨,司天监观星楼主名义上也还是李家的臣子,也就是说,还要遵循三纲五常里君为臣纲的教条,这就是那位太子殿下仍然企图用先帝遗诏的名头,来强压陈无双接受天家赐婚的底气。 只可惜司天监这位素来骄纵的公子爷,显然不打算跟非要逼着他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从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的金牌摔在地上开始,那位不知姓名的十品修士就脸色格外难看,陈无双对天下繁如星河的剑法流派其实所知不多,看不出他那柄剑上如同炽热烈焰一般的真气是出自哪门子殊异功法。 眼见三尺焦骨牡丹青光越来越盛,在陈无双剑意激荡起来的烈风中,曾作出二十八局《拾浪集》的陈季淳并没有出声阻拦,他的自信在于,鹤鸣丘上这十数个不速之客,定然不是受哪一位居心叵测的皇室宗亲或者朝堂重臣指使,而太子殿下就是再没有脑子,至少也能拎得清轻重,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授意宫中供奉高手把司天监往绝路上逼。 换而言之,那位十品修士也好,还是后来的十余位四境高手也好,要说那位只把所谓帝王心术学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太子是咽不下玄武营亲军重伤三十余人的一口气,想要借机立威或是给陈无双一个教训的话,还在情理之中,想杀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他不见得真有这份胆量。 如此一来,陈无双修为固然是落个下风,可即便今日没有苏慕仙那头凶兽黑虎在鹤鸣丘,只要陈无双一出手就仍然能稳占上风,原因在于年轻观星楼主敢下死手夺人性命,对方不敢。 一者出手毫不留情,一者出手心怀忌惮,对陈无双现在八品的境界而言,几乎是高下立见。 显而易见,邋遢老头常半仙也看出了关键所在,摘下肩上背着的酒葫芦,坐在陈伯庸坟前,喝一口洒一口,嘴唇微微张合,不知道跟阴阳两隔的老公爷在说些什么,招手又把想着在众人面前一展紫霄神雷诀风采的许家小侯爷叫了过去,让他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平公公身形飘忽一转,隔在陈无双与那位十品修士两人中间,唏嘘道:“老公爷在世时,跟咱家在朝天殿外提及过一次,要论对大周的功劳,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中要以仲平先生为最,因为他替司天监找到一个再好不过的嫡传弟子。老公爷一生行事坦荡磊落,对大周的忠心天日可鉴,无双公子莫要一时冲动,让老公爷所托非人。” 陈无双嗤笑一声,“平前辈说的这些话里,也就一句能让公子爷听着顺耳。不必天日可鉴,我师伯对大周如何,死在北境城墙之外的一万玉龙卫就是明证,但大周皇家是怎么对待我司天监的?自我师伯以年近古稀的高龄远赴雍州,景祯陛下可有一道慰问将士冷暖的旨意?保和殿可有商议过调集兵力驰援北境?可惜了我师伯,一力坚守着陛下自己都弃之如敝履的雍州,为保百姓平安陨落于北境,皇家倒连个应有的国葬规仪都吝啬不予,这是什么道理?” 老太监登时哑口无言。 陈无双的气势似乎根本不受八品境界局限,仍然在逐渐持续攀升,“我要葬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莫说是玄武营拦着,就是太子殿下亲自摆驾永定门前拦着,今日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陈无双敢在会仙楼前断了二皇子的佩刀,就敢一剑劈了他李敬辉的车驾,平前辈,你信是不信?” “大胆!目无尊卑,陈无双,这便是(本章未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以圆应柔 你的取死之道!”不知为何,那位修为远高于司天监众人的十品修士,竟然会觉得陈无双的不断积势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而且,他见过宫中密探从凉州井水城南昼夜加急传回宫城的锦帛,知道陈无双当日能一剑斩杀谢逸尘,是因为面前这头黑虎缠住了一位与他境界相仿的修士,眼下真正对上这么一头凶戾气息滚荡不休的凶兽,他委实没把握能够力压这畜生一头,至于身后那些得到信号疾速赶来壮声势的四境修士,恐怕没有一人是陈无双的对手。 所以,他不想再等下去,他要逼着平公公也卷进这场风波中来。 一贯只听命于先帝的老太监如果肯全力出手,哪怕是只缠住那头可恶黑虎十息功夫,他都有把握能把目中无人的观星楼主生擒回宫里,届时,接旨不接旨可就由不得他陈无双了,进一步他是明妍公主的驸马、太子殿下的妹夫,退一步皇家也可以挟他而制司天监。 这可是先帝在时,都未曾有过的绝佳时机。 黑虎本就是面对十二品阎罗君都敢悍然扑击的凶兽,那人一句话,顿时激起了黑虎天生的凶性,怒吼一声山林震动,四爪猛然发力,庞大身躯高高跃起,笔直朝他扑去。 那位正中下怀的十品修士居然像是吓懵了一样不闪不避,最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平公公无奈出手拦下黑虎,绕着身周灵动翻飞的数枚铜钉形成严密守势,跟黑虎的利爪相互碰撞,刺耳声响中磨出一串四溅的火星,急道:“三爷,千万劝住无双公子,莫要自误!” 尽管陈叔愚多年来不曾亲自跟人交手做生死搏斗,但轻易一眼就看出来,平公公确实没有要跟司天监撕破脸的意图,兔起鹘落间跟那头黑虎硬拼五六招,一招一式都不见半点攻势,显而易见,太子殿下给平公公和那位十品修士两人的旨意有极大区别。 十数位后来的四境修士底细瞒得住陈无双,却瞒不过长久以来枯坐祠堂执掌玉龙卫的陈家三爷,他早看见那些衣着各不相同的人,被风吹起的衣角内侧都用寥寥几线很是古拙的笔法绣着一丛跳动的火焰,这是景祯皇帝二十四年中培养出来的密探。 景祯皇帝刚驾崩,太子殿下就迫不及待地让这些密探浮出水面,由此可见,李敬辉此人的城府心计,比之其父皇相差甚远,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光这一点,大周气数将尽的说法就不是空穴来风。 传承越久的豪门世家,越怕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面。 陈叔愚对老太监火烧眉毛的苦劝置之不理,转头看向身侧擎剑在手跃跃欲试的裴锦绣,柔声道:“好在陈家有无双,二哥的眼光,天下无人能及。” 坟前盘坐的邋遢老头心怀怨怼,轻声冷哼道:“当年要不是你二哥捣乱,这无赖小子早就归为老夫门下,在江湖中纵马扬鞭逍遥快活,谁管他娘的李家是死是活!” 说闲话的功夫,那位十品修士终于霍然出手,长剑上的热浪隔着很远就让陈无双觉得脸皮发烫,赤红剑光顷刻间盖住焦骨牡丹漾出来的迷蒙青光,剑锋所指不是咽喉心口等致命处,而是年轻观星楼主的右手腕。 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一剑挑落那柄焦骨牡丹。 仗剑上前相助的裴锦绣、墨莉、慕容百胜、大寒被那人身后的四境修士各自拦住,陈伯庸坟前不算宽阔的明堂中光华闪烁剑气交错,倘若有外人路过这里驻足观战,一定会觉得剑修之间过招要比黑虎跟老太监的拼斗更有看头。 数千年来的江湖,始终都是以为数众多的剑修为主流。 崇文坊说书先生嘴里,常有天资绝伦的少年英雄仗剑越境杀敌,甚至在一套流传极广的故事里,书香气化作潺潺流水的江南苏州,曾有一位姓刘的少年能以三境胜五境,一剑劈开仙人掌势所化的华山,坊间不少舞着木剑的孩童都对此深信不疑,恰好姓刘的更是兴奋莫名,恨不得自己也能说通爹娘再也不(本章未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以圆应柔 去私塾念书,学着故事里的那位少侠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这种故事陈无双起了兴致也会去听一回,只是不喜说书先生每次说到紧要关头都戛然而止,一摔醒木说什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十年在京都城游手好闲,竟然至今都没不知道那姓刘的少年英雄最终是个什么结局,不过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 不难猜测,写出这个故事的十有八九是个想当然的诙谐书生,越境杀敌这种事情,是个笑话。 甫一交手,陈无双就发觉自己先前缓缓蓄起来的气势被瞬间冲散,如果说自身八品修为的气机能比作是一场滂沱大雨,那对面十品修士的气机就是楚州、云州交界处那条水流湍急的云澜江,见微知著,当日他第一次要去保和殿时,拦在路上的萧静岚虽然一剑伤了他肺腑,却还是留了手。 陈无双不是第一次跟五境高人交手,除了兵部那位已然升任龙吟营从四品营官的员外郎,杨柳城外一路把他追到大漠里的厉掌柜也没有全力出手,两者都存了惜才爱才的念头,才让年轻观星楼主有了能与五境高人一较高下的信心。 可这种信心,在眼前同样用剑的十品修士面前,瞬息荡然无存。 第一招,陈无双的剑气就被逼得散不出六尺以外,好像周身都被那人雄浑至极的真气层层裹住,无形的牢笼既砍不破也刺不穿,满腔剑意被压制在逼仄的空间内郁郁不得出,这种感觉像是有一口气塞在胸腹之中,咽不下又吐不出,气闷无比。 饶是如此,陈无双能化解他第一剑的攻势,也让那人惊咦一声,而后就是不屑的笑声。 仍刺向陈无双右手腕的第二剑接踵而至。 这一剑要比第一剑更快更烈,暂时无计可施想不出该如何破解的陈无双脚下碎步一错,倒退处近一丈,尽可能顶着那人气机牵制拉开距离,正犹豫要不要以可破万法的剑十七应敌,突然听见一人爽朗大笑,“傻小子,在江湖闯下偌大名声,还不知道以圆应柔的道理?” 真传一句话,陈无双醍醐灌顶。 对方的剑术是烈,可环绕在自己身周的那层气机却是以柔克刚的路子,也就是说那人将剑式与气机分成两用,刚柔并济间不仅力压陈无双的青冥剑气,还能将这位新任观星楼主的气机困在方圆六尺之内,从而让他觉得一行一动都束手束脚,有力气却难以肆意施展。 一点就透的陈无双自知短时间内很难悟透这种分而两用的法门,这也是他修剑以来先入为主的原因,在白马禅寺两次得当世剑仙苏昆仑指点,学到手的都是如何将自身剑意、真气融为一体,陈仲平那不靠谱的老头压根就没教过他剑法,青冥剑诀还是谷雨代为传授,天香剑诀则是从花扶疏那本心得册子里悟出来的。 但陈无双却很快就想到一种不必分而两用也能应对此时困局的法子,骤雨庄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构成的那套剑法,不仅招式行云流水攻守兼备,而且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招式衔接圆润自然,刚好能让十品修士的以柔克刚无处施力。 焦骨牡丹如长鲸吸水一般敛起扩散出去的剑光,陈无双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定住身形,吐尽胸中郁积的浊气,侧身让开对方长剑刺来的轨迹,正手变反手,三尺青锋旋而掉转剑尖,后发先至去崩那人火红剑身中段。 铮铮剑鸣。 毕竟是十品剑修,仓促间也能看出陈无双这一招剑法中隐藏着至少数十种变化,登时撤剑,仰头看向鹤鸣丘高处,“阁下是哪位?与司天监有旧?” 出声提醒陈无双的那人纵声长笑不止,“非但与司天监有旧,挡了你两招的笨蛋小子,是我孤舟岛的女婿。林某来得还不算太迟,否则以后他娶了我墨侄女,肯定不会情愿叫林某一声师伯。” 一人从鹤鸣丘峰顶纵身跃下。 墨莉循声看去,惊喜道:“掌门师伯!” 第一百六十九章以圆应柔 第一百七十章 七年前的赌约 尽管数千年来从不插足神州王权更替的燕州驻仙山,又一次在当今乱世中摆出独善其身的姿态,但真要细数人间不问世事的潜修高人,东海孤舟岛掌门林秋堂绝对是独树一帜的人物,门派远悬于中土万里之外,孤舟岛不仅跟朝堂扯不上半点瓜葛,门下弟子索性连江湖都懒得去掺和。 没有收下沈辞云为亲传弟子之前,贺安澜能跟已经在一十四州崭露头角的花千川、沈廷越师兄弟二人结下交情,还是因为当年青州的一桩旧事,贺安澜为青州一户渔民家饱受欺凌而自缢身死的女子抱打不平,足迹辗转青州、济州、苏州、江州,一柄折扇摇起江南一十二座水寨疾风骤雨,也让世人自此不敢再小觑孤舟岛。 这位在江湖中名声不显的孤舟岛掌门,看上去约莫有五十余岁年纪,两尺长须飘在胸前,一身湛蓝云纹长衫,腰间系着条正中镶嵌龙眼大小鲛珠的浅色玉带,一枚通体泛着润光的精致白玉小剑悬在左侧,面如冠玉,眉目之间确实与邋遢老头所收的关门弟子林霜凝很是相像。 林秋堂笑吟吟落下身形,先在新起的那一丘坟茔之前躬身长揖,唏嘘道:“上回见面,伯庸兄还与林某把酒畅谈,音容笑貌犹在,秋堂多年不出东海,想不到那一次竟然就是你我二人此生永别,惜哉!痛哉!” 老太监六枚铜钉齐出,迫使那头凶兽黑虎蜷爪躲避,自己则趁机越后两丈,挥手间荡开司天监众人与宫中几位密探缠斗,恼怒地瞪了那位十品修士一眼,上前拱手见礼道:“还是第一次见着孤舟岛林掌门,平某失礼。” 林秋堂缓缓转过身,按照江湖规矩回了一礼,轻笑道:“林某久在东海,平公公承恩深宫,虽与阁下神交已久,想要见一面确实不容易。” 随即一一与陈叔愚、陈季淳、常半仙等人见礼,最后才走到持剑而立的陈无双身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阵子,拍着他肩膀满意道:“果然是一表人才,仲平兄眼光极好,配得上我孤舟岛这朵清雅茉莉。” 就算是陈仲平一口一个笨蛋小子的称呼他,陈无双多半会反唇相讥回去,可这位是墨莉的至亲长辈,他也不敢在首次见面时就失了礼数,忙躬身低头,恭敬见礼道:“无双谢过林师伯先前指点。” 林秋堂点点头,看向带着惊喜神色走上前施礼的墨莉,打趣道:“怎么,老夫瞧着墨侄女好像有些脸红?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我动身出岛的时候,你爹爹特意嘱咐,要让师伯替他先把把关,看看一年之中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到底是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他掌心明珠。唔,依老夫所见嘛,不说他是逢春公血脉后人,也不说他是司天监观星楼主,凭这相貌就没说的,起码不比你师伯年轻那时差,未及弱冠修成八品,老夫自愧不如,这个女婿,师伯替你爹爹做主,咱孤舟岛认下了。” 墨莉一张俏脸上登时腾起两团红晕,瞥了眼那位十品修士手里热浪滚滚的长剑,“师伯···您怎么出岛了?” 林秋堂背着手叹息一声,苦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郑师叔祖?他老人家嘴上说什么愿赌服输,其实就是放心不下你辞云师弟,非要来看看中原乱世究竟是怎么个乱法,我只好跟着来一趟,没成想刚出孤舟岛,他老人家就甩开我不知去了哪里。瞧这意思,七年前他跟伯庸兄打赌输了的账,少不了得老夫替他偿还。” 陈叔愚跟陈季淳听得面面相觑,听林秋堂的说法,孤舟岛有位姓郑的老前辈曾在七年前跟陈伯庸有过一场赌局,这件事情他们兄弟两人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更不知道陈伯庸从那位郑前辈手中赢了什么东西去。 深受景祯皇帝器重的十品修士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冷落过,眼见林秋堂一现身就认下陈无双做孤舟岛的女婿,心里知道今日有他在鹤鸣丘,且平公公又不肯跟司天监撕破脸,想要把观星楼主生擒回宫里交由太子殿下发落几乎已经没(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章七年前的赌约 了可能。 权衡片刻,他冷声道:“阁下便是林掌门?听说东海孤舟岛门人一贯秉承先辈遗命避世潜修,不愿意插手朝堂与中土江湖乱七八糟的事情,奉劝一句,今日在下是奉了大周太子殿下谕旨,前来请无双公子进宫议事,阁下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林秋堂淡淡看了眼他那柄佩剑,笑道:“这倒是有意思。林某这些年虽说远在东海,也并非不通礼数的蛮夷,怎么大周现在请人的礼数改弦易张,不用拜帖不用旨意,改用十品高人的刀剑了?” 十品修士寒声一哼,逼问道:“这么说,林掌门是对我大周的规矩有所不满?” 林秋堂摇头轻笑,“难怪无双要跟你动手,好歹也是十品境界的高人,就会打着大周皇家的旗号仗势欺人不成?说句不好听的,你也别太介意,林某与孤舟岛就算对大周的规矩不满,你有多大本事能把林某带回去问罪?阁下还是自重些好,狺狺狂吠,徒惹这些晚辈们笑话。” 十品修士登时勃然大怒,那柄长剑上的滚烫气息烧的周边空气滋滋有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敢再说一遍?” 林秋堂蔑然转身给他一个背影,“话不投机半句多。想清楚,真要动手的话,你这门学自燕州的御剑术,可实在不是林某对手。不过,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非得试试的话,林某倒也可以奉陪个一招半式,自两个月前踏足十一品凌虚境以来,还没正儿八经跟人交过手,你修为差是差了些,林某不嫌弃。” 话音刚落,一股浩大如无垠沧海的气息从林秋堂身上骤然乍现。 整个鹤鸣丘上空,都被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湛蓝色覆盖,逼退流云。 陈无双倒吸一口凉气,收剑归鞘再次行礼,“无双恭喜师伯晋境凌虚!” 林秋堂摆摆手,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洒然道:“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值得道喜。看样子伯庸兄没跟你提过七年之前的赌约,正好此处有卦师常先生、平公公做个见证,孤舟岛可从来没有言而无信的小人,输了就认。” 邋遢老头嘿声一笑,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葫芦,“说来听听,孤舟岛输了什么?” 林秋堂显然是有意要说给平公公听,坦然道:“七年前,伯庸兄派人往孤舟岛送去一本棋谱,我郑师叔常年坐镇湖心岛不问身外之事,唯独只对手谈之道痴迷,见着这本棋谱自然喜不自胜,可棋谱里夹着一页纸,说是要拿这本叫做《拾浪集》的棋谱跟孤舟岛做一场赌局,棋谱上只收录了二十八局残局,信上言明,只要郑师叔一年之内在任何残局中找到棋谱之外的破解法子,就算是取胜,司天监愿意奉送百坛御酒,可惜啊···” 顿了一顿,林秋堂看向陈叔愚道:“林某猜测,那本棋谱多半是出自陈家三爷之手。二十八局棋中都只留出一线生机,除了棋谱上指明的路子之外,根本就没有第二种破解之法,可怜我郑师叔三百六十日茶饭不思,熬得人都瘦了二十多斤,终于还是不得不认输。无伤大雅的赌局,其实胜负都不打紧,只是伯庸兄有言在先,要是孤舟岛输了,郑师叔他老人家就得在伯庸兄仙去之后,替他坐镇司天监观星楼一年,约定好的百坛御酒如数奉上,无双,酒可给你那位师叔祖备好了?” 此时的观星楼主,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原来如此,早在七年之前,陈伯庸就料定了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料到了南疆、漠北的大患,所以用这种近乎玩笑的法子,提前替以后接掌司天监的陈无双请来个靠山,既然那位姓郑的前辈是孤舟岛掌门的师叔,修为之高可想而知,有他老人家坐镇,京都城乃至于整个江湖,谁想对司天监或者陈无双不利,都得先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陈仲平,再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孤舟岛。 陈无双两眼中噙满泪水,情不自禁走到陈伯庸坟前,喃喃唤道:“师伯···”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章七年前的赌约 陈叔愚一声长叹,摇头道:“林掌门误会了,那本《拾浪集》不是出自我手,而是舍弟季淳当年所作,家兄···” 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也再说不下去,陈叔愚扭转过身,怔怔盯着坟茔落泪。 林秋堂恍然大悟,讶然看向名声远扬的臭棋篓子,“《拾浪集》···是了,原来是侍郎集?” 脸色凄然的陈季淳苦笑不止,他没有向上次跟贾康年解释一样,告诉林秋堂《拾浪集》并非是侍郎集,而是四郎计,只是在苦笑之后,深吸一口气道:“百坛御酒,司天监随时能拿得出手,恭候郑前辈莅临。”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太监深深看了那位脸色大变的十品修士一眼,弯腰拾起太子殿下赐下的金牌收进袖中,拱手道:“今日这场误会搅了老公爷清静,容咱家先回宫复旨,改日自然去镇国公府邸请罪。既然楼主大人不肯收下令牌,咱家回宫路上跟玄武营将士说一声就是,不会再有人阻拦诸位回城,宫里还有不少事情要一一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也不等那些宫中密探,径直御空朝北而去。 常半仙撇嘴嗤笑,感慨道:“到底是个有眼力劲的。虽说是什么内廷首领,天底下修成十品境界的高人里,只怕再没有比他过得憋屈的,一辈子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不容易啊。” 徐守一轻轻招手,那头目送平公公远去的黑虎缓缓走到老道士身前,也不见他施展术法,凶兽轻轻一跃,落到他怀里时就又变成那只慵懒打盹的猫。 徐称心斜了眼常半仙,意思大抵是说邋遢老头论卖相、论本事都比不过她身穿绛紫道袍的师父。 常半仙登时竖起两道眉毛,刚要发作,忽然又想到当着自家弟子林霜凝父亲的面,首先要维持住高人做派才像个样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正巧看见骑虎难下的那位十品修士犹豫不定,立刻出言挖苦道:“那百坛御酒,老夫倒是能沾上光润润嘴,你在这等着不走,是也想尝尝?” 十品修士佩剑上的火气好像全部转移到双眼之中,恨不得能把这邋遢老头活活瞪死,强压着怒意转过头不跟他计较,恨声道:“陈无双,来日方长···” 年轻观星楼主一皱眉,“去你娘的来日方长!” 这位十品修士虽然极少在京都城或者江湖中露面,但在宫里却是能得景祯皇帝赐座厚待的高人,以往天子视之如师如友,景祯殡天之后,知道要想得到新君器重就得先拿出功绩来,这才从一到鹤鸣丘就咄咄逼人,想着能擒了陈无双回去,把他押在御案前逼着接旨,这倒不是太子李敬辉的本意,连平公公都算计进去,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林秋堂的出现而功亏一篑。 先后挨了数次骂,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况且还当着十数位以他为首的宫中密探,倘若陈无双肯给个台阶让他就坡下驴,他一定会见势不妙故作洒脱地离去,可现在他想走也不能走,就算死在林秋堂手里也不能走,脸面有时候就是比性命还重要。 赤红剑光,硬生生在林秋堂弥漫十里的气息中撑开一方天地。 林秋堂抬手拦住陈无双要拔剑出鞘的动作,环视四周,盯上许家小侯爷腰间那柄天品佩剑,招手一引,那柄长剑霍然出鞘,当空盘旋一圈,稳稳落在他右手之中,“借来用用,稍后还你。” 许佑乾微微一愣,紧接着点头如捣蒜,“尽管拿去使,顺手的话送于前辈也无妨,区区一柄剑而已,晚辈家里多的是!” 看不惯他这副趋炎附势模样的常半仙抬腿就是一脚,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好的不学,尽跟着陈无双学些败家行径,你爹辛苦攒下的家业,你倒是掰着不疼的牙了?还他娘家里多的是,你家啥时候从岳阳城搬到天南剑山,老夫怎么不知道?” 林秋堂一笑置之,“原来是康乐侯许家的小侯爷,难怪小小年纪能有三境修为,了不起。”(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章七年前的赌约 得了孤舟岛掌门一句赞誉,许佑乾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破天荒对常半仙那一脚不以为意,兴奋道:“前辈谬赞,都是跟着陈大哥沾的光,不值一提,哈哈哈,不值一提。” 徐称心转了转眼珠,她跟着徐守一相依为命在江湖上浪迹,当然知道楚州康乐侯素有富可敌国之称,如今西河派依附了司天监,镇国公府的管家跟裴锦绣对住在小杏苑的这位姑娘很是看重,师父去凉州的这段时间她竟然攒了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过惯穷日子的孩子心里有算盘,眼下衣食是再也不缺的,许佑乾家里有的是好剑这句话,却让她动了心思,见怀抱黑猫的老道士目不转睛凝视那位十品修士,她咬了咬嘴唇,凑到性子温婉最好说话的小满身边,轻声打听小侯爷跟陈大哥是什么关系。 五境之上,相差一品如隔渊。 林秋堂抖手耍了个极好看的剑花,远离流香江二十里的鹤鸣丘上,竟有起伏潮声。 “林某是不愿意掺和是非,但事关我孤舟岛的女婿,看来今日要是不露一手的话,你心里兴许也不服气。罢了,还以为燕州这门祝融剑诀早就断了传承,既然见着了,跟阁下讨教两招算是幸事。看看皇家大内调教出来的高手,究竟是怎么个高法。” 陈无双刚要出声,就被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的常半仙伸手拽住,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傻小子,没听过水火不容?孤舟岛的蹈海诀,正克他祝融剑诀,有人愿意替你出头,看场热闹不好?” 陈无双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问道:“你听说过那祝融剑诀?” 邋遢老头一梗脖子,傲然道:“天底下的事情,十件里老夫能知道八件半!” 第一百七十章七年前的赌约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当空挂天河 乱世出英雄。 世间豪杰总是依附时势才能出人头地,这是江湖千万年来早有的定论,不足为奇,但似乎是从大周景祯二十三年盛夏六月陈无双第一次出京开始,以往随便拿出来一柄都堪称价值连城的天品长剑,竟然变得屡见不鲜,甚至替皇家统率三千密探的这位十品修士,都觉得许家小侯爷那柄剑没什么特别之处。 悬在许佑乾腰间,那柄名为山鬼的长剑自然是杀不了五境高人。 可在修为攀上凌虚境的林秋堂手中,却好像脱胎换骨一般露出峥嵘面目,湛蓝剑光一气呵成数十里水色,剑意所至之处,那柄山鬼仿佛顷刻间成就一座遮天蔽日的浩大阵法,气机分作阴阳两股,却丝毫没有纠缠不休的意味,清者上浮浊者下沉,此等气象已经不能单纯只用恢弘两个字形容。 为之骇然的陈无双在短暂惊讶之后,很快就从中有所体悟。 不久之前在凉州井水城铁匠铺,因得知陈伯庸死讯而方寸大乱心神失守、从而导致真气在经脉中倒行逆施的陈无双,曾得过贺安澜毫不藏私的指点,对那几句从孤舟岛至高功法蹈海诀中摘出来的诗文印象格外深刻,此时再见到林秋堂施展御剑术,刚好印证当时心中所得。 年轻观星楼主牵着墨莉纤纤玉手退后数步,有林秋堂珠玉在前,今日就再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了,尽管已经先后见过苏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铁山崖阎罗君这三位当世独秀于林的十二品渡劫境高人出手,但能亲身体会林秋堂与那十品修士交手的威势,对任何剑修而言,都能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江湖中的散修游侠儿好凑热闹,也是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念头,想着通过观摩旁人交手来印证自己胸中所学的长短,只不过如果自身的修为不够稳固、看到的热闹里也没有真正高手,那么很有可能越印证越难有长进,到头来剑意里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驳杂,反而再也找不到自己能走的路径。 这也是陈仲平十年来不肯指点陈无双蕴养剑意的原因。 以司天监第一高手的本事,另加这位双目皆盲的嫡传弟子自幼天资过人,想要教出来个三十年内成就五境的观星楼主不难,最多就是耳提面命的事情做起来麻烦些,像是豢养一头幼年凶兽,一日三餐得安排的细致用心,但要是希望陈无双日后能超越他本身的境界,陈仲平宁可落个不靠谱的埋怨,也不能把在剑道上的感悟一股脑塞给徒儿。 喂他吃自己嚼烂了的东西,陈无双咽下去是省力气,可惜也就尝不出酸甜苦辣的滋味了。 所以,陈仲平狠心定下要让亲传弟子去修习司天监列为重宝的抱朴诀以后,就只让他看过那本前朝翰林剑修所著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凶兽之所以能是凶兽,扔在十万大山里物竞天择,才能长出苏慕仙这头黑虎的凶威方炽。 虽然跟苏慕仙在白马禅寺时第一次的寥寥几句指点脱不了干系,但陈无双的剑意到底是从煌煌五千字圣贤《春秋》里感悟出来的,这就意味着他的剑意只会在未来的种种经历中逐渐完善壮大,而不会有横生枝节的顾虑。 兼收并蓄是好事,可放在剑道修行上,还是从一而终走得更远。 至少现在的陈无双,已经能让林秋堂这种实至名归的大宗师称赞一声前程无量,五境是囊中之物,最终能不能像苏慕仙一样踏足十二品或许还不敢定论,可身兼四种精妙御剑术,他将来在修为境界上的成就,绝不会次于司天监任何一代观星楼主。 徐称心仰脸看得呆了,都是掌门,人家孤舟岛这位林前辈的本事可比西河派掌教大得太多。 倒不是那十品修士连一招都接不下来,天下能修成五境的高人,哪一个不是有莫大机缘的风流人物,当然有压箱底的本事,只是林秋堂有心显露本事立威,今日震住宫里这群本事不弱的密探,那么接下来替陈伯庸坐镇观星楼(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当空挂天河 的这一年里就会省去很多麻烦,所以起手一剑就没打算留情面。 五行之中,水克火。 林秋堂出剑之前的磅礴气象,就压的那位得了祝融剑诀传承的十品修士透不过气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先前他用以柔克刚的路数困住陈无双的剑意,现在自身炽热剑意无论如何都冲不出被滔天水浪环伺的困境。 赤红剑光照在他铁青色的脸庞上,重叠出来的颜色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 常半仙看着眼前一幕,突然想到青黄不接这么一个词语,默然叹息中有一闪即逝的百味杂陈,一棵大树要枯死,总是先从一片不起眼的树叶泛黄开始,那位倒霉的十品修士目前之处境,兴许就是一片从叶稍断绝生机的叶子,大周的气数,真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 摇头时刚巧看见徐称心倾慕不已的眼神,常半仙嘿笑着凑到她身边,问道:“小女娃,老夫看你是想学剑?也是,大好人间有趣的事情多着呐,还没尝过情窦初开的滋味就被徐守一拐着做了坤道,有什么好处?你看这样成不成,叫老夫一声爷爷,回头老夫就去跟林秋堂讨个面子,让他教你孤舟岛这门御剑术,怎么样,划不划算?” 徐称心鄙夷地嘁了一声,她才不信人家堂堂孤舟岛掌门,会给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面子,跟随师父行走江湖有些年头,在江湖上靠着算命测字看风水坑蒙拐骗为生的角色见得多了,还没听说过哪个能跟五境高人攀上交情。 剑意倾洒方圆十数里,在整座鹤鸣丘都成为茫茫海上一处岛礁、蔓延到永定门的潮水声几乎要连京都城一并淹没时,蓄势圆满的林秋堂终于挥手使出第一剑。 平平无奇。 像是还在蒙学读书的孩童,握着一柄花几个铜板买来的木剑,随手抽打路旁春盛秋衰的野草。 可就是这么看上去绝对谈不上招式精妙的一剑,却仿佛化作蛟龙兴风作浪,先前林秋堂以剑意蕴成的海水中,轰然竖起高如山壁的水浪,鹤鸣丘明明纹丝不动,那十品修士却站立不稳接连前后踉跄两步,身后那些心中悚然的四境高手更是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即便是面对陈无双全力施为的剑十七,对敌经验颇多的十品修士也可以退后几步拉开距离,一来可以就势以气机纠缠卸力,二来也能腾出自己反手再攻的余地,可现在的他不敢再退后一寸,林秋堂这一剑似乎违反了鞭长莫及的常理,他敏锐感觉到,越是拉开距离,那道水浪就会越是汹涌。 不顾身后那些人作何感想,十品修士在呼啸而来的水浪余波里硬生生踏前一步。 气机牵动处,一脚落地就像是踏破一座火山,轰然巨响,岩浆翻滚喷涌。 陈伯庸陵墓四周一阵飞沙走石,老道士徐守一率先出手,身形飘忽转到徒儿身后,探手夺过那柄银色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左右挥动数下,一道柔和真气化成透明铜钟一样的罩子,将那丘土色新鲜的坟茔护在里面,这才把徐称心扯到陈无双后面站着,有观星楼主在,自家这徒儿总不至于被乱飞的碎石破了相。 另外,也不至于被为老不尊的常半仙蛊惑变心。 第一步之后,十品修士脑门上赫然出现两道抬头纹压制不住的青筋,手里那柄火红佩剑如重千斤万斤,简单一个横剑当胸的动作居然尤为艰难,可是当他把剑举到胸口位置时,就好像截断了一根束缚他剑意的绳索,接下来的动作再无迟滞,悍然迈出第二步,迎着林秋堂那一剑扬手斜砍。 赤红火光,在水浪卷到身前之时骤然灿若朝阳。 林秋堂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不闪躲不变招,那柄山鬼剑催持着水浪一往无前,极有不破楼兰誓不还的雄壮气势,两柄剑并没有真的剑锋相撞,而是隔着一尺距离剑气悍然撞击,水浪高墙如遇长堤拦路般轰然散成无数水花。 入了夜的大海中有一叶孤舟,飘摇沉浮的船(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当空挂天河 舱里,那点火光倔强不熄。 潮声刚刚低落下去,陈无双就听见一阵清晰的哗啦流水声由远及近,这不是林秋堂浩荡剑意所造成的幻象,先前的潮水声只在修士灵识中能听到,而现在水声却是真真切切耳中听到的,年轻观星楼主惊讶莫名,按理说,天地之间有定数,孤舟岛的功法再精妙殊异,也不可能化虚为实。 腰间只剩一截剑鞘的许家小侯爷茫然循声四处看了几眼,最后仰起头瞠目结舌,“那是···” 当空一条水流,从鹤鸣丘以南顺流而下,天河倒悬! 常半仙皱了皱眉,陈无双已经一语道破天机:“是流香江的水。海纳百川,林师伯的剑意竟然引动了十几里外流香江的水流,当空挂天河,孤舟岛果然名不虚传!” 林秋堂的手臂直立,剑锋所指处,那道水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奔涌到鹤鸣丘上空,曲折迂回,极似陈无双那一袭蟒袍上活灵活现的团龙。 一片哗然。 其实并不是刚刚踏足十一品境界两个月的林秋堂攻伐手段远胜宫中那位十品修士,若是换了对敌杨柳城姓厉的客栈掌柜,任何一方露出颓势至少也得交手五六十招以后才能看出端倪,但世间万物都有浑然天成的法度要遵循,林秋堂一出手就稳占上风,七成原因是因为水能克火。 这里面的道理不必徐守一解释分说,不学无术的陈无双也能明白,说是水能克火,也得双方势均力敌时才能奏效,要是墨莉出手,尽管道理还是同样的水能克火,难免落得个火旺水干的结局。 林秋堂占据三个优势,首当其冲的是双方皆为剑修,孤舟岛掌门十一品的境界稳压对方一头;其二,祝融剑诀虽也是精妙无比的御剑术,可相比东海一脉传承数千年之久的蹈海诀,还是稍逊一筹;至于其三,才是水能克火的自然至理。 如果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位十品修士在交手前就萌生了退意,高人争斗,心里的一点念头就是分胜负、定生死的关键。 几者叠加起来,就是林秋堂胜券在握的底气。 不等林秋堂再使出第二剑,那位十品修士就喊了一声:“停手!” 孤舟岛掌门从容一笑,“当着这么多晚辈好友的面,要打依你、要停手也依你,林某的面子往哪里搁?停手也不难,带着你的人去伯庸兄陵前三鞠躬,再好声好气跟观星楼主赔个不是,不然林某就算拉着整个孤舟岛来趟浑水,也不容你安然退去,两条胳膊你挑一条留着使剑,另一条就留下吧。” 水流疾速流动,短短三五息就汇成一大片黑压压的厚云。 许家小侯爷顿时动了心思,凑到墨莉身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竟然把陈无双所赠的那柄胭脂剑哄骗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几眼,三境五品修为陡然灌注进绯红色剑身当中,旋即一声童音未褪的厉喝,黑云中立刻应声雷霆滚荡,紫电肆虐。 只可惜雷电刚持续了两息时间就戛然而止。 如丧考妣的小侯爷张着嘴跌坐在地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已经引动了雷霆,却反而被一股气机强行扯断灵识与天雷之间的联系,刚要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的御剑术被生生打断,这样的感觉可不好受,要不是在百花山庄被花扶疏重新以雄浑真气梳理过一遍周身经脉,修为底子打得尤为坚实,这一下就得经脉反震受伤。 至今还没有机会跟人生死拼斗,许佑乾哪里知道,如果不是驻仙山视为不传之秘的紫霄神雷诀玄妙非常,以他三境五品的修为去干涉林秋堂这等高人蓄势已成大气象的手段,不等剑气触及头顶上那些黑云,他就先得出师未捷身先死。 也是林秋堂反应快,刚察觉到许佑乾试图搅动黑云就撤回气机,此时似笑非笑看了眼茫然失措的小侯爷,打趣道:“怎么样,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与我孤舟岛本事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当空挂天河 那几声雷鸣毕竟惊动了云层,大雨洒下,却被林秋堂剑势一引,斜斜落在鹤鸣丘以外。 许家小侯爷嗫嚅半晌,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那位十品修士很识时务,咬牙道:“此来本就想吊唁陈家老公爷,阁下既然不是非要取我性命,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陈无双嗤笑一声,“狼吃肉是虎口夺食,狗吃肉是看家护院,我师伯不必宫里人吊唁,回去练好了牙口再出来咬人也不迟,不送!” 第一百七十一章当空挂天河 第一百七十二章 孤舟岛谶语 大老远望见那一袭团龙蟒袍走上护城河吊桥,不穿官袍而覆轻甲的兵部左侍郎亲自大开永定门,在玄武营数百将士心有余悸的目光里,司天监一行人默默无言穿过高拱门洞,往镇国公府邸的方向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陈无双一直低着头,在经过那位正六品官衔的裘归燕身侧时,顿了顿脚步,等陈叔愚等人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十丈有余,才用一句交浅言深的话作为开场,“裘校尉,你是奉旨、我是尽孝,今日发生的事情不是你所愿,更不是我所愿。” 裘归燕深吸一口气,慨叹道:“末将···多谢楼主大人剑下留情。” 虽然他一向对玄武营兵士的战力很有信心,甚至私下里跟营官大人把酒言欢的时候,两人都认为拱卫京畿的天子亲军若是调去北境,在与漠北妖族厮杀不休的沙场上,会比得了“大周第一营”美誉的边军拨云营表现更为亮眼,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那就是驻守永定门的这四百余精锐,即便拼死一战,多半也留不下陈无双这等八品剑修的性命。 年轻观星楼主摆摆手,轻声道:“说实话,想杀你不是难事,可我想不出来这对司天监有什么好处。裘校尉,你这一身本事颇为不俗,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可惜没用在该用的地方,从军无非就是求个建功立业,守城门能有多大出息?” 裘归燕眼神变了几变,最终退后一步低头拱手:“末将恭送楼主大人。” 知道再多说也没有用处,陈无双叹了口气,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缓缓抽出焦骨牡丹收进储物玉佩,把康乐侯所赠的蛟皮剑鞘从腰间玉带解下来,递给裘归燕,“裘校尉是刀修,这剑鞘送给你是不大合适,总归是我心意所在,不打不相识,当个念想也好。” 裘归燕把头压得更低,“楼主大人厚爱,末将心领。” 年轻观星楼主无奈收回手,欲言又止,大步流星离开永定门,直到脚步声渐渐听不真切,裘归燕才抬起头,神情复杂地往陈无双离去的方向看去,久久不肯挪开视线。 观星楼外的水潭边支了一张八仙桌,刚泡好的一壶青山雪顶热气蒸腾。 林秋堂负手站在一颗银杏树下看锦鲤争食,陈无双懒散靠着一块青石坐下,这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嘴里反复哼着听常半仙唱过几次的凉州小调,右手两指间夹着一片半边泛黄的树叶,焦骨牡丹斜倚在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依着水潭边而建的曲折连廊里,贾康年照旧捧了本古籍一页一页翻动,旁边摞着厚厚十几本有些年头的旧书,表字承希的张正言摇着折扇悄然叹息,照这种如饥似渴的速度看下去,再有两年三年,观星楼一层里的藏书可就要读遍了。 说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不知道贾康年最后能不能读出个锦绣前程来。 等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食被锦鲤争抢一空,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又被那头一跃而入的黑虎激起层层涟漪,林秋堂仰起头看向这座手可摘星辰的观星楼,突然开口问道:“墨莉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孤舟岛也有这么一座挺高的木楼?” 陈无双嗯了一声。 在越秀剑阁八品剑修陆不器的云水小筑,黑裙少女曾经跟心上人描述过孤舟岛,说岛上有一个水质澄澈的淡水湖,湖中间是一方面积不大的小岛,小岛上空就悬着一座七层高的木楼,其实称作木塔更合适一些,据说是孤舟岛开派祖师的手笔,用阵法力量让那座木楼悬浮在空中数千年不坠,名字索性就叫做浮空楼。 未出第二剑就逼得宫里那位十品修士认输的林秋堂轻笑一声,“孤舟岛远在海外万里,数千年来人才稀疏,到辞云这一代能有七百多弟子,不敢说绝后,倒是盛况空前了。开派祖师悬起那座浮空楼的时候留下两句谶语,应验过数次,一向只有在新掌门接任时才能获悉,原本老夫是想等以后把这两句话传给许悠那小子,现在看来嘛,得先破例告诉你。” 陈无双皱了皱眉头,“谶语?” 林秋堂淡然点点头,“浮空楼落,神器易主。” 陈无双以前在京都城花天酒地,倒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听过神器这个称谓,但江湖上的人物听见这个词都会扁嘴嗤笑,世上兵器异宝可分成天地玄黄四个品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柄名刀仙剑被人称做是神器,在读书人眼里,神器是先古圣贤用来代替皇权的说法。 神器易主,说得浅显些,就是王朝更替。 “郑师叔出岛是为了跟伯庸兄的赌约,我出岛却是为了浮空楼落地,殊途同归,其实是一码事。孤舟岛开宗立派数千年里,浮空楼并不是第一次落地。以往有祖训约束,但凡见浮空楼落地,岛上弟子十年内不可出东海,此举的用意,就是不想搅合中土的乱局,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想做,只有这样,孤舟岛才能一如既往处身事外。可这次不一样啊,气运加身的小子,是孤舟岛的女婿,老夫思来想去都狠不下心做决定,倒是郑师叔看得透彻,说君子处世当因时而动、随机应变,不能墨守成规、固步自封。 陈无双刚要起身说话,林秋堂就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太在意,笑道:“别想得太多。老夫跟你说起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也是想让自己心里少些违背祖师遗训的愧疚罢了,就当你那位师叔祖是静极思动,想着来锦绣中原散散心,他在浮空楼里呆了几十年,心里也憋屈。不过,你别指望他老人家会来司天监枯坐一年,从浮空楼换到观星楼,像是从一处樊笼换到另一处樊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让他去寻些乐子吧,伯庸兄信上许下的那一百坛子御酒,就便宜了老夫。” 陈无双默然良久,还是起身恭敬施礼,“无双谢过林师伯。” 林秋堂转身朝八仙桌走去,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者,老夫是替伯庸兄坐镇观星楼,不是替你小子来撑腰,你前面的路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没人走过,老夫其实也帮不上什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许佑乾恭恭敬敬站在桌旁替林秋堂斟了一碗茶,那柄山鬼重新挂回腰间,他总觉得佩剑被这位孤舟岛掌门借用过以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非要比喻的话,只能说是那柄天品长剑里原本有个呼呼大睡的婴孩,现在被人唤醒,正睁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 林秋堂落了座,偏头看了眼不远处连廊里那两个似乎跟司天监格格不入的读书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而看向哗啦啦把玩着六枚承天通宝的常半仙,和声道:“小女霜凝自幼骄纵,性子顽劣调皮了些,辛苦常先生费心教诲。” 见他提及自己酒量大得出奇的宝贝徒儿,常半仙咧嘴笑道:“你不怪我?” 林秋堂讶然道:“常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能得名师,是小女的机缘福分,林某窃喜还来不及,怎么敢怪罪先生?” 常半仙从桌上拈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以霜凝的天分,在孤舟岛潜心修习几年剑法,要说能超过沈辞云那木讷小子是够呛,至少不会次于许悠。且不说老夫不经你许可就收她为徒的做法很是失礼,你应该知道的,她入了我卦师这一脉,以后就会跟孤舟岛渐行渐远,正经说句心里话,老夫虽猜到你不会阻拦,但也未必就乐见其成。” 渐行渐远。 林秋堂叹了口气,眼神里确实闪过一抹不舍,却平静道:“以前林某是不信命数的,儒家圣贤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年岁越长就越觉着世上万事确实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妄加干涉者,就算是两百年前的逢春公,也得付出惨重代价。小女以后的路怎么走,我这个当爹的左右不了,只好拜托常先生受累多多看顾。” 邋遢老头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指着身后的观星楼问道:“你看观星楼如何?” 林秋堂微微一怔,随即由衷笑道:“极好。” 陈无双没有往那张八仙桌前凑,而是搓着手信步走进连廊,“贾先生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贾康年长吁一口气,将手里书本摊开的一页折起来做记号,抬头仔细端详年轻观星楼主脸上的神色,淡然答道:“在看大周开国初年的几本旧书,历法、律法、礼法之类。” 陈无双点点头,这种书看起来最是枯燥乏味,像是个迂腐学究用一成不变的古板语调说些生硬道理,换了是他,给天大的好处也耐不住性子往下看,莫名其妙生出些怜悯情绪,温声问道:“看这些做什么?我记得观星楼里收拢了几本海外炼气士撰写的心得,我师父说倒是有些可取之处,先生不妨多看看,即便不修真气,兴许也能从中找到养身健体的法子。” 贾康年欣然一笑,“公子不必担心康年身体。你动身远赴凉州的第二天,正言兄就去了趟鹿山白马禅寺,跟空相神僧求了个药方来,老管家照着方子抓药,吃了一段时日,疗效甚佳。” 陈无双愣了一愣,转头朝向穷酸书生,这才想起刚过青槐关的时候,听人说过镇国公府的管家陪着戴了一张索命恶鬼面具的人去过鹿山,当时还疑惑怎么多出来一路疑兵,现在才揭开谜底,原来是张正言。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身犯险,倒比他孤身远赴凉州显得更有勇气。 “怎么,正言兄是惋惜小核桃被大寒拐走,心生不忿,一时想不开就要看破红尘落发为僧?” 穷酸书生对陈无双这句没有恶意的打趣毫不在意,坦言道:“天道有常,世上好事岂能被一人全都占了?小核桃走了,府上还有同样可人的大核桃,说实话,我倒觉得温婉似水的大核桃更好,知冷知热又善解人意。本想着等几天找个合适的由头再问问公子,你瞧,择日不如撞日,公子要是没有这个心思,不如肥水不留外人田?” 陈无双劈手夺过他视若珍宝的那柄名贵折扇,笑骂道:“狼子野心!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公子爷要是早看出来你是个见色起意的家伙,说什么也不能引狼入室,这回倒好,就剩一个伺候起居的贴心丫鬟,你他娘就给盯上了?” 张正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振振有词道:“哪能光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 陈无双展开折扇又合上,拿在手里指着他道:“贾先生瞧瞧他这副德性!说来听听,你这匹河阳城的驽马自打到了京都城,什么时候撒开欢跑过?” 张正言撇了撇嘴,不服气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圣人云厚积薄发,欲成大事者先利其器,我现在是养气蓄势,等时机一到,肯定就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一战扬名!” 陈无双把折扇扔回他怀里,慌得穷酸书生手忙脚乱去接,讥笑道:“包子有肉是不在褶上,鹦鹉会说倒全在嘴上。” 张正言翻了个白眼,气呼呼转过身去懒得跟这狗屁不通的探花郎争辩,瞧见远处小路上,聘聘婷婷的大核桃正提了个食盒朝观星楼走,立即快步走出连廊迎接,生怕这一段路会让佳人受累。 连廊里只剩下一坐一站两个人。 贾康年不觉得观星楼主站着而自己坐着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右手搭在那一摞书册上,轻声问道:“公子接下来,是要留在京都,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陈无双身上再没有半点颓丧气,索性坐在他对面,沉吟道:“我师伯入土为安,景祯皇帝的大丧想来也就在这前后两天,那位迫不及待想要称帝的太子不会拖得太久,紧接着就是新皇登基大礼。只要他们不再来招惹我,我暂时还不想彻底跟他们撕破脸,四师叔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回了乌衣巷候旨听宣,这两件大事,我总得去露个面,稳住京都,才有心思考虑下一步何去何从。” 都是心照不宣的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一点就透。 这番话显然让贾康年很是欣慰,眯着眼睛点点头,微笑道:“公子说的是。” 陈无双两手插袖,“如今有孤舟岛林师伯坐镇,朝堂也好、内廷也好,不会再有人上门找死,司天监能有一年清静日子过。我想,那位太子殿下登基以后,刚坐上龙椅也不敢逼我太过,只要我肯在景祯皇帝大丧、新皇登基大礼上露面,有首辅杨公侧面相助,京都城的局势就能稳得住。请贾先生教我,我是该先去北境,还是南疆?” 贾康年应该早就猜到陈无双会有此一问,当下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北境。” 陈无双来回重复几遍北境二字,从储物玉佩取出一小坛青槐关少将军臧平攸临别时所赠的陈年铁榔头,“为何?” 第一百七十三章 原因有四 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事。 河阳城那位穷酸书生刚到京都城镇国公府落脚的时候,曾经在供奉陈家历代先祖灵位的祠堂门,跟陈叔愚开诚布公长谈过两个时辰之久,从日暮谈到月挂中天,才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见陈家三爷谈吐不凡,不是个古板守旧的人,也就索性大着胆子针砭时弊。 张正言很瞧不上大千年来科举取士的制度,直言如果是仅凭几篇策论文章就断定一个人是否有匡世国的真才实学,未免有失偏颇,一来这样会有不少能干实事的能吏变成漏网之鱼,二来即便高中状元也不过是按惯例入林,相比前朝,李家天子的格局气量就显得小了些。 做文章和治国是两回事,天家不肯任用纸上谈秀才去统兵,却希望于文采风流的子会治国,况且大周太平一千年有余,举中所谓英才名士写出的策论,大多都是故作惊人之语的变法、革新,乍一看似乎言之有物,其实尽是些不能脚踏实地推行出去的空谈,尤为笑。 在他看来,两试不中的康年,就是这么一条从科渔网窟里漏去的鲤鱼。 有旧疾缠身的贾康爱惜身子少饮酒,以往在楚州尔被同窗故友拉着去应酬,也都只是浅尝辄止,可当陈无双扯去那坛铁榔头的红绸封口,这位让陈家四爷私下里赞誉过几次的书生却好像被浓郁酒香气勾动了馋虫,身侧瓷杯里已经凉透的茶水泼出去,举到身前笑吟吟道:“说来话长。” 陈无双起身给他倒了一酒,提醒道:“这是西北凉州出了名的烈酒,作铁榔头。” 贾康年端着杯子放在鼻下闻了闻,没等酒口,就辛辣味呛得咳嗽两声,“好烈的酒!叫做铁榔头?听名字就不难猜出来,一定比楚州久负盛名的烧刀子酒劲更大)无妨,公子能喝得我便能喝得,就饮这一杯。” 陈无双一笑置之。 在江湖上行走惯了,好像没有一坛子酒陪着,话说不痛快。 贾康年把盛满烈酒的茶杯端在手里,目光越过陈无双的肩头,落在那一潭微荡漾的清水上,语气很平静道:“公子离开京都不久,我就发现有人在我常取书来读的书架放了一《灯下策》。这套兵据说是大周太祖皇帝历时十年写就,正本原迹应该供奉在宫城太庙,我猜兴许是四爷有意让我涉猎用兵法度,就把那洋洋洒洒十二卷头看了几遍,不敢说倒背如流,所获确实不小。” 久在京都城迹,陈无双当然听说过饱受后世赞誉的《灯下策》名。 这部兵书里所引用的战例全是惊才绝艳的太祖皇帝亲身经历,有强攻奇袭,有围城有守土,而且言无不尽地对天下疆域形势、山川险关等了概述,何处可以据险而守、何处可以轻突进乃至如何借助天时用兵,十二卷中文字近十八万,一直被后世历代皇帝视作大周定海神针。 陈无双知道的是,陈季淳在作二十八局《拾浪集》之前,曾用两年时间为这部《灯下策》做注解,只是注解到最后,升任礼部右侍郎的陈家四爷将自己心血扔进火炉付一炬,又觉得没人道他在其中指出多达百处谬误而深感可惜,然后才有了难住孤舟岛郑老辈的那册棋谱。 “今日先不说太祖皇帝的兵书优劣两端,就说公子为何先去北境。”贾康年脸上有淡淡笑意,顿了一顿,竖起右手四根手指道:“原因有四。” 陈无双仰头灌了口酒,放下酒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挺直腰背端坐道:“愿闻其详。” 贾康年挑眉笑道,“愿闻其详这种咬文嚼字的词汇,不如公子句说来听听更顺耳。那贾某就不藏着不掖着,先说其一。坐观星楼下喝茶的那位,听说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常老先生?听正言兄说起过他老人家次,天监已有多没接到疆的消息,但反过来想想(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原因有四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常老生既然肯在这候离云州跟公子进京,那就说明南疆的形势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再者,即使有变,闻遐迩的越秀剑阁总不会瞪着眼往裤里拉屎,实在抵挡住的话,尽管景祯皇帝的驾崩跟靖南公牵连不小,他们也会跟江湖或者朝堂求援)可北境不同啊,老公爷陨落之后,雍道城墙就形同虚设,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公子想救万民于水火,定然得先北境。” 陈无双了一,摊手示意他续往下说。 病恹恹的书生呷了口铁榔头,瓷杯里酒水没见下去多少,他脸上就间起一抹红晕,虽然已经做好了烈酒入喉的准备,却还是轻视了凉州这种土产,只觉好像咽下去一缕火苗,好在喘了几口粗气之后,辛辣就在肚腹中变成一股暖意。 “再说其二。公斩杀谢逸尘自然是名垂青史的不之功,可凉州的局面更加乱成一团,谢王旗倒了,群龙无首的那几十万边军仍然让朝堂不敢片刻掉以轻心。听爷说,前阵子景祯皇帝曾传旨意去雍州,赐爵拨云营营官杨长生为守正伯,擢升正四品靖远将军,令他回凉州收拢边军。这么一来,等于明着告郭奉平,天家对这位领在外的天策大将军不信任,依我看,郭奉平虽不至于抗旨不遵,但一定会尽力延时间,甚至从中梗,不杨长生过得太舒坦。鹤蚌相争,其中必然有利可图,公子去境,就意味着司天监前后任观星楼主都不肯放弃雍州百姓,起码曾经守过城墙的边军心里会有感念,公子既然能劝杨长生临阵辞别谢逸尘,为何不能用他收拢边军?” 贾康年说话的同时,一直盯着年轻观星楼主的神情看,见他皱眉沉思,趁热打铁道:“康年不懂么是气运,但公子啊,身在乱世光有气运加身可远不够,当年十二品境界修向,是靠麾下雄兵逐鹿四方,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失不再来。” 陈无双手里多了一枚包浆透亮的黑色棋子,不置可否道:“这次在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我连司天监那三千白马轻骑都没有动用,江湖···” “公子怎么能只着眼于江湖” 情绪激动的康年几乎是喊这句话来打断他,旋即意识到八桌边喝茶的几人都转头往连廊看来,稍待歉意地报以一笑,竟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自己起身拎起酒坛又斟了满满一杯。 陈无双深为讶然,快就洒脱笑道:“先生刚才说,只饮一杯。” 贾康年不接他的,摆手道:“不康年小看那三千白马轻骑,放眼一四州疆域之辽阔,区区三千人马能砸出多大水花来?司天监一玉龙卫,人人死,结局又如何?公子啊,且把江湖放一放吧,老爷那句遗言说的好不过,天予不取、反受其。” 陈无双默然半晌,“其三?” 缓过劲来的贾康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好道:“兵部那位姓何的左侍郎率玄武营夺了五城兵马司的权,是一步堪称一箭三雕的妙手,康年猜测,这大概是首辅杨公的部署,一来将京都城牢牢握在掌心之中,有这两三万亲军令,不怕二皇子能耍出什么样来;二来,就藩江州的宁王除非明了要篡位夺权,否则进了京也是无计施;三来,我猜五城兵马司那一正两副三位指挥使,至少有一人是郭奉平的暗子,天子亲军接管京都城九门务,天策大军奉旨回京,就只能轻车简从。虽然单独翻不起风浪来,但怕就怕郭奉平跟二皇子或是宁王暗通款曲,公子在雍州,归是比身在南疆离着京畿近些,一旦风向有变,可以带兵迅速平乱。” 捻着棋子的观星楼主笑意浅淡,道:“平谁家的乱?” 贾康年答得行云流水,“平京都城的乱。” 陈无双又问道:“带谁家的?” 贾康年更加理直气壮,“自然是公子的兵。” 陈无双幽幽叹息(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原因有四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低头道:“师伯的遗言,我一个字都敢忘。只是··贾先生可知道,看万里江山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啊。” 贾康年笑道:“难道公子作为司天监观星楼主,就不用看顾天下了?恩怨是你自己的,至于治国理政,有的是读书人替天家操心,就算不说这些后话,公子就不担心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陈无双先是,会他话里遮掩掩的意思之后,苦笑道:“先生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江湖上出生入死走了这两趟,过云澜大、进西北荒,穷恶水连番从身前逢迎,倒把死这个字轻看了。 神情微变的贾康年叹了口气,说是行走江湖行走江湖,可惜真正见过江湖壮阔、江湖恶的却是陈无双这种人物,那些只敢在浅滩上扑腾几下的小鱼小虾,嘴上挂着恩怨情仇,恐怕到死也理不了一入江湖岁月催这句话的含义。 再度开口,病恹恹的贾康年语气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还能听出带着几分微醺醉意的疏狂,“最后还有个其四。从公子这次回京开始算,天底下对你而言就只剩下两人了。” 无双深以为然,趣道:“一种男人,一种是女人。公子爷以前喜欢往流香江脂堆里凑,可现在有了师伯给定下名分的妾室,有了早定婚约的墨莉,那种地方是不大敢去了,贾先生要是说女,大寒或者张正言那王蛋倒是愿意多听几句。” 躲在观星楼后边跟大桃窃窃私语的穷酸书生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心虚抬头四处打量一番,见左没有旁人,豪气顿,拍着胸脯道:“姑别看我现在寄人篱下,无双公子的脾气你当再是清楚不过,总有张某人扬名立万时候。” 大核桃红着脸,羞答答低下头嗯了声,“我信你。” 连廊的贾康年懒得理会陈无双插科打诨,纠正道:“一者是敌,再者是友,没有第三个说法。那位至今未被夺爵位的靖南公爷应该是非友,听说道家祖庭鹰潭山那边,还有个想要跟公子一竞短长的年轻士?” 陈无大咧咧挠了把胯下,“竞他娘的屁!脱下裤子比一比,公子爷一定比长出一大截。” 都是男人,间或扯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反倒让贾康年觉得司天监这位观星楼主压根没有拿着他当外人,嘿笑道:“要是像公子说得这么个比法,贾某也不一定输给他。” 两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惹得八仙桌旁的常仙连连侧目,撇嘴道:“就说读书人十有八九都是肚子坏水,姓贾的书生倒跟陈无双那混账小子臭味相投,俩人凑到一块,指定在算计谁,老夫这几天可得多长个心眼)” 许佑乾倒吸一口凉气,往连廊里瞥了一眼,暗自盘得跟陈大哥走得再近些,最好能跟他一起算计别人,而不是被他算计自家的银子,一样水土养百人呐,楚州阳城有黄大都督家那一个傻妞就够了。 笑过一阵,贾康年问道:“先问公子一句,南疆那些凶兽,当真能从十万大山跑出来? 陈无双收敛起笑意,正色点头道:“贾先生不是修士,这里面的事情想不通情有可原。越秀剑阁再往南,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剑山,是万年前显赫一时的剑修门派遗址,曾有人将七位仙仙魂做法器,布下一座阵法作为阻隔,所以凶才不敢越雷池一步。” 贾康年唏嘘道:“我在观星楼里的藏书中看这一段,还以为是神怪话本里的故事,没到不只有仙人,竟然也真有能杀仙的人。” 陈双没有多做解释,就算是放在如今,湖中知道两百年前逢春公是因力斩仙而身死昆仑的也是极少数,遑论贾康年这么一个读书,继续道:“人终有竟时,那座阵法原本就面临难以为继的局面,任平生踏足十品境界时引动天地呼应,给带去不可估量的影响,没了阻隔,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当(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原因有四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然能出来作乱。” 贾康年偏头看向水潭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黑虎,惊悸难言。 陈无双笑了声,“先生想说的其四,是不是有意让司天监置身事外,伺机借凶兽之手,削弱鹰潭、越秀剑阁乃至整个江湖的实力?” 贾康年好不容易回神来,点头称是) 年轻观星楼主把那坛只喝了两口的铁榔头递给他,缓缓起身,下一句话如巨石投湖:“读了兵书总学以致用才是,不知道贾先生肯不肯以读书人的身份,统兵为将?” 第一百七十三章原因有四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再度请旨,北上雍州 七月十二,景祯皇帝大敛。 京都城中所有寺庙庵堂,一日撞钟三万响。 灵堂就设在养心殿,天家重佛抑道,明黄缎子面上用金线绣满经文的陀罗经被一床一床铺盖在安置大行皇帝的梓宫金匮里,大周第六十二代天子的遗体穿了十九层敛衣,西侧立着一根长木,灵枢前面的一尊鎏金三足香炉内插着一支安息香,青烟细若游丝。 宫中尽着缟素,拱卫天子寝宫的五千龙吟营将士以新任营官萧静岚为首,摘去象征亲军威仪的大红披风,执刀掼甲肃然站立,森严目光不停在跪在殿外哀声垂泪的文武百官脸上巡视,头顶上阴云层层密布,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按照礼部尚书王盛怀拟定的规程,等巳时初刻大行皇帝灵枢起驾观德殿之后,紧接着就是新皇御极大礼,自此再称呼谥号为景的李燕南,就要改口为先帝,停灵七日之后才开始动工在京都城西修建陵寝。 蟒袍外面罩着一袭小功丧服的内廷首领太监,阴沉着脸站在丹墀下面,寸草不生的下巴上窝出一道深纹,冷冷盯着腰悬双刀跪在皇室宗亲最前面的二皇子李敬威,一言不发。 年轻观星楼主卯时就进了宫,此时就面无表情地站在养心殿门外,身侧是即将要以保和殿大学士身份历经两朝帝王皇权更替的杨之清,百官痛哭声中,首辅杨公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昨日没伤着?” 陈无双扯出一丝蔑然笑意,轻轻摇头。 杨之清叹了口气,唏嘘道:“与你师伯相交数十年的情谊,却抽不出身去送老公爷一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怨不怨我?” 陈无双还是摇头,轻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首辅杨公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是啊。身在朝堂,其实跟身在江湖没有什么两样。” 年轻观星楼主双手拢在袖子里,斜倚着养心殿门外的柱子闭上眼,究其根本,朝堂和江湖的险处都在人心二字,江湖上的莽夫就算是有些算计人的心思,总也比不过花花肠子里藏着八个心眼的读书人,用兵也好、处世也罢,力敌终究落了下乘,智取才是所谓的君子之道。 不多时,养心殿里一声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传出,“先帝起灵,百官跪迎!” 仗着观星楼主在保和殿上都有赐座于满朝文武之前的殊荣,腰间悬着焦骨牡丹的陈无双冷冷嗤笑一声,装作听不见那声吆喝,等大周景帝的灵枢被三十二位皇室宗亲抬着送去观德殿,才随手扯了个苦着脸战战兢兢的小太监领路,慢慢在龙吟营将士深为忌惮的眼神中绕着太平湖转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塞给小太监,让他头前引着去保和殿。 众目睽睽之下,小太监既不敢收那锭烫手的银子,也不敢拒绝观星楼主的赏赐,迟疑着只好接在手里,快步往朝天殿方向走去,倘若是放在平常时候,他巴不得能跟陈无双搭上几句话,可现在,只想着越早远离这个或许能让他脑袋搬家的年轻贵人就越好。 不知道是不是小太监拿捏的时候正好,陈无双绕了一圈,刚好赶上从观德殿回返的百官列队进入保和殿,他几步截在最前列,不管身后那些或是诧异或是愤懑的目光,昂然佩剑踏进殿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平公公默然站在龙椅右侧,御阶上早换了曾任东宫总管太监的吴姓宦官,心里十二分高兴的吴公公瞥了眼随着新皇落座龙椅而失势的平公公,一挥手里崭新的拂尘,按官场规矩应该列在陈季淳之前的礼部左侍郎出班唱仪,百官趋前跪拜。 从此,大周王朝一十四州疆域,万万众生,就归了李敬辉掌管。 身着龙袍的大周第六十三代帝王耐着性子接受百官贺礼,照旧赐座司天监观星楼主和当朝首辅大学士,又传旨在百官右侧赐座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虚设赐座天策大将军郭奉平。 陈无双手里把玩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察觉到对面姓蒋的那位大学士在不停打量自己,皱眉侧头轻声问向杨之清:“杨公,两殿四阁大学士,其余四位为何没有赐座?” 杨之清眯着眼睛正襟危坐,缓缓解释道:“自景祯十九年朝天殿、武英阁两位大学士先后病逝,六位大学士中只有老夫跟文华阁蒋公,其余四职虚设,至今无人递补。”陈无双有些不解,大周王朝再是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也不至于一直悬着四个紧要官职定不下人选,只不过他对朝堂的事情所知不多,一时想不通里面的原因,索性也就不再多问,反正这对于司天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朝堂上没有像样的人物掣肘,杨公就能明里暗里多帮司天监几分。 新皇登基的第一件事自然是颁先帝遗诏。 李敬辉的眼神从二皇子身上仅微微停顿一瞬就挪开,噙着一丝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的得意笑意,和声道:“司天监陈爱卿涉险远赴凉州,诛杀逆贼谢逸尘,先帝留下遗诏,准陈无双承袭一等镇国公。朕以后还要倚重陈爱卿为国效力,另赏黄金千两,破例加武英阁大学士衔,准宫中骑马、佩剑入朝。” 满殿哗然。 连几日来一直在宫中操办大事的杨之清都讶然变色,两殿四阁大学士中的武英阁虽说有个武字,但历来都是文臣担任,依照旧制,武将最高官衔是同样悬而不设的正一品枢密使以及只有战时才可以委任的天策大将军,司天监观星楼主从开国时就定下不入九品中正制,换而言之,是个既不属文臣也不算武将的特殊官职,百官可以容忍陈无双位列保和殿大学士之前,却委实难以接受他成为大学士。 “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没等先前挨过陈无双耳光的御史纪箴出列,谁也没料到率先出声劝谏的,竟然会是官居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 陈季淳两步跨出文官队列,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殿中红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陛下三思,我朝太祖皇帝定下祖制,司天监观星楼主不可在朝中兼任官职,况且陈无双虽有微末功劳,才学实在难以服众,当不起武英阁大学士重任!” 显然没想到新君会有这种突如其来封赏的礼部尚书短暂愣神,第二个出列跪拜道:“臣附议!明君之明,首先在于爱民如子,其次在于知人善用,镇国公爷修为不凡,于江湖中声名显赫,臣以为,陛下当用他统领司天监平息江湖乱象,收拢世间千万修士为大周所用,抵御漠北妖族、南疆凶兽,而不是困他于朝堂之中,请陛下三思,祖制不可违!” 户部尚书王宗厚刚要出列,就见卫成靖抢先一步跨出,双膝跪倒高呼:“臣附议!” 入仕多年来破天荒得了赐座殊荣的蒋之冲饶有深意看向陈无双,比刚登基皇帝还要年轻几岁的观星楼主似笑非笑,手里似乎在缓缓捻动着什么东西,从偶尔传出来的轻微声响推测,可能是两枚小巧玉器。 平心而论,陈无双对此也很是惊讶,很快就猜到这是李敬辉有意示好,联想到景祯皇帝先前的种种举动,新君似乎不甘于去走他父皇铺就好的道路,反而有意顺势而为,唱一出欲扬先抑的戏码,只是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太过于明显,也太过于急切。 龙椅上的天子瞬间脸色阴郁。 李敬辉早就猜到朝中百官会对他这一道旨意百般阻挠,所以特意把定年号的事情压后,第一件事就先提加封陈无双为武英阁大学士,以为众人会看在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道圣旨的份上退让一步,没想到转眼间,保和殿的红毯上就跪了十数位穿紫的重臣劝谏。 最让他逐渐生出怒意的是,出列附议的人还在陆续增加,大有众志成城逼他收回成命的意思。 李敬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一句话,“众爱卿,这是要抗旨?” 陈季淳抬头看向首辅大学士,杨之清的叹息声重而深沉,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可天子不等他说话就挥手一拍御案,刚好瞥见二皇子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笑容,登时心下一凛,想要发作的脾气硬生生压了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先帝在时,今年三月已经钦点陈爱卿为探花郎,况且武英阁大学士之位空悬已久,朕命陈爱卿领此职务,正是知人善用之举,众卿拿祖制劝谏是一片好意,但朕自有朕的分寸,且平身吧。” 在陈无双看来,李敬辉这番话倒是说的绵里藏针,要论祖制,你等尽管去观德殿跟最先破了祖制先例的大行皇帝论去。 话音刚落,不容任何人辩驳,李敬辉就急着一锤定音,问道:“陈爱卿,意下如何?” 跪在地上的几位御史立刻抬头紧盯着陈无双,生怕这一贯横行无忌的纨绔会说出一句什么君赐之禄、臣不敢辞,好在年轻观星楼主没让他们担心得太久。 大咧咧坐在太师椅上的陈无双没有起身行礼谢恩,而是轻笑一声,“陈某没空。” 轻飘飘一句话,听在天子耳中好似雷鸣,双眼中登时满是怒气,呼吸粗重,他竟然敢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拒绝朕的封赏? 站起身来一个字都没出口的首辅大人又坐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跪着的那些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连跟陈无双有过节的纪箴都没心思去追究他言语中的不敬,在保和殿上不称臣而称陈某,这是藐视圣上的罪过,悖逆放肆,虽不至于置观星楼主于死地,再从轻处置也免不了一顿廷杖。 李敬辉拍在御案上的右手缓缓紧握成拳,盯着陈无双问道:“爱卿说给朕听听,司天监有何等大事要忙,致使爱卿没空···无暇抽身兼任武英阁大学士?” 陈无双怅然叹息一声,摇头平静道:“没空就是没空,说了陛下也不懂。” “放肆!”像是被人挖了祖坟一样痛心疾首的纪箴跪着膝行几步,拱手道:“陛下,陈···司天监观星楼主仗着圣眷垂青,竟敢在保和殿上大放厥词,对陛下不敬、对天家不敬,臣恳请陛下降旨,非重罚无以彰显天子威严!” 陈无双嗤笑道:“纪大人下一句是不是要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有些日子没见,你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是想念公子爷大耳刮子的滋味了?来,你上前来,本座倒是想听听,纪大人有没有想出个合适的罪名来。” 陈季淳霍然抬头,怒目瞪着陈无双道:“住口!陛下面前、保和殿上,岂容你再三无礼?” 就算是逢场作戏,四师叔的话还是要听的,已经挽起袖子作势要再打纪箴几个耳光的陈无双悻悻哼了一声,朝龙椅上随意拱了拱手,“陛下莫怪,臣久在江湖,难免落了一身草莽做派,积习难改,委实难以胜任当朝大学士之职。” 李敬辉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松开拳头,骨节处的青白又逐渐恢复血色,点头宽慰道:“朕知道你在凉州斩杀逆贼是九死一生的险事,不借助些江湖手段难以成功,圣人云君子性非异,善假与物也,陈爱卿是真性情,朕不会怪罪。” 年轻观星楼主终于站起身来,“臣此来,一为陛下登基贺礼,二来,却是要跟陛下请旨。” 对殿上跪着的一众忠心朝臣视而不见,目光始终随着陈无双而变化的蒋之冲顿时心里一动,暗自猜测这位观星楼主想要做什么,上一次他在保和殿上请旨,是主动提出要去凉州,这一次兴许还是与凉州有关,只是蒋之冲多少有些担心,修为再高陈无双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真要去西北跟郭奉平那样的老狐狸掰手腕,恐怕还力有不及。 想到这里,蒋之冲狐疑地看向跪在殿上的陈季淳。 如果是陈家这位一向以御赐“臭棋篓子”封号藏拙的四爷在背后指点,年轻观星楼主说不定倒是能跟郭奉平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至于是平分秋色还是胜少败多,就得看凉州的局势到底如何变化了,那一池子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有鱼不假,但说是火中取栗更为妥帖。 李敬辉下意识看向杨之清,见当朝首辅安坐如山不言不语,心里顿生恼怒。 大周就只剩下保和殿、文华阁两位大学士,蒋之冲是指望不上的,可你杨之清从半年之前就摆出架势学着姓蒋的惜字如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什么道理? 身为天子,不能在殿上失态让二皇子看了笑话,李敬辉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哦?陈爱卿要请旨?且说来,只要言之有理,朕都可以应了你。” 陈无双笑了一声,居然就转身朝殿门走去。 越过跪在地上的陈季淳、王盛怀、卫成靖等人,一袭一袭的紫袍,像是路旁野花。 “先师伯虽已然陨落北境,遗志犹在。司天监万万不容漠北妖族踏足人间,如今先帝殡天陛下登基,百废待兴,臣留在京都一身本事没处使,不如向陛下请旨,准臣出京去雍州平乱。” 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保和殿中,背影却已经消失在殿门之外。 面色阴晴不定的李敬辉默然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溱川城外瞭望台 如先前所料,凉州确实不肃静。 从骑马出京的宦官捧着景祯皇帝的圣旨追上还没来得及跟妖族交手的拨云营,到升任加官进爵的杨长生再次翻越清凉山折返井水城左近,一来一去就耽误了七八天功夫,这位新鲜出炉的正四品靖远将军没有进城,思来想去,打马往凉州巡抚衙门所在的武威城而去。 尸骨未寒的谢逸尘应该不会想到,他想用来征战四方的精锐边军,是在他死之后数日才开始出现伤亡,最先死在溱川城外的,是奉了柳同昌军令前去试探大周守军态度的四千骑兵。 雍州不产好马,谢逸尘苦心经营二十余年里,也只敢每年报经兵部以需要马匹运送粮秣刀甲的名义,偷摸着自己贴补银子让心腹百十匹、百十匹的往回买,好不容易凑出始终藏在城墙以北的一万骑兵。 已经被郭奉平笑骂成谢逸尘麾下第一败家子的柳同昌,本想着用往来如风的四千骑兵去试探试探,好摸清楚溱川城的守军到底是做做样子另有打算,还是死心塌地要跟那座城池共存亡,没想到这个没什么错处的心思,竟然就让四千人马送了命。 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当天,率领二十余万大军扎营溱川城东十五里处的柳同昌就接到了消息,在风沙覆上一层土黄色的圆顶帅帐中痛哭零涕,狠狠掰断一根箭矢,扬言不替谢逸尘报仇雪恨就誓不为人,但接下来的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除了据说身受三千刀凌迟酷刑死在杨柳城的兔儿爷谢萧萧之外,谢逸尘的长子留守井水城,而次子就在以柳同昌马首是瞻的边军大营中领了个副将衔,柳同昌哭罢一场,用大雍陛下殡天、皇子殿下万金之躯不可再亲身涉险的理由,让两个身负三境修为的心腹校尉强行把他送回了清凉山。 柳同昌对谢逸尘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只是既然谢逸尘已经不在人世,他是不肯再把忠心献给谢家不中用的几个子嗣了,即便井水城以及清凉山的悍卒不听他号令,至少麾下这二十多万跟随自己出征溱川城的边军得稳住,占了溱川城自立为主,就是上上之策。 往前数几百上千年的话,溱川城外的地形算得上是一马平川,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横穿凉州而过的那条大河几经改道,再加上一年四季风沙肆虐,早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平原上侵蚀出无数东西走向的沟壑。 这些有深有浅的沟壑,远远看去像是数条蜿蜒东行的大蟒。 在此处用兵有利有弊,郭奉平可以据溱川城而守,相对于蓄力攻城的北境边军而言,先就有了优势,而柳同昌的优势很简单,就是仗着身经百战的骁勇边军战力凶悍,原本可以喝令麾下虎狼一拥而上正面强攻,可惜在这样的地形上行军,再严密的阵型也被那些该死的沟壑分割成数块。 半个多月来郭奉平没闲着,让人就地取材拿米汤和泥,把老旧不堪的溱川城四面城墙都修葺了一遍,虽然稍有临时抱佛脚之嫌的新城墙并不如何坚固,总归是要比先前一脚能踹下一大块的样子让人看着安心。 城池西门外二十丈,临时搭建起一座比城墙稍微矮些的校武台,再往西推进三里,官道南北两侧又各搭起一座高有三丈的瞭望台,之间的三里开阔地势表面上看去黄土垫道平整无比,实则暗藏杀机,深掘出足足十二个深达两丈的深坑,底下倒竖着削尖了的木桩,木桩间隙中更是洒了战阵中最为歹毒的铁蒺藜,只等柳同昌上门尝鲜。 此时郭奉平正笑吟吟站在城门口,缓步绕开陷坑所在的位置往瞭望台走去,区区三里路而已,还不至于让只披着一身轻甲的天策大将军觉得不堪重负,眼底生卧蚕的雄伟男子提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落后半步,铜盔上一支白羽尽显风流。 郭奉平很是欣赏立下首功的青州枪修,笑道:“莫说是他柳大胖子,先前那一仗就算是换了有大周名将之称的谢逸尘死而复生来指挥,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在雍州北境那种地方呆得久了,边军纵然有了马匹,总归也不是真正的骑兵。” 深以为然的韩放歌点点头默不作声,生怕会让大将军觉得他有居功自傲的意思。这一仗总算让他把先前被柳卿怜毒死八百匹好马的那口恶气宣泄得一干二净,想起来倒也好笑,柳同昌派出来的四千骑兵装备虽然精良,但想来谢逸尘为掩人耳目从未让他们上过战阵厮杀,那些手握长枪的汉子在临战时竟然都更倚仗腰间挂着的长刀。 韩放歌是江湖少见的四境枪修,郭奉平从青州、济州、燕州调来的驻军再不中用,好歹矬子里拔将军能挑出数万青壮,统领骑兵的韩放歌又从中再次甄选出几千佼佼者,几个月来日夜操练,论枪法倒是强过北境边军,一寸长、一寸强不是虚言,他只付出了不到五百人战死的代价,远处用弓箭、近处用长枪,愣是借助地势打了个埋伏,全歼四千人马。 郭奉平眯着眼睛往前走,远远已经能看见相距一里的两座瞭望台,“近五十万精锐,如果因为谢逸尘之死就这么散了,实在可惜。” 韩放歌对所谓朝堂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但听懂了大将军话里的意思,既然觉着散了可惜,那不如就收入囊中,要是能做成这件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不世之功,远非斩杀了谢逸尘之后拂衣而去的观星楼主可比,“可是末将听说,陛下传了旨意,要调大将军去北境抵御妖族?” 从北境回京多年来没有与任何人结仇的郭奉平嗤笑一声,坦言道:“郭某哪天起了效仿太祖皇帝写就一本兵书的心思,第一句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放歌啊,你以后早晚是要去保和殿上凭战功受封的,早些知道朝堂那些人是何嘴脸,对你也有好处。他们不懂用兵者须审时度势,只知道惦记着统领在外的将领有没有私心、反心,偏偏咱们讲道理又讲不过他们,那怎么办?” 韩放歌拖着长枪在身后留下一道笔直划痕,“怎么办?” 郭奉平哈哈大笑,“还能怎么办,当他们放屁就是了。” 韩放歌皱了皱眉头,显然没想到大将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男儿艳羡者无非功名,他在青州时就曾听说过郭奉平的名声,那时候不管谁提起这位曾在雍州任过大都督的武将,语气和措辞都难免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说他从卸任回京之后就没了军中名将该有的血性,左右逢源交好朝中文官重臣,整日里逢迎圣意、钻营谋私,为人不齿。 可现在郭奉平说出来的话何止是硬气,连韩放歌都能听出来野心勃勃。 韩放歌倒是能理解郭奉平的野心到底从何而来,这是一件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想明白的事情,自太祖皇帝皇帝开国之后,虽说每一朝都有重臣获封爵位,但再也没有世袭罔替的恩赏,论品秩郭奉平已然是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得了天策大将军的头衔以后就封无可封了,谁都知道大周气数将尽,沉寂二十余年才终于重新执掌兵权,他要是不动心思反而不合常理。 瞭望台上的甲士早就看见大将军跟韩放歌到了近前,职责所在不能擅离职守,居高临下遥遥低头行礼,郭奉平笑吟吟招手让他下来,等那名看上去仅有二十岁出头的兵卒蹬蹬跑下来站在一旁,郭奉平才示意韩放歌跟着他拾级而上。 顺着曲折三段的楼梯走到最高一层,凭栏处举目四望,烟尘滚滚。 “倒颇有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意思。”郭奉平感慨了一声,目力再好,从这里也看不见柳同昌的边军大营,他沉默了一阵子,没有偏头去看韩放歌棱角分明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应了那句造化弄人啊,几乎可以说是一奶同胞的谢逸尘跟景祯皇帝时隔几日都死了,不知道他们两人在九泉之下碰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照我看呐,一个没必要问罪、一个没心绪请罪,相对无言,很是无趣。” 这位祖籍青州的枪修吃了一惊。 景祯皇帝驾崩的消息他根本无从得知,这时候从郭奉平嘴里平平淡淡说出来,韩放歌神情恍惚间意识到,大周恐怕真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处,沉声问道:“敢问大将军,陛下是何时驾崩?” 郭奉平念叨了两句他听不懂的诗文,笑道:“无巧不成书啊,听说是陈无双回京的当天,景祯皇帝就在养心殿咽了气。不出意外的话,这时候太子殿下应该已经志得意满的登基称帝了。傻乎乎的二皇子肠子都得悔青了,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几万骑兵舍在凉州,孤身在京都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好一只雄鹰,只能变成笼中雀喽。” 韩放歌没敢接话。 他不仅知道二皇子练出来一支骑兵,还亲自带着一队机警斥候去校尉坟附近看过,别的不提,二皇子那些人马的大营倒是扎得很有章法,武威城外少有的依山傍水处,数百上千顶大帐把马厩团团护在最中间,看规模的话,猜测应该不低于三四万人马。 郭奉平突然语出惊人,“从军之前你毕竟是个江湖修士,兵法不是看看就能理解透彻的学问,这几个月让你从头练就出一支可用的骑兵来,着实是有些难为你了。二皇子殿下做好的嫁衣裳,咱们不穿早晚也会便宜了旁人,反而不美。柳同昌不过是只秋后的蚂蚱,且容他再蹦跶几天,京都城有的是人比咱们更急着收拾他,我倒希望他能有出息,闹得越大越好,搅浑了水才好摸鱼。” 兴许是怕大将军从他微变的脸色上看出什么来,韩放歌悄然退后半步低了低头,他从军是存了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国家的磊落心思,尽管数月相处已经对郭奉平有了崇敬之心,但他还是不愿意学那位柳同昌。 用枪的人,更不愿意被哪一个人拿着当枪使。 韩放歌突然很想跟素未谋面的那位观星楼主见一面,问问他斩杀谢逸尘是出于私心,还是真敢为大周死于沙场。 郭奉平没有回头,却好像已经猜到了韩放歌心里所想,平静道:“大周气数将尽已成定局,窥伺神器的可不只谢逸尘一人,只不过很多人觉得现在还没有到最关键的时机,怕被人当做出头鸟,不肯跳出来振臂一呼罢了。你等着看吧,除中州、凉州,再去掉雍州、青州、济州、燕州,其余各州还有八位手握兵权的正三品都督,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逐鹿中原啊,千载难逢的机会,谁甘心做个观棋不语的看客?” 这些话一出口,就意味着郭奉平自己最先不甘做看客。 韩放歌只觉手里那柄从小陪他长大的启明枪变得冰凉,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五岁那年刚开始跟正值盛年的爹爹学着练枪的第一天,爹爹说,拿起韩家这杆枪,就得为百姓、为苍生做些什么,才不愧这一世投胎做人。 心里想见陈无双一面的想法,更加热切。 见他一直不开口,郭奉平缓缓转身,拍了拍他肩头,“韩将军,前程无量。” 韩放歌尽力扯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笑容,暗自庆幸此时大将军麾下的三十万大军中山头林立,不见得所有人都肯跟着他走上歪路,至少那位不得志的济州将军杨虎头就私下里颇有微词,甚至在得知谢逸尘死讯后,有人看见他提着两坛酒出城,望着西边哭了一场。 济州驻军全部被征调到凉州来,杨虎头这位早年曾在拨云营中效力的将军,已经不只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酒后失言,说当年在北境时谢大都督待他不薄,朝廷要平叛无可厚非,他不忍心对边军兄弟动手,想要去边军大营亲自问一问谢逸尘到底为何要做叛逆,能劝最好,不能劝的话,自己就把一条命留在那里好了。 从那以后,郭奉平明显就不大信任济州的将士,而燕州来的几位将领,则是觉得背井离乡数月之久,大将军始终按兵不动是心存胆怯,说既然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如趁早回去搂着娘们睡觉,谢逸尘的死讯传到溱川城,燕州这些人已经开始准备回程。 靠这样各怀心思的人马想要争夺天下,很难。 意外的是,三十万人马中倒有不少私下里称赞陈无双,说司天监对得起皇家封赏的世袭罔替,前任观星楼主为国捐躯,新任观星楼主紧接着就为国除害,以后三岁看八十这句老话得改一改,他娘的无双公子是个有卵蛋的好汉子。 郭奉平不知何时下了瞭望台,正顺着来时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往溱川城迈去。 韩放歌叹息一声,纵身掠起一道惊艳光华,再看向大将军的背影时,目光就变得尤为复杂。 拖着枪尖,这一次身后的划痕断断续续,弯弯曲曲。 第一百七十六章 柳同昌的算盘 柳同昌有了速战速决的心思。 在江湖里厮混的角色总想着一战扬名天下知,而朝堂上的人物却都想着如何藏拙。 藏拙自污的法子有很多很多种,作出二十八局《拾浪集》的陈家四爷是借助景祯皇帝“臭棋篓子”的封号藏拙,柳同昌则是靠二十几房如花似玉的妻妾自污,所以谢逸尘身死之后,世上就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正四品的雍州副将其实胸中所学包罗万象。 在主将营帐里捧着凉州地理形势图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柳同昌随手在兵器架子上抓了把刀,身后只带一高一矮两个心腹亲信走出圆顶大帐,信步在连绵七八里的边军连营中。兵书上的道理其实说得通俗些并不如何难懂,为将者需要时时注意麾下士气、算计粮草能撑多久,自带兵东出井水城以来,柳同昌每日两次在大营中巡视,雷打不动。 这位体重足以能压垮寻常马匹的将军祖籍就在中州,老家所在的小城镇离着京都城仅有一百余里的路程,九岁就考中了童生,族中长辈都对他寄予厚望,以为祖宗在天有灵,男丁稀薄到屈指可数地步的柳家总算出了一个有望光耀门楣的大才,可惜年岁稍长,柳同昌不知何故突然性情大变,不读圣贤书,反而开始对各种各样的杂书感兴趣,又一意孤行拜了个江湖修士为师。 这种离经叛道的举止当然引起族中长辈强烈不满,耳不闻则心不烦,柳同昌忍到十八岁送走先后病故的父母双亲,索性悄然变卖田产祖宅,收拾行囊北上雍州投军,等那些盼着他一人得道也好全族鸡犬升天的长辈得知此事,柳同昌已经身在北境,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爬到雍州都督麾下得力副将的位置,柳同昌只用了十二三年,跟谢逸尘家中一入军营就有校尉衔的长子、次子截然不同,柳大胖子是凭着妖族杂碎的脑袋做台阶,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走上来的。 有意在北境边军中蕴养威信的柳同昌很会做人,担任校尉之后就不肯再自己独占功劳,每回都一再权衡只留下三分,其余赏赐拿出来大大方方分给麾下弟兄,因此以往在雍州时,他在军中一个眼神就比谢逸尘长子的号令更好使。 二十多万悍卒聚在一起,大营里的气氛凝重肃然。 柳同昌悄然叹了口气,如果谢逸尘还好端端在井水城坐镇,他不介意跟溱川城里的郭奉平多耗一段时日,从细作禀报回来的消息看,溱川守军表面上似乎被郭奉平的十七条森严军令威慑,整顿出一副不惧死战的架势,其实天策大将军就算有大周太祖皇帝再世的本事,也不可能几个月时间里就经营成铁板一块,三州驻军中山头林立,拖得久了难免就会有不同的声音传出来。 兵书有言,攻心为上。 柳同昌已经做好了准备,想要跟溱川城里那位旧相识杨虎头取得联系,尝试着先拿出金银、再许以将来封侯拜将,收买济州、燕州的将领,这件事如果得天之幸真能做成的话,随后里应外合拿下溱川城,郭奉平就再也阻拦不了边军席卷凉州,届时雍州、凉州两面围了中州,大事可成。 可惜谢逸尘出人意料的饮恨陈无双剑下。 如此一来,他那两个在柳同昌看来很是愚蠢的儿子必然会把争夺兵权当成第一要紧事,尽管这也是他有意促成的局面,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同时也就意味着麾下二十多万大军断了清凉山的粮草供给。 所幸的是,柳同昌早就做好了跟郭奉平耗下去的打算,大营里堆积成山的粮草少说还能支撑半个月之久,居安思危,这说到底并不是长久之计,谢逸尘的死讯传到大营里,边军中有人被激起血性要背水一战,也有人萌生退意,如果粮草再被吃用一空的话,光凭威信也镇不住这些虎狼。 四千派出去试探郭奉平深浅的骑兵如泥牛入海般一去不回,柳同昌立刻就意识到,那位天策大将军是不肯轻易把溱川城拱手相让。(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柳同昌的算盘 了,而且恐怕还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姓郭的老匹夫应该也起了拥兵自重的二心,想要找机会把没了主将的边军一口吃下。 按照原本谢逸尘定下的战略,是以进可吞凉州、退可据清凉山守雍州的井水城为立身之基础,兵贵神速全力拿下溱川城,形成一条从西北往东南的顺畅补给线,沿途分兵扎营,再一鼓作气趁着士气高涨夺下青槐关,那样的话郭奉平就会变成一只瓮中之鳖,想退只好往楚州境内退。 想到这里,柳同昌愤怒地冷哼一声。 好好一局眼看着就要形成大龙的棋子,让陈无双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搅合得七零八落。 柳同昌思来想去,既然事已至此没办法再跟郭奉平耗下去,不如暂时把溱川、青槐关放一放,调转回头先取凉州规模最大的武威城,听说那位凉州都督的正三品官衔名不符实,是靠着把千娇百媚的女儿送给白发苍苍的吏部尚书孟春生才换来的,城中那两三万平日里做惯了马贼的兵油子绝对不肯抛头颅、洒热血死战到底。 只不过,大军一举一动的声势难免会被溱川城守军察觉,如何出其不意地调转兵锋,还得细细想个暗度陈仓的法子。 占了武威城有两个好处,其一就是有了可以持续搜刮补给的立足之地,照柳同昌估算,光是抄了凉州巡抚、都督的府宅,就能养活麾下将士一年半载,也能让因谢逸尘身死而受影响的士气恢复。 其二,他猜测大周朝堂一定不会坐视郭奉平所辖兵力进一步壮大,有苟延残喘的皇家掣肘,天策大将军会逐渐比他更急切,即便郭奉平有公然抗旨或者竖起郭字王旗自立为主的胆子,各打算盘的三州将领未必就会跟他同舟共济。 瞧瞧,说到底还是一个拖字。 拖垮凉州、拖垮郭奉平、乃至把整个大周拖到深水里挣不出来。 至于井水城和清凉山的兵力,柳同昌也有算计,同样是这个拖字,两个蠢蛋相争必有一伤,等谢逸尘好高骛远的废物儿子打得鸡飞狗跳,他再出来收拾乱局也不迟。 说起来,也是谢逸尘留了心眼,让柳同昌带出井水城攻打溱川的兵力大多是早先雍州放在明面上的那二十万边军,只是少了做样子留在北境城墙上的雷鼓营和以死战不退著称于世的拨云营,另外填补了几万兵力交由次子做副将统率。 现在看来,这反倒是好事。 毕竟柳同昌的威信还没到振臂一呼,就能让先前被雍州都督藏匿在城墙以外的那二十七万悍卒唯命是从的地步,单论战力,眼下大营中的将领和校尉都毋庸置疑,都是常年在北境厮杀出来的彪悍汉子,其中有粗通兵法、老成持重的人物,有悍不畏死的狠辣角色,也有杀官造反之后才破格提拔起来的年轻校尉,这些人在兵部的花名册上能找到名字,但看不见军功履历,算是奇兵。 柳同昌身后两个心腹亲信,矮的悬刀,高的佩剑。 用刀的修士有二十五六岁年纪,是前年腊月才投身北境边军,以往这种身负修为的散修游侠第一次见着漠北妖族究竟何等凶悍,总会先从气势就弱了三分,得有一两月时间慢慢适应,经过几次交锋才能慢慢恢复自信,可他跟妖族杂碎交手的第一仗,就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老卒大为震撼,身形虽矮了些,一柄长刀耍得水泼不进。无错更新@ 妖族扔下两百余条性命无奈退去时,这位名为苟封的修士愣是对城墙上鸣金收兵的号令声充耳不闻,满身是血提刀追出去百十余丈,回来清点斩获,死在他一人刀下的妖族就有三十开外,一举得了个不太好听的“疯狗”绰号,被柳同昌看中带在身边,有意压着军功不赏想看看他的心性,没想到此人根本不在乎什么官职不官职,是个生性嗜杀的狠辣之辈。 柳同昌虽身形胖大好似一座肉山,但走起路来的速度却并不慢。 眼见即将走到大营的尽头,身后佩剑的高个子修士试。(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柳同昌的算盘 探着开口问道:“将军,可是要舍了溱川另做盘算?” 不等被猜中心思的柳大胖子开口,长着一对三角眼的苟封就先冷哼道:“嘴边上的肥肉,舍了留给谁吃?谢逸尘死无全尸,他家那位公子都不急着奔丧,你又不姓谢,瞎操什么心?依我看,万般筹划不如快刀斩乱麻,将军一声令下,苟某愿冲在最前面,不信他郭奉平手底下的废物兵能挡住多久,该让那王八蛋知道知道,咱们四千骑兵不能白死!” 柳同昌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怒斥道:“大胆!大雍陛下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出口的?” 这条疯狗脸上毫无惧色,梗着脖子道:“他能做得大雍陛下,难道将军就做不得开国之君?我承认大都督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但就是看不惯他那几个废物点心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谁值得咱几十万弟兄替他卖命?” 柳同昌缓缓转过身,眼神阴寒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驴草的东西,你活够了?” 君子不重则不威,柳同异于常人的身形,加上一身能裹进两个寻常兵卒的甲胄,让他多了一种极具威慑力的骇人气势。 以往北境边军中私下里就有传为笑谈的风言风语,说这位副将的确是一人之下的大人物,每回在家中夙夜跟妻妾鏖战,都是让娇滴滴的美人儿坐在上面自己卖力,要是换了他在上面,那可就要落得个香消玉殒的可怜下场了。 苟封还是低了低头,嘴上却不服气道:“属下也是替将军觉得可惜,大好的机会···” 柳同昌的右手缓缓按在腰间刀柄上,他这柄刀已经有数年不曾染血,放缓语气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在大营里说。这些年大都督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尸骨未寒,我怎么忍心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何况,他的两位公子都在清凉山,那才是这数十万边军悍卒的主人。” 苟封嗫嚅两声,没有再继续多劝。 但柳同昌的这两句话,却让佩剑的高个子修士面色微微变化,不说谢逸尘的长子,他的次子可就是日前才被强行送回清凉山的,将军话里好像有别的隐晦意思,自己不肯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那是不是说,如果是有个情势所迫万不得已的由头,就能半推半就了? 柳大胖子瞥了眼高个修士,不言不语。 略作迟疑,这位姓赵名恒的剑修还是不敢说出心里所想,轻声道:“将军,是强攻溱川还是另做打算,事不宜迟啊。@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刚才我见大营里所剩的粮草撑不了太久,二公子在这里难以服众,窝着一肚子憋屈回了清凉山,肯定是要跟大公子争一争兵权,他们闹得势如水火,在分出个胜负之前,咱们这二十余万弟兄的补给···” 柳同昌满脸横肉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睛眯成两道缝隙,点头道:“清凉山上闹,景祯皇帝死了以后京都城也是一样的闹。说起来,那位天策大将军的处境倒与我现在别无二致,大周朝堂这几天就会有旨意传到溱川,我猜郭奉平不舍得离开凉州,更不舍得交出手里兵权。” 苟封咂摸咂摸嘴,嘟囔道:“将军学学他也好。” 柳同昌只当做没听见,目光投向远处联袂接顶的大帐,唏嘘道:“如今的大周,跟咱们大营里的粮草差不多,都撑不了太久。郭奉平如果犹豫的话,还可以退回京都城做他的枢密副使,咱们这些人从跟着大都督杀官造反开始,身上就烙下了逆贼两个字,无处可退,江湖上也没有容身之地,只能搏一个成王败寇。” 顿了一顿,柳同昌又慨叹道:“就怕有这个心思的不只是咱们呐。江州都督孙明哲是景祯皇帝的老丈人,出京就藩的六皇子能调动江州驻军,要说凭那些废物能打江山是扯淡,但真要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夺下苏州、北望京都总是能做到的;再说富饶楚州,我在京里见过几次黄大千,这是一只老女干巨猾的狐狸,靠着花不完的金银,楚州驻军的战力倒能算得上仅次于咱。(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柳同昌的算盘 们北境边军,倘若他跟富可敌国的康乐侯穿一条裤子,也是个能割据一方的枭雄;还有那位气运加身的观星楼主,司天监眼下虽然已经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但他斩杀陛下得了民心,想凑出一支兵马来不算难事;最后才是郭奉平。” 苟封蔑然哼了一声,“陈无双?江湖上倒是把他传得神乎其神,不见得就有多大本事。@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柳同昌摆摆手,“回帅帐,宣众将议事,三通鼓声不到者,斩!”。 第一百七十六章柳同昌的算盘 第一百七十七章 茅厕拉屎脸朝外 中元节临近。 保和殿上以跋扈做派请旨要北上雍州平乱的观星楼主接连几天深居简出,不让任何人插手,每日只呆在水潭边连廊里,听着贾康年的翻书声默默折叠纸元宝,想在七月十四夜里烧给已经故去多日的师伯,墨莉和小满都不忍打扰他,倒是老道士的弟子徐称心在旁殷勤伺候着,陈无双每叠好一个圆滚滚的元宝,她就适时递过去一张新纸,动作既轻且快,自然而然。 就算不提民间有每逢中元节阴曹大开鬼门的传闻,以往从不宵禁的京都城近来也安静得出奇,摊贩们宁可这些日子少挣一点,也不愿被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处使的五城兵马司盯上,新皇登基照例颁旨大赦天下,刑部释放出不少罪责不重的囚徒,或是忙着跟佳人团聚,或是悄然找了住处落脚,在死气沉沉的京畿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意识到便宜妹夫董三思这座靠山成了摆设的陶定,终于壮着胆子来过镇国公府两次,老管家见他只是个把守京都城正北昭胜门的五城兵马司兵油子,先轻视几分,问清楚他来找自家公子爷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自作主张挡了回去。 笑话,当一等镇国公府邸是崇文坊的茶楼,是谁想进都能进的? 可今天登门拜访的两位贵客,老管家再多几个胆子也不敢拒之门外。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看上去有几分萎靡不振,不穿蟒袍的平公公脊背似乎比以前更弯了些,另一个戴着面纱的婀娜女子老管家觉得很是眼生,但接过已经辞去内廷首领官衔的老太监递上的金箔名刺之后,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忙着把人请到了府上。 绕过影壁,突然造访的一老一少两人都默默无语。 双手垂在衣袖里的老太监抬头看了眼观星楼,走出几步就百感交集,他不是第一次到这座兼镇国公府与司天监为一体的府邸来,以往或是伴驾天子、或是出宫传旨,没觉得世人眼中高深莫测的观星楼有什么出奇,可现在物是人非,老公爷陨落、景祯帝殡天,再故地重游就难免触景伤神了。 走在平公公前面的女子冷笑着摘去面纱,一身浅碧色束腰衣裙衬得她双腿修长,论容貌至少不输曾在流香江艳压群芳的小满,左眉间一颗天生带来的红痣平添出几分别样风情,只是被一脸戾气遮挡住,手里提着一柄连鞘长剑,兴许是觉着领路的老管家走得太慢,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对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就很难再改变。 纵然知道陈无双身穿蟒袍斩玄蟒、一剑诛杀谢逸尘的事情都不是江湖上有意夸大的传闻,但在明妍公主眼里,年仅十七岁的观星楼主还是那个文不成、武不就,只会寻花问柳的混账纨绔,唯一可称道的就是仗着爹娘生就了一副好看皮囊,引得流香江那些卑贱的狂蜂浪蝶春心荡漾。 出宫之前平公公语重心长劝了几句,可她还是没办法把陈无双和在江湖上名头越来越响亮的观星楼主认作是同一个人,直到远远看见连廊里倚着朱红廊柱折纸的俊朗少年侧脸,才猛然意识到,那人已经是保和殿上赐座于首辅杨公之前的显赫重臣。 老管家快步上前通禀了一声,陈无双稍有诧异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折了一半的纸元宝递给好奇往外张望的徐称心,轻轻叩指敲了一下她额头,“折你的元宝。要是不如我折的好看,先前答应你的事情可就不作数了。” 徐称心懊恼地揉了揉脑门,嘀咕了一句就会欺负人,然后无奈接着往下折。@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见陈无双没有起身相迎,瞒着皇兄出宫的明妍公主重重哼了一声,停住脚步站在连廊外一方雕花青砖上,冷眼打量眼前几个人,没见着那位据说生得沉鱼落雁的孤舟岛女子剑修,也没见着盛名远扬的流香江花魁,有些可惜。 老太监躬身拱手,“见过镇国公爷。” 陈无双似笑非笑嗯了一声,翘起二郎腿道:“平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出宫?。(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茅厕拉屎脸朝外 过来坐,我让管家去泡一壶好茶来,青山雪顶是没有的,倒是有云州那边新送来的花茶,入口香甜,唇齿留芳。” 跟那天在鹤鸣丘相见一样,平公公还是只穿了一身寻常的青布衣裳,直起身来淡然道:“陛下已经擢升原东宫总管吴公公为内廷首领,念咱家多年伺候先帝的功劳,在宫里赏了个住处养老,从今往后是不忙了。” 说话间,平公公已经察觉到曾跟他交过手的那头黑虎就在水潭另外一侧的岸边打盹,眼神变了两变,最终归于平静。 而陈无双却敏锐觉察到老太监的气息比前几天有所区别,似乎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倒是那位以前在京里有过数面之缘的明妍公主,锋芒毕露的气机强盛而不稳定,显然是刚刚踏足四境,经脉中流转的真气还不能如驱臂使,需要多则数月、少则十日的时间沉淀, 谨守尊卑规矩的平公公管不了陈无双对明妍公主无礼,自己却万万不敢走在天家贵胄身前,摊手请这位金枝玉叶先走进连廊,才双手拢袖像个乡野老农般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明妍公主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瞥了眼更为无礼的贾康年,出言讥讽道:“看来你还是有才疏学浅的自知之明,这是请了个先生来教你经史子集?倒是难为了他,瞎子如何能识字?” 站在她身侧的老太监目光低垂,好像对徐称心折好以后随手扔在地上的纸元宝极有兴趣。 陈无双脸上一点恼怒神色都不见,平静摇头道:“不是先生,他是个将来能名震四方的将军。” 明妍公主先是错愕,又仔细打量了几眼低着头翻书的贾康年,甚至散出灵识探查片刻,见他不仅没有修士气息,而且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禁把目光转向偶尔抬头用羡慕眼光飞快瞥她一下的徐称心,冷笑道:“他是将军,那这位姑娘想来以后会是个流芳百世的文臣?” 陈无双再度摇头,心平气和道:“又猜错了。这位姑娘当不成文臣武将,她是个坤道。” 明妍公主双眼中厉光一抹而过,右手搭上剑柄,“你敢戏耍本宫?便是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你陈无双照样是我李家的臣子,以下犯上目无尊卑,信不信本宫一剑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徐称心双手一抖,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愣愣看向眼前容貌好看且气质卓然的女子,跟着老道士走南闯北这些年,她很清楚什么人才会自称“本宫”。 陈无双轻轻拿脚尖碰了碰她,笑道:“不用猜了,这位就是明妍公主。”然后转头从身旁白底青花缠枝圆盘里抓了把鱼食,扬手洒进水潭中,“我信公主有这份胆气,却不信公主有这等本事。冒昧劝公主殿下一句,你的四境修为跟我的四境修为,可不是一回事,不信你可以问问平公公,也可以回宫去问问二皇子殿下,他可能会给你看看断在会仙楼前的那柄刀。” 明妍公主柳眉倒竖,厉声呵斥道:“放肆!” 舍了水潭中百鲤争食的场面,陈无双诧异回过头来,由衷道:“公主若是男儿身,倒有些御史清流的气度。” 明妍公主霍然起身,拔剑出鞘。 陈无双安坐不动,点头笑道:“这就对喽。我辈修士嘛,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才有派头,少跟着御史台那群只会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王八蛋学,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他们可以出口喝骂的角色,色厉内荏拿腔作调,算个什么?咦,平公公跌境了?” 其实面对老太监这样实打实的五境高人,如果对方刻意收敛气息的话,陈无双的神识也难以探其究竟,最后这句话是有了猜测之后的试探,想着出其不意或许能诈出详情。 平公公根本也没想瞒着,有意无意站在明妍公主与年轻观星楼主之间,微微低头道:“镇国公好眼力。咱家年迈养老,余生想来是没机会出京都城在江湖上走动了,这一身毕生修出来的真气随着进了棺材实在可惜,不如成全。无错更新@(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茅厕拉屎脸朝外 了旁人。” 所谓旁人,自然就是刚刚踏足四境的金枝玉叶了。 景祯皇帝在世时其实对膝下几位皇子都不算太满意,反而一直视这位女儿为掌上明珠,自任平生保和殿外斩出那震惊朝野的一剑以来,已经数次交代平公公以后要看护好明妍公主,不可让她受了委屈,更不能让她在可能会出现的纷乱中有危险。 那天从鹤鸣丘回宫,平公公知情识趣地辞了内廷首领太监让贤,而后就在宫里找了个僻静偏殿,在太医令楚鹤卿的协助下,用秘法以精纯真气为明妍公主灌顶,助她从三境五品跃升四境七品,付出的代价是跌境九品,此生修为再无寸进的可能。 陈无双慨叹一声,“用心良苦啊。” 平公公踏前几步从镇国公府老管家手里接过茶壶茶杯,欣然笑道:“不苦。老公爷对司天监、仲平先生对你,都是一样。人老了想得就多,心思就软,总想着后辈能平平安安,不敢奢望别的。” 陈无双轻轻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老太监好像是如释重负,竟然放下散着香气的茶壶,郑重躬身行礼,“有这句话就够了,平某谢过镇国公爷。” 明妍公主一柄长剑寒光闪烁,冷声道:“平公公自重,为何要谢他!” 陈无双没有理会她那柄恨不得立时刺穿自己咽喉的好剑,又一次叹道:“用心良苦啊。” 直起身来的老太监退后一步,揭开茶壶盖子嗅了嗅,这才斟满一杯放在明妍公主身侧,又斟满第二杯递给陈无双,“现在看来是有些苦。无妨,人生在世,哪个不苦?” 年轻观星楼主轻轻笑了一声,接过茶杯道:“公主殿下真是看中了我这颗脑袋的话,要动手最好能换个地方。@精华\/书阁·无错首发~~瞧见对岸打盹的那头黑虎没有,就算它懒得动弹,观星楼里还有一位孤舟岛掌门,而且我那出身于越秀剑阁的三师娘最是护短,惊动了她来,你这柄好剑就得断在连廊里,坐下尝尝云州的花茶,有什么话说,陈某愿意洗耳恭听就是了。” 带宫里几个密探拦截老道士的马车时,明妍公主就感受过黑虎的凛凛威风,两天前也听平公公说过鹤鸣丘上交手的事情,说对那头凶兽毫无忌惮是假的,咬了咬嘴唇,还是冷哼着收剑归鞘,重新坐下道:“本宫有话要问你。” 陈无双顺手把茶杯递给徐称心,玫瑰花茶的香气太重,他喝不太惯。 等了半晌不见有下文,陈无双疑惑道:“公主倒是问啊。” 明妍公主心里更加气恼,本宫有话要问你,难道你不先该屏退左右? 这些话要是被连廊里病恹恹的书生将军和折纸元宝的坤道听了去,天家威严何在? “屏退左右!” 陈无双失笑道:“原来公主是在等这个。陈某向来行事光明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是君子气度嘛。再说,现在屏退了他们,等公主走后还得麻烦我再费劲转述一遍,何必多此一举。” 明妍公主的呼吸变得稍显粗重,显然是努力压制着怒意才没有第二次拔剑,颇有规模的胸脯不住起伏,看得平平无奇的徐称心自惭形秽。 “本宫问你,父皇赐婚,哪个给你的胆子敢撕毁圣旨?” 尽管在得知景祯皇帝要把她赐婚给混账陈无双以后,明妍公主曾先后几次哭着去养心殿求父皇收回成命,但身为天家贵胄的她可以瞧不上司天监的嫡传弟子,陈无双不欢喜如狂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看不上她? 年轻观星楼主讶然道:“怎么,公主是非要嫁给陈某不可?这可使不得,先不说陈某就算接了旨也只能委屈公主做个妾室···” 话还没说完,明妍公主那柄剑还是第二次出鞘,“你敢让本宫做小的?!” 陈无双苦笑道:“你这是个什么性子?公子爷不是没接旨嘛。好歹听我说完了再拔剑,这才多大功夫,你就。(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茅厕拉屎脸朝外 亮了两回兵刃,就是江湖上那些茅厕拉屎脸朝外的游侠儿,也没你这般暴躁。” 剑身上已然泛起剑光,照得近处潭水波澜粼粼。无错更新@ “你仔细想想,我他娘的抗旨不尊对司天监有什么好处?京都城的读书人个个骂我,我师伯师叔也都板着脸一顿训斥,恶人我当了,好事不正落在公主头上?殿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只为问我这件事而来的话,公子爷可算已经给了你说法了,公主还是回宫去吧,闲来无事去跟你二皇兄比划比划,他想来是愿意奉陪的。” 明妍公主静下心来,竟然觉得陈无双说的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这王八蛋倘若真恬不知耻地接了那道旨意才是麻烦事,虽说现在登基称帝的皇兄还是想遵循父皇遗招再次赐婚,但看陈无双此时的态度和表现,能做出再一次撕毁圣旨的事情也在清理之中。 “要是我皇兄再下旨将我赐婚于你呢?” 陈无双嘿笑道:“凡事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你皇兄不识趣的话,陈某只好为了不让公主跳进火坑,再撕一次圣旨。” 尽管这么一来,明妍公主难免落下个“连陈无双这王八蛋都看不上我”的委屈心结,可总比真下嫁给他要容易接受,得了到他斩钉截铁的答复,这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也说不出来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颓然收起剑,眼神复杂道:“你?·?真要去雍州抵御妖族?我大周···” 陈无双一脸理所当然,挺直腰板道:“当然要去。明知道是死路,为千万子民、为大周社稷,陈某也责无旁贷、在所不辞!” 平公公盯着年轻观星楼主,悄然叹了口气。 明妍公主一口花茶都没喝,失魂落魄地走出连廊,直到低着头走出镇国公府,回头看向门楣上写着“永垂千古”四个字的素白灯笼时,才喃喃道:“平公公,本宫以前·?·是不是误会他了···” 老太监很想说一声没有,却欲言又止。。 第一百七十七章茅厕拉屎脸朝外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十六道圣旨 朝堂上的热闹比之江湖更有看头。 经首辅杨公与礼部尚书王盛怀、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等几人议定,呈给新皇选用的年号有三,嘉兴、天佑、永安,三个待选年号里的寓意都不言而喻,大周第六十三任天子本来是选定了永安,期冀着明年正月初一改元之后,乱象纷呈的大周局面能逐渐安稳下来,但在即将颁布圣旨昭告天下的前夜里,从东宫搬到养心殿居住的李敬辉做了一个堪称祥瑞的好梦。 梦里有一头浑身散着柔和青光的瑞兽麒麟,脚踏一朵七彩祥云从天而降,落在保和殿门外的丹墀下,踟躇片刻,一步一步昂首挺胸走进大门,神威凛凛站在大殿正中,而后一跃跳上龙椅前面的楠木御案,从口中吐出一枚四四方方、光华流转不休的玉玺。 一觉醒来,李敬辉只觉得梦中所见景象历历在目,朝会上突如其来否决了先前议定的三个年号,乾纲独断,令王盛怀当场拟旨草诏,定年号为元玺。 御史台几位清流文官最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纷纷出列恭喜天子,说此梦大吉,瑞兽口吐玉玺于御案,正是君权神授,看来天意不绝大周,要为新皇登基送上贺礼;更有阿谀奉承之辈借机发挥,说夜观天象帝星气势磅礴,周遭群星灿烂,昭示着主明臣贤,人才辈出。 李敬辉喜不自胜,一天之内在保和殿上颁旨十六道。 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晋爵平安侯;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兼领吏部尚书职;恩准原吏部尚书孟春生回乡告老、赐爵辅诚伯;兵部尚书卫成靖加封武英阁大学士,一年之内由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扶摇直上,官居足以名留青史的正一品;王宗厚卸任户部尚书职,递补文渊阁大学士;远在凉州的郭奉平卸任天策大将军之职,领武泰阁大学士,仍任枢密副使,侯旨调兵雍州抵御漠北妖族入侵。 至此,大周两殿四阁大学士除有次辅之称的朝天殿大学士一职空悬外,尽皆补全。 御史台左都御史古正明迁任户部尚书,开御史不入吏、户两部之先河;原右佥都御史纪箴接掌御史台;赐爵礼部右侍郎陈季淳辅正伯,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陈家首次一门两爵位,辅正两个字的用意可谓路人皆知。 最有意思的是,这位元玺皇帝居然启用被太祖皇帝李向弃而不用的前朝旧官职,在一十四州都督之上另外增设从二品兵马节度使一职,而且在衮衮诸公还没反应过来此番堪称大刀阔斧变革的时候,就定下了总共四位节度使,所任用的人选无一例外,都大大出乎朝堂意料。 新皇登基之后,从平公公手里接任了内廷首领太监的吴廷声兼领安北节度使,名义上统率雍州、凉州以及京畿所在中州的三州兵马,让任职中州都督的二皇子李敬威屈居一个阉人之下;另一个先帝在位时不过任职御马监总管太监的宦官毛焕容,从正四品提拔至从二品,领平西节度使,统领楚州、肃州、湖州、随州兵马,赐穿青色团龙蟒袍,准带刀上殿。 如果说保和殿上以杨之清为魁首的穿紫文官正要出列严词驳回陛下圣旨,甚至打算请出太祖皇帝当年官宦不可干政的遗诏,元玺皇帝后面两个任命就更是被铁青着脸的诸公斥为荒唐。 那位曾在鹤鸣丘上一招败于孤舟岛掌门林秋堂的十品修士,上殿接旨,一入朝便是天下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从二品官职,靖南节度使,统领云州、海州、江州兵马,复姓第五单名一个秀字的五境高人从此正式踏足朝堂。 有前面这三位震惊保和殿,曾任太子洗马的正五品京官耿树颐升任绥东节度使就显得正常了些,统领青州、燕州、济州、苏州兵马。 四位节度使不设衙门,只居于京都城遥领兵权,凡各州调兵遣将、官员任免都需正三品都督先报经节度使首肯,再由兵部用印批准,如有紧急军报可酌情越过卫成靖直接禀报天子,如此一来,加封武英阁大学士的卫成靖不知不觉。@精华\/书阁*首发更新~~(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十六道圣旨 间就被夺取一大半权柄,颇有明升暗降的意思。 站在文官队列中低头冷笑的卫成靖很清楚,陛下是知道他以往明面上跟二皇子走得近了些,这是信不过他姓卫的。 再然后,元玺皇帝公然将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宫中密探搬上朝堂,增设西花厅一处超然于九品中正制之外的衙门,不仅不顾大周宦官不可干政的祖制,硬是把明妍公主推出来做西花厅指挥使,吴廷声、第五秀兼领副指挥使。 十六道圣旨之中,只有最后一道看起来不值一提,免去五城兵马司董、梁两位副指挥使职务,绝口不提姓梁的何去何从,董三思则看似被委以重任,迁正五品云州将军,将军府就在百花山庄七十里外的丽水城。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 元玺皇帝这一连串让人目不暇接的旨意颁布出来,偌大保和殿上鸦雀无声。 御史台那些以往恨不得能以忠言力谏而死于廷杖之下换一个百世流芳名声的言官,像是提前有过商量一样全部闭嘴,有生之年终于得穿正三品绛紫官袍的纪箴咬了咬牙,刚想出列跪拜,就抬头瞧见了身穿蟒袍站在御阶上的吴廷声正面带冷笑俯视着文武百官,登时心里一惊,低下头暗自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十六道圣旨之后,元玺皇帝根本不打算给众人指手画脚的机会,径自退朝离去。 杨之清起身率先喊了声恭送吾皇万岁,几家欢喜几家愁,各怀心思的百官躬身退出保和殿,走在最后的首辅大学士迈出殿门时踉跄一步,缓缓回头,目光尤为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高悬的那面题着日破云涛四个大字的牌匾,太祖皇帝墨宝,晦暗无光。 正中间,一道好像比之前更长了些的裂纹触目惊心。 众人在龙吟营亲军将士冰冷的眼神中走出宫门,车夫刚要扶着身披轻裘的杨之清跨上车辕,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美玉的蒋之冲走到近处,“杨公留步。” 杨之清已经迈上车辕的一条腿又放下来,挥手让车夫稍候,拱手道:“蒋公,有事?” 蒋之冲脸上带着浓浓笑意,拱了拱手道:“先恭喜杨公晋爵平安侯。” 首辅大人环视四周,见不少官员都驻足在宫门外窃窃私语,已经有人朝他所在的位置投来探询目光,皱了皱眉,平静道:“皇恩浩荡,非杨某之功。” 蒋之冲轻笑两声,“杨公得此爵位是实至名归,何必自谦?蒋某没有别的事,昨日得了一斤多从海州送来的上好陈皮,记着杨公好这一口,就琢磨着借花献佛,还请杨公笑纳。” 他只说借花献佛,却两手空空。 混迹朝堂大半生的杨之清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稍作犹豫就点头道:“蒋公一番好意,老夫受之有愧,如此就先谢过蒋公。_o_m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蒋公若是有暇,不妨去寒舍泡上一壶,你我二人品一品滋味。” 蒋之冲等的就是这句话,听杨之清不再自称杨某而是换了以老夫两个字自称,立即笑道:“之冲正有此意,叨扰杨公。”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宫门,往乌衣巷驶去。 今年兵部衙门出了两个平步青云的人物,先是萧静岚一入仕就有从五品员外郎官职,随后几个月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升迁为正四品龙吟营主将;再是老尚书邱介彰告老之后,由左侍郎升任兵部堂官的卫成靖,今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封镇国公陈无双辞而不受的武英阁大学士。 此时的卫大学士孤零零站在宫门外,看着杨之清马车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良久才冷笑一声,跨上马车洒然离去。 新任户部尚书古正明还穿着正三品左都御史的官袍,胸前的孔雀补子明日就可以换成锦鸡,满面春风拉住王宗厚,不知在说些什么,王大人却面无表情,他说半天才答一句,显然心不在焉。 很快,逗留在宫。(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十六道圣旨 门外或喜或忧的众人,就见着数十名双袖各自绣着一丛火苗的劲装修士从威严宫门打马而出,腰间不管佩刀还是佩剑,柄上都系着一条扎眼的明黄色绸缎,趾高气扬精神抖擞,看也不看旁人一眼,为首一人做了个简单手势,就分别往不同方向快马而去。 王宗厚眯了眯眼睛。 古正明却笑道:“先帝调教出来的密探,看起来可比司天监白衣玉龙卫气派。” 王宗厚笑了一声,更像是叹息,拱了拱手转身就跨上马车,直到挑开窗帘见马车已经快到府邸,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轻声吩咐车夫道:“先不回府,去崇文坊也好、白狮坊也好,拣着热闹地方转一圈。” 车夫答应着掉转马头,想着白狮坊热闹归热闹,老爷穿着一身官袍去流香江畔总归不太合适,有失正一品重臣的身份,就自作主张往崇文坊缓缓行进,在王家府上效力多年,他很清楚自家大人有个习惯,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爱往人声嘈杂的地方转悠。 可没料到的是,马车刚进崇文坊,就见着一顶青布小轿,车夫顿了一顿,回头低声禀告道:“老爷,前面路边停着的,是礼部陈侍郎的轿子。” 车厢里很久才传出王宗厚的声音,“不必管他。” 乌衣巷首辅大学士府,杨公没有请稀客蒋之冲去书房品茶,而是交代府上家丁在后花园一处小亭子里煮水待客,等水烧得滚沸,这位文华阁大学士也没拿出那一斤想要借花献佛的上好陈皮来。 坐在亭子里的蒋之冲并不是头一次来杨府做客,但时隔许久好像是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四处打量着这座景祯皇帝御赐的府邸景致,乌衣巷说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为过,安在这里的府宅就算小些也是情有可原,可杨之清的宅院足足有四进,亭子外面就是一座潺潺流水的假山。 他不拿出陈皮来,杨之清也不打算泡茶,屏退左右之后就用刚刚煮开的白水替代茶汤,谈不上待客之道。 蒋之冲倒也不见恼怒,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首辅杨公脸上表情无悲无喜,“老夫这把年纪,茶喝多了夜里就睡不安稳,还是白水养人。” 蒋大学士显然不想跟猜谜一样打机锋,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无根无据的白水养人说法,直言问道:“今日一连十六道圣旨,杨公怎么看?” 杨之清眯起眼睛,看着杯中白水热气蒸腾,淡然道:“陛下抱负远大,看来是要力挽狂澜,一转景祯朝末年的颓势了。补全两殿四阁大学士的事情本就在情理之中,先帝悬着四职不设,就是有意留给陛下对我等施恩重用,好感念天恩。老夫猜测,朝天殿大学士一职,陛下应该已经有了人选,今日不降旨任命,或许是觉得还不到时候。” 蒋之冲嘿笑一声,摘下官帽放在桌上,“还不到时候?十六道圣旨,接连打破太祖皇帝留下的旧制,连任用宦官为节度使这样的荒唐事情都做出来了,还用得着顾忌我等朝臣的看法?说实话,今日就算再加一道旨意,把仅次于杨公的朝天殿大学士之位一并赏给个阉人,蒋某也不会觉得吃惊。” 交浅言深。 杨之清抬头紧盯着他的神色,试图在这位出言狂悖的大学士脸上看出些端倪。首发更新@ 蒋之冲坦然跟他对视,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冷笑道:“力挽狂澜?依蒋某看,陛下这是要病重下猛药,把大周所剩寥寥无几的国祚往绝路上推!天道有常啊,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六十三代天子,太祖皇帝泉下有灵也该知足了,蒋某愚钝,现在才看出来为何先帝景祯会舍了明显更有韬略的二皇子、六皇子两位殿下,执意要让太子登基执政,大周又不是没有废长立幼的先例,这是要挑个志大才疏的来替他背负亡国之名!” 杨之清陡然重重一拍桌子,竟震得面前一杯滚烫白水倾洒出来,“蒋公慎言!” 蒋之冲哈哈大笑不止,到最后竟然不。(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十六道圣旨 顾当朝大学士的威仪气度,捧腹道:“杨公既然信不过蒋某人,又为什么在宫门外当着众位同僚的面,请我来贵府品茶?” 杨之清冷着脸看他大笑,洒出来的热水在桌面上蔓延,已经沾湿了他摘下来的那顶官帽。 蒋之冲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梦见一头瑞兽上殿,改元元玺?有趣,有趣。只是,蒋某听家里几个有些修为的护院说过,司天监那位观星楼主去年出京时,曾在洞庭湖康乐侯的官卖上自吹自擂,说陈家幼麟,举世无双?不知道陛下梦见的那头麒麟·?·” 杨之清满面怒意拂袖而起,哼声道:“蒋公说的这些,恕杨某不敢听,今日朝会比平常多拖了半个时辰,老夫年迈力衰不胜疲乏,请蒋公另寻个去处喝茶吧。” 仍然带着疏狂笑容的蒋之冲跟着站起身来,缓缓收敛起笑意,沉声道:“蒋某告辞之前,还有个不情之请。请杨公代写个帖子,蒋某想在镇国公离京之前,见他一面。”。@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十六道圣旨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三思而后行 京都城很像是一间四下里漏风的破茅屋。 保和殿的朝会刚散了不多时,元玺皇帝接连颁布的一十六道圣旨就只字不差地传到了镇国公府,照旧坐在连廊里晒太阳的陈无双,此时又饶有兴致听局促不安的五城兵马司原副指挥使董三思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请旨要北上雍州的观星楼主迟迟没有定下动身出京的日子,原因有两点。 一是料定朝中必然会有几个位高爵显的重臣登门拜访,譬如首辅大学士杨之清,譬如至今没摸清其用意的原户部尚书王宗厚,在明妍公主离去之后,陈无双觉得或许还会有让他出乎意料的角色登台唱戏,眼前拘谨偏着半边屁股坐在连廊里的董三思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点,墨莉的修为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四境,说这几天不仅体内真气流转速度有了变化,且灵识也比之前更为凝实,明显是即将晋升七品境界的征兆,孤舟岛掌门正在观星楼一层悉心指点,想着能让她在跟随陈无双再度出京前稳固修为。 林秋堂私下里跟陈无双聊过一次,直言不讳,说沈辞云能在这等年纪修成八品,多半是得益于幼年时间服下的那颗离恨仙丹,十一年之久,至今他体内仍有没能完全吸收的药力残存,可见那枚被陈仲平称为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的丹药何等霸道。 而陈无双则不同。 他能修成八品境界,除去司天监从燕州守拙剑庐得来的抱朴诀功法尤为殊异之外,也确确实实是天资卓越,林秋堂甚至觉得,陈无双或许能在二十岁之前登临九品,有望摘得江湖千年有余最年轻的五境高人名分,孤舟岛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林秋堂本想着尽心尽力指点几句,可在细细感受过陈无双不破不立的蓬勃剑意之后,遗憾地叹息良久,说他有心指点却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想来想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另辟蹊径,说破而后立这四个字中隐含浩然大道,既然陈无双走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不如就潜心精研《春秋》,兴许能再从中悟出一门不同于任何御剑术或是剑法的绝学。 陈无双当然知道这是金玉良言,索性天天听着贾康年一如既往的翻书声默背《春秋》,宁退之当年能创出一套圆润自如的剑法,他也想试一试身兼四门顶尖御剑术的自己能不能青出于蓝,所以在听董三思说话时,一直扯着蟒袍衣袖轻柔擦拭焦骨牡丹剑身。 这个举动看在董三思眼里,不禁冷汗直冒。 担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听人或用讥讽、或用赞许的语气说他名字取的贴切,位卑而权重的五城兵马司是京都里头一号容易沾染是非的衙门,一十九处坊市里最爱惹是生非的,不是世家豪门的膏粱子弟,就是妄议国事的清高书生,前者惹不起、后者不好惹,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副指挥使大人只能委委屈屈夹着尾巴做人,委实是凡事不能不三思。 久而久之,尽管有枢密副使郭奉平在身后做靠山,董三思的性子也难免越来越优柔寡断,要不是家里明白些自家夫君苦处的婆娘出言开导,他还不见得能下定决心来镇国公府拜见陈无双,眼下郭大将军远在凉州溱川城,而他却马上就要离京去云州丽水城履新赴任,天南地北,那座靠山想来是很难再指望得上了,不如另觅高枝。 如果说司天监观星楼主不值得他投靠,那承袭了镇国公爵位之后的陈无双就是真正的高枝了。 十六道圣旨,董三思抹着冷汗说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连贾康年的翻书声都逐渐变得越来越慢,张正言则始终面带笑意在一旁嗑着瓜子,两个读书人听得津津有味,倒是苦了替陈无双摇扇子的徐称心,嘟着嘴面色不善地看向董三思,恨不得上前踹他两脚,好出一口手腕都酸了的恶气。 年轻观星楼主有言在先,这几天徐称心表现不错的话,他就亲自去跟林秋堂说情,让孤舟岛十一品境界的掌门。_o_m(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三思而后行 高人教她几手精妙剑法,还说会在出京以前送她一柄好剑,所以小坤道近日来连师父都不多理会,天天跟在陈无双后面殷勤伺候,端茶倒水就不提了,已经立秋的天气,偏要让她摇扇子。 穷酸书生看了眼徐称心的表情,忍俊不禁。 董三思对圣旨上加以封赏的人物都颇有了解,只是那摇扇子的可恶小丫鬟至今连一杯茶水都没有端来奉上,让眼下已经升任正五品云州将军的他很是口干舌燥,眼见日头有了偏西的迹象,有些于心不忍的贾康年才斟了一杯温茶递过去。 受宠若惊的董三思瞥了眼陈无双的脸色,慌忙起身接过茶杯,轻声问道:“下官失礼,还未请教先生尊姓?” 精神一天强过一天的贾康年摆摆手,笑道:“不敢当。在下只是一介区区没有功名的书生,免尊姓贾,名康年。” 董三思立刻就听出贾康年有楚州口音,顺势问道:“贾先生是楚州人?” 贾康年嗯了一声,不再多说,重新坐回去刚要低头看书,抬眼看见徐称心歪头苦着脸,拿起身侧摞着的几本书,温声道:“这几本书贾某已经看过了,烦劳徐小道长去观星楼换几本,拿什么都好,贾某看书不挑。” 徐称心如蒙大赦,把那柄从张正言手里抢来的折扇扔在陈无双怀里,一溜烟没了影儿。 陈无双呵呵笑着把折扇合上,还给眼巴巴的穷酸书生,“贾先生心善呐。董指挥使,唔,现在该称呼你为董将军才合适了。” 董三思再次起身,连声道不敢。 陈无双亲手拎起茶壶,替他满上一杯,笑问道:“将军此来,想必除了给我讲解一遍今日喜得升迁的几位朝中重臣,还有别的说法?司天监不算是开府建衙的所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猜来猜去打机锋的那一套我懒得听。” 董三思茫然看向抱膝而坐的贾康年。@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他早就知道眼前这位身穿团龙蟒袍的公子爷最不讲规矩,可今天才算彻底领教了他直来直去的脾气,原先在家里反复斟酌好的说辞竟然好像一瞬间都忘了个干净,嗫嚅几声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心善的贾康年轻笑一声,提点道:“照刚才所说,董将军是要远赴七千里外的云州赴任?贾某看过《大周皇舆图》,昨天还听常老先生念叨来着,说百花山庄所在的山谷离着丽水城不算很远。” 不知道他口中那位常老先生又是何许人也的董三思被一语点醒,感激地看了眼贾康年,找回思路来恭恭敬敬放下茶杯,“公爷,天策大将军调兵出京时,曾跟下官密谈过一次。” 陈无双笑吟吟坐回原处,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哦?董将军跟郭奉平有交情?” 董三思狠了狠心,想要让这位年轻镇国公接纳自己,就不能再有任何事情瞒着他,索性和盘托出道:“不瞒公爷,下官出身卑贱,能坐上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位子,就是走了郭大将军的门路,说是他一手扶植也不为过···” 陈无双打断道:“知遇之恩呐,董将军该当好好回报才是。” 这句平淡如水的话登时让董三思脸色为之一变,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肃声道:“公爷说的是,羊羔尚且知道跪乳,生而为人岂能不知恩图报?可知遇之恩再重,也重不过皇恩浩荡,郭大将军的恩情,下官实在不敢回报。” 陈无双两根手指轻声敲击身后连廊围栏,默然片刻,问道:“董将军的话倒让我有些听不懂了,尽忠职守就是上报皇恩信重,知遇之恩与天家重用并不矛盾,怎么能扯得上不敢两个字?” 贾康年却与张正言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都心下了然。 董三思咬牙抹去额头上的涔涔冷汗,一语惊人道:“郭大将军??·有反意!” 陈无双停住手指上的动作,凝重而诡异的气氛让捧着五六本书走回连廊的徐称心不敢出声,蹑手蹑脚走到贾康年。(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三思而后行 身侧,不知道自己离去的这片刻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双眼睛悄然打量几个人,尤其停顿在低头站着的董三思脸上。 年轻观星楼主抿着嘴唇不出声,心下却冷笑不止,果然如此。 说出郭奉平有谋反意图以后,董三思好像如释重负,接下来的话就说得很是流畅,“京都城共有九处城门,五城兵马司里与凉副指挥使分开管辖,在兵部左侍郎何赟大人甩玄武营接管城防前,有五处城门是下官的亲信把守。郭大?··郭奉平找下官谈的那一次,是授意下官把正北昭胜门、正西兴平门牢牢攥在手里。” 不用说得太透,张正言就先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统领燕州、青州、济州近三十万兵马的郭奉平就在凉州,听陈无双说,青槐关守将臧成德先前也是这位天策大将军的旧日心腹,如果天策大将军真要起兵造反,就能率兵从青槐关一路东进中州地面,再从京都城正西兴平门直捣黄龙。 至于牢牢攥住正北昭胜门的用心更是昭然若揭,宫城可就在京都城北坐落,要是有骑兵直入昭胜门的话,半柱香时间就能围了天子宫闱,更让张正言吃惊的是,郭奉平好像早就料定景祯皇帝命不久矣,算准了太子登基前夕会把扎营在京都城外的龙吟、虎啸、凤翔、玄武四营共两万亲军调入京都城中。 如此一来,偌大一座承载千年繁华的京都城,就剩下外围护城河这一道防线。 相比于谢逸尘明目张胆的杀官造反,郭奉平的缜密心思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首发更新@ 贾康年有些庆幸,好在陈无双已经有了先手准备,将青槐关臧家父子收为司天监所用,否则一旦郭奉平下定决心想要动手,恐怕他先前劝观星楼主北上雍州的四条原因里,就有最至关重要的一条立不住脚了。 敲击围栏的细微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陈无双把那柄惹得徐称心羡慕不已的焦骨牡丹缓缓归鞘,饶有深意地笑了一声,“我以为,董将军这些话该进宫跟陛下说说,即便没机会面圣,也可以先告知首辅大学士或是兵部卫尚书。” 董三思很清楚,陈无双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想凭这个消息投靠司天监还不够分量,对此不禁暗自称赞了一声自家容貌远比不上两个妾室的正妻,果然被那婆娘提前料中! “下官即将远赴云州丽水城赴任,云州大都督麾下号称有十三四万驻军,其实下官已经跟兵部一位朋友打听清楚,真正可用的青壮最多只有六成之数,下官这云州将军名头听起来不小,其实按规矩的话,还不如个正五品的营官有用,抢不到多少兵权。” 陈无双点了点头,像楚州撼山营的营官邓思勉一样,云州的几位营官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正五品官职,这也是当年戎马半生的太祖皇帝思虑不周的地方,品秩与云州将军相同的营官,怎么肯听董三思一个外来的说三道四? 所以虽然名义上董三思赴任之后可以统率一部分兵力,但如果云州都督不给他好脸色,多年来盘根错节的营官们再仗着同样是正五品的官衔不买账,董三思就会寸步难行,倘若元玺皇帝真有意要重要他的话,至少也会给个从四品的杂号将军,让他能在品秩上压住其余营官一头,才好行事。 董三思继续道:“刚才贾先生说得没错,圣旨上让下官去丽水城赴任,这座城池距离公爷重新兴建的百花山庄仅有不到百里。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不假,可好歹也能算是带兵的,下官不才,却也多少看过几本兵书,此去云州别的不敢保证,如果公爷能信得过,南疆凶兽真要是能越过剑山,下官愿意效死为公爷守住百花山庄!” 不提为大周朝廷守住云州百姓安危,只说为陈无双守住百花山庄,这句话很值得回味。 陈无双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董将军有心了。我不日就要北上雍州,董将军若是不急着赴任的话。(本章未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三思而后行 ,这几日可以多跟贾先生走动走动。“ 董三思顿时大喜,虽然年轻镇国公爷没有明确表示立刻就接纳他,但话里的意思总算是愿意给他一个以观后效的大好机会,忙转身朝坐在围栏上的贾康年躬身一礼,“董某能以交接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一职的借口拖延几天,请贾先生多多赐教。” 贾康年笑着起身回了一礼,“康年不过是一介布衣,能与将军相识相交,喜不自胜。” 陈无双最不耐烦听这种客套话,摆摆手道:“客套话你们两人回头私下里去说,怎么掉书袋我都管不着,现在还有一件事想问问董将军,你去云州以后,可还能攥得住京都城几处城门?” 董三思沉吟片刻,如实道:“先前做了些准备。若是玄武营撤去把守城门的兵力,别处不敢说,正北昭胜门、正西兴平门两处,就算换了人去接任下官的副指挥使,一年半载之内也不会有太大变故。首发更新@至于指挥使鲁辛恕大人会不会另有心思,下官在的话还能顶回去,下官不在京都?·?” 陈无双哈哈一笑,“不用管姓鲁的,他的脑袋安不安稳还两说。”。 第一百七十九章三思而后行 第一百八十章 读书人的用处 初次见面的三言两语,董三思就从贾康年祖籍楚州这件事上拿捏准了该如何跟他交往,离去之前当着陈无双的面约定,今晚酉时末会在兰草坊一处藏在花圃内的僻静花农家馆子设宴恭候,虽说云州才是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所在,但楚州人更爱摆弄些花花草草颐养情操,不得不说,这一手投其所好让病恹恹的书生很是动心。 观星楼外连廊里,两个身在司天监的楚州读书人都颇有特立独行的意思。 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张正言总想着把手伸进江湖里拨乱反正,而两试不中的贾康年却能对朝堂上种种动向分析得鞭辟入里,相同的是,两者不约而同都是从大局入手,似乎不屑于落子于细微处慢慢蓄势。 送走喝了两碗温茶却流了半斤冷汗的云州将军,贾康年也没了再静心读书的兴致,随手拿起一本胡乱翻了两页又合上,笑吟吟看着徐称心不情不愿地给陈无双剥瓜子仁儿,沉吟道:“咱们大周这位元玺皇帝倒是有趣,恐怕连首辅杨公也想不到,他会有这般大手笔。一连十六道圣旨啊,今日保和殿上任何一道恩旨单独拎出来看,都能被崇文坊的读书人咀嚼十天半个月其中深意,狂风骤雨般泼出来,乱拳打死老师傅,京都城得好一阵子才能醒过神来。” 陈无双摊着手去接徐称心剥好的瓜子仁儿,等掌心攒下十数枚就一股脑仰头倒进嘴里,面容还算清秀的小坤道有求于人,当然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腹诽他牛嚼牡丹,下意识瞥向横在年轻观星楼主腿上的焦骨牡丹,又默默添上一句,确实是牛嚼牡丹! 时值正午,小满跟大核桃提着食盒送来几样精致吃食,陈无双招呼几人先吃饭再说别的,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穷酸书生正跟自己的贴心丫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恨声道:“公子爷养在身边十年都不舍得下手摘花,到头来便宜了个惯会花言巧语的!” 大核桃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好在她熟知自家这位公子往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偷眼看向嘿嘿傻笑的张正言,心里反而觉着甜丝丝的。 被陈家老公爷接回司天监后待人愈加温婉有礼的小满让徐小道长洗手吃饭,自己坐在陈无双身侧剥瓜子,两手灵活翻飞,眨眼功夫就在一张干净宣纸上堆出几十枚完整无缺的果仁儿,看得徐称心叹为观止,就这门手艺,她再练半年也比不上。 小满笑意盈盈道:“公子这是舍不得了。妾身瞧着正言先生跟大核桃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穷酸书生慌忙放下夹了一根凉拌秋葵的筷子,起身郑重道:“正言谢过少夫人赐婚。” 气不打一处来的陈无双冷笑道:“小满不知道你是个属猴的,最会顺着竿往上爬,给三分颜色就敢拿去开染坊。也罢,公子爷不做戏文里棒打鸳鸯的缺德事,小满既然开了口,你想娶我家大核桃也不难,镇国公府打算给她置办一份丰厚嫁妆,你好歹得有能拿得出手的聘礼才行。” 张正言像是早就胸有成竹,认真道:“那是自然。公子放心,我哪能做空手套白狼的事儿?” 大核桃翻了个白眼,你个没良心的说谁是白狼?再说,即便你想空手套白狼,也得有公子爷智计百处的能耐才行,当谁都能在江湖和朝堂两边都做没有本钱的买卖? 陈无双哼哼两声,懒得追问究竟,张正言在河阳城那座栽种着枇杷树的院子,卖了也不值几个像样的银子,如今更是心安理得吃在司天监、住在司天监,摇着司天监的折扇勾搭司天监的丫鬟,比拐走了小核桃的大寒还面目可憎。 小满言语间促成一桩婚事很是开心,转头又问向另一个读书人,“听说康年先生也未婚配,府上除了大小核桃,其余也有几个样貌秀丽又知书达理的丫鬟,先生要是不嫌弃她们出身卑微了些,有能看得上眼的尽管直说,小满愿意给先生保个媒。” 这一次陈无双的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本章未完!) 第一百八十章读书人的用处 ,不等贾康年回话就摆手笑道:”别听小满瞎说,贾先生以后会是名震十四州的儒将,跟张正言走的不是一条路子。我瞧着,昨天来府上的那位明妍公主倒是跟先生很相配,一者重文、一者重武,取长补短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康年哑然失笑,吃相规规矩矩。 陈无双只提了一句就点到为止,随意吃了几口停下筷子,喝了杯茶漱口,借着贾康年先前的话头往下说:“我在新皇登基大礼上辞了武英阁大学士的封赏,元玺皇帝转头就把这个官衔给了兵部尚书卫成靖,然后在十四州都督之上增设四位从二品的兵马节度使,公子爷不会下棋,却也觉得这一步能称得上妙手,啧啧,一石至少二鸟,不知道是谁出的阴损主意。” 贾康年点点头,“对卫大人来说这是明升暗降不假,可好歹还得了正一品大学士的实惠,二皇子殿下可就要憋气了,按理说新皇登基应该给他一个亲王的封号,没想到不仅只字不提,还让个太监压在他中州都督的头上。我猜,如果他再找不到法子出京回凉州的话,不用多久,再下去三五个月就得憋出心病来。” 张正言哗啦一声抖开折扇,“听刚才那位前来投诚示好的董将军讲解过一番,我倒认为十六道圣旨里最有意思的,是赐爵咱家四爷,这可是开了大周一千三百余年未有的先例,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的陈家再添一个爵位,虽说是个放在京都城里并不如何显眼的伯爵,但辅正两个字的封号嘛,意味悠长啊。” 陈无双突然嘿笑一声。 想来,官居礼部右侍郎的四师叔是不敢学他一样,在保和殿上肆无忌惮地说一句“陈某没空”拒辞不受,甚至连婉言谢绝的举动都不会有,不是陈家血脉的观星楼主可以遵从陈伯庸“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遗言,但陈家上一代兄弟四人,起码在明面上还都要秉持一个忠字,这是祖宗教诲,不可违背。 贾康年咂摸着嘴道:“正不正且两说,重在前面一个辅字。” 陈无双撇了撇嘴,“江湖上才有正邪之分,朝堂上只讲忠女干。” 聪明人在一起说话总是能省去很多挺费口舌的麻烦,不仅董三思在提及受封为武泰阁大学士的郭奉平时蜻蜓点水一句话带过,此时连廊里的三个人也都没有说起他,元玺皇帝那道有关于郭奉平的圣旨用意再明显不过,是想用正一品大学士的位子夺了天策大将军的兵权。 这一手谈不上如何高明,但是很有效。 元玺皇帝是想用恩赏逼迫郭奉平不得不回京接旨,一旦他奉旨回京就任两殿四阁大学士之一,皇家就再也不会养虎为患、给他执掌兵权的机会,余生安安稳稳老死在京城里落个主明臣贤的名声;可他如果敢抗旨不尊的话,这就不是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辞能搪塞过去的了,放着正一品大学士的殊荣不要,抓着兵权不放手,不是有心造反还能是什么? 到时候天下读书人就会有公论,天家李姓对他仁至义尽,而郭奉平是跟谢逸尘一样罔顾皇恩浩荡的贼子小人,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郭奉平掉回头来反攻京畿大获全胜,那些梗着脖子比御史还硬气三分的史官也不饶他。 陈无双一粒一粒吃着小满亲手剥的瓜子仁,叹了口气道:“我是瞎子,没了玉龙卫的司天监也成了瞎子,不知道现在北境和南疆到底是什么形势,先前听说鹰潭山孙澄音一人挡住了数千妖族,这时候想来雍州城是攥在黑铁山崖手里了,急也急不来,我得等着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以后再动身。贾先生不妨猜猜看,下一个登门拜访的会是谁?” 贾康年默然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公子想要自创一门剑法?” 年轻观星楼主愣了一愣,起身搓了搓手,面朝平静潭水苦笑道:“无中生有,委实是难呐。” 贾康年深以为然,感同身受道:“不瞒公子,康年两试不中就早断。(本章未完!) 第一百八十章读书人的用处 了凭着科举入仕的念头,没来司天监之前,总觉着不能辜负了半生读过的圣贤书,琢磨集百家所长或许能著称一本为后世所称颂的文章,可每次真到了下笔的时候,肚子里的墨水就好像褪了颜色,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 陈无双轻轻挑眉。_o_m 世间万事道理相通,经林秋堂点拨以后的陈无双确实有跟贾康年同样的想法,也有同样的感受,身兼四门江湖艳羡的顶尖御剑术在这时候好像成了累赘,陈无双只想了半个时辰就决定先从尝试着草创一套剑法入手,逐步鸿渐于陆、由易及难,或许等踏足五境、对自身剑意有了更深刻理解,就能摸索着创一门御剑术出来。 说到底,世间万千修士所修习的御剑术,都是前人创出来的。 可惜每次陈无双在识海里默默推演剑法招式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想到宁退之留在凉州骤雨庄的那四百二十七幅图画,勉强想出来个一招半式,细揣摩也都拘泥于其中一式剑法的影子。 “行路难呐。” 贾康年伸手拿起那柄焦骨牡丹,推出三寸剑身端详几眼,笑道:“康年不通剑法,却以为修士练剑跟书生读经是一个道理,无非讲求一个熟能生巧、巧又生精。当年太医令楚大人高中探花郎辞官不做,弃笔修剑时堪称一日进境千里,我猜他是把书里读出来的道理不知不觉用在了练剑上。公子正好能反其道而行之,先舍了剑去精研圣贤教诲,或许同样能有裨益。别的也不必多看,就那本五千字的《春秋》就够了,读出个微言大义来最好,读不出来也没什么损失。” 陈无双肩头一耸,没想到毫无半点真气修为的贾康年,竟能提出跟十一品剑修林秋堂如出一辙的建议。 说完这些,贾康年话锋一转,笑道:“我至今没进过朝堂,但公子刚才问的倒可以试着猜一猜。先是明妍公主、再是董三思,这两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朝堂中人,那么下一位登门拜见镇国公爷的,十有八九也不会是保和殿上穿紫佩玉之辈。不知从江州来的那位宁王殿下,如今车驾到了哪里,如果他被天子亲军挡在护城河外的话,今日下午第一个登门的,多半会是国子监祭酒颜大人。” 陈无双转回身来,颇感意外道:“嗯?” 贾康年弯腰将焦骨牡丹放在原处,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公子回府前,京都城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着来瞻仰老公爷遗容以示哀悼,除了携正妻从旁门进来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之外,就只有首辅杨公和祭酒大人如愿以偿,其余都被三爷拒之门外。听说首辅杨公在司天监门外有意替公子扬名,得知谢逸尘被一剑斩杀,那位颜老夫子大声喝彩,义正严词道今后哪个读书人再敢说公子一句不是,他先不饶。” 陈无双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轻声道:“可惜。” 贾康年一时之间猜不到他在惋惜什么,倒是小满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他在是可惜早知道那位祭酒大人有这般作为,不如饶了谢萧萧那没了卵蛋的兔儿爷一命,投桃报李做个人情也好。 “上次出京以前,钱兴先是把他的得意弟子扔进茅坑里,又带人在崇文坊掰了一百七十六个读书人的门牙,祭酒大人真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见他。” 贾康年正色咳嗽一声,“一定要见!” 张正言也跟着点头附和,“确实要见。” 陈无双苦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收了颜老头的好处?正言兄急着准备聘礼不假,那老头可不一定能拿出多少银子来,最多送几本古书,咱们司天监可不差这个。” 贾康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说着说着正经事就插科打诨的性子,见怪不怪道:“祭酒大人不是要给我和张兄送好处,而是来给公子送好处,听说公子以前有一句口头禅,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陈无双哂笑一声,“那老头能给我。(本章未完!) 第一百八十章读书人的用处 送什么好处来?” 贾康年转头跟张正言对视一眼,见后者退后一步示意他来说更合适,正色道:“公子干净利落一剑斩了谢逸尘的脑袋,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就算初步得了民心拥护,所以景祯皇帝临终前才不得不留下遗诏,让你承袭镇国公爵位。康年力劝公子此行去雍州而不是南疆,也是存了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民心更加稳固的心思,漠北妖族毕竟是天下公敌,有老公爷死战不退在前,公子只要去了就好比踩在老公爷肩膀上摘桃子,百姓们或许分不清朝堂上谁忠谁女干,但总能分得清哪个是口若悬河满嘴空谈、哪个是真真正正为苍生谋利。” 连一知半解的徐称心都连连点头,荒唐行径罄竹难书的陈无双能得民心,确实是“好不容易”。 顿了一顿,贾康年继续下猛药道:“公子不必太看重江湖上的名头。想要成大事,有了民心算是前提基础,公子就算眼下有了谢逸尘那近五十万雄兵在手,也还缺天下读书人的鼎力声援。祭酒大人能送来的好处,就在于此!” 年轻观星楼主霍然动容。首发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读书人的用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采苓 凭今日一语成谶的本事,陈无双就把贾康年认作是从大周王朝号称网尽世间英才的科举大网里漏出来的一尾大鲤鱼,午时刚过,穿了一身胳膊肘处打了一个显眼补丁陈旧儒衫的国子监祭酒,就安步当车顶着秋初不见势衰的日头而来。 陪着颜书晖一起到镇国公府邸做客的不是哪位得意门生,也不是朝中官员,而是一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岁数应该比可怜兮兮捧着一本《春秋》读的小坤道徐称心稍大一点,穿的朴素而干净,耳垂上各坠着一颗不大的莹白珍珠,容貌不算出奇,一双手倒是生得骨节修长格外好看。 颜书晖没让镇国公府的管家上前通禀,就站在连廊外眯着眼睛听徐称心读《春秋》。 平心而论,从小只看过几本道家典籍却不解其意的徐称心读得并不好,有好些地方都明显是断错了句,气鼓鼓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很像是一条瞪大眼睛的金鱼,听在皓首穷经的国子监祭酒大人耳中,自然是连连摇头。 陈无双好像很有兴致也很有耐心,笑吟吟纠正徐称心读错的地方,气得她几度想扔下手里那册该死的破书一走了之,你既然都已经把这五千字背得滚瓜烂熟了,非得消遣小姑奶奶算是个什么混账道理? 可不读不行啊。 陈无双信誓旦旦,说他做生意从来是江湖公认的童叟无欺,先不提观星楼里闭门指点墨莉的林秋堂肯不肯给面子教她剑法,只要读一遍,就让在水潭对岸百无聊赖拿着骰子跟大寒掷大小的许佑乾教她十招,据说是当世剑仙苏昆仑大弟子当年所创的剑法,精妙无比。 只不过徐称心在读书这件事上实在没有长进,先前纠正过一遍的地方,下次再读到照样还是错,陈无双倒是从中找到了乐趣,只觉得每纠正她一回,自己对《春秋》里圣贤道理的理解就能也跟着加深一层,难怪圣人愿意诲人不倦。_o_m 颜书晖不急不躁静静听了两炷香时间,终于缓步走进连廊,“镇国公爷浪子回头,可喜可贺。” 若是以前在京都白狮坊或是崇文坊遇上这位古板老学究,陈无双一定会拿他喜好兔儿爷的由头极尽挖苦讽刺,但听说他喝令天下读书人不准再说自己一句不是之后,就有了跟颜书晖冰释前嫌的意图,站起身来拱手道:“早就察觉颜公到了,只是瞧您老像是在听这不成器的丫头读书,就没有出声相请,还望颜公不要怪罪。” 一声颜公,祭酒大人几乎要老泪纵横。 以往陈无双这混账东西不管在明里暗里,只要提到颜书晖必骂一声老兔子,载誉满身的清流领袖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如此顺耳,情不自禁五味杂陈,京都城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读书人到底还是看错了这位陈家幼麟呐,现在想想,陈仲平那为老不尊的匹夫才是眼力毒辣。 董三思上门的时候,贾康年和张正言都可以对正五品的云州将军不当回事,但在颜书晖面前,两个读书人谁也不敢无礼,恭恭敬敬折腰躬身行礼,口称见过颜公,可见国子监祭酒大人在士林中名声何等显赫,甚至比苏慕仙在江湖里的声势更犹有过之。 颜书晖跟首辅杨公来司天监吊唁陈家老公爷那次就见过贾康年张正言,此时对二人行礼只是微微点头就坦然受之,瞥了眼贾康年身侧围栏上摊开的一本书,问道:“康年是在翻看大周初年定下的律法?” 贾康年不敢怠慢,低着头恭声答道:“是。太祖皇帝统共立下三十二部律法,学生都已经大略看过一遍,正想着换换心思,再找几本兵书来看。” 颜书晖稍显讶然,又问道:“从儒家转法家,再转兵家,所学这般驳杂,不担心会坠入殆罔?” 这个词陈无双有些听不懂,插嘴问道:“请教颜公,何为殆罔?” 祭酒大人笑而不答,贾康年适时开口解释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生翻阅大周律法并非是要从儒家转。 法家,只是想稍作涉猎,免得日后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想看兵书,也是起了临时抱佛脚的心思,但有一二所获,也是艺多不压身。” 跟随颜老大人一起来的少女凝神打量陈无双几眼,而后把目光投向松了一口气的徐称心,见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子正咧嘴拿着那本《春秋》当扇子用,不禁莞尔一笑。 颜书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贾康年的说法。 陈无双没有提贾康年提前就猜到他要来的事情,免得刚在祭酒大人面前赢得几分好感的贾先生被误认为是以谶纬之术不务正业的败类,自嘲一笑,道:“听颜公跟康年兄说话,我总觉得我好像是个傻瓜。” 那女子实在忍不住,捂嘴噗嗤一笑。 颜书晖皱了皱眉,特意提及陈无双另一个毁誉参半的身份,“探花郎不可妄自菲薄,圣人云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凭你在凉州做下的事情,老夫以为即便是受了武英阁大学士的封赏,也并无不妥之处。取功名文臣靠笔墨、武将靠刀剑,司天监观星楼主靠心系苍生,各居所职,甚好。” 陈无双破天荒对这位统领天下士林的老夫子生出敬仰之心。 大周国子监按官制规矩应该设左、右两位祭洒,正四品的左祭酒应当兼任翰林院学士次座,从四品的右祭酒则兼任礼部祠部清吏司郎中,但景祯皇帝初登基时的一场浩荡党政之乱,让时任首辅大学士的程公磨刀霍霍下了狠手,从此国子监只剩一个正四品的祭酒统领,并不得兼领其他任何职司,究其用意,无非是让清者自清。 所以国子监祭酒就成了居于御史台左都御史之上的清流领袖。首发更新@ 当年杨之清也有意在国子监留任一两年,积累起足够的声誉再图迁入六部,但他恩师程公另有打算,这让如今已位极人臣的杨公心里始终有一丝遗憾,即便得了“文人表率”的清誉,也有些悻悻然。 陈无双把焦骨牡丹递给徐称心,示意她泡一壶好茶来,就可以自己去水潭对岸找许家小侯爷学剑法,小坤道接过心心念念的长剑之后眼珠一转,先伸出四根手指,想了想迅速把蜷在掌心的大拇指也伸直,意思是要学五十招。 年轻观星楼主讶然失笑,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下,“你师父还算是个清心寡欲的,你怎么就这么贪得无厌?说好了从头到尾读一遍《春秋》能换十招剑法,你一共才读了三遍半,就敢狮子大开口学五十招?” 徐称心小脸微微一红,理直气壮道:“我还给你剥瓜子吃来着!” 陈无双有心逗她,伸手一指围栏那张宣纸上小满剥出来的果仁儿道:“这些还你就是了,说来还是你占了便宜,瞧瞧小满的手艺,个个完整无缺不说,还没跟你一样沾上口水。” 徐称心确实觉得有些理亏,但还是伸着五根手指不往回缩,“就五十招。大不了等一会儿,我再给你补上一遍半《春秋》。” 陈无双哈哈大笑,挥手道:“快走快走,当着祭酒大人的面拿圣贤《春秋》讨价还价,当心拿戒尺打你脑袋!” 心满意足的徐称心欢喜雀跃离去,不多时捧了一壶好茶来,搁下就走,半点拖泥带水的意思都欠奉。 陈无双摆手制止了贾康年想要斟茶奉客的举动,亲自提着茶壶斟满两杯递给颜书晖与那面生的少女,叹声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观星楼上倒确实剩了些青山雪顶,不是我吝啬,师伯不在了,我想留着当个念想,闻见茶香气就觉着师伯还坐在楼上。只可惜啊,酒是陈的好、茶是新的香,味道只怕留不住多长时间。” 颜书晖抬眼看向那座耸立千年的观星楼,长声一叹。 读书人啊,就是这样,年轻时候喜欢离别,能借着十里长亭折柳送行写一首诗文,再见面时把酒言欢秉烛长谈又是另一首诗文,可年纪越大就越怕离别,世道沧桑,每一回就此别过都可能是此生诀别,折下的柳枝再。 无音讯,这是多少坛好洒都喝不暖身子的冷意。 故人故人,终究要变成故事里的人。 连廊里陷入一阵沉默,透过茶杯里腾起来的袅袅热气,少女盯着这位久闻其名却初次见面的年轻镇国公爷看,似乎有些想不明白,相貌俊朗而又彬彬有礼的这么一个贵公子,怎么就在京都里混得十年声名狼藉,更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万军阵中斩杀逆贼谢逸尘的。 听国子监里那些前程锦绣的读书人说,谢逸尘麾下可是有近五十万精锐边军。 她不敢想象近五十万是多少人,更不敢想象陈无双孤身远赴凉州是何等勇气。 颜书晖缓缓收回目光,像是自言自语道:“本月十九的大朝会,老夫准备上奏辞官。” 这话一出口,不只是贾康年跟张正言脸色有了变化,连陈无双都诧异不已,惊讶道:“辞官?颜公身子骨硬朗,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今日朝会上十六道圣旨算是抛砖引玉之举,大朝会上必然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任命,就算颜公辞官,元玺皇帝多半也会夺情不允···颜公是觉着京都城纷乱,想找个清静去处?” 颜书晖摇摇头,坦然自若道:“老夫不是想找地方避祸,辞官是辞官,故旧、门生都在京都城,家也在京都城,能去哪里?何况,老夫一走,以后镇国公爷倘若又在雍州做下悖逆之举,谁替你稳住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陈无双瞬间眼眶有些湿润,“颜公···” 虽然贾康年早就说过颜书晖会来给陈无双送好处,但开口索要和别人主动要给是两码事,尤其是自己不过做出改变殊为不敬的“老兔子”称呼为“颜公”的应有举动,算是刚露出要冰释前嫌的意思,祭酒大人就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之前那些无礼行为。 颜书晖喝了口茶,缓声道:“老夫清楚你一向对读书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今日来就是想让镇国公爷知道,读书人并不是只有崇文坊那些卖弄唇舌的谄媚之辈,也有能挺直腰板为你在天下百姓面前争一个公道的犟种。历届出身于国子监的学生数以万计,一齐发声连朝廷都得觉得头疼,只要你所做的事情是出自维护苍生百姓之本心,即便是对天家有所不敬,朝堂上但凡有人敢说三道四,颜某这把老骨头也敢站出来领着那些犟种闹一场。做这种事情,首辅杨公不如老夫,甚至两殿四阁大学士捆在一块也不如老夫。” 陈无双长揖及地。 贾康年与张正言后退半步,同样深深一礼,这一礼不是谢他肯声援司天监,而是两个读书人敬他不愧清流领袖,不愧士林师表,不愧饱读圣贤书。 颜书晖上前扶起年轻镇国公,“莫要让老夫以后觉得又一次看错了人。” 陈无双默然良久,“无双想问一句,颜公为何如此?是为我师伯···” 颜书晖轻笑一声打断他,“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陈无双当然听过常挂在崇文坊指点江山的书生嘴上的这句话,但实在不知道是出自于那本儒家典籍,更不会知道不久之后,国子监浩浩荡荡围在宫城门外的数千书生,是何等的气势如虹。 年轻观星楼主很想跟颜书晖说出陈伯庸留下的遗言,甚至很想跟他说出常半仙多年来的谋划,可惜最终动了动喉结,还是欲言又止,生怕一旦说出来,会毁了这位祭酒大人的名声。 有些可笑。 先前一提到颜书晖就大骂“老兔子”,如今却比颜书晖自己更爱惜他的名声。 祭酒大人似乎很轻易就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再度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都说颜书晖是个皓首穷经的书呆子,不懂朝堂庙算、不懂人心叵测,可实际上老夫绝不是迂腐的人。@精华\/书阁*首发更新~~衣裳破了缝缝补补舍不得扔是念旧,但江山旧了,该改换新气象就得长痛不如短痛地换一换,大丈夫当断则断,不能有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更不能有瞻前顾后。 的婆娘见识。镇国公爷只管大步往前走,有老夫在一天,你就不必怕身后骂名,你不是说过吗,骂人这种事情修士不行,还得看读书人的本事!” 贾康年暗赞一声,这他娘的才叫书生意气!同样浩然沛青冥! 向来牙尖嘴利的陈无双,生平第一次语塞。 说完这些,颜书晖坐回连廊围栏,轻松笑道:“记得有一句诗叫世间安得两全法,老夫这回应该是做到了,既无愧于决然陨落于苦寒北境的陈家老公爷,也无愧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到现在才有了身为读书人的傲气,不错,不错,该当浮一大白!” 陈无双接不住话头,转而面向始终未曾出声的少女,展颜一笑,“颜公,这位姑娘是?” 颜书晖身上的书生意气陡然一挥而散,笑得颇有些老奸巨猾的意味,“这是老夫孙女,闺名唤作采苓,自幼跟老夫读过几本书,在京都城也算有几分不值一提的薄名,前不久户部老尚书孟春生的小孙儿上门提亲,老夫看不上他,又不好拒绝,正好·?·” 陈无双吓了一跳,忙道:“颜公三思啊,我可不敢·?·” 颜书晖突然翻了个白眼,呵斥道:“滚一边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肯老夫还不肯呐!听说你在云州丽水城不远处有座百花山庄,老夫替你卖命扬名总不能再把孙女也一并搭上,国子监找不到信得过的江湖修士,你派两个得力的,把采苓送去云州。@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咱们有言在先,你要是以后敢动歪心思,老夫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也得指着鼻子骂你个狗血淋头!” 跟对待明妍公主截然不同,陈无双不忍让这位采苓姑娘心里有委屈,苦着脸道:“日久生情啊,颜公把这么漂亮又有才情的孙女送去云州,我可不敢保证不动心···罢了,到时候您老要骂,我最多厚着脸皮当听不见就是了···” 贾康年暗自发笑,做戏是做戏,要是陈无双得知采苓姑娘是被不少读书人称作“女状元”的才女,或许会后悔刚才说不敢的举动。 颜书晖恨恨冷哼,转头柔声嘱咐孙女几句,叹息着留下她拂袖而去,背影落寞。 颜采苓咬着嘴唇没有落泪,目送他越走越远直到在镇国公府的连廊里再也看不见。 这一回啊,山高路远夜雨打窗棂,说不定就也是此生永别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出宫 观星楼下,一潭静水被大片火烧云渲染成色泽紫金,贵气逼人。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从连廊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府,而是跟代替陈无双送他出门的老管家要了一坛醇香玉庭春,就坐在镇国公府门外的台阶上,念一句圣人云如何如何再仰头痛饮一口,拿着先贤文章做下酒菜肴,一坛洒喝罢大醉酩酊,抬眼默然看了素白灯笼上陈季淳亲笔所书的永垂千古四个大字许久,哈哈大笑,步履蹒跚往白狮坊方向走去,再不回头。 老管家坐在紧闭的大门里默默陪着他喝了两壶茶,数得清清楚楚,从“天道有常”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颜老夫子有长有短总共高声念了七十二句圣人云,岿然不动,替镇国公府挡下匆匆而来又无奈而去的前后六驾马车。 陈无双得知这些以后,先是皱眉疑惑不解,很快就洒然一笑置之。 还不见有多少秋意的一个安静下午,连廊里尤为安静,只是在嘴角含笑的贾康年翻书声以外,又多了另一人速度更快的翻书声,病恹恹的书生看完一本刚想搁下,面前就多了一双掌心向上摊开的好看玉手,然后就形成一种无声无息的默契,他看一本,颜采苓接一本。 看完最后一本书,早跟董三思有约在先的贾康年施施然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陈无双指使大寒驾了马车送他去兰草坊,他这一走,采苓姑娘多少是有些舍不得,倒不是短短两个多时辰就对年纪大她一半的康年先生有了什么男女之情的好感,而是另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采苓姑娘自小从国子监长大,耳濡目染下最仰慕真正的读书人,很少见到像贾康年这样能真正沉得下心苦读圣贤书的,如今京都城里的读书人呐,都是读了个一知半解就迫不及待想要跳出来扬名立万,人心过于浮躁,更显得贾康年品质可贵。 其二是,相比于国子监思贤阁里稍显单调的数千本古籍,司天监观星楼里的藏书可谓包罗万象,至少今天她在连廊里见着的这几本都从来没看过,贾康年一走,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跟相互之间并不熟稔的陈无双再讨要。 意犹未尽的颜采苓叹了口气。 心思聪慧如陈无双,立刻就猜到了她叹气的原因,笑着伸手一指观星楼,和声道:“姑娘要是想听曲的话或许我还犯些为难,想看书好办,管够!” 采苓姑娘客客气气道了声谢,欲言又止。 陈无双笑道:“其实我这个人啊,挺好打交道,姑娘有话尽管直说就是了,唔,是饿了?” 这位被京都士林誉为“女状元”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很温婉道:“采苓是想问问,公子是如何在凉州万军阵中剑斩逆贼谢逸尘的。” 年轻观星楼主微微一愣,招手叫来大核桃去准备铜锅木炭,准备在水潭边借着凉风涮一锅羊肉,而后察觉到提着焦骨牡丹的徐称心耷拉着脑袋正要绕过水潭回到连廊里来,笑了两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出奇处,说到底都是命数罢了。我能活着,是因为我有大不了就是一死的胆量,他活不成,是因为他没有逢凶化吉的气数。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失道者寡助?” 颜采苓轻轻点头。 她本来以为,陈无双会用稍显夸张的语气讲述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像是刚考中国子监的那些年轻书生一样,恨不得见谁都故作矜持地炫耀自己的文章是如何得了哪位大人的赏识,没想到眼前这位比她只年长三四岁的镇国公爷,竟然会将斩杀谢逸尘的不世之功,归结为命数两个字。 这样的表现,可确实跟传闻中跋扈嚣张的无双公子有些不符啊。 徐称心噘着嘴走进连廊,明显不高兴,“你说的那精妙剑法,有四百二十七招?” 陈无双坦然自若地点点头,“怎么,嫌少?” 徐称心登时急了眼,放下那柄焦骨牡丹,咬牙切齿道:“嫌少。 ?四百二十七招,我得给你读最少四十二遍《春秋》!一遍是五千字,四十二遍是···” 小坤道扳着手指开始计算。 颜采苓好心提醒道:“是二十一万字。” 徐称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头看向陈无双时就怒气冲冲,“听见没,二十一万字!” 陈无双哈哈一笑,“我自己会算。读二十一万字堂皇道理,换四百二十七招高明剑法,你也不吃亏吧?” “我都听小侯爷说了,这套剑法根本就是画在凉州一座庄子的墙壁上,谁去了都能看,你说我这二十一万字亏不亏?你是个骗子!” 陈无双无奈道:“那你倒是说说,公子爷骗你什么了?要说骗财吧,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师父都快养不起你了,你们西河派难道还有什么积蓄藏着掖着?要说骗色吧,扪心自问,我要是有半点这个肮脏心思,你师父敢在小杏苑安安稳稳跟常老头喝酒?” 徐称心被他问的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你骗我读书!” 陈无双苦笑着转头朝向颜采苓,“采苓姑娘评评理,让她读书总不能是害她吧?你师父跟我师父一样不靠谱,这些年就没教过你,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 徐称心恨恨剜了他一眼,“我师父说了,大道至简,你懂不懂?四百二十七招的剑法,能说的上是高明精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越厉害的本事招式就越少,就像那本《春秋》,才五千字!” 陈无双耐心解释道:“大道至简是不假,但是你总不能一口就吃成钱兴那样的大胖子,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练会了繁才能领悟到简,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许佑乾那小王八蛋只说这套剑法是画在骤雨庄的屋舍外墙上,就没告诉你,他看完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之后,紧接着就顿悟了?” 许家小侯爷确实没说顿悟的事儿。 徐称心狐疑道:“当真?” 陈无双拍着胸脯道:“公子爷是什么人,堂堂一等镇国公爷、司天监观星楼主,至于骗你?” 徐称心看他脸上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先信了六七成,这件事倒是不难证实,待会去问问那笑呵呵的小侯爷,立时就能知道真伪,嗓音不由得就小了些,“那我也觉得吃亏了。” 陈无双刚想开口再说几句,突然心里一动,是了,化繁就简! 苏昆仑的剑十七就是这样,这门御剑术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想学重在领悟其中剑意,剑十七是先手无敌,那他完全可以尝试着把心思用在破而后立的后字上,琢磨着怎么能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 几乎在心底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焦骨牡丹霍然自行出鞘三寸。 随即就是一股浩大剑意从陈无双体内涌出,顷刻间席卷了整座镇国公府,三五个呼吸时间,采苓姑娘亲眼见识到了何为剑光煊赫、争奇斗艳,孤舟岛十一品境界高人林秋堂、出身于越秀剑阁的八品剑修裴锦绣、四境修为藏而不露的陈家三爷、西河派掌教真人徐守一、大寒、玉龙卫副统领冯秉忠、小满甚至那位老管家,纷纷被年轻观星楼主的剑意惊动,围在连廊之外。 唯独少了在观星楼闭关破境的墨莉。 最后姗姗来迟的常半仙拎着酒葫芦醉眼惺忪,凑在身穿绛紫道袍的老道士耳边低声嘿笑:“照这样下去,看来你们西河派东山再起的时机不远了,老夫先说好,你***到时候得摆桌好酒好菜谢谢老夫。” 徐守一瞥了他一眼,“无双公子自己的造化,关你个吐不出象牙的老不修什么事?” 邋遢老头登时大怒,笑脸眨眼间换成怒容,”放屁!要不是老夫不辞辛苦前人掘井,能有你西河派的水喝?你个老···咦?” 说到一半,常半仙突然止住话头惊咦一声,眼神停留在站在连廊里不知所措的颜采苓脸上,右手五指迅速拢在宽大。@·无错首发~~ 袍袖里掐算。 徐守一老神在在道:“看出来了?” 常半仙掐算一番,遗憾道:“可惜是个女娃,否则···” 老道士轻声道:“否则就是官居一品的治世能臣,是不是想说这个?是个女娃怎么了,贫道的徒儿也是个女娃,以后西河派的基业还不是得交到她手里去?我瞧那女娃的面相,鼻挺而目清,以后在官场上显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文臣、有武将,无双公子身侧左辅右弼初见气象,就目前而言,这个女娃对他命格上的助力,倒是比有凤来仪的墨莉姑娘还有用。不过??·” 常半仙罕见的神情严肃,低声道:“不必担心太多,那混账小子心里有分寸。” 徐守一皱起眉头,不放心道:“有分寸归有分寸,还是提醒他几句最好,防患于未然。” 邋遢老头嗯了一声,随即又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颜采苓几眼,“姿色不出众。陈无双虽然看不见,但眼光刁钻的很,到时候老夫再出面吓唬他几句,不怕他动什么歪心思。这姑娘投错了胎,要是换个男子有这等面相的话,自然是贵不可言,可惜此命格放在她身上,就不敢说是好是苦了。” 老道士叹了口气,“其实她更适合继承你卦师一脉的衣钵。” 常半仙断然摇头,决然道:“那就算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何况,我卦师一脉向来是单传。” 他们两人在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而连廊的另一侧,裴锦绣也在跟林秋堂轻声说话,“无双这是···不是境界突破的征兆,也不是顿悟,剑意恢弘,其中有盎然生机也有凛然杀机,锦绣看不明白,林师兄可否为我解惑?” 林秋堂从观星楼飘然出来之后,就一直微闭着眼睛感受充斥在镇国公府里外的剑意,此时缓缓睁开眼睛,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赞叹之色,点头道:“道家讲究阴阳和谐,我辈剑修虽不修术数,但也是以气为正、以剑为奇,正奇相辅。无双剑意里的生机可以视作是阳、杀机可以视作是阴,阴阳既济,看样子他是从剑法或是御剑术里悟明白了什么,林某不好说他未来成就如何,但有今日的机缘,踏足五境是迟早的事情。” 陈家三爷听清楚林秋堂所说的每一个字,喃喃自语道:“天佑司天监?··” 许佑乾羡慕地看向连廊里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的陈无双,站在林秋堂身侧不远处叹为观止,“五境啊···” 这一日,大半个京都城里的修士都察觉到镇国公府剑气冲霄。 还是习惯穿一身儒衫而不披甲的龙吟营正四品营官萧静岚,负手站在宫城里一处偏殿的房顶上,面朝南方默然不语,不远处另一座大殿的琉璃瓦上,是跌境九品的老太监和表情稍显复杂的明妍公主,不用多问,谁都知道那道剑意是属于镇国公爷陈无双。 太医院就在设在宫城外仅隔着一条巷子的杏林胡同,一棵百年老杏树的树梢上,腰间斜插着一截三尺青竹的楚鹤卿飘然若仙人,脚尖轻轻点在一根纤细树枝上,怅然叹息,“闻道有先后···” 大殿规模成群的宫城深处,昆珑宫里悄然闪出一个行如鬼魅的人影,趁着暮野四合,一路无声无息在宫墙、假山以及殿亭楼阁的阴影里纵跃,顺利避开十人一队往来巡视的天子亲军侍卫,没有往距离最近的宫门行去,而是要去保和殿一侧的太庙方向,那里的防卫稍显松懈,只要纵身一跃,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宫城。 面无表情的二皇子殿下很有耐心。 一旦察觉到身周有风吹草动的迹象,立刻伏身在阴暗里屏息不动,镇国公府陈无双的剑意勃发,倒是在无形之中帮了他一把,昆珑宫周围暗中监视的那些密探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这才终于找到脱身的机会。@·无错首发~~ 只要出了宫城,就是海阔天空。 他打算先在京都城一十九座坊市里藏身一段时日,等这一手。 灯下黑瞒过西花厅密探耳目,想法子出城不算难事,最好那位宁王殿下能跟玄武营的守军大打出手,创造乱中取利的机会,他已经听宫里有太监私底下说起过,跟他同父异母的李敬廷早就到了京都正东惠和门外,只是被玄武营营官付珵拦住,一时之间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李敬威猜测,宁王殿下忍不了太久。 供奉天家李姓历代帝王灵位的太庙确实没有森严守卫,只有居住在偏房里那二三十个无权无势的老太监每日洒扫,那些阉人绝对发现不了身具四境修为的二皇子潜入,借着一排长青松柏的树影横穿过太庙,再往东不远就是宫城高逾两丈半的围墙。@*~~ 李敬威深吸一口气,离海阔凭鱼跃只差最后一堵高墙。 他嘴角渐渐噙起一抹冷笑,回返凉州,有那几万只听他一人号令而不知圣旨为何物的精锐铁骑在手,再能找到奉旨前去收拢边军的杨长生,照样还能再有一番作为。 可惜一声平淡的见礼,让他立时脸色大变。 一人站在宫墙上居高临下,“二皇兄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嫌御膳房的饭菜不好吃,想出去开小灶?”。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兄妹见面,刀剑相加 李敬威的左手下意识落到腰间刀柄上,又缓缓挪开垂落在身侧,仰着脸苦笑,感慨道:“明妍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四境修为,真好。” 左眉一颗红痣的明妍公主轻轻从宫墙跃下,落地无声,百感交集。 虽然她跟如今已经登临九五之尊的太子才是一奶同袍,但回想起小时候,更多都是跟在不喜读书的二皇兄身后满宫城跑,景祯皇帝总说他这掌上明珠是心急错投了女儿身,明明是秀色可餐的美人坯子,却生就了舞刀弄剑的江湖性子。 明妍公主看着李敬威脸上的苦笑,轻声说道:“你们退下吧,本宫想跟皇兄说说话。” 腰悬双刀的二皇子顿时呼吸突然一窒,四周看似静谧,原来却暗藏杀机,在他灵识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从昆珑宫盯着他一路走到太庙,双手猛然攥成拳头,指甲扎的掌心生疼。 没有人出声回应,可李敬威清楚,明妍不会故弄玄虚,从小就不会。@·无错首发~~ 已经以西花厅指挥使之职执掌宫中密探的公主默然等了片刻才移开目光,她记得当年二皇兄眉宇之间有一种父皇都称赞过的勃勃英气,可现在十几年光阴倥偬,逐渐深邃起来的夜色里,那股子似乎天生就谁也不服的英气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鸷戾气。 “明妍还能记起来,有一回二皇兄带着我也是从这里跃出宫墙,那时候你大概是十岁,才刚刚踏进二境修为不久,我落地不稳扭伤了脚,疼得哇哇大哭,是皇兄背着我去的白狮坊。咱们两个半大孩子,在一家做苏州菜的馆子里大吃了一顿,最后没有银子结账,只好留下一枚玉佩作抵押,吃饱喝足我又闹着要去崇文坊听人说书,是皇兄在街上偷了个傻乎乎书生的钱袋子,才得偿所愿,尽管把玉佩赎了回来,回宫还是被父皇好一通叱骂。” 明妍公主说起这些的时候,背靠着太庙的院墙坐在地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一张不输给司天监小满半分的俏脸,平静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莫名的伤感。 李敬威终于叹了口气,挨着她坐在旁边,挤出几丝笑意,温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傻乎乎、身上却带着不少银子的书生,就是平公公当年在宫外认下的一个干儿子,好像是姓赵来着,被崇文坊那些看不起内廷宦官的读书人挤兑,黯然离开京都城,听说是投身北境边军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死在雍州。” 明妍公主低着头,一缕在月光下有些反光的青丝青丝垂在耳畔,“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偌大宫城里其实没有什么是能瞒得过父皇耳目的。咱们大周的疆域实在是太过辽阔,天子或许不能知道一十四州发生的每一件事,但至少这座京都城,就好比是摊开在御案上的一副图画,秋毫可见。” 二皇子心中惨然,只是苦笑。 明妍公主突然问道:“皇兄,小时候你从来没骗过我,如今时过境迁,明妍还想问一句,皇兄现在和以后,会不会骗我。” 李敬威摇摇头,目光中有几分怜惜,柔声道:“不会。” “皇兄今年从凉州回来,一次都没有去毓华宫看过我。我知道皇兄是为什么回京,也知道皇兄眼下是为什么又要出宫,父皇不在了,咱们兄妹难道不该勠力同心共渡难关吗?皇兄,其实皇帝哥哥他很想能跟你站在一起的,只是你···” 李敬威抬起头,声音轻得像是拂过衣角的风,“有些事情你不懂的。” “我懂!都说天家无情天家无情,咱们大周历代帝王继位都少有安稳,可这一次新君登基,皇帝哥哥可有杀过任何一人?父皇以前在太平湖畔给咱们分鹿奶喝的时候就说过,这天下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命里没有的话抢也抢不到手,皇兄都忘了?” 李敬威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道理真是这么简单,我至少该有一个亲王的封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幽居在被人监。 视的昆珑宫里,与软禁何异?” 明妍公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皇帝哥哥是忌惮你留在凉州的那几万骑兵啊,只要皇兄主动在保和殿朝会上把兵权交给兵部卫···交给统领凉州兵马的安北节度使,然后就在中州选个封地就藩,皇帝哥哥怎么会不答应?” 二皇子嗤笑一声,“明妍啊,你可知道我在西北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凉州那些驻军早就不成样子了,老的油滑、少的怕死,甚至还不如劫掠往来商队的马贼,你要我把呕心沥血一手练出来的铁骑,交给吴廷声那个阉人?” “那就交给我西花厅。” 李敬威轻轻哼了一声,摇头不语。 明妍公主脸上带着浓浓失望神色,她想不明白这位皇兄为什么就执迷不悟,只要大周这万里江山还姓李,他们血亲兄妹谁去坐那张龙椅不都一样?就藩做一方凌驾于所有官员之上的亲王,守好列祖列宗留下来的基业,难道手足之间的情谊,就比不上那一身明黄龙袍? 良久,明妍公主的眼神渐渐恢复平静,语气里隐隐多出些生疏,“皇兄刚才说现在和以后都不会骗我,那我想知道,皇兄出宫以后会不会去凉州召集兵马,再返回京都城对皇帝哥哥不利。” 李敬威长叹一声,坦然道:“你皇帝哥哥救不了大周的气数将尽,我想试试。无错更新@” 明妍公主心里一痛,“非要出宫不可?” 二皇子站起身来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看向朱红色宫墙,“你可以让西花厅的高手把皇兄抓回去,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死在昆珑宫里,我不愿意在整日无人问津的宫城里郁郁而终。”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的对峙,京都城南那道惊人剑意终于缓缓散去。 明妍公主扶着太庙的院墙站起身来,袖口处新绣上的一丛火苗在黑夜里尤为扎眼,“皇兄觉得,司天监陈无双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敬威明显一怔,良久才出声道:“论修为,我此生恐怕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十七岁的八品剑修且身兼数门顶尖御剑术,千年江湖闻所未闻,那天在会仙楼外打了一场,如果不是他对我天家贵胄的身份仍然有所忌惮的话,断了的就不仅仅是我那柄随身佩刀了。但是论韬略心计,我不认为会输给他,你要小心这个人,他或许会是·??罢了,这些话跟你说有什么用处··?” 明妍公主低了低头,再抬起来时已然拔剑出鞘,“我想跟皇兄过几招,赢了我,今夜就没人拦着你出宫。” 李敬威很快就转过身,讶然看向她出落得不可方物的面容,说出一句让这位西花厅指挥使心如死灰的话,“此言当真?” “小时候不懂事,扭伤了脚那次是皇兄替我受罚,而今皇兄想要出宫,明妍就代你受一次罚也是应当。”公主殿下低垂着眼眸,冷漠而从容,“皇兄小心,现在我也是四境七品的修士了。” 李敬威稍作沉默,只有一柄左手刀缓缓出鞘,这是他们兄妹二人平生第一次刀剑相向,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出了宫城、返回凉州校尉坟,再回来的时候,他所倚仗的可就不是两柄佩刀了。 剑如其人。 明妍公主手里那柄比寻常青锋长出两寸的剑很好看,剑锷正反两面都雕着笔画复杂的云纹,剑脊中正笔直,开刃处薄如蝉翼,这还是几百年前陈家一任观星楼主献给帝王的珍宝,只是一直没有定下名字,公主殿下十二岁那年得了父皇赏赐,一直藏在毓华宫中不曾示人。 这柄天品长剑,明妍公主称它为云鬓。 李敬威没见过云鬓剑,兴许是出于心中不忍,沉声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师承于谁,你却不知道我的左手刀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这不太公平·?·” 明妍公主凄然一笑,打断道:“皇兄觉着皇帝哥哥坐上龙椅,也不太公平。” 话音刚落,长剑云鬓骤然。 清华盛放,光压盈满而亏的一轮皓月,照得两张半高的宫墙色如鲜血,脚下连错两步,说是剑法,身姿更像是宫廷大乐上的轻盈舞步,裙摆圆转成伞面一般,大袖飘扬,第一剑不取咽喉,而是问心。 太庙院墙跟高大宫墙之间有不足两丈宽的道路,这样的距离在两位四境高手眼里根本不算什么,稍有疏忽,一招一式都足以重伤致命。 二皇子右脚后撤一步列开架势,窄巷中交手,明妍公主手里稍显过长的佩剑反而是劣势,再者用刀毕竟跟用剑不同,大开大阖的刚烈刀法一经施展,威势足以充斥整条巷陌,他有信心至多三十招就轻松取胜。 明妍公主身负七品修为做不得虚假,但手上没沾过血的修士,怎么跟他带兵的人相比? 侧身扬手,一刀狠狠劈下,劲风如雷鸣。 在出刀之前,李敬威从这位自小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眼里,捕捉到一丝泫然欲泣的情绪,继而敏锐地察觉到,明妍这一剑看似光华炽烈,但诡异的是气息并不如何强盛,很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可他几乎是出乎本能劈出的一刀实在太过仓促,招式用老,想变招或是撤力都来不及了。 明妍公主的剑法,最早是师承于国师空相。 前不久才练会饲虎、喂鹰两招剑法的老和尚当时自己都不会用剑,却能按照一本剑谱教出个金枝玉叶的徒弟来,由此就可想而知,明妍公主所学的剑法绝不是以犀利杀伐手段著称,剑意更像是上体天心的慈悲。 再往后,她又央求楚鹤卿指点过一段时间,太医令的竹剑蜻蜓极少有取人性命的狠辣,前后两任师父都有意无意本着这种心思传授剑法,如果明妍公主真有流落江湖的一天,只能说是自保有余,要想杀敌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呛啷一声,刀剑相撞的动静久久在窄巷中回荡不休。 明妍公主脸色微微发白,蹬蹬倒退数步撞在身后太庙的冰冷院墙上,喉头一甜,死死忍住没把这口鲜血吐出来,但垂在身侧不住颤抖的右手,正有血迹顺着指尖滴落,啪嗒,啪嗒,啪嗒。 云鬓剑脱手而飞,在空中翻转出一丈多远,倒栽落下,入地两寸。 李敬威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一步,又慢慢退了回去,红着眼眶问道:“为什么?” 明妍公主深吸一口气,摇着嘴唇摇摇头,“我输了,皇兄?··走吧。觉着咱们从小长大的宫里不好,就去凉州,去江湖,去哪里都好,当是明妍求你,别再回来了?··” 李敬威愣着站了足足半柱香时间,面色数次变化,最终还是狠心持刀转身,“珍重!” 十息之后,有两人各自从窄巷一头出现,萧静岚远远看见平公公佝偻着背的身影,又悄然隐去行迹,可明妍公主已经察觉到是他,厉声喊道:“这是我皇室家事,不许你去追!” 不知已经身在何处的萧静岚叹了口气,声音幽幽传来,“公主放心,末将不会离开宫城。” 老太监一步一步走到近处,弯腰拔起那柄云鬓,双手捧到明妍面前,苦笑道:“公主这是何苦,要放二殿下走,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就是了。” 明妍公主收回长剑,泪水从眼角滴落,仍倔强摇头,“他走了,皇帝哥哥追问下来,总得有人对此负责,本宫毕竟是西花厅指挥使,也是他们两人的妹妹,何必让皇帝哥哥再为难其他人。” 老太监眼中闪过一抹少见的慈爱神色,叹息不语。 最先察觉二皇子行动有异样的是站在偏殿房顶的萧静岚跟平公公两人,如果明妍公主不出面,他李敬威就算有五境修为,在凌虚境萧静岚那柄名为青兕的剑下,也只能乖乖退回昆珑宫。放虎归山的重责,目前整座宫城里兴许真的只有明妍公主能承担下来,换了旁人,元玺皇帝决计不肯轻易饶恕。 李敬威跃出宫墙,刀柄在手里攥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 不敢停留太久,竟直奔往南。 在老管家诧异的目光中敲开镇国公府邸大门,只说要见陈无双,却不肯踏进司天监半步,等年轻观星楼主面带笑意绕过影壁走出来,冷着脸的二皇子殿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干净利落转身离去,几步跨出,只剩下陈无双呆立在四盏素白灯笼下。 他说,我打不过你,但你以后如果敢欺负我妹妹,李敬威余生就只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千里万里也要取你人头! 不明所以的镇国公爷目瞪口呆站了半晌,狠狠吐了口唾沫,“去你娘的,***二皇子脑袋让元玺皇帝踢了?”。@*~~ 第一百九十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兵部衙门所珍藏的那份《大周皇舆图》正本上,位于海洲最南的这处城镇,不过是大周漫长海岸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凸起,图上的名字简明扼要,叫做贡珠镇,兴许是城里这些攀比成风的所谓江湖修士觉着“贡”这个字太过谄媚、“镇”这个字又缺少气势,所以自称是珍珠城,时间久了连海州巡抚也认可了这个新名字,倒好像是那张囊括万里江山的图画书写有误。 这种无论是在大周版图还是茫茫江湖都属于犄角旮旯的地方,花紫嫣三境六品的修为几乎顶尖。 百花山庄从当年惊才绝艳的逢春公传到被黑铁山崖覆灭之前的一代,万紫千红兄妹四人中,论天资其实要以花紫嫣、花红晚两个女子为最,拜师于苏慕仙门下的花千川次之,以嫡长子身份接掌庄主的花万山再次,只是花紫嫣多年来跟随段百草精研医术,才导致在修为境界上不算出众,但能在潜心学医之外还修成如今的六品境界,足以证明她的天资何等出类拔萃。 即便花紫嫣此刻手中没有长剑,仅仅是握着一双鸡翅木筷子,六品修士的气势一经发作,也让酒馆中所有人神情大变,尤其是想要去抓起桌上圆月弯刀而又不敢轻举妄动的小范,脸色煞白,只两个呼吸的功夫,额头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子。 小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求饶,但又不愿意在父亲以及另外几桌客人面前丢了脸面,没等这个女子出手自己就先说软话,这要是传出去,休说一贯向往的江湖,以后还怎么在珍珠城地面上混? 见此情形,倒是小范那毫无修为的爹最先反应过来,毕竟爱子心切,忙不迭走上前哈着腰赔笑,“贵客息怒,贵客息怒,犬子失了管教都是小人的过错···” 段百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拉着花紫嫣的手腕让她先坐下,而后冷冷扫视酒馆里其余几桌修士,开口道:“我们师徒是外乡人,不懂你们珍珠城的规矩,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今日诸位的酒钱我请了。” 杜掌门等人立刻如蒙大赦,慌忙站起来拱手称谢过前辈,片刻功夫就没了人影。 酒馆里安静下来,柜台后面昏沉沉的老范头努力睁了睁眼睛,人老成精,他当然能从其他客人匆忙离去看出端倪来,此时正在回想看着有些眼熟的段百草到底是谁,模模糊糊中好像是有印象,可惜越想记起来反而越糊涂。 段百草挥手散出一道柔和真气,酒馆的两扇木门吱呀呀关闭,几盏煤油灯的火苗却都纹丝不动。 这一幕让小范的脸色再次有了变化,段百草露的这一手谈不上出奇,踏进二境之后可以真气外放的修士都能轻易做到,只是像这位须发皆白的前辈一样举重若轻,只怕连自己三境五品的师父都够呛有这份能耐,这需要对自身真气运用得如驱臂使,也就是说,面前这位是四境高手! 段百草淡然抿了口酒,平静道:“范掌柜尽管放心,我们师徒不是歹人,只是想听令郎说说那位无双公子的事情,酒钱是酒钱,听故事也不能白让令郎讲述,等他说完咱们一并结算。” 酒馆掌柜虽说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但眼下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分辨不清段百草所谓的一并结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又生怕惹怒了这两位能吓退杜掌门等人的高手,只得回头对自家儿子道:“贵客想听,还不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小范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定住神,再没了半点梗着脖子跟杜掌门顶撞的气势,“无双公子···” 双手不停颤抖的花紫嫣扯下面纱灌了一大口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烦劳,请范公子从百花山庄开始说。” 小范微微一怔,感觉到对方刻意收敛起气息,心里安定了不少,点头道:”好,不过晚辈得提前赔个不是,接下来要说的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不一定就是实情,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花紫嫣凄然一笑。 段百草叹了口气道:“你说就是,是真是假我们自然能有判断。” 小范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用了短短几息时间尽量把之前自己从师父和别人口中听来的事情串联起来,从十一年前百花山庄那场满门皆灭的大火开始说,江湖中是如何知道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陈无双是花家血脉,而后无双公子又如何在剑山得了逢春公的佩剑焦骨牡丹,如何两度在洞庭湖跟黑铁山崖的修士斗法,如何身穿蟒袍斩了那条凶兽玄蟒,如何在北境城墙外三剑胜了漠北妖族。 半个多时辰里,夜色渐深,花紫嫣默默不语几次垂泪哽咽。 直到说完陈无双在凉州井水城南百里处,万军丛中阵斩逆贼谢逸尘,小范才彻底如释重负,也明白了今夜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反而生出一种极为坦然的平静情绪,这时候就算他是个傻子也不难看出来,自家酒馆里这两位前辈高人,尤其是那女子,一定跟无双公子关系匪浅。 换而言之,人家不是冲他小范来的。 想到这里,小范自嘲地一笑,凭自己至今没能踏进二境的三脚猫修为,想惹下这等仇家都不是容易的事。 段百草长舒一口气,漠然的眼神中好似有了几分情绪波动,喃喃道:“陈家幼麟,举世无双,好小子,没丢逢春公的脸···” 这句陈无双曾在洞庭湖官卖上自吹自擂的大话,还是刚从小范嘴里听来。 段百草转头去看花紫嫣,这位远离故土多年的徒儿此时浑身都在不停颤抖,饶是他自负医术冠绝天下也只能等她自己慢慢稳住情绪,想了片刻,又问向小范道:“眼下那位无双公子,可还在凉州地面上?” 小范暗自腹诽一句,无双公子那等大人物的行迹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哪里能知道?想归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忙摇头道:“珍珠城离凉州何止万里,即便有什么消息,也得个十天半月才能传到这里来,晚辈实在不知道。不过,家师先前倒是有些猜测,说无双公子为大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如果能顺利从凉州脱身的话,一定会去金銮殿接受天子封赏,说不定现在已经在京都城里了。“ 段百草沉吟着点了两下头,小范的推断确实合乎情理,那位无双公子既然是司天监观星楼主,不惜以身涉险位大周王朝立下这等煊赫功劳,李姓天子定然是要大大封赏的,只不过他所承袭的是陈家一等镇国公之爵位,再往上走一步只能封为异姓藩王,但这可是从大周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段百草猜测,陈家幼麟加官进爵虽说是不太可能,回京是必然要回的。 花紫嫣此时已经陷入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之中,拜师学艺十余年,谁能想到回来之后听见的竟是这样惨绝人寰的噩耗,偌大一座百花山庄,花家满门上下一百余条人命,就这么被一场大火烧成了阴阳两隔再难相见,万紫千红兄妹四人,而今只剩她一人孤零零活在这可恶的世上。 段百草叹息一声,酒馆里的灯火仿佛都随之光焰黯淡。 酒馆掌柜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原来自家儿子所身处的江湖跟他祖祖辈辈在珍珠城所见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城里这些修士门派偶尔也有大打出手的时候,可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动手之前双方骂得震天响,真打起来再心狠也不过就是让败者跪地求饶,哪有伤及性命的时候? “无双公子是百花山庄血脉后人的事情,究竟是传闻还是事实?” 段百草这句话是替徒儿问的,他在中土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声,当年自然曾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内见多识广,很清楚江湖上那些小鱼小虾是什么德性,三人成虎,一则传闻若是说的人多了,假的也会说成有鼻子有眼的真事,尤其是从小范这样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小人物嘴里听到。 小范这一次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这件事在江湖上早有公论,先不说无双公子在剑山得了逢春公当年的佩剑焦骨牡丹,又在几次出手中都使过天香剑诀,司天监陈仲平前辈以及他自己都在人前承认过的,当年百花山庄那场大火,他是藏在地下一处隐秘酒窖里才逃过一劫,被后来赶到的仲平前辈从废墟中扒拉出来,带回司天监养育成人。这一瞒就是十年,直到无双公子去年出京,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听说无双公子在云州百花山庄旧址重新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庄园,前辈要是不信,去看一眼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有理有据,由不得段百草不信,他嗯了一声,又问道:“范小哥刚才所说的黑铁山崖,到底又是个什么所在?” 小范摇摇头,遗憾道:“前辈,珍珠城在您老这等高人眼里,无非就是个巴掌大小的地方,江湖上的事情能传到这里来就很是难得了,我这种不值一提的哪里能什么都知道?不过,家师几个月前贩卖珍珠去过一趟楚州岳阳城,回来的时候说江湖乱的不成体统了,都是黑铁山崖从中搅和的,我听着好奇,问过几句,家师说那似乎是漠北的一个神秘修士门派,实力深不可测,否则百花山庄覆灭的真相怎么可能瞒住天下十年之久,连司天监和驻仙山一直追查都查不出个结果来?” 花紫嫣颤抖着声音,问道:“我那···无双公子,长得什么模样?” 小范壮着胆子打量她一眼,有道是灯下看美人、平添三分俏,何况花紫嫣此时又是梨花带雨的哀怜,倒让小范拿捏不准她的年纪,再次摇头,自嘲道:“无双公子是何等人物,我这种没用的,哪里有缘一见?只听说,江湖传闻他被那场大火所伤,双目皆盲,现年应该是十七岁年纪,常穿一身黑色团龙蟒袍。” 花紫嫣还要再问,却被段百草摆摆手打断,“百闻不如一见。天色不早了,麻烦掌柜的安排两间干净空房,我们师徒要借宿一夜,明日就走,不会惹麻烦。” 看见这位修为强横的高人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姓范的老少三代同时松了一口气,小范忙不迭起身拱手行礼,他倒不是不想跟段百草师徒攀个交情,只是人总得有自知之明,以小范至今没踏进二境的修为,凭什么跟人家攀扯? 这一桌酒菜加上两人借宿的银子花紫嫣提前已经付过,那段百草此时拿出来的这一锭十余两重的银子,就算是听了一个多时辰江湖传闻的谢意了,用意显而易见,小范收下银子,那就钱货两清、各不相欠。 小范很识趣,二话不说把那锭银子塞给父亲,酒馆后院就是客房,作势要领着两人去休息。 昏沉沉的老范头好像终于记起来段百草是哪一位,颤颤巍巍扶着老旧柜台站起来,“您···” 段百草唏嘘道:“提起往事尽是心酸,老范呐,还是忘了吧。回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你孙儿,守着这家酒馆比学刀好,江湖也就这么回事,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哪有酿酒卖钱来的安稳?” 耳背的老范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点头叹了一声。 失魂落魄的花紫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走进这间客房里,对着小范放置在木桌上的一根蜡烛久久沉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花家满门都死了,只剩下一个至亲侄儿还在人世上,别说他如今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别说他如今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即便他是个傻子,是个疯子,是个残疾,花紫嫣也要找到他护着他,从此不准他再受一点委屈。 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无声无息间,蜡烛燃烧得很慢很慢,及至寅时,才噗一声彻底熄灭。 花紫嫣就在这处陌生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不哭不喊,不言不语。 烛台站在桌上,蜡烛淌尽最后一滴泪。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四章 保和殿上,一柄名剑 七月十九,天高云淡。 以往每个月十九的大朝会,凡正五品及以上京官除非提前奏经内廷请得恩旨者,皆不可缺席,但今日毕竟是大周元玺皇帝登基以来的头一次大朝会,不仅京中位列七品的官员都要进宫觐见,天下一十四州各州巡抚、都督都要入京朝拜新君,可前几天才领旨兼任了户部尚书一职的蒋之冲站在保和殿丹墀之下回头看去,该来的缺了不少人。 不该来的,倒是多了一个人。 作为先帝膝下目前唯一一位加封亲王爵的皇子,昨夜戌时才奉诏从京都正东惠和门进城的宁王殿下李敬廷,穿着一身石青色九蟒五爪大袍,腰悬美玉,孤零零站在皇室宗亲队列首位,身后一众皇亲国戚好像有意识跟他拉开些距离,三尺之外才是另一人。 文官队列中独占鳌头的自然是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其后则依次是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递补为文渊阁大学士晋身一品的王宗厚、武英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卫成靖,除悬而未设的次辅朝天殿大学士、身在凉州统兵的武泰阁大学士郭奉平外,大周王朝又重现数位大学士济济一堂的盛况。 卫成靖身后,是胸前换了正二品锦鸡补子官袍的新任户部尚书古正明,然后是礼部尚书王盛怀,刑部尚书张岱,工部尚书岳景阳,以及六部共计十二位左右侍郎等等穿紫重臣;从一品枢密副使郭奉平不在京中,武将队列中领衔的,正是前几天十六道圣旨中任命的四位兵马节度使。 勋贵队列中按规矩该是一等镇国公陈无双为首,其次则是世袭罔替靖南公爵位的越秀剑阁掌门任平生,但这两人直到寅时二刻都没有现身,蒋之冲眼力极好,早就看见加爵辅正伯的礼部右侍郎陈季淳双手捧着一柄长剑低头不语,那是观星楼主的佩剑,焦骨牡丹。 蒋之冲低声嘿笑,那天去乌衣巷首辅大人府邸品茶的时候,杨公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今日大朝会一散,就会亲自写个帖子把陈无双请到流香江,蒋大学士已经安排自家长子提前重金包下江上最大一条花船候着,还特意请了士林风流才子推举出来的新一任花魁娘子宫雪儿作陪。 姓宫的姑娘也是学了黄莺儿当年卖艺不卖身的路数,只不过心更黑些,唱一首文雅小曲就敢要价百两成色上好的纹银,便是在陈无双极少踏足白狮坊之后流香江首屈一指的纨绔、文华阁大学士长子蒋固维去请,也不打折扣。 升任御史台左都御史的纪箴神采奕奕,一袭笔挺官袍含笑而立,兴许是顶头上司古正明开先河一步跨入六部中权柄仅次于吏部的户部任堂官之缘故,纪大人今日表情很是有些春风得意的韵味,元玺皇帝破了御史不入吏、户两部的先例,也就意味着他的下一步兴许也能前程似锦,当年纪箴考中二甲进士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卯时,保和殿外三十六声炮响。 高坐于白象御辇上的李敬辉缓缓从养心殿而来,朝阳光芒洒在那身明黄色威武龙袍上,在保和殿前轻轻纵身一跃,目不斜视走进被民间百姓称为“金銮殿”的保和殿,稍后,站在武将队列其余三位兵马节度使之前的吴廷声清了清嗓子,“百官进殿,朝拜吾皇万岁!” 面无表情的首辅杨公率先迈步,紧随其后的蒋之冲嘴角噙着冷笑,大周国祚绵延一千三百六十年有余,还是第一次有内廷太监堂而皇之以文武官员身份朝拜天子,不知道太庙里日夜香火不绝供奉着的皇室李姓列祖列宗泉下有知的话,看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保和殿里焚着一炉提神醒脑的龙涎香。 殿中容不下太多人,五品以下的官员只好排在殿门外跟随前面的人一起跪下山呼万岁,根本没机会看见龙颜,更看不见御阶上龙椅一侧,原本该是储君太子或是皇子站立听政的地方,站着的竟然是眉间一颗显眼红痣的明妍公主。 元玺皇帝和善宣了句众卿平身。 首辅杨公像是在等什么,没有急着在那张仅次于镇国公爷的太师椅上落座,捧着焦骨牡丹的陈季淳率先出列,对龙椅上的天子躬身施礼,然后越众走到最前面,在元玺皇帝平静却蕴着些许怒意的目光中,将焦骨牡丹横放在左侧第一张天子赐座的花梨木太师椅上。 李敬辉强压着怒意,明知故问道:“陈爱卿,这是何意?” 陈季淳躬身后退两步,低头沉声道:“回陛下,微臣来时受镇国公陈无双所托,才有此举。镇国公将于明日辰时动身出京北上雍州,今日要在司天监定下平乱之策,因未曾提前告假,特以随身佩剑替他上朝,以示对陛下恭敬之意。” 殿外排到丹墀之下百步远的微末官员不知道天子御案前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殿中一阵哗然。 元玺皇帝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厉色,用随身佩剑代替本人上朝,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为人臣子对当今帝王的敬意,这何止是恃宠而骄,简直是目无君上!陈无双,朕有心跟你示好是因为司天监和你还有些用处,并不是怕了你! 深吸一口气,李敬辉点了一下头。 陈季淳缓缓退回文臣队列中,打定主意,哪怕今天保和殿上这些所谓的肱股重臣不顾风度撕破脸皮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会再开口说半个字,说良心话,从七月初三陈伯庸身死北境,他心里仅存的一点要为大周王朝效忠的心思,就如同被冷水浇灭了。 死灰或许可以复燃,但先帝景祯亲手泼上一盆冷水,也就再没有复燃的可能了。 陈无双在那张陈家历代观星楼主坐过的太师椅上横了一柄长剑,一柄曾于洞庭斩玄蟒的长剑,一柄曾在西北杀逆贼的长剑,一柄曾诛灭临凡仙人、为天下百姓争得两百年太平的长剑,虽然焦骨牡丹栖于鞘室,可殿中众人似乎都看见一抹摄人心魄的寒芒。 世袭罔替康乐侯的许青贤没有来,正三品统兵都督黄大千提前上了一道折子,说是旧疾发作、身虚体弱扛不住舟车劳顿,只有楚州巡抚严彻从岳阳城而来,今日寅时经玄武营亲军查明身份,才得以入宫面圣。 尽管已经听说过不少有关于陈无双的事迹,比如他在京都城那十年里如何飞扬跋扈目无余子,比如他在楚州境内如何剑斩凶兽玄蟒、诛灭黑铁山崖邪修,可真正见到保和殿上这一幕,在楚州任上搜刮得盆满钵满的巡抚严大人才知道,这位观星楼主嚣张到了何等骇人地步,心里既是后悔又是庆幸。 后悔的是没有趁机在岳阳城与陈无双私下里攀个左右逢源的交情,庆幸的是总算没有跟陈无双交恶。 景祯皇帝驾崩之后,新君元玺想来是不会再看那位曾很是受宠的孙太妃面子了,而且听说一向交好的江州都督孙明哲已经被宁王殿下夺了兵权软禁在府上,这条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对如今的严彻来说几乎是没了用处。他这次进京,一来是觐见新君,二来却是想着能不能走一走其他门路,几位大学士总不能都是杨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做派,只要能搭上任何一位,花多少钱都划得来。 陈季淳入列之后,元玺皇帝居高临下凝视宁王片刻,不知为何,竟然渐渐稳住心绪,微微抬手示意,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立刻会意,快步从武将队列中走上御阶,躬身走到龙椅旁,双手拿起摆在御案上的几道圣旨。 这几道旨意都元玺皇帝亲手所拟,在展开宣读之前,吴廷声也猜不到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仅这一条,他虽破天荒以阉人身份领了安北节度使官衔,但也比不上先帝在位时对平公公的信重,暗自叹息一声,展开第一道旨意就有些讶然,“诏令天下修士,斩逆贼柳同昌者,封爵溱川侯,世袭祖孙三代,领武威将军!” 从太祖皇帝李向册封目生双瞳的陈家先祖陈玄素为镇国公、册封越秀剑阁掌门为靖南公、册封白马禅寺住持为国师以来,大周时隔一千余年之后,天子玉玺传到元玺皇帝手里,这还是第一次对江湖修士下旨。 杨之清心下了然。 这道旨意明明可以传给郭奉平。 再不济,也可以传给凉州都督或是奉先帝旨意前去收拢边军的靖远将军杨长生,可偏偏是传给天下修士,这其中两层用意不难理解,一是天子对领兵在外不肯回京的郭奉平起了忌惮之心,即便他真奉旨杀了柳同昌,那天家面临的也是封无可封的尴尬境地,二是想当然的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觉得陈无双可以斩杀谢逸尘,那江湖中一定有人能杀了柳同昌。 是,说良心话,茫茫江湖自古以来就是藏龙卧虎的所在,像驻仙山、越秀剑阁这等煊赫数千年之久的修士门派,其中敢于尝试潜入边军营帐刺杀柳同昌的大有人在,只可惜,区区一个侯爵身份外加一个正四品的杂号将军官衔,恐怕还不值得譬如卢翰堂、陆不器之类的人物卖命,更不必提白行朴、林秋堂之类的五境高人。 之后一连几道圣旨,还是官员升迁任免,升迁的先不提,天家终究还是降旨以不敬之名褫夺了任平生的靖南公爵位,再就是二皇子李敬威不再任中州都督,空出来的正三品缺无人递补。 好在有之前那巨石入海一般的十六道圣旨,今日大朝会上的任命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值得一提的是,元玺皇帝明确在其中一道旨意中表示,朝天殿大学士暂时仍然悬而不设,这让杨之清低垂的目光闪了两闪,他原以为,天子会在今天公布次辅大学士的人选来牵制他。 可这么一来,朝天殿大学士继续空缺,倒让杨之清觉得天子似乎是要欲擒故纵了。 吴廷声宣读完几道圣旨,元玺皇帝刚要开口,就见文官队列中有人一步跨出,神情肃然的国子监祭酒颜书晖出班双膝跪倒,这位享誉士林数十年的老夫子说话的声音虽不算洪亮,却字字清晰且有力,“禀圣上,老臣颜书晖年迈不堪任用,特请陛下恩旨,准臣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 元玺皇帝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些什么,“颜爱卿先请平身。朕记得爱卿比首辅大学士还年轻几岁,朕初继位,大周正是用人之际,爱卿何故要辞官?” 颜书晖不理会殿上众人窃窃私语,跪着抬头道:“请陛下另选贤良任用,老臣此身或许还用些用处,想着辞官专心做些学问。” 元玺皇帝摇摇头,和声道:“颜爱卿,朕本想···” 话还没等说完,颜书晖已经从头上摘下官帽,“陛下恕罪,臣···心意已决。” 李敬辉还想再劝,甚至强硬不许他辞官,可眼角余光正看到宁王李敬廷脸上的蔑然冷笑,顿时改了主意,语气冷淡下来,问道:“既然颜爱卿执意如此,那朕问一句,爱卿辞官,国子监祭酒之职可有人选保荐?” 颜书晖显然早就有所准备,坦然道:“国子监太学博士张青,乃是刑部尚书张岱大人胞弟,其人治学严谨、学高身正,可为祭酒。” 太学博士是从五品的清贵官职,年有五十的张青此时就站在保和殿外,从颜书晖出列辞官开始就一直抬头往殿内张望,听见颜老夫子保荐他接替担任正四品的祭酒官衔,顿时吃了一惊,忙抬眼看向长兄张岱的背影。 刑部尚书低头不语,张青看见的背影,只是一个背影。 元玺皇帝点点头,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才道:“颜爱卿执掌国子监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可不赏。传旨,准国子监祭酒颜书晖告老,赏金三百两,于兰草坊赐宅一处;荫其长子入亲军凤翔营,赐六品校尉,待日后有功,再加封赏。” 颜书晖喉结滚了两滚,没有多说,磕头谢恩。 所谓的天子亲军六品校尉封赏,不过是要他长子做质,天子心胸,至多不过一方御案大小。 等颜老夫子一步一步退出保和殿,元玺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宁王殿下身上,叹声道:“敬廷啊,朕知道你回京是想见见先帝,怎奈江州路远,再者天子殡天有殡天的规矩,父皇和朕,谁都不能等着你。回来了也好,今日大朝会就要定下在何处为父皇修陵,这件事情按规矩得有皇室宗亲跟工部尚书岳爱卿一起领旨,朕原本是打算让敬威去做,你既然回来了,就替他费费心吧。” 李敬廷不称臣弟,也不说接旨,只冷声笑道:“也好。” 元玺皇帝点点头,又处理了几位臣工启奏的政事,站起身来扫视过保和殿上一张张面孔,“几位大学士、节度使留一留,十四州巡抚、都督中在殿上的去朝天殿听宣,退朝。” 离去之前,天子冷冷瞥了眼太师椅上那柄焦骨牡丹,“明妍,把镇国公···送回去,不得有失。”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五章 都是混账败家子 单论唱功,宫雪儿甚至要胜过昔日花魁黄莺儿几分。 这位身穿浅粉薄纱长裙的姑娘只是坐在船舱里抚琴清唱,就迷倒了京城为数众多自命风流的年轻才子,有人扬言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去听宫姑娘唱一曲《思无邪》才不愧此生,比陈无双年长四岁的蒋固维想听她唱曲自然不至于倾家荡产,以他的财力,若是再能不要脸些,想连听三五个月也不算什么难事,只不过他虽然近几个月在流香江上常来常往混成了新贵熟客,但极少会找宫雪儿,更多的是掏银子跟其余女子共度春宵。 用他的话说,光能看不能吃,反倒不如退而求其次。 风月场上就这样,越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越是让人念念不忘,倒不是说蒋家这位颇有陈无双当年挥金如土做派的大公子活得比旁人清醒,而是他很清楚,京都城的深水里多的是他爹文华阁一品大学士都不愿意去招惹的人物,像黄莺儿、宫雪儿这种姿色出众的女子能在流香江保住清白完璧之身,身后必然有一座能挡下所有人伸手染指的大靠山。 蒋固维听他爹说起那位黄莺儿竟然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时候,险些惊掉了他那预示着大器晚成的地阁方圆下巴,此时连探究宫雪儿身后又是哪一尊真神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收敛起性子站在一旁,提着酒壶伺候一身黑衣的年轻镇国公喝酒。 一坐一站,似乎都没注意宫雪儿偶尔的一次错弦。 蒋固维时不时偷眼去打量白龙鱼服的镇国公爷,几年前陈无双还没出京的时候,他就认得司天监这唯一一位嫡传弟子,灯红酒绿中倒是也浅浅打过几次照面,说实话是看过他几次热闹,彼此之间是早就相识却没有过多交情,现在再看,陈无双已经是比他爹地位更高的一等公爵,人跟人的差距真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有些东西命里没有的话,费尽心机费尽辛苦也求不来。 蒋之冲的家教一向为人诟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嫡出长子以后的前程,这就导致蒋固维公子年过弱冠却一事无成,文无功名、武无修为,倒是喜欢穿着潇洒儒衫以读书人自居,其实从小到大翻过的书不一定比陈无双多几本,至少观星楼主眼下正在心里默背《春秋》,保和殿上辞官的颜书晖若是知道,也许会不吝称赞一声孺子可教。 稍显拘谨的蒋大公子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开场白,上前给陈无双满斟一杯,讨好道:“这是先帝在时赏下来的两坛三十年陈酿御酒,等闲难得一见,家父说散朝之后就会立刻来流香江,有宫姑娘宛如天籁的曲子陪着,公爷不妨先饮几杯,权当消磨时间。” 陈无双咧嘴一笑,“你我平辈相交,又是老相识,蒋兄站着倒显得生分了些,坐下说话。闲着也是闲着,蒋兄猜猜看,今日大朝会陛下跟令尊等诸公会议些什么?提前说好,猜对了没好处,猜错了就得自罚三杯。” 蒋固维先是松了一口气,在下首寻了个位子挨着他坐下,又瞥了眼仍在轻声吟唱的花魁,摇头自嘲一笑,摆摆手道:“公爷愿意折节跟固维相交,那我就失礼说句不中听的,还请公爷不要怪罪。” 陈无双哈哈大笑,洒脱道:“风月场上要么听曲、要么喝酒,要么搂着姑娘大被同眠,哪有什么公爷不公爷的。蒋兄有话只管说,论官场规矩的话,咱俩都是外行,索性去他娘的吧。” 平心而论,接到首辅杨公亲笔所书的那张请帖时,陈无双是不想欣然赴约的,陈伯庸执掌司天监的时候就跟那位文华阁大学士谈不上交情,他自然也就没心思在即将离京之前费劲去猜蒋之冲要请他喝酒的用意,交好一个被京都士林轻蔑称为“紫衣榆木”的文官,没有多大必要。 但贾康年不这么认为。 病恹恹的书生借着那天陈无双在连廊里提到一句“失道者寡助”的话头,说这或许就是“得道者多助”的征兆,反正在观星楼外喝酒是喝、在流香江喝酒也是喝,已然顺利踏足四境七品的少夫人又还得稳固修为,不如去看看蒋大学士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说不定是一剂对症下药的良方也未可知。 所以,陈无双就勉为其难故地重游了。 年轻镇国公能想象得到朝堂上那些清高文臣见着焦骨牡丹的表情,想出这么个注意来的张正言当时一脸坏笑,说元玺皇帝如果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就一定会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四师叔陈季淳思忖片刻就点了头,借这个出人意料的法子去试探试探天子心意和旁人反应也好。 总之,赐给礼部右侍郎的爵位已经让整个陈家陷入被动,就不怕再雪上加霜,陈无双撇了撇嘴,觉得四师叔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意思,司天监如今只剩一座观星楼了,索性就顺着陈仲平那句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去他娘的,爱咋咋地。 蒋固维脸上堆满笑意,轻声道:“自打去年六月里公爷出京去行走江湖,蒋某就接任成了流香江最大的败家子,让那些王八蛋在头上安了顶不学无术的帽子,有时候读书人拐着弯掉书袋当面讥讽几句我都听不太懂,哪里能猜得到朝堂上的事情。要是公爷问我流香江哪个姑娘床帏上的功夫最好最妙,蒋某倒确实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无双微微一怔,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由衷道:“我这一出京,苦了蒋兄啊。” 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倘若陈无双至今还在京都城横行无忌的话,读书人骂他还骂不过来,哪有空去讥讽区区一个蒋固维? 蒋大公子呵呵笑道:“不苦,那些穷鬼骂他们的,我听不懂就不必在意,搂着香香软软的姑娘快活我的,由得他们因妒生恨去。骂的越起劲,蒋某在温柔乡里越是能战意昂然,胯下一杆长枪所向无敌,有的是姑娘连声求饶。” 陈无双倒吸一口凉气,赞道:“想不到蒋兄如此豁达,一身好功夫!” 蒋固维畅快大笑,摆手道:“不敢不敢,公爷斩谢逸尘于凉州,才是好功夫!” 宫雪儿听得暗暗轻啐一口,调子陡然一遍,琴声由低婉如诉很快就转为金戈铁马般的高亢,唱起来一首陈无双这种深谙风月的纨绔都从未在流香江听过的歌谣,歌词大意是在赞颂前朝一位姓名不见于青史的女子剑修,说书先生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这位女子剑修曾孤身闯进漠北数千里,杀得妖族血流成河。 陈无双轻声叹息,明日他就要去雍州,这一次出京,身边总会有人再也回不来了。 死这个字,在朝堂或者江湖中所谓的大人物嘴里说出来,总显得轻飘飘好似鹅毛。 约莫到辰时半,回府脱去官袍换了一身儒衫的文华阁大学士终于姗姗来迟,船东指挥这条江上最大的花船靠了岸,蒋之冲舍下车夫随从独自登船,一进舱房就笑意盈盈道:“哎呀,公爷肯赏脸前来赴宴,蒋某父子脸上实在有光,有劳久侯,有劳久侯。” 陈无双施施然浅笑起身相迎,“蒋公说得哪里话,有不花银子的曲儿听,无双岂肯错过?” 寒暄两句之后,蒋之冲落了座,自古有父子不对饮的讲究,自称床帏上所向无敌的蒋固维不敢再坐下,拎着酒壶在旁伺候。 陈无双的开场白有些耐人寻味,没问今日的大朝会怎么会散的如此之早,而是笑道:“如果不是蒋公盛情相请,我几乎快忘了这条花船上是什么样子,几年前少不更事,闹出不少笑话来,有一次我在这条船上一脚把九皇子殿下踹进江里,好在船东养着几个水性好的,否则可就闯下大祸喽。” 蒋之冲洒然一笑,他很清楚这位年轻公爷话里有话在说些什么,无非是提醒他蒋家父子,这条花船幕后的东家正是大周皇室,难保宫雪儿不是宫里养出来的眼线,如今有明妍公主统领所谓的西花厅密探,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传到元玺皇帝的耳朵里,不提防不行。 “公爷当年率性而为的真性情,老夫仰慕已久啊。” 陈无双神情微微一动,蒋之冲嘴上说仰慕已久,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今日也打算老夫聊发少年狂,率性而为一回?来花船上赴约一是因为觉着贾康年所说有几分道理,二来则是想到请帖乃是首辅杨公亲笔所写,杨之清既然肯替他姓蒋的出面,这位大学士又愣是挑在流香江见面,想来是不打算站在大周那条四处是漏水窟窿的破旧龙船上等着一起沉海了。 蒋之冲偏头看了堪称色艺双绝的宫雪儿一眼,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老夫岁数到了就更喜欢安静,听着什么曲子都不顺耳,公爷若是不介意的话,也让宫姑娘歇一歇?” 陈无双笑着点头。 知情识趣的宫雪儿闻言起身施礼,抱起七弦琴转到屏风后面,听脚步声是往上去了二层舱房,蒋固维走到门口四处看了看甲板上没有闲杂人等,回来朝父亲轻轻点头。 蒋之冲端起酒杯,“先敬公爷一杯,多谢赏脸。” 年轻镇国公举杯一饮而尽,“谢过蒋公的好酒。” 一杯酒喝进肚,文华阁大学士舒坦吐了口气,“老夫不善饮酒,也不善做官。说起来,倒是有一门手艺很是精湛,曾在京都城一处赌坊里,掷骰子赢过令师仲平先生上千两银子,令师的脾气当然不肯服气,约了第二天再赌,又悻悻输了几百两,第三天还是一样。半个月时间,老夫凭着三枚不值钱的骰子,硬是从他手里赢了润物坊一处四进的大宅子,那时候蒋某还是翰林院一个小编修,俸禄勉强只够养家糊口,一大家子老少过得很是拮据,这一下就有了立足之地。” 陈无双诧异道:“我师父没骂你?” 他太清楚那不靠谱老头的秉性了,向来自诩赢遍京都赌坊的陈仲平输成如此惨状竟然没有赖账,这桩旧事听来就透着古怪,莫非从那时候起陈仲平就落了蒋之冲这一步暗子?这更像是臭棋篓子四师叔的手笔,陈仲平行事一贯没理还能赖三分,哪有这等长远眼光? 蒋之冲顿时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苦笑,“怎么可能不骂?得知老夫置办了宅院,仲平先生愣是追到润物坊去骂了两天两夜,好在旁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要揪着姓蒋的一个小编修不放,但老夫也算意外在京都士林中扬了名,乃至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都高看一眼,才有了后来的几次升迁。公爷瞧瞧,这就是因祸得福了。” 陈无双没有笑,皱眉问道:“后来呢?” 蒋之冲揉了揉脸颊,平静道:“没有后来。从那之后老夫再也没去过赌坊,偶尔在京都城见着令师想跟他打声招呼,仲平先生也都冷哼着别过头去不理睬,蒋家没有借上司天监的势,自然也就不必感念司天监的恩情,那座宅子是堂堂正正赢来的,受之无愧。” 年轻镇国公的眉头皱得更紧。 要说这件事没有隐情他是一万个不信的,以陈仲平贪财好色的性子绝不肯输了上万两银子之后轻易作罢,不靠谱老头有的是办法把银子从小小一个不入流的翰林院编修手里要回来,这更像是有意施恩,以后故意不理睬蒋之冲倒是还算符合陈仲平的脾气。 要说这一步棋是陈季淳在背后授意,那也就是说,多年之前四师叔就意识到两件事,其一是大周会有现在气数将尽的一天,其二是觉着当时还不算在官场上崭露头角的蒋之冲会有大作为,但当时司天监陈家一心尽忠大周皇室,为何要做的这般隐晦? 陈无双左思右想都猜不透这里面的缘由。 蒋之冲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公爷请旨去凉州,斩了大周逆贼谢逸尘;这一回请旨去雍州,是铁了心要把漠北妖族赶回城墙以外?” 陈无双默然许久才点头,“漠北妖族之所以能越过城墙,是因为背后有黑铁山崖做指使,这些事情早在江湖上传遍了,没必要在蒋公面前遮遮掩掩。黑铁山崖的实力深不见底,光是目前已经露过面的五境高人,就有十二品境界的绿袍阎罗君、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十品修士,以及据说早年已经死在漠北的剑修洪破岳,我此去杀不尽妖族,能否把这些半人半兽的杂碎赶回城墙以外,最关键的就在于,能不能在跟黑铁山崖的争斗之中占上风。” 蒋之冲紧盯着年轻镇国公脸上的表情变化,肃声问道:“老夫是问,公爷是否铁了心要把漠北妖族赶回城墙以外,至于到底该从哪里着手和怎么做,老夫不关心。” 陈无双明显一愣,旋即从蒋固维手里要来酒壶,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是。” 蒋之冲这才展颜微笑,“甚好。公爷尽管去雍州,老夫父子都是些拿不起刀剑的,帮不上公爷太多,不过,过一阵子蒋家会有两件薄礼送去北境,兴许公爷能用得上。喝酒在尽兴而不在醉一场,保和殿上散朝时,陛下让明妍公主殿下亲自把公爷那柄佩剑送回镇国公府,想来这时候殿下的车驾已经到了,老夫就不再久留公爷了,聊以一杯薄酒,预祝公爷此去旗开得胜!” 陈无双朗声大笑,几步跨出舱房,一道剑光直奔南去。 蒋固维见镇国公爷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不解道:“父亲,您老所说的两件薄礼是?” 两杯酒就喝的文华阁大学士微醺,轻声骂道:“都是混账败家子,怎么老夫教出来的败家子就显得比他更混账十倍百倍?蠢蛋!”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知道个屁 已经打上西花厅那一丛火苗印迹的车驾舍在一里之外,腰悬云鬓、手提焦骨牡丹的明妍公主孤身一人站在镇国公府正门处,跟她纤弱婀娜的身躯一比,那尊在日光下泛着光泽的雄麒麟雕像显得异常高大威武。 无视京都城不许修士御空的年轻观星楼主得了老太监平公公的指引,顺手从路边扯了根半青半黄的狗尾巴草叼在嘴角,缓步走到正门紧闭的镇国公府前,抽鼻子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花味道,香而不腻很是清幽。 陈无双伸手接过那柄焦骨牡丹,似笑非笑。 一路上,这位自出生起就受尽万般宠爱的金枝玉叶几次想抽出陈无双的佩剑看一看,她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同样是天品长剑,好像焦骨牡丹要比她自己的云鬓剑更有灵性,一眼就能认出是名贵蛟皮缝制的剑鞘似乎压制不住这柄名剑的锋芒,栖于鞘室之中就有剑气冲霄的凛冽意味,即便是把它悬在车厢里,识海中都仿佛有龙吟声经久不绝。 拿回佩剑的陈无双本来想道声谢就回府,可想起昨夜李敬威莫名其妙的那句威胁,心里倒起了想要逗一逗公主殿下的心思,偏头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笑道:“西花厅的事情,公主处理的可还得心应手?” 李明妍好像是从怔神中惊醒过来,微微皱眉,“关你什么事?” 碰了个钉子的陈无双非但不见恼怒,脸上笑意反而更浓郁,故意叹了口气道:“西花厅本来就是个伺弄花花草草的所在,听说宫中巧匠在地下埋了火龙烟道,一年四季都香气袭人,你皇兄未免也太狠心了些,非要你往朝堂和江湖这两处浑水里掺和什么。好好一个漂亮姑娘,手上沾了血腥多晦气?” 一阵风吹来,雄麒麟脚下忽然有哗啦啦书页翻动声。 明妍公主别过头去看,麒麟脚下放着一本青色封面的旧书,是当日带着不少得意门生前来吊唁陈家老公爷的颜书晖亲手放置的一册《国礼》,顿了一顿,她声音缓和了几分,不再有冷冰冰的敌意若隐若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怅然,“明日动身北上雍州?” 陈无双轻轻嗯了一声,“是啊,又要出京了。” 明妍公主双眼中生起一抹很是生动的情绪,不管怎么说,陈无双以前在京都城行事再荒唐、为人再可恶,今年先后两次出京都是为了她李家江山去拼命,上一次能有惊无险斩杀逆贼谢逸尘,皇帝哥哥可以不领情,但她李明妍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平公公在毓华宫推演过数次陈无双的举动,后来无奈扔下沙盘连连摇头,别说当时陈无双只是在老太监看来是轻易就可以镇杀当场的七品剑修,三四万精锐边军合围、二十余位邪修高手在侧,换了是十一品境界的楚鹤卿或是萧静岚亲自前去,也未必能完成陈无双这样毫发无伤斩杀敌寇且全身而退的壮举,这绝不是区区一句九死一生就可以形容其中凶险的事情。 打仗是要死人的,行走江湖也是要死人的。 陈无双从去年毫无半点真气修为出京开始,在江湖上就玩得一次比一次大,说是次次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豪赌也丝毫不为过,什么身穿蟒袍斩玄蟒、什么北境之外三剑退敌、什么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放在说书先生嘴里是哗众取宠的故事,可放在身份贵重的观星楼主身上,每一次都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好像只要出了京都城,陈无双就始终有一只脚是踩在奈何桥上。 而这一次愈演愈烈,无人可用的司天监眼下根本不可能给予这位年仅十七岁的镇国公爷什么助力,他在保和殿上举止放肆地请旨北上雍州,包括今日用一柄佩剑代替自己上殿参朝,那些能看清是非的重臣之所以无人出言斥责,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都明白,陈无双这是要用江湖手段,替朝堂解决燃眉之急。 明妍公主明显有些犹豫,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司天监既不属朝堂,又游离于江湖之外,其实你···” 陈无双顿时神情黯然,摇头肃声打断道:“公主说错了。司天监既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在江湖中更是声名显赫,师伯把观星楼交给我执掌,公子爷就不能丢了陈家千年来的威风。我知道公主殿下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北境妖族之患或许还能有别的解决方法,我没必要去以身犯险,可是啊,说句不中听的,我去雍州不是为了你李家江山稳固,所以你不必觉得愧疚,也不必觉得感激,兴许我死在苦寒北境,你皇兄才能睡得比你下嫁镇国公府更安稳些。” 明妍公主瞬间将手搭上腰间剑柄,冷声道:“陈无双,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几句就足以定罪?” 年轻镇国公爷双手小指勾住嘴角扯了个鬼脸出来,“吓唬谁呢?你该是个明事理的,这些话当着你面是说,今日公子爷真要去了保和殿大朝会,当着文武百官也一样是说,司天监到了如今这般惨不忍睹的境地,还怕他娘个卵蛋?” 李明妍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司天监可有不忠之心?” 陈无双叹息一声,平静道:“前两天刚听人说过,忠字心头一把利剑呐。你在宫里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书上怎么说来着,主贤臣忠,君王重恩则臣子效死,是不是这么回事?司天监自陈家先祖玄素以来,代代观星楼主哪个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远的且先不说,我师伯才死在北境半个月,临终一战尚以残存命数斩杀妖族三千,司天监哪一点对不起天下人?可你们皇家呢,先帝景祯对不起我师伯,对不起我司天监,配享太庙,这算哪门子狗屁赏赐?” 明妍公主厉声道:“可你撕毁圣旨、谮穿蟒袍,劣迹斑斑,我父皇遗诏仍准你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这···” 陈无双不耐烦地摆摆手,“拿我应得的东西,当做赏赐?你爹做的一手好买卖!” 明妍公主还想再说,陈无双自嘲一笑,“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这回见面兴许就是你我永别,虽然我跟公主殿下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大抵是相看两生厌,但临别之前呐,我还是想多劝一句。江湖里的水实在是深不见底,以你初入四境的修为,就算再搭上一个跌境九品的平公公,扔进去也不见得能砸出多大水花,西花厅真要是想把手伸进去搅风搅雨,小心别淹着,到时候你皇帝哥哥想救也救不了你。” 这位身在朝堂却同样超然于九品中正制的西花厅指挥使嗤笑一声,眼神瞥向镇国公府围墙里面的那座观星楼,不服气道:“孤舟岛那位容貌清秀可人的墨莉可以闯荡江湖,本宫就不可以?” 陈无双摇摇头,声线低沉而柔,“不一样的。墨莉肯不惜自身安危陪我走南闯北,一是不忍见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二是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的闪失;而你啊,是为了你李家的江山安稳。人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两颗不一样的种子,怎么可能结出一样的果子来?公子爷一贯怜香惜玉,委实不忍心见你这么好看的姑娘走错了路,非要执掌西花厅也行,在京都城坐镇遥领就是了,盯住了你那位宁王皇兄,再盯住你那位混账二皇兄,别出京,北境和南疆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明妍公主咬着嘴唇,心里的怒气不知为何竟然一扫而空,“你···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年轻镇国公哈哈一笑,解释道:“殿下别误会。平公公付出你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好不容易让你有了目前勉强能称得上是高手的七品境界,你要是真有个旦夕祸福的,让他如何自处?” 李明妍良久没有再出声,低着头看向脚下,陈无双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很圆。 她很清楚,年轻镇国公爷今日说了这些,就代表司天监跟天家李姓的香火情从陈伯庸陨落开始就断了,断得干干净净、断得彻彻底底,陈无双去北境不是忠于大周王朝,不是想要力挽大厦之将倾,而是要救雍州万民于水火,这两点,截然不同。 如此看来,陈无双能跟漠北妖族或是神秘黑铁山崖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才是皇家乐意看到的局面,但是在这位新任观星楼主身死道消之前,天家暂时还要对司天监听之任之,至少不能在明面上为难这座镇国公府邸里的任何一个人,否则光是悠悠众口,就足以覆灭如今已然飘摇欲坠的国祚。 再给陈无双十年,不,五年时间甚至更短,他或许就是天家最大的对手。 明妍公主恍然大悟,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昨夜二皇兄李敬威离去之前的欲言又止。 既然陈无双在江湖上逐渐有了如日中天的势头,皇室就不能让他在朝堂上再站稳脚跟,这件事想来百官魁首杨公是不肯出力的,新任左都御史纪箴是挨过陈无双耳刮子的,御史台那些废物只能说是心有力而力不足,指望不上,只能由西花厅出面从中作梗,皇帝哥哥用起来既顺手又放心,因此才把宫中密探交在她手里,同时又设了两个副指挥使。 李明妍凄然一笑,原来在帝王眼里,谁都可以是一颗可以舍弃的棋子,她也不例外。 陈无双已经转身朝镇国公府邸大门走去,明妍公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好像她所熟悉的京都城在这一瞬间变得尤为冰冷陌生,只有这姓陈却不是陈家血脉后人的混蛋,才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陈无双!” 年轻镇国公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即便回头,也看不见此时公主殿下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只是问道:“公主殿下还有的事情要问?公子爷有些饿了,你快些问,我捡着能说的答你几句,急着回府吃一顿饱饭,明日好出京。” 明妍公主怔了一怔,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这才正午时分,难道你晚上不吃了?” 陈无双嘿声一笑,“公主殿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我晚上吃不吃饭西花厅也要操心?也好,听说宫里御膳房做的糖醋鲤鱼比楚州本地厨子还出彩,临走之前想吃一口尝尝,不过分吧?实在不行的话,公主开个价,我给银子就是了。” 李明妍终于展颜一笑,这回笑得很好看,“不要银子,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怎么样?” 陈无双忍不住失笑道:“你做买卖的门道是跟先帝景祯学来的?一顿饭就想换我一个人情,合着满天底下就你们姓李的一家人会打算盘?” 明妍公主往前迈了几步,不理会他的讥讽,轻声道:“平公公跟本宫说过,黑铁山崖那位阎罗君是屈指可数的十二品境界,甚至能跟当世剑仙苏昆仑交手百招不落下风,而且漠北那些妖族杂碎都是打起来不要命的,你···你怕不怕死?” 陈无双转过身,指着头顶门楣上四盏灯笼道:“能活着谁愿意死,怕死就不用死了?阎罗君的功法诡异到无以复加,就算我一夜之间进境十二品,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想要我命的可不仅仅是他。你听没听说过,越秀剑阁任平生那狗日的,扬言说下次见面一定杀我?我死了,对你们皇家而言是喜事,到时候你皇帝哥哥怎么着庆贺我管不着,你要是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别跟着一起畅饮作乐我就知足了。” 明妍公主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过一阵子,我也会去雍州。” 陈无双用今日见面她第一句话作为回复,“关我什么事?” “你要是真死在北境,本宫替你收尸。” 年轻镇国公爷登时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笑骂道:“去你大爷的乌鸦嘴!当世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师给我算过命,说公子爷最大的倚仗就是八字硬,就算活腻味了有心求死,阴曹地府都不一定敢收。” 说罢就要推门回府,明妍公主再次叫住他,“陈无双。” 陈无双无奈道:“你还有完没完了,怎么死缠烂打的。” 明妍公主似乎很喜欢看他这种无奈的表情,舒心笑道:“我突然很开心,那就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于黑铁山崖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年轻观星楼主轻咦一声,“关于黑铁山崖?” 李明妍双手各自竖起一根食指,“一顿御膳、一个秘密,两样加起来,够不够跟镇国公爷换一个人情?” 陈无双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生意不是你这么做的,你总得先让买家看一眼货物成色,我才好估个合适的价码,是不是这个理儿?兴许你以为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那我再许给你一个人情不就吃亏了?” 明妍公主信誓旦旦,“你一定不知道。” “说来听听?” 明妍公主眼神欣然,“孤舟岛那位沈辞云此时应该还在凉州吧?这个世上有很多秘密,其实只有皇家能够知道,你们司天监的玉龙卫手段虽高,比起我皇家来总归还是差了一筹,沈辞云从剑山得来的那柄却邪古剑,最早就是陈玄素用以镇压雍州气运的···” 陈无双兴致并不高,点头道:“我知道。” 李明妍总算找到骂他一回的机会,摇头道:“你知道个屁!”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剑攮死他 四驾马车出京都。 眼下在镇国公府居住的这些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北上雍州,要比跟随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那一次更为凶险,面对不知数量究竟有多少的凶悍妖族,再加上多年来对锦绣中原乃至整座江湖都虎视眈眈的黑铁山崖站在对立面上,行事稍有不慎,任你如何年少有为、修为卓绝,都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是不仅没有人退缩,反而连出身富贵的许家小侯爷都跃跃欲试。 不是厚此薄彼,而是陈无双确实觉得,就送女状元言采苓去云州百花山庄的这件事而言,没人比慕容百胜以及祝存良表兄弟两人更合适,原本是合计着他们两人正好可以把常半仙跟许佑乾都带回去,可惜这一老一少两人像是吃了拨浪鼓一样,一个比一个摇头摇得快。 用穷酸书生自言自语的话说,站在他们一者生来富贵、一者多年潦倒的两人之间,根本不必再费力气摇扇子。 在昨夜吃过一顿整整六十道色香味俱全的御膳大菜之后,七月二十刚过辰时不久,最终经京都城正北昭胜门鱼贯而出的前后四驾马车,其中坐着的人物跟陈无双提前的预想区别很大。 走在最后面的一驾马车出了昭胜门,就转而折返绕过京都城往南,车厢里除了从观星楼带走上百本藏书的女状元之外,就只有裴锦绣挑出来的一个伶俐丫鬟,负责沿路照顾颜家千金起居,而慕容百胜跟祝存良一个驾车,一个跟随在车厢外面提剑步行护送。 其余三驾马车则是径直往北去。 头前一驾马车的车辕上,赶车的照旧还是头戴斗笠的大寒,宽大车厢里有四个人,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年轻镇国公爷,一袭黑裙长及脚踝的清雅墨莉,酒葫芦不离手的邋遢老头以及咯嘣咯嘣嚼着炒豆子的许佑乾。 有陈无双不久前在正南永定门那次大打出手作为前车之鉴,玄武营的亲军侍卫早就得到校尉开门放行的指令,倒是在马车全部穿过门洞出城之后,不知那些披甲悍卒谁先开口喊了一嗓子,紧接着就是由杂乱很快变整齐的声音,“恭送镇国公爷,旗开得胜!” 换了一身亲军偏将装束的明妍公主站在城楼上,神情复杂,默默目送陈无双的车驾远去。 马蹄扬起来的尘埃喧嚣一阵而后恢复平静,她清晰地听见身旁不远处,腰板比先前挺直了几分的老太监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对曾任多年内廷首领太监的平公公而言,镇国公的爵位也好、明妍公主的身份也好,都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他第一声是叹陈无双的命数和胆气,第二声却是叹李明妍的心思和情绪,如果真能如先帝景祯所愿,司天监观星楼主迎娶了西花厅指挥使,大周接下来的热闹或许就会少很多。 明妍公主的行迹,当然瞒不过陈无双已经开始有了返虚征兆的神识。 年轻镇国公爷在车厢里伸了个懒腰,皮笑肉不笑地朝向常半仙,揶揄道:“你这老家伙平日里最是贪生怕死,不去云州百花山庄安享清福,非跟着公子爷去北境找什么晦气?” 邋遢老头嘿笑一声,解释道:“老夫要是不去这一趟,你能验证城楼上含情脉脉的那位金枝玉叶昨日所说的秘密是真是假?老夫不得不承认,你这混账生了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引得天家贵胄都动了春心呐,要不然以皇室李家的德性,巴不得你跟漠北以及黑铁山崖那些驴草的东西拼个两败俱伤,怎么会舍得把这种事情告诉你?” 墨莉挑开帘子看向窗外,表情有些不自然。 陈无双坦然握住墨莉的手,不让心上人有患得患失的心绪,笑道:“人嘛,难免有猎奇之心。李明妍从小长在深宫里,平生经历乏善可陈,冷不丁见着我这么个行事离经叛道的,生出些好奇探究的心思在所难免,不见得就含情脉脉了,我在楚州撕了圣旨的那次,天底下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她。” 墨莉反握住陈无双的手,十指相扣。 陈无双继续道:“昨日她说的那些,细想起来,应该不是假的。但是做人得有自知之明,以我现在的本事,就算知道了其中奥秘,想要荡平黑铁山崖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明妍公主在镇国公府门前所说的秘密,着实让陈无双很是震惊。 据她所说,养心殿里藏着一份残缺不全的阵图,上面图文并茂记载着的,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司天监首任观星楼主陈玄素布下的那座镇压天下气运的大阵,一十四件异宝分别在一十四州做阵眼,沈辞云在天南剑山采去的那柄却邪古剑,乃是大阵中镇压雍州的异宝。 按理说,两百年前却邪现世时,大周的气数就走到了尽头。 阵法缺了这一件异宝之后,效力所减并非十四分之一,而是足足减退了少说三成,因此凡尘与仙界之间的阻隔也随之洞开一线,才有了那六位想要搅动天下气运再度流转的仙人临凡。 逢春公不忍苍生百姓受战火纷争之苦,一力斩杀五个半仙人,只有一位的神魂侥幸逃脱,此后天门好像是再次关闭了,但机缘巧合得了花逢春遗泽的苏慕仙不放心,所以多年来苦守昆仑,就是想替大好人间守住那一线纰漏。 可惜,大阵中毕竟少了却邪剑,雍州的气运逐渐化作一团混沌。 而那位从逢春公剑下逃出去的仙人神魂,也因此才能在雍州气运中抽丝剥茧为己所用,两百年来苟延残喘始终不灭,阎罗君所学的功法之所以与当今世上修士大相径庭,不出意外的话多半就是那位仙人传授,从而也或多或少沾染上些许雍州气运。 但最终受益最大的,应该是另外两人,前后任职雍州大都督的郭奉平和谢逸尘。 李明妍特意提及沈辞云还有别的原因,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也好,说是一报还一报也好,既然那位仙人神魂是得益于多年来窃取雍州气运才苟活至今,那么想要杀他,用那柄同样残存雍州气运的却邪古剑,对症下药,或许能事半而功倍。 杀阎罗君,也是一样的道理。 而且,明妍公主言之凿凿地断定,阎罗君绝对不会死在苏慕仙手里,至于原因,她不肯再透漏半个字,不知道是觉得天机不可泄露,还是她本身也不明所以。 常半仙倚着车厢叹了口气,“景祯皇帝身边,还是有个真正忠心耿耿的人啊。” 陈无双默然点头,知道他说的那人就是平公公,想来是景祯皇帝驾崩之前对老太监有过托付,命他看顾好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老太监辞去内廷首领一职在外人看来是知情识趣,为元玺皇帝身边近臣宦官吴廷声让路,其实他只是想一心一意完成李燕南的嘱托,甚至不惜自身境界衰退,也要让明妍公主拥有四境修为。 四境七品,至少以后即便京都城闹得天翻地覆,李明妍流落江湖也还有自保之力。 像这种以自身精纯真气为他人灌顶的事情,尽管有太医令楚鹤卿在旁相助,平公公所付出的代价也绝非仅仅是境界跌落九品这么简单,能暂时保住五境修为,是因为老太监多年来沉淀积蓄的底子太过扎实,但损伤的元气不可能再通过苦修弥补回来,换而言之,林秋堂推测至多半年,平公公的修为就会跌落至八品,而后是一泻千里的七品。 不会跌出四境,因为到那个时候,老太监的生机也就到了尽处,唯有一死。 常半仙捋了把稍显杂乱的花白胡须,没好气道:“老夫带着许家这小子跟你去北境,不是活腻味了想着死一死试试,而是昨夜趁着月朗星稀起了一卦,卦象上说老夫身在雍州活下去的几率要比在云州大一些。你师父那老货跟谁学的说话说一半,好不容易传来一封密信,就他娘稀罕笔墨不能多写几个字?” 昨夜子时前,陈家三爷收到一只从南疆万里飞来的信鸽,腿上扎了一个轻巧竹筒,里面纸条上的字迹是出自陈仲平之手,这一点毋庸置疑,上面只有寥寥二十余字,大意是说南疆凶兽早就开始试探性想要越过剑山山脉,好在还未出现实力太过强横者,各方修士虽有损伤,暂时还能撑得住,不过情况很是诡异。 至于是怎么个诡异法,陈仲平写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陈叔愚挑着油灯翻来覆去把那张纸条看了几十遍,没有从行文中找出任何隐晦暗示,只好先后写了两封信送出去,一封是回给陈仲平询问具体情况,另一封是交代身在云州的玉龙卫副统领钱兴去剑山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见多识广的司天监第一高手觉得诡异。 陈无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所谓“诡异”两个字是指什么,突然想到剑山结穗人严安,那小子或许能知道一二,只是天南地北相隔何止万里,只能暂且不做理会,先琢磨清楚去了雍州从何处入手,虽然道家有撒豆成兵的玄妙手段,但就算顺利找到孙澄音那一直觊觎墨莉美色的家伙,仅凭他跟西河派掌教徐守一,再加上阴山一脉的传人,也成不了太大气候。 陈叔愚已经传令那三千白马轻骑自行去雍州与楼主大人汇合,省得司天监最后可以一用的力量搅和进凉州难以收拾的烂摊子里,如今凉州的局面比谢逸尘活着的时候更让人头疼,郭奉平、柳同昌、杨长生还有出宫之后鸿飞杳杳的李敬威,这么多人伸手兴风作浪,不乱才是他娘的怪事。 在得知这一次连贾康年也跟着陈无双北上之后,陈季淳出了个主意,让陈无双想方设法跟杨长生取得联络,或许可以将那位靖远将军之前带回雍州境内的一万拨云营收为麾下,如此一来,有白马轻骑三千精锐,还有满编的死战不退拨云营悍卒,指挥得当的话,未必不能跟漠北那些杂碎有一战之力。 再者,陈叔愚一大早就以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的名义写了第三封信,传给燕州十一品凌虚境剑修白行朴,希望他能以驻仙山掌门身份登高一呼,号召江湖修士看在天下苍生份上,去雍州北境助陈无双一臂之力。 先前陈伯庸坐镇北境城墙时,驻仙山以八品剑修卢翰堂为首的数十位弟子就曾跟玉龙卫并肩浴血奋战过,而且洞庭湖上陈无双与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一战的时候,白行朴也曾亲自现身相助过,虽然当时这位实打实的高人没有显露身份,但毕竟许佑乾还能算是他半个徒弟,有着几分香火情。 去年陈无双先后几次跟驻仙山弟子发生误会不假,可平心而论,陈无双对驻仙山的好感要比越秀剑阁更多一些,在他看来,能称得上是天下修士门派巨擎的驻仙山,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嫉恶如仇之辈,或许有人脑子可能不太灵光,比如那个曾一剑刺伤陈无双的赵灵琦,但终究瑕不掩瑜。 其实追根究底说到点上,一切的根源还是因黑铁山崖而起。 驻仙山的人之所以一直追着彩衣姑娘不放,就是因为当年花千川中了天一净水之毒,心智错乱中失手屠戮七位驻仙山年轻一代杰出弟子,而后又有长老程云逸率数十名剑修惨死在百花山庄门外,随着这一桩悬案逐渐揭开真相,一笔旧账不能再算在花千川头上,驻仙山憋了十年之久的火气,就只好找机会全部宣泄在该死的黑铁山崖,当然,理由一定要冠冕堂皇且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正邪势不两立,孤舟岛弟子沈辞云竟然跟黑铁山崖妖女彩衣互生情愫,何等令人痛心疾首? 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驻仙山总归是确实嫉恶如仇的,绝不会坐视漠北妖族为祸人间,既然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肯继承陈伯庸的遗志,想来白行朴是乐见其成的,在大义面前,痴男怨女的小小误会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无双摇摇头,似乎是想把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都甩到车窗外面,突然冷笑道:“常老王八蛋,少在这跟我扯东扯西,以为公子爷看不透你的心思?你带着许家这有钱的小子,是早就打好了算盘,一旦公子爷时运不济死在北境,这一身气运不能便宜了旁人,你就另扶···” 邋遢老头下意识一缩脖子,而后立刻高声骂道:“放你师父的臭狗屁!老夫是什么人,堂堂十一品卦师,怎么会有这般为人不齿的龌龊想法?少拿你那缺斤少两的小人之心,度老夫能纳百川的君子之腹!” 陈无双蔑然嘁了一声,淡然道:“有理不在声高,公子爷又没踩着你的尾巴,你他娘急什么?” 常半仙气呼呼道:“你他娘才有尾巴!王八蛋,老夫一腔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骂人?” 不用陈无双再骂回去,门帘外的大寒嘿嘿冷笑两声,一截剑身递进车厢,“少夫人除外,我再听见谁敢骂楼主大人半句,就一剑攮死他!” 邋遢老头立刻噤若寒蝉,大寒这小子六亲不认,说攮真敢攮。 朝阳换夕阳,多歧路,今安在。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八章 红裙待嫁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听起来像是一句空话,但人间确实有很多不曾亲眼目睹就难以置信的事情。 比如在此之前,江湖中恐怕没人相信,西南肃州通天寺的住持竟会是一位满脸悲苦相的老妪,这位法号称作静斋的高僧不是光头尼姑,而是把半是霜雪的稀疏头发藏在一顶灰布僧帽里,不着袈裟,只穿一领粗布僧袍,日夜打坐念经,几乎不眠不休。 静斋高僧先后在各地前来驰援剑山的修士面前出过两次手,威势了得,走的似乎是跟白马禅寺大德神僧截然不同的金刚怒目路子,更古怪的是跟随在她身边侍奉的弟子,宽大僧袍仍遮掩不住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整张脸都裹着黑纱,连眼睛都不露,只能从她偶尔露出来的细嫩双手上推测,此人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 静斋高僧过午不食,每日里只在辰巳相交时就着一瓢溪水吃个凉干粮,偶尔会捡着从树上掉落的叶子,洗干净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通天寺其余僧众好像早就对自家住持这样的做派习以为常,倒是经常会去附近村镇买些青菜豆腐回来,熬一锅滋味寡淡的热汤分着喝。 相比而言,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往常以大周国师身份出入京畿的大阵仗,就显得落了俗套。 兴许是今年正月初三陈无双曾在这里引得天地呼应的缘故,陈仲平总觉得南疆十万大山边缘的这处小山谷是个机缘福地,指使那些仰慕司天监第一高手的江湖散修搭起一座简易木亭,亭子建在那条小溪边,索性就随口取名为观溪,听起来倒也不失雅致。 此时的观溪亭中只坐着两个人。 一者是绛紫道袍有几处破损的钟小庚,道家祖庭这位掌教真人看起来近日过得不太顺心,斜抱在怀里的那柄拂尘颜色早就不是干净的银白,斑斑杂杂有黄有褐,脸上神情忧心忡忡,面前取材一截粗树枝掏空做成的古朴杯子里,还有半杯没有入口却已凉透的茶水。 亭子外面朝南站立的结穗人严安数得很清楚,钟掌教今日已经叹了一百三十八次气。 唔,现在是第一百三十九次了,虱子多了不咬人,听了这么多次叹息声,严安有些木然。 另一个不停伸手在后背瘙痒的老头比钟小庚更不修边幅,须发凌乱,如果不是腿上横着的那柄长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而且忽略身上层层叠加的污渍、勉强还能认出衣裳料子极为华贵的话,在江湖里遇到这么一个人物,没人会把他跟声名显赫的天机子陈仲平联想到一起。 被司天监现任观星楼主自小称为不靠谱老头的这位十一品剑修虽说守着一条溪流,粗略算算却已经有快一个月时间没有洗澡,虽说凌虚境真气护体可以不沾泥垢,但那身穿了几个月的衣裳却没有这等本事。 严安觉着,他那身衣裳上的尘土少说能有两斤半重,尤其是左右袖口,简直不堪入目。 过了午时正是犯困的时候,陈仲平靠着亭柱歪坐,斜眼瞥向钟小庚,“道家祖庭式微一千三百六十多年,也难怪你跟个夫君接连纳妾进门的怨妇一样长吁短叹,想出来没有,你们鹰潭山所谓羽化飞升的历代老牛鼻子,到底留没留下关于那妖娆女子的只言片语?” 钟小庚抬起头,叹了第一百四十口气,无奈道:“鹰潭山上历代祖师留下的典籍心得加起来怕不有数千万字,贫道即便都看过,哪能都记得住?不过想来想去,如果有关于那女子的言语,贫道应该会有印象才对,可···” 陈仲平冷笑着挖苦道:“是关于女子的你就有印象?老夫就知道一个白马禅寺、一个道家祖庭,表面满口慈悲道德,实际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说来听听,你这牛鼻子年轻时候肯定也不是个什么好鸟,有没有乔装改扮去过流香江听曲?唔,京都城天子脚下想来你是不敢去的,苏州总归离着你近些,金陵城秦淮河只怕是没少去,江南口音软软糯糯,唱起艳曲来自然更有韵味。” 司天监第一高手跟道家祖庭掌教斗嘴这种事情,近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小山谷里上演,少则两三次、多则七八次,做人还算有底线的钟小庚委实不是陈仲平的对手,原因在于陈仲平根本不在乎举头三尺有神明,讥讽几句就开始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不是要跟钟小庚已故多年的祖辈女性在床帏上切磋本事,就是扬言要把这位鹰潭山掌教塞进凶兽排泄的逼仄地方去,实在是亲者痛仇者快。 严安这么古板的一个人,都难免近墨者黑,耳濡目染许久,以至于在山谷南侧数次击退凶兽的厮杀中,每逢战到酣畅时都会不自觉蹦出几句脏话,这种恶习一旦沾染上,再想洗心革面可就太他娘的难了,不少江湖修士甚至因此认为他姓严的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严安倒也懒得解释,反正司天监的名声要坏也是坏在陈无双师徒手里,不差这一星半点。 只不过自打七月初三夜里,所有人亲眼瞧见从北方天际陨落的那颗硕大弼星以来,不论陈仲平如何出言挖苦或是大骂,道家掌教都是一副逆来顺受、唾面自干的姿态,不肯像之前一样明知道不是对手也要输人不输阵的还几句嘴。 钟小庚挥了一下拂尘,眼神越过南侧山岭遥遥投向南疆妖气弥漫的深处,轻声道:“十万大山这种自上古就凶兽盘踞的所在,不该有人的。” 见他还是不接话头,陈仲平也没了再咄咄逼人的兴致,哼声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跟老夫扯什么蛋?不该有人,花扶疏那老色胚不就在这里呆了二十五年有余?” 说到这里,陈仲平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偏头扫了眼亭子外面,见其余漫山遍野的修士都离着这座木亭不近,压低声音道:“你说,那女子会不会是花扶疏藏在十万大山里的姘头?嘶···老夫越想越觉着这个推论有些合理啊,二十五年之久,就算南疆真有十万座大山,按理说以花扶疏的本事也该走遍了各处山头,他的秉性你也清楚,见着那么一位容貌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他能不动心?” 钟小庚显然一愣,而后摇头道:“贫道从不背后说人是非。” 陈仲平登时勃然大怒,拍着腿大骂道:“你狗日的上顿饭吃的黄豆?净放你娘的臭屁!从不背后说人是非,你没跟孙澄音那道貌岸然的小牛鼻子在背后算计老夫嫡传弟子?合着鹰潭山尽是些欺软怕硬的,敢算计无双,不敢在背后说五境高人花扶疏,是瞧着我司天监如今式微了?不怕明着告诉你,就凭老夫一人一剑,惹急眼了照样荡平你道家祖庭!狗日的!” 叫骂声惹得远处通天寺静斋高僧都皱了皱眉。 钟小庚仍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平静道:“鹰潭山确实挡不住仲平先生滔天一怒,但不是贫道自吹,道家观气望气的功夫要远胜于司天监,那女子前后两次现身露面,老道既没从她身上感知到凶兽气息,也没察觉到修士真气波动,她···她好像只是个普通人。” 陈仲平犹自骂骂咧咧,“普通人?没脑子就用你的屁股想想,能站在数以万计的凶兽大潮中泰然自若,且不说本事,世上哪家普通人有这等气度?依老夫看,那些畜生至今只是试探性冲击修士阵营,好像有以那女子为首的意思,至于那女子···似乎在等什么,是等人还是等一件事情发生就不好说了。” 钟小庚默然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 从五月底到现在大概一个半月还要多些的时间里,凶兽在这条山谷南侧山岭以外越聚越多,妖气弥漫当然不必多说,方圆数百里处原本比外界更为浓郁数十倍的灵气荡然一空,乃至偶尔在夜里能清晰听见虎豹熊罷之类畜生的嘶吼声,连严安的灵识都能察觉其中至少有二十余实力不逊色于五境修士的强横之辈,这让不少修士甚至已经留下了遗书,准备随时壮烈赴死。 可奇怪的是,凶兽陆续对这条山谷发起十余次试探性的冲击,每次的数量都控制在三千左右,而且出战的,大抵都是些实力勉强能跟二境、三境修士持平的飞禽走兽,真正能威胁到修士阵营的都只在山岭上冷眼旁观。 才开始,陈仲平还以为这些畜生中有修成五境实力且开了灵智的在幕后操纵,想着用数量庞大的弱小凶兽摸清人间修士的实力深浅,然后再发起势在必得的一次大潮,可这十余次下来,除了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始终不曾现身之外,修士阵营中近乎人人都出过手,越秀剑阁挡在最前面的弟子中甚至已经有不少人战死,但凶兽仍然乐此不疲,不肯蓄势重击。 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 那女子先后两次现身,每次都是一身大红似火的长裙,像是即将要拜堂成亲的喜服,饶是陈仲平多年来在流香江上见惯了多少花魁,也难以用语言形容出其容貌之美,尤其是细腰堪堪一握而又陡然险峰突起的身姿,便是钟小庚这等心境静如止水的老道士,也在第一眼看见她时险些心旌摇动。 她两次出现都只是站在山谷南侧山岭的最高处,不言不语无悲无喜,凶兽嘶吼声、修士刀剑光仿佛都不过是再平淡没有的景象,而她身周三丈内空无一兽,数头论气息不弱于寻常九品高人的凶兽温顺护在周遭,像是家养的小狗小猫,毫无半点凶性可言。 那女子第二次现身时,陈仲平曾想出手试探试探,可惜刚纵剑冲杀到近处,拱卫在她身侧的五六头凶兽就齐齐一声饱含威胁性的低吼,司天监第一高手再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敢贸然陷入敌众我寡的局面中,只好悻悻作罢。 后来陈仲平问过剑山结穗人,不料严安比他更惊讶,结穗人一脉代代增补相传的手记里,最久远能追溯到万年前那个纯粹的剑修大宗门,却对这女子一无所知,半个字的线索都没传下来。 那奇怪的美貌女子,像是凭空而来,世间不存在任何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钟小庚说的没有错处,以陈仲平十一品凌虚境的修为以及神识,都没能从那女子身上感知到半点凶兽或是修士的气息,倒是察觉到她的呼吸并不如何悠长,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是矛盾。 照常理说,修士的境界越高、体内真气越雄厚,真气在经脉中游走的速度就越快,苏慕仙能一息三千里也许是虚言夸大,但就陈仲平本人而言,一息之内真气循环百个周天不是难事,呼吸吐纳自然就随之变得悠长,大周太祖皇帝曾写过一首诗文,其中有一句说鲸吞三江五湖水,抛去开国帝王虎视万里的气魄不言,放在修士身上理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矛盾在于,陈仲平绝不认为那位能让数万凶兽俯首的女子是个普通人,从她身上感知不到修士气息只有一个原因能说得通,那就是红裙待嫁装扮的女子修为要比陈仲平高出不少,刚踏足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尚且做不到这一点,如果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就只能是驻足渡劫境多年的苏慕仙。 倘若那女子是个隐藏于十万大山且境界不可估量的高人,呼吸就不该让陈仲平觉得短促。 钟小庚沉默了许久,终于压低声音道:“仲平兄,你猜那女子会不会是···凶兽化形成人?” 司天监第一高手目光一闪,断然道:“不可能!老夫知道你道家有典籍传世,我司天监一样有历代观星楼主传下来的手札,其中确实有几本提到过凶兽修到修到极致可以化形为人,但走出这一步,你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钟小庚苦笑着点头,有意无意瞥了眼严安,轻声道:“我辈修士成就十二品,将神识炼实返虚,再平安渡过或雷或火的天劫,就可以白日飞升过天门,成就仙人体魄;而凶兽要想化形成人,同样要过天劫,且天道偏心于人族,凶兽需要渡的劫数比人族破境成仙更凶险数倍,只能凭借血肉之躯硬抗天雷。最关键的是···” 陈仲平冷声接口道:“最关键的是,我陈家先祖玄素当年布下镇压天下气运的一座大阵,隔绝了仙凡之隔,从此仙人不可临凡、修士难以飞升,否则苏慕仙那老匹夫早就被天雷找上门了,所以老夫刚才才说不可能。是,两百年前却邪古剑现世,天门曾开一线,但那女子如果是那时候趁机渡劫化形,即便是在南疆深处,闹出来的动静也会惊动世间修士,可老夫能明确告诉你,司天监绝对没有相关记载,越秀剑阁以及你如今所执掌的道家祖庭也不该有记载。” 钟小庚伸手揉了揉脸颊,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如果她是在陈家先祖布阵之前就渡劫化形的呢?一千三百余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司天监···” 陈仲平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心惊肉跳,怔在当场。 82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旁人嘴里,说自家事 大周江湖中不断有人兴风作浪,时逢夏秋相交,海上更是惊涛迭起。 半轮如血残阳被无垠沧海又一次吞没的时候,坐落于海州最南也是大周版图最南的珍珠城外,正值退潮,浪打沙滩的海面上漂来一叶不起眼的乌篷小船,这种常见于大江水势逐渐缓慢的支流或是湖泊中的轻舟在海州并不多见,海上的风浪远非内陆小河小流可比,靠水吃水的渔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操船技艺再高、艄公水性再好,也不敢使这种只消一个浪头就能打翻的船出海。 大周一十四州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就是随州、湖州、海州三地,在这三州里,完全称不上人杰地灵的海州又最为没落,作为偏远边陲,朝堂上的政令或是江湖上的风波,似乎都影响不到终年空气潮湿且弥漫着海水腥味的这里,尤其是珍珠城。 珍珠城唯一为人称道的就是盛产珍珠,可惜城中留不住珍珠。 那些肤色古铜的采珠女每一次下水都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岸上,采出来的珍珠在海州能卖三五两银子,运送到商贾云集的楚州或者汇聚天下繁华于一城的京畿,就能摇身一变要价千两,久而久之所谓的读书人就差不多都成了半商半读,与民争利的心思重了些,在学问上的心思自然就少了些。 海州上一次有人考中进士入朝做官,还是景祯皇帝刚被立为东宫太子的时候。 不仅在文章一事上人才凋零,海州的修士也大有在江湖中自成一派的意思,各种中看不中用的奇门兵刃比比皆是,什么流星锤、判官笔,乃至九子连环金钱镖这种阴毒暗器都不足为奇,修剑的反倒成了异类,用曾在海州闯荡过一段时日的常半仙的话说,在海州学剑且不谈将来成就,就是想托人说媒找个媳妇都未必容易。 三五个人就敢自称一派宗门,林林总总算下来,区区海州境内怕不有数千个修士门派,修为既然已经是不济了,只好把自家门派的名字起个响亮的,后来就形成了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攀比之风,你敢叫惊天门,老子开宗立派就敢叫弑仙派,甚至听说有个借司天监陈家先祖名讳的,叫做玄素宗。 乌篷船划开水面,搁浅在细软沙滩上。 一个身高不输寻常男子的女修士施施然跃下小船,明明双脚都落在沙滩,却好像足不点地般没留下任何脚印,她脸上遮着一层杏黄色面纱,看不清容貌,站了片刻深深呼吸,才转身恭敬朝船篷里的另一人出声,“师父,前面就是珍珠城。” 姑且可以称作是船舱的蓬子里,那人淡然嗯了一声,然后又等了一阵,才见他弯腰走出来,站在船头朝不远处的城池张望,“想家了?”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离家多年,怎么能不想啊,日所思者、夜所梦者都是那条浣花溪,有时候说梦话把自己惊醒,怎么也斩不断的思乡之情就会变成一声苦笑两行清泪,可是人生于世总归各有各的路要走,能拜在这么一位四海扬名的师父膝下学艺,不知多少修士艳羡非常,想家也不能说出口。 船头上那人五短身材,须发皆是雪白,但容颜却好像十五六岁正值青春豆蔻的少女一般,漫长岁月没有在他不算英俊却透着一股仙气的脸上留下一丝皱纹,便是以驻颜有方著称于宫闱的太医令楚鹤卿见着他恐怕也得自愧不如,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一身布衣,腰间没有玉佩也不见悬刀佩剑,气度卓尔不群,非要挑个不是的话,那就是他的眼神极为漠然。 不是看破红尘的淡然,而是视世间万物为刍狗的漠然。 这位医术绝非当世另外两位神医空相、楚鹤卿所能比拟的段百草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现在有病重垂死的人在他面前咽了气,想要把那人性命从鬼门关拽回来易如反掌,他看着不顺眼也能坦然无动于衷,花紫嫣拜师时得到的第一句教诲,就是扶危救困是人性,顺其自然是天性。 段百草对人性嗤之以鼻,只认天性。 师徒二人都是远离喧嚣尘世、多年不曾踏足大周境内,青春早已不再的花紫嫣刚到海州就觉得近乡情怯,生性冷漠的段百草也不免有些百感交集,这些年里不是不想来中土走一遭看一看,可是每次一有这个念头,段百草都狠心往南海更深处躲。 不是躲仇家,没人愿意跟这么一位医术通神的人物交恶结仇,段百草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躲什么,非要刨根问底找出个由头来的话,那就只能说他懒得施恩于人,更不愿意承人恩惠,要不是他这一脉的道统传承当年曾受过逢春公大恩的话,他甚至连花紫嫣这唯一的弟子都不会收归门下。 因此花紫嫣很清楚,自己师尊怕的是麻烦,仅此而已。 段百草一步迈出,轻飘飘跃下船头,踩着沙滩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那艘乌篷小船,犹犹豫豫,眼角余光瞥见花紫嫣忐忑不安的神情,最终还是心里一软,叹息道:“来都来了,总不能踩出几个到此一游的脚印就转头回去。天色将晚,先去珍珠城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打听打听如今江湖是个什么样子,明日一早咱们再寻路去云州。” 花紫嫣总算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多谢师父。” 舍了那条乌篷船,段百草就再也没有回过头,缓步走在前面道:“有什么好谢的,说不定你那大哥和兄弟见了我都没有好脸色,算一算都快二十年了,为师带你走的时候,花万山才刚添了子嗣,你这当姑姑的抱都没抱过两三回···罢了,不说这些。紫嫣啊,这次回来你就不要再跟着为师去南海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已然耽误了你成家嫁人,再陪着我这一把老骨头算怎么回事?” 花紫嫣瞬间热泪盈眶,柔声道:“师父···” 段百草摆摆手,“为师不用你养老,但到时候还得你送终,总有再见面的机会。你心善,见着海鸟大鱼身上有伤也总愿意出手救治,可为师教你的医术一来救不了心死之人,二来救不了为恶之辈,以后你行走江湖也好,在百花山庄等人上门相求也罢,心里得有个分寸,别信秃驴们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狗屁说法,佛祖还不渡无缘之人呢,你又不是菩萨。” 花紫嫣突然觉得师父的背影好像忽高忽矮,暗自叹息旋即又释然,世上的路啊,不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段百草走了百十余步,嘿笑一声道:“不知道珍珠城开酒馆的老范如今是不是还活着,他酿出来的酒倒是有些滋味,走,咱们去看看,总归是故人嘛。” 日落以后,天色很快就会黑下来。 人虽然不在江湖却始终被江湖敬若神明的段百草领着花紫嫣进了城,莫说是跟楚州岳阳城那样的地方比,珍珠城不见得能比中州地面上不起眼的小镇子规模大,横竖不过六七条街道,顺着一条磨圆棱角山石铺就的小路行走,从街头到街尾,花紫嫣足足看见八处门前挂着宗门名号旗帜的修士门派,不能像驻仙山、越秀剑阁一样占据一座大山,索性就像开店铺一样守着个门面过活,反正门下弟子也就寥寥仨猫俩狗,倒也不怕谁挤着谁。 进城以后,这位当世第一神医的脚步加快了不少,循着模糊记忆里的位置在城北找到那家酒馆,老范活着是还活着,只是老态龙钟得不成样子,耳背眼花弯腰驼背,正坐在柜台后面倚着摆放酒坛的木架子昏昏沉沉自言自语,早就认不出段百草是何许人也。 酒馆的掌柜换了老范的儿子,孙子也成了家,如今是珍珠城游龙派的亲传弟子,穿着一身深黛色束袖劲装独自占了角落里一张清静桌子,挑着油灯不停擦拭一柄圆刃如满月的奇门弯刀,花紫嫣只看了一眼就悄然摇头。 这样的兵刃真要拿去跟人切磋动手,四处都是破绽,保不齐一招不慎还得伤了自己。 酒馆里还坐着两三桌喝酒的客人,无一例外都是口若悬河大说大讲,要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这一幕,再听上半柱香时间,或许会以为这几人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了不起大人物。 段百草进门敲了敲柜台,“老范,还有你自家酿出来的酒吗?” 那几桌客人都是珍珠城的坐地户,原本看见这眼生的两人都有些探究之心,尤其是段百草的容貌很是异于常人,但他这一开口,那些人就都放松了戒心,谁不知道老范头自己酿出来的酒是珍珠城最便宜的,十五枚铜板就能喝上一斤,真要是个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会喝那个? 年过八十的老范头抬眼仔细看了看段百草的样貌,觉得好像是有点面熟,但岁数大了脑子糊涂,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顺口应付道:“那边还有桌子,客官不嫌弃就先坐一坐。” 段百草叹了口气。 老范的儿子迎上来引着段百草去了一张空闲桌子,笑道:“我爹年纪大了,耳背,慢待了两位贵客。既然知道小号姓什么,想来是以前的熟客?咱们自家酿的酒从今年正月就不卖了,倒是还有别的几样酒水,便宜些的三十文能沽上半斤,贵的半两银子一斤,客官想尝尝哪一样?” 段百草没了喝酒的兴致,倒是花紫嫣摸出一颗二两重的碎银子,“就沽最好的尝尝,劳烦店家再准备几样清淡小菜,多谢。” 半两银子一斤,在海州珍珠城这种地方谈不上顶尖美酒,却能算得上是好酒了。 段百草自己斟了一杯,总觉得不如当年十五枚铜板一斤的有味道,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就算喝到了老范亲手酿的那种酒,也未必还能喝出当年的滋味来。 人啊,就是这样。 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会觉得一个人或者一样东西再好不过,可匆匆一别十数年,再见到的时候才会明白,当年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好,现在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变得不好了,那种好啊,是一种念念不忘的感觉,正因为念念不忘才觉得好。 几桌客人重新开始高谈阔论,连老范那牵强附会可以说是修士的孙子也忍不住插了几嘴,海州的修士几乎与大周江湖脱了节,半个多月前的消息现在才刚传到珍珠城,但七月初三从天际陨落的那颗弼星倒是看见的人不少,现在花紫嫣从他们嘴里听到次数最多的一个名字,是陈无双。 有个腿边放着一根纯铜齐眉棍的汉子说无双公子的修为只怕已经到了五境,老范的孙子放下手中圆月弯刀嗤笑一声,斜眼道:“杜掌门见过不足二十岁的五境高人?那位无双公子应该只是四境修为而已,他能斩杀兴兵作乱的谢逸尘,靠的是一位能代天地执掌一方时令变化的道家高人,说不准就是鹰潭山道家祖庭哪位隐世修行的活神仙。” 花紫嫣诧异转头看去,那姓杜的汉子不过二境四品的不入流修为,这种境界跳进江湖连一丝涟漪都够呛能砸出来,竟然还是一派掌门? 那人被小范顶了两句,觉得丢了脸面,立刻据理力争道:“啧啧,只是四境修为,还而已?范家小子拜在老龚门下,本事没见增长多少,口气倒大的能吓死半个珍珠城的人!道家祖庭钟掌教目前就在南疆十万大山坐镇,道家式微千年,鹰潭山除了他还能有拿得出手的高人?” 小范梗着脖子冷笑道:“我师父好歹是三境五品,能知道的事情可比杜掌门多些。道家祖庭是式微不假,但千年不出山门,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有高人?再者,以无双公子司天监观星楼主、大周一等镇国公的显贵身份,一声令下,江湖中谁敢不从?不知多少高手勠力同心,才在凉州斩了谢逸尘,到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他一人所为了,少喝些酒吧,尽说胡话!”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小范后脑勺紧接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 混账东西!这酒馆是自家的买卖,哪有劝着客人少喝些酒的,是嫌银子多了坠得腰疼? 珍珠城拢共近二十处修士门派的掌门早就有言在先,说是修士不假,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平常言语交锋不可避免,但谁也不准坏了规矩在城中动手,咱海州的江湖,讲的就是心和面不和的一团和气! 所以姓杜的汉子恼怒归恼怒,小范他爹倒也不怕他出手教训自家儿子。 杜掌门冷哼一声,“无双公子乃是堂堂剑仙后人,天资卓越不说,更身兼司天监、百花山庄两处家学渊源,怎么就不能在这等年纪修成五境?以为都跟你一样,修了三五年还迈不进二境门槛?” 花紫嫣识海中轰然一声巨响,听见百花山庄四个字瞬间目眩神摇,所幸段百草就在身侧,一把在桌下扣住她脉门,渡入一道真气助徒儿稳住心神,花紫嫣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侧耳听他们接下来还要说什么,陈无双这个名字,让她意识到这些年来恐怕江湖中发生了不少大事。 小范撇嘴道:“您是踏进二境了,没记错的话杜掌门今年三十有七了?此生还能不能进入三境还两说,百步笑五十,不怕江湖同道听了耻笑?如今谁都知道,无双公子是绝代剑仙逢春公的血脉后人,自十一年前百花山庄那场大火之后,花家满门就他一人活了下来,被司天监第一高手天机子陈仲平前辈救走养大成人,听说还曾得过当世剑仙苏昆仑的指点,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说他不可能在这等年纪修成五境,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杜掌门难道就不明白?” 花紫嫣霍然起身,再也压不住一身随着心绪而鼓荡的真气,死死盯着小范,“你···刚才说什么?”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兵部衙门所珍藏的那份《大周皇舆图》正本上,位于海洲最南的这处城镇,不过是大周漫长海岸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凸起,图上的名字简明扼要,叫做贡珠镇,兴许是城里这些攀比成风的所谓江湖修士觉着“贡”这个字太过谄媚、“镇”这个字又缺少气势,所以自称是珍珠城,时间久了连海州巡抚也认可了这个新名字,倒好像是那张囊括万里江山的图画书写有误。 这种无论是在大周版图还是茫茫江湖都属于犄角旮旯的地方,花紫嫣三境六品的修为几乎顶尖。 百花山庄从当年惊才绝艳的逢春公传到被黑铁山崖覆灭之前的一代,万紫千红兄妹四人中,论天资其实要以花紫嫣、花红晚两个女子为最,拜师于苏慕仙门下的花千川次之,以嫡长子身份接掌庄主的花万山再次,只是花紫嫣多年来跟随段百草精研医术,才导致在修为境界上不算出众,但能在潜心学医之外还修成如今的六品境界,足以证明她的天资何等出类拔萃。 即便花紫嫣此刻手中没有长剑,仅仅是握着一双鸡翅木筷子,六品修士的气势一经发作,也让酒馆中所有人神情大变,尤其是想要去抓起桌上圆月弯刀而又不敢轻举妄动的小范,脸色煞白,只两个呼吸的功夫,额头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子。 小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求饶,但又不愿意在父亲以及另外几桌客人面前丢了脸面,没等这个女子出手自己就先说软话,这要是传出去,休说一贯向往的江湖,以后还怎么在珍珠城地面上混? 见此情形,倒是小范那毫无修为的爹最先反应过来,毕竟爱子心切,忙不迭走上前哈着腰赔笑,“贵客息怒,贵客息怒,犬子失了管教都是小人的过错···” 段百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拉着花紫嫣的手腕让她先坐下,而后冷冷扫视酒馆里其余几桌修士,开口道:“我们师徒是外乡人,不懂你们珍珠城的规矩,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今日诸位的酒钱我请了。” 杜掌门等人立刻如蒙大赦,慌忙站起来拱手称谢过前辈,片刻功夫就没了人影。 酒馆里安静下来,柜台后面昏沉沉的老范头努力睁了睁眼睛,人老成精,他当然能从其他客人匆忙离去看出端倪来,此时正在回想看着有些眼熟的段百草到底是谁,模模糊糊中好像是有印象,可惜越想记起来反而越糊涂。 段百草挥手散出一道柔和真气,酒馆的两扇木门吱呀呀关闭,几盏煤油灯的火苗却都纹丝不动。 这一幕让小范的脸色再次有了变化,段百草露的这一手谈不上出奇,踏进二境之后可以真气外放的修士都能轻易做到,只是像这位须发皆白的前辈一样举重若轻,只怕连自己三境五品的师父都够呛有这份能耐,这需要对自身真气运用得如驱臂使,也就是说,面前这位是四境高手! 段百草淡然抿了口酒,平静道:“范掌柜尽管放心,我们师徒不是歹人,只是想听令郎说说那位无双公子的事情,酒钱是酒钱,听故事也不能白让令郎讲述,等他说完咱们一并结算。” 酒馆掌柜虽说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但眼下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分辨不清段百草所谓的一并结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又生怕惹怒了这两位能吓退杜掌门等人的高手,只得回头对自家儿子道:“贵客想听,还不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小范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定住神,再没了半点梗着脖子跟杜掌门顶撞的气势,“无双公子···” 双手不停颤抖的花紫嫣扯下面纱灌了一大口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烦劳,请范公子从百花山庄开始说。” 小范微微一怔,感觉到对方刻意收敛起气息,心里安定了不少,点头道:”好,不过晚辈得提前赔个不是,接下来要说的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不一定就是实情,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花紫嫣凄然一笑。 段百草叹了口气道:“你说就是,是真是假我们自然能有判断。” 小范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用了短短几息时间尽量把之前自己从师父和别人口中听来的事情串联起来,从十一年前百花山庄那场满门皆灭的大火开始说,江湖中是如何知道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陈无双是花家血脉,而后无双公子又如何在剑山得了逢春公的佩剑焦骨牡丹,如何两度在洞庭湖跟黑铁山崖的修士斗法,如何身穿蟒袍斩了那条凶兽玄蟒,如何在北境城墙外三剑胜了漠北妖族。 半个多时辰里,夜色渐深,花紫嫣默默不语几次垂泪哽咽。 直到说完陈无双在凉州井水城南百里处,万军丛中阵斩逆贼谢逸尘,小范才彻底如释重负,也明白了今夜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反而生出一种极为坦然的平静情绪,这时候就算他是个傻子也不难看出来,自家酒馆里这两位前辈高人,尤其是那女子,一定跟无双公子关系匪浅。 换而言之,人家不是冲他小范来的。 想到这里,小范自嘲地一笑,凭自己至今没能踏进二境的三脚猫修为,想惹下这等仇家都不是容易的事。 段百草长舒一口气,漠然的眼神中好似有了几分情绪波动,喃喃道:“陈家幼麟,举世无双,好小子,没丢逢春公的脸···” 这句陈无双曾在洞庭湖官卖上自吹自擂的大话,还是刚从小范嘴里听来。 段百草转头去看花紫嫣,这位远离故土多年的徒儿此时浑身都在不停颤抖,饶是他自负医术冠绝天下也只能等她自己慢慢稳住情绪,想了片刻,又问向小范道:“眼下那位无双公子,可还在凉州地面上?” 小范暗自腹诽一句,无双公子那等大人物的行迹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哪里能知道?想归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忙摇头道:“珍珠城离凉州何止万里,即便有什么消息,也得个十天半月才能传到这里来,晚辈实在不知道。不过,家师先前倒是有些猜测,说无双公子为大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如果能顺利从凉州脱身的话,一定会去金銮殿接受天子封赏,说不定现在已经在京都城里了。“ 段百草沉吟着点了两下头,小范的推断确实合乎情理,那位无双公子既然是司天监观星楼主,不惜以身涉险位大周王朝立下这等煊赫功劳,李姓天子定然是要大大封赏的,只不过他所承袭的是陈家一等镇国公之爵位,再往上走一步只能封为异姓藩王,但这可是从大周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段百草猜测,陈家幼麟加官进爵虽说是不太可能,回京是必然要回的。 花紫嫣此时已经陷入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之中,拜师学艺十余年,谁能想到回来之后听见的竟是这样惨绝人寰的噩耗,偌大一座百花山庄,花家满门上下一百余条人命,就这么被一场大火烧成了阴阳两隔再难相见,万紫千红兄妹四人,而今只剩她一人孤零零活在这可恶的世上。 段百草叹息一声,酒馆里的灯火仿佛都随之光焰黯淡。 酒馆掌柜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原来自家儿子所身处的江湖跟他祖祖辈辈在珍珠城所见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城里这些修士门派偶尔也有大打出手的时候,可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动手之前双方骂得震天响,真打起来再心狠也不过就是让败者跪地求饶,哪有伤及性命的时候? “无双公子是百花山庄血脉后人的事情,究竟是传闻还是事实?” 段百草这句话是替徒儿问的,他在中土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声,当年自然曾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内见多识广,很清楚江湖上那些小鱼小虾是什么德性,三人成虎,一则传闻若是说的人多了,假的也会说成有鼻子有眼的真事,尤其是从小范这样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小人物嘴里听到。 小范这一次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这件事在江湖上早有公论,先不说无双公子在剑山得了逢春公当年的佩剑焦骨牡丹,又在几次出手中都使过天香剑诀,司天监陈仲平前辈以及他自己都在人前承认过的,当年百花山庄那场大火,他是藏在地下一处隐秘酒窖里才逃过一劫,被后来赶到的仲平前辈从废墟中扒拉出来,带回司天监养育成人。这一瞒就是十年,直到无双公子去年出京,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听说无双公子在云州百花山庄旧址重新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庄园,前辈要是不信,去看一眼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有理有据,由不得段百草不信,他嗯了一声,又问道:“范小哥刚才所说的黑铁山崖,到底又是个什么所在?” 小范摇摇头,遗憾道:“前辈,珍珠城在您老这等高人眼里,无非就是个巴掌大小的地方,江湖上的事情能传到这里来就很是难得了,我这种不值一提的哪里能什么都知道?不过,家师几个月前贩卖珍珠去过一趟楚州岳阳城,回来的时候说江湖乱的不成体统了,都是黑铁山崖从中搅和的,我听着好奇,问过几句,家师说那似乎是漠北的一个神秘修士门派,实力深不可测,否则百花山庄覆灭的真相怎么可能瞒住天下十年之久,连司天监和驻仙山一直追查都查不出个结果来?” 花紫嫣颤抖着声音,问道:“我那···无双公子,长得什么模样?” 小范壮着胆子打量她一眼,有道是灯下看美人、平添三分俏,何况花紫嫣此时又是梨花带雨的哀怜,倒让小范拿捏不准她的年纪,再次摇头,自嘲道:“无双公子是何等人物,我这种没用的,哪里有缘一见?只听说,江湖传闻他被那场大火所伤,双目皆盲,现年应该是十七岁年纪,常穿一身黑色团龙蟒袍。” 花紫嫣还要再问,却被段百草摆摆手打断,“百闻不如一见。天色不早了,麻烦掌柜的安排两间干净空房,我们师徒要借宿一夜,明日就走,不会惹麻烦。” 看见这位修为强横的高人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姓范的老少三代同时松了一口气,小范忙不迭起身拱手行礼,他倒不是不想跟段百草师徒攀个交情,只是人总得有自知之明,以小范至今没踏进二境的修为,凭什么跟人家攀扯? 这一桌酒菜加上两人借宿的银子花紫嫣提前已经付过,那段百草此时拿出来的这一锭十余两重的银子,就算是听了一个多时辰江湖传闻的谢意了,用意显而易见,小范收下银子,那就钱货两清、各不相欠。 小范很识趣,二话不说把那锭银子塞给父亲,酒馆后院就是客房,作势要领着两人去休息。 昏沉沉的老范头好像终于记起来段百草是哪一位,颤颤巍巍扶着老旧柜台站起来,“您···” 段百草唏嘘道:“提起往事尽是心酸,老范呐,还是忘了吧。回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你孙儿,守着这家酒馆比学刀好,江湖也就这么回事,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哪有酿酒卖钱来的安稳?” 耳背的老范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点头叹了一声。 失魂落魄的花紫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走进这间客房里,对着小范放置在木桌上的一根蜡烛久久沉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花家满门都死了,只剩下一个至亲侄儿还在人世上,别说他如今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别说他如今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即便他是个傻子,是个疯子,是个残疾,花紫嫣也要找到他护着他,从此不准他再受一点委屈。 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无声无息间,蜡烛燃烧得很慢很慢,及至寅时,才噗一声彻底熄灭。 花紫嫣就在这处陌生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不哭不喊,不言不语。 烛台站在桌上,蜡烛淌尽最后一滴泪。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过家门而不入 如今俨然是司天监玉龙卫头号大人物的钱兴,近些日子以来心情一直很差,连百花山庄那个俊俏可人的丫鬟怀了他的骨血这种大喜的事情,都没能冲淡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从京都城带来云州的几名属下都是有眼力劲的,没人愿意在这时候触霉头,这位副统领在年轻楼主大人面前溜须拍马是一回事,在自己下属面前可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钱兴认为,玉龙卫哪怕死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能没有规矩。 让他心情极差的原因有三点,其一自然是陈家老公爷的谢世,虽说玉龙卫所属的一万修士平日里归枯坐镇国公府祠堂的三爷统领号令,但对待人和善的陈伯庸从来都是满怀崇敬之心,老公爷一生活得让人景仰、死得让人钦佩,钱兴没能去京都城送他最后一程,总觉得心中有愧。 第二点,则是因为公子爷好像忘了他这么一号人,去凉州斩杀谢逸尘那狗贼的时候没有找他,现在请旨北上雍州同样又是没有知会他前去帮忙,钱兴当然能猜到,陈无双这是想给司天监玉龙卫留下几粒硕果仅存的火种,但他更希望能跟随在公子爷身边出一份力,哪怕是死了,死的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总不能楼主大人去险境九死一生,他却憋憋屈屈窝在这条山谷里安心享福吧? 至于其三,最让钱兴头疼。 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城墙上一万玉龙卫全军覆没的消息遍传天下,感慨叹服是应有的,可也因此让江湖里不少良莠不齐的修士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都清楚司天监眼下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或许是知道年少有为的陈无双眼高于顶,很难得到楼主大人的赏识,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钱大胖子的头上,想着能跻身玉龙卫,也算不负平生所学了。 最近从天南海北找上百花山庄门前投诚的修士络绎不绝,说实话,钱兴懒得去分辨这帮子人里哪些是真想为司天监出一份力、哪些又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要趁机求个出身的,索性在问过花扶疏之后一股脑全部拒之门外,让手底下人劝说他们,真要是心系苍生,就近去南疆就是了,况且司天监比无双公子说话更管用的陈家二爷就在那里,得了他老人家青眼,还愁没有个前程? 今日的钱兴有些一反常态,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心满意足的笑意。 那丫鬟有了身孕,在百花山庄的地位可就不同了,花扶疏亲自探望过一次不说,还嘱咐钱兴不可慢待,特意在山庄里安排了一处雅致小院落供她养胎居住,尽管镇国公府的丫鬟比之寻常小家碧玉的日子过得更宽裕,但丫鬟目前也破例有了两个丫鬟日夜伺候着。 林霜凝一大早给她腹中的孩儿起了一卦,说钱兴这头一次当爹就得了个千金,或许是百花山庄所在的这条山谷风水极佳的原因,那女子腹中隐隐有一团贵气,照这么看,生出来的一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坯子,以后是攀龙附凤的好命,就算还不知道其四柱八字从而没法具体推算,可总归一世富贵是已经扎下根的事情,女子命格三十有六,起码是靠前的六种。 所以钱兴心头连日来的阴霾总算被扫去多半,只是黄婉宁非要提前定下收他还未出世的女儿为弟子,这让副统领大人有些啼笑皆非,说这话的如果是孤舟岛曲瑶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即替女儿做主应承,黄大小姐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倘若能让公子爷收了自家女儿做弟子··· 钱兴只敢想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伸手打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竟然敢如此痴心妄想,这他娘的是什么毛病?果然闲着是会闲出病来的,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公子爷现在到了哪里。 除了陈无双以外,钱兴另一个担心就是南疆,以二爷的修为想要在凶兽群中全身而退不算难事,怕就怕他也跟老公爷一样犯了牛脾气死战不退,二爷要是一旦有个什么闪失的话,公子爷在世上可就真只剩下花扶疏一个靠山可以倚仗了,江湖中什么人都不少见,多的是欺负孩子没娘的败类。 接到京都城三爷的飞鸽传信之后,钱兴很想亲自去十万大山边缘看一看究竟,却被花扶疏拦了下来,这位不久之前刚刚晋境十一品的剑修前辈没说原因,只是告诉他不必担心,南疆那边暂时不会有太突然的变故,就算任平生撒手不管,陈仲平也能应付得来,玉龙卫就剩这么几个人,不能再有任何折损,最重要的就是替陈无双守好这座山庄,能让他和沈辞云回来有个家。 花扶疏毕竟是公子爷的叔公,钱兴再多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逆他老人家的意思。 不过,从说过这些,花扶疏每天夜深人静时都会提着一坛酒去浣花溪边坐着,孤零零自斟自饮,一坐就是一整夜,钱兴暗自咧嘴,您老是世间少有的凌虚境高人不假,这么个不眠不休法,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熬啊,要是公子爷哪天回来见您老瘦了个三斤两斤的,挨踹的不是咱钱某人? 钱兴低着头在百花山庄门外转了一圈,想着让人去一趟楚州,打听打听那位薛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前阵子有位姓厉的十品刀修上门,声称受陈无双所托,要把一本刀谱交给一个叫薛山的,钱兴实话实说,解释几句薛山并不在百花山庄,那位刀修倒也没把刀谱再收回去,只说既然你也是用刀的,想看就看看,总比带进棺材里埋没了好。 这本刀谱就在钱副统领的怀里揣着,一页都没看,他想先找到薛山再说。 时至傍晚,手下人脚步匆匆跑进山庄,正在一旁捧着个红泥茶壶看黄婉宁大小姐练剑的钱兴一皱眉头,轻声呵斥道:“慌什么,没个样子!” 那人神情极为急切,咽了口唾沫凑到他身侧,低声禀告道:“钱大哥,门外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修士···” 钱兴轻哼一声,摆摆手道:“打发了就是,还用我教你?” 那人破天荒地摇头道:“我不敢···那人自称是南海段百草···” 哗啦一声,刚泡出香气的一壶好茶摔在地上,钱兴像是被人拿剑攮了屁股一样,胖大身躯骤然从石凳上弹起来,“你说啥?南海···还有个女子?” 那人连连点头,急促道:“那女子一直在门外垂泪,属下不敢多问···” 钱兴伸手把这碍眼的下属扒拉开,迈开大步匆匆往门外走,“快去请花前辈来,慢了一步,老子大耳刮子抽你狗日的!” 门外,扯去面纱的花紫嫣泣不成声,泪眼朦胧看着这座新建起来不久的百花山庄,抬手似乎是想要去触摸镶着鎏金铜钉的大门,手却颤抖着悬停在半空,似乎生怕这一摸,眼前的一切都会变成稍触即溃的一场梦境。 段百草连声叹息,他记得以前曾到过这里三次,第一次留下了百花酒的酿造方子,第二次是观礼花千川拜师苏慕仙,第三次带走了花紫嫣,这一回是第四次,故人都已经先他一步作古,这座本来还算熟悉的庄园,变得崭新而陌生。 江湖哪里比得上清静南海啊,万年不变的水浪声,除了岁月什么都不曾带走。 身穿肥大白衣的钱兴火急火燎绕过影壁,沉重的脚步声几乎要在山石铺就的地面上砸出坑来,跨出门槛的第一眼,就立刻意识到门外两人绝不是胆大包天的冒名顶替之辈,先不说须发皆白的段百草脸上不见一丝皱纹且气度出尘,就说满脸泪痕交错的花紫嫣,眉目之间明显与公子爷有几分相似。 段百草微微皱了皱眉,想不通这个突然迎出门来的胖子是什么身份,索性静观其变。 钱兴也没想到名声传遍大周一十四州的当世神医会是这样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冷漠老者,有白马禅寺慈眉善目的空相神僧和风流卓然的太医令楚鹤卿珠玉在前,眼前所见的段百草跟他以前想象的模样委实落差太大,他以为段老神医即便不是慈悲相,也该是让人一见面就如沐春风的高人,可段百草的眼神太过漠然。 钱兴终究是眼界超凡的玉龙卫副统领,饶是如此,却只看一眼就暗自心惊,段百草眼神里的漠然分明是不把世间任何人性命当回事的那种冷眼旁观,甚至看谁都好像带着三分不屑。 副统领大人心里有了底,朝两人恭恭敬敬拱手按照江湖规矩行礼,试探着问向花紫嫣道:“在下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敢问尊驾···可是姓花?” 他早就知道,花万山、花千川死于当年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手中,花红晚护着公子爷藏在底下隐秘酒窖里,陈家二爷赶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花家万紫千红兄妹四人唯一还活着的,就只有拜师南海段百草而不知踪迹的花紫嫣。 这句话一出口,花紫嫣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帘,再也止不住,只是用力点头。 一道剑光从百花山庄内高高纵起,眨眼间就落在门外,两鬓斑白的十一品剑修像是压根没看见段百草就站在近处,愣愣盯着说不出半个字来的哭泣女子,同样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紫嫣,回来就好···” 压抑着的哭声,好似云澜江水决堤,撕心裂肺声彻山谷,“二叔···” 这声呼唤出了口,一路马不停蹄从海州千里万里而来的花紫嫣顿时浑身力气化为乌有,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哀声道:“紫嫣回来晚了···” 钱兴没想到花紫嫣突然跪地,慌乱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避到一侧,娘咧,如果让公子爷知道他姓钱的敢站在跪伏在地的花紫嫣面前,那可就不是踹两脚能揭过去的事情了,所幸钱大胖子到底是在京都城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就收敛起心绪,上前几步艰难躬身,“见过段前辈。” 此时的段百草哪有心思正眼看他,讶然盯着花扶疏的侧脸,喃喃道:“扶疏?五境十一品?” 他心里的震惊比在珍珠城听说百花山庄那场大火都更甚,原来当年被任平生设计诓进南疆的花扶疏没死在十万大山里,可是既然他活着而且晋升五境,十一年前百花山庄怎么会满门皆灭?难道所谓的黑铁山崖实力真到了这等骇人地步,能逼得堂堂五境剑修袖手旁观? 段百草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花扶疏一生败就败在多情上,当年他未必不知道任平生的用心,可为了那一个女子,自诩风流的花扶疏还是心甘情愿真去了南疆十万大山,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唯独不可理喻。 花扶疏长长一声叹息,弯腰把花紫嫣扶起来,替她拍去双膝处的灰土,又替她抹去不停滴落的泪水,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变成一句哽咽不堪,“回来就好。” 相视无言,最怕泪千行。 良久,花扶疏让钱兴去提了几坛酒来,没有急着将一旦现身足以震惊整座江湖的段百草和自家侄女领进百花山庄,而是跟他们沿着浣花溪岸边逆流往西走,走出去三四里,正是陈无双曾跟墨莉练剑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树。 三人席地而坐,拎着酒坛的钱兴站在一侧伺候。 一坛酒压住了叹息声,止住了花紫嫣的泪水,也让花扶疏终于有了开口的力气,“紫嫣呐,二叔跟你一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咱们花家的事情,这些日子二叔都想通了,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这些人,还要替他们活着,好在花家的血脉没有断,还有无双在。” 花紫嫣起身去溪边捧水洗了把脸,定住心神,“二叔,我想听听当年的事情,还有无双他···” 花扶疏点点头,语气里仍有明显的悲切,“二十五年前,我去了南疆,想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就一直在十万大山里苟活,浑浑噩噩不知四季,直到今年正月初三,察觉到居然有人在十万大山边缘接引灵气入体引动了天地呼应,还以为是越秀剑阁又出了一个踏足十二品的修士,悄悄过去看了看,竟是一个少年。” 段百草脸色登时大变,倒吸一口凉气,打断道:“天地呼应?” 花扶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重嗯了一声,“没错,无双所修的功法极为殊异,踏足三境时就引动了天地呼应的异象,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这等景象当然惊动了十万大山里不少凶兽前来窥伺,当时无双体内灵气几乎堵塞了全部经脉,一着不慎就是爆体而亡的惨烈下场。我对此根本无计可施,也不敢凑得太近,不料他很快就找到了宣泄真气的法子,使了一式惊世骇俗的御剑术,我自信不会看错,那是苏慕仙的剑十七,所以才在几头凶兽想要扑击他的时候出手救下,而后才知道他是谁。” 后来的事情,花扶疏所讲述的跟珍珠城小范就有些大同小异了,只不过细微处更加详细,他推断所有一切的源头都出在当世剑仙苏昆仑身上,因此从白衣判官沈廷越的妻子身中天一净水开始慢慢说起,到花千川是因一人嘱托而得了失踪多年的宁退之线索以及离恨仙丹,到花千川不知不觉也中了天一净水之毒而心智错乱、屠戮驻仙山七名弟子,到黑铁山崖那群人带着一条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玄蟒找上门来。 一桩惨案,前因后果就此娓娓道来。 没有人再插嘴,一说就是快两个时辰,直到最后,钱兴才补充了陈无双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然也没瞒着公子爷当年在京都城做下的种种荒唐事,花紫嫣时哭时笑,看得段百草忧心忡忡,很担心自家徒儿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击溃了心神。 都说知徒莫如师,可这个柔弱女子远比段百草想象的坚强。 漫天星河下,花紫嫣缓缓起身,面朝北方,“二叔,无双长得像我大哥,还是像我大嫂?” 花扶疏没有说话,钱兴也不敢贸然出声,他没见过花万山也没见过花千川,只是莫名其妙就觉得公子爷长得很像花紫嫣,不过多了些玩世不恭的混账气质。 花紫嫣好像也不在乎阔别多年的二叔会如何回答,缓缓道:“我要去雍州。二叔还在,紫嫣也还活着,不能把百花山庄的仇恨都压在他一个孩子身上,不能让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很孤单,他没了爹娘,总还有个姑姑。” 钱兴鼻头一酸,别过脸去。 夜色凄凉,花紫嫣过家门而不入,一道剑光直往北去。 世上有山就撞破山,有水就渡过水,还有什么比血脉亲情更能让人义无反顾?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换一顶官帽 就荒凉西北而言,武威城是最城坚甲重的所在。 至少在奉旨折返回来收拢边军的靖远将军杨长生看来,凉州都督麾下倒是还有四五万可堪一用的兵力,而且这些偶尔会假扮成马贼去打打过往商队秋风的王八蛋里,有六成是弓马娴熟的骑兵。 当然,这与自古民风彪悍尚武的凉州盛产好马、且遍地是散修门第密不可分,那些穷祖孙几代人之底蕴积蓄都未必能在江湖中闯下多大名头的,都愿意将年轻一代子嗣送到军中去混个差事,倒不是真存了报效大周朝廷的心思,多半只是想着有个官面上的身份,能袒护家族便宜从事。 所以如果较起真来,凉州都督章道萍紧攥在手里却摆出一副懒得管束模样的几万兵马,有骑兵的先天优势在,肯拉开阵势跟柳同昌斗一斗的话,战力兴许还要高出同数量的边军一截子,眼睁睁看着所辖疆域乱成这样都无动于衷,老奸巨猾的章道萍心思不难揣测,无非就是想等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时机,用兵是门高深学问,首先讲究天时。 不仅仅是官阶品秩比杨长生高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品级,身为堂堂一方封疆大吏,正三品的凉州巡抚丁克恭与章道萍不知要比姓杨的区区一个杂号将军权重多少,但这两人只跟名义上有着钦差身份的杨长生表面上很是谦逊,如雷贯耳之类假惺惺的话前前后后说了不少,只是杨钦差一旦提出要武威城的兵力相助,两人就不约而同苦着脸摇头。 不想出力的借口比比皆是,层出不穷。 杨长生深感无奈,凉州的情况比他之前想象得更为错综复杂。 一者是当年谢逸尘把整个雍州经营成可以坐在帅帐里运筹帷幄的铁板一块,风头和声势完全盖过同为正三品大员的雍州巡抚大人,往往一道军令传下去,辽阔北境都会迅速响应,数以成百上千万计的百姓只知道大都督军令却不知道圣旨是何物,相比之下,凉州都督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再者,大周其余各州的巡抚跟都督能有面和心不和的关系就能称得上是相处融洽,多的是文武不和,这种情况在大周皇家和朝堂看来或许是喜闻乐见,放在太平时候,京都城甚至会有意挑拨各州一军一政两位高官,但杨长生短短几日就看明白了武威城是个什么局面,狗日的章道萍跟丁克恭分明是心和面不和。 最要命的一点是,以前杨长生虽然听说过凉州驻军不仅对境内横行无忌的马贼不管不问,还会假扮成马贼去劫掠商队,且一经出手就奔着毁尸灭迹去,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大漠里真正的马贼行事更为凶残,但实在没想到真实的情况比传闻中糟糕不少。 不知道是章道萍的有意纵容还是无心导致了这等局面,总之凉州驻军好像是深湖底下缠绕成乱糟糟一团的大丛水草,各方散修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亲戚、故友关系一层套着一层,看了一遍驻军花名册的杨长生不禁哀声叹息,这他娘的就算是谢逸尘死而复生,没个三五年时间也没办法整顿出一支能上阵打仗的队伍来。 凉州如今已然是翻天覆地了,谢家的长子跟次子在清凉山为争兵权打得鸡飞狗跳,井水城那十几万兵力也不知道是各怀各的心思还是在等谢家最后谁出来做主,狗日的柳同昌派了三千骑兵在武威城外刺探虚实,说起骑兵,先帝景祯的二皇子练出来的数万精锐就在距离武威城很近的校尉坟,郭奉平还有近三十万人马驻扎在溱川。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样的乱局里,要说司天监那位年轻观星楼主没在离开之前留下几手布置,杨长生死都不信。 好在,武威城目前倒是还算安稳,城外相邻的几处村镇百姓都收拾细软进城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场战乱,家有御财的还能寻个说得过去的落脚地方,日子拮据的就只好做了流民,正三品的凉州巡抚对此痛心疾首,亲自出面开仓放粮食、设棚施粥。 丁克恭在城中大庭广众之下痛哭了一场,说是如果以后朝廷因他擅自开仓放粮而怪罪下来,即便是他姓丁的满门抄斩不留活口,他也见不得子民挨饿受苦,这一来很快就赢得了不少民心拥护,巡抚大人跟流民吃一样的米粥度日,声望一时无两。 杨长生冷眼看着他稍显拙劣的表演,这种做法相比谢逸尘当年每逢有将士战死就在雍州城设下灵棚痛不欲生大哭的手段差了些,主要是他知道,巡抚大人在城中吃一碗粥,回了府邸照样喝着流香江上六十两银子一坛的玉庭春听曲。 不过一路从京都到武威城,青槐关守军也好,或是郭奉平、柳同昌麾下的兵士也好,倒是谁都没拦着元玺皇帝的圣旨,奉命传旨的中年太监战战兢兢到了武威城,短短几天时间瘦了快十斤,只是没敢提那道圣旨已经被人看了五六次。 旨意是传给凉州巡抚、都督二人,命他们全力配合杨长生,不惜一切代价收拢谢逸尘旧部边军,两人倒是立刻就摆出了态度,声称武威城一应权柄都可以暂时交给杨将军统制,杨长生没有傻到看不出这是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私下里却开始琢磨别的法子。 奇怪的是,在这种哪怕是有治国能臣之称的首辅杨公都会觉得棘手的情况下,竟然不断有物资从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涌入武威城,照杨长生换了装束在城中闲逛所见,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平日里奇货可居的稀罕物件,古玩字画、名贵玉器,要价都不算离谱且每况愈下,只是很少有人上前问津。 杨长生咂摸出些味道来,觉得这是豪门大户开始拿出珍藏换真金白银,面对此等百年难逢的机遇有人欢喜有人愁,巡抚大人反正是很高兴,暗地里派府上家丁趁机受够了不少好东西,而且没有支出多少银子,是拿一顶顶大周的官帽换来的。 一顶七品帽子,能换白银万两,这买卖做得硬是让杨长生都叹为观止。 也是由此受了启发,杨长生想到一个人,既然自己孤立无援难以成事,为何不去寻求司天监那位年轻观星楼主的相助?要知道,陈无双做生意的本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并且据江湖传闻,他至今都没有亏过本。 就在杨长生琢磨怎么才能跟陈无双取得联系的时候,他在武威城一处豆腐花摊子遇到了一个年少老成的读书人,自称叫做周叙,祖籍中州,曾在京都城国子监念过几年书,武夫出身的杨将军虽说称量不出他到底有多少学问,但此人的谈吐尤为不凡。 萍水相逢,同在一张矮桌上吃了碗豆腐花的交情,还是杨长生掏铜板结了账。 周叙吃相不难看,但速度极快,一碗豆腐花三五口就下了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杨长生的兴趣,“将军何必烦恼,岂不闻诗家有言,莫愁前路无知己?” 杨长生皱了皱眉,抬眼盯着面前衣裳很旧的读书人,问道:“你认得我?” 周叙轻声一笑,念出那后半句诗文,“天下谁人不识君?” 正四品的靖远将军微微苦笑,要说是天下谁人不知拨云营的话倒还合理,别说天下,这座武威城里显然就没人拿着他孤身而来的杨长生当回事,“相逢是缘分,兄台这一碗豆腐花,我请了。” 说罢,杨长生就作势要起身离去,他意识到此人或许是某一方势力有意接近,不愿意横生枝节。 不料这落魄书生却道:“在下姓周名叙,虽说确实是囊中羞涩,但跟将军的缘分可不只这一碗豆腐花,将军不用太过心疑,眼下武威城没人会盯着你在做什么,他们的心思都用在暗地里招兵买马上,这对将军或许是个机会。” 杨长生顿时一愣。 周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碗道:“周某厚颜,身上的银子都用来买了一匹劣马和几卷古籍,如今半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从昨天饿到现在,还想再吃一碗豆腐花。” 杨长生深深看了他几眼,随即打量四周,以他四境的修为自然能察觉到附近确实没有人盯梢,于是点了点头,让店家再盛两碗豆腐脑来,外加几个刚出炉的烧饼,一顿饱饭能换来些自己不知道的消息,他觉得很实惠,“哦?周兄是说,武威城有人在暗中招兵买马?” 周叙小口小口咬着烧饼,细嚼慢咽,等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才笑道:“将军以为,巡抚大人真是看不得流民挨饿受苦才开仓放粮?他这是两头坐着无本的买卖,一头开大周的仓、放大周的粮为自己收买人心;另一头卖着大周的官帽子换些值钱的物件,再让人拿去楚州岳阳城换银子,最后拿银子换成效忠自己的兵马,啧啧,能当上正三品的紫袍大吏,委实是个有本事的。” 杨长生顿时心下一凛,如果周叙所说的不假,那仅凭巡抚一人之力绝对办不成这件事,其中必然有章道萍的默许,也就是说,凉州这两位是穿一条裤子的,所图必然不小。 如今武威城开仓放粮赈济流民的事情不必刻意推波助澜也能传出去,左近流民蜂拥而来,城中人口只会日益增多,这么以来,丁克恭足不出户就可以从中挑选青壮为己所用,而且,能想到拿大周官帽子迂回换成钱财这一步,显然他已经谈不上半点对天家李姓的忠心了,至于是想浑水摸鱼等待自立的时机,还是想着加重自己投靠柳同昌的砝码,暂时不好确定。 趁他皱眉沉思的功夫,周叙风卷残云般吃下两个烧饼一碗豆腐花,心满意足抹了抹嘴,坦然轻声问道:“听说杨将军在井水城南临阵违抗谢逸尘将令,率一万拨云营将士回返北境,周某想问一问,将军此举是效忠于大周朝廷,还是心系雍州百姓安危?” 杨长生不动声色哼了一声,“有何区别?” 周叙看了眼忙忙碌碌的店家,笑道:“区别大了。周某不吃白食,蒙将军请了一顿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点不值一提的馊主意,将军若是有兴致听一听,咱们换个地方如何?” 杨长生犹豫片刻,论战阵本事,他要杀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人易如反掌,但要论起心眼来,三个他也不见得是一个读书人的对手,索性就点头答应,跟在周叙身后绕过几条小巷,到了一处偏僻冷清的小院。 以杨长生的眼光看,这座院子里唯一还能值点银子的,也就是拴在树下的一匹瘦马。 “周兄买马,这是有远行的打算?” 周叙从屋子里搬出两张椅子来,蹲在地上点火想要烧一壶水泡茶,笑道:“实不相瞒,周某在城中转悠了好几天,就是想着能跟将军偶遇,只是兜里实在没有银子了,今天要是再碰不到将军,周某就只好卖了低价贱卖了这处院子,去雍州再碰碰运气。” 杨长生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不解道:“雍州现今的情势只怕比凉州更凶险,周兄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去那里碰什么运气?” 总算点燃了炉子里的木柴,周叙墩上一壶水,回身坐在椅子上,“兴许能碰着无双公子。” 杨长生心里一动,故意板着脸不出声。 周叙却好像对他的脸色浑不在意,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周某就跟将军说两句坦坦荡荡的心里话。而今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以我所见,凉州这些兴风作浪的都是抱了这个心思,溱川城那位新受封的武泰阁大学士郭奉平、不肯把兵权交给谢家子嗣的柳大胖子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先帝的二皇子、密谋图事的大都督章道萍、巡抚大人丁克恭,以及其他各处城池的官员,另外,凉州遍地都是的散修门阀或许成不了大事,但总有趁机从中取利的念头和胆子,他们比谁都愿意让现在的乱象持续下去,乱得越久、获利越大。” 杨长生默默听着,解下腰间那柄随身长刀横在腿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斩杀这个口若悬河读书人的意思。 周叙一双眼睛只盯着火炉上的水壶,继续道:“周某斗胆猜一猜,杨将军当时率拨云营阵前离去的原因应该不是要死忠大周朝廷,很明显无双公子也不是这种人,既然你们都是想为天下百姓出一份力,为什么不能合力一处?至于谁坐江山,只要能庇佑芸芸众生,姓什么其实不太重要。将军不用怀疑我的居心,说到底,周某也是想剑走偏锋去夺日后的功名,当然,也乐意在过程中为百姓做些事情。” 杨长生仍是不说话,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冷厉,长刀出鞘两寸。 一壶水煮沸需要半柱香,周叙显然是要在这段时间里一吐为快,“将军奉旨收拢边军,可朝廷未必太过吝啬了些,只封了个正四品的杂号将军官衔,凭这个可够呛能让那些悍卒幡然悔悟,因为将军没办法许诺给他们前程或是好处,再加上章道萍、丁克恭两人的暗中掣肘,将军想做成这件事千难万难,现在就算想再投靠柳同昌,那头肥猪恐怕也信不过你,摆在将军面前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投靠郭奉平,二是借镇国公如日中天的声望。” “有前面的事情,郭奉平未必能重用将军,除非你是带着边军一起去投靠。所以啊,周某以为将军跟镇国公爷有了先前的交情,不如借着这梯子往上再爬几步。司天监正是无人可用、求贤若渴的时候,而且无双公子此去雍州想来也要借重于那一万拨云营将士去抵御漠北妖族,将军即便不开口,无双公子不久之后也会让人来找你,锦上添花可不如雪中送炭来得实惠,既然这样,将军何不主动去找他说,一拍即合嘛,多好。” 长刀出鞘三寸,杀机凛冽。 杨长生眯着眼睛,冷笑着问道:“说了这么多,周兄到底想要什么?杨某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可就只要手里这一柄能杀人的刀。” 周叙展颜一笑,毫无惧意地跟他对视,“周某不想跟将军讨要什么,是想要一顶官帽子,可惜拿不出奇珍异宝去跟巡抚大人换,只好试着去跟镇国公爷卖弄几句见识。将军如果有意,周某就想着跟跟你讨个盘缠,替你传几句话去雍州。” 冷水煮沸,长刀归鞘。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三章 毓华宫,等死殿 夜幕将落未落,毓华宫里冷冷清清。 自从先帝景祯把这座临近太平湖的宫殿赏给明妍公主居住,毓华宫多年来一直都是人气极盛的所在,谁都知道这位深受皇帝宠爱的殿下虽说性子刁蛮了些,其实对待身边人尤为和善,不少太监宫女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里凑,最多的时候,这里的人手比太子东宫还多,仅次于天子寝宫。 可公主殿下奉旨领了西花厅指挥使的职务以后,只在身边留了两个贴身婢女使唤,其余的人都被撵了出去,毓华宫就像一棵感知到秋意深重的大树,从枝繁叶茂到凋零殆尽仅仅用了三两天功夫,正殿里亮着几盏灯火,而李明妍却一个人捧着那柄云鬓剑坐在外面怔怔出神。 西花厅的一应事务都是兼任内廷首领太监、安北节度使的吴廷声统领,这位伺候储君十几年的宦官或许不如垂垂老矣的平公公有本事,但为人很知道分寸,尽管李明妍放虎归山纵容李敬威出宫以后好像对什么都意兴阑珊,但他还是每逢大小事都来恭敬禀告一声,表现得诚惶诚恐。 李明妍知道,先帝留下的大部分宫中密探其实都掌握在十品境界的靖南节度使第五秀手里,她这个名义上的指挥使只是元玺皇兄推在前面的一个说法罢了,尽管表面上西花厅的人对她都极尽言听计从的恭敬,但她连其中大部分人的的名字都没有记住,更不用谈统领指挥了。 得知李敬威被明妍公主放走,元玺皇帝龙颜大怒,在养心殿一连砸了三四个价值不菲的瓷瓶,据说还摔了一方先帝景祯在时很喜欢的白玉镇纸,可是几天过去,李明妍都没有等到皇帝哥哥降旨怪罪,索性让婢女关了大门,除吴廷声每日酉时前来隔着大门禀报几句之外,毓华宫好像被所有人或有心或无意的遗忘了。 这几天,李明妍度日如年。 她让贴身婢女去跟平公公、楚鹤卿等人打听陈无双以往的所作所为,知道的越多,她就越觉得那混账多年来在京都城的荒唐行径像是在韬光养晦,只等一鸣惊人的机会,从去年六月出京开始,第一次扬名是从楚州传开的“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正在满京都的人都用不屑的语气谈论此事的时候,他又在洞庭湖官卖上大出风头。 而后的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一跃晋境五品,从而得入剑山采剑,然后一路高歌猛进,两度于洞庭湖跟黑铁山崖的修士恶斗,斩杀玄蟒的事情做不得假,再往后北上雍州,在城墙之外三剑逼得漠北妖族大军退去,随后高调回京,请旨去凉州诛杀谢逸尘,这些事情串起来看,明妍公主才后知后觉地心惊不已,原来那个只会在流香江搂着下贱女子喝酒取乐的混账,已经有了这般气象。 楚鹤卿对陈无双的评价很是中肯,说他如今的修为已然有宗师气派,江湖终究是年轻人的,再下去几年陈无双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读书人在这种年纪最多刚刚试着科举,他却已经可以与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比肩,实至名归的后生可畏。 太医令直言不讳,说江湖上的名声其实要比士林的清誉更难得,读书人可以用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成名,再以针砭时政获得朝堂上的赞誉,但要想在江湖中声名鹊起,靠的只能是一次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凶险经历,千年以来高手修士如过江之鲫,只有陈无双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内做到名扬一十四州。想到这里,明妍公主默然叹了口气。 如果父皇在陈家老公爷陨落之前发兵驰援北境,那么看在皇家对司天监的香火情份上,或许还能让陈无双像历代观星楼主一样替大周死而后已的卖命,可现在想要挽回也来不及了,他在保和殿上辞了武英殿大学士的封赏就说明了一切,不提现在无人可用的司天监,起码陈无双是不肯做赔本买卖了。 李明妍咬了咬嘴唇,如果陈无双真是个贪恋美色的登徒子倒还是好事,能换他死心塌地为大周皇室效力的话,下嫁给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只可惜人家压根就先看不上自己。 刚用完晚膳的李敬辉没有声张,带了吴廷声跟萧静岚两个人在身边,悄然走到毓华宫外,犹豫了片刻,示意两人都不必跟他进去,自己提起真气跃进院墙,察觉到修士气息的李明妍反应很快,瞬间长剑出鞘,看清来人是谁后愣了一愣,收起云鬓剑起身相迎,“皇兄怎么有暇?” 没穿蟒袍的元玺皇帝摆了摆手,笑吟吟四处打量几眼,和声问道:“怎么把宫女太监都撵出去,没几个得力的人伺候着,哪里还像个公主?这要是非让父皇知道,定然骂我对你不好。” 明妍公主低下头苦笑,“身边的人太多,看着也心烦。” 李敬辉嗯了一声,走到跟前坐下,神情平静道:“朕接到消息,敬威已于昨日巳时过青槐关进入凉州境内,看样子是要去校尉坟整顿他那几万骑兵了,不过有郭奉平的大军横亘在溱川,他想带兵回京恐怕不容易。一大块肥肉放在武威城外,郭奉平跟柳同昌想必都有一口吃下的心思,可惜他不明白,朕让他留在宫城是为了他好,去了凉州自以为是海阔凭鱼跃,其实他的处境很危险。” 李明妍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跪在地上低头道:“是我放走了二皇兄,陛下若是要怪罪,明妍愿意领罪受罚。” 元玺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揉着脸颊,言语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朕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生气是因为你信不过朕。敬廷夺了江州兵权回京,朝堂上不少人猜测朕要下骨肉相残的毒手,说实话,朕确实想过要把他抹杀在京都城外,但终究是手足兄弟,哪里能下得去狠心?明妍啊,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敬廷他曾经派四位杀手行刺过先帝和朕,要不是没料到除了平公公之外还有萧静岚随行护驾,那一次几乎就要被他得了手,咱们父皇尚且能容得下他,朕怎么就容不下敬威?” 没有半个字作假。 那次如果不是十一品境界的萧静岚随行伴驾,平公公就算三头六臂,也拦不住四位四境高手刺杀先帝,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李敬辉本以为父皇不可能绕过这等妄图弑君弑父之徒,没想到最终只是让李敬廷出京就藩,用宁王的封号敲打敲打。 明妍公主霍然抬头,满脸不可思议。 她从来都知道那位娶了陈叔愚独女为正妻的李敬廷有野心,但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做出此等人神共愤的举动,讶然良久,才艰难开口问道:“皇兄为何···” 李敬辉淡然一笑,“你是想问朕为何不杀他?父皇殡天,就留下咱们兄妹几人撑着这座大周,不能同舟共济也就罢了,再手足相残的话,天底下人怎么看咱们李家?让他去给父皇修建陵墓,也是想着兴许他能浪子回头,朕本来有意想压压敬威的心气,等明年正月正式改元元玺,再封他为王,去楚州就藩,可惜啊,他等不及,你也信不过朕。” 李明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顿了一顿,元玺皇帝又道:“你见过陈无双了,觉得此人怎么样,能不能为我皇家所用?” 明妍微微皱眉,“我不知道。” 李敬辉伸手把她扶起来,“都说咱们大周气数将尽,朕倒觉得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至少朝堂和内廷都还有不少可用的忠心臣子,朕总不能眼睁睁等死,既然到了这种时候,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大周倾颓,还能坏到哪里去?明妍啊,跟皇兄往前迈一步试试,如何?” 公主殿下咬着嘴唇,最终还是说出口:“皇兄,明妍要请旨去雍州。” 元玺皇帝蓦然一怔,他以为自己推心置腹的一番说辞,能说动这位同父同母的妹妹,目前看来,皇家真正可以动用的力量除了天子亲军的两三万兵力,就只剩下先帝景祯留下的密探,西花厅交到谁手里去都不安心,交给明妍公主掌管才能睡踏实,没想到她竟然要出京。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李敬辉立时想到一个让他忌惮的可能性,脸色很快冷下来,“为何?” 明妍公主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臣妹想去看看,陈无双会不会死在漠北妖族手里。” 元玺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径自甩袖离去,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 等他离去很久,明妍公主才连声苦笑,从今以后,她这位曾被先帝捧在掌心呵护的明珠是生是死就看天命了,生在天家,这或许是李敬威曾经求而不得的自由,却是她李明妍自己选择且不得不接受冷暖自知的命数。 李明妍提着跟她相依为命的云鬓剑,走出毓华宫,往宫城深处更凄寒的地方走去。 宫里太监们养老的偏殿没有名字,以往那些年迈不堪任用的阉人除了很少一部分攒下金银的回出宫安享晚年,大部分都在这一座被他们自嘲称作是等死殿的阴冷所在等死,平公公就在这里挑了间屋子。 比楚鹤卿和林秋堂预想的都要快,这位陪伴先帝景祯一生的宦官已经快要守不住五境修为,他把多年来攒下的金银分成四份,最大的一份托人送去乌衣巷礼部右侍郎的府邸,最小的一份留在身边应急;其余两份,一者分给数十位年轻太监,另者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李明妍是第一次踏足等死殿,只觉处处阴寒彻骨,透着一股浓重的绝望。 平公公那间屋子里,公主殿下喝了一碗尝不出滋味的淡茶,一老一少默然相对许久,她才开口出声道:“平公公,我要去雍州。” 老太监似乎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并不感觉意外,摸出一摞银票摆在桌上,嘶哑道:“老奴早年在宫外认下过一个干儿子,后来去了雍州北境,姓赵名安德,殿下要是能遇见,就把这份家当给了他,老奴知道宫里的规矩,不指望他能来养老送终,只希望点下告诉他,如果他有了子嗣,能不能让一人改姓为平。” 李明妍眼眶里蓄满泪水,郑重收好银票,使劲点头。 平公公还想再说什么,可惜最后欲言又止,只有一句殿下保重。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围攻武威城 章道萍的算盘比杨长生打得巧,却不如柳同昌打得快。 周叙那天说的一点都没错,自从谢逸尘聚拢麾下所有兵力驻扎于清凉山南望中原开始,正三品官衔的凉州巡抚丁克恭就未雨绸缪,有意识地逐步坚壁清野,临近武威城的十几处村镇百姓最初还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不甘心舍弃养家糊口的田产和祖业,但北境边军兵不血刃占据了井水城,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这他娘的不是儿戏,打仗是要死人的。 几个月来,章道萍与丁克恭一步一步推行密谋商定的计划,先是以强硬姿态剪除异己,非常时期行非常之计,他们根本没耐心去试探武威城大小官员那些可以拉拢,直接关起门来瓮中捉鳖,仗着章道萍有两万杀人只当摘果子的心腹老卒,一夜之间把所有文官以及不听话的军中将领都关进了都督府地下的一处阴冷大狱。 紧接着第二天就是由丁克恭府上的管家出面,在城中隐秘地方拿着空缺出来的官职换钱财或是奇珍异宝,交易方式简单粗暴,万两白银换一顶七品官帽,没有金银也好说,尽管拿以往能在楚州或是京都城卖出高价的先贤字画或是前朝古物来换,一袭正五品官袍作价数十万两白银,如此一来,整个武威城的财富几乎都暗中流到了巡抚大人府邸,然后再秘密运到岳阳城换成能招兵买马的本钱。 这一换更加有意思,只要真金白银,不要加盖大周户部大印的银票。 丁克恭委实是个聪明人,不光把武威城原本该有的官职从上到下卖了个干净,连杨柳城主的位子都卖了出去,那位花了银子的富家翁得了官职却不敢去杨柳城就任,暂时就住在武威城,想着战乱总有能平息下来的时候,官袍倒是已经孤芳自赏的穿过几次。 元玺皇帝那震惊朝野的一十六道圣旨给了丁克恭启发,在卖光了所有可卖的官职以后,这位心思百出的巡抚大人翻阅史书,仿着前朝旧制巧立名目增设了五六十个官位,不仅不降价,反而要价比先前更高,所以杨长生并不清楚,当他抵达这里的时候,武威城的大小官员已经推陈出新全部换了一遍。 按照大周规矩,各州从五品以下的官员可以由巡抚拟定以后报经朝廷批准,而从五品以上的职务只能由户部任免,但目前武威城乃至小半个凉州的官员,户部还都一无所知,翻手覆手之间丁克恭与章道萍两位本就家财万贯的封疆大吏挣钱又花钱,从流民中挑选青壮,愣是在武威城北一处山坳里聚起来近四万新军,而且其中还有一万六千骑兵。 章道萍的野心不只是想在乱中取利。 他是要一点一点滚雪球,都说凉州荒芜,朝堂上那些自以为立足京畿就可以高屋建瓴的傻瓜哪里知道,凉州是个好地方啊,一来盛产好马;二来民风彪悍;三来接壤中州、楚州,进可攻占京畿直捣黄龙、退可劫掠楚州以图后计,要不是这样,谢逸尘直接纵兵硬攻京都城就是了,何必先费力气侵袭凉州? 在雍州北境那种地方骑兵确实没有用武之地,但若是要逐鹿中原,光凭死战不退的步卒可难以成就大事,从来就说天下骑兵、凉州最甲,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只不过大周一千余年的太平日子,实在难以孕育出几个名将,丁克恭不得不承认,景祯皇帝的二皇子的确是个有见识的,不过他练出来的那几万骑兵嘛,早就被武威城盯上了。 嘴边的好大一块肥肉,章道萍垂涎三尺。 得知谢逸尘身死井水城南,丁克恭恨恨吐了口唾沫,要不是在凉州上蹿下跳的陈无双一剑斩了那志大才疏的废物,他本以为北境边军会在谢逸尘的统率下跟郭奉平僵持好一段时间,有这段坐山观虎斗的时间作为缓冲,武威城的兵力就能更上一层楼,到时候相机而动,有上中下三策可用。 上策自然是趁机出兵先一步侵占富饶楚州,然后故技重施,拿楚州不可计数的金银钱财继续扩充麾下兵力,继而横扫随州、湖州,因南疆动向而人心惶惶的云州暂时不去管它,大丈夫当断则断,即便舍了辛苦经营多年的凉州,在挥兵西南拿下穷僻肃州高原,也算占据了大周四分之一的疆土。 中策则是在郭奉平与谢逸尘斗得两败俱伤时,与他们两方兵马在凉州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而后拉拢楚州都督黄大千一起上书天子,借大周的力量徐徐蓄势,黄大千与章道萍还算有些交情,亲笔修书一封阐明利弊,以章道萍对那位大都督的了解,黄大千肯定不会誓死效忠气数将尽的大周,只不过这样就要把以后的好处分出去一部分,图谋不小的丁克恭对此不以为然,逢场作戏罢了。 等最后尘埃落定,楚州那些少爷兵能挡得住凉州铁骑几次冲锋? 倘若郭奉平真有本事跟谢逸尘的边军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丁克恭还有下策可以用,那就是转头北上趁虚而入夺了雍州,他姓谢的能跟漠北妖族谈条件,旁人为什么不能? 之所以称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原因有二。 其一是占了雍州就对富饶楚州有些鞭长莫及,恐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偏安一隅,谁也不说好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下一个出兵的时机;其二是依靠漠北妖族那些杂碎,就算最终成就了心心念念的大事,后世的史书上也不会写得很好听,毕竟读书人里有的是又臭又硬的家伙。 谢逸尘如今身首异处,将丁克恭的谋划全盘打乱,好在柳同昌还驻兵溱川城外,让武威城这两位不至于太过失望,为今之计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至于奉旨而来的杨长生,章道萍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没了拨云营的靖远将军,算个屁! 可自负足智多谋的丁克恭没想到,事情竟会往最不好的方向演变。 七月二十六,武威城外的旷野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出现十余万气势汹汹的大军。 得到消息之后的章道萍从美貌小妾床上爬起来,仓促披挂好盔甲心腹亲卫登上城楼,只往远处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铺天盖地的大军中打着柳字帅旗四面合围,大有水漫金山之势,武威城几乎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岛屿。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凉州自古缺水,武威城外当然没有护城河,仅有一道掩耳盗铃的沟渠,兴许能挡得住骑兵冲锋,但绝对拦不住步卒搭云梯强攻。 脸色铁青的丁克恭早传令让人紧闭四处城门,可他很清楚这座看起来城墙坚固的城池,其实在深谙守御之术的北境边军面前撑不住太久,要是柳同昌那头令人厌恶的肥猪铁了心要攻下武威城,最多两天功夫,丁克恭之前所有的谋划就会变成一个可怜的笑话。 背着五杆短枪的杨长生默默站在城楼上,丁克恭与章道萍的脸色让他很想笑出声来。 久在北境的靖远将军对这等场面还算是司空见惯,但丁克恭身为文官,却是第一次真正明白兵临城下这四个字的含义,他勉强抑制住心里巨大的恐慌感,皱眉思忖半晌,转头跟同样有些失神的章道萍沉声道:“大都督,城中有多少兵甲可用?” 章道萍来得太急,歪歪扭扭的盔甲看上去很是滑稽,见城外合围的大军正在缓步逼近,心里越发没有底气,也顾不得再在杨长生面前藏私,急促道:“城中兵力仅有一万可用,另有两万在百里外,远水解不了近渴。柳同昌这狗日的闹出这么大动静,咱们安顿在城北山坳里的近四万人马定然能有所察觉,可···” 丁克恭明白他的意思,最近才组流民青壮而成的那近四万新军只训练过一两个月时间,在身经百战的北境边军面前说是以卵击石都不为过,可眼下也只能将寄希望于他们了,好在当时没有吝啬银子硬生生堆起来一万六千骑兵,或许能在此时派上用场。 可惜,很快柳同昌就用一个举动击溃了丁克恭的侥幸心理。 四面合围的大军距离武威城还有一里,阵中突然驰出一支重甲骑兵,粗略估算人数怕不有四五千之众,胆大包天直往城墙底下奔袭而来,十数息,眼力极佳的杨长生已经能在马蹄扬起来的尘土里看清为首几人的冷峻面庞。 数千险些让丁克恭双目瞪出眼眶的骑兵好像只是来耀武扬威,在距离城墙六十步的那道沟壑外止步不前,左右来回奔袭,当先一人在沟壑前停马傲然端坐,将一杆长枪随手插在地上,抽出腰间佩刀冷笑着指了指城楼上的众人,而后横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最后,此人收起佩刀张弓搭箭,章道萍毕竟是武将,还能勉强维持住气度,丁克恭却立刻就矮身躲避,生怕对方从官袍上认出他是凉州巡抚,好在那人一箭射出就拍马调转回头,领着一众骑兵后退到大军之后,显然是在防备有人趁步卒攻城时捣乱。 那一箭没有箭簇,却是朝杨长生笔直射来,被身负四境修为的他一把接在手里,箭杆上绑着一条窄布,展开看了一眼,杨长生就把布条交到了章道萍手里,自己默默退回原来站得地方不言不语。 字条上仅有寥寥数字,四个时辰攻城不下,算柳某输。 章道萍骂了一声,狠狠把布条扔在脚下,狗日的柳同昌欺人太甚,兵书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按理说这布条上应该写“开门献城,不失封侯之位”一类的劝降话语才对,但显然柳同昌根本没有把这座武威城以及凉州都督放在眼里,竟狂言要在四个时辰之内攻下城池。 气归气,章道萍很清楚柳同昌能做得到。 丁克恭捡起布条看了一眼,顿时心如死灰,从这句话里他比章道萍咂摸出来更多意思,柳同昌既然这么写,就代表压根就没考虑过接受武威城的投降,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原因,不是柳同昌不想像拿下井水城一样兵不血刃占了武威,而是那头肥猪想要用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立威,震慑凉州其余各座城池,震慑郭奉平麾下的兵力,也震慑清凉山谢家那两位子嗣。 很不幸,武威城就是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 骑兵退去之后,柳字帅旗下就响起一阵激昂鼓声,十余万大军齐声喊杀,声震四野,章道萍登时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城楼上唯一还能算得上沉静的,是杨长生。 丁克恭眼角余光看见那位靖远将军甚至噙着一丝冷笑,急中生智道:“杨将军,你是奉圣旨前来收拢边军的,眼下逆贼柳同昌妄图攻城,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呐!城中一万守军都交给你指挥,城外还有近四万兵力很快就能驰援而来,能不能守住四个时辰?” 章道萍刚要开口,就被丁克恭一个凶狠眼神逼了回去,这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保住命要紧! 杨长生嘿声一笑,“巡抚大人以为,武威城这一万守军是杨某麾下死战不退的拨云营?能不能守住四个时辰不好说,但末将猜测,柳同昌不会非要逼得满城人没有活路,现在立刻派人去打探,大军必然会在发动攻城之前撤去一面的阵势,围三缺一,以免付出更大的代价。” 丁克恭如梦初醒,骂了一声娘。 要不是被城外大军吓破了胆,他早该想到这一层的,柳同昌是要攻城立威不假,但他也绝不希望看到满城兵卒百姓同仇敌忾垂死一战,围三缺一也是攻心之策,只要让城里的人看见一线生机,谁还肯玩命死战,那攻城的大军就不至于付出太过惨重的代价。 想到这里,丁克恭忙问道:“依将军看,柳同昌既然能率兵来武威,那溱川城郭大将军会不会赶来驰援?” 杨长生冷冷哼了一声。 其实这句话根本不用去问,丁克恭自己也能想到答案,柳同昌能奇袭武威,必然是用类似减兵不减灶的法子暂时瞒过了郭奉平,即便那位大将军愿意发兵驰援,城里这一万守军也撑不到那时,到时候武威城早就易主改姓,接下来的攻城守城就跟丁克恭、章道萍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人的想法总是能在短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章道萍刚才盼着山坳里那近四万人马迅速赶来救火,现在却只希望自己心腹将领能看清局势,不要掺和进来,等柳同昌撤去一面包围,他就立刻舍了城池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四万新军保留完整编制,以后才还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否则,多日的谋划就全打了水漂。 果然如杨长生所料,在柳同昌的大军缓步逼近城外那道沟壑时,丁克恭派出去的心腹终于及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城北的兵力露出来一个缺口。 章道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大军阵中鼓声急促响起,攻城。 杨长生举目望去,面无表情,他在等,等校尉坟那几万骑兵。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五章 短枪用尽,旧情断绝 日前骑着那匹瘦马绕路青槐关北上雍州的周叙一走,杨长生在武威城就再也了无牵挂。 身负放眼江湖足能够以高手自居的四境修为,杨长生并不太担心自身安危,他很熟悉柳同昌的性子和行事风格,城外三面合围大军的目标只在于这座摇摇欲坠的武威城,不在于神情绝望的丁克恭和盔甲凌乱的章道萍,更不在于他区区一个没了拨云营悍卒做倚仗的靖远将军,杨长生恶趣味地冒出一个想法,兴许柳同昌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凉州巡抚的名字,但多半会对章道萍府上一众年轻貌美的妾室感兴趣。 大风卷着贫瘠土地上的层层黄土鼓荡柳字帅旗,这一幕让杨长生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百感交集,雄心壮志的谢逸尘一死,以往在城墙上跟妖族杂碎拼命的北境边军就落在了柳同昌手里,大军中响彻四方的鼓点刚刚停歇下来,苍凉号角声就骤然响起。 一万守军,分在四面城门驻防,每一处城楼上仅有两千余兵甲,连螳臂当车都谈不上。 所幸丁克恭先前为自己谋划所做的准备很是充足,一直徘徊在战、退之间拿不定主意的章道萍狠了狠心,传令下去,很快就有五百枝一捆的箭矢被运送上各处城楼,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火油,正当杨长生估算箭矢数量能够支撑多久的时候,看见数十架弩车被人推了上来。 北境从来少有此类兵家重器,因为那道绵延二十三里横亘在东西两侧险峻山岭之间的城墙实在是太长,妖族每次攻城都没有固定的位置,弩车这种需要十个人推着慢慢移动的东西就显得有些累赘,再者就是半人半兽的妖族移动极为迅速,所以反而是硬弓更合用。 杨长生眯起眼睛。 要说凉州首府武威城兵器库中能存着三五架年久失修的弩车还能说得过去,可现在被人推上城楼一字排开的三十多架弩车都油漆锃亮,显而易见是刚刚打造出来没多久,不难看出丁克恭的秘密准备到了何等周全的程度。 以往北境边军都是守城,头一次纵兵反守为攻虽然兵力胜出武威城十倍有余,用兵谨慎的柳同昌也不敢掉以轻心,拿下武威城是要杀鸡儆猴没错,但他更需要用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来鼓舞因谢逸尘身死而低落的军心,一方面能振作士气,另一方面也能让边军真正认可他姓柳的接任做主帅,谢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自此就休想再染指兵权。 号角声响起的瞬间,一营步卒举着盾牌齐齐踏前数步,根本不用像史书上那些攻城战一样掘土填平壕沟,武威城外没有水的护城河最深处也不过六尺,且两面都是平缓斜坡,根本挡不住重甲步卒前进的脚步。 章道萍犹豫片刻,还是把临阵指挥权塞给了杨长生,自己则派心腹快马回府通知家眷子嗣,收拾好细软等待机会逃出城去,接过兵权的杨长生一点也不见外,立即传令城楼上的两千余众兵卒调整弩车角度,瞄准城外沟壑,将成坛的火油绑在大腿粗的弩箭上射过去。 既然护城河里没有水,换成熊熊烈火也是一样。 坐镇中军的柳同昌很早就看见了城楼上的杨长生,见守军正手忙脚乱把一个个黑漆漆的坛子往弩车箭矢上绑,立即就猜到了里面是火油,他嘿声一笑,撇嘴嘟囔道:“没点新意。” 】 旋即一招手,拱卫在他左右的亲军阵中骤然腾起数道璀璨光芒,以高个子剑修赵恒为首的数名修士御空越过那道沟壑,直往城楼上掠去,不是要抢先占据城楼,而是意在击破那些盛放火油的粗瓷坛子,可惜这些人修为并不算如何出众,要先靠近城楼三丈才勉强能出手。 杨长生目光一凛,伸手从背后摘下一杆短枪,周身气息陡然澎湃如潮,屏息蓄力、拧腰甩手一气呵成,那杆散着幽幽寒芒的短枪好像是一颗划破宁静夜空的流星,去势之快无与伦比,破空声仿佛一声霹雳。 二十丈开外,柳同昌帐下一名三境修士被短枪精准洞穿左胸,连痛呼都没来及出口就已经死绝。 这一幕让城楼上所有人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而后就是欢欣无比的喝彩声,正准备趁乱离去的丁克恭从绝望中看见了希望,有这等骁勇悍将在,或许真能撑住四个时辰,可很快他就意识到,杨长生肩后背着的短枪只剩下四柄。 柳同昌眯起眼睛,转头跟身侧一名校尉交代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领命快马离去。 赵恒皱眉冷冷盯着城楼上的杨长生,见他摘下第二杆短枪,也不敢再贸然上前,在北境城墙上奋战过的边军都听说过拨云营营官能以短枪百步穿杨的本事,号称六品以下修士都接不住他全力蓄势的一枪,于是赵恒很识时务地朝身侧几人使了个眼色,退后数丈悬立在沟壑正上方,尝试着等弩车击出箭矢再拦截火油坛子。 但是,赵恒低估了弩车的效用。 武威城的这些新弩车,是丁克恭秘密召集工匠先拆解兵器库的旧弩车然后打造出来的,一直秘而不宣藏在都督府后面因放粮施粥而腾出来的粮仓之中,视为是以后攻城拔寨的大杀器,所以不仅没有丝毫偷工减料,在赶制过程中甚至让工匠先后改过几次图纸,威力比兵书上所说的更大。 一声巨大的嗡鸣,距离杨长生最近的一架弩车率先发威,粗如成年壮硕男子大腿的箭矢呼啸俯射而下,速度虽说不如靖远将军甩手掷出的短枪快,但去势更显凌厉,赵恒根本不敢硬拦,眼睁睁看着弩箭一头扎进沟壑中,在带走数名边军性命的同时,上面绑着的六七个粗瓷坛子哗啦碎裂,火油洒得到处都是。 第二支、第三支接踵而至,三十余架弩车一轮齐射,连柳同昌都变了脸色。 而后端坐在马背上的柳大胖子就看见,杨长生亲手拆去一根箭矢的黑铁箭头,从衣角撕下一条两指宽的布条绑在尖端,蘸了火油点燃,张弓搭箭,射进已经有踏进一千余先锋步卒的护城河中,火光一闪,沟壑顿时连成一条夹杂着哭爹喊娘声的火蛇。 随后就是弩车的第二轮齐射,仍旧是绑了火油坛子。 尽管明知道武威城的火油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柳同昌再家大业大也吃不住这等损耗,眼见赵恒对弩箭无能为力、眨眼功夫就在面前折损了千余悍卒,数万边军无不心生胆怯,以往在北境面对妖族杂碎,至少还能拼一场再死,可连武威城门上镶了多少枚铜钉都没看清楚就死于大火,说不怕是假的。 最重要的是,杨长生恐怕也没想到这个法子居然意外有攻心之效。 先前守御北境城墙,边军也没少用火油去烧逼近城下的妖族,可那时候看着浑身毛发被点燃的杂碎都拍手称快,这时候落在自己人身上,妖族吃痛而死的一幕又浮现在心头,那道火焰熊熊的沟壑就成了雷池。 不过,他们没听到柳大将军传令撤军的短促号角声。 柳同昌刚才已经安排心腹去传令南门、西门两处合围的大军全力攻城,东门有那位精通守城的靖远将军守着,不信武威城还能有第二个妄图力挽狂澜的杨长生,但此时必须强攻东门牵制住姓杨的龟孙子,沟壑中满是黄土没有草木,火油就像是无根浮萍,不可能燃烧太久。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那就拿人命去填! 一声令下,柳同昌身侧再次腾起十余道各色光芒,就算拦不住弩箭,也不能让城楼上的守军再随心所欲往沟壑里扔火油坛子,杨长生纵然能幻化出三头六臂,也得教他指知道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浅显道理,战场上是胜是败,靠的从来就不是哪一位高人修士一人的手段。 杨长生掷出第二杆短枪,却被对方阵营中一个明显气息不弱于他的剑修拼着内伤挑飞,叹息着环顾四周时,城楼上早已找不到丁克恭,章道萍倒是还没走,但人已经移动到靠近城楼阶梯出口的地方,心思不言而明。 在近二十位修士的干扰下,城楼上的弩车确实乱了方寸,第三轮已经称不上是齐射,只有零星几根箭矢照旧将火油坛子送进了护城河沟壑里,大火一时半会还不见有衰弱的趋势,但现在火借风势看着骇人,一旦断了火油供应,撑不了太长时间。 咔嚓一声脆响,先前一剑挑飞杨长生短枪的那人隔空一道剑气摧毁城楼边缘处一架弩车,十个操弩车的守军被四散的木屑波及,三人登时殒命、七人重伤,武威城从此刻开始,陆续出现伤亡。 城楼好像变成大雨中一间处处有窟窿的破茅屋,漏水的地方委实太多,杨长生一人之力在这等战场上顿时显得微不足道,想要修补也是有心无力,正想问章道萍难道武威城或者军中难道就没有几个像样的修士,却发觉那位大都督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杨长生竟在这种时候愣了一愣。 他忽略了一点,死战不退这四个早就刻在拨云营将士骨子里的大字,在弃城而逃的丁克恭、章道萍这等卑劣货色看来压根就一文不值,说不定凉州巡抚大人此时正在窃喜,有他姓杨的愣头青在城楼上顶一段时间,他就能从容携带家眷逃出去,脱了官袍,边军还能认得谁是巡抚? 弩车一弱,城楼上守军的箭矢成了唯一应敌的法子,可惜仍是杯水车薪。 杨长生再次掷出一杆短枪,将一个大概刚刚踏足五品境界不久又刚刚一步跨上城楼的修士钉杀,透体而过的短枪把那人死死钉在墙垛上,无力挥了几下手里的长剑就断了气,而那位四境剑修紧接着迈上城楼,一剑荡开十数名扔了弓箭挥刀而上的守军,气势逼得没人再敢上前。 他冷声一笑,目视着反手去拿第四杆短枪的杨长生问道:“柳将军让我来问一声,这里可不是北境城墙,长生兄弟无论在大周还是在柳将军麾下都有大好前程,真打算死战不退?” 原本就算守不住四个时辰,柳同昌想要攻破武威城大门也不可能太过轻松写意,可城楼上的守军本就心存退意,见丁克恭跟章道萍两人摆明了是要弃城而逃,谁还肯拼死守城,在这位四境修士迈上城楼斩杀数个想要突施冷箭的兵卒之后,两千余守军没有像杨长生预想的一样蜂拥围上去,而是纷纷做鸟兽散,撇下刀剑朝城楼下逃命。 杨长生叹息一声,护城河里的火势逐渐变小,边军正在有条不紊收回死去同袍散发着浓郁肉香味的尸体,扑灭残余火苗,清理出那道沟壑,这种事情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能撞开无人守御的城门长驱直入。 恐怕郭奉平醒悟过来也不会想到,有凉州都督坐镇的武威城竟会在短短两刻钟之内失守。 这也不全是柳同昌麾下士卒战力太硬的原因,凉州十几万驻军里总还有些可堪一用的,可是丁克恭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柳同昌会突然舍了溱川掉头攻打武威,章道萍手底下本来是有两三万心腹兵力,但有三五千改换行头假扮成马贼,护送拿官帽子换来的珍宝去楚州变卖,另有五千多在城北的山坳里日以继夜训练新军,导致偌大城中仅有一万人驻守。 再者,城中投靠巡抚或者大都督的修士此时都在护送两位大人的家眷离开,其余行走江湖的那些游侠儿根本就指望不上,所以这座城池的守御力量才一触即溃。 杨长生定了定神,平静道:“如果是我拨云营在这里守城,十日内你们休想踏进武威半步。” 那位四境高手剑修瞥了眼崭新的弩车,“战场交锋,哪有如果?柳将军的意思是,看在旧日情分上,长生兄弟肯重归边军大营,就在仅在他一人之下的将领;不肯的话尽管离去,我等不拦着,只是下次再见面的话,就是你死我活,再没有情面可讲了。” 肩后仅剩下两杆短枪的杨长生偏头朝城下看去,身形胖大到好似一座肉山的柳同昌已经骑马到了近处,再边军扛着攻城锤撞门的吆喝声中抬头,目光交汇处一者微笑,一者沉默。 杨长生摘下第四杆短枪,在那位四境高手戒备的目光中双手横着举在头顶,折为两截,从此他与柳同昌就再没有半点袍泽旧情可讲了,最后一杆短枪狠狠扎在城楼墙垛上,靖远将军御空往北从容离去,没有回头。 城门被撞开。 柳同昌目送杨长生远去,低声自语道:“长生兄弟聪明的话,该去大漠。这回饶你,下回···没有下回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截杀 从白昼到黑夜,李敬威腰间双刀蠢蠢欲动。 几乎是在柳大胖子催马踏进武威城东门的同时,让杨长生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等到的校尉坟骑兵以回返凉州的李敬威为首,纵马取道驿路往东斜插溱川城方向,马踏黄土,烟尘滚滚。 在清凉山谢家子嗣、柳同昌以及郭奉平麾下动辄以数十万计的三方大军面前,尽管校尉坟这支骑兵显得很是势单力薄,但兵在精而不在多,在孤身过青槐关的李敬威看来,只要运用得法,照样能搅得凉州境内风声鹤唳。 兵书上早有兵贵神速的定论。 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快字,一支令行禁止的骑兵可以在如今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进退自如,这就是李敬威敢在群狼环伺的局势中夺一口血食的底气,先帝景祯在位时武威城就不听他二皇子号令,现在落在旁人手里他虽然觉得可惜但并不太心疼,只要能趁机吃下柳同昌留在溱川城外的其余兵力,反倒是姓柳的那头肥猪得不偿失。 平心而论,胆大心细的柳同昌用兵确实称得上谨慎,不过他被陈兵横亘在溱川的郭奉平隔断了凉州以外的情报来源,至今还不知道校尉坟几万骑兵的主人已经悄然回到凉州,在大军围攻武威城之前,他麾下绰号“疯狗”的修士所统率的斥候曾借着夜色掩护前去校尉坟左近刺探,虽然得知那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已经人去营空,但柳同昌只迟疑片刻就决定攻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大胖子纵然心里有些疑虑也顾不得再多想,他认为那几万骑兵大抵是担心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被殃及池鱼,所以察觉到十数万北境边军刀指武威城之后,就匆匆另寻地方扎营,却没想到李敬威竟然盯上了他留在溱川城外迷惑郭奉平的另一部分兵力。 按照柳同昌谋定的部署,就算武威城有个三四万驻军防守,凭十几万骁勇边军也足以在四个时辰之内将柳字大旗插上武威城头,因此分出八万人交由几名心腹营官统领,以减兵不减灶之计暂时瞒住郭奉平的耳目,等他回过味来,柳同昌早有了比井水城更合适立足的武威城。 凭柳同昌的心计手段,一旦能有时间静心思量几天,从谢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手里夺取清凉山以及井水城的兵权不算太难的事情,等彻底掌控了这近五十万精锐大军,柳大胖子可不打算跟曾经的主子一样磨磨蹭蹭等待什么所谓的时机,既然驴草的郭奉平挡在溱川不肯让路,那就索性率兵南下劫掠楚州,攻打中州京畿又不是只有青槐关一条路可走。 压得坐骑喘着粗气的柳同昌觉得,谢逸尘也是命里没有做皇帝的气数,好不容易等到陈伯庸身死雍州、漠北妖族入境中土,还没等谋划如何跟黑铁山崖配合,自己却先死在陈无双剑下,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啊,咱姓柳的可就却之不恭了。与其费心扶保谢家那两块上不了宴席的狗肉成就大事,不如取而代之,大不了等日后有了身穿龙袍面南称帝的一天,封谢家一个世代富贵永享的国公爵位也就是了。 唯一让现在的柳同昌感觉到气愤的,是武威城的财富竟然大半已经被狗日的凉州巡抚洗劫,偌大的粮仓颗粒不见,连老鼠进去都得骂着娘出来,无奈之下,柳大胖子进城以后的第一道军令就是紧闭四方城门,亡羊补牢,坚决不能再让没来得及逃走的豪绅富户出城。 出乎他意料,疯狗很快就呈上来一份名册,其中居然有多位品级不低的凉州文武官员,甚至连远在西北边陲的杨柳城城守也赫然在列。 豪绅巨商再富也富不过官,柳同昌大喜过望,让人把这一只只肥羊领到被他占据的都督府,不等问话就先一番严刑拷打,然后才知道这些人的官衔无一例外都是最近才买到手的,根本就没来得及搜刮百姓,有的已经为一顶官帽子倾家荡产,本想着日后总有机会翻倍赚回来,可惜这个机会恐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十余万兵甲涌进武威城,人吃马嚼都是银子,所幸正是秋收时节,柳同昌倒不太担心粮秣供应不上,很快就把算盘打到井水城,稍作思索,立即派快马去清凉山报捷,要求谢家不论是长子当权还是次子得势,先往武威运送粮草军饷,声称大军伤亡惨重,修整十日后往西再攻天水城。 而此时,李敬威高坐在一匹红鬃烈马背上,听斥候回报溱川城外的情况。 相比于边军战力彪悍的步卒,骑兵的优势有三,一是坐下马快、二是箭远枪长、三是居高临下。 尽管以往校尉坟的骑兵对外宣称有六万之多,其实仅有四万三千余,对上柳同昌留下溱川城东的步卒,李敬威倒也不觉得这是以寡敌众的局面,在凉州这种遍地是形同巨蟒的沟壑地形上交战,步卒难以形成纵深阵势,反而对往来如风的铁骑极为有利,来回几个冲锋就可以将其阵型击溃,他有信心自己辛苦练出来的这支精锐不次于北境边军。 人数约莫两千的斥候都散了出去,据首领千夫长回报的消息,扎营在溱川城外的边军大概能有不到十万人,这个数字跟李敬威料想的差不多。 长着一双阴狠三角眼的千夫长姓朱,身形瘦小却心狠手黑,在校尉坟大营得了个“乌鸦”绰号,本名倒是渐渐没人记得了,他将麾下斥候分为六路,汇总收回来的消息做出判断,柳同昌不难拿下那座武威城,这让他觉得很是可惜,要是殿下早回来几天,武威城里的小娘们还有姓柳的什么事? 半个多时辰,李敬威手里就多了一份溱川城外的地势图,仔细看了一炷香时间,转头跟在他面前收敛起锋芒的乌鸦笑道:“柳大胖子不会把这七八万兵力任由郭奉平揉捏,拿下武威城之后必然会传信他们前去合兵一处,此事宜早不宜迟,八成会在今夜就有动静。在这种地形上行军,按理说是一字长蛇阵最妥当,但有郭奉平在后面虎视眈眈,领兵的如果不是个傻子,就会想办法让队列阵型更厚实几分,可再厚实,也挡不住咱们纵马冲锋。” 乌鸦一直就对北境边军的战力持有怀疑态度,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李敬威又低头看了几眼地形图,沉吟道:“怕就怕郭奉平会趁机出兵,所以,咱们退后七十里以逸待劳最为妥当。你瞧,七十里外地面上的沟壑深而稀疏,那些步卒最开始肯定是摸黑前行以免惊动溱川城守军,起码走出三十里才会点燃火把,以他们的速度,一夜之间最快也就能行走百八十里路程,估摸着黎明时分困乏之际正好赶到七十里外,咱们提前设伏,杀他个措手不及。” 乌鸦阴恻恻笑了一声,拍马转头去传殿下将令,几万骑兵很快就齐齐拨转马头,后队变前队,退后七十里寻找能遮掩行迹的地方设伏,凉州的秋风不停不歇,马蹄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只要一两个时辰就会消失不见。 李敬威留在原地久久不动。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大战让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恨不得高声长啸的兴奋感,一战成名就在明日凌晨,他没狂妄自大到能把对方七八万边军尽数斩杀在七十里外的荒原,这一次只需要惊破那些不可一世的边军胆子,再能俘获三五万人最好不过。 这就相当于断了柳大胖子的一条腿。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柳同昌都不敢贸然离开武威,那李敬威就能腾出手来尝试着拉拢驻兵溱川城的郭奉平,大周气数将尽又如何,只要是他姓李的坐龙椅,年号既然能改、祖宗定下的国号也没什么不能改的,实在不行就迁都,苏州金陵也是个好地方,没必要死守着现在四处漏风的中州不放手。 李敬威生平最厌恶等待,但这次几个时辰里他没有觉得烦躁,而且偶尔会怔怔出神,想起很多有趣或者无趣的事情来,似乎不同的时间里对某一个人的看法也会变得不同,比如此刻他就有些希望陈无双能活得稍微长久一点,至少要把漠北妖族拖在雍州三五个月时间才好。 想来回京的宁王殿下不会让元玺皇帝过得太安生,兄弟阋墙的骂名让他们两个人去背,李敬威想着能说动郭奉平最好,元玺敢开先河任用内廷官宦为节度使,他就敢破例许诺郭奉平将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如果姓郭的不知好歹,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硬碰硬罢了,谁怂谁是王八蛋。 乌鸦手底下的机警斥候一趟一趟不停回报,如李敬威所料,从戌时天色彻底黑透开始,扎营在溱川城外的边军就悄悄舍了营帐,摸着黑往西一路行军,前面三十里走得挺快,而后不见郭奉平出兵追击,才点起火把放缓速度。 李敬威再次看了一遍手里的地形图,按照斥候的回报间隔时间推算边军行进速度,起码这一夜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停顿,那么大概会在丑时末、寅时处到达他所设伏的地方,自己麾下这四万多骑兵都不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此时小部分跃跃欲试的已经开始擦拭枪头和刀刃。 驻兵校尉坟多年,李敬威时常会亲自轮换带着一队骑兵出去热热手,即便知道西北境内有很多马贼都是凉州驻兵假扮,但这些人比真正马贼更穷凶极恶,杀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尸位素餐的凉州都督就算知道了也装着没这回事,把死伤的人都往大漠马帮头上算。 马三爷的赫赫威名,倒有六成是李敬威杀出来的。 斥候最后一趟回报是在丑时刚过,边军派在前面探路的兵卒已然到了三里之外,李敬威缓缓抽出腰间两柄佩刀左右看了几眼,又同时收归入鞘,接过身侧亲卫递来的一杆长枪掂了掂,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关节,伸手抚摸坐骑颜色火红的鬃毛,轻声下令道:“备战。” 布成一个半圆形阵势拦住边军去路的几万骑兵纷纷翻身上马,有条不紊地检查肩上硬弓、背上箭壶、腰间佩刀、手中长枪,只待目前已经不能再称为皇子殿下的李敬威一声响箭,就要铆足了劲让北境这帮土包子见识见识世面,省得真以为在城墙上身经百战就能在天底下所向无敌了。 似乎是发觉了周围气氛太过压抑,边军前哨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移动速度开始变缓。 校尉坟骑兵处在上风位置,马蹄声在寂静旷野中能随着风吹出去很远,为免打草惊蛇,行事老成的乌鸦收回大部分斥候,只留十余人弃了马匹徒步轻声往来传递消息,李敬威远远看见无数火把汇成一条蜿蜒在夜色中的大蟒,脸上笑意越来越重。 数百上千年来,雍州边军在大周一十四州驻军中号称战力夺魁、胆气最壮,实际上天底下总是有些不肯服气的硬骨头,比如龙吟、虎啸、凤翔、玄武等天子亲军,比如在北境城墙上付出惨重代价的楚州撼山营,比如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四万校尉坟骑兵。 李敬威很想用这一战,打烂柳同昌的野心,打烂元玺皇帝的胆气。 骑马并辔坐在他身侧往远处张望的,是曾在李敬威幼年时教他武艺的一个高手修士,匆匆十数年从宫廷大内到凉州校尉坟,这位领着二皇子踏上练刀之路的四境刀修鬓间已然有了斑斑霜雪,他突然轻声笑道:“这一战之后,凉州可就更乱了。” 李敬威嗯了一声,“乱就乱去吧,先有大乱才能有大治。” 半刻钟,乌鸦撤回了所有斥候,他的目光变得尤为急切,两次想请李敬威放响箭却欲言又止,双方离得太近了,边军探路的前哨再往前行进三五十丈,就能听见校尉坟这几万骑兵坐骑不安分的响鼻声,可李敬威仍然面色不变。 从火把光亮上看,边军派遣出来的前哨约莫有三百人左右,散成一个弧度向西的半圆形往前慢慢推进,乌鸦很清楚,他们的南侧是一条深达三四丈的沟壑,北侧土地倒是还算平整,骑兵冲锋需要一定的距离纵马蓄势,这个距离正在被对方前哨不断缩短。 火光下,乌鸦甚至能看见北境边军的黑色锁子甲。 走在最前面的探路老卒停住脚步,举着火把皱眉朝前张望,很快他就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前面有埋伏!是骑兵!” 这一声示警,撕碎了黎明之前的宁静。 李敬威摘下硬弓,一支响箭过后,杀声震天,万马奔腾。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七章 马蹄和刀光 李敬威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 无数挺枪跃马的大好男儿与从呱呱坠地就裹着天家贵胄光环的骑兵将领擦身而去,让李敬威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诗文来,只不过江上千帆未必能比此刻的万马齐喑更气势雄壮,纵马冲到最前面的数百人张弓一轮怒射,密密麻麻如飞蝗的箭矢在夜色中看不清轨迹,只能看清楚边军那三百前哨像是镰刀下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倒下。 两腿夹着马腹腾出手来的乌鸦咧着嘴狞笑,能在校尉坟坐稳斥候千夫长,他的骑射之术确实尤为犀利,右手四根手指间夹着三支白羽,弓弦第一声响动就带走了两个手持火把的边军性命,不到六十丈的距离对骑兵来说就是几个呼吸的事情,紧接着就是第二声弓弦响动,三支箭矢齐齐命中一人胸腹之间。 相隔太近,边军制式锁子甲像是纸糊般脆弱。 原本想要身先士卒亲自上阵冲杀的李敬威一动没动,沉沉夜色里被急促马蹄声掀起来的尘土好像把天地之间变成一池浑浊脏水,隐隐还能看清楚校尉坟骑兵把那条火把巨蟒的蛇头冲散,翻滚挣扎的半截蛇身,很快就被分割成一段一段各自为战。 边军再骁勇彪悍、再善于夜战,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形成能够阻挡铁骑冲锋的纵深拒马阵型,何况校尉坟这四万余骑兵个个立功心切士气正隆,头前的一位边军营官接连大声呼喝,可惜声音毕竟高不过一浪压过一浪的喊杀声,根本没办法阻滞骑兵往来奔袭的惊人速度。 冲进敌阵的骑兵甚至不需要抽刀挥砍,只需要用手中长枪借着坐骑奔跑速度带来的巨大力道左右横扫,被砸倒在地的边军立刻就会哀嚎着被乱马踏得尸身残破,暗红色的血液透过锁子甲生铁叶片的缝隙,无声无息渗透进黄土,像是一张被浓墨濡透的老旧泛黄宣纸,颜色暗沉。 兵法有云,一字长蛇阵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倘若击其中断则首尾相应,但此时被柳同昌暂时委任统领八营兵力的狻猊营营官翁牧却压根无计可施,蔓延四五里路的边军队伍前端溃不成军,后端意识到遇袭之后急着上前相助,又被这支突如其来的骑兵迎面截杀,彻底乱作一团。 手持一柄制式长刀的翁牧脑中轰然作响,喊出口的喝令声传不出左近十丈。 刚才眼睁睁看见另一位曾在北境城墙积攒军功升至正六品校尉的同袍身死,那人刀身上刚刚泛起寒光,就被一支势如破竹的利箭洞穿了小腹,随即就被一杆长枪挑起,连带甲胄超过两百斤的重量飞起又落下,饶是在他营中以身手不俗著称的悍将,就这么死在凉州荒原。 杀了校尉,那个长着一双阴狠三角眼的骑兵似乎发现了翁牧的甲胄有别于寻常兵卒,认定他必然是边军中地位不低的将领,口中连连呼喝两声,顿时有数十骑从四面朝他奔袭合围。 三境五品的翁牧过去十余年戎马生涯,不知在城墙外斩杀过多少半人半兽的妖族杂碎,可面对这明显是冲他而来的数十骑兵,生平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情绪,当年死在北境妖族手里还能留个身后美名,现在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谁还知道他姓翁的也是一条铮铮汉子? 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更快,翁牧已经猜到了这些骑兵是从哪里来的,整个凉州境内,不,是整个大周境内能指使数万精锐骑兵截杀他们的只有两方势力,大漠马帮那群乌合之众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要么是凉州都督章道萍的麾下,要么是校尉坟的人马,可柳将军传来的信不会有误,章道萍弃了武威城不知所踪··· 这些骑兵,只能是李敬威练出来的那支劲旅。 翁牧抹了把脸深深呼吸,两脚分开半蹲摆出迎敌架势,手里那柄长刀横在胸前,恨恨骂了句娘之后反而镇定下来,从声势上估计,这些骑兵的人数比之八万边军相差不少,训练有素的边军只是被暂时冲乱了行进阵型,只要几位身负真气修为的营官都还活着,很快就会御空号令稳住阵脚。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催马硬生生撞飞翁牧的一个年轻亲兵,这位营官乘势挥刀断了马腿,矮身微微侧开一让,刀修最喜欢近身肉搏,第二道刀芒就将从马背上滚落的骑兵懒腰斩成两段,脚尖挑起死透了的亲兵佩刀,他一手一柄长刀,刀芒滚滚气势如虹。 在苦寒北境拼出正五品官衔的他并不惧怕这种混战局面,身形转换间借着对方的马匹阻隔做掩护,暂时躲避那位一看就知修为在他之上的三角眼骑兵将领,片刻功夫死在他刀下的骑兵都多达五六人,如出一辙,都是先被他左手刀斩断马腿,然后右手刀再补上致命一击。 见他骁勇,乌鸦撤马退了几步,将长枪挂在马鞍上,反手从肩上箭壶取出两支箭矢,一支横咬在嘴里备用,另一支扣上弦,拉弓如满月。 再好的弓手也难以维持硬弓拉满太久时间,但乌鸦硬是等了五六息之久,才找到松手放箭的最好机会,那支夺命箭矢带着咻咻破空声从一名被翁牧砍断马腿的骑兵头盔上穿过,翁木的灵识察觉到危险就地翻身一滚想要躲避,可惜正中乌鸦下怀。 接踵而至的第二支箭矢避无可避,勉强挥出一道刀芒去拦,如此近的距离,箭矢势大力沉,只是微微改变了方向,狠狠刺进他右肩窝,箭簇透体,鲜血迸现。 右臂脱力,一柄刀失手落地。 翁牧被箭矢的力量坠倒,借势在同袍的尸身上团身后翻,再慢一步,就会被一杆长枪扫断咽喉,他挥刀贴身砍断箭杆,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反身再一道刀芒劈砍而出,眼角余光已经看见后面不远处有光华腾空,神情狰狞地在人群中找到乌鸦,吐出一口血水道:“狗日的!” 边军洗甲营的营官刚刚御空而起,没等开口喝令麾下悍卒稳住阵脚,就被近百支箭矢当成了发着光亮的活靶子,无奈坠下身形躲闪,仍被两支箭矢透甲,好在有真气屏障挡了一挡,不至于当场重伤垂死,悬空一瞥找到了翁牧所在的位置,正挥刀带着亲卫朝翁牧靠近。 远远观战的李敬威嗤笑一声,身侧那位双鬓斑白的四境修士撇嘴笑道:“难怪人说积习难改,这些傻子在北境厮杀惯了,以为现在面对的是那些肮脏妖族杂碎,你敢御空就得有能挡下乱箭射杀的本事才行,不然一眨眼就会变成个刺猬。” 李敬威深以为然,这就是江湖修士反倒很少有能在边军中坐到高位将领的原因,除非是修成五境的高人,否则如同眼下这场混战的乱军阵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万人敌,“边军如果能拿的出三四万骑兵来,再多八个陈无双,也休想斩杀谢逸尘。” 那修士点了点头,收敛起笑意叹息道:“殿下,这一战咱们校尉坟的损失也不小,好不容易攒下的这份家底,天亮以后可就要大打折扣了,胜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虽然或许能俘获不少边军,但目前凉州的局势有银子都很难买到好马,想再补充骑兵···” 李敬威摆摆手打断他,目光变得冰冷而坚毅,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修士神情复杂,不再出声说话。 身周骑兵死一个就补上三四个,越聚越多,翁牧的铜盔早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脸上混杂着血迹、汗水沾湿的尘土,半边甲胄都被几处伤口涌出来的鲜血湿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左手紧攥着的那柄长刀卷了刃,真气也好、力气也好,都在迅速流失。 乌鸦催马上前,挥手让其他人散开去另寻敌手,他想给这汉子一个有尊严的死法,“报上名来。” 翁牧弯腰拾起一杆长枪拄着,哈哈大笑道:“本将北境边军狻猊营正五品营官翁牧,你···又是何人?” 乌鸦笑得有些羡慕,平静道:“我姓朱,校尉坟斥候千夫长,他们都叫我乌鸦。” 翁牧环顾四周,方圆数十里都充斥着喊杀声、哀嚎声,东边天际仍然没见到亮起鱼肚白,因血水渗透而变得泥泞的土地上,到处都是马蹄踏破的尸体,有的甚至被掉落却不熄灭的火把点燃,冒着缕缕黑烟。 这一幕,比他多年来在那道二十三里长城墙外面看到的情景更为惨烈。 翁牧收回目光惨笑一声,“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个名号听起来很晦气?” 乌鸦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的脖颈,点头道:“是有人说过,不过我觉得,是看见乌鸦的人才会觉得晦气,乌鸦自己不认为晦气。” 翁牧盯着他那双三角眼,“确实。”乌鸦扯下身后空空如也的箭壶,缓缓抽出腰间佩刀踏前两步,“问清楚你的名字,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在这里给你立个碑,但是怎么写才好呢,你们从跟随逆贼谢逸尘杀官造反开始,就不能再算是大周的北境边军了,写狻猊营营官好像不太合适。” 翁牧洒然一笑,“是啊。那就麻烦你,只写翁牧两个字就好了,可惜啊···” 乌鸦继续往前迈步,好奇道:“可惜什么?” 翁牧低下头,声音变得很低,“可惜老子没死在北境,不然每逢清明,兴许有人会拿一壶酒来浇在我坟头上。” 乌鸦微微一愣,遗憾道:“这个忙,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翁牧笑着抬起头不再搭话,显然有些生疏的左手刀突然刀身一翻,悍然挥出此生最后一道刀芒,照亮方圆十余丈,乌鸦很轻易就闪身躲开,身形骤然加速前冲,错身而过处,翁牧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身躯轰然倒下,至死握着一柄北境边军制式长刀。 回转过身的乌鸦没有低头看他,甩去刀刃上的血迹,收归入鞘,再度上马冲杀。 两刻钟时间,在扔下万余条性命之后,边军悍卒总算稳住了阵脚,然后很快就找到了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骑兵最大的倚仗就是靠坐骑极快的奔袭速度往来冲突,只要断了他们的马腿,骑兵就会变成跟边军一样的步卒,同样是步卒的话,出身北境的边军不怕跟任何人硬拼。 你狗日的再凶,能凶的过龇牙咧嘴的妖族杂碎? 所以从边军长长队列后端急急奔来支援的人仗着人数上的巨大优势,拼命将小股小股的骑兵围在中间,不让他们冲出包围的同时,矮身去砍马腿,一杆长枪应付不来数柄大刀,马匹吃痛的长嘶声不绝于耳,这完全是悍不畏死的打法,一时之间让校尉坟的兵马心生胆怯。 北境边军狠就狠在这一点,敢拿命换命。 李敬威似乎对事情会发展到眼前这一幕早有预料,张弓射出第二支响箭,死伤不小的骑兵纷纷后撤,拼力跟死缠烂打的边军再次拉开距离,然后齐齐催马从北往南冲杀,却不肯再短兵相接,只用箭矢、长枪的优势逼着边军朝南退去。 南侧,是一道陷进去之后只能承受乱箭射杀的沟壑。 这时候,双方阵营中的修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边军中二境三品以上修为的挡在最前面,骑兵中同样升腾起无数道交织在一处的光华,泾渭分明的中间地带亮如白昼。 边军队列后端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充实进来,尽管骑兵在放箭逼着他们后退,阵型反而逐渐变得厚重起来,校尉坟的骑兵终于还是不得已再次后退拉开距离,可箭壶里的箭矢总有用尽的时候。 纵然早就做好了边军这块骨头很难啃的准备,但此时麾下骑兵的巨大折损还是让李敬威脸色逐渐变得阴沉无比,乌鸦手下未参战的斥候一遍一遍回报,从折损七百到折损三千、四千、五千、六千,听得人心头冰凉的数字还在节节攀升,当然,边军的损失更大,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时间里,伤亡接近两万。 两万悍卒,就是边军的两个满编营,以往每年死在城墙之外的最多也不过就是这个数目,可这仅仅才是混战胶着,远远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李敬威陡然重重一夹马腹,座下那匹红鬃烈马前蹄腾空,而后朝战阵疾奔。 到了近处,李敬威从马背上纵身而起,两柄佩刀霍然出鞘抖出团团光芒,以四境雄浑真气扬声喝道:“本将乃大周先帝景祯二皇子李敬威,尔等边军中谁是统帅,且出来答话!” 被柳同昌委以重任的狻猊营营官翁牧已经身首异处,余下几位营官畏惧乱箭不敢御空,纷纷仰头破口大骂,场面杂乱无比,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敬威深吸一口气,左手高高举起,朝身下挥出一道凌厉刀芒,“贼首谢逸尘已死,愿弃暗投明者扔下手中兵刃,天家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准尔等戴罪立功!” 数万骑兵齐齐高声,“降者不杀!” 只换来边军阵中此起彼伏的不屑叫骂声。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何去何从 忘却一切牵挂羁绊以后,死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让人惧怕的事情。 江湖修士往往能够在生死一线之间有所明悟,修为粗浅的军中悍卒也能够在拼死一战中迸发出巨大胆气和潜力,所以不管是堂皇史书还是市井传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峰回路转都不少见。 相比于柳同昌攻打武威城时围三缺一的攻心之术,此时校尉坟骑兵几乎已经把死伤接近两万的北境边军逼到了不得不困兽犹斗的地步,这并不是说柳大胖子在用兵这门学问上的造诣远远胜于悬立虚空的李敬威,而是李敬威以为徒步负重夜行百里的边军到了强弩之末,没料到这些久处于苦寒雍州浴血奋战的汉子,早就在跟漠北妖族的多少场厮杀中养出了以命搏命的凶性。 校尉坟这一方谁都没有想到,李敬威亲自出面劝降不但没有瓦解对方的战意,反而激起了边军誓死不降的狠辣斗志。 满眼都是横七竖八同袍的尸体。 东西长达四里有余的战场上,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以及被火烤熟的肉香味,断了前腿的马匹哀鸣声和重伤甲士的呻吟声充斥在耳边,这时候就算几位营官有了别的心思,也止不住麾下悍卒后浪推前浪的叫骂声。 李敬威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发现事情跟他预想的结果有了极大偏差,他根本就掌控不了十余万人混战的局面,不绝于耳的叫骂声中,被逼到南侧那条沟壑边缘的数万边军,居然开始硬顶着逐渐变得稀疏的箭矢朝骑兵阵营发起反冲锋,不用谁号令,举着盾牌的步卒冲在最前面,其后有数千铠甲跟其他边军不同的壮汉矮身突进,伺机专砍马腿。 这伙步卒身上披挂的不是北境常见的连环锁子甲,而是袒露着右肩及半个胸膛的坚韧披甲,如果杨长生在这里,一眼就会认出这是每逢妖族大举攻城就会跟在死战不退拨云营身后捡漏的豺狼营将士。 校尉坟这第一次真正意义踏上战场的骑兵不知道,雍州都督府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以战后上缴清点出来的妖族头颅数目为边军将士计军功,如此一来,酣战不休的拨云营就很是吃亏,于是就有了应运而生的豺狼营,这些身穿皮甲的步卒发起狠来,战力不次于死战不退的大周第一营,只负责收集被拨云营将士砍成重伤的妖族,一刀剁下那些杂碎的脑袋,全营军功与拨云营平分。 所以,他们的皮甲腰带前后一圈都是三寸长铁钉弯成的钩子,砍了妖族头颅就往腰间一挂,其中更有会识字的跟在后面不停疾书速记,拨云营谁谁砍伤几个杂碎,谁谁力战而死,因此要是统计北境边军哪一营斩杀妖族最多的话,最后得出的结果不是冲在最前面的拨云营,也不是在城墙上张弓射箭的鹰目营。 而是雍州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的豺狼营。 李敬威挥刀荡开朝他仰射而来的几杆断成半截的长枪,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该有的恐惧情绪,他意识到现在已然无法让双方混成一团的近十万人分开,校尉坟骑兵泥足深陷,想退都不见得能如愿以偿,连乌鸦的坐骑都被齐膝斩断一条马腿,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那就是难怪有人说战场是个一视同仁的血肉磨盘。 东方天际缓缓露出一线鱼肚白。 速战速决几乎成了一种不可能达成的奢望,距离驻兵近三十万的溱川城不过区区百里,这里的动静必然瞒不过郭奉平的斥候打探,李敬威顾不上担心他苦心练出来的骑兵会伤亡惨重,更怕那位跻身于两殿四阁大学士的枢密副使趁机出兵,将混战中的两方人马包了饺子。 李敬威长啸一声,希望能借此吸引边军中修士的注意,他知道这数万杀红了眼的悍卒中存在不少隐藏气机的高手,军伍中最敬重强者,那些身负不俗修为的多半身居副将、校尉之类的高位,校尉坟骑兵中同样有数以千计的二境三品之上修士,只要能把对方修士斩杀,那么兴许还能有尽快结束乱战局面的可能。 可惜让李敬威失望的是,边军阵营里的修士与江湖中渴望成名的游侠儿截然不同,似乎并不愿意拿出所谓的高手气度,星星点点的刀光总是穿插在骑兵间隙内一闪即逝,冲得比盾牌手和豺狼营更加深入,仗着自身真气渗透进骑兵纵深队列,砍马砍人如鱼得水。 最要命的是,这些扎根于北境边军的修士没了江湖游侠的傲气,却多了让人叹为观止的韧劲,冲杀过程中对自身真气消耗的把握极有分寸,这是长久跟漠北妖族拼斗而养成的好习惯,煊赫刀芒剑气固然好看,但保不了命,细水长流才能多杀几个敌寇,日后才有晋身百夫长乃至校尉的机会。 看清了这一点,李敬威顿时心生退意。 纵然骑兵远比边军有优势,但杀马贼练出来的本事跟北境边军经年苦斗而形成的本能没有任何可比性,再耽误一两个时辰,不需要将领喝令就知道该如何跟同袍配合作战的边军,就可以把校尉坟只剩三万余的骑兵全部拖死在这里。 李敬威匆匆坠下身形,示意传令兵吹响撤兵号角,才发觉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透。 一长两短,三声号角是撤兵的命令。 可惜已经为时已晚,被拉长到东西四里的战线中,校尉坟骑兵与边军步卒犬牙交错,杀得难解难分,很多马匹都根本不听主人喝令,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横冲乱撞,直到被人砍断前腿侧翻倒地。 骑兵爱马,同样杀红了眼的校尉坟将士也不管不顾要为坐骑和袍泽报仇,交战双方都没了任何紧张或者胆怯的情绪,只有不断重复挥砍动作,占据优势的长枪反而成了累赘。 这等场面,李敬威跟边军几位营官都分不清哪里算是左翼右翼,顺着南侧那条沟壑形成的战线也分不清哪一方是在冲锋,这位天家贵胄以前引以为豪的用兵经验都成了没用的东西,号角一声接着一声,好在后队骑兵终于撤出了厮杀混战。 如此一来,李敬威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得脱身的两千余铁骑被边军洪流淹没。 他死死压抑住想要冲进阵中大杀一场的心思,左手紧紧攥住腰间刀柄,胸膛剧烈起伏,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身先士卒,否则即便可以亲手斩杀几十个步卒鼓舞士气,这时候难免会被边军中的高手修士缠住围杀。 不是校尉坟的骑兵不行,是谢逸尘调教出来的边军太狠了。 “乌鸦率兵断后,传令撤军!” 长着一双三角眼的斥候千夫长舔了舔干裂嘴唇,高声领命,但他很清楚自己体内的真气仅剩不足三成,用校尉坟装备最精良的斥候断后,可见殿下已经对吃下柳同昌这一部分兵力不抱希望了,但是想撤哪有那么容易。 乌鸦放眼环顾四周,先前他与另一位千夫长所率领的两千余斥候不居于人后,想要在这一战中夺得头功,如今那位修为比他毫不逊色的千夫长死在边军两位营官前后夹攻之中,首当其冲的斥候队伍损失惨重难言,能聚起来的不足四百人。 李敬威领着残兵往西奔出去五六里,听着身后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回头去看,四万余众骑兵仅剩不到一半,登时被一股苦涩悲怆堵住喉咙,偷鸡不成蚀把米,凭这吓破了胆的两万残兵,别说趁机成势奇袭京都,眼下跟柳同昌结下死仇,以后能不能在凉州境内安稳度日都是两说了。 身侧那位四境修士稳住心神,催马上前低声道:“殿下···” 李敬威咬牙切齿冷哼一声,挥手道:“不必多说,率军往西百里再度设伏,这口气不能这么咽下去,修整一日,干他娘的!” 四境修士默默叹息一声,传令死里逃生的骑兵照殿下的吩咐办,悄然回头去看,留下断后的斥候没有一个策马突围,一股子凉意打从心底升起,迅速遍布全身,以至于让他手脚都有些麻木。 没有人敢出声附和或是质疑,这一场苦战,打垮了校尉坟多年蕴养出来的士气。 沟壑旁,乌鸦与其余百十人被步步逼近的边军里三层外三层合围在里面,在校尉坟待遇高人一等的精锐斥候,此时都没了座下马匹,身后箭壶空空荡荡,价值数十两银子的硬弓没了用处,只剩下手里长枪和佩刀可用。 乌鸦仰头去看,合围的边军阵型上空有几位甲胄鲜明的修士御空而立,其中一人手里捧着死于他倒下的翁牧头颅,冷声喝令到:“一个不留!” 兴许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几位营官纷纷出声止住边军步卒的动作,坠下身形迎战。 乌鸦先前力斩翁牧的一幕让边军不敢轻视,两个摘去头上铜盔的正五品营官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朝他走去,行进过程中不时拿脚尖挑飞横陈在地上的尸体,清理出一片面积不大的空地,乌鸦阴恻恻嘿笑两声,率先对左侧那人挥出一刀。 这一刀没有华丽的刀芒,尽敛光华于刀锋,是三境五品的乌鸦此生最巅峰的一击。 那位营官抬脚挑起一具骑兵斥候的尸体去挡,顿时被一刀截成两段,鲜血好似雨水洒落,右侧那位营官抓住时机陡然跨出三四步,借前冲的速度蓄势之后拧身踹出一脚,乌鸦眼前一黑,只觉腰身好像被人抡起大锤狠狠砸中,一口鲜血吐出,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左侧摔出去。 正好迎上左侧营官毫不掩饰森然杀机的一刀,高高跃起,从头颅到胯下,乌鸦一分为二。 两位千夫长都死在混战之中,可校尉坟骑兵的斥候里确实有几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面对修为高出他们一大截的几位营官联手,有人愣是在胸膛被先后戳出几个窟窿的可怜情形下咬牙反击,试图用甩手而出的一杆长枪在临死之前拉个垫背的,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垂死一击显得绵软无力。 那杆长枪没有伤到任何人,跟他的人头几乎同时落地。 战场上,没有江湖道义可言,随着校尉坟百余名拼到力竭的斥候一个接一个含恨倒下,北境边军几位营官总算松了一口气,顾不得郭奉平会不会出兵追击坐收渔翁之利,面面相觑之后迅速传令就地修整一个时辰,让人清点伤亡数字。 死者够呛能够安息,生还的人也够呛能有必有后福的感慨,两炷香时间,聚在乌鸦尸身周围的几位营官都接到了麾下校尉统计出来的伤亡数目,这意料之外的一战过后,八万边军只剩四万四千七百余人,折损近半不说,而且其中还有万余带伤。 而李敬威的校尉坟骑兵扔下了两万多条性命。 豺狼营营官展光宗收刀归鞘,低头道:“何苦来哉···” 展光宗原本是秦岭天岚剑宗的弟子,不屑于在江湖中闯荡名声,投军之后才转为修刀,六七年前还是慧眼识珠的大都督谢逸尘亲手把他从百夫长提拔到了校尉,然后豺狼营的上一任营官在城墙之外被妖族撕去一条手臂退伍,他积攒军功得了正五品营官,以往每逢大战,都会在清点麾下所获杂碎首级之后,坐在墙垛上叹息一声何苦来哉,没少被同品级的其他营官笑话他矫情。 可这一次,几位营官没有一人出声讥讽。 混战之中挨了两枚箭矢的洗甲营营官潦草包扎好伤处,颓然坐在一匹战马的尸体上,喉结滚了两滚,目光挨着从劫后余生的几位营官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翁牧的头颅上,凄然道:“以前死在北境城墙以外,咱们这些人总能得个壮烈赴死、为国捐躯的美名,可如今呢···陈家老公爷陨落,那道城墙被妖族杂碎占了去,雍州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咱们却领兵在这里跟人内斗,以前积攒下的功德和好名声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了不说,死了怎么有脸去面对当年战死的手足弟兄?何苦来哉啊···” “双方加起来近六万条性命啊,就是去雍州也能拦得住妖族一阵子···” 良久没有人搭话,展光宗突然道:“柳将军率兵离开大营之前,我听说长生兄弟又回凉州来了,是奉旨收拢咱们这些群龙无首的边军···” 有人冷笑道:“群龙无首?柳将军不是首?再说,跟二皇子李敬威拼了这一场,咱们还有退身之路吗?就算接受招安,你姓展的跟杨长生关系莫逆或许可以留得性命,我们这些人不是叛逆也是叛逆了,大周朝廷还能容得下?” 洗甲营营官缓缓站起身来,目视着说话的这位营官,一字一句道:“大周朝廷容不下,倒有个去处一定能容得下我等。我昨天就在想,咱们已经跟随谢大都督反叛了大周一次,总不能再跟随武威城柳将军反叛谢家一次,那以后就算姓柳的坐了龙椅,天下人会怎么看我等?反复无常,是小人!” 这一番话,说中了几位营官的心事。 展光宗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去处···可是雍州?” 洗甲营营官点点头,“我···我有一次经过柳将军大帐,听见里面有人说,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要去雍州平妖族之乱,咱们···” 先前冷笑的那人怒斥道:“住口!莫忘了,大都督就是死在陈无双手里!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吃的俸禄、得的官职是谁给你的,狼心狗肺,大都督死了不假,可谢家还有子嗣在清凉山!你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念同袍情谊也要在这里斩了你的狗头!” 洗甲营营官眯了眯眼睛,寒声道:“我正五品的官职,是靠杀妖族跟大周朝廷换来的,大都督是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不是他谢家的下人,洗甲营也不该是他谢家的私兵!陈无双杀了大都督,我与他不共戴天,可司天监两任观星楼主阻击妖族,我打心眼里佩服!要是还有回头的机会,就算洗甲营没人跟我走,我也要去雍州北境,帮司天监打退了那些杂碎,再说找陈无双报仇,一码归一码。” 那人还要再说,展光宗突然高声道:“够了!郭奉平还在后面虎视眈眈,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要打要杀烦请两位换个地方,先离开这里再说别的,我猜那李敬威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再往西去武威城还有几百里路程,再遇上骑兵截杀,如何是好?” 天色早已大亮,五万余边军匆匆把同袍尸体扔进南侧沟壑,至于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出所以然。 82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有聪明人就得有傻子 梧桐树究竟能不能引来民间传说中的神鸟凤凰还未可知,但坐在偶尔落叶的树下跟一位柔媚女子下棋的郭奉平,却一日之内接连等来了两个好消息。 柳同昌的减兵不减灶其实根本就没有瞒过郭奉平的耳目,这位至今没有回京就任武泰阁大学士的大周军方第一人,跟损失惨重的李敬威不谋而合,早料到那座武威城会落在柳大胖子手中,原本是想着出兵截杀扎营在溱川城外的几万边军,没想到斥候回报校尉坟那边先有了动静,郭奉平很快就决意按兵不动。 既然有人愿意出手替他搅乱凉州局面,他乐得安安稳稳隔岸观火。 第一个好消息,自然是统领校尉坟骑兵的李敬威铩羽而归,短短一个多时辰功夫双方死伤近六万之众,这样巨大的伤亡数字莫说是近几百年,就连当年大周太祖皇帝兴兵征伐中原时最最惨烈的一战,也不过如此了,不过那一战李向奠定了称雄中原的基础,而他的后世子孙李敬威却栽了个险些爬不起来的大跟头。 郭奉平起先听到回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能,但很快就默默推演出了原因,一直以来校尉坟铁骑如何精锐似乎都只是李敬威的一面之词,这些骑兵相对步卒再有优势,也毕竟吃了没怎么经历过真正大战的亏,如果是对上凉州不堪一用的驻军还能一鼓作气拿下首胜,但北境边军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一旦被缠住,数目庞大的死伤就不可避免了。 由此一战,郭奉平也差不多摸清楚了校尉坟的底细,李敬威麾下如果真有传言中所称的六万人马,绝不会拼的这么惨,也就是说双方厮杀之前骑兵最多能有四万五六,这一战之后恐怕只剩了半数,不过能硬生生拼掉边军三万多人,那位至今没得亲王封号的先帝子嗣也足以自傲了。 第二个好消息,就是眼前棋艺不精连输三局的柳卿怜从雍州带回来的了。 跟沈辞云与彩衣姑娘不辞而别以后,柳卿怜在雍州城潜伏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七月初三陈家老公爷陨落的机会越过城墙,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亲口告诉她,苏慕仙一直就在漠北荒原找寻黑铁山崖,这让她不敢贸然深入漠北,一时虽难以把彩衣身中天一净水之毒的消息传递给君上,但不明所以的阎罗殿大学士给了她一件事情去办。 柳卿怜意识到,这或许会是将功赎罪的机会。 折返凉州借助郭奉平的斥候几番打探,得知驻仙山的不少弟子正追着沈辞云等人不停截杀,彩衣姑娘不仅好端端活着,还几次出手跟驻仙山的剑修拼斗,看起来不像是身中剧毒的样子,结合沈辞云协助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事情,柳卿怜猜测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司天监那位年轻观星楼主有法子解了天一净水之毒,要么就是她从黑铁山崖得来的那一滴天一净水是假的,当日沈辞云跟彩衣根本就没有中毒。 总而言之不管是哪一种猜测,她都不必再面对阎罗君痛失爱女的怒火,只要做成了阎罗殿大学士交代的事情,兴许还能记上大大一笔功劳,黑铁山崖的想法很简单,在谢逸尘之外再下注,接近这位统领近三十万的郭奉平,彻底把凉州局势搅成让大周朝廷头疼棘手的一团乱麻。 阎罗殿大学士说这是君上早就定下的策略,但黑铁山崖显然没想到谢逸尘会死的这么快,反倒让没想好该如何着手的柳卿怜捡了个便宜,谢逸尘一死,凉州想不乱都不行了,以黑铁山崖的名义示好郭奉平就显得水到渠成了很多。 果然,郭奉平对柳卿怜的到来很是欣喜,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仙子称呼着,几天接触下来,心思细腻的柳卿怜大概摸清了他的用意,这头老狐狸既想让漠北妖族占据雍州来给大周皇家施压,又不想跟妖族杂碎扯上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这明显是为以后在史书上落个好名声做准备,他比谢逸尘更有野心,甚至已经把天下共主看作是囊中之物了。 郭奉平落下一颗棋子,柳卿怜好不容易在第四局棋才形成的一条大龙瞬间面临任人宰割的境地,咬着嘴唇用天生魅惑的声音道:“大将军的棋艺甩了小女子十万八千里,想赢一局实在是太难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柳卿怜的下一颗落子还是试图挽回颓势。 郭奉平又拈起一颗白子,笑道:“有人说落子如用兵,老夫可不这么觉得。下棋就是下棋,双方每一步落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考教的是随机应变设想十步之外的心思,跟用兵奇正相辅的阴谋阳谋扯不上多大关联。仙子会输,是因为求胜之心太过急切,一急就容易忽略对手暂时不显攻势的几步闲子,等闲子成了气候,再想补救可就追悔莫及了。” 柳卿怜心里冷笑,表面上却做出女子撒娇耍赖的模样,一把抹乱了棋局,“再有十局八局也还是输,讲道理也讲不过大将军,两边受气,心里憋屈。” 郭奉平哈哈一笑,慢条斯理一粒一粒收好黑白棋子,“不知深浅的李敬威这时候跳出来,急着成为一方执子的棋手,摆在明面棋盘上的就是柳同昌想要蒙骗老夫的八万步卒和校尉坟骑兵,他们那一局跟仙子搅乱的这一局倒是差不多,没分出胜负,各自落花流水,都得痛彻心扉。” 柳卿怜撇了撇嘴,“那李敬威像是个傻子。” 郭奉平摇摇头,轻声道:“他可不傻,在老夫看来,他甚至要比那位镇国公爷聪明。这种世道想要名利双收比登天还难,我本以为陈无双斩杀谢逸尘之后,会借着名头迅速想法子收拢边军归他所用。要知道,大周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手里有兵权才能在乱世中暂时立于不败之地,他去了雍州跟妖族拼命,赢是惨胜,输则输了日后争雄天下的本钱,反而是李敬威看得清楚。” 柳卿怜微皱秀眉点了点头,她也弄不明白陈无双的打算,明明有谢逸尘都艳羡不已的气运加身,却非要几次主动涉险,亲手栽种下果树又舍了果子,但她总觉着司天监仍然不能轻视,沉吟道:“看来,李敬威的问题在于不自量力了。” 陈无双抽身而去,兴许是存了先让凉州这几方势力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在黑铁山崖这位赤练仙子看来,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换了她是司天监观星楼主,一定会在斩杀谢逸尘之后千方百计逐步分化凉州境内近五十万边军,威逼利诱乃至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只等忌惮于他的元玺皇帝再出昏招,到那时候是进是退都游刃有余。 郭奉平再次摇头,“不是李敬威不自量力,校尉坟那几万骑兵如果是在我手里,不敢说能全歼那八万边军,总归不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尴尬局面。可惜了,这么一来,边军跟他姓李的算是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再想怀柔收拢就没了可能性。” 柳卿怜懒得管平生素不相识的那位皇子殿下是死是活,饶有兴致道:“那大将军的下一步,想要如何落子?” 郭奉平站起身来,仰头去看梧桐树上稀稀疏疏的泛黄叶子,柳大胖子占了武威城,清凉山上谢家子嗣斗得再有来有往也不会把井水城让出来,不敢再回校尉坟的骑兵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连个落脚地方都找不到,那么溱川城里里外外这近三十万驻军,就几乎能影响凉州乃至整个天下的局势。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最让郭奉平苦恼的,就是麾下聚起来的兵力并不是死心塌地跟随他。 其中山头林立不说,他不肯卸任天策大将军回返京都,城中来自青州、济州、燕州三地的将领已经察觉到了他昭然若揭的野心,目前还能用威慑边军不敢东进的借口压制住大营里的流言蜚语,真要是动兵的话可就说不准了。 到底不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嫡系,郭奉平费劲心力逐个击破去拉拢麾下将领,虽多少有些收效但仍不能让他放心,倘若凉州的形势能够再拖三五个月,他应该可以慢慢处置,只是他很清楚,绝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用了。 先不提黑铁山崖当年跟百花山庄的旧事,单是陈家老公爷的死,就让陈无双跟受人指使的漠北妖族之间不存在任何好言好语的空间,这位不穿白底蟒袍的镇国公爷一到雍州势必就会跟妖族杂碎大打出手,连相互试探的事情都省了。 司天监借助江湖修士,黑铁山崖指挥漠北妖族,看似是两方互相牵制此消彼长,实则整个大周都会被拖进去,再加上南疆凶兽已经开始有了要越过剑山山脉阻隔的意图、手握江州兵权的宁王殿下进了京,如此复杂的情势,恐怕会让一直置身事外的楚州、随州、湖州、肃州、苏州、海州几位都督都觉得有利可图。 郭奉平希望看到乱局,但绝不希望看到整个大周都乱成一锅粥,那样的话想收官就太难了。 再者,跟谢逸尘、柳同昌以及李敬威都不同,郭奉平很重视江湖上的力量,当世三位修为顶尖的十二品修士中,苏慕仙必然不会对他有好脸色,柳卿怜的到来已经可以代表阎罗君的态度,郭奉平又暗自把算盘打到了任平生头上,他不信那位靖南公在斩去景祯皇帝寿数之后选择对世事不闻不问,只是秘密派去越秀剑阁示好的心腹还没有回来。 另外,郭奉平亲自写了两份信,分别送去江州道家祖庭鹰潭山和燕州驻仙山,白行朴会怎么决定他拿不准,不过他认为鹰潭山定然有法子跟远在南疆的掌教取得联系,信上所做出的许诺,不信钟小庚不动心。 沉默了许久,郭奉平低头看着柳卿怜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容,笑道:“老夫想等一等再落子,不会太久。合作归合作,黑铁山崖只说空话可不行,仙子得拿出点诚意来。” 柳卿怜皱眉问道:“大将军想要什么诚意?” 郭奉平缓缓挪开目光,“陈无双用谢逸尘的人头换了镇国公爷的爵位,那么黑铁山崖用柳同昌的人头换老夫全力相助,还算占了便宜,仙子以为是不是这个说法?” 柳卿怜哂笑道:“大将军昨日还说,大周皇室肯定会对那头肥猪出手,宫廷养着的密探不日就会经青槐关化整为零进入凉州境,何必要我出手?” 郭奉平伸手摘了一片巴掌大的叶子,拿在手里慢慢转动叶柄,“不一样。柳同昌死在所谓的西花厅手里,老夫没办法染指占据武威城的边军,死在黑铁山崖手里,老夫能让皇家派出来的密探都把性命丢在凉州。” 柳卿怜蔑然嘁了一声,“倒不是我信不过大将军,那些密探里可有五境高人存在。” 郭奉平显然是不肯过多解释,道:“刚才老夫赢仙子那几局,都是赢在收官之前不起眼的闲子,仙子不妨猜猜看,老夫任职雍州都督的那些年里,有没有在无聊时候信手丢下几颗黑子白子?如果你猜有的话,那清凉山可就是另一处棋盘了。” 柳卿怜霍然动容,倒吸一口凉气,“二十多年前,大将军就···” 郭奉平转身往院子外走去,“钉子越深,拔出来的时候才越疼啊。大周气数将尽的事情,又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老夫当年读书时就对一句话印象深刻,怎么说来着,苦心人天不负。” 不管柳卿怜作何感想,郭奉平一路走出这栋溱川城最气派的宅子,许久才喃喃自语道:“黑铁山崖冰棺里的那位,想来谢逸尘都没打过交道,可老夫···李敬威不傻,陈无双也不见得真傻,谢逸尘才是傻子。瞧瞧这世上吧,有聪明人就得有傻子,不然哪还有高下之别,哪还有胜负之分?” 82中文网 第二百章 以一灯传诸灯 去时两人,回时三人。 陈无双是第二次请旨出京,河阳城穷酸书生也是第二次把一柄折扇从镇国公府摇到白马禅寺。 与吃过一次亏的玄武营不敢阻拦镇国公爷那一袭团龙蟒袍不同,张正言是先去乌衣巷首辅大学士府邸求了一道亲笔手令,才得以顺利让老管家驾着马车从正西兴平门出京又回京,一来一去七八天功夫几乎都耽误在往返路程上,因为法号空相的老和尚这一次不仅没有让他进山门,甚至连现身见一面都极为吝啬。 等在鹿山半腰处的,就是现在跟张正言一起坐在车厢里喋喋不休的小和尚。 尽管锃亮的脑袋上烫了六枚戒疤,可这位在鹿山佛门净地辈分奇高的空空禅师,实在难以让见多识广的镇国公府老管家把他跟高僧两个字联系起来,而且颇有默契的老管家跟穷酸书生一路上明里暗里试探过几次,发觉自称是空相神僧师弟的小和尚既没有多少可以称道的修为,又对佛家典籍经文一知半解,不过四尺余高的身形,愣是学着江湖上打肿了脸充胖子的游侠儿,在腰间悬了一柄看起来不伦不类的长剑,剑鞘末端差点就要拖在地上,自己倒是觉得很是神气。 相处几天,唯一让张正言感觉到他或许真有些门道的地方,就是小和尚手里有一串十三颗色泽紫黑珠子串成的手持念珠,吃喝拉撒都不离身,不是晃晃荡荡戴在手腕上,就是拿在手里慢慢捻动,穷酸书生说不好是不是一种错觉,总之只要看见那串珠子,心里就没来由安静下来。 小和尚很喜欢听老管家称呼他一声高僧,说住持师兄只交代他跟一位名叫张正言的施主走,至于是去北境还是南疆,都听凭这位腹有经纶的读书人吩咐,在山门外坐在台阶上等着的时候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一听说张施主要回京都城,立即一蹦两尺来高,嘿嘿笑着嘀咕,原来住持师兄不是要把他丢去战乱地方受苦,而是去天子脚下享福啊,施主的称呼顿时抛在脑后,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亲亲热热。 就藩江州的宁王殿下李敬廷回京多日没闹出什么风波来,兴许元玺皇帝觉得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京都城外九门的防卫逐渐松缓了不少,等老管家驾车回返的时候,虽说还是玄武营气势森然的亲军侍卫代替五城兵马司的人驻守城门,但没人再上前拦着查验有没有皇家令牌或是几位大学士的亲笔手令。 两匹温顺老马缓缓拉着车驾驶进京都城以后,张正言没有急着让老管家回镇国公府,而是信马由缰在城中几处热闹坊市兜兜转转,时不时走下马车去买些小孩子喜欢的零嘴,炒熟了在撒上一把椒盐的黄豆、裹着晶莹糖浆的山果子、松松软软的绿豆糕,他刚来京都城那会儿喜欢吃什么,就给小和尚买些什么,反正花的都是司天监的银子,穷酸书生难得阔气了一回。 空空高僧兴高采烈挑开窗帘看着街上男男女女,崇文坊比比皆是的年轻书生见着车窗里探出一颗烫着戒疤的小光头,有的会停下脚步笑着朝他拱手施礼,小和尚不知道这些人是认出车厢外面镇国公府的印迹才会这么客气,连声称赞京畿果然不一样,人人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 张正言听见这句话,笑得像只狐狸。 要是这位跟空相国师同辈的小高僧知道钱兴曾在这里掰下一百七十六颗门牙,不知道还会不会发出刚才那样的感慨来。 到日暮黄昏,满载而归的马车才悠悠走到镇国公府邸附近,老管家拿不准该开中门还是从旁门回府,回头去问张正言,穷酸书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和尚两眼,轻声道:“空空高僧远道而来,烦请老伯开中门吧,暂时不必惊动三爷。” 老管家默然点了点头,驱着马车绕到府邸正门,然后亲自去开门,公子爷临走之前特意有过几句交代,说镇国公府的事情自然是三爷做主,但司天监的事情可以听张正言的决定,虽谈不上什么权柄不权柄的,但这确实让穷酸书生在如今的司天监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车厢里,小和尚突然叹了口气。 张正言笑着问道:“怎么,刚离开鹿山白马禅寺没几天,高僧就想家了?” 捻着串珠的小和尚摇摇头,低声喃喃道:“听空相师兄说,我爹是个朝廷官员,娘亲是个丫鬟,小僧的家本就是在京都城,可···张大哥,你说空相师兄让小僧跟你回来,是不是想让我借助司天监的力量找寻生身父母?” 穷酸书生微微一愣,以他的聪慧根本不用再多问,从这几句里就猜到小和尚的凄苦身世,暗自摇头,如果空相神僧真是想让你寻找生身父母的话何必借助司天监,他老人家担任大周景祯朝国师的那些年,什么事情办不到? “这话着相了,出家人、出家人,执着于家,哪还算高僧了?” 小和尚点点头,察觉到马车再一次开始缓缓往前行进,没多久,老管家就掀开车厢门帘,夕阳余晖下,偌大镇国公府映入这位高僧眼底,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欢呼一声钻出车厢,指着那座七层木楼问道:“那就是司天监的观星楼?” 张正言紧随其后走出车厢,知道小和尚是故意岔开话题不愿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笑道:“比起你们白马禅寺的藏经楼来,是不是看着更气派些?走,我带你去看看,观星楼下的水潭里有数百尾五彩斑斓的锦鲤,镇国公爷在府上的时候,最喜欢坐在水潭边。” 小和尚兴奋不已,脚步都快了几分。 一贯在连廊里翻书的贾康年跟随陈无双出京北上雍州,水潭边就只剩下百无聊赖的徐称心独自练剑,倒不是这位小坤道真有多大的毅力,她只是希望能引起孤舟岛那位高深莫测林掌门的注意,小心机显得尤为可爱,如果能得到十一品境界剑修的几句指点,怎么着也比许家小侯爷的传授来得受用无穷。 在水潭另一侧岸边磕磕绊绊演练剑法的徐称心,还没察觉连廊里多了一颗明晃晃的光头,空空高僧却已经看见她的身影,赞叹道:“难怪住持师兄常说司天监家学渊源,那位施主瞧着比小僧大不了几岁,就已经开始这么刻苦练剑,前程不可限量啊。” 张正言有些忍俊不禁,伸手从围栏一个红漆盘子里抓了把鱼食洒进水里,顿时引来不少锦鲤簇拥争抢,趁机问道:“空相神僧有没有说,让你跟我回来是做什么事情?” 小和尚看池鱼看得欢喜,不假思索道:“让我给司天监当一座靠山。” 穷酸书生骤然一惊,深深看了他稚气未脱的侧脸一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如果说是空相神僧预料到白马禅寺不能在如今乱世中保住香火,让司天监给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小师弟当一座靠山的话,尽管也是有些匪夷所思,但终究张正言还可以接受;可小和尚说话吐字清清楚楚,是空相神僧要让他来给司天监当一座靠山。 空空偏过头坦然目视着张正言,拍了拍腰间佩剑,嘿然笑道:“张大哥没有听错。住持师兄说,他要亲自给陈无双当一座靠山,暂时顾不上司天监在京都城的处境,所以让小僧跟着你走,你去哪,小僧就去哪给司天监当靠山。张大哥放心,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张正言呆了半晌,竟恍惚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能有什么本事···”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看不起谁呢,白马禅寺空字辈的哪一个不是高僧?住持师兄教过我两招剑法,一招是在越秀剑阁打赢了靖南公任平生的饲虎,另一招是不战而屈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的喂鹰,有这两招在手,谁敢上门捣乱张大哥只管告诉我一声,看小僧能不能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虽说老管家曾在路上试探过,说这小和尚没有多精深的真气修为,而且以他的年纪,只怕也没人信空空会是如何了不得的高手,但穷酸书生毕竟对修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猜想几位神僧能放心让小和尚自己出山门,多半是有些旁人难以知晓的倚仗。 于是伸手指了指观星楼,试探着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司天监现在有一座靠山在观星楼里,是东海孤舟岛十一品境界的林秋堂掌门,你那两招剑法,总胜不过林前辈吧?” 小和尚心里一惊,这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想到按江湖规矩论,自己应该是跟林秋堂平辈相交,撇了撇嘴道:“张大哥是读书人,不懂江湖上的事情也正常。” 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张正言笑了笑不再多问,对岸的徐称心已经收了剑往连廊里走来,让她出手试试小和尚的深浅再合适不过,两人不管谁遇到了危险,林秋堂都不会坐视不管,有凌虚境的高人坐镇看护,大可以放开手脚斗一斗。 可惜徐称心没有让张正言称心如意。 醉心剑法的坤道走到近处,看清连廊里是个和尚,嘟囔着哪里来的秃驴,扭头就走。 小和尚在马车上被张正言买来的零嘴填饱了肚子,没有吵着要吃饭,老神在在坐在围栏上,“张大哥,无双公子这一回北上雍州去平妖族祸乱,带了多少人马去?” 张正言苦笑一声,“连他在内,十几个人吧。” 小和尚故作老成地点头嗯了一声,“十几个人啊,那也···” 话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瞪大眼睛问道:“十几个人,还是十几万人?” 穷酸书生低头看了眼他腰间不符合高僧身份的佩剑,轻声叹息道:“老公爷陨落北境之前,司天监二十四剑侍就几乎全部死尽,一万玉龙卫更是死战不退全军覆没,除了不知道赶没赶到雍州的三千白马轻骑,无双公子连一百人都凑不出来,哪来的十几万人?” 小和尚脸色大变,喃喃道:“这不是去送死吗···” 逐渐有了初秋凉意的连廊里,张正言哗一声抖开折扇,感慨道:“他哪一回不像是去送死?说什么家学渊源、说什么年少有为、说什么天资卓绝、说什么气运加身,身穿蟒袍斩玄蟒、万军阵中诛逆贼,次次都是先置身于死地再谋生路,他这一步一步,都是走在生死一线呐,举头三尺有神明看着,想成就大事哪有容易可谈?” 小和尚明显有些惊慌,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断断续续道:“住持师兄说···说他是应运而生···既然是应运而生的人物,想来是能···能逢凶化吉的,对不对?” 张正言很想斩钉截铁地说一声对,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活在世间,哪一个不是应运而生?气运这种东西说起来其实人人都有,只不过有多有少,江湖或者朝堂上功成名就的自然要比默默无闻的凡夫俗子多些,真到了别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地步,气运难道能挡下锋刃?你们佛门留下典籍经文无数,可要说讲道理,还是儒家圣贤说得透彻,无双公子好歹占了一个得道多助,如果能逢凶化吉,那也是民心所向去他娘的气运不气运。都说大周气数将尽,姓李的糊涂天子不还是照样好端端坐在龙椅上?” 空空高僧终究是个孩子,似懂非懂,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张正言却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索性把跟大核桃都没说过的话一吐为快,“上回我去白马禅寺,空相神僧看透了我的心思,许诺会在不久之后出手帮衬无双公子几次,我一直拿着这件事当做以后迎娶大核桃的聘礼,如今看来啊,空相神僧要给无双公子当靠山是一次,让你跟我回京给司天监当靠山也是一次。这桩子人情,我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还上,有时候我觉得,我要做的事情比陈无双更艰难,但得他先做成他的事,我才有机会做我的事,前后顺序不能颠倒了。” 这些话小和尚更加听不懂了,尴尬笑道:“其实住持师兄不是故意不见你,在你来之前,他已经跟空法师兄动身去了雍州,带走了寺里不少师兄、师侄,只是这件事暂时没有几个人知道,以后也不能让京都城太多人知道。” 张正言霍然一惊,压低声音问道:“空相神僧是怕···有人会趁白马禅寺实力空虚而···” 小和尚摇摇头,愤愤不平道:“我哪里知道?几位师兄说的话比你刚才说的那些更难懂。不过照我猜,孤舟岛林掌门来京都是为了坐镇司天监,既然他们这些高人猜测有人敢对司天监下手,那有人敢对白马禅寺下手也没什么出奇的,空字辈就留了一个常年坐关苦修的师兄在寺里,其余人都去了雍州,住持师兄分明是信不过我!” 张正言默然片刻,语气逐渐坚定道:“不,空相神僧最信得过的,就是你。说来听听,你师兄临走之前还说过些什么,或许我能从中推测出几分深意。” 小和尚显然对空相神僧最信得过他这件事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回想道:“别的倒也没说什么。住持师兄对无双公子去雍州的举动似乎很是欣慰,说他这是以一灯传诸灯,等到终至万灯皆明,就是大大的善果,不在佛门却能立地成佛,了不起。” 张正言重复了几遍那句出自《法华经》的“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突然开怀大笑。 小和尚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嘀咕道:“说无双公子了不起,又不是说给你娶媳妇,高兴个什么劲?” 林秋堂不知何时出现在连廊里,弯腰躬身,朝呆若木鸡的小和尚恭敬施礼,“原来是神僧法驾。” 空无一人的观星楼七层,窗口处忽而亮起一盏暖黄色灯火。 82中文网 几句闲话 洋洋洒洒近一百八十万字,这本书的第二卷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按照写书之前预设的大纲,接下来后面还有两卷更波澜广阔的内容,不知道读者怎么想,身为作者,我自己倒是感慨莫名。 从第二卷开始,内容就逐渐触及朝堂,尤其是这一卷的末尾,景祯皇帝驾崩殡天、元玺皇帝登基亲政,凉州的乱局里藏着一条挺清晰的剧情主线,也许看起来不如第一卷陈无双置身江湖时候有趣,稍显枯燥,可是不写不行啊,陈无双走的每一步都是必经之路,我写的每一章也都是必要的铺垫,请诸位耐住性子,有平淡才显得高处是山、低处是谷。 后面的第三卷,预计总字数还是会在九十万字到一百万字之间,内容多在北境和南疆。 我在前面两卷里揭露了不少真相,比如黑铁山崖阎罗君的身份,比如百花山庄那场大火的因果缘由,比如佛道两家逐渐明朗的态度;同样也埋下了不少伏笔,比如黑铁山崖冰棺里那位的谋划,比如靖南公任平生的心思,比如南疆十万大山那一袭待嫁红裙,比如白马禅寺空空小高僧。 说实话,我在写作过程中一直在不停修正大纲,尽量不让书中出现太多用处不大的角色,但故事要讲的附和逻辑,所以很多配角的出现或者死亡都是必要的,写到陈家老公爷的陨落,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意难平,可这是剧情需要,后面还会有更多人死,我其实要比读者更心疼。 至于这本书的结局会如何,我想能静心读到第二卷结束的看官大概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结局是一回事,怎么发展到结局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是我的第一本书,肯定会尽力不让它烂尾或者太监,这个还是有保证的。 在不停修正这本书大纲的同时,竟然有了第二本书的灵感,这是我没想到的,先不提八字还没一撇的第二本书,陈无双接下来还会带给读者很多惊喜,节奏虽然还是没办法像爽文那么快,好在爽点有不少,值得一看。 也不是什么感言,就是想在第二卷结束的时候说几句闲话,算是给前面的一百八十万字一个交代,八个月时间,写得挺快了。 82中文网 第一章 一场先苦后甜的白日梦 七月下旬的天气,往北出了中州地界就是渐行渐深的秋意。 坐落于雍州最南的奉威城从《大周皇舆图》上看,距离历代天子所居的京畿并不算太远,所以城里百姓们的口音更偏向中州,有些许京味儿,这座规模不大不小的城池原本叫做奉卫城,照大周称颂太祖皇帝功绩的史书上的说法,是开国之后奉旨守卫京都的一道关口,后来随着年深日久慢慢发展成一座容纳二三十万人口的城镇,改了名号叫做奉威。 从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开始,这座以往还能称得上人声鼎沸的城池陡然变得冷清许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京都就吃京都,奉威城有头有脸的豪绅望族都或多或少在京畿有门道,漠北妖族那边刚占了城墙,城里就空了一多半,能投奔京都的去投奔京都,没有门路的就去中州找个县城或是村镇安身立命,总之离开雍州境才觉得心里踏实。 于是,平日里一些穷家破落户就拾了个因祸得福的便宜。 许多大户人家的府邸没办法换成银子转手给旁人,离去的时候只在门上象征性挂了把黄铜大锁,反正里面都搬成了家徒四壁,但凡能值点钱的物件一点不剩,倒让不少地痞无赖住进了梦寐以求的豪宅。 眼见就要到而立之年却始终因家贫没娶上媳妇的郭雄就是这么个货色,爹娘给取了个有志气的名字并不能让他有出息,双亲在几年前先后病故之后,仅有的一处遮风避雨的逼仄房屋也被债主夺了去,想去北境从军又没有跟妖族拼命的胆子,整日就在城中四处晃荡坑蒙拐骗。 有一阵子说自己能跟从一品的枢密副使郭奉平攀上亲戚,也真有人信他这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硬是让他蒙了不少银子去,可惜郭雄不想着借鸡生蛋就此成家立业,反而拿着银子置办了几身光鲜亮丽的行头,在城里花天酒地,浑浑噩噩过得一天是一天,很快就被人揭穿了老底,骗来的银子是还不上了,挨了一顿好打,半个月都躺在城外一处破道观里起不来身,如果不是年迈的老道长有心收个关门弟子而救济他一日两顿粗茶淡饭的话,恐怕早就死了。 养好了伤,郭雄可就再看不上那破旧道观了,再者那老道士也没两手厉害本事传授,只能任由这没良心的东西扬长而去,到老道士羽化离世,他才拎着壶酒去道观坐了半个时辰,这就算是报答当年的一场恩情了。 郭雄最初也是想逃离雍州的。 可想来想去,既身无分文又没有一技之长,在奉威城还能勉强仗着脸皮厚跟街坊邻居混口吃喝,这也是他事事与人为善的爹娘留下的遗泽,真要是随大流离开这座城池去了中州,谁还肯长久施舍他? 这人是个混账脾气,觉着就算是死,也得死在一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屋里,满城豪绅携家带口往南逃的动静刚刚进入尾声,他就扭开铜锁,堂而皇之占了临街于老财主的宅子,所幸里面还有几件不值得带走的陈旧家具,卷了床铺盖就能住人,日子倒比之前过得更舒心。 从七月初三到现在,都不见传闻中已经越过北境城墙的吃人妖族杀过来,郭雄听从更北边逃到这里的流民说,好像那些妖族杂碎目前只占据了雍州城,暂时没有大举南下的意图,这让郭雄沾沾自喜,全然忘了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住着于家的宅子嘲笑于老财主是个懦弱傻瓜。 可今天的郭雄心情很不好,因为他刚出门就挨了一顿揍。 委委屈屈蹲在墙角暗自默不作声地大骂,狗日的牛鼻子看起来和和气气,出手实在太狠,把老子一张还算耐看的脸庞三拳两脚就打成了歪瓜裂枣,喘气喘得急了都扯得伤处生疼,要是拿镜子照一照,肯定惨不忍睹。 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衣着极为考究,且嘴角好像无时无刻挂着笑意的年轻人。 郭雄在道观住过半个来月,一眼就从穿着打扮上认出此人是道家弟子,本想着城外那老道士活到七八十岁都没有多少本事,这个年轻道士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就盯上了他腰间一块光华流转的不凡玉佩,若是能借着错身而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扯下来,至少一个月不用愁吃喝。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的手还没等触碰到人家的玉佩,就被那道士伸腿绊倒,紧接着就是一顿堪称狂风骤雨的拳脚,不用说还手,那可恶道士甚至连张口呼痛求饶的机会都没给他,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郭雄觉得像是昏天黑日过了一年。 孙澄音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发泄出来,眯着眼睛仰头望向灰沉沉的天空。 他不出声,郭雄也不敢动弹,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静止不动,直到郭雄实在忍不住想要扶着墙站起来,孙澄音才转头看了眼这栋宅子的大门,问道:“这是你家?” 郭雄浑身打了个哆嗦,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嗫嗫嚅嚅道:“算是吧···” 孙澄音嘴角重新泛起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带我进去看看。” 郭雄顿时脸色煞白,发怵道:“道长···还要打我?” 这位不久之后即将执掌鹰潭山道家祖庭的年轻人皱眉轻咦道:“怎么,你没挨够?”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顾不得疼痛,摇头如拨浪鼓,向后退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却忘了身后就是院墙,撞了一下,“不不不,哪能啊,您···真会说笑。” “说笑?”孙澄音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哪些旧事,笑容里有了几分郭雄看不懂的苦涩,低声自嘲道:“倒也没错,这些日子可不就是说笑嘛,王八蛋妖族,关我什么事?” 郭雄不敢再多说,战战兢兢推开于老财主锁不住的大门,领着他进了这座宅子,孙澄音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进门,四处打量几眼似乎还算满意,伸手从腰间玉佩上轻轻一拂,手里就多了两锭约莫二十两重的银子,“一锭算是揍你一顿的赔礼,另一锭是雇你做一件事,很简单。” 郭雄顿时大喜,要是挨一顿揍就能换二十两银子,他情愿这出手阔绰的道士一天揍他三回,忙不迭接在手里,后退几步,犹豫着拿起一锭放在嘴边咬了咬,娘哎,是成色极好的足银! 孙澄音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狐疑,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每日里去这座城池南门守着,见着年轻男子就问一声他是不是陈家的镇国公爷,我说不好他什么时候会来,见着他立刻回来告诉我。他一天不来你就等一天,花完了银子可以再跟我要,要是错过了他,下一顿我会揍得更狠,而且没有银子,明白了?” 郭雄愣愣点头。 孙澄音转身就往正房里走,“明白了还不快去?” 郭雄恍然回过神来,揣起银子就往门外跑,却从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别想着拿了银子远走高飞,否则我要是找到你的话,可就不是一顿揍了,小心你的脑袋。” 下意识回头去看,也不知那年轻道士是有心立威还是觉着碍眼,反正刚巧被他看见一道光华闪过,院子里的一根直径两尺的大树拦腰而断,郭雄登时一缩脖子,连声道:“不敢,不敢···” 等一步跨出这栋不属于自己的宅子,郭雄悬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要不是怀里揣着的银子沉甸甸、脸上的疼痛一阵阵发作,他多半会以为这是做了一场荒诞的白日梦,既然不是做梦,那就说明年轻道士真是江湖里的高人修士。 失魂落魄地走到南城门,郭雄突然回过味来,那面善心狠的道士让他在这里等的,竟然是名扬天下的镇国公爷陈无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奉威城也不例外。 郭雄平日里漫步目的地在城中闲逛,当然没少听说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的种种传闻,那可是真正顶了天的大人物,不管是在朝堂还是江湖都举足轻重,听话里的意思,刚揍了自己的道士竟然跟无双公子是相识? 想到这里,郭雄情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人分三六九等,能跟陈无双相识,那道士又会是个什么惊世骇俗的身份?这样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八百个郭雄也惹不起,怀里的银子突然就有些发烫,隔着衣裳都让他胆战心惊。 所幸郭雄是个泼皮脾气,有银子花就得过且过,就算是死,死之前咱也阔气了一回不是? 买了足足三斤酱牛肉又打了一壶好酒,郭雄还想着去窑子里转一圈,可又生怕跟人尽可夫的小娘们缠绵半柱香就会错过陈无双,打消了念头往南城门方向走去,这时候的南城门只有出城的,进城的哪怕是只耗子都足够惹眼。 没想到他的运气足够好,天色刚要擦黑,就远远见着三驾马车从南往北直奔城门而来,只是头前一驾马车的车夫怀里抱着一柄长剑,这让心生胆怯的郭雄不太敢拦路去问。 以前虽然打着郭奉平的旗号欺世盗名,跟城中几位修士混了个脸熟,但后来被人揭穿之后挨了顿毒打,他就再也不敢往修士身边凑,在街上看见悬刀佩剑的人物就远远避开,可这回不行啊,要是因为避开而错过了镇国公爷,那道士肯定饶不过自己。 还没等拿定主意,头一驾马车已经眼看着到了近前。 郭雄举起酒壶狠狠灌了口,罢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揍,修士也得讲道理,总不能因为自己问一声就出手杀人,一步跨在路中间,伸手拦住马车,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壮道:“且住,我有话要问!” 明显脸色不善的车夫吁停马车,长剑陡然出鞘三寸,拿剑柄将斗笠帽檐顶高了些,露出一张比那道士还年轻的面孔来,打量鼻青脸肿的郭雄两眼,戏谑道:“挨了打,要伸冤得去衙门,要看伤得去医馆,你拦我车驾做什么?” 三寸剑身泛着寒光。 郭雄咽了口唾沫,装着胆子冷哼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问你一句,车厢里的贵人可是姓陈?” 大寒眼神一变,清脆甩了声马鞭。 鞭稍几乎是擦着郭雄的鼻尖甩过,劲风打在脸上,郭雄倒愣是咬牙没退半步。 大寒冷笑道:“姓陈如何,不姓陈又如何?” 郭雄梗着脖子,强撑着一股子胆气道:“不姓陈的话我不拦路,姓陈的话,我有话说。” 大寒刚要跳下马车踹他一脚,就听见车厢里的主子咳嗽一声,而后探身掀开门帘衣角,“公子爷姓陈,问问他有什么话说。” 郭雄眼尖,已经看见车厢里的人确实穿着一身奉威城难得一见的团龙蟒袍,以前有位皇子殿下到过这座城池,他跟着人群去看热闹,远远见过一次,衣裳上绣着九条活灵活现的游龙,听人说五爪的才能叫做是龙,四爪的只能称作是蟒。 不管车厢里的人是不是那位名震江湖的镇国公爷,郭雄早就双膝跪倒,“再问一句,可是司天监镇国公爷?” 陈无双终于起身钻出车厢,高高站在车辕上抻了个懒腰。 有稀稀疏疏十几个人围在城门处等着看笑话,一见他身上的蟒袍,顿时哗然跪倒一片,大周律法严明,真要是追究起来,见高官显爵不贵者可以问罪,何况郭雄最后那句话声音不小,已经有人从陈无双俊朗相貌猜到,这位或许真是斩杀了逆贼谢逸尘的镇国公爷。 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啊,住在京都城的人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着三两回。 陈无双很和气,晃了晃脖子,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你是谁?” 郭雄不由自主嗬嗬两声,瞥见那位亮出三寸剑身的车夫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忙道:“小的姓郭,有个年轻道士揍了小的一顿···” 陈无双笑着迈下车辕,打断道:“哦?年轻道士,是不是长了一张勾引姑娘的小白脸?” 郭雄心里瞬间有了将镇国公爷引为平生知己的念头,点头如捣蒜道:“公爷说的是,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出手真狠呐。” 陈无双哈哈大笑,上前扶起郭雄,问道:“他狗日的为什么揍你?你还手了没有?” 受宠若惊的破落户没想到镇国公爷这么平易近人,迅速看了眼附近还跪在地上的十余人,有了今日跟陈无双搭话的缘分,看奉威城往后谁还敢瞧不起他姓郭的,有人眼见为实,这可比谎称是郭奉平远房亲戚有用多了,“我打不过他···” 陈无双一脸坏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教你一招,下回他要是再揍你,你就找机会一把攥住哪狗日的卵蛋,死也别松手,看他求不求饶?不过这招一旦用出来非同小可,你得拿捏个分寸,让他发个毒誓不找你算账再松手。” 郭雄如聆圣旨,深感镇国公爷跟自己是一路人,愤然道:“他让我在这里等公爷,说见着公爷就回去告诉他···公爷是不是跟他有仇?我看那牛鼻子就不是好人,公爷只管走,我就说没见着您,他要揍就揍、要杀就杀!” 陈无双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没仇,那狗日的欠我一笔债,他不来找我,我也得去找他。郭大哥放心,你我一见如故,他怎么揍的你,公子爷就怎么揍他!” 郭雄彻底楞在当场。 镇国公爷,竟然跟我叫了声郭大哥? 看来,这还是场白日梦啊··· 82中文网 第二章 陈兄,你叫我一声 出京以来,隶属于司天监的这三驾马车一直走得不急不缓。 雍州城内原本吃着大周朝廷俸禄的一百余名大小官员,早在今年二月就在谢逸尘起兵伊始齐齐被砍了脑袋祭旗,这座目前十室五空的奉威城因为离着边军大营太远而躲过一劫,但城里数目不多的驻军都在北境城墙沦为妖族之手后一哄而散,倒是有两位文官没有逃走,带着家将守住了奉威官衙的尊严。 陈无双不急着催马北上也是无奈之举。 在汇合司天监三千白马轻骑、收拢杨长生留下的一万拨云营以及见着以驻仙山为首的一众江湖修士之前,仅凭他们这曾经合力斩杀过谢逸尘的十余人就冲进雍州城的话,说好听些叫做慷慨赴死,说不好听些就是自投罗网。 雍州幅员之辽阔更胜西北凉州,且境内四处都是惶惶南下逃难的流民队伍,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一点一点滚雪球似的聚积力量实在不容易,所以陈无双打算一路高调闹出些大动静来,尽管如此一来会把自己暴露在黑铁山崖高手修士的视野中,但好处是能够很快吸引各方力量蜂拥而至。 说不清楚是直觉还是错觉,身在北境的陈无双始终对万里以外的南疆隐隐有一种很强烈的担忧,他总觉得十万大山里会有什么特别凶险的事情发生,这种担忧没有缘由,可是却在陈家三爷收到不靠谱老头密信的时候开始愈演愈烈。 陈无双没有敢把这些说不准的事情告诉旁人,只在车厢里轻声絮叨过一回,脸色忽明忽暗的邋遢老头悄然在袖里起了一卦之后默不作声,他不开口就没人知道卦象如何,墨莉温声细语宽慰年轻镇国公爷几句,说他有这种感觉,多半是因为陈家老公爷的离世,从而让他对远在南疆的陈仲平放心不下。 常半仙低声嘿笑,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用担心你师父那老货,任平生未能拿他怎么样。” 陈无双勉强一笑置之,这样的话陈仲平自己就曾经说过一两次,意思大概是他陈二爷自己不想入境十二品,并不是入不了十二品境界,而且从采得焦骨牡丹出剑山的那次看来,已然位列当世三大渡劫境高人之一的任平生似乎确实对陈仲平有些忌惮。 这里面的道理说起来可能会绕嘴,但是对于修士尤其是剑修而言,不难理解。 假设同样是四境八品的修为,司天监的青冥剑诀在陈家三爷手里施展出来,必然会在陆不器的一气化三清面前落于下风,但如果交手双方换成同样踏足仙人之下十二品境界的陈仲平和任平生,青冥剑诀绝不逊色于一气化三清之术,有心跟当世剑仙苏昆仑一较长短的任平生,起码在百招之内占不了陈仲平任何便宜。 之前或许还不能理解,不知道陈仲平当年是不是有一桩深以为憾的旧事不能释怀,因而导致他看起来恢弘浩瀚的剑意有缺,随着对圣贤煌煌五千字《春秋》的感悟越来越深,陈无双逐渐就明白了一个好像很是矛盾的道理,都说天道有常而无情,但天道的有情处恰恰就在于视万物为刍狗的无情处。 不偏不向一视同仁,这是有得必有失的无上公平。 陈仲平心境有憾、剑意有缺,却偏偏能把青冥剑诀的杀伐之意发挥到空前绝后的境地,陈无双在心里推演过三四次,在踏足十二品之前陈仲平绝对不是苏慕仙的对手,可即便他此生迈不出更上一层楼的这一步,再不济也不会在对上任平生的时候输的很难看。 不是陈无双对自家师父盲目信赖,常半仙也认可这个说法,直言陈仲平与任平生各自全力出手一战的话,要分胜负至少是在三百招开外,至于要分生死,陈家二爷敢玩命,狗日的靖南公恐怕不敢舍命陪君子。 分析过一通,陈无双心里反而更加烦躁。 既然任平生对陈仲平造不成致命威胁,而他忐忑不安的情绪又丝毫不见好转,也就是说,南疆十万大山里很可能会有比任平生更加厉害的角色,这个想法一提出来,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大半生走南闯北的常半仙也没见过几头凶兽,说不好自古鲜有人迹的十万大山里究竟有没有超出世人认知的生灵。 兴许自困南疆二十五年的叔公花扶疏,或多或少会有所知。 陈无双一贯是想不通的事情就暂且不想,可现在事情跟陈仲平有关联,就难免关心则乱了,他这里不停提出假设又不停推翻,到后来逼着常半仙一连起卦十余次,卦象次次都说那不靠谱的老头不会有性命之忧,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走路都多了几分趾高气扬的郭雄很是惋惜,以前在奉威城欺负过他的人几乎都走了,否则要是看见今日镇国公爷在南城门处称呼他为郭大哥的那一幕,指不定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哭着喊着想要把自家妹子或者闺女送到他被窝里去,在他的带领下,前后三驾马车停在那栋被他占了的宅子正门外。 郭雄看着平日不敢靠近的大门,嘿嘿傻笑。 那位仗着外甥女婿在京都城做户部六品官的于老财主倘若知道镇国公爷驾临,八成会为携家眷南逃避难而悔青了肠子。 不用郭雄进门去通报,大寒不由分说就用一道剑气撞开大门,驾着马车昂然而入。 如此无礼的举动让郭雄咽了口唾沫,生怕镇国公爷这位修为了得的车夫一进门就跟那年轻道士大打出手,他倒不是替于老财主心疼这处院子,而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等三驾马车接连鱼贯而入,郭雄还是跟了进去。 灵识不凡的孙澄音想来早就察觉到陈无双的到来,对大寒的蛮横丝毫不以为忤,笑意浅浅站在院子里,等身穿蟒袍的镇国公爷等人陆续走下马车,才上前几步拱手一一见礼,没有惊喜之情也没有意外之色,好像是提前派人去相请一样自然。 郭雄的眼神瞬间就被一袭黑裙长及脚踝的蒙面女子所吸引,他敢发誓,这位跟镇国公爷同乘一驾马车的姑娘摘下面纱定然是天仙一样的容貌,但大寒的一句少夫人,顿时惊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不敢再多看一眼。 年轻道士的目光同样在墨莉身上停顿了片刻,陈无双下车的第一句话就是笑着大骂,“牛鼻子,你信不信公子爷剜了你两颗眼珠子喂狗?” 孙澄音尴尬一笑,收回目光仔细打量面前器宇轩昂的镇国公爷,赞叹道:“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无双公子踏足八品境界,可喜可贺。” 不等楼主大人开口吩咐,满身冰冷杀气的立春就已经着手喂马,公子爷显然是有意要在奉威城暂住一夜再赶路,喂完马得收拾出几间干净屋子来,这种事情他堂堂三境修士不用自己动手,提着酒壶的郭雄就是现成人手。 陈无双嗤笑一声,踏前两步道:“孙澄音,咱们之间的第二场赌局,你输了。” 孙澄音无奈点了点头,“是我输了。” 陈无双哼声问道:“不甘心?” 孙澄音还是点头,“不甘心。” 说完这一句,孙澄音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平静道:“愿赌服输,不甘心也只能这样了。我本来还有心跟你再赌第三局的,可是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镇国公爷,从今日你我见面开始,孙某就决定接受家师先前的安排,就此接任鹰潭山道家祖庭掌教,你给我的承诺算不算数?” 之所以问这一句,是因为孙澄音看见了身穿绛紫道袍的徐守一。 没想到陈无双避而不答,冷笑着问道:“我师伯力竭身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向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孙澄音低下头,此时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家老公爷是七月初三夜里陨落,七月初二,他老人家单独找过我一次,让我不要执着于跟你之间的赌局,不要让鹰潭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掌教死在北境,我答应了。” 陈无双默然良久,轻声问道:“所以,你狗日的就这么走了?” 孙澄音摇摇头,“我没走。立春兄为老公爷擂鼓助威的时候,我就在远处站着。我想过出手救回你师伯,可是城墙上有阎罗殿大学士和洪破岳两位五境高人,城墙下有数以万计的妖族大军,孙某实在是有心无力。后来···” 年轻道士缓缓抬起头,像是在说一件柴米油盐的小事,“后来,七月初七那天妖族大军占了雍州城,如意坊宋大佛爷仓皇逃窜,赠过你几柄好剑的那位丁前辈想要为逃出去不远的百姓拖延一段时间,我知道你留着他还有用,就主动把这件事揽在身上,用撒豆成兵的手段阻住两三千妖族出城。”陈无双揶揄道:“没想到妖族杂碎至今没有出雍州城都要归功于你,好本事。” 孙澄音微微苦笑道:“最先出城的那些妖族都是些实力不济的,孙某最多能拦住他们一时半会,想要杀光却是万万不能的。它们至今没有出城跟我无关,我刚出手没多久,那位阎罗殿大学士就闻声而来,喝止了妖族大军的行动,远远看了我一眼,好像是不屑于对我动手,孙某等了片刻功夫,见那些杂碎回了城中,又在城外住了一段时日,这才想要去京都城找你商议对策。” 陈无双顿时皱起眉头,按理说阎罗殿大学士不该心慈手软放过孙澄音才对。 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常半仙轻咦一声,开口问道:“小牛鼻子,你是说那什么狗屁大学士约束住妖族,不让它们继续南下?” 漠北妖族从前朝至今苦苦跟北境边军斗了少说两千年,好不容易越过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正是在雍州境内大肆为祸的时候,却被黑铁山崖的人拦住,这件事不止是不合常理这么简单,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邋遢老头意识到,黑铁山崖恐怕是另有图谋。 孙澄音嗯了一声。 陈无双心里灵光一闪,低声道:“他们是在等,等凉州的动静。看来谢逸尘跟黑铁山崖虽然狼狈为奸,但双方各自都有戒备提防的心思,可惜阎罗殿大学士没想到姓谢的中看不中用,会死在公子爷剑下。这么一来啊,黑铁山崖跟漠北妖族更要等下去,等凉州乱局再出来一个可以利用的角色,比如···” 墨莉几乎是脱口而出,“郭奉平!” 陈无双觉得自己这番猜测即便不中也不远,颔首道:“多半会是郭奉平,也有可能会是柳同昌或者李敬威那傻啦吧唧的天家贵胄,黑铁山崖眼下占了雍州城,没了那道城墙阻隔漠北妖族挥军南下,就有了待价而沽的底气和奇货可居的念头,等得越久对黑铁山崖越有利。所以···” 顿了一顿,陈无双转头朝向倚着马车跟许佑乾说笑的贾康年,“所以咱们来对了。” 孙澄音顺着他朝向的地方看去,没从贾康年身上看出什么特别的,微微皱眉思忖。 陈无双咂摸咂摸嘴,忽然咧嘴一笑,“想多了也没用处,既来之且安之就是了。孙兄···唔,公子爷三局两胜,现在改口称呼你一声孙掌教就挺合适了,是不是?” 孙澄音只是苦笑。 陈无双却已经伸手揽住年轻道士的肩头,抻着另一只衣袖在他眼前,“上回在宋大佛爷的如意坊里说话,我记着孙兄眼热公子爷这身团龙蟒袍来着?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最好说话,看在你七月初三夜里登上城墙有心救我师伯的份上,剑山上吴北河那一笔债咱们以后就不提了。我叫你一声孙掌教,你若是肯答应,日后我送你一袭黑色江牙海水蟒袍,许你一个执天下道教牛耳的羽衣卿相,若是不肯答应嘛···许佑乾!” 有陈无双、墨莉、徐守一以及冯秉忠等一众高手修士撑腰,许家小侯爷登即亮出那柄名为山鬼的天品长剑,摆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架势,学着大寒那句挺有气势的话,高声道:“谁敢炸刺,我就替陈大哥一剑攮死他!” 孙澄音根本不把许佑乾的挑衅当一回事,讥讽一笑。 陈无双语重心长道:“江湖险恶啊,孙兄别不以为然,那小子修士是入不了你眼,但他背后有两位与他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的高人看护着,我不骗你,其中一位是驻仙山掌门白行朴。” 孙澄音登时神情一变。 可没等他回过神来,陈无双紧接着说出来的第二个名字让他险些惊得维持不住气度,“另一位是我叔公,已然于不久之前踏足十一品凌虚境的花扶疏。” 年轻道士抽了抽嘴角,良久才涩声道:“陈兄,你叫我一声。” 陈无双明显一愣,“嗯?” 孙澄音甩开被他搭在肩头的手,破天荒地翻了个白眼,恨声道:“你不叫我,我怎么答应?” 陈无双哈哈大笑,后退半步,拱了拱手道:“孙掌教?” 孙澄音哀声摇头叹息,认了命,“鹰潭山掌教孙澄音,见过镇国公爷。” 看公子世无双.8.2...m。: 第三章 未雨绸缪,先虑周全 在文不成、武不就蹉跎了前半生的郭雄看来,一等镇国公的气派确实远非那出手没个轻重的年轻道士可以比拟。 这不光是体现在陈无双出行有前后三驾马车里十余人前呼后拥的场面上,明明只打算在奉威城暂住一夜,那姓许的半大孩子就摸出了一张整整两百两的银票,交代他去城里采买酒菜瓜果一类,除了酒水越陈越好,其余东西只要一个新鲜。 人跟人不同,对江湖修士而言,自身真气就是遇事上前的胆气,而对郭雄这样的混不吝来说,怀里的银票才是男儿胆,相比于许家小侯爷与生俱来就视钱财如粪土的豪气,先前给他四十两足银的的孙澄音头上就没了出手阔绰的光环,只剩揍他的时候出手狠辣,印象深刻。 有了这些银子,郭雄走在奉威城熟悉的大街小巷,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连见着一身素雅文士打扮的父母官都挺直了腰板。 景祯六年考中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席致真,早年曾凭一篇科举大试中极力推崇疏浚大周一十四州内陆河流的策论,得过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的赏识,特意提拔进工部任职,可惜这位祖籍西南高原穷僻肃州的读书人是个愣头青脾气,不懂得圆滑处世的为官道理,很快就被一众同僚刻意排挤。 深感在京都城官场上寸步难行而且干不成什么实事,厚着脸皮提了两只不值钱的烧鸭登门去乌衣巷拜访程公,但他还是对平息景祯初年党政祸乱之后声望无两的首辅大人教诲不以为然,死活不肯对工部上官以及御史台那群只会狺狺狂吠的货色低头,直言君子周而不比,无奈之下,程公只好把他外放去雍州,想着磨一磨他的棱角才观后用。 没想到,席致真这一去就没想着再回京都城,反而在奉威这座城池一埋头就是十几年,靠着费三年坚持不懈的苦工,甚至把自己俸禄都搭进去,硬是从流经天子脚下的流香江一条支流引出来一脉水源,绕着奉威城转了一圈又在城东十里处形成一汪水面不小的湖泊,化荒原为良田。 这一番功绩被杨之清看在眼里,他才得以四十余岁的年纪胜任奉威城正六品的同知,可回头看看就不胜唏嘘,跟他同年登科的人里,已经有人坐上了一部侍郎的正三品高位,感慨归感慨,席致真其实并不觉得后悔,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城里的百姓有口皆碑,这样的名声比一身贵不可言的绛紫官袍更有意义。 席致真没拦着奉威城的大小官员逃难,倒是在品秩上矮他一头的通判汪澈也留了下来,两人之前虽在公事上多少有些政见不合,但危难时候摒弃前嫌同舟共济,决心只要城中还有一户百姓在,就不能擅离职守,即便吃人的妖族攻过来,要死也是同知大人跟通判大人先死。 奉威城辖有周边四座小县,席致真今日带着两名忠心护院出城去看产量超过十万石的湖左县,回来的时候绕过东城门从南城门而入,正巧听见有人说镇国公爷这一来,占据雍州城的妖族就算是好日子到头了,顷刻间心中一动,忙让人去打听,这才知道陈无双的车驾比他早两刻钟进了城,如今就停在于老财主的宅子里。 席致真立即想要前去拜会,正巧在城里遇上揣着银票出来采买酒菜的郭雄,顾不得一方父母官的威仪,伸手死死攥住这个连地痞都算不上的混账手臂,急切问道:“镇国公爷真在城中?随行的还有什么人?为何会跟你相识?” 郭雄没想到一介文官的手劲会这么大,被席致真攥的龇牙咧嘴,“镇国公爷就在我家,席大人能不能先松开贵手再说话,郭某今日刚挨了顿打,身子虚着呐。” 按理说,郭雄这种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平头百姓见着一城主官称呼“大人”两个字是逾礼,照规矩应当尊称一声“老爷”,自称草民或是小人,但席致真没有计较他在自己面前自称为郭某,稍有歉意地松开手,和声道:“是本官一时情急失态,你别在意。镇国公爷在你家?本官怎么听说公爷住进了于···” 郭雄揉着手腕哼哼两声。 席致真在官场上处事不够圆滑,但不代表他这些年的磨砺没有长进,登时改口道:“瞧本官这记性,听说于老财主临走之前,把那栋宅子转让给了你?” 郭雄惊喜莫名,只觉这一天是魂归九泉的爹娘祖宗齐齐出来庇佑,不仅发了一笔横财,还名正言顺得了一栋三进的宅子,有同知大人这句话在,就算姓于的再回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简单交谈过几句,席致真大手一挥,让自家护院跑腿去采买酒菜,却让自称能在镇国公爷面前说上话的郭雄带他前去拜会,郭雄当然是喜不自胜,假模假样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要塞给席大人,席致真哪里肯收,这么一来,怀里那张银票就算是姓了郭,调头就领着父母官回到住处。 席致真不敢礼数有缺,站在门外等郭雄进门禀报。 天色渐渐擦黑,这位正六品衔的奉威城主官来回在门外踱步,只觉度日如年,且不说无双公子斩杀逆贼谢逸尘的不世之功,光凭陈家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爵位,宅子里那年轻贵人就是在保和殿上赐座列于当朝首辅大学士之前的人物,真正是位极人臣,要放在群英荟萃的京都城里,区区一个席致真想见镇国公府的管家一面都千难万难。 算得上是一方能吏的席大人不仅在水利上颇有建树,其实在民生、狱讼、盐粮等等方面都下过苦功夫,出京为官以来唯一日渐生疏的就是经史子集里的圣贤学问,他要是想攀高枝、登天梯,就不至于拒绝了杨之清调他回京的好意,今日要见陈无双,是想问清楚这位年轻镇国公爷是不是真有将漠北妖族驱除出境的决心。 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他也想看一看,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到底是何等少年英雄。 足足半柱香功夫,鼻青脸肿的郭雄才走出门来相请,倒不是陈无双有意端着一等公爵的架子,而是郭雄实在没胆子贸然在镇国公爷跟年轻道士说话的时候插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还被那姓孙的鹰潭山掌教瞪了一眼。 席致真松了一口气,一丝不苟整了整衣衫,觉着虽说没穿官袍但也不至于失了礼数,这才缓缓迈步越过不高的门槛,走进院子里,一眼就看见了身穿团龙蟒袍的背影,顾不得去打量院子里其他几个人,撇下郭雄快步走到近前,躬身肃声道:“下官奉威城正六品同知席致真,见过镇国公爷。” 陈无双笑着转身,“席大人不必多礼。” 寸步不离陈无双左右的墨莉端详两眼,见这位执礼甚恭的席大人身形高大、肤色偏黑,而且手上明显有养尊处优官员不该有的老茧,中年文士打扮仍掩饰不住神色之间的疲惫,先就对此人有了几分不错的观感。 席致真这才起身去看其他人,见着不远处有个怀里抱着黑猫的老道士,身上穿的竟然是只在传闻和一些久远古籍中存在的绛紫道袍,顿时脸色微微一变,朝徐守一拱手施礼。 奉威城是雍州距离京都城最近的城池,席致真当然听说过陈无双曾经的种种荒唐行径,又得知他自从闯荡江湖以来接连做下几桩令人心服口服、叹为观止的大事,原以为生就真真正正好皮囊的少年难免会盛气凌人,没想到陈无双很是好说话。 “来这一趟奉威城,我该先去见一见席大人才对。” 席致真连声道不敢,这位镇国公爷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俊朗,但身上的气度却半点都不容忍轻视小看,“公爷屈尊驾临,又是为雍州事而以身涉险,于情于理于礼,都该是下官前来拜会,只是仓促之间没有准备,下官已让人去置办酒席,为公爷接风洗尘。” 陈无双摆了摆手,让大寒去搬来几张椅子,就在院子里借着习习晚风宾主落座,直言问道:“洗不洗尘的,那些繁琐规矩就免了吧,能跟席大人聊几句就再好不过。奉威城,有多少兵力可用?” 席致真看了眼陈无双的脸色,不得不说,这位年轻贵人开门见山的脾气倒很对他务实的性子,解释道:“奉威城下辖四处县城,以往各处衙役、捕头、关防兵卒加起来共有一千四百余人,但···下官有过失,北境城墙失守之后,这些人都一哄而散,如今城中无人可用。” 陈无双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马车进城时,奉威城南城门根本没有兵丁把守。 大周的气数将尽体现在不胜枚举的多个方面,朝堂上人浮于事、各州里人心思动,要是让杨之清或是陈家四爷来说,这些端倪其实早在前任首辅程公以雷霆手段粉碎景祯初年党政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景祯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里,各州报喜不报忧的巡抚致力于勾结京中重臣粉饰太平、手握兵权的大都督们则处心积虑扶植心腹亲信,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天下太平时期,披着盛世幌子的各方势力还能相安无事,一旦稍有风吹草动,各地只会作威作福的闲散兵力就会瞬间土崩瓦解,席致真一介文官,就算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拦住那些人的离去,怎么说来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领大周的粮饷俸禄是一回事,肯跟着这座眼看就要倾颓的王朝陪葬,可就没有几个傻子了。 席致真试探着问道:“公爷此来···是要纠集奉威城的兵力?” 陈无双摇摇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要是把奉威城那些贪生怕死的狗屁玩意儿拉到战场上去,到时候阵前闹出营啸之类的恶心事情来,反而对司天监是个巨大的打击,要想让雍州人重新生出同仇敌忾抵御妖族杂碎的信心和决心,司天监首先要打一场声势不小的胜仗才能鼓舞人心。 朝堂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看江湖中热血修士的表现。 “席大人为何不走?” 夜色渐深,没有半点真气修为的席致真有些看不清陈无双的神情,叹道:“走,往哪里走?要是天下人都被漠北妖族吓破了胆子,那处处都是雍州。何况,大周西有无尽大漠、东有万里沧海,下官听说南疆十万大山里的凶兽也在伺机而动,走多远能躲开乱世?” 陈无双轻声笑道:“这么说,席大人是想跟这座奉威城共存亡了?” 席致真酝酿了下情绪,摇头凄楚道:“下官死了就是死了,奉威城未必会被毁去。” 年轻镇国公缓缓站起身来,掷地有声道:“本公不这么想,人死了要这座城池还有什么用处?司天监也好,我陈无双也好,都没有想着跟雍州共存亡,而是想着跟天下百姓共存亡,席大人也许觉得难以置信,但你尽管安安稳稳在这里看着就好,你们读书人看不起的江湖,有的是心怀苍生的正义之士,在这些人死绝以前,人间就还是人间!” 席致真立时动容,虽说自己是个读书人,可哪一个男儿少年时候不会对仗剑行走世间的修士心向神往?稍作沉吟,这位同进士出身的同知大人迅速稳住情绪,呼出一口气只觉如饮烈酒一般豪气盈胸,“下官没有白来这一趟,公爷若是觉得下官还堪任用,但有吩咐,在所不辞。” 陈无双刚刚展现出来的气势一敛而收,笑嘻嘻道:“别说,还真有事情交给席大人去办。” 一旁坐着不说话的孙大掌教别过头去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陈无双城府不够深,一番慷慨陈词让姓席的官员钦佩不已,正该趁热打铁拔高镇国公爷以及司天监的形象,怎么这就一泻千里了? 年轻镇国公慢慢踱了几步,然后眯着眼道:“席大人手底下总归还能有些可用的人,奉威城可以用作江湖修士落脚或是将来养伤的所在,再者,我需要借席大人探听京都城的动向以及凉州那边的消息,当然现在还用不着。席大人不要离开这里,过阵子我会让人来找你,具体怎么去做,以后来跟你见面的那人会交代你。唔,提前见一面认识认识,免得到时候席大人心存疑虑。” 席致真把眼神转向院子里的几人,听陈无双的意思,那人现在就在院子里。 果然,一个瘦高修士主动走近几步,拱了拱手,“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冯秉忠,见过席大人。” 看公子世无双首发就记住域名:.w.8.2...m。82中文网手机域名: 第四章 老马放屁,适逢其会 陈无双留下席致真简单吃了顿晚饭。 在雍州现在这样令人扼腕叹息的局势下谈不上什么宾主尽欢,新任玉龙卫副统领还没有多久的冯秉忠,却跟祖籍同样是西南肃州高原的同知大人在桌上低声交谈许久,虽说这位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的阴风谷修士没有被大周官场所承认的官衔品秩,但以他目前在司天监的身份,就是京都城穿紫佩玉的正三品大员见着也得客客气气,奉威城只会做事不会做官的父母官言语间很是谦逊。 有孙澄音一路随行,第二日一早出城继续北上时陈无双不再坐在马车里,就穿着那一身极为惹人眼球的团龙蟒袍,跟还没有接掌道家祖庭传承信物天师印的年轻掌教骑马并辔,放缓速度走在头一驾马车左侧。 认了命的孙澄音似乎一夜之间就调整好了心态,时不时跟气运加身的镇国公爷斗几句嘴,互不相让又无伤大雅,陈无双心头的烦闷借此有了发泄的机会,心情比前几天明显轻松了些许,按照他上回跟墨莉奔赴北境城墙的记忆来算,出了奉威城再走不用多远就是白羊坡,不知道那位风韵犹存的面馆老板娘还在不在。 单论卖相的话,不管何时都面带微笑的孙澄音不输镇国公爷,不过陈无双总觉得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可恶,明明长了一张跟公子爷一样能招蜂引蝶的脸,有如此羡煞旁人的本钱,不去名声远扬的流香江上显摆显摆也就罢了,偏偏出家做道士,委实可惜。 要是让孙澄音得知不学无术的陈无双有这种想法,一定会不吝赐教,告诉他鹰潭山的道士不禁嫁娶,他师父钟小庚年轻时候就跟江州一户贫家的女子有过为时六七年的一段短暂姻缘,可惜他也未有一面之缘的师娘福浅命薄,患病早亡。 照几个月来一直在北境的孙澄音说法,辽阔雍州眼下有为数不少的江湖修士盘桓,只是一来这些人有的出身小门小派、有的干脆就是散修游侠,有心登高一呼的不够资格,才显得像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再者,人数虽多却挑不出几个像样的高手来,空有一腔驱逐妖族为民除害的热血,实际上都在雍州城外远远观望,没等跟妖族杂碎交手,倒先因互不服气的口角起了摩擦,各自呼朋唤友打了几场,胜了的不光彩,输了的也没脸面。 若不是道家祖庭式微千年难以一蹴而就,以孙澄音的心机城府和修为手段,倒是足以服众,但在他看来,怎么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跟半人半兽的肮脏杂碎拼命,不如积攒着力气把本事卖给三局两胜赢了他的陈无双,反正看样子黑铁山崖一时半会不像要急着动兵。 镇国公爷跟鹰潭山掌教所骑着的两匹马,都是冯秉忠在席致真的关照下昨夜牵回来的,别说日行千里,连日行五百里的良驹也称不上,好在缓步前行还算安稳,人穷了或许还会穷讲究,马劣了就没脾气,一点都不挑草料,好养活的很。 孙澄音今日一早就端正了态度,恭恭敬敬跟墨莉叫了一声少夫人,随后就开始明里暗里观察同行的众人,早在北境城墙就打过数次交道的立春不必多说,陈家老公爷离世之后,这位至今仍然身穿边军甲胄的剑侍早就有了死志,恨不得能跟越多越好的妖族同归于尽。 邋遢老头也是老相识,甚至对当世这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师,孙澄音要比陈无双更多几分了解,司天监陈家先祖玄素公布阵镇压江州气运的那颗辟尘珠,本来已经被钟小庚视为是囊中之物,没想到一时的粗心大意被常半仙抢先得了手,从此一步慢、步步慢,否则,现在气运加身的应该是孙澄音才对,所以尽管常半仙修为不高,却最让年轻道士心存忌惮。 善于谋划的人比修为精深的武夫更可怕,这也是大周朝堂一贯看不起江湖的原因。 孙澄音的心思更多放在穿着一身招摇绛紫道袍且怀抱黑猫的徐守一身上,从小就在拜师在道家祖庭学艺,他很清楚什么样的道士才够资格穿紫, 鹰潭山虽说人才凋零、弟子稀疏,但如今只有他师父钟小庚一人能穿这种道家最高规格的法衣,就算已经被陈无双称呼为鹰潭山掌教,孙澄音也要等正式接掌天师印、在历代祖师灵位前禀告之后才能穿。 让他有兴趣的还不止如此,他能觉察到给徐守一赶车的瘸腿术士走得应该也是道家一脉的路数,偶尔逸散出来的气息好像介乎于正邪之间飘忽不定,这种感觉很像是隔着浓浓雾气去看一朵花,能分辨出来那朵花颜色浅淡,却不能确定究竟是浅粉、浅黄还是白色。 与之相反的是,孙澄音清晰感觉到徐守一怀里抱着的那只慵懒黑猫很危险,甚至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头剧震,不敢跟它一双眸子对视,旁敲侧击问了陈无双几句,得知那就是被整座江湖敬称为苏昆仑的当世剑仙所豢养的凶兽黑虎,才释怀几分。 陈无双何等聪慧,很快就猜到孙澄音对老道士感兴趣的原因,他是怕徐守一日后会抢了他羽衣卿相的尊崇地位,暗自好笑,这衣冠楚楚的家伙好像天生就喜欢跟人争,正好能往火上浇一碗油,逼着他不得不全力以赴施展能耐,“别他娘的瞎琢磨了,那老道士徐守一是道家西河派的掌教,术法精妙非常,公子爷在凉州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的时候,多亏他执掌一方天地时令变化,硬生生将三万边军精锐阻拦住,我至今都不知道徐掌教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估摸着最少是四境七品。” 孙澄音神情变化都表现在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上,先是轻轻皱眉,然后挑眉,“西河派?” 陈无双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好歹也是道家祖庭的掌教,没听说过?” 年轻道士回头往第二驾马车处看了一眼,“道家源远流长,开枝散叶成百上千,自大周开国太祖得了白马禅寺那群秃驴的相助,逼着鹰潭山低头千年有余,不少流派都顶不住夹缝里生存的艰难辛苦,逐渐断了传承,外人只说江州鹰潭山是道家祖庭,却没多少人知道光是鹰潭山上的道观,就能细分成十余个派别。西河派,我当然是听说过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雷法神霄派的支脉。” 陈无双早猜到满打满算只有师徒三人且大弟子还不知踪迹的西河派来头不小,别的不说,能让苏慕仙那头可以力战十品高人不落下风的凶兽黑虎乖巧成一只猫,徐守一的本事就不容小觑,但其实根本不清楚这老道士的师承底细,闻言也来了兴致,咂摸道:“雷法神霄派?名字听起来挺威风。” 孙澄音轻笑一声,“何止是听起来威风,雷法神霄派是道家符箓三宗之一,创派祖师是出身于鹰潭山的得道高人王文卿,早在前朝第二任皇帝在位时就飞升成仙,留下来的道统岂能差了?” 胸无点墨的探花郎连前朝一共有多少代皇帝都说不准,哪里知道得道飞升的王文卿是何许人,撇了撇嘴,打趣道:“这么论的话,徐掌教也算是鹰潭山的弟子?” 年轻道士点点头,傲然道:“鹰潭山上有一方石碑,是前朝开国皇帝御笔亲书,写的是永掌天下道教事,所以天下但凡道家弟子,名义上都归鹰潭山统领。” “口气不小,这么大能耐怎么让白马禅寺的和尚骑在头上拉屎?你也说了,那是前朝皇帝写的,大周可不认这一章。” 孙澄音无奈叹了口气,突然转头问道:“你···字写得怎么样?” 去年第一次出京时就敢自吹自擂“少年剑仙一等风流”,陈无双说起大话来面不改色,“还真不是公子爷跟你显摆,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前辈见过我的墨宝,直言起笔有剑意,另外,你想来是孤陋寡闻惯了,没听说过我陈某人是今年新科探花郎。无妨,圣人有云,人不知而不憋屈,是君子也。” 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画蛇添足扯了句面目全非的圣人云,登时让孙澄音看透了这位探花郎的真正学问,语重心长道:“那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一说一,可想而知你的字能写成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样子。” 恼羞成怒的陈无双冷哼一声,嘴硬道:“你懂个屁!” 出身于江州都督府这等富贵豪门的孙澄音大概是有洁癖,不时伸手轻轻拍打道袍沾上的灰尘,下意识瞄了眼陈无双那一袭团龙蟒袍,见马蹄踏起来的尘土已经在下摆处积了一层薄薄浮尘,痛心疾首恨不能替他拍了去,叹了口气,挪开目光又问道:“那充当车夫的,也是西河派弟子?” 陈无双一向很爱干净,只是黑色蟒袍委实太不耐脏,拍了几次之后索性不再管了,想着等夜里找到安顿的地方再收拾衣裳,却不知道已经被孙澄音在心里认定他是个邋遢脾气,没好气道:“不是。听徐掌教的意思,那人是阴山一脉的弟子,三境修为,在阵法一道上造诣不俗。” 孙澄音脸色微微一变。 老道士徐守一和常半仙都认出了那瘸腿修士是阴山一脉的传承,只是不学无术的陈无双懒得问,两个人老成精的也不屑于跟他多说,可孙澄音却知道阴山一脉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道家数量众多的分支中,阴山一脉可谓是最特立独行的一支。据说阴山派的祖师曾经有望在道家祖庭做一任掌教,此人于术法上的天赋高得令人发指,说是骑青牛的道祖端碗追着喂饭吃都不为过,鹰潭山因此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在花甲之前就有飞升成仙的莫大机缘,可没想到,他走了在正统看来是舍本逐末的歧路。 道家修士跟佛门和尚在修行上有相同之处,都是首重修心,讲究以道为体、以术为用,天资卓绝的人最怕心志不坚,这位聪明绝顶的奇才偏偏就是这样,在尝到术法神通的甜头之后,居然开始厌恶唠唠叨叨的晦涩道经,耳不闻则心不烦,索性借着出山游历的借口躲到阴山自己修行。 以他当时被道家祖庭认定是下一任掌教的特殊地位,当然可以自由出入鹰潭山存放珍贵典籍的道德洞,临行之前悄然带走无数关于术法的古籍原本,后来其师长有所发觉已经为时已晚,再想在茫茫万里江山中找到他无异是大海捞针。 匆匆十余年光阴,当鹰潭山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走火入魔身死道消、要么心中有愧无颜现身的时候,此人以博采众家所长的精妙阵法术数突然横空出世,令弟子上鹰潭山归还那些典籍的同时,与师门就此决裂,声称创派阴山宗。 这一举动让当时执天下正道牛耳的道家祖庭勃然大怒,就想着先留下那人的弟子,逼问出他的下落再去兴师问罪,没想到只跟他学了不到十年本事的年轻弟子毫无所惧,提出要以阵法术数跟鹰潭山分个高下,若是输了,立刻将其师住处坦言相告,若是赢了,道家祖庭就得承认阴山一脉。 道家祖庭那时候人才济济,怎么会把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看在眼里? 照鹰潭山一位前辈祖师所记载的来看,当时道家祖庭掌管赏罚的长老提出要亲自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局定胜负,可那人的弟子却冷笑不止,说以十局为限,只要自己输了其中任何一局,就认了是天意不许阴山一脉开宗立派,不仅会说出其师下落,更会后半生都在鹰潭山中觅地潜修。 三天三夜,从第一局比试射覆,到最后一局较量布阵,那位没被鹰潭山上下看在眼里的年轻人高歌猛进势如横扫,完胜。 要知道,倒数第二局比试雷法的时候,时任道家祖庭的掌教就已然坐不住亲自下了场,最后一局更是请出了在天师殿苦修大半生的一位掌教师叔,所布的更是鹰潭山敝帚自珍的天师荡魔阵,仍然在那人弟子手里落败。 最要命的是,当时鹰潭山特意请了不少修士门派前来观战,本想着在天下英雄面前彻底扼杀离经叛道的阴山一脉,不料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阴山宗一时之间名声大噪,鹰潭蒙羞,道家祖庭颜面无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知晓内情的所有人都以为阴山宗会趁势扶摇直上,在江州之外另立一座犹胜道家祖庭的显赫宗门,但不知道那位天纵奇才是怎么想的,竟然自此再没有在世间露过面,他在阵法术数上连赢十局的弟子谨守乃师遗训,既不为善也不从恶,与卦师传承相似,代代只收一人传下道统,正邪难分。 再后来,江湖中有一凶残邪修门派浮出水面,驻仙山近百剑修与越秀剑阁一起出手围杀无果,倒是有传闻说因一些琐事惹恼了阴山一脉,阴山宗那一代的掌教才不过四十岁出头年纪,愣是以一人之力荡平了对方整个门派近三百邪修。 据说那一日,西南肃州高原深处雷声滚荡一天一夜不止,声势之大毫不逊色于高人白日飞升,连远在江州的鹰潭山众人都能感应到强大的气息波动,阴山宗掌教力竭身死。 自此之后,世上都以为阴山一脉就此断绝了传承。 孙澄音越想越心惊,不知不觉间频频回头去看那瘸腿术士,赶着第二驾马车的阴山传人很快就有所察觉,咧嘴一笑,对这位鹰潭山掌教点头示意。 年轻道士不禁重新审视连个屁都不懂的探花郎,暗道傻人有傻福啊,这多半就是气运加身的好处,且不说其他修士门派对陈无双的观感日渐好转,就说现在,算上自己在内,镇国公爷这看似不起眼的随行队伍中就有四位跟道家关系不浅的掌教。 随时可以回山接掌天师印的孙澄音,一脉单传的卦师常继先,西河派掌教徐守一以及相貌平平的阴山传人。 孙澄音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正巧陈无双所骑的那匹老马甩动尾巴放了个应景的响屁,镇国公爷哈哈大笑,“孙掌教的喜好还真是···独树一帜。” 第五章 白羊坡,混战之外有柔情 北风扑面,落叶萧瑟。 兼任安北节度使、西花厅副指挥使的吴廷声要比平公公昔日的权势更重,在这位深受天子信重的内廷首领太监推波助澜下,镇国公爷请旨北上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就传遍了江湖,如果陈无双得知此事是出自于元玺皇帝授意,多半会阴阳怪气说一声陛下身在宫城倒心怀四海。 高坐保和殿龙椅号令群臣的李敬辉此举当然不是有心帮衬陈无双一把,而是担心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的观星楼主是拿着北上平乱做幌子,实际上是要远离朝堂控制,去江湖中招兵买马,所以才瞒着明妍公主让西花厅密探出京散布消息,因势利导,逼着陈无双即便有其他想法也只能为保全名声去雍州涉险。 帝王心术重在权衡。 既然这位不知好歹的年轻公爷不肯为李姓天家所用,那就不能任他由着性子上蹿下跳,先帝景祯在朝天殿想要再度赐婚于陈无双的想法被杨之清、卫成靖等一众权臣顶撞,这一幕李敬辉至今还历历在目,印象深刻,知道天家毕竟不好降罪于千年来劳苦功高的司天监,于是很乐意见到陈无双跟黑铁山崖或是漠北妖族斗个鱼死网破。 两害相争,最好不过。 李敬辉甚至私下里问过龙吟营营官,想知道照凌虚境剑修萧静岚的判断,陈无双最快能在多久之后踏足他这位九五之尊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五境九品,因为镇国公爷的修为越高,才能跟传闻中实力不弱于越秀剑阁这种庞然大物的黑铁山崖缠斗越久,能晋境十二品跟那阎罗君同归于尽才好。 陈无双恐怕不会相信,天底下最盼着他能矫天之幸一步跻身十二品的,居然会是元玺陛下。 白羊坡最初是围绕着一处驿站延伸出几户养马的人家,后来随着每年往北境城墙运送粮草的车队逐渐增加,觉得这条必经之路上有利可图的百姓慢慢就聚成了一个小镇子,从地理形势上看应该归于临近八十余里的含章城管辖,但这里多有江湖修士落脚,边军的油水不好明着捞,含章城那位因得罪了吏部尚书孟春生而被贬出京的同知大人郁郁不得志,又总想着攀关系走其他朝中重臣的门路调回京都,哪有心思去管? 康平县的县丞倒是伸过两回手,仗着自己当年科考时算是如今刑部尚书的门生,捞了几百两银子还不知足,后来此事传到了雍州都督麾下副将柳同昌的耳朵里,柳大胖子怎么可能惯着他这种雁过拔毛的毛病,指使一队亲兵前脚把他绑到雍州城,后脚就抄了家。 这一来,险些把年过六十五只等着吏部嘉奖文书到手就含饴弄孙的县令大人活活吓死,立即一头让家眷收拾细软先逃去奉威城等消息,一头自己穿了官袍连夜骑马去雍州城请罪,没等进城就看见那县丞的脑袋挂在城外,顾不得一把老骨头差点在马背上颠得散了架,直奔巡抚衙门,两股颤颤,声泪俱下。 好在柳大胖子是个讲究冤有头、债有主的体面人,没有牵连怪罪旁人的意思,可从此之后,康平县的县丞位子就一直空悬不设,换了两任县令都不敢提及此事,倒让在县里位列第三把交椅的县尉捡了个便宜,名正言顺把县丞该分管的一摊子事都划拉到自己怀里,一年到头也不少挣。 白羊坡说是村镇,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倒还算不少,只不过大多是卖些喂马的草料、打来的山鸡野兔大雁之类,有几家生意不温不火的客栈,因为往边军大营运送粮草的车队都随身自带干粮,所以能小酌一杯的地方仅有一家简陋面馆,拿手菜都不见得有几个。 面馆的掌柜兼厨子、伙计一人担当,是个性子泼辣的半老婆娘,如果不介意她脸上劣质水粉盖不住的皱纹,倒也算是模样周正标致,尤其是赘肉减之一分嫌少的身段,在悬刀佩剑闯荡江湖的粗犷汉子看来,要比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更有勾人韵味,温柔乡温柔乡,说白了就是胸前的鼓鼓囊囊。 整个雍州都人心惶惶,白羊坡这家面馆的生意倒是出奇的好。 老板娘听说陈家老公爷死在城墙外面之后,为这位本该出现在戏文里的忠臣良将落了几滴没人知道的泪水,本来想靠着多年攒下的一份家去中州或者楚州换个地方从头再来,没想到聚到这里的江湖修士一天比一天多,每日都能见着不少新面孔,生意越发红火。 一问才知道,原来在那颗硕大彗星陨落的第二天,曾在她面馆里吃过一碗热汤面的无双公子就在凉州斩杀了曾经的大都督谢逸尘,很多人在陈无双保和殿请旨之前,就想当然的猜测他一定会来北境替陈家老公爷报仇雪恨,吃人的妖族终究是人人得而诛之,因此许多江湖修士都赶来北境,想着能跟新任观星楼主并肩奋战。 这些人里,有五六成是从乱成不可收拾的凉州而来。 在他们越传越神的种种说法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陈家幼麟已经足以配得上去年那句“少年剑仙一等风流”,听得面馆老板娘心驰神往,每天都要跟新来的客人说几遍,她曾经见过无双公子施展天香剑诀,啧啧,那朵剑气幻化而成的茉莉花迎风就涨,转眼间硕大如满月。 这一天时值正午,面馆外面搭起来的凉棚里乌压压坐满了人,十几张桌子没有一张空闲不说,还有十来个远道而来的修士站在不远处树下,等空出一张桌子来立刻就会有人坐下,江湖人都最看重脸面,吃面喝酒从不问价,好像斤斤计较会大失身份,甩手就是散碎银子,根本见不着铜板。 身材丰腴的老板娘收银子收得乐不拢嘴,偶尔有人轻佻出言调笑几句也不见她恼,直言想睡老娘也不是不能商量,要拿三百两银子的梳拢钱,再跟她夫唱妇随经营面馆生意,答应这两个条件的话,休说睡一晚,生他三五个大胖小子也不在话下。 这话引得棚子里众人哄堂大笑,一个操着明显凉州口音的大汉直勾勾盯着老板娘圆滚滚的屁股,笑道:“就看老板娘这身段,生几个接续香火的大胖小子决计不是难事,但三百两银子可就是狮子大开口了,老子在凉州武威城睡一个青楼花魁也使不了这么些钱,不如各退一步,老子给你纹银百两,就睡个三天五晚的,如何?” 拿抹布麻利擦拭一张空桌的老板娘翻了个白眼,轻啐道:“想得美!你们凉州的花魁能比得过奴家知冷知热?” 汉子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就作势伸手去拍她屁股占占便宜,走得太急,正巧撞着从树下过来抢占桌子的修士中一人,原本这种事情在江湖上就是双方哈哈一笑就可以解决的,可汉子刚转身想要说声抱歉,不防备话还没出口,脸上就先挨了一声响亮的耳光。 这一下,棚子底下所有人都懵了。 等看清出手的是个俏脸含煞的女子,众人才有几分理解,本身就是那汉子不长眼先撞了人家姑娘一下,保不齐好巧不巧正撞在柔柔软软的地方,再加上那女子八成是看不惯他要调戏老板娘,这耳光挨得不算冤枉。 话是这么说,但当着众人面被个女子打了一巴掌,那汉子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那汉子立即脚步一转,拦在那模样清秀的女子身前挡住去路,低头瞥了眼她腰间佩剑,“你···” 女子本就对他印象极差,见他低头打量,以为是看自己纤细腰身,顿时恼怒不已,汉子刚出口一个你字,她甩手又是一巴掌,前后两个耳光打出去,那汉子就算有心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成了,顿时唰地亮出随身兵刃,冷声道:“找死!” 清秀女子虽说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可毕竟江湖中有师门的修士都不大看得起散修,后撤一步长剑霍然出鞘,大有要刺瞎对方一双不老实贼眼的意思,场面顿时一触即发。 生怕搅了生意的老板娘忙上前打圆场,“妹子,妹子,这是怎么说的···” 女子却不依不饶,见她还不光不领情还站在那混账散修一边来劝自己,恨铁不成钢,气得眉头紧皱,冷声斥道:“躲远些,打坏了你家桌椅碗碟,稍后如数赔偿给你就是!” 话音刚落,得理不饶人的女子剑修就率先出手,剑尖直取对方眉下。 她这一动手,挨了两耳光的汉子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挥剑见招拆招,棚子里坐着吃面喝酒的众人立刻起身避开,远远站在外面看热闹,却没有人出来多劝一句。 女子虽有师门传承,可终究年岁尚轻修为浅薄,剑气劈坏了两张桌子后就很快落了下风,那汉子憋着一口怒气不肯轻易罢休,剑法一招比一招凌厉,不过倒也没想着要取她性命结下死仇,打算不轻不重给她个教训,挽回自己颜面就罢手。 可没想到那女子的同伴见势不妙纷纷拔剑掠阵,那汉子也不是孤身一人,错步跃出面馆搭起来遮挡雨露阳光的棚子,扬声呼喝两句,立即有跟他同在凉州而来的散修加入混战,一时间刀光剑影尘土飞扬,闹得不可开交。 老板娘不敢凑近,只在棚子底下带着哭腔破口大骂,“天杀的哟···” 单打独斗那清秀女子不是汉子的对手,多人混战起来,出身同门的几位师兄弟长久以来一起练剑的默契就显现出来,反观相互之间毫无招式配合可言的几位凉州散修,尽管在修为境界上多少占了些许优势,但几十招以后就渐渐露出颓势。 观战的修士中有人看出门道,轻咦一声道:“看那女子几人剑法招式,像是出自湖州横剑门,听说门主是一位四境八品的高手剑修,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就在附近,要是他现身的话,这些凉州人可就要吃大亏了。” 另一个手上把玩着一柄匕首的瘦削修士点头,搭话道:“在下就是湖州人,兄台所说的魏门主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四境八品,这一次横剑门几乎倾巢而出,所有弟子都来雍州北境要助镇国公爷一臂之力,魏门主想来就在后面不远。不过以他老人家的性情,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说起来这件事也是个误会,那女子生得俊秀,脾气实在不敢恭维。” 话刚说完,此人突然转头看向远处,皱眉道:“不能这么巧吧,魏门主说到就到了?” 他这一声,让棚子外面看热闹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转移到远处,江湖上哪一个修成四境八品的高手不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如果能在这里见着横剑门的魏老门主,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即便不能拜师横剑门,能跟在他身边一路北上,遇上妖族也能保个周全。 烟尘中看不清楚远处,十几息之后,把玩匕首的那人突兀表情一僵,不可思议道:“娘哎,那是···团龙蟒袍?” 两骑快马,后面跟着三驾马车。 混迹江湖的修士中很少有人能说清楚蟒袍颜色的区别,或许大周有资格穿黑色团龙蟒袍的高官显爵有不少,但这时候能出现在雍州地面上的,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剑斩南疆玄蟒的陈无双,逼退妖族大军的陈无双。 诛杀谢家逆贼的陈无双,请旨北上平乱的陈无双。 绝代剑仙逢春公血脉后人,司天监观星楼主,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的陈无双。 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树下有一个面纱遮脸的女子猛然站起身来,痴痴看向那策马而来的俊朗少年郎,那就是她花家的唯一后人,跟她血浓于水却又相见不相识的侄儿。 花紫嫣的目光再也挪不开,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打湿面纱。 “是我的无双孩儿···” 看公子世无双。 第六章 相见不相识,相认心又怯 鹰潭山道家祖庭的年轻掌教对江湖乐此不疲的小打小闹很是嗤之以鼻。 究其原因,大概能有两点,其一是在沿海江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为先帝景祯宠妃孙氏的娘家,手握兵权的都督府就是人人都得仰之鼻息才能存活的权势至高点,在寻常百姓看来,孙家要比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銮殿说话更有分量,孙澄音自幼就觉着自己地位超然,表面看似彬彬有礼的谦逊,实际上要比陈无双傲气还重几分。 至于其二,尽管道家祖庭式微千余年之久,在如今的一十四州疆域名声不显,但孙澄音照样看不起江湖修士,尤其看不起这些蠢货的口是心非,为一个女人的争斗能摆在明面上,为钱财的争斗偏偏就要在暗地里,里外颠倒,好像儒家圣贤的教诲、道家高人的清静以及佛门高僧的劝善都入不了这些人的耳。 踏足四境八品之后,陈无双堪比十品修士的神识已然有了开始炼实返虚的征兆。 只不过,抱朴诀功法内容越往后面看越是晦涩难懂,他不敢确定自己对功法后文中的语句理解是否正确,生怕迈错一步就会在歧路上一去不回头,所以不太敢贸然往深处修习,想着既然来了雍州,就总有能再见着守拙剑庐那位丁寻桥前辈的机会,问谁都不如去问问他来得稳妥。 在数里以外,陈无双就率先察觉到前面有修士打斗的气机涟漪,从方向上判断八九不离十就是在那家面馆附近,于是就跟孙澄音先舍了行走稍显缓慢的三驾马车,拍马疾奔而来一探究竟,头一驾马车里的邋遢老头最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催促着大寒连连甩鞭子追上,拉车的马是镇国公府老管家亲自挑选出来的甲等,竟然没有比两人慢太多。 颠簸车厢里,贾康年无奈合上书,抓着车窗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晃倒,口中低声背诵一卷兵书,除他之外人人都有修为在身,北上雍州倒是苦了这位久病缠身的读书人,他挑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道边衰草,天抹微云,别有一番诗情。 临到近处,镇国公爷策马狂奔的速度丝毫不减,右手并指成剑诀轻笑一声,气机牵引,灵犀动处腰间那柄焦骨牡丹自行出鞘,在头顶盘旋半圈,然后犹如离弦之箭陡然电射出去,轰然一声插在两方混战的修士中间,入地仅仅半寸,却激起一片浮尘好似风吹云散。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陈无双小试牛刀露了一手,引得观战众人高声喝彩,剑法也好、御剑术也好,寻常修士对敌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随身兵刃脱手,剑在手里才能灌注进自身真气从而化成锋锐剑气,这是刚开始学剑练剑的孩子都知道的常理,但镇国公爷这一剑却是光华内敛、气机含而不露,显然是以气御剑的法门。 很久很久之前天南剑山没落,数千年来江湖所公认的御剑术其实都是以剑御气的下乘术,少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以气御剑的本事,直到陈无双在北境城墙大骂绿袍阎罗君的事情传出来,天底下的修士才知道原来用剑还有另一种更为有意思的手段。 道听途说,哪里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混战双方顿时罢手,先是看清了地面中间那柄剑脊上一条笔直黑线的长剑,心惊之余纷纷转头看去,此时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已经到了近处,座下马匹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陈无双飘然跃下,衣衫鼓荡笑意吟吟,朝向面色由焦急变成巨大惊喜的老板娘,“还有骨头汤面吃?” 几乎要被惊喜冲昏了头的老板娘陷入呆滞,根本没听清这位显赫公子爷说了句什么,满脑子就一个想法,他来了就好了,店面算是保住了,雍州也算是保住了,真好。 远处树下,花紫嫣终于把目光从少年身上挪开,看向那柄两百年前就名扬天下的长剑,那是她花家先祖用以力斩六位临凡仙人的焦骨牡丹,那场该死的大火之后,世上恐怕就只有二叔花扶疏和她知道,当年逢春公曾经说过一次,只要这柄剑在世上,百花山庄就会在世上。 先祖的话,半个字都不会错。 一个好心的修士推了推老板娘,她这才胡乱抹了把脸,尽量露出一个此生最好看的笑容,“公子要吃汤面,我这就去煮,这就去煮。” 孙澄音的笑容有点苦涩,怎么是个女子见着陈无双就好像被人用邪术勾魂夺魄了一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绝对不输镇国公爷的英俊脸庞,可惜在场的所有女子都没有多看她一眼,甚至连那些粗劣汉子都没正眼瞧他,孙澄音越想越气,难道孙某还不如那柄剑好看? 就算真不如焦骨牡丹好看,总要比陈无双从奉威城骑来的那匹老马更赏心悦目吧? 身穿蟒袍的贵气少年好像不知道刚才此地发生了一场混战,轻轻招手,似乎能通晓主人心意的焦骨牡丹倒飞归鞘,剑仙出尘风度尽展无余,朝前缓缓走了几步,笑着伸手指向身后三驾马车,“这回拖家带口的,人多,老板娘得多煮几碗面,最好是不放葱花,再就是,有没有个三五十斤新鲜牛羊肉?” 老板娘巴不得能跟陈无双多说几句让外人觉得他们之间关系熟稔的话,忙道:“有是有的,不过要煮熟可得半个来时辰,公子得等一阵子。” 想来孙澄音是不打算让陈无双专美于人前,故意咳嗽一声,和声道:“不用煮熟,拿来喂猫就要个新鲜。” 老板娘这才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年轻道长生得如此俊朗,怎么尽说些不着调的胡话,“喂···猫?” 此时三驾马车里的众人陆续走出来,心存疑惑的老板娘很快就在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怀里看见那只黑猫,虽然还是想不通喂猫怎么就需要三五十斤新鲜牛羊肉,但见陈无双没有出言解释,点点头回身去棚子里收拾出三四张桌子来,也不管原先坐在那里的客人有没有吃饱。 马车里走出来的人,显然大大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除陈无双之外,最惹眼的就是长裙及踝的墨莉和身穿绛紫道袍的徐守一,其次则是明显没有半点真气修为、被颠得脸色泛黄的书生打扮贾康年,然后是学着镇国公爷面带和善微笑的许家小侯爷,相比而言,满身甲胄的立春和头戴斗笠的大寒反而正常些。 引发这场混战的汉子激动不已,反应过来以后手忙脚乱把棚子底下被打烂的两张桌子收拾出去,这才拱手高声见礼,“凉州散修宋为峰,见过镇国公爷!” 这一声见礼如同惊蛰第一声春雷,紧接着就是所有人的恭敬见礼声。 “湖州横剑门弟子等,见过镇国公爷!” “凉州散修张山,见过镇国公爷!” “秦岭天岚剑宗弟子王志平,见过镇国公爷!” 此起彼伏,经久不绝。 说实话,孙澄音对这一幕嫉妒的要死,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对陈无双的恭敬都是实实在在发自于肺腑,没有皮里阳秋更没有口服心不服,他悄然低头叹了口气,就算姓陈的王八蛋没有气运加身的优势在,只看江湖口碑,他也委实是争不过了。 常半仙嘿嘿笑着凑到这位道袍一尘不染的年轻掌教身侧,拱火道:“你也看这混账东西不顺眼?咱爷俩合计合计,坑他一回解解气?” 孙澄音板起脸,微微皱眉道:“前辈这是说的什么话,孙某身为道家祖庭掌教,岂能做些背后于人不利的阴险勾当?” 邋遢老头撇嘴冷哼,“整日这么装五做六,老夫都他娘的替你累得慌!” 孙澄音突然展颜一笑,四处看了眼,低声问道:“前辈先说说,怎么坑他一回?” 常半仙这才转怒为喜,拉着他离着墨莉和许家小侯爷远些,两人狼狈为奸不知道低声说些什么,狐疑的大寒只能看见孙澄音不停点头的背影,然后一老一少两个人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大寒刚要出声提醒自家公子爷,就听到跟众人一一回礼完毕的陈无双朝店铺里面喊:“老板娘,少煮两碗,有两个王八蛋一吃饱了就会生是非,饿着他们!” 棚子里,再没有旁人敢进去坐。 陈无双让徐守一等人进去等着汤面煮熟,只拉着墨莉的手站在外面跟一众眼神热切的江湖修士说话,“我这次是请了元玺皇帝的圣旨来雍州,不把漠北那群杂碎杀到城墙外面去决不罢休,这本来就是司天监的分内之事,诸位有心来相助,陈无双感激不尽。能跟天下英雄并肩作战,实在是该当浮一大白的幸事,我从京都城带了酒来,有玉庭春也有凉州出名的铁榔头,诸位若是不嫌弃,让我这没过门的媳妇倒酒,咱们痛饮一场,如何?” 墨莉摘下面纱,不可方物的俏脸红晕先醉人。哪有人想到短短一年做下种种大事的镇国公爷竟然这么平易近人,叫好声一时之间充斥在面馆周围,陈无双笑着从储物玉佩中拿出二三十坛酒,早有人先一步去店铺里面跟老板娘要来不少盛酒的粗瓷大碗,拉了张空闲桌子摆在棚子外面,桌上满是空碗。 陈无双拍开酒坛,墨莉就亲自捧着坛子给众人倒酒。 古人说挑灯读书红袖添香,能喝到镇国公夫人亲手斟的酒水,对江湖上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修士而言是天大的面子,光这一件事,以后就足够跟后世儿孙吹嘘十年八年,即便是不久之后会死在苦寒北境,也值了! 棚子里的邋遢老头朝孙澄音挤眉弄眼,嘟囔道:“瞧瞧,这小子无师自通,都会收买人心了。” 远处树下,就只还剩两人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一个是面纱湿透又被北风吹干的花紫嫣,另一个是戴了顶大斗笠遮住半张脸的五短身材段百草。 这位时隔多年重新踏足大周境内的神医轻轻笑了几声,用只有花紫嫣一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不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个有胆气有志气的好孩子,找媳妇的眼光也好,那女子的命格极为不凡,为师对相术只是稍有涉猎,看不出是三十六等里的哪一等,但你侄儿身边有少说有三位精通此道的高人,当姑姑的,稍后相认倒是可以问问。” 花紫嫣浑身一颤,喃喃道:“相认···” 段百草低低叹了口气,“傻徒儿,你过家门而不入,紧赶慢赶从云州一路奔来北境,不就是为了跟他相认?为师知道,你这是近乡情怯,瞻前顾后怕扰乱了那小子的心境,可是你想想,万一他此来是跟陈伯庸一样心怀死志,那就只有你的出现,能够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有了牵挂的人,才不舍得撒手人寰呐。” 花紫嫣的双手都在颤抖,看向在人群中仰头痛饮的少年郎,“师父,我···” 在海外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段百草对花紫嫣的性子了如指掌,当然明白自家徒儿是在担心什么,他摇摇头,“你在这里等着,为师叫你,你再来。” 段百草走得不快不慢,绕过众人围着喝酒的那张桌子,径自走向棚子里。 四境修为的徐守一、孙澄音以及冯秉忠都察觉到他的动作,见此人先前既没有出声跟陈无双见礼也没有凑上去喝酒,都对他有些好奇,此时不约而同想要静观其变,没有人出声询问。 段百草走进棚子里,瞥了眼老道士怀里眯着眼睛打盹的黑猫,然后就这么走到邋遢老头面前紧靠着孙澄音坐下,不摘斗笠,低头笑道:“常老头,多年不见,你如今活得倒比我想象的滋润多了。” 从段百草刚一开口,常半仙就脸色大变,不由自主腾地站起身来,像是光天化日见了鬼一般踉跄后退两步,“你···你···” 立春、大寒不明所以,以为这位修为粗浅的十一品卦师碰见了旧日仇家,两柄长剑瞬间出鞘,一左一右护住常半仙。 棚子里的动静瞒不过接连痛饮六七碗玉庭春的陈无双,但他自信有那头凶兽黑虎在,即便是阎罗殿大学士乔装改扮来了这里,也讨不了好处去,所以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道,神识却朝树下的花紫嫣探去。 他早就注意到树下两人奇怪的举动,一样米养白样人,江湖中多的是性子孤僻古怪的,所以他最开始也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其中一人走到棚子里,这才引起了陈无双的好奇,但仍然在跟群情兴奋的众人谈笑喝酒。 段百草笑着摘下斗笠放在桌上,露出童颜鹤发,笑道:“见着老朋友,常老头非要狐假虎威吓唬吓唬我?” 常半仙目瞪口呆,喉结滚了两滚。 孙澄音借着提起茶壶倒茶,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身侧不拿着自己当外人的老者,暗自猜测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猛然间好像想到什么,茶碗里的水溢出来都浑然不觉,倾斜着的茶壶里仍然在往外淌水。 段百草好心提醒道:“后生,茶水要流到你道袍上,可不好洗。” 常半仙这才说出一个让所有人神情剧变的名字,“你···段百草?!” 棚子外面哗啦一声。 陈无双手里的酒碗,被生生捏成碎片,掉落一地。 看\公子世无双\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第七章 执手相看泪眼 常半仙的一声惊呼,让陈无双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树下蒙面女子是谁。 早在司天监这位唯一弟子身世大白于天下、花扶疏脱身十万大山之前,江湖中就有公论,被付之一炬的百花山庄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幸存于世间,那么一定就是拜师于南海段百草学艺而行踪难觅的花紫嫣。 从沈辞云的娘亲身中天一净水之毒开始,那位有望在四十岁左右跻身于当世神医行列的白衣渡厄沈判官,就曾试图去寻找段百草,可惜手段用尽仍旧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妻在诞下麟儿之后不久就香消玉殒。 再往后,从百花山庄冒着缕缕黑烟的废墟中找到奄奄一息的陈无双,陈仲平也曾经动用司天监一万玉龙卫以及小半个江湖的力量去追查段百草和花紫嫣的行迹,甚至有一位玉龙卫副统领率队驾船出南海苦苦找寻,耗时三年有余,最后也只能望洋兴叹就此作罢。 甚至陈仲平有过一种猜测,私下里跟陈伯庸说浪急风高的茫茫海上终归不比中原,祸福只在旦夕之间,他起卦几次得出来的卦象都是吉凶参半,生平最爱见死不救的段百草,兴许早就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喂了海里的王八,或者冒险去十万大山里采药丢了性命。 陈伯庸默然良久,认为他所猜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段百草早年曾放话给整个江湖,说南疆十万大山中灵气远胜污浊人间,更兼自古以来人迹罕至,其中多的是年份深久的珍贵药材,甚至列出过一张写了二十余种药材的单子,声称只要有人拿来任意一种,就能换他日后不遗余力出手救治一次。 这个诱惑对江湖人而言不可谓不大,能得段百草全力出手一次,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只要不是被仇家当场斩首剖心,以当时三大神医之首的高明医术,就能够把人从阴曹地府里拽回来,饶是这样也没有人敢涉险去南疆,谁也不傻,总得先活着从凶兽盘踞的穷山恶水里出来,才能有多一条命的机会,这比登天还难。 虽说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大周太医令楚鹤卿能与段百草并称为当世三大神医,但曾经贵为景祯朝国师的老和尚跟竹剑无锋的十一品剑修都在不同场合承认过,论治病救人的本事,他们根本难以望及段百草的项背,那生性冷漠的人物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神医。 段百草能在大周扬名,说起来还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名声还没有如何显赫的段百草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现身云州救下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农夫,明日就可能出现在楚州治好久病不愈的商贩,他出手救人全凭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一见面觉着病患让他不顺眼,对方再怎么声嘶力竭的哭求都无济于事,说不救就是不救,搬来一座跟越秀剑阁一样大的金山也是不救。 道理说出来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他的意思是,大周子民千千万万,每日里去阴曹报道的人不计其数,佛经里的地藏王菩萨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至今都还是菩萨果位,姓段的难道能做到那位菩萨都做不到的事情? 景祯皇帝还是太子时,先帝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司天监与白马禅寺好不容易请动段百草进宫诊治,没想到这位神医连养心殿的大门都没进入,站在殿外嗅了嗅,直言不讳,留下一句“天子也是肉体凡胎,活不到四月十三的亥时”就转身离去。 果然,那位缠绵病榻的天子就死于当年四月十三戌时末,只差一炷香时间就能撑到亥时。 这件事传扬出来之后,段百草才被誉为是当世三大神医之首,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此人的行踪越发变得飘忽不定,渐渐不在江湖中行走,偶然有事关于他的消息,差不多都是他出手救了哪家难产垂死的农妇之类。 直到后来在云州收了花紫嫣为徒,师徒两人远离尘世喧嚣去了南海,自此绝迹中原。 常半仙早年足迹遍及大周一十四州,跟段百草有过数面之缘,说来也巧,两人的师承都在多年前受过绝代剑仙逢春公的恩惠,所以倒也有些惺惺相惜的交情,此时段百草摘下斗笠,邋遢老头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阔别已久的故人,陈年旧事一一浮上心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却有口难言。 段百草毫不见外,端起孙澄音斟满的茶水,吹去一层水面,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转头看向人群中笑意僵在脸上的陈无双,轻声唏嘘道:“老常啊,当年你跟我说起总有机会能报答逢春公的恩情,我还不以为然,觉着收了紫嫣为徒,比你只会说空话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现在看来,却是你付出的远远比我多。你不容易,段某佩服。” 邋遢老头摆摆手让立春跟大寒收起佩剑,重新走到桌边却没有坐下,看了眼神情讶然的道家祖庭年轻掌教,皱眉道:“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钟小庚在还差不过,你够资格跟段百草同桌喝茶?” 孙澄音放下茶壶急忙起身,退后两步才躬身朝五短身材的这位前辈施礼,“鹰潭山孙澄音,有幸见着段前辈,一时失礼,还望前辈海涵。” 段百草显然没有跟他闲扯的兴致,唔了一声,见棚子里跟随陈无双而来的众人纷纷恭敬行礼,摇头笑道:“我本来不愿意受人行礼,这样就能免去日后很多让人不耐的麻烦,罢了,今日既然受你们一礼,日后你们有了伤病,就只好出手救你们一次,两不相欠。” 许家小侯爷一听这个,登时双膝跪下,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段百草被这衣着华贵的半大孩子弄了个措手不及,侧了侧身装作看不见,担心别人会有样学样地效仿,无奈道:“你就是在我面前磕足一万个响头,我也只许诺以后出手救你一次。” 常半仙叫破段百草身份的那一句声音不小,惊动了棚子外面不少绞尽脑汁想要给镇国公爷留下深刻印象的修士,尤其是最先引发之前混战的那位横剑门清秀女子,但她很清楚自家师门在段百草这样的人物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只能羡慕地看向棚子里的人,而后又更加羡慕地看向让她自惭形秽的墨莉。 白羊坡上多了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是近一年来声名鹊起的镇国公爷,另一个是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的南海神医,能跟前者饮酒就是说出去羡煞旁人的莫大机缘,谁也不敢再造次去跟段百草说话,火热朝天的场面变得尤为安静,只是粗重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刚才还大打出手的两人并肩站在一块,神情相似、动作相似,连呼吸声也相似。 陈无双的手指被瓷碗碎片划破都恍然不觉,殷红鲜血顺着颤抖的手指末端滴落,啪嗒,啪嗒。 然后,他推开身前众人朝树下走去,第一步踉跄,第二步蹒跚,三步,四步,逐渐变得坚定。 花紫嫣伸手扯去面纱,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泪水好像连成了线,不住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就这么看着那身穿挺括蟒袍的少年走来,想迈步迎上去,却好像被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上界仙人施了定身术,无论如何努力都控制不了双腿移动。 陈无双越走越近。 花紫嫣眼里再无旁人,这一刻世上可爱的或是可恨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陈无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好似揪着她的心跳,这样从内心最深处生出的剧烈疼痛,让她根本感觉不到下唇被咬破,腥甜的鲜血无孔不入,从牙缝里流淌到舌尖上,味道很苦涩。 比黄连都苦,比什么都苦。 陈无双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愣愣站了良久,深深吸气,只觉得喉咙里似乎塞着一团败絮,声音沙哑,“敢···敢问前辈,可是···可是姓花?” 花紫嫣说不出来话,只是使劲点头,然后好像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双目皆盲,用尽全身力气逼着自己开口,哇地痛哭出声,“你长得不像大哥···像我···” 年轻镇国公爷身形一晃,失魂落魄道:“你···说什么?” 墨莉已经发现陈无双一身的修为好像都没了用处,身形随波逐流一般微微左右摇晃,快步走上前扶住他,早猜到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是何人,柔声道:“傻子,还不给姑姑磕头?” 被身边佳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陈无双浑身血液瞬间剧烈翻涌,好像对世间万物的感知都突然变得清晰,远处的鸟鸣声,身后数十位江湖修士的粗重喘息声,棚子里段百草注视着他背影的眼神,屏住呼吸的大寒一把攥住立春手臂,徐守一怀里的黑猫缓缓睁开眼睛,店铺里的老板娘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贾康年抬起头轻轻咳嗽,碗里的酒水轻轻荡漾··· “姑姑···” 尴尬起身拍去膝盖处尘土的许家小侯爷对陈无双此时痴傻的状态很是担忧,凑到常半仙身侧,悄声嘀咕道:“陈大哥不会一时经不住,变傻了吧?” 常半仙抬腿就是一脚,没好气道:“滚远些,没听说过好的不灵、坏的灵?” 陈无双来这个世上太久了,久到早就已经忘却了前世种种,他总是习惯于用玩世不恭的混账做派来掩盖自己心里的思念和苦楚,尘封的情绪突然开始不安分的震动,蒙在上面的一层厚厚灰土陡然四散,迷住眼睛。 他想报答司天监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情,想要跟同病相怜的沈辞云无话不谈,想跟一见钟情的墨莉不分你我,想永远在心里记着谷雨的模样,这些有的已经做到了,有的一直在做,却在得知自己体内流着的是花家血脉之后,始终不敢去面对就住云州百花山庄的那位叔公。 可花紫嫣撕心裂肺的一声“你长得像我”,轻易就击溃了陈无双设在心里的一道屏障。 原来,他在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世上,还有真正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这种感觉,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了,去他娘的气运加身吧,就此先苦后甜的一点,该死的老天就算是对他不薄。 陈无双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循环往复三四次,才撩起蟒袍下摆跪伏在地上,前额紧紧贴在还留有阳光余温的土地上,“姑姑这些年···” 花紫嫣哪里还顾得听他说些什么,扑过去就把他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姑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十一年啊···” 陈无双几乎被花紫嫣的双臂抱得窒息,却无比享受这一刻发自肺腑的安心,柔声道:“无双过得很好,很好。” 棚子里的段百草破天荒眼眶湿润,轻声问向常半仙,“那孩子这些年过得很好?” 邋遢老头叹了口气,“头十年仗着司天监和陈仲平那老货,在京都城过得比谁都好,你不知道,因为贵为国师的空相没治好他眼睛失明,陈仲平愣是堵在宫城外骂了那秃驴整整两个时辰。可这一年来,那小子过得比谁都不容易,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啊···” 段百草点了点头,“我刚到海州,就听人说过他的事情,陈仲平没给他起错名字,这里面少说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常半仙苦笑一声,摆手道:“你我都是欠债还钱,哪有什么功劳。老夫本来是想收他为徒的,可当时在百花山庄的废墟里,实在打不过陈仲平,也好,去了司天监总归先享了十年富贵,接下来的怎么帮他,陈仲平可就不如老夫了。” 段百草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想···” 邋遢老头咳嗽打断他,重重嗯了一声,“不是老夫想做什么,是天下人都欠逢春公的。” 段百草对此深以为然,转过头再次看向抱在一起的姑侄两人,“是啊···都欠逢春公的。” 看\公子世无双\就\记\住\域\名\:\\ 第八章 弄死你个龟孙子 远远见着自家门下几位弟子混在一群服色各异的江湖修士中,像是逃难的落魄流民一样捧着碗蹲在树下吃面,御空而来的横剑门门主魏光序有些不悦,直到皱着眉头落下身形,发觉数十位散修游侠甚至徒儿都对自己的到来无动于衷,而是用一种奇怪的仰慕眼神看向旁处,下意识顺着他们的目光往这家面馆门外搭起来的棚子里撇去一眼,惊得到抽一口冷气。 以往有人说江湖中龙争虎斗,这位修成八品境界的剑修从来不以为然,但眼前所见的一幕,让他这样在湖州名头不小的人物,也难以顾及江湖前辈气定神闲的风度。 少年黑色蟒袍上绣着的四爪团龙,安静趴在地上撕食生肉的凶虎,两者都没有任何能够惊动人灵识示警的气息散发出来,棚子里十余人相处融洽得像是一幅江南名家静心所做的山水画,只是山中有猛虎敛爪,水里有藏龙潜身。 年过花甲的魏光序艰难咽了口唾沫,喉结一滚,转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门下相貌清秀的女弟子,“荷儿,那位是···镇国公爷?” 先前甩过凉州散修两个泼辣耳光的女子抬头看了对她宠爱有加的师父一眼,迅速又把眼神投向棚子里丰神如玉的无双公子,点点头轻声道:“不只是无双公子,师父瞧那位同样俊朗的年轻道长,据说是鹰潭山道家祖庭掌教。” 魏光序讶然回头看去,心有所感的孙澄音正巧也朝他看来,微微笑着拱了拱手,谦逊有礼。 没等这位今年才见过钟小庚一面的老门主回过神来,那女子又轻轻说出另一个更加让他目眩神迷的名号,“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南海神医段百草前辈。” 阅历极深的魏光序只觉识海中轰然一声雷鸣,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段···段百草?” 近一年时间江湖里热闹非凡,种种有关于无双公子的传闻甚嚣尘上,哪怕是海州珍珠城那种偏僻地方都传得神乎其神,再没见识的也都听说过当世剑仙苏昆仑对年轻镇国公爷极为青睐,他所豢养的那头凶兽黑虎就跟在陈无双身边护驾。 小小一处白羊坡,小小一处不起眼的面馆。 棚子里一网打尽司天监观星楼主、南海段百草、鹰潭山道家祖庭新任掌教以及苏昆仑的黑虎,这也就罢了,魏光序分明看见还有一位气度出尘的道士坐在黑虎旁边,身上穿着的竟然是跟看上去比钟小庚道袍更加华贵的一袭绛紫法衣,更奇怪的,是有个默默就着大蒜吃面的读书人。 魏光序脑袋空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家老公爷陨落以后,这位横剑门的门主为之扼腕叹息好几天,几乎茶饭不思,数次跟门下弟子感慨,说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修士骨气、真真正正的大丈夫所为,江湖里的恩怨情仇在老公爷大义赴死面前连个狗屁都不算。 后来,刚刚斩杀谢逸尘的陈无双秉承老公爷遗志,于保和殿请旨北上的消息遍传天下,魏光序立即作出决定,要带着门下不怕死的弟子尽数赶赴雍州北境参战,既然司天监都可以为了百姓安危而不惜全军覆没,区区一个湖州横剑门又何所惜? 他把横剑门弟子分成错开时间出发的前后三批,前面两批各由一名江湖经验丰富的师弟带领,自己则领着剩下的人最后出发,这么一来,虽然不知道陈无双具体会在什么时候从京都城动身,但或许能碰巧见着镇国公爷。 魏光序想为雍州百姓做些事情告慰陈家老公爷在天有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能顺水推舟让天下人知道湖州横剑门的名字,何乐而不为?他老了,再过几年就打算把门主的位子传给旁人,有生之年还是想尽可能给弟子铺设一条少些坎坷曲折的道路,那么,跟司天监同进退就是最好的选择。 之所以来得晚了些,是因为他在路上见着一个资质不错的学剑坯子,耽误了半天时间。 魏光序本身的修行天分并不高,否则也不会在花甲之年才踏足四境八品,他很有自知之明,这辈子能修成现在的境界,一来是靠着祖荫庇佑,二来是因为性子古板认死理,但终究天资所限,余生就算再用功刻苦也无望更进一步迈入五境,无奈退而求其次,总想着能多收几个满意的弟子,让横剑门开枝散叶。 湖州修士多半都知道,这位以处事公正著称的魏老门主是江湖中少见的学富五车,数十年来每日挑灯读书到子时,雷打不动,所以他很欣赏能从圣贤书中读出自己行事道理的人,可惜湖州既不像尚武的凉州、燕州一样,也不像才情满溢的江南苏州,想收个称心如意的关门弟子不容易。 刚进雍州境内不久,魏光序就不经意间在路上发现了一块上好璞玉,八九岁的男孩,跟娘亲混在入秋候鸟一样别无二致的流民队伍里,漫无目的地往南走,一边低声背诵《国礼》,一边拿着柄做工粗劣的木剑抽打路边野草。 他让弟子们先走,自己在那男孩看不见的地方落下身形,趁着流民停下啃着干粮休息的间隙,凑过去攀谈了一阵子,暗中以真气渡入其体内探查,发觉那小子根骨虽然只是中上,但言语之间明显是正经读过几本书的,难得的是眼神清澈、心思纯良,就起了爱财之心。 悄悄塞给他娘亲两锭银子,嘱咐她带着这孩子去湖州白麓城打听横剑门,路程是远了些,可总归是个安稳的落脚地方,别的没有多说,打算过几个月如果自己能平安回去再考验考验那孩子心性,合适的话就收下他当传承衣钵的关门弟子,如果回不来,门中留守的弟子看在自己面上,总能照拂他们孤儿寡母不受饥寒。 因此就错过了门下弟子跟凉州散修一场不打不相识的混战,也错过了年轻镇国公爷跟花紫嫣相逢相认的感人场景,此时愣愣站在树下,那清秀女子似乎这才想起来什么,捧着自己一口没动的汤面递到近前,“师父,您吃面。” 魏光序摇摇头,目不转睛看着棚子里。 一张桌子边坐着三个人,花紫嫣坐在中间,左边抓着黑裙墨莉的手不放,右手轻柔抚摸陈无双含着暖暖笑意的脸颊,听侄儿在说这些年的经历,珍珠城用圆月弯刀的小范也好、自困南疆二十五年的二叔花扶疏也罢,谁说的也没有自家侄儿娓娓道来好听。 老板娘害怕那头由黑猫变成的黑虎,倚着面馆门框,羡慕地看着花紫嫣,她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幸福了,有镇国公爷这样的侄儿,还有南海段百草这样的师父,说是得天独厚也不为过,可她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花紫嫣心里的苦楚。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世事就是如此,人间才有意思。 棚子里的人个个修为不凡,早就察觉到魏光序御剑而来,只是不认得这位门主,见他没有敌意自然就相安无事,许家小侯爷呼啦呼啦吃了大半碗汤面,舒舒坦坦打了个饱嗝,又腆着脸凑到段百草跟常半仙两人的桌边大献殷勤,段前辈吃一瓣蒜他就忙不迭剥一瓣递过去,从没有过这等待遇的邋遢老头气得要拿筷子敲他。 陈无双原本只想说些开心的事情,可花紫嫣偏捡着要紧的问,他只好从头说起。 从白衣判官沈廷越爱妻身死,一直说到在十万大山边缘引发天地呼应时遇上叔公花扶疏,又说到在剑山采得先祖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花紫嫣几度哀叹落泪。 在镇国公爷提及剑山经历的时候,孙澄音脸色明显很是尴尬,捧着碗凑到贾康年桌上吃面,两人吃相一个比一个斯文,半点惹人嫌弃的声响都没有,吃完一大碗,书生打扮的贾先生才擦干净嘴角抬起头,询问有关道家撒豆成兵术法的事情。 孙澄音没有藏私,轻声说了个开头,徐守一跟阴山那位瘸腿术士就都凑到近前,三位师承道家不同分支流派的人物你一言我一语,倒让贾康年在很短时间内就明白了玄之又玄的术法有何优劣,暗自揣摩如何才能把近些时日恶补的兵法跟撒豆成兵两相结合,如果运用得法的话,以后遇上漠北妖族大军兴许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妙用。 整整两个时辰,陈无双直说到日头偏西,棚子外面的江湖修士陆续增多。 花紫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默然许久,从随身的储物香囊里取出一个丝线有些褪色的荷包,工艺很是精细,正面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纯白色牡丹,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边是两个娟秀的小字,平安。 她低下头仔细看了几眼,郑重塞进墨莉手里,”这荷包,是当年我跟随师父远去南海时,大嫂亲手绣的,让我留在身边当个念想,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几眼。如今大哥大嫂都不在了,无双的娘亲也就这一样东西留下,姑姑没什么可给你的,姑娘,这就当是我们花家的见面礼,不要嫌弃。” 墨莉慌忙起身,这个荷包的意义跟陈仲平所赠的那截翠竹全然不同,是无双的娘亲亲手所绣。 花紫嫣不容她拒绝也不容她道谢,径自起身走到常半仙面前,深深躬身一礼,“晚辈紫嫣,谢过常老先生对无双的照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但有差遣,花家自我二叔到无双,莫敢不从。” 邋遢老头坦然受了一礼,嘿声笑道:“别的不说,好好教教你那混账侄儿,少气老夫一两回,就算是报答常某人用心良苦了。说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段百草冷哼一声,“常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陈无双面前,指摘我对徒儿不好?” 陈无双已经走到这张桌子旁,在保和殿上都不曾跪拜前后两位天子的少年二话不说就双膝跪地,“晚辈无礼,这才来见过段前辈,还望海涵。” 段百草叹息着起身扶他,刚接触到陈无双的手臂就霍然变色,诧异道:“你···你修的什么功法?这绝对不是司天监陈家的本事,未入五境,神识已经有了炼实返虚的迹象?” 倒不是段百草有意以自身真气探究陈无双修为境界,而是作为医者,他伸手去扶这少年的一瞬间就出于本能渡出一道细微真气,尽管刚才听到他说晋升三境时已然在南疆引发过不可思议的天地呼应,但此时的发现仍然让段百草瞠目结舌。 在陈家先祖玄素公将天下修士的修为境界细分为五境十二品之前,江湖上就有许多划分境界的说法,只不过一来是各家门派对某一个境界的称呼都不同,尤其是道家跟佛门,见面打起来互相问一句对方修为,这个说在下是破军境、那个说老子是出尘境,糊里糊涂。 二来,是之前的划分方法不够细致入微。 但总而言之,都是以灵识完全凝为实质算作真正的高人修士,在此之前,修士的灵识在识海中如烟如雾、飘飘袅袅,而后随着修为日益精进,灵识会逐渐凝成实质,如水冻成冰,称作是神识。 倘若有机缘能修成这一步,尽数凝成实质的神识又会慢慢有新的变化,重新从实质变回先前如烟似云的状态,彻底炼实返虚以后,神识就要称为神魂,凡间天地再也容不下此等神通,说是天道也好、天地意志也好,就会降下天雷或是天火,只要能以肉身撑过这一劫,就能跳出樊笼拘束,道家说是羽化成仙,佛门说是修成正果。 说法各异,殊途同归。 只不过自从陈玄素划分出五境十二品,一千余年来,灵识全部凝实就是修成五境的标志,这是颠补不破的至理,陈无双没有踏足五境就率先有了神识已经足够骇人听闻,神识竟然又有了炼实返虚的迹象,段百草实在不能接受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 可毕竟眼见为实。 对常半仙从来没有好脸色的陈无双此时态度破天荒的恭敬,解释道:“晚辈所修的功法名为抱朴诀,的确不是司天监陈家的传承,据说是陈家先祖相助大周太祖皇帝横扫六合时,从燕州守拙剑庐得来的,这门功法极为殊异,三境之下只锤炼灵识而修不出真气···” 段百草心下一惊,皱眉重复两遍守拙剑庐的名字,显然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门派名号,然后开口道:“三境之下只修灵识不修真气,也就意味着以灵识接引天地灵气入体成功,才能踏进寻常修士所说的三境五品,可···这实在太过凶险,陈仲平怎么会···” 常半仙没好气冷哼道:“老夫就说,陈仲平那老货不当人子!” 陈无双轻声笑了笑,“家师说过,司天监千余年间有几位修过这门功法,无一例外,都没撑过接引天地灵气入体洗练经脉的这一关,晚辈命硬,运气也好。” 段百草转瞬就想明白了陈无双能在晋升三境时引动天地呼应的原因,一针见血,问道:“去南疆十万大山接引灵气入体,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你出的馊主意?” 邋遢老头尴尬嘿笑,转身就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可陈无双笑得人畜无害,指着他道:“拜常老先生所赐,他说的,富贵险中求嘛。” 常半仙顿时感觉身子一僵,缩着脖子转身去看。 段百草一把抽出许家小侯爷的佩剑山鬼,“紫嫣不好意思出手,我弄死你个不知深浅的龟孙子!” 看\公子世无双\就\记\住\域\名\[]\ 第九章 该杀人时,不能手软 被请进棚子里喝茶说话的魏光序,在年轻镇国公爷面前显得有些拘谨。 落日西垂,心潮难以平静的陈无双今天是不准备再继续往北赶路了,反正越过了北境城墙的漠北妖族不会跑,在到达雍州城左近之前,能凭着这一身蟒袍聚集更多的江湖人物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白羊坡有几家可以供过往修士歇脚的客栈,可棚子外面的人都盼着能跟陈无双或者段百草搭话攀个交情,自然也不愿意离去,立春指挥着众人去镇子上买来雨布,搭起几座简易帐篷,又点起丛丛篝火等着夜幕降临以后驱寒。 陈无双如今的名声之大超乎了孙澄音的想象,短短半天功夫,白羊坡竟然聚起来近一百三十位口音不同的修士,虽说这些人里除魏光序之外再没有踏足四境的,甚至有半数的修为还没迈进三境五品的门槛,但人多毕竟就有势众的苗头,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陈无双一路穿着骚包至极的蟒袍走得不紧不急,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无人可用的司天监就可以在雍州拥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等场面稍微安定几分,从奉威城就憋着一肚子话的贾康年终于找到机会跟镇国公爷聊几句,在儒衫外面罩了件厚袍子抵御秋夜渐寒的书生凑到跟前,没有避讳旁人,沉吟着问道:“公子,出京之前我曾看过雍州的地理形势图,按理说再往北推进四百里,把昆璧城当做日后一应人力物资中转的所在才合适,公子选在奉威,离着京都近、离着战场远,这···似乎不太妥当?” 陈无双轻笑一声,给这位日后有可能成为名震四海儒将的书生斟了碗温茶,解释道:“先生要把昆璧城当做中转,尽管放手施为就是。我看重奉威的原因只有一个,咱们现在要去面对数量不详的妖族杂碎还有黑铁山崖,连番恶战在所难免,不能再让人从后面捅了刀子,腹背受敌的话可就叫天天不应了,不只奉威城得攥在手里,等司天监那三千白马轻骑到了,还得分出一部分去守着清凉山,监视着谢家边军的动向,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贾康年点点头,他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棋,虽说目前陈无双手里可以动用的力量捉襟见肘,能够放心以后不会生乱的就只有司天监那三千自组建以来极少派上用场的骑兵,但驻防清凉山的事情,也只有交给他们去做才最稳妥。 稍作思虑,贾康年又问道:“只见了一面,公子信得过那位姓席的同知大人?” 陈无双坦言道:“暂时是信不过的。人跟人打交道讲究个路遥知马力,先生会这么问,多半是因为不了解冯秉忠的手段。席致真要是识趣听话,就留着他用,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太拮据,有人才不能错过,如果他拎不清哪头是轻哪头是重,非要讨好不该讨好的人,那就更好办了,冯副统领杀人无算,管他是同知还是铜铸的,一刀就干净了。” 气息阴森的冯秉忠在远处咧嘴一笑,换了司天监标志性的白衣,出身于肃州阴风谷的邪修好像气质也随之有所变化,兴许是刻意收敛的缘故,不再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一点贾康年感触最深。 因为,他一路上都跟玉龙卫这位迫切想要立功的副统领坐在同一驾马车里,翻书之余偶而会彼此交谈三两句,冯秉忠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多半时间都在闭目调息,不会打扰很受楼主大人看重的康年先生看书。 饶是已经算作身在江湖,贾康年还是难以像陈无双一样把人命看得太过稀松平常,不过他很明白公子爷的处境,皇家对镇国公爷的态度不清不楚,雍州、凉州又乱成这样,人不狠实在站不稳,而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时候不杀人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都是形势所逼。 贾康年低头喝了口茶,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里就多了一种让孙澄音不禁侧目的光彩,“我想跟公子讨个官做。” 陈无双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先生是看上了昆璧城正六品同知的位子?这可不行,现在天下毕竟还是大周的,我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不假,但名义上总归是没有任命一方官吏的权利,好在杨长生留在雍州境内的一万拨云营将士早就在谢逸尘杀官造反的时候就被认作是叛逆,若是能顺利收归我用,我想把他们交给你统领,不知道先生有没有能震住那些悍卒的胆气。” 这话一出口,孙澄音立即开始重新审视这位书呆子。 在他看来,陈无双的城府即便不如自己,也绝不是个拿着兵家凶事当儿戏的糊涂蛋,既然提到拨云营就不会是无的放矢,多半已经有了能将之收归己用的法子,而且提出要把名扬大周的一万悍勇边军佼佼者交到贾康年手上,那么,姓贾的书生就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让孙澄音失望的是,喝完一碗茶的贾康年没有再多说什么,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起身掩了掩怀,就钻进了面馆那两间屋子里避风,他可没打算跟那些不认识的修士挤在帐篷里住,既然有房间可以睡,怎么也比外面风餐露宿暖和,雍州夜里的风他已经领教过数次,很冷。 常半仙不知何时换上那身白底蟒袍,拎着酒壶去围着篝火而坐的修士堆里出风头,段百草被死皮赖脸的许家小侯爷缠着问这问那,神医前辈不好跟一个半大孩子发脾气,勉强应付了几句,意外得知许佑乾对陈无双以往的事迹所知甚详,一老一少在角落里压低声音你问我答,倒很是安分。 墨莉去跟面馆老板娘打了个商量,本来想花银子让众人借住一夜,可老板娘怎么也不肯收,说店铺后面还有套着个小院子,有几间不宽敞但胜在干净的闲置屋子,就是怕委屈了镇国公爷。 花紫嫣拉着侄儿又说了一阵子话,没有谈及其生身父母花万山夫妻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不停地嘘寒问暖,陈无双耐住性子听了很久,直到姑姑说着说着又要垂泪,才宽慰几句,转身与一直在跟徐守一相谈甚欢的魏光序寒暄。 地位不同,这位年岁已过花甲的老门主丝毫不敢在镇国公爷面前倚老卖老,慌忙站起身来回话,“公爷,魏某的横剑门在湖州也不算个大门派,门下满打满算也就六十余名弟子,除了魏某以外,还有四位师弟修成四境,不过都是七品境界,其余弟子三境者不过十来个人,大多都在三品四品上徘徊。这回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能助公爷一臂之力,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无双心里有些感动,江湖到底是江湖。 “魏前辈不要这么客气,您老在湖州德高望重,称呼无双名字就是了,一口一个公爷,无双怎么说也是晚辈,实在受不起。横剑门有这份心思,晚辈不知道该怎么答谢,只好先替雍州百姓谢过您老,日后咱们同舟共济,好歹要护住人间不受妖族屠戮。” 说罢,陈无双郑重躬身一礼。 纵然能看出镇国公爷的举动有千金买马骨的嫌疑,魏光序还是深为感动,在司天监面前,横剑门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观星楼主这么看重,让他油然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连忙扶起陈无双来,情绪激动道:“何必如此,魏某实在钦佩陈家老公爷,也佩服你。” 陈无双笑了一声,莫名其妙说道:“也是巧了,先请魏前辈看一场好戏。” 魏光序语调上扬轻咦,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徐守一,却见老道士神情自若地晃了晃茶壶,问道:“觉察到了?” 陈无双轻轻点头,冷笑道:“三个人,一个七品、两个五品,都是趁着我跟姑姑说话时候混进来的,他们掩饰得太过刻意,学凉州口音学了个似是而非,又喝不惯铁榔头,露出马脚来还不自知,要都是这种货色,西花厅更像是个笑话。” 徐守一虽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但不确定那三个人到底是隶属于哪一方势力,常半仙明显也意识到不对,这才换了一身扎眼蟒袍凑过去旁敲侧击,于是皱眉问道:“能确定是西花厅的探子?” 头也不回的陈无双朝远处那张桌子张开右手五指,焦骨牡丹顷刻受气机牵引倒飞回手里,“他们要是来看一眼就走,公子爷懒得多做理会,可是偏偏留下来,不管想做什么、不管是不是西花厅的人,咱们身边都留不得居心叵测的东西,为求步步谨慎,还是杀了干净。” 徐守一也是这个意思。 自从上次没有让祝存良追杀谢萧萧而让墨莉和小满受辱,陈无双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断则断才是大丈夫所为,心慈手软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甚至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老道士又问道:“你打算亲自出手?” 陈无双叹了口气,“其他人没必要去招惹西花厅,像魏前辈的横剑门,要是引起天家李姓的忌惮不是好事;立春和大寒两人不是对手,冯秉忠暂时行事低调些合适,算来算去,也就你我两人出手比较妥当。徐掌教别脏了这身唬人的行头,还是我去吧。” 徐守一的确很爱惜他身上的绛紫道袍,嗯了一声,拉着魏光序坐下看戏。 魏老门主听出了镇国公爷话里的意思,狐疑地望向那几丛篝火,聚来的那些修士都在轻声交谈,连喝酒都没有咋咋呼呼,鱼龙混杂,看不出哪三人是让陈无双动了杀心的,元玺皇帝震惊朝野的十六道圣旨在各州传得沸沸扬扬,他听过西花厅这个名头,不以为意,觉得八成是天子试探着把手伸向江湖,朝堂想要控制江湖,太祖皇帝李向都做不到的事,太难了。 暮野四合,白羊坡没有几盏灯火,显得旷野之上星罗密布,远比京都城被繁华遮掩的夜空好看,要是月色再美一点,正适合少年男女谈情说爱,撩人心弦的情话软软柔柔,从惯会沾花惹草的浪荡子嘴里说出来,含羞欲拒还迎的姑娘脸上很快就会酿出红晕,比铁榔头的酒劲还大。 提着佩剑慢慢走出棚子,年轻镇国公的脚步顿了一顿。 刚刚跟两相失散十几年的姑姑相认,又是难得一见的温柔夜色,在这种时候杀人见血,实在是有些焚琴煮鹤的大煞风景,没办法,今日不做的狠辣一些吓住元玺皇帝,接下来可想而知会有更多的西花厅密探得寸进尺,最好就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陈无双不认为那三个不时低声交谈的探子是李明妍指派来的,那位公主殿下性子是刁蛮了点,但有李敬辉、李敬威以及李敬廷几人衬托着,倒显得为人很是耿直,往好听了说是爱憎分明的单纯天真,往难听了说就是感情用事的笨蛋蠢货。 再者,明妍公主亲口跟他说等一阵子也会来雍州,那就更没必要指使探子来潜伏了,除非那位金枝玉叶真起了爱慕之心,陈无双摸了摸自己脸颊,自言自语道:“唉,生得俊朗也是一种苦恼啊。” 孙澄音本来觉得这是鹰潭山纳投名状的好机会,出手替陈无双杀几个人而已,换来他现在的信任和将来的倚重,划得来,他总觉得镇国公爷跟他之间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隔阂,才生出这个念头,没想到刚走近就恰巧听到这么一句不要脸的话。 道家祖庭年轻掌教嘴角抽搐了两下,转身毅然决然回到棚子里坐下,谁乐意管谁管去,至少今天孙某打死都不会出手,还他娘的生得俊朗是一种苦恼,要这么说,孙某得比你个瞎子苦恼十几二十倍,不,苦恼百倍! 陈无双诧异地扭头等了等,不知道孙澄音在做什么,“神神叨叨的,脑子坏了?” 见镇国公爷含笑走来,百余名江湖修士顿时惊喜起身,各自搜肠刮肚地打腹稿,想着能一两句话就给陈无双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有人已经准备要当场请求投身司天监,能被收进玉龙卫的话那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就得给先人供奉三柱高香。 陈无双一路笑得和和气气,脚步却一停都不停,径直走到最边上一丛篝火前,语气像是料峭吹酒冷的春风,“我给过你们两三个时辰了,至今不走,想来是觉着白羊坡风景不错,那就留下吧。” 最后一个字音犹在耳,焦骨牡丹已然出鞘。 迷蒙青光,压过漫天星河。 看\公子世无双\就\记\住\域\名\\ 第十章 公子爷小肚鸡肠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柄在江湖里风头正劲的焦骨牡丹,刚一出鞘就震住了在场一百余修士,尤其是围在那丛篝火四周的人,脸上的神情短短一瞬间就由惊喜变成错愕,继而又变成惶恐,只有与年轻镇国公爷隔着火光的三人不一样,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退后两步。 短短一年时间里南至十万大山边缘、北到二十三里城墙以外,陈无双的江湖路走得跌跌撞撞险象环生,数次置身于凶险境地背水一战,但他绝不是一个行事莽撞的人,恰恰相反,他迈出每一步之前都有过利弊思考,回过头想想,外人看来的剑走偏锋,其实都是某种情势下不得不冒险。 抛开身上的团龙蟒袍不论,今日之所以能在白羊坡这处不显山露水的小面馆聚起来百余名江湖修士,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游侠儿最欣赏敢作敢为的大好男儿,陈无双做下的事情能在广袤万里的一十四州传来传去经久不息,也正是因为不停有人在各种热闹或是冷清的地方提到他。 陈无双在察觉到这三人与众不同之后,短暂有过其他几个念头,比如挑明了点破对方身份让他们知难而退,比如等护送颜采苓去百花山庄的慕容百胜和祝存良回来再说,比如让老道士徐守一跟冯秉忠暗中配合,都可以让这三个碍眼的东西消失。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点。 眼下面临无人可用地步的司天监,让太多太多人觉得有机可乘,既然有心心念念想着被他收归麾下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就有处心积虑暗中窥测妄图使坏的,所谓重在权衡的帝王心术,陈无双一时或许难以得心应手,可恩威并施的御人手段,还不算太难。 从马车驶入苦寒雍州境内开始,陈无双就知道以后身边的人会越聚越多,对待不同的人当然要有不同的态度,他想要亲自出手斩杀几个不知好歹的,立威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假手于旁人。 三人中修为最高的七品修士看了眼四周,皱眉问道:“我等兄弟三人远道而来,无非是想要出一份力气,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镇国公嗤笑一声,“出一份力气是不假,这里所有江湖同道大抵都是这个心思,司天监深怀感激,陈无双也深怀感激,可你们三人不同啊。遮遮掩掩让人看不起,明人不说暗话,请这位兄台说说吧,你们是为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出力,还是为那复姓第五的西花厅副指挥使出力?” 那人神情陡然一变,右手探进左袖,缓缓抽出一柄窄剑的同时,身侧两人分别再次退后两步,站成一个互为犄角的简单阵势,而后好像就有所倚仗,不再操着半生不熟的凉州口音,坦然笑道:“还是瞒不过公爷,佩服。我等是奉了陛下密旨、西花厅副指挥使吴公公均令,前来雍州打探漠北妖族以及黑铁山崖的动向,势单力薄,只好借助司天监威风行事,有失礼处,还请公爷海涵。” 这位姓邵的高手能被吴廷声委以重任,四境七品的修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此人心思活泛,最善于随机应变,这时候挑明身份甚至搬出元玺皇帝密旨,就是逼着陈无双不敢在一众江湖同道面前动手,否则便有造反之嫌。 即便陈无双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击杀钦差,碍于无上皇权,在场的人也不敢出手帮忙。 可惜,他们对镇国公爷的脾性实在不够了解,脸庞被剑光、火光交相辉映的陈无双,多年前就敢在流香江花船上把皇子踹下水,别说是元玺皇帝的密旨,先帝景祯赐婚的圣旨都撕过,怎么可能拿着吴廷声这么一个阉货当成人看? 讥笑着摇摇头,陈无双的语气有些刻薄,“公子爷小肚鸡肠惯了,海涵不了。” 常半仙嘿笑不停,退到两三丈外站定,扬声喊道:“老夫奉劝诸位好汉退一退,那混账小子是个说动手就动手的暴躁脾气,别溅上一身血。” 西花厅的密探以为抬出元玺皇帝就能让这些江湖修士有所忌惮,可他们想错了一点,朝堂看不起江湖,江湖又怎么可能给天家好脸色?而且谁都知道,陈家老公爷的陨落跟天家脱不了干系,如果景祯皇帝肯早日发兵驰援,一万铁骨铮铮的玉龙卫绝不至于落得个全军覆没的凄惨下场。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陈家老公爷没了,姓李的天家又欺负年轻镇国公爷小孩没娘? 那三人眼睁睁看着原本还一起喝酒闲谈的人纷纷面色不善地后退,不是真为了避免溅上一身血才散开,而是隐隐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里,就是长剑青光吞吐的蟒袍少年和西花厅三位密探。 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是明妍公主的人,看在她送行的份上,公子爷也许还愿意饶你们一回,可惜啊,宫里有人见不得我好,我就不能见得你们好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棚子里,花紫嫣起身就要上前,好不容易找到侄儿,怎么肯坐视陈无双以一敌三却袖手旁观,她不管什么朝堂什么江湖,侄儿还有至亲长辈在,以前的事情不提了,从今以后就不能看着他再受半点委屈。 墨莉忙伸手拉住她,柔声劝道:“姑姑放心,无双有分寸。” 花紫嫣顿住脚步,皱眉道:“可对方是三个人,敌众我寡,无双会吃亏。” 跟段百草坐在同一张桌子边的许家小侯爷撇了撇嘴,嘀咕道:“再多三个人,陈大哥也不可能会吃亏,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就知道他吃过两次亏。” 段百草登时来了兴致,问道:“哪两次?” 许佑乾低头凑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前辈,听说书的还得打个赏钱呢,我不贪心,换您老以后出手救我两次成不成?” 段百草冷哼道:“你这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是哪个王八蛋教你的?” 许佑乾身后往远处一指,理直气壮,“跟陈大哥学的!” 花紫嫣登时回头瞪了师父一眼,段百草却浑然不觉,悄然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段某日后跟那小子打交道得提防着点,我姓段的不占你司天监便宜,你也休想从我身上得着什么好处,刚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有紫嫣夹在中间,还有逢春公当年的恩情,那小兔崽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不出手也不行啊,好在,看他还算顺眼。 好像猜到了段百草的心思,花紫嫣突然转身朝他走近,到跟前就双膝一跪,哀声唤道:“师父···” 南海神医以为徒儿是想请他出手,挥手散出一道柔和真气想把她托起来,“这姓许的小子说,再多三个人来,你那侄儿也不会吃亏,咱们看看就是,为师也想知道他有多大能耐。” 花紫嫣真气往下一沉,仍跪在地上,摇头道:“紫嫣想请师父,治好无双的眼睛。” 听到这句话,棚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段百草,是啊,长久以来陈无双神识太过出众,让人几乎忘了他双目皆盲,空相神僧束手无策,不代表这位南海神医就没有法子。 墨莉紧接着快步上前,挨着花紫嫣跪下,“求前辈!” 随后是许家小侯爷,在另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跪下,“前辈如果能治好陈大哥的眼睛,楚州康乐侯许家满门,对前辈感激不尽,任何条件都能答应。” 段百草缓缓起身,漠然的眼神中破天荒有了一丝神采,“何必求我。那小子的眼睛并不是伤着,跟他失去了六岁以前的记忆同理,是心神受惊之后才导致的,现在他神识上的造诣连我都望尘莫及,只要冲破瓶颈踏足五境,再摸到将神识炼实返虚的门道,自然而然就能够复明。一来不必刻意去治,二来也确实是药石无医,空相和尚那两个时辰的骂,挨得冤枉。我以为,陈仲平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是有意替那小子出一口气罢了,至于有没有故意在李姓皇家面前做戏的成分,也难说,司天监这兄弟四人呐,狡猾的很。” 陈无双随手一剑,挑的那丛篝火光焰四散,火星点点。 灰烬翻腾处,焦骨牡丹晃了一晃,漂浮在空中的无数火星逃离出去,蓄势已毕,正中间是一朵剑气茉莉,黑色的花朵在周围几丛篝火的光亮中骤然盛放,异于常理的颜色非但没有清减风姿,反而让这位年轻镇国公爷平添了些许神秘色彩。 跪在棚子里的花紫嫣心有所感,猛然回头,刚好看见那朵剑气茉莉开始缓缓旋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种种回忆瞬间冲破禁锢涌上心头,“天香剑诀···我花家的天香剑诀···” 剑意攀升到最高处,如同傲立昆仑山巅俯瞰众生。 陈无双不喜欢跟人絮絮叨叨讲道理,对敌手段更是从来都蛮不讲理,在第一片花瓣还没有脱离束缚的时候,趁着西花厅为首那人一口真气刚刚提起,左手一抹腰间储物玉佩,另外两柄极少露面的天品长剑霍然出现,在剑意催持下声声长吟,一左一右交缠飞舞,划出两道拖着光焰的弧线,刺向其余两个三境修士。 附近相隔不远的几丛篝火,红焰受劲风激荡,剧烈摇摆。那位七品修士重重在地面跺了一脚,静立不动的身影稍纵即逝,猛然挺剑将镇国公爷有质无形的气机阻隔刺穿,疾速前冲,他看出了那朵剑气茉莉即将发威,要在这之前将其搅碎的话,或许还能有侥幸逃出去的机会,哪怕只有他自己能顺利一击之后扬长远遁,回去把陈无双敢藐视天威、公然对西花厅密探动手的事情告知吴公公,天子定不能饶他! 但一年来多次拼死对敌的陈无双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显然是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左手微微往下一压,年轻镇国公的身体朝前倾斜出巨大角度,双脚好似钉在地面上,手中焦骨牡丹在空中画出一个浑圆,在剑尖移动的同时,那朵剑气茉莉突然加快了旋转速度,近百枚花瓣近乎同时脱离花朵,簇拥着爆发出来,迎着那七品修士的长剑前赴后继。 修成四境,在江湖上就可以自称为高手。 那人既然有七品境界,当然绝非不堪一击的等闲之辈,浑身衣衫鼓荡,真气屏障顷刻间在身前铺开,厚达两寸有余,平滑如镜,密不透风,微微阻滞花瓣行进轨迹,再用佩剑随后而至的气机,试图去斩断花瓣与陈无双神识之间的联系。 在这趟出宫北上雍州之前,西花厅的所有人手里就都有了一份关于陈无双的详细情报,这位司天监嫡传弟子在京都城花天酒地的十年光阴是用春秋笔法几句带过,从去年六月底出京开始的一切经历却都浓墨重笔不厌其细。 他是如何狐假虎威吓住阴风谷八品修士冯秉忠,从而让京都城有了无双公子三剑除妖的可笑又离奇的传闻;又是如何在洞庭湖官卖上大出风头;又是如何跟驻仙山几位年轻弟子之间闹出误会之类等等,唯一让宫里高手修士想不通的,就是他到底是怎么在南疆引发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地呼应,照先帝景祯当时的猜测,那多半是陈仲平踏足十二品又不想公之于众,索性让弟子背了锅。 因此,这位面对天香剑诀的七品修士很清楚陈无双有哪些手段。 他应对的方法毫无错处,那朵剑气茉莉的花瓣确实是受陈无双的神识牵引,只要能切断彼此之间的联系,就能破了天香剑诀的攻势。 错的是,他实在小看了逢春公的本事,如果这门御剑术是谁都可以轻易破解的,那逢春公怎么能做到以一人之力斩杀六位临凡仙人,天香剑诀又怎么可能被誉为世间顶尖的御剑法门之一? 倘若是陈仲平、白行朴或是萧静岚那样自身境界远胜于陈无双的高人出手,当然能够轻易做到这一点,甚至杨柳城那位十品修为的客栈掌柜也不难为之,可惜换做是修为比陈无双还差了一个品级的七品密探,就得另当别论了。 有一片花瓣被他斩断联系,那朵剑气茉莉上就会再飞出三片五片,短时间内就把西花厅七品高手的视野挡得遮天蔽月,短短几丈距离,他却还是触及不到陈无双身前,整个人横在虚空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竟诡异地被无数花瓣推着后退,不断有篝火散出火星,气机几乎要被包裹住。 更让他心惊的还不止于此,陈无双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手段远非寻常八品修士所能比拟。 在他这种可以自称高手的修士看来,即便修成苏慕仙那样一气三千里的剑仙,对战过程中也难免需要吐故纳新的换气,气息通畅,气机才能一泄如注磅礴浩荡,换气时往往就是气机稍弱,能弥补这种缺陷的只有体内真气的流转速度,越快,则破绽存在的时间越短暂。 这位七品密探没有跟五境高人交过手,却见过五境修士出手的场面,那种一浪压一浪之间的破绽也很是明显,想来只有修成苏慕仙那般,才能忽略不计。 可陈无双似乎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气机是在稳步持续增强,居然让他觉察不到任何停顿。 身后的一声闷哼,让他果断放弃了要搅碎剑气茉莉或是切断花瓣神识联系的念头,借势收回长剑被花瓣推着随波逐流,后退两丈有余,双脚再次落地时已经退到了另外两名密探的后面,这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无双分心三用,他一人挡住了巨大部分压力。 但另外两名三境五品的密探,仍然好像是纸糊的一样,先是一人挡不住陈无双以气御剑的手段,被干净利落洞穿了左胸,然后另一个心生惧意转身要逃,又被那两柄穷追不舍的天品长剑透体而过。 两具尸首,四野无声。 篝火闪烁,噼里啪啦。 第十一章 造反和造反不一样 道听途说终究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在场的人,包括湖州横剑门魏光序和南海段百草在内,都或多或少从别人嘴里听说过陈无双是何等年少有为、且身四种顶尖御剑术于一身的事情,洞庭湖上杀玄蟒、井水城南斩逆贼的事迹更是耳熟能详,但亲眼见着他轻松化解七品高手攻势的同时,还能分心诛灭两位五品修士,这种巨大的感官冲击委实不好用语言来形容。 陈无双轻描淡写散去那朵剑气茉莉,团龙蟒袍无风自动。 也许是错觉,围观的江湖修士都感觉那身彰显地位超然的华贵衣裳,好像颜色要比之前深邃浓郁了三分,司天监赶制出来的蟒袍,论繁琐工艺之精细其实要比皇家大内织造还好,胸前张牙舞爪的威武团龙似乎活转过来,在银线绣出来的水浪图纹中扭动身躯,像是要挣脱束缚扶摇而起九万里。 七品密探神色复杂地看向两具同僚的尸身,兔死狐悲。 被先帝景祯秘密养在宫城深处多年,这群密探一直都很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好不容易等来了西花厅这个可以摆在明面上行事的身份,出京时那两人还为此欢喜无比,这才多久,就这么死在了夜色温柔的白羊坡。 他总算明白了,即便有了天家无与伦比的信重,根基浅薄的西花厅也永远比不上屹立千年不倒的司天监观星楼,在朝堂穿紫的重臣看来是如此,在混迹江湖的修士看来也是如此,连百姓都知道乱世里最值钱的是黄金,他却刚刚醒悟,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收回其余两柄长剑的陈无双突然有了闲聊两句的兴致,只是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里夹在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惋惜意味,“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其实元玺皇帝没什么错处,你们三人也没什么错处,公子爷这是第一次觉得杀了人心里却不痛快。不知道你怎么想,说句真心话,对我而言取你性命一点都不算难事,但是你半生辛苦修成七品,就这么死了,心里想来是不甘的,可我又不能容姓吴的太监在身边安插眼线,很为难。” 这位转眼间就变成势单力薄的高手修士凄然苦笑一声,“生于乱世,人命如野草。” 年轻镇国公爷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指着一丛篝火道:“野草跟野草也不一样,都是生机断绝,有的在无人问津的路边腐朽,有的却能发出一时光亮。我的四境跟你的四境也不一样,你能以七品修为挡住天香剑诀片刻,这一身本事就很难得了,再一再二不再三,公子爷今天心情大好,不愿意杀你,可以给你一条路走,当然,绝不是让你全身而退返回京都城的路。” 不只是关系到切身安危的七品密探,围观的众人也都听懂了陈无双没有明着说出口的意思,摆明了阵仗要跟漠北妖族死战到底的司天监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如果这位西花厅的高手剑修愿意体体面面死在北境战场上,镇国公爷是想要成全他的,同样是死,总归能让人心生敬佩。 或许这些江湖修士里有人觉得,只因为对方出身于西花厅,陈无双就出手杀人,稍显狠辣,但静下心来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自己是接掌司天监的新任观星楼主,也不可能在陈家老公爷孤立无援而坦然赴死之后,还对李姓天家或是大周朝廷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忠诚倘若换不来信任,那么愚忠就可以顾名思义了,愚蠢透顶。 杀人既是立威,也是陈无双在用这种不便于明言的方式昭告江湖,司天监从他出京北上开始就不再在乎所谓的积毁销骨,也不惧怕伤亡惨重,因为这不是在为大周王朝平定北境祸乱。 而是在为天下百姓芸芸众生,开太平。 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哪怕长路漫漫不见星月,陈无双也要往前走,所以,只好斩断一切有可能会拖累他脚步的阻滞、击溃一切有可能会阻挡他前行的障碍,这种时候量小非君子,宁杀错,不能大意放过。 默然片刻,这位七品密探最后看了两名同伴尸身一眼,抬头直视着陈无双,慢慢横剑当胸,“密旨在身,恕难从命。一柄焦骨牡丹,杀不尽西花厅数以千计的探子,若是公爷没有反意,又何必在乎我等从旁监视?西花厅未得宫中旨意,不好擅做主张掺和进江湖与漠北妖族的争斗中去,可无论如何,出自良心,也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蠢事。公爷今日杀了我等,看见的人不在少数,瞒不过其他探子的耳目,一旦消息传回京都,公爷可否想过,该如何给朝堂和陛下一个交代?” 陈无双蔑然笑了一声,语气逐渐变得冷厉,“去你娘的交代!偌大一座宫城里,可有人给我司天监战死的二十四剑侍、一万玉龙卫一个交代?可有人给我临死前奋力斩杀三千妖族的师伯陈伯庸一个交代?可有人给我至今还在为云州百姓死守剑山屏障的师父一个交代?” 一连三问,七品密探有口难言。 “许皇家借漠北妖族压境来削弱司天监,就不许公子爷断了元玺皇帝伸进北境的手,这是哪门子道理?别跟我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一套狗屁说辞,是景祯皇帝先不拿着大周的子民当回事看,只顾自己安危,几万天子亲军拱卫京都,要不是公子爷赴汤蹈火走一趟,谢逸尘早就让大半个凉州改了姓氏,江湖上有的是愿意挺身而出、不惜死在百姓前面的修士,现在皇家倒是害怕了,心慌了,派你等货色来监视,就算我能容下你们,你问问这里众人,世间道理可能容得下?” 骂完这一通,焦骨牡丹迷蒙青光再次卷土重来,声势比先前更夸张。 那七品密探犹然不肯低头,咬着牙道:“为人臣子,抗旨不尊便是死罪!” 这回开口的是站在远处拎着酒葫芦的常半仙,一袭白底蟒袍穿在身上,没有人敢小看这位修为仅有二境三品的滑稽老头,他冷笑着问道:“这么说来,元玺皇帝要你去吃屎,你也去?” 七品密探叹了口气,自嘲道:“在朝堂和江湖看来,西花厅不过就是皇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主子赏什么就吃什么,这有什么好争辩的。我等,只认一个忠字,漫说大周气数将尽,就是天家只剩下一个姓李的还活着,我吃屎也吃得堂堂正正,问心不愧!” 年轻镇国公爷微微一怔,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散去焦骨牡丹大盛的剑光,缓缓转过身去,“罢了罢了,你自认是皇家的一条狗,我却觉着你是条汉子,走吧,趁着公子爷还没改变主意。” 从一开始被陈无双点破身份就筹谋退路的密探反倒不想走了,朝蟒袍背影扬声道:“在下斗胆问公爷一句,司天监可有反意?” 这话一出口,就如巨石落水。 所有人都在等着听陈无双会怎么回答,不过藏在深处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大周气数将尽是一回事,可前不久才斩杀逆贼谢逸尘的陈无双如果再走上这一条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江湖修士虽说不见得对大周有多少归属感,但谁都不能否认,是这座垂垂老矣的王朝,庇护了天下百姓一千三百余年的安乐日子。 有人希望见着陈无双是力挽狂澜的人物,造反两个字,毕竟说到哪里都不好听。 镇国公爷顿住脚步,背着光,仍有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庞神情淡然,“北境城墙之外,我师伯是面朝南方站立而死。元玺皇帝要是识趣些,不在公子爷跟漠北妖族拼命的时候添乱,我也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可是只怕有些时候啊,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 那密探显然对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意,“请公爷当着这里百位修士的面,直言明示。” 常半仙哈哈笑着刚想开口,就见着一身素色道袍的孙澄音缓步走出棚子,抬头看了眼漫天灿烂星光,替陈无双做出了回答,“衣裳破了可以补,两百年前剑仙逢春公已经替大周缝补过一回,为此付出性命,说是仁至义尽也不为过。如今这件衣裳又破又旧,总不能逼着人不拿工钱再帮他们姓李的缝缝补补了,衣裳能换,穿衣裳的人也未必不能换一换,话糙理不糙嘛,就是这个道理了。” 陈无双会心一笑。 这些话由孙澄音出来说最合适不过,不是说江湖年青一代少有人识的十一品卦师不够分量,而是鹰潭山道家祖庭一蹶不振的原因,追根究底都是拜大周开国太祖皇帝所赐,如今钟小庚不计前嫌守在剑山屏障阻拦凶兽,这位还未接掌天师印的新掌教说什么都不过分。 邋遢老头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孙澄音两遍,似笑非笑道:“老夫现在才觉得,你这小牛鼻子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拿得起也放得下,干净利落。” 孙澄音笑着朝常半仙拱了拱手,“多谢常老先生夸赞,晚辈受之无愧。” 那七品密探一时拿不准孙澄音的身份,虽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问道:“阁下是何人?” 这一问正中孙澄音下怀,他有心要在江湖上扬名,也好重振道家祖庭声威,客客气气道:“贫道孙澄音,忝为鹰潭山现任掌教,家师钟小庚。” 密探眼神微微一变,揭老底道:“原来是孙掌教。据我所知,孙掌教出身我大周江州都督府,先帝深为宠爱的贵妃孙氏,正是孙掌教的姑母,如此算来,阁下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与陛下是表兄弟,为何···” 孙澄音摆了摆手,再度踏前两步,从头上摘下一支当做簪子用的小巧桃木剑,笑得满面春风,“唔,你说的都对,贫道也没什么奖励给你。出家人嘛,贫道是贫道,孙家是孙家,先不提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是分得清楚一点好。不说我的事,镇国公爷就算有反意又如何,神器更替从来都是有德者居之,只要他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坐一坐龙椅也未尝不可。” 说完这些,孙澄音根本不给围观众人一片哗然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当然,如果你口中跟贫道是表兄弟的那位元玺陛下,也能像镇国公这家伙一样以身涉险,唔,应该是叫做御驾亲征,那么,不必你们西花厅费劲心力,江湖里自然有人容不得陈无双。民心所向,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扭转的事情?说简单些,谁给世人好处,世人就偏向谁,对不对?” 陈无双咂摸咂摸嘴,“公子爷头一次感觉,你这牛鼻子说话还算中听。” 把玩着那枚桃木剑的孙澄音转过头,皱眉纠正道:“不是中听,这叫做中肯。探花郎闲暇之余,还是跟那位贾先生多读几本书吧,你这样用词不当,会让人笑话。” 年轻镇国公爷惭愧地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是吗?” 先是那横剑门的清秀女子忍俊不禁,然后善意的笑声很快就在四周响成一串。 相比于引经据典勃勃雄辩的儒家读书人,显而易见,江湖往往更喜欢张口闭口骂娘的陈无双,镇国公爷是个粗人,才对游侠儿们的脾气。 这一闹,让围观的江湖修士心中因“造反”两个字而萌生出来的芥蒂荡然无存,不难想通,不管保和殿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姓李还是姓陈,江湖永远都是浪漫而自由的江湖,但是如果能换一个江湖所喜欢的人去做皇帝,总不能说是糟糕的事情。 笑声中,常半仙补上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嘛,耽误咱们喝酒了?” 那七品密探脸色灰败,事已至此,再怎么煽风点火也难以撼动陈无双如今在江湖修士心目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江湖与朝堂历来都是既井水不犯河水又隐隐对立,西花厅效忠于皇家没有错处,吃亏就吃亏在,陈无双所做的事情的确是为了百姓安危,这么一来,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好在,读书人至今还是听话的。 只要陈无双敢挑明了造反谋逆,士林清论绝不会任他肆意妄为,坐拥近五十万雄兵的谢逸尘都对此无能为力,狗血淋头只装聋作哑,陈无双难道就有别出心裁的法子去应对了? 深吸一口气,这位七品密探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既然如此,西花厅就不能容得陈无双了。” 窄剑光华炽烈,一步跨出,剑尖直刺陈无双背心。 这一剑积势许久,只要棚子里那头凶兽黑虎不出来捣乱,他甚至自信有把握能让四境八品的镇国公爷重伤。 陈无双一动都没有动,低头叹息一声,“可惜···” 出手的是鹰潭山道家祖庭的年轻掌教,那七品密探迈出第一步后,眼前景象就突然大变,不见漫天星芒,不见篝火丛丛,不见温柔夜色,不见围观修士,不见陈无双的背影。 如同置身于一处阴暗潮湿而又细碎声响嘈杂的洞穴,四面都是棱角尖锐的山壁,唯有面前一点光亮,像是出口。 那一点光亮,是孙澄音的桃木剑。 一剑穿心,眉心的心。 第十二章 道家杀人术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 现在的江湖早就已经忘却,在大周那位惊才绝艳的太祖皇帝李向开国之前,数千年间鹰潭山道家祖庭强盛不衰,曾有天下武学尽出道家的说法,在以十七岁年纪修成四境八品的陈无双看来,所谓的世间武学博大精深,其实更像是武夫们为与读书人争锋而吹嘘出来的一句唬人话。 博大或许还勉强名符其实,无数门派以及散修家族各有各的绝学传承,但精深两个字就未必能谈得上了,像驻仙山、越秀剑阁、孤舟岛这种老而弥坚的名门都是守着前辈高人留下来的遗泽,偶尔有人创出新的功法招式,多半也是换汤不换药的自欺欺人,没什么值得一提新心意。 近三四百年以来,只有两人挣脱了前辈遗泽之中的桎梏。 一者是威震江湖两百余年的绝代剑仙花逢春,另者是睥睨四海近一甲子的当世剑仙苏昆仑。 可孙澄音刚才的手段,让陈无双委实叹为观止,平心而论,尽管他体内的真气已然消耗四成,但要想斩杀那心存死志的西花厅七品密探也绝不算太过棘手的事情,若是想要一招得手,以剑十七的雷霆万钧之势同样可以做到。 只不过,做不到道家祖庭这位新任掌教一般的潇洒写意。 孙澄音有心让一众江湖修士不敢小觑式微千年的鹰潭山,出手之前用极为隐晦的方式布下一座简单的致幻法阵,有心算无心,那浑然不觉的倒霉密探刚一出剑就受了阵法影响,所以才被人如此轻易地以剑气刺穿眉心,搅碎识海。 陈无双对这一剑感触颇深,不提他一无所知的玄妙阵法,年轻道士的御剑术就尤为犀利。 暂且抛开不好置评的以气御剑法门,陈无双所修的其他三种御剑术可谓各有千秋,剑十七的霸道凌厉、青冥剑诀的恢弘浩大以及天香剑诀的精妙入微,任何一种修到深处都可以自傲于江湖,可孙澄音刚才所施展的御剑术有别于此三种,倒让陈无双感觉像是一处深不见底的静湖。 墨莉以前就在洞庭湖上说过,水面平静的深湖要比波涛汹涌的沧海更可怕,这种恐惧感不是说湖中会有比东海巨鲸实力更强横的凶兽,而是说暗藏的杀机比露在明面上的敌意更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看向年轻道士的目光都深怀忌惮。 邋遢老头慢慢走上前,蹲下身低头看了眼那位已然死绝的密探,相比于陈无双使剑洞穿另外两名五品修士的场面,孙澄音出手很是干净,七品密探脸上还带着茫然神情,眉心印堂处只有一道长约寸余的细细红色缝隙,像是多了一只没有睁开的眼睛。 孙澄音的小巧桃木剑未曾沾血,此时又轻轻插回头顶发髻,笑意浅淡,走上前把那丛被陈无双一剑挑散的篝火木柴聚拢起来,火苗很快就变得像先前一样旺盛,除了地上多出三具尸体来,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公爷,赏一壶玉庭春?” 陈无双怔了一怔,伸手叫大寒来把那三人的尸体拖到远处去埋了,然后走到篝火边坐下,取出十几坛子价格高昂的玉庭春,招呼众人重新坐下喝酒说话,这些酒还是出京之前,至今还没能有个正式名分的三师娘特意让老管家买来的,说北境天冷,带些酒水好驱寒。 老管家办事自然是稳妥的,带人几乎把白狮坊洗劫一空。 整整六百坛玉庭春,有半数都被常半仙据为己有,说是要留着些给自己酒量奇大的徒儿林霜凝,陈无双对此一笑置之,可怜流香江上的纨绔子,得有好一阵子买不到彰显豪门身份的玉庭春喝了。 不知道是看不惯镇国公爷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的性子太过狠辣,还是孙澄音的出手震慑住了另外别有心思的人,总之在那三人的尸体被大寒到远处以后,白羊坡这家面馆外面原本聚着的近一百三十位江湖修士悄然少了十几人。 留下的人也是噤若寒蝉。 倒是横剑门魏光序适时走出棚子来,故意大声跟自家门下弟子讲解刚才镇国公爷御剑术的妙处,这才让气氛逐渐热闹起来,江湖嘛,浩浩汤汤纵横几万里,哪一处水土不埋人,何况死的三个又是跟众人没有交情可言的西花厅密探。 见蟒袍少年默然不语,孙澄音拍开酒坛泥封笑了声,问道:“怎么,公爷嫌我多管闲事了?” 陈无双摇摇头,伸手贴近篝火取暖,叹了口气道:“是觉得有些可惜,那三人要是肯死在雍州城外的话,以他们不弱的本事,少说能斩杀几个妖族里实力强横的长尾杂碎。” 孙澄音轻声发笑,看着他横放在腿边的焦骨牡丹,“心存不忍了,这可不像是你的脾气。” 从江湖的种种传闻中看,陈无双是司天监少见的杀伐果决,行事从来不拖泥带水,但他并不是能漠视人命的人,这种人情味或许在孙澄音看来很是多余,可回过头去想想,当时驻仙山那位因误会而对他恨之入骨、甚至哪怕当着陈仲平这等显赫高人的面都要置他于死地的赵灵琦,到现在也没有被修为远胜于她的镇国公爷放在心上。 陈无双自嘲地摇摇头,抽了抽鼻子,岔开话题道:“你刚才那一剑,叫个什么名堂?” 年轻道士很淡然,没有自傲也没有故作矜持,“就叫做御剑术,没啥名堂。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不过,虽说有艺多不压身的说法,可总归是贪多嚼不烂,而且道家跟佛门的杀人术不太适合你这种人学。” 镇国公爷缩回双手,搓了搓手心,听见邋遢老头又在跟几位散修大谈富贵险中求的理论,撇嘴问道:“哦?你先说说,我是哪种人?” 孙澄音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玩味,“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气运加身,将来是要做开国皇帝的人。” 陈无双笑得稍显尴尬,“我要是做不成那样的人呢?” 年轻道士神情一肃,认认真真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息,吐字清清楚楚,“别他娘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想做不想做了,你要是做不成的话,孙某只好杀了你,自己去做。” 陈无双讥笑道:“你狗日的也会骂人?” 孙澄音冷笑不停,“近墨者黑,跟你学的。” 陈无双又笑,“自古以来,哪有道士做皇帝的?” 孙澄音还是冷笑,“自古以来,也没有能以一己之力斩杀五个半仙人的。投胎为人不容易,世间多苦,能平安长大也不容易,有机会修道学剑又是一个不容易,总得做些能让后人称颂百年乃至千年的事情,才对得起这些不容易。我们鹰潭山没有和尚们那些繁七杂八的讲究,能娶妻生子,为什么不能做皇帝?三局两胜输给你不假,我认,但我刚才没有跟你信口胡扯,你要是做不成,我就杀了你,自己去做,到时候追封你一个大学士之类,够意思了。” 陈无双默然片刻,点头道:“我信。” 孙澄音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深深呼吸一口,恢复了和气笑容和以往语调,“在那之前,我会全心全意帮你,你信不信?” 陈无双没有立即就回答,而是思忖了数息,才缓声道:“我也信。” 即使镇国公爷一直觉得鹰潭山这位年轻道士是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但真正相处起来,孙澄音其实是个丝毫不掩饰勃勃野心的真小人,比京都城那些明面一套、背地一套的读书人要好的多。 孙澄音似乎对陈无双刚才的犹豫很满意,“要捅刀子,孙某会面对面捅你一刀,绝不会在背后卑鄙下手,所以在以后跟妖族苦斗的战场上,你大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我,只是别指望我会替你冲在前面,硬拼是莽夫所为,孙某讲究智取。” 陈无双轻蔑嘁了一声,“你师父钟小庚,也是这么个玩意儿?” 年轻道士皱了皱眉,对陈无双称呼他师父为“这么个玩意儿”很是不满,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反唇相讥的话到了嘴边却换成了别的说法,“有令师仲平前辈那样的凌虚境高人在前面顶着,家师当然也乐得在后面辅佐,道家不以恢弘剑气见长,应付南疆数之不尽的凶兽,倚仗的是玄妙莫测的阵法术数,手段不同,都是杀敌。” 顿了一顿,孙澄音又道:“前阵子···” 正好陈无双也在这时候出声,“说说你们···” 两人各说各话又同时停住,孙澄音笑了笑,这大抵也能算是一种缘分,“你先说。” 镇国公爷嗯了一声,问道:“说说你们道家的杀人术。” 四下里幻境嘈杂,连那书生打扮的贾康年都走出面馆,挨着魏光序挑了一丛篝火坐下,饶有兴致地听几个江湖修士说起各自的经历,虽然这些粗鲁汉子的言辞在这位饱览群书的康年先生看来尤为粗鄙,但亲身经历的事情稍加夸张修饰,倒比崇文坊的说书先生讲得更有趣,尤其是说到女人。 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读万卷书不如听万人言。 百余人的热闹里,倒显得镇国公爷与道家祖庭掌教所在的一丛篝火最为冷清,没有人敢贸然上前叨扰,只是横剑门那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剑修不时朝他们两人看去,目光在两张俊朗面孔上来回交替不定,直到花紫嫣跟墨莉走到陈无双身侧坐下,才收敛了几分。 跟黑裙少女相比,天下九成九的怀春女子都得黯然失色。 孙澄音盯着篝火跳动的光焰,坦言道:“道家的杀人术,既五花八门又简单直接。我刚才一剑取了那位密探性命看似轻松写意,其实已然是全力施为,配合阵法妙用,先在他出剑之前就设下了迷惑心神的圈套,他要是想逃走,我未必能拦得住,等的就是他先出剑,我才能后发制人。说是简单直接,就是因为道家传承下来的御剑术摒弃了一切花里胡哨的观赏性,剑光不如你们司天监的迷蒙青色好看,但几乎没有剑意,胜在剑气纯粹。” 陈无双一挑眉,诧异道:“没有剑意?” 孙澄音微微沉吟,道家典籍里的说法太过深奥晦涩,说出来陈无双也未必能听懂,他迅速措辞,点头道:“苏昆仑传你的剑十七是无招胜有招,这个你深有体会。道家的弟子不重修剑,所以也就很难像剑修一样日积月累酝酿出属于自己的剑意,所幸道法自然,没了自身剑意的局限,反而能在需要时信手拈来任何人的剑意,不敢说完全一样,起码神似五六分。” 陈无双顿时讶然不已。 照年轻道士的说法,鹰潭山这门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的御剑术实在了得,质朴之中隐隐有包罗万象的大气度,突然记起来小时候曾在陈伯庸提及道家没落时问过一句,道家既然讲究清静无为,哪还用的着在乎什么式微不式微的,师伯对此的解释是,道家的无为,是先无为,而后无所不为。 现在想想,恰恰跟孙澄音提到的没有剑意却能化用他人剑意是一个道理。 年轻道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也不是无往不利,家师就化用不了苏昆仑的剑意,我也同样化用不了你的剑意。” 陈无双更觉得好奇,“为何?” 孙澄音斯斯文文喝了口酒,坛子口对着嘴,半滴酒水都没流到外面,解释道:“苏昆仑三千里长空月明的剑意太过于浩大,也太过于一往无前的纯粹,道法自然是生生不息的另一种繁中见简的纯粹,纯粹难以比拟纯粹。而你的剑意,我猜是脱胎于儒家浩然之气,儒释道三教并立,数千年都分不出高下,虽说破而后立的说法是出自于道家,但我确实不能化用你的剑意,这其中的道理过于深邃,一时半会解释不明白。” 陈无双似懂非懂,含糊着点头,“你刚才要说什么,前阵子?” 年轻道士原本还想再延伸说说佛门的杀人术,可陈无双这一问,让他把话咽了回去,停顿片刻,好像不太适应镇国公爷这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风格,“唔。” 这一声唔,让陈无双忽然想起先前马匹放屁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心头阴霾扫去大半。 孙澄音皱着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大笑,疑惑地看向墨莉,墨莉一双明眸里却只有心上人。 “前阵子,我收到家师从南疆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十万大山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陈无双顿时笑声一滞,他去过南疆,很清楚无数凶兽盘踞的十万大山里究竟何等凶险,那一次接引天地灵气时若不是花扶疏及时现身相救,他早成了那几头畜生的果腹之物,花扶疏能在里面自困二十五年活着出来已然是个奇迹,这要归功于他本身修为卓绝,晋升五境之后,只要行事警惕些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险,若是换了陈仲平那等脾气的进去,恐怕都未必能坚持这么久时间。 “什么人?” 孙澄音的脸色尤为郑重,“女人,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美貌女人。” 镇国公爷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听说叔公年轻时候的风流名头不小,该不是他始乱终弃的相好,追出来了? 第十三章 段百草的规矩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 上有被陈家先祖玄素公以阵法隔绝了往来通途的天界,下有民间传闻中统归阴曹天子所掌管的地府,这世上也远远不止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以及辽阔漠北和诡谲南疆,只不过这种说法往往只在先古典籍中有只言片语的隐晦提及,鲜为人知。 单单大周这万里江山,世人眼中神秘莫测的地方就不胜枚举,所以才有那句妇孺皆知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是修成半只脚迈进天门的十二品渡劫境修士,修为通天如苏慕仙,也不敢孤身贸然闯进漠北雪原,未知的东西,永远都会让人心存恐惧,谁也不能免俗。 与成千上万年来只在漠北繁衍生息的妖族不同,世间并非只有南疆十万大山里才有凶兽,茫茫东海里多的是林秋堂都很是忌惮的巨鲸怪鱼,所幸这些实力凶悍的存在不能离开海水,才多年来跟孤舟岛相安无事。 远的不说,苏慕仙所豢养的这头异种黑虎就不是出自于南疆,昆仑山脉深处有的是灵气浓郁到不逊色十万大山的地方,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与这位当世剑仙茅庐所在的坐忘峰相隔三四百里的一条山谷里,就有数种凶兽出没,在古书上被称为“山君”的黑虎就是苏慕仙从那里抱回来养大。 但十万大山里会出现一个红裙待嫁女子的事情,实在惊世骇俗。 钟小庚的脾气跟陈仲平完全不同,传给亲传弟子的信上对这一节描述得尤为详细,孙澄音回想着信上的内容,尽量借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动静压低声音,微微皱着眉道:“你们司天监有没有此类相关的记载?” 陈无双苦笑着摇头,伸手指着自己不能视物的双眼,“我出京之前,镇国公府也接到了我师父传回来的消息,那老头故弄玄虚没有说清楚,只说南疆的情况有些诡异,看样子他多半是不知道那女子的底细。即便司天监有相关的记载,我也不知道,没看过几本书。” 年轻道士嗯了一声,低头拿一截树枝挑弄篝火里的干柴,低声道:“我师父说,那女子相貌美艳不似凡人,聚在南疆边缘的数万凶兽隐隐有以她为主的意思,其中有几个凶兽的气息甚至仅比仲平前辈稍逊一筹。令师之所以说诡异,大概是因为那女子似乎是在找寻或者等待什么,至今没有让那些畜生大举发动攻势,只让一些实力不济的试探着冲击过几回修士阵营,家师有个···有个听起来很可怕的猜测。” 镇国公爷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说···钟小庚猜测那女子是凶兽变化成人?” 孙澄音陷入长久的沉默。 墨莉下意识抓住陈无双的手臂,倒是花紫嫣在短暂震惊之后,远远看了眼棚子里正跟许家小侯爷相谈甚欢的段百草,幽幽开口道:“我在南海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听师父提起过,说除非是心有执念导致走火入魔,或者杀生太多导致魔障丛生,否则修士从一品到十二品的修行过程中是没有多少灾劫能够危及性命的,但凶兽不同。凶兽在开灵智之前,全凭与生俱来的本能修炼,所以才比人族修士更依赖天地灵气,几乎每次突破瓶颈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修成相当于十二品修士的实力,要渡过天劫也比人族修士更烈十倍,过了这一关,才能化形成人。如果你们说的那女子真是···那她的实力要远在苏昆仑之上。” 孙澄音叹了口气,“一道劫是一道关,能安然渡过天劫的存在,苏昆仑确实不是其对手。” 陈无双突然出声叫来贾康年,等这位在江湖修士堆里显得格格不入的读书人走到近前坐下,才掂量着语气问道:“贾先生,我之前在河阳城听张正言那穷酸家伙提过一两次,说写成《春秋》的那位圣贤,曾经以毫无修为之身闯进南疆十万大山,此事是真是假?” 有过目不忘之能的贾康年好像对镇国公爷突然问起这个并不觉得奇怪,轻声笑道:“所谓眼见为实,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康年不敢断言。但是这件事有许多儒家典籍都或多或少提到过,其中不乏野史杂谈,正史和如今传世的几本圣贤书中大多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由此看来,八成是真的。” 这种情况不算出乎意料。 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一贯是不愿意让读书人沉迷于鬼怪离奇事,正史能提几句已然是出于对那位被尊崇为万世师表的圣人极为敬重,花扶疏自困南疆二十五年的经历,恐怕流传出去也不会被颜书晖之类的饱学大儒付诸笔端,更不用提流传于后世。 陈无双接连灌了两大口酒,才勉强把心头生出的不寒而栗压制下去,继续问道:“劳烦先生详细说说,那位圣人是为什么要去南疆。” 出口成章的贾康年根本不必多做回想,如数家珍道:“当年,那位圣人是要广收弟子传道授业,可那时候中土被分割成大大小小七个诸侯国,相互之间连年征战,少年人只愿意学成武艺马上取军功,不认为学些劝人心怀仁义的道理就能安身立命,圣人是想要向天下证明,读书养出来的浩然之气,一样能让乱世不敢轻觑。” 孙澄音插了一句嘴,“不说学问如何,单凭这胆气,那位就不愧被后世尊称为圣贤。” 贾康年饶有深意地看了眼年轻镇国公爷,点头道:“心怀百姓的人,总能流芳千载。那位圣人当时正值壮年,没有悬刀佩剑大张旗鼓,只负了一笈竹简书卷,于寒冬腊月踏进南疆,至第二年仲秋时分安然无恙走出来,面色红润,从容不迫。” 陈无双疑惑道:“难不成凶兽也能被他感化?” 贾康年知道这位公子爷向来不大看得起读书人,不置可否地笑了声,“据一本传说是圣人弟子所撰写的《列国杂记》所录,圣人没有走遍十万大山,而是用三四个月时间一路笔直往南走到南疆最深处,见着一眼水质清甜无比的清泉。时值满月,天上一轮白玉盘,水中却倒映出三轮清辉,那里好像被凶兽视作不可踏足的禁地,幽静怡人,圣人以为这就是南疆的尽头,于是次日就原路折返,只在泉水边一株不知名古树上,信手折了一截带着嫩芽的弯枝,后来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能辨认出来这是什么树种。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截弯枝据说千年不枯不死,嫩芽也始终就嫩芽,据说是被前朝的开国皇帝收进宫中,随着前朝崩垮,就没人知道下落了。” 陈无双耐着性子听完,没有从中得到有用的线索,所幸直言问道:“那,有没有哪一本书曾经提过,南疆十万大山里有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美貌女子?” 贾康年登时一楞,反问道:“公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句话一出口,孙澄音立即伸手攥住他手臂,急切道:“先生听说过?” 贾康年一个体弱书生,手臂被身怀四境修为的年轻掌教攥得生疼,皱眉轻轻一挣,意识到稍显失态的孙澄音连忙赔礼,“孙某情急,先生莫怪。” 陈无双冷哼一声,不悦道:“康年先生是胸有十万甲兵的厉害人物,要是被你伤着,司天监先不管雍州城里妖族,揍你个下半生只能蹲着撒尿!” 贾康年笑着摆摆手,见孙澄音眼神微微变化,谦逊道:“孙掌教莫听公子谬赞,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康年区区病体,哪里当得起胸有十万甲兵?至于公子问起来的那女子,康年早年喜欢涉猎神怪杂书时见过几句相关描述,说污泥之中生白莲,南疆穷山恶水中有待嫁仙子,天生天养,面如桃花,身着嫁服,昏睡三千年一醒,餐霞饮露,有口不言,觅得如意郎君才肯言语。” 墨莉听得入了迷,喃喃道:“三千年一醒,觅得郎君才肯言语,如此痴情的女子···” 陈无双却意犹未尽,皱眉道:“就这些?” 贾康年嗯了一声,“就这些。都是无聊书生杜撰出来博人一笑的,公子不必当真。” 年轻道士仰头苦笑,“你家公子也不愿意当真呐,可是南疆那边有许多人亲眼见到了这么一个女子,如何能视而不见?” 书生楞在当场。 良久,陈无双才甩了甩脑袋,“要是她只为找个俊俏郎君,孙兄啊,这可是你的机会来了,能不能挽救云州乃至整个天下于水火,你这不禁嫁娶的道家祖庭掌教责无旁贷。康年先生稍后去找一趟大寒,把书上的内容写下来传回京都,让我三师叔再送去南疆,给那边的修士看一看,帮不的上忙两说,好歹能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不至于猜来猜去。” 贾康年答应着起身,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立刻去找面馆老板娘要纸要笔,亲自手书。 几丛篝火旁越来越热闹,百余名修士分成两拨,一拨在听魏光序讲解剑法修行,那些人不敢指望镇国公爷能把司天监的绝学传给旁人,能听同样四境修为的横剑门门主指点迷津,也是受益匪浅;另一拨人多数不是剑修,聚在常半仙身边,听那邋遢老头吹嘘过往经历,花紫嫣侧耳听了几句就皱起眉头,那老头把陈无双剑山采剑的功劳都归在他神乎其神的卦术上,引得不少江湖游侠儿纷纷恳求这位老前辈为自己卜算个前程。 穿上蟒袍的常半仙脾气见长,倨傲的很,但凡来问前程吉凶的一概不理,倒是有含羞问个姻缘的女子上前,就笑得满脸皱纹堆叠,来者不拒,且起卦测算一反常态的分文不取。 陈无双默然坐了一会儿,杂七杂八想了很多事,这才偏头问道:“姑姑跟段前辈所学的医术,有没有能解毒的精妙法子?” 花紫嫣多数时候都在痴痴盯着蟒袍少年看,怎么都看不够,侄儿这一问,顿时让她花容失色,以为是陈无双中了什么毒,忙着起身就要把手搭上他脉门诊断,“什么毒?” 镇国公爷任由她扣住至关重要的脉门,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中了什么毒,我是想问姑姑,天一净水之毒,除了离恨仙丹之外,可有别的解毒方子?” 孙澄音本来想起身回棚子里跟段百草攀谈几句,一听“天一净水”四个字,又重新坐了回去。 花紫嫣悚然一惊,她今日已经听陈无双从头说过,百花山庄满门皆灭的根由就是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离恨仙丹,而因为师兄弟手足之情死在云州的白衣判官,其爱妻就是身中天一净水奇毒,这些事情都是跟那神秘的黑铁山崖有关,丝丝线索几乎织成一张大网。 “姑姑不敢妄言。仅凭你先前所说,实在难以确知天一净水的毒性究竟如何,能不能解,总要见着中毒的人,诊断过其脉象、询问过其症状,才能有个初步判断。中毒的人···是谁?” 陈无双重重叹了口气。 墨莉知道他不忍提及,勉强出声回答道:“是与我师弟沈辞云两情相悦的一个姑娘。” 花紫嫣只觉心头一片苦涩,当年花家兄妹四人里,年纪最小的花红晚曾对沈廷越一见钟情,用情极深却羞于开口,后来沈廷越娶妻的消息江湖人尽皆知,花红晚哭了整整三天,说此生不愿意再嫁旁人,那时候身为姐姐的花紫嫣只叹小妹命苦,现在看来,真正命苦的是那一袭月白长衫呐。 沈廷越的爱妻死于天一净水,多年之后,悲剧又在其独子身上重演。 犹豫了一阵子,花紫嫣轻声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学究天人,如果能见那姑娘一面,或许能想出法子来。事不宜迟,无双你尽快找到沈家侄儿和那姑娘,我师父的性子有些···他老人家不会在北境逗留太久。” 陈无双猛然想起在西北杨柳城时,常半仙说过的一席话,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就往棚子里走去,一把拽开许佑乾,朝面色不悦的段百草问道:“前辈此来中土,可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须发皆白的神医心里一动,淡然道:“是你姑姑告诉你的?” 陈无双嘿声笑道:“不是我姑姑所说,是那邋遢老头料定了前辈想要什么。不瞒您老,我知道雨师瓷瓶的下落,而且愿意奉送给前辈。” 段百草霍然起身,眯起眼睛,“所言当真?” 陈无双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踏实了几分,“当然。” 如果连段百草都救不了彩衣,那这世上就再没人可以指望了,陈无双撩起蟒袍衣摆就跪下,“不是跟前辈谈条件,不论如何,那件异宝晚辈都愿意送给您老。只是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前辈出手救一个人。” 听许家小侯爷讲了陈无双所有经历的段百草,早有所料,“是那个彩衣姑娘?” 陈无双坦然点头称是,从来不自称老夫的段百草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救人只有一个规矩,看着不顺眼的,哭死在我面前也无济于事。你便不来求我,不提雨师瓷瓶,看着顺眼,哪怕她真是个妖女,我也非救她不可,想死都不成。你起来吧。” 陈无双笑着起身,“彩衣姑娘,我看着极是顺眼,想来前辈也是如此。” 段百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能看见个屁!” 第十四章 说书说事,不说心思 商女不知亡国恨。 大周京畿不仅是犹唱后那个庭花的老样子,随着雍州境内无数家财颇丰的豪绅涌入城中,这座在谢逸尘杀官造反之后就笼上一层灰沉沉雾霭的城池,好像又焕发出枯木逢春的蓬勃生机,粮价、肉价乃至布匹价格都一日三涨,逼得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天子脚下的平头百姓不得已只好变卖房产,这些腾出来的宅子极为抢手,只是有人仗着做官的亲戚故友疯狂杀价,经办的衙门又层层盘剥,真正落到百姓手里的,差强人意。 流香江上一坛玉庭春已经能卖到八十两银子。 相比之下,会仙楼七十六两的卖价就显得公道了许多,这种事情没有人出声抱怨,一来是现在能喝得起玉庭春的人大多都心知肚明,会仙楼是皇家在幕后操持的产业,换了一茬豆蔻年华美貌女子的花船也十有六七属于皇家,若是放在先帝景祯在位的年代,早有看不惯天家贵胄与民争利的御史跳出来在士林清流中搏个名声,可纪箴执掌御史台之后短时间内就肃清了一切杂音,所有御史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再者,听说是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一次性买走了六百坛玉庭春,偌大一个京都最先是敢怒不敢言,然后就回过味来觉着这是好事,抛家舍业从雍州逃难到京畿的豪绅们,绞尽脑汁想要花银子攀上朝中的关系,物以稀为贵,这时候能用玉庭春招待贵客,更显得有诚意、有本事。 权柄在握的重臣看不上他们捂在怀里的银子,既然有人上赶着求上门来,也乐意趁机从中挑拣些有能耐的扶植扶植,谁也说不准哪块云彩会下雨,尽管现在还没有到辞官避难的最后关头,能多留几条顺势而为的退路自然是好事,跟农家圈养家禽是一个道理,好吃好喝伺候一阵子,到时候才能狠下心来杀鸡取卵。 七月下旬,从雍州而来的北风让京都城一十九座坊市都有了秋意。 天色将晚未晚,崇文坊各处茶楼酒肆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唾沫横飞的说书人、高谈阔论的读书人都有看头,意气相投的年轻士子聚在一起,争的往往是朝堂上衮衮诸公都不敢放在明面上谈论的国事,保和殿上的一道圣旨,在这里就是值得推敲三五天的谈资。 别有渠道获悉朝中大事的则冷眼在一旁看着,呼朋唤友交换几句各自得来的消息,然后就饮酒作诗,这些日子里倒也有几篇辞藻华丽的诗文流传开来,据说昔日国子监祭酒颜老夫子门下得意弟子李济安所作的一首七言《秋望》夺魁,这位在京都士林中颇有名头的读书人,似乎自从上次被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扔进茅坑一回就改了性子,行事低调,待人接物越发谦逊内敛。 泉水街是东西贯穿崇文坊的一条大路,两侧茶楼鳞次栉比,零星混在其中的几家酒肆也都装修得清幽雅致,不像白狮坊的酒肆一样指使伶俐小厮出门招徕生意,而多是请了会抚琴奏曲的清倌人临窗而坐,所唱的曲子大都是从江南苏州传过来的,轻柔婉转,填词清丽。 面白无须的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换了身淡青色素衣,亦步亦趋跟在白龙鱼服的元玺陛下身后,两人在泉水街上徐徐行走,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东宫伺候太子多年的吴公公,如今已然是以宦官残缺之身兼领安北节度使、西花厅副指挥使的煊赫人物,两脚分别踏在内廷和朝堂,炙手可热,堪称元玺朝首屈一指的实权新贵,可还是微微驼背,像是被德不配位的权势压弯了腰。 刚才经过的一间茶楼里,有四五个读书人凑在一起,想来是有人刚刚写就了一首得意新作,其余几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挑出诗文中遣词造句的优劣之处,吴廷声是宫城数以千计的太监中,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早年伺候着太子殿下听几位大儒讲课,耳濡目染,算得上胸有沟壑。 不经意间隐约听见一句“国破山河在”,这位权势煊赫的太监顿时皱起眉,转头朝茶楼里阴冷看了一眼,见作诗的那人竟然还是个朝中做官的,工部正七品的都给事中,竟敢在这里写下“国破”两个字,凭这一句,就足够将他拿下问斩。 兴许是猜到了吴廷声的心思,李敬辉面不改色走过茶楼,轻声道:“总归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天家该有天家的气量,不必太在意这些。此人倒是个有文才的,在工部任职委屈了他,老吴啊,你记一记,正七品升个从六品,回去以后调他来做朕的起居郎。” 吴廷声低头称是,趁机恭维道:“陛下仁慈,实乃万民之福。” 李敬辉一笑置之。 从某种意义来讲的话,登基至今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位嫔妃的元玺皇帝很是励精图治,兴许是朝中多了几位大学士的缘故,朝天殿御案上的奏折好像怎么也批阅不完,每日都要入了子时才肯回养心殿歇着,寅时又得起床继续处理让人焦头烂额的政事。 照大周官场旧例,官至两殿四阁之一的朝天殿大学士,才有资格被称为次辅,私底下有不少人猜测过最终究竟会花落谁家,但直到目前仍然空悬不设,于是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就暂代了次辅大人的职责。 按规矩,各州巡抚以及六部所呈给皇帝的折子,都得经杨之清、蒋之冲两人先过目一遍,若是事体不大,完全可以在登记造案之后代天子批阅回复,事关紧要再请圣裁,可这两位大学士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事无大小,件件都递到朝天殿,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把该有的权柄拱手相让。 自古以来,帝王与朝臣的关系是相辅相成又彼此牵制,谁都想着做权臣又不让后世留下权臣的评价,所以做官,尤其是做到正三品以上朝堂穿紫的高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两位大学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被吴廷声在朝天殿几次四下无人时骂做是只会站在田里吓唬雀儿的草人。 几日的朝会上,吴廷声怂恿礼部左侍郎提议遴选秀女入宫,既然内臣已经光明正大掌了兵权,那么外臣劝陛下纳妃也不算逾越,可惜那位侍郎刚一开口,就觉察到先是顶头上司王盛怀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武英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卫成靖朝他冷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所幸天子很快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这一页就算掀过去了。 先帝景祯的陵寝尚未修好,服丧百日内说是尸骨未寒也不为过,现在选秀纳妃不合时宜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李敬辉当下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事情,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坐稳了龙椅,但父皇在世时对他谈不上满意,想要跟朝堂、跟天下证明自己,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孤注一掷大刀阔斧,就算大周气数将尽,也要尽可能地多维持一段时间。 走到泉水街尾的一处茶楼,瞧见里面有两张空桌子闲着,李敬辉施施然举步迈了进去。 茶楼里年过半百的说书先生穿得很干净,只是一袭长衫的袖口处磨得有些发白,正在说一段儒家圣人周游列国的故事,崇文坊的书生往日里挺喜欢听这一类从野史中糅合出来的传说,但最近这些时日却变得不太叫座,所以茶楼里才有空着的位子。 吴廷声一进门就迅速扫了一眼屋里众人,没有察觉到修士气息,这才放心引着微服出行的陛下在角落里拣了张桌子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两粒不惹眼的碎银子,交代茶楼小厮去泡一壶浓茶,再摆几样五香瓜子、红薯干之类的小吃。 忙里偷闲来崇文坊这一趟,李敬辉原本是想听听京都城里的读书人都在谈论些什么,有时候西花厅的密探不敢据实汇报,让他总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既然掌控不了江湖,那么再不济也不能让朝堂和士林清流又逐渐失去控制,真变成孤家寡人,想做什么都举步维艰了。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楼里的二十余位读书人早听得不耐烦,等的就是这一声醒木,立即有个眉目之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士子扬声道:“先生刚才所说的故事都是野史里摘出来的,没有新意也难以考究真伪,我等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了,哪个愿意听这些?会不会说镇国公爷的段子,说得好了,重重有赏!” 那说书先生不急不慢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笑着拱手道:“老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蹉跎半生考不中个光耀门楣的功名,就靠着口舌利落挣一碗饭养活儿女,自然是会说的。不知这位公子想听镇国公爷的哪一段?是三剑除妖一等风流,是身着蟒袍斩玄蟒,还是阵斩逆贼谢逸尘?” 吴廷声不自觉微微皱眉,下意识去看元玺皇帝的脸色,却见李敬辉面带微笑,似乎心情不错。 那少年士子嗤笑一声,答道:“那些也都听了百八十遍,我说的都未必比你差。先生还是说些新鲜的,我等来花银子无非就是图个乐呵,便是现胡编出个故事了也好。” 说书先生也不恼,笑呵呵道:“老朽还真有个京都城其余说书人不会说的段子,不过镇国公爷在这段故事里吃了大亏,说起来不如前面那些段子振奋人心,公子要是不介意,老朽说一段也无妨。” 李敬辉一挑眉,轻声道:“赏。” 吴廷声立即探手进袖子,摸到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犹豫了一下,又换成一锭五两重的,轻轻抖手一抛,落在说书先生面前的长条桌上,“先生说得好了,还有厚赏。” 有他这一出手,那位少年士子立刻住了嘴,现在物价涨的人心惶惶,兜里的银子虽说揣一天就不值钱一天,但总归留着心里也踏实,有人愿意当冤大头请客,他们这些读书人乐得跟着沾光。 说书先生一挥大袖,不着痕迹地将那锭银子收起来,笑逐颜开再一拍醒木,“诸位贵人且听,老朽这回要说的,是镇国公爷去年出京闯荡江湖时,与燕州驻仙山修士结下梁子的因果始末。” 这位说书人好像亲眼所见一般,绘声绘色说起当日陈无双与司天监剑侍谷雨,在楚州拜相山下卷进一场驻仙山弟子与独臂高人打斗的风波,而后那独臂高人是如何往陈无双身上甩了一口黑锅,驻仙山那位姓赵的女子剑修又是如何怀恨在心穷追不舍。 说到山神像前,毫无半点真气修为的陈无双硬接了驻仙山五品剑修孙清河一剑,身受重伤,吴廷声瞧见陛下的笑意越发浓郁,竟然吃茶楼的几样零嘴都津津有味,而茶楼中的读书人则开始交头接耳,那少年士子满脸不忿地冷哼一声,“驻仙山的人,好不讲理!” 说书先生没有管一众客官说什么,接着往下讲,驻仙山那女子剑修不依不饶,仍然一路追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无双公子,直到勾结黑铁山崖的妖妇,将陈无双等人包夹在云州百花山庄所在的那条山谷,危急关头,天机子仲平先生及时现身,一剑击败驻仙山八品修为的程姓长老,又出手废了再次重伤徒儿的女子剑修丹田气海。 这一听,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李敬辉自斟自饮喝了两壶浓茶,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数次轻微变化,等到一声醒木,才让吴廷声又赏了五两银子,起身走出茶楼,往北而去。 想要听一听读书人怎么谈论国事,却意外听了陈无双的事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一路上,没被人认出身份的元玺皇帝尽量掩饰住情绪,眼见前面已经能远远看见守在宫城门外的龙吟营甲士,才顿住脚步,站在金水河边看向被风吹皱的水面,轻声唤道:“老吴。” 吴廷声就跟在他身后半步,忙低头应道:“陛下吩咐。” 李敬辉稍作沉吟,还是问出了口,“你说,陈无双这一次还能不能化险为夷?” 这位摸不透天子用意的内廷首领太监不敢妄加猜测,只道:“西花厅的探子早就到了雍州境内,先前传回消息说,镇国公爷的车驾在奉威城停留一夜就匆匆离去,继续往北去,后来的消息还没能传回来,不出意外的话,五日一报,明日酉时之前会有新的消息。” 李敬辉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吴廷声见陛下没有要举步进宫的意思,思忖片刻,又斟酌着语气道:“镇国公爷本身就是四境八品的不俗修为,随行的有萧静岚提到过的那位西河派掌教,有出身于肃州阴风谷的一位八品高手,有已然踏足七品境界的孤舟岛剑修墨莉,还有能跟第五秀大人平分秋色的那头黑虎,只要不遇上妖族大军围杀,至少现在看来,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顿了一顿,添上一句:“明妍公主殿下,也进了雍州地面,有十余名西花厅的探子暗中护卫,陛下不必过多担忧。” 元玺皇帝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其实他想问的,是陈无双能不能让大周北境化险为夷,至于他本身的安危,天家更愿意见着他死在苦寒雍州,至于明妍啊,让她吃些苦头也好,不摔倒一回,哪里知道磕着碰着会疼会肿会流血? 大周如果都保不住了,还要司天监有什么用处? 第十五章 金水河畔,法不入六耳 元玺皇帝应该很喜欢宫城外面的空气,才会在金水河畔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其实九五之尊的天子跟吴廷声这样因净身而抱憾终生的太监没有什么两样,宫城外面的人拼命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进宫,而宫里的人却念念不忘外面的景致,兴许是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可笑,李敬辉在默然许久之后,终于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发笑的内廷首领太监怔了一怔,他不敢催促从小看大的主子爷回宫,面南称帝以来至今半个月时间里,陛下每日这个时候都在朝天殿埋头批阅奏折,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大学士说人话不干人事,恨不得连统计今年各州秋收这种繁琐事情都扔给天子去算,好不容易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很想让陛下能缓一缓。 只不过,吴廷声觉得陛下像是在等人。 这种念头他敢想不敢问,如果真的是在等人,宫里有太平湖畔之类的清静去处,没必要非得站在宫城外,金水河压根就没半点看头,再者,当朝位极人臣的首辅大学士也不见得有这等姗姗来迟的架子,想到这里,吴廷声突然眼皮一跳,他想到了一个人。 看着水面出神的李敬辉耐心极好。 往前三十丈远近就是宫城大门,门内门外有整整两百龙吟营亲军甲士,而且,身负十一品修为的剑道大宗师萧静岚就在附近隐藏行迹,只要六品境界的吴廷声能挡住一个呼吸,由兵部员外郎转任龙吟营营官的那位高人就会立即现出身形,李敬辉并不怕他要等的那人会动铤而走险的心思。 京都城毕竟不是江湖,一位凌虚境剑修,足以让满城修士闻风丧胆。 毕竟,不是任谁都有陈无双那样说玩命就玩命的混不吝胆气和做派。 又一炷香的功夫,吴廷声终于在这条不许闲杂人等踏足的御道尽头,看见一个缓缓走来的人影,那人在浅色长衫外面又披了一件深青色外袍,腰间悬着一柄足有三尺三寸的长剑,一步一步,笑得从容,走得潇洒。 这种比寻常名剑还要长出三寸的兵刃,在江湖上极为罕见,是礼器。 早在东宫时就见多识广的吴廷声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心里有数,暗暗提起真气以备不时之需,宁王殿下来者不善呐,三尺三寸的长剑是皇家祭天时才会从太庙请出来的礼器,若无恩旨特许,唯有天子和储君可以随身佩戴以彰显威仪,李敬廷从回京就没有进宫的机会,更不用谈能在龙吟营亲军的森严守卫中接近太庙。 那么显而易见,他腰间那柄剑,是先帝景祯的陪葬之物。 太祖皇帝是剑修,大周历代帝王的陪葬物中都会有这么一柄长剑,本该在陵寝破土动工之日,就镇在选定的穴址,寓意借天子往日之威,震退一切邪佞。 李敬辉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只眯了眯眼睛,轻声道:“管好你的耳朵,管好你的嘴。” 吴廷声心下一凛,低头默默退开半步,管好耳朵是不该听的不听,听了也不能记住,管好嘴是不该说的不说,说出去就是赐死的下场。 就藩江州的这位亲王殿下很快就顺着无人阻拦的御道走到近处,察觉到内廷首领太监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机波动,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昔日熟悉而今却陌生的宫城大门,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隔着数步站在金水河畔,似乎谁都不肯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 身为先帝嫡长子的李敬辉叹了口气,甩袖将双手背在身后,“朕记得,年幼时候咱们兄弟一起跟着前任文华阁大学士温老夫子读书,敬威最不肯用功,而你最是懒散,每次因为迟到挨三下戒尺,顶多能管三天用,父皇说,你就是那三天不打敢上房揭瓦的脾气。” 李敬廷笑了笑,右手搭上腰间剑柄,左手按在河畔白玉石围栏上,淡然道:“可我的学问最好,不管是背书、作诗还是写文章,你们都比不上我,父皇说我顽劣不假,但也说过,我若是没有生在天家,不敢说能有状元之才,中个进士不在话下。” 低着头的吴廷声将灵识散在外面时刻戒备,身前这两位天家贵胄所说的事情他都有印象。 当时先帝景祯确实多曾在朝堂或者宫廷内不吝夸赞李敬廷,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先帝有一回在保和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说,六皇子天性聪颖非常,要是让他隐姓埋名去参加科考,再差也能考中二甲进士,为这句话,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在东宫打了一个贴身宫女,砸了两件前朝传下来的名贵瓷器。 在二皇子突然从凉州回返京都之前,如今分别被安插在六部衙门中当差的几位东宫幕僚,都把六皇子认为是李静辉继承大统的最大威胁,直到那次先帝带着首辅杨公以及太子去镇国公府,在回宫路上遭遇四名刺客截杀,太子才说,李敬廷永远不可能坐上龙椅了。 弑君弑父,天理不容。 先帝肯留他一条性命且让他就藩江州为王,多半是景祯陛下当时心知自己大限不远,有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的先死,实在不忍心在弥留之际大义灭亲斩杀子嗣。 清冷弯月在金水河中投下一个摇摇晃晃的倒影,李敬辉微微摇头,“聪慧过人,不一定能做得好一个明君,有些事情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宁王殿下或许是懒得争执这些,自嘲笑道:“是啊。父皇大概是觉得,傻人既然有傻福,笨人也一定就有笨人的好处。不提这些,让平公公亲自跑一趟去找我来,总不能就为了要看看我这个败者现在是什么模样,你不至于这般无聊吧?” 吴廷声暗暗心惊,原来陛下是让那老太监去请来的宁王殿下,难怪实际上执掌西花厅大权的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难道这是陛下开始信不过吴某了? 一时之间,这位有资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内廷首领太监陷入患得患失,不停在想近些日子所做过的种种事情,挨着暗自斟酌,回想是哪一桩差事办得让陛下不满意了,其实这不过是他当局者迷罢了,如果元玺皇帝真信不过他,就不会只带他一人去崇文坊散心。 之所以用平公公,是李敬辉怕宁王根本不会卖吴廷声的面子,担心闹得谁脸上都不好看,天家总归还是要讲究一个体面,撕破脸也得体体面面地撕,不能摆在明面上让各怀心思的群臣看笑话。 元玺皇帝慢慢侧过身,正面对着李敬廷,看着那张跟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侧脸,叹声道:“把江州的兵权还回去吧,不愿意还给孙家,就交给靖南节度使第五秀。嫌江州不好,除了中州之外,其余十三州任你挑一个作为封地。” 一只手始终搭在剑柄上的李敬廷不肯跟他对视,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敬辉胸中陡然生起来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怒意,目光逐渐变得冰冷,“可朕要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是死路一条!那件事若是大白于天下,父皇虽不杀你,世间也没人能容得你!”宁王殿下笑了。 笑着看向三十丈外宫门处的龙吟营甲士,笑着看向蓄势待发的六品境界吴廷声,笑着看向天际一弯明月,笑着看向某处被树影遮挡了光亮的地方,唯独没有看向这位已然是大周天子的皇兄,声音很平静很淡然,“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父皇没有杀我,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觉得我还有用,皇兄不妨猜一猜,以咱们父皇的城府,留着我究竟是做什么用?” 李敬辉静静盯着他,怒气居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你疯了。” 李敬廷笑着哼了一声,缓声道:“我很了解你,其实皇兄自己也没把握能做一个好皇帝,不用急着反驳,那样会显得你更没有底气。民间有句俗话说三岁看八十,做储君的时候事事沉不住气,难道那身龙袍就能改变你的性情?” 元玺皇帝垂下目光,看着他腰间那柄礼器,嗤笑道:“这么说,你就能有把握做成千古明君?” 话音刚落,李敬廷就连连摇头,语气中总算有了一丝异样的哀怜情绪,“不是不能。读书人总抱怨怀才不遇明珠蒙尘,对一国之君而言,生不逢时就是最大的难处,这样的处境,换了是谁也不敢说能做成千古明君,不过我想,我能比你、比二皇兄李敬威做的都好。” 李敬辉冷笑道:“坐井观天罢了。你可知道···” 言语交锋这么久,宁王殿下第一次转头看向还要半年才能改元元玺的皇帝,打断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如今的大周像极了一个月之前的父皇,都是如出一辙的沉疴难起,漠北妖族攻破北境那道一直被朝堂视为固若金汤的城墙,南疆凶兽试图越过剑山屏障为祸人间,凉州有谢家、柳同昌、郭奉平以及我那位二皇兄数股势力乱战,江州兵权被我夺了,其余各州手握兵权的大都督各有鬼胎,皇帝做得太难了,是不是?” 新皇登基大典上,除领了中州都督之职的李敬威在场,其余一十三州都督没人前来,这让李敬辉嗅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气味,所以才有效仿前朝旧例,委任四位心腹担任从二品节度使的那道圣旨颁出来。 只是就目前来看,四位节度使都是虚有其名罢了,即便谢逸尘没有造反,他也绝对不肯听以阉人身份担任安北节度使的吴廷声号令,军中武将,比读书人还要看不起内廷宦官,平公公能震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来是自身修为五境十品,二来是多年权重积威日久,这位姓吴的公公,火候和手段都差的太远太远。 李敬辉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宁王殿下在说完那几句之后突然肆意大笑,张狂倨傲的笑声,连三十丈外的龙吟营甲士都能依稀听得清楚,好不容易笑罢,竟更加放肆地伸出左手食指对元玺皇帝指指点点,“倘若现在是三五百年前的太平盛世,皇兄可以做一个守成之君,不必提昏庸,哪怕是荒淫无道也无碍,可如今呐,你守成都未必守不住,却还想着奋力一搏,拿什么搏?拿你封的四个有职无权的节度使?拿你寄予厚望的西花厅?拿京都城这两三万天子亲军?笑话!” 吴廷声不自觉踏前半步,刚要出声斥责他无礼,又想起陛下先前那句,管好你的嘴。 李敬辉没有动怒,反而更加平静,“换了是你,你会拿什么去搏?” 出乎内廷首领太监的意料,这位宁王殿下并未讳莫如深,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 “除司天监外,不做他想。” 第十六章 成也司天监,败也司天监 萧静岚就坐在宫城正门西侧百步远的一棵大树横岔上,黑衣深沉,与夜色融为一体。 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司天监陈仲平远在南疆,前任内廷首领太监跌境,这位龙吟营营官已经被誉为是京都城第一高手,不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朝堂和江湖都没有人敢捋其虎须,从今年三月份高中三甲同进士出身,到现在以骇人之势升任正四品天子亲军一营主将,兴许是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养成习惯的缘故,他还是喜欢穿一袭儒衫示人,恩旨特许,非大朝会不必披甲。 元玺皇帝要在宫外见什么人、要跟那人聊些什么,萧静岚都不太感兴趣,他只希望金水河畔那边的谈话能够结束的快一些,这样就可以在家里的米粥凉透之前赶回府去,不辜负糟糠之妻亲力亲为熬出来的一锅温情。 青兕剑挂在一根树枝上,有一柄两寸长短的小刻刀在他右手五指间缓缓转动。 萧静岚懒得刻意收敛自身气息,宁王殿下应该早就发觉了他的存在,但素昧平生的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前者行事问心无愧,不怕被谁察觉行迹,而后者是根本不在意有这样一位剑道大宗师在左近护卫天子圣驾。 元玺皇帝喃喃重复了一句司天监,然后苦笑道:“敬廷啊,如今的司天监,跟以前不一样了。” 宁王殿下突然扭头往身后远处看了一眼,嘴角弯起来的弧度饶有深意,全神贯注的吴廷声眼神微微一变,立即顺着他的目光追去,月儿被一块云彩遮住,夜色黯淡,目力所及的十余丈内没有任何异常,空无一人的宽阔御道寂静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李敬廷回过头来,自顾自从价值连城的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壶酒,伸手递向身侧,见同父异母的皇兄视若无睹,笑着收回手,仰头往自己口中斟出一道酒线,喉结滚动,“是不一样了,但是我觉得这是好事。一千三百六十余年前,太祖皇帝光芒万丈,压得一整座江湖都不敢高声,少有人知道陈家那位玄素公也是十二品境界的高人,甚至单论自身修为,还要胜过太祖皇帝。据说是渡劫之后不肯飞升,才能布下那等镇压十四州气运的弥天大阵,而后心力交瘁一连跌境,导致体魄受损无力回天,也因此换得了陈家世袭罔替的显赫爵位。” 李敬辉讶然转头,“你是说,陈家先祖也是十二品渡劫境的修士?” 世人对这位开创司天监一千余年声威的玄素公所知甚少,其一是大周太祖皇帝李向起兵征战四方的过程中,陈家并没有立下过像康乐侯许家先祖一样的累累军功,其二是那座大阵布成之日就毁了阵图,皇家大内和观星楼都没有留下相关记载。 所以,后人多以为陈家一等镇国公的爵位,是靠着为大周镇压气运的手段得来,如此一来,司天监观星楼才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据说世代相传的异宝周天星盘妙用无穷,甚至可以主导王朝的兴衰变化,至于江湖对司天监的敬重,则大半是因为陈家的青冥剑诀威名赫赫,历代观星楼主都是实打实的五境宗师,每一代都会有如陈仲平这等踏足十一品凌虚境的真正高人坐镇。 李敬廷嘿笑两声,“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如果陈玄素愿意,他会是大周第一位飞升的修士。他不仅不肯飞升成仙人,还用那座大阵阻隔了仙凡通途,当然,这样能够保证在大阵破败之前断绝了上界仙人窥测凡间的可能,可惜同样也断绝了修士渡劫飞升的道路。故此,那座大阵的阵图才会被毁得不剩半点蛛丝马迹,这些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陈家就要承受整个江湖的敌意,那一等镇国公的爵位啊,赏的轻了,给个异姓王也不过分。” 此时的元玺皇帝根本顾不上再心惊,他紧皱眉头沉思,心道父皇是一定知道其中因果的,可为何在弥留之际只字不提?是觉得没必要再提了,还是觉得··· 宁王殿下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笑意中有些发自肺腑的怜悯,“不必想了。知道为什么从小父皇就不太喜欢你吗?就是因为咱们这些天家贵胄里,你仅次于明妍那丫头,是第二个最不会揣测父皇心思的人,明妍还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太聪明的女孩子总是不讨喜。” 李敬辉愣了一愣,没有从他刚才的话里听出哪怕一丝的嘲讽。 云彩飘远,弯月重新把清冷光辉洒向金水河水面,李敬廷自言自语道:“我在江州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孙家在那里经营了几十年之久,不管谁去做巡抚都得看我外公的脸色行事,再加上我有这个藩王的称号,其实没必要急着回京来蹚浑水,可是啊,我很怕父皇会得偿所愿。” 元玺皇帝更是疑惑不解,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才是先帝得偿所愿。 李敬廷继续道:“你以为现在的司天监江河日下,远不如以前?恰恰相反,即便陈玄素当年是学贯古今的十二品陆地神仙,他做事情也只能依靠一人之力,你可以小看陈无双,但要是小看了陈无双能够动用的力量,那可就再愚蠢不过了。他去年出京时,苏慕仙就把随身佩剑惊鸿送给了他,那柄两尺七寸的名剑应该在陈仲平身上,可苏慕仙所豢养的凶兽山君,一直跟在陈无双身边,昭然若揭的事情,如果陈无双有危及到性命的险处,苏慕仙必然现身相救,毋庸置疑。” 元玺皇帝收回思绪,缓缓点头。 李敬廷张嘴说话像是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据我所知,陈无双洞庭湖上斩玄蟒时,有一位蒙面的十一品剑修鼎力相助,我让人细细打听过,那位高人当日出手刻意模仿越秀剑阁的顶尖御剑术一气化三清,其实身份大抵会是驻仙山掌门白行朴。陈伯庸的手段太过高明,不惜用身死北境的代价,一石三鸟,父皇不出兵驰援既是另有打算,也是看明白了他想还清千年来的皇恩,何必呢,本来就是咱们李家欠陈玄素的。” 李敬辉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一石三鸟?” 宁王殿下瞥了他一眼,这都看不透,还口口声声要做一代明君,痴心妄想,点头笑道:“也许不只是三鸟。高明就高明在,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明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父皇也没有办法做出改变,你更是无计可施。” “为何?” “因为陈伯庸已经死了。” 金水河畔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李敬廷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已经到了戌时末,索性加快语速道:“除苏慕仙和驻仙山之外,陈无双的未婚妻墨莉跟同命相连的手足兄弟沈辞云,都是东海孤舟岛的弟子,林秋堂住进司天监,就说明了孤舟岛这一次绝对不肯再袖手旁观中原动荡了。另外,我猜空相辞去国师之位也跟陈无双有关,你瞧啊,大半个江湖都站在陈无双那边,只有你还拿着他当个无人可用的蠢蛋。若是没有之前的事情,倒是还可以拉拢那位靖南公来跟司天监分庭抗礼,父皇被他一剑斩去七成寿数,殡天之前都没有降旨褫夺任平生的爵位,存的就是以德报怨的心思用意,但他铁定不肯为你所用。” 元玺皇帝只觉双手冰凉,心头更凉。 “谢逸尘一死,柳同昌跟郭奉平之间两虎相争,我那位二皇兄又急着掺和进去,凉州乱成这样,反而可以视为是疥癣之疾了,不能为皇家所用的陈无双才会是心腹之患。你该用尽一切办法去拉拢他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眼下就算想要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他这一去雍州,就好似游龙入海猛虎归山,羽翼渐丰。罢了,言尽于此吧。” 李敬廷一口气说完这些,遥遥往萧静岚所在的那棵大树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元玺皇帝看向他背影的眼神尤为复杂,在得知夺了江州兵权的宁王抵达京都正东门外时,他动过第一次杀心,今夜目送李敬廷离去,又动了第二次杀心。 一声叹息,两次杀心无疾而终。 宁王殿下离去以后,远处树上的萧静岚也不见了踪影。 李敬辉又站了半刻钟,才从拱桥上越过金水河,走进细微声响汇成一处繁华的宫城,去养心殿的路上,吴廷声听见陛下轻声问了一句,“武英阁大学士都拒辞不受,朕还要怎么去拉拢陈无双,难道要把龙椅让给他来坐不成?” 内廷首领太监不敢接话。 快要到养心殿时,李敬辉顿住脚步,“什么时辰了?” 吴廷声忙答道:“回陛下,夜深露重,已是亥时了。” 元玺皇帝嗯了一声,转身朝太平湖的方向缓缓走去,“让人去太医院宣旨朕口谕,召太医令楚鹤卿来一趟,朕在太平湖畔的亭子里等他,嘱咐他带那柄竹剑蜻蜓来,朕想看一看。”吴廷声应了声是,回头一瞥,随意招手在附近唤来个小太监,耳语几句,那小太监欣喜若狂,忙不迭接过他的腰牌,能替内廷首领跑一回腿,这可是盼都盼不来的大好机会,何况是去宣旨,楚大人定然有赏,到时候自己机灵些,或许能求得两颗祛病健体的丹药,不,做人不能贪心,一颗就够了。 打发走他,吴廷声又让人去养心殿取陛下的外袍,安排宫女去太平湖畔泡好茶等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亭子里时,石桌上的一壶茶正散出幽幽香气,李敬辉坐在石凳上看着那艘先帝最喜欢的小船,不断回想着李敬廷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原来陈无双已经能让大半个江湖倾心,无人可用的司天监反而要比陈伯庸执掌观星楼时名望更高了。 宁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陈无双实在不能为皇家所用,杀了他是最好的选择,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势大,这件事不难想到后果,黑铁山崖那群人实力再高深莫测,毕竟也只是一个隐忍多年的修士门派,即便传说中的绿袍阎罗君可以跟苏慕仙抗衡,门下弟子也挡不住驻仙山、孤舟岛一起联手征伐。 一旦陈无双真能够在皇家不出力驰援的情况下,悍然把漠北妖族驱赶回北境城墙之外,挽救雍州于水火,那么他在江湖中的声威就不可估量了,当年太祖皇帝李向就是起于江湖,同样的路,李姓天家绝不许有人再重走一遍。 可悲的是,而今的大周甚至比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时的局面更乱。 史书上说的清楚,前朝末年不过主弱臣强、诸侯欺国,可现在的大周北有妖族窥视、南有凶兽觊觎,各州都督也没好到哪里去,征调青州、济州、燕州兵力前去讨伐谢逸尘的郭奉平至今没有尺寸之功,却以种种借口不肯回京就任武泰阁大学士。 按先帝景祯的构想,是要让郭奉平带兵去雍州面对漠北妖族,李敬辉对此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温文儒雅的太医令来得很快,名为蜻蜓的竹剑不好像寻常兵刃一样悬在腰间,就简简单单提在手里,匆匆几步走到亭子外躬身行礼,“臣楚鹤卿,恭请陛下秋安。” 李敬辉挤出一丝笑容,起身走出亭子搀起他,“爱卿不必多礼。吴公公记下,此后楚爱卿可面君不跪。” 楚鹤卿心里一动,出言谢恩。 元玺皇帝拉着他走进亭子里坐下,伸手拿起那截翠竹仔细端详,和声问道:“爱卿这柄竹剑无刃无锋,如何杀人?” 楚鹤卿谨守为人臣子的礼数,目不斜视,坦言解释道:“修成五境,飞花摘叶皆可为剑。” 李敬辉点了点头,这是老生常谈的说法了,又问道:“爱卿与萧静岚,谁的修为更高些?” 连算不上高手修士的吴廷声都很清楚,虽说两人都是十一品凌虚境的剑修,但楚鹤卿当年曾高中过探花郎,后来转为修剑,再后来又潜心学医,不只在剑道上的成就了不起,医术更是跻身于能与南海段百草齐名的当世三大神医之中,单论天资,远胜萧静岚。 十一品跟十一品不同,京都城很多人都知道,楚鹤卿是陈仲平的手下败将,据说多年来两人互相交手数次,不管是剑意、剑气、剑法还是御剑术,陈仲平统统居高临下碾压过太医令,这就是儒家读书人所说的术业有专攻。 因此,楚鹤卿跟萧静岚谁的修为更高,确实不好说。 太医令沉吟片刻,微微摇头,“臣没与萧大人交过手,不敢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元玺皇帝觉得意外,紧接着又问道:“萧静岚说此生或许有机会踏足十二品,那爱卿有几成把握?” 楚鹤卿这次给出了一个果断的回答:“十成。若是身在京都,臣三五年之后能迈出那一步,若是身在江湖,或许还要快一些。” 吴廷声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楚鹤卿说得很谦虚,他已经摸到了十二品的门槛,但修士的晋升机缘往往是在生死之间的一线明悟,如果他现在弃官不做,去北境或者南疆寻找感悟,有一年半载大概就能捅破那一层不厚的窗户纸儿。 把竹剑蜻蜓放回桌上,李敬辉今夜第一次笑得舒心,“朕,想让你去北境。” 第十七章 素心 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转进兰草坊。 在京都城这一十九座各有特色的坊市之中,花农匠人云集的兰草坊每年都有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人声鼎沸、异香扑鼻的春夏两季,另一个阶段就是百花凋零、门可罗雀的秋冬两季,波澜起伏的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七月总算进入尾声,这处位于京都西南角的坊市也逐渐冷清下来。 读书人讲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只是竹子这种位列花中四君子的植株生性喜暖,不太适宜在中州境内存活,尽管太医令楚鹤卿在府邸养出来的那一院子翠竹是难得一见的异种,也得小心呵护照料,于是没有他这等耐心和本事的达官贵人们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同样被誉为品性高洁的兰花,看做是附庸风雅的首选。 当年元玺皇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曾在京畿广发请帖举办过一场官卖,其中有一株其叶如剑的铁骨素心兰,卖出过整整三万两白银的天价,虽说那位最终抱得名花归的怀安侯爷难免有谄媚储君的嫌疑,但朝堂上一众家财万贯的大人物都觉得物有所值。 尤其是每年四月、五月,坊市里摩肩擦踵,就是当朝首辅大人来一趟,也得舍了车驾往里走,如果行事荒唐的陈无双站在高处端一盆脏水泼出去,少说能殃及三五位有品有衔的官老爷,所幸司天监的公子爷有更有意思的去处,不愿意来凑这种文人雅士的热闹。 抬轿子的两个人明显修为不俗,步幅不小,但双脚落地时如飞鸿踏雪般没有声响,轻车熟路,在兰草坊横七竖八的小巷弄里不停穿行,偶尔会从走过的路又折返一遍,轿厢里的人却好像对此不以为意,直到听见一声短促的鸟鸣声,两个轿夫才改变方向,迅速抬着轿子闪进一条巷子深处的小院落。 这条巷子叫做藏娇巷,金屋藏娇的藏娇,金屋是显然没有的,至于娇,指的是兰花。 附近居住的花农都知道,院落的主人是一个操着楚州口音的王姓女子,王是人口不计其数的大姓之一,很难引人有所联想,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岁,姿色中上、性情恬静,带着一个老婢居住,以善于培育君子兰闻名,据说是被夫家赶出来的,也有人上门提过亲,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这位花匠极少露面,每年都是让家中老婢女端着兰花出门去换银子,在外人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良家女子哪有像流香江上姑娘们一样抛头露面的,不过她卖花的规矩很奇怪,一年只卖四月的三十天,一天也只卖一盆,那老婢说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宁肯卖不出去,也不让价。 女子悄然有了身孕,从已经显怀上判断,估摸着腹中胎儿能有五六个月大小。 院子里,身着暗青色儒衫的陈家四爷正在收拾摞在墙角的大大小小十数个空花盆,听见开门的动静,忙回身洗干净手,看了眼前面那个轿夫,见对方没有什么异常神情或是举动,才上前相迎,“杨公肯来,季淳感激不尽。” 掀开轿帘走出来的,正是披着狐裘的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 首辅大人四处打量一眼,见有了身孕的女子刚从陈季淳手中接过毛巾,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言语间给足了陈家四爷面子,“季淳相请,老夫怎么能不来这一趟?不过,你的人说这里备下了上好的青山雪顶,要是尝不到好茶,老夫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陈季淳会心一笑,做了个幅度极小的手势,一路从乌衣巷抬着杨公而来的两名轿夫先后纵身跃上房顶,轻巧得像是熟谙此道的野猫,没有惊动半块瓦片,陈家四爷这才摊手请首辅大人进屋,“也就是趁无双不在镇国公府,才能拿出半两青山雪顶来招待杨公,那小子知道的话,又得发一顿脾气迁怒旁人。杨公快请。” 连个随行护卫都没带在身边的杨之清坦然跨进房门,屋里点着两盏灯火,乍一看摆设很是简单,外堂仅有一张方桌、两把圈椅和一架线订藏书,方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圆肚茶壶的壶嘴正缓缓往外散着香气,却让人觉得有一股子古朴韵味,“圣人云,何陋之有。” 杨公由衷赞了一句,倒让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浅浅笑着,提起茶壶斟出两碗色泽透亮的茶汤,然后也没有回避,就落落大方站在书架面前,伸手挑了本书捧着看,杨之清身子虽弱但眼力尤为不错,看清她手中的那一本书薄薄十数页,封面上题着四个正楷小字。 青冥剑诀。 司天监陈家敝帚自珍的不传之秘,竟然就这么随意的放在兰草坊。 等杨公落了座,陈季淳才坐下,直言道:“这处院落连我那执掌玉龙卫的三哥都不知道,如今陛下的西花厅密探无孔不入,季淳无奈,才只好出此下策,杨公不要怪罪。” 照规矩说,今日陈季淳的举动确实无礼,他跟首辅大学士同住在距离宫城不远的乌衣巷,却让心腹趁着夜色潜入杨公府邸,甚至出手打昏了杨府的管家,硬生生把这位处变不惊的老大人从护卫森严的府宅中悄然劫了出来,在路上才解释说是陈家四爷相请,否则杨之清只要扬声呼喝两句,京都城里昼夜巡逻不停的玄武营甲士就会蜂拥而至。 杨之清摆摆手,端起茶碗嗅了嗅,对青山雪顶的味道很是满意,“无妨,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知举止孟浪的陈季淳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公,蒋大学士···” 首辅大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蒋之冲的心思,老夫最多也就能看出三分来,此人到底居心如何,只有等水落方见石出,不能心急,谁先急了谁就落在下乘,目前他在朝堂行事还算规矩,且看看再说不迟。” 陈家四爷若有所思唔了一声,杨公主动问道:“无双请旨北上雍州,是谁的主意?” 陈季淳顿了一顿,“您老见过的,是那位姓贾的书生。” 杨之清慢慢吹着碗里的茶水,青山雪顶这种名贵好茶也不免有茶叶碎屑漂在水面上,“老夫记得是叫做贾康年。依你看,此人如何?” 前不久刚得了爵位封赏的礼部右侍郎微微皱眉,思忖片刻才谨慎道:“此人有走马观碑过目不忘之能,没考中过功名是一回事,夸一句学富五车倒不为过,一贯对读书人没有好脸色的无双,对他却很是敬重,每逢提及必然口称先生。我琢磨着,司天监能有一两个知书达礼的在那混账小子左右帮衬着,不是坏事。” 浅浅呷了口茶水,杨之清抿着嘴,似乎是在回味这种唇齿留香的美妙感觉,恋恋不舍地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了下去,才开口道:“老夫毕竟是老了,到了这种岁数就开始越发感念旧情,行事总不如年轻人干净利落直截了当,仅凭他能力劝无双去雍州,贾康年就是个可用之才。” 陈季淳看似不置可否,实际上在反复回味杨之清话里的意思。 做官做得久了,哪怕两人彼此都把对方看做是值得托妻献子的仁人义士,也要讲究个话说七分留白三分的方式,杨之清的话没有模棱两可,意思大抵是说贾康年劝说陈无双去雍州的决定,至少在高屋建瓴的首辅大人看来是正确的,话里的些许遗憾意味,则应该是杨之清感慨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去行事。 陈家老公爷至死没有等到景祯皇帝的援兵,弼星陨落的那天就冷了杨之清的心。 做到位极人臣的当朝首辅,杨公既希冀龙椅上的会是一个明君,又怕那人真的会是一个乾纲独断的明君,这种心理说起来好像很矛盾,其实在鱼龙混杂的官场上厮混几年就能感同身受,儒家圣人说民贵君轻,天下的读书人总会拿着这句话当倚仗,在鸡蛋里挑骨头,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如太祖皇帝,史书上也留下过几点污迹。 所以啊,互相看不起的江湖和士林都没意识到,两者都不在意谁做皇帝。 百姓很宽容,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会安安分分,哪怕日子过得清苦一些也不打紧;读书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宽容,只要能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些事情,哪怕私德有亏也无碍大雅,国子监祭酒颜书晖喜好男风的隐晦事情被陈无双闹得满城皆知,可见着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是个读过几天书的就得恭敬行礼问好。 陈季淳摸清楚杨之清的态度,又添上一句,“无双说,那位贾先生胸有十万甲兵。” 首辅杨公一笑置之,上一次听到这种赞誉,还是他恩师程公在平定景祯初年的朝堂党政之后,先帝景祯亲口在保和殿上夸赞的话,一个字都不差,说程公胸有十万甲兵,有他在一日,大周尽可以高枕无忧。 “无双有没有说过,他打算怎么处置凉州的祸乱?” 杨之清这一问理所当然,当时谢逸尘被斩杀的消息传回京都城,兵部尚书卫成靖曾私下里跟首辅大人推心置腹谈过几句,说陈无双应该趁着此时边军群龙无首,再挟威击杀柳同昌,能做成这件事的话,下一步就能逐步分化边军,收拢为己所用,郭奉平不足为惧。 陈季淳摇了摇头,苦笑道:“以那小子的混账脾气,想来是打算由着凉州再乱一阵子。郭奉平离着造反只差立起来一杆大旗,平心而论,我觉得无双没有错处,只是可惜了,如此一来凉州那边要死很多很多人。” 一直端着茶碗不曾放下的杨公轻笑一声,“无双要是跟你一样于心不忍,就难以做成大事了。倒不是说真就应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是现在并非是司天监出面收拢边军的最好时机,苏慕仙也好、百花山庄也好,都是无双在江湖上的倚仗,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也是打算用江湖上所认可的白马禅寺住持身份帮衬他。无双在朝堂上的倚仗,就只有你们陈家世袭罔替来的爵位,所以当下不能自毁长城,一旦他出面收拢边军,天家岂能容忍?” 陈季淳默然点头,下意识看了眼书架前面的女子,她也是这么说的。 杨之清喝完碗中茶,自己伸手拎起茶壶续水,“季淳呐,别的都不必担心。老夫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原本新君登基,就到了辞官养老的时候,之所以占着保和殿大学士的位子不肯请辞,就是想着能在关键时候替无双说几句关键的话,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无双能不能从北境活着回来,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万事皆休。” 陈家四爷刚要开口,杨之清就摆手打断,“不提这些。前路未卜,你草蛇灰线的布局手段多半是用不上了,走得一步看一步,求个步步踏实也就是了。” 陈季淳幽幽叹息,招手唤那女子,“素心,来见过杨公。” 那女子合上手里能让大半个江湖争得头破血流的书册,施施然走上前,右手捧腹,蹲身万福,“妾身王素心,见过首辅大学士。” 杨之清心下了然,这女子自称妾身,自然是陈家四爷有意秘密养在府外的妾室了,放下茶碗,伸手虚扶,“老夫与陈家多年交情,不必多礼。”然后转头朝陈季淳笑道:“老夫先贺喜一句,可惜来的匆忙,没有什么见面礼好赠给···” 养花为生的女子蕙质兰心,低头含羞道:“妾身的老婢曾做过两年稳婆,说腹中孩儿,八成是个调皮的。” 杨之清转头看向陈季淳,后者笑着点了一下头。 这女子腹中的,竟是陈家这一代真正的血脉子嗣。 陈家四爷挥手让名为素心的女子退出房间,低声道:“今日冒昧请杨公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等孩儿出生,我有意让人把他们母子送去云州百花山庄,再过几年到了启蒙的年纪,还请杨公收个弟子。” 首辅大人畅快大笑,“云州,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把他们母子送去百花山庄,等于明着告诉陈无双,纵然陈家有了血脉传承,将来也不会有人跟他去争夺观星楼主的位子和那一身世袭罔替的蟒袍。 一壶茶,宾主尽欢。 第十八章 侍郎府上茶香浓 吴廷声对乌衣巷很熟悉。 这条被京都城百姓称为“半个保和殿”的巷子在外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实每一扇大门背后都是别有洞天,只能容两驾马车错身而过的巷陌,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城绝对不能说是狭窄,只是对居住在其中的十六户大贵豪门而言,还是稍显逼仄。 巷子里各家各户的明桩暗哨都是有眼力的,没人不识趣到去拦内廷首领太监那一袭在乌衣巷谈不上扎眼的深青蟒袍,有三境六品修为在身的吴廷声刚一走进巷中,就感知到数十道既不张扬也没有刻意掩饰的修士气息,不禁低头一笑,这就是显贵门第跟巨富人家的区别了,那些号称家资可供三代人夜夜笙歌的楚州商贾,即便斥巨资招徕江湖修士,府上也未必能有三境修为的。 乌衣巷确实是半个保和殿,除了首辅大学士杨之清是出身寒门之外,其余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周世家,至少祖上三代都在朝中做过官,而且得是官爵显赫的正三品以上,相比而言,礼部右侍郎陈季淳算是个异类。 他这栋宅子是因缘际会买下来的。 当时陈家四爷开镇国公府一千余年未有之先河,入朝为官,恰巧上一任文渊阁大学士病故,这位大人膝下无子,又不肯让从族中过继来接续香火的子嗣入仕,丧事之后就举家搬回了祖籍所在的江南苏州,这栋住了四辈人的宅子说是要赠给陈季淳,镇国公府家大业大,哪里肯受这样的人情,当即以超出市价三成的五百四十万两银子买下,改头换面,成了当朝礼部右侍郎的府邸。 虽说六部侍郎是官居正三品的实权大吏,但若是换个别人来,即便能一掷千金拿得出五百多万两银子,在抢破头想要挤进乌衣巷的群狼环伺中也住不安稳,那位怀安侯早就看好了这栋宅子等着接手,本想着不管是谁来买,他都要从中作梗,实在不行就去找景祯皇帝哭诉请赐,得知是陈家四爷出了手,心知惹不起千年圣眷不衰的司天监,这才悻悻作罢。 吴廷声径直走向陈府大门,乌衣巷里哪怕出去一条狗也会被京都城视作消息灵通之辈,何况正在门外捧着一把茶壶闲坐的陈家门房,瞧见是元玺皇帝身边大红大紫的内廷首领太监亲自前来,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忙不迭小跑回府去禀报自家主子。 身着蟒袍的太监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以他如今身兼内廷首领太监、安北节度使、西花厅副指挥使的煊赫地位,哪怕是去镇国公府都会被先帝儿女亲家陈三爷奉为上宾,何况是为官以来从不过问司天监一应事务的礼部右侍郎? 在东宫伺候太子殿下的时候事事谨小慎微,生怕在别人口中落得一个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口实,从而让储君平白多出御下不严的风评,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满京都城没人再看不起他这个胯下少了一样物件的阉人,因为敢明着看不起他的人要么不在京都城,要么没了官身。 比如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比如请旨北上雍州的陈无双,比如原国子监祭酒颜书晖。 陈季淳脚步匆匆迎了出来,一出门就忙着躬身拱手,吴公公眼疾手快,踏前两步扶着陈家四爷手臂不让他行礼,笑着用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道:“折煞咱家了,怎么当得起四爷如此看重?” “吴公公是位同从一品的内廷首领,下官怎敢慢待?快请快请,刚刚煮了一壶好茶没来得及品,公公来的巧。” 看上去比平公公为人更随和的吴廷声点了点头,嘴上说着当不起陈家四爷看重,却当仁不让率先走进这栋府宅大门,往日在东宫时就经常在乌衣巷走动不假,那多数时候都是替太子殿下来请人前去赴宴听曲,递上帖子就婉拒对方入府一叙的盛情邀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还是第一次走进礼部右侍郎的府邸,不免多打量几眼。 跨进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方不算高大的朴素影壁,没有彰显身份的镂空云纹雕花,影壁上只有跟寻常文官府宅一样的“诗书传家”四个字,吴廷声顿住脚步仔仔细细看了片刻,见笔画之间连贯如行云流水,筋骨潇洒而又不失入木三分的力度,笑问道:“这是四爷的手笔?” 陈季淳陪着笑摆摆手,“下官的字仅仅能算是工整,写不出如此劲秀,这是家兄叔愚手书。” 陈家常年枯坐祠堂的那位三爷,年轻时候曾被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誉为书画双绝,这件事情吴廷声早有耳闻,只是陈叔愚流传在外的手迹极少,所以认不出,点头道:“难怪程公当年夸赞,三爷果然写得一手好字。” 站在他身后的陈季淳眯了眯眼睛,摊手请他移步正厅,“前些日子首辅杨公说想念青山雪顶的滋味,下官趁着无双不在镇国公府,去观星楼上拿了二两,没舍得都送给杨公,自己留下半两,今日散朝以后无事可做,正想着吃个独食,公公既然来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赏脸尝一尝?” 吴廷声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转头道:“四爷说的好像是做贼一样,回镇国公府拿二两茶,还用趁着公爷不在京都才好下手?” 一脸苦笑的陈季淳心下一动,故意接连叹了两口气,“公公有所不知啊,一来是下官自从蒙先帝信重出任礼部,为避嫌就一向少去司天监走动,无双那孩子向来与我不亲;二来是···是家兄伯庸亡故以后,无双就把观星楼上剩的东西都视作是家兄遗物,不许人碰,孤舟岛那位林掌门想尝一尝青山雪顶,至今都未能如愿。” 跟西花厅另一位副指挥使第五秀在京都城南鹤鸣丘一招分胜负之后,满京都城够资格的都知道孤舟岛林秋堂眼下就在司天监客居,说是来访故友,其实心明眼亮的没人不清楚他的用意,无非是看在自家弟子墨莉的面上,来替远在雍州北境的陈无双守着观星楼罢了,年轻镇国公爷有没有害人之心不好说,但这一手防人之心不可无,实实在在震住了很多人,至少西花厅不敢派人去司天监有任何刺探消息的举动。 又是一位十一品凌虚境的剑修。 吴廷声默默在心里算了算,京都城确实不愧暗流汹涌之称啊,这一年来,明面上的高人修士几乎换了一茬,原本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司天监无官无爵的陈仲平、贵为国师的空相神僧、太医令楚鹤卿以及修为比之这三人稍逊一筹的平公公。 如今陈仲平身在南疆,空相神僧辞去国师回返白马禅寺,跌境厉害的平公公在等死殿等死,取而代之出现在视野之内的,是同进士出身的凌虚境剑修萧静岚,替陈无双坐镇观星楼的林秋堂,还有在朝堂上崭露峥嵘头角的十品境界第五秀。 你方唱罢落幕就另有人粉墨登场,一出一出戏文轮番上演,京都城永远热闹非常。 陈季淳之所以在入仕之后就急着从镇国公府搬到乌衣巷居住,放在人前的说法是为了避嫌,毕竟司天监自设立之日起就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超然于朝堂,太祖皇帝当初的设想是内廷、朝堂、军方和司天监各自四权分立,因此观星楼主可参朝不可议政,朝臣也不可过问司天监的事情。 但陈家四爷搬出镇国公府的真正原因,是圣贤书中有一句:一家两贵,事乃不成。 吴廷声走进侍郎府待客最高规格的正厅,四处扫了几眼,这位臭棋篓子一向以读书人自居,正厅布置的像是书房一般雅致,门口是一方摆了个残局的棋坪,中堂上悬着一幅老翁松下问童子的工笔画,靠墙东西两侧都是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不拿起翻阅几本的话就很难想象,这些数以百计的书籍都是陈季淳多年来亲手誊写抄录而成。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陈家四爷自幼就有抄书的习惯,既能抑制住心浮气躁修身养性,又能在抄录的过程中有灵光一现的心得体会,比摇头晃脑地空读更有用,好像抄写三五遍,书里的道理就逐渐变成自己的学识了,只是从去年六月底开始,陈季淳没有再提过笔。 道理总要跟愿意讲道理的人去辩,跟江湖修士就只能以青冥剑诀说话。 乱世之中,道理就没了用处,有一句诗文说得极好,若个书生万户侯? 请这位突如其来的内廷首领太监落了座,陈季淳屏退左右,掀开茶壶盖子看了一眼,浓郁的茶香气就随之四散,在满是墨香的正厅中缓缓弥漫,他亲自提壶先给吴廷声斟了一碗七分满,官场上最重视种种迎来送往的繁琐讲究,酒满心诚,茶满欺客。 茶斟七分,还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逢人只说七分话,未可抛却一片心。 这壶青山雪顶泡了有一阵子,吹两口气,温度刚好入口,吴廷声矜持端起茶碗,用两根手指夹住茶碗盖子,微微倾斜,慢条斯理抹去水面上的浮沫,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 陈季淳会心一笑,提前拿话堵住他的嘴,“可惜得来的不容易啊,家兄故去之前留在观星楼的本就不多,无双那孩子又看得紧,他终究是观星楼主,下官想进一趟观星楼多有不便,否则定去多拿一些来送与公公。” 吴廷声唔了一声,摆摆手刚要谢过陈家四爷的好意,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来,说是江南苏州那边有个家道中落的贫苦书生,在书局见着一套前朝大儒的著作,见猎心喜而又苦于囊中羞涩,思来想去只好下手去偷,没想到技不如人被抓了个现行,书局里的伙计把他扭送到官衙,告他偷窃,他却振振有词,说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做是偷? 陈季淳见他笑着出神,不好出声询问,默默等着他先说明来意。 好一阵子,这位内廷首领太监才回过神来,放下茶碗稍带歉意道:“咱家一时走了神,四爷莫要怪罪。这一次来,说是奉旨又拿不出旨意,陛下也没有个明确的口谕,咱家只能揣摩着陛下的心思来跟四爷商谈,言语又不当的地方,四爷海涵。” 陈季淳连忙起身拱手,“原来公公是奉旨而来。陛下有吩咐,公公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屈尊降贵亲自走一趟?季淳实在受宠若惊。” 吴廷声笑着看他神情变化,“在私宅说话,哪有那么多规矩?四爷若是要站着听,咱家可就不好开口了,快请坐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稍作犹豫,陈季淳还是坐回了原处,遮掩在袖中的左手里,却无声无息多了枚温润白子。 正厅中沉默了近二十息,似乎微皱着眉头的吴公公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和语气,常年浸淫手谈之道的陈季淳耐性极好,你既然不说我就安安稳稳等着,修士在江湖里打生打死、文人在棋坪上赌胜赌负,说到底无非都是一个你来我往的见招拆招,兵书上也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许久,吴廷声终于幽幽开口,语速很慢、声音很轻,“咱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来齐家治国都是一般无二的道理,国不可一日无主,司天监理应也是这样的。先帝在盛年时就早早立下储君,以往老公爷在日,尽心尽力培养无双公子,如今无双公子身涉险境,若是有个···司天监可有后手应对?” 从得知吴廷声走近侍郎府邸开始,陈季淳就一直在琢磨他的来意,想到了种种可能,甚至在思虑是不是昨夜在兰草坊密会首辅杨公的事情到底没有瞒过西花厅的耳目,唯独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显而易见,这是元玺皇帝的意思。 陈家老公爷今年北上雍州之前,就曾跟先帝景祯有所交代,朝堂上谁都知道陈无双会是下一任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的观星楼主,所以才有景祯皇帝试图拉拢的那道赐婚圣旨,可惜不知好歹的公子爷胆大妄为,用撕毁圣旨的忤逆方式几乎断了皇家的念想。 而今陈无双又走上去雍州平定妖族祸乱的这条路,在朝中很多人看来,虽说他有斩杀谢逸尘的不世之功足以证明自身本事,但那终究是陈家老公爷都没有做成而抱憾尽忠的事情,区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纵然在江湖上有些虚名,难道就能把妖族驱赶回城墙以外? 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一旦他真的重蹈覆辙死在北境,那司天监不光无人可用,恐怕连继任的人选都很难选出来,有兄终弟及、父终子及,总不能陈伯庸把位子传给了陈无双,陈无双死后再由上一代的陈叔愚接手,如果是先帝景祯,肯定乐意让自己的儿女亲家执掌司天监,可新君元玺本身就跟陈家三爷的女婿、宁王殿下不对付,必然不肯让司天监最后的力量成为李敬廷手里的一柄快刀。 陈季淳的回答很有意思,惶恐道:“下官自入朝为官以来,从不插手司天监一应事务,公公突然问起这件事,下官委实难以作答。” 吴廷声嘴角噙起一丝阴恻恻的冷笑,刚要开口,就听陈季淳又说了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四爷尽管直言,咱家也好跟陛下有个交代。” 臭棋篓子把目光投向门口处那一方棋坪,上面摆着的残局吴廷声当然看不出,那是《拾浪集》的第二十一局,“不过,家兄叔愚曾在无双出京之前说过,倘若这一位镇国公爷再遭不测,就此断了传承的司天监,就再也不是司天监了。” 吴廷声眼皮一跳,冷笑僵在嘴角。 第十九章 当是喂狗 读书人有八百个心眼,陈季淳话里有两层意思。 至少吴廷声是品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司天监确实后继无人了,万一陈无双也跟陈家老公爷一样捐躯雍州,陈家就再没有人可以承袭爵位执掌观星楼;第二层意思则是说,付出两位镇国公陨落北境的代价之后,司天监就不打算再为大周死命效忠了。 青山雪顶喝在口中,尝不出任何味道的吴公公沉默了足足半刻钟,始终拿眼角余光注意着陈季淳的面色变化,见这位被先帝奚落成臭棋篓子却多年来安之若素的陈家四爷满脸悲戚落寞,突施冷箭忽然问起另一个话题,“依咱家看,四爷也是有些修为在身的。” 陈季淳微微偏了偏头,下意识不让吴廷声看见他眼角抽搐,叹息着点头承认,“季淳毕竟是先祖玄素公的血脉后人,幼年时候跟着家兄仲平学过一阵子青冥剑诀,天资所限,勉强迈进二境三品的门槛之后就再也难以寸进,人有知耻而后勇,也有掩耳盗铃的退而求其次,索性每每拿着精研棋艺为借口躲避练剑,可惜学棋没学出个名堂来,修为也就此荒废了,得不偿失,悔之莫及啊。” 京都城其实有不少人知道,陈家四爷年轻时候也是喜欢在腰间配一柄好剑去流香江潇洒的人物,只是他从没有在人前显露过修为,而且本是同根生的陈仲平又风头太盛,后来臭棋篓子的御赐封号传扬出去,就逐渐没人记得这位礼部右侍郎也算是个修士了。 兴许是抄书抄出来的沉稳性子,陈季淳为人处世一贯隐忍,连陈无双都认为四师叔是个好读书却不求甚解的文官,只有修为精深的陈仲平心里清楚,幼弟季淳修剑的天分极高,对家传青冥剑诀的理解可谓是另辟蹊径,早在十二岁那年就踏足二境三品,然后突然开始藏拙。 这一藏,就是三十余年,正应了圣贤书中那句大隐隐于朝。 往年极少来往的吴廷声能知道此事,定然是从西花厅处得来的消息,不动声色的陈季淳心里有了数,这么说来的话,早在先帝景祯做东宫太子甚至是更早的时候,皇家就秘密培养了一批探子,说不定就有潜伏在镇国公府多年来不露马脚的,才能把这种不值一提的事情记录在册。 吴公公笑了笑,紧盯着陈季淳,玩味道:“仅是二境三品?” 陈家四爷神情坦然,抬起右手放在两人之间的方桌上,袖口露出一截脉门所在的手腕,“人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兴许是下官的修为浅薄到退无可退了,这么些年浑浑噩噩懒散度日,三品的境界倒也没有跌落,公公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高境界修士可以隐藏自身气息让旁人无从获悉修为品阶,但只要有机会渡入一股真气探查,立刻就能从丹田气海以及周身经脉中真气是否充盈上有所判断,吴廷声果然抬手朝陈季淳的脉门缓缓探过去,陈家四爷君子坦荡不躲不避,甚至都没有看向这位内廷首领一眼。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张棋坪上,那一局出自《拾浪集》二十一的残局是他生平最得意,是从一卷兵书里悟出来的路子,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手指距离陈季淳的脉门仅有两寸时,吴廷声转而摸了摸后者的茶碗,笑道:“四爷的这碗茶,有些凉了。” 臭棋篓子扯出一个浑不在意的笑容,随手把那碗茶端起来一口喝下,“凉了也是青山雪顶,得来不易,泼了难免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内廷首领太监到底没有做出太过无礼的举动,蜻蜓点水地稍作试探就作罢,正好借着陈季淳的话头叹了口气,语气中很是有种遗憾的意味,“是啊,好东西总不能浪费了。大周王朝一千余年来的煌煌基业,司天监一千余年的赫赫声威,都不能舍了才对。四爷,如果镇国公爷此去···你可有意从陈姓旁支中过继个子嗣来,也好承袭太祖皇帝陛下赏赐的爵位?” 过继子嗣这种事情在大周并不算罕见,陈家虽然从来不许旁支血脉染指司天监权柄,但死在北境的一万玉龙卫中很多都是陈伯庸兄弟四人的同宗子侄,千年间总有不能免俗的时候,偶尔也会在同宗旁支中遴选资质上佳者过继到府上开枝散叶,几百年前写出精妙堪舆术《雪心赋》的那位被誉为风水宗师的陈雪心就是这种情况,因才华出众而被破例纳入司天监,其实是为皇家效力。 这也是一种生不逢时。 陈仲平去年还曾在观星楼上叹息过,说倘若陈雪心生在如今,司天监未必就没有法子修补那座镇压一十四州气运的弥天大阵,再不济也总能让除却邪古剑之外的其余十三件异宝安安稳稳,不至于陆续现世。 陈家的旁支遍布十四州,多是庸庸碌碌、永无出头之日的贩夫走卒,不仅没有修习青冥剑诀的资格,连读书也没能读出几个考中秀才功名的来,世人都说陈家嫡传血脉一枝独秀,占尽天赐福缘,世道往往就是这么厚此薄彼,该有的东西往往一出娘胎就有,不该有的东西想争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吴廷声知道,陈家有一支血脉就在京都城谋生,在吉象坊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绸缎庄,跟富贵绵延的镇国公府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谈不上身家巨富,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宽裕,花开两朵各有颜色,陈伯庸兄弟四人全都膝下无子,那家姓陈的却有三个儿子。 长子已然是绸缎庄的掌柜,吴廷声让西花厅的探子前去摸过底细,性子倒是称得上忠厚,只是生意人嘛,不免有些小家子气的市侩,早就成了家,婆娘孩儿热炕头,唯一的心思是想再纳一房年轻妾室;次子也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了,时常往返与京都、苏州、楚州等地进货,是个多多少少见过些世面的,走南闯北的倒也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剑法防身,一直盼着能遇上个慧眼识珠的明师,可惜至今没修成二境,错过了最佳年龄,即便日后能迈进二境,此生的成就大抵也就仅限于此了。 至于年仅十二岁的幼子,最受老掌柜宠爱,先是在吉象坊的学塾里念过几年圣贤书,后来听多了茶楼说书先生的卖弄,总想着能像故事里的游侠儿一样纵马江湖,偏心的老掌柜在京都城四处打听可有愿意收徒的厉害修士,被骗了几回银子,总算找着个四品散修,在他眼里,能御剑飞行的就是高人,好吃好喝地供奉了两年有余,把那孩子教成了二品,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 照元玺皇帝的意思,是让陈季淳过继那心向江湖的少年做子嗣,接续香火。 陈无双就算能安然无恙从雍州北境回来,他到底也不是陈家血脉,总有认祖归宗继承百花山庄的一天,到时候陈无双成了花无双,陈家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再者,吴廷声今日登门造访之前,就穿着这一袭吓得老掌柜跪地磕头的蟒袍先去了趟吉象坊,在绸缎庄的后院里赏脸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言语间避重就轻地试探几句,以为他是来替天家采买绸缎的老掌柜不知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真不知情,竟然根本不认为自家能跟镇国公府那样的顶级门第扯上关系。 倒是他那位年近五十才得来的幼子机灵,一听这位身份不凡的太监说有机会可以给他介绍个四境修士为师,兴奋地满脸通红,恨不得先跪下谢恩,把这件事敲死了再说。 在他看来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但对吴廷声而言易如反掌,西花厅有不少四境剑修,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事情罢了,真要是两厢情愿,那么这孩子以后就只能唯吴公公之命是从了,怕就怕有心栽花花不开。 等着陈季淳答复的吴廷声还不知道,身侧相隔仅有四尺的这位陈家四爷心中连连冷笑,李姓天子从高祖皇帝那会儿就试图把手伸进镇国公府里搅和,千余年间多少算计过司天监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铩羽而归,不提志大才疏的元玺皇帝,姓吴的区区一个阉人,也敢有这种心思? 真当无人可用的司天监,沦为纸糊的老虎了? 论城府心术,元玺皇帝加上这位内廷首领太监裹在一块再翻一倍,在礼部右侍郎面前也不算是一盘像样的菜肴,兴许正是因为多了这些无知的人和可笑的事,世间才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无趣,气运加身的陈无双是跟天斗,笑意儒雅的陈季淳此时是跟人斗,一样的其乐无穷。 “不瞒公公说,季淳确实有过这个念头,只是···” 吴廷声挑起眉头,无须的下巴上窝出一道深纹,见他突然顿住像是有难言之隐,身子侧倾,语调上扬问道:“哦?” 陈季淳苦着脸重重叹息,“唉,季淳有念头也不好真去过继谁家子嗣来。其一,要过继也是长兄伯庸在旁支血脉中挑个资质中上的过继,如今长兄撒手人寰,家兄仲平就是我陈家这一代的嫡长子了,他来做这件事名正言顺,只是···公公也知道他的性子,要有这种心思恐怕早就着手去做了,哪里会这十余年来一直将无双视如己出?其二,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季淳从入朝为官以来就从不插手司天监的一应事务,这是长兄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现在就算过继了子嗣来,也是以后递降承袭陛下赐给我的恩典,我那两位兄长都不会让他入主司天监。” 吴廷声突然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啊,咱家当然知道无双公子是老公爷指定的观星楼主,这个不容外人置喙,但无双公子要是死在北境,难道仲平先生与陈家三爷真会眼睁睁看着传承千年之久的司天监后继无人,就此断绝香火埋没于尘土?四爷若是有心,不妨先探探三爷的口风,怕就怕三爷有意让宁王殿下的世子···” 陈季淳皱了皱眉。 一番谈话从头到尾,吴廷声每逢提及身在雍州境内的陈无双都遮遮掩掩,这次竟公然说到“死在北境”这种露骨的话,这让陈家四爷嗅到一股子危险气息,莫非元玺皇帝要趁无双身涉险境时,从背后再捅一刀? 吴廷声的后半句话陈季淳根本不以为意。 如今已是宁王正妃的陈佩瑜跟先帝六皇子李敬廷成婚很早,已经有了两个子嗣,出生于景祯二十年冬的世子还不满四岁,次子刚刚蹒跚学步,都是皇家的血脉,单说礼部和御史台,就不会允许天家贵胄降贵改姓为陈,陈叔愚更不允许外孙来继承观星楼主的位子。 沉吟片刻,吴廷声终于看见陈家四爷微微点了一下头。 “接续香火兹事体大,四爷哪天有暇,不妨去吉象坊那家绸缎庄亲自看一看再做决定,陛下的意思是,镇国公爷总是要姓陈的,若是姓花,看在无双公子斩杀逆贼谢逸尘的份上,那身黑色团龙蟒袍赐了他穿可以,再承袭司天监的爵位就于理不合了。陛下还说,四爷的爵位赐得低了些,事情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季淳再次点头,暗自冷笑不止。 一个阉人而已,居然大言不惭的在礼部右侍郎府上讲道理,先不提有没有道理,用陈无双的话说,这桩子事儿又他娘的算是哪门子道理? 最让人愤愤不平的是,这位内廷首领太监在心满意足告辞时,还端走了陈家四爷泡着两钱青山雪顶的茶壶,倒不是真心疼一撮名茶,那把茶壶,是兰草坊藏娇巷里的王素心所赠,今天是头一次舍得拿出来用。 目送着吴廷声越走越远,陈季淳站在府邸门外嘿笑一声,“罢了,当是喂狗。” 第二十章 保和殿,绸缎庄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九的朝会上,前不久刚由御史台左都御史升任正二品户部尚书的古正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只是元玺皇帝龙颜大怒,满朝文武多半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看戏,眼见即将就要进入仲秋八月,户部居然还没有把各州今年的秋收数目汇总呈报,身为堂官的古正明确实有渎职之嫌,但天子的斥骂中还夹杂着内廷首领太监阴阳怪气的揶揄,不光他姓古的脸面上挂不住,一众文官实在难以接受。 圣人云,天子当亲贤臣、远小人。 治国理政从来都该倚重腹有经纶的读书人,前朝宦官乱权的前车之鉴就在史书上字字泣血,先帝景祯在位时虽说也极为信赖平公公,可那位在朝堂上口碑不错的老太监行事有知轻重、知进退的分寸,如今元玺皇帝对吴廷声的厚爱,已经让衮衮诸公觉察到了社稷将倾的危机。 平公公统领内廷时,看在他的面子上,朝中很少有人会以轻蔑语气称呼宫里太监为阉人,现在不一样了,吴廷声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出身卑贱的阉货,堂而皇之以安北节度使的身份在名义上执掌雍州、凉州以及京畿所在的中州兵马不说,竟胆敢在保和殿御阶上,对一位朝堂穿紫的正二品重臣极尽冷嘲热讽,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的首辅杨公脸色无比难看。 不只是户部尚书,连新任御史台左都御史的纪箴也被指着鼻子挖苦了一通,面对这种对清流言官莫大的侮辱,纪箴比当日被陈无双左右开弓甩了两个耳光还难受,想要出列驳斥,却突然意识到户部尚书就是前任的御史台主官,古正明都只顾着擦拭额上冷汗不敢多做辩解,他跳出来争个什么? 相比而言,另一位有资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太监就显得安分了许多。 领了平西节度使官衔的御马监太监总管毛焕容为人很低调,尽管有让一众文臣武将艳羡的带刀上殿殊荣,却一连多日来在朝会上秉持沉默是金的做派,颧骨高耸的白净瘦削脸庞上似乎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低着头站在武将队列中,身后是刻意跟他拉开一步距离的绥东节度使耿树颐。 自从太祖皇帝头一次在保和殿召集群臣,大周朝堂就是文武对峙泾渭分明的光景。 耿树颐是景祯九年的殿试状元,入仕之初在翰林院先做了几年侍讲学士,然后辗转礼部、户部、吏部任职,为人老成持重,元玺皇帝李敬辉继位登基之前才官至正五品太子洗马,据内廷里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说法,是先帝景祯有意压他几年,十年不鸣厚积薄发,一朝得势就是从二品的绥东节度使。 就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武英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卫成靖一连在流香江喝了三天花酒。 这场朝会好像只是为了痛骂一顿古正明,元玺皇帝扔下一句“十日之内朕见不到户部呈报,你便趁早告老还乡”就拂袖而去,朝会就在这种满朝文武对吴廷声的愤懑中散了,混在文官队列中走出保和殿的陈季淳却很清楚,一个时辰的功夫里,高坐龙椅的天子至少饶有深意地看过他七八眼,他低着头只当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礼部尚书王盛怀接连摇头叹息。 走下丹墀,王盛怀才匆匆加快脚步追上首辅大学士,“杨公慢些,杨公慢些。” 婉拒了小太监撑伞好意的杨之清微微顿了一顿,皱眉回头,先看了眼保和殿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琉璃瓦顶,才把目光落到这位在新君登基后既没加官也没进爵的礼部堂官,轻声问道:“王大人有事?” 王盛怀走到近处,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低声道:“杨公啊,今日那吴廷声的嘴脸···” 杨之清眉头皱得更紧,斥道:“噤声!” 宫城之中人数最多的不是如今拱卫帝君的龙吟营甲士,而是无处不在的内廷太监,王盛怀刚刚走出保和殿就议论位同当朝从一品的内廷首领太监,可想而知,接下来不管他还要说什么,这些话不出一刻钟就会传到吴廷声的耳朵里去,后果不堪设想。 没想到王盛怀不顾礼部尚书气度,扭头狠狠往伞外吐了口唾沫,恨声道:“王某堂堂一部尚书,他姓吴的即便在宫中只手遮天,能奈我何?宦官专权乱政的前朝旧事就在史书上白纸黑字,若不将其苗头扼杀,国将不国啊!杨公···”杨之清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大步流星,丝毫不顾地上积水沾湿官袍下摆。 这一来大大出乎了王盛怀的意料,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当朝首辅的背影远去,两耳中都是路过他身侧的同僚低低叹息声,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而且也不相信,有“文人表率”之美誉的保和殿大学士,竟会是这种态度。 直到陈季淳轻轻唤了声尚书大人,王盛怀才像是如梦初醒,冷笑道:“好好好,都不管,倒是王某狗拿耗子了。去他娘的规矩吧,老夫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就是辞官不做!” 说罢也不理会有辅正伯爵位的右侍郎想要说什么,扔了手中纸伞,冒雨走出这座阴冷宫城。 对把守宫城端门的龙吟营甲士而言,每日里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百官上朝、散朝,这里面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举动都有官场大学问,比如不管杨公上朝之前来得多晚,他不率先进门文武百官就只能静静等着,哪怕是冷风冻透厚厚棉衣的寒冬腊月,也没有人敢抱怨半句。 可今日最先走出宫城大门的不是杨公,而是暂代次辅之权的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这位在朝堂只居于杨公一人之下的蒋之冲压低伞沿快步走出脚步回声的门洞,招手叫来自家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有些诧异的龙吟营亲军侍卫对视一眼,秋雨连绵的天气说府上失火是不大可能,莫非蒋大人有妾室今日临盆,急着赶回去看降临蒋家府邸的是贵子麟儿还是弄瓦千金? 陈家四爷循规蹈矩缓缓撑着伞走出宫城,回味着今日朝会上所发生的一切,在元玺皇帝的斥骂声中失了神的列位臣工好像都没有在意一道任命旨意,陛下抬举工部衙门一个正七品的小吏入宫做了起居郎,陈季淳对那人没有过多印象,想了一阵子也没记起他背后的靠山是哪一位,索性不再太过在意,上了马车。 车夫将要驾车拐进乌衣巷的时候,陈季淳突然掀开门帘一角,吩咐道:“时辰还早,先去一趟吉象坊,不急着回府。” 车夫答应一声,勒转马头。 皇家祭奠、祭祖或是每月十九的大朝会,天子都要乘坐白象銮驾以示威仪,大周开国之初,吉象坊就是内廷宦官在宫外饲养白象的地方,后来这个差事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归了御马监,原来渐渐聚成一个坊市的地方就继续沿用了吉象坊这个名字,是聚集能工巧匠的一处所在。 为皇家宫廷效力的木匠、画匠之类都聚在一处,工部衙门也就搬到了这里,号称天下三百六十行中就九成都汇在吉象坊,光绸缎庄就有三四家,姓陈的倒是只有一家别无分号,很好找。 陈季淳在车厢里脱去官袍,换了一身衣裳,马车刚刚在那家门庭若市的绸缎庄门前停稳,车夫就身子微微后仰,拿鞭稍将门帘挑开一道缝隙,轻声道:“老爷,咱们从进了吉象坊就被人盯上,两个修士,一个五品一个四品,要不要···” 探身钻出车厢的陈家四爷撑开伞,笑道:“是西花厅的人,不必理会,装作看不见就是了。你在这里等着,快则一刻钟、慢则半个时辰,注意那两个人的动静。” 车夫点点头,搀着他迈下车辕,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斤炒熟的黄豆。 陈季淳施施然走进这家头一次来的绸缎庄,以他的身份地位,对采买布料这种以往都是府上管家操心的事情很是生疏,兴许是店里刚从江南苏州运来一批上好丝绸的缘故,宽敞店铺里有七八个人正在跟满脸堆笑的伙计讨价还价,一时没有人顾得上招待他,他也乐得四处看看。 这家姓陈的掌柜确实跟镇国公府是同宗,不过三代之后的血脉就有了亲疏之别,要往上推十余辈人才是亲近关系,司天监早知道这家绸缎庄的存在,甚至玉龙卫暗中多有不动声色的照拂。 原本这是陈家二百多年前那任观星楼主未雨绸缪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当时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中却邪古剑刚刚现世,那位祖宗或许是意识到花无千日红,想着暗中帮衬旁支血脉一把,真到了穷途末路也能有个顺势隐入世俗的退身之步,所以才故意把绸缎庄这一支从族谱上抹去,留在京都城做些不起眼的小生意。 这些事情陈叔愚跟陈季淳都清楚,只是没料到会被西花厅查到底细,不得不承认,皇家培养出来的大内密探的确有些为人称道的本事,这倒不至于让陈家四爷心存戒备,值得一提的是,这意味着皇家一直就对司天监不放心。 想到这里,陈家四爷忽然低声一笑,自嘲地心想,如果不是司天监一千余年来始终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始终对大周王朝报以赤诚之心,恐怕无情无义的天家早就对镇国公府下手了吧,世袭罔替一等公爵的陈家,还是难免伴君如伴虎啊,也好,你先无情,我才好无义,这可就不用觉得对先祖玄素公心怀愧疚了。 尽忠是一回事,总不能人家三番两次骑在脖子上拉屎,咱姓陈的还甘之如饴吧? 陈伯庸至死没有等到哪怕一个百夫长的驰援,无双请旨北上去雍州平定妖族祸乱,不用说元玺皇帝有了从背后捅刀子的想法,就算皇家打算拖一拖年轻镇国公爷的后腿,陈季淳也忍不下,你们李姓父子先拿着自家江山不当正事看,司天监何必跟着往火坑里跳? 二十八局《拾浪集》里,每一局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扭转局势都只需要一枚承前启后的关键落子就够了,陈季淳自己就是那枚棋子,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从棋盒里跳出来,落在纵横十九道交错的棋坪上,他之前觉得第一个对手会是江湖来着,既然是皇家,那也无所谓。 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拨打算盘的老掌柜在账本上记下一笔,然后抬头抻了个懒腰,年纪大了,一到这种阴雨天气就觉着身子骨不舒服,早年扛布匹落下的旧疾隐隐作痛,尤其是肩膀后面,一阵一阵酸胀难忍,店铺里的生意已经交给了长子操持,但账务上的事情他还是放不下心,总要亲自验算过一遍,年轻人毕竟耐不住性子,打错了算盘也是常事。 抬头这一眼,刚好跟陈季淳对视。 老掌柜觉得这人好像有些眼熟,就裂开嘴笑着拱手,陈季淳也朝他笑,颇有种一见如故心照不宣的意味,老掌柜挪动脚步绕过柜台走出来,迅速扫了眼陈季淳的穿着打扮,此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很是出众,看年纪倒不像是哪家豪门望族的管家,于是笑问道:“客官贵姓?” 陈季淳平静的语气中多少有一丝亲近感,“姓陈。” 老掌柜笑意更盛,“巧了,与老朽是本家。小店刚从江南苏州进货回来一批绸缎,不知道客官有没有看中的,老朽做主给客官打个折扣,以后常来常往,多照顾小店生意才是。” 陈家四爷随手指了一匹淡青色绸缎,“想着给敝府公子做一身抵御秋寒的厚衣裳,店里可有手艺好些的裁缝?” 老掌柜有些洋洋自得,点头道:“有的,小店的几位裁缝在吉象坊远近闻名,手艺很是精致,必然能让贵府公子爷满意,身量尺寸可有带来?” 陈季淳唔了一声,摆摆手道:“我家公子在外求学还没回府,去年的尺寸是用不上了,家里夫人的意思是估摸着先做一件,一来看看手艺,二来下次再做也就心里有数,贵店有裁缝就再好不过,约莫着按十二岁少年的身量做就是了。” 老掌柜先是皱眉,而后笑道:“老朽的幼子今年正好十二岁,就在街上乱跑,老朽让人去叫他回来给客官看看,先照着他的身量做一件,可好?” 陈季淳此来就是为了见见那少年,当即痛快答应。 老掌柜随手叫来个伙计出门去找小儿子,请陈季淳移步后堂喝茶稍待,正好陪着这位本家闲聊几句,兴许能探听出来他是京都城哪家贵人府上的管事的,四十余岁能做到一府管家的人物,绸缎庄巴结好了可就是个财神爷。 可惜陈季淳言语间滴水不漏,茶喝了半壶,老掌柜愣是一句有用的都没套出来,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更是惊喜,身在京都城做生意,他很清楚越是高门大户里的规矩越是森严,看架势,这位客官的主子少说是个正五品京官,弄不好会是六部中任职的大老爷也说不定。 一炷香功夫,有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从外面不情不愿赶回来,衣裳湿了半边,显然是路上走得急,被斜着落下的雨水淋了,走进后堂看见笑吟吟的陈季淳先是一愣,倒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 陈家四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老掌柜见他面色和缓,笑问道:“客官看他如何?” 老掌柜问的是身量,客官答的是印象。 陈季淳起身笑道,“甚好。” 第二十一章 上赶着攀亲戚 绸缎庄少年的名字叫做陈乘风。 他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大周景祯十二年三月科举放榜的日子,所以老掌柜对这个迟来的幼子寄予了前所未有的厚望,希冀着能教出一个鱼跃龙门的读书人来光耀门楣,为此特意备上厚礼,请吉象坊学塾的先生给赐了个寓意尤为不错的名字,叫做陈嘉。 可这小子明显是个安稳不住的性子,读了几年书就受家里二哥的影响开始对江湖无比向往,老掌柜不舍得责罚次子,就只好归罪于吉象坊几处茶楼里蛊惑人心的说书先生,狠下心打了两回之后见幼子还是执迷不悟,到底是爱子心切,悻悻扔了家法,顺着幼子的意思去延请名师指点他修习剑法,吃了几次识人不明的亏,总算请来一个四品境界的修士。 少年总觉着陈嘉这个名字不符合江湖游侠儿的身份,文绉绉不够霸气,自己把嘉字改成乘风,取得是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诗文的寓意,想着能有朝一日让京都城的说书先生把这个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名字传遍江湖,甚至几次在家里说过大好男儿当如剑斩玄蟒的无双公子,少年雄心呐,不外如是。 那位教过他两年的修士不辞而别,陈乘风就只能从走南闯北的二哥嘴里听一些江湖上的新鲜事,越听就对江湖越是神往,暗自发狠,会让江湖知道吉象坊绸缎庄也有一位陈家幼麟,可他二哥说起来的那些故事都不够荡气回肠,他对说书先生口中的无双公子所知不多,对江湖更所知不多。 饶是如此,今天却好像突然福至心灵一样,见着陈季淳的第一眼就觉着他不是普通人,论眼力,他一个半大孩子当然比不上阅人无数的老掌柜,这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他认为陈家四爷满身儒雅书卷气背后隐藏着水满将溢的江湖意气,哪怕不是传说中呼风唤雨能引动天地呼应的五境高人,修为定然也非同寻常。 陈季淳看着他笑,他就盯着陈季淳傻笑。 “听说你跟人学过两年剑法,逼得师父教无可教?” 陈乘风先是木然点头,然后像是回过神来般连连摇头,“不是这样。那位师父可能是觉着我资质不好,或者是家里有难以启齿的急事才会离去,我···晚辈···” 少年有些难不准该在这人面前怎么自称才合适,支支吾吾的样子看得陈季淳会心一笑,摆摆手问道:“闲聊两句,不必拘束。令尊说你今年十二岁,个子长得不矮,骨骼也还算匀称,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了眼老掌柜,挺起胸膛一字一顿道:“我叫陈乘风。” 平易近人的陈家四爷点了点头,由衷赞道:“是个好名字。” 老掌柜终于回过味来,看样子,这位客官可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为府上公子做套衣裳而来,忙起身上前掂量着语气道:“犬子无礼,客官不要怪罪,您···” 绸缎庄的后堂与门脸铺子仅隔着一张屏风,外面伙计忙忙碌碌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里自然不是能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方,陈季淳微微沉吟,转头轻声问道:“陈掌柜,能不能借一步,找个僻静屋子聊几句令郎前程?” 说良心话,老掌柜愿意巴结京都城各家贵人府上的管家不假,但有些抵触跟朝堂亦或是江湖中的人物有所来往牵扯,理由很简单,生意人最重本分两个字,本分不是指买卖上的本分,否则也挣不下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业,而是指做人的本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跟大人物打交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陈季淳开口提到他幼子的前程,让老掌柜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下来,引着陈季淳往店铺后面相连的宅子走去,路上满肚子疑惑呼之欲出,前两天刚有一位身着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宫里贵人来过一趟,说陈乘风资质极好,埋没在生意场上实在可惜,今日又有这位姓陈的本家找上门来,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知子莫若父,老掌柜根本不信自家幼子的资质好到能惊动宫里宦官的地步。 他心里战战兢兢,陈乘风却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兴奋,眉飞色舞,猜测此人大概就是那位公公给自己找来的师父,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着得遇伯乐,很快就可以修成可以御剑飞行的游侠儿,到时候整个吉象坊都会对绸缎庄高看一眼,也能跟着二哥出门去楚州、苏州等地见见世面。 兴许是处在天子脚下的原因,民间百姓听多了耳熟能详的朝堂逸事,日子过得去的人家都会在宅子里学着高官显爵设置一处书房,总想着能用铜臭养出墨香的老掌柜也是这么个俗人,幼子出生那年他跑得最勤的就是书局,买来许多册从未翻阅一次的书籍,腾出一间屋子来做了书房,现在两张书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陈季淳一进门就皱了皱眉,他是爱书之人,观星楼一层的藏书不受陈无双待见也就罢了,毕竟自己名义上从不插手司天监的事情,就算想管也得先过了混不吝陈仲平那一关,懒得多费口舌,但实在看不惯书籍落灰蒙尘。 老掌柜瞥见他皱眉,还以为这位客官是对透着陈旧味道的书房不满,忙着打开窗户透气,“说来惭愧,老朽是个整日跟算盘账本打交道的,犬子嘉儿又不思进取,这间书房一向闲置,少有人来,倒是有些茶,就怕入不得客官法眼。” 少年显然对父亲仍然称呼他为“嘉儿”有些不满,一本正经纠正道:“是乘风!” 老掌柜一边忙着让人来烧水泡茶,一边无奈苦笑,“好好好,是乘风,是乘风,爹一时记错了。” 陈季淳的眼神在两张书架上扫了一眼,暗自发笑,难怪这少年读不进去书,瞧瞧书架上摆着的,不是枯燥乏味的史书就是晦涩难懂的儒家经典,这种书籍要是放在国子监还能有人不时翻看,寻常人家的孩子读书讲究个循序渐进,陈乘风十来岁的年纪,看些深入浅出的注解都吃力,少年人天性活泼好动,哪能静下心来啃硬骨头? 陈乘风恭恭敬敬请这位很有可能会收他为徒的高人落座,抢着接过铁壶去门外煮水,等再回来的时候,陈季淳已经不再跟老掌柜寒暄,直言问道:“宫里有位公公跟我提过,令郎乘风是个心性聪慧的可造之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冒昧问一句,老掌柜是想留他在身边养儿防老,还是愿意让他有个大好前程?” 果然还是跟那身着蟒袍的宦官有关。 老掌柜慢慢眯起眼睛,用生意人独有的市侩心思迅速暗自盘算利弊,有心拒绝,又怕不识抬举惹恼了那身份了得的太监,在京都城住了这么些年,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听说有资格被天子赐穿蟒袍的太监个顶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比如内廷首领太监,连当朝几位大学士见着都得在表面上客客气气,他一家无权无势的绸缎庄,怎么惹得起? 最要命的是,即便有拒绝的胆子,也会被眼巴巴等着自己答应的幼子埋怨。 叹了口气,老掌柜斟酌着言语,谨慎道:“老朽有三个儿子,长子已经娶妻成家,去年正月生了个丫头,腊月里又有了身孕,估摸着这回能是个孙子,养老倒没指望嘉儿,老来得子,就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败家就是孝顺孩子了。可是儿大不由父啊,他愿意去修习剑法总比花天酒地出入赌坊来得好,说起前程···听口音,尊驾也是京都人士,不知道尊姓大名?” 陈季淳轻声一笑。 明面上老掌柜是问他名讳,其实是在探听他的出身门派,既然要让自家子嗣拜师,怎么也得弄清楚他的来历师承,再托人去打听打听此人本事到底如何,才能放的下心托付,这是为人父母舔犊心切的人之常情。 陈家四爷没有隐瞒,平静道:“掌柜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在下陈季淳。” 在京都城说起自己名字,没要必要加上镇国公府陈家四爷或是当朝礼部右侍郎的前缀,这句话一出口,老掌柜霍然脸色大变,浑身剧烈颤颤巍巍,扶着椅背艰难站起身来,“您···您···” 少年已然呆若木鸡,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这位竟然就是司天监陈家四爷,就是那位名震大周一十四州的无双公子的四师叔,这完全不能称作是惊喜了,委实太他娘的吓人,司天监呐,一千三百年来被京都百姓视为大周王朝定海神针的司天监! 陈乘风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喃喃道:“剑气沛青冥···剑气沛青冥的司天监···” 突然,少年双眼中亮起一团炽热光芒,狠狠甩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有力,感受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知道这一幕绝不是在梦中,嘿嘿傻笑起来,“司天监呐···” 这一声响亮耳光,也同时惊醒了老掌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季淳,试探着唤了声:“四爷?” 陈季淳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少年脸上逐渐浮现一枚清晰的手掌印,不禁失笑,和声道:“掌柜年长于我,直呼季淳姓名就行了,四爷是外人的称呼,显得生分。” 老掌柜这回心里再没有任何疑虑,能被司天监陈家四爷看中,是这傻乎乎小子前世修来的莫大福分,烧香拜佛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唯一让他心里犯嘀咕的,是满京都城都知道陈家这位官拜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的四爷是个文臣,没听说过他修为如何高明。 尽管这样,老掌柜还是迈步上前一脚踹在幼子腿弯,“还不跪下拜师?” 如梦初醒的少年嗓子里嗬嗬两声,上前一步就要跪倒,却被陈季淳一把拉住,“不忙着跪,话说清楚了再行大礼也不迟,陈掌柜,我今天不是为了收徒来,这事说起来其实于心不忍。” 陈家这一支被从族谱上抹去的血脉在京都城代代相传做了两百余年的小本生意,直到上一代才勉强算是小富即安,是这位老掌柜不怕吃苦的一股子韧劲,才有了吉象坊这处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有这样的手段,在被列入三教九流最末一等的生意人里就可以说是拔了尖。 但老掌柜此时已经被陈季淳的身份惊得没了思考能力,愣是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的意思,等了半天不见这位四爷往下说,才恍然明白过来,伸手把幼子拽出书房,然后关上房门窗扇,又站在门前侧耳听了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再不敢像之前那样坐下说话,小心翼翼低声道:“还请四爷明示。” 从他喜忧参半的神情变化上,陈季淳看出他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笑了一声,坐回原处稍作沉吟,开口道:“镇国公府跟你家本是同宗,我知道你家的族谱上没写,其中原因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也不用多问。” 老掌柜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这事既然是从陈家四爷嘴里说出来,就定然不会有假,只听说过有上赶着高攀亲戚的,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镇国公府这样的顶尖门第自降身份跟人论同不同宗,听了这两句话,他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默默等着对方的下文。 陈季淳继续道:“吉象坊离着镇国公府或是乌衣巷是远了些,也没远到你对镇国公府一无所知的地步,我这一辈兄弟四人膝下都没有子嗣,只家兄叔愚有个给宁王殿下做正妃的独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总得有人来接续香火。如今你也知道,我大哥陈伯庸为国捐躯与世长辞,承袭了镇国公爵位的无双又不是陈家血脉,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该在同宗旁支血脉中过继个孩子,先前来你店铺的那位公公,就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这件事是他提的,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掌柜双手都在不停哆嗦,那人竟是内廷首领太监,也就意味着,这是天子的意思。 根本就不容迟疑啊,老掌柜叹了口气,居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默默想了一阵子,抬头壮着胆子与陈季淳对视,深深呼吸几下,问道:“四爷,老朽不求犬子能有多好的前程,只求他平平安安,镇国公府能不能做到?” 这出乎陈季淳意料的一问,让本就没有对老掌柜轻视的陈季淳更加慎重,闭了闭眼睛,心里的愧疚感在此时忽然变得尤为沉重,像是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他几乎就要舍了这个念头,可老掌柜又开了口。 “在生意场上厮混了一辈子,没什么学识,但自问不是个蠢人。老朽不知道那位吴公公跟四爷看中了嘉儿哪一点,却觉得这应该不是那孩子所想的大好事,四爷别恼,就算老朽跟镇国公府陈家不是同宗血脉,只看老公爷捐躯北境的事情,老朽也愿意能为司天监做些力所能及的,只是···四爷要保证嘉儿平安活着,哪怕以后缺胳膊断腿儿,我也认了。” 陈季淳艰难地点了点头,“尽我所能。” 老掌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就够了。 第二十二章 承希先生 陈家绸缎庄的这件喜事,仅仅一夜之间就在整座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 吉象坊以往高高在上的坊官最先备上厚礼前来贺喜,这只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开端而已,随后就是五城兵马司正六品的指挥使鲁辛恕大人亲自到访,一盏茶还没喝尽,礼部几位官吏又接踵而来,四周相邻几家店铺的掌柜用羡慕又不敢嫉妒的眼神看着出入绸缎庄的人物个个非富即贵,各自感慨不已,姓陈的这一家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喽。 懵懵懂懂的陈乘风坐在自家书房里嘿嘿傻笑,疲于迎来送往的老掌柜每次路过书房门口都会瞥他一眼,然后悄然叹息,老话说得好啊,好事不出门、坏事才传千里,自家幼子得镇国公府陈家四爷赏识这桩子事情,外人瞧着眼红,连自家店铺的伙计都觉得与有荣焉,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陈季淳昨日说完那句“尽我所能”之后就匆匆离去,其中凶险一个字都没有多提,可圣贤书里的堂皇道理也都是过日子过出来的感悟罢了,老于世故的绸缎庄老掌柜,单单从那位四爷脸上的复杂神情就能看出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来。 他当然不清楚当今天子对司天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身处市井,家里幼子又是个喜欢去茶楼听说书先生胡说八道的,老掌柜对名扬天下的无双公子种种劣迹都有所耳闻,先前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可谓罄竹难书,就算能跟他斩杀逆贼谢逸尘的功绩勉强相抵,这些暂且不提,光凭他在楚州撕毁皇家赐婚的圣旨、在白狮坊会仙楼外断了先帝二皇子的佩刀,就够杀两回头了。 如果是陈家四爷先找上门来提出要过继陈乘风为子嗣的话,老掌柜多半会喜不自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地洞,生在绸缎庄的少年即便以后再有大好前程,还能比得上换个爹?也不用指望镇国公府,单是能递降一级承袭礼部右侍郎的爵位,至少也是个子爵。 可偏偏最先上门的是内廷首领太监,也就意味着陈乘风是夹在内廷跟镇国公府之间的一颗棋子,不管下棋的人是谁,棋子都不是个好差事。 老掌柜对自家跟镇国公府陈家是同宗深信不疑,其一是京都城里姓陈的又不是只有他一家,陈季淳这等煊赫人物根本没必要诓骗他;其二则是他自家的族谱不过短短两百年,再往前就硬生生断了追溯,好像族谱第一页上的老祖宗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不合常理。 绸缎庄今天是做不成生意了,进项却比做两三年生意挣得还多,满面喜气的长子拿了一册新账本在柜台后面不停记账,大周官场上最看重礼数,以前高攀不上的大小官员纷纷前来贺喜,光是送上的礼单就厚厚摞了快一尺厚,揉着脸颊的老掌柜只觉年轻时候卖力气扛绸缎都没有这么累过,生平头一次感觉到笑是这么费劲的事情,半天下来,脸都僵了。 门外停下一驾马车,屋里跟老掌柜和颜悦色说话的几位官吏瞥了一眼,立即讶然站起身来,那驾华贵马车在天子脚下可是赫赫有名,在去年六月底出京闯荡江湖之前,如今贵为镇国公爷的无双公子最爱坐着这驾马车招摇过市,车厢外壁上是一个足有铜盆大小的镇国公府印迹,谁都认得。 最让在场官吏难以置信的是,驾车的人居然是镇国公府的老管家。 绸缎庄里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的中年人急忙提醒道:“陈掌柜还不快快出去迎着,看这架势,应当是陈家三爷亲自来了。” 老掌柜不敢怠慢,一边让伙计去书房把陈乘风叫出来,一边打起精神快步走出店铺,恭恭敬敬站在门口一侧相迎,镇国公府那位管家笑着看了他一眼,伸手挑开门帘,探身钻出车厢的并不是先帝景祯的亲家陈叔愚,而是一个轻轻摇着折扇的年轻人,穿着一袭深色暗纹儒衫,气度儒雅非常。 迎出门外的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此人有些面生啊。 这是河阳城穷酸书生张正言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朝堂视野中,人靠衣裳马靠鞍,出门前大核桃特意给他挑了一套公子爷的衣裳穿,他跟陈无双身量相仿,这套年轻镇国公从没穿过的儒衫在他身上显得很是熨帖,不亲近也不生疏的笑容拿捏的恰到好处。 此时的张正言跟穷酸两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信步走到老掌柜身前拱了拱手,不等说话就见一个相貌周正的少年从绸缎庄快步走出来,论皮囊卖相是远不如陈无双,但胜在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想藏也藏不住,腰间像模像样悬了柄连鞘长剑,末端几乎要拖到地面上。 张正言打量几眼,笑问道:“不用问,想来这位就是乘风公子了?” 老掌柜慌得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犬子乘风···” 合上折扇,张正言微微皱了皱眉,淡然道:“老掌柜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自谦了,四爷的子嗣,还能当不起一句公子称呼?” 老掌柜顿时觉得心头一窒,兴许是借了镇国公府老管家亲自驾车的势,面前这个书生打扮的温润年轻人,居然让他觉得要比陈家四爷还有摄人心魄的气场,额头上沁出冷汗,腰杆下意识又弯下去几分,“老朽失言,还未请教,尊驾是···” 张正言这才淡淡瞥了眼聚在绸缎庄门口的几身官袍,“司天监张正言,草字承希。” 几个有官身的相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没听说过司天监有这么一号人物啊,人说首辅门前七品官,镇国公府的管家可要比杨公府邸的管家更尊贵些,这样的人物都甘心屈尊为他驾车,当年无双公子在京都城肆意横行时也不见得有此等待遇,为官者最要紧的一门功夫就是察言观色,其次是审时度势,当下几人心里有了数,忙不迭拱手行礼,口称久仰承希先生大名。 张正言哂笑一声,径直走到盯着他看的少年身前,仔仔细细又端详一阵,和声问道:“听四爷说乘风公子是读过几年书的,平日里读的都是哪些?” 陈乘风眨了眨眼睛,往日的机灵劲好像都没了,支支吾吾道:“读过《圣人训》《弟子规》···还有《国礼》···《尚书》···” 张正言微微摇了摇头,《圣人训》和《弟子规》都是寻常学塾里给稚童启蒙的书籍,后面的两本也没什么可说的,都是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的必修,他大概知道了陈乘风的学识浅薄,刚想转移话题好让这少年不至于在人前露怯,没想到陈乘风最后又挤出两个字,“《春秋》”。 穷酸书生有了兴趣,“可会背《春秋》?” 陈乘风点了点头,“会的。” 张正言这才笑得有了几分暖意情绪,“好。不妨说件事给你听,镇国公爷陈无双的剑意,就是从那本五千字的《春秋》里悟出来的,乘风公子既然会背,要时时温习才好,儒家圣贤书里字字都是浩然正气,稍从里面悟出些什么,你就能终生受益。你学过剑法,自然该知道剑之所以被称作百兵之君,就是因为其造器中正而不斜,做人呐,首先就是这一个正字。” 陈乘风眼神一亮,欢喜道:“以前学塾里先生教过的,正,就是问心无愧。” 张正言明显愣了一下,展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扇动凉风,感慨道:“是啊,正就是问心无愧。这四个说起来容易,身体力行,又何其难呐。不说这些,咱们屋里说话。” 老掌柜这才回过神来插嘴,“先生快请,寒舍乱了些,不嫌弃的话喝一壶茶。” 张正言坦然走进绸缎庄,那几位官员识趣地纷纷告辞,各自回去想尽办法打听,这位承希先生在如今的司天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言语之间直呼陈无双的名讳,看样子地位不低,甚至隐隐要比陈家三爷的话语权还重些。 跟昨日的陈家四爷如出一辙,张正言迈进绸缎庄陈家那间藏书蒙尘的书房也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让老掌柜跟陈乘风都落了座,才饶有深意道:“我是今日一早才得知这件事情,想来四爷没有跟陈掌柜说的太多,有什么疑问可以说出来,捡着能说的,我跟你们父子说几句也好。” 陈乘风刚要开口,就被爹爹一个眼神逼了回去,悻悻低头。 老掌柜定定看了张正言一阵子,沉吟着开口问道:“那就先谢过先生愿为老朽解惑,四爷过继嘉儿···唔,过继乘风为子嗣,这孩子将来是在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上,还是镇国公府?” 年轻书生用很是赞许的眼光看了看他,暗道不能仗着肚子里有些学识就小看了天下人呐,寻常人家要是摊上这种好事早就乐昏了头,一家绸缎庄的掌柜能见过多少世面,此时居然能保持冷静一针见血,实在难能可贵。 这个问题尤为关键,陈乘风是过继给陈家四爷,但陈季淳早就搬出了镇国公府另立门户,这是京都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可今日张正言是坐着镇国公府的马车而来,这其中的学问可就大了,对懵懵懂懂的陈乘风而言,是去礼部右侍郎府邸还是去镇国公府,以后的路完全不同。 张正言摇着折扇,轻声道:“都不是。乘风公子要去的,是司天监。” 老掌柜眉头登时紧紧皱成一团,陈乘风却差点高兴地蹦起来,他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好,想着要是去了礼部右侍郎府上,多半还是得被逼着读书,听说陈家四爷府邸的照壁上就刻着“诗书传家”四个字,可要是能去司天监就不一样了,也许有机会能学到陈家威名赫赫的青冥剑诀。 张正言看着少年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暗自叹了口气,十二岁的半大孩子哪里能知道,棋子往往都不认为自己是棋子,顿了一顿,继续道:“司天监现在所面临的处境,就算只知一二,您老心里也该是有数的,有些事情实在不好跟陈掌柜明说细说,总之,还是四爷那句话,司天监会尽其所能护住乘风公子安危,到底也是玄素公的血脉,这一点您老可以放心。” 这话先是陈季淳说过一遍,今日这位承希先生又说了一遍,老掌柜心里反而更是加重了担忧,事已至此也只能点头,司天监再没落,总不能没本事护住一个孩子。 路是难走了些,可总是要有人去走。 家里的次子之前就提过要去北境杀妖族挣军功,虽说动用家法才好不容易劝住他,老掌柜心里却也是想着能为天下出一份力,陈家老公爷死得重如泰山,司天监只有一位无双公子,都舍得拼死去雍州涉险,自家好歹有三个子嗣,既然知道也是玄素公的血脉后人,怎么能忍心坐视不管? 张正言似乎能很轻易就看出老掌柜的心思,语气变得柔和,“等陈无双回来,乘风公子肯定是愿意跟他见一面的,有他在,满京都城就没人能动司天监一块砖瓦,即便是···” 说到这里,张正言合上折扇往上指了指,“即便是他们,也不行。” 老掌柜心知肚明,能让代表司天监而来的承希先生讳莫如深的“他们”,是指李姓天家,忙问道:“那镇国公爷在北境,会不会有危险?” 张正言展颜一笑,眼神很清澈,“这话说的,要是没有危险,陈无双还懒得去呢。陈掌柜不知道那位公子爷的脾气,最信奉富贵险中求,连天都敢捅破个窟窿,他怕什么危险,多半觉得这样才有乐子。” 陈乘风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好奇道:“听人说,镇国公爷是五境剑仙?” 张正言哈哈大笑,拿折扇指着他道:“乘风公子肯定是听那些说书先生胡诌八扯的,陈无双不过比你年长了五六岁,世间哪有十七岁的剑仙?不过他确实天资了得,在凉州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的时候就修成了四境八品。” 陈乘风稍微有些失望,眼神里很快就洋溢着崇拜神色,“那也是空前绝后了。” 张正言没有再多说,他就知道,孤舟岛还有一位跟陈无双同龄的青衫少年也是四境八品,说是空前或许还凑合,说是绝后可就未必了,江湖中藏龙卧虎,山外青山楼外楼,谁能说得准以后还会不会有资质更惊艳的人物诞生。 等了片刻,见老掌柜没有再问出别的问题,张正言站起身来,“八月初一辰时,镇国公府的马车会来这里接乘风公子去司天监,陈掌柜不必给他准备什么,到时候或许有人会去观礼,穿的气派些,别让人看轻也就是了。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罢了,委屈陈掌柜憋着吧,知道的多了总归不是好事。” 拱了拱手算是告辞,张正言深深看了陈掌柜一眼,潇洒走出书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不是他不想多说,只怕隔墙有耳啊。 当下京都城的水,可不比江湖里浅。 第二十三章 借宁王项上人头一用 八月初一,大周这座京都城逐渐有了秋高气爽的韵味。 朝堂内外似乎都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一扫景祯二十四年七月的浓重阴霾,让崭新的一个月份里能有崭新的气象,所以辅正伯陈家四爷过继子嗣的事情就成了适逢其会的引子,尽管镇国公府和礼部右侍郎府都没有往外发帖子相请,还是有不少得知消息的人主动前来观礼贺喜。 怀安侯等有爵无权的贵人都到的很早,却没有率先进门,都坐在排成长长一溜的马车里耐心等候着,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保和殿上的朝会很快就会散,其余几位大学士会不会来说不准,首辅杨公是一定会亲自到场观礼的,多等一等不是坏事。 镇国公府门前的四盏白灯笼早就被摘了去,换成了透着一股喜庆劲的大红灯笼,说实话,自从陈仲平收陈无双为嫡传弟子,然后不久陈家三爷的独女陈佩瑜被先帝景祯赐婚给如今已是宁王殿下的李敬廷,司天监已经很多年没有值得张灯结彩的喜事了,忙忙碌碌的老管家感慨万千,私下里抹过两回眼泪。 吉象坊绸缎庄的少年自卯时就被老管家接到了镇国公府,陈季淳带他去京都城外鹤鸣丘先到玄素公跟陈伯庸的陵前祭拜,回来之后还要当着观礼嘉宾的面再进司天监祠堂里历代观星楼主的灵位前磕头,做完这些就算是正式宣告认祖归宗,接下来没有什么繁琐的仪式。 这是陈叔愚的意思。 既然陈仲平跟陈无双师徒两人都不在府上,索性就一切从简吧,让那孩子给三伯以及陈季淳夫妇敬一杯茶,老公爷才刚刚过世不足一个月,没必要大肆铺张操办。 朝会辰时就散了,杨之清懒得回乌衣巷再换衣裳,在官袍外面披了件狐裘就就催促车夫往镇国公府而去,蒋之冲、卫成靖、王宗厚这些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宫门外最惹人注目的十余驾马车都往同一个方向驶去,穿过崇文坊,穿过嘉宁坊,穿过和盛坊。 陈乘风穿了一身最精神的青色绸缎长衫,腰间是早晨陈家三爷所赐的一条玉带,十二岁的少年看上去很是有一副翩翩公子的派头,站在观星楼下仰着头看去,这就是他以前只能远远在司天监围墙外面看上两眼的观星楼,好看。 水潭里的锦鲤也好看,树上飘落的叶子也好看。 折扇不离手的张正言就笑吟吟站在他身侧,伸手指着观星楼一层一层跟他介绍,一层除了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之外就是数万卷藏书,良莠不齐,其中有司天监千余年来从偌大江湖中收集来的功法秘籍,也有陈无双早年一掷千金从风流才子手里高价买回来的诗词,顺着往上说完了第六层,张正言收敛起笑意,郑重道:“记住了,观星楼七层是历代镇国公爷静修的所在,以后没有陈无双的允许授意,不能上去半步。” 陈乘风点点头,好奇道:“那我三伯和爹爹能上去吗?” 张正言知道他现在所说的爹爹是陈季淳,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陈乘风记在心里,又问:“那先生您能上去吗?” 张正言淡淡笑了笑,说得很理所当然,“能。” 陈乘风实在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观星楼七层连陈叔愚都不能随意上去,身旁这位姓张的先生却可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 张正言拿折扇敲了敲他肩头,“以后你就知道了,不只我能上去,刚才见过的那个比你还小几岁的光头和尚也能上去。觉得闷了你可以在一楼看书,里面有些精妙剑法,多看看起码有个博采众长的好处,再就是每日要默写一遍《春秋》,风雨无阻,四爷不在这里,我会检查你这门功课。” 陈乘风顿时苦了脸,他不明白为什么承希先生要让他默写《春秋》,而且是每日一遍。 穷酸书生转身带着他朝祠堂方向慢慢走去,心里一叹,希望这孩子真能从《春秋》里读出什么是浩然正气,三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宫里那位姓吴的太监和西花厅,只怕会想方设法接近陈乘风,十二岁的孩子不辨是非,谁对他好就跟谁亲,难免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司天监谁也不好明着跟他说起这些,唯独指望他自己能有正气。 水潭对岸,蹲在树下拿一截枯枝胡乱写字的徐称心抬头远远看了一眼,撇嘴嘟囔道:“什么乘风公子,真不知道陈家四叔看中他哪一点,比无双哥哥差得远了!” 小高僧空空附和着点头,他也认为即将成为司天监一员的陈乘风跟无双公子差得很远,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差十万八千里是夸张了些,起码相差从白马禅寺到越秀剑阁的这么一段距离,那是他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 以往徐称心从来不会跟陈无双叫哥哥,兴许是空空小高僧的到来隐隐让内心敏感的西河派弟子察觉到了失宠的危机,所以每次在他面前提到陈无双,都会刻意亲昵的加上哥哥两个字,彰显她跟年轻镇国公爷的关系非比寻常。 少女心思啊,最是有趣。 早早散了朝会的元玺皇帝今日心情极好,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正式摆开天子仪仗出宫,他想亲眼看着陈季淳过继子嗣,让那个出身绸缎庄的孩子见识见识皇家威严,从而能够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敬畏帝王的种子,如何给种子灌溉浇水就交给西花厅慢慢去做,这种事情欲速则不达,得慢慢潜移默化的施恩。 元玺皇帝给了吴廷声一年光阴,但信心满满的内廷首领太监主动缩短了让种子发芽开花的时间,说到明年正月大周正式改元为元玺,就可以让天子初见成效,司天监说是大周的,其实该是天家的才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听话的就没必要活在世上了,比如,那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 等在镇国公府门外的一众勋贵猜到首辅杨公回来,却万万没料到元玺陛下会驾临观礼,听到天子仪仗中独有的号角声后,陆陆续续诧异钻出车厢,看清最前面开路净街的确实是龙吟营甲士,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让自家车夫立刻把马车赶到远处去候着。 跟天子銮驾争道,这要是被御史台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长舌妇参上一本,可是死罪。 直到元玺皇帝笑着走下御辇,在满身甲胄的龙吟营营官萧静岚带领下进了镇国公府正门,眼力不错的怀安侯才见着身着正一品绛紫官袍的首辅杨公缓缓走来,身后同样身穿官袍的无一例外都是殊荣至极的绛紫,文华阁大学士兼领吏部尚书蒋之冲,武英阁大学士兼领兵部尚书卫成靖,文渊阁大学士王宗厚。 除至今悬而不设的朝天殿大学士和远在凉州的武泰阁大学士郭奉平之外,两殿四阁大学士身在京都城的四人联袂齐至,再往后就是户部尚书古正明、礼部尚书王盛怀领衔的一众紫衣文官,怀安侯看得眼角不断抽搐,亲娘哎,这是小半个朝廷都到了? 林秋堂高高坐在观星楼六层上,从窗口往下俯视,陈家大部分人都出来跪迎天子驾临,说是大部分,是因为水潭边的空空小和尚跟徐称心两人懒得理会,再就是人群中没见着裴锦绣和那穷酸书生的影子,想来是有意无意避开。 元玺皇帝笑着说了声平身,而后往观星楼上看了一眼,林秋堂坦然站在窗口不闪不避,东海孤舟岛不归大周一十四州管辖,即便归他管,这位帝王的圣旨对江湖而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第二个抬头朝他看来的人,就让林秋堂不得不重视了。 十一品剑修萧静岚,眼神里似乎都有凌厉剑意。 故意身穿明黄龙袍而来的李敬辉笑着看向站起来以后明显不知所措的陈乘风,这位少年往常在吉象坊能见到最大的官无非就是五城兵马司趾高气扬的副指挥使大人,偶尔跑去白狮坊看热闹,能见着几位叫不上名来的贵人也都是隔着很远看一眼,哪里见过天子龙颜,双手紧张得下意识攥成拳头不停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元玺皇帝偏偏很有兴致跟他说话,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和声道:“难怪季淳爱卿如此看重,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朕问你,可知道司天监是什么地方?” 陈家四爷顿时心下一沉,糟了,提前没料到元玺皇帝会来,还没来得及教这孩子如何应对。陈乘风不由自主去偏头去看陈季淳,却见血缘相连很是浅薄的爹爹神情肃然默不作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正犹豫间,又听见平易近人的陛下笑了声,“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对了有赏,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 有这句话,陈乘风才敢开口,学着说书先生的说法道:“司天监···是大周的定海神针。” 李敬辉微微一怔,旋即龙颜大悦,畅快笑道:“说得好!司天监,正是大周的定海神针!吴公公呢,把朕提前备下的礼物赐给他,既然是镇国公府陈家的子嗣,怎么能没有一柄趁手的好剑?” 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元玺皇帝刻意在“大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可惜陈乘风听不懂话里隐含着的意思,眼巴巴看着吴廷声手里捧着的一柄长剑。 李敬辉伸手把那柄剑接过来,抽出三寸剑身,笑道:“司天监虽有不少珍藏,但这柄天品剑是朕赐给你的,记好了,此剑以后就叫做···尽忠。” 陈季淳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去看天子脸色,元玺皇帝正巧也在看他,君臣两人心思不同,神情却是大同小异的微笑,陈季淳不敢长时间跟他对视,挪开目光诚惶诚恐道:“乘风,还不跪下谢恩?” 老管家快步上前在那少年耳边轻声交代两句,陈乘风立即依言双膝跪下,两只手高高平摊着举过头顶,“乘风叩谢皇恩,愿吾皇万岁。” 刚刚接过剑,镇国公府门外就响起一阵笑声,“巧了,我也有柄剑要赐给这孩子。” 元玺皇帝的脸色瞬间有了变化,不用回头去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陈家三爷暗自叹息一声,就知道今日不会太过平静,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谁也拦不住。 宁王殿下几步跨进镇国公府正门,手里果然提着一柄剑,众人纷纷行礼口称见过殿下,楞楞的陈乘风跪在地上去看,见来人长相与天子有几分相似,气度却更加潇洒,刚在想这位又会是谁,就听得陈季淳在后面轻声提醒,“见过宁王殿下。” 李敬廷笑得如沐春风,进门先朝身居帝位的皇兄行礼,又朝人群中的陈叔愚口称岳父大人,转身朝杨公等人一一拱手,这才走到陈乘风身前,弯腰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少年拉起来,“你我是平辈,本王是你姐夫,不用跪拜。喏,这柄剑你拿着,不比陛下赐你的尽忠差,就是没有个名字,听说你是读过几本书的,有兴致了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就是。” 元玺皇帝赐的剑叫做尽忠,宁王殿下赐的剑偏偏没有名字,这就足够在场诸位重臣咂摸了,只是怀里捧着两柄好剑的陈乘风,彻底陷入呆滞,好在似乎根本没人注意他这位今天的主角,躲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张正言,冷笑之余又是一声叹息,这孩子从一进镇国公府,就注定了会被人当做是一柄剑。 不管这柄剑将来刺向哪里,希望他能明白,江湖中威震八方的永远是用剑的人,而不是一柄剑。 陈家三爷悄悄扯了扯陈季淳的衣袖,兄弟之间的默契让后者立刻明白了其用意,三哥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场热闹,以免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宁王殿下屈尊驾临,臣实在感激不尽,也不敢耽误杨公、蒋公等诸位大人日理万机,请移步陈家祠堂观礼。” 元玺皇帝对宁王李敬廷的到来表现得很漠然,点头嗯了一声,朝镇国公府松柏青青的深处走去。 陈季淳带着那少年进祠堂跪拜历代观星楼灵位,禀告祖宗陈家后继有人,然后很快就领着他走出来,老管家早备好了茶水等着,陈叔愚正妻早逝,按理说这第一碗茶是该陈家三爷独自从陈乘风的手里接过来,可不知为何,陈叔愚突然让人去找来毫无准备的裴锦绣。 所以第一道茶就变成了两碗,元玺皇帝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说。 第二道茶,陈季淳夫妇接在手里,刚要说几句勉励他日后上进的话,突然听见陈家三爷咦了一声,紧接着在场众人都察觉到一道锋锐剑气正从远处以狮子搏兔之势俯冲而来。 “在下无礼,想借宁王殿下项上人头一用!” 第二十四章 看戏与演戏 有心人的谋划,在旁人看来就是始料未及。 镇国公府门外充当天子仪仗的两百龙吟营甲士显得有些多余,等他们冲进来护驾的时候,营官萧静岚已经持剑挡在面不改色的元玺皇帝身前,而三位不请自来的蒙面刺客,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陈家祠堂前这些人近乎相当于大周多半个朝堂,站成一个杀机明显的三角形阵势,其中一个顶角距离脸色铁青的宁王殿下只有不到两丈距离,首当其冲。 在朝堂眼里,江湖人始终是桀骜不驯的粗野性子,即便是太平盛世,每年想要潜入宫城刺杀天家贵胄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以往有司天监声名煊赫的第一高手陈仲平以及贵为国师的空相神僧坐镇京都,谁也不敢太过造次罢了。 同样是十一品凌虚境修为的太医令,却不至于让江湖太过忌惮,一来是楚鹤卿那柄竹剑蜻蜓历来极少在人前显露,听惯了种种夸大其实传闻的江湖,并不认为他真有能跟陈仲平一较高下的本事;二来是楚鹤卿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名头太盛,很多时候会让人忘了他还是一位卓绝剑修。 如今空相神僧辞官归寺,陈仲平远在南疆十万大山,于是就让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上一次李敬廷敢兵行险着刺杀先帝景祯,也是因为如此,不过他没想到弑君弑父的报应会来的这么快,也没想到刺客会这么大胆子,竟然在司天监对他出手。 三个极有底气的蒙面人自然是有这么做的倚仗,一位五境,两位八品。 这样的阵容,要比李敬廷蓄意刺杀先帝的那次手笔更大,一时之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楞了,不了解朝堂的裴锦绣倒是反应最为迅速,脚步轻盈好似舞蹈一般,抽剑就护在首辅杨公等一众高官显爵身前,众人步步后退,好在司天监祠堂四周除了松柏之外没有其他建筑物,让出三四丈距离站定。 身为保和殿大学士的杨之清当然有处变不惊的气度,在被裴锦绣脚步压着后退的过程中,他眯着眼睛瞥向元玺皇帝的侧脸,李敬辉同样眯着眼睛,杨公总觉得天子眼神中好像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 陈家三爷喊了声“护驾”,立刻招手从祠堂深处唤来一柄佩剑,横剑挡在萧静岚身前,做元玺陛下的第一道防线,其实大可不必这般逢场作戏,天子被匆匆赶来的两百龙吟营甲士团团护在中间,萧静岚的青兕剑甚至都懒得完全出鞘,只露出两寸长短一截剑身,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高人气派。 陈季淳一把将十二岁的陈乘风拽到身后,慢慢后退几步,抬起头,目光越过松柏树冠看向那座观星楼,见林秋堂背负双手静静站在楼顶青瓦上,心里顿觉踏实了几分,毕竟是自家能够信得过的一座靠山,有林掌门在,就不怕事情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眼皮不断跳动的宁王殿下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尤其饶有深意的在元玺皇帝身上微微停顿,然后就咧嘴笑了,他很快就猜到这三位冲他而来的刺客是受谁指使,天家无情啊,有些斗争只能彼此之间相互心照不宣,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绝对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这无关安危,有关脸面。 陈家三爷迅速转头环顾四周,看似是在观察一众重臣的处境,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在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脸上掠过,那该死的阉人微微冷笑,让陈叔愚登即心下了然,这是元玺皇帝幕后主使的一场好戏。 照玉龙卫以前所收集的情报来看,李敬辉恐怕想不出这么阴狠的一石数鸟之计,多半是吴廷声搞出来的事情,陈叔愚暗自叹了口气,光从留下宦官不可干政的遗训,就足见大周太祖皇帝的英明远见,朝堂上小人得志的景象屡见不鲜,但一旦这个小人是个阉货,可就要祸乱朝纲了,为患远比前任首辅程公所平定的党争之乱更加严重。 大周啊,果然是气数将尽了。 史书上说的清楚,前朝是先有内廷乌烟瘴气,才有后来的诸侯起兵,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眼见元玺皇帝就要重蹈覆辙,并不是坐上龙椅就会忘记以史为鉴,而是总有自视甚高的帝王,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出类拔萃,能够驾驭心思诡谲的宦官。 太监不能算是男人,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此时的李敬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不会公然降旨擢升吴廷声、毛焕容两个太监来做名义上凌驾于各州都督的节度使,也不会没意识到身侧堪称智计百出的吴公公正推着他走向悬崖,盲人瞎马莫过于此。 在元玺皇帝看来,吴廷声这一番谋划很是精妙。 在镇国公府行刺宁王殿下,在得手与否之前,就能先试探试探如今江河日下的司天监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力量可用,吴廷声认为尽管一万玉龙卫全军覆没、二十四剑侍近乎死绝,可陈无双在保和殿请旨北上雍州的时候表现得把握十足,司天监或许并不像看起来一样外强中干。 再者,今日杀不了宁王殿下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以看做是敲山震虎,让李敬廷认识到这座京都城不是他该赖着不走的地方,让在场这些不难猜到真相的重臣们对天家心怀敬畏,也让刚刚过继了子嗣的陈季淳明白天下还是姓李的说了算。 如果能杀了李敬廷那可就是意外之喜了,做官做的越久就越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敢明着说那三个刺客是陛下指派来的,反倒可以借此机会问罪司天监,责令陈家三爷搬出去,换陈季淳坐镇这座镇国公府,那未来想要扶植陈乘风这么一个傀儡执掌观星楼就变得更是名正言顺。 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吴廷声不信陈无双还能活着回来。 陈家老公爷那样的人物都死在北境,你陈无双一个未及弱冠的混账难道胯下多个卵蛋?何况,楚鹤卿已经领了陛下密旨出京,那可怜的镇国公爷腹背受敌,三头六臂也躲不过这一劫。 吴廷声昨天在养心殿当着元玺皇帝的面推演过几次,今日情形跟他所设想的大抵相同,唯独让他稍微感到诧异的是,面对这种处境,宁王殿下居然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一抹冷笑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再那么难看,好像剑光闪烁吞吐的那位不是五境高人,而只是个拦路劫财的蟊贼。 仓促间想不出破局之策的陈家三爷悄然看向陈季淳,后者气定神闲,微微摇头。 镇国公府有林秋堂和萧静岚两位凌虚境剑修在,即便那位龙吟营营官打定主意不出手,陈家也绝不会让宁王殿下死在供奉历代观星楼主灵位的祠堂外面,既然元玺皇帝大张旗鼓摆下戏台,安安稳稳先看一场戏就是了,四爷也想抻量抻量吴廷声城府深浅。 李敬廷正是看清了这一步,才没有担忧自身安危,况且他也有隐藏起来的后手,笑着问向为首的那位五境高人,“阁下说要借本王项上人头一用,不知是拿去做什么用?” 用黑布蒙着大半张脸的剑修嘿声冷笑,“如此说来,宁王殿下是愿意借了?那说说也无妨,王爷夺了江州兵权,又软禁了孙家大都督,我等江湖弟兄实在看不过去,想着用王爷的人头当虎符,调江州驻兵去守南疆剑山,王爷肯借那就再好不过,在下先替云州百姓谢过。” 陈季淳皱了皱眉,吴廷声这一计委实阴毒,搂草打兔子,居然还有嫁祸江州孙家的意思在内。 李敬廷挑眉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前几天本王刚在金水河畔说了某人蠢笨,这就急着证明自己是个聪明人了?唔,如果这法子真是他想出来的,本王以后倒要高看他一眼才行。” 那五境剑修装作听不懂,“王爷是自己动手,还是要在下帮衬一把?” 元玺皇帝的神情立刻有些不太好看,伸腿一脚将身侧一名亲军侍卫踹翻,厉声呵斥道:“你们这群废物,有萧爱卿护着朕,还不去将那三人围杀!” 那甲士被他踹的身形一晃,脚步却纹丝不动。 提前并不知道内情的萧静岚此时也看出些端倪来,清声道:“陛下恕罪,龙吟营天子亲军不敢擅离职守。” 元玺皇帝佯怒道:“大胆!萧静岚,你敢抗旨?” 说着就要伸手拨开面前的亲军侍卫去踹萧静岚,可披甲在身的龙吟营将士围成人墙,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天子也出不去,任由李敬辉怎么拉扯都撼动不了分毫。 不远处,站在裴锦绣身后的杨公冷眼看着这场闹哄哄的戏码,不动声色。 蒋之冲挪动脚步靠前,在杨之清耳边轻声笑道:“陛下的演技倒是有些长进呐。” 首辅大学士冷冷回头瞥了他一眼,却见卫成靖、王宗厚等人都面带冷笑,再往后的刑部尚书惴惴不安,礼部尚书王盛怀捋着胡须目光游移不定,以怀安侯为首的那些勋贵则表情各异,杨之清不由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蒋之冲不可胡言乱语。 文华阁这位大学士撇了撇嘴,饶有兴致地看向高高站在观星楼顶的那人,嘀咕道:“他倒清闲,这才有个看戏的样子嘛。” 李敬廷当然没傻到挥剑自刎的程度,指着脑袋道:“喏,本王的脑袋就在这里,你等都是些有借无还的混账,想要就自己来拿,指望本王双手奉上,你算个什么东西?” 显而易见,这句话是指桑骂槐。那位五境剑修眨了两下眼睛,也不见恼怒,笑着拱手道:“那就得罪了,王爷莫怪。” 在他手中长剑光华绽放的同时,观星楼顶上的林秋堂凌空迈出一步,如有海浪大潮声相随,一步跨出天地变色,整座镇国公府都被一种深沉的湛蓝色所笼罩,第二步就跨到了祠堂门外,此时跟那五境剑修同来的两位八品修士刚刚出手。 面对几乎同时要刺到宁王殿下身前的两剑,林秋堂仅仅一挥宽博大袖。 东海孤舟岛弟子一向很少在大周疆域内走动,西花厅的密探鞭长莫及,近一年来是有不少关于沈辞云的传闻被宫城所知,但那青衫少年除了比年轻镇国公更早一步修成四境八品之外,洞庭湖上诛灭南疆玄蟒、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都是辅助陈无双,因此李姓天家以为孤舟岛的功法只算出彩并不顶尖。 而林秋堂轻描淡写挥袖化解两位八品修士一剑,让元玺皇帝眼神瞬间有了变化。 李敬廷淡然拱手,“谢过前辈出手相救。” 林秋堂没有回头去看他,嗯了一声道:“林某很喜欢司天监的清静,出手不是为了救你。看在陈家三爷的面上,你走吧,我替你拦住他们一炷香。尽量走得远些,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林某可就不管这些是非了。” 没想到宁王殿下竟然耍起了无赖,摇头笑道:“这么说,只要本王在镇国公府就可以高枕无忧?有前辈护着,本王出去才是傻子。” 林秋堂对此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还没来得及出手的五境剑修,“九品,难得。孤舟岛一脉从来不愿意介入江湖纷争,林某也不愿意出手伤人,以免惹下将来不好收场的因果恩怨。劝三位一句,见好就收吧,司天监不是你修成五境就可以乱闯的地方,也就是林某好脾气,要是换了镇国公爷在府上,你等现在已经成了那头凶兽黑虎果腹的血食。” 那五境修士退后半步,偏头问道:“林掌门是要多管闲事了?” 林秋堂皱起眉,“怎么听不懂人话?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你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多看一眼林某都嫌烦。但是在这里不行,林某答应了陈无双替他坐镇观星楼一年,别让我为难。” 五境修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沉默着不说话,刚才林秋堂明显已经手下留情,以他的修为就算手无寸铁,想要以雄浑真气一招震伤那两个八品刺客也不是难事,可他只是化解了两人蓄意试探的攻势,并未不依不饶。 吴廷声也低着头沉默,他终究只有三境六品的修为,站在山腰就见不着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景致,昨日的推演已经把林秋堂算了进去,不过确实没想到九品跟十一品之间的差距会如此之大,大到这位实力能在西花厅排进前五的蒙面剑修不敢稍有异动。 所幸,虽说有些不尽人意,但预想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察觉到元玺皇帝已经朝他投来探询的眼神,吴廷声不得已叹息一声,悄然将手伸出衣袖,做了个极为隐晦的简单手势,在外人看来内廷首领太监只是捻了捻手指,这细微的举动却没有逃过一直保持沉默的陈季淳观察,四爷脸上有了笑意。 元玺皇帝脸色阴沉,很快就释然,吴廷声昨日说的很清楚,九成是杀不了宁王。 那五境修士的神识捕捉到吴公公的手势,旋即松了口气,要是副指挥使真要他跟林秋堂拼死力战一场,那么他或许还能付出惨重代价保全性命,身后两个八品修士必死无疑,装作思忖片刻,抬头冷哼道:“既然林掌门非要出头,我等兄弟也不好不卖孤舟岛个面子,山高水长,在下跟宁王殿下还有重逢之时。就此别过!” 三道剑光一闪而逝,没有一人出手阻拦。 陈季淳笑了声,如果无双在府上,多半此时会骂一句,狗日的耍完威风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看了眼元玺皇帝和他身边的内廷首领太监,陈季淳又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是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不远处一棵大松树后面,有一颗小光头探出来又缩回树后,手提长剑的徐称心却仰着头看那三道鸿飞杳杳的剑光,羡慕地嘀咕道:“我啥时候能修成他们那种境界啊···” 空空小高僧不以为然,“修成他们那样,还不是被林师兄吓走了?” 徐称心琢磨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转而开始羡慕小和尚吓人的辈分,五境或许以后能修成,可辈分这东西却是难以改变的,眼馋也没办法。 痴心学剑的西河派弟子叹了口气,很惆怅。 第二十五章 火种 孩子到底是孩子,原以为自己会是今天主角的陈乘风有些失落。 赐了他一口好剑的元玺皇帝已经在两百龙吟营甲士的簇拥中起驾回宫,另外一个赐他好剑的王爷似乎准备死皮赖脸在镇国公府多呆一阵子,对此,面色平静的陈家三爷既不欢喜也谈不上什么反感,倒是裴锦绣拉着绸缎庄少年的手温声软语宽慰了几句。 从首辅杨公等四位大学士的贺礼都是一张银票上来看,至少朝堂的态度是并不看好陈乘风以后有能接掌观星楼的希望,怀安侯等人本来准备了些名贵礼物,比如华美玉器之类,但有几位大学士的做法在前,这些有爵无权的勋贵谁也不敢逾越,各自留下数额比杨公小很多的银票就匆匆告辞。 他们祖祖辈辈吃着李姓天家的恩赐,当然不愿看到大周王朝轰然倒塌,做富贵闲人做得久了,更不愿意卷进皇室内斗的漩涡里去,只恨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早知道元玺皇帝会有亲自登场演这么一出大戏的打算,宁可得罪陈季淳乃至整个司天监,也不会上赶着来观礼贺喜。 杨之清离去之前明显欲言又止,看到陈季淳脸色如常地将众人送出镇国公府,才稍稍放心。 老管家问过陈家三爷和张正言两人的意思,把得了两柄好剑却闷闷不乐的陈乘风安顿在水潭东边的清池苑居住,这处小院落是陈家四爷幼年时住过的,已经空置了许久,离着陈无双往日所居住的清音苑很远,也不如徐称心如今所占据着的小杏苑雅致。 陈季淳轻车熟路领着绸缎庄少年在水潭边绕了一圈,他低着头默不作声,陈乘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闷气氛,毕竟不是亲爹,说话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他暗自算了算就开始咂舌不已,今日收下的贺礼有三十余张银票,面额最大的是几张一千两,其余也有五百两、二百两,加起来有一万四千多两银子,够在吉象坊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还绰绰有余。 裴锦绣看过他怀里的两柄剑,都是地品。 但元玺皇帝金口玉言,说那柄尽忠是天品就姑且当它是天品好了,无论谁问起来都是天品,不容置疑,反正对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行走江湖的乘风公子而言,地品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了,更何况平白就得了两柄,拿回绸缎庄都得供起来晨昏三炷香。 陈乘风对老管家让人收拾干净的清池苑无比满意,处处摆设都看着新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去屋里坐下,早有指派来伺候这位小公子的丫鬟拿来几样时鲜瓜果,还泡好了一壶茶,四爷挥手让她们都去外面候着,又默默思忖了一刻钟,好像这才注意到少年一直在身旁恭敬站着等,终于展颜一笑。 “今天的事情,吓着你了?” 陈乘风摇了摇头,说吓着倒不至于,但所见的一幕跟他想象之中的江湖完全不同,他以为修成五境的高人都该是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也以为绝对不会有人敢在司天监这种威加宇内一千余年的威严地方交手,可一挥袖就化解了两位八品剑修攻势的林秋堂,出手实在没什么看头,也就剑光恢弘了些。 而另一位五境修士,居然从始至终没有要试一试的意思。 放了两句狠话就从容离去,这做派跟吉象坊一些自诩为地头蛇的无赖没什么两样,甚至往细里想还稍有不如,至少无赖是真会一言不合就伸手打人的,仗着身后有五城兵马司的关系撑腰,小商小贩都得忍气吞声,陈家的绸缎庄也得按月拿些银子奉承孝敬,不过以后再也不必了。 心里难免对他抱有愧疚的陈季淳嗯了一声,和颜悦色道:“没吓着是好事,没记在心里更好。乘风啊,你年纪还小,很多话为父不跟你明说也是为了你好,不要觉得是冷落了你。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我很少会来,嘱咐了那位张正言先生平日督促你多读些书,想家了也可以让管家送你回吉象坊看看,只是你身份毕竟跟以前不同了,能少去就少去。” 陈乘风很乖巧地一一答应,今日一早出门前,爹爹和流着泪的娘亲也是这么嘱咐过。 看了眼他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的两柄长剑,陈季淳又道:“司天监的青冥剑诀,要经过你二伯首肯才能传授给你,现在他远在南疆,你且耐住性子等一等,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有不少剑谱,你要是喜欢可以去翻阅,为父记得,其中有一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写得还算精辟,无双早年最常看的就是这本。” 听见陈无双的名字,陈乘风的双眼顿时一亮。 少年人哪有不仰慕江湖豪杰的,而且京都城的说书先生都快要把那位年轻镇国公爷说成是仙人转世,实力能抗衡五境高人修士的凶兽南疆玄蟒都挡不住他随手一剑,斩杀谢逸尘之后,坊间更是把他称作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样的传奇人物都看过的书,定然是好的。 陈乘风把那两柄剑放在桌上,从怀里摸出拿些银票,斟酌着语气道:“父亲大人,这些银子···” 陈季淳笑着摆摆手,“你有这份孝敬心思就难能可贵,银子你自己留着用就是,空闲了去崇文坊或是白狮坊这种热闹坊市转转,有挥金如土的无双公子珠玉在前,你出手要是小气了倒会让外人看不起,镇国公府不能丢这个脸面,银子不够了尽管去找管家拿,再败家,你还能比得上无双?” 少年笑了笑,有句话不好意思问出口,听父亲大人的意思,怎么好像镇国公府认为子嗣花天酒地的败家是好事,不仅不严加管束,反而有意纵容,难不成是这座能有四分之一个吉象坊大小的府邸里积压的金银财物太多,嫌弃堆在库房里明晃晃的碍眼? 陈季淳又交代了几句日常起居,最后道:“每个月的初一,管家会送你去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为父会考教你一个月来的学识长进或是修为进境,不求你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势头,哪方面的长进都好,哪怕是在流香江多学了两首会哼唱的曲子也行,就是不能止步不前一无所获,记住了?” 疑惑不解的陈乘风还是点了点头,尽管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去流香江学两首曲子算是什么有用的长进,陈季淳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衣袖,“熟悉熟悉这处小院子吧,不用送我,为父跟你三伯还有些事情要说,说完就回乌衣巷。” 少年坚持送出清池苑,躬身说了声孩儿恭送父亲大人,陈季淳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笑着看了他两眼,好像是唔了一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水潭边走去。 陈乘风目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陈季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千折百回的小路上,少年刚要回身进这座以后属于他的院子,忽然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嗨,傻乎乎的,叫你两声了都听不见?” 少年忙循声望去,清池苑南侧低矮围墙边,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烙着六枚戒疤的光头,一个是扎了个道髻的少女,他在吉象坊画匠笔下见过这种道家弟子才会扎在头顶的发式,不禁愣住,怎么司天监会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而且,那道士竟然还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他愣神的功夫,刻意摆出趾高气扬架势的道士姑娘已经拽着嘿嘿傻笑的空空高僧走到近处,可惜徐称心的个头不如绸缎庄少年矮了些,气势不太够,否则一定要让这位所谓的乘风公子见识见识什么叫拿鼻孔看人。 “拿你那两柄剑来看看。” 手里提着一柄剑的徐称心说得理所当然,好像镇国公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她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这让陈乘风拿捏不准她的身份,反倒把更多的目光都放在空空小高僧身上打量,大周尊佛,空相神僧没有辞去国师之位前,各处坊市都不少见和尚们的身影,听说有年轻些的每天故意在流香江最热闹的时候去流香江畔坐着念经,说是磨砺定力。 陈乘风知道,修为越强、地位越高的和尚脑袋上的戒疤就越多,京都城妇孺皆知,空相神僧头上有十二枚,但看眼前这个小和尚的年纪分明只有八九岁,居然已经有六枚之多,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摸,试试是不是这家伙自己偷偷画上去以假乱真的。 徐称心皱起眉头,一把将空空小高僧护在身后,面色不善道:“你是个聋子?” 空空小高僧闻言信以为真,低低念了声佛号,难怪空相师兄说司天监不容易,无双公子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这位乘风公子又是个听不见声响的聋子,世态炎凉啊。 陈乘风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不是聋子,敢问姑娘是什么人?” 徐称心没好气道:“你管我呢,拿那两柄剑来给我看看。”伸出陌生环境而心存戒备的少年有些为难,轻声道:“那两柄剑,一柄是陛下赐的,另一柄是宁王殿下赐的···” 徐称心先是冷哼,然后吐了口唾沫,斜着眼瞧他道:“好了不起?看见没有,我这柄剑是无双哥哥送的,皇帝和那什么王爷,有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呸,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拿着当宝贝,不给看拉到,姑奶奶还不稀罕呢!” 说罢径直拉着空空就走,留给惊恐不已的陈乘风两个后脑勺,其中一个锃光瓦亮。 少年惊恐的原因是,她竟然敢呸陛下和宁王殿下,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听口气,那来头可都大的没边了,莫非是陈家二爷新收的弟子?不能吧,收徒就收徒,司天监弟子个个喜穿白衣,偏给她穿一身道袍做什么? 回院子彬彬有礼地问过丫鬟,才知道那小和尚的来头更大,陈乘风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清池苑这边不知道的是,被徐称心呸过的宁王殿下吃过晚饭才走,拒绝了陈家三爷想要护送一程的好意,借了一匹马洒然而去。 祠堂里只燃着一根蜡烛,夜幕降临之后就显得尤为阴森,这种发自内心的寒意不是多加一件厚衣裳就能抵御得住的,陈叔愚与陈季淳兄弟两人在先祖灵位之前默然对坐,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遮住了很多看不清上面自己的灵位。 外面的月光好像不敢照进来。 陈家四爷用一声叹息作为这场注定简短的谈话开头,“三哥打算什么时候给裴···一个名分?” 陈叔愚苦笑片刻,怅然道:“无双早就称呼锦绣为三师娘了,今日在祠堂外当着天子和朝中群臣的面,又受了乘风那孩子一碗茶,名分不名分的,也就这么回事吧,锦绣要是在意这些,就不会从越秀剑阁不远万里来京都。” 人家万里而来是人家的情谊,陈家三爷总不能就这么马虎打发了,陈季淳还想再劝两句,却被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的兄长岔开话题,“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陈季淳微微一怔,沉吟道:“远不如先帝的手段呐。这十有八九是那吴公公想出来的馊主意,史书上说每逢乱世群魔猖狂,诚不欺我,区区一个阉人也想跳出来指手画脚,贻笑大方。不过,他能有这样的举动,必然是有所凭恃,我担心无双···” 如今看来,陈无双就是司天监无可替代的孤注一掷,京都城最多是暗流汹涌,可雍州北境每走一步都是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他的处境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险百倍,能斩杀谢逸尘其实是侥幸所为,这种侥幸可一不可再,不能指望所谓的气运加身可以护住他的安危,却又对此束手无策,这种感觉让陈家三爷夜夜都睡不安稳,可又能如何呢? 陈叔愚伸手捏了捏双目之间的山根,“前些日子写给驻仙山的信件有了回复,白行朴已经让门下不少剑修都赶赴北境,声称司天监不用承他的情,这话说的很干净。为今之计,咱们兄弟两人只能期冀无双真像常老卦师说的那般命硬。” 陈季淳低头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三哥有没有想过,把司天监迁去云州?” 陈叔愚脸色一变,直直盯着面前至亲手足,后者坦然跟他对视,良久,陈叔愚才摇头缓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总不能让无双身后没了依靠。你想怎么下几步妙手我不管,但至少在无双平安回京之前,你不能再有这个念头,否则,二哥第一个不饶你。” 又叹了口气,陈季淳转头看向从上到下数十尊祖宗灵位,喃喃道:“我只是想,能给咱们陈家留下一个火种。” 陈叔愚的语气很平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况且,你不是已经在兰草坊藏娇巷留下火种了?” 一句话,问得陈季淳额头陡然沁出冷汗。 整整一炷香时间,陈家四爷才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三哥,我愿意全力为无双谋划前路,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有拿着他当外人看待,大周没了就没了,司天监没了就没了,沧海桑田哪有一成不变,我只是想为咱们陈家接续香火。” 陈叔愚哀声道:“我明白。” 然后,祠堂里就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枯坐,冷冷清清。 站在门外的裴锦绣,也是同样的冷冷清清。 第三十三章 死战,避无可避 杨长生此生从未踏足的西北杨柳城,有一家铁匠铺子像是每年顺着风把种子四处播撒的一株蒲公英,单蓉嫁为人妻的这些岁月里鸿渐于陆的谋划,让名不见经传的惧内汉子吕大河不知不觉间,就有了桃李满凉州的成就,花期也许还没到,但井水城刚刚萌芽的几颗种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绽放一次。 井水城这家铺子里,连同龚小六在内总共有五位铁匠,其中四人是师承于杨柳城,唯独年纪大概跟镇国公爷陈无双相仿的一个古铜色脸孔少年,是龚小六去年收下的学徒,虽说身子骨在一群铁匠里稍显单薄孱弱,但人很机灵,算账从来没出过差错,龚小六有意让他以后试着挑一挑大梁,这次出门只留了他一人看家,以应对可能会查上门来的虎狼兵卒。 龚小六几人毕竟在井水城扎根数年,又是有心探查情报的探子,所以对这座城池的巷陌分布无比熟稔,甚至早在两年前就悄悄在院里挖了一口井,这口平日里用石板盖住的井,不在城中造案在册的六百三十一口水井之内,而且里面也没有水,是一条从来没派上用场的暗道,通往院子外面隔着街不起眼的一处民房。 城中悍卒看不上的这处民房,主人是一个耳聋眼花的垂暮老汉,靠着四邻接济勉强维持生计,铁匠铺子每月都会给他送些吃食,那老汉也就允了打通暗道的这件事,世上多的是行事隐晦的人,不足为奇,许是人老成精,那眼看活不过今年冬天的老汉,从始至终没多嘴问过暗道的用处,也从来没有跟外人提过。 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 可这样一套干净的衣裳穿在几个铁匠身上,总显得哪里有些不合适,龚小六在杨长生带着笑意的目光中很是局促,不停伸手试图抚平白衣上因常年压在箱底而产生的深深褶皱,嘿嘿笑着,杨长生提醒他们最好先在白衣外面再穿一层衣裳作为遮蔽,蒙上头脸,这不是儿戏,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放火嘛,露出一双眼睛看路就足够了。 等分头去不同地方的几人都顺利得手,再撕去外面的衣裳露出白衣,大喊司天监玉龙卫的名号扰乱城中大军视听,喊几嗓子就跑,事发突然,仗着对地形熟悉就有很大把握全身而退,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要等杨长生闹出动静来之后再动手,先后顺序不能错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龚小六点头一一记下杨长生的嘱咐,主动要求去西城门附近潜伏,听见那边传来打斗的声音,再等三十息,就率先寻一处被兵卒占据的宅子点火,其余三个铁匠以火光为号,依次下手,顺利的话能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 等到子时夜深,四人各自揣好火折子准备出门前,杨长生嘿嘿笑道:“几位兄弟到时候不妨喊一喊镇国公爷的名号,兴许能吓住官衙里搂着姑娘奋力耕耘的谢志乾,你们知道的,胯下之物最不经吓···” 几人顿时笑作一团,紧张气氛淡了不少,合不拢嘴的龚小六很有恶趣味,“妙啊,吓他狗日的一个枪头耷拉、卵蛋瘫软!” 杨长生附和着笑了两声,收敛起笑意,郑重拱了拱手,“诸位兄弟,今日一别还不知道下回把酒言欢会是什么时候,杨某要是能活着出城,一定把铁匠铺子的事情说给镇国公爷听,保重!” 龚小六等人脸色也变得凝重,各自只有一声保重,挪开石板,先后钻进那条看似是井口的暗道,里面黑压压不能视物,杨长生莫名觉得心里发冷,那像是十万大山传闻中的凶兽巢穴,寂静阴冷,似乎探身进去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杨长生要等到人困马乏的丑时才动身出门,他的储物法宝在进城之前,就埋在井水城外一棵叫不出名来的歪脖子树下,现在只好把十二杆新鲜出炉就要染血的短枪带在身上,那口玄品长刀插在腰间,短枪分成各自六杆,一半插在身后触手可及,另一半用黑布条捆在身上。 很别扭,但是能保证行走过程中不发出声响。 准备好这一切,杨长生静静站在铺子里一动不动,忽明忽暗的红色炉火照在他疤痕狰狞的冷峻侧脸上,留下来看守炉火的少年也说不清对这位将军究竟是仰慕多一点,还是畏惧多一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试探着出声唤道:“杨将军?” 杨长生偏了偏头,但没有看他,“嗯?” 少年努力露出一个拘谨笑容,轻声问道:“我···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靖远将军愣了愣,这才砖头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反问道:“你很想再见到我?” 挽起袖口又放下,似乎这些细碎的动作能够让少年不再那么紧张,他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听将军讲的北境故事,如果以后有机会能再见着你,我想去雍州看一看,将军身边,缺不缺个牵马坠镫的?” 也许是怕杨长生直接拒绝,少年忙不迭屈起右臂,指着大臂上隆起来的一块肌肉,道:“我有些力气的,不会让将军觉得累赘,吃得也少···” 杨长生由衷笑了,和声道:“吃得少可不行,想在战场建功立业,靠的就是胆气和力气,饭量小会被那群糙汉子看不起,给你起个小娘子的外号可不是好事。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六哥又肯放你出去闯闯,杨某愿意带着你去见识见识跟妖族杂碎厮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顿时大喜过望,声音里都有了一丝颤抖,“将军当真?” 杨长生竖起右手,掌心朝向那少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击掌为誓。” 啪的一声,铁匠铺里的少年毫不犹豫。 然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杨长生清晰听见,原来炉子里的碳火燃烧会有呼呼作响的声音,像是铺子外面的冷风,像是少年心潮澎湃,也像是他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动开始逐渐加快,总之这种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心里烦躁。 等待的时间往往会很漫长,少年甚至在心神恍惚中感觉,杨长生会在这里一直站着,背后枪头朝上的六杆短枪如同一把折扇的扇骨,笔直,宁折不弯。 终于等到了丑时,一队步卒刚刚从铁匠铺紧闭的门前缓缓走过,脚步声拖沓,显然是用这种方式抱怨不能躲在温暖被窝里一觉睡到天明,杨长生再次检查一遍身上的所有兵刃,抿了抿嘴唇,把那只提前喂饱了的信鸽揣进怀里,抬腿走到门前,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了两眼,手搭在门栓上顿了一顿,忽然回头。 “小兄弟,你叫什么?” 少年好像从梦中惊醒,“我姓向,叫向前。” 杨长生最后留给他一个欣赏笑容,“向前,好名字!” 门板悄然打开,又悄然合上,铺子里只剩下守着炉火的少年,下意识抓住手边一杆没来得及锻造完成的短枪枪杆,触手冰凉,心里火热如红炭。 杨长生本想还装作先前的流民模样,但铁匠铺里龚小六实在拿不出一样储物法宝,兵刃在身就不能光明正大在街上乱走了,他出门以后很快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贴着两侧建筑物的墙边,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所幸今夜多云,月光多数时候都被遮蔽在云层背后。 他微微弓着腰行走,姿势像是一只发现猎物又怕打草惊蛇的豹子,按照前几天刻意记下来的路线缓缓朝井水城西门处一步一步逼近,事到临头,万般谋划都不如随机应变,杨长生索性放空心里所有的念头,见招拆招就是了。 这四里路,走得比从北境奉旨折返回凉州还难。 好在越远离井水城官衙所在的那条街道,能见着的巡夜兵士就越少,八月时节,跟雍州北境只隔了清凉山的井水城昼夜温差越来越大,丑时正是冷风吹透衣衫,城里这些有边军称号却从来没有上过城墙厮杀的士卒,不敢渎职睡觉,寻个去处喝酒倒不算什么过错。 军中可以缺女人,但不能既缺女人又缺酒,那还当个他娘的什么兵? 尤其是谢逸尘执掌大权二十余年的边军,那位死了一个月的大都督很会带兵,在北境时候就不禁营中饮酒,二十万汉子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无全尸,能及时行乐就及时行乐吧,而且喝了酒的士卒,战力有时候反而更强横一些。 谢志乾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把他父亲的旧规矩沿用下来。 确实跟今天磨枪时料想的一样,杨长生很顺利就避开往来稀疏的巡夜甲士,摸到了井水城西门附近,藏身在一处早就不开张营业的书局一侧窄巷里,在目光所及处四下打量,伸手不见五指,这座城池透着一股死寂沉沉,以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卓越目力,最远也不过能看到五六丈以外。 当然,插着几个火把的城门处能看得很清晰。 挤在门洞里点了一丛篝火取暖的步卒,比他之前预估的还少,粗略估计能有四五十人,不知道拿什么架在火上烤,有几个在划拳喝酒,大多数都把兵刃抱在怀里,斜倚着墙壁打盹。 杨长生不觉着这是好事。 因为,那两扇需要四五个人合力推动的城门严丝合缝紧闭着,他有四境修为的雄浑真气在身,想打开城门不难,但这得有充裕的时间从容去做,一旦被人堵在门洞里,那可就只有往阴曹的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思量片刻,抬头往城楼上看去。 那里一样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半人高的墙垛遮挡了视线,不好判断上面有多少人驻守,缓缓收回目光,杨长生双手交叉,从背后摘下两杆短枪,呵了两口气,开始慢慢调整呼吸,让体内蛰伏已久的气机逐渐恢复活力。 此时龚小六应该就在附近藏身,杨长生低低自言自语,“六哥,你选的地方离城门远一点才好,这样我才能放心死了以后,你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来想着给我收尸。” 这句话,也许只有被他揣在怀里的那只信鸽能听见,确实是有灵性的,一声咕咕都没有发出。 气机变得轻缓而绵长,杨长生提着左右两杆短枪,从窄巷的黑暗中坦然走出来,大步流星,径直往相隔不到三十丈远近的城门走去,没有豪气满胸,也没有壮怀激烈,很平静,像是要去跟偶尔碰见的熟人打声招呼。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夜里传得很远,不轻不重,似缓实急。 走到近处,门洞里已经有醉意不重的兵卒察觉到,举着火把走出来,却看不清杨长生的穿着和面容,以为是无聊凑过来喝酒的同袍,笑道:“是哪位兄弟啊,没个娘们儿搂着睡不着,来找咱们喝酒?好说不好听,没个三五斤酱肉,可不给你酒解馋。” 杨长生慢慢从黑暗走到他能看清的火光里,咧着嘴笑道:“三五斤酱肉杨某是拿不出来,有两杆短枪,凑合着下酒也不错。” 那个兵卒终于看到来人绝对不是他这一营的兄弟,登时抽刀喝道:“止步!你是什么人?” 杨长生居然真听话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抬头看向城楼,“放肆!本将乃是正四品靖远将军,兼领边军拨云营,杨长生!” 人的名,树的影。 匆匆从门洞里各执兵刃跑出来的四五十人,没有一人敢上前半步,也都忘了吹响号角示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杨长生冷哼一声,一跺脚纵身而起,轻飘飘跃上城楼,紧接着就是喊杀声大作。 威风凛凛的靖远将军站上城头,看也不看,右手里的短枪就脱手而飞,先打翻一盏盛着灯油的火光,去势不减,噌一声刺穿一个身着小旗官式样锁子甲的醉汉胸口,旋即趁城楼上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步跨出丈余,踹翻另一盏火光,空着的右手横臂一扫,挥洒而出的真气登时将一丛篝火震散,零散木柴落下城楼。 接连杀了三人,“回”字形城楼其余三侧才有了密集的脚步和呼喝声,呛啷啷响成一片,判断不出有多少柄能威胁到他性命的长刀出鞘,杨长生眯了眯眼睛,左侧匆匆转过来的一人,竟穿了一身很扎眼的校尉甲胄! 能在边军中做到统领两千五百人的校尉,此人少说有三境修为。 意料之中的恶战,避无可避。 右手伸向背后又摘下一杆短枪攥着,那就尽力而为吧,总不能在这里辱没了拨云营的名头。 只可惜,今日跟在武威城那天一样,杀的是人,不是漠北那以群半人半兽的肮脏妖族杂碎! 第二十六章 求一颗定心丸 一驾马车缓缓顺着官道往西而行。 兴许是没有车夫执鞭驱赶的缘故,拉车的两匹马儿走得不慌不急很是惬意,马车旁边也没有随行护卫的扈从,能容下四五个人乘坐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可以折叠起来的小木桌上摆着一壶热气袅袅的茶,两只茶碗里的水面随着路况起伏不停微微晃动,却没有一滴洒出来。 穿着一身上好湖绸儒衫的年轻公子哥低低唉声叹气,约莫才过及冠之年,卖相丰神俊朗,更兼气质出众,大周科举取仕除了要看经史子集的学问之外,还相当重视士子仪表风度,就凭这他这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皮囊,再加上一手从小练就出来的馆阁体好字,即便没有在朝中做文华阁大学士的亲爹庇佑,一旦进了官场也可以走得顺顺当当。 说良心话,蒋大公子很不愿意出京,尤其此行偏要经过凉州绕路去楚州,再去云州。 陈无双不在京都城混迹的这一年时间里,蒋固维很快就凭着出手阔绰成了流香江近百条大小花船上最炙手可热的恩客,不过他的名声可要比那位镇国公爷好太多,这是个多情的人,对花船姑娘们从来都是极尽怜香惜玉的温柔,又没有仗势欺人的恶劣行迹,而且兴致到了还能吟哦几句文采斐然的诗文,比不学无术、只会拿银子买来才子诗词再冠上自己名讳的无双公子,不知道要高明到哪里去。 如今其父蒋之冲暂代当朝次辅,蒋固维随之水涨船高,正是大受花船女子青睐的时候,可以往对他这个长子从来不舍得打骂的慈父却突然一反常态,非得逼着他出京游历一圈不可,为此先是让府上断了他银钱花销,又不惜力气使荆条狠狠抽了他个皮开肉绽,扬言一日不动身,就打他一日。 大学士说话算数。 昨天的伤口还没结疤,今天就又是一顿狂风骤雨落下,并且一天揍得比一天狠辣,大有不打死他誓不罢休的意思,抱着侥幸心理硬抗了四五天,蒋固维见娘亲甚至对他最为溺爱的祖母出面都拦不住,无奈只好认了命,借着养伤几天的功夫收拾好行囊,硬着头皮答应出京,可问起目的的时候,蒋之冲给出的理由让他瞠目结舌。 你得去江湖上混个脸熟。 蒋大公子委实对此欲哭无泪,哥们儿是个腰间悬剑充门面的读书人,就等着明年正月初一改元元玺之后,陛下大开恩科,借您老次辅大学士的名头一步跨进翰林院做个闲散风流的编纂郎,咱蒋家好端端的书香门第,放着眼看就要到手的官袍不穿,去江湖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混什么脸熟,那可不是趋炎附势的朝堂官场,您当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江湖修士会给文华阁大学士面子? 见他屈服于荆条之下,“次辅”又恢复了往日“慈父”的面目。 蒋公给出的解释是,去年六月里陈无双出京的时候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不照样闯出了如今江湖人人敬仰的偌大名头,你小子比他还年长四岁,也好意思认怂?尽管放心去就是,要是死在凉州或者楚州,老夫拼了脸面不要,也得在朝天殿给你争个爵位追封来,起码是个子爵! 子爵? 荆条就在老头子手里拿着,蒋固维确实是敢怒不敢言,暗自腹诽道,人都他娘的死在外头了,您老就算有本事在陛下面前给我争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来,无非就是在我墓碑上添一行看起来尊荣无比的头衔罢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不过既然答应了,总得趁机提一提条件。 蒋固维曾在去年立秋诗会上见过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打听到是怀安侯家的庶女,倒不是说那待字闺中的女子相貌姿色如何鹤立鸡群,而是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温婉气质,这才是让久经花丛的蒋大公子始终念念不忘的原因,花船上的姑娘气质再脱俗也终究难掩风尘气,与那女子的浑然天成一比,就落了下乘。 这个要求,蒋之冲点头答应了,说他前脚动身出京,当爹的后脚就备上厚礼去怀安侯府拜访,先提一提,只等他平安回来就能下聘提亲,之所以说得这么笃定,是因为蒋大学士准备拉上杨公一起去那位侯爷府上坐坐,当朝权势最盛的两位大学士联袂出面,夹着尾巴在京都城做人的怀安侯再多八个胆子也不敢不答应。 况且,蒋之冲是要为长子娶正妻,这对怀安侯而言,可是念经拜佛都求不来的好事。 怕死是人之常情,蒋固维出京时身边足足带了十二位境界不低的修士充当扈从,挑选人手时蒋公不管不问,只是一直在旁轻声冷笑,当时这位公子爷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眼看再有两天路程就能到很受边塞诗家推崇的青槐关,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路上偶遇一个人,一个蒋大公子素昧平生的人,一个让他十二位扈从噤若寒蝉的高人。 这人不仅喧宾夺主把他特意带在身边伺候的两个娇俏侍女赶出了车厢,堂而皇之自己坐了进去,还三言两语就将那十二个不知道谁才是主子的混账修士都赶回了京都城,甚至连个赶车的车夫都没留下,蒋固维端出蒋府长公子的架子厉声呵斥都不管用,一眨眼功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他分明在那车夫眼神里,看到了一抹笑意,才猛然醒悟过来,那车夫是府上管家的嫡子,也是他父亲蒋大学士很信得过的心腹。 无奈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蒋固维又开始旁敲侧击车厢里这位气定神闲的高人身份,可软硬兼施不管怎么问,此人都只说让他称呼一声世伯就好,两片嘴唇上好像上了一把铜锁,连姓氏都不肯透露出来。 蒋固维思来想去,用了不符合自身风度的下策,想出撒泼把一碗热茶泼到对方身上来激怒他的馊主意,结果一碗滚烫茶水是泼出去了,可对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动声色,只似笑非笑淡淡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居然好像一堵墙般把他拨出去的茶水挡了回去。 一滴都没浪费。 全洒在了始作俑者自己的身上,烫得蒋大公子吃痛蹦起来,脑袋狠狠撞在车厢顶的横梁上,到现在一摸还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造次,心里却很快就转怒为喜,看样子这位不苟言笑的老者是个实打实的高手啊,想来是父亲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有他在,江湖也不一定会如何可怕。 凉州目前真正让他觉得恐惧的,其实也不是江湖。 年轻镇国公爷的号召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请旨北上雍州的消息一传出去,听说凉州多半的江湖修士都纷纷赶往北境想着助他一臂之力,听说连往日里以劫掠商队为生的马贼都去了不少,所以最让蒋大公子担心的是乱军混战的局面,像他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货色,倘若一失足卷进去,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所以,蒋固维本来的打算,是稍微改动一下父亲大人定下的路线,去青槐关那处城镇转一圈,远远看一眼关外的凉州地面就立刻取道南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愿意趟浑水就谁去,蒋某没有奉陪的本事也没有奉陪的心思,穿楚州去云州,过了两州交界的云澜江就回京,迎娶怀安侯家的那位女子。 可是这该死的世间啊,往往是事与愿违。 车厢里这位世伯的态度不容置疑,不仅要过青槐关往西,还要去江湖中如今名声很大的骤雨庄小住两日,据说那庄子上有一套精妙剑法,他根本就不管蒋大公子对所谓剑法感不感兴趣,深感自己已经快要不是此次游历主角的蒋固维据理力争了两次,直到看见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才咽下了这口气。 那是今天早晨,约莫着是辰时左右。 一群明显是江湖人物的汉子骑着马大声呼喝往北疾驰,马蹄掀起来的尘土弥漫在宽敞官道上,远远望去像是隆冬时节的一场大雾,凉州臭名昭著的马贼终究积习难改,看见蒋家这驾用料奢靡的马车登时就动了心思,兴许是起了劫财做北上盘缠的心思,竟将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为首一人笑着打马缓缓逼近,蒋大公子吓得脸色发白,已经从怀里摸出十来张银票准备当做买路钱,他在京都城听府上修士护卫说起过凉州马贼的做派,只要给银子给的痛快,碰上性情豪爽的就不会伤人性命。 可没想到,车厢里这位世伯只是微微一笑,“收起你的银票,留着到了凉州给老夫买酒喝。”然后,老者探手掀开车厢窗帘,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捏成一个剑诀,手腕翻转轻轻一划,蒋固维顺着窗口看出去,顿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官道之旁,随着老者两根手指的划动,赫然出现一条视野中不见首尾的沟壑,不知其深,宽度倒是能尽收眼底,少说有半尺。 像是有人左右扯着一匹不算结实的布料,稍一用力,撕扯成两半。 而后就是一哄而散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显而易见,这一幕不光震惊了蒋大公子,也让那群想着发一笔横财的马贼望而却步了。 马车再度缓缓前行时,蒋固维眼睁睁看着老者拿水囊往茶壶里注水,又往壶中凉水里捏了一撮他从京都城带出来的上好今年新茶,然后很随意地把那只右手搭在茶壶盖子上,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茶壶里就有了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蒋大公子暗自赞了声神乎其技,咽了口唾沫,双眼放光问道:“世伯,您老少说···是四境吧?” 老者扬了扬下巴,示意蒋固维提壶斟茶,微笑道:“不是少说,你是说少了。” 这句话说起来平平淡淡,听在蒋大公子耳中却犹如雷鸣,差点再一次被热茶烫着,讶然道:“这么说来,您老是五境?九品?” 老者有些不悦,“小家子气,还是说少了。” 蒋固维彻底懵了,恭恭敬敬斟了一碗茶,在桌面上推过去,继续探究道:“总不能是跟司天监仲平二爷一样的十一品吧?” 老者笑了笑,不置可否,“前面不远就是青槐关,老夫毕竟没有官身,想要见一见那位正四品的怀威将军,还得贤侄你出面才合适。唔,就去他那五千甲士的大营里。” 蒋固维提着茶壶的手明显抖了一抖,讶然道:“您老要见青槐关守将臧成德?” 跟目中无人的陈无双不同,生在文华阁大学士府邸这样朝堂显贵的门第,蒋大公子不仅对大周官场的种种规矩极为熟悉,而且似乎天生对变幻莫测的朝堂有一种敏锐的判断,他很早就知道,青槐关那位统领五千甲士驻守的正四品怀威将军臧成德是谁的人。 臧成德早年在北境边军的名声就不小,深得前任雍州都督郭奉平信赖,所以才在离任之前给他找了个青槐关这么个立足之地,以免被新任大都督谢逸尘排挤,朝中有些人知道这是个肥缺,只是拿人手短,谁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蒋家就是得了好处的其中之一,逢年过节臧家都会悄然送上一份厚礼。 如果被外人知道,多半会不理解臧成德这种烧冷灶的行为,因为那时候的蒋之冲是鼎鼎有名的“紫衣榆木”,保和殿上装傻充愣惜字如金,根本不会为任何人美言或者贬低,否则长子蒋固维早就可以蒙荫受封,不走科举独木桥一样可以入朝为官。 封妻荫子,这就是门阀跟平民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老者平静地嗯了一声,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蒋固维稍作犹豫,下意识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那位怀威将军,可是郭奉平的人。” 老者点了点头,“听说过。是郭奉平的人又如何,难道官衔尚在令尊之下的武泰阁大学士强势到这等地步,不许他姓臧的跟别人来往了?贤侄不必担心,伸手不打笑脸人嘛,老夫是去给臧成德吃一颗定心丸,他此时正求之不得。” 蒋固维想不明白,劝道:“那您老看这样可好,等到了青槐关,咱们去臧家府上,小侄亮出身份来,请怀威将军回府一叙,去大营的话···” 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老者摇头道:“不成,就去大营。” 蒋大公子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位世伯要去青槐关守军大营是有些不怀好意,那可是训练有素的五千甲士啊,臧成德又是出身于北境边军的勇将,带兵的手段连父亲大人都曾私下里赞誉过,真要是惹恼了他,身陷大营的世伯即便能有从五千大军围杀之中脱身的法子,自己该怎么办? “世伯啊,您老的定心丸还有多余的没,先给小侄吃一枚?” 第二十七章 老夫姓白,驻仙山白行朴 青槐关外的守军大营里,提了柄无鞘长刀来来回回在营中四处巡视的臧成德,脸色不太好看,附近没有战事,他那柄长刀的刀锋上却有干涸成紫黑色的血迹,身后带着二十名目光冷冽的亲卫,无一例外,个个手里提着的兵刃都不栖鞘室,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喧嚣人声就会迅速寂静下来。 臧成德最近一段时日很烦躁。 人在一处地方聚得多了就难免会有不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放眼四海,民间是这样,朝堂是这样,士子清流更是以各抒己见、言路畅开为荣,臧成德本以为他一手调教多年的青槐关守军可以免俗,没想到还是低估了麾下那些妄想着积攒军功更进一步的校尉。 其实臧成德能够理解。 对大周一十四州辽阔疆域而言,小小一座青槐关,实在满足不了麾下将士想要名留青史的期冀,守将才是一个正四品的杂号怀威将军,在这里呆一辈子,祖坟上冒了烧山一样的青烟,也不过是混个正六品的校尉,至于正五品的青槐关都尉,是得经兵部衙门首肯才能授予的官衔,尽管营中所有人都知道如今这位作为副将的宣武都尉,是臧成德出银子替他打点来的,可这种好事绝对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郭奉平带兵路过青槐关时,曾跟旧日部将臧成德长谈过一次,这桩子事情让营中几位校尉乃至官衔更低一等的副尉都动了心思,可惜不管怎么劝,臧将军似乎都打定了主意按兵不动,没有丝毫要带兵去溱川城争一份剿灭乱军功劳的意思。 既然劝不动,几位校尉就在各自部下心腹的苦劝下,开始琢磨着去溱川城投靠郭大将军,听说郭奉平从青州、济州、燕州调来的兵卒不大听指挥,于是就自以为是的觉得,郭大将军当下正缺校尉一类的中低层军官,那可是近三十万大军啊,前程似锦。 然后,臧成德就发现自己以前了若指掌的大营中开始有了种种不安分的苗头,先后含泪斩了两个跟随他多年的校尉,没想到不仅没有起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反而让这种苗头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座大营,想着趁夜出营前去溱川的人前赴后继,到今日已经杀了三十多个,其中多是有官职在身的,职务最低的也是能统领五十人的小旗官。 这个原因其实说透了很简单。 臧成德当众斩了那两位校尉之后,大营中有些聪明人就意识到,这位怀威将军看来是不打算跟兵威正盛的郭大将军坐一条船了,凭这个消息,不用跟谋逆作乱的北境边军打生打死就能够去溱川换一顶官帽子,前有车后有辙,臧家先不仁,就休怪我等卖主求荣了。 说郭奉平兵威正盛,是因为前阵子柳同昌以雷霆之势拿下武威城之后,先帝那位自视甚高的二皇子李敬威率数万骑兵,两度截杀那八万连夜赶往武威的边军悍卒,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险些打光了校尉坟那号称六万之众精锐骑兵的家底,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郭奉平一方人马拾了个便宜,据说最终平安走到武威城的边军,只剩三万余。 柳同昌气急败坏,扬言要先杀李敬威,再回头去夺溱川,可至今都不见动静。 诡异的是,郭奉平胜了这一场并未派人回京报捷,反而有意封锁消息,给臧成德写来一封信,言辞恳切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威胁意味,不许青槐关放行任何一人,但臧成德阳奉阴违,青槐关大门根本不禁修士往来。 臧成德已经顾不上太多,把藏在山坳里的那三千兵马调出来,让那些早在兵部花名册上勾去姓名的老卒扎营在青槐关守军大营西侧百丈处,横断了那些蠢货想要投奔溱川的道路,饶是如此,营中每夜都会有人想试一试,他杀的人越多,这种势头就好像越强烈。 这让怀威将军在烦躁之余,逐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这还没到危急关头,自己潜心练就出来的五千甲士就迫不及待想要另觅高枝,实在让他很有不能说出口的挫败感,日夜不肯卸甲,连睡觉都在枕边横一柄刀心里才踏实。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兵者,凶器也;古人说的果然有道理啊。 所幸今天有个从云州传回来的消息值得高兴,携带小半个家产南下的臧平攸不负期望,在百花山庄所在的那条山谷外面找到了个合适地方,已经跟玉龙卫一位姓钱的副统领见过面,正拿银子去丽水城聘请工匠修建一处宅院,进展算得上顺利。 夜里睡不好,白天就难免有困意侵袭,臧成德在大营里转了一圈,刚想回大帐里打个盹儿养精蓄锐,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个姓唐的小旗官,此人祖籍就在青槐关颇具规模的小城镇上,父母健在,这样的人绝不会犯傻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投奔溱川,所以被怀威将军重用,负责与关内城中传递消息。 小旗官快步走到近处,单膝跪地拱手禀报道:“禀将军,营外有人求见,自称姓蒋名固维,看着像个读书人,说与将军是旧相识。” 臧成德顿时皱了皱眉。 为求地位稳固,他每年都要三番两次去京都城走动打点,文华阁大学士府是绝对不肯漏下的,只是每次都见不到那位“紫衣榆木”,迎来送往的多数时候都是蒋家大公子,所以蒋固维自称是他的旧相识并非信口开河,只是彼此之间交情不深,臧成德想不明白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怎么会在这时候到青槐关来,难不成是想来见识见识军中气派,写三五首边塞诗回京搏个好名声? 以前臧平攸就揶揄过几次,京都城或是江南那些所谓的才子都是些没胆子的货色,要写边塞诗得去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或者西北大漠里走一走,青槐关算哪门子边塞?想来是不敢去北境惹谢逸尘心烦,又畏惧凉州境内横行的马贼,才故意把青槐关说是凭吊前朝古事的好去处。 臧成德思忖片刻,问道:“就他一人?” 姓唐的小旗官面带惭愧,回道:“只有一驾马车,车厢里还有什么人,标下不清楚。” 按理说这种富贵门阀的子嗣出行都得有个前呼后拥的排场,一来是炫耀显赫家世,二来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臧成德记得那位蒋大公子是个没修为傍身的文弱书生模样,他不可能有这种孤身进出青槐关的胆量才对,可想而知,车厢里一定有高手修士随行。 思忖片刻,臧成德猜测蒋固维来写边塞诗的可能性不大,八成是如今暂代次辅之职的文华阁大学士有话要说,不禁觉得心头苦涩,先是郭奉平,再是年轻镇国公爷,现在又是蒋之冲,好像原本一直无人问津的青槐关,突然在别人眼里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请他来本将大帐说话。” 小旗官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将军会追究他打探不明的过失,实在不是不想问清楚车厢里还有什么人啊,是那位姓蒋的公子态度尤为强势,根本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耽误了将军的大事,他一个区区小旗官担不起。 那驾没有车夫的马车很快就驶进了青槐关守军大营。 车厢里,蒋固维微微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他觉得大营里该是日夜操练不休的号子声才对,可这里分明没有任何士卒训练的动静,取而代之的是一路听不真切的窃窃私语,好像营中所有人都在密谋着些什么,尤其是不少人看向马车的探询目光,既灼热又冰冷,让他有些坐立不安的不寒而栗。 像是个被马贼劫掠回寨的黄花闺女,群狼环伺。 那老者倒是神情很从容,似乎不太把让蒋固维觉得心惊肉跳的五千甲士放在眼里,马车在小旗官的带领下走到臧成德的大帐前面,蒋固维回过神来想要请那位世伯下车时,骇然发现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了他一个人,忙不迭挑开门帘钻出去,跳下车就往大帐里跑。 如果老者是来对怀威将军不利的可就惨了,他能不能刺杀臧成德说不准,但只要一有异动,这五千甲士肯定会围杀过来,到时候蒋大公子就算突然有了年轻镇国公那样四境八品的卓绝修为,也够呛能讨得了好去。 会御剑升空的修士之所以怕大军围杀,就是怕弓箭,对大周的任何兵种来说,想要挣军功都得会用这种方便携带的远程杀器,否则哪里能拦得住修士逃遁,蒋固维看得很清楚,那位带路的小旗官身上就背着一张硬弓和一壶箭矢。 他匆匆跨进大帐,才总算放下心来,不肯透露姓名的世伯就在门口处站着,没有特别的举动,臧将军正坐在条案后打量来人,跟之前见过的几次都不同,去京都城走动打点的臧成德往往脸上都带着很谦逊有礼的笑意,而现在兴许是满身甲胄的缘故,看起来很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冒昧前来,还请臧将军不要见怪。” 蒋固维稳住心神,尽量表现得有翩翩公子气度,勉强笑着拱手行礼,臧成德把目光挪到他脸上看了两眼,这才缓缓起身,甲胄哗啦作响声中绕过条案走上前,笑问道:“末将还以为那小旗官说错了人,固维公子怎么会到青槐关来?大营中没有好茶,委屈了公子,快请入座,这位是?” 蒋大公子对臧成德的客气态度很满意,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身旁的老者,刚要开口顾左右而言他的糊弄两句,没想到世伯突然自报家门,那个名字让帐中两人都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眩晕,“老夫姓白,驻仙山白行朴。” 好像帐外有一声轰然作响的天雷。 蒋固维骇然转头看向这位世伯的侧脸,瞪大双眼张着嘴,嗬嗬有声,就是说不出话来。 白行朴?驻仙山白行朴? 燕州那座驻仙山?传说中凌虚境修为的高人掌门,白行朴? 臧成德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迈出的一步刚刚落下还没站稳,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一种看起来很滑稽的奇怪姿势,这时候如果有人在旁边轻轻推一把,怀威将军就会摔倒,可他偏偏站得很是稳当,立地生根一样的稳,仿佛是一尊雕塑。 终于,怀威将军踉跄两步重新站稳,看向蒋固维,“公子这是···” 后者接连咽了两口唾沫才艰难出声,傻笑道:“白···白世伯说,要来给将军吃一颗定心丸。” 白行朴自顾自走到大帐里召集众将议事时才会有人做的一张桌子后面,抬头瞥了眼悬挂在一侧木架上的凉州地形图,那张足有六尺见方的图画每一笔都画得很精细,哪里是山峰、哪里是河流一目了然,上南下北,井水城南有一处朱笔打的叉,那应该是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地方。 溱川和武威两座城池,被人用黑笔圈起来,在地图的左上角,有一处标明杨柳城字样的城池用更加浓重的笔迹圈起来,显然是反复描了几遍,很显眼,想注意不到都难。 看了几个呼吸时间,白行朴旁若无人地点了点头,走到地图近前,拿手指顺着西北昆仑蔓延出来的山川走势从左到右虚虚前行,没有太在意杨柳城的存在,在武威城顿了一顿,又往东在溱川城顿了一顿,最后停留在最右侧的青槐关。 “老夫听说,北境边军这些日子折损了不少?” 臧成德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只好凑上去几步,神色复杂地回答道:“镇国公爷在井水城南百里处一剑斩了逆贼谢逸尘,北境边军群龙无首,柳同昌大抵是起了拥兵自立的心思,分兵瞒过郭奉平的耳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武威城,这一步将边军分成了四个部分。其一是仍然驻扎在清凉山上的兵力,估摸能有十几万人,想来是谢逸尘留的一条后路,见机不妙可以退回雍州;其二是井水城的人马,粗略算起来也在十余万之众,当下谢家长子、次子争的热闹;其三是柳同昌麾下夺了武威城的十二万人,这个不用多说,攻打武威没造成太大损失,狗日的凉州巡抚和都督早就弃城而逃;其四,就是柳同昌留在溱川城以东,来迷惑郭奉平的八万悍卒,损失最大的就是这一部分了。” 说到这里,臧成德飞快瞥了眼白行朴的脸色,见他神情和缓,才继续道:“柳同昌得手以后,那八万步卒连夜拔营想要去武威城汇合,先是在路上被先帝二皇子李敬威的校尉坟骑兵截杀两次,各自损失都极为惨重,据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敬威退去,郭奉平又率兵截杀一阵,八万骁勇边军死伤大半,仅余三万众。” 白行朴摇头叹息一声,“天下之大,大好男儿何处死不得,偏就埋骨在凉州黄土,可惜!” 臧成德眼角余光看见蒋大公子仍然在低着头发愣,也跟着摇了摇头,白行朴嘴上说着可惜,但是没见过两军交战的沙场到底何等血腥的人,很难体会到刀剑无情,死了几万人,听起来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数字。 沉默了一会儿,白行朴伸手在地图上青槐关外的的空地点了点,“老夫虽涉猎过几本兵书,要说能学以致用却有心无力了,想守住青槐关,还得看臧将军。这种时候,就别再留着一身本事压箱底了,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坚决到底,犹豫不定是大忌。” 这位怀威将军微微一怔,“白掌门的意思是···” 白行朴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看他,轻声笑道:“将军是聪明人,该明白老夫的意思,三心二意的话,那位请旨北上的不会饶你,他是个什么性子,老夫很清楚。不说这些,就青槐关而言,清凉山谢家两个子嗣想要斗出个胜负来,得先死一个,如此一来,井水城的边军暂时构不成威胁,将军要提防的,就只有溱川了。老夫别的帮不上你,倒有手段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大概能管一个月用。” 臧成德立即就反应过来,白行朴居然是来给陈无双擦屁股,“还请白掌门明示。” 白行朴笑着指了指大帐之外,“老夫能在外面布下一座剑阵,这是驻仙山秘而不宣的手段,只是没有沾染了历代祖师气息的灵性兵刃做阵眼,威势自然就比燕州的护山大阵差了些,好在,一经动用就可以调用周遭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化作锋锐剑气杀敌。” 臧成德双眼一亮,“敢问白掌门,能挡住多少人马冲锋?” 白行朴摆摆手,“挡不住多少人。但是有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打他痛了一次,很长时间内郭奉平都不敢再往前了,这就是赌,赌他从你的举止上看不出心虚。” 怀威将军明白了,是个狐假虎威的好法子! 结合虚而实之的兵法,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第二十八章 高人呐 怀威将军臧成德会做人,也很会借势。 惊喜之余,盛情在大帐中设下酒宴,有意无意让姓唐的小旗官把驻仙山掌门白行朴驾临青槐关的消息在守军大营中散了出去,也没忘了说同行的还有次辅大学士府上的长公子,向部下彰显臧家人脉宽广到江湖、朝堂两者通吃的同时,也能借白行朴的威名震慑别有用心的宵小之辈。 蒋固维脸上始终端着符合他贵公子身份的矜持笑容,坐在帐中听臧成德指着那张地形图详细解说目前凉州的混乱形势,暗自里却仍然没有从白行朴显露身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默然在袖子里扳着指头算了算,蒋家府上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护卫,他对江湖倒还算有些浅薄了解。 不提乱世中逐渐为人所知的那三位十二品渡劫境高人,苏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铁山崖绿袍阎罗君都已经是被崇尚强者的江湖誉为“陆地神仙”的人物,单说当世几位修成十一品凌虚境的高人里,司天监声名煊赫的第一高手陈仲平,今年之前一贯喜欢去京都城热闹地方走动,尤其是白狮坊,被他讹过几顿花酒的蒋大公子对那位陈家二爷还算熟悉。 再就是先前贵为大周景祯朝国师的空相神僧,和与蒋之冲同朝为官的太医令楚鹤卿,多多少少都跟蒋固维有些交集,就是前些日子还在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任上的萧静岚,蒋固维也见过两回三回,只是那位初入官场的高人性情寡淡,连点头之交都谈不上。 数来数去,蒋固维以往听说过姓名的几位十一品高人里,就数白行朴最为神秘。 驻仙山弟子众多,燕州又在东于京畿所在的中州接壤,不仅京都城里常有弟子出没,各家紫衣贵人府上也有出身这座大门派的剑修做客卿或是供奉,这是敬重驻仙山的好听说法,其实说白了就是护卫,那些剑修需要红尘炼心,名门望族需要借主线的名头自抬身价,两厢情愿。 蒋家府上,就有两位三境剑修是出身于驻仙山。 江湖人物都好酒,但白行朴显然是饮酒有度的君子脾气,大营中的糙汉子们喝酒都不喜欢用小家子气的器具,能盛八两酒的阔口瓷碗,白掌门赏脸跟臧成德共饮了第一碗,第二碗就开始放缓速度小口浅尝,铁榔头酒性太烈,怀威将军脸上很快就有了兴奋不已的红晕。 兴许是酒水下肚壮了胆气,臧成德话里话外不断旁敲侧击白行朴与年轻镇国公爷的关系,酒量不错的蒋大公子顿时也竖起耳朵听着,他总觉得父亲逼着他出京走这一趟似乎隐隐跟陈无双有关,否则为什么不去青州苏州湖州江州,偏要循着陈无双曾经的行迹,经凉州、穿楚州再到云州? 现在江湖中谁不知道,陈无双在云州百花山庄另立了一座观星楼,甚至流香江的花船上,偶尔会有人神神秘秘私下里揣测,说司天监也许有意要迁离京都城了。 白行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张地图,漫不经心道:“老夫很喜欢陈无双的字。” 蒋固维顿时楞在当场,虽然家里的护卫早就跟他解释过,修士灵识修到四境之后妙用非常,镇国公爷的双眼看不看得见其实无伤大雅,但他还是不信自幼目不能视的陈无双,能像自己一样练出一手为人称道的好字,“世伯,陈无双的字,是学的哪一体?” 白行朴淡然摇头,“狗屁不如体。” 这个回答既合理又不合理。 说合理,是蒋固维认为陈无双的字就该是狗屁不如;说不合理,是既然白行朴都说他的字狗屁不如了,怎么又会很喜欢? 大营中没有食不厌其精的菜肴下酒,三人面前除了几样小菜之外各有一只烤得喷香的野兔,臧成德拿匕首平着削下一块肉送进嘴里,似乎很享受洒了椒盐的味道,嚼了几口,咽下去试探道:“这么说,公爷与白掌门是因字结缘,倒是一桩雅事。”身为一方镇守武将,他的心思远非蒋固维这样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可比,臧成德是完全不信堂堂驻仙山掌门会因为陈无双写的字而对他青眼有加,再者,臧成德从来没听说过司天监跟驻仙山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交情,当年大周太祖皇帝起兵征战四方时,曾希望得到驻仙山的鼎力相助,却吃了个很尴尬的闭门羹,对方扬言绝不插手世间王朝更替的纷争。 看样子白行朴已经得知臧家想要在陈无双身上押注的事情,那么臧成德总要先弄明白驻仙山这位高人掌门的真实态度,再决定信不信得过他之后送上的那颗定心丸,他当然拦不住白行朴施展手段布下什么化天地灵气为锋锐剑气的阵法,但你布阵是你的事,老子信不信的过是老子的事。 白行朴轻笑一声,似乎看透了臧成德的想法,点头颇为赞许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臧将军有这个心思也是好的。老夫说几句也无妨,陈无双去年曾与驻仙山门下弟子闹起过一场误会,所以江湖上有些别的看法再正常不过,有件事老夫一直遮遮掩掩,想来臧将军和贤侄都不会传出去。江湖传闻中,陈无双洞庭湖上斩玄蟒时,有个蒙面剑修现身相助,一剑重伤黑铁山崖独臂修士顾知恒。” 臧成德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蒋大公子两眼瞪得溜圆,这段脍炙人口的故事早已经在京都城传得人尽皆知,大多数人在深信不疑的同时,认为那位蒙面高人的身份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陈家二爷故弄玄虚,二是越秀剑阁的高人出手,毕竟越秀是南疆除剑山屏障以外的第二道防线,对玄蟒那样为祸人间的凶兽出手是责无旁贷,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位蒙面高人···是世伯您老?” 白行朴不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世人或许以为像驻仙山这样源远流长的门派清高自傲,不愿意趟世间的浑水,但当年有白马禅寺相助的大周太祖能压得鹰潭山道家祖庭抬不起头,为何不对驻仙山、越秀剑阁出手,一举荡平江湖?” 蒋固维意识到,可能自己马上就要知晓一些被岁月尘封千年的真相,立即坐正身子,“还请世伯解惑。” “实际上,比如东海孤舟岛,比如燕州驻仙山,比如天南越秀剑阁,都在一千三百六十余年前不遗余力出过手,只是没有如同白马禅寺一般在明面上支持大周太祖皇帝,世间修士自当要为世人出力,这与为李家出力是两码事,贤侄以后会想明白,不用急着问这些。” 蒋固维在震惊中木然点头,唏嘘道:“那该是何等热闹啊。” 似笑非笑的白行朴再次把目光挪到那张地图上,声音很轻,有种意味深长的怅然,“不用多久,世人又会见识到那种热闹了,陈家不容易,两百年前的逢春公更不容易。” 说完这一句,白行朴转头看向臧成德,和声问道:“现在,臧将军心里踏实了些?” 有些话蒋固维听起来仿佛置身云里雾里,可这位老于世故的怀威将军能有更深刻的体会,笑容里多少夹杂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惭愧,点头道:“臧某以为,这才是白掌门送来的定心丸。” 白行朴一笑置之。 看似不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件事情,串起来看才有意思,以自身处世经验拧干了江湖传闻中湿漉漉的水分,逐一去想,东海孤舟岛年轻一辈的两位杰出剑修都跟陈无双关系匪浅,墨莉是镇国公爷已有婚约的正妻、沈辞云又是他过命交情的异姓手足,而且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时,贺安澜亲自带着几位孤舟岛弟子相助,也就是说,孤舟岛是站在陈无双这一边的。 另外,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封山闭寺的举动,往深里探究的话,也是对陈无双的一种支持。 这两者才是当日臧成德反复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让臧平攸踏上陈无双那条船的根本原因,如今再加上燕州驻仙山掌门出面,言语中饱含暗示,年轻镇国公爷身后的力量足以掀翻江湖了,这还犹然不止。 从陈无双请旨北上的消息传出来,近半个月途径青槐关前往北境的凉州修士如过江之鲫,臧家暗地里派人在关口城门处清点数量,至今已然超过三千余众,可想而知,镇国公爷很快就能在雍州聚起一股子不容小视的力量来,如果把凉州地面上散修整合成一个门派,规模或实力,大概不会次于越秀剑阁太多。 也就是说,表面上无人可用的司天监,从没如此势大过。 臧成德突然仰头痛饮一碗,铁榔头的辛辣滋味在口腔中回荡不休,酝酿出一种得之我幸的痛快情绪,哈哈大笑了几声,话锋一转,用谨慎的语气道:“我听说,驻仙山门下有不少修士,正在凉州境内追杀孤舟岛弟子沈辞云,这···” 白行朴嗯了一声,叹声道:“老夫亲自走一趟凉州,也是为了此事。” 蒋固维眨着眼睛等下文,没想到这位世伯却不打算再说下去,站起身来道:“老夫送来一颗定心丸,臧将军盛情款待一壶酒,两不相欠,谁也不必谢谁,甚好。事不宜迟,臧将军带老夫去大营外转转,找一处郭奉平率兵攻打青槐关的必经之路,设下剑阵老夫就告辞,以免驻仙山与东海孤舟岛的误会越积越深。” 臧成德慌忙起身,唤来守在帐外的亲兵,白行朴跟还没吃饱的蒋大公子重新上了马车,慢悠悠往大营以西驶去,平心而论,怀威将军心里很是遗憾,倘若臧家能搭上白行朴的关系,那么就算日后在朝堂官场没了立足之地,也可以携家带口退去燕州,狡兔三窟,处处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白行朴那句两不相欠,直接浇灭了他心里的炙热。 也罢,抱进陈无双的大腿就是了,人得知足,才能常乐。 穿过守军大营,再走百丈,越过臧成德布置的三千老卒营帐,往西一马平川。 青槐关西侧的地形跟北境那道城墙之外的地形尤为相似,想要用兵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倒不用白行朴斟酌抉择,蒋固维走下马车站在路旁,满心期待,说书先生口中的五境高手,每逢出手必然伴随着风云变色的浩大声势,他很想亲眼见识见识。 但是,他下一刻就大失所望。 或许是因为这条官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缘故,白行朴甚至没有走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沉默了片刻,探手伸出车厢窗口,手里是一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无鞘长剑,反射着阳光的剑身微微左右晃了一晃,好像画了个半圆弧形,然后就脱手而飞。 长剑没有光华,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在马车上空盘旋一圈之后,笔直朝前方路面落下,像是拿银针扎豆腐一样,无声无息插进这条官道长年累月被踩得坚硬的路面之中,直至没柄。 臧成德皱眉跟蒋大公子对视一眼,小声问道:“这就完了?” 车厢里,白行朴的声音好像透着些许疲惫,“贤侄上车,去骤雨庄。” 蒋固维呆滞地答应一声,抬头看了看天空,哪有什么风云变色,又快步跑到那柄剑坠落的地方蹲下身查看,路面上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坑洞,如果不是剑锷碍事的话,这个坑洞或许看上去还要更隐蔽一些。 马车经过臧成德身边时,白行朴又从窗口递出一张对折起来的宣纸,隐隐能从纸背看出上面有数十个小字,“这个是剑阵的启用之法,臧将军收好,怎么用是你的事,老夫不管。” 怀威将军忙接过来,想要道谢,马车却根本不停,等蒋固维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甩下他走出去三丈有余,这位公子慌忙招呼两声,回头匆匆跟臧成德道了声别就追上去,跳上车辕,就此跟身后不远处的青槐关别过。 臧成德在原地站了一阵子,喃喃道:“嘿,高人呐···” 第二十九章 野心雄心,都如西风卷黄土 有佳人在侧,凭栏远望黄土滚滚是一件很有意境的事情,可柳同昌却有些神思不属。 武威城东城头上,柳同昌的庞大体型跟五百年前或许是同宗一家的柳卿怜纤弱身躯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他未被甲胄覆盖的厚实手掌搭在城头凹凸错落的墙垛上,当日率兵攻打这座城池时,也就在东门遇上了一阵有力的抵抗,所以此处仍然可见那场大战留下的残破痕迹,脚下砖缝里依稀能看出血液浸透又干涸的颜色。 风声烈烈,柳字大旗卷舒不定。 杨长生的离去就宣告着武威城改姓为柳,柳大胖子麾下绰号“疯狗”的狠辣角色本来是想屠城,哪怕不做得那么绝,也要杀一批人立威,可是这个念头被柳同昌生生压了下去,如果大雍陛下谢逸尘还活着,他其实并不介意让凉州畏惧北境边军夺城杀人的凶厉手段,但这时候他能掌控的人马仅仅有十五万,不能再大肆屠戮了,一来是怕激起天下人公愤,二来也是想在武威城抓壮丁填充兵力。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只是柳同昌的心情不好。 凌晨时分接到谍子从溱川城千方百计好不容易传回来的线报,让柳同昌喜忧参半,喜的是大费周章终于买通了郭奉平麾下几位来自济州的低级将领,虽说远远达不到能够跟他里应外合的程度,所幸以后能及时知道那位枢密副使的动向,料敌先机,这是兵书上重中之重的一条。 至于忧的,则是那条线报的内容。 李敬威错误估计了北境边军悍卒的强横战力,导致本想着以逸待劳的校尉坟骑兵险些全部交代在接连两日的荒原截杀之中,让真正以逸待劳的王八蛋郭奉平捡了个大便宜,要不是因为洗甲营、豺狼营等数万步卒跟李敬威的骑兵拼了两场,溱川城那群乌合之众绝不可能取得这等战果,让最后能到武威城汇合的八万兵力仅剩三万出头。 占了武威城,却在攻城和被截杀两方面损失了五万多兵力,赔了血本的柳同昌恨得咬牙切齿,实在得不偿失。 最可恨的就是,线报上说,郭奉平打了那一场胜仗之后,在溱川城那从三州调来的大军中,声望疾速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正在着手整顿麾下纪律,打乱将领配置,每一营都混合了不同地方的驻军重新编制,这么一来,几乎等于架空了济州将军杨虎头等等几个不听话的刺头,下一步就是率兵夺回武威城了。 柳同昌不怕郭奉平来攻城。 雍州边军的职责本就是固守北境那条二十三里长的城墙,相比于攻城更善于守城,而且平白得了凉州巡抚大人丁克恭没有办法带走的那些威力莫大的弩箭,更加如虎添翼一般,他很自信,郭奉平绝对攻不下这座城池。 所担心的是,姓郭的老匹夫此举是有意清除异己,让三州驻军中不听话的那些打头阵,死在武威城外正好省了个棘手的麻烦,并且这个命令在大周王朝看来是在征讨叛逆、收复失地,师出有名,谁也不能公然拒绝,抗命就是死罪,真到了这种境地,武威城内北境边军的伤亡也是在所难免。 手底下只有这十五万人了,再有损失,不光吃不下清凉山、井水城的兵力,还有可能被谢家子嗣回过头来一口吞并,那就是比死还难受的局面了。 谢逸尘在世时行事委实太过隐秘,柳同昌作为心腹副将,虽然知道有一支多年来不断壮大却始终隐藏在漠北扎营的大军,但他除了在明面上大周兵部登记在册的二十万编制边军中有威望,对另外的二十七万人几乎毫无掌控力,也就是说,即便他挑明了立场自立为王,目前还在谢家子嗣手里的那些兵力也决计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柳同昌本来的计划,是不断用反间、离间之类的手段去挑拨谢家长子、次子之间的矛盾,火上浇油,闹得越不可收拾越好,到时候才能有把手伸进去的机会,打压一个、拉拢一个傀儡,用这种史书上常有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方式掌控那二十七万人,但此事需要一步一步来,显然郭奉平不打算给他充足的时间去运作。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比这更糟糕的问题横在他面前。 历经先后三场截杀终于抵达武威城的那三万余人里,已经有了别的声音,洗甲营重伤在身的营官至今昏迷不醒,据说豺狼营营官展光宗曾跟他在李敬威第一次截杀之后,就谈及过这几万边军何去何从的问题,想着学杨长生一样,率兵北上雍州找妖族拼命。 即使最终被另外几名营官劝下了,可柳同昌再清楚不过,人心里一旦有了这样的种子,很快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本人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谢逸尘身死以后先是有了犹豫的心思,然后这种心思就成了拥兵自立的打算,攻打武威城,就是试图把这个打算变成现实。 “将军在想什么?” 媚骨天成的柳卿怜说话声音极尽女子如水的温柔,城头上值守的边军将士都在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曲线曼妙,离得近的悍卒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胯下之物瞬间展翅欲飞。 这一声轻唤让柳同昌回了神,兴许这位很是好色的大胖子深知身边女子的可怕之处,居然能忍住不转头去欣赏她衣裙被可恶的风紧紧贴在胸前的景致,叹了一声,遥遥望向东方,“能想什么,不就是凉州的事情?” 柳卿怜妩媚一笑,娇嗔道:“将军的心思,奴家可猜不透。” 柳同昌这才偏头瞥了她一眼,娘的,这女子比青楼里的头牌花魁还会撩拨人心弦,看样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要不是留着她还有些旁的用处,就算在城头上众目睽睽,老子也先得撕了衣裳,拿她泄一泄火气。 “不知死活的陈无双去了雍州,黑铁山崖应该能教教他下辈子如何做人吧?” 柳卿怜似乎很喜欢别人看她时那种恨不得立刻挺枪跃马的野性眼神,有意无意挺了挺胸膛,两座让世间男子垂涎欲滴的秀美山峦更加挺翘,几乎呼之欲出,声音也比先前更魅惑,笑道:“将军明知故问嘛,我家主上是十二品的陆地神仙,还有数位五境高人,即便没有漠北妖族,让镇国公爷再度陨落北境也不是难事。” 柳同昌点了点头,“黑铁山崖可愿意助我成事?” 柳卿怜笑意更盛,甚至主动挪步往他身侧靠了靠,腰肢摆动万千风情,“这句还是明知故问。将军应该知道的,我家主上对龙椅不感兴趣,对谁去坐大周灭亡之后的龙椅也不感兴趣,修成十二品渡劫境,他要的是撷取天下气运为已所用,好能顺利渡劫飞升,仅此而已。”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柳同昌安心,又问道:“这么说,越秀剑阁任平生也是一样的打算?” 柳卿怜摇摇头,娇笑道:“那奴家可就说不准了。黑铁山崖的目的很明确,可以支持任何人逐鹿中原,但是不能广撒网,要从中挑选出最有希望做成的人相助,否则不就是白费力气了?如今谢家大都督死了,人选也就剩下将军和那位不受封的武泰阁大学士咯。” 见她坦然提及郭奉平,心思细腻的柳同昌反而觉得安定了几分,毫不遮掩,深深嗅了口身侧女子的幽幽体香,“那本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阎罗君想要两头下注?” 柳卿怜哂笑道:“不瞒将军,要是奴家说了算,一定会有这一手布置。我家君上绝不会这么想,原因很简单,北境边军的实力如何,黑铁山崖有目共睹,只要将军能把清凉山、井水城的兵力攥在手里,郭奉平放在溱川城的那些插标卖首的货色,算个什么?” 柳大胖子嘿嘿低笑几声,玩味道:“仙子这话,听着可有些言不由衷啊。” 被称作赤练仙子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奴家就在将军近前站着,将军就算不明白我家君上的用意,难道还不明白奴家的心意?倘若黑铁山崖想要另去相助郭奉平,奴家这时候应该在溱川城才对。” 柳同昌侧过身,贪婪地上下打量柳卿怜的身段相貌,嘿笑道:“口说无凭,仙子总得拿些诚意出来看看。” 柳卿怜轻啐一声,姣好面容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意,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情,眼神迷离道:“将军想要看什么诚意,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能跟奴家一拍即合呢。” 面对这等是个男人就把持不住的诱惑,柳同昌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移开目光,微皱眉头看了眼不远处心腹步卒鼓囊囊的胯下,咳嗽两声以示提醒,那些汉子立刻低下头去眼观鼻,这才满意地舒展开眉心,“仙子的本事,柳某早在雍州城就领教过,不多提了。清凉山那两位,可还没开过眼,啧啧,可惜啊。” 以前柳卿怜跟随黑铁山崖其余几位修士经常到雍州边军大营找谢逸尘议事,柳同昌次次都不曾缺席,很清楚谢萧萧调戏她之后是什么痛不欲生的下场,因此对这位姿色无比娇艳的女子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花上有刺,扎着手顶多疼一阵,若是扎在咽喉,可能就有性命之危了。 柳卿怜挑了挑眉,笑道:“将军的意思是,要奴家去清凉山使一出美人计?” “仙子当然是美人。” 柳卿怜神情忽然变成我见犹怜的哀怨,轻声抱怨道:“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没一个算得上好东西,要么拿世间女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器具,要么当做一颗棋子,哪有真情真意的?罢了,既然将军想要的诚意是这个,奴家权且试一试,侥幸能做得让将军满意的话,是不是将军就能信得过我黑铁山崖了?” 柳同昌避而不答,反问道:“仙子知道如何才能让本将满意?” 都说女人的脸比六月的天都难以捉摸,柳卿怜似乎更是深谙此中三味,幽怨瞬间变成含羞带怯的微笑,“怎么不知道。将军在溱川城外把谢大都督的次子赶回清凉山,无非就是希望他能死得远一点嘛,骨肉相残这种戏码奴家听得多了,不说从中能够得心应手,想要悄无声息的挑拨挑拨,让一山不容二虎,倒是自忖能做得到。” 柳同昌哈哈大笑几声,赞道:“仙子果然善解人意!” 柳卿怜撇了撇嘴,轻声嘀咕:“将军倒不像传闻中一样善解人衣。” 似乎对她这种言语之中的撩拨早已习以为常,充耳不闻的柳同昌急切希望她能尽快离去,这样的女子不能久留在身边,很危险,等她走了,立即去城中不花钱的青楼里挑个姑娘鏖战一场,憋的久了浑身难受,“来人,拿酒来!本将要为仙子送行!” 柳卿怜微微怔了一怔,白眼道:“没良心的,这就急着撵人,非把奴家送到旁人床上去才甘心?” 边军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半柱香功夫就有人捧着一坛酒、两只瓷碗走上城头,心知柳卿怜精擅用毒的大胖子谨慎小心,亲手接过酒碗摆在墙垛上,拎着酒坛分别斟满,而后端起一碗退后半步,“本将就在武威静候仙子佳音,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柳卿怜轻叹一声,伸手端起另一只酒碗,跟柳同昌手里的酒碗轻轻一碰,仰头就喝下。 柳同昌紧跟着一饮而尽,不再说话,柳卿怜作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道别,见他只是皮笑肉不笑,留下一个幽怨的眼神,纵身御空往北而去。 她离去之后,柳同昌微微偏头,竟然把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全部吐到城外,冷笑道:“当本将看不见,碰碗的时候,你碗里的酒水漾出来几滴?” 此时已经离去数里的柳卿怜,脸上也是同样的冷笑,“沾着碗沿,恶心的胖子必死无疑!这才是赤练仙子的能耐,正好拿柳同昌的性命,当做混进清凉山的投名状。” 一炷香功夫,仍然在城头上面朝东方远望的柳同昌,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接踵而至的就是周身所有经脉都开始抽搐,这种痛楚来得极为激烈,像是仲夏的疾风骤雨。 意识到中了毒,柳大胖子两手死死抓住墙垛不至于摔倒在地,想要提起体内真气想压制住毒性,可越是这样,经脉就痛地越厉害,张嘴都发不出声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蒙上一层阴沉沉的灰色,体内一条一条经脉像是在翻滚不休的蛇虫,又想有不计其数的微小毒虫在血肉里不停爬动,血气全部上涌,堵在心口,透不过气。 喉咙里的微弱嘶吼声,被风声掩盖。 等麾下一众心腹亲卫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柳同昌已经站着死在武威城头。 七窍流血,蜿蜒如蚯蚓。 两只手,仍然撑在城头。 八月初三,武威城十五万北境边军彻底群龙无首,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如释重负。 王图霸业,一如城外黄土。 第三十章 水囊,铁匠铺 有生之年,杨长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履薄冰过。 井水城已经成了一座重兵驻扎的军镇,如果把凉州这座得天独厚拥有六百三十余口水井的城池看做是一个规模巨大的蚁穴,那么如今听命于谢逸尘长子谢志乾的十数万重甲,就是浇在蚁穴之中无孔不入的水银,沉重到令人心悸而又昼夜不停的甲士脚步声,随处可闻。 前不久才得了大周元玺皇帝恩旨,受封为正四品靖远将军的杨长生穿得很落魄,脸上的尘土污垢遮蔽了他原本的面容,头发杂乱垂下,佝偻着腰杆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行走,一瘸一拐拖着行走的右腿膝盖处有明显血迹从单薄裤子的布料渗出来,想要去街角的水井处讨一碗凉水喝,又畏惧大马金刀坐在井沿上说话的几个军士,只好畏畏缩缩蹲坐在街角等着,有伤的那条腿尽量伸直,低头小声嘟囔着些什么。 他能认得出,井口那边有一人的甲胄很光鲜,是北境边军一营副将的制式。 那位副将察觉到他的到来,蔑然抬头瞥了一眼,满是不屑,如今井水城里这样的人可太多了。 西接荒凉大漠的凉州自古就是干旱缺水的穷地方,一年到头下不了三五场雨雪,更兼境内遍地是江湖散修和横行马贼,物价反而能够堪比京都城,民生多艰,相比而言,井水城是凉州地面上论繁华仅次于巡抚衙门驻地武威城的所在,得益于早年曾出过一任文渊阁大学士,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那位大学士告老还乡之后,上书朝廷,得了一笔银子,才在城中寻暗河水脉打了六百多口水井。 柳同昌兵不血刃占了井水城,谢逸尘在城中坐镇的时候还约束麾下将士尽量不得惊扰百姓,但一来是城中有重兵把守,做生意的不敢开张,百业俱废;二来是谢志乾掌权以后,根本不把城里百姓当人看,毫无顾忌地涸泽而渔,导致好端端一座繁华城池变成了边军大营。 随着秋意渐深,一天冷过一天,这些其实从来都没有守卫过北境城墙的边军中,有官衔在身的就不满足于住在挡不住夜风的营帐里了,他们被谢逸尘藏匿在漠北的日子早就受够了寒风刺骨,最开始还是跟城中百姓商量着借助,后来索性就鸠占鹊巢,把宅子的主人赶出了门,由得敢怒不敢言的命苦百姓自生自灭去。 能冻死几个不是坏事。 城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多久,听说清凉山那边倒是有许多存粮,可谢家两位公子的争斗才刚刚拉开阵势,军粮正是争斗中再好不过的砝码,清凉山肯定不会做出愚蠢的资敌举动。 说良心话,谢逸尘的次子谢志坤被柳同昌从溱川城外捻回清凉山的时候,对这该死的胖子可谓恨之入骨,可眼下他心里却对高瞻远瞩的柳副将很是感激,如果回来的再晚个三天五天,兴许他爹留在清凉山做后手的兵力就都要被大哥据为己有,失了先机,就再也没有夺权的可能性了。 井水城的流民在大周史官眼里不能称作为流民,却实实在在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了,占据整座城池的甲士并不阻拦他们出城另谋生路,但逃出去又能去哪里呢,听说凉州境内已然全乱了,兵荒马乱、横尸遍野。 在井水城虽然有家不能回,可冻死、饿死,总比死在大军征战中好一些,起码留得下全尸。 不知为何,坐在井沿上跟几个部下说话的那位副将好像起了寥寥无几的恻隐之心,让人拿一个灌满的水囊,远远扔给蜷缩在街角避风的杨长生,乔装打扮的靖远将军愣了一愣,忙不迭探身往前匍匐着爬了几步,把那水囊拿在手里,拧开塞子咕咚咕咚灌了七八口,凉水下肚,刻意将所有真气都死死压制在丹田内蛰伏的他,周身泛起一阵寒意。 呛得连连咳嗽几声,杨长生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避开那些军士带着讥讽的审视眼神,伸手像是要把水囊还回去 ,可手指却死死攥着,很明显是做做样子试探,那位副将哈哈一笑,挥了挥手,豪爽道:「赏你了。」 杨长生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把还剩一半凉水的水囊抱在怀里,拱手作了个千恩万谢的长揖,转身拖着一条看似被人打伤的腿,一步一步挪着,往相反方向离去,他记得,转过这条街,斜***小巷子里再走不远,下一条街就是生平第一次见着年轻镇国公爷的铁匠铺。 他已经摸清楚了一些情况,谢志乾还指望着城中几处铁匠铺子为他麾下悍卒不停锻造兵刃,也就是说铺子里的人一定还在,当时陈无双等人在谢逸尘眼皮子底下使了一出灯下黑,或许铺子里的铁匠有法子能跟司天监取得联络。 对身处无尽长夜的杨长生而言,那铺子就是最后一盏灯火的光亮。 拖着自己故意弄伤的右腿,他走得很缓慢,碰上有往来巡逻的甲士就紧贴着建筑物的外墙低着头站好,那些跋扈悍卒也没兴趣拦住这么一个可怜人盘问,又躲过一队士兵,杨长生转头看了眼他们步伐一致的背影,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胸有大志的周叙,如今有没有在雍州找到陈无双。 很难啊,雍州疆域实在太大太大了,一个文弱书生想要在苦寒北境找到那位镇国公爷,绝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兴许刚进雍州就会被江湖上一向看不惯读书人的修士欺负,道阻且长,乱世里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相当应景。 杨长生慢慢穿过那条狭窄而长的小巷子,他知道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被赶了出去,住在里面的是谢家长子麾下几位校尉,越是坦然从门前走过,就越是不会引起那些人的怀疑,城里被占了宅子的百姓天天都围着原本属于自家的房屋转悠,只要不多做停留或者哭喊闹事,没人理会。 那处铁匠铺离着井水城的气派官衙不远,当时谢逸尘占据了那里当做帅帐,现在谢志乾又上行下效,城中有不少住着比官衙舒服惬意的大宅第,但这对父子的眼光倒是出奇一致,只不过这位谢家长公子抢了十数个姿色不错的姑娘进官衙,听说已经封了嫔妃的名头。 不敢散开灵识四处探查,杨长生的每一步都很谨慎,作为曾在雍州二十万边军中声名赫赫的拨云营营官,尽管精心乔装改扮成流民模样,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能从脸上那道显眼的疤痕认出他来,一旦被人识破了身份,他本事再大,也没办法活着走出井水城。 在即将走出这条巷子时,杨长生倚着墙停下脚步,气喘吁吁,拧开水囊塞子又喝了几口,听见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有女子低低哭泣声,多半又是被哪一位校尉霸占的良家女子,他悄然叹了口气,在井水城啊,边军为祸不次于以往被挡在二十三长城墙之外的漠北妖族。 似乎是不忍心听哀怨哭声,杨长生匆匆离开巷子,苦笑着低声呢喃,「可笑···杨某修了一身本事都是白费,连一个娇弱女子都救不了,却还想着救一救天下苍生,实在可笑。」 想了想又很快释怀,妄图螳臂当车的陈无双也很可笑。 可正是因为天底下有这些可笑的人,才做出可敬的事。 走出巷子,就已经能够听见他印象中那家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心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以前从来没在意过那些无聊的声响,但现在听在耳中,总觉得很冷很硬,像极了站在北境城墙时,混杂着妖族嘶吼的北风如刀。 杨长生没有立即就往铁匠铺子走去,而是先往相反的方向走出去十余丈,等一队铁甲森然的兵卒越过他,才转过身去接近打铁的声响,距离那家铺子十来丈,有一处被左右两间店铺夹在中间的凹口,他就抱着水囊坐在凹口里,抬头看了眼天色。 昼短夜长,再有一个多时辰,天色就会黯淡下来。 杨长生远远看向铁匠 铺子,他很有耐心,要等天黑了以后再想办法悄然潜进去,本来很容易的事情在此时倒显得很费劲,因为他不敢动用哪怕一丁点真气,泄露出去的修士气息会引来一探究竟的悍卒,自找麻烦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今天没有机会就等明天,欲速则不达。 可他刚坐下没多久,就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上路过。 那是一个身段无比婀娜的女子,穿着一身干净干净的水色长裙,用相同颜色的一条纱巾蒙了半张脸,但杨长生仍然能从她眼神中看出情绪,那女子是在笑,她身周围着几个甲士,看样子是要往谢志乾所在的官衙去,走在一旁领路的校尉不停拿目光扫视她玲珑曼妙的曲线。 等人走远了,杨长生才把埋在臂弯的头抬起来,皱起眉,自言自语道:「黑铁山崖,柳卿怜?」 谢逸尘杀官造反之前,杨长生就在雍州边军帅帐里见过柳卿怜一两次,对这位面若桃花其实心如蛇蝎的女子印象极为深刻,圣人云食色性也,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见着这等尤物不动心,只是想要把赤练仙子这样的尤物抱到床榻上去,光有袖中弄蛇的勇气远远不够。 还得有百毒不侵的本事。 杨长生的眉头很久没有舒展开,他在想,柳卿怜这时候来找谢志乾,是不是就代表黑铁山崖打算转而扶植谢家这位自以为能继承先父遗志的长公子了,如果真是他所猜测的这样,年轻镇国公爷的处境可就岌岌可危了。 漠北妖族受黑铁山崖在幕后指使已然是不争的事实,而今陈无双在北境,若是谢志乾再被柳卿怜蛊惑,率井水城的兵力从背后合围,断了陈无双退回中州京都的路,前后夹击,新任镇国公爷会比陨落北境的陈家老公爷下场更惨烈。 柳卿怜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促成这件可怕的事。 因为陈无双对谢志乾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谢志乾倘若足够聪明的话,甚至可以用为父报仇的借口收拢清凉山谢志坤的兵力,其实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杨长生觉得北境边军既然很难一口吃下凉州,不如先退回雍州从长计议。 其一,雍州本就是谢家苦心经营二十余年的老巢,其二,柳同昌的心思昭然若揭,谢家即便短时间内还能在凉州抢占一座城池,也很难从郭奉平、柳同昌、谢家三足鼎立的局面里占到太大的便宜了,何况,谢家两子夺嫡还没分出个成王败寇来。 杨长生伸手摸着带伤的右腿,越想下去,心里就越担忧,赐了他靖远将军头衔的大周元玺皇帝是根本指望不上了,天家李姓自顾不暇,忙着自毁长城,哪里顾得上他? 说起来,杨长生其实跟柳同昌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在明面上那二十万编制的边军中有威望,而在谢逸尘藏匿于城墙之外的那二十七万大军中,或许有些名声,也就仅此而已了,真要收拢边军的话还是要把盼头放在武威城,只不过,昔日身为雍州都督副将的柳同昌比他更有优势。 除非,杨长生能暗杀掉柳大胖子。 刚有这个想法,杨长生就叹息着摇了摇头,那该死的胖子心思细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想要在武威城十几万大军护卫下杀他,不比陈无双当日在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容易,而且至少陈无双身边有许多可以生死相托的帮手,孤立无援的杨长生只有怀里一只水囊。 胡思乱想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日头隐没在城外,天色渐渐黑下来,等一队士兵从面前走过去,杨长生迅速起身,沿着墙角走到铁匠铺子门前,左右看了一眼,伤腿好像瞬间痊愈,闪身就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年铁匠讶然眼神中跃进铺子,急促道:「莫慌,我是司天监的人。」 杨长生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他很清楚,只有这样说才能立刻取得对方的信任。 果然,铁匠把手里的铁锤扔给身后另一个已然抓起兵刃的汉子,拽着他就往后院走,轻声道:「别说话,我见过你,你是拨云营那位杨长生将军,跟我来。」 杨长生终于吐出胸中压了好几天的一口浊气,跟他穿过一道窄门走进院子,「有酒吗?」 第三十一章 别怪不给你收尸 屋子不大,摆设简陋。 仅有的一盏老旧灯火昏昏沉沉,让杨长生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他没有说话,看着那中年铁匠从床榻上扯了件衣裳套在身上,遮住一身被汗水湿润的腱子肉,又弯腰从床底下摸索了一阵子,拿出一个颜色暗沉的酒坛,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酒坛上积尘就四散开来。 杨长生接过酒坛,掀开封口闻了闻,是有些年份的铁榔头,惊喜地灌了两口,「痛快!」 凉州井水城家家户户都有存酒藏酒的习惯,粮食有余的年头酒水产量就大,多买下几坛或者埋在院子里,或者放在床底下,有闺女的留着给闺女做嫁妆,没闺女的就留着招待贵客,显而易见,在这位铁匠眼里,杨长生就是值得重视的贵客。 出师于西北杨柳城吕大河铺子的铁匠嘿声一笑,在屋里仅有的一张矮桌边坐下,低头看见杨长生右腿上渗出来的斑斑血迹,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伤的?铺子里有些金疮药,勉强可以一用,将军等一等,我这就去找来。「 杨长生放下酒坛,摆摆手笑道:「不必。井水城兵甲森严,我是故意弄伤了这条腿,以免在城中晃荡引得有心人注意,兄弟怎么称呼?」 铁匠若有所思微微思忖,不得不承认,杨长生对如何伪装成落魄流民很有心得,城里被那些悍卒闹的无家可归的百姓不少,被赶出宅子时多半都挨了一顿狠辣棍棒,这副有伤在身的样子反而显得不起眼,「我姓龚,穷苦人家出身,没有个正经名字,从杨柳城学手艺的时候,师娘总叫我一声龚小六,将军也这么称呼就成。」 杨长生点点头,直言问道:「六哥是司天监的人?玉龙卫?」 姓龚的健壮汉子慌忙摆手,笑道:「当不起将军称呼一声六哥。以前无双公子在这里,听他的意思大抵是许了我师娘单蓉一个玉龙卫副统领,这么算起来,我是司天监的人,就是至今还没有个正式名分,自己倒是做了套白衣,在井水城里可不敢穿出去。」 叹了口气,杨长生又灌了口辛辣酒水,宽慰道:「总有机会的。」 龚小六笑得很自然,这么一个粗糙中年汉子,脸上的笑容竟然单纯的像个孩子,「将军说的对,这家铺子里的几个师兄弟都是这么觉得,凉州不可能一直这么乱下去,楼主大人肯定有办法能平息乱世,我们总能等到堂堂正正穿着司天监白衣行走江湖的时候。」 提到陈无双,杨长生又叹了口气。 那位镇国公爷能平平安安才好,他敢请旨北上雍州平乱,想来心里是有外人不知道的底气,但如果清凉山和井水城的二十余万大军再杀个回马枪的话,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一头是黑铁山崖和漠北妖族,一头是谢家子嗣的凶悍兵力,哪一边都足够淹没整个北境啊。 铁匠搓了搓手,小声问道:「井水城自从被边军占据,我这家铺子就很少收到外面师兄弟们传来的信鸽,听城里的将士说,杨将军奉旨回凉州来收拢边军,没想到将军真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胆气,不知道将军带来多少人?有没有司天监的人手跟着?」 杨长生顿了一顿。 看来他进门的第一句话让这铁匠信以为真了,认为他也是隶属于司天监的修士,刚要出声解释,话到嘴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说想利用这样的身份来借助铁匠铺子的微薄力量行事,而是他忽然想到,顺利的话此时周叙已经到了雍州境内,既然决定投靠那位年轻镇国公爷,说是司天监的人也没有什么错处。 「柳同昌率兵攻破了武威城,拨云营那一万骁勇步卒都在雍州,我是一个人来的。」 龚小六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眼神中就充满了敬佩,娘哎,好胆量! 井水城没人不知道,楼主大人在城外百里斩杀逆贼谢 逸尘时,这位统领拨云营的杨将军临阵反叛离去,谢志乾、谢志坤兄弟两人的杀父之仇有三成得记在杨长生头上,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回返这座对他而言杀机四伏的城池? 铁匠抹了把额头上无缘无故渗出来的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将军此来,莫非是要学楼主大人万军阵中取敌将首级,刺杀***谢志乾?」 真要是这样的话,铁匠铺子里的人可就出不上什么太大的力气帮忙了,他们几个师兄弟在杨柳城学来的本事,一是吕大河打铁的家传手艺,二是师娘单蓉教出来的探听消息手段,司天监玉龙卫本来就是一群行事隐蔽的谍子才对,修为都谈不上如何高明,否则也不至于在北境全军覆没。 杨长生摇摇头,「那种事情无双公子能做,杨某去做的话就是自不量力了。我这趟,就是专程来铁匠铺子找司天监的人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跟无双公子取得联系,实在不行,能跟大漠马帮那位马三爷接上头也成。」 龚小六长舒一口气,心里安定下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疑惑道:「将军难道不知道,凉州任何一座城池,都有咱们司天监开设的铁匠铺子?」 杨长生登时讶然。 他上次来这里匆匆跟陈无双见了一面,根本没有提及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哪里清楚单蓉夫妇多年来苦心孤诣的成就,要是早知道像龚小六说的这样,何必冒着巨大风险走这一趟井水城? 「六哥是说···司天监早就在凉州各处城池布下了传递消息的网络?」 龚小六倒不至于因此就对杨长生起了疑心,毕竟单蓉十数年如一日的谋划,在楼主大人去杨柳城之前司天监根本没有人知道,点头解释道:「我师娘的父亲,本就是司天监玉龙卫曾经的六位副统领之一,从师娘嫁到杨柳城开始,就着手在凉州境内布置这些事情,铁匠铺子不显山不漏水,多年来从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将军就算是玉龙卫的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杨长生挑起眉,欣喜道:「照六哥这么说,一定有办法能够通过单副统领联系上无双公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龚小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敢说一定能联系上楼主大人,将军若是换一座城池去找铁匠铺子,倒一定是能联系上我那身在杨柳城的师娘单蓉,可将军糊涂啊,现在井水城重兵驻扎,想用信鸽传递消息千难万难呐。」 杨长生神情一阵恍惚,该苦笑的是他才对。 费尽心思,甚至不惜弄伤自己一条右腿,好不容易混进井水城,又好不容易来到铁匠铺,没想到却都是无用功,反而把简单的事情做得复杂了,说是天意也好,说是造化也好,都他娘的弄人啊。 杨长生不死心地问道:「六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龚小六皱着眉想了很久,才犹豫不定道:「有是有,就怕···」 这位靖远将军扶在酒坛上的右手开始颤抖,「先说来听听,如果威胁到六哥安危的话,杨某也不会强求···」 这句话让龚小六脸上瞬间有了些明显强忍着不发作的怒意,冷哼道:「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玉龙卫难道有贪生怕死的孬种?我不怕死,这家铺子里的兄弟也没一个怕死的,将军就是打算今夜冲进井水城官衙刺杀谢志乾那驴草的,龚某也敢拿一口快刀跟你去,谁落后半步就不是爹娘养的!」 杨长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确实欠妥,忙起身摆手道:「六哥莫怪,我不是那个意思。」 龚小六又哼哼两声,兴许是看在眼前这位将军很受楼主大人青睐的缘故,抓起坛子喝了两大口酒压住怒意,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道:「谢志乾麾下的几个营官常来我这家铺子走动,几个师兄弟都混了个脸熟,要是突然少了谁,难免引起他们疑心。再就是,城里的甲 士都有弓箭在手,想放飞信鸽根本就不切实际,将军想要往我师娘那里传递消息,只有自己带着鸽子出城去,离得远些再放。」 听他语气缓和了几分,杨长生坐回原处,期待道:「六哥的铺子里有信鸽?」 迟疑片刻,龚小六还是点点头,「有是有的,不过终究是活物,不能放进储物法宝里带走,再者现在不管是谁要出城,守门的甲士都会搜一搜身,想把信鸽带出城,是铤而走险。」 杨长生倒不关心这些,继续追问道:「鸽子放出去就会飞往西北杨柳城?之后单副统领如果回信的话,会不会再飞回井水城这家铺子?那样的话,六哥会有麻烦。」 龚小六被他问的一愣,怎么这位将军好像胸有成竹能把信鸽带出城去一样,解释道:「这个倒不用将军担心,我师娘养出来的信鸽都是异种,跟京都城镇国公府用的几乎没有差别,很有灵性,有法子能让它飞回来的时候只找将军,不找井水城。但将军有法子能带出去?」 杨长生默然思忖片刻,自信笑道:「能。」 龚小六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心道这人能被楼主大人看重,想来是有些非比寻常的殊异本事,也许真能把鸽子带出守卫森严的井水城,即便不成功,最多也就是损失一只鸽子,大不了以后被性如烈火的师娘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揍一顿也成,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疼个十天半月又是一条好汉。 「再问一句,将军为什么急着联系楼主大人?唔,我就是好奇,顺嘴一问,事关紧要的话,将军不说也无妨。」 杨长生端起酒坛咕咚咕咚又灌下肚几口,以酒劲奇烈著称的铁榔头好像对他来说不起作用,「六哥既然是玉龙卫的人,那就没什么不能说的。杨某把那一万拨云营将士留在北境抵御妖族,现在应该已经在雍州城外一处提前说好的地方等待,没有我的将令,他们不会去主动找无双公子,我想把那些袍泽所在的位置告知,有这一万精锐中的精锐,无双公子手头可以动用的力量就宽裕些,这是其一。其二,我想问一问无双公子,凉州他总不会就这么扔下不管了。」 龚小六嗯了一声,嘀咕道:「楼主大人行踪不定,就怕我师娘也联系不上,那就麻烦了。」 杨长生却对此持有不一样的看法,「不会的,玉龙卫的副统领,定然有法子把消息传给无双公子。」 龚小六又问:「那将军打算怎么把信鸽带出城去?」 杨长生笑着喝酒,语气平淡:「我这几天差不多摸清楚了城中的兵力布置,想来谢志乾是怕他二弟突然兴兵发难,北门内外有不下五万人扎营防备,再就是东门处重兵镇守,西门就松懈了不少,不恋战的话,杨某这身本事想速战速决出城,也许可以一试,杀出去就是了。」 中年铁匠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将军有几成把握?」 杨长生眯起眼睛,缓缓道:「现在看仅有一成,杨某进城的时候怕被人搜出兵刃,手无寸铁。如果六哥能够尽快锻造一口好刀,再有几杆短枪的话,少说有三成把握能揣着信鸽杀出去,但是这样或许也会给六哥惹来麻烦。」 龚小六怔怔发呆一会儿,突然咬了咬牙,狠声道:「去他娘的麻烦吧,将军不怕死,龚小六还怕惹上麻烦?井水城又不是就我这一家铁匠铺子,查上门来老子装傻不认,他们还指望我的手艺锻打兵器,不会太过为难我。」 杨长生把酒坛递过去,「六哥想清楚再决定。」 龚小六一拍桌子,「有啥好想的,拿你那短枪尺寸来,让将军瞧瞧我们师兄弟从杨柳城学来的手艺!三天之内,给你打一口快刀、十杆短枪,够不够用?」 杨长生会心一笑,「这回是拼命,趁手兵器当然是多多益善。」 龚 小六只觉胸中豪气顿生,此生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哈哈笑道:「那就等五天,我给你二十杆夺命短枪!丑话说在前面,将军要是死在井水城西门,别怪小六不去给你收尸。」 杨长生笑声越来越大,「收尸?老子的拨云营,从来就没有这种婆婆妈妈们的规矩!」 第三十二章 杀人,你不在行 倒不是杨长生信不过龚小六从西北杨柳城学来的手艺,事急从权,锻打出来的短枪只要趁手、能杀人就够用了,没必要非得去争个天地玄黄的品级名头,撒手就没的玩意儿,在多而不在精,尺寸也简单,半尺长的枪头、三尺半的枪杆,近五斤沉,头重脚轻。 龚小六心里有打算,在不必刻意追求韧性品质的情况下,五天之内锻打二十杆这样的短枪,时间还算宽裕,杨长生要的一口快刀,铁匠铺子里有现成的一柄玄品,这是他学成出师的时候,师父吕大河送他的礼物,铁匠端碗吃饭靠的就是两膀子几百斤的力气,学不来招式轻灵飘逸的剑法,倒正好跟力求大开大阖的刀法相得益彰,他本来是想留着以后有机会闯荡江湖自己用,现在却想送给杨长生。 好刀赠英雄嘛,这位靖远将军是个值得敬重的好汉子。 可能是杨长生觉得无以为报,铺子里这几位还没有司天监玉龙卫正式名分的铁匠空闲下来,就跟他们说些有关漠北妖族的事情,比如那些统称为妖族的杂碎其实可以细分成数十个种族,多是半人半兽的狰狞样貌;比如以往最让边军头疼的长尾妖族,凶悍者实力能比肩八品修士;比如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终年火光不灭,长明灯的光亮能为守军如雨箭矢照明目标。 龚小六喜欢听这些,有疑惑的地方就追问不停,看似是想要提前对北境的战事有个初步了解,磨刀霍霍,恨不得能跟杨长生一起杀出城去,带着几位师兄弟前往北境,或许以他们的微末修为帮不上楼主大人什么忙,但总归有个人多势众的架子。 在城中发现黑铁山崖修士柳卿怜的事情,杨长生抱着侥幸心理简单提了提。 虽说那位单副统领不声不响在凉州各处城池布置下打探情报的暗桩,但龚小六几人的修为摆在这里,杨长生对他们能从井水城得到重要情报根本不抱太大希望,龚小六听完以后追问了几句,若有所思地皱着眉默不作声。 言简意赅,杨长生说得很清楚。 黑铁山崖早从十余年前就有不少修士渗透进大周境内隐秘行事,如今重重迷雾都被年轻镇国公爷陈无双的浩荡剑意驱散,江湖逐渐就看清了真相,顾知恒等人做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闯进十万大山,并且从中带出来一条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南疆玄蟒,紧接着第二件大事就是杀人放火,几乎灭了云州百花山庄满门。 那位诨号“赤练仙子”的柳卿怜就是黑铁山崖派出来的人手之一,貌若天仙,精擅用毒,曾经几次到雍州城北的边军大营里跟谢逸尘密谋,这女子心术尤为深沉,眼下谁都知道漠北妖族已经夺了北境那道城墙的控制权,想要南下中原可谓一马平川,这时候柳卿怜突然到井水城跟谢志乾见面,不管商谈何事,多半会对陈无双不利。 腹背受敌,兵家大忌,这才是杨长生最紧张的事情。 龚小六思忖了很久,跟围在院子里听杨长生叙说北境旧日情况的几位师兄弟眼神交换,显然很是犹豫,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去井水城官衙打探打探,不过那娘们儿究竟来密谋些什么,恐怕只有谢志乾那狗日的清楚,冒着巨大风险去打探,很有可能什么消息也得不到,还要暴露铁匠铺子。” 杨长生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多说,龚小六言之有理。 可是在场几人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就有了令人欣喜的转机,锻造短枪的第三天巳时,与龚小六打过几回交道、算是彼此相熟的一位副将登门,声称要让铁匠铺子半个月内锻造越多越好的角头箭簇,有多少要多少,原料随后会有人送来,工钱最后结算。 龚小六赔着笑问道:“军爷,那先前您要的几副甲胄还打不打?” 那位几天前赏给杨长生一只水囊的副将倒是健谈,笑道:“这是两回事,甲胄是本将自己要来给亲兵配备的,角头箭簇可是长公子要的,事情当然得有个轻重缓急,先把甲胄放一放,你估摸着,半个月功夫能打多少箭簇出来?”龚小六沉吟片刻,默默在心里算出个数字来,又减去三成,故意表现的很为难,支支吾吾道:“要是军爷只求数量,生铁融化成铁水浇到模子里很快就成型,一天少说能做个千儿八百的,就怕中看不中用,耽误了长公子的大事,小的可吃罪不起···” 那副将哈哈大笑,摆手道:“无妨,就要越多越好。明白着告诉你,兵不血刃拿下你们井水城的柳大胖子已经死了,长公子要先收拢清凉山的兵权,然后就回头去接管武威城,两边都是边军自家兄弟,多造些箭簇是以备不时之需,又不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尽管放心就是,到时候大概就是齐射几轮壮壮声势。” 龚小六浑身一颤,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啊?柳大···那位柳将军···死了?” 副将嗯了声,揶揄道:“你们井水城的人不都挺恨他的嘛,死了是好事。本将提醒你一句,男人啊,最要紧就是管好胯下那一嘟噜家伙事儿,柳大胖子那色鬼,就是死在一个女子手里。” 龚小六唯唯诺诺连声称是,他可不知道,这位谢志乾麾下修为出众的一营副将,是发觉了铁匠铺子连接后院的那处窄门大白天紧闭着,以为龚小六藏了个姑娘在里面,才故意这么说,本意是让姓龚的铁匠不要因为缠绵床榻耽误了正事,多说两句,却让后院里屏息静听的杨长生骇然不已。 出身于北境边军的靖远将军对柳同昌极为了解,那该死的胖子为人胆大心细,否则也不会被谢逸尘委以重任,每年雍州都督回京述职都是由副将代替,这是各州都督里可是独一份的特权,在大周兵部衙门看来,柳大胖子的品级虽然低了些,但分量反而要比其余一州都督都重。 好色归好色,柳同昌在雍州辅佐谢逸尘的二十余年里,从来没有因为女子耽误过事儿,在他眼里生得再美的姑娘也仅仅是一样玩物罢了,甚至曾有意引狼入室,让在北境边军中声名狼藉的兔儿爷谢萧萧霸占他几个宠妾。 柳同昌是愿意跟杨长生这样在军伍中威望极高的将领深交的,要不然武威城那些身经百战的营官也不会在谢逸尘身死之后,仍然听从他一人调遣,但平心而论,杨长生对他有些敬而远之的畏惧,总觉得这大胖子的心思深如万丈之渊。 这样的人,居然最后死在一个女子手里! 杨长生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女子是谁,除了如今已经身在井水城官衙的柳卿怜之外,天底下只怕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做成这件事情并全身而退了,名义上统领大周西花厅密探的明妍公主,在江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尽管如此,杨长生还是心潮起伏,对柳卿怜的认识更加深了一层。 那位副将走后,龚小六很快就来到后院,不等他张口,杨长生就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外面的简短谈话,现在由不得不谨慎了,他随手墙角捡了根已经锻造好的短枪,用枪尖在地上写字,整整写了上下几行,百十字。 大意是说,如果副将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谢志乾一定会把精力放在如何夺回清凉山兵权上,一时顾不上配合漠北妖族围杀已然是瓮中之鳖的陈无双,杨长生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去雍州,然后抢在谢志乾之前,试着收拢武威城的兵力。 柳同昌这一死,武威城正是可以趁虚而入的时候,为免有人再次站出来拥兵自立或者是被郭奉平捡了便宜,杨长生越快动身越好,这其中有个旁人不具备的优势,原本听命于柳大胖子的那些将士是雍州明面上的二十万兵力,在这之中,拨云营营官有相当可观的威望。 龚小六看着杨长生很快就用鞋底把地上的字迹抹去,神情肃然,先是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上一轮日头,旋即张开双手十指,想了想,又单独竖起右手食指、中指。 意思很明确,到今日天黑,铁匠铺子最多能交给杨长生十二杆短枪。 想要杀出城去的靖远将军眼神决然,点点头,够不够用也就这十二杆了,再等下去,迟则生变反而不美,要来一块磨刀石,开始坐在院子里默默打磨枪头,噌噌沙沙的声响,听着让人心里平静而安详。 龚小六咬了咬牙,返回铺子里抡着铁锤叮叮当当,能多给杨长生一杆短枪,或许他最终能成功活着杀出城去的把握就大一些,这是除了师娘调教出来的信鸽之外,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其余几位铁匠似乎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气氛,一言不发闷着头各司其职。 临阵磨枪的杨长生强迫自己不停的思考,这样才能不至于生出紧张怯战的情绪。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去拼命,只是今夜即将要面对的局面,跟以往在北境统领拨云营对抗妖族杂碎时截然不同,他身后不会有可以托付性命的同袍手足,也不会有城墙上借着长明灯光亮倾斜而下的箭雨,能倚仗的只有自身修为。 像是一条在惊涛骇浪中孤独前行的小船。 说不紧张是假的,杨长生很清楚,这次能否成功八成是取决于他杀人的速度,一旦深陷苦战就是万劫不复,井水城的精锐甲士会往他要突围的西门处越聚越多,密集的箭矢中想要御空冲出去几乎是必死无疑的结局,所以要靠兵刃杀出一条血路,靠着双腿走出城门才能天高海阔。 井水城规模不小,大约居于城池正中的铁匠铺子往西再走四五里才是城门。 这段距离,杨长生琢磨着应该最多有惊而无险,屏住气息凝而不散,悄然从巷子里穿行出去就是了,夜风中露宿街头的流民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小心谨慎,那些夜里不情不愿在城中巡逻的士卒,想来也懒得搭理他区区一个装瘸的落魄汉子。 这一点已经从龚小六嘴里得到了证实,谢志乾有这十几万精兵,根本不禁止行人出入井水城,只是出入都要严密搜身,久而久之,见城中百姓都是些逆来顺受的老实脾性,夜里巡逻的队伍也就碍于军令走走过场,尤其现在夜里渐渐寒冷,穿着冰凉的铠甲在街上挨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西门外有两个整编营驻守,但为求遇袭时有足够的时间让城里准备,这两个万人营都在城西五里以外扎营,边军多是步卒,即便听见动静赶来驰援,少说也得一刻钟功夫,所以,杨长生真正要对面的是井水城西门内分成左右两侧的一个营兵力。 边军规制与其余各州驻军不同,一营,就是万人。 但真正在西门处轮换时辰值守的,不会超过百人,再就是城楼上的人手,照杨长生前几天在城里四处乱逛摸出来的情况,大概能有三四百人。 换而言之,杨长生突围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五百悍卒。 倘若速度足够快,快到在能在那个营官回过味来之前杀出去,井水城内外十几万兵力就都对杨长生构不成威胁,一线生机仅在于此,怕就怕他被那五百人缠住死斗,那可彻底没有生还希望了。 过了正午,龚小六又送来一杆短枪,没有立刻就转身离去,站在近处看他磨枪。 杨长生把短枪的枪头磨得寒光锃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和声问道:“六哥有事?” 龚小六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能帮你。” 靖远将军笑了笑,“杀人,你不在行。” 龚小六深以为然,“放火,我还凑合。” 杨长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铁匠是想在他突围的时候带人去此处放火,把水搅浑,吸引城中大军的注意力,为他尽可能地争取一些时间。 轻轻放下手里的短枪,“六哥这样做,会惹出麻烦。放火···最怕引火烧身。” 龚小六说出刚才那句话好像如释重负,轻松道:“嗯,我想学你一样,乔装改扮,小心些就不会被人抓到。” 杨长生沉吟片刻,“蒙面?” 龚小六挺直腰杆,“白衣!” 第三十三章 死战,避无可避 杨长生此生从未踏足的西北杨柳城,有一家铁匠铺子像是每年顺着风把种子四处播撒的一株蒲公英,单蓉嫁为人妻的这些岁月里鸿渐于陆的谋划,让名不见经传的惧内汉子吕大河不知不觉间,就有了桃李满凉州的成就,花期也许还没到,但井水城刚刚萌芽的几颗种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绽放一次。 井水城这家铺子里,连同龚小六在内总共有五位铁匠,其中四人是师承于杨柳城,唯独年纪大概跟镇国公爷陈无双相仿的一个古铜色脸孔少年,是龚小六去年收下的学徒,虽说身子骨在一群铁匠里稍显单薄孱弱,但人很机灵,算账从来没出过差错,龚小六有意让他以后试着挑一挑大梁,这次出门只留了他一人看家,以应对可能会查上门来的虎狼兵卒。 龚小六几人毕竟在井水城扎根数年,又是有心探查情报的探子,所以对这座城池的巷陌分布无比熟稔,甚至早在两年前就悄悄在院里挖了一口井,这口平日里用石板盖住的井,不在城中造案在册的六百三十一口水井之内,而且里面也没有水,是一条从来没派上用场的暗道,通往院子外面隔着街不起眼的一处民房。 城中悍卒看不上的这处民房,主人是一个耳聋眼花的垂暮老汉,靠着四邻接济勉强维持生计,铁匠铺子每月都会给他送些吃食,那老汉也就允了打通暗道的这件事,世上多的是行事隐晦的人,不足为奇,许是人老成精,那眼看活不过今年冬天的老汉,从始至终没多嘴问过暗道的用处,也从来没有跟外人提过。 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 可这样一套干净的衣裳穿在几个铁匠身上,总显得哪里有些不合适,龚小六在杨长生带着笑意的目光中很是局促,不停伸手试图抚平白衣上因常年压在箱底而产生的深深褶皱,嘿嘿笑着,杨长生提醒他们最好先在白衣外面再穿一层衣裳作为遮蔽,蒙上头脸,这不是儿戏,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放火嘛,露出一双眼睛看路就足够了。 等分头去不同地方的几人都顺利得手,再撕去外面的衣裳露出白衣,大喊司天监玉龙卫的名号扰乱城中大军视听,喊几嗓子就跑,事发突然,仗着对地形熟悉就有很大把握全身而退,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要等杨长生闹出动静来之后再动手,先后顺序不能错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龚小六点头一一记下杨长生的嘱咐,主动要求去西城门附近潜伏,听见那边传来打斗的声音,再等三十息,就率先寻一处被兵卒占据的宅子点火,其余三个铁匠以火光为号,依次下手,顺利的话能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 等到子时夜深,四人各自揣好火折子准备出门前,杨长生嘿嘿笑道:“几位兄弟到时候不妨喊一喊镇国公爷的名号,兴许能吓住官衙里搂着姑娘奋力耕耘的谢志乾,你们知道的,胯下之物最不经吓···” 几人顿时笑作一团,紧张气氛淡了不少,合不拢嘴的龚小六很有恶趣味,“妙啊,吓他狗日的一个枪头耷拉、卵蛋瘫软!” 杨长生附和着笑了两声,收敛起笑意,郑重拱了拱手,“诸位兄弟,今日一别还不知道下回把酒言欢会是什么时候,杨某要是能活着出城,一定把铁匠铺子的事情说给镇国公爷听,保重!” 龚小六等人脸色也变得凝重,各自只有一声保重,挪开石板,先后钻进那条看似是井口的暗道,里面黑压压不能视物,杨长生莫名觉得心里发冷,那像是十万大山传闻中的凶兽巢穴,寂静阴冷,似乎探身进去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杨长生要等到人困马乏的丑时才动身出门,他的储物法宝在进城之前,就埋在井水城外一棵叫不出名来的歪脖子树下,现在只好把十二杆新鲜出炉就要染血的短枪带在身上,那口玄品长刀插在腰间,短枪分成各自六杆,一半插在身后触手可及,另一半用黑布条捆在身上。 很别扭,但是能保证行走过程中不发出声响。 准备好这一切,杨长生静静站在铺子里一动不动,忽明忽暗的红色炉火照在他疤痕狰狞的冷峻侧脸上,留下来看守炉火的少年也说不清对这位将军究竟是仰慕多一点,还是畏惧多一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试探着出声唤道:“杨将军?” 杨长生偏了偏头,但没有看他,“嗯?” 少年努力露出一个拘谨笑容,轻声问道:“我···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靖远将军愣了愣,这才砖头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反问道:“你很想再见到我?” 挽起袖口又放下,似乎这些细碎的动作能够让少年不再那么紧张,他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听将军讲的北境故事,如果以后有机会能再见着你,我想去雍州看一看,将军身边,缺不缺个牵马坠镫的?” 也许是怕杨长生直接拒绝,少年忙不迭屈起右臂,指着大臂上隆起来的一块肌肉,道:“我有些力气的,不会让将军觉得累赘,吃得也少···” 杨长生由衷笑了,和声道:“吃得少可不行,想在战场建功立业,靠的就是胆气和力气,饭量小会被那群糙汉子看不起,给你起个小娘子的外号可不是好事。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六哥又肯放你出去闯闯,杨某愿意带着你去见识见识跟妖族杂碎厮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顿时大喜过望,声音里都有了一丝颤抖,“将军当真?” 杨长生竖起右手,掌心朝向那少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击掌为誓。” 啪的一声,铁匠铺里的少年毫不犹豫。 然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杨长生清晰听见,原来炉子里的碳火燃烧会有呼呼作响的声音,像是铺子外面的冷风,像是少年心潮澎湃,也像是他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动开始逐渐加快,总之这种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心里烦躁。 等待的时间往往会很漫长,少年甚至在心神恍惚中感觉,杨长生会在这里一直站着,背后枪头朝上的六杆短枪如同一把折扇的扇骨,笔直,宁折不弯。 终于等到了丑时,一队步卒刚刚从铁匠铺紧闭的门前缓缓走过,脚步声拖沓,显然是用这种方式抱怨不能躲在温暖被窝里一觉睡到天明,杨长生再次检查一遍身上的所有兵刃,抿了抿嘴唇,把那只提前喂饱了的信鸽揣进怀里,抬腿走到门前,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了两眼,手搭在门栓上顿了一顿,忽然回头。 “小兄弟,你叫什么?” 少年好像从梦中惊醒,“我姓向,叫向前。” 杨长生最后留给他一个欣赏笑容,“向前,好名字!” 门板悄然打开,又悄然合上,铺子里只剩下守着炉火的少年,下意识抓住手边一杆没来得及锻造完成的短枪枪杆,触手冰凉,心里火热如红炭。 杨长生本想还装作先前的流民模样,但铁匠铺里龚小六实在拿不出一样储物法宝,兵刃在身就不能光明正大在街上乱走了,他出门以后很快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贴着两侧建筑物的墙边,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所幸今夜多云,月光多数时候都被遮蔽在云层背后。 他微微弓着腰行走,姿势像是一只发现猎物又怕打草惊蛇的豹子,按照前几天刻意记下来的路线缓缓朝井水城西门处一步一步逼近,事到临头,万般谋划都不如随机应变,杨长生索性放空心里所有的念头,见招拆招就是了。 这四里路,走得比从北境奉旨折返回凉州还难。 好在越远离井水城官衙所在的那条街道,能见着的巡夜兵士就越少,八月时节,跟雍州北境只隔了清凉山的井水城昼夜温差越来越大,丑时正是冷风吹透衣衫,城里这些有边军称号却从来没有上过城墙厮杀的士卒,不敢渎职睡觉,寻个去处喝酒倒不算什么过错。 军中可以缺女人,但不能既缺女人又缺酒,那还当个他娘的什么兵? 尤其是谢逸尘执掌大权二十余年的边军,那位死了一个月的大都督很会带兵,在北境时候就不禁营中饮酒,二十万汉子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无全尸,能及时行乐就及时行乐吧,而且喝了酒的士卒,战力有时候反而更强横一些。 谢志乾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把他父亲的旧规矩沿用下来。 确实跟今天磨枪时料想的一样,杨长生很顺利就避开往来稀疏的巡夜甲士,摸到了井水城西门附近,藏身在一处早就不开张营业的书局一侧窄巷里,在目光所及处四下打量,伸手不见五指,这座城池透着一股死寂沉沉,以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卓越目力,最远也不过能看到五六丈以外。 当然,插着几个火把的城门处能看得很清晰。 挤在门洞里点了一丛篝火取暖的步卒,比他之前预估的还少,粗略估计能有四五十人,不知道拿什么架在火上烤,有几个在划拳喝酒,大多数都把兵刃抱在怀里,斜倚着墙壁打盹。 杨长生不觉着这是好事。 因为,那两扇需要四五个人合力推动的城门严丝合缝紧闭着,他有四境修为的雄浑真气在身,想打开城门不难,但这得有充裕的时间从容去做,一旦被人堵在门洞里,那可就只有往阴曹的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思量片刻,抬头往城楼上看去。 那里一样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半人高的墙垛遮挡了视线,不好判断上面有多少人驻守,缓缓收回目光,杨长生双手交叉,从背后摘下两杆短枪,呵了两口气,开始慢慢调整呼吸,让体内蛰伏已久的气机逐渐恢复活力。 此时龚小六应该就在附近藏身,杨长生低低自言自语,“六哥,你选的地方离城门远一点才好,这样我才能放心死了以后,你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来想着给我收尸。” 这句话,也许只有被他揣在怀里的那只信鸽能听见,确实是有灵性的,一声咕咕都没有发出。 气机变得轻缓而绵长,杨长生提着左右两杆短枪,从窄巷的黑暗中坦然走出来,大步流星,径直往相隔不到三十丈远近的城门走去,没有豪气满胸,也没有壮怀激烈,很平静,像是要去跟偶尔碰见的熟人打声招呼。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夜里传得很远,不轻不重,似缓实急。 走到近处,门洞里已经有醉意不重的兵卒察觉到,举着火把走出来,却看不清杨长生的穿着和面容,以为是无聊凑过来喝酒的同袍,笑道:“是哪位兄弟啊,没个娘们儿搂着睡不着,来找咱们喝酒?好说不好听,没个三五斤酱肉,可不给你酒解馋。” 杨长生慢慢从黑暗走到他能看清的火光里,咧着嘴笑道:“三五斤酱肉杨某是拿不出来,有两杆短枪,凑合着下酒也不错。” 那个兵卒终于看到来人绝对不是他这一营的兄弟,登时抽刀喝道:“止步!你是什么人?” 杨长生居然真听话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抬头看向城楼,“放肆!本将乃是正四品靖远将军,兼领边军拨云营,杨长生!” 人的名,树的影。 匆匆从门洞里各执兵刃跑出来的四五十人,没有一人敢上前半步,也都忘了吹响号角示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杨长生冷哼一声,一跺脚纵身而起,轻飘飘跃上城楼,紧接着就是喊杀声大作。 威风凛凛的靖远将军站上城头,看也不看,右手里的短枪就脱手而飞,先打翻一盏盛着灯油的火光,去势不减,噌一声刺穿一个身着小旗官式样锁子甲的醉汉胸口,旋即趁城楼上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步跨出丈余,踹翻另一盏火光,空着的右手横臂一扫,挥洒而出的真气登时将一丛篝火震散,零散木柴落下城楼。 接连杀了三人,“回”字形城楼其余三侧才有了密集的脚步和呼喝声,呛啷啷响成一片,判断不出有多少柄能威胁到他性命的长刀出鞘,杨长生眯了眯眼睛,左侧匆匆转过来的一人,竟穿了一身很扎眼的校尉甲胄! 能在边军中做到统领两千五百人的校尉,此人少说有三境修为。 意料之中的恶战,避无可避。 右手伸向背后又摘下一杆短枪攥着,那就尽力而为吧,总不能在这里辱没了拨云营的名头。 只可惜,今日跟在武威城那天一样,杀的是人,不是漠北那以群半人半兽的肮脏妖族杂碎! 第三十四章 伤三十有九 跌宕起伏的一生里,总有些怎么也难以忘却的记忆历久弥新。 在北境二十万边军中向来以生人勿近形象示人的拨云营营官杨长生,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念旧不一定是念旧情,他始终心存感念不曾忘怀的,是戎马生涯里的生死旧事。 能在豪杰辈出的雍州大营中,拥有仅次于大都督谢逸尘和边军副将柳同昌的威望,杨长生的为人秉性实际上却很简单,拨云营能凭耀眼战功打下“大周第一营”的无上名号,有六成是要归功于这位既不信奉神明、又不尊崇李姓天家的营官,他只信奉一件事,只要是血肉之躯,不管是江湖传说里十二品渡劫境的高人修士、还是漠北雪原天生天养的凶悍妖族杂碎,砍了脑袋都得死。 如果谢逸尘或者柳同昌还活着,谈及杨长生,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多年前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深夜,当时统领麾下两千五百步卒的拨云营果毅校尉背着五杆短枪身先士卒,一战成名。 那是大周景祯一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之前连续两天夜里,漠北妖族像是受了什么严重刺激一样,数个种族分兵多处攻打那道防线长达二十三里的高大城墙,尽管当年的拨云营已经有了死战不退的威名,但谢字大旗下的二十个满编万人大营要以洗甲营声势最大,这一夜过去之后,拨云营才开始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名扬万里。 那场雪下得极大。 短短半个时辰,谢逸尘主将大帐圆顶的积雪就厚达半尺,城墙内外一片壮观的银装素裹,长明灯的火光能照到百丈之外,这样的天气本就不适合擅长夜袭的妖族攻城,何况刚刚苦战了两夜,又是小年夜,边军将士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难免有所松懈。 谢逸尘是深谙一张一弛用兵之道的杰出名将,柳大胖子奉大都督将令,几乎买下了雍州城内所有酒水,而且提前发放了春节军饷,允许刀尖上舔血的汉子们痛饮一场,然后各自去城中青楼或者赌坊寻乐子,不喜热闹的杨长生主动请缨,带麾下两千五百拨云营悍卒值夜,当然,这个世上有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两千余人在分文不差拿到军饷之后,额外又每人领了二两银子。 二两纹银,在苦寒雍州北境,够穷苦人家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 头半夜,城墙外面异常安静,以至于掠下城头踩出深深脚印的杨长生可以听见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他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所以跟几个副尉简单喝了碗酒,就独自一人顺着城墙走了一圈,两千五百人自然不可能守御漫长的城墙,他有预感,如果今夜妖族来袭,多半会从首尾不相顾的城墙正中发起攻势。 子时刚过,城墙内边军大营中的喧嚣渐渐平息,喝醉了酒的将士们要么三五成群去了城中寻欢作乐,要么点起篝火裹着厚厚棉被在营帐中睡去,刚要纵身跃回城墙的杨长生,却敏锐察觉到脚下的积雪轻微震颤。 他看了眼远处,立即返身往回跑,双脚在垂直于地面的城墙上交替踏步借力,眨眼功夫挺身稳稳站上墙垛,凭高望远,卓越的目力已经可以看见约莫两千妖族像是被风卷动的黑云一般袭来,等他敲响战鼓示警,迅速整装备战的拨云营锐卒,已经能够看清打头阵的妖族杂碎从口鼻呼出的白气,来不及求援,杨长生扔掉鼓槌,摘下身后一杆短枪,后仰蓄力的身体如同一张被拉成满月的硬弓,于四十丈外洞穿一个倒霉杂碎的咽喉。 “迎战!” 两千五百酒气尚酣的步卒,没有一人质疑这道看似以卵击石的军令,更没有一人怯战,大雪中响成一片的抽刀声、甲胄摩擦声,为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战拉开了序幕。 只有两刻钟时间。 等满身披挂的大都督急匆匆带亲兵赶到城墙上,抬眼望去,城外积雪已经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温热腥甜的血液融化了方圆一里的积雪,持续落下的雪花迅速被渲染上惨烈的颜色,横尸遍野的场景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杨长生拿最后一杆短枪撑在地上,脸颊上多了一道吓人的伤痕,鲜血凝结在伤口处,仍然挡不住滴滴滑落。 这一战,两千五百拨云营悍卒死伤八成还多,来袭的妖族无一生还。 一人斩杀五十七个杂碎的杨长生,累战功升任拨云营营官,战报传到大周宫城保和殿,时任兵部尚书的邱介彰在御阶下捧着奏折声泪俱下,景祯皇帝感慨良久,金口御封北境边军拨云营为“大周第一营”,自此,洗甲营以往的名头被死死压制住,甘拜下风。 大周景祯十八年正月初七,近万妖族趁夜来袭,出城迎战的拨云营一马当先,杀敌两千余。 大周景祯十八年二月二十四,松散妖族分别从五处发动攻势,拨云营在灭了一处来犯之敌后,迅速驰援另一处,鏖战一夜,及至天明妖族退去,杀敌近三千。 大周景祯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战力最凶悍的长尾妖族攻城,拨云营酣战不退,伤亡两千七,杀敌一千二百九十二,妖族拖着战死将士以及同族尸身退去时,杨长生又率兵追出去三里,再杀长尾杂碎近两百之众。 军功册上的每一页,都是这位营官杀出来的数字。 大周景祯十九年腊月,陛下亲军传旨到雍州大营嘉奖有功将士,有意调拨云营正五品营官杨长生回京,照谢逸尘的判断,杨长生回京之后最多会在兵部某一清吏司先就任半年员外郎,然后就会被景祯皇帝提拔为天子亲军的营官,多半会是戍卫京都正北昭胜门的虎啸营,正式荣升正四品武将官衔,磨砺几年获得天家信任,甚至有望升迁朝堂穿紫的正三品兵部右侍郎。 可杨长生摇头拒绝,说护住雍州百姓,就相当于护住了京都城。 这句话被朝堂上总爱念叨“民贵君轻”的御史大人们极尽赞誉,乃至景祯皇帝都想过要御驾北上雍州,借着犒赏边军的名头,屈尊去见这位得了御史台文臣倾心的杨长生一面,陈无双绝对想不到,他会在一件事上跟景祯皇帝看法出奇的一致,都认为杨长生会是下一任雍州都督的最佳人选。 此时正在井水城东门城楼上苦战的靖远将军,左臂上已经挨了一枚箭矢。 箭簇入肉,他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攥住箭杆生生从血肉里拔出来,矮身躲过对面三境修为校尉抡圆了风声势大力沉的一刀,抬脚将凑到身侧的一个披甲步卒踹翻,就势绕过城楼一角,消失在那校尉视野中之后,迅速从后背摘下一杆短枪掷出,一箭双雕,两盏灯火应声而灭。 不能恋战! 杨长生咬了咬牙,摘下背上最后一杆短枪,朝急促脚步声传来的城楼转角处掷出,刚刚露头的那位校尉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双臂交叉挡住头脸,今日才在磨刀石上打磨过锋刃的短枪瞬间刺穿了他的臂甲,将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小臂牢牢钉在一起。 痛呼声中,杨长生就地团身一滚,用这种不太具有观赏性却很实用的方式迅速接近,从腰间抽出铁匠铺龚小六所赠的玄品长刀,起身反手斜撩,刀锋在那位校尉的甲胄上划出一溜细密火星,在四境修士这样早有预谋的一刀面前,校尉的真气屏障根本抵御不住,锁子甲像是纸糊的一般脆弱,先是一条血线从甲胄上笔直出现,而后杨长生侧身一脚把他踹在墙上,甲胄裂成左右两半,开膛破肚。 紧接着,手持长刀的杨长生屈膝半蹲,脚下错步疾速旋转,带着血迹的刀锋立刻逼退想要围上来的二三十个酒气满身的悍卒,刀柄狠狠在刺透那校尉交叉双臂的短枪枪杆上精准一磕,短枪再度受力前冲,枪尖从那校尉的口中贯穿,扎在城头墙壁上,清脆有声。 拨云营一万将士都知道,被营官杨长生盯上的敌人,从来没有重伤,只有你死我活。 看似几个呼吸之间就利落击杀了一名拥有三境修为的校尉,可狮子搏兔尚且知道全力以赴,何况是不愿意深陷重围的杨长生,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其实消耗了三成真气,再绕过前面不远处的转角,就能纵身远去,可他没有这么做。 杨长生深深呼吸一口,居然经过那校尉死不瞑目的尸身,又原路回到城楼内侧,收刀归鞘,解开捆住其余六杆短枪的黑布条,怀里的信鸽终于咕咕叫了两声,他微微一怔,嘴角有了些许让守军不敢近前的冷冽笑意。 扭头看去,先前在黑暗中藏身的那处书局附近,火光跳动闪烁。 然后就是一个在夜里很显眼的白色身影跃上书局房顶,放火得手的龚小六扯着嗓子大喊,“镇国公爷驾临井水城,司天监的弟兄们,随公爷杀进官衙,斩草除根!” 斩的是谢家的草,除的当然也是谢家的根。 城头上的杨长生无奈笑了笑,喊这么长一句话,龚小六那终于有机会穿上司天监白衣的家伙,也不怕在夜风里岔了气。 四周脚步声好似潮水,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张硬弓张弦搭箭等着他御空,杨长生摸了摸胸口算是对怀里那只异种信鸽的安抚,后背贴着墙壁一动不动,避免让那些在黑暗中朝此处涌来的守军循着声响判断出他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散开灵识,沉静而冷漠。 左侧有五十多人围过来,右侧也有四五十人包抄,城楼的瞭望台上,还有一个小旗官喝令弓手从四面窗口戒备。 杨长生心下一沉。 他不怕左右围上来的百十人,在这种宽度不足一丈的城楼四面,正应了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真正让他眉头逐渐紧皱的,是头顶瞭望台上的弓手,那个该死的小旗官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似乎料定了靖远将军是要杀出城去,不许那些弓手介入围杀混战中,指挥若定盯着四面的动静,只要有人敢御空,立刻就会被这五十人的弓箭瞄准。 身负四境修为,杨长生倒不是挡不住区区五十人的一轮齐射,他怕的是箭上有毒。 边军的箭矢上往往都会淬毒,否则很难杀死皮糙肉厚的妖族杂碎,他不知道井水城这些步卒的箭簇上到底有没有像真正边军一样在毒液中浸泡几天再拿来使用,却对以往边军用的那种毒液的毒性很清楚,不致命,但是会让人周身血液流动速度持续减缓,逐渐麻木脱力。 先前左臂中的那一箭,伤口好像不太疼痛,杨长生分不清是在这种紧张情况下全神贯注的原因,还是箭簇有毒,所以根本不敢大意,抬了抬左臂,有些轻微麻木。 左侧的脚步声越靠近就越轻。 显然,这些守军不是没有脑子的傻瓜莽夫,也知道敌暗我明不可轻举妄动。 很快,两侧就有七八个燃烧着的火把扔了过来,随后就是喊杀声从左右同时响起。 杨长生咬了咬牙,看也不看,一杆短枪脱手而飞,密集阵型中洞穿了前后三人的铠甲,再一杆短枪出手,又是三四人被穿成糖葫芦。 抽刀出鞘,荡出一道强横刀芒,杨长生脚下一顿,后背紧贴着倾斜墙壁像壁虎般拔高身形,轻巧一翻身,刀光闪进瞭望亭,只来得及侧身,顾不得右腹又被一枝箭矢刺入,怕消耗太大而没有展开真气屏障护身,刀身上的光芒让那小旗官本能地偏头躲避,然后就是疾风骤雨一样的刀芒劈头盖脸从杨长生手中迸发出来。 空间逼仄的瞭望亭能挤下五十名弓手就已然摩肩擦踵,疯虎杨长生杀进来几乎不用刻意寻找目标敌人,胡乱劈砍,刀刀入肉,杀出容身之地后立即蹲身抡圆手臂转圈,用扫堂腿的招式挥刀,弓手的甲胄护不住双腿膝盖以下,被刀芒断腿的痛呼声此起彼伏,秋风扫落叶。 回过神来的小旗官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摔在一个弓手身上,艰难抽刀狠狠刺出,杨长生刚好背对着他,虽然灵识察觉到危险,但是无法及时躲闪,硬生生挨了一刀,长风从后腰处刺入两寸余深,疼痛之余,唯一的感受是这王八蛋的刀很凉。 城楼下面,火光大盛,被喊杀声惊动的大营,一万兵卒倾巢而出。 杨长生一刀抹了那小旗官的脖子,恍惚间又被身边悍卒手握箭矢重重扎进脚面,然后身体上四五处同时感到冰凉,他不敢再等,甚至没兴趣给重伤的弓手补上几刀,带伤匆匆跃出瞭望台,御空往城外疾驰。 身后,仍然有箭矢破空追来。 如果这时候龚小六能出现在瞭望台上,肯定会觉得杨长生的背影像是一只刺猬。 杀出城去的代价,是靖远将军身上添了有轻有重三十九处伤口,最重的是小旗官临死前那一刀。 信鸽咕咕,风声呼呼。 第三十五章 气象蔚然白羊坡 白羊坡这家小面馆,一天比一天热闹,气象蔚然。 混迹江湖的游侠儿在对某一件事情束手无策的时候,往往会故作洒脱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年轻镇国公爷本来没想在白羊坡住这么久时间,但随着慕名朝他聚拢而来的修士日渐增多,带来许多有意思的消息,陈无双从他们口中慢慢分析出一些形势,又请教过十一品卦师常半仙,才决定在这家被数百顶简易帐篷拱卫在中间的面馆多住一阵子。 黑铁山崖那位阎罗殿大学士的耐性好到了让人钦佩的地步,漠北数万妖族杂碎自从七月初六至今已经占据了雍州城一个月,只是最开始试探着想要出城南下时被鹰潭山的年轻道士阻了一阻,而后就再也没有太过引人注意的举动,安安静静蛰伏在城中,像是一窝准备冬眠的毒蛇,在等来年开春惊蛰的一声雷鸣。 将颜采苓平安送到云州百花山庄之后,来自大漠马帮的慕容百胜表兄弟二人很快就找到了陈无双等人,祝存良短暂停留一夜稍作休整又再度动身,听说辞云公子与那位彩衣姑娘还在凉州境内被驻仙山一心想要除魔卫道的弟子追杀,此次他是随身带了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的信物,前去化解这场不该有的纷争,然后把南海神医段百草身在白羊坡的事情,告知孤舟岛的青衫少年。 这些天里除了陈无双之外,似乎谁都没有闲着。 有史以来第一位出身邪修门派的玉龙卫副统领冯秉忠很忙,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动了常半仙,跟那身穿白底蟒袍的邋遢老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古怪搭档,从早到晚脚不点地,匆匆忙忙在人数已经达到三四千的修士帐篷中往来穿梭,心细如发的墨莉察觉到,几乎每天凌晨时分,都有人悄然朝不同方向离去,多则六七人,少则两三人。 湖州横剑门的魏老门主则日复一日带着门下弟子演练剑法,不避讳外人在旁观看,有同样修剑却苦于没有名师指点的散修试着询问一些剑道上的疑惑,这位四境修为的掌门一贯是来者不拒,后来赶到此处的卢翰堂默默看了两天,叹息一声,做出一个违背门规的决定,摒弃了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在相隔不远的地方拉开阵势,领着驻仙山前来雍州助阵的剑修演练剑法,颇有要在白羊坡开设学堂的有趣意思。 贾康年出京时,曾特意随身带了几册由空白宣纸裁开装订而成的本子,或许原本是想着沿途记录所见风景,雕琢出几首能为后世读书人传诵的真正边塞诗词,但现在毛笔都用秃了一杆,没见他写出什么妙手偶得的佳句,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多半都是那些修士的名字和修为境界。 慕容百胜看过几眼,然后就开始黏着这位怕冷的书生寸步不离。 贾康年认为,在彻底掌握那一万拨云营悍卒之前,白羊坡聚拢的这些江湖修士,就是年轻镇国公爷麾下唯一可用的兵力,他要做到对每一个人的修为境界以及所用兵刃、性格有个初步了解,漠北妖族可不是讲道理的善类,万一突然南下侵袭,也不至于太过仓促的应战。 许家小侯爷看不出一丝身在险境的紧张,嘻嘻哈哈跟着段百草,阿谀奉承的好听话层出不穷,听得陈无双不是皱眉就是撇嘴,索性故意离他远些,耳不闻则心不烦,相比而言,三位各有师承的道家掌门就雅致了许多,徐守一、孙澄音还有受宠若惊的瘸腿术士形成了另一个闹中取静的组合,非要说他们很烦人的话,那就是这三人一张嘴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不学无术的探花郎实在听不明白。 今日午后,叼着根枯黄狗尾巴草的陈无双百无聊赖坐在一根粗壮树杈上,听卢翰堂跟排着队来请求赐教的散修讲解一套驻仙山剑法,看似在旁倾听,实际上却早就神游物外琢磨别的事情,冯秉忠从远处慢慢走到近前,仰着头轻声唤道:「公爷。」 陈无双轻轻从树杈上跳下来,偏头吐掉嘴里的狗尾 巴草,笑问道:「老冯啊,你这几天可跟那邋遢老头学坏了,听说专门混在修士堆里看姑娘屁股?说来听听,相中了哪个好生养的姑娘,公子爷替你去探探人家口风,兴许能成就一桩美事。」 冯秉忠尴尬一笑,解释道:「公爷误会了,看姑娘屁股的是常老先生,属下可没动心思。」 陈无双讶然一挑眉,凑上前坏笑道:「哦?这么说,那老货胯下一杆枪还没生锈?是了,肯定是从段前辈那里求来了什么灵丹妙药。」 冯秉忠回头环顾四周,见那一袭脏兮兮的白底蟒袍没在附近,摇摇头道:「这些日子里,属下一直在搜罗能够为我玉龙卫所用的人才,说实话,若是没有常老先生鼎力相助,属下自己想要做成这件事恐怕力有不逮,不过···那老货骂人实在太难听,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就张嘴骂娘,属下···要不是他穿了咱司天监独一份的蟒袍,属下很想揍他一顿。」 年轻镇国公爷哈哈大笑,伸手摘下腰间佩剑,将剑鞘递给冯秉忠,压低声音挑唆道:「有的人不挨一顿揍就不长记性,你拿了公子爷的剑鞘去,好歹是玉龙卫的副统领,他再敢骂你,你就拿这剑鞘狠狠抽他,反正有我姑姑跟段前辈在,他想死都是难事。」 阴风谷修士瞬间有些小人得志的神气,没有伸手去接焦骨牡丹的剑鞘,一挺胸膛,拱手道:「有公爷这句话,属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揍他一顿实在难解心头之恨,不必赐下剑鞘,待会我就找个由头把那老货骗出去避开旁人,揍他个鼻青脸肿。」 陈无双摆摆手,「不行。」 冯秉忠一愣,紧接着又听他压低声音指点道:「那老头记仇,你最好让旁人把他骗出去,我看许佑乾那家伙就合适,等天黑了你蒙上脸再动手,不要显露本门功法,以免他日后报复你。这种事情还用公子爷教你,笨蛋!」 副统领大人顿觉醍醐灌顶,拍了拍额头,「哎呀,是这么回事。」 年轻镇国公爷很满意他此时的表现,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自信笑容,「你要是有本事嫁祸给孙澄音那虚伪的家伙,那就更妙了。」 冯秉忠低头思忖片刻,摇摇头苦笑一声,他就算有那个能耐,也不敢在揍常半仙一顿的同时再得罪道家祖庭的掌教,这时候才想起来正事,忙言归正传道:「公爷,聚拢来的江湖人物实在太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属下发觉,其中应该还有西花厅的探子潜伏,要不要···」 他伸手在自己咽喉处比量两下,意思很清楚。 陈无双皱了皱眉,沉吟道:「多少人?」 冯秉忠明显有些拿不准,犹豫道:「不多,有三五个怀疑的对象,具体人数属下不敢确定。」 陈无双点点头,缓缓踱了几步,冷笑道:「还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也罢,不用管他们,暗中留个心眼就是了,在动身去雍州城之前,咱们也不怕西花厅的刺探,让可怜的元玺皇帝先踏实睡两天安稳觉吧。」 冯秉忠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年轻镇国公爷围着掉光叶子的树木转了几圈,远远看去,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白羊坡过了这么些天安生日子,这种感觉不仅没有让他紧张忐忑,反而隐隐有种期待。 凉州那边的局势,他已经从不少近日后来的散修嘴里听过,尤其是李敬威率校尉坟骑兵两度截杀柳同昌八万步卒,最终两败俱伤铩羽而归的消息,陈无双对那位自命不凡的先帝二皇子一如既往只有四个字的简短评价,傻啦吧唧。 从多年前远赴凉州,苦心孤诣练就出这么一支能抗衡北境边军的骑兵来看,李敬威早就有问鼎保和殿的心思,既然逃出京都城,最正确的方法应该是想办法弄死柳同昌,再拉拢奉旨前去收拢边 军的靖远将军杨长生,以图壮大声势,而不是自大到想要打服了对方。 如此一来,李敬威想要东山再起几乎没了什么太大希望。 朝堂那边的事情,陈无双暂时没有精力去管,也懒得去插手,总之有首辅大学士杨公在,司天监应该不会后院起火,至于南疆,有心去管却鞭长莫及,只能希望不靠谱的老头能靠谱一回。 年轻镇国公爷现在最迫切的,是想要知道杨长生的行踪,可前来雍州助阵的修士对那位靖远将军并不了解,只知道柳同昌率兵攻打武威城时,背着几杆短枪的杨长生曾出现在武威城头上,后来就不知下落了。 裙摆晃动犹如风中荷叶的墨莉轻轻走到身边,动作温柔,替他拍去蟒袍上的灰尘,「在想什么?」 陈无双很自然地握住黑裙少女的手,笑道:「也没想什么。卢师叔今天早晨说,驻仙山还有不少弟子正在赶来的路上,我琢磨着等他们到了,就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时不我待啊,得去试探试探雍州城内的虚实。」 墨莉咬了咬嘴唇,声音很轻很轻,「我···我有点怕。」 陈无双语调上扬嗯了一声,奇怪道:「怕什么?」 自打去年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认识墨莉以来,这位孤舟岛的女子剑修始终跟陈无双同舟共济,面对南疆玄蟒,面对黑铁山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陈无双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有点怕。 墨莉挣开少年的手,反抓住他,「我怕你会···」 陈无双怔了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被秋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朵后面,柔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该来的,怕也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上次来北境,我在刚刚进入雍州城的时候跟你说过,想要跟你在那道城墙上成亲,没想到一拖就是这么久,委屈你了。等逼退了妖族那些杂碎,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为妻,还是在城墙上,好不好?」 墨莉突然红了脸,声音几乎听不真切,「姑姑说···说这里很好···」 一向聪慧的陈无双居然愣是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姑姑说好,那就一定是好的。你瞧瞧,江湖中这么多人都不怕死,师伯他老人家也不怕死,我怎么能怕死?」 墨莉欲言又止,没有再出声,手里多了一截翠竹。 陈无双突来来了兴致,拉着少女走到一边,远远伸手指了指正在面馆门口跟许家小侯爷说话的冯秉忠,嘿笑道:「行走江湖嘛,最重要的就是学着苦中作乐。到天黑,可有一场好戏看。」 不明所以的少女有心事,对所谓的好戏并不感兴趣,点了点头,痴痴看着陈无双的侧脸。 对她来说,这才是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