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帝》 第一节 人贩子 大汉国。 成阳郡。 连州。 张家村。 杨天鸿第一眼看到嫂子张花花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女人想把自己卖掉。 张花花嗓门很大,即便是昨天夜里在隔壁跟李二牛偷偷摸摸商量的时候,说话声仍然传到了自己睡觉的这个房间。 “这个小兔崽子现在吃得越来越多,老娘没那么多粮食养活他。” “以前小时候不说话,也就是当个闷葫芦打整。现在大了,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就多了。特么的,居然跟老娘我说是要去私塾念书。这一年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啊?” 李二牛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对于张花花这个满脸横肉的凶悍婆娘,只能是当做王母娘娘一样小声小气,小心翼翼侍候着。 “当年,那个女人把孩子送来的时候,不是留下了几锭金子吗?” “金子?你还好意思说什么金子?” 胖婆娘张花花如同尾巴被踩的猫一样尖声喊叫起来:“前年你娘死的时候,光是棺材就花了五两银子。后来我兄弟讨媳妇,又是六十多两。你那个死不掉的爹就是个烂赌鬼,这些年前前后后可是输了不少钱。” 李二牛虽然老实,人却不傻。被媳妇这么一说,他心里也来了气,于是稍微提高了一点点音量:“那个……花儿,你娘去年祝寿的时候,酒席钱也是从那锭金子里出的。咱们用归用,还是多少留点儿给天鸿吧!说来说去,那毕竟是他的钱。” 张花花的火气更大了,几乎是在咆哮:“什么我娘?那也是你的娘。” 李二牛被吓住了,如同小羊羔遇见饿狼,刚涌上来的那股气瞬间消失,缩手缩脚,讪讪地连声应和:“是,是,是……是我娘,我娘。” 张花花余怒未消:“家里已经没钱了,更不要说是什么把这个小王八蛋养大。地里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就那么点儿,总之老娘最多也就是明天早上在给他一顿窝头加汤水,算是仁至义尽了。” 李二牛一阵糊涂,不明白媳妇究竟是怎么想的:“以后怎么办?你总不可能把他活活饿死吧?” “老娘养他那么多年的银子可不是白花的。这个小兔崽子吃了老娘多少,就应该给我老老实实一点儿不剩全部吐出来!”张花花模样凶狠。 “才十岁左右的娃娃,怎么吐?”李二牛以为的“吐”,是让杨天鸿这个便宜弟弟早早出去干活,当童工。 张花花充分显示出一个邪恶悍妇应有的专属特质,阴恻恻地说:“很简单,找人牙子来,把他卖掉。” …… 张麻子是人牙子,也就是俗称的人贩子。 如果穿越的时间早一些,杨天鸿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自救。 张花花和李二牛夫妻之间的对话,发生在昨天晚上。那个时候,这具身体还是另外一个人。 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吃饭看手机这种习惯要不得。 杨天鸿正吃着早餐,刚好看到群里朋友发的短视频。内容有些不可描述,他看得津津有味,忘了嘴里还有食物,结果油饼囫囵着没吞下去,被活活噎死。 很凑巧,这具身体的原主也是噎死的。卡住喉咙的食物是一块窝头。 更巧的是,这个年龄刚满十一岁,被张花花虐待,长期营养不良,瘦至皮包骨头的可怜人,名字也叫杨天鸿。 如此奇葩的死法发生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身上,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是杨天鸿这个附体灵魂的一种磨难? 总之他从身体原主人,也就是被窝头噎死的那个家伙大脑记忆里找到了这些内容,也看到了眉开眼笑的张花花,从张麻子手中接过几串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一块成年人拇指大小的银子。 张麻子把杨天鸿五花大绑,嘴巴用一块散发着馊味和臭味的破布塞住,整个人像货物一样,装进了大木箱。 箱子里的空气很稀薄,杨天鸿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这绝对不是幻觉,在这种箱子里呆得太久,绝对可以把人活活闷死。 把活人装进箱子当然是为了便于运输。路上很是颠簸,杨天鸿手脚都牛皮绳牢牢绑住。在半梦半醒之间,饥肠辘辘的他逐渐理清了思绪。 第一,我穿越了。 第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与自己同名同姓,但是身世遭遇相当悲惨。似乎是某个大家族里的私生子。他的母亲,也就是悍妇张花花口中那个“送孩子过来的女人”,因为走投无路,而且身受重伤,这才在临死前把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杨天鸿,托付给路上偶遇的李二牛。并且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一锭金子,作为酬谢对方抚养自己的费用。 第三,张花花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 总之,每件事情都充满了愤怒和泪水,充满了极其强烈的复仇欲望和不甘。 …… 颠簸停止了,似乎是到了地方。 打开箱子,被一个袒胸露乳彪形大汉从箱子里拖出来的时候,杨天鸿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是长时间被关在黑暗环境里,缺少氧气的正常反应。 等到逐渐适应光线,他看到了更多的箱子。 足足上百个,甚至更多。 这些箱子都是被马车从不同地方运来,每个箱子里都有一个男孩或者女孩。大多数孩子年龄在六、七岁左右,还有一些与杨天鸿相仿。 如果再大一些,娃娃懂事,识数认人,就不值钱了,难以出手。 在大楚朝,私下买卖人口,是杀头的重罪。 张麻子只能用箱子装运买来的娃娃,掩人耳目。 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像杨天鸿这么幸运。因为缺氧,有几个箱子打开的时候,装在里面原先活蹦乱跳的孩子,已经满面青紫,变成了尸体。 张麻子用破锣一样的嗓子不断叫唤着:“把他们尽快装船,动作要快。滁州那边的买家还在等着我们尽快过去交易,千万不能耽误了时辰。” 河道上停着一艘很大的木船。 与其他仍然还活着的孩子一起,被押上木船顶舱二层的时候,杨天鸿再次听见了张麻子破锣般的尖叫。 “你们这些饭桶,已经说过很多次,装箱的时候一定要用软木留出缝隙,要不就是在箱子下面打几个洞。不要说是这些娃娃,就算是把你们装进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一样会被闷死。” “在路上就死了五个,这些都是钱,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好好动动你们的脑子,这些小崽子都喂过药,在路上已经是半死不活,再把他们弄进船上的底舱,恐怕走到半路就要全部死掉。滁州那边买家要的是活人,不是死人。这么热的天气,你觉得小崽子们在路上还能撑多久?除了顶舱,难道还有更适合的地方吗?记得打开窗户,多弄点儿水,让他们好好透透气。” 大船的顶舱很是宽敞,家具摆设也很精美。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路上运输出了意外,张麻子绝对不会把这个地方让出来,安置包括杨天鸿在内,仍然活着的几十个孩子。 杨天鸿从未指望过张麻子会大发善心,把这些被买来的孩子放掉。 站在顶舱的窗户前,杨天鸿看到了张麻子狞笑着,用匕首捅穿了一个壮汉的肚皮。 旁边的其他人表情慌乱。 距离太远了,杨天鸿对岸上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却也从少许模糊的话语当中判断出事情缘由。 被杀掉的男人是张麻子手下,背着他贪没了几十两银子。对于这种人,张麻子选择的解决办法就是直接抡刀子见红,开膛破肚,然后把尸体扔进河里喂鱼虾。 岸上继续传来关于这些被拐卖孩子命运的对话。 “张老大,这趟生意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赚个屁的钱,能保本就算不错了。你没见那帮蠢货在路上就闷死几个娃娃吗?这些都是钱,是钱啊!” “话又说回来,你把那些死掉的孩子装进底舱做什么?那下面位置不大,路上遇到官兵巡查很麻烦。” “这你就不懂了,死人一样可以卖钱,就是价格低了些。” “哦?卖给谁?” “关你屁事!” 从顶舱逃跑是不可能的。 所有窗户都被封死,六个身材魁梧,满面凶相的壮汉守在舱室里,凶神恶煞看着这些被吓得半死的孩子。楼梯口还有另外两个人,手里拎着刀,一旦情况不对,张麻子一声令下,顶舱里的人立刻就会把所有孩子杀得干干净净,然后毁尸灭迹。 张麻子做事情一贯很小心。按照以往的做法,都是把孩子装进木船底舱。这次的天气太热了,其它地方过来的人,换了不少新手。否则娃娃们不会死那么多,自己也没必要把剩下的小鬼全部送进顶舱。 还是之前说过的那个理由:至少得要让他们透透气,等到晚上再把这些恢复过来的小娃娃送进底舱。只要有钱赚,规矩当然不可能一成不变。 杨天鸿在默默地喝水。 他一直在观察着窗户。 左边,距离自己六米多远的那一扇,虽然关着,落下了横闩,可是窗框边缘却有好几条细微的裂缝。只要力量足够,就能把窗户撞碎。 这大概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张家村旁边有一条河,杨天鸿从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里搜索到一些有用的技能。 原主会游泳。 问题在于:这扇窗户方向不是对着船身侧面的河流,而是面朝木船正前方。即便跳下去,也只能是落到前甲板上的位置。那个地方被人贩子们守卫森严,如果杨天鸿真的这样做,相信还没等站起来,张麻子的刀就会朝着自己脑门上落下。 就算他为了钱,不会砍掉自己的脑袋,但作为惩罚,肯定会割掉杨天鸿身上的某个部位。 很多人都会杀鸡骇猴这一招,无关于善恶。 …… 装船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除了孩子,同时被运进船舱的,还有大量沉甸甸的麻布口袋。杨天鸿从窗户里瞥了一眼,看到几颗从麻布口袋边角里漏出来的黄豆。 贩运人口是杀头的大罪。必须带上一些用作伪装的货物。如此一来,人贩子就变成了正经商人。 岸上的官道方向,远远走过来三个人。 中间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身穿一套儒生的灰色袍服。面颊略长,颧骨微凸,黑色胡须一直拖到胸前,整个人显得超凡脱俗,却又不失稳重,看上去就有一种隐隐的威严气质。 在他的右边,是一个花季少女。淡蓝色裙装使她显得沉静柔和,腰肢细瘦,修长洁白的脖颈,以及纤纤细指都充分诠释了“美貌”两个字的全部含义。 左边,是一个年龄比少女略大些的年轻男子。冠袍服饰表明他已经成年,皮肤很白,有着浓墨般的眉毛,脸上带着笑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本该使人亲近的笑意,总让人觉得有些假。 年轻男子的脚步比中年人和少女更快一些,他直接走到在一群人当中显然是领头者的张麻子面前,抬起手,指着停在简易码头上的大船,微笑着问:“你是船主吗?” 旁边正在搬运黄豆的十几个人贩子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不善的眼光在三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来回打量。 这个临时码头是人贩子的秘密集散地,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如果有外人不小心路过,应对方法也很简单:直接杀掉就是。尸体往河里一扔,喂鱼。 几个距离较近的彪形大汉已经在悄悄伸手摸刀。虽然并不清楚这三个陌生人的来意和来路,但只要张麻子一声令下,管他是谁,统统乱刀剁成肉酱。 只是可惜了那个漂亮小妞,或者可以跟张麻子老大说说,留下来,晚上可以暖被窝。 接下来的事情,让满脑子杀意的人贩子们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心狠手辣的张麻子,脸上居然露出了讨好般的笑。 他甚至朝着三位来人欠身行礼,忙不迭的点头应和:“没错,这是我的船。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吗?” 第二节 救命 年轻男子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点点头:“我们师徒三人要去越州。能否行个方便,带我们一程?” 话语内容虽是商讨,年轻男子却丝毫没有商量的语气,说话很是直接,口气淡漠,带有明显的冰冷。 越州,在滁州的上游,两个地方是同一条路线。 张麻子的腰变得更弯了。从侧面望去,就像一条怪异的人形大虾。 “可以!当然可以!” 他一边连声应和,一边转过身,再次用破锣般的声音,冲着尚未回过神来的其他人贩子尖叫。 “马上把船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让这三位老爷好好休息。” 能够做着刀头舔血生意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从入行买卖人口的第一天,张麻子就从自己师傅,一个同样脸上全是麻子的老头那里,学到了如何认人辨物的第一课。 用老麻子的话来说:“只有把你的那双招子好好磨亮、磨光,才能看到更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三个陌生人刚刚出现的路口的时候,张麻子就已经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当时他没多想,脑子里全是杀人灭口的念头————无论来者是普通人、捕快、官兵,统统得死。 等三人来到近处,张麻子看见中年人儒生袍服的左侧袖口,绣着一个白色的特殊徽记。 等到年轻男子过来问话的时候,那个白色徽记更清晰了。 张麻子发现,那是一个自己认识的特殊符号。 只有归元宗的修士,才有资格佩带这样的徽记。 这个世界上,是有仙人存在的。 当然,不是所有修士都有资格被称之为“仙人”。可是在普通百姓看来,这些能够飞天遁地的强者,其实就是仙人。 张麻子三姑妈的儿子的大姨的姑父经营着一家货栈。每次过年喝酒的时候,那老头总是用飘然傲慢的口气,说起他当年从一个仙人那里,得到一枚丹药的事情。 据说,那个仙人当时在老头货栈里想要购买几张鹿皮,手上却没有银子,就留下了一枚丹药充抵。 那的确是一枚神奇的仙丹。老头服了丹,今年一百三十多岁了,仍然什么毛病也没有。强壮的身体就连年轻小伙都自愧不如。就在去年,老头又新娶了一房姨太太。生命力强悍的老东西,在生理需求方面实在太旺盛了……听说,那位新姨太太平时连腿都合不拢,走路只能歪歪扭扭。 半年后,她实在不堪折磨,上吊自杀。 仙丹啊! 仙人啊! 张麻子曾经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 当官是不可能的。 最多也就是在这条线上多跑几次,赚个几万两银子,然后收手回家,好好娶个女人,再多生几个娃娃。 跑江湖的人,很多信息都可以互换。 张麻子知道好几个修士门派的特殊徽记。可是很遗憾,他从未遇到过所谓的仙人。 今天这种事情,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缘。 仙人可不会管你作奸犯科还是守法公民。他们拜天拜地,“天地君亲师”当中,唯独不被仙人尊敬的,就是“君”。 修士找凡人搭船这种事情尽管罕见,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张麻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打劫这三个搭船的修士。那种事情想都不要想。人家一根手指头比你的大腿还粗。 他知道仙人都有着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当做“缘分”的说法。只要把这三个修士带到越州,沿途精心侍候着,到了他们下船的时候,肯定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仙人随便留下的一件东西,都是万金难买的宝贝。 就像一百多岁还把新娶姨娘弄到不堪忍受只能上吊的老姑父。 凭的是什么? 当然是那枚仙丹啊! …… 透过窗棂之间的缝隙,杨天鸿看到了那个容貌清丽的蓝衣少女。 杨天鸿不知道归元宗,更不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但他已经吸收了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全部记忆,对于身处的这个世界,基本框架信息多少有些了解。 顶舱距离甲板大约六米多高。隔着厚厚的地板,可以听到下面船头上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师傅,你看河里有好多鱼啊!” “师兄,你的主意不错,搭船的确要比御剑而行另有一番风味。偶尔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对于修行还是有帮助的。” “呵呵!应该的。师妹你应该多出来走走,看看这大千世界。” 起航了,船身在微微晃动。 虽然眼睛看到外面的部分很有限,杨天鸿却可以听出:三人当中的师傅,也就是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几乎很少说话。最多只是对于少女的某些问题进行解答,再不就是从鼻孔里发出轻微的“唔”。 可以感觉出来,对于少女,这位师傅很是溺爱。 年轻男子显然是美貌少女的爱慕者。言语当中充满了讨好的成分,表现也过于明显。 “师妹,渴不渴?我这里有干净的泉水。” “师妹,饿不饿?我这里有昨天在集镇上买的果子,很新鲜。” “师妹,困不困?要不要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 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杨天鸿听得眼皮忍不住一阵抽搐。即便是穿越而来,见过太多舔狗屌丝在女神面前哭喊跪求的他,也觉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几个彪形大汉在顶舱里来回巡视着,这些膀大腰圆的恶汉,简直就是小孩子眼中最恐怖的存在。他们手上握着明晃晃的钢刀,顶舱里没有被闷死的孩子连大气都不敢出,纷纷低着头,老老实实呆在各自的位置,一片沉默。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一个身穿黑色短衣的人贩子,匆匆走进了顶舱,凑近一名领头的大汉,低声说:“船上来了贵客,老大吩咐,好好看紧这些娃娃,等到晚上再把他们送进底舱。还有,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动静。万一惊扰了下面的贵客,你我都吃罪不起。” “贵客?” 领头大汉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脸上露出邪恶凶狠的神情:“照我看,这三个搭船的家伙,都是些肥羊。干脆一刀子宰了,男的剁肉蒸包子,女的晚上……” 话未说完,黑衣人贩子已经猛然伸出手,死死捂住大汉的嘴,脸上全是怒意。 “不想死的话,就趁早给老子闭嘴。” 黑衣人贩显然得到了张麻子的特别叮嘱,压低声音,又惊又怒的连声低吼:“老大下了严令,无论是谁惊扰了贵客,统统砍手剁脚,挖眼割舌,然后剥皮抽筋。他向来是说得出就做得到,难道你想试试?” 领头大汉浑身一震,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真的?” “老子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黑衣人贩慢慢松开手,再三嘱咐:“总之你给我记住,看好这些娃娃,只要安安稳稳到了滁州,就是大功一件。老大说了,只要路上不出任何纰漏,这趟的买卖,每个人的好处,额外多加三倍。” 从前后事情经过,以及两人简短的对话当中,杨天鸿已经分析出不少有用的关键信息。 张麻子惧怕这三个搭船的客人。 但是,张麻子显然又想从三位客人身上得到某种好处。 看得出来,这三个人只是临时起意想要搭船。他们并不在乎船速快慢,只是把坐船这种事情当做一种游戏。 由此可以推断,他们与人贩子根本不是一路人。 窗外的太阳,已经开始缓缓落下。 黑衣人贩说过,天色一黑,就要把顶舱里的孩子全部送往底舱。 时间不多了。 杨天鸿决心赌一赌。无论结果是死是活,都必须试试。 黑衣人贩已经把相关事情给领头大汉交代过。正当他想要转身走出顶舱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身材瘦弱的孩子,仿佛脱缰的野马,朝着正对面方向的窗户猛然撞去。那股巨大的力量,把松散的木制窗户当场撞得粉碎,天空中顿时洒满了木屑和灰尘,紧接着,下面的甲板上,传来重物坠地的响声,以及惊叫。 …… 普通人从六米多高的位置掉下来,不外乎三种情况:毫发无伤、重伤、当场摔死。 杨天鸿的运气不是很好,却也不算太糟。窗棂碎了,锋利的木刺斜插进大腿,膝盖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直接撞在坚硬甲板上,惨痛不已,到处是血。 从顶舱起跳的时候,他仔细观察过下面的情况,看准位置,正好落在了蓝衣少女面前。破碎木片扎进身体,发出惨叫的瞬间,杨天鸿用颤抖和染血的右手抓住少女的鞋子。 很紧,丝毫不愿意放开。 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切都这么自然,一切都那么突然。 张麻子点头哈腰陪在三人身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思维瞬间中断,脑子里一片空白,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杨天鸿拼尽全力,发出声嘶力竭,无比痛苦的惨叫:“救命!救救我!” 身穿儒服的中年人微微皱起眉头,丝毫没有改变站立的姿势,只是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杨天鸿,又把目光转移到目瞪口呆的张麻子身上。 蓝衣少女本能的弯下腰,扶住无比痛苦的杨天鸿,脸上的惊恐很快变成了不知所措:“你,你怎么……” 见状,站在旁边的年轻男子立刻伸手阻拦:“师妹,这不关我们的事情。” 在这句话的提示下,张麻子陷入停滞的思维神经顿时变得猛醒过来。他的眼角一阵微颤,眼眸深处释放出凶狠残忍的杀意。 凶狠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张麻子掩饰得不错,随之展现出谄媚的笑。弯着腰,对站在首位的中年人拱了拱手,不无歉意地说:“小孩子不懂事,惊扰了贵客。呵呵!我已经让在客舱里准备了酒席,还请诸位赏光!” 站在附近的几名大汉纷纷围拢过来,恶狠狠地抓住杨天鸿的衣领和腿脚,想要把他从甲板上带走。 虽说这是个意外,可是看得出来,三位搭船的客人不想多管闲事。 凡人的生死,在修士看来不值一提。 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层次,不在一个世界。 杨天鸿双手死死抓住蓝衣少女的鞋,口中不顾一切狂喊大叫。 “求求你们,救救我!” “他们会杀了我。他们全都是人贩子。” “不只是我一个人,这艘船上还有很多……” 刚刚说到这里,杨天鸿感觉背上挨了重重一击,双眼顿时凸出,嘴里喷吐出一大口血。 一个恶汉抡起拳头朝着他后背连连猛砸。嘴里连声怒吼:“臭小子,给我放手!别脏了贵客的衣服!” 杨天鸿感觉血水阻塞了自己的喉咙,他拼命咽下了从体内涌上来的血,加快语速,不停的惨叫。 “上天有好生之德,师傅,救命啊!” 他抓得是那么紧,蓝衣少女已经被拖动着被迫前行了好几步。 张麻子脸上的凶怒之色越发深重,狠狠咬牙,又迅速松开,冲着站在旁边的其他恶汉连声咆哮:“拿斧头来,给我砍了这小子的手!” 杨天鸿双目圆睁,语音含糊,却惨痛悲伤得令人听了难以自持:“这艘船的下面全部都是尸体,他们杀人越货,视人命如草芥。师傅……师傅啊!难道袖手旁观,真的可以为人师表吗?” “为人师表”四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杨天鸿清楚地看见:中年人那张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 恶汉已经取来钢斧,将其抡起,高举过头顶,朝着杨天鸿紧抓住蓝衣少女的手腕,重重砍下。 “铛!” 没人看到中年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手,只见一柄长剑突然架在了凌空砍下的钢斧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厚重锋利的斧刃顿时崩了口,金属表面随之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纹。 蓝衣少女下意识地抓住了杨天鸿的肩膀。 年轻男子在察言观色方面,有着常人难以比及的油滑。 他立刻反手抓住站在身边的张麻子,五指伸张,牢牢扣住对方脉门,冷漠表情也随之变成正义人士见不得恃强凌弱那般无比愤慨,口中连声怒吼:“说,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第三节 奴仆 以修士特有的敏锐察觉力,早在上船的时候,年轻男子就已经知道这些人非恶即盗。 不过,即便是已经知道答案,也必须由师傅嘴里说出,绝对不能抢了风头。 一定要学会做人。 这很重要。 尽管受伤的身体异常疼痛,杨天鸿仍然一口血一个字的把话说出来:“他们,他们是人贩子。” 刚刚说完这句话,众人头顶再次传来一声惨叫。 那是另外一个想要学着杨天鸿的模样,从窗户破口里跳出来的孩子。 负责值守的恶汉不是傻瓜。 第一个跳出去的杨天鸿,是疏忽中的例外,后面的其他孩子当然不可能再有相同的运气。 这种足以让恶汉砸掉饭碗,甚至掉脑袋的逃跑行为,使恶汉陡然产生了凶残无比的心理。 站在甲板上的人们看见,卡在窗户破口里的孩子被硬生生拖了回去。然后顶舱里传来无比凄厉的惨叫。 再然后,一颗带血的孩童脑袋从窗户里飞了出来。 蓝衣少女的见识和经历,显然不如年轻人和中年师傅。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放出一柄飞剑。 杨天鸿猛然睁大了双眼。 那的确是一柄飞剑。大约两尺来长,表面浮泛着淡青色的微光。 蓝衣少女原先是把这柄剑佩在腰间,她随手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朝着空中轻轻一抛,钢剑顿时变成一道青光,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穿透了抓住杨天鸿胳膊的恶汉喉咙。 身高将近两米的彪形大汉咽喉顿时喷射出泉水般的血。他双手死死捂住脖子上的伤口,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连连倒退几步,重重仰翻。 青色飞剑又回到了蓝衣少女身边,悬浮在距离她肩膀大约半米的位置。少女每一次改变位置,飞剑都会跟随移动。仿佛那是一个带有自己灵性的宠物。 杨天鸿惊呆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仙人。 他一直认为,这些人应该是武功高强的侠客,或者是身边有强力护卫的高官,却怎么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是仙人。 那的确是飞剑,不是无人机。 震惊之下,杨天鸿并未察觉,挂在胸口,藏在内衣里面的一块长命锁,被自己的鲜血浸透之后,渐渐散发出古怪的温热。 这把锁,是这具身体原主未见过面母亲留下的。 锁的造型很是怪异,材质也非金非银。张花花找人看过,都说这把锁不值钱,甚至连卖都卖不掉。正因为如此,杨天鸿才得以保留至今。 这一切都是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信息。 此刻,杨天鸿根本没有余暇去关注这些。他紧紧抓住蓝衣少女的脚,丝毫不肯放松。 事情终于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了。 虽说蓝衣少女动手杀人的时间有些晚,正义心理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烈,但无论如何,只要三名搭船客人其中任何一个动手,事情就有了转机。 张麻子凶狠异常的死死盯着杨天鸿,眼里全是残忍无比的杀意,以及怨毒。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坏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之前跟那个叫做张花花农妇交易的时候,那婆娘说过,这小子今年只有九岁。 九岁的孩子就敢从那么高的顶舱里跳下来? 九岁的孩子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帮手,声泪俱下在别人面前如此的做派? 尼玛骗鬼呢! 我看这小子至少有十来岁。 现在就有这般胆识……如果这孩子再长大一些,那还得了? 张麻子觉得身子没来由的一阵抽搐。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转过身,对着神情冷然的中年人拱了拱手,用他这辈子最谦卑,也是从未有过的哀求口气说:“仙师,这是我们世俗人之间的事情,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横加干涉。” 修士对于凡间的事情漠不关心,这是张麻子说出这番话的最大倚仗。 中年人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依旧威严平淡,仿佛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他一直处变不惊,直到蓝衣少女猛然发出飞剑的那一刻,才暗自叹息。 这个年轻的女徒弟果然还是太冲动了。 从这里到越州,驾驭飞剑最多也就是半个时辰。之所以选择搭乘世俗人的船,就是为了让徒弟们多领会一些人情世故。专心修炼固然重要,可是想要研通大道,不仅仅只是提升修为那么简单,还需要懂得更多。 如果没有出剑杀人,倒也可以袖手旁观。 问题是那个恶汉已经死了。 从顶舱跳下来的这个孩子没有撒谎:这艘船的主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仙人不会插手俗事。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中年人看了站在旁边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一眼,淡淡地吩咐:“为恶者,必有其报应。动手吧!” …… 巨大的木船一直在河面上飘荡,船身着了火,非常猛烈。夜幕已经降临,熊熊火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即便是站在很远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摇曳混乱的火光之间,不时可以看到一具具尸体。有身穿黑衣的人贩子,也有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们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对渐渐裹住自己身体的火焰毫无知觉。 杨天鸿和其余的孩子都被解救到了岸上。 中年人只说了一句话。 “好了,你们各自逃生去吧!” 仙人不等于善人,自然也就没有把每个孩子安全护送回家的道理。 能够做到现在这一步,中年人觉得,已经是自己修道以来,对世俗人最大的善举。 如果求助对象不是杨天鸿,而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修士,中年人一定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 那意味着可以得到一位修士的感激。他会拿出丹药和灵果妙实作为酬谢,甚至欠下自己一个人情,在关键时候站在自己这边,共同对敌。 现在,获救的是一群凡人。虽然他们对我同样充满了感激,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呢? 铜钱? 金银? 这些东西,仙人根本不需要。 被拐卖的孩子,年龄都很小,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情世故。这里靠近大路,不远的地方就有集镇。懂事的孩子会跪在地上磕几个头,不懂事的干脆就转身离开,连一个“谢”字也没有。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啊! 中年人轻轻叹息着,打算取出飞剑,就此离开。 右手刚刚接触到佩在腰间剑柄上的时候,中年人目光微微一滞。 他看到了一直跪在地上,冲着自己磕头的杨天鸿。 没有仔细去数究竟磕了多少下,但从开始到现在,上百次总是有的。 而且,全部都是可以听到声音的响头。 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杨天鸿额头上全是鲜血,皮开肉绽的脸上无比恐怖,眼睛里却一直释放出极其狂热的神采。 “求仙师收我为奴!我愿终身侍奉仙师左右!” 杨天鸿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每个人的想法,都会随着自身遭遇产生变化。 最初,杨天鸿只想从张麻子手上逃生活命。只要离开那艘船,以自己转世的经验和能力,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可能在这个世界成为巨富。 摆脱了死亡威胁,从恐惧和震惊中冷静下来,杨天鸿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存活,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何况,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世就是一个迷。 黄金,是极其贵重的货币。 能够拿出一锭金子的人家,往往非福则贵。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那个女人也不会把婴儿托付给张花花抚养。在这背后,说不定就隐藏着极其可怕,必死的阴谋。 思前想后,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跟着这三名修士,拜其为师。 当然,拜师学艺之类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在脑子里想想罢了。 如果轻轻容易就能得到仙人青睐,那么修士也就不会如此罕见,而是满天都是踩着飞剑来来去去的仙人。 杨天鸿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求仙师收我为徒。”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站在对面的年轻男子肯定会出言相讥,然后大肆嘲笑。 蓝衣少女也许会心存怜悯,却绝对不会帮助自己说话。 至于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中年人,也就是两人的师傅,恐怕仅仅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 我已经救了你一命,你却反过来想要做我的徒弟? 这不是妄想着一步登天吗? 因此,杨天鸿采用了非常折衷,也完全符合自己目前身份的做法。 求仙师收我为奴! 奴仆与徒弟截然不同。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够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哪怕是比这更糟糕的身份,只要可以跟随在这些修士身边,杨天鸿也愿意接受。 他亲眼看到了凶悍强大的张麻子在仙人面前卑躬屈膝。 这就是凡人与仙人的区别。 “仙师的活命大恩,天鸿没齿难忘。恨无以为报,求仙师收我为奴,时时刻刻侍奉仙师左右。我愿端茶奉水,洗衣做饭,任由仙师驱使。若杨天鸿有后,杨家世世代代均为仙师奴仆。此心日月可鉴,如有违誓,天雷怒诛!” 很少听见有人用如此决绝的口气许愿发誓。即便是脸上一直带着讥讽冷笑的年轻男子,也不由得对杨天鸿这种异常绝决的誓词为之动容,神情逐渐变得肃然起来。 杨天鸿一直在拼命磕头,地面上鲜血四溅。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中年人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杨天鸿。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从那么高的顶舱跳下来,以自身惨状求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九岁的孩童所为。 这样的孩子,聪慧归聪慧,可是心机太重,长大以后,若非德高望重的智者,便是狡诈狠辣的奸雄。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但凡事情可能朝着坏的方面演变迹象,自然也就很少有人往好的方面去想。 然而杨天鸿的那些话,还有此时此刻仿佛不知疼痛般的磕头,让中年人产生了另外一种微妙的想法。 至少这孩子知道有恩必报。 能够说出“永世为奴”这样的话,本身就意味着必须放弃一切。他的心异常坚决,执拗而顽强。再联想起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中年人自己也觉得惊讶:一个孩子为了求生,宁愿冒着被活活摔死的危险。纵观前后,这难道不正是修炼之人苦苦追寻的“决心”吗? 恍惚之间,中年人觉得自己的修为隐隐有了一丝提升。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触动,仿佛为紧闭封锁的窗户开启了缝隙。虽未看见全部,却已经能够窥见一点渴求已久的仙道正途。 “抬起头来。” 看着杨天鸿那双被鲜血涂染得全是鲜红,充满坚决和感激的眼睛,中年人刻板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取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白色圆丹,递到杨天鸿面前。 “这是锻体丹,能治你的伤。” 接下来,杨天鸿知道了中年人的名字:卢伟业。 年轻男子和蓝衣少女都是卢伟业的徒弟,名字分别是孔进和苏静霜。 此间事了,孔进扶着杨天鸿,四人就此离开。 …… 漆黑如墨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圈涟漪,然后迅速变成了剧烈波动,一个浑身上下都被浸透,奄奄一息的人,从水下翻到一块破碎的甲板上,大口喘息着。 张麻子没死。 年轻男子,也就是修士孔进挥剑杀人的时候,张麻子见势不妙,纵身从船上跳了下去。尽管如此,还是被孔进的飞剑刺中腰部,留下一条十几厘米长的巨大伤口。 一旦决定动手,仙人比官兵和捕快更加狠辣。除了那些被拐卖来的孩子,整艘船上,无人幸存。 看着远处那些仙人消失的方向,张麻子用力攥紧双拳。他眼里全是悔恨的泪水,颤抖着被冰冷河水浸泡得已经发白的嘴唇,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充满了滔天恨意的字。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四节 入山 天岚山脉位于大汉国北部边境,连绵数千里,山峰险峻,林密涧深。也只有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才真正适宜修炼,成为归元宗的门派所在。 刚走进山门,杨天鸿立刻感受到卢伟业与众不同的显赫身份。 一个身穿黑衣,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快步迎上来,对着卢伟业等人毕恭毕敬的弯腰、顺序行礼。 “卢师叔、孔师兄、苏师姐,一路远来辛苦了,我这就去禀报宗主。”他的表情无比谦恭,弯腰的幅度非常大,额头几乎碰到了鞋尖。 按照门规,外出游历回来的修士,只要级别在金丹以上,都必须面见宗主。 卢伟业点头微笑,侧过身子,指了指跟在身后,在路上已经包扎过,浑身血污的杨天鸿,对黑衣青年说:“暂时不忙禀报。贺州,你先带他下去,洗个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黑衣青年贺州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杨天鸿,不无羡慕地问:“这是卢师叔新收的弟子吗?贺州先在这里恭喜了。” 卢伟业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他不是徒弟,只是我的仆人。” …… 跟在贺州身后,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脸,杨天鸿却可以清楚感觉到,贺州的态度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热情,变得冰冷无比,仿佛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 弟子与奴仆,两者身份有着天壤之别。 厚重的青石板在山间铺成道路。尽头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庄园,门廊处的梁柱极其粗大,至少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正上方是一块横匾,三个隶书大字笔锋苍劲:“问心堂”。 贺州的身份在这里应该很不一般。刚走进门牌,立刻有两个身穿青色短衣的仆役上前问候。通传之后,堂内快走出了一个腰身肥圆,穿着绸缎宫装的中年妇人。 她真的很胖,虽然没有张花花那么夸张,然而肥大的胸脯和屁股却是事实。发髻梳得很是细致,头上插满了珠翠玉簪,却丝毫不能让人感觉到美丽,只有一种仿佛生吞猪油,被黏糊糊卡在喉咙中间的难受。 看见贺州,中年肥婆显得很是惊喜:“贺师兄,好久不见。哈哈哈哈,是哪阵风把你吹过来的?” 她嘴巴张得很大,笑声极其张扬,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杨天鸿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无论穿着还是模样,肥婆的年纪看上去都要远远超过贺州太多。 前者至少年过四十,后者顶多不超过二十五。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古怪,她偏偏管贺州叫做“师兄”? 贺州脸上仍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指了指旁边的杨天鸿:“这是卢师叔新收的仆人。给他清理一下,再换套衣服。” “哎呀!多英俊的小后生啊!” 肥婆快步上前,亲昵地搂住杨天鸿的肩膀,虽是在打招呼,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贺州身上,目光无比恳切、火热:“贺师兄,我这里刚好做了山鸡炖黑蘑,非常鲜美。难得你有空过来,一定要好好尝尝。” 贺州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肥婆,轻“哼”了一声,不无讥讽地说:“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 …… 贺州连一秒钟也没有多呆。 跟着两名青衣仆役和肥婆,杨天鸿拖着伤腿,蹒跚走进了问心堂。 肥婆在厅堂正中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尽管脸上写满了失望,却也很快恢复过来。落到杨天鸿身上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和善,变得冷漠而锐利,更有一丝隐隐的狠辣。 “你是卢师叔的仆人,不是弟子?” 这女人显然是想要再次确认这一点。杨天鸿只能老老实实点着头:“是的。” 问题继续:“你家在哪儿?” “成阳郡,连州,张家村。” 肥婆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笑:“原来是个农人。” 杨天鸿也不作答,低着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问心堂的人很多,事情也很杂。我叫宋芝艳,是这里的堂主。” 忽然,杨天鸿从肥婆宋芝艳嘴里听到一句看似普通的话。 “宗门内外所有打杂的事情,都由问心堂负责。告诉我,你觉得你能做什么?” 杨天鸿本想张口说出“我是卢师的仆人”这几个字。可是话到嘴边,他猛然想到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 贺州已经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从宋芝艳之前的态度来看,显然是对贺州有着特殊感情。无论于公于私,宋芝艳都不应该说出这种问话。 带着本能的警惕,杨天鸿低下头,非常诚恳地回答:“在下惶恐,任凭宋堂主安排。” …… 与所有修士门派一样,归元宗也分为内门和外门。 只有筑基期以上的弟子,才有资格进入内门。 炼气弟子,一至十阶,则是外门。 每年,都有很多具有潜质的少年聚集到归元宗山门外面,逐一接受测试。 被判定有灵根的人,也就有了成为外门弟子的资格。 然而并不是所有入选者都能成为修士。这些少年必须在为期三年的时间里,进入炼气一层的境界。否则将被自动剔除外门弟子的身份,发落到问心堂,成为一名归元宗下属的仆役。 杨天鸿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宋芝艳的那句问话,其实大有深意。 从仙家弟子变成杂役,无论任何人都不会心甘情愿,都觉得愤懑无比,期盼着能够再回到外门进行修炼的机会。 问心堂需要老实干活的杂役,而不是傲慢无比的大爷。 在杨天鸿之后,又有两名无法炼气的外门弟子被发配过来。面对宋芝艳提出的相同问题,他们做出了正常的回答。 “我不做仆役!” “老子要回去继续修炼!” 那一刻,杨天鸿看到宋芝艳那张油光肥厚的脸上,露出极其残忍,幸灾乐祸的笑。 十几个在后堂待命的黑衣奴仆,手持棍棒,一拥而上,把这两个自视甚高的家伙乱棍打翻。下手又狠又重,丝毫没有怜悯。 只要不把人活活打死,剩下一口气,哪怕是手脚被打断的重伤,一样可以被金疮药治愈。 是的,是金疮药,而不是之前卢伟业给的锻体丹。 药为粉末状的散剂,黑灰色。这玩意儿卖相很糟糕,看上去很容易与肮脏、细菌、邪物之类的负面词语联系在一起。 杨天鸿觉得那就是一团干燥后碾成碎渣的粑粑。 丹,通体浑圆,洁白无瑕,甚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杨天鸿服用的时候对此深有体会。 两者虽然都有着治病救人,修伤愈体的作用,实际功效却有着天壤之别。 仙家丹药,的确神妙无比。 杨天鸿非常幸运的逃避了皮肉之苦。 宋芝艳虽然外表肥胖不堪,却没有外人看来那么愚蠢。胖虽胖,却不是满脑肥肠。 惩罚只是对于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 对于自知之明的人,宋芝艳也会酌情予以安排。 卢伟业身边当然不会缺少仆人。身为金丹宗师,即便是日常的端茶送水,铺床叠被,也有很多内门筑基弟子争着去做。 勾践尝粪是为了报仇复国。 如果能够得到仙师的赏识,在修炼方面给予指导,赐下一枚丹药,即便是“尝粪”这种事情,也有无数人打破头争着去做。 所以“仆人”两个字,应该从更加广义的角度去理解。 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 天岚山脉连绵起伏,极深,极广。 层峦叠嶂的那一座座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就连苍鹰、金雕之类的猛禽也难以进入。 那里是归元宗的内门所在,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外门及以下门人弟子未得到允许,擅自闯入,一概格杀。 惊扰仙师清修,以死谢罪都是轻的。 山峦中部,地势较为平缓的区域属于外门。那里同样有云雾缭绕,但亭台楼阁隐约可辨,灵气充裕程度虽不如山脉顶峰,却也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洞天福地。 再往下,就是归元宗的外堂。 问心堂、械具堂、药堂、膳堂、勉进堂……所有这些都属于外堂。 杨天鸿拿着宋艳芝给的牌子,按照指引,来到南山坡。 这里有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正门顶部挂着一块厚重的黑色木匾,刻着四个隶体凹字“百理问心”。 这是问心堂下设的分堂口之一,主管各种杂务。 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守在门口,验过杨天鸿递过来的木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冷地说:“就在这儿候着吧!等我去给你通禀一声。” 尽管对方态度冷漠,杨天鸿仍然展露出令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的微笑,拱手行礼:“有劳师兄了。” 从问心堂过来的路上,有个水池。当时四下无人,杨天鸿蹲在池边佯装洗手,对着平静的水面不断调整笑容。 穿越过来的那个世界,有一本来自大洋彼岸的书《最伟大的推销员》。 其中有一段内容,成为了杨天鸿脑海中的深刻烙印。 “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要保持微笑。无论遇到任何人,都必须向他们展示你最迷人的笑脸。” 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还没有网络,更没有手机。广告宣传只能通过纸媒和户外展示平台进行传播。推销员在当时是很普通的职业,他们穿着西装,拎着手提箱,挨家挨户敲门,凭着自己的口才和个人魅力推销产品。 当记者问起那位年入百万推销员成功秘诀的时候,他回答: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对着镜子不断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最终选定了最迷人的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杨天鸿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虽然被张花花长期虐待,他脸色有些饥黄,但双眼明亮,微笑中夹杂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再加上他彬彬有礼,态度谦恭,青衣守卫下意识地点点头,紧绷的面皮略有舒缓。 “呵呵,你小子还挺上道的。”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朝着堂内走去。 “多谢师兄!”杨天鸿朝着对方的背影再次拱手,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虽然只是与百理堂守卫简单的几句问答,却让他收集到一些极其重要的信息。 “通禀”这个词可不是随便乱用的。 青衣守卫的地位,相当于杨天鸿原先所在世界的传达室保安。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比如某人去某单位办事,进门的时候保安肯定得把你拦下来,问问你是做什么的,具体找谁,还要拿出一个很大的本子,让你写下自己的姓名、电话,以及来访时间。 这是普通人的待遇。 如果你西装革履,气度不凡,开着豪车,身边跟着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守门的保安虽然也要问你找谁,但询问过程肯定要简短得多,甚至可以省却在纸上登记的环节。 杨天鸿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穿越代替的原主是个可怜孩子,张花花和李二牛都是农人,所有条件加起来也不可能让青衣守卫“通禀”。 唯一的可能,就是卢伟业。 然而问题又来了————既然是因为卢伟业的缘故,青衣守卫为什么态度冷淡? 这不合常理。 青衣守卫很快回来,他对杨天鸿招了招手,指着侧身让出来的通道:“进去吧!” 穿过走廊,里面赫然是一间斗拱式的主屋。客厅很大,地上铺着青砖,雪白的墙上挂着字画,家具款式简朴,屋角有盆景,桌上的白瓷长颈瓶里插着几枝青竹细柳,整体显得雅致。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老者坐在正堂左侧的椅子上。他头发花白,胡须稀稀拉拉,左手把玩着两个光滑锃亮的铁胆,佝偻着背,身材干瘦。 杨天鸿在距离老者三米多远的位置站定,很是乖巧地拱手行礼:“在下杨天鸿,见过张执事。” 来的时候他打听过,主管“百理问心”的执事名叫张永祥,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 张永祥此前已经看过青衣守卫送进来的牌子。他看着站在堂下的杨天鸿,不由得笑道:“你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 杨天鸿有意藏拙,顺着对方的话头道:“小子不才,年方九岁。” 第五节 同门 “九岁”这两个字似乎勾起了张永祥对过去的回忆。他感慨地叹道:“我当年进山门的时候比你大一些,十一岁……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了。” 他语气随即变得漫不经心,问:“我听说,你是卢仙师新收的弟子?” 杨天鸿抬起头,无比惊愕:“没有啊!卢仙师没有收我为徒,只答应收我做他的奴仆。” 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话说出来,对听者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我是卢仙师的奴仆。 卢仙师答应收我做他的奴仆。 张永祥虽然人老成精,但对于修炼却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当年,他被游历修士看中,觉得有慧根,带回山门的时候,心中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以及对父母的不舍。 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长生大道,修炼自在,统统都是浮云,还不如一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糖人。 后来年龄大了,明白其中的妙处,张永祥知道这是自己的仙缘,于是对修炼不再抗拒,无比渴求有朝一日能进入炼气阶段,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仙家弟子。 这一盼,就是数十年的光阴。 不是所有游历修士的眼光都很准,也不是所有被带上山的年轻人都能成为外门弟子。时间长了,有仙缘却无法成为修士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就有了各种不同名目的外堂。 这些人不愿意离开宗门所在地,终日抱着宗门下发的典籍苦读修炼,期盼有一天能踏入炼气境,从此脱离外堂,进入外门。 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怕死。 只要进入炼气第一境界,也就是俗称的炼气第一层,便可增寿五十年。 张永祥无比迫切的想要的成为外门弟子。 他谨小慎微,从不放过哪怕任何一个看似可能的机会。 从十一岁入门,活到现在,成为“百理问心”的执事,张永祥手下自有一众班底。 先是炼气,然后筑基。再往上,便是金丹、元婴、分神、渡劫、大乘。 整个修炼进程,张永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遗憾的是,他目前只是一个普通人,连最基本的“气感”都没有。 卢伟业是什么人? 归元宗目前只有六位金丹修士,他是其中之一。 当然,具体境界张永祥不是很清楚。可能是金丹五境,也可能是六境、七境,甚至八境……这是人家的秘密,根本不可能对外公布。 但无论如何,杨天鸿是卢伟业从外面带回来的人。尤其是进山门的时候,有人清清楚楚听到杨天鸿叫孔进“师兄”,叫苏静霜“师姐”。 卢伟业有很多弟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苏静霜。 门派内部,大家平时见了,均以“师兄弟姐妹”相称。 在张永祥看来,杨天鸿之所以被留在问心堂,原因应该与自己一样,没有气感。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卢伟业说了,杨天鸿是他的仆人。 这话还是当着勉进堂堂主贺州的面说的。 这世上有很多人喜欢互换狐假虎威。如果杨天鸿张口闭口与卢伟业攀扯关系,这番做派可能会唬到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却不会对张永祥产生效果。 人老了,经验丰富,很多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穿。 杨天鸿很老实,面对张永祥提出的问题,他承认自己只是卢伟业的奴仆,而不是弟子。 张永祥下意识忽略了那个“奴”字,将所有关注点集中在“仆”字上。 一位金丹仙师的仆人,而且年方九岁。 年轻,一切皆有可能。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杨天鸿产生气感,成为真正的外门弟子。 也许他从此修炼顺利,扶摇直上青天。 当然,他最后的结局也可能跟自己一样,永远只是个普通人,毫无寸进。 张永祥侧身拿起摆在茶几上的木牌,递给杨天鸿,淡淡地说:“你去墓园吧!那边差个扫地的人。” …… 墓园位于归元宗后山,是一片地势起伏的丘陵。墓园面积很大,由内至外,分别埋葬着归元宗历代逝去的门人弟子。 这里有这多达数万座坟墓。其中绝大部分是普通门人,少部分是修士。 按照规定,管理墓园不仅仅只是清扫地面那么简单。墓碑上的名字必须随时保持鲜亮,墓石不得被人损坏,周围的野草要定时清理,还有地面,一定要干净整洁。 包括新来的杨天鸿,归元宗墓园管理者现在的人数为一百八十六人。 张永祥所说“墓园差个扫地的人”,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实际上,这里缺少的人手太多了,就算目前的数量再翻一番也不够。 规定永远只是写在纸面上的东西。再细致的条款也得因人而异。 门派内的修士坟墓肯定要重点打扫。别说是清理野草,清洗墓碑,另外还要在坟墓旁边栽种花木,营造出特殊氛围。 道理很简单————谁都有几个朋友,逝去的仙师也不例外。 如果哪天亡者的朋友忽然来了兴致,想要来看看老友,上几炷香,倒上两杯酒,席地而坐,唏嘘过往……整洁有序的墓园环境肯定会令来访者大为赞赏,说不定还会对墓园管理者产生好感,顺便教你一、两手修炼技巧,甚至赐下无比珍贵的丹药。 所以修士墓区永远是干干净净。 能埋在这里的修士境界至少也是筑基以上。 这可不是宗门仙师定下的规矩。其实在大能修士看来,人活一世,就那么回事儿。死后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只要回归宗门,后山总会给你留个位置。这些俗务修士们懒得管,也没有任何兴趣,就交给外堂的人统一打点。 墓园出现两极分化也很正常。管理者们人为的将墓园分为高级和低级区域。 自墓园创建至今,筑基境亡故的修士多达三千以上,埋葬他们的区域为高级。 炼气境和普通人归在一起,埋葬他们的区域为低级。 进入墓园的步道是很有讲究的。杨天鸿拿着木牌前往墓区报到,刚进入园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苍松翠柏,然后是成片的白菊。 竹子品种颇具特色。如果是女性修士的坟墓,旁边栽种着湘妃竹。如果是男性修士,则紫竹、金竹、寿竹、楠竹,与洁白的蔷薇、茉莉搭配,其中点缀南天竹,以及少数散发出淡淡香气的药草。 每一座修士坟墓占地面积至少都在两百平米以上。如果是高阶的金丹、元婴修士,墓区面积甚至高达上千平米。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杨天鸿不禁有些恍惚————这哪里是什么墓园?分明是精心打理,认真管养,景观雅致的公园。 继续往前走,穿过一片密集的松柏,进入墓园下级区。 这里与之前经过的区域形成鲜明对比。 脏、乱、差。 新坟还好,至少看上去比较完整。 旧坟顶上杂草茂密。为了节省空地,这里的坟包一座紧挨着一座,有些地方草比人还高,墓碑全被挡住。站在远处放眼望去,仿佛成片的微型丘陵。 下级墓园的管理者只有四十一个。 这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拳头大的狠人,聪明的能人都去了高级园区。打不过别人,耍心眼也不行的自然被淘汰。所谓物竞天择,就是如此。 按照木牌上标定的序号,杨天鸿被分到第三十四小队。 墓园杂役为轮班制。 管理小队除了杨天鸿,还有另外两个人:李天罡和张富贵。 从名字就可以听出来,这是两个家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 李天罡的爹是个破落秀才,张富贵老爸是个乡下土财主。 杨天鸿出现之前,李天罡和张富贵谁也看不起对方。 现在,他们都有了共同的可欺负对象。 李天罡十七岁,身材消瘦,神情冷傲,直接把扫帚扔给杨天鸿:“以后,扫地是你的事情。” 张富贵十六岁,皮肤黝黑,油水很足的伙食,使他的胳膊大腿都很粗壮,表达方式也粗暴野蛮。他直接扇了杨天鸿一记耳光,笑容很是狰狞:“以后,这里所有的事情都由你来负责。” 虽然说法不同,可目的都是一样的。 杨天鸿只有九岁,不要说是两个人,就算其中任何一个,他都打不过。 李天罡和张富贵每天都会到墓园里检查卫生清洁工作。这两个混蛋简直比上面派来监管的外门弟子还要认真。那种对待工作严谨仔细的态度,总是让杨天鸿联想起街道委员会往自家门上贴“最清洁”之类红色标签的小脚老太婆。 如果一定要从恶人当中分出高低贵贱,杨天鸿还是比较喜欢张富贵。 也许是因为性子直爽,这个财主家的儿子一直无法进入炼气期。他总是时不时照着杨天鸿肚子上来一拳,或者抡起脚朝着杨天鸿屁股猛踢,嘴里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懒鬼,快起来干活,给老子扫地去。上面的师兄就要下来检查了,如果被发现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信不信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也许是从小受到秀才老爹的影响,李天罡多少算个文人。 他总是捧着那本对所有门派弟子,包括杂役下发的《归元总纲》看个不停。每当张富贵把杨天鸿当做人肉沙包,藉此锻炼身体的时候,李天罡白净平和的脸上,总是显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杨天鸿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床铺上发现过钢针。手指那么长,直竖在床上,一旦躺下去,坚硬锐利的针尖立刻就能戳破皮肉,让自己发出痛苦惨叫。 李天罡似乎有着用钢针戳人的特殊爱好。在张富贵看不到的地方,他总是拿着几枚钢针,在杨天鸿身上来回乱戳。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为了寻找人体经脉的走向,寻找气感的运转痕迹。只要解开这个谜题,李天罡就能打通他自己的脉络关节,顺利进入炼气第一层。 杨天鸿可以理解这些变态的想法。总之,这些被选中成为外门弟子,又无法进入成功炼气,只能被降为杂役使用的家伙,不是已经变成了妄想症精神患者,就是正在朝着这个伟大目标坚定不移的迈出脚步。 目前他没有太多的想法。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活下去。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很可怕。 尤其是这具年幼的身体。 但在某种程度上,童真无邪的外表也给杨天鸿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好处。 没人会对一个喜欢聊天,借此打探消息的孩子抱有戒备心理。 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大汉、大楚、大魏、大赵……这些国名与杨天鸿原来世界的战国七雄差不多,区别在于多了一个“大”字。 只有实力强横的国家才能加上“大”这个前缀。 鲁、宋、朱、梁之类的国家,就算强行加上这个前缀,也会遭人耻笑。 穿越过来一个月了,逐渐熟悉周围环境的杨天鸿终于明白,之前在船上的拼死一搏,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这是一个充满战乱的世界。 能进入归元宗的山门是一种幸运。只要上了山,哪怕在修炼方面永远没有进展,永远只是一个普通人,宗派也不会因此将你驱逐,而是归入外堂,在山上终老。 道理很简单:一日拜入归元宗,就必须割舍与世俗的很多东西,永远都是这里门人。 宗门并不限制个人自由,任何人只要有合理、正当的理由,都可以下山。 给父母奔丧。 外出游历。 替宗门经商,顺便兼带着给自己赚点儿小钱。 这些都没有问题。 但只要宗门这边召你回山,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返回。 否则刑堂的人会找上门,用各种可怕的方法让你明白什么叫做“违规惩戒”。 不是每个修炼无望的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山上。 但就整体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呆在山里。 他们对修炼的期盼已经降至最低,心中执念仅仅只是“成为炼气士”而已。 第六节 杀念 大清早,杨天鸿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从梦中惊醒。 打开门,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站在外面,双手各拎着一个食盒。 他叫陈隆,是膳堂的人。 归元宗是崇尚力量的地方,也是等级森严之地。 归元门人早、中、晚三餐均由膳堂负责。这是一个人员数量众多,编制繁杂的堂口。除了管事的与厨师,还拥有大量送饭跑腿的杂役。 也许是因为彼此年龄差别较大的缘故,陈隆很喜欢杨天鸿。 当然,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超越正常道德框架的那种喜欢。 杨天鸿第一次遇见陈隆,是在膳堂的公共浴池。 每天都有足量洗浴的热水供应,这是归元门人能享受到的福利之一。 两个赤条条的男人面对面,陈隆当时说了一句话:你跟我小弟弟长得很像。 从此,他就真是把杨天鸿当做弟弟看待。 宗门伙食是很不错的。 杨天鸿来到这里一个多月,每天的菜谱都不重样。 尖椒肉丝、瓦罐炖鸡、蘑菇炒腊肉、红烧肉、炸丸子…… 各种蔬菜都有。 膳堂设有豆腐房。 靠山吃山,这里的特色菜是黄焖山鼠、红烧野猪、炖鹿肉…… 菜式虽多,然而山上的厨师毕竟没有外面酒楼里的那么专业。他们做的菜有两个特点:量大、盐味重。精细肯定谈不上,味道也只能说是还可以。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太挑剔的人,对这里的饭菜基本上都觉得满意。 陈隆打开食盒,拿出几个油饼,舀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递给杨天鸿。后者无精打采地接过,转身送回屋里,然后端着装有青盐的小碗出来,拖着蹒跚的步伐缓缓挪到水缸前,开始洗漱。 山上的房子由外堂统一建造。毕竟是仙家法地,手段奇妙,就连杨天鸿这种刚来的新人都可以分到一间空屋。 院子用篱笆围成。总共四间屋子,张富贵和李天罡也是各住一间。另有一间是用来摆放各种工具的仓库。 看着杨天鸿右眼边角上肿的紫色包块,陈隆不禁怒从心起,不由得加大音量,问:“张富贵又打你了?” 话音刚落,侧面的屋门忽然推开,穿着麻布短褂和底裤的张富贵走到外面,先是打了个呵欠,然后腆着肚皮对陈隆笑了一下:“陈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他。” 陈隆足足比张富贵高出一个半头。他穿着无袖白布汗褂,粗大的胳膊上全是块状肌肉,表面凸起一根根盘虬的粗大血管。据说陈隆上山前是在镖行里做拳师,功夫很不错,寻常七、八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张富贵见了陈隆心里就有些发虚,更不要说是主动招惹。 杨天鸿已经洗漱完毕。他走过来,伸手轻轻拽了一下陈隆的衣角,语音低沉地说:“陈大哥,他没打我。” 陈隆根本不相信,指着杨天鸿眼角的新伤问:“那这儿是怎么回事?” “昨天半夜我出来解手,不小心摔了一跤。”杨天鸿回答的很快。 张富贵顿时咧开嘴笑了:“听见没有,是他自己摔的,怨不得别人。” 陈隆没理张富贵,他蹲下来,左手扶住杨天鸿的肩膀,右手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神情关切:“别怕,有大哥在,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跟我说就是。你眼睛这儿的伤……到底是不是他打的?” 杨天鸿摇摇头,言语恳切:“真是我自己摔的。” 陈隆用粗糙黝黑的大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以为是他惧怕张富贵过后报复,忍不住想要继续追问。 男孩子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乏勇气。 杨天鸿看穿了陈隆的心思。他转身指着院子地面的一处凸起,解释:“那边有块石头。昨天半夜黑灯瞎火的,我没留意。” 看他说的如此确定,陈隆终于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他站起来,脸上的怒意随之消退:“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啊……算了算了,不说了,粥和饼都快凉了,赶紧吃吧!” …… 郁郁葱葱,碧凝欲脆的各种植物将墓园装点成一个基础色调为墨绿的世界。 杨天鸿握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吃力地扫着。 眼角的伤口肿得更大了,蔓延到耳边,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颊,中间变得全是青紫色,边缘渗出少许鲜红,轻轻一触就疼得厉害。 张富贵昨晚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坛竹叶青,喝到后来有了几分醉意,就开始撒野。 李天罡很狡猾。他很熟悉这种情况,提前躲进小屋避开张富贵,插上门闩,无论张富贵在外面如何叫骂,反正就是闭门不开。 躲也就罢了,偏偏李天罡溜进他自己小屋之前,趁乱把杨天鸿屋子的门栓偷走,导致杨天鸿无法关门,只能任由喝醉的张富贵冲进来,揪住衣领一顿暴打。 打够了,发泄够了,张富贵跌跌撞撞的回去睡觉,鼾声如雷。 扫了一个多时辰,杨天鸿实在坚持不住。他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扫帚放下,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 来到山上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在挨打。 这种事情没人管。 外堂虽然也属于归元宗,可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没有气感,无法炼气,得不到仙师认可,只能滞留在山上,以求某天突然机缘巧合,老天爷开眼,让自己能重登修仙之途。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 宋艳芝这个外堂堂主统管数千人,可是连她都没有进入炼气第一层,只是对“气感”有那么一点点粗浅的理解。 尽管如此,她已经是整个外堂的最强存在。 杨天鸿解开腰带,轻轻拉开衣领,低头看见胸前的大片淤青。 张富贵很疯狂。 修炼无望,又不愿意回家,终日里呆在山上扫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突然多了杨天鸿这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弱者,让张富贵顿时找到了全新的娱乐项目。 严格来说,杨天鸿的伤不算重。没有伤及内脏,肋骨也没有断。 他有种感觉,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张富贵活活打死。 在张永祥面前用过的那套障眼法,对张富贵没有效果。 张永祥老了。他之所以对年轻人友善,来源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张富贵的逻辑简单又粗暴————既然你杨天鸿没能进入外门,也就意味着咱们都一样。 揍人这种事情具有时效性。 第一次打了你,上面没人管,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深蓝色的粗布道袍敞开,杨天鸿抬起右手,强忍着肌肉抽搐带来的疼痛,将颤抖的手掌从瘀伤表面轻轻抚过。 伤势丝毫没有变化,痛苦没有得到缓解。 他仰靠在身后的草堆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露出一丝与他稚嫩面孔毫不搭配的苦笑。 粗布褡裢滑落在身旁。这是一种长方形的口袋,中间开口,两头用来装东西,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随身挎包。与道袍一样,都是宗门配发给弟子的物件。 杨天鸿伸手从褡裢里拿出一本《归元总纲》。 这与李天罡终日里抱在手里的那本书一模一样。 吃穿、用度、书籍……这些都是归元宗弟子享有的福利。但规矩森严:想要得到这些,就必须老老实实呆在山上。任何人不得携其离开。如有违者,交由刑堂发落。 第一次翻开《归元总纲》的时候,杨天鸿觉得这是一本特殊的秘籍。 就像金大师射雕故事里的《九阴真经》,开篇第一句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亦或《葵花宝典》,开篇第一句: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归元总纲》的第一句:道,乃大自在。 杨天鸿好歹也是大学本科毕业。他对这种写法和文风很熟悉,典型的论文模式。 《归元总纲》内容驳杂,其中包括功法、药典、制器、炼丹等多个部分。全书洋洋洒洒上百万字。想要用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全部归纳是不可能的。配发到门人弟子手上的这本只是基础功法,如果对其余的内容感兴趣,还得自己去藏经阁寻书求学。 杨天鸿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充满了恶意。 先是被卖给人贩子,然后差点儿死在船上。侥幸脱离险境,来到归元宗,却遇到张富贵和李天罡这两个凶狠阴损的同门。 陈隆对自己很不错,可他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能随时随地护着自己。 之前抬手轻抚伤口那个动作,是《归元总纲》基础篇里提到的一种修士治疗方法,叫做“抚苏”。 这是炼气修士最常用的治疗手段。 杨天鸿被张富贵打得很惨,他明知自己没有气感,与“炼气”两个字毫不沾边,可是疼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抱着侥幸的念头,按照书中所述的方法试试。 事实证明,修炼与读书一样,不懂就是不懂。天地规则就像考试阅卷老师,不会因为你痛苦悲惨穷困潦倒就对你心慈手软,格外开恩,放你过关。 这里虽是墓园,但天气炎热,丝毫感觉不到阴冷气息。 杨天鸿敞开道袍,上身袒露,一方面是为了缓解疼痛,一方面也是为了凉快。 山上实在是太热了。 没有风,感觉热气处于凝固状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干蒸室里,呼吸也变得困难,说不出的难受。 放眼望去,整个山坡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坟包。很多墓碑被疯长的野草遮住,也不知道究竟在这里埋了多少岁月。 在这种下级墓园区域,清扫和管理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无论再怎么分组,大家都在敷衍,只有靠近路边的坟墓会稍微打理一下,扫扫地,表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 至于割草、清洗墓碑、栽植松柏……这从来都是局外人对墓园管理者日常工作的美好幻想。 杨天鸿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神色平静,不断调整呼吸节奏,脑子里却在飞速思考着对策。 应该怎么做,才能合理、合规的解决张富贵? 第七节 喂药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毕竟自己现在的这具身躯才九岁。 杀了他? 宗门仙师虽然不管外堂杂务,可“同门相残”这种事历来都是大忌。平时打个架也就罢了,“切磋过招”是很正常的理由。如果闹出人命,就必须上报刑堂,查个究竟。 正因为如此,张富贵欺负杨天鸿一直很有分寸。无论轻伤还是重伤,他都牢牢拿捏准其中分寸,断不会将其活活打死。 思来想去,杨天鸿觉得目前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在墓园深处搭建一座棚屋作为临时住所,不再回到三十四号院,避开张富贵这个凶人。 他谨慎思考了很久,确定这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佳方法。 想要从卢伟业那里寻求帮助,就跟痴人说梦一样可笑。 修士不会搭理一个普通人,就像你永远不会关心一只蚂蚁的命运。 远处的山道拐角,隐隐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尽管天气很热,杨天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从地上坐起,慌慌张张穿好衣服,系上腰带。 “呵呵,我就知道你肯定躲在这里晒太阳。别忙着穿啊!正好,给我看看你的胸肌。” 按照生理学的观点,身材干瘦的人音域大多不会宽广。李天罡也不例外,他嗓音尖细,丝毫没有令人舒服的浑厚,听起来有些炸,非常刺耳。 他动作敏捷,几个箭步冲到杨天鸿面前,一把拉开刚系好的腰带,不由分说剥掉杨天鸿的道袍,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如同看见了宝贝,死死盯住暴露的皮肉。 杨天鸿眼角微微抽搐,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师兄……” 李天罡视线牢牢聚焦在杨天鸿袒露的胸前,他对那些已经变成紫色的瘀伤兴趣十足。淡淡地问:“这是昨天张胖子打的?还是之前的旧伤?” 面对力量、速度、身高等各方面身体综合指数均超过自己的李天罡,杨天鸿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回答:“昨天打的。” 李天罡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瓷瓶,拔掉瓶塞,倒出一颗拇指大小的黑乎乎药丸,递到杨天鸿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把这个吃了。” 杨天鸿宛如一只待宰的无助弱鸡,连声哀求:“师兄,求您放过我吧!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李天罡以粗暴的动作将其打断。他闪身上前,左手扼住杨天鸿的面颊,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捏开口唇,右手将药丸塞进去,然后双手配合,强迫吞服。 杨天鸿一手捂住喉咙,半跪在地上,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喘息。 虽然李天罡是尚未炼气的外堂弟子,可他毕竟在山上呆了很多年,身体强健,武道方面也多有领悟。别说是杨天鸿这个年方九岁的娃娃,就算在同龄的“山外世俗人”群体当中,他也是毫无疑问的强者。 “喜欢做什么是你的问题,关我屁事?”李天罡观察着杨天鸿的神情与身体变化,阴测测地说:“我是你师兄。我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弱小。张富贵平时怎么对你的,我全都看在眼里。刚才给你吃的那枚药丸,是我精心炼制而成,能强身健体,打熬筋骨,对你很有好处。” 杨天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晕乎乎的有些天旋地转。他拼着吃奶的力气强撑着才没有躺倒在地上。仰起头,强忍着呕吐欲望,对李天罡做了个拜谢的动作:“谢……谢谢师兄……” 李天罡没那么容易糊弄。他对此置若罔闻,转身走到旁边的大青石上坐下,一言不发。 杨天鸿实在撑不下去了,腿上彻底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感觉身体里所有内脏发生了病变,通过神经传递出无法言语的强烈痛苦。尤其是肠子,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用力打结,那种可怕的痛苦彻底超越了人体痛觉的最高极限。 他双手捂住肚子在地上翻滚,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李天罡饶有兴趣地看了很久。 药性逐渐过去,杨天鸿体能彻底流失,他再也无力翻滚。张着嘴,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双眼呆滞,任由涎水沿着嘴角流出,如同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死狗。 李天罡走过去,弯腰翻了一下杨天鸿的眼皮,然后抓起手腕摸了一下他的脉搏,确定没有生死之忧,只是体能耗尽,这才漫不经心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离开。 过了很久,日头西垂,杨天鸿终于缓过劲儿来,用力扭动身躯,换了一个略微舒服的姿势。 之前被强迫着吞下药丸的时候,他从未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接近。 杨天鸿确定,那枚药丸有毒。 李天罡经常强迫自己吃各种各样的药。 不同于张富贵这个财主的儿子,李天罡的爹是个秀才,他遗传了读书的天分。 古语云:书中自有颜如玉、千钟粟、黄金屋。 李天罡曾被认为有慧根,上山之后却发现无法炼气。与所有外堂弟子一样,他做梦都想成为修士,于是另辟蹊径,想要在书中寻找专属于自己的修炼方法。 他重点关注《归元总纲》里的药典部分。 成仙的方法很多。收集药材,炼丹吞服,就是其中之一。 传说中的九转金丹,只要吃一丸,就能不死不灭,成就大道。 《归元总纲》是宗门内部公开的修炼教科书。外堂弟子没有资格听仙师讲法,只能自己抱着书硬啃,能不能看懂是自己的事情。 相比于基础功法,药典部分更是复杂。涉及到炼丹,光是药材的分类、辨识、选择等方面就异常令人头疼。如果没有良师讲解,花费大量时间实践,很难在这方面有所寸进。 山中有仙药园圃。那是专属于内门的特设资源。外堂弟子根本进不去,更不要说是有机会从中得到一、两株珍贵的药材。 李天罡只能从普通药材着手,按照《归元总纲》药典部分那些晦涩难懂的记载,进行自己特殊的修炼。 甘草、枇杷、蜂蜜、橘皮、贝母……这些药材集合产生的药丸,对咳嗽方面具有很不错的疗效。 可若要说是服用“甘草枇杷散”或者“橘皮蜂蜜膏”就能产生气感,成功进入外门,成为真正的修士,那就纯属扯淡。 医道一途,历来有“以毒攻毒”的说法。 李天罡觉得这法子应该管用,所以在选择药材方面,他多多少少都会掺入一些毒素。 半夏、青蒿、蟾酥、乌头、鹤顶红…… 这些东西别说是吃了,光是看看名字就令人头皮发麻。 所以炼出药丸,李天罡自己是不敢吃的。 他必须找一个试验品,找人试药。 当初进墓园的时候,李天罡之所以选择三十四号院,就是看中了张富贵是个莽夫。他觉得自己智商在线,对付这种只有力气,办事只靠拳头的家伙完全不是问题。 把药丸碾碎,偷偷掺进张富贵的饭菜里……这些年,可怜的胖子就像一只浑然不知的小白鼠。 张富贵是个粗人,却不是傻子。 一来二去,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李天罡被打得很惨。 张富贵在他身上玩“三刀六洞”,插完胳膊捅大腿。反正金疮药可以领,只要不把人弄死,怎么玩都行。 把自己噩梦般的遭遇上报刑堂? 这种事情李天罡想都没有想过。到时候上面查下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光是“投毒残害同门”这个罪名,就足以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杨天鸿的到来,让李天罡乐不可支。 起初,他不敢下手,偷偷观察了一段时间。 张富贵也在寻求修道之法。他自幼便是习武之人,想要以武入道。 杨天鸿一直挨揍,却无人过问,张富贵也没有因此受到责罚。 于是李天罡开始放心大胆的给杨天鸿喂药。 每次喂药,李天罡身上都带着解药。一旦情况不妙,他会立刻让杨天鸿服下。 说是解药,实际上具体有多少效果,李天罡自己也不确定。 他毕竟是个门外汉,对药理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李天罡从不在三十四号院里给杨天鸿喂药。如果被张富贵看见,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另外,如果药丸毒性过大,杨天鸿当场死亡,尸体扔在荒郊野外的谁也不会过问。到时候上面查对人口,一句“不知道”就能搪塞过去。 很少有人注意外堂弟子的去向,尤其杨天鸿还是一个九岁的孩童。 在归元宗外堂,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各位堂主极少过问。 刑堂主要关注外门和内门。 …… 黑沉沉的夜幕吞噬着阳光,仿佛一只无形的传说巨妖君临大地。 杨天鸿躺在杂草堆里,望着头顶的星空,一动不动。 最初那种难以忍受的绞痛已经过去,腹部现在舒缓了很多,但毒性对身体的作用仍在:手脚不时抽搐,肌肉僵硬,浑身上下酸软无力。 杨天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想要寻求帮助。 他希望陈隆能出现在眼前。 这种念头只是幻想。 脑海深处的思维进而改变。 “我要杀了你……” 张富贵和李天罡都要死。现在与白天的区别,只是两者前后名次的排位。 杨天鸿没有说话,这只是他的念头。 旁边,传来一句幽幽的问话。 “你要杀谁?” 第八节 阴鬼 夜风是热的。现在只是比白天稍微凉爽。 杨天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握紧双拳,茫然且惶恐地环顾四周,问:“谁?谁在跟我说话?” 来到山上已经一个多月,每天打扫墓园,他确定这片山头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只要是人就会害怕,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没有风,月光清朗,大片银色洒下。墓园景物与白天比较起来,就像电脑调控显示明暗度,更显得灰暗、深厚。 深黑带蓝的背景下,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数十个白影。 就像蹩脚摄影师用老旧手法拍出来的照片,导致片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白斑。乍一看,都是不明晰的纺锤形状,边缘模糊。可细看下来,就会发现这些白色斑块下部分叉,就像一个下部开口朝着中间合拢的“人”字。 杨天鸿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右手缓缓摸向腰间。 他带着一把匕首。这是前些天委托陈隆帮弄的。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张富贵。毕竟被打到绝望的时候,与其等死,不如拼命。 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给小孩子说些吓人的鬼故事。尤其是墓园这种地方,历来都与“鬼”字密不可分。 这些模糊的白色影子缓缓朝着杨天鸿靠近,将他围在中间。 尽管内心深处充满了骇然与惊恐,杨天鸿却仍然保持冷静。 他默默细数了一下,总公共有十五个白影。 这些影子的行动方式应该是飘。 它们虽有双脚,却没有走路。 没有翅膀,与“飞行”扯不上关系。 有的影子飘速缓慢,有些就飘的很快。 杨天鸿靠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土丘上,五个白影将他团团围住。杨天鸿紧张地四下观望,发现这五条白影行动极有默契,分别站在五个等距的位置。若用边线连接起来,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五角形。 而自己……恰好位于这个五角形的正中。 “你要杀谁?”同样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杨天鸿确定声音来源于站在自己左侧的那个模糊白影。 不,这不是问话。杨天鸿确定对方没有发声,而是以极其诡异的方式,直接将问话内容作用于自己的大脑。 意识相通? 这究竟是法术还是生物进化的优选体现? 他握紧了匕首,紧咬牙关,浑身肌肉因为恐惧而紧绷。 无论是谁面对未知生物,几乎都是同样的状态。 “你……想杀我?”疑惑的问话,仍然还是没有声音,直接以意识交流的方式进行。 杨天鸿用力咽下一口唾液,艰难且颤抖着问:“……你是谁?” 对方尚未回答,杨天鸿忽然感觉周围乱了起来。 “魏家老二,识相的赶紧滚开,把位置让出来。” “凭什么要让给你啊?你算老几?再说了,这种好事,先到先得。嘿嘿嘿嘿……要怪就怪你自己后知后觉,动作慢了。” “苗家大姑娘,您行行好,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吧!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姓晏的,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种位置也是你能占的吗?你要是再不滚,回头老子活撕了你。” “张岚,当年在山上你就疯疯癫癫,只要是个男人你就从不放过,现在仍是死性不改,你就不怕被万众唾骂?” 这些信息全部都是外部意识,来源于聚在附近的十五条白影。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杨天鸿紧抿嘴唇,用意识发问。 没人理他。 众白影仍在争吵不休。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啊!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机会,就这样被你们占了……魏雄,当年咱俩是好兄弟,你不能没了良心,占了我的位置啊!” “我也等了十三年,咱们前后就差了两年。当年你去世,还是我帮着收殓埋葬,要不你连个坟包都没有。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跟我争?” “我等了足足六十七年啊!我是你们的师兄啊!这好好的机会,你们就这样占了,你们简直是目无尊长。” “六十七年很了不起吗?我都等了一百二十二年了。” “我都等了三百多将近四百年了……” 各种意识嘈杂,争吵混乱,搅得杨天鸿头昏脑涨。 心中的恐惧消减了很多。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些白影虽说来路不明,但就目前看来,对自己没有恶意。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杨天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周围的景物彻底暗了下来。 足足过了三秒钟,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完全陌生的环境。 四周被沉沉的黑色笼罩,头顶悬着一团乒乓球大小的光,照亮了半径约莫五米的范围。 面前站着五个人,三男两女。 都是生面孔,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都是袖口与裤脚扎紧的短打扮,各人胸前有一个圆形的补子,上书醒目的白色“卒”字。 五人手中持有武器,皆为长枪。 他们面对杨天鸿并排站立,分别将长枪拢在怀中,双手抱拳,向杨天鸿行礼:“参见大人。” 声音不是很齐整,有男有女,腔调不一,听起来颇有些古怪。 大人? 这个特殊称谓让杨天鸿心生疑惑。 我今年九岁,尚未炼气,在山上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何来“大人”之说? 他陷入了沉默。 两世为人,杨天鸿懂得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不懂就不要乱说话。无论问还是答。尤其是不清楚状况的时候,闭口不言比冒失开口要好得多。 忽然,胸口一阵发热。 杨天鸿下意识抬手握住挂在胸前的铜锁,感受那股温度的同时,手中竟然有种方方硬硬,沉甸甸的握实感。 那是式样古朴的一本书。 线装,封皮为深蓝色,很薄,看上去只有寥寥数页。 封面没有字,通常应该是书名所在的位置大片空白,最上方有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仿佛是沾在那里的某种污垢,抑或纸张本身存在的杂质。 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本小册子。 杨天鸿随手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阴兵,五人为伍。首为伍长。 对面这些陌生的家伙刚好五个人,难道他们都是阴兵? 想到这里,杨天鸿下意识将视线移向自己的手腕,随后延展,惊讶的发现衣着款式竟然变了,与对面五人基本相同。区别在于袖口多了一道黑色镶边,胸前补子是一个端正的隶体“伍”字。 五人为伍。 照这样看来,自己是伍长,是这个阴兵小队的头。 杨天鸿缓缓皱起眉头。 如果这是一个阴兵小队,就应该是包括自己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才对。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 按照大汉国的正常军队编制,伍长下属只有四个人。 阴兵应该也并不例外。 想到这里,杨天鸿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在对面五人身上来回扫视。 从左到右,站在队列末尾的中年男子身材干瘦,身上军服虽说也是灰白基色,却不像另外四人拥有黑色肩甲,没有腰带,只系着一条麻绳。再仔细看看,他手中所持的并非长枪,而是一根通体漆黑的棍棒。 杨天鸿盯住此人:“你是谁?” 中年男子明显有些发慌,被他这么一问,连忙撒手将棍棒放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解释:“小的晏智,参见伍长大人。” 尽管心中一片茫然,杨天鸿却懂得在这种时候维持自身气场与威严的重要性。他直视晏智,言语中带上了一丝严厉语气:“你不是阴兵?” 晏智胸前的补子虽说也是个“卒”字,颜色却比另外四人淡了许多。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小的……求大人收留。我可以干杂活……我什么活儿都可以做。” 杨天鸿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继续翻看手中这本神秘的册子。 阴兵,十人为什。首为什长。 阴兵,百人为都。首为都头。 阴兵,五百为曲(五都)。首为军候。 阴兵,十曲一部。首为校尉…… 册子内容不多,全是关于军制。 看着手中已经翻到末尾的这本小册子,杨天鸿沉默不语。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已经死了? 眼前这些古怪的家伙明显不是正常人类,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恭敬? 问题太多了,却找不到答案。 深深吸了口气,将杂乱膨胀的的大脑强行注入一丝冷静。杨天鸿抬起头,再次扫视眼前诸人:“说说你们的名字。” 站在队首的汉子身材高大,他举起双手朝着杨天鸿一拱:“在下王义夫,参见大人。” 他旁边的男子较为干瘦,看上去有些发育不良:“小的魏雄,参见大人。” 顺序往下,是一个颇有些肥胖的妇人,她嗓门很大,声音洪亮:“奴家苗凤英,参见大人。” 她旁边的女子道:“奴婢张岚,参见大人。” 队尾,便是晏智。 随着这番问答,杨天鸿一直拿在手里已经翻开的册子内页,出现了新的字迹。 王义夫,籍贯大燕国佑郡八里河村,本在家中务农,天正三年入归元宗,成为外堂弟子。天正二十一年,殁。 魏雄,籍贯大楚国阳和郡红花村,父母皆为匠籍,开平十一年入归元宗,成为外堂弟子。光武三年,殁。 苗凤英,籍贯大汉国溧阳郡太平村,商贩出身,阳和二十七年入归元宗,为外堂弟子,平戎九年,殁。 张岚,籍贯大秦国东山郡白羊村,贱籍,永淳七年入归元宗,成为外堂弟子,永淳十七年,殁。 晏智,籍贯大汉国锦屏村,本在家中务农,天德六年入归元宗,成为外堂弟子,天德二十九年,殁。 第九节 地府 这本诡异的小册子竟然可以查人生死? 杨天鸿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确定:之前翻看的时候,书上没有王义夫等人的生平记录。直到自己逐一问过之后,书上才随之显现。 那我呢? 我的生平,可有记录? 心中刚生出这样的念头,目光触及书页,略有些发黄的纸面上,立刻出现了新的字迹。 杨天鸿,籍贯大汉国京畿,阳羡十五年入归元宗,为外堂弟子。 记录很简单,最重要的是没有“殆”字。 这就意味着,我还活着,没有死! 心情略有些舒缓,纸面上又出现了新的内容。 现为地府阴兵伍长。 “地府”这个词对杨天来说并不陌生。看来两个世界的确存在某些共同点。 可生人入地府,而且还成了阴兵伍长,这种事情的确出乎意料。 杨天鸿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五个人……不,应该是五个鬼。 现在可以确定,他们都是死魂,并非活人。 杨天鸿定了定神,认真地问:“你们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 按照原世的观点,鬼物群聚之地,便是阴邪所在。 与地府有关的各种传说、故事,都带有黑暗、阴冷、血腥、邪恶的成分。 五个殆于不同时期的死人,不约而同找上自己。 不,不光是他们五个。在墓园的时候,杨天鸿就数过那些模糊的白色身影,总共多达十五个。 我才九岁啊! 活脱脱的阳光少年。 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如果说为了求生而杀人是一种罪,那岂不是全天下都是恶人? 五鬼缠身,这不合逻辑。 王义夫显然是五鬼之首。他上前一步,拱手道:“能得到大人的认可,是我等的荣幸。” 魏雄躬身抱拳,弯腰幅度非常大:“我等了五十多年,万幸终于得入地府。卑下愿永为大人驱使。若违此言,被天雷击杀。” 苗凤英右手握住长枪,单膝跪下。她性子粗豪:“奴家幸得大人青睐,从今往后,大人说往东,奴家绝不往西。” 张岚双膝跪倒,凄然泪下:“大人给了奴婢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奴婢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人,您就是奴婢的天啊!” 晏智磕头如捣蒜:“幸得大人收留,小的从此瞻予马首,惟大人是从。” 被人感恩戴德的感觉很不错,可说了半天,杨天鸿仍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王义夫看出了他心中疑惑,问:“大人可是奇怪我等为何有此动作?” 杨天鸿轻轻点头。 苗凤英抢着说:“那是因为大人您让我们觉得有无比强烈的归属感,所以才找过来。” 归属感? 杨天鸿一怔。 王义夫叹道:“我是燕国人,六十多年了,托大人的福,直到今天才找到地府之所在,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大人功德……” 杨天鸿抬手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问:“等等,你是说,你已经死了六十多年?” 王义夫点点头:“是的。” 杨天鸿继续问:“归元宗之所以设置墓园,就是为了让逝去的门人弟子有个归宿。难道你认为那里不是个好去处?” 王义夫苦笑:“宗门仙师自然是好的,可墓园对我等来说,实在是……”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旁边,魏雄凑过来解释:“大人您不知道,我等已是阴鬼,墓园那个地方阳气太盛,我们实在是没法待啊!” 阳气太盛? 杨天鸿下意识想到墓园白天那近乎直射的强烈阳光,还有炎热难熬的暑气。 苗凤英插话道:“我等阴鬼,最忌讳的就是热暑。白天我们只能寄身于墓碑深处,蜷缩不动。即便这样,也仍是倍受煎熬。那种痛苦如上刀山下油锅,万针刺身,又如钝刀割肉,疼痛难忍。整个白天,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张岚哭泣:“入夜稍好一些,我等终于离开墓碑寄所,在附近活动。因常年没有香火供奉,我等体质极为孱弱,无法于夜间离开墓园,必须赶在拂晓前返回墓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得生死不如啊!” 晏智长跪不起:“谢大人救我等于水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着站在面前的五鬼,杨天鸿沉默不语。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地府是什么样的所在,可这地方是头一次来。 阴兵,鬼魂……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好吧,我莫名其妙成了一个阴兵队长,可具体该怎么使唤这帮人……哦,不,应该是鬼,让他们做什么,我真的是两眼一抓瞎,什么都不知道啊! 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五鬼面面相觑。 王义夫性子粗豪,显然是五鬼之首。他察言观色,上前一步,对杨天鸿拱手行礼,试探着问:“大人,您……” 杨天鸿毕竟两世为人,反应速度也快。他挥了挥手,看似随口吩咐:“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事儿的话,回头我再找你。” 王义夫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弯腰捡起地上的长枪,冲着魏雄、苗凤英和张岚招呼了一声,四鬼各携兵器,朝着远处如墨似漆般的黑暗走去,缓缓消失。 杨天鸿瞟了一眼站在近前的晏智,问:“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 晏智连忙上前:“回禀大人,小的不是正兵,我只是个杂役,专门干活煮饭的那种。” 杨天鸿明悟地轻轻点了下头。 看他不再问话,晏智也小心翼翼转身离开,走到二十多米远的位置,从地上捡起一些物件,很快搭起一个小型帐篷。 然后,他在帐篷前点起一堆篝火。 杨天鸿缓步走过去。 火焰是蓝白色,不像阳间那样为红色。四周光线暗淡,看不清楚燃烧之物究竟是木柴还是煤块。能感觉到这种诡异的火焰没有温度,但伸手过去,皮肤被火苗舔噬,有一种针扎的刺痛感。 胸口有些发热,杨天鸿下意识低头望向一直拿在手中的小册子。 翻开,空白的页面上多了四个醒目大字。 重建地府。 继续往下翻,内容更加详细。 征集粮草,建立村落。 看着“粮草”二字,杨天鸿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现在可以确定,挂在胸前的那把铜锁不是凡物。 突然出现的这本小册子,与铜锁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关联。 “重建”这个词倒是很好理解。这意味着,地府曾经存在过,后来被毁或者被灭。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可以解释之前在归元宗墓地,无数鬼魂哀求、争抢、撕打的那一幕。 当时有个阴鬼说过:“我都等了三百多将近四百年了。” 关于时间,小册子没有更多的提示。 建立村落……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一旦建成,我就是阴鬼村的村长? 想到这里,杨天鸿心中一动,招手唤过正在忙碌的晏智。 王义夫等阴鬼不在,他说话就变得很直接:“帮我做件事。” 晏智面皮被暗蓝色火光映照着,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阴鬼特有的诡秘。他思考片刻,反问:“大人您要杀谁?” “张富贵?” “还是李天罡?” 杨天鸿心中一凛,他努力控制住情绪,神色纹丝不动,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对付他们?” 晏智的回答非常巧妙:“我见过他们对大人您不敬。” 杨天鸿又问:“你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你怎么知道他俩的名字?” 晏智轻轻地笑了一下,解释:“大家都是同门。张富贵和李天罡上山的时候,很多人都见多,彼此也认识。虽然我死的早,但后来的亡者源源不断,平时大家都缩在各自的坟包里躲避酷热,晚上才能出来活动,没地方可去,唯一的乐趣就是聊天。” 说到这里,晏智凑近杨天鸿,压低声音:“大人,不是我吹牛,这归元宗外堂的事情,我全都一清二楚。” “真的?”这话杨天鸿一听就觉得有破绽:“那你给我说说,归元宗五百年前都发生过什么?宗门内部都有些什么秘密?” 晏智当场被问得张口结舌。他随即满面愁容,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个……五百年……大人,小的说错话了。若是三、四百年之内的还行。更久远的……小的还真不知道。” “为什么?”杨天鸿被勾起了好奇心。 晏智坦言:“墓园太大了。另外,墓园结构大人您是知道的。修士跟咱们这种普通弟子不一样。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有区别,死了也一样。” 杨天鸿隐隐有些明悟:“你是说,修士死了以后,与普通门人亡者之间也没有交流?” 晏智点点头:“他们瞧不上咱们。” 他随即补充:“还有一个原因。” 说着,晏智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火光能照到的位置,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圈。 “大人您看,这个圈代表墓园东一区,这个圈代表东二。还有这个,代表东三。” “这些圈子都是普通门人亡者坟墓所在,却互不相通,彼此没有联系。” 第十节 法术 “实在是墓园阳气太过于炽盛,即便是到了晚上也酷热难耐啊!”晏智实话实说:“我们走不远,整个墓园里所有的阴魂都不可能走远,只能以自己所在的墓碑为依托,在附近游荡。” 杨天鸿眯起眼睛,慢慢消化着晏智说的这些话。 “就像一个无形的圈子,把包括你在内的所有阴魂束缚。除非你所在的圈子里有一个五百年前就亡故的普通门人,否则你不可能知道在那个时间段发生过的事情?” “是的。”晏智回答:“所以大人若是想要知道五百年前归元宗发生过什么,只能您自己离开这一片,去别的区域问问。” 杨天鸿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之前说过,之所以找上我,是因为我给了你们强烈的归属感。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晏智回答:“这得问大人您自己。我等死去多年,更被炽热的阳气圈禁在这里,无法离开。若不是大人您出现,又在今天晚上突然释放出强烈的亲和感,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找上您啊!” 停顿了一下,晏智继续道:“我与大人同属于归元宗。按照我的理解,大人您身上应该带着某种令我们产生特殊感应的法宝。” 杨天鸿顿时想到了挂在胸前的那把铜锁。 他不再问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脑海中对过往的画面开始回放。 杨天鸿想起,在船上的时候,鲜血溅在铜锁表面,它开始发热。 这把铜锁,难道就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关键? 晏智在旁边察言观色。虽说不可能看透杨天鸿心中所想,但他是个聪明人,懂得该如何拍马奉承。 “我以前在宗门的时候,存了点儿东西,大人您可能用得上。”他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很好找,就在我坟包右侧挖进去一尺左右,有个盒子。大人您一看便知。” …… 杨天鸿没有多待,心念一转,离开地府,回到阳间。 仍然还是之前离开时的那个位置,整个人保持姿势未动。就连腿脚压断的野草也没有变化,仿佛一切都是固定的。 杨天鸿仔细观察四周,看得越是细微,心中就越是感到震惊。 他清清楚楚记得,离开阳间转入地府的时候,自己的右手杵在地上,压断了野草。当时觉得掌心被断草茎叶反刺,戳手感十足,很不舒服。 现在回来,粗糙的戳手感仍在,表明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身体各部位应该没有移动过。 我究竟去了多久? 杨天鸿暗自思忖,觉得应该不会少于半个时辰。 可是看现在的状况,似乎没去太久。 这是否意味着,阴阳两界之间,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时差? 那些模糊的白影又凑了过来。 “王义夫他们被你带去哪儿了?” “晏智那个狗崽子呢?怎么他也不见了?”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能看见我们?为什么能听见我们说话?” 杨天鸿对这些嘈杂之音毫不理会。 虽然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震惊,但他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阴阳规则,知道这些同门阴鬼无法伤害自己。 白天出门打扫墓园的时候,杨天鸿背着一个箩筐。借着月光,他从中找出一把手锄,起身走到晏智的墓前,绕过墓碑,顺着右侧挖开表面覆土,找到一个很小的土陶罐子。 用力拍开坛口,将里面的物件倒出来,杨天鸿发现,那是两只文玩核桃。 按照小册子上的记录,晏智上山前是大汉国锦屏村的农人。想来家中应该没什么钱,这两个文玩核桃估计是上山以后自制的消遣。核桃表面已经起了包浆,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应该是他的心爱之物,下葬的时候一起塞进墓中。 附近的阴鬼仍不肯离开,它们围着杨天鸿,语气比之前缓和了很多,但其中的期盼与急切之意非常明显。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了,只有你能听见我们说话。求求你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张岚那个贱人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你做事情得公平啊!不能偏听偏信。” “我比王义夫厉害。要不你把他叫出来,我跟他比划比划你就明白了。” “晏智那个龟孙子你也看得上?我比他聪明啊!他以前口口声声管我叫大哥的。” 杨天鸿对此毫不理会。 他将文玩核桃装进褡裢,转身离开。 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需要慢慢将其理清。 还有,人鬼殊途,杨天鸿必须尽快找准自己在其中的定位。 …… 天亮了。 陈隆又来了。 今天的粥不错。用的是生滚做法,加了很薄的肉片,嫩滑又鲜美。热气腾腾的肉粥表面还撒了少许葱花,嫩绿青白,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裹在花卷里的猪油早已融化,杨天鸿一口咬下去,齿间触碰到一些表面略有些硬的脆块。用力嚼开,原来是肥瘦相间的碎油渣。 这玩意儿掺在面点里格外好吃,虽不如撒在面条上那么脆口,用来蒸花卷也别有一番风味。 陈隆颇为担忧地看着闷头大吃的杨天鸿,关切地问:“兄弟,你身上的伤好点儿了吗?” 杨天鸿仰脖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将空碗递给陈隆,轻声笑道:“好多了。谢谢陈大哥。” 陈隆接过碗顺手放进食盒,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约莫成年人二指大小的阔肚窄口小瓷瓶,递了过去:“我昨天去药堂给你弄了一瓶跌打散。你先用着,不够再说。” 杨天鸿接过瓷瓶,神情有些犹豫:“……谢谢陈大哥。” 陈隆笑着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就见外了。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肯定要罩着你。记着啊!张富贵要是还敢打你,就立马告诉我。回头老子整死他!” 杨天鸿满面感激,连连点头。 张富贵和李天罡两人的小木屋房门紧闭。 这种情况很常见。虽说外堂弟子尚未炼气,但他们都是归元宗门人,各有各的机缘,所以关起门来修炼也就不足为怪。 陈隆在膳堂跑腿,这种事情见多了。反正饭已经送到,既然不开门,就把食盒摆在门外,饿了自己开门拿了吃,吃完以后把餐具洗干净装盒子里,回头自己再送饭过来,顺便回收。 听起来有些像是伺候大爷,但这是宗门规矩,无论内门、外门还是外堂都一样,老老实实服从就行。 看着陈隆收拾餐盒,杨天鸿心中微微一动。 他一直有个疑问,只是平时张富贵和李天罡在场,不方便开口。 他凑到陈隆身边,好奇地问:“陈大哥,你这早、中、晚的满山跑,不累吗?” 山上没有开通公交车和地铁,交通基本靠走。 “不累。”陈隆为人很和善,他故作神秘地笑着,冲着杨天鸿挤了一下眼睛:“这里是天岚山,是归元仙师的所在,咱们都是修道之人,所以送饭这事儿……呵呵,咱是靠法术干活的人。” “法术?”杨天鸿上山有一段日子了。他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却从未在外堂弟子身上看到过。 陈隆索性坐下来。当着杨天鸿的面,从粗布绑腿上解下一个精致小巧的深蓝色袋子。 这东西外形与常见的烟袋差不多,也是用线绳系口。 陈隆解开袋子,从中拿出一个宽约寸许的黄色纸卷,徐徐展开。 这是一道符。 正中画着一匹马,正上端是“奉太上勅”四个竖排文字。 杨天鸿好奇地问:“这是符篆?” 陈隆纠正道:“这是符,不是篆。符和篆是两种东西。篆一般是随身佩戴,要不就是供奉在家里。符是将法术威能释放出来,直接产生作用的。” 他指着黄色纸卷正中的那匹马,解释:“这叫甲马。我平时出来送饭,左右腿各绑一个。一个甲马管五百里,两个就是一千。跑起来不累,速度也快。” 杨天鸿不由得《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 他心中顿时变得火热,连忙问道:“陈大哥,你会法术,难道你已经炼气有成?” 陈隆摇头大笑:“炼气哪是这么简单的。我都说了,这是符箓的威能,是一种最常见的法术……等等,你该不会以为,会法术的人,就是仙师?” 杨天鸿满脸都是符合孩童懵懂与幼稚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陈隆解释:“法术有很多种。有些需要动用法力,这就必须是仙师才能催动。有些法术很简单,比如甲马神行术、火鸦照明术、凝水成冰术、竹兵密踪术……这些都是低价术法,只要预先制符,再配合相关的口诀就行。” “普通人也能用?”这是杨天鸿最关心的问题。 陈隆肯定地“唔”了一声:“有些江湖术士学了一、两招法术,从此就靠这个走街串巷混饭吃。但这种事情讲究机缘,还得看个人悟性。说穿了,跟咱们在山上修炼差不多,不是随便什么人看了就懂,随便比划就能画符。” “就说我用的这甲马,这是外门仙师所制。每次批下来两万张,由外堂主管负责领取并分发。平时用甲马最多的就是我们膳堂。你别看一个甲马管五百里,这一整天跑下来也够呛,至少得大半个甲马。” “当然,外堂有些门人也能绘制神行甲马符,但效果远不如外门批下来的甲马好。” 杨天鸿觉得言谈之间收获颇丰。他笑对陈隆道:“陈大哥,你这甲马能给我一个吗?” 第十一节 谋划 不等陈隆回答,杨天鸿继续道:“墓园范围太大。我每天在那里清扫,走来走去的,如能有个省力的法子就太好了。” 陈隆一听就笑起来:“神行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宝。兄弟你可以找你们问心堂管事的要几张就行。” 杨天鸿手里拿着甲马,丝毫没有还给陈隆的意思:“陈大哥你就给我一个吧!我刚上山没多久,管事那边的人不是很熟,而且刚才你说那么多,我一下子记不住,如果忘了就麻烦了。这甲马就留给我做个样子,跟上面讨要的时候我对比着才好说啊!” 陈隆爽快地笑道:“行啊!反正这个五百里甲马我从昨天开始用,到现在估摸着也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法力大概还能跑个几十里地,差不多也该换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杨天鸿面露喜色:“谢谢陈大哥。” …… 百理问心,内堂。 张永祥看着拱手站在面前的杨天鸿,为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讨要神行符?” 杨天鸿神情有些惶恐,他把之前对陈隆说过的理由复述了一遍。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张永祥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心中有些厌烦,自己虽说在修炼上无寸进,但好歹也是问心堂的执事,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就为了区区几张神行符,眼前这小子竟然大清早的就跑过来打扰自己静修,实在是…… 如果换了别人,张永祥非但拂袖而去,还要寻着由头安排些打扫厕所、掏挖粪坑之类的活计给对方。 可杨天鸿与卢伟业之间毕竟有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特殊关系。 还有,他刚上山没多久。 新人嘛,都这样,不懂规矩。 想到这里,张永祥心中的不快也渐渐散去。 转过身,走到壁橱前,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神行符。 递给杨天鸿的时候,张永祥淡淡地说:“此等小事,以后你直接找管事讨要便可。” 杨天鸿点头如捣蒜,连声道谢。 年纪小也是一种优势。 可以佯装什么都不懂,可以藉此试探出很多人的做事方法与风格。 …… 杨天鸿路上试了一下神行甲马,感觉挺特别的,就像有股力量推着你往前走,仿佛整个人被风吹着飘起来,鞋底与地面之间大概有两公分左右的距离。 随便走一步,就能迈出去三米多将近四米。 回到四十三号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张富贵的那间屋子大门紧闭。 天气炎热,每天吃完中午饭,他都要去山里找个荫凉的地方静修,晚饭时候才会回来。 这也是大多数外堂弟子的日常生活习惯。 李天罡的屋子大门敞开着。 透过照进屋子里的明晃晃刺眼阳光,可以看见他斜靠在屋内侧面墙角,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左边面颊肿起拳头大小的一个包,颜色青紫,挤压着眼睛都有些变形,难以睁开。 张富贵性情暴虐,每天都找各种由头打人。杨天鸿被打的多了,已经摸索出张富贵平时的活动规律。他今天吃完早餐,抢在张富贵起床前就跑去找张永祥讨要神行符,避开了这一劫。 以前的受虐目标是李天罡,自从杨天鸿上山后,张富贵基本上没找过李天罡的麻烦。这让他多多少少产生了松懈心理,觉得有人替代。没想到今天张富贵起床以后找不到杨天鸿,直接找上了自己。 杨天鸿信步走进李天罡的屋子,看到地上断成两截的木制门闩。 张富贵的力量很惊人,儿臂粗细的门闩估计是被他一脚踹断。 杨天鸿走到李天罡身边,默默地看着这个多次给自己喂药的同门。 他嘴角歪斜,面部肌肉因为肿胀和外力撞击扭曲变形。地面散落着好几颗牙齿,混合着丝丝血水的唾液从嘴角挂下,浸透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帮……帮我……” 李天罡气若游丝,从唇齿中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看起来惨痛道极点,估计被打得很重,连说句完整话的力气都没有。 确定他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杨天鸿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注视着李天罡。 “……帮我……” 李天罡显然是痛到极点,他大口吸嘶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丝笑:“金……柜子里面,有金疮药。” 杨天鸿蹲在原地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 他目光冰冷,神情异常冷漠。 足足过了五秒钟,杨天鸿缓缓地说:“师兄,我这个人很怕死。如果把你救活了,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天罡满面愕然。 “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扯着嗓子发出尖叫:“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刑堂怪罪下来,我……我……” 后面的话实在没力气说,他大口喘着粗气,紧接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杨天鸿顿时脸色骤变,显露出无比深刻的恐惧。 他丝毫没有犹豫,转身跑到壁橱前,拉开柜门,在一大堆瓶瓶罐罐里不断翻找。 李天罡努力用左臂支撑着将身子想要坐起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干涩嘶哑的嚎叫:“就是灰色的那个瓶子,瓶身上贴着红纸的那个……咳咳,赶紧给我拿过来。” 有了指点就好找得多。 杨天鸿把药瓶递都李天罡面前的时候,后者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以极快的动作一把抢过去,拔掉瓶塞,倾斜瓶口,将那些卖相不佳的棕灰色药粉直接倒在伤口表面。 虽然只是散剂的药粉,但这种金疮药毕竟是归元宗之物。从配方到药材,精妙之处远远超过俗世间的同类药品。 李天罡之所以急不可待的迫切想要得到金疮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玩意儿可以镇痛。 张富贵的莽汉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他揍人的时候很掌握分寸,不会把骨头打断,都是皮外伤。 尽管如此,李天罡还是觉得疼得厉害,被打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 看着敷药之后硬撑着勉强坐起的李天罡,杨天鸿盯着他破烂道袍无法遮掩青紫色的大片胸膛和锁骨,以极低的声音问:“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李天罡身体没来由的僵硬了一下,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席卷上来,几乎将他的全部思绪淹没:“……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这只是一个开端,李天罡脑海深处随即闪现出更多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拿药?” “你不恨我?” “我可是给你吃了不少的药。呵呵……你就没想过,趁着刚才我动弹不得,直接拿刀杀了我?” 李天罡十一岁上山,在外门呆了三年,无法炼气,被驱逐到外堂。 他见过各种世态炎凉,曾经对自己百般谄媚,阿谀奉承的同门,如今看待自己如同一头瘦骨嶙峋毫无价值的猪。 李天罡不相信杨天鸿会如白莲花圣母般毫无原则帮助自己。 杨天鸿用墨玉般的深黑色眸子注视他:“我说不恨,你相信吗?” 李天罡坐在椅子上,左脚略微后缩,右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着身后移动。 他后腰上衣襟下面藏着一把匕首。 之前被张富贵暴打的时候,李天罡之所以没有拔刀,是因为他知道张富贵不会对自己下狠手,所以没必要以命相搏。 可现在不一样。 李天罡很清楚自己调配的那些药丸。自己都不敢吃,必须用杨天鸿来试药。 这跟投毒杀人没什么区别。 杨天鸿神色平静,如同无法看透深度的寒潭:“恨,还有愤怒……这种事情是讲究先后顺序的。” 李天罡微微皱起眉头。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他觉得有那么几秒钟,自己的思维仿佛被杨天鸿抓住了根子。就像风筝,被一根细线牢牢拖拽。 杨天鸿突然将身体前倾。 这动作实在太意外了。李天罡下意识握住匕首刀柄,却看见杨天鸿只是将头部凑近自己耳边,说出一句语调平淡,夹杂着温热气息的话。 “师兄,咱们一起动手,宰了张富贵,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李天罡眼中瞳孔瞬间骤缩。 很多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念头,但只是想想罢了。 杀人很简单。 对准要害一刀捅进去。 还有更简单的老办法,弄点毒药,掺在张富贵的饭菜里。 人死了,刑堂肯定要过问。 那些人很精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 李天罡沉默地看着杨天鸿,默默做着评估分析。 想的越多、越细,李天罡就越是觉得忍不住浑身发冷。 同时伴随产生的,还有无法言语的,无比强烈的刺激和冲动。 “……说说你的想法,怎么杀?”李天罡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明显加快,脑子里也闪现出张富贵身首异处的喜庆画面。 杨天鸿的回答简单明了:“咱们挖个坑,让他自己跳进去。” …… 翌日,下午。 低级墓园岔道上,杨天鸿和李天罡轮着锄头,挥汗如雨。 往东,是埋葬修士的高级墓园。 这里是一条很少有人过来的小径,也是三十四小队的辖区。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三米多深的坑已经挖成。 (这几天开政协会,更新会少一些,实在没办法。感谢各位打赏投票的书友,谢谢!) 第十二节 奔跑吧!师兄 位置是杨天鸿选的。这里地势开阔,周围都是枯草,就算再挖深几米也不会有水冒出来。 坑底密密麻麻插满了削尖的竹子。这种植物韧性极强,不易折断。 为了增加张富贵摔下去的致死几率,李天罡拿出自己配置的毒药,小心翼翼涂抹在所有竹签的尖端。 挖坑是体力活,很累。 尽管如此,李天罡仍然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帮着杨天鸿一起,认真完成并不断完善这个杀人计划。 最后,杨天鸿将树枝与枯草搭在陷阱正上方,撒上少许干燥的浮土,仔细清除周边的杂物,做好伪装。 日头逐渐西沉,天空中洒满了如血似金的瑰丽色彩。 看着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丝毫看不出破绽的陷阱,李天罡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前所未有的喜悦也在大脑里荡漾、发酵。 山里有很多野兽,最常见的就是狼和狐狸。 熊罴伤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有时候甚至还会撞见老虎。 内、外门的仙师从不过问外堂事务。如非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死者,刑堂的人也从不与外堂接触。 所以无论是设置陷阱捕捉野兽,还是自制弓箭打兔子、猎山鸡,都是外堂弟子的自由。 很多人曾经在墓园里看到过狼和豺狗。 假如张富贵被野兽追赶,或者是他自己挖了陷阱捕捉野兽,不慎落入其中丧命,两种死法都说得过去,符合逻辑。 就算是刑堂的人下来调查,也挑不出毛病。 李天罡摘下挂在腰间的皮囊,拔掉木塞,仰脖“咕嘟嘟”猛灌了一气凉水,随后长长呼了口气,脸上露出无比酣畅的微笑。 虽然答应了与杨天鸿一起设置陷阱,可在挖坑与埋设竹签的过程中,李天罡一直很小心,整个人随时保持着戒备状态。 杨天鸿这人虽然年纪小,却心狠手辣。 否则也不会主动邀约自己联手干掉张富贵。 万一这小子在挖坑的时候突然发难,把目标对准自己? 这种“意外”的可能性很大啊! 所以土坑挖到两米左右的时候,李天罡就找了个由头爬上来。他坐在坑边削着竹签,看着杨天鸿一个人在外面挖土抬石。就连最后的竹签布设,也是杨天鸿独自完成。 李天罡对此非常满意,至少杨天鸿这一阶段给他的感觉很老实。 只要干掉张富贵,以后三十四号院所有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 至于如何骗张富贵上当,那就更简单了。 杨天鸿是个活诱饵。只要在言语上稍微刺激张富贵几句,边跑边叫,那个混蛋肯定会追上来。 太阳在地平线上只剩下了很小的一块金黄。随着越来越多的黑暗笼罩天空,难熬的热暑也逐渐退去,微风带来了令人愉悦的凉爽。 杨天鸿做完最后的清理工作,走到李天罡旁边:“师兄,差不多就这样吧!咱们回去好好合计一下,最好是明天就想办法将张富贵引过来。” 李天罡对此表示赞同:“是的,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杨天鸿脸上露出一丝愤恨:“那个狗杂种,我没招惹他啊!他每天都要打我,真以为我好欺负?” 李天罡故作姿态叹了口气:“算了,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杨天鸿伸手探进衣服,挠着后背,不满地发着牢骚:“挖了一下午,身上全是泥,身上痒死了。” 李天罡对此也深有同感。他与杨天鸿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干燥的泥沙、草根茎叶,咯着皮肤,痒得有些难受,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住处烧水洗澡。 伸手挠后背,尤其是肩胛骨位置,正常人是够不着的,必须使用“不求人”之类的物件。 估计杨天鸿身上痒得厉害,他弯着腰,半蹲着身子,努力用手指尖端朝着后背探进去,脸上扭曲急躁的神情让李天罡看了觉得很好笑。 够不着,没用。 杨天鸿觉得背上实在很痒,难受到极点。 他只能张口求着李天罡:“师兄,你帮我抓一下,帮我抓抓吧!” 李天罡心情很不错,反正只是伸手之劳,此刻他愿意帮忙,笑道:“行啊!” 闻言,杨天鸿连忙弯腰朝着李天罡那边靠过去,身子俯得更低了,将整个后背暴露在他面前。 见状,李天罡微微有些诧异。 后背痒,求人抓,不外乎两个角度。 一种是面朝自己。 另一种是背朝自己。 正常情况下,第二种较多。 第一种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但给人的感觉多少有些古怪。 也许是因为杨天鸿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吧! 李天罡觉得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 毕竟杨天鸿现在站在自己这边,是共同对付张富贵的盟友。 隔着衣服用力抓几下,杨天鸿觉得舒服多了。 他直起身子,颇为眼馋地看着李天罡拿在左手的皮囊:“师兄,给我喝一口吧!我的水早就喝光了,我好渴。” 这是实情。 杨天鸿的褡裢里就装了一囊水。 挖坑与埋设竹签基本上都是他在做,体力活干得多就觉得热,饮水消耗很大。 李天罡没多想,顺手把皮囊递过去。 杨天鸿接过拔掉木塞,刚把皮囊凑近唇边,忽然眯起双眼,朝着小路正对面,也就是与陷阱恰好相反的方向望过去,脸上随即显出惊讶又紧张的神情。 “张……张富贵,他在那里做什么?” 李天罡站立的位置面对着陷阱。 闻言,他下意识扭头朝着身后望去。 就在扭转脖颈的一刹那,李天罡忽然感觉腰部被人推了一把,整个身子朝前移动。 视线飞转,目光与杨天鸿接触的时候,他看到这个狡猾的小师弟脸上神色诡异。 杨天鸿口中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陈列前行。” 修士的咒语有很多种。最常见的就是“急急如律令”。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基础的驱动咒,与佛门和尚随时挂在嘴边的“阿弥陀佛”是一个道理。 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驱动着李天罡前行。 推背感十足,双脚不由自主开始发力,朝着正前方的陷阱狂奔。 无比强烈的恐惧如魔鬼之手,死死扼住了李天罡的大脑。 他没看见张富贵。 他很清楚,自己刚在站立的位置距离陷阱还不到二十米。 可我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往那边跑呢? 尼玛! 卧槽! 我要掉头。 我要扭转方向。 必须立刻停下来。 为什么我停不下来? 不…… 啊! 从咽喉深处发出惨叫的同时,李天罡一脚踩空,整个人重重摔进陷阱,激起无数的细密尘土。 锋利的竹签捅破道袍,刺破皮肉,扎穿了内脏和柔软的腹部脂肪,带着被撕扯后丝丝点点的人体组织,再次穿透皮肤,带着令人惊恐的血腥,昂扬矗立在温热的空气中。 杨天鸿从侧面绕了个圈,来到土坑旁边,缓缓蹲下去,注视着鲜血四溅的坑底。 设置竹签是一门颇有讲究的学问。签子数量不能太多,否则人体落不下去,难以造成致命伤害。 同理,签子也不能太少,间隙过大导致安全距离倍增,起不到应有的杀人效果。 李天罡在距离陷阱三米左右的位置就不再奔跑。虽然他迫切想要停下来,然而惯性力量却推动着他继续向前,一脚踩空。 他以半侧躺的姿势落入坑底。 两根竹签捅破了腹部,一根穿透左腿,腰部压断了两根,脑袋砸下去的时候又压断了一根。 还有一根从右耳斜插,穿透面颊,头部翻滚将其折断,尖端反向刺入口腔,割裂了舌头,倒刺着扎进鼻孔。 真正致命的是扎破咽喉的那两根竹签。一根割裂了食道,一根切断了动脉血管。 太阳已经落山了,苍茫的大地被黑暗吞没。 四周没有光,但杨天鸿可以感受到有很多模糊的白影朝着这里围聚过来。 是那些以坟墓为家,寄缩在墓碑内部的阴鬼。 它们无法对自己造成实际性伤害,杨天鸿将视线聚焦在濒死的李天罡身上,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 他张着嘴,血水混合着唾液不受控制般向外涌出。 张着嘴,非常艰难地努力闭合,显然是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 铜锁赋予额杨天鸿一些特殊能力,比如在黑暗环境下拥有正常视觉。 他很清楚李天罡此刻想要说的话。 简单概括,就是“为什么”三个字。 在另外一个世界,杨天鸿看过很多影视作品,总结出一个硬道理————很多反派死得非常憋屈。明明已经把对手打到在地,濒死残血,偏偏最后关头突然感染话唠病毒,絮絮叨叨想要表现智商,对自己编织的阴谋详细解释一番,导致对手有足够的时间回血,反戈一击。 杨天鸿此刻蹲在陷阱旁边,目的只是为了看着李天罡生命气息一点点消逝,确认他真正死亡。 几分钟后,李天罡不再动弹。 尸体上缓缓升起一道淡淡的白色烟雾,很快凝结成人形。 这是他的魂魄,七天之内停留在尸身周围,然后成为阴鬼。 见状,杨天鸿满意地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第十三节 计划 张富贵和李天罡都是杨天鸿的仇人。 起初,杨天鸿没想过要挖坑杀人。 他其实没有列出干掉这两个家伙的先后排名。 平心而论,如果非要在这前面加上一个顺序,他更想杀掉张富贵。 杨天鸿没想到张富贵会暴打李天罡。 说实话,在屋子里看到浑身伤痛,奄奄一息李天罡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拔出匕首,趁此机会对准要害狠狠捅下去。 理智告诉杨天鸿不能这样做。 刑堂不管外堂弟子打架斗殴,可如果涉及蓄意杀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李天罡当时虽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一直要求杨天鸿帮他拿金疮药。 这意味着李天罡伤势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重。 金疮药是外用药,不治内伤。 无论李天罡还是张富贵都已经成年。 杨天鸿只有九岁,体能方面根本不是对手。 一对一,纯粹是自己找死。 他迫切需要一个盟友。 杨天鸿曾经考虑过陈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 陈隆虽然对自己很不错,两人关系却没有亲密到能让他帮自己杀人的地步。 趁着李天罡被张富贵暴打了一顿,提出合伙要求,怀恨在心的李天罡大概率不会反对。 杨天鸿对人心的揣摩很到位。 他赌赢了,李天罡同意加盟,联手干掉张富贵。 然而李天罡做梦都没有想到,杨天鸿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对准了自己。 既然是盟友,那么从心理方面来看,李天罡对杨天鸿的戒备与提防就不会那么深重。虽然在挖坑的过程中李天罡一直很警惕,但因为彼此共同的目标是张富贵,所以他对杨天鸿的定位,仅仅只是“需要防备”,而不是“敌人”。 之所以把李天罡列为首要目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神行符。 在杨天鸿看来,甲马是非常好的凶器。 《归元总纲》包罗万象,他起初认为这本修炼教科书对自己没什么作用,可听了陈隆对甲马的一番描述,杨天鸿这才对《归元总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以前所未有的狂热心态精读、学习、分析。 仙家法术,果然神妙。 催动神行符很简单,只要将甲马挂在身上,念动法咒就行。 布置好陷阱,杨天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挖坑的时候,他故意将尘土抛洒得到处都是,李天罡身上到处是灰。对于砂石、枯草之类的东西沿着脖子落入衣服内部,与皮肤摩擦致痒,李天罡有着深刻体会,自然不会拒绝杨天鸿提出“师兄帮我抓抓”之类的请求。 抓痒的时候,杨天鸿趁机将拿在手里,并偷偷滴上自己鲜血的甲马挂在李天罡裤带上。 提前喝完自己水囊里的水,才有足够的理由喝李天罡的水。 在另外一个世界,杨天鸿曾经学过心理咨询师的全套资料,拿到中科院颁发的培训证书。 无数例子表明:暂时借用他人物件,比如水果刀、杯子、笔、橡皮之类的时候,因为双方都知道使用时间不长,所以被借者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使用者身上,并随着具体动作而产生变化。 这是一种典型的短期注意力聚焦行为。 在举起皮囊喝水的过程中,无论杨天鸿说什么,都会引起李天罡高度注意。 杨天鸿一直站在李天罡的斜对面,不断调整姿势和角度,以交谈和动作引导李天罡的潜意识,使他的正面始终保持面对陷阱方向 拿到水囊,佯装喝水,杨天鸿开始了最后的杀人步骤。 驱动神行符。 李天罡如失控的电动车朝前猛冲,落入陷阱。 时速二十至三十公里,摩托和汽车比这快多了。 …… 三十四号院里静悄悄的,张富贵的木屋房门紧闭,窗户和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 杨天鸿蹲在距离院子十多米远的灌木丛里,默默观察了很久,确定张富贵不在,这才弯腰起身,加快速度,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放下门闩。 用火折点亮油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虽然是穿越者,却毕竟是第一次杀人。 他放下褡裢,拿出《归元总纲》,放在桌上,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感慨和敬畏。 胸口的铜锁有些发热。 杨天鸿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铜锁是连接地府和阳间的关键。每次发热,就意味着地府那边出现了某种状况,需要自己赶过去处理。 进入地府对他来说很简单,只要在脑海中默念“地府”二字,或者浮现出之前的相关记忆就行。 这一次,杨天鸿没有忙于前往地府。 他站起来,走到屋角的立柜前,拉开柜门,拿出一块半尺来高的木牌。 这是昨天做好的牌子。 木头质地一般,用普通的木柴刨平,厚度仅为一公分左右,没有打磨。 杨天鸿拿出笔墨,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写下四个字“晏智之位”。 他对书法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是赵体。 归元宗所有门人弟子的住处都有道尊画像或小型塑像。 道尊具体姓甚名谁?没人知道答案。 宗门给所有弟子配发了香炉,要求每天给道尊上香。 杨天鸿把写有“晏智之位”的木牌放在桌上,竖直。 然后,把香炉从道尊画像前拿过来,摆在木牌前面。 熏香的习惯来源于宗教信仰。最常见的就是“棒香”,中间有一根竹棒而得名。归元宗配发的香也不例外,香的长度、大小都有固定规格。当然也有线香和塔香,只是不常见,多用于内门大殿供奉。 重建地府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杨天鸿对此毫无头绪。 他很清楚“粮草”这个词的概念。 问题是,地府所需的粮草肯定与阳间不同。 人吃五谷杂粮。 鬼吃什么? 这个世界也有元宝、蜡烛、香。 杨天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也顺理成章的念头————做个晏智的排位,烧柱香,看看会不会产生效果? 之所以选择晏智而不是另外几个阴鬼,是因为晏智给了自己一对文玩核桃。 虽然杨天鸿不知道那对文玩核桃具体有什么用,价值几何,但他可以感受到晏智对自己的恭敬。 把香插进香炉,点燃,安静地看着那点红色光亮从上至下缓缓燃尽,杨天鸿这才心念一转,进入地府。 …… 首先入目的仍然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头顶的光球大小未变,但杨天鸿感觉释放出的光线似乎比之前强烈了一些。 远处有一堆燃烧的篝火,影影绰绰的十几个影子。 杨天鸿颇感惊讶,正打算朝着那边迈步走去,却看见晏智从旁边小跑着过来,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 “多谢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和感激。 第十四节 答疑 对于晏智的表现,杨天鸿心中多少有些预料。尽管如此,他还是淡淡地问:“怎么了?” 晏智兴奋得身体都有些颤抖。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说:“谢大人赏赐。” 这时,王义夫走到近前,颇为羡慕地看了一眼晏智,然后面朝杨天鸿单膝跪下,言语和神情都很恭敬:“启禀大人,我们找到了一个村子。” 村子? 闻言,杨天鸿越发觉得惊讶:“带我去看看。” 说是远处,其实距离杨天鸿进入地府的落脚点也就三十米左右。 总共六户,二十三个阴鬼,没有屋子,住处是用各种材料简易搭建的窝棚。 王义夫把所有阴鬼召集在一起,它们或站或跪,对杨天鸿态度很恭敬。 有男有女,还有七个看似上了年纪,容颜苍老。 这些阴鬼没穿号衣,显然不是鬼卒。 杨天鸿转向站在旁边的王义夫:“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 王义夫侧身指了一下远处的黑暗:“就在那里。我估计雾气里还有很多,只是属下能力有限,无法带出来更多的人。” 停顿了一下,王义夫凑近杨天鸿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大人,再就是粮食的问题,必须给它们弄到吃的才行。” 杨天鸿没有接话。 他转身走进落脚点附近的帐篷,晏智连忙搬来一个矮凳。杨天鸿坐下,拿出那本神秘的小册子,缓缓翻开。 刚才问话的时候,铜锁再次发热。这意味着小册子上出现了更多的内容。 先看,再问。 正如杨天鸿预料的一样,小册子上显现了新的文字。 地府里有很多迷失的游魂。 将它们聚拢,建立村寨,进而扩大为城池。 粮食来源有三种:耕种、香火、掠夺。 杨天鸿皱起眉头,心中下意识产生了疑问:“如何耕种?” 人间有水,有太阳,这是农作物生长的两大基础条件。 阴间也能耕种? 手上的小册子仿佛知晓他的心意,随即显现出更多文字答疑:“亿万阴鬼,不耕种,无粮,难道活活饿死不成?” 杨天鸿用力吞了一下喉咙,他越发感到惊奇:“你知道我的想法?” 小册子:“血脉相连,我们是一个整体,你在想些什么,我当然知晓。” 杨天鸿心念随之一动:“你能帮我杀了张富贵吗?” 小册子明显有些傲然:“区区一个凡人,何劳本尊动手?你自己就能解决。” 杨天鸿:“怎么解决?” 小册子:“你是阴兵队长,手底下有那么多可用之鬼,杀人……一句话的事情。” 杨天鸿默然,心念道:“人间阳气太盛,张富贵乃归元宗弟子,擅用阴鬼,我怕适得其反。”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顾虑,也是之前一直没有动用手下阴兵的原因。 虽然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了解不多,但杨天鸿很清楚:阴阳有别。 无论王义夫还是晏智,在自己将其收拢进入地府之前,只能依托坟墓勉强寄身。它们远不如传说中的阴鬼那么强大,甚至连离开墓园都做不到。 区区一群弱鸡,若是强行命令它们进入阳间,自保都成问题,谈何杀人? 小册子有些意外,傲慢的态度却丝毫未变:“没想到你还挺仔细的,连这些都想到了……阴鬼终究是阴鬼,没了再收。它们既然服从于你,便可随意驱使。就算人间阳气炽盛,到时候魂消魄散,它们也必须为之。” 杨天鸿静思片刻,换了一个问题:“阎王何在?” 小册子显得很惊讶:“你知道阎王?” 杨天鸿心念微转:“阎王管地府。我既为阴兵队长,当然要知晓阎王所在。” 小册子上几乎是立刻浮现文字:“这对你来说实在是过于早了,还是先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好吧!” 杨天鸿问:“那现在我具体该做些什么?” 小册子:“收集粮草,广纳阴鬼,聚众建城。” 杨天鸿对此有些不解:“我手下只能统管四名阴鬼,晏智还是投机取巧强行加进来的。可我这次来到地府,为什么忽然多了一个村落?” 小册子:“阴鬼与阴兵是有区别的。阳间有百姓,有军队,两者之间形成供养与维护的状态。你想要得到并统辖更多的阴兵,就需要养活大量的阴鬼群体。” 杨天鸿顿时明悟,他皱起眉头,心念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收拢归元宗墓园的阴鬼?” 小册子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是我对你做出的限制。” 杨天鸿不解:“为什么?既然要重建地府,阴鬼数量不是越多越好吗?” 小册子解释:“阴鬼与阴鬼是不一样。你是归元宗弟子,应该明白修炼者与世俗之人的区别。” 杨天鸿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以修士亡灵编组军队?” 小册子:“以王义夫为例,他虽然生前修炼无寸进,至死都还是普通人之身,但他熟悉归元心法,在武技方面颇有建树。像他这样的阴鬼,比普通阴鬼更强。” “何况他死后在阳气炽盛的人间备受煎熬,直到现在才被你收为阴兵。就实力而言,普通阴鬼难以望其项背。” 原来如此! 杨天鸿在静思中继续发问:“只要得到更多的粮食,就能扩大阴军?” 小册子:“是的。总之你越强,我就越强。能够把本尊从沉睡中唤醒,这便是你我之间的机缘。虽然……你现在真的很弱。” 对此,杨天鸿面露只能苦笑。 归根结底,还是“粮食”二字。 收起小册子,杨天鸿站起来,走到那群被阴兵收拢的阴鬼面前。 一番交谈,了解到很多信息。 阴鬼耕种的农作物有很多,与人间的五谷杂粮相仿,但主要是“灵谷”和“灵稻”。 阴间也有牛马牲畜,可供驱使。 人间献祭的食物可以被阴鬼享用,其本体不会受损,进入地府被吃掉的部分可以理解为一种投影能量。 最受阴鬼欢迎的食物,就是香火。 晏智之所以对杨天鸿感恩戴德,就是因为之前给他做了牌位,上了一炷香。 无论灵谷还是灵稻,用阴间的法子使用,做出来的食物相当于阳间的馒头和米饭。 香火对阴鬼的概念,相当于卤鸡、炖肉之类的荤腥。 第十五节 小册子 香火是分等级的。 首先是基础,也就是棒香。制作越精良的香,燃烧之后进入地府产生的能量越精纯。 其次是寄念,也就是烧香人对亡者灵魂产生的念想。思念越深,香体燃烧后产生的法力进入地府速度越快,送达阴鬼身边的精准程度就越高,难以被其它垂涎于美食的阴鬼截留。 衣服也是同样的道理。 银钱的规则要复杂一些。 纸人、纸车马、纸钱,只要是有死者姓名,对得上号的,地府这边就能接受。但不是全部都给死者,其中一部分可以被截留,相当于交税。 小册子解惑:“你现在是阴兵队长,这个村落由你负责管理。只要是辖区内的阴鬼和阴兵,收到阳间烧寄的纸钱,你都可以截留一部分。” 一个“钱”字,使杨天鸿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具体的截留比例是多少?” 小册子:“基础比例两成。如果想要更多,还得看你的能力,以及实力。” 杨天鸿有些迷惑:“这是什么意思?” 小册子解释:“比如阳间烧过来一万两阴财,事主必须上缴两千两。虽然它自己留下八千两,还得看这些阴财是否管用,能不能用。” 杨天鸿仍然一头雾水. “钱财的用处不用我再说了吧?” 小册子空白页面上浮现出更多文字:“阳间使的是银钱,地府使的是阴财。归根结底,两者其实是一样的。” 杨天鸿当然明白其中道理,然而他心中仍有疑惑。 他神情茫然地观望四周,不解地问:“这里没有集市,就算有钱也没法用啊?” 小册子似乎陷入了沉默,空白纸面上半天也没有显现文字。 良久,纸面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阴阳有别……” “只有死人才能进入地府。” “但……你还活着。” “你虽然身在归元宗,但你在修炼方面毫无资质,连最基本的炼气门槛都未能跨过。” 杨天鸿很聪明,透过这几句话,他清清楚楚感受到这本神秘无名之书的复杂情绪。 无奈、惆怅、郁闷,以及夹杂其中,时有时无的一丝愤怒和畏惧。 杨天鸿目光清澈,心念一动:“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这是他脑海深处最大的疑问。 既然我在你看来有种种不堪,既然生者不能进入地府,既然我的能力入不得你的法眼,那你就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小册子回答的很快,这件神秘之物回复字句夹杂着冷嘲热讽的成分:“你以为我想这样做吗?如果不是等的时间太久,你又是如此特殊……呵呵,如此好事,还真轮不到你。” 杨天鸿神色不变:“我哪里特殊了?” 小册子直言不讳:“我无法看穿你的来历。我找不到你的出处。” 杨天鸿想也不想就直接意动:“我有什么特殊的?既然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查个明白。” 小册子冷冷地浮现文字:“你不是杨天鸿。” 杨天鸿心中一紧:“我是,我还活着,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入地府。” 小册子对此嗤之以鼻:“真正的杨天鸿早就死了。” 杨天鸿眯起眼睛问:“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小册子非常谨慎:“你很精明。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你的问题几乎都在探寻我的秘密。” 杨天鸿嘴角向上弯曲,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既然现在你我都是一个整体,当然要加强了解,这样才能互通有无。” 小册子对此并不认同:“你的实力太弱了,知道太多的秘密对你没有好处。” 杨天鸿换了个问题:“这里就是地府所在,为什么你还要我重建地府?” 小册子:“看到你头上的那个光球了吗?” 杨天鸿下意识抬头望去:“看到了。” 小册子:“地府不是你想象中的全是黑暗,这里同样有光的存在。区别在于,人间的光来源于太阳,地府的光来源于阴鬼。” 杨天鸿微微皱起眉头,侧身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王义夫:“它身上有光?你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小册子解释:“这是一种特殊的法力,也是地府存在的根本。” 杨天鸿心问:“所以你要求我收拢阴鬼,聚村聚寨,建立城池?” “然也。”小册子:“这对你有绝大的好处。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杨天鸿抬手轻轻抚摸着下巴:“都有些什么好处?能说的具体点儿吗?” 他感觉这本神秘的小册子道行很深,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它的自我称谓一直在“本尊”与“我”之间不断转换,前后语气变化也很明显。 小册子上立刻显示出充满了诱惑力的文字。 “你可以成为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你可以掌握令人羡慕的权力。” “你可以得到全天下最美貌的女子。” “你可以得到最喜欢的男子,无论任何类型,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你可以得到想要的奇珍异宝。” 这些字句的信息量很大,杨天鸿在脑子里将其迅速消化,不动声色发出心念:“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我是归元宗弟子。你说的这些俗物对我没用。” 小册子:“你不是修士。只要你愿意,跟卢伟业说一声,随时可以下山。” 杨天鸿目光闪烁:“这你就说错了。世俗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小册子沉默片刻:“不是我故意泼你的冷水,你在修炼方面不会有太大成就。我见过的修士太多了,你的资质在其中可以排上名号……倒数。” 杨天鸿下意识心念自嘲:“垃圾中的战斗机?” 小册子:“什么是战斗机?” 杨天鸿解释:“我说的是斩斗极。既然排名垫底,那就是修士中的垃圾。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拼命的斩杀,拼命去争斗,达到我能做到的极致。” 小册子对此颇为赞同:“抛开资质不谈,你的这份心性还是很不错的。世间之事,讲究一个“缘”字。也罢,本尊就助你修炼,但你也必须帮助我重建地府。” 杨天鸿心中已有计较,他故意问:“收拢更多的阴鬼,建立集市?” 小册子:“尽全力去做吧!本尊言出必行,只要做得好,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第十六节 异变 杨天鸿是个看重实际的人:“我现在是阴兵队长,也按照你的要求建立了一个村子。如果可以的话,先把这部分奖励给我。” 小册子:“你已经得到了。” 杨天鸿再次皱起眉头:“你指的是什么?” “愿力。”纸页上浮现文字:“王义夫等阴鬼是你的直接下属,它们对你感恩戴德。你可以从它们身上获取感愿之力。” 杨天鸿仍然觉得一头雾水:“能解释的再详细点儿吗?” 小册子:“这是专属于地府的法力,有些修士也将其称之为“灵力”。无论阳间修士的法力,还是阴鬼灵力,都是修炼必不可少的基础。” “愿力来源繁杂,普通人也有,前提是必须对你产生感激和崇敬之心,进而膜拜才能产生。” 杨天鸿心中顿时明悟:“原来如此。” 小册子:“本尊既然答应助你修炼,若只是现在这样,你肯定会觉得本尊在敷衍了事。也罢,本尊就送你一件法宝。” 杨天鸿笑了,微微点头:“谢谢!” 小册子:“此宝不在本尊身上,必须你自己去取。” 杨天鸿也不客气,心问:“在哪儿?” 小册子:“墓园。” 杨天鸿暗自思忖,问:“亡者之物?” 小册子没有解释:“待你还阳,按照本尊指点寻得此物,一看便知。” 杨天鸿:“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我回答。” 小册子:“什么问题?” 杨天鸿:“你一直要求我重建地府,但这里已经是地府,谈何重建?” 小册子沉默片刻,浮现文字:“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杨天鸿:“为什么?” 小册子:“你现在只是一个世俗之人。” 杨天鸿不再心问。 这理由很强大,合乎逻辑。 说起亡者之物,杨天鸿不由得想到晏智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一对文玩核桃,于是心念一动:“晏智送给我一件礼物,但我不明白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纸面上浮现文字速度极快:“东西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不知道是否巧合,此刻悬浮在黑暗天顶上的那团光球突然产生变化,亮度比平时骤然增强,仿佛电流瞬间增压,使得灯泡发出比平时更加明亮的光线。 一道光线倾斜射下,如同弱化版的舞台聚光灯,照耀在杨天鸿身上。 在周围黑暗的环境下,这感觉不是很舒服。 杨天鸿黑色瞳孔微微一缩,修长笔挺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不管怎么样,无论人类、神仙、阴鬼都有着正常的生理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很刺眼,灼热炽烈,更有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说明,仿佛刀剑般锐利的戳触感。 杨天鸿记得,初次进入地府的时候,那团光球释放出的光线很柔和。 “怎么会这样?”抬起左臂,将左手伸至额前,遮挡住部分强光,仰望着光球边缘及黑暗,杨天鸿喃喃自语。 沉默了两秒钟,他转过身,背对着光线,想要查看小册子对此有何解释,却惊讶的发现,小册子竟然自动关闭,合拢书页,深蓝色封面正对着自己的视线。 “出什么事了?”杨天鸿心问。 小册子毫无反应,仿佛一件没有灵魂没有知觉的死物。 杨天鸿在黑暗中静待了足足五分钟。 确定小册子不再回复自己的心念,他转过身,朝着守候在远处的王义夫走去。 只要人还活着,就必须待在阳间。 像现在这样阴阳两界之间不断转换,本身就不正常,而且令人感觉很不舒服。 地府这边的事情暂且交给王义夫。 重新看看比收拢的这二十三个阴鬼,杨天鸿忽然有些明白阴兵与它们之间的区别。 阴兵很强壮,看上去显得孔武有力。 让它们先种田吧! 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杨天鸿觉得,阳间的事务,才是自己存活下去的基础,而且目前需要解决的麻烦很多。 李天罡死了,刑堂肯定要调查。 张富贵的威胁仍在。 最重要的就是修炼。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产生该死的气感,进入炼气境,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当然对于地府他心里还有很多存疑,然而小册子显然是受到那束强光影响,进入了封闭状态,拒绝交流。 临走之前,杨天鸿把晏智叫到面前。 “那对文玩核桃品质不错。看得出来,应该是你的心爱之物。”他随即话锋一转,直言不讳:“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晏智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小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把玩核桃。若是说到用处,玩多了核桃,手指会变得灵活。” 杨天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还阳。 …… 归元宗,墓园。 现在是午后,艳阳高照。 浦劲松蹲在陷阱旁边,注视着躺在坑底的李天罡。 刑堂分内、外门两个堂口。 正常情况下,内门不管外门的杂事,外门不管外堂的俗务。但只要涉及到人命,便按照顺序,内门监管外门,外门监管外堂,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话虽如此,到了实际操作层面,只要死者不是身份显赫的人物,谁也不会当回事儿,大家基本上都在敷衍。 浦劲松身材肥胖,皮肤又粗又黑,常年穿着一件黑布直缀。平时头发懒得梳理,随随便便在头顶挽成发髻,用粗劣的木簪固定。 修士的最大特征是长寿。 浦劲松今年已经八十九岁了,但他的外表看起来就跟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差不多。 “冻龄”这种情况对修士来说的确存在。炼气一阶之所以被称之为修炼门槛,很大程度是因为修炼者一旦成功炼气,增寿的同时身体也相应产生变化,在接下来的五十年时间里,身材相貌定格。 在此阶段的音容笑貌之变,五十年等同于俗世之人一年。 浦劲松是外门刑堂执事,炼气五阶。 这里是墓园三十五号管区。 盯着已经腐烂的尸体看了很久,浦劲松站起来,转身走到向摆在近处的马扎,弯腰坐下,伸手解开蒙住面颊的黑布。 浦劲松不知道异世界有种东西叫做口罩。 这块蒙面巾的作用等同于口罩,能掩住口鼻。 这种天气,别说是横死在陷阱里已经变腐的李天罡,就算是一头清早宰杀的猪,放到下午都会有些变味。 第十七节 查案 浦劲松不知道异世界有种东西叫做口罩。 这块蒙面巾的作用等同于口罩,能掩住口鼻。 这种天气,别说是横死在陷阱里已经变腐的李天罡,就算是一头清早宰杀的猪,放到下午都会有些变味。 外门调查发生在外堂的命案,排场很足。 浦劲松带了一名刑堂成员,炼气二阶。 宋艳芝得到消息派了两个跟班协助。 到了百理问心,张永祥点了十个人跟从。 他们撑着覆面很宽的遮阳伞,抱着夹层塞了冰块的水壶,食盒里有各种精美的小点心与水果。尤其是浦劲松坐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人连忙小跑至近前,殷勤地给他扇凉。 尽管暑气逼人,但在这种没有树木的荒山野岭布置出如此氛围,浦劲松很是满意。 外堂对外门的态度一向很恭敬。 毕竟外堂弟子都是普通人。 浦劲松心中仍有些遗憾:外堂弟子没有漂亮妞。偶有几个稍有姿色的,也都年过三旬。跟“姑娘”之类的称谓毫不沾边。准确地说,应该算是“婆娘”。 红木锦盘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切块的枣糕和山楂凉糕。 马扎旁边放着一个茶几。这种天气在山上喝热茶简直就是受罪,所以张永祥很贴心的为外门仙师准备了冰镇绿豆汤和酸梅汁。 西瓜这种水果山上常年都有,苹果和梨也是不缺的。 浦劲松很喜欢山楂凉糕,连吃了好几块。 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感觉体内那股暑气顿时被压下去,整个人舒服多了。 他很随意地抬手指了一下站在斜对面的中年男子:“你,过来吧!” 此人名叫孙应清,今年四十二岁,是墓园三十五号小队的人。 浦劲松要了一杯酸梅汁,轻轻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既然是你报的案,把你发现死者的过程说给我听听。” 孙应清弓背曲膝,整个人弯得如同煮熟后的大虾,就差没直接跪在地上。他脸上全是媚笑,眉眼和嘴角弯曲幅度非常大:“哎,好的,好的。这一带是我负责管辖的园区。平时都是我在打扫,今天也不例外,所以大清早我就起来,想着赶在中午以前把活儿干完了好好休息。没想到刚走到这儿,远远就看见路上有个大坑。等走到近处,里面躺着一个死人。” 浦劲松放下瓷杯,伸手拿起摆在茶几上的纸扇,“嗖”地一下用力抖开,缓缓摇晃着扇凉,视线却牢牢锁定孙应清,问:“你认识死者?” 孙应清连忙回答:“认识,肯定认识啊!他是三十四组的李天罡。三十四号院距离我住的三十五号院不远,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和他很熟。” 听完这番言语,浦劲松不置可否。 他重新端起瓷杯,小口抿着酸梅汁。 杯子很精致,容积约摸成年人拳头大小。 一杯酸梅汁,他足足喝了近十分钟。 浦劲松不发话,孙应清也不敢动。 长时间保持弓腰驼背的姿势很难受。 这里不是高级墓园,四周没有树木。就这样被刺眼灼热的阳光直射,孙应清整个人汗流浃背,感觉活像被固定在烧烤架上,周围全是难以忍受的酷热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好不容易等到一杯酸梅汁喝完,浦劲松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盯着额头上全是热汗的孙应清:“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当着我的面信口雌黄。” 孙应清张口结舌,他心中充满了惊骇,下意识地张口辩解:“我没有……” 话未说完,浦劲松从马扎上豁然站起,朝前猛冲。 一名站在旁边端着果盘的外堂侍从猝不及防,被他猛烈的起势一带,整个人当即失去平衡,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座坟前的青石墓碑上,血流如注。 浦劲松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迈开大步朝前,一把抓住孙应清的肩膀,指尖用力,如同坚硬牢实的钢爪。 孙应清痛到极点,张口发出惨叫。 浦劲松如同拎着一件儿童玩具,拖带着孙应清往前,一直来到陷阱旁边。 其他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敢出言劝阻,只能加快速度跟过来,眼睁睁看着浦劲松将孙应清从陷阱边缘扔下去。 他没下狠手,故意选择竹签稀疏的位置。 浦劲松指着李天罡的尸体,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把他给我带上来。” 孙应清头上和身上全是尘土,他瑟缩着身体,右手扶着坑壁,不敢站直。抬起头,目光与浦劲松接触的时候,目光明显有些闪躲,更多的还是恐惧。 浦劲松用力咳嗽了一下,用力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命令:“把尸体带上来。” 孙应清对此非常抗拒。 尸体腐烂,实在太臭了。 很多苍蝇在腐肉上空盘旋,发出令人生厌的“嗡嗡”声。 然而孙应清不得不做。 他迈开沉重的腿脚走到近前,弯下腰,强忍着令人欲呕的恶臭,双手抓住李天罡的左脚,用力向上,想要使其脱离脱离竹签。 死者裤子被扯烂,一大块腐肉直接掉落,露出白森森的腿骨。 孙应清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这样。 他被吓坏了,双手猛然缩回,脸上的肌肉因为强烈惊恐不断抽搐着。 浦劲松丝毫不为所动。他顺手抓起一把斜插在坑边的铁铲,撬起沙土,朝着站在坑底的孙应清劈头盖脸扬洒过去。 “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给活埋了?” “当着老子的面说瞎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想死很简单,说一声就行。道爷有的是手段让你从人变成鬼。” 听到这些话,惊惧无比的孙应清连忙争辩:“我没撒谎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浦劲松笑得依然狰狞,其中始终如一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说你是今天早上发现的这具尸体?” 孙应清神情略微呆滞了一下,点头回答:“是的。” 浦劲松淡淡地说:“看来你以前没接触过死人。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这人死了以后,至少得有个三、五才能烂成这种程度。而且山上天气热,尸体腐烂速度比平时快得多。” 第十八节 内情 “发现尸体之后,你肯定没下坑去仔细看过。所以想当然的编了个借口,说是今天早上发现的。” 浦劲松左脚踩在坑边的岩石上,左臂弯曲横架在膝盖顶端,上身前倾,威严且冷漠地说:“区区一个外堂的普通门人,竟敢在我面前撒谎编造。这死者是否与你有关暂且不论,就你这份心性,谈何得道?谈何修炼?” 孙应清彻底崩溃了。 “为什要骗我?”浦劲松冷冷地问,声音中已经显出一丝不耐烦。 孙应清招了。 的确是他发现了李天罡的尸体。 时间不是今天早上,而是前天中午。 他之所以要在时间上撒谎,是因为一个女人。 归元宗外堂门人男多女少,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倒不是说归元宗在挑选弟子的时候刻意重男轻女,而是很多有资质的女子被一些特殊门派看中并接纳。 柔云门、玄女宗、神水宗…… 这些门派上至宗主,下至普通弟子,全部都是女性。 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比如金丹,对生理方面的欲望可通过自我调节进行压制或缓解。 修炼过程中虽然有“双修”的法子,但双修伴侣注重精神层面的交鸣,并非是外人揣测的肌肤相亲。 归元宗外堂都是尚未炼气的普通弟子。男女之间的情爱对他们来说很正常。尤其一些生理需求特别旺盛的男女,身边有个伴侣,便可在山上安心长久待下去。 然而男多女少,山上可没有民政局,男女双方彼此喜欢就能结为伴侣。这种亲密关系不受法律保护,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分开。 如此一来,山上的女子就成为了众多男性门人眼中的抢手货。 这个世界没有女性拳师,婚姻是一件非常谨慎的事情。以外堂为例,男女双方决定结为伴侣,必须向本堂进行报备。当然执事和管理者不会阻挠,同意与否只是走个流程,表明本堂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就行。 然而想要的女性青睐,偷偷摸摸撬墙角的大有人在。 “出轨”不是现代社会的专有现象,以前就有,这个世界也有。 孙应清之所以要谎报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因为前天中午他赶着与相好的女人幽会。 那女人是有男伴的,两个人好了将近六年。孙应清从中横插一脚,暗地里对那女人大献殷勤。时间长了,就算以前看不上孙应清,得了太多他的好处,那女人渐渐也看他觉得顺眼。 一来二去,两人便勾搭上了。 倒不是说孙应清比那女人的男伴更年轻、更英俊。而是在山上待的时间长了,没有更好的选择。反正不是明媒正娶,偶尔体验一下新鲜感,心中不会产生愧疚,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刺激。 偷吃的时候爽是爽,但这种事情毕竟见不得光。尤其是那女人的男伴,一旦被他知晓,孙应清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所以他只能避开两人幽会的时间,说是今天大清早发现了尸体。 其实孙应清也可以选择不上报,装作没看见。但宗门的规矩,发现死人之类的特殊情况,往上面报了是有奖励的。这相当于平时个人积分,累计达到一定程度,跻身为“优秀门人弟子”,就可以向上面申请各种奖励。 天岚山那么大,光靠刑堂那点人手根本管不过来。如果门人弟子遇到状况全都装聋作哑当瞎子,门派风气只会越来越差。所以定下规矩,用各种奖励作为刺激,才能维持门派内部的基础道德框架。 …… 就因为谎报时间,孙应清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因此受到责罚。 他哭丧着脸,在无比强烈的恶臭中劳作,脱下身上的衣服,把李天罡的骨头一块块归拢包起,送上坑顶。 尸体实在烂的不成样子,随便用手一抓,腐肉就大面积脱落。说是收尸,其实只能留下死者骸骨。 浦劲松查案很有一手。 之前他蹲在陷阱旁边观察了很久,现在查看死者遗骨,很快做出判断。 竹签有毒。 李天罡是坠入陷阱被竹签戳喉致死。 从死者姿势与坑内竹签断裂等细节判断,李天罡应该是奔跑状态下坠入陷阱。 窦洪文也是刑堂成员,他陪着浦劲松来到墓园查案。看着日头已经西斜,窦洪文实在忍不住了,凑近浦劲松旁边,压低声音劝道:“师兄,既然已经明白死因,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天黑了路不好走,咱们还赶着回去向堂主复命呢!” 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语气也很谦和。可实际上,窦洪文对浦劲松很是不屑。 窦洪文上山的时间比浦劲松早。 他三十三岁就成为了炼气修士。 然而造化弄人,窦洪文今年一百零二岁了,修为仍然停滞在炼气第四层,难以精进。 若是你实力强大,同门都会按规矩来,亲切地喊你一声“师兄”。 可若是几十年原地踏步,从前是炼气四阶,现在还是炼气四阶,那对不起,后来者居上,就算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成功筑基,窦洪文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老老实实厚着脸皮倒过来喊人家“师兄”。 浦劲松没正眼看他,冷冷地说:“有事情你就先回去,我这边还没理清头绪。” 窦洪文连忙陪笑摆手:“我就是随便一说,师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浦劲松没有得理不饶人。他指着摆在地上的李天罡遗骨,皱起眉头道:“这人死的很蹊跷。” 同门几十年,又都在刑堂共事,窦洪文对浦劲松很熟悉。他故意面露惊讶,问:“我观此人应该是不慎摔下坑去意外致死,怎么师兄觉得其中有问题?” “问题大了。” 浦劲松对这种吹捧很是受用,也不介意指点一二:“死者鞋底有泥,还有就是散落在坑边的各种工具。总而言之,这坑应该是李天罡挖的。” 停顿了一下,浦劲松补充道:“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与其他人一起挖的。” 窦洪文疑惑地问:“好好的挖这么大个坑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捕猎野物?” 第十九节 迹象 浦劲松对此并不认同。他摇摇头,指着坑底密密麻麻的竹签:“你瞧瞧这竹签的密度,别说是人了,就算老虎黑熊掉下去也一样得死。还有,竹签高矮不一,这是很讲究的。如果竹签高度都在一个层面上,野物掉下去存活几率很大。” 窦洪文恍然大悟:“所以这陷阱从开挖到设置,就没想过要留活路?” 浦劲松神情有些复杂:“自己挖的坑,自己掉进去……此人若不是个傻子,就是被人设计,故意陷害。” 听到这句话,窦洪文暗自叹了口气,脸上甚至展露出极其佩服的表情:“师兄慧眼如炬,令人佩服啊!” 奉承话人人都爱听,浦劲松也不例外。此刻他心情略有些放松,也愿意给窦洪文一个面子,笑道:“今天忙的也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明天接着查。” 窦洪文陪着笑点头,转身看见孙应清光着上身站在侧面瑟瑟发抖,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问浦劲松:“师兄,此人该如何处置?” 浦劲松收起脸上的笑,神情变得冷酷且威严。 若是已经炼气的内门弟子,他多少会给几分薄面。毕竟修炼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后来居上者大有人在。 若只是普通门人,那就谈不上什么照顾。你又不是我家亲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照门规办吧!二十大棍,裸身示众三天。”浦劲松冷冷地说:“上山修炼,这是多少人几辈子求都求不来的机缘。既然你自己不珍惜,触犯门规,就别怪我不客气。念你初犯,所以从轻发落。若再有下次,数罪并罚,决不轻饶!” …… 杨天鸿这几天都在墓园老老实实扫地。 他很想去挖宝。 就是小册子所说“送给你的法宝”。 理智时刻提醒杨天鸿: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李天罡刚死不久,刑堂已经派人下来调查。就算宝物令人心动,也必须耐着性子等到这件事风波平定以后再说。 除了扫地,杨天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小木屋里,思考小册子上提到的种种事宜,同时把玩着晏智送给自己的文玩核桃。 他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找到这对文玩核桃的正确使用方法,就能参透与地府有关的诸多秘密。 此前与小册子交流的时候,对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选择性很强。 能说的才说,不能说的就拒绝回答。 尽管如此,仍然透露了很多重要信息。 从某种意义上看,杨天鸿是被选中者。 然而之所以成为被小册子选中的目标,肯定不是杨天鸿意外受伤,一口献血喷在铜锁上所导致。 小册子直言不讳,它知道此杨天鸿非彼杨天鸿。 地府到处都是阴鬼,偏偏以杨天鸿为主组建了一个五人小队,再由他主导,收拢更多的阴鬼,建立村寨,进而为城池。 这些事情听起来高上大,可仔细分析下来,换了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前提是小册子是否愿意接纳。 杨天鸿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把铜锁是其中关键。 他觉得,铜锁与小册子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盒子”或“住所”与“内容物”的关联。 再说了,铜锁如果真是神妙之物,张花花不是将其私藏,就是早已卖掉。 但……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想到这里,他不禁侧转身子,望着紧闭的房门。 沉重的门闩已经落下,住在旁边的张富贵就算狂性大发,想要找自己的麻烦也进不来。 做工粗劣的房门合不拢,阳光透过中间的门缝斜射进来,在阴暗的屋子里照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杨天鸿手里一直把娃着那对文玩核桃。 随着日头在空中偏移,透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光带也随之移动。 杨天鸿起初选了个背光的位置坐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光带缓缓移动,从原先所在的后背靠近肩膀的位置逐渐向前,将一片明亮笼罩他的胳膊,继而是手肘,然后是手腕。 这个季节真的很热。阳光火辣辣的,直接照射皮肤时间长了,有种极不舒服的烫热感。 杨天鸿正在思考,起初没在意,后来手掌和腕部在阳光下晒久了,感觉有点儿麻木,连忙起身想要挪个位置。 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床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咦”了一声。 低下头,视线落在左手握住的文玩核桃上,久久注视。 皮肤直接感受到来自阳光与核桃的两种温度,差异非常明显。 阳光炽热。 核桃凉爽。 手指操控着核桃在掌心里移动,丝丝凉意透过皮肤传递至神经,非常舒服。 是令人舒爽的凉意,而不是握久了就难受,想要扔掉的冰寒。 杨天鸿就这样凝神站在原地,大脑陷入急速思考。 他确定,之前在阳光下呆坐的时间至少超过五分钟。 就算有着来自手指的遮挡,再加上在掌心不断地转动,文玩核桃大部分面积仍然曝露在阳光下。 它为什么没有发热? 难道是曝晒的时间不够? 转过身,返回门缝光带旁边,缓缓蹲下,带着探求未知的好奇和疑惑,将两只文玩核桃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的光带正中。 做完这一切,杨天鸿站起来,转身走到木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炷香,本欲拿出火折将其点燃,思考片刻,伸手从道君画像前将晏智的牌位挪揍,换上一块新的木牌。 拿起笔,在牌面上写下“王义夫”三个字。 然后,把那柱香插入香炉,点燃。 杨天鸿很有耐心的等待一炷香燃尽,这才起身返回,弯下腰,从阳光照射的地面上拿起文玩核桃。 手指与核桃触碰的瞬间,指尖传来丝丝凉意。 足足晒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对文玩核桃丝毫没有发热。 看着手里的核桃,杨天鸿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明悟,脸上微笑看起来也是那么的自然。 也许猜测不是绝对准确,但真实程度绝不会低于八成。 杨天鸿做事非常谨慎。 他换掉王义夫的牌位,换上晏智的,又上了一炷香。 文玩核桃仍无变化,入手冰凉。 第二十节 贺州 太阳落山了。 杨天鸿听见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张富贵又喝多了。 他一路走来,骂骂咧咧,不时哼着不干不净的下流小曲,虽不是《十八摸》,却胜似《十八摸》。 “出来,你们统统给老子滚出来!” “姓杨的小杂种,还有李天罡,你们都给老子滚出来!” “我打……老子要打死你们。” 杨天鸿缓步走到门前,凑近门缝,看到张富贵摇摇晃晃进了院子,朝着自己的木屋走来。 他不由分说,抬脚朝着门板猛踢,发出巨大的声响,厚重的门板虽然剧烈摇晃,却非常牢实,丝毫没有破开的迹象。 除了横放的门闩,杨天鸿又加了两根粗木制成的顶门杠。安全系数加倍,以张富贵目前的力道别说是踢,就算是用尽全力撞也撞不开。 张富贵虽然醉了,但他不是傻瓜,用尽力气撞不开门,便知道杨天鸿在屋子里做好了防备,就算心底冒出一股无名鬼火也无可奈何。 他晃悠悠地转过身,朝着李天罡的屋子走去。那木门虚掩着,被张富贵抬脚“哐啷”一下子踢开,可屋里没人,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张富贵有些生疑,可他喝多了酒,脑子里一片浑噩,很多似是而非的思维和记忆如惊鸟般乱窜。站在敞开的房门前睁大双眼朝着空荡荡的屋内看了很久,他缓缓转身,带着极不甘心的神情,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天鸿的木屋,长长喷出一股带着浓烈恶臭与酒意的浊气,朝着自己的屋子挪动腿脚。 太阳没入地平线以下,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杨天鸿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他仰着头,透过窗户看着完全隐入黑暗的世界,看着月亮升起来,看着天空中闪现繁星点点,带有紧张和童稚的面孔,开始流露出一丝期盼。 张富贵已经睡了,远远就能听见他沉闷的鼾声。 杨天鸿心念一动,召唤出小册子。 他在心中默念:“我该怎么做,才能成为炼气士?” 翻开封皮,小册子上丝毫没有字迹显示。 杨天鸿很有耐心地等了好几分钟。 他目光微凝,脑海中几乎是立刻冒出一个之前就已经想到,但一直不确定的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小册子空白的页面上,缓缓浮现出几个互不相连的字。 “阳气太重。” “对。” “尽快找到法宝。” 杨天鸿很精明,他看懂了小册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首先,这里阳气太重。小册子虽说极其神妙,却是阴间之物。受到天地规则限制,在阳间不可能像在地府那样活动自如。 其次,小册子对自己的想法表示赞同。 最后,就是那件所谓“送给自己的法宝”。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小册子也一样,它不会白白给自己好处。表面上说是“赠送”,估计找到宝物之后,对它肯定有所裨益。 目前摆在杨天鸿面前的问题很多,总体来说并不乐观。 李天罡虽然死了,但张富贵还在。 刑堂正在调查李天罡的死因,早晚都会找到自己,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一番说辞。 想要在归元宗这种地方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强。 杨天鸿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想要成为炼气士。 问题是,到底该怎么修炼? 这几个月他暗中观察,发现整个外堂所有人各有各的修炼方法。虽说人手一本《归元总纲》,然而整体看下来,包括堂主宋艳芝在内,说“修为”两个字简直就是对天地神明不敬,他们的实际能力顶多就是比世俗人强一些。 杨天鸿在屋子里又等了半个时辰。 张富贵的鼾声与呼吸很有节奏,确定他没有装睡。 杨天鸿轻轻挪开顶门杠,取下门闩,缓缓拉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出屋子,溜出小院,弯腰给双腿各挂了一个甲马,低声念了一句“急急如律令”,整个人如风一般朝前狂奔。 …… 归元宗外门,勉进堂。 贺州刚做完每日必修的静思。他神情有些疲惫,双手将长发聚拢之后又重新散开,然后摘下头顶的银质发簪,打算洗个澡,好好休息。 勉进堂是介于外门与外堂之间的特殊存在。主要职能是对外堂进行监察,进而往上,也就是给内门推荐有资质的弟子。 坐在直径超过一米的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英俊的面容,贺州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向上翘起的嘴角缓缓平落,自嘲地摇摇头,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从外表上看来,贺州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潇洒英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更重要的是,他的修为高达筑基一阶,无论在任何修炼门派,都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中层人物。 然而酸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贺州今年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 刚进入归元宗的时候,他被视作难得一见的天才。 不到半年就成功迈入了炼气门槛。 接下来区区数年时间,扶摇直上,接连晋升炼气三阶、六阶、九阶……在入门的第十一年,贺州成功突破炼气十阶,在众人无比羡慕的目光注视下,带着专属于自己的耀眼光环,成为了一名年轻的的筑基修士。 人,生而有命,命有极限。 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少小,十年老弱。 二十三岁的筑基修士,在门人师长看来,等同于“天才”的代名词。 那时候的贺州是很风光的。 即便是“小乔初嫁了”的周公瑾也比之不及。 有四位金丹修士争着要当他的导师,差点儿为此打起架来。 原因很简单:老师都喜欢三好学生。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与工作绩效挂钩,能得到很多好处,门下弟子傲人的成绩宣扬出去,当老师的脸上也有光彩。 若是以后这个学生修为跨越式飞进,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那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就更牛逼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贺州的好运似乎是到头了,从此以后修为再无寸进。 这一停滞,就是将近百年的漫长岁月。 类似的情况在整个修炼界并不罕见。前辈修士甚至为此设置了专有名词,以及相应的解释。 慧根短,虽有上天气运加持,但所附气运太少,无法长久。 生辰八字有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之前几年鸿运当头,越到后面越是平庸。别人是“男人三十一枝花”,你却反过来“男人三十烂菜花”,而且还是臭不可闻的那种。 起初,金丹仙师还是很负责的。 秘籍功法传授了很多,仙丹灵药也给他吃了不少,然而贺州就像一头憨憨蠢蠢的大肥猪,灵丹妙药吃下去只长肉……哦,不对,应该是痴长年龄,修为方面却毫无建树。 时间长了,面对这种情况,金丹仙师越教越没有兴趣,干脆在某一天撒手不教了。 这就跟班主任直接放弃班上最后一名学生是同样的道理。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同门的质疑、讽刺、嘲笑……甚至私斗殴打。 同门之间存在竞争。 金丹仙师就那么多,教了你就没有精力再教别人。你一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最重要的是还偏偏拉不出来,你让那些已经憋胀已久却进不来的人情何以堪? 灵丹妙药也是有数的,你吃了我就没得吃。偏偏你得了好处还不涨修为,这跟牛嚼牡丹花有什么区别? 说是私斗切磋,其实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揍你一顿。把你打得鼻青脸肿,临走的时候还要恶狠狠扔下一句话:mmp,老子不爽你很久了! 贺州发誓要重拾辉煌,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再夺回来。 他主动申请成为勉进堂堂主。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按照宗门规定,只有筑基修士才能担任,而且限制在筑基一、二阶之间。 如果修士修为达到筑基三阶,相当于摸到了筑基中境的门槛,也就此证明值得宗门花大力气和各种资源栽培,根本不会安排在勉进堂这种地方空耗岁月。 其实贺州的想法很简单,也目标明确。 勉进堂是联系外堂与外门之间的枢纽。想要进入外门,就必须先过勉进堂这关。 简单来说,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事部门,而且是内部专管晋升的那种。 贺州的想法与张永祥差不多,都觉得自己老了,说不定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年轻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推荐上去,进而一飞冲天,连带着自己也能沾点儿喜气,得到照拂。 …… 一名青衣侍从快步走过来,在距离贺州三米左右的位置站定,弯腰拱手行礼:“堂主,有人求见。” 贺州不禁心中生疑,下意识地问:“都这么晚了……谁要见我?” 青衣侍从道:“外堂弟子杨天鸿。” 听到这名字,贺州微微皱起眉头,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神情。 他记得这个名字,也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孩子。 贺州今年一百多岁,杨天鸿只是区区一个九龄弱童,说是“孩子”已经很高看,很给面子。 两者之间的对比,不亚于巨型猛犸跟一只蚂蚁。 第二十一节 献宝 凝神思考片刻,贺州问:“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 青衣侍从如实回答:“没有。” 贺州没有立刻做出答复。 他端坐在椅子上,抬起左手轻轻捻着下巴,闪烁的目光表明他有些拿捏不定。 说实话,贺州不是很愿意接见杨天鸿。 修士对“价值”二字的理解,与世俗人有很大区别。 如果杨天鸿已经迈入炼气门槛,那见见倒也无妨。毕竟他年方九岁,谁能预料他以后会有何等成就? 这相当于提前结个善缘。 可话又说回来,外堂那么多人,别说是九岁,连四、五岁上山的都有,却照样修炼无望,等同于俗人。 贺州从脑海深处找出与卢伟业有关的很多记忆。 其中包括卢伟业带着杨天鸿上山的那一幕。 “杨天鸿……” “卢师……” “呵呵,有意思。” 贺州抬起头,吩咐青衣侍从:“把他带进来。” …… 勉进堂堂主的住所是很华贵的。虽然贺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宗门仙师放弃,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一位筑基修士,所以在普通物质方面奢侈一些也很正常。 贺州没有在内室召见杨天鸿。 他换上了平时所穿的堂主常服,那是一件非常精致的黑虎图纹深衣,带有硬质肩笼,穿上以后整个人凸显出威严气势。 召见地点位于正堂,这也是贺州平时办理公务的地方。 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有资格进内堂。贺州平时虽偶有张扬,但大多数时候小心谨慎。他不想在这些小问题上引人闲话,进而招致并引发某种不可预料的潜在危险。 青衣侍从带着杨天鸿进了外堂。 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贺州,杨天鸿想也不想很干脆地屈膝跪下,双手抚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恭愿堂主大人一切安好。” 对方这开口第一句话以及如此作态,完全出乎贺州意料之外。 他微微一怔,不禁睁大双眼,紧抿的嘴唇也张开一丝缝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目光。 “堂主大人”这称呼听起来颇有些怪异。 在归元宗,“堂主”这个职位其实等同于管事。无论修为高低,大家平时见了均以“师兄弟姐妹”相称,从来没有“大人”或“卑下”的说法。 顶多会加上一个前缀,比如“堂主师兄”。 至于“大人”,那是世俗的称呼。 至于跪拜,就更不是常见的俗礼。 只有面见金丹阶层以上仙师的时候才会跪拜。 因为他们已经真正跻身于“仙人”的行列。 无论炼气修士还是筑基修士,平时见了顶多就是拱手行礼。 但不管怎么样,杨天鸿的这番举动和说辞,在贺州看来的确很受用。 他不禁想起自己从前的高光时刻,被众人追捧,万众瞩目的那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贺州望向杨天鸿的目光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难得的微笑。 伸出左手,做了个手掌向上轻轻抬起的动作:“起来吧!你我都是同门,用不着行如此大礼。若是被掌门仙师知道了,肯定要责罚于我,说我苛待师弟。” 杨天鸿抬起头,微圆稚嫩的脸上露出开怀笑意:“那我还是称呼堂主一声师兄?” 贺州毕竟是上百岁的高龄长者,看到杨天鸿如此可爱的孩童模样,怜爱之意油然而生,心里之前那点提防虽在,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当然这其中的关键因素,还是杨天鸿与卢伟业之间的关系。 当日,贺州可是清清楚楚听见卢伟业指着杨天鸿说:他是我的仆人。 金丹仙师的仆人,就算给个世俗的知府也不一定换。 贺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杨天鸿偏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青衣侍从,小心翼翼道:“还请堂主师兄摒退左右。” 贺州下意识眯起双眼,盯着杨天鸿看了几秒钟。 他再次颇感意外。 这意味着杨天鸿有机密要事找自己商谈。 区区一个九岁的孩子,居然懂得这些? 如果换了别人,贺州肯定会多加小心。 当年杨天鸿不同,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卢伟业这个无形光环加持。 想到这里,贺州对青衣侍从挥了挥手,吩咐:“你先下去吧!” 堂上只剩下杨天鸿一人。 他踩着轻快的步履,走到贺州近前,从衣袋里摸出一件物品,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过去:“堂主师兄,这是我在墓园发现的一件宝物。” 宝物? 这个词儿可不一般。 杨天鸿掌心里托着一颗文玩核桃。 贺州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面皮上虽带着笑,却毫不掩饰讥讽。 区区一颗核桃,当他是毫无见识的俗人吗? 他感觉不到这核桃释放出丝毫的法力波动。 如果不是顾忌卢伟业卢仙师,就杨天鸿刚才这番做派,贺州早就翻脸下令把人轰出去。 之前对杨天鸿的好感荡然无存。 其实他之前对这个孩子深夜求见,还是挺有期待感的。 有胆识,相貌招人喜欢,最重要是的明理,很会说话。 对世俗人而言,“宝物”这个词要相对简单。 别说是珠宝玉翠,就算是区区一块黄金,都可以称之为宝物。 可到了修士这里,金银这种俗物已经没什么意思。 真正有法力的宝贝,高级仙丹,上年份的灵果妙实,蕴含法力的仙石,得道高人亲手绘制的灵符……这些东西才能称之为宝物。 就这么一颗烂核桃,你特么逗我呢? 贺州收起脸上的笑意,将上身前倾,居高临下俯视着杨天鸿,话语中透出森森冰寒:“小师弟,你以为勉进堂是什么地方?” “不要以为年纪小,就可以在我面前肆意妄为。” “我虽然不会直接下令杀了你,但我可以按照门规,以“欺诈”之名对你加以惩处。一百个板子打下去,活人也要变成肉泥。” “说吧!谁派你来的?” “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样做?” 对这件事,贺州自他的一番逻辑。 归元宗的修炼废柴不是一个两个,这些修炼无望的人都会把眼光投向勉进堂。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居筑基一阶的实力,早就被他们取而代之。 最主要的竞争对手有两个。 一个是炼气八阶,一个是炼气九阶。 只要贺州的堂主之职被免掉,接任者肯定是他们其中之一。 乱道心,是很常见的做法。 修炼讲究“清净”二字。 试想一下,正当你打坐静修的时候,忽然有人上门拜访,你不得不出面接待,寒暄一番……等到客人走了,一天也差不多过去了,还谈个屁的修炼。 这就跟你宅家码字忽然楼顶漏水,做作业的时候被老妈叫去厨房帮着炒菜,与女友妹纸亲热到了关键时候忽然门铃响有人在外面叫着查水表是一个道理。 一次两次还能忍;三次四次我手边就会常备菜刀,但摄于法律法规,我顶多亮出来吓唬人;五次六次那就没得说了,从此什么都不管了,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不要以为同门就能一团和气。羡慕嫉妒恨,这是任何时空世界都存在的永恒道理。 你废了,我才能上。 乱道心的办法很多,指派小孩子当面耍弄,也是其中之一。 看似普通,却很管用。 杨天鸿果然是个孩子。 他额角已有隐约的汗珠,看起来并不象表面上显示出来的那样轻松。那双深黑色的眼瞳中,瞳孔因为极度惊恐迅速扩张收缩着,眼珠上的血丝还在迅速增加。 “堂主师兄,我……我真没别的意思啊!” 他急匆匆将那颗文玩核桃举起,高高举过头顶,带着毫不掩饰的哭腔,几乎是喊一般的表明:“这真是一件宝物啊!我真没骗你。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贺州凝神观察着杨天鸿的神情变化,感觉对方不像作伪。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杨天鸿满脸惧色,连声辩解:“堂主师兄,我口说无凭,但您只要拿着这核桃感受一下就明白了。” 贺州皱起眉头,以审视的目光观望许久,缓缓伸手从杨天鸿掌心里接过那颗文玩核桃。 手指与核桃接触的瞬间,见识不凡的贺州脑海中之前种种不好的猜测与想法如重锤砸玻璃彻底粉碎。 随即,被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骇然取代。 指尖传来一股冰凉。 在这个炎热的夜晚,这感受如此舒缓。 贺州连忙将文玩核桃握入掌心,双眼微闭,将身体后倾,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那无法名状的凉意。 那种酣畅,远远超过三伏天吃西瓜。 修士虽然可以用法术制冰,然而冰块产生的凉意只能作用于体外。手握核桃产生的凉意深入骨髓,非常过瘾。 贺州惊喜的法案,自己的道心甚至受到这种凉意的影响产生变化。 若说精进显然是过了,但修为的确有所提升。 至少这一刻的感觉是如此明显。 贺州睁开双眼,急不可待地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杨天鸿佝偻着背,如受了欺负一般,站在那里瑟瑟发抖,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我在山上挖的。” 第二十二节 飘了 见状,贺州连忙按捺住心中狂喜,脸上也换了一副带有歉意的表情,言语口气变得极其温和:“告诉师兄,在哪儿挖的?” “一座坟里。”杨天鸿双手交握在身前,用孩童认错般特有的语气嗫嚅:“我在墓园扫地,有块墓碑底座松了。我本想将其挪开以后清扫加固,没想到石碑下面有个盒子,里面装着这个核桃。” 贺州将身体前移,凑到距离杨天鸿很近的位置,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你说这核桃是宝物?” 杨天鸿没有跨过炼气门槛,他现在就是一个世俗之人。贺州不相信他会与自己一样,透过这股凉意产生相同的道心促进之感。 既然如此,“宝物”二字从何谈起? 杨天鸿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贺州听了瞬间动容。 “我起初没在意,后来把这核桃带在身上睡觉,早上起来的时候,身体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这是典型的气感前奏。 贺州没有说话,他默默注视着杨天鸿,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右手紧紧攥住椅子扶手,用力之大,仿佛要把坚硬的木质部硬生生撕裂、掰碎。 《归元总纲》炼气部分初级教程上明明白白写着:清者扶摇直上,浊者厚沉于土。 所谓修炼,就是一个体内能量自我调节的过程。至少在修炼初期是这样。 仙人为什么会飞? 因为仙人的身体经过无数次修炼荡涤,体内的污浊之物被大量排出,越轻就飞得越高,飞得更远。 千万不要认为排泄就是拉屎撒尿那么简单。 人吃五谷杂粮,那些东西在修炼者看来只是维持世俗人生命的粮食。虽然对人体有益,然而吃多了总会有杂质淤积在体内。 不相信的的话,你随便找个成年人一刀宰了,切开死者胃部,会发现诸如毛发、污垢微粒、黑点甚至小黑块之类的东西,散发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 杨天鸿所说“轻飘飘”的感觉,很多年前刚开始修炼的时候贺州也有过深刻体会。 人比人,有些事情真会觉得无比震撼。 贺州当年产生气感的时候也就十来岁,已经被视作难得一见的天才。 如今……杨天鸿年方九岁。 还有,贺州一直不明白杨天鸿与卢伟业之间的关系。 按照卢伟业的说法,杨天鸿只是他的仆人。 仙师收徒,可不是磕几个头,嘴甜多说好话,奉上一堆金银就行的。 关键还得看资质。 如果杨天鸿资质一般,卢师能收他为仆吗? 现在杨天鸿说他已经产生了气感,触摸到了修炼的第一层秘诀。 这样一来,卢师当日收他为仆这件事,道理上也就说得通了。 只要有了这份机缘,上山修炼,再加上杨天鸿自己勤奋努力,区区一个炼气门槛,说起来真的不是梦啊! 贺州为什么看不起外堂堂主宋艳芝? 那个婆娘整天纠缠自己,嚷嚷着说她有气感,有时候还像老母鸡一样拍着双手说是要飞。 哼!就她那种比过年宰杀的肉猪还要痴肥的身子,飞得起来才怪了! 触摸到气感边缘的感觉就是“轻飘飘”,这在归元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贺州知道。 宋艳芝知道。 张永祥知道。 张富贵和已经死掉的李天罡也知道。 问题在于,同样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所代表的的意义截然不同。 如果是宋艳芝、张永祥之流跑到贺州面前,告诉他:堂主师兄,我有气感,我飘了,真的飘起来了。 贺州只会嗤之以鼻,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一个肥婆,一个糟老头子,就算真有气感又能怎么样? 已经废柴了那么多年,估计他们以后仍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废柴下去。 杨天鸿是门派新人。 而且他知道这枚文玩核桃是宝物。 就凭这两点,贺州至少有六成把握认定他产生了气感。 卢伟业的存在,还可以增加两成可信度。 勉进堂的存在,就是为了从外堂弟子当中寻找并发现人才,进而加以更多的关注与辅导,使他们成功迈入炼气境。 差使若是办得好,上面是会给予奖励的。 贺州望向杨天鸿的目光顿时变得灼热起来。 这孩子很上道,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 平时修炼的时候,贺州往往很难做到彻底静心。来自体外和体内的浮躁感难以控制,尤其是运转大小周天,几乎每次到了最后关头,就差着那么一点点导致无法完成。 如果手中持有文玩核桃这种散发出凉意的宝物,贺州就能集中精神,打通丹田与顶门之间的联系。 有了这枚文玩核桃,我的修为势必更进一步。 另外,修炼这种事情越早越好。 贺州虽然另外一个世界的名句:教育从孩子抓起。但天下所有门派公认:年轻人得道,前途无可限量。老人得道,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七老八十开始修炼,就算真有气感也毫无意义。就算成为炼气士,也离死不远了。 想到这里,贺州已然彻底放弃平时的城府,仰起头,开怀大笑。 见状,杨天鸿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 他有种感觉,贺州看待自己的目光实在太诡异了,仿佛看着一个金灿灿的猪头。 心中情绪宣泄过后,贺州恢复常态。他神情温和,双眼注视着杨天鸿,问话语气不自觉的带上了更多的亲切与热烈。 “小师弟,你既给我送上这么一份大礼,想必有求于我……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前面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杨天鸿等的就是贺州这句话。他再次拱手行礼:“堂主师兄,还望您帮个忙,给内门的孔进师兄传个话,我想见他。” “孔进?” 这个名字贺州不算陌生,他脑海中随即出现了孔进的画面。 卢伟业有两个公开承认的亲传弟子。 一个是苏静霜,另一个就是孔进。 亲传弟子与普通弟子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前者是随时带在旁边言传身教,后者平时就自己看书自己领悟,遇到问题还得看仙师是否有心情指点回答。 第二十三节 惊闻 总而言之,就是三好学生与普通学生之间的区别。 贺州微微皱起眉头,不解地问:“你要见孔进?为什么?” 孔进虽然外表很年轻,实际年龄却已经四十多岁了。 按照修炼世界的观点,他在这个年龄段就已经进入了筑基七阶,真的是很了不起,前途辉煌。 苏静霜比孔进更优秀。 她今年二十四岁。 请注意,是真正的二十四,不是外表看起来二十四。 苏静霜的修为也是筑基七境。 比较下来,她的含金量比孔进高得多,被誉为“归元宗女修第一天才”。 孔进无论实力还是发展空间全面碾压贺州。 对于这样的人,贺州平时见了总是彬彬有礼,小心翼翼。 然而孔进这个人在归元宗的口碑不是很好。 主要是傲慢,尤其喜欢在言语上讥讽嘲笑修为比他更低的同门。 杨天鸿满脸都是纯真无邪的表情,丝毫没有故意做作的迹象:“我要修炼!但是……树上有很多东西我看不懂。如果孔师兄能指点一二,说不定……说不定……” 他低着头,双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后面的话显然是不好意思说下去。 毕竟一个是外堂弟子,一个修为高达筑基七阶,如果差距不大,当然可以谈得上指点,问题是…… 若是换了别人,贺州对此肯定嗤之以鼻,认为对方痴心妄想。 然而他刚刚得了极大的好处,文玩核桃还拿在手上,就算杨天鸿提出条件更高的要求,贺州也不会出言讥讽,拂对方的面子。 思考片刻,贺州认真地说:“小师弟,你若是想要找人指点,修为精进,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这勉进堂你可以多来几次。”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贺州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看着杨天鸿这个满面惶恐的幼童,他不禁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刚上山时的模样。 那时候,贺州比杨天鸿大不了几岁。 当然,贺州绝不是感情丰富,无论见了谁都会给予照顾的爱心泛滥人士。 若不是得了文玩核桃这件宝贝,他对杨天鸿的态度只会比路人还要冷漠。 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闻言,杨天鸿顿时睁大双眼,脸上充满了急迫、急切、前所未有的强烈惊喜,就连动作也难以自持,朝前走了几步,想要握住贺州的手,又碍于对方的身份,只好颇为尴尬地站住脚,不太确定又希冀无比地问:“师兄……堂主师兄……您刚才说的,是,是真的吗?” 看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杨天鸿,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舒爽在贺州脑海里瞬间爆发,进而弥漫至全身。 很多年了,别人对自己的态度要么谄媚、奉承、畏首畏尾,要么就是鄙夷、不屑、冷漠。 贺州清清楚楚感受到来自杨天鸿的感激是如此真实,更有一种天然的,专属于孩童的亲近。 非常纯洁,没有夹杂丝毫的矫揉造作,更谈不上什么功利之心。 贺州将文玩核桃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抚掌大笑:“我当然可以指点你。” 此刻他心情大好,随手从侧面的案几上拿起一块铜牌,递给杨天鸿:“这是勉进堂的令牌。你虽然只是外堂弟子,但勤勉向上之心可嘉。以后若是在修炼方面遇到难处,可随时过来向我求教。拿着这块牌子,没人挡你。” 杨天鸿连忙双手接过,少不得又是一番拜谢。 他将令牌小心翼翼收好,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多谢堂主师兄,但内门孔进师兄那边……还是烦请堂主师兄帮忙带个话。” 贺州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 他在勉进堂堂主这个位置呆了七、八十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过? “怎么,你找孔进还有别的事?”言语之中,能听出贺州态度已经变得冷淡下来。 对修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炼。 既然自己答应了杨天鸿助其修炼,他仍然还要求见孔进……这在贺州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上道,得陇望蜀,想要贪得更多的好处。 贺州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喜,对杨天鸿的感观也不如之前那么好。 杨天鸿连忙解释:“感谢堂主师兄答应在修炼方面给我指点。只是……孔进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当面再次拜谢,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他。” 贺州微微眯起双眼,用疑惑的目光审视杨天鸿。 良久,他缓缓地问:“你能帮他什么?” 修士对俗物的欲望几乎为零。 无欲既无求。若是杨天鸿求孔进帮忙,倒也说得通。可现在恰恰反过来,此事在贺州看来真的很滑稽。 杨天鸿看看左右无人,凑上前,压低声音对贺州道:“堂主师兄您是个好人,此事告诉您也无妨。还望师兄保守秘密,不落入他人耳中。” 看着他满脸认真的模样,贺州收起心中的那点鄙夷轻视,好奇感也变得越发强烈。 点点头,贺州允诺:“行,你说吧,我听着呢!” 杨天鸿嘴唇微动,说出一句令贺州无比骇然,瞬间动容,彻底颠覆他思维逻辑的话。 “孔师兄喜欢苏静霜苏师姐,我能帮孔师兄促成这桩好事。” …… 翌日,傍晚。 孔进穿着一袭月白色弹墨祥云纹深衣,腰间系着一串海东青啄天鹅玉佩,乌黑长发用一根挑银嵌翡翠簪子固定。他仰着头,嘴角上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步伐稳健,毫不掩饰外放的张扬之气。 看着快步迎上来的贺州,孔进很随意地笑笑:“老贺啊!咱们都是同门,你何必搞的这么客气。” 虽说是答应杨天鸿帮忙给孔进通个信,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果换了别人,贺州就真的只是派人前往内门告诉孔进一声。 至于他来不来,具体是什么态度,那就不是贺州操心的范围。 但杨天鸿不一样。 首先,那颗文玩核桃是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贺州既然收下,于情于理都应该把事情办好。 第二十四节 传话 其次,他自己也很好奇:杨天鸿这区区一个孩童,究竟有什么把握能让苏静霜喜欢上孔进?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可那是人称“苏仙子”的苏静霜啊! 年纪轻轻便修为了得,性子温和,人也长得非常漂亮。 在绝大多数修士看来,容貌非常重要。 除非达到一定的修为,能够小幅度改变外相,否则修士与世俗人一样,终生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以贺州为例,他虽是百岁老人,但修炼的实力可以让他“固颜”,也就是外表相貌永远固定在二十多岁的年轻状态。 如果贺州愿意,也可以转变容貌,变成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老人。 他只能在这两种状态之间进行转换。 想要如传说中的神仙那样自如变身是很难的。关于七十二变的传说一直都有流传,却几乎没人见过有谁可以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很大程度上,那就是一个故事,甚至只是修炼界的一个美好愿望。 当然,妖精妖怪修炼到一定层次,可以选择变化为人形,却同样要受天地规则的限制。 以狐妖为例,雄雌固定,雄狐妖绝不可能变成女人。 雌狐妖若是想要在变为人形之后显得美貌,从妖身原型方面就必须精心打理。 毛色必须漂亮,纯白狐狸肯定比杂色狐狸好看。 卫生习惯一定要有,每天洗脸洗脚,还得想办法祛除动物精怪特有的那股骚臭。 身材圆胖的也不行。虽是动物,也要保持苗条。 总而言之,想要得道以后变得漂亮,首先就得长得漂亮。 归元宗门下女弟子不多,长得好看的女人自然成为男性修士追逐焦点。 喜欢苏静霜的男人很多,但谁也没能摘下这朵美丽的花。 贺州真的很好奇,他想知道杨天鸿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做到这一点? 于是他派人传话给孔进,邀请他今天晚上来勉进堂赴宴。 能当上勉进堂堂主,靠的不仅仅只是筑基境修为,人情关系也很重要。 归元宗在大汉国境内,往东六百余里有一个湖。 湖中产一种唤作“白鳗”的鱼,肉质细腻,更难得的是没有腥味。此鱼斩头去骨,用净水洗掉残血,只要撒上少许细盐,用竹叶和松枝略为烧烤就非常美味。 孔进早已过了辟谷阶段,日常饮食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一直很喜欢这种鱼,只要有机会,必定要大啖一番。 按照惯例,外堂每隔一个月,便会派人前往山下的商行买鱼。那些世俗之人知道山上的修士不吃死鱼,便想方设法让鱼保持新鲜。若是平常的草鲤鲫鳙也就罢了,顶多是水桶装鱼。可若是珍贵的白鳗,少不得要花上很多心思。 将活鱼装进盛满猪油的木桶,来回蹿动之后,白鳗就被猪油固定。油脂隔绝空气,然后快马加鞭,就算两、三日内送至山上,白鳗仍能保持新鲜。 归元宗有一位元婴老祖也喜欢白鳗。每个月吃上一次,早已成为惯例。 元婴老祖平时也就是两至三条的循例。 山下每次都会多送几条。 这多出的部分主要是对诸如勉进堂贺州之类人物的孝敬。 两条肥美的白鳗做主菜,足以宴请孔进的理由。 …… 贺州拉住孔进的手寒暄一番,两人很快走进内堂,在摆满美味佳肴的桌旁坐下。 两块滋味儿鲜美的鱼肉下肚,抿了一口桃花酒,孔进放下筷子,淡笑着对贺州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贺啊!没想到你也开始玩这种把戏了……呵呵,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贺州直言不讳,笑着回答:“有人想见你。” 孔进伸手端起酒杯,举至唇边,看着被桃花染红的香醇液体,眉宇之间显出得意与傲慢:“想跟我拉关系的人多了,阿狗阿猫什么的就算了吧!” 言下之意,我今天能来,是给你贺州面子。 贺州也不着恼,他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人对交给我一件东西,还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转达。反正见与不见都是孔师兄你说了算,我今天邀你过来,实在是受人所托,不得不为。” 孔进听出他话中有话,下意识地问:“你受谁所托?” 贺州故意卖关子:“你还是先看看东西吧!如果物件儿入得了你的眼,那就见此人也无妨。若你不喜欢,这事就此作罢。” 这些话孔进听得很是舒服。他笑着微微点头:“也好。” 倒不是贺州刻意帮杨天鸿,而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这里是内堂静室,没有吩咐,寻常人等不得进入。 贺州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黑色木匣,转身回到桌前,将木匣递到孔进面前。 这匣子普普通通,已经很久了,边角光滑甚至带着包浆,一看就是卖不上价钱的俗物。 孔进桌起眉头,没有伸手去接。 筑基修士眼光很高,孔进更是挑剔。正如贺州之前所说,若是寻常物件,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所谓“人靠衣装”,物件也是同样的道理。光是看着匣子,孔进心中多少有些不喜,更不要说是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 可来都来了,也答应了看一看,那就……看看吧! 打开匣子,孔进看到里面垫着绵软的红布,上面托着一颗文玩核桃。 左手拿着木匣盖板,盯着核桃看了几秒钟,孔进抬起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贺州。 “核桃?”他不解地问:“我说老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州清清楚楚看到了孔进眼中的不满。 就一个核桃,还搞得这么神秘。 若是换了别人,贺州肯定少不得要调笑一番。 可是在孔进面前他不敢这样,也不能这样。 他直言不讳:“你别光看啊!拿起来好好摸摸,感受一下就明白了。” 孔进撇了撇嘴,依言拿起。 先是指尖接触,刹那间,孔进神情骤变,仿佛遭到电击,探出去的手连忙回缩,然后睁大双眼盯着木匣里的核桃,嘴唇也微微张开,满脸都是惊讶震撼的神情。 第二十五节 孔进 贺州对孔进的反应很满意。说好听了是意外惊喜,说不好听了就是一副乡下土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最初的震惊过后,孔进随即反应过来。他连忙抓起文玩核桃,双手紧紧交握在掌心,闭上双眼,感受着那股无比舒爽的清凉。 贺州慢吞吞地喝着酒,耐心等待。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孔进才睁开双眼。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连声追问:“老贺……哦,贺堂主,此宝乃何人所献?” 贺州仰脖饮尽杯中残酒,故意笑呵呵地逗他:“怎么样,我都说了这东西是宝贝,没骗你吧?” 孔进神情有些尴尬,强笑着掩饰:“……是……的确是一件好宝贝。” 贺州朗声笑道:“送宝物的那个人想求你帮忙,在修炼方面指点一二。” 若换了平时,这种要求孔进想都不想就张口拒绝。然而现在他手握文玩核桃,心情大好,何况就算是没有贺州这个引荐人,他也会答应下来。 “此人应该是宗门弟子吧?”孔进一扫之前的不屑与傲慢:“既然是贺堂主你介绍的人,我肯定得有所关照。” 贺州抬起手,挡住了他后面的话:“你先别忙,听我把话说完。”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孔进胃口吊得高高的:“献宝之人说了,他还可以帮你解决目前最大的问题。” 孔进愣住了。 他下意识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帮我解决目前最大的问题?” 贺州点了下头,凑到孔进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是喜欢苏静霜嘛,那人说了,这事儿可以落在他身上,包你跟苏静霜好上。” 孔进不知道这究竟是喝完那杯桃花酒之后第几次睁大双眼。 反正今天这趟来得很值。 自从进了勉进堂,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 如果刚坐下来,贺州就提起关于苏静霜的话题,孔进压根儿不会信,甚至提起脚就走。 这不明摆着唬人嘛! 苏静霜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修士。 不夸张地说,整个归元宗金丹境以下的男性修士都在追求苏静霜。就算没有表现出追求动作的,那也是正处于爱慕状态,酝酿着具体该怎么办。 孔进知道自己很优秀,而且具有其他人无法比及的先天条件。 可就算有着卢伟业这个共同的导师,苏静霜仍然对自己敬而远之,见了面只是中规中矩叫声“师兄”,而不是换成甜甜蜜蜜的亲昵称呼。 不夸张地说,贺州刚才这些话真是把孔进给吓住了。 你说你求我在修炼方面指点一二,所以帮我追求苏静霜。这话从逻辑上没有错,而且也说得过去。 可要说是“包成”,意义就不一样了。 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你以为是用刀子架在脖子上把苏静霜绑过来那么简单的吗? 可是摸摸握在手里的文玩核桃,孔进觉得这不像是故意蒙人的谎言。 就算是想要蒙我,暗地里藏着后招,至于拿这么好的宝贝当做敲门砖吗? 孔进顿时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好奇心,问:“贺堂主,你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贺州笑问:“你先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见这个人?” 孔进想也不想就张口回答:“见,肯定见啊!” 贺州继续问:“你答应在修炼方面给他指点和照顾?” 孔进毕竟年轻,被贺州在言语上一激,立刻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瓷瓶,重重放在桌上。 “我从不白拿别人东西,何况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你现在就把这个人叫出来,这瓶锻体丹我直接送给他。” 贺州愣住了。 这是内门专用的制式白瓷丹瓶。体量约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瓶身上有烧制的“锻体”二字,红绸裹着软木封口,一百粒丹丸为一瓶。 锻体丹的效用很广。 可疗伤、止血。 世俗人服用可益寿延年。 在修炼世界,锻体丹属于下级丹药,只对炼气、筑基两个境界的修士有效,主要是强固根本,提升修为。 凝气境以上的修士身上往往也会带有锻体丹,那只是作为类比钱财的东西,用于换取自己所需的物件。 按照归元宗循例:炼气境门人每月可得一枚锻体丹,筑基境门人每月可得十枚锻体丹。 这指的是普通门人。 如果是修炼资质上佳的优秀门人,月例丹药可增加三倍。 像孔进这种就属于优秀人才中的战斗机,他的丹药月例高达六倍。 再加上又是卢伟业这样的金丹仙师亲传弟子,各种福利叠加,他一个月至少可以得到一百五十枚锻体丹。 所以锻体丹这玩意儿在别人眼里是宝贝,在他看来就毫不为奇。只要愿意,平时拿了当饭吃都没问题。 看着这瓶锻体丹,贺州的目光有些飘忽,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感慨。 他曾经也享受过类似的待遇,随手就能拿出上百粒丹药。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修为毫无寸进,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如今,身为勉进堂主,按照门规,每月只能得到一颗锻体丹。 孔进能拿出整整一瓶,还是很有诚意的。 贺州心中暗自叹息,脸上神情却丝毫不变。 他用力拍了两下巴掌,静室的门从外面推开,杨天鸿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上面覆着一块深蓝色盖布,看不到篮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孔进很是诧异,他皱起眉头看着缓步走到近前的杨天鸿,疑惑地问:“你要见我?” 随即抬手指着杨天鸿,转过身子,看着贺州不解地问:“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贺州缓缓点头。 杨天鸿很乖觉地放下竹篮,面对孔进双膝跪下:“拜见师兄。” 孔进眉头紧皱,没有做声。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竟然是杨天鸿。 孔进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举至杨天鸿面前,问:“这是你送我的?” 杨天鸿点点头:“我在山上的一座坟墓里挖的。” 随即,他把之前对贺州说过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孔进神色不变:“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皮肉不笑地问:“小师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核桃应该是一对。为什么你只给了我一个?” 第二十六节 送花 杨天鸿神色如常,对答如流:“还有一个我给了贺师兄。” 孔进坐直身子,恢复了之前倨傲的神情。他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仰脖饮尽,颇为玩味地注视着贺州:“我还说老贺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这么好心帮人传话?搞了半天,你是收了好处,帮人办事啊!” 贺州没有否认,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天鸿,然后将视线转移到孔进身上,轻轻叹了口气:“按照我之前的想法,本想将这孩子直接杀了,这样一来,两个核桃都是我的。” 孔进对此并不觉得惊讶。他微微颔首:“这才是你老贺的做事风格。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这核桃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有两个,成对才是。” 贺州认真地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一对。如果换了别人送一颗给我,我肯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把另一颗老老实实拿出来。这种奇珍异宝,怎么可能白白放过?” 孔进点头赞许:“没错,这才是正理。” 贺州侧身指了一下杨天鸿:“然而这孩子不同。当日卢师、你,还有苏仙子带他上山,当着我的面,卢师说过:杨天鸿是他的仆人。” 孔进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卢师的原话。” 贺州将身子朝着孔进那边挪了一些,神色有些复杂:“孔师兄你应该是知道内情的。我今天就想从你这里求证,卢师为什么要这样说?” 孔进淡然笑道:“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他将当日在码头和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说起来,我也算是这位杨小师弟的救命恩人。”孔进已经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这颗文玩核桃拿在手上也觉得心安理得:“所以他送我宝物以示感恩,理所应当。” 停顿了一下,孔进抬手指着贺州笑道:“你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其中的内因,以为这小子真是卢师的仆人,想来与我也有关系,再加上什么能帮我与苏师妹成为伴侣之类的话,因此就算你知道核桃是一对,也不敢对他下手,逼迫他拿出另一只核桃。” 贺州很干脆的认输:“正是如此。孔师兄聪明绝顶,果非虚言。”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 文玩核桃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成双成对的。 昨天晚上在内堂,贺州得了一只核桃,心中就已经生出贪念,想从杨天鸿那里得到第二个。 修士不等于善人。为了修炼,杀人夺宝很正常。 前提是杀人手段必须隐秘。 然而想归想,贺州根本不敢轻易动手。 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杨天鸿与卢伟业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仆人的概念很广。 身穿黑猫服饰的也是仆人,而且深受主人宠爱。 再者,杨天鸿提出请自己帮忙传话,也很干脆的告诉贺州可以帮助孔进追求苏静霜。 在不确定杨天鸿是否存有后手的情况下,贺州就算明明知道他手里还有一只文玩核桃,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如果换了其他普通门人想要以此宝作为进阶的手段,贺州根本不容他活,直接一刀砍翻,搜尸寻宝。 所以杨天鸿那句“我能帮助孔师兄追求苏师姐”是关键。 接下来,才有了今天这顿晚宴。 能在勉进堂执掌数十年,贺州绝非一般人。 心中夺宝未成的怨念很快被他抛弃。贺州想清楚其中关节的,直接把自己的站位选定与杨天鸿一起。 修炼才是根本,眼光要放长远些。 孔进在修炼方面已经远远走在自己的前头。这种人,千万不能与其结怨。 既然选择了帮助杨天鸿,那就索性帮到底。 九岁的孩子就能有这番见识,若是以后修炼有成,势必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所以贺州与孔进一样,都很好奇:杨天鸿究竟有什么方法能让苏静霜对孔进产生好感? 为了表明态度,此时贺州就代替孔进问话。 他转向杨天鸿:“说说你的想法。如果真能帮助孔师兄得到苏仙子的青睐,我可以代孔师兄答应,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他将摆在桌上的那瓶锻体丹向外挪了一些。 孔进盯着杨天鸿,目光灼热,有些紧张,更多的还是阴狠。 男人嘛,在喜欢的女人话题上大多表现如此。 这相当于被外人知晓了自己的内心秘密。 如果得到帮助也就罢了,事成之后肯定有谢礼。 可若是不成,还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一刀将其宰了,用你的人头来堵众人之口。 杨天鸿将竹篮提至身前,掀开覆在表面的那块蓝色盖布,然后将双手后平放在膝盖上,满面恭敬的模样。 篮中之物贺州早已知晓,却不明白具体的涌出。此刻,他端起杯子缓缓喝酒,心里充满了好奇。 孔进盯着篮子看了很久,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篮子里装满了鲜花。 天岚山上到处都是野花。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白的如雪,朵朵吐艳,竞相开放,千姿百态。 这些鲜花遍布山野,只要有心,随处可以采摘。 孔进很聪明,看到这些鲜花,顿时醒悟过来,不太确定地问杨天鸿:“你的意思是,把这些话送给苏静霜?” 杨天鸿略一躬身,以悠扬的声音说道:“很多女人都喜欢花,苏师姐也不例外。” 在山上的这几个月,杨天鸿无时无刻不在观察。 虽然因为身份和修为的缘故,他无法进入外门和内门,然而通过与其他人之间的交谈,以及自己观察所得,杨天鸿基本上摸清了这些修士的日常生活习惯。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字————修炼。 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想要变得更强。 实力弱小的修士每天都在咬牙追赶。 在归元宗是没有“中间”这个层次的。无论外门还是内门,所有修士眼里只有强弱之分。 强者可以得到更多的修炼资源,还可以得到名师指点。 比如孔进。 门派每隔几年就有大比,弱者到时将被剔除,取消原有的待遇。 比如贺州。 这种无比可怕且强烈的压力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于每个人头顶。 哪怕是最懒惰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会变得勤奋,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高考冲刺班。 科学实验证明,当人类被禁锢在一个小圈子里的时候,原有的生活习惯会受到影响并改变。 为什么小升初和中考,家长拼了命也要把孩子送进名校? 名校老师的教书水平就一定比普通学校老师好吗? 这种话纯粹扯淡。 真正优秀的其实是学生。 所有千挑万选的好学生聚集在一起,年级班级综合考试平均分想低都难。 更重要的,这些孩子无论学习自觉性还是自我控制能力都很强,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知欲。 修士喜欢漂亮妞,高中生同样也要经历青春期。 在归元宗,男性修士不会主动送花给女性修士。 在他们看来,征服女人的唯一方法就是实力。 只要进入筑基境,自然会有炼气境的女人主动贴上来。 凝气境的修士身边从来不缺低阶女修。 到了金丹境,基本上是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问题。 这个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最好的例子就是苏静霜。 她现在是筑基七阶,在此境界一下,无数男修打破头的蜂拥追求。 杨天鸿侃侃而谈。 孔进与贺州听呆了。 尤其是孔进,心中的明悟之感一波连着一波。其实很多浅显的道理他也懂,只是平时关注修炼,很少往其它方面去想。此时被杨天鸿稍微提点,顿觉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 “你是说,只要送花给苏静霜,她就会喜欢我?”孔进急急忙忙地问。 杨天鸿朗声笑道:“送花是一门学问。” 说着,他从花篮底部拿出三个瓷瓶,依序摆开。 这些瓷瓶颜色素雅,都是高度一尺左右的阔口瓶。 杨天鸿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剪刀,从篮子里拿起一枝山茶,剪掉部分茎叶,将花枝插入瓶中。 接下来,是一根精心挑选过的竹枝。 洁白的野菊非常普通,却是必不可少的陪衬。 最后,是一丛修剪过的松针。 杨天鸿学过插花,他属于具有艺术细胞的那类人。 看着摆在桌上的插花完成品,孔进嘴唇微张,眼里充满了惊讶与欣赏。 贺州右手死死捏住空酒杯,鼻孔中长长喷出带着酒意的浊气。他虽是百岁老人,在这方面却有着比孔进更好的眼光与感悟。 有那么几秒钟,贺州明显感觉封固已久的道心略有些松动。谁能想到区区一件插花作品竟对自己产生了如此神奇的效果。 杨天鸿伸手指着枝长最高的红色山茶顶端,指尖沿着花枝缓缓向下移动,在瓶口位置停住。 “插花也是一门学问,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深。只要搭配得当,最普通的野花野草也能变成一件艺术品。”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有个名字。这件插花作品叫做“傲艳”。” 孔进反应很快,他指着红艳美丽的山茶花朵,急切地问:“这个可以调换对吗?可以换成其它颜色?” 第二十七节 谢礼 杨天鸿微笑道:“当然可以。” 当日在船上,他便看出苏静霜对颜色的喜好偏于素淡。 孔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拿起一枝白色芍药,换下了那支山茶。 他冲着杨天鸿沾沾自喜笑道:“换个名字,“傲霜”,你觉得怎么样?” 如此难得的奉承机会杨天鸿怎会放过? “师兄大才,果然慧眼如炬。随手一改,浑然天成,比之前的寓意好多了。” 孔进被夸得心花怒放,伸手将杨天鸿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追求苏静霜在孔进看来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现在眼前出现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对杨天鸿的态度也随之产生变化,至少现在没有曾经的不屑和冷漠,脸上全是热切与期待。 他亲昵地搂住杨天鸿的肩膀:“小师弟,跟我好好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送花很简单,但孔进觉得,杨天鸿虽然年纪小,在这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自己。 杨天鸿没有藏私。 “师兄,花一定要每天都送。” “山上到处都是野花,采摘很方便。您多备一些净瓶,每天都给苏师姐送上一件插花作品,告诉她这是师兄您亲手制作。” “请注意,每次送花给苏师姐,交谈不能太久,顶多就是盏茶的时间。” “无论任何时候,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神秘感。” 听到这里,孔进不解地问:“神秘感?这是什么意思?” 杨天鸿没有详细解释:“就插花来说,师兄您只要告诉苏师姐,花是您摘的,花瓶是您精心挑选的,这就足够了。” 贺州毕竟是过来人,在旁边听得频频点头:“小师弟的意思是不用把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你只要每天给苏仙子送花就行。有些事情水到渠成,一切尽在不言中。” 孔进用力一拍大腿,满面兴奋:“行,我就照着试试。” 说完,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连同之前摆在桌上的那瓶锻体丹,双手推到杨天鸿面前。 “小师弟,你是个有心人。” 孔进说话毫不含糊:“我知道你想搭上我这条线做你的门路。咱们实话实说,归元宗上下,尤其是外门和外堂,想跟我拉拢关系的人多了,几千上万都有。小打小闹的我也看不上,但小师弟你送的这两份礼物我都很喜欢。” “那个核桃对我修炼大有裨益,再有就是这花。既然你送给我的这两个物件都是好东西,我也得给你回礼。” 说着,孔进拿起小瓷瓶,当着贺州的面,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摆在杨天鸿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面有两颗炼气丹,是早年间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得来。现在嘛……对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炼气丹? 杨天鸿眼角抽搐了一下。 贺州正端起杯子喝酒,动作瞬间凝固。 炼气丹……顾名思义,吃了以后直接跨过修炼门槛,成为炼气士。 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享受好处的同时,就必须付出代价。 服用丹药而成的炼气士,与正常修炼进阶的炼气士区别在于:前者受规则限制,修为上限只能达到凝气境;后者则不同,没有上限。 筑基丹、凝气丹、金丹、元婴丹……这些丹药都有,服用之后同样可以直接跨过门槛,成为对应境界的修士。 只不过,真正愿意服丹成为修士的人少之又少。 毕竟谁都想有一个无比辉煌的未来。 杨天鸿连忙伸手将摆在桌上的两瓶丹药收拢,小心翼翼装进衣袋,然后朝着孔进躬身行礼:“多谢师兄栽培。” 随即转过身,同样对贺州行了一礼:“堂主师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 夜深了。 这顿饭孔进吃得很舒服,喝了很多酒。他没有刻意使用法力逼出体内的桃花酒,拎着花篮,享受着半酣的兴奋感,摇摇晃晃朝内门而去。 贺州与杨天鸿一同将孔进送到门外,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 杨天鸿转手将两个瓷瓶递给贺州。 贺州怔了几秒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天鸿伸手从衣袋里又摸出两个瓷瓶,在贺州眼前晃了晃,笑道:“多谢堂主师兄为我传话。孔进师兄的谢礼实在太重了,在下受之不起,最多只能取一半。” 贺州接过瓷瓶。 取一半,也就是说,他分了五十颗锻体丹,一颗炼气丹。 炼气丹这东西对贺州来说可有可无,甚至有些鸡肋。 锻体丹则不同,这是真正的温养丹药,对炼气境和筑基境修士大有裨益。然而贺州年龄已大,修为不增,月例仅有一枚。 一下子得到这么多锻体丹,贺州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打算尝试着再冲击一次,看看能否突破极限。 但表面上的推辞还是要有的。他故意道:“锻体丹乃珍贵之物。我已经得了一枚文玩核桃,再分走一半的丹药,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你还是……” 杨天鸿连忙打断贺州,他满面诚恳:“堂主师兄您千万别这么说。在下修炼方面毫无寸进,师兄您答应给予指点,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所以无论如何您都都必须收下这些锻体丹,否则我实在是无法心安。” 贺州心中对杨天鸿越发满意。 孺子可教! 他故作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也罢!你回去以后尽心修炼,遇到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 …… 回到三十四号院,张富贵已经睡了,鼾声如雷。 杨天鸿蹑手蹑脚走进自己的屋子,落下门闩。 没有点灯。 小册子给予了他能够在黑暗中视物的异能。 杨天鸿从衣袋里拿出两个瓷瓶,摆在桌上,默默注视。 决定将一枚文玩核桃送给贺州的时候,其实赌局已经开始。 明眼人都知道文玩核桃是一对,而他只送出去一只。 贺州当时肯定起了贪念,起了杀心。 然而贺州不敢动手,是因为有卢师存在。所以后来请贺州传话给孔进,也就顺理成章。 杨天鸿没想过要从孔进那里得到报酬。 他想得到的仅仅只是“指点修炼”的法子。 今天晚上,与贺州、孔进坐在一起的时候,杨天鸿觉得就像坐在嗜血如命的猛虎和熊罴中间。稍有不慎,就会被两头巨兽撕成碎片,当场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唯一的倚仗,就是孔进对苏静霜的痴迷。 女孩子都喜欢鲜花。 自己原先所在的那个时代,每到情人节,平时一块钱一支的玫瑰身价陡然保障十倍,乃至百倍。可怜舔狗们节衣缩食,就为了在这个该死的日子里买上一束花,送到女神手中,搏其一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进也是舔狗。 如何把一只盲目的舔狗教导成有所斩获的舔狗,杨天鸿在这方面还是颇有资格的。 五十枚锻体丹,一枚炼气丹,这完全是意外收获。 从瓶子里倒出那枚炼气丹,平放在掌心,久久注视。 忽然,杨天鸿感觉挂在胸前的铜锁微微有些发热,随即小册子在右手掌心浮现。 翻开页面,纸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无比醒目的字。 吃! 这里毕竟是阳间,地府之物难以长久维续。两秒钟后,黑色字迹缓缓消失。 杨天鸿自言自语:“你也要我把这枚丹药吃下去吗?看来我和你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啊!” 将丹药放入口中,直接吞下。 口鼻之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味,似咸非甜,口感如同果冻……抛开丹药具体效能不提,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很多修士都拒绝服用炼气丹。 但这其中绝不包括杨天鸿。 他对限制级丹药的理解,就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老师说:好好学习,凭自己的实力考,这样才能学到知识并牢固掌握。 父母说:好好学习,期末考出好成绩给你一千块钱。 重奖之下,为了考高分,肯定得作弊啊! 至于远大光明的未来目标,现在看来实在太遥远了,还是先把一千块钱拿到手来得实际些。 摆在杨天鸿面前的问题很多。 最直接的就是张富贵。如果不能尽快提升实力,明天早上起来就得面对他砂锅般大的拳头。 所以别跟我讲什么将来,也别跟我谈什么可持续发展。 那都是虚的。 让杨天鸿感到意外的的是,小册子居然也赞同自己的做法,让自己“吃”。 一枚炼气丹吞下去,身体丝毫没有想象中徐徐升华的感觉,胃里却翻江倒海,就像吃过不干净的垃圾食品开始翻江倒海,各种乱七八糟的液体在肠子里猛蹿,兜底的肛门实在难以控制。 杨天鸿以最快的速度抓起摆在屋角的厕筹,拉开门闩,推门大跨步朝着茅坑方向狂奔。 月朗星稀,是个拉屎的好天气。 如果是月黑风高就不行了。一是看不清地面,二是被风吹着液体飘扬,那种滋味儿令人格外难忘。 足足拉了半个时辰。 扶着墙,无比艰难站起来的时候,杨天鸿觉得整个人脱胎换骨……虚了。 缓缓活动着麻木的腿脚,他半死不活的自言自语。 “这就是修炼有成的感觉?” “为什么我觉得跟吃了泻药一样?” “孔进该不会是拿假药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