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后,我把前夫骨灰扬了》 第一章 把人炼成丹 霍忍冬觉得,她的未婚夫家在做邪法,他们要她的命。 * 嫁衣鲜红如血,枯败的小院里,女子坐在床沿,对着日头缝了半天才缝好一只袖子。 只是捧着手里的凤冠霞帔,她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喉咙发紧,竟然就这么呕出一口血来。 滴滴鲜血落在素白掌心,红得刺目,霍忍冬感觉有些恍惚。 这样的症状已经不是第一天了,从离开娘家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逐渐变差。起初是头晕目眩、畏寒怕风,她以为是风寒,不过小病症而已,抓上几服药就好了。 可渐渐的,事情开始不对。 她经常感觉眼前不能视物,视野里黑漆漆的一片;丫鬟婆子们点了熏香,她却完全闻不到;厨房送来的菜肴十分精美,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霍忍冬知道,她正在逐渐丧失五感,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死不活的器具。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一个凡人之女,却即将嫁入修仙世家。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 “回去成亲?” 大雨滂沱,茅草屋被吹得七零八落。寒酸的小屋里,霍忍冬从灶台热气里直起腰,脸上带着疑惑。 她面前站着个五官清秀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麻布衣服,但梳着的却是学子发髻,文绉绉的,瞧着不太像农家人。 韩庐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的嘴角皮肉发褶,好像想说又说不出来话。一双细长的眼盯着少女艳丽的侧脸,半晌才露出一个笑。 “是啊。父亲信中说已经和族中商量好了良辰吉日,只要我们回去就能即刻成亲。家里屋子多,已腾出了院落,咱们再也不用在这里忍饥挨饿了。你快想想要什么聘礼?我家中富硕,黄金、珍珠应有尽有……” 霍忍冬知道韩庐一直不习惯小草村贫苦的生活,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想起从前他无意间提起过,他们韩家子嗣繁多,光这一辈兄弟姊妹就有十多个。而他自己只是个旁支子弟,又资质普通,平日里不得家主重视,过得很是艰难。 “可是韩郎,你曾说族中生活颇为压抑,如果回去后你过得不开心,不如离开那里,我们可以游遍名山大川……” 霍忍冬一片好心,话语却被韩庐打断。 “忍冬,此处荒郊野岭,我实不忍你日日做农活如此辛劳,外出游历,咱们哪里有钱?只要跟我回了家,仆妇丫环悉心伺候,就不必过如此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你明知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他声音尖锐,撞破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霍忍冬被吓了一跳。 只剩雨打树叶的声响,空气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几秒后约莫意识到什么,韩庐软下神色,温言软语劝说。 “忍冬,你知道的,我们韩家是修仙世家。镇子上不久就要开展门派大选,我虽只有四灵根,但只要通过试炼就可进入大宗门拜师修炼。你可知世上有灵根者万中无一,当初到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机缘,我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是了,韩庐是仙人老爷之后,是和她这样种地养猪的凡女不一样的。 霍忍冬恍惚了下,望着面前的男子只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 明明,他们互许终身,他答应要和她白首到老的。 她今年十七岁,霍家早些年曾出过秀才,只不过百年时光飞逝,家道中落,父母又因疫病去世,房子财物卖的卖丢的丢。 霍忍冬自小孤苦无依,只能独自住在这小山村的偏僻土屋里,平时侍弄家中两亩薄田,再靠上山采药为生。 她就是在山上采药时遇见的韩庐。 那时他形貌颇狼狈,一身游学的装扮风尘仆仆,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试探着去够树梢上的野果。 那些果子青涩难入口,除非饿极,懂行的人肯定不会现在就采来吃。 少年男女,就如此萍水相逢。 韩庐虽然一身青布衣衫,身上没几件贵重饰品,沦落到吃野果的地步。但他周身气宇轩昂,就像鸡群里落的白鹤,根本不似普通的泥腿子百姓。 他自称是外出游历试炼的,并不是她猜想的要进京赶考的学子。 霍忍冬不知道什么样的家族会安心放着家中的大好儿郎不务正业到处“游历”。但即便如此,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年轻男女也渐渐互生情愫。 霍忍冬单纯善良,韩庐也爱她温柔解意、容颜如花。 他们交换了生辰八字,韩庐又把这消息去信给了家里,想要择一个良辰吉日成亲。 私定终身时,霍忍冬才知晓,未婚夫并非普通富贵公子,他来自一个不大的修仙世家,本家住在誉为“仙都”的白玉京下。 仙人老爷?那是霍忍冬这个凡女根本触及不到的领域。 窗外雨势渐大,茅草屋的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墙角还开始漏雨。 霍忍冬攥着围裙,望着面前男人面无表情的模样,无端从他平凡的眉眼中看出一丝冷意。 韩庐笑着,揽住姣美少女瘦削的肩头:“别怕,有我在呢。你既是我未婚妻,未来我做了仙人老爷,在长生大道上也不会忘记你的。”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久在凡人堆里面对一些粗野村民,他终于也想起自己尊贵的修仙人身份了。 虽然韩庐并不会告诉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修炼十年才不过引气入体,比凡人好不了多少,这个四灵根的资质在修仙界几乎约等于废物。 霍忍冬只觉得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又硬又冷,她秀眉微蹙,却终究没有挣脱开。 她不是韩庐,根本不信什么长生不老的说辞,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今自己孑然一身,既已有了托付终身的依靠,也该以他意愿为主,父母亲泉下有知应该也会高兴的。 霍忍冬柔顺点头:“那我收拾收拾东西,再把田地佃给邻居,咱们尽早动身吧。” 韩庐大喜:“辛苦你了!” 少女却摇摇头,开始思考这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有什么是必须带走的。 她于灶台柴垛间忙碌,窗外大雨滂沱,昏暗土屋内,荆钗布裙的美人静静做着活计。 她身形纤瘦肤色白净,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乌发如云,一双美目流光,连这破屋烂瓦仿佛都被她的艳光照亮。 身后,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定定望着她,脸上是再也抑制不住的狂喜,一双手死死攥着袖中的黄纸。 他骗了霍忍冬。族中寄来的不是什么信笺,而是一张价值千金的传音符。 这种符箓可跨越江山万里,使两人似面对面沟通,是仙人手段。虽然寄来的这张只是最低等的黄级符箓,但也是平时的韩庐绝无可能得到的。 不受宠爱的旁支子弟忽然受到本家家主重视,竟然是因为他寄回去的家书中提到了霍忍冬的生辰八字。 他现在还记得父亲难掩激动的声音。 “庐儿,这可是韩家机缘下得到的失传秘法,以人作丹制作条件苛刻,没想到竟然让你碰上个合适的材料。详细的待归来后再细说,我先将口诀传授于你,你在她周身布置下,此法必须趁早……” 他当时应该是犹豫了两句,没想到父亲却发怒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种蠢货!红丹珍贵,既可延年益寿也可提升修为,要想找到体质特殊符合阴年阴月阴时生的人,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段时间还需伴有口诀、阵法等物,直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投入丹炉,其人骨血融化,会只剩下九粒丹。服下红丹,就算是你这样四灵根的废物,也保准能顺利炼气、筑基。” 韩庐资质奇差无比,蹉跎了十多年都快绝望,一听能筑基,眼睛都发直了。 “你将人好生带回,其他的族中自会为你安排,看你在有功的份上,家主定会分你一粒。”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甚至连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了:“谨遵父亲指示!” 屋外雨声渐歇,韩庐激动的眉眼也渐渐归于平静。 因为一个命如草芥的凡女,连父亲也得了家主重视,这是他们这一房的机会。 在修仙世家,没有资质的孩子和奴仆根本没有区别,他受够了兄长姊妹们轻蔑的眼神,他虽然也是儿子,但却人尽可欺。 想到此处,韩庐看着面前忙来忙去做活的少女,仿佛看着几辈子的情人。 忍冬很美,比家族里的天之娇女韩七小姐还要美上几分。 但……为了得证大道,美娇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啊。 “我烙些葱饼,明日出发还可以在路上作干粮。”霍忍冬头也不回道。 “好。” 韩庐眼神发直,额生冷汗。 红丹,是让人在七七四十九日内逐渐丧失味觉、视觉、听觉,最终失去作为人的存在感的秘法。以人骨血作丹,以人性命入药,再以丹药辅佐修为,助我成仙。 忍冬那么美,就算熬炼成红丹,也一定是最香的。 她既那么爱他,便为他奉献一切吧。 茅草屋在暴风雨里飘零,里头暖黄的光线越来越昏暗。 第二章 终究仙凡有别 据韩庐说,修仙界第一大城白玉京位于大陆的主龙脉之上,灵气鼎盛。龙脉尾端分出无数微小支流,覆盖大大小小各俗世王朝,供养帝王。 从霍忍冬原本居住的小草村,去往白玉京的方向,此行山重水复、路途遥远。他们原本可以选择更舒服的水路,但韩庐却说唯恐家中着急,于是二人先是和商队随行,后又自己买了马车。 他十分急切,这样子不像是要回家成亲,反倒是有什么事急着去做似的。 霍忍冬自认能吃苦,但离家这段时间,她开始觉得不舒服,韩庐说是水土不服,没什么大事。 马车一直行驶了一个月。某天日出,待看到远远一处华光普照的山头时,韩庐激动地告诉她,白玉京就在前方。 周围是一片荒芜的山林,连人烟田地都不见,怎么看也不像是藏着一座繁华大城的。 只不过马车兜兜转转穿过山谷,再走出来时原本凄绝的环境一下子变了,竟无端出现了一座人来人往的城镇。 韩庐看见熟悉的牌楼石碑,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里是白玉京下的秋水镇,我家就在此处,千赶万赶总算到了。” 一双纤纤素手撩开车帘,露出面色略显憔悴的娇美少女。 虽然离得不近,霍忍冬已经发现这里和别处小镇的不同。 饶是在镇外,路面也由青石板铺就,马车行驶上去十分平整。镇门口的牌楼雕刻得精美非常。两侧种植着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灵气颇盛,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岁,粗得需要几人合抱,树梢上挂着许多看不懂的红色符纸,像是庙宇道观中的祈福树。 路上来往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是些贩夫走卒打扮的凡民,他们挑着担子来往,应该是给里头的人供应生活物资。 这些人里还有个别富裕些的大商人打扮,即便如此,这些凡民通过镇门时也是低头敛目、神色谨慎,别提说笑嬉闹了,连高声谈话的都没有,唯恐招惹到一些大人物。 而他们畏惧敬重的“大人物”,自然便是那些打扮不俗的修仙者了。 霍忍冬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仙人老爷”,和韩庐口中动辄抬手间翻云覆雨的大能修士不同,这些夹杂在行人间的修仙者,也都是双脚步行、风尘仆仆的普通人模样。 有的穿一身道袍、长髯飘飘,手执浮尘,很符合人们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形象。有的面目平凡,身上穿的衣服却如云似雾,有七彩光华流转。 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奇怪生物。 霍忍冬就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翁,手里牵着一头青牛,这牛竟然有两根尾巴、三只眼,喷吐的气息都带着火星子。 瞧见那些人,连韩庐也在不知不觉间压低了声音,他朝霍忍冬招呼。 “下来吧,你是凡女,照白玉京的规矩是不能坐车的。筑基期以下的修士,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排队进门。” 她点点头,忍着浑身疼痛慢慢挪下车,跟在男人后头,双手抱紧了自己的粗布包袱。 韩庐正了正衣冠,低咳一声,仰首挺胸加入了排队进镇的队伍。 镇门口一左一右立了两个穿武服的年轻男人,正对进城人士加以盘查,并收取过路钱。 排在二人前头的是个送米面进镇的商贩,牛车上装着满满的粮食,从那厚厚的帆布下面,看不出是不是还夹带了其他的。 其中一个武服男人点了点商贩手里路引,甚至都没有开口。 商贩点头哈腰,双手捧上一块碎银:“多余的孝敬仙人老爷喝茶。” “算你识相,过去吧。” 等到牛车哒哒哒走过,轮到韩庐。他倒是没有给钱,只是抬手出示了腰间的路引。 那检查的男人多看了他一眼,道:“哟,原来是韩家儿郎归家了。” 韩庐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对方有炼气初期修为,而他自己不过引气入体,如此态度也算正常。 “见过李家二哥,一年不见,您修为又精进不少。” 见此,那叫李二的男子扯了扯嘴角,只是目光又在身后的霍忍冬面庞上绕了一圈,目露惊艳。 但他到底也是要给姓韩的三分薄面,于是很快挥手放行。 两人顺顺利利通过了关卡门口的检查,沿着青石小路进到镇子里。 秋水镇比凡人王国普通的镇子大得多,屋舍成片成片,路上行人也是拥挤。 虽说集市两边也有卖着汤饼、糖人、蒸馒头的小贩,来去的汗味体味牛马粪便味十分驳杂。但霍忍冬就是觉得,一进来,头脑清醒,整个人连呼吸都舒畅起来。 韩庐瞧她神色,不由笑道:“秋水镇底下可是龙脉,镇子上仙凡杂居,就算不修炼,人也会比在外头长寿的多。但白玉京内凡人可是进不去的,所以哪怕为了一丝修仙机缘,那些凡人也会如猪狗一样涌进来。” 他言语粗鲁,面上多了一分在小草村时没有的倨傲,霍忍冬看着这样的未婚夫,心头隐隐有些危机感,很不舒服。 一路上,韩庐经常和人打招呼,对方也大多是和他同龄的修仙世家子弟,同样的资质不佳修为不显。 偶尔几次,他遇见年纪仅垂髫的小儿,却要恭恭敬敬弯腰让路。 霍忍冬问,他却也不细说,面色有几分尴尬:“修真界不论俗世富贵,只讲修为高低。” 韩家在秋水镇也算是土大户,有一百多口人,尚且不算仆从。韩宅位于西边一角,瞧规模很气派。 两名凡人小厮站在门口等着,见着二人,口中直称呼三公子。 韩庐熟门熟路进去,穿行过抄花走廊,两侧的院子里有不少婆子丫鬟在做活计,翻晒衣裳、谷物,还有小厮们在照顾一些奇形怪状的妖兽。 又过了一道月亮门,明显安静许多。屋舍两侧种植着叫不出名字的美丽花木,烟雾袅袅,檐下悬挂有惊鸟铃,当风吹玉振,便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有几分仙家气派。 只是霍忍冬看着那黑漆漆的门洞,感觉里头藏着吃人的野兽,心中萌生一丝退意。 韩庐已经站在门边等她了:“还不快过来?” 霍忍冬蹙眉,提裙上前。 这时,另一侧的走廊里闯进来一位妙龄少女,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钗环华丽,打扮得娇俏可人。 这少女肆无忌惮的目光放在霍忍冬身上,上上下下肆意打量了好一番,眼里带了些嫉妒的情绪,半晌才面向韩庐冷淡道。 “三哥,你终于记得回来了?” 她指着霍忍冬,“这是何人,你怎么什么山野村妇都往家里带。仔细清理干净身上的泥,别脏了我家的门槛,看着就碍眼。” 说罢哼了一声,从另一侧门口堂而皇之地穿过去走了。 一句话把兄嫂二人都骂进去了。 韩庐脸色不太好看,但他面对这个骄纵的小妹竟然无一丝兄长威严。 “这是我家七姑娘,韩玉芝。她是双灵根天赋,自小得家主看重,脾气一直是这样。” 霍忍冬点了点头,面上不动声色,也瞧不出有任何不高兴的。 只是她心中不屑。 修炼长寿又怎么样,连普通的礼义廉耻都教不好,好好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竟如此令人厌恶。 韩庐带着她走入后院,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略偏的院落。 堂屋里,一名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身上着铜钱纹锦袍,手里握着串念珠。 霍忍冬还在疑惑这人的身份,就见韩庐撩袍跪下:“父亲!” 她心里吃惊,却还是立刻跟着见礼了。韩庐已十九岁,其父竟然才三十么? 韩拓的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掠过,移到后方乖巧的霍忍冬身上,满意点头:“起来吧。” 韩庐介绍了霍忍冬,但这位年轻的父亲好像对自己未来儿媳妇并不感兴趣,只是反复确认了她无任何家人在世。 “庐儿,你离家一年有余耽搁了修炼。如今十年一次的门派大选将要开始,届时天衍宗、千机阁、日月宗都会开山收纳弟子,族中适龄者也不过十数而已。你须得潜心修炼,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说完他好像又想起什么,“顺便带霍姑娘也去族祠中测试一下灵根吧。” 韩庐拱手:“是,定不辜负父亲期望。” 说罢,韩拓闭着眼摆摆手,韩庐便带着霍忍冬恭敬退了出来。 有小厮把他们带到一处更偏僻的小院,已经挨着宅院的外围墙了。 “这是我以前住的院子,有两间厢房,我平日里要去学堂和族兄一起修炼。你且好生待在院中,有什么缺的知会府中仆从,一日三餐自会有人送。” 霍忍冬听出他话语里的敷衍之意,忍不住抓住男子的衣袖:“韩郎,你要留我一人?” 韩庐瞧见她美目水光莹莹,安慰道:“只要我进了门派大选,咱俩的婚事也会顺顺利利的。这是大事,刚才遇见的韩玉芝,她这几年一直拖着不肯去小宗门,就是等着这次收徒进大宗门呢。” 他语气里有明晃晃的不甘心。 说完,再不看她,抬脚走出了这破败院落,甚至没有回头一眼。 霍忍冬站在小院门口,依然抱着自己的粗布包裹。 很快,她过上了韩庐承诺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的生活。 说是富贵,其实也不怎么样。 韩庐资质奇差不得宠爱,他的院子已经十分陈旧了。家具桌椅都是阴沉沉的颜色,有些地方连漆都剥落了,处处寒酸破败。 但伺候她的却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之多。 婆子是韩庐的母亲王氏派来的,整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嘴上说着伺候但什么也不做。 两个小丫鬟年龄都不大,一问三不知。 下午的时候,丫鬟们送来了几身质地精良的绸缎衣裙,都是在裁缝铺子里买的成衣。首饰钗环也有两匣子,以绢花居多,没有太贵重的。 一来,霍忍冬身无长物,一身麻布衣服瞧着比仆妇们还要简朴。二来,大概也是想对她这样的将死之人,没必要费心思,打发了事。 霍忍冬本就绝色,是连荆钗布裙都掩盖不住的好容貌,如今换上绸缎衣服,更衬得“俏丽如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把两个小丫鬟都看呆了。 霍忍冬沉默地看着那些金银,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第二日韩庐倒是来了一趟,他要带她去族中祠堂检测灵根。 见到霍忍冬打扮过了,他忍不住目露惊艳,只不过眸中好一番挣扎,最后又归于死寂样的平静。 “走吧,我们去给你测一下灵根。”虽然口中如此说,但不管是霍忍冬还是韩庐自己,都没觉得她会有天赋。 两人绕开喧闹的主院,往后头僻静的祠堂处去。一路上,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路边巨大银杏的落叶飘落在他们脚下,窸窣作响。 可彼此间再也没有在小草村时的惺惺相惜。 霍忍冬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冰冷的脸色挡了回去。 她狠狠咬住了下唇,心里越发不安。 供奉祖宗排位的祠堂灰墙黑瓦,再加上门口青砖斑驳,墙角青苔蔓延,充满了诡异死寂的氛围。 现场只有韩庐一人,他脚步飞快。霍忍冬勉强跟上,她下意识侧头,看见祠内灵幡飘荡,摆着的长生灵位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张人脸。 在一侧的小屋内,中央摆着个巨大得宛如石磨盘的东西。只不过上面缠满了祈福用的红绳,周围还有许多香火。 “此为我们祖传的灵石,可测灵根。”韩庐伸手指了指,语气里有压抑的紧张,“去吧,将手放在灵石上。” 第三章 她想要自救 “只要放上去就可以了?”霍忍冬犹疑。 “当然!我们韩家一千多年都是这样测的。如果子嗣身负灵根,灵石中央的孔洞就会放出光芒来,光是什么颜色的,就是哪一系的灵根。”红的是火、绿的是木、蓝的是水、黄色是金、褐色是土。 不过韩庐没说那么多,他颇为不耐烦地解释了两句,又开始催促她动作。 霍忍冬瞧着他带着急躁更显平凡的五官,心中越来越沉。 回到本家以后韩庐明显变化了。 当仙人老爷就有这么好吗? 她忽然有些想看看,如果她这个凡女真的能修炼,这男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霍忍冬莲步轻移,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块石磨盘上。 看起来粗糙冰冷的器具,触感竟然温润如玉。 不过刹那,磨盘外围一圈散发出莹莹光亮,但实在区别不出是哪种颜色,光芒也虚虚实实的瞧不真切。 看见光,韩庐面色一变,好像被惊吓到了。 但他很快稳住,脸上又带了疑惑:“奇怪,为何没有颜色?也不是从灵石中央发出的光来……” 见识短浅如他自然不敢乱猜,转头见霍忍冬正静静望着自己,一双漆黑美目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 韩庐只觉恼羞成怒,外强中干道:“一定是你灵根太差,资质不佳,连五灵根都不如,所以灵石才会这般!” 霍忍冬垂下眼,声音幽幽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只是我倒要问问你,还打算与我成亲么?” 婚自然是不可能结的。 韩庐一噎,吞吞吐吐:“聘礼婚仪已经在筹备了,你放宽心吧。” 他带着霍忍冬回到偏僻小院,令丫鬟仆妇守着她,自己快步往父亲的院落来。 一路上心里千头万绪,本以为修仙资质千里挑一,没想到连个骗过来的凡女也有。 犹豫再三,韩庐还是将刚才族祠内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韩拓正在观赏匣子中的玄级符箓,闻言一愣。 他自己也就是个下品三灵根而已,韩家百年间测灵根都未出现过如此异常,祖上或许有过,但他们可就不得而知了。 要问这样的事,有可能知道的只有韩家家主韩山,和在千机阁当供奉长老的韩岻。 韩山是韩拓的祖父,只不过韩拓自己修为不显,在族内也不算得宠。 但,自他上报了红丹一事,连带整房的人都鸡犬升天,得了祖父青眼。 “这种小事,就不必去惊扰家主了。只需告诉你曾祖父,此女确有低等灵根。”韩拓做了主,安慰儿子道,“他老人家就等着霍忍冬这枚红丹冲击金丹中期境界呢。” 中年男子摸了摸下巴上的美髯,笑:“这也实在算一个好消息。” 要知道,红丹法子本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邪门。做丹的材料如果身负灵根,再加上特殊的生辰,丹力只会更加强效,说不定一粒就能涨五十年修为。 听到“五十年”这个字眼,韩庐心中原本那些酸意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父子俩凑在一起,小声做着千秋大梦。 * 霍忍冬在韩宅一连住了几日,除了最开始韩庐带她去族祠,后来再未出现过。 先前说好的成亲没了音讯,自己仿佛成了个透明人。 有的时候天气好,婆子也允许她到大花园里逛逛。 韩家从上到下五代同堂,人丁兴旺。 除了那个见面就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韩七姑娘,其余的人多半神情谨慎,也不多与她交流,全程语焉不详。 韩庐的小破院子里有棵巨大的银杏树,久而久之,比起待在充满腐朽味道的房间里,或是出门被韩家人注目,霍忍冬更喜欢坐在树下望天。 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的,会喘气的人。 丫鬟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未来的少奶奶,后来发现韩庐连面都没露,府中也没有要成亲的架势,渐渐就开始给她下绊子。 比如送的餐食不好,菜饭和汤都是冷的;或者房中没有热水;首饰钗环被偷窃;以及小丫头们在窗外用十分明显的声音谈论她的出身,说她荒野村姑顶多抬成个妾。 可惜了,霍忍冬是苦日子出来的。 没有热水,那就自己烧。冬日里的茅草屋可比这破小院寒冷的多,此处好歹还有锦缎被子,饭菜冷了又何妨,没有钗环就用自己的木簪,没有什么是挨不过去的。 能忍的她全都忍了。 只是韩庐的消失让她忍不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家时还好好的,互许终身的少年郎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情之一字,竟如此不堪吗? 霍忍冬坐在银杏树下,一双素白的手攥紧,忽然又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闭目喘息了半天才恢复一些,连眼前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东西。 进韩府的这段日子,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一开始还是畏寒怕风,现在已经头晕咳嗽、食不知味、视觉受阻、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正好这时婆子在院门口探头,语气凉飕飕的。 “霍姑娘,你请的大夫来了。” 一名穿布衣、背药箱的老大夫走了进来,搭腕诊脉,又仔细一番望闻问切,但说出来的话却和之前几位完全一样。 “这位小姐有身痛、头痛、恶寒重之表征,又脉浮紧,应是风寒之症。只要照着这方子抓上两副,几日定能痊愈。” 霍忍冬接过那药方一看,失望摇头。 “此方我已服过,并无见效……” 那老大夫面露难色,又开了几个方子,霍忍冬均是摇头。 把人送走后,照顾她的婆子皮笑肉不笑的:“这是请的第五个大夫了,姑娘可还要继续请?” 瞧见婆子的神色,霍忍冬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他们……似乎知道这些大夫是没有用的。 莫非,是有人故意下绊子,不想给她治病? 霍忍冬将几张药方叠在一起,不动声色:“我知道几个治风寒的土方子,兴许能管点用,我想自己去药铺抓几味药。” 这意思就是要出门,婆子脸上犯了难,她可还记得夫人的嘱托呢,说要把这位看紧了。 霍忍冬沉下脸,将那叠药方往石桌上一摔,“啪”的一声。 “怎么,我还成了你家的囚犯不成!是不是出门还需要和你报备?” 她本就极美,平时低眉顺眼状似乖顺,瞧着十分好欺负的模样。这会生起气来,身上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不像是普通村妇了。 婆子终归是下人,她撇撇嘴:“姑娘自然不需要和老奴我报备,只是需在两个时辰内回来,否则不好和老爷夫人交代。” 霍忍冬捂住心口,不想看见这婆子的嘴脸,回屋换了衣服,又取了些银钱后就往宅子小门走去。 后门外是条没什么人的小巷,一棵歪脖柿子树立在巷口,黄昏的光线将树影拉得很长。 霍忍冬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听见身后跟着脚步声,估计是那婆子遣了小厮偷偷跟着她,也不去搭理,只管一路向行人打听着往药铺的方向去。 秋水镇因为身处白玉京下龙脉,属于风水宝地,在这里生活的普通凡人连头疼脑热都极少。 一路寻寻觅觅,霍忍冬发现前方开着一家叫“千金堂”的医馆,门楣颇大。且客似云来,除了坐诊之外还出售药材、丹药,有不少修士打扮的人出入其中。 霍忍冬揣着兜里几两散碎银子犹豫。 因为还没成亲,她也不愿意用韩家的银钱,这些年压箱底的钱财只有这些,半晌还是试探着走上前去。 瞧见她,门口候着的小二立刻迎上来,问小姐有什么需求。 因霍忍冬生得美貌,又穿着材质不错的绫罗衣裳,就算不是修仙者,也是本地大家族的女眷,自然不敢怠慢。 千金堂里售卖普通药材和灵药灵植两种,灵植和丹丸不以铜钱出,而是要用上中下三品灵石。 她哪里会有灵石买仙药呢?霍忍冬气馁了,只得寻了堂中坐诊的大夫看了,谁知还是得到一样的回答。 她抓了几副自己知道的土方子,颤颤巍巍出了医馆的门。没走几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竟然不能视物,只能立马扶着墙稳住身体。 一阵阵的头疼伴随冷汗滴滴落下,在她惨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细细水痕,连红唇都没了血色。 霍忍冬忍了好久才感觉稍微好受了些,只是这时,一名挑着担子的脚夫路过,竟然径直撞到了她。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仿佛没看见她这么大个人似的。等到感觉到撞了人,这脚夫才愣了下,随口道句“抱歉”。 霍忍冬心下奇怪,却也无可奈何。 半天积攒了一些力气,她扶着墙慢慢离去。此时距离刚到秋水镇时,身体状况又糟糕了许多。 霍忍冬心里也不是没有猜测,只是为何别人都当是仙人福地的地方,对她却如此苛刻。 秋水镇里有规矩:普通百姓和筑基期以下的修仙者都必须步行,不允许使用飞行法宝、骑坐骑或乘坐车架。 不过在修为至上的修真界,更高修为的人们自然是有特权的。 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修仙者”,而是被尊称为大能,翻云覆雨若等闲。 此时,镇子中央最宽阔的路面上,行人纷纷往两侧避开,有的甚至来不及挪走随身的摊位,为的就是让一架由两头狰狞妖兽拉着的巨大车架可以顺利驶离。 妖车速度极快,车轮带着火焰,那些人没挪走的瓜果蔬菜都被碾压了个干净。但即便如此,所有人也都眼巴巴望着,仿佛能瞧进那车里去似的。 “这么大的排场,若非是金丹期的真君?” “大胆些,万一是位元婴期的道君呢!” 凡民们以此作为谈资,霍忍冬却没多少兴趣,她听见身边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小小的落水声音。 转头一看,原来是名戴斗笠、披蓑衣的老翁,背对着路面众人,蹲坐在桥边的石柱上钓鱼。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让他转身,好似对妖车里的大能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那桥柱雕刻得极小,这老翁待在上面,整个人却能一动不动好似定住一样。 再看形貌,他斗笠下只露出几缕飘散的雪白发丝,竟然比韩庐、韩拓之辈还要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霍忍冬心下好感大起,又见他身边放着装药草的竹篓子,忙走上前,恭敬拱手问道。 “敢问这位老丈,可是游方郎中?方便的话,小女可否向您寻医问诊。” 那人身形一顿,“老丈?” “你且仔细看看,我可老?” 声音低沉浑厚,虽然发丝雪白,转过来的那张脸却称得上一句龙章凤姿。明明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和老翁完全沾不上边。 第四章 有人害我 戚慈跃下桥柱,从面前女子脸上看到了惊讶和羞赧。 她很快侧过身:“失礼了,请公子见谅。” 戚慈有些想笑,就算他后天白发,也从没人敢称呼他为老丈。 低头看去,见面前的美人病容憔悴,他从来对女子外貌不多在意,或丑或美都如过眼云烟。但是第一次,他却在这凡女的身上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神识一扫,果然她身上带着旧物。 他又掐指一算:“你可是姓霍,霍秀才是你何人?” 霍忍冬一下子呆住了,她家祖上曾出过秀才的事情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连韩庐都没有提起过,再说,那可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忍不住再次恭敬一礼:“正是家祖。” “只是家祖离世已多年……公子是怎么知晓的?” 戚慈似笑非笑,一双凤眸夺魂摄魄:“你祖上可有传下来一枚玉佩?我当年重伤之际霍秀才曾出手相助,后来便赠他信物权当谢礼,没想到白驹过隙,故人已逝多年了。” 这段话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霍忍冬忍不住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坠子,绳子已旧,不过上头坠着的暖玉,温润融融,是上下渐变的黄绿二色,宛如天空,成色极好。 因为是旁人赠的信物,家中最难捱的时候父母亲也没有把这暖玉卖了。 要是按满打满算,面前的年轻男子起码也有一百岁了!可他明明看起来只是个弱冠之年的样子。 戚慈看着这块自己亲手赠出去的青霄玉,又淡淡看了霍忍冬一眼。 “这是先天灵物,虽没什么大用,但佩戴可令人灵台清明。” “你身上染的也不是寻常风寒,是有邪气侵体。” 他顿了顿:“看在你霍家与我有缘,这里有正阳丹一枚,可暂时解你病症,但治标不治本。劝你还是即刻搬家,换个居所。” 手心里倏地落入一个冰凉凉的小瓷瓶,霍忍冬忙低头道谢。 “多谢公子大恩,小女感激不尽!” 只是再抬眼时,眼前哪里还有刚才白发公子的身形,他早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踪影。 霍忍冬捏着瓶子站在桥边良久,日暮西斜,寒凉的风吹过她的发梢。 刚才的一幕,难道是遇见了神隐? 以防夜长梦多,霍忍冬在路边小贩处讨了碗水,就着水服用了那粒丹药。说来也是神奇,仙丹一入口,立刻有暖意流入四肢百骸,先前头晕眼花的症状竟然都好转了。 她心下更是信服。只是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那位谪仙般的公子,再当面致谢才好。 * 韩家前门后门处都有人等着,那婆子翘首以盼,好久才看到一道熟悉的瘦削影子慢慢走来。她脸上笑意漫开:“姑娘可算回来了,天黑了路可不好走呢。” 霍忍冬没搭理她,自顾自进了门。 婆子见她病容稍好,心生疑虑,又和尾随在后的小厮耳语两句,面色一变,脚步匆匆往其他院落去了。 霍忍冬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暂居的破小院,她怀疑是院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公子说邪气入体,又要她换居所,肯定是这间屋子里有问题。 沿着墙根查找了一番,只有些杂草和碎石,没发现什么五毒的痕迹。又往屋内来,翻开枕头芯子,没在里头找到话本里常见的针扎小人。 才把褥子掀了开来,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人一边走一边还扯着嗓子叫唤:“忍冬,忍冬是我!” 竟是消失许久的韩庐又出现,这次不光是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厮,竟然是送来了满满几大抬的聘礼。 霍忍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箱子,里头装着聘饼、三牲、四果、香烛镯金等物,倒也算是齐全。 只是他要是不出现,她差点都要忘了自己是过来成亲的。 韩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忍冬莫要怪我,实在是大选之日将近,课业繁重,所以才抽不出空来看你。秋水镇里鱼龙混杂,你生得貌美,小心被歹人窥伺才是。” 他……好似是急了。 霍忍冬冷冷看着,如果是在半月前他送来这些聘礼,她肯定会很高兴。只是如今思绪纷乱、情谊变质,再难用平常心看他。 如此翩翩少年,在山林间萍水相逢,自己曾也为他心动过。 韩庐口若悬河,但他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对了忍冬,我也为你准备了凤冠霞帔的材料,听闻这些都是新嫁娘自己做的,只得劳烦你亲手缝制了,需要什么吩咐王婆就是。” 霍忍冬瞧着那颜色刺眼的红绸。 “好。” 听见她答应,韩庐这才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一般匆匆离去。 她坐下来,轻抚那些聘礼和红绸。如果韩庐真的有鬼,那么如今在他的地头,又有如此多的修士帮助,她一人对着韩家,情势是真的不利。 起码在搞清楚原因之前,她恐怕连秋水镇的大门都出不去。 缓兵之计,霍忍冬开始缝制凤冠霞帔。 每个女子此生最期盼、最幸福的事约莫于准备自己的婚仪,觅得一生良人,但此刻,她却说不出自己的心境是怎么样的。 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一声娇笑。 那位地位超然的韩家七小姐路过,打扮得宛如一朵富贵花。她也不进来,就只是站在院门处打量,好似是来看热闹的。 韩玉芝拿扇子挡了脸:“啧啧,我还以为是府里的人在说笑话,没想到还真送了聘礼来,也不嫌浪费。” 她从小娇生惯养,养得目无尊卑的脾气,在韩家这一辈里又天赋不错,比普通子弟要莽撞的多。 不过心直口快也有心直口快的好处。 只需要稍微一套话,她想要的都能知道。 霍忍冬垂下眼帘,故意道:“七姑娘此言差矣,等将来成了亲,我就是你的三嫂嫂,哪有晚辈和嫂子如此说话的。” 韩玉芝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指指她又指指自己。 “你在说教我?!” “大胆!像你这样的乡村野妇,烂泥糊了两条腿,还妄想做我嫂子?你不配,韩庐那废物也不配当我兄长!” 她瞥见霍忍冬苍白的脸颊,冷笑:“反正你也活不过几日了。继续缝你的嫁衣,做做春秋大梦吧。” 旁边的丫鬟婆子小心翼翼扯了扯韩玉芝,后者撇撇嘴,又风风火火走了。 枯败的院落重新恢复寂静,霍忍冬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手指颤抖,好似三九天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韩玉芝透露出一个讯息:韩家人早就知道她时日无多。却和正常生活似的,没露出一点端倪,甚至不拦着给她寻医问药。 霍忍冬咬紧牙关,仔细冷静下来考虑发生这一切的原因。 白发公子赠送给霍秀才的暖玉坠只是个信物,他自己都说了,没什么大用处。 她自己又身无长物,有千年底蕴的修仙世家能看上一个凡女什么? 可若是韩家看不上她,又为什么非要将她带回?还要用一个谎言套一个谎言。 如果韩庐早有意中人,可以选择不和她成亲,她绝不会死缠烂打,也不是非他不可。 以霍忍冬的思维,她根本想不通关键症结所在。 但这场虚假的婚姻已经危及到她的生命,这是做不得假的。 虽然她不知道韩家在密谋什么,但隐隐意识到和韩家小辈的那场门派大选有关。 此后几天,霍忍冬一直在暗暗留意院子里仆人们的轮班规律,门房开门关门的规律,她想要伺机逃离。 她还以发霉为由,将卧房里的被褥全部更换了一遍。所有送来的衣裳、食物和器具都要验一验有没有毒物,或用沸水煮。 之前去千金堂抓药时,霍忍冬还买了几味认识的解毒驱虫药物,她将这些药材磨成粉,撒在房子四周,甚至放在随身香囊里。 但即便小心谨慎到这种程度,在嫁衣还未缝制完毕前,霍忍冬的症状再一次严重起来。 一日醒来,她发现眼前一片片发黑,扶着床沿艰难起身,忽然“唔”地吐出一口鲜血。 霍忍冬眯着眼,看向不远处没有熄灭的香炉,里头还有她自己点燃的解毒药材,只是竟然一点味道也闻不到了。 她失去了嗅觉。 距离服下灵丹也不过几天而已,不应该发作得这样快。 除非,府里要害她的人用了什么手段…… 她想起那日白发公子顺口说的[你是邪气入体]。 邪气……是韩家在做什么邪法! 霍忍冬一阵心悸,恐惧促使她跌跌撞撞起身,却不小心带翻了旁边的矮凳。 “咣当”一声,她想要伸手去扶,整个人却忽然呆滞在原地。 那平平无奇的矮凳下面,贴着一张绘制着歪歪扭扭花纹的黄符,上面还有疑似生辰八字的字样。 霍忍冬伸出去的手猛地缩回,好像碰见了什么恐怖邪物。 她疯了一样去翻看案桌、茶几、花架,这些平日子不会去动的隐蔽地方,底下竟然全都贴着类似的黄符。 而上面的生辰八字那么眼熟,赫然是自己的! 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韩庐的态度会突然急转而下。 一切的起点,在他们为了成亲而交换庚帖时就已经发生……韩家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选中了她来做邪恶法术。 那些黄符是用朱砂绘制,歪歪扭扭不像正道的产物。除了那些桌椅板凳,霍忍冬不知道房间里什么地方还有,她如同身处火场,下一刻就要被吃人的屋子燃烧殆尽。 霍忍冬不敢继续留在室内,她冲了出去。 大概是这几日不曾出门,又病恹恹的,门口的守卫都薄弱了许多。今日当值的两个小丫鬟应该去了哪里躲懒,竟然不见踪影。 霍忍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朝小门走去。 眼看就要踏出韩家门槛,两个强壮的婆子将她拦住。她们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瞧着她时眼里没有恭敬,却像在看什么假人。 “外头风大,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 “我要出去买药。” “哎哟,府里什么药材都有,何必要去外头?” 霍忍冬试着用财物贿赂她们,但这两个婆子分文不要。 她们将她拖回了院子里,不让她再踏出去一步。 隔着破败的院墙,她听见婆子们在冷笑。 这下或许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韩家人直接将院子锁死。 霍忍冬先是砸门,后又大骂,始终无人应她。 她望着被捶得通红的手掌,和门缝外挂着的大铁锁,意识到自己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兔,浑身汗毛直竖。 进入秋水镇以来,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一件事:仙凡有别,连韩庐这样的底层人士都看不起凡人,他们的生命在修仙者眼里或许根本就不算命。 她于韩庐,也许就是一条小鱼、一只鸟。 第五章 她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韩庐刚从家族学堂里回来,就听闻了家里的消息。 “什么,她把聘礼全毁了?” 仆妇满脸不赞同,撇撇嘴:“是啊,上好的绸缎都给剪成碎布,还有聘饼果子,砸得粉碎。隔着院门都听见里头叮咣的声音,小丫头们都说那女人疯了,谁也不肯去送饭。” 韩庐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不知不觉呼出一口浊气。 他刚才在学堂里遭到了嘲讽,因为资质差,总也掌握不了炼气入门的法决,不过听见霍忍冬发疯的消息,方才那些烦躁竟然全都烟消云散了。 比他灵根强又怎么样?只要他服下红丹,灵气修为还不是手到擒来。 韩家的子弟那么多,有谁能有这般运气? 父亲说天命之子前期都得经受磋磨,他觉得自己就是这般。 韩庐缓缓饮下茶水,面色恢复平静。 之前一直用甜言蜜语钓着这乡村凡女,如今他听见仆妇的禀报,知道霍忍冬大抵是对他死了心,心中竟然还觉得轻松了些,起码再不必和低贱的凡人虚与委蛇了。 “疯就疯了,只要不疯到外头丢了韩家的脸,随便她怎么糟践。” 韩庐哼了声,又小声嘱咐:“看紧点,别死了。起码还得挨过几日才好,别误了家主大事,懂了吗?” 仆妇小声应是。 韩庐双手抄在袖子中,想着明天就是门派大选开始的日子,一双平凡的眉眼里多了抹狠厉决绝。 修仙之途已经尘埃落定,旁的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不需要。 * 日头西斜,枯败的小院重归寂静。 花生桂圆之类的点心散碎一地,和其他聘礼一起被践踏、沦为污泥。 那件通红的绸缎嫁衣被剪碎了丢在了地上,弃如敝履。 霍忍冬披头散发坐在老银杏树下,纤瘦的后颈骨突出,像一根已经干枯的树。 她心头充满了翻江倒海的难受,那是普通凡人的悲凉、愤怒、无奈,如同滚水浇油,却无处宣泄的无可奈何。 韩家人的狼子野心揭露后,之前的奇怪现象都有了解释:无父无母,她就不会有家人来寻找为难;无牵无挂,用邪法对付她,韩庐就没有后顾之忧。 现在想想,韩家人对她的态度一直仿佛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她是不需要交流的工具,给点东西就能度日,当然也不需要精致衣食的对待。 是她痴心妄想了,竟然觉得凡人真的可以嫁给“仙人老爷”。 今天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喧闹声阵阵。 隔着一堵院墙,韩家百来口人其乐融融。 她听见仆从们传饭的声音、长辈们对子嗣的勉励、韩玉芝和其他兄弟姐妹讨论修炼的动静,还有丫鬟小厮们讨喜的笑闹。 他们都那么正常,围着家主其乐融融,一副父慈子孝五世同堂的天人之乐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关着一个快死的凡女。 霍忍冬用剪刀将那些贴在凳子、桌子下面的黄符全都撕了个粉碎,但她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多少。 小院里只有两间厢房,她不敢睡在任何一间房中,那些屋子是吃人是野兽,她只能裹着被子到院中的银杏树下坐了一夜。 夜风呼寒,阴凉的潮气从脚底渗入,顺着泥土树干流入四肢百骸,她冻得牙齿发抖。只有那枚家传的暖玉坠,在心口给她一丝温度。 后半夜的时候甚至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她靠着冰凉的树干,无比想念小草村。 想念她破败简陋的茅屋,想念邻居热情淳朴的婶娘,想念她安全、干净的家。 几个时辰过去,霍忍冬蜷缩在树下,周身冻得快要麻木了,她几乎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冰冷潮湿的被子无法阻挡邪法的入侵。 一开始,她还能尝到口中血丝的铁锈味,到后来一切五感都逐渐模糊。 明明屋里黄符都被毁坏,她还是开始失去味觉、嗅觉。 霍忍冬睁着眼睛不敢睡,她望着东边的天际,等待一抹橙色打破黑暗。 孤零零的小院里,所有人都在等她认命,等她去死。 可她不要就这样咽气。 韩庐在小草村时就和凡人一样,就连种地都不比她强。像这样弱小的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要报仇,她要让这些草菅人命的仙人老爷后悔。 院门被从外面锁死,只留出一个狗洞可以塞些吃食进来。 韩家人对她显然并不上心,不知道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树已经足够高大,枝叶伸展出了墙外。 霍忍冬一直静静地等,等到天光破晓才开始行动。 她从小靠山吃山长大,不知道多少次独自住在野外,爬树这种小事当然难不倒她。顺着银杏树的树枝,她踩着院墙瓦片,小心翼翼翻下去。 东边已经有橙色的光晕和玄色夜幕晕染在一块,巷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行人。 但即便如此,霍忍冬也没有丝毫放松,秋水镇里仙凡杂居,她害怕遇上更危险的事物,必须等到天亮才敢出门。 她的记性非常好,只走过一次,就完全记得去那座石桥的路。 那位白发的公子,他说他和霍家祖上有缘,霍忍冬知道,他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昨晚下过一场小雨,湿淋淋的落叶贴在石板路上,踩上去很容易打滑。天色将亮不亮,镇子中心的路边已经有几个卖朝食的小贩一边搓手一边准备开摊。 霍忍冬裹着一件棉袄,拖着步子沿街边走着,呼出的冷雾将那张面孔遮掩,完全看不出一丝惊艳的容貌。 她凭着坚韧的毅力来到桥上,清晨的江面上弥漫一层白雾,石桥上空无一人。 霍忍冬靠着冰冷的石柱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远方,期待再看见那个戴斗笠穿蓑衣的身影。 一刻钟、两刻钟…… 随着时间缓缓流淌,行人多了起来,开始有小摊小贩出现在桥头。 高度的恐惧和紧张燃烧着她的精气神,霍忍冬昏昏欲睡,忽然感觉脚上压了什么重物。坐直身体一看,原来是两个卖菜的中年夫妇在她旁边摆摊,菜篓子压到了她的脚。 两人满面风霜,是普通凡人的模样。 霍忍冬搓了搓已经冻麻的手臂,问道:“大叔大婶,请问可有看见一位白发蓑衣的公子路过?” 她那么大个人,就算狼狈如乞丐,照理也不应该会压到她。可这卖菜的中年夫妇就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对于搭话也没有丝毫反应,依旧在做自己的事。 霍忍冬看见他们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在千金堂外被脚夫撞到的事,一股寒意忽然从背后弥漫。 桥上人多,那位公子不会来钓鱼了。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桥下跑。 所有摆摊的小贩、来往的路人都对她视而不见。不管霍忍冬是如何求救、呼喊,都当面前不存在这个人似的。他们笑着互相讨价还价,或者挑拣货物,完全没有一丝异常。 当人失去作为人的存在感,他就不再是人了。 霍忍冬站在路中间,虽然太阳已经升起了,她却觉得周身冰凉,连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红丹的诅咒不光可以使人身体消亡,还可以切断人和世上最后的联系。只要没人注意到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就彻底沦为了一块血肉、一味药材。 耳边混沌的嘈杂声里,忽然传来几声稳稳的脚步,霍忍冬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韩家人发现了! 那些人在桥下包围了路口,没办法,霍忍冬只能慌不择路地往另一头跑。 这边没有什么凡人摆摊,十分安静宽阔,因此也衬得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那些人逐渐拉近了和她的距离,霍忍冬已经失去视觉,只能看见一片片断断续续的斑块。 终于在眼前最后一片光明消失时,她摔倒在地上。 触手的地砖冰冷湿滑,霍忍冬崩溃一样大吼,她用手肘撑着地面,徒劳地往前挪动身体。 她不要……不要就这样死去! 下一刻,有片衣角拂过她的手背,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你?” 霍忍冬愣了一下,此刻她已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漆黑,但还是挥舞手臂,紧紧攥住了面前人的衣袍。 “救救我……” 戚慈已经从白玉京下山好几天了,原本今日是打算购置些丹药离开秋水镇的。只是他一大早觉得心神不宁,没想到这就在小巷子里救到了霍忍冬。 他还记得这个霍家的小女子,当初好心给她一颗丹药,谁曾想没过多久她就搞成这样。 戚慈蹲下身来,耐心道:“你真的要我救你?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没准会更危险。” 面前的女子双眸已经失去光彩,却还执拗地望着他的方向。那双曾经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头已是一片灰暗。 戚慈被攥着衣摆一动不动,倒是不远处循着味过来的杀手坐不住了。 他们是韩家豢养的门客打手,最高的也不过炼气后期而已,这样的修为足够在凡人面前横着走,但在修真者眼里就不算什么了。 面前这个戴斗笠的白发男子,浑身上下没一件法衣宝具,却完全看不出修为,叫人不敢大意。 打手小头目走上前来抱拳,又指着地上的霍忍冬:“这位道友,这是我们韩家少爷娶进门的凡女,身患重疾,还请道友不要插手韩家家务事。” 报出韩家的名字,秋水镇里的大小世家都会给点面子。 戚慈点点头:“原来是千机阁门下的韩家啊。” 几个打手露出满意表情:“正是!” 韩家家主的亲哥哥韩岻,正是千机阁的供奉长老,如今已是金丹后期修为,是韩家修为最高的一个。千机阁是在白玉京都能排得上号的大门派,更别提盘根错节的家族利害关系了。 “原来如此。”戚慈握着霍忍冬的胳膊将人提起来,却没有把她交出去的意思。 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一双凤眸冷意森寒:“韩岻倒是个人物,可韩家,又算什么东西?” 几人闻言面色一变,抽出腰间佩剑想要冲上来,却被戚慈弹指挡住。 只闻“叮”的一声脆响,灵剑在他指尖碎裂成段段铁块。那炼气期的打手只觉得撞上一堵极硬的墙,然后是恐怖到发指的威压兜头泼下,不光压断了他的剑,还压断了他们的脊梁。 几个打手也是修士,此刻却趴在地上完全站不起来,“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为首的一个恐惧求饶:“前辈、前辈饶命……” 却见那白发男子将霍忍冬轻轻松松扛在肩上,转身离去,声音凉薄。 “做出这种下作的手段,猜也是想要参加门派大选,那我就去看看,韩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第六章 杀夫证道 白玉京下共有四个镇子,门派大选是全部修仙者的大事,每个镇子都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出面,于镇上的“登仙门”设置道场,再行挑选合格的子弟。 今日是登仙门开启的第一天,先是镇上几家大户合力举行了祈福仪式,放飞仙雀、播撒灵雨,也是给当地凡人的福祉;再有作为白玉京第一大宗门的天衍宗掌事出面,勉励各家小辈。 年轻子弟们面带微笑、互相行礼,气氛一派大好。他们有天资卓越的,也会由家族长辈们领着去几大宗门掌事面前过个脸熟。 韩庐当然是没资格的,他跟在几名族兄身后,听他们讨论哪个门派功法高深,或是哪个门派资源丰富,完全插不上嘴,脸上的笑意都快僵住了。 等候在登仙门登记的八成是秋水镇当地的修仙世家子弟,也有二成是慕名而来的散修,真正的凡人几乎没有。 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真正的门派大选还得看七日之后的试炼。 因为韩岻的关系,韩家人肯定是要进入千机阁拜师的。族中有长老和没长老,将来能得到的助力可差的多。除非是天灵根的天之骄子,那才是众门派都要争抢的人选。 大家排着队在玉碟上留下名字,忽然有人惊呼。 “快看,那怎么有个女人?” “披头散发的,是厉鬼还是活人啊。” “各宗掌事都在这里,怎么可能是厉鬼。” 登仙门的坡下,霍忍冬以树枝为杖,步履蹒跚走来。 道路两侧是一棵棵百年灵树,茂盛的枝丫上挂着祈福幡,深红色的随风飘荡。她衣衫单薄,几缕发丝黏在惨白的脸上,身形隐没在早晨的雾气里,看着真像几分女鬼。 霍忍冬站在黑压压一帮修仙之人面前,努力挺直了背脊:“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薄情寡性、恩将仇报吗?” 话音一出,躲在人堆中的韩庐大惊失色,他忙抓住身边人。 “她、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快找人把她带走!” 各家有人议论纷纷:“怎么,此女是韩家人,和你相识?” “我不认识她!” 霍忍冬孤身站在登仙门尽头,人群为她让出一圈空隙,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道貌岸然、草菅人命吗?”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食人血、啖人肉,以活人做邪法吗?” 韩庐看见周遭人望过来的古怪神色,惊慌失措大吼道:“你胡说!我才没有吃活人!” 众人哗然。 “这么说你真的是负心薄幸、恩将仇报之辈了?” “此女说的草菅人命又是几个意思?” 韩庐支支吾吾:“我、我……” 韩家家主韩山本来在内室和几名掌事寒暄,听见动静疾驰而出,一巴掌把韩庐打到一边。 他尤为不解气,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脚踹在韩庐背上,这才恶狠狠看向霍忍冬:“疯言疯语、信口雌黄,哪里来的疯婆子!” 说罢竟然是直接招出袖中的法宝天雷锤,要把她当众砸死。 滋滋闪电缠绕黢黑的锤身,这是一件地级法宝,要是重重砸下去,别说弱不禁风的霍忍冬了,炼气修士都要当场毙命。 金丹期修士威压下,几个修为低的小辈都吓得往后躲去,伴随轰鸣的雷声,众人只见天雷锤腾空飞起,化为闪电朝那女子兜头砸去。 只是预料中血肉四溅的场面没有发生,天雷锤在距离霍忍冬几米远的距离生生被阻下。 不知道轰到什么东西上面,只闻“咣”的一声巨大金属撞击响动,在场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双耳,个别修为差的还呕出血来。 霍忍冬面色惨白,在法宝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她脚步晃了晃,身形还未倒下,被一只手从身后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一道漠然的声音宛如寒玉相击。 “谁敢动她。” 戚慈心情非常不好,他冷漠地打量面前的韩家人,见一年轻小辈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应该就是那个负了霍忍冬的未婚夫了。 他抬腿,将掉在地上的天雷锤又给踹了回去,冷笑:“怎么,韩家是害怕真相公之于众,想要当众杀人灭口了?!” 好好一件地级法宝,就这么被人踢来踢去的。 韩山将法宝召回袖中,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犯难。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白发男人。秋水镇何时出现过这号人物,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身上穿的也不是高级法衣,自己却看不穿他的修为。 是带了隔绝神识的法器,还是境界更高? 韩山按兵不动,倒是他旁边那位千机阁的掌事急不可耐跳了出来。 宋奇:“哪里来的散修,竟敢扰乱秋水镇门派大选,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诋毁韩家,简直胆大包天!吾乃千机阁掌事宋奇,你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宋奇不过筑基期大圆满而已,但因为是有实权的管事,人人都敬他三分。 他为韩山出头,也只是想抱韩岻的大腿,毕竟那位可是金丹后期的供奉长老,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破元婴了。 其他宗门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太一宗的徐掌事原本也要站出来,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袖子。 拉他的正是天衍宗的掌事李玉虚,来自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宗门。 刚才还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中年人此刻面无人色,额上还有冷汗落下,咬牙嘱咐:“千万别插手!” 徐掌事震惊:“李兄,你为何……” 他一愣,忽然想起什么:“鹤发童颜,此人莫非是天衍宗那位?” 李掌事艰难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于是默契地闭口不言,装作没看见。 而那边,千机阁的宋奇已经被戚慈一掌击飞,像个破风筝一样,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周围的人,刚才为他吆喝助威的声势有多浩大,此刻的气氛就有多死寂。 戚慈看着这些人变来变去的脸色毫不留情:“怎么,还有想与我挑战一二的?” 见无人搭话,他哼笑一声,望着领头的韩家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自不量力。” 宋奇是筑基大圆满修为,在修真界以绝对实力为尊,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二人之间境界的差距有如天堑。 就算是位散修,只要步入金丹,就能被尊称为一声真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掌事被千机阁的小弟子们拖下去治疗了,韩山的脸色已经青一阵白一阵,再听见周围的家族对他们的议论嘲讽,面子更是挂不住。 他有了决策,直接一掌摄住自家小辈,往广场上一丢。 “韩庐,你看看自己做下的好事!我韩家怎么养出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脸都让你丢尽了!” 韩庐一个不过引气入体的人,连修仙的门槛才堪堪迈入,被韩山丢出来当炮灰弃子,再面对戚慈故意外放的大能威压,直接去了半条命。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啊!晚辈与这女子不过萍水相逢的姻缘,罪不至死啊!” 霍忍冬脑袋突突的疼,她凭借戚慈的支撑才勉强站立。 听见韩庐的哭嚎,她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东西,却只能望见一个不断在地上磕头求饶的凄凉人影。 比当初在山上救他时还要狼狈。 霍忍冬看着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韩庐,既然你做了选择,我们缘分已尽,当初的婚约就不做数了。恩义两断,韩家这一番算计我定牢记于心。” 韩庐回过神来,爬到她脚边抓住裙摆,一边哀求:“忍冬、忍冬,我没想害你,真的!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亲!看在我们在小草村定情的份上,你救救我……” 霍忍冬眸色黯淡,嘴唇抖了抖,终是开口:“你不想害我?那为何与你父亲合谋,千里迢迢将我骗回韩家,关在院子里等死。” “你不想害我?却故意让我药石无医,没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一日比一日衰弱。” “你不想害我,却以我骨血作药、以人命为丹,将我做人牲。” 她露出一个凄绝的笑:“你脑中只有自己的修仙大道,你何时想过救我?韩庐,你有把我当人吗?”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似在议论这种人丹邪法,还有人质问韩家。但霍忍冬已经听不进去了。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我虽孤弱,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登仙门周围有几十棵灵树,不知道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此刻,树上的灵幡无风自舞,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大地的哭诉。 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她仿佛看见每一片灵树叶子的抖动,听见风呼啸在耳边。她挣脱戚慈的手,朝韩庐靠近了一步,缓缓举起了手里被用来当做拐杖的树枝。 一根树枝而已,连韩庐都只是皱着眉头微微侧身,没想躲开。 其他人更是当做没看见,只道她是想打人发泄。 是啊,谁会在意一个半死不活的凡女,和她手里脆弱易折的树枝呢?恐怕连韩庐的皮肉都破不了吧? 在修士眼里,她就像是一个笑话。 灵树的叶片舞动地越来越频繁,戚慈也感受到了异常,他皱了皱眉,但周围人的注意力还在刚才的劲爆消息里,无人察觉。 如果他们凝神,势必可以看见,登仙门的万年灵树们都在微微发光,天地间磅礴的木系灵力像是龙卷风,从四面八方向着霍忍冬奔涌而来。 仿佛天地有灵、万物有慧。 古老灵物的一声叹息,不可被人计算的泱泱力量,被她借来。 霍忍冬感觉胸口佩戴的暖玉热了起来,那股热温暖她冰冷的四肢,让她高高抬起手。 而那根脆弱的树枝,仿佛变成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剑锋凌厉,直指韩庐心口。 所有人都没动,大家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弱女子执着树枝,“碰”到了韩庐的身上。 然而,不可思议,甚至于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霍忍冬的树枝轻而易举穿透韩庐的金刚不破护身符和法衣,半截通红的树枝,就那么从韩庐背心刺出。 整个登仙门再次静默,唯有韩庐的身躯“砰”倒地的声音。 第七章 凡人也可调动天地灵气? 诡谲沉寂的气氛,是被一声微弱的求救打破的。 “哈……救、救……” 韩庐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双目圆瞪。他捂着心口的血洞,一手徒劳地伸向韩家家主那边,竟还没彻底咽气。 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群,爆发哗然。甚至有些胆小的修士祭出法宝,唯恐霍忍冬暴走。 原本还算态度从容的韩山直接变了脸色,他甚至不知道该先反驳红丹的指控,还是先讨要韩庐的命。 他口中嗬嗬有声,半晌竟说不出话来。韩庐再废物,也是秋水镇世家的子弟,也是修仙入了门的,更别提他身上还带着几件防御的法器,法衣也算刀枪不入。 修仙世家的子弟,竟然被一个半死不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用一根树枝,以近乎玩笑的方式戳死了? 茫然、惊惧、无措之后袭来的,是翻天覆地的愤怒。 韩山颤抖着手,直指着霍忍冬:“妖女……妖女!” 躲在人们身后的韩玉芝探出头来,声音尖利:“这妖女公然害人性命,杀我三哥,她必是魔修无疑!” “对,此女邪性,明明是没有法力的凡人,怎么可能越位杀人!” “妖女,伏诛吧!” 他们忘记了刚才弱女子的控诉,只记得此刻修仙者的名头被凡人狠狠挫败的愤怒。 一刹那,各阶符箓纷繁闪光,法器宝具冲天而起。 咒术、阵法、手决、法宝。 在一群修士的包围圈下,霍忍冬纤细的身躯如同摇摇欲折的树。 胸口青霄玉的暖意已经淡去,刚才的一击必杀仿佛回光返照,此刻的她置身冰窟,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反抗。 红丹的诅咒侵入肺腑,她努力眯起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境况,却只看到一个伟岸的背脊挡在自己身前。 戚慈的斗笠被风吹掉,一头雪发随风舞动,他从背后抽出一个漆黑的剑匣,狠狠掼在地上。 “谁敢放肆——!” 霎时间,以剑匣为圆心,炽烈凶猛的剑意变成猛兽,涤荡寰宇,将那群乌合之众冲散。 韩玉芝起先叫得最凶,现在对上戚慈的眼神,直接缩回了长辈身后。 这时,秋水镇的一名有辈分的老者走出来,仗着身后人多大喝。 “道友今天大闹登仙门,又打伤千机阁掌事,是要与秋水镇、与整个白玉京会盟为敌么?” 人群里稀稀拉拉响起帮腔的声音,但在戚慈恐怖的威压下都不怎么有底气。 戚慈看着对方,凤眸微眯:“无名之人,莫要狂吠。” 那老者也是某个世家的老祖,也有金丹修为,闻言气得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道友这是铁了心要护着这妖女了!?” 戚慈指着霍忍冬:“妖女?看你也一把年纪了,理应分得清是非曲直。你们不会真的蠢到连灵气和魔气都分不清吧?她到底是不是魔修妖女,你敢以心魔起誓么?” 他后天白发本就摄人心魄,再配上那张俊美的脸,和周身目中无人、狂妄不羁的架势,赫然是修士最怕的那种狠角色。 大家修炼不易,每一步都是辛辛苦苦而来,自然是最怕不要命的人。 到底是不是妖女,修士心里自然门儿清,只是碍于面子,谁也不想承认。 被心魔誓一堵,方才那名开口的长老也闭了嘴。 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我刚才感觉到了磅礴的木系灵力,可那明明是根普通树枝。” “什么时候凡人也可调动天地灵气了?” “休矣,此女古怪,反正死的不是我家人。莫要再管,明哲保身吧。” 大概商量出了个结果,围观的修士们渐渐安静下去,满天乱飞的法宝飞剑也都被一个个收回,登仙门重归寂静。 戚慈换了只手握剑,他左手将霍忍冬揽住,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地上的韩庐。 “一个妄图动用邪法,以活人炼丹修行的废物罢了。这种人渣死就死了,哪怕她不动手,我也会出手。” “倒是韩家的帐,可要细细算一算。以人作丹,这种少见的邪法可不是大路货,仅凭韩庐这个废物是不可能的,他身后势必有韩家人牵扯其中。” 戚慈漂亮的凤眸一转,看向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韩山:“我倒是不知道,白玉京脚下的四大镇,竟然有家族打着正道的幌子,采用歪门邪道修炼的法子!” “韩家家主,到底谁是魔修,你清楚了么?” 话音未落,一柄看不清模样的长剑自戚慈手中的剑匣里飞出,化为流光盘旋在天际,速度快到连眼睛也跟不上,只能看见剑尾拉长的青白色雷光。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弥漫、雷光隐隐,光线昏暗下来,刮起汹涌的冷风。 韩山慌乱道:“胡说,你胡说!” 他扯着周围人的袖子辩白,“此时绝对和我没有关系,韩家绝不会做魔道中事……” “咔嚓——” 闪电劈下,好像天际裂开道血盆大口。刹那间照亮场上众韩家人惊惧的脸。 戚慈手一抬,一缕电光缠绕在他掌心,冒着滋滋的电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地上修罗。 “天道雷法、司掌刑狱,在我面前还敢说谎!” 雷鞭如灵蛇出,一路勾起地动山摇,朝着韩家众人兜头抽去。见此阵仗,韩山、韩拓等几人果断祭出身上的防御法器,有的掐诀召唤护盾,有的撕碎金刚不破护符,霎时,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罩升起,将他们裹成一个光球。 但戚慈手里的雷鞭好像根本无法阻止,它就是天道劈下的雷劫,是法则之力。雷鞭一路无视众多防御,落在地上爆发刺目的白光。 “啊!!!” 明明没有击打中身体,韩山却发出一声痛叫,他捂住丹田,勉强站稳身体。 而他身后的其他人就要狼狈的多了,小辈子弟们一个个跪伏在地,面色惨白,像是被击中了神魂。 雷法不在五行之中,又自五行衍化而生。就像修士渡劫需要遭受天道雷劫一样,雷系法术自带驱邪镇魔的效果,在同境界的修为中,雷法永远是杀伤力最强的,甚至可以越阶杀人。 韩家人七倒八歪,戚慈眸色冷漠,仿佛看不见一样,他抬手还要再抽,面前却是冲出来一个人。 李掌事额头冷汗直冒,最后还是迫不得已,走出来站到了前头。 中年男子对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戚慈深深弯腰,恭敬行了个晚辈礼。 “师叔祖……收手吧。” 方才默不吭声的天衍宗弟子们都鱼贯而出,朝着这边投来恐惧又敬畏的目光。 戚慈挑挑眉:“李玉虚,你也要帮邪魔歪道么?” 李掌事实在是怕了那把雷刑剑,他不停摆手:“非也非也,只是您身旁这位姑娘身中邪毒,病入膏肓,晚辈对医术也有些研究,再不医治恐命不久矣!” 戚慈愣了下,他看向臂弯里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霍忍冬竟然已经晕过去了。那张苍白的小脸靠着他的肩膀,双眸紧闭,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上,透露着可怜。 李掌事见此,连忙再添把火:“既然她已亲手手刃前夫,韩家又尚未酿成大祸,您就放过这一行人吧,雷刑鞭下他们也已受了惩罚。这次门派大选,恐怕韩家也不会有人入道。” “再者,韩山的兄长是千机阁供奉长老,也是金丹后期修为,如果千机阁硬是纠缠起来,恐怕会给您添许多事端,打扰您下山游历的兴致。” 戚慈回以一个凉飕飕的目光,李玉虚连忙闭了嘴,他小心翼翼拭去额上的汗水,陪着笑。 但到底,戚慈还是将雷刑剑收回剑匣,霎时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放出晴天,周围的修士全都松了口气。 他瞥了眼不远处地上半死不活的韩庐,张狂开口:“今日人我带走了,有胆子的就跟上来。韩家账目未清,日后再好好清算。” 说罢将霍忍冬扛在肩上,转身大步离去。这次,再没人敢开口留人。 众人只能眼看着那一男一女大闹门派大选,后又大摇大摆离开。 李玉虚和天衍宗一行人在后头弯腰拱手:“恭送师叔祖——” 他们显然放松许多:好歹送走一尊大神,又制止了一番不必要的杀孽。 韩家这边则狼狈的多,几个有天资的小辈都被雷法剑气击伤,韩山自己也受了神魂打击,十分不好受。 “快快带回去,好生调养!”他放出一个飞行法器,卷了一家人,逃也似地飞下山去。 其他家族和宗门的人看了这一场好戏,也没兴致再搞什么门派大选,只得三三两两散去,只是韩家的名声恐怕要臭很久。 很快,空荡荡的广场上只剩下韩庐自己。 他躺在地上,口中呕出汩汩鲜血,眼里布满血丝。身下一大滩血迹湿透了真丝法衣,他口中只有出去的气,已经没有进来的气。 韩庐的余光看着毫不犹豫离去的家人,很想说:我还没有死…… 只是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他只得在无边孤冷里,饱含唾骂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 霍忍冬趴在戚慈背上,被晃了许久后悠悠转醒。 “我们……要去哪?”她声音嘶哑地问。 戚慈:“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秋水镇作为白玉京下四大镇之一,登仙门外就有一处公共传送阵,只要支付灵石就可以去到修仙大陆的任何地方。 霍忍冬只模糊感觉到他丢了一块灵石出去,随后周身的法阵闪现点点蓝光,狂风四起,场景开始变换。 她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秋水镇的青石小路逐渐模糊。韩庐是她前生的终点,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第八章 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 无人的深山老林,深秋已至,山林间落叶积攒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脆脆的。 几只鸟雀被惊飞,发出“扑簌簌”的振翅声音。 有人踏着枯叶一步步走来,脚步又慢又稳。 戚慈背着奄奄一息的霍忍冬,忽然停下了步伐。 “别藏了,出来吧。” 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回应他的只有树林里的呼呼风声。霍忍冬疲惫地睁开眼皮,对此有些莫名。 还不待她询问,周围忽然跳出十六七条黑影,呈合围之势将二人重重包围。 霍忍冬瞪大了眼,但戚慈对此根本没有意外神色,他冷笑一声:“从秋水镇开始跟了一路了,你们着实辛苦。” 这些人全部着黑衣,以面具覆脸,乍看下连身形高矮都差不多,宛如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鬼影。 其中一人开口,嗡嗡的像是假声:“吾等不愿与前辈为敌,把那女人交出来,必有重金酬谢。” 戚慈:“如果不呢?” 那人就又回答:“如今她可作红丹的消息人尽皆知,没有我们,还会有别人来。一个凡人罢了,炼了就炼了,不值得前辈与众人为敌。” 霍忍冬嘴唇泛白,她惊恐地发现这群黑衣人连借口都不找,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他们就是被派来掳人的,秋水镇里除了韩家还有别的家族想要靠红丹提升修为。 她或许逃离了韩家,但她能逃离这个吃人的修真界吗? 霍忍冬浑身颤抖起来,不知道自己会遭遇怎样的结局。 只听见背着她的白发男子淡淡开口:“值不值,我说了算。” 下一瞬,以他二人为圆心,倏地从地底冒出无数条细小的金色电流,像是灵蛇,一把抓住了那些黑衣人的脚。 “!”有人下意识要抬手去挡,但那些电流仿佛是活的,顺着脚踝往上爬,金色电光瞬间蔓延全身。 “啊啊啊——”黑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剩下的刺客显然被同伴的惨状吓到,都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再次看向合围圈里一动不动的戚慈,男人面无表情,正冷冷望着他们。 明明是以少敌多,还带着个拖累,他却完全没有惧怕的神情。 领头的黑衣人眯了眯眼,吩咐道:“结印!” 话音落下,所有刺客齐齐动作,他们掐出诡异的手决,极度相似的身形变换,好像从十七八个影子顷刻间增长到七八十个! 同时,刚才还天气晴朗的树林里忽然阴雨绵绵,雨雾遮蔽了黑衣人的身形。 金色电光和漆黑身影交缠在一起,霍忍冬看了一会眼睛就跟不上了,双目突突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惊雷从天劈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怎么样,还要试试?” 戚慈还是不动如山的模样,他脸上挂着笑,闪电在他脚下乖顺蛰伏。 周围的黑衣人没有少,他们依然在列阵,只不过空气里多了一种焦糊的臭味。 霍忍冬悄悄看去,正巧对上领头刺客的眼神,他深深望着这边一眼,随后提起那个昏厥过去的同伴,阴森森开口。 “未来,还请前辈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这些人好像烟雾蒸发,整个人原地消失,只余一缕黑气。 待走出林子,戚慈消除了一路上的脚步和战斗痕迹,才找地上将背着的女子放下。 霍忍冬垂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戚慈蹲在她面前,以两指捏住她腕子探脉。 掌下的皓腕纤细、脆弱易折,虽然离开前他给她喂了药,又以灵气护住心脉,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韩家用的那种以人作丹的邪法,恐怕已经到了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如果不是她自己拼死跑了出来,过几天再难逃命。 霍忍冬望着面前神情谨慎的男子:“恩公,刚才那些人是……” “职业刺客罢了,收钱卖命,什么都干。” 戚慈看她,“想也知道,是秋水镇里哪个时日无多的老怪物听闻了韩家干下的事,找了刺客抓你,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忍冬脸色发白,她闭了闭眼:“多谢恩公三番四次救我,小女孤身一人无以为报。若有来生,必结草衔环报恩公大德。” 戚慈捏着她的手腕,又输了一些灵力过去:“今世都没过完,许什么来生。再说,修真者命长,你要和我约定来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逢。” 霍忍冬嘴唇动了动,虽说他口中‘约定来生’的说法有些暧昧,但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她一个凡人,寿数几何,恐怕得转世好几回才能碰见他。 戚慈站直身体,高大修长的身躯像一棵肆意生长的树,在她衣摆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浅笑,整个人神采飞扬:“放心吧,红丹邪法虽然棘手,也不是不能解。” “这些人想要你的命,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救你一命,就当是还了与你霍家祖辈的因缘。也不必一口一个恩公,我名戚慈,慈悲的慈。” 于是霍忍冬唤道:“戚公子。” 戚慈:…… 他被人叫过“师叔祖”、“小师叔”、“真君”、“前辈”,但就是没被叫过“公子”。 这个充满凡尘俗世意味的称呼,再配上霍忍冬娇柔的嗓音,叫他浑身别扭。 霍忍冬见他表情不对,又试探着:“不然的话,戚仙师,戚道长,戚……员外?” 戚慈眉头紧皱,妥协道:“还是叫公子吧。” 他有些好奇,邪法害人,但颇为复杂,又耗时不短。这些人能为一个凡女大费周章,她必有特别之处。再加上之前她在登仙门的表现,资质恐怕十分不凡。 他伸手:“给我看看你的玉坠。” 霍忍冬二话不说从脖子上取下红绳,放在他掌心。 戚慈大手把玩着这块半黄半翠的玉石,目露怀念:“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之一,名唤青霄玉,生于碧空、诞于青天,是真正的先天灵物,修真界恐怕只此一块。” 说完,又弯下腰把红绳重新给她戴在了脖子上。 霍忍冬惊讶:“既然如此贵重,公子不如收回去吧?” 戚慈笑:“先天灵物于普通人而言毫无用处,至多图个吉利。能使出它真正能力的人万中无一。我母亲不行,我也不行。” “它现在已认你为主。青霄玉可以作为媒介,借来五行之力。你在登仙门诛杀韩庐,就是因为使用它引动周围古树之力。或许是你身负高阶木系灵根,对木灵力格外亲和的缘故。” 他如此说了,面前的女子却没什么特殊反应。 换成别人要是听到自己有灵根,估计会高兴地跳起来。 霍忍冬仰头看他,目光澄澈:“公子也是修士,是不是也觉得仙凡有别?” “今日有韩家杀我,明日就有别人将我炼丹,凡人命如草芥,着实不值一提。” 戚慈嗤笑一声:“世人愚昧,修仙者自诩与天争命,实则也是蝼蚁之一。万年以来再没有人能飞升成仙,这些老不死的临到寿数终了,才想出些歪门邪道。” “你只知红丹邪法,不知修真界肮脏事多着呢,像你这样的纯阴体质,除了炼丹,还可作炉鼎、当药罐、做人偶,被捉去后生不如死。” 霍忍冬两手一紧,死死攥住袖口不说话。 戚慈不再吓她,声音柔和下来:“可惜啊,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这些老怪物谁也逃不了大道轮回,终究会恶有恶报。” 说罢,他看见面前女子低着头,脸色雪白,眼圈却有些红,好像兔子一样。 戚慈不由放低了声音:“知道你心里委屈,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 霍忍冬愣住,她指甲尖掐着掌心,眼睛干涩,却流不出眼泪。 从小草村到秋水镇,凡人和修士遇见了那么多,但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是不是委屈。 委屈吗? 背井离乡,差点尸骨无存,遭受前未婚夫背叛,一颗真心践踏成泥。 他们在意的是能不能从她身上提升价值,没人在意她是不是委屈。 与戚慈,他们二人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她根本没想过他会为了她遭受刺客围堵,甘愿与众人为敌。 这个人,他虽然手上有血,心却是干净的。 霍忍冬鼻子一酸,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下一刻,有只温热的大手捂住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了,且行且忘且随风。我答应你,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 霍忍冬没动,她在黑暗中眨眨眼,任由两行热泪滚落,沾湿了他的掌心。 * 戚慈是下山游历的,他一个大男人孤身上路倒是没什么,但现在带了个俏丽凡女,她又身患重疾,徒步总是不切实际。男未婚女未嫁,他又不可能一直背着或抱着她。 想了想,戚慈从剑匣中召唤雷刑剑,令其收敛雷法,悬停于半空。 霍忍冬看着这把古朴的飞剑,没了那些骇人的电光,雷刑剑通体漆黑,剑身宽阔,隐约有深紫色的纹路刻在其上,沉默庄严令人生畏。 “我没有飞行法宝,只能御剑飞行了。” 霍忍冬刚想问御剑是什么意思,戚慈忽然两手抄住她腋下,直接把人提到了飞剑上横坐着。 “啊!”她惊呼一声,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不久前还把韩家一行人劈得吱哇乱叫、满地打滚的雷刑剑,此刻被人一屁股坐着,竟安安静静十分乖巧。 戚慈立于前方,大笑:“坐稳了!” 话音落下,飞剑已腾空而起,如鹰隼瞬间直入云霄,只留下女子一连串的惊声尖叫。 修士不知疲累,跋山涉水,日行千里,有把飞剑就行。 戚慈虽然粗糙,好歹还记得给霍忍冬下个定风咒,防止她被狂风吹下去,或因高空失温而死。 等到过了大半天,日头西斜,戚慈找了个没人的土地庙休息,令雷刑剑降落。 霍忍冬鬓发微乱,她缓缓挪下剑身,还没等站稳,忽然腿一软骨碌滚到了地上,但即便如此都一声不吭。 戚慈一把将她扶住:“怎么,症状加重了?” 霍忍冬白着脸摇头:“不是,只是腿麻了,公子别担心,一会就好。” 她挣扎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戚慈随即听见轻微的“咕噜”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他五感敏锐,恐怕还察觉不了。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女子通红的脸和些微干裂的嘴唇,这才想起来什么:“抱歉,我已辟谷多年,忘了你还需要吃东西。” “你怎么不和我提?” “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公子。”霍忍冬摇头,“和活命比起来,饿两顿不算什么。” 戚慈叹气,他在身上的储物袋翻找半天,抱歉道:“我身上没有辟谷丹,灵植倒是有几样,但是药物不可乱吃。” 他对上霍忍冬隐忍坚定的眼神,抓了抓头发。 想了想,戚慈飞身跃上一旁的大树,随手摘了个青色的果子下来,递到女子面前。 “吃吗?” 霍忍冬接过来咬了口,又吐了出来,捂着腮帮子。 “是苦的。” “……” 戚慈深吸口气,天衍宗目中无人的师叔祖,第一次感觉到了苦恼和窘迫。 他已辟谷差不多九十年了,早就忘了凡人的五谷三餐,他们需要吃喝,不然就会死! 让霍忍冬吃饱,这是比解除红丹诅咒更紧要的事情。 他令雷刑剑在原地坐镇,又嘱咐霍忍冬几句:“你在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说是如此,但这处土地庙偏僻,周围又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想讨口饭都没地方。好在现在是秋天,万物成熟结果,找一找或许还有食物。 于是树林子里,戚慈抱臂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看几只小鸟啄食叶片间的野果。 他满意点点头:“能吃。” 红色的平凡果子,一串串生长,颜色倒是喜人;长在树下的菌菇,形状奇奇怪怪;小溪里随便抓的黑鱼,滑不溜秋;有五彩羽毛的禽鸟,从面前路过抓了顺便拔毛。 霍忍冬看着面前这一堆丰富的“食材”,感觉虚弱的身体更无力了。 戚慈很强大,可惜,他只能辨别这东西能不能吃,却不管好不好吃。 霍忍冬用土地庙里的废弃石锅,煮了一大锅的怪味杂烩汤。吃的什么不断告诉自己,很好,起码吃不死人。 为了有力气逃命,对付潜在的敌人,她强迫自己咽下去两大碗。 几天以后,戚慈带着霍忍冬飞出山脉。 雷刑剑的剑柄上挂着个很不美观的布包,里头是一路上采集的能吃的东西,也是霍忍冬赖以为生的口粮。 戚慈学会了照顾人,他知道每天至少要停留两次,给她时间喝水进食清理。 赶路的时候,他也会让女子靠在自己背上休息。飞剑看似吓人,但起码他不会让她掉下去。 霍忍冬于是也练就了在万丈高空睡觉的神奇能力。 若是有戚慈在,在哪她都可安心入睡。 若是他外出离开,霍忍冬抱着雷刑剑连眼睛都不曾闭上。她很害怕,害怕稍一分神,就会有长着韩庐脸孔的黑衣人从树林里冒出来,狞笑着把她抓回去吃掉。 一日,霍忍冬坐在飞剑上睡着了。等到风定云歇,她揉了揉眼睛,见二人降落在一处雕琢精美的红瓦墙头。 空气里弥漫了香火的气味,周围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公子,这里是哪?” 戚慈环顾四周:“一个凡人王朝,名字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寺庙香火旺盛,可解你邪咒。” 他带着她堂而皇之地穿过诸多香客、僧侣,来到寺庙中最宽敞的大雄宝殿。 佛祖金身宝相庄严,立于殿内,香案上摆着各色供品。莲台下虔诚的信徒香客们正在叩首跪拜,僧人们阿弥陀佛。 霍忍冬很希望能快速解开身上的邪法,但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大夫的。 询问后,戚慈一脸正经:“红丹本质是邪道诅咒,是让人失去身为人的存在感,被天道拒绝的咒术,因此周围人才看不见你。” 戚慈指着殿内巨大的佛祖金身造像:“此处信愿最旺,他下来,你坐上去,接受香火熏陶,诅咒自然就解了。” 霍忍冬:…… 公子,我能拒绝吗。 第九章 尾指缠上红线 大雄宝殿是寺庙正殿,有僧众朝暮集中修持,又有来来往往无数香客信众焚香叩首,十分热闹。 在大殿最粗的一根屋脊横梁上,戚慈盘膝端坐,半是无奈半是恼怒道:“顽固不化!” “你该早点听我的,坐到那佛像位置上去,我施一个隐身术,他们谁也瞧不见。如此这般一日可抵十日香火,你这病就该治愈了。” 别看霍忍冬柔柔弱弱,讲话也温声细气好像没有脾气的模样,但在一些事情上简直犟得和头牛似的,怎么也拉不回来。 就好比坐在佛祖位置上受信众香火这件事,她就死活不同意。 在大殿两侧的十八罗汉脚下,一个身上裹着棉被的女子坐在台阶上,她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潋滟秋瞳。 霍忍冬当然听见了戚慈的话,她双手合十,声音闷闷的:“……不是隐身术的问题,我一个凡人,肉骨凡躯,坐在佛祖位置上是亵渎神佛,是大罪过,要被戳脊梁骨的,我不能害了公子。” 戚慈冷哼一声,心道你逢大难之时神佛也没来救你。但他最终还是尊重了霍忍冬的意愿,不吭声了。 男人换了个姿势,曲起一条长腿,背脊靠着房梁,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下方虔诚祷告的女子,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到了晚些时候,寺庙里香客渐少,霍忍冬终于结束一天的治疗,二人在斋堂蹭了顿斋饭后离开。 “公子,真的有效果!我焚了一天香火,现在感觉眼前清晰多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要是你听我的坐到佛祖位子上,现在都可以跑可以跳了。” “公子万万不可胡说!” “行了行了,你想如何就如何吧。” 一连数月,霍忍冬在凡间界到处寻找香火旺盛的寺庙和道观,沐浴香火治疗诅咒。 时间长了,她面对形形色色的香客,竟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把自己当做不存在,就如寺庙里的一棵树、一块石。 红丹诅咒被愿力压制,渐渐得到缓解,症状好转,五感恢复。 除此之外,霍忍冬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一日日的诵经讲道里平静下来,短短几日,她就将负心人韩庐看淡了,仿佛这个人不存在。 唯有对韩家,还有红丹诅咒的恨意,滔滔不绝。 这天,他们从一处香火鼎盛的道观沐浴焚香完毕,霍忍冬已经可以自己行走,除了身体虚弱了点,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 戚慈带着她在道观边一处馄饨摊停了下来。摊子不大,靠着街角的一棵大槐树,热锅蒸汽腾腾,摊子里摆着几张陈旧的桌子和长条凳。 大海碗里胖呼呼的馄饨飘在浓汤里,洒上一点翠绿葱花,闻着香气,霍忍冬一下就有了食欲。 长条凳油腻,戚慈却一点也没嫌弃,他抄着手坐下:“一碗馄饨。” 店家在灶台后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煮馄饨、摆碗、点汤。 因为他们两个人只点了一碗馄饨,摊主上来以后还有些好奇,想着谁家丈夫这么拮据,竟然和妻子用食一碗。 待走近些看到霍忍冬的容貌以后,摊主心中暗叹一声,想着自己要是得了如此花容月貌的娇妻,别提一晚馄饨了,日日节衣缩食供她吃喝也是肯的。 戚慈完全不知道摊主的脑补,他面色不改,伸手将碗推到女人面前,又从袖中抛出几枚铜板,正好落入摊主怀中。 霍忍冬捧着大碗唔手,悄悄问:“公子,你还会点石成金的本事?” 戚慈看见她激动的眼神,只觉得好笑:“想什么呢,那是我在城里换的钱。随便拿颗灵石,在当铺掌柜眼中都是美玉。点石成金这种法术,只出现在民间话本子里,只是障眼法,别想了。” 霍忍冬失望地应了声,低下头专心去吃馄饨。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戚慈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根红线。 红线在戚慈修长白皙的手指间绕动,颜色分明,他声音淡淡:“韩家选中你,就是因为你没有家人亲戚在世,与尘世联系微弱。红丹诅咒让人失去存在感,无人知、无人念,就是大功告成之日。” 他凤眸一挑:“手伸出来。” 霍忍冬乖乖伸出双手,下一刻,她左手被他捉住了。 “公子……?” “别动。” 戚慈低下头,极有耐心地把那根红线缠在二人小拇指尾端。霍忍冬想往回抽抽,又被他捏住,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弧度极佳的额头,几缕白发绕在二人身侧,像拂动的柳枝。 半晌,线缠好了。戚慈一挥手,中间连接的部分消失,只余下他们各自小指尾端的线圈,像个红戒指,这就是神仙手段了。 “这是从佛门许愿树上取的线,集了几十年当地百姓的愿力,算是吉祥物。此线连接你我二人,以后有我记得你,你就不会消失了。”说罢他潇洒起身离开,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说法的暧昧。 约定、信物、承诺。 霍忍冬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挥走。 她偷偷摸了摸,戚慈的手极热,借着那一圈红线,好像把刚才他炽热的体温都保留了下来似的。 “傻坐着干什么,我们该走了。” “哦,来了!” 她把手藏入了袖中,匆匆跟了上去。 二人行走于凡间界,像两只短暂停留的候鸟,不融于任何一处地方。 霍忍冬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发现她对于戚慈其实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他每日修炼,不食人间烟火,却不似那些仙人老爷高高在上,哪怕是对身边摆摊的小贩、种地的老农,态度也是一如既往平常。 但有些时候修炼结束时,他脸色又冷得好像千年寒冰,生人勿进,那把雷刑剑绕着他转圈,像个随时要暴走的大杀器。 霍忍冬不知道戚慈的生平,不知道他经历的是什么过去。因此她也不知道,她选择跟着走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 她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这几日,他们正走过一处山脉,空旷峡谷里只有二人脚步声。 霍忍冬觉得,从今早开始戚慈就不太对,脸色阴沉,周身都萦绕着暴躁的气质,还失手捏碎了好几棵枯树。 像是一个烧开了水,即将沸腾的壶。 霍忍冬落后了他两步,望着男子的背影,忽然惊呼出声:“公子,你流血了!” 血迹已经把衣袍袖口染得透湿,只不过衣料本就是深色才不明显。 她快走几步想要查看,戚慈却脸色大变,一把捂住自己的左肩,咬牙吼着:“别跟上来,离我远点!” 霍忍冬被吼得脚步一顿,戚慈却直接转身遁走,瞬间消失在峡谷那头没了踪迹。 他强撑着一口气,脸色惨白,汗珠顺着下颌滚落,额头青筋暴起。左肩除了不断滴答的血迹,还有什么异物在衣料下方蠕动,左突右进、恐怖非常。 戚慈找到一处隐蔽的林间,用雷刑剑毫不犹豫给自己来了两下。滋滋的雷光镇邪驱魔,他端坐在十方雷光阵中遭受闪电劈打,连身形都看不真切,如此非人的痛苦却只能勉强压制身体里的毒素。 戚慈的修为实际已经到了金丹期大圆满境界,可谓半步元婴。以他的灵气储备随时可以结婴晋阶,但因身中障毒,不敢轻易渡劫。 因为一旦行差踏错,他就会成为修真界最棘手的魔头。 真正毫无理智、食人饮血、正道宿敌的大魔头。 之前在加固封魔印时,他可以以一人之力把入魔的上百修士全剿灭;待到他被污染入魔时,修真界想要杀他,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戚慈仰躺在草地上,望着眼前湛蓝的天空发呆。 他头顶没有一丝云,明媚的阳光却穿不透树林的昏暗,只能在他身上留下破碎的光斑。 雷刑剑被扔在一边,灰扑扑的。十方阵内电光已灭,只留下一地焦黑。戚慈感受身体里的障毒躁动在剧痛里渐渐平息,像是蛰伏的猛兽暂时败退。 虽然又成功熬过一次毒发,但堕魔的进度明显增加了。照天衍宗内那些老头的说法,他已经一只脚踏在了魔修的入口,是半个死人了。 戚慈闭上眼,算了,就这样吧。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整个人好像从汗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衣物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修长劲瘦的身材。 衣服在挣扎里乱了,白皙宽阔的胸膛上有一道深红色的狰狞伤疤。那伤漫着血迹,从左肩处裂开,久不痊愈,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逐渐蔓延到手臂上,如同树根生长。 寂静的丛林里,男人睡在地上,毫不设防。 过了一会,有道轻轻的脚步声出现,慢慢靠近一动不动的人。 霍忍冬背着包袱,手里还提了个简陋草篓,她误打误撞找到了戚慈的位置,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之前他那声怒吼还在耳边,应该是到了什么紧要关头,身边是十分危险的。 但霍忍冬做不到抛弃恩人远离,就像当初他没有抛弃她一样。 女子轻轻跪坐在地,将草篓放在一边,她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外衣,抖了抖想要替他披上。但手刚探出去就被一把攥住了,来人手劲很大,根本无法反抗。 “啊!” 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扯,霍忍冬整个人天旋地转,被戚慈反制着压在草地上。 面前的男人眼白发红,眸中闪过杀意:“你要做什么?” 第十章 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一只冰冷的手爬上她的脖子,五指用力、逐渐掐紧。 力量的差距是巨大的,在戚慈手下霍忍冬根本动弹不得,她双手徒劳地掰他的手指,犹如蚍蜉撼树。 戚慈双目通红,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看自己的眼神如同望一只羔羊。 他的一缕白发落在她脸上,她张大嘴,空气一点点从胸腔剥离,喘不过气后,她有一种即将被掐死的既视感。 那一瞬,面前人的脸和那些凶手重叠,霍忍冬眼角憋出湿意:“公、子……” 关键时刻,她脖子上挂着的青霄玉掉了出来,暖玉倏地一亮,戚慈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手。 待脖颈上的重压消失,霍忍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翻过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颊到脖子根都憋得通红。 “咳咳咳……” 半晌,咳声止住,两人间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霍忍冬艰难爬起来,又把头发里的草屑摘掉。她瞧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坐的男人,哑着嗓子解释:“公子,我只是想帮你,没要害你。” 戚慈的身形一僵,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弯了些。 “刚才……对不起。” 他既开口道了歉,说明理智是恢复了,霍忍冬松了口气。 “没关系,是我不该突然碰你。”她好脾气地捡起脚边的草篓,把散乱的草药收拾了下,又从袖中取出手帕。 “公子,把肩上的血擦擦吧,伤口需要包扎。我采了些草药,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戚慈垂着头坐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衣襟散开、发丝凌乱,整个人充斥着一种颓然的丧气感。 如果说刚才是锋芒毕露的恶魔,现在就又成了山崖顶端枯槁的树。 ……总觉得,放着不管的话。下一秒他就要孤独枯萎了。 霍忍冬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戚慈乖巧地一动不动,任她动作。瞥见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她心头还有一丝丝恐惧,但终究还是克服了。 霍忍冬伸手拨开戚慈身上已经被血湿透的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在结实的身躯上,那伤口骇人非常,而且不是新伤,看得出来不停地经历痊愈——撕裂——痊愈——撕裂的过程,这样恐怖的伤势如果换成普通人早就没命了。 霍忍冬深吸口气,冷静地用手帕拧了水,替他擦拭肩膀、胳膊上的血迹,将伤口外部仔细清理干净。 没擦几下,原本纯白的手帕就成了血色,葫芦瓢里装的水也殷红一片。 一阵风吹过,落叶扑簌簌落在二人头顶。 戚慈好像梦醒一样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女子。 她眸色紧张、神态严肃,温热的指尖触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手上的动作却极轻,仿佛生怕弄痛了他。 从未有人敢在他毒发时靠近,就算是师门里伺候的弟子也一样,他们的惧怕大于恭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一日日躲在阵法和封印里面,孤独地煎熬着,等待熬过毒发的一刻。 可现在,那些记忆却模糊了,被女子一句“我想帮你”取代了。 戚慈忽然抬手,指尖点了点她的颈侧。 霍忍冬整个人像被电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双眸圆瞪。 戚慈被她的反应惊到,有些尴尬收回手,闷声:“有指印。” 霍忍冬伸手摸了摸,又把衣领拽得高了些,偏过头:“没事的,拿热水敷一敷就好了。” 瞧女子躲着自己那模样,戚慈忽然感觉有些气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他烦躁地翻看她摘的那些草药,原本是打发时间,后来越看眼神越不对。 戚慈从草篓里挑出一株红色根茎的兰花科草药,忽然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草药?” 霍忍冬回过头瞧了瞧:“不知道学名是什么,药铺里俗名鸭舌兰,一钱银子收二两,大夫说可以止血生肌。” 戚慈凤眸玩味:“五年份以下的是为鸭舌兰,五年份以上的就可列入灵草行列,更名‘金虎兰’,是最常见的黄阶草药。” “修真界丹药、符箓、法宝、灵植皆有天地玄黄四个品阶。你这一株金虎兰,虽只是黄阶的最低等草药,品质却能当得上天阶。” 他说的玄乎,霍忍冬却不以为意,她用力拧着手帕,随口道:“或许只是巧合,我自小上山糊口,对草药最是熟悉,找几株年份长的不成问题。” “公子你不知道,我幼年父母早死,就靠上山采这些鸭舌兰、牛粪草的才能买得起米面口粮,活着长大呢。” 戚慈语塞:“……” “你篓里的这些,有三株是灵植,分别是金虎兰、无恨草、十味子,剩下的那些普通草药也都成色极佳。” “若是巧合倒罢了……” 霍忍冬不知道实属正常,戚慈却清楚的很。 想要在灵气稀薄的凡间界找到灵草灵植,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小的范围内,以一个凡人之身来说根本不可能。 “原本以为你只是与木系灵力亲和些,如此想来根本不是。”戚慈忽然抬头,“如此,我们找处宗门,为你测一下灵根吧。” 河边,霍忍冬回头,她眸色变了又变,最终才郑重点头。 “好。” 戚慈很玩味:“你不是最厌恶修真者,怎么又变了想法?” 霍忍冬拧干净了帕子,用石头细细砸那些草药,她面色平静:“我并非为了长生不老,只是想看看,牺牲那么多人命换来的修仙道,到底是怎样一条路。” “我想改自己的命,也想试着去帮其他人改命。” 一缕汗湿的头发贴在她脸颊,荆钗布裙,在河边却带来惊天动地的绝丽。 “灵根虽千里挑一,但也不是那么稀缺。”戚慈轻笑,“你的资质比起那蠢货前夫,有过之无不及。他那样的人都能修炼,没道理你不可以。” 霍忍冬点点头,捧着砸好的药泥过来,用纱布帮他一点点包扎。 戚慈赤着上身坐着,他身体结实、肌理分明,任由女子将伤口层层裹严,有的时候略紧些他也一声没吭,默默忍耐。 “真的不需要买点外伤药吗?” “你摘的这些就可以。” 霍忍冬看着自己摘的‘牛粪草’眉头紧皱:“可这只是普通草药,公子的伤太严重了。” 戚慈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嘲讽:“普通草药或者千金灵丹,对我来说效果都一样。何必要把珍贵药物用在将死之人身上呢?” 他的态度如此明显,她心中有了些猜测:“公子身上的是陈年旧伤吗?” “嗯,十年前在黑域边缘加固封魔印时受的伤,那时力有不逮,吸入了障毒。这种毒药石无医,所以我说是浪费。” 戚慈勾了勾唇角,他的脸色还很苍白,嘴唇却红艳如血。 “染了障毒的修士就是魔头,杀人越货无恶不做,且毫无理智、情感、人伦可言。” 他记得那一百名堕魔修士里,还曾有一位声名远播的,被称为大贤。结果堕落后披头散发、食人饮血,犹如恶鬼,被他利索斩于剑下。 “像你这样的小女子,一旦落入魔修手里,可是要被吸干骨头的。”戚慈故意吓唬她,“所以啊,下次遇见我发病,记得跑远一点,越远越好。” 霍忍冬把绷带的尾端打了个蝴蝶结,认真地看着他:“公子并未伤害我,我不怕。” 戚慈嗤笑:“我都不相信自己,你倒是信了?” “总之,等到我彻底堕落的那一刻,雷刑剑会将我就地正法,绝不伤害任何人。” 他就算死,也要干干净净的死。绝不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霍忍冬静静看着他,忽然双手撑地往前凑:“可是公子,你救我于危难,为何轮到自己时就自暴自弃?” 戚慈呆住:“你……” “既可以熬过一次,就还可以熬过十次。天南地北名医无数,一定能找到治疗障毒的方法。” 霍忍冬的眼眸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子还美,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心冷如戚慈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方才公子忽然放手了,是为何?” 戚慈回忆了会,试探道:“……好像是被你的青霄玉烫了一下。” 霍忍冬连忙把脖颈上的暖玉取出来:“烫了一下?可玉并不烫,具体是什么感觉?” 女子眼中一片殷殷期待。 戚慈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看着眼前放大的美人面,半晌没反应过来。 “就像在混沌的时候,传来当头一棒。” 霍忍冬猜测青霄玉有特殊功用,可以令戚慈在发病时保持理智。或许是终于找到了报答恩人的方法,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过来用青霄玉试探,一路也十分积极地为他采解毒药。 托她的福,戚慈真的没有再发病,堕魔的速度也降低不少。 两人穿过峡谷,又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再降落时,已到了一片奇山异水之间,这里的树木风貌明显和从前不同,气温也高一些。 霍忍冬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甚至这周围的凡人王朝都不是小草村所属的那一个! 戚慈掏出罗盘看了看:“没记错的话,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固定秘境,附近还有个小宗门。” 霍忍冬好奇:“秘境是什么?” “多数是大能陨落时造成的法力裂缝,也有上古宗派灭门时残留的时空碎片,里头有些传承和宝物。有些秘境会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周围的修士就会以此牟利……” 他话未说完,林间忽然弥漫起大雾,不过几息之间,周边的景物竟然全都看不见了。 戚慈下意识把霍忍冬护在身后,不远处出现几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有苍老的声音透过白茫茫雾气传过来。 “把你的储物袋和女人交出来,本大仙或许能饶你一条狗命。” 第十一章 把你的储物袋和女人交出来 五雷大仙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他叫张老三,是琼海湖旁一个砍柴的樵夫。 机缘巧合,他在打柴时遇见了两个修士斗法,两人一死一伤。 被灵光和法宝迷了眼,张老三恶向胆边生,用锄头砸死了重伤的那个,霸占了他们的储物袋。袋子里有一件玄级法宝引雷幡,在低等修士眼中可谓强力。 家有病母、光棍半辈子的樵夫张老三从此消失,只剩下横行霸道、贪得无厌的五雷大仙。 琼海湖底有固定秘境,只不过等级不高,也就炼气期至筑基期的修士进去。张老三便潜伏在湖边密林里,伺机捡捡漏。 如果运气好能碰见一两个斗法失败的、或身负重伤的,那可就走了大运了。不管修为再低,身上丹药、符箓、法衣总是有两件。再不济,随身飞剑也能卖几块灵石。 张老三的日子滋润起来,渐渐地,他也聚集了几个和他“志同道合”的散修,一起做打家劫舍的行当,他们合称“琼海七仙”。 琼海秘境一百多里外倒是有个小门派,但寒鸦门不过几十人上下,没精力来管他们这些散修。 因此,张老三的生意竟然做的很是平稳安定。 七大恶人盘踞在这处湖口成为地头蛇,不知不觉已经好几年,这湖边埋下的尸骸白骨,也已数不胜数。 这日他们照常埋伏要进琼海秘境的修士,收获一批宝物。 “今天又是九劫拔得头筹!” “说你多少回了,别那么快就冲出去,先观察一番。” “管那么多作甚,他们还能跑得了?” 没走几步,张老三伸手拦住后面人:“嘘,林中有人。” 七人迅速反应,敛声屏气以灵目术观察密林里的身影。 只见低矮灌木丛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慢吞吞步行。男的满头白发,应该是个修士,但没用什么隐匿踪迹的法宝,周身也灰扑扑的灵光不显,穿的好像是凡人武夫的窄袖袍服。 “哪来的贫苦散修,游历还带了个凡女。” “瞧着身无分文,肯定也没几两油水。” “别的不说,瞧他身边女子身形曼妙,容颜尚可的话倒是可以抓来乐呵几日。” 张老三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下一瞬,被他们议论的霍忍冬回过头。 她背着个麻布包袱,手中提着装满草药的篓子,和戚慈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竟唇角微弯,笑了起来。 她不笑时已经绝美,一旦展颜,便如笑靥千娇百花羞,微风拂面尽温柔。 张老三不知不觉停下了话,不仅是他,身边另六个团伙里的散修,也都陆陆续续没了声息。 奇花异草遍布的林间,妙龄女子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虽然荆钗布裙,周身也没一件首饰。 但张老三心底却浮现一句,曾经在凡人村落里,听某位教书先生吟诵过的诗: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叫九劫的散修抹了把口水:“想不到野地里还藏着这等绝色美人,只可惜是个凡女。要是带了修为,哪怕只是引气入体,那也是炉鼎的好材料啊。” “废话少说!”张老三已是按捺不住招出了引雷幡。蓝灰色的布幡子十分陈旧,悬浮在半空中,周身萦绕蓝色电光。 “云来——!” 一阵风吹过,天色阴沉下来。 霍忍冬起先还没察觉异常,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里,林子里的迷雾浓了起来,瞬息之间竟然连一米开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戚慈一拉,藏在了身后。 湿润的浓雾变成迷障,叫人看不清虚实。不远处有几条影影绰绰的身形,藏在树木间,扭曲歪斜如同鬼影。 有道嘶哑苍老的声音嗬嗬笑着:“把你的储物袋和女人交出来,本大仙或许能饶你一条狗命。” 霍忍冬只觉得那恐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紧张地一下子攥紧了戚慈的袖口,用力往后扯,生怕下一刻真有什么封自己为“大仙”的拦路妖怪跳出来。 但身前的男人身形笔直,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概念。 戚慈脸色都没变一下,他瞥了眼霍忍冬:“怕什么,拦路打劫的修士而已,他见谁都是这套开场白。” 霍忍冬:……重点是这个吗? 那头,见对方毫无反应,林中的张老三已经渐渐烦躁,他催动引雷幡,“咔嚓——”一声闪电巨响劈在林子当空,照出刹那的白光。 “大胆散修,见了我五雷大仙还不速速跪下求饶!” 戚慈独自往前一步:“若不呢?” 张老三呵呵一笑,望着那身形彻底暴露在外的男人:“那本大仙就叫你吃吃苦头!” 话音未落,空中的引雷幡迅速鼓动起来,以幡为圆心,汹涌的乌云翻涌成浪花,滋滋的雷光在雷云中不断浮动。 水是可导雷电的,凭着琼海湖边湿润的水汽,被大雾包裹的人遭受雷击的伤害会增加三倍有余! 下一瞬,一道粗如树枝的紫色闪电从天而降,“咔”的正中男人头顶。 这一下可以把普通低阶修士直接劈傻,散修团伙七人大呼过瘾。 只是待光芒隐去,他们发现戚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两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你这小儿身上倒是有几件好东西!” 张老三心里打鼓,以为戚慈是身负法宝,他较劲一般,又大力催动引雷幡。 这下风起云涌,从云层里劈下十几道更粗的惊雷,“咔咔咔咔”如同下雨一样。 汹涌的雷电叫人睁不开眼,连林中是何情况都看不见。引雷幡大肆吸取灵力,张老三心有余而力不足,脸色渐渐发白。 站在他旁边的一名膀大腰圆、脖子上戴圈圈铜环的大汉嘲笑:“五雷,你可要我助阵?我看你年老体弱,有心无力了吧。” “九劫你闭嘴!我今日定要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拿下……” 张老三话还没说完,面前织成的厚厚电网里忽然飞出一个人,戚慈犹如夜枭,径直扑入迷雾之中,眨眼间就到了他们面前。 他面不改色、发丝未乱。借着水汽无限放大的雷电,在他面前,便仿佛只是在挠痒痒。 白发凤眸的青年恶劣地笑:“什么五雷大仙,你这也叫雷?” 七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一瞬间,戚慈已迫近悬浮于半空的引雷幡。他无视周围滋滋缠绕的雷声电光,徒手抓去,以蛮力几下将那幡撕成了两片。 “我的幡——!” 张老三惨叫一声,声音倏地一顿,随后他“哇”的一声呕出大口鲜血,面如金纸、身体摇摇欲坠,这是本命法器被毁的反噬。 旁边的同伙几人皆是不可置信,九劫赶紧掐诀施法,召唤出好几件防御法宝环绕住己方几人。 又有人拔剑相向,怒斥:“小子,你到底是何人!” 此时雷声已止,幡毁后潮湿的水雾逐渐退去,密林里恢复天明。 戚慈悬于半空,意气风发,一头白发无风自舞,他垂着眼漠然地瞧着像天女散花一样乱飞的法宝,和七个略显惊慌的散修。 “汝等又是何人?” “吾乃灵宝尊者!” “霞山尊者!” “九劫大仙!” …… 待六人自我介绍完,戚慈沉默半晌没有说话。霍忍冬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他的脸色,见男人面容铁青,看起来心情很差。 “好一个尊者、大仙!名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响亮。只是修真界金丹称真君,元婴为道君,合道才称尊者。我竟不知,你们一群不过筑基期的小辈,也敢当得大仙称谓了?” 脖子上戴铜环的大汉恼怒,指着他的鼻子大吼:“你小子一介散修,狗杂种好大的口气!今日老子就要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我九劫大仙的厉害!” 他旁边一名摇着折扇的白面老儿大笑,俨然戚慈已是手下败将。 “我都说五雷那幡有大破绽,要是身负避雷针的话丁点效果也无。此人不过是个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你同他废什么话。等杀了人夺了宝,我再将那女子好好调教一番,练成炉鼎就地享用……” 白面皮的老者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脖颈凉飕飕的。他用手摸了摸,只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他呆愣住,下一秒鲜血喷涌而出,竟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脖子。 白面老者的身体轰然倒地,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霞山——!”也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 其余几人蓦然警觉,以戚慈为中心,原本呈合围之势将他包裹的阵心,竟然不约而同,以极快的速度往后退去,其中以那叫九劫的铜环大汉跑得最快。 他们几个手段众多,又常年混迹在琼海秘境周围,熟知地形。再加上搞暗地里偷袭总能得先手,只要不去招惹大宗门的弟子和长老,在这横行霸道、吃点小鱼小虾足矣。 可惜,他们看中的猎物根本不是小鱼。 逃跑中,一名身形枯瘦的书生扔出一把毒针,被戚慈随手挥掉。 他大惊:“此人修为莫测,我等误判!” 书生脚下急急刹住,他伸手掐诀,袖中又飞出成百上千根毒针,他大喊:“既跑不掉了,大家一起出手制服他!” 霎时间,放毒的、放剑的、放法宝的、扔符箓的、丢阵盘的,甚至还有唤出妖兽的。山林间战成了一团。戚慈势单力孤,身形竟然被一连串的火爆符给淹没了,只余下滚滚火焰加浓烟。 张老三刚才受了内伤没上一线,他瞧见战况忽然灵机一动,转了个方向就往霍忍冬那边去,想要把美人先掳走。 只是手还没沾到女子的衣裳边,一把周身萦绕电光的飞剑忽然从天而降,迅猛狠辣地贯穿了他的一条腿,直直扎在地上。 “啊——!”张老三痛呼一声,被雷刑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剑身萦绕滚滚雷电,这雷和引雷幡的完全不同,那种恐怖的威压叫他连爬都爬不起来。 张老三吓傻了,他一回头,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五个同伴如今已经不剩几个。 那白发的散修男子一只脚踩在九劫胸口,他引以为傲的九只铜环全都掉在地像废铁一样。仿佛感受到张老三的视线,那男子转过头来,挥手间取了九劫的性命,宛如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张老三吓得直接失禁了,他忍着右腿剧痛跪倒在地:“前辈饶命!!刚才是晚辈口不择言,狗眼不识泰山,请前辈息怒饶了晚辈吧!” 戚慈踏着一地废墟徐徐走来,眉目舒朗:“刚才还叫我杂种,现在又成了前辈?” 他微微一笑,漂亮的凤眸夺魂摄魄,眼中却无一丝怜悯。 那一刻,张老三记起了自己还是樵夫时,面对上等人的恐惧。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害了那么多人,进入修真界后他依然还是最下等的那一个。 雷刑剑落入主人手中,锋利剑刃划破邪恶。 一道清风吹过,吹散林中的血腥气。 戚慈脸上沾了血,那一点点红让他俊美无俦的脸染上了一丝妖气。 好像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他提着张老三的脑袋回过头,和霍忍冬对视了一眼。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张了张嘴,略呆滞的模样。 下一秒,霍忍冬眼睛一翻,直接吓晕了。 第十二章 我抱你上来的 霍忍冬做了个噩梦,梦里先是一片黑暗混沌,然后戚慈提着剑冲出来,满手是血大杀四方,吓得她不停逃;后来又梦见在爬山,身体一颠一颠的总也不消停。 不过就算在梦里,她鼻尖也总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似草木一样好闻,叫人觉得心绪平静、十分安定。 霍忍冬动了动手脚,感觉身体藏在被窝中暖洋洋的,她缓缓睁开眼,见床头坐着个熟悉身影。 霍忍冬悄悄看了他侧颜两眼,唤道:“公子……” 戚慈转过头来:“醒了?” 她撩开床帐起身,这才看见屋内布置精致文雅,不太像是普通城镇的客舍模样。 “我们这是在哪?” 戚慈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好像是叫寒鸦门。” 霍忍冬一愣:“就是琼海秘境附近的那个小宗门吗?” “正是。” “……公子,我是怎么上来的?” “当然是我抱你进来的,你都昏迷了如何能御剑,难不成你还想自己走上山。” 霍忍冬嘴唇嚅动,半天说不出话,她控诉一样望着戚慈,随即后知后觉的发现,梦里好闻的那股气息就是这男人身上的气味。 他倒是坦坦荡荡,毫不设防。女子则脸红了,白皙面颊灿若云霞。 戚慈还挺喜欢看霍忍冬露出这样表情的,比她平时正经的模样灵动的多。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点杀人的场面就吓晕了,我真是意料不到。这一帮恶人,他们手底下死掉的亡魂没准可以把你吓傻。” “我没有那么弱,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知道,毕竟你是亲自手刃前夫、杀夫证道的女中豪杰。”戚慈揶揄她。 霍忍冬:…… 戚慈带她上山是要借小宗门的宝器用来测灵根,一般有这种功效的法宝都很巨大,非宗门、家族不会存放。 寒鸦门修习的也是以剑入道的法门,不过因为地势偏远,只占了大陆灵脉极细极细的一条,从上到下也不过几十口子人,修为高的很少,在修真界如同沙粒。 霍忍冬第一次来到正经的修仙门派,发现这里和秋水镇很是不同。 偌大的一座孤峰,寒鸦门占据了山顶最好的地段,各不同风格的大小洞府依山修建,偶有几座稍大些的木质楼宇,有鸟雀飞舞环绕,应该就是他们的学堂、大厅之类的地方。 此刻门内众人没有修炼,不论老少全都站在上山的石阶路旁,静悄悄望着他们,眼神诡异。 霍忍冬跟在戚慈身后,走了几步发现有些不对。 年纪大的修士们低眉顺眼,有的甚至不敢抬头;而年纪小的弟子们一个个面带愠色,一副敢怒不敢言,把自己脸都憋紫了的模样。 被这些目光瞪着,霍忍冬只感觉如芒在背,她心里打鼓,暗暗猜测,戚慈恐怕上山的方式并不十分友好。 她硬着头皮穿行过寒鸦门的门派众人,一路目不斜视。 在民间,如果有陌生人二话不说闯进她的家,逮床就睡,还要拿走她家的农具。霍忍冬恐怕会抄起烧火棍直接把人打出去。 戚慈修为高深,寒鸦门众人自然是不敢打他的。 或许是那些气愤的眼神太过凝视,他脚步一顿,寒凉的目光扫了一圈,原先面露不忿的小弟子们就全都脸色煞白,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 戚慈径直来到山顶一处水帘洞口,朝她招手:“来。” 水幕后应该是寒鸦门的门派重地,本不允许外人闯入。霍忍冬虽然觉得于礼不合,但心底里却很想搞清楚自己的灵根,于是只能抬手朝寒鸦门众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口中道“见谅”,也弯腰钻进了水帘洞中。 待二人身影完全消失,有名年少的亲传弟子气不过:“师父,这人是谁啊?怎么如此狂妄自大,完全不把师门放在眼里!” 弟子身旁的白须老者缓缓叹息:“世上哪有他不能闯的地方呢。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按道理,我都该称呼他一声师叔祖的。” …… 水滴冰凉,像是帘卷珍珠。 霍忍冬两手遮着眉头踏过水帘,一抬头,见洞后竟然柳暗花明。 山顶有块巍峨巨石,其旁青松挺秀、花香果绿,还有一片巨大的瀑布从山顶奔流而下,声势宏大,疑似天河倾泻入人间。 在这样绝丽平和的景色里,连站在山峦之巅的那个抱剑男子,眉眼都仿佛柔和了些。 霍忍冬深呼吸一口气,抬步朝戚慈走去。 他别过头来看她,肩头的衣服和发梢略微有些湿,但戚慈完全不在意。见她靠近,便指着那块巨石旁边的一眼清泠泉水。 “这是寒鸦门测灵根的灵宝,叫尘凡泉。这地方偏远狭小,能找到这个已算不错了,泉水能测出灵根的种类和强弱。要是在天衍宗,用他们炼制的五行法器,还能测出更精准的品阶。” 霍忍冬又说起自己曾在韩家测过一次灵根,用的是灵石磨盘。那会韩庐显然也不太懂,胡诌说她是五行废灵根。 戚慈很不屑一顾:“那种东西,权当小儿玩具罢了,他说的屁话你一句也不要听。” 说着,竟直接跃到了旁边的大石头上蹲着。 他示意了一下:“把手浸泡入泉水内,肌肤范围越大,测的越准。最好是能整个人泡进去。” 霍忍冬自觉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利索挽起袖口,将双手浸入泉水中。 尘凡泉周围用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垒了一圈,底部也铺满了各色宝石,隐隐有流动着的符文和阵法。她一双手伸进去,泉水清澈得能看清白皙腕骨。 不过两三息,那些纹路就亮起了光,红绿蓝棕黄,竟然五颜六色的,但没有哪一种格外亮,光晕都差不多。 戚慈有也有些惊讶:“竟然是五行灵根,强弱不明。” 霍忍冬抬头:“是废灵根吗?” “如果是下品下级的五灵根,则为废灵根。五行相生相克,自成循环,但如果对五星灵力亲和低,吸收不足以维持循环运转,木未焚烧成土就寂灭,更别提后面的土浸润生金,金销锻成水了。五灵根往往在道途走不长,这也是叫‘废灵根’的原因。” 听他这么说,霍忍冬站起身,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水,丝毫不惧:“既如此,便把我当做废灵根来修行,也省的抱有多余的期待。” 戚慈好笑:“正常人都该愁死了,你倒是心平气和。” 他想到登仙门上霍忍冬借青霄玉引动古木灵力,她在森林里又随处可采摘高品质灵药,疑似木系亲和力满级,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你五行俱全,但绝不是废灵根。如果妥善修行,是得大道的好苗子,找个师门学艺是比较好的选择。日常供奉充足,生活安逸平静,又有师兄弟切磋,师尊指点……” 话说到最后,戚慈脸上的表情已是十分难看,他僵硬地转过头,静静等待面前的女子做最后的审判。 “你是要留在这里,或跟我走。” 霍忍冬惊讶看他:“公子要赶我走?” “胡说,我只是不想误人子弟!跟着我只有学剑,但修真界还有法修、丹修、符修、画修……” “那就学剑。”霍忍冬打断他,语气笃定,“剑没什么不好,我也想学公子‘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以我手中剑,斩尽奸邪之人。” 戚慈愣愣瞧着面前的柔弱美人,忽然大笑起来。 那一瞬,他的犹疑不定也和奔腾的瀑布一起下坠,心情畅快极了。 “好,那就学剑。” * 虽说那日早晨二人去测了灵根,但一连大半天戚慈都不见踪影。霍忍冬独自呆在寒鸦门给他们安排的客舍内,对着他丢过来的一本《入门心法》苦读。 ——上面的字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 她已经能预见到以后戚慈会怎么当老师了。 门被敲响。两名梳着道髻的小童进来,为她布上餐食饮水,他们战战兢兢的,见戚慈不在明显松了一口气。 “客人慢用。”小童行礼离去,霍忍冬送他们出门,刚想关上门,忽闻其中一童开口。 “还期待大门派的天之骄子会是什么样,没想到是如此傲慢无礼之人。” “师父说了,他有傲慢的资本。”另一小童见周围没人,压低声音,“此人是天衍宗合道期老祖冲恒尊者的关门弟子,辈分极高,现在的掌门道君一千多岁了,都要唤他一句师弟。” “而且变异雷灵根是为天生剑修,他不过百岁就已修得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 “那确实当得天衍宗第一人的称号。” 霍忍冬在屋子里听两个小童子嚼舌根,这才知道戚慈区区一百岁就如此境界是何种天人之才,也知道了他曾背负众人怎样的期许。 那小童话风一转:“你不知道。” “他明明是以杀入道,却名为慈。克死了父母亲人不说,现在还是一个行走的大浩劫,师父说了,他身负灾祸,绝不能修到元婴……” 话音还没落下,他们忽然撞见院门外走来一人。 男人一头白发散在肩背,带着孤绝的冷傲,俊美脸上面无表情。 第十三章 捡了把生锈破剑 两名小童吓得三魂七魄都出来了。 “前辈饶命!!!” 他们深鞠一躬,连滚带爬地逃了,生怕晚一秒就要被拆吃入腹。 霍忍冬也惊了下,她下意识推门出来,怕戚慈要发怒。谁料男人只是斜斜瞥了一眼,完全没有把孩童戏言放在心上。 他直直走来,顺口问:“心法看得如何?” 霍忍冬喉头一哽,吞吞吐吐别开眼:“已完整顺过两遍了。” 戚慈坐在她面前,凤眸含笑:“顺过两遍了,却还没有引气入体,你是想说看不懂?” 霍忍冬小脸一红,嘟囔着:“公子莫笑,我自凡间也不过习得几个字,念过几首打油诗。仙人老爷的天书……讲天机大道理的,我一个凡女怎么会懂。” 戚慈心想也是,毕竟心法里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当初也是云里雾里,估计凡人更加难以理解,更别提参透领悟了。 他努力回忆了下幼年时父母、师父带他入道的情景,温和安慰:“别急,待离开寒鸦门后我给你讲。” 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一件樱桃红的储物袋放在桌上。 “喏,给你置办的,看看喜不喜欢。” 储物袋的模样像个荷包,戚慈自己的只是个藏青色的普通款,可给她买的,不仅颜色艳丽,上面还带了刺绣丝绦。 霍忍冬望着那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荷包,半天说不出话:“……公子给我的?” 戚慈点点头,眼睛一直注意她的反应:“算作入道赠礼吧,祝你从此修行通达、吉祥喜乐。” 修行中人,入道后便有同门长辈赠礼,算是讨个吉利彩头。但霍忍冬孤身无依,又没师门算个散修,他便权当了这个长辈。 买东西时,那杂货店铺的掌柜把荷包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女孩子里十个有九个半看了都会喜欢,绝对挑不出错。 但现在看霍忍冬纠结的那个表情,戚慈心里打鼓,她恐怕是剩下那半个。 ……就不该信这些商贾的话,回头定要找掌柜的算账。 霍忍冬捏着樱桃红荷包眉头微蹙,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 在凡间界,女子送自己亲手做的鸳鸯荷包给男子,相当于定情。储物袋虽说模样像荷包,却是实打实的仙家法器,戚慈也非普通人,自然不懂凡间规矩。 霍忍冬把心头的慌乱压下,笑着回答:“谢谢公子,我很喜欢。”说着就想把荷包挂在腰间。 “等等,里头有东西。” 戚慈单手一指,储物袋系口的锦带松开,桌上就平白多出了几样物件。 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头装着衣裙鞋袜。还有一些调养身体的丹药瓶子,分别贴着药名标签,补气的、补血的、补脑的…… 雕花木盒里装得是满满的辟谷丹,服下一颗就可三日不食,模样有些像山楂薏仁丸。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单独几样钗环首饰、手帕罗织。女子日常所需基本都齐全了,置办之人可谓细心细致。 天知道,跟随戚慈云游天下、餐风露宿,霍忍冬虽然上山下河无所不能,又是个吃苦耐劳的性格,但作为女子生活终究有所不便,她多半默默忍了,从来不说。 见她眼中惊喜,戚慈别扭地别开脸:“我叫掌柜的随意张罗了些,有什么缺的再买。等你引气入体,在储物袋上打下神识,就可自由取用了。里头除了活物,什么都可放。” 他想了想:“另外,我这里还有中品灵石三百、下品灵石两千……” “公子。”霍忍冬忽然制止他还要掏灵石的动作,板着脸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戚慈从她眼中看到了温柔的坚持,心头微动,终究还是没赠送财物。 “好吧,既如此便可下山了,只是临走前还有件事。” …… 寒鸦门几十口子人,现在全数聚在了山脚,叽叽喳喳真的像鸦。 一道瀑布从山顶奔流而下,在山脚汇入湖泊,这处小湖就是他们的门派胜地:洗剑池。每名入门弟子都会在这里挑选自己的本命飞剑,终此一生和一剑相伴。 “我不服!洗剑池绝不可让外人踏入,这是欺辱到我们寒鸦门弟子头上了呀!” “且这修士还是个随时会堕落入魔的,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叫其他宗门知道了如何是好。” 各弟子们聚在一起,呼喊着“赶走戚慈”、“宁折不可辱”之类的字样。 池边,一名满头灰白的老者望着绿幽幽的潭水,掷地有声:“无论是慈惠真君借住我门之事,还是入洗剑池选剑之事都是我同意的。尔等休要再提。” 众人又高喊:“掌门三思啊!” 寒鸦门的掌门老者一挥袍袖:“我意已决,你们退下,别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 小弟子们被严厉训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时天边隐隐传来一声惊雷滚滚,他立刻迎了上去。 脚踏雷刑剑姗姗来迟的戚慈完全无视了旁人的忌惮神色,进入这门派胜地如入无人之境。他把霍忍冬从飞剑上提下来,让她独自往剑池里去。 看见这凡女真要选剑,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弟子即刻变了脸色,热血上头,就想拔剑冲上去理论。 还未踏出一步,忽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千钧重压困住。那力量如同泰山压顶,让他们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手脚无力,只能呼哧呼哧喘着气,更别提去给霍忍冬找茬了。 戚慈淡淡瞥了弟子们一眼,面无表情。他没有刻意收敛威压,寒鸦门所有人都是面色发白,连掌门都不太好看。 说来也怪,明明他只一人,声势却可敌千军万马。 被戚慈“恐吓”着,整个洗剑池气氛诡异,霍忍冬是唯一可以自由活动不受限制的人。 她面色平静、眉目如画,身上仍穿着自己的麻布衣服,踩着千层底布鞋踏入池畔。 绿幽幽的池水湿润了她的裙摆,瀑布飞流直下,湿润浓密的水汽粘在睫毛上,好像挂了一串小珍珠。 洗剑池是一个巨大的勺子型,后方宽阔的内池布满嶙峋怪石,上面斜插无数宝剑,它们曾经有过数个惊才绝艳的主人,蕴藏了千百年来说不尽的纷争和历史。 越往剑池外侧剑越少,到了瀑布底下就只剩寥寥几把飞剑,且都是平平无奇模样。 众弟子见霍忍冬往里池看,心头暗惊:“她难道是看上了青钢剑?” “祖师爷用过的白虹剑也在其中啊,那可是地级宝剑。” “可千万不是真武剑……” 他们说的绝世好剑名字一个赛一个的霸气,也是一个比一个耳生,与她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霍忍冬看了看远处宝光华美、金碧辉煌的剑山,却调转方向往瀑布下面去了。 作为洗剑池的入口,瀑布底下的石头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因为日日经受水流磨砺,这里残存的几把飞剑都是破破烂烂的模样。 除了实在法力低微的新弟子,平日里几乎没人会来入口处选剑,大家总是把目光放在藏有更多宝物的深处。 瀑布飞散漫天细密的水滴,霍忍冬弯下腰挽起袖子,整个人都埋入了水底摸索。 她丝毫不在意自己浑身湿透,等到双手触及一片坚硬的铁质,霍忍冬大喜,握紧了剑柄,将剑从石缝中拔出。 “久等了,跟我走吧。” 掌下飞剑轻轻震颤,宛如回应。 寒鸦门的众弟子远远地探着脑袋张望,好像是看到那女子弯腰从瀑布底下摸出了一把灰扑扑的什么剑。 还不待她走回来,有弟子按捺不住站了出来。 “且慢!” “洗剑池乃我宗门圣地,外人想要取走宝剑,须得经过我们同意!” 浑身湿淋淋的女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一双黑眸倒映水光。 瞧见她的容色,寒鸦门弟子有的目露惊艳,有的脸上是嫉妒和不屑。 霍忍冬和戚慈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 她举起右手紧握的长剑,展示在众人面前。 寒鸦门弟子们凝神一看。 刚才离得远没看清,现在近在咫尺,只见这剑身如柳叶细长,上下布满铁锈看不出本来颜色,连剑柄上的刻字都已经锈蚀模糊了。 不必怀疑,这女子从洗剑池挑走的,就是一把根本没人要的破烂货。 “哈哈哈——”不知道哪个小弟子没忍住笑了出声,人群里窸窸窣窣响起嘲讽的声音。 “这什么玩意,我九岁的侄子都不稀罕这样的剑。” “破铜烂铁,正好配得上凡人的身份,上不得台面。” “赶紧拿走、拿走!” 霍忍冬持剑站着,面不改色,在一片笑声里丝毫不觉得难堪。 戚慈凉凉瞥了一眼,那些嘈杂的声音瞬息就湮灭了。 方才开口的弟子笑嘻嘻地站出来:“前辈明鉴,依据我寒鸦门的门规,弟子只可入洗剑池一次,不管是后悔了还是剑断了都不可再入。” 掌门也开口:“姑娘不如再换一把。” 霍忍冬顶着众人的目光,摇了摇头:“多谢。我已经选好了,没必要再换。” 那弟子哼了声:“好大的口气!”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飞出一道细细剑光,直直往霍忍冬的方向而来,目标却不是她,而是她手里的剑。 寒鸦门弟子们的重点根本不是她选了什么剑,而是不管她选什么,他们都不想让她拿走。 飞剑速度太快,霍忍冬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能下意识握紧了剑柄,闭上眼睛。 只闻“锵”的一声金属相击的巨响。 然后是一个人的痛呼:“——我的灵蛇剑!!!” 她猛睁眼,就看见一把通体碧绿的宝剑掉在旁边地上……只不过是断成了两截。 而她手中的破烂锈剑还是那副模样,连锈迹都没少一点。 众人哗然。 霍忍冬的惊诧不比他们少,她半信半疑抬起手,上下打量手中的锈剑。除了满身铜绿锈迹外,确实没发现半点皲裂的痕迹。 可不管怎么看,那把翠绿的灵蛇宝剑也是比没人要的破剑强悍的,二者相击如同螳臂当车,锈剑断成几截都有可能。 想来那小弟子也是打着这个注意,要给她个下马威,但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 “一定是她做的手脚!”断了剑的弟子满脸怒意冲出来,看起来要找她算账。 只是跑了两步,他又好像忌惮什么一样停在了原地,脸色扭曲。 霍忍冬回头一看,果然见戚慈站在她身后,一脸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像一堵令人信服的墙。 他冷笑一声,一袖子将那小弟子扇飞。 “偷袭旁人还有脸说,滚。” 其他弟子齐齐后退一步,敢怒不敢言。 出乎意料的是,戚慈倒是没干涉她选什么飞剑,只是好奇地多看了生锈烂剑几眼,然后手一挥,抛出去一个紫色的宝石。 “答应你的剑气,拿好了,一共三道。” 寒鸦门的掌门双手接住宝石,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慈惠真君。” 霍忍冬愣了下,又见对方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只觉心头异样。 本以为她跟着戚慈上山是仗势欺人。没想到他完全公平交易,是她误会他了…… 甚至寒鸦门还是占了便宜的,他们只是出借了一次尘凡泉,付出了一把无人赏识的残破锈剑,就能换来金丹大圆满境界的剑师三道全力剑气。 虽不知道寒鸦门要剑气做什么,但戚慈雷刑剑的威力她还是知道的。 耳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仍无止息。有人把那小弟子扶了起来,以仇视的目光注视着这边。 即便他们知道此行双方是公平交易,可这些修士弟子们,却权当戚慈是目中无人、狂傲弑杀之辈,眼神里甩的刀子可以把人扎死一百回。 戚慈从储物袋里取了件干衣伸手给她披在肩上,又令雷刑剑御空、变大,这才伸手:“走吧。” 他一只脚刚踏上飞剑,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对着众多寒鸦门弟子:“刚才是谁喊‘赶走戚慈’的,站出来再喊一遍。” 众人鸦雀无声,甚至还有低头当鹌鹑的趋势。 寒鸦门的掌门尴尬地连连擦汗。 戚慈嗤笑一声,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往后一抛,张狂桀骜道:“不敢承认就是孬种。暗中伤人,是孬种中的小人。” 话音落下,一帮年轻弟子个个脸色铁青。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加在一起都不够人家动动手指。 见雷刑剑升空,掌门长吁口气,恭敬拱手道:“慈惠真君慢走。” 戚慈看他一眼,又开口:“我这三道剑气护寒鸦门百年平安足矣,在你寿数到头之前,若这些弟子能放开成见,不是成天想着守个破池子过活,恐怕早就能修出剑意,护门派周全,而不是要靠你向外人借剑意了。” 此话一出,寒鸦门弟子们纷纷炸锅。只是戚慈却不再管,他令雷刑剑升空,飞快离去。 霍忍冬细细想着他最后那番话,忽然感悟到了什么。 “公子,你刚才莫不是在点播那些弟子?” 戚慈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连头也没回:“蠢货一群,懒得废话。” 虽然声音不屑,但霍忍冬忍不住悄悄去看戚慈的侧脸,见他神情依然平静,并没有因为别人多说几句坏话而愤怒。 她忽然觉得,其实修真界和普通凡人王朝是一样的。善恶真假不完全浮于表面,有些烂在地上的泥,他们完全不配和他相提并论、一星半点。 第十四章 竟有人能逃脱红丹诅咒? 寒鸦门脚下有片小小的集市,仙凡杂居,给来往的散修提供一个歇脚补给的地方。 一片街道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小摊小店,略显拥挤。 独独有一处建筑宽敞精致,飞檐翘角、下坠铜铃,轻灵而不轻佻。再看门面,牌匾上写着“银海书斋-寒鸦分店”字样。 店内二楼,大腹便便的中年掌柜坐在案桌后拨弄算盘,灰衣小二托着一沓纸进来。 “掌柜的,这几日的代买订单都在这儿了,您过目。” 银海书斋是修真界最大的连锁店铺,连寒鸦门这种犄角旮旯都有分店。他们平时的正经生意是卖书,话本戏本、诗词歌赋、功法秘籍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斋主还经营着寄卖货物、委托代/购、运送物资、传递消息等等生意,可谓生意兴隆、四通八达。 中年掌柜拿过一沓票据细细查看:“筑基期刘姓修士,要求/购置养元丹一瓶。” “筑基期张姓修士,委托代/购东海鲛珠一斛。” “金丹期王姓修士,委托代/购无为玄草、绝情魄、皇佛极果各二两,嗬,这些东西可都不好找啊……” 掌柜手中记录的毛笔忽的一停。 等等,这三样东西单独看没什么,但如果合在一起,分明是针对调养红丹后遗症的药方啊! 他当即扔了毛笔,从书架上摸出一个精致木盒,打开来,里头是张描绘着特殊字样的玉质传音符。 掌柜的激活传音符,上面的字只亮起一半,他也不急,只是恭恭敬敬等待着。 几息之后,符上另半边字终于也亮了。 一道低沉缓慢的嗓音传来,好像刚睡醒一般:“何事?” 掌柜的对着空气拜了拜:“小的是书斋寒鸦分店的掌柜李钱,叨扰斋主了。” 对面没声音,他又接着道:“小店昨日收到一份代买订单,来人的要求是寻找无为玄草、绝情魄、皇佛极果各二两,小的察觉此方似乎是医治红丹后遗症的‘除晦汤’,心下怀疑,特来禀报斋主。” 这王姓修士,自然也就是戚慈了。 三样东西都泯灭世间已久,交给银海书斋去找是最快的。 掌柜的说完,传音符对面的人安安静静的,半晌才发出一声笑。 “你记的没错,这确实是医治红丹的材料。” 掌柜惊讶极了:“斋主,竟然真的有人能逃脱红丹诅咒?!” 他进入银海书斋五十多年,见过多少死于红丹的人,却从没见过有人用医治的法子,因为根本用不上,也来不及。 修真界从来无人知道,红丹邪法的创造者,竟然是银海书斋的斋主。 传音符后头的男人不疾不徐:“你应该说,竟然有傻子能把到嘴的鸭子飞了。” “去查吧。这下单的人是谁,中了红丹诅咒的又是谁,我要知道全部信息。” 掌柜恭敬下拜:“小的遵命。” * 离开寒鸦门以后,戚慈找了个山清水秀、灵气充裕的地方,准备带着霍忍冬引气入体。 他详细讲了人体筋脉、丹田、神识的基础知识,其实之前霍忍冬已经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不过自然不如戚慈讲的精湛,更不要说细致精准的人体筋脉分布了。 霍忍冬从未上过学,她听得很认真,甚至专门做了笔记,争取不让戚慈讲第二遍,偶有不清楚,也是立刻就问,句句基本都问到关键点上,拿出了进京科考的劲头。 戚慈对她好学的态度也十分满意,讲得浅显易懂。之前他很少指点别人,更别提手把手传道入门了,都是把小弟子扔到山崖顶上自己去悟。 如今对着霍忍冬,竟然掰开了、揉碎了讲,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天衍宗发给弟子们的《入门心法》不过薄薄一册,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大道至简,只为日后修行打个好基础。 霍忍冬没一天就背完了。 戚慈笑了笑,伸手摘了片宽大树叶盖在脸上,两臂枕在脑后躺下:“心法已经参透,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去感悟灵气了。” “我会努力的。” 霍忍冬在宽阔平整的草地找了块大石头,盘腿五心朝天坐着。她静静感受吹拂面庞的风,感知风的方向,它从哪里吹来,一路上带了什么气味。 心绪变得极为宁静平和,好像一切是非都成过往。 一个时辰后,霍忍冬带着微笑站起来。虽然并没有感受到戚慈说的灵气,但是她心情愉悦,好像下一秒就可以和风一起奔袭大陆。 到了傍晚,她在小溪边清洗换下来的旧麻衣。虽说公子买了新的法衣,新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竟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但霍忍冬节俭惯了,一件麻衣也舍不得丢。 脚下是厚实沉稳的大地,有水草从她指缝溜走,潺潺的溪水、巍峨的高山,一轮落日渐渐西归。 霍忍冬两只手都浸泡在清凉的溪水里,她不由回想起戚慈讲的法课,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水里的一尾小鱼,越游越远,顺着小河进入大江、海洋…… 道统法则,玄奥难名。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坐于天地之间,灵魂以小见大,映照着整个宇宙的投影。 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清晰的是空气里五彩斑斓的跳跃光点,每一种都有不同的吸引力。 霍忍冬再回过神时,自然醇厚的五行灵气在她周身经脉游走一遍,缓缓归拢于丹田。 这一刻的玄妙,天人合一,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戚慈坐在树干上,遥遥望着站在溪水边的女子背影,露出赞赏的笑。 “以灵入道,一天就引气入体的倒是少有。” 就算是天衍宗的内门弟子,多数也要七日才能引气入体,更久的花上几年的都有。 天地五行待她如亲女,这种从未有过的大自然亲和力,如果让秋水镇的韩家知道了,恐怕要后悔到把韩庐挖出来鞭打三百下吧? 天道宠儿的价值,和把她做成红丹相比,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 霍忍冬引气入体之后,等于正式踏入修真的行列。不过要成为炼气期修士,还需要自如运用吸纳入体内的灵气。 于是,戚慈教了她剑法。 “基础剑诀只有三招,所有剑法都是由它演变而来。把它练好,等将来你悟出自己的剑意,在剑道上就是有所成了。” 戚慈收剑归鞘,身前的一根青竹纹丝未动,边缘的竹叶却被无声削成两半。在她印象里霸气威武的雷刑剑,竟然也能做到这般不沾春水。 霍忍冬握着手里的生锈铁剑,再次坚定信念。 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让韩家后悔。她要让自己更强,让心更加坚强。 戚慈的游历没有大致方向,于是之后几日,霍忍冬白天一边赶路一边采摘草药,晚上抓紧时间吐纳打坐加修习剑法,时辰紧张,经常睡不够。 有时候太累了,她白天还会在飞剑上打盹。 戚慈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普通草药对障毒用处不大,得需要纯净的灵物压制毒性。” 正蹲在地上刨草根的女子抬头,额发汗湿,脸颊带了层薄汗,亮得发光。 “有备无患嘛。就算公子不用,将来路经城镇也可换成铜钱或灵石。我算过了,半心莲一钱可买二粒辟谷丹,要是换成葛根……” 从小天之骄子·从未忧心过钱财的戚慈:——还是找个机会,偷偷把灵石丢到她荷包里吧。 两人一路往西,在一处凡人城镇外停下。日头将落,戚慈随机选了个空置的猎人屋休息。 霍忍冬趁着天色还有点亮度,赶紧抄起她那把锈剑到山坡上练习剑法。 不过铁剑沉重,没过多久就挥汗如雨。霍忍冬喘着粗气,不经意间回头,见戚慈抱臂站在草屋边静静望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眼里平静得如一汪深潭。 她愣了一下,慢慢停了动作。 然后戚慈直直朝她走来。 他的速度不快不慢,脚步不疾不徐。晚霞将他一头白发染成橙金色,一条衣带勾勒出劲瘦的窄腰、一双长腿,还有其上格外宽厚有力的肩膀和手臂。 霍忍冬别开眼睛,把剑归鞘:“公子,是我刚才有哪里不对?” 戚慈指了指她手边布满锈迹的铁剑:“是我忽然发现这东西的渊源,于是多看了几眼。” “想来你的金属性亲和力也不弱,这群人在剑池守着先天灵物如废铁几百年,倒让你随手拿了。” 霍忍冬没听懂,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小傻子。”戚慈哈哈大笑,“我们可不算赔本,连寒鸦门掌门都没看出来,你这破烂铁剑根本不是废物,而是落日熔金。” 他掐了一个御火决,一束红焰自他掌心喷出,落在剑身上。霍忍冬惊讶地张大了嘴,见方才还锈迹斑斑的铁剑,竟然如同脱胎换骨一样在火中渐渐露出暗红色的原貌。 就像夕阳落入海平面之前最后一抹昏黄光亮。 “落日熔金是真正的先天灵物,身带太阳正气,专克鬼邪。” 红色长剑重新回到她掌中,霍忍冬轻轻捧了,看见细密精巧的纹路一闪一闪,好像飞剑也在呼吸,也在回应她的呼唤。 它是落日。平和的、宽容的,又有无限生机等待黎明到来。 * 在霍忍冬二人潜行修炼之际,秋水镇的传送阵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一名发饰玉带、身披白衣的俊雅男子踏上石桥,他左右环顾一圈,然后一路径直往韩宅去了。 第十五章 他对她更好奇了 独孤易站在一棵老银杏树下,身形被茂盛的树影给遮挡了,来往的行人那么多,仿佛都看不见他。 两名修士路过:“听闻前几日,千机阁那位韩长老回来了一趟,把韩家家主痛批了一顿。” “他们毕竟是亲兄弟,还留了几分脸面。那谁的父亲,听说被狠狠抽了几鞭。” 一人大惊:“这么说韩家人以邪法提升修为是真的?” 另一名修士老神在在摆头:“真不真,假不假,你我心知肚明。” “韩长老气得是事情败露,他们不光让那女子逃了,被各宗门派看了热闹,家中小辈还让人出手教训了,你说能不气?” “啧啧。” “总之名声是彻底毁咯。” 两人摇头晃脑走远,待声音渐低,站在树后的男子走了出来。 独孤易轻摇折扇,抬头看向韩家大宅的方位。只见那边的天穹有缕缕漆黑的“气”盘旋环绕,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不过他知道,那的确是红丹诅咒残留的气息。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还久久不散,瞧这个程度,恐怕已经接近了大功告成的时候。有趣、有趣。” 独孤易微微一笑,抬步往韩家大宅正门去。 靠得近了,看见两名黄衣婢女正在辛苦地擦洗宅院大门。 韩宅漆黑桐油的木门上被人写了几个大字,依稀能看清是“邪道”、“妖佞”之类的唾骂字眼。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涂的,婢女们用马鬃刷也很难弄去。 她们正焦愁着,忽然有人的脚步声靠近。 然后听闻一低沉文雅的男音道:“扫尘除垢净,贪嗔痴爱恨。” 来人的除尘术使得出神入化,几息间大门上的涂鸦就变得干干净净……就是口诀有些奇怪。 两名婢女都是凡人,根本没想那么多:“多谢仙师帮忙!” 婢女荷花抬起汗湿的脸,“这位仙师……” 她话还没说完,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温润如玉、俊逸非凡的面孔。 男子眉眼弯弯正笑着望向她。整个人如同天神降临,就是少女春闺梦中幻想出神仙的样子。 荷花嘴唇颤动了下,眼露惊艳,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回神:“仙、仙师,多谢帮忙。您是登门找家主的吗?” 独孤易说谎不打草稿,面色不变:“正是。” 两名婢女连忙殷勤迎接,也没问他是不是有拜帖,直接将人请了进去。 荷花找了个仆妇询问,又一路小跑回来传话:“仙师!家主正在内室修炼,请您用些茶点在厅内稍等。” 独孤易好脾气笑笑:“无妨,如果可以的话,姑娘能否为我引路?” 荷花高兴极了:“自然可以!仙师请随我来。荷叶,你先去花厅奉茶。” “好嘞。” 二人穿过曲曲折折的宅中小路,独孤易姿态闲散自得、一路目不斜视。 经过一处小院,见许多穿同样服侍的婢女正在灌酒、封装。红泥酒坛一层层码起来摆在走廊边,坛身贴着福字。 见他侧目,荷花解释:“是府中下人们在酿年酒,今年酿的是梅子酒。” 独孤易礼貌笑笑,随口道:“香味淡而醇厚,当是好酒。” 男子的笑容如阳光和煦,荷花看着他,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她拼命低下头,双手绞着手绢:“仙师谬赞,不过是下人们酿的低廉果酒……” 几步间已到了韩山的院落,作为家主,这里被刻意布置得威严气派。连婢女也不敢高声说话,奉了茶就退下了。 独孤易坐在花厅左右环顾一圈,很轻松地找到那道连接内室的千纲石门,以掌为爪,直接用法力破坏掉其上的防御阵法,强行闯了进去。 千钧重的石门打开,一个小家族族长的修炼密室,独孤易如入无人之境。 他神色淡漠,瞥了眼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修炼的韩山,这老头不知道是不是走火入魔的缘故,脸色不太好,连他进来了也没醒。 独孤易随意将人抓起来,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上,以搜神术查找记忆。 搜神术是很残酷的拷问法门,一般用于对付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人。被人以外力强迫搜过魂,其人的神魂会遭受重创,轻者神志不清、重者痴傻疯癫。 这些,独孤易自然是不在乎的。 他眸色平静地看着掌下的韩山。很快,老头嘴角溢出血迹,眼珠子在眼皮下乱转,眉头紧皱神色痛苦,却根本无力挣扎,被提着宛如一只鸡。 韩山近段时间的记忆如画卷一样在独孤易面前徐徐展开。 “什么?阴年阴月阴时生的?” “我这里有一神奇咒法……你别管是不是邪术,它能无差别提升修为!” “庐儿,你带霍姑娘去测一测灵根……” 独孤易看得很仔细,忽然他目光一凝。 因为视角的缘故,呈现出来的记忆有些扭曲,还有韩山的主观情绪在内。但这不影响其中女子的绝世姿容。 独孤易目露惊叹,但没有做声。他只是静静等着“登仙门”的剧情走完,霍忍冬一树枝捅穿了韩庐之后,才缓缓移开目光。 韩山的记忆有价值的部分就到这里了,再往后的就是他如何被哥哥韩岻修理,又滥用丹药治疗丹田伤势的事情。 独孤易放开手,掌下的老头摔在地上,“咚”的发出沉闷的响声。 韩山面如金纸,双眸紧闭,一瞬间好像老了十岁。 独孤易看也没看他,摇着折扇往外出去了。 他凉凉的声音飘散:“……真是没用,白费了我的红丹咒法。” 最了解事情真相的韩庐已死,从韩山那也打听不到什么,独孤易脚步一转,也不用仆人们带路,自己就找去了霍忍冬原先住过的小院。 院子外大门已经被铁链封死了,还被人泼了黑狗血,看起来残破潦倒。 独孤易脚尖一点飞身而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院内的老银杏树叶子已经全部掉光,两间厢房大门敞开,里头的家具物品散落满地,院里堆着些杂物垃圾,几乎无从下脚。 独孤易也不嫌弃,他慢条斯理取出件圆镜状的法宝,往半空中一抛。回光溯月镜可以重现一片区域内过去时光的景象,是一种很常见的法宝。 他见光芒从镜面射出,一女子的形象开始频繁于院内出现: 她坐在门槛上缝制凤冠霞帔时的冷漠;她于寒风冷雨中躺在银杏树下时的绝望;她拍打院门,砸碎聘礼时的凛然;她挣扎着爬树翻墙,选择奔逃抗争的决绝。 景象终了,回光镜砸在地上,发出“叮铃”一声。 独孤易伸手捡起镜子,看着掌心银色的镜片,仿佛再次看到了面前女子那双隐忍含泪的眼睛。 “真美啊。”他喃喃叹息了声。 原本以为挣脱红丹是巧合,看了回溯景象后独孤易有些怀疑霍忍冬是身怀秘密。 正常人到她这个程度,早已无神无知,更别提挣扎逃离了。 事情更有趣了,他对她也更好奇了。 独孤易得到了需要的消息,待走出韩宅时,遇到了正搬着酒坛小跑而来的婢女。 荷花有些失望:“仙师,您这就要回去了?” 也许是独孤易的温文尔雅让她放下了方才的羞涩:“仙师,我取了两坛新酿的梅子酒,您要是不嫌弃,请带回去尝尝吧!” 婢女脸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一双眼睛里写的感情清晰可辨。 仰慕吗?感激吗? 男子微微一笑:“多谢记挂,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微微弯腰接过酒坛,俊美的脸从上而下接近,直到两人靠得极近。 荷花面颊通红,她红唇微动还未开口,忽然感觉胸口一凉。 好像有什么利器穿胸而过,动作迅速又坚定地刺破她的心脏,热度就从那个洞口飞速漏出去,呼呼的往体内灌风。 独孤易收回手,白皙手指上没有一丝血迹,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儒雅,面上含笑,但是说的话却冰冷似地狱。 “只是可惜,我并没有和蝼蚁相交的打算,你的感情对我一文不值。” 婢女轰然倒地,一双眼微微颤动,她身上没有一点伤口,生命却像泥塘里干枯的荷花,逐渐流逝。 独孤易悠然迈出韩家大宅,随手取掉封盖,将酸甜的梅子酒倾倒在地上,好像给将死之人的祭奠。 * 霍忍冬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天边有一双眼睛在窥伺她。 她和戚慈二人在这处猎人屋停留了好几天,她知道他在等她炼气。 霍忍冬踩进林间厚厚的枯叶堆里,任由脚背被黄叶掩埋。 最上方的叶子新一点,最底下的已经腐烂尘泥,从浅黄色到深褐色,逐渐老去。叶片就仿佛人类走完的一生。 她将落日剑出鞘,平心静气练起一套基础剑法。这三招剑诀已经被她练得无比熟练,蒙着眼睛都能舞出来。 剑尖扫起脚下的黄叶,飞舞的落叶被风重新赋予生机,变成蝴蝶翩翩飞舞,那一刻的落叶是跳出生死之限的。 霍忍冬明白了:她想要抓住那道风! 猎人屋里,戚慈忽然感受到什么。 抬眸看去,见远处的山林下,女子单手执剑而立,林间枯萎的无数黄叶绕着她盘旋,手中原本暗红色的细剑已经变了样子,风为她凝聚了一把新的枯叶剑。 霍忍冬一袭浅蓝色的法衣,眉宇间的颜色将她身上天蚕丝织就的华丽法衣衬得黯淡无光。 戚慈想,这个女孩一定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否则她就不会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美貌。 第十六章 求仙师救命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但凡走过的都要多看那对男女一眼。 男子剑眉星目、容貌俊美,但满头白发实在骇人。他背后背着黑漆漆的剑匣,周身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气质,瞧着就令人生畏。 女子倒是气质柔和、面容婉约,虽然同样佩剑,却笑吟吟的。加上她身上裙裾水波一样摆动,更衬得绝丽如神仙妃子。 两人的相貌气质实在太过出色,不像是这等村镇里能生出来的人物。他们走过的地方,街边提篮子、推木车的普通人都下意识避开。 抱着孩童的妇人见不懂事的孩子要伸手去抓那女子的广袖,忙把他的手捉回来,低声喝斥,生怕冲撞了贵人。 “无妨。”霍忍冬笑了笑,好脾气道。 她还不太习惯被这么瞩目,但身侧的戚慈看起来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左右四顾好像在找什么。 刚才他们经过小镇外头时,他一反常态说要往里面去。按说这样一个没什么特点的小镇,他是绝不会停下的。 霍忍冬压低声音:“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戚慈找了个角落站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霍忍冬满脸疑惑,但是过了一会,果然见一名神色匆匆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跑过来,看他们二人没走,还大大松了口气。 “仙师、仙子,我家就在不远的鹿儿巷,如果方便,还请二位到家中饮杯粗茶吧?”中年男子作普通农户打扮,深深一揖,问话的时候脸上带了七分忐忑。 霍忍冬还没出言婉拒,却见从不爱和旁人搭理的戚慈竟然直起了身子,主动道:“走吧。” 她:……? 中年男子殷勤地在前头引路,恭敬中带着几分畏惧。 凡人王朝并不是没有修真者行走,只不过数量极少,且都是修为低下之辈。但那些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三流招数在凡人们面前也能糊弄一番,给他们搏个“半仙”、“大师”之类的称号,弄些金银和虚名。 有些遇上奇怪事的凡人们,到庙里求神拜佛不成,也会花些钱财寻求“大仙”们的帮助。 他显然是把戚慈二人也当做此类修士了。 两人跟着中年男人进到他家,见是一间小小院落,东屋西屋分别住人,墙角堆着许多收回来的金灿灿玉米棒。 男人和妻子前前后后忙碌招待,先是奉上热茶,又是捧来果脯点心。 霍忍冬坐下,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回头,在西屋门口见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正躲在门后偷偷瞧着他们,一张脸略显苍白。 男人按民间求仙人帮忙的惯例,忍痛掏出一个装满碎银铜板的荷包,却见戚慈神色漠然、连眼皮都没抬,一时间有些踟蹰是不是钱财太少了。 戚慈开口:“你家怎么了?” 闻言男人也顾不上窘迫了,忙道:“是我女儿!原本上月初十定了要结亲的,但出嫁前一晚忽然出了意外……再醒来就不能说话了。” “我们也问道观里要过符水,求过寺庙的和尚作法,但什么办法都试了还是不见好,亲事一拖再拖。” 霍忍冬又回头朝西屋看了一眼,方才站着那女子的地方已经空了。 男人的妻子眼睛还带红肿,闻言哭嚎起来:“可怜我玉儿大好年华,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要我说当初就该搬离这天杀的万水镇,管什么劳什子娃娃亲,孩子保命要紧……” 两人七嘴八舌,霍忍冬这才搞明白事情起末。 原来这万水镇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是有些诡异事情的。 连着三年,镇里但凡出嫁的新娘总有十之二三发生意外,且每次都是在出嫁之日的前一天。嫁妆喜酒都已安排好了,早起家人却发现新娘昏迷不醒,身上还穿着惨白丧服。 要只是闹鬼了还好说,但新娘们醒来后都出现身体虚弱的症状,有的还会生病。这家男人的女儿小玉格外严重,竟然一连月余无法开口说话。 一次两次,镇上的居民都觉得此地晦气,有些家中有女儿的举家搬离,也有些农户走不了,只能咬牙忍了。 怕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一时间谁家都不敢办亲事。但眼看女儿年纪越拖越大,父母长辈又心存侥幸,心想或许出事的不会是自己家女儿,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了婚事。 谁想到…… 男人大哭起来:“小人见仙师仙子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大神通的,恳求仙师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女儿!” 他拉着妻子就要跪下磕头,只是未等膝盖落地,一阵风将二人吹起,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到了一边。 戚慈站起身望向霍忍冬:“这水平正适合你练手。” 男子夫妇脸上还挂着震惊,霍忍冬也是一脸莫名:“……我?” 可她刚刚进入炼气一层,只会两三个小法术呢。 “方才于镇外路过时我就看见里头似有古怪,应该是鬼魂作祟,不过瞧那程度,道行不强。”戚慈转过头来,“先去瞧瞧你家女儿。” “哎哎,好!仙师这边请——”妻子殷勤地在前方引路,带他们打开那西边小屋的门。 霍忍冬踏进去,便见夫妇俩守着一人围在床头,小玉不过十五六岁,瞧着比她还要小些,一张脸透着病态的苍白,瞧见生人畏惧地往母亲身后躲。 戚慈上下扫了一眼,示意她上前:“你来看吧,以神识观之。” 霍忍冬连忙摒弃杂念、凝心聚气。神识是修仙者精神意识的外放,是超脱眼耳口鼻观事物的形式,可以看到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她以神识查探小玉全身,疑惑道:“经脉阻塞,精气无法通过喉部,这应该就是不能说话的原因。我试着输送灵气入她体内打通滞涩。” “还有……” 戚慈:“还有什么?” “小玉身上还缠绕着很淡的黑气,好像蜘蛛网一样,那是什么?” 戚慈面无表情:“障毒。” * 他们仔细查探万水镇这三年来发生过古怪的人家,又问过镇长,终于发现了隐藏在众多新娘出嫁怪事下的真相。 镇长是个老头,他缩着脑袋,指了指前方路口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就是那了,你们要找的白姓人家。自他家的女儿在出嫁日被烧死,镇子里就开始起怪事了。” “地方就在这,要是没事,仙师仙子,小人就先告退了。小人凡夫俗子,可没有仙气傍身啊……” 戚慈摆摆手,镇长一转头溜得比谁都快。 霍忍冬往那棵老槐树后头望去,见一间被大火烧得只余漆黑骨架的老宅,像具枯死的巨大骸骨,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随着年月渐久,砖瓦缝隙里长满了杂草,完全没有活人生活的气息。 她以神识查探,发现全镇都萦绕着缕缕黑气,尤其以这间废宅最为浓郁,密密麻麻成了个蜘蛛网的核心,像是乌云压顶。 “公子,此处怎会这般?” 戚慈好看的眉头簇起,以指为剑,在虚空画了个压灵阵,将这片鬼宅困在囹圄内。 “障毒并不少见,最近百年障毒污染已经通过黑域裂隙遍布大陆。在凡人看来‘天降灾祸,邪物害人’的奇怪事,实则就是受了障毒干扰。” “普通人死后的魂体无知无觉,只会遵循地府纲常入六道轮回,不会害人。但若周围正巧布有裂隙,散逸出障毒,死前又遭凌辱、仇恨、背叛,就会成为厉鬼。” 霍忍冬看向萦绕在鬼宅上丝丝缕缕的黑气,只觉骇然:“这里和公子身上旧伤的障毒,是一样的?” “正是。” 她脸色变了变,下定决心一般:“公子法力无边,对付这种厉鬼一定手到擒来。但障毒危险,公子如果动手,伤势必雪上加霜……我愿意代为处置厉鬼,只是技艺微末,需要公子指点。” 戚慈略带惊讶,以为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听见鬼魂之说恐怕都要哭了。 他笑了笑,面带鼓励:“你的落日剑自带太阳正气,专克鬼邪,不会有大事。”他还想说自己会在后头看着她的,但想了想又没开口。 白发青年负手而立:“念在此鬼未伤人性命的份上,雷法司刑,我若出手,她就别想投胎转世了。” 霍忍冬脑海里出现四个字:灰飞烟灭。 被烧成废墟的白宅两侧各有人家,一间已成空屋,另一间只有个瞎眼老爷爷坐在门口晒太阳。 霍忍冬上前询问:“老先生,您可知旁边的白家发生了何时?” 那瞎眼老头吧唧吧唧嘴,点头:“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住了三十年,没人比我更清楚的。” 原来镇上原先有位姓白的书生,开了家小小私塾。夫妻恩爱,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翠娥。女儿生得容貌端丽、熟读四书,是四邻八乡有名的才女。 可翠娥却被邻城新上任的刘姓城主看中,想要娶为续弦。那老城主已经六十高龄,比白先生岁数还长,又有七八房小妾,白家自然抵死不从。 接下来便是一番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戏码。 刘大人砸毁了白家私塾,赶走了众多学生,又在镇内散播谣言,诋毁女儿家清白,逼得翠娥不得不嫁给他。 只是在成亲前夜,白家宅子突起大火,火势冲天,将一家三口全都烧了干净。 瞎眼老爷子缓缓回忆:“那年老头子我还没瞎,还记得,火将晚上烧得和白天一样亮!白家一家三口谁也没逃出来,一场喜事变白事。造孽啊!好好的书香门第,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呐。” “大火一连烧了两天,后来镇里几个小子想去给白家收尸,却怎么也找不到骸骨,就不了了之了……” “几个月以后,镇里再有人家办喜事,渐渐地就开始发生怪事。人们都说是白家翠娥来讨债了,是有怨气才阴魂不散啊。” 老头抹了把脸,无颜面对众人似的声音低下去:“想来,也确实是有怨的……” 第十七章 她成了那名新娘 霍忍冬一手剑,脚步稳稳地踏入白家宅院的废墟,虽然没往后看,但她知道戚慈就在身后不远。 宅院不过一进,总共三间卧房。此刻房柱墙根都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从歪倒在地上的青瓷水缸、塌了一半的雕花影壁,都能看出白家曾经是何等清贵雅致的人家。 霍忍冬一手掩了掩鼻子,宅内逸散的障毒像烟雾弥漫,虽然被戚慈的阵法困住,但她仍觉得气息不畅。 她循着教导,先是在宅院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打下黄符,只见符纸金光一闪,隐隐有符文浮动,这便代表困死了这座鬼宅,鬼怪无法逃离。 四下巡视了一番,霍忍冬还没走入内室,忽然感觉背后吹过一股阴风,凉飕飕的直往脖子里钻。 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转头一看,她不由浑身一僵。 在破破烂烂的堂屋里,原本灰蒙蒙的颜色间,却有一袭亮色出现,叫人毛骨悚然。 一条绣着并蒂莲花的红裙在眼前飘荡。 红衣新娘的上半身隐入天花板看不见,两手平平垂在身子两侧,长袖飘飘遮盖了手,只能看见裙裾下一双红底绣鞋晃来晃去。 ……这模样,活像是吊在房梁上。 霍忍冬后退半步,握紧了剑柄。 她从小听村内老人讲,说若是有人身穿红衣死去,死后必成厉鬼,无法引渡投胎,是一定要回来报仇雪恨的。 霍忍冬持剑摆出起势,灵气在她剑尖环绕,微风吹散周围的尘埃飞灰。一片片被烧得坑坑洞洞的布帘左右摇摆,把废宅弄得鬼气森森。 “白姑娘,往事已矣,放下执念吧,不要再徘徊人间了。” 她严阵以待,开口劝说着,但当看到那双红鞋在面前晃啊晃,晃啊晃—— 又想起白氏翠娥凄惨的身世,手中的剑却怎么也无法刺出去。 要说起凄惨,这姑娘的身世只比她更甚之。 执念……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消除的吧。 在心生怜悯分神的一刹那,她竟然没发觉红衣新娘的身形悄悄下沉了些,露出被长发掩盖的面孔。 漆黑的发丝、血色的衣服、惨白的脸颊。 没有一丝活气的瞳孔在长发后露出来,一眨不眨望着她。 双方对视的一瞬,霍忍冬只觉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耳边是许多人的嘈杂喧闹声,叽叽喳喳的。 “服不服?一个落魄书生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举人老爷了!” “就是当今状元郎,咱也不是没见过。区区秀才,那得跪下给我们大人提鞋!” “哈哈哈哈——” 笑声里,几名穿家丁布衣、手持棍棒的年轻男人趾高气昂地站在墙头,身后是被砸倒的私塾柴门。 一方强,一方弱。弱的那方只有一家三口。 白老爷是个文弱的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气得脸色煞白:“我家一直谨言慎行从未越界,是你们刘家欺人太甚……” 有一家丁站出来大骂:“住嘴!今儿我们就是来给你长个教训,咱们刘大人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城主,是从皇城出来的大官,你说话前小心掂量着点。” “就是,刘大人看上你女儿那是你白家的福气造化,别给脸不要脸!” 听见这话,原本头脑晕晕乎乎的霍忍冬忽然清醒过来。 她低头一看,见自己身上套一件青色的儒裙,个头好像矮了些,十指纤纤没做过粗活,落日剑也不在身边,这显而易见不是她的手脚。 她这是……成了白翠娥? 霍忍冬心下惊惧想要呼唤戚慈,但不属于她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连行动、说话都做不到自如。 ——她好像只是硬塞进这具躯壳的一个旁观者。 混乱的场景里,她听见“自己”开口:“承蒙刘老爷厚爱,但小女蒲柳之姿,出身贫寒微贱,实在不堪相配。” 那道声音清雅好听,但霍忍冬被困在一个死人身体里动弹不得,又被迫重复白翠娥死前的一举一动,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刘家的家丁大笑:“白姑娘可太谦虚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老爷出门前是怎么吩咐的来着?” “不听话,那就砸了!” “通通砸了!” 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抡圆了胳膊,用铁锤、棍棒将草庐砸得粉碎,私塾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竹制的,几下就只剩下一堆废墟。 白先生想上去抢些书籍字画,但被家丁们推倒在地。 周围有不少私塾的学生和镇民在围观,有几个年轻的学子看不下去想上前来帮忙,却被家里人死死拉住了。 “你傻了不成,那刘大人在皇城都是有门路的,你明年不想科举了?” “可别沾,沾了准没好事。” 不管白家三口怎么哀求,镇民个个默不吭声,有的别过了头,有的甚至小声劝他们不要与权贵相争,不如就此认命将女儿送出去。 眼看书塾被砸了个干净,家丁们又拽下门匾来,白翠娥的母亲不顾一切往上扑:“那是父亲提的字,住手!!” 只闻砰的一声巨响,木头门匾被狠狠砸成两段,一半写着“白鹭”、一半写着“书院”,中间是一道深深的鸿沟。 白母被一人手中的木棍砸中头,眼睛一翻,软软倒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 “娘——!” 哭声、笑声、喊声里,霍忍冬借白翠娥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不远处是趾高气扬,用鞋底踩着私塾门匾践踏的权贵家丁。地上是脏污的书籍、摔断的笔墨、踩烂的心血。 身边,父亲抱着母亲眼泪一直流,周围是指指点点的父老乡亲。他们的五官和面目看不清楚,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溢出唇枪舌剑、口不择言。 他们一家三口成了众矢之的。 霍忍冬感受到了白翠娥的麻木,这种感觉和她当初在秋水镇时何其相似。 是面对权力时的孤立无援; 是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无力和愤怒; 是一群人逼迫她走到了悬崖边上,还要看她乖乖跳下去的绝望。 之后几天,白家遭逢大难。白母被砸掉半条命,躺在床上用汤水吊着一口气;白父收拾了私塾后续的事情,又遣散了各先生学子,卖了地,一日比一日憔悴。 除此之外还有刘家时不时上门来找茬。 白翠娥出去买菜时,被镇子里的流氓尾随,听他们在身后光明正大议论。 “听说是白姑娘出门上香时偶遇了刘老爷,自甘下贱、巧意勾引,在庙里土炕上就成了好事。结果因谈不拢价码,不想当妾,这才闹了这一出。” “我就说,人家一个城主,怎么会好好的娶贫民女子做续弦。” “白姑娘声音如莺歌,不知道在炕上是不是一样好听……” 霍忍冬怒目而视,甚至想拔剑出鞘,但她连手都动不了。 现在身子的原主是白翠娥,一个书香女子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对方几个地痞流氓见她回头还呵呵呵一脸暗示意味的笑。 白翠娥拎了菜篮子落荒而逃。 对着她的背影,他们还在大声嚷嚷:“反正也是个破鞋,还端着什么架子,看两眼怎么了?兄弟们又没上手!” “你当镇子里谁还稀罕你,别做才女的春秋大梦了!” 当夜,霍忍冬知道白翠娥伏在母亲床边哭了一整夜。 后来镇里流言四起,白家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白父起先还到处和人理论争辩,想要还女儿清白,后来众人只当他是脑袋有了毛病,都开始讥讽于他,更没人相信他的话。 某一日,媒婆丫鬟们擅自闯进宅子,二话不说扯了白翠娥起来相看。 有的看牙齿,有的看手臂,还有的直接量身材尺寸。 “屁股太小,不好生养。” “婚期就在几日后了,事出匆忙大人也着急,不需要姑娘亲自缝嫁衣了,我们府里就有现成的绣娘,两天就能完工。” 看着满面憔悴的父亲、命不久矣的母亲,白翠娥忽然累了,她选择了妥协。 ——妥协去嫁给一个残暴狠厉、年逾六十的老人。 只是事情还未完,在成亲前一晚,白先生发现婚仪的礼制不对,说好的娶妻变成了纳妾。 停在院子里的花轿是粉色的,是贵族世家专门抬小妾进门的轿子,对良家女子而言是巨大的羞辱。 “你们、你们根本没想过要正经娶妻,你们都是骗子,要骗我的女儿!” “我家翠娥绝不甘为人贱妾——啊!” 白父要带女儿走,结果被家丁一拳打倒在地昏死过去。 “爹!!!” 白翠娥扑过去,却有四五个媒婆丫鬟们扭住她双臂,又被绑在床头柱子上动弹不得。 老媒婆眼冒精光:“塞上她的嘴,等过了府、入了门就万事大吉了!” “办好了这事,刘老爷重重有赏。” 一群丫鬟婆子嬉笑着看着她,有人将粗糙的麻布塞入她口中,也不去管地上人事不知的父亲,一群人洋洋洒洒离去,就等着明天一大早男方来接人。 天色全黑了,白宅一片死寂。 女子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住,口不能言,她试着用指甲去抠,去胳膊去撞。 但直到十指血迹斑斑,指甲翘起,胳膊乌青也无法挣脱绳结。 她望着地上昏迷的白父,眼泪淌了一脸,眼中布满了血丝,连嘴唇也被麻布团磨破。 而守在耳房里的小丫头,又因瞌睡打翻了身侧的煤油灯…… 火势顺着木质架构蔓延,瞬间就烟雾弥漫。 …… 在被大火烧死的前一刻,霍忍冬突然惊醒,满身冷汗、大口大口粗喘着气。 一张惨白无血色的女人脸和她贴得极近,红衣女鬼张着嘴,瞪着无神的大眼睛好像要说些什么。下一刻,落日剑猛地放出一道金光,将面前的厉鬼震开。 那新娘鬼魂似乎很怕剑光,飞快隐入了屋角的黑暗里。 霍忍冬情急下打出一个降妖伏魔手决,震开弥漫的障毒,然后快速转身逃离这处黑魆魆的堂屋。 刚伸手推开门,整个人就撞入一个人怀里。手指摸到的不是粗糙的墙壁,而是柔软的衣料和下方坚实的肌理。 同一时间,她耳中钻进另一人清晰的呼吸声:“怎么了,你没事吗?” 霍忍冬抬头看向戚慈,她刚想回答,忽然脸色一变。 她双手上下摸索着自己的脖子,神色/情急,不断开合着嘴,却始终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就像…… 就像梦境里白翠娥遭遇的一样,她被人用麻布塞了嘴,至死都无法说话。 第十八章 你是在生我的气? 落日剑震开了厉鬼,霍忍冬也从附灵状态解除了。 但是…… 戚慈看着身前的女子,抬手在她纤细的脖颈处比了下,皱眉道。 “你被借身了。” 霍忍冬愣住,歪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下一刻,堂屋内忽然刮起黑风,大风卷着沉积多年的灰烬尘土铺天盖地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戚慈一把将霍忍冬按在怀里,右手掐诀,金色的法阵自他周身升起,将二人保护在中间。狂风卷起的断壁残垣砸在法力屏障上,瞬间碎成齑粉。 耳边,女鬼阴森的哭嚎和黑风的声音卷在一起,“呜呜呜”的令人心里发虚。 烧成废墟的白家宅院被乌云遮蔽、不见一丝阳光,戚慈看了眼周围飘忽不定的鬼影,还有那件鲜红如血的嫁衣,冷哼一声。 “装神弄鬼。” 他袍袖一挥,通体深紫的雷刑剑自剑匣内飞出,伴着雷光电音一路轰来,仿佛一根深深扎入天庭的引雷针。 霎时,明亮的电光密密麻麻渗透乌云,瞬间将这阴宅照亮。 这还不是十方雷光阵,只是被天雷随便这么一轰,废屋宅院内就闻女子尖利的惨叫,凄厉哀切。 几息之后乌云被电光冲开之际,宅子里弥漫的黑色鬼雾也瞬息消散殆尽。 闪电仿佛是在鬼宅里织了一片细密的网牢,白翠娥想要逃跑,却被堵得没有出路,左突右进之下,她一身嫁衣好像流血一样迅速黯淡下来。 只是雷刑剑虽能震鬼驱邪,却不能抵消黑域障毒。 戚慈被这里散逸的障毒影响,只觉得气息浮躁、心烦意乱,左肩处的旧伤剧痛难当,好像体内有什么活的东西想要涌出来。 他额头突突冒青筋,下意识就要拔剑将那新娘厉鬼斩杀。 只是手才刚摸到剑柄,下一瞬,却被身边人用力抱住了胳膊。 戚慈表情狠厉,一双眼泛着红。他烦躁地往下看,见霍忍冬抿着嘴不停摇头,一边还把挂在脖子上的青霄玉拿出来,贴在他胸口。 那块暖玉平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热得惊人,好像一块小太阳的碎片,直接烫到了他心里。 耳边聒噪的尖叫声瞬间远去,涌动的障毒被镇压住,世界变得清晰无比。 戚慈眼内的红光消失,他顺手放开剑柄,捏住了霍忍冬的手腕。 趁着他分神的空隙,红衣厉鬼找到雷网的边角钻了出去,瞬间消失无踪。 云舒、风定。 烧焦的废宅比之前更破,房顶都掀开一个大洞。 戚慈望着周围一片狼藉,面露无奈。 “如你所愿,现在好了,她跑了。” 霍忍冬见他模样正常,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鬼借身,一般是徘徊不去的鬼魂暂时借用活人的身体作乱,民间常出现的忌日时家人开口说话却是祖先的声音,就是鬼借身,不过通常只有很短的时间。” 兴许是他在身边,霍忍冬并不十分害怕,她在他手心慢慢划字:之前有过这样的情况? 戚慈摇头:“常见的多为血缘亲眷。” “至少,从不曾有鬼怪敢对修真者下手。” 一只死了三年的红衣女鬼罢了,道行不高深,他这才让霍忍冬历练历练,没想到…… 戚慈有些懊恼:“听镇长讲述,这些年新娘的症状逐渐加重,最近的一次,小玉已不能开口说话,可见这厉鬼的怨气正在加强。” “此处弥留障毒浓厚,再加上你对厉鬼心存怜悯,让她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霍忍冬有些后悔,又抬头征询地看着戚慈。 男人摸摸她的发髻,眸色幽暗:“破解鬼借身唯有一法,就是把她的尸骨找出来。” * 白宅不大,戚慈一剑就能劈掉半边房梁。二人踩着满地黑灰寻找白翠娥的踪迹,脚下“吱嘎”作响。 霍忍冬循着记忆,推开几根倒塌的柱子,指着最里侧的一间厢房。从火势看此处最是凶狠,墙面熏得一塌糊涂,屋内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戚慈倨傲地站在原先的拔步床前,望着一片黑灰的烂木头和烧不透的几件铜器瓷器。 “这就是她死的地方?怨气残留倒不是很深。” 戚慈指尖掐起一点莹莹亮光,随后轻轻一弹,那点光源迅速扩散,呈半圆状覆盖了闺房。 霍忍冬以目光询问:在这里吗? 戚慈摇头:“没有。” 她一愣,又快速张嘴无声说了几句。白翠娥最后已被媒婆绑缚住手足,还口不能言,不可能逃脱闺房。 她不是烧死在这里,又是死在哪里? 戚慈:“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不必着急。”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圆盘状的小镜子:“此为回光溯月镜,可以看到之前发生的事情。” 因为过去了整三年,法宝展露出的画面断断续续的。 火灾之后,霍忍冬看见有几名镇子上的百姓缩着脑袋进入宅子,不知是意图行窃还是真想找寻尸骨,不过没多久就被鬼魂吓跑了。 再往前,她又见到了那日的大红婚仪。 因为亲身经历过,霍忍冬忽然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境。 “着火了——!” 耳房里的小丫头大声尖叫,发出一路乒乒乓乓的动静逃了出去。 可那时火势已不可挡,白宅变成火场。闺房的门缝里漏进浓烟,房梁上不时掉下来什么东西,屋子摇摇欲坠。 白翠娥被绑在床柱边目眦欲裂,她满嘴血迹,梳好的头发也乱七八糟。 然后,拔步床帐被点燃,汹涌的火舌顺着床单被罩一路舔舐,留下焦黑的痕迹。 白翠娥眼睁睁看着那条绑住自己双手的麻绳起了火,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安静等着,直到麻绳被烧断。 眼看那道身披嫁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冲出房间,回光溯月镜的画面也消失了。 戚慈和霍忍冬二人沉默不语,他们都猜到了白翠娥最后会去哪里。 白宅的院子很小,没有池塘,两口画着缠枝莲花的青瓷大缸翻倒在地,周围破破烂烂全是倒塌下来的房顶、屋梁,纵横交错,几乎不能下脚。 霍忍冬抬起头,见澄澈明媚的天空一瞬间变得漆黑,然后是滚滚浓烟打着卷往上飘,本就狭小的院落几乎看不见月亮。 “爹——娘——” 回光镜的画面里,火势烧红了天。 白翠娥从闺房里冲出来,往另一间厢房里去,她卯足了力气,将比自己高大一圈的父亲背在背上,一瘸一拐往院外来。 纤瘦的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生死关头,那具身体里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她生生拖着昏迷的父亲、病重的母亲出了房门,倚靠在那两口大水缸边。 “救命——救救我们——” “求你们救救我爹娘——” 白翠娥拍打着被封死的宅门,可外头明明有人呼喊,也有人往里泼水救火,这沉重的大门却不知道哪里卡住了,就是打不开。 她往返于大门和水缸两处,不断泼水到父母身上,可长夜漫漫、火光冲天,白家三人却看不到一条出路。 没有多久,那张本来纤白的面孔,被火烧得焦红,五官再也不辨。 高挑的身体,只余皮肉翻卷的焦黑,瘦条条一个黑影子,趴在缸边舀干里面最后一勺水。 这副死状太过凄惨,霍忍冬别过头,不忍再看。 戚慈收起回光溯月镜,眉目平静。他挥挥手,青瓷水缸下的泥土自己翻开,露出底下三具牢牢拥抱在一起的尸骨。 “白翠娥,离开吧,她不是你可以借命的人。” 他话音落下,狭窄的小院里吹起一道风。 霍忍冬看到走廊那头站着一位穿红嫁衣的姑娘。 而在小院里,又出现两个白生生的人影,那两条影子细细长长,没有五官和衣服,它们好像在说话,又好像没有。 原本满面血泪的红衣新娘,一瘸一拐缓缓走来,每靠近一点,脸上就更漂亮一分。等到了小院里,她看见白翠娥露出恬淡的微笑,模样已和平时差不多了。 女子紧紧拥住了那两条雪白人影,用霍忍冬的声音开口。 “爹、娘。” 下一刻,戚慈不知道是念了什么法咒,雷刑剑飞起,直插在水缸前,霍忍冬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看见白光涌现,像一团新生的太阳。 随后点点荧光飘散下,红衣新娘的身形越来越淡。 她好像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张了张嘴。 【姑娘,谢谢你……】 过了几息,刺目的白光消失,再恢复平静时,这处小院内不管是鬼气、怨气还是障毒都一干二净。 霍忍冬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干咳了两声,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恢复。她回头望着正收剑归鞘的戚慈怒目而视。 “公子,你竟然……” 戚慈疑惑:“我怎么了?” 你竟然把白翠娥弄得灰飞烟灭了! 霍忍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恨恨跺脚:“你用雷刑剑超度她,她将来再不能投胎转世了,如何能与父母相遇?” 说完,竟转身快步跑出了宅子。 戚慈一脑袋雾水,半晌终于搞明白了,他不过转眼就追上了霍忍冬,拦住她。 “你为了这只厉鬼生我的气?我是在救你!” 霍忍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公子明明答应了不出手的。白翠娥命苦,她又从未害人性命,她借我的声音只是想带爹娘走,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吗?” 戚慈原本是打算哄哄她的,见女子现在小脸涨得通红,满眼责备的样子,也忘记应该怎么哄人了,只是气得发笑。 “你别忘了,她借的是你的身体!受苦的是你自己,和我没关系。” “有多可怜?再可怜那也是厉鬼,鬼怪留着不超度干什么?你简直小家子气!” 从小就贵为天之骄子、目下无尘的戚慈冷哼一声,根本没打算解释:白翠娥其实并未魂飞魄散,她也不是无法入轮回,是霍忍冬误会他了。 只是强大的自尊叫他不能低头。 哄人是什么?他不知道。 第十九章 哄哄她 二人相遇以来第一次冷战。 说起来,霍忍冬平日十分软弱好说话,从未和人红过脸。戚慈虽然性格跋扈,但本性不坏,又是修为高深一百多岁的“师叔祖”,自然懒得和小辈计较。 这两个人按理说并不会发生争吵,但一连三天,愣是谁也不理谁,谁也不松口。 霍忍冬才刚至炼气一层,还不会御剑,她拄着根树枝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里。 山下是成片的麦田,越过这片林子就能看见一座大城,车马往来很是繁茂。 霍忍冬确定了路线,又抬脚继续往前,完全不在乎辛苦。 她身后不远处,戚慈屈膝坐在树上,抿着嘴,神情难看。 “又不是属驴,怎么倔成这样。” “白翠娥是你什么人,也值得拿来和我赌气?” 更重要的是,他在她心里的地位难道还比不过一只孤魂野鬼?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上头,既然霍忍冬不开口,他也不愿主动搭话。 有一次,他点燃了火堆,找好了落脚地。那女人偏偏反其道而行,宁愿自己苦练八百回御火诀,点燃一小撮火苗,在冬夜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回到他身边来休息。 戚慈咬牙切齿。 好好好!有你的! 事实证明,没了戚慈帮忙的霍忍冬,想要独身一人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也是挺艰难的。 她害怕随时会出现的危险,独自一人时根本睡不着。 林间的豺狼虎豹、蛇虫鼠蚁,神出鬼没的土匪流寇,或者是秋水镇派来的刺客。 危险从来都遍布四周,只不过从前有人替她撑起了大伞,护她安全无虞。 不过三日冷战,霍忍冬就开始神色倦怠,眼下有了明显乌青。 戚慈当然也看见了,但人家姑娘都咬牙忍了,他尽管再别扭,也不愿主动开口。 第四日早上的时候,霍忍冬终于找到路下山。她看见前方歪歪斜斜的石头官道,心下一喜,忍不住加快脚步奔去。 结果因为才下过雨,路上遍布泥水,脚下碎石一滑,她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前跌去。 “啊!” 霍忍冬短促惊呼一声,下意识伸出双臂。 只不过未等她摔落在地,有人闪电般出现,一下子将她捞住了。 他一条胳膊箍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搂住腰,轻而易举、牢牢支撑住了她的身体。 霍忍冬望着地上的锋利小石头,心有余悸,如果摔倒必划破肌肤。她又看了看抱住自己的男子,后者目视前方,见她抬头才瞥过来一眼。 戚慈闷闷的,不情不愿开口:“气消了没?” 见她不语,他哼了声:“再不消气,我就用招魂法把那白翠娥再招回来陪你。” 戚慈从未说过假话,霍忍冬一听不妙,下意识攥住他胸前晃荡的一缕白发。 “公子不可!” 半晌,对上他戏谑的眼神,霍忍冬才回过味来。 “等等,公子是说,白翠娥没有魂飞魄散?” 戚慈撇了撇嘴:“我何时这么说过,是你二话不说就给我冠上死罪。” 霍忍冬张了大嘴:“那为何不告诉我?” “有人连话都不想跟我说,恨不得自己独自漂泊天涯,我哪有机会解释?” 戚慈别过头不看她,赌气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凶神恶煞之辈,会一言不合让人灰飞烟灭。” 霍忍冬更无地自容了,连连道歉。 “不是这样的……只是当时情急,又见雷刑剑出,我以为没有转圜余地了。公子在我心里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 戚慈看着自己还被她攥在掌心的一缕头发,眼眸微弯:“哦。”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霍忍冬,脸红到了脖子根。她低下头,察觉两人维持的姿态太过亲密,自己几乎是躺在戚慈怀里的,果断挣开他的手臂跳下地。 戚慈也没什么反应,他将胸前散乱的白发胡乱扔到肩后,见霍忍冬已经逃也似地往山下去了,也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这下说开了误会,二人虽然还是一前一后隔了些距离,但没了刻意疏远,偶尔相视一笑说两句话,气氛十分融洽。 山下是座不小的城,比普通镇子多了高高的砖头城墙,门楼上挂着巨大石牌,写“庆城”二字。 四通八达的官道从周围小镇直通大城,路上还有不少穿甲胄的士兵巡逻。 原本有不少老百姓排队进城的,见他们二人容貌气度不凡,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霍忍冬朝人群大大方方施礼,走了没多远,见有士兵押送着一行囚犯走过。 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前的一个老年男子膀大腰圆、脑满肠肥,虽然戴着镣铐枷锁,但从他保养得当的白面皮上依然能看出来平日里的富贵。 这些人面生,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但霍忍冬就是挪不开眼。 戚慈察觉:“怎么?” 她摇摇头,狐疑:“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眼熟。” 一路上不时有老百姓往囚犯身上丢烂菜叶、臭鸡蛋,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士兵们押送着数架囚车出了城,不知要去到什么地方。 霍忍冬循着囚犯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条街,发现一座被查封的大宅。大门处还有不少士卒在往外搬运家中财物。 成箱成箱的绸缎绫罗、红木家具,还有巨大的珊瑚屏风等等,简直是豪奢。 门口的石狮子旁歪着一块摘下来的牌匾,看见上面的姓氏,霍忍冬心里一动,忙拉住旁边同样一道看热闹的妇人。 “这位大姐,可晓得这家大户发生了何事?” 妇人也是个嘴碎的,见她主动问起,忙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姑娘定是外乡人,这家主人姓刘,是庆城上一任的城主老爷。这老家伙好色贪财,平日里欺男霸女,做尽恶事。城内和周围几个县、乡都被他祸害惨了。” 妇人压低声音:“今年年初,老家伙犯了皇帝的忌讳,被查出贪赃官银数万两,又牵扯进朝廷的一些事,小妇人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全家遭了大难。” “这不,免官抄家,全族流放至极北之地,现在是冬天,就是让老家伙死在半道上。” 妇人气得牙痒痒,望着那刘宅大门,恶狠狠往地上呸了声:“活该!” 早在霍忍冬询问民妇时戚慈就知道了,过后,见女子转过头来一脸期盼地望着,他忍不住笑。 “你的眼睛在询问我。” “公子,这就是害得白翠娥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霍忍冬心头激动:“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就是有种莫名的预感。” 戚慈难得有心情解释:“白刘二家的事涉及到因果律、天道轮回的概念,你只需记住‘损他人福报,害自身命数’。” 霍忍冬笃定道:“就是恶人自有天收!” 戚慈语塞,见她兴致很高,语气温和的附和着:“……差不多吧。” 虽然白翠娥和家人已经转世轮回,她未必知道刘老爷的下场,但城里和镇里的活人会记得、会传扬。 天地间的恶念少一点,善情就多一分。 霍忍冬掐了个刚学会的御火诀,将那写着“刘宅”的门匾付之一炬,就当是烧给白翠娥的礼物了。 * 离开庆城后两人一路往西,基本重复每日的行程。 霍忍冬修炼、习剑、采药,有时候戚慈会控制不住毒发,她照顾他,帮忙用青霄玉压制障毒,等他恢复清醒…… 寻常的疗伤解毒丹药用过不知道多少,全都效果平平。 现在,戚慈的发病周期从半个月一次延长到了二十多天一次,这就已经是青霄玉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次,戚慈刚熬过一次障毒发作,整个人仿佛被暴戾阴云笼罩着,他周围的土地都被雷电弄得焦黑一片。 他弯腰坐着,右手撑着一块大石头,一头雪白长发散乱地垂落在身前,背脊的衣物都被汗湿,紧贴躯体露出脊骨的弧度。 和平时不同,此刻戚慈的呼吸粗重,像一头蛰伏着、压抑的巨兽。 霍忍冬看他不断颤抖的身体,手背青筋暴起万分痛苦的模样,忍不住靠近。 戚慈侧过头,发丝间,那双比平时更幽黑的眸子锁定她。 换成旁人恐怕会恐惧地远离,但霍忍冬知道,此刻他已经恢复神志,绝不会伤害她。 她拧了帕子给他擦额上汗水,忽然问:“公子,你是不是知道怎么解障毒。” 戚慈勾了勾唇,声音喑哑,很缓慢的回答:“我之前说过,这种毒是没治的,早晚会死。” “那别的方法呢,去寺庙道观受愿力香火有用吗?” 这附近有一眼泉水,还算有些灵气。戚慈走进冰冷的泉水里泡着,往后仰靠在石头上,他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胸前衣襟敞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露出一片结实光滑的肌理。 他声音平淡,没有一点起伏:“障毒是至邪至恶之物,染上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生不如死。解法和你中的红丹咒术不同,不是靠什么愿力就能抵制的……” 说到最后,戚慈想到修真大陆这几千年,死在黑域附近的修士,不知凡几。 大多数人只知道他们是封印黑域的英雄,不知道,这些人半数以上其实是在身染障毒堕落后,自己了却性命的。 他缓缓闭上眼,泡在冰冷泉水中养神。 白发、白衣,了无生机,他就像一只随时会消失的妖精。 见戚慈渐渐平复下来,肩上旧伤也不再折腾了,虽然伤势并未好转,神色瞧着倒是少了些痛苦。 只是他仍不愿意说要如何治疗障毒。 霍忍冬就是觉得,戚慈肯定是知道什么方法的。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竟然躺在泉水里睡着了。霍忍冬施了个简单的遮蔽咒语,叫鸟雀们勿要来惊扰。 她忧心忡忡,思考着至邪至恶之物要怎么解。 这时候,霍忍冬神色一变,她感觉到几道灵气从他们上空划过,倏尔又回来,来回盘旋,似乎在找人。 第二十章 她被抓走了 荒郊野岭会找什么人,她第一反应,这几人一定是从秋水镇跟来的仇家! 是韩家派出来灭口的,还是那些刺客背后的金主? 霍忍冬不敢放出神识探查,她紧紧靠着戚慈,缩在小小的泉水旁,祈祷她施下的隐匿咒足够严密,不会被敌人发现。 戚慈对此一无所觉,他刚刚熬过一次毒发,正是虚弱的时候,睡得很踏实。 甚至还微微侧过头,朝着她的方向,神色平静自然。 霍忍冬心疼他身负重伤,非到要紧关头不想打扰他。 天空上各色灵力乱飞,大概是之前见过的御剑或者飞行法器,从颜色分辨的话,只有五人。 上回埋伏他们的黑衣人足有十七八个,被戚慈一招电网逼退,这次卷土重来人数少了那么多,不知道是不是实力更强之辈。 霍忍冬死死盯着天空,不敢分神片刻。 同时她又有些怀疑,她就算再是做红丹的好材料,也只有一个人,只能做出九粒丹。 值得他们这么万里追踪、不辞辛苦的跟来吗? 她心里千回百转想了很多,实际只发生了几秒钟。 好在这片泉水周围树林繁茂,戚慈教的隐匿咒又有几分真神通,这些追踪者在天上转来转去,似乎没找到目标,最后一路往北面飞去了。 霍忍冬大大松了口气,但也没有立刻动弹,她静静等待着,手心里出了细密的汗。 等又过了半晌,确定没有敌人杀个回马枪,她才放心。 躺在泉水里的戚慈对此毫无反应,眉目间的痛苦已经消失了,他睡得很安稳。只不过方才毒发时肩头的旧伤被扯开,血丝渗透了白色中衣。 霍忍冬用帕子替他擦了擦汗,又轻手轻脚提起竹篮子。 之前备下的止血草药都用完了,她打算再去采些药,泉水附近就有处山坳,依据她多年的经验,山里应该有需要的药材。 蓝衣女子提着篮子、小锄头,背着落日剑,独自行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 她走过的地方,原本含苞的野花悄悄盛开,绿油油的叶芯主动吐露,连枯树下的菌子也生机勃勃地伸展开,等待采掘。 戚慈曾说她的自然亲和力很高。 霍忍冬对此不以为意。 她从小长在山里,没有春天发芽的野菜、夏天湖里的莲花、秋天累累硕果、冬天挖出来的山芋,她早就已经饿死在幼年了。 大自然是她第二个母亲,养育她长大。 她感激天地间的一切,独爱这片宽厚温柔的土地。 霍忍冬坐在草坪上,慢吞吞用小锄头刨土。 土中灰不溜秋的植物叫地脉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其根茎是极好的疗伤药材,而且不好找,药铺里收十颗下品灵石一钱。 她今日的运气依然很好,随手挖出来的地脉子都是二十年份以上的天级品质。要是有别人在这里,恐怕会大呼离谱。 霍忍冬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挽起,只簪着一朵和衣裳同色的绒花,典雅清丽。 平平无奇的小山坡,因为她长久待在这里,从草屑中开出许多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又有蝴蝶仿佛被吸引,从远方徐徐飞来。 霍忍冬专心致志干活,斑斓的蝴蝶就绕着她上下盘旋飞舞,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 这场景美轮美奂。 她刚挖了小半篓的草药,还没收拾小土坑,这片平静的山坳里忽然热闹了起来。 因为地势原因,远处的声音能被放大几倍传过来。霍忍冬就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音,应该不止一驾,正往自己这边飞速奔来。 刚刚才放松的警惕再度提起。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走了吗! 霍忍冬慌乱了片刻,想到自己现在距离戚慈起码有两三里路,当即给自己施了一个隐匿咒。 这种咒术可以让人看不见,也是百姓口中的隐身术。但只是幻觉层面上的隐匿,并不能完全消失。 霍忍冬刚刚施展完毕,那些马蹄声就接近了。 他们应该是要横穿山坳,所以势必会从她面前的小土坡经过。不知道是这几人运气好还是巧合,他们途径的位置离霍忍冬很近很近。 她这个位置,已经可以将他们看得很清楚。 那根本不是什么马匹,而是一头头妖兽。 领头的是一只龙头鹿角马蹄的兽,口喷烈焰,背上骑着一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其后又有三匹青牛状的妖兽,她曾经见过的,生有两根尾巴三只眼,背上都骑着人。 霍忍冬入门不久,法力低微,看不出这些人的修为。 但她知道,他们应该是同属一家,因为那些妖兽脖子上的缰绳都是差不多制式,还挂着铭牌。 这些人和刚才那些找人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霍忍冬直觉他们是两拨势力。 但她始终没出声,不抱有什么侥幸心理。 戚慈在带她入门第一天的时候就嘱咐过了。 “在修真界,遇见恶人的几率比遇见好人多上十倍。” 对陌生人抱有期待,只会死得更快。 当孤身一人时,对谁都可以多几分恶念。 随着妖兽队伍逐渐接近,霍忍冬暗暗祈祷隐匿咒足够有用,这些人不要看出端倪,快快离开这里。 奈何天不随人愿,队伍忽然放慢了步伐,好像要在这休息。 一头青牛妖兽被青草吸引,停下脚步,缓慢进食。领头的那麒麟状的妖兽也凑过来,饮叶片上的露水。 那几个男人下来,竟然在附近细细探查起来。 麒麟兽背上的男人是穿着最华贵的一个,他很瘦,生得一双吊梢眼。身上是件绣满符文的紫色道袍,搭配一条镶宝石的金腰带。 整个人宛如俗世富贵和修仙世界的古怪集合体。 随着他几乎走到了隐匿咒的范围旁边,霍忍冬越来越紧张,她握紧了剑柄、屏住呼吸。 瘦子在周围逡巡,似乎发现了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随后,那三个骑青牛的人也凑了过来,呈半包围靠近。 她并不知道,坏事就坏在刚才采的草药上。 隐匿咒把她的竹篮子、锄头和人都遮蔽了,但刚才草坡上刨出来的坑还在,旁边还散落着几根来不及收拾的地脉子。 这痕迹根本不是动物,荒郊野岭,附近连凡人村落也没有,谁会来特意挖草药。 此刻霍忍冬心烦意乱,她虽然不知道胖子发现了什么,但已经察觉出不妥,对方围着绕圈子的路线走,分明就是她隐匿咒外面的一圈。 而瘦子什么话也没说,他摸了摸腰间的金腰带,取出一物,对着霍忍冬面门就当头砸了过来! 她下意识举剑格挡,只闻“锵——”的一声金属撞击。 那被撞飞的东西又转了个弯,飞回了他手中。赫然是一枚四角星形状的金色飞镖。 隐匿咒应声瓦解。 霍忍冬徐徐站起身,将落日剑横在身前。 瘦子哈哈笑着,眼神上下打量她:“我当有什么老鼠悄悄躲着不肯现身,以为是散修劫道的,没想到是个貌美的小娇娘。” 霍忍冬不卑不亢:“在下于此采药,道友二话不说忽然出手,意欲何为。” 这几人不是韩庐那样的杂鱼菜鸟,即使是手无寸铁的自己误打误撞也能杀死。 就凭刚才瘦子的出手,他们不管修为如何,也比自己远远强得多。 她绝非对手。 瘦子嘿嘿笑了笑,语气轻慢,完全忽略了她“道友”的敬称。 “你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独自在深山老林不怕被妖兽吃么,采什么草药,不如跟我回周城逍遥快活。” 说罢招呼那三人:“周良,把她绑在你的牛背上带回去。” 言语间竟然就这么定了她的生死性命。 霍忍冬心头咯噔一声,忍下惊惧强装镇定,左手背在身后悄悄掐诀。 一人将青牛牵过来,咽着口水:“大哥,此等颜色兄弟们多久没见过了,家主定会高兴的。” “看她灵气波动,竟还是个炼气修士!” “咱们这趟运气可太好了,这额外收获可不小。” 瘦子捏着下巴上一缕小胡子,目光迷离,仿佛沉浸在霍忍冬的美貌中,他连连摆手:“别废话了,美人没你享用的份,赶快绑了带走……” 话未说完,忽然他面前涌出一阵滔天火光! 瘦子瞪大了眼睛连退几步,就算如此,他的眉毛头发也被灼焦了一些,发出烧糊的臭味。 霍忍冬眉目冷肃,她一计御火诀施展出,右手长剑立刻跟上,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直指瘦子胸腹。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实战使用剑招,对方不是会谦让她的戚慈,不是一动不动的木人桩,而是要把她掳走欺辱的恶人! 那一刻,霍忍冬睁眼。 草坡上的微风变成她的助力,吹拂着、卷着草屑沙土滚滚而来,变成沉重的锁链。 落日剑的第一次变式——风剑! 霍忍冬周身灵气运转到极致,她以身形搭配步法,狠狠往前刺出一剑。 只见一道刺目金光乍现,剑尖仿佛撞击到什么极硬的东西,巨大的反弹力将她狠狠往后推去。 霍忍冬踉跄了几步,用剑撑住身体,丹田气血翻涌,眼中写满不可置信。 那瘦子男人竟然分毫不伤,他身上那件紫色的道袍符文耀眼,有不同寻常的闪光。 “失望了吧?老子我有地级护体法宝,筑基圆满都砍不破。” “你区区炼气一阶,还想破我的防?” 霍忍冬咬牙欲要站起,忽然鼻尖嗅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她急中生智憋住呼吸。 但这香气显然是某种毒,她感觉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失去力气,变得软绵绵的,头脑反应也变慢。 面前,是那几人的狰狞笑意。 在最后关头,霍忍冬悄悄用灵力勾下了头上的蓝色绒花,扔在了草叶间。 等女人到手,三人忙着将人绑上牛背。 瘦子四处逡巡了一圈。 奇怪,刚才怎么感觉到这附近有高阶修士的气息,莫不是错觉…… “算了,不管了。带走!” 第二十一章 占山为王 霍忍冬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是被胸口青霄玉的暖意唤醒的。 …… 眼前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腐烂草竹的气味,而且身下一颠一颠的,并不平稳。 霍忍冬咬了咬舌尖,用疼痛逼退身体内残留的迷药效力。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清醒几分。 她被装进了一个粗制滥造的大草篓中,双腿蜷缩着,一根金色的绳索牢牢捆在她手腕上,整个人像是货物一样装载。 草篓应该是绑在大青牛背上的,随着妖兽的奔跑上下颠簸。 霍忍冬心头一凉。 ——她被那几个不明修士绑架了。 借着透过草篓缝隙的光线,她迅速寻找一圈,发现落日剑、储物袋都不见了踪影。因为那根莫名其妙的金绳,体内的灵力竟如泥水滞涩,几乎调动不了分毫。 她想施展一个最简单的除尘术,都感觉力不从心。 这是什么绳索,竟然如此凶悍…… 片刻的慌乱后,霍忍冬镇定下来。她没有发出多余的动静,小心从篓子的缝隙里探查外侧…… 草原、树林、房舍快速往两边掠过。 四个男人依然在赶路,而且速度比来时更快。领头的麒麟状妖兽脚踏火焰,两条尾巴三只眼的大青牛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霍忍冬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何处,只是从日头的方向看,似乎是往东边去。 几人也不休息,如此走了几日,到第二天快黑时,已经将近走了一千多里地,竟然完全到了另一个地方。 通过一座铁索吊桥后,领头的瘦子勒停了妖兽队伍,他迫不及待揭开草篓盖子往里看。 见霍忍冬精神还算好,正怒目瞪他,瘦子不恼反而笑。 “小娘子醒了?累了渴了吧,嘿嘿嘿,别急,我们马上就要到家啦。” 霍忍冬冷冷看他:“我并非一人,我的同伴法力深不可测,他若发现是你们掳了我,必会上门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戚慈提着张大仙脑袋的画面至今让她心有阴影。 瘦子闻言却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 “深不可测?你的同伴是炼气大圆满还是筑基?我周家家主可是金丹修为的真君!” “他若是能追上来,恐怕会被杀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给我周城的庄稼施肥,哈哈哈哈!” 过会瘦子又凑过来,用暧昧的语气道:“小娘子,若是你肯好好伺候家主,他估计还会留你一口气继续修炼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霍忍冬别过头,冷着脸沉默不语。任由他们带着往不远处的城池走去。 这座城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位于一条大河的河口处,只有铁索桥通往外界。 看规模比庆城要大得多,之前路过的万水镇和这里比起来,简直渺小不堪。 桥口两边都有几个兵卒模样的男人守护,下了桥,是长长一条宽阔的石头路。 霍忍冬一看就知道,这是拥有十几万人口的大城才会修的官道,如此宽阔结实的道路,用来运送粮草、布匹、货物最为合适。 可再往两边看,只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 官道上没有跑着的车马,两侧土地无人耕种,偶尔路过一块有些庄稼生长的,连冬麦都没种上。 杂乱无规整的田地,空荡荡的官道,到处弥漫一种毫无生机的落败感。 等再靠近了些,霍忍冬才看见一些田地里站着骨瘦如柴的农民。 在寒冷的天气,他们身上却只穿着破旧的麻布衣服,拿着工具辛苦劳作,从薄厚看,衣服里塞满的是芦苇草。 农人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神情麻木。 他们身后站着举了鞭子的监工,谁的动作慢一些,或是停下来了,鞭子便会毫不留情狠狠抽打上来。 “好吃懒做的东西!贱骨头!” “不打就不会干活是吧,因为你老子今晚要饿肚子了!” 一个穿羊皮衣的胖男人恶狠狠叫骂着,对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农人拳打脚踢。 后者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不呻吟也不求饶,只是默默挨着。 赶路的这几人对如此画面毫不吃惊,甚至面色都没变一下。 霍忍冬皱起眉,想要做些什么,却被瘦子的马鞭拦住。 刚才还笑嘻嘻的男人此刻面目阴沉,威胁道:“劝你,想少吃点苦头就乖乖的。” “你现在可是在我周城的地盘,整个城都是我家的势力,你觉得呢?” 霍忍冬和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忍下了。 周城原先一定不叫这个名字。 城墙用的是很古老的修建方式,看得出来年代久远,巨大的灰白色石块砌成牢固的基石,沉淀着满满的历史厚重感。 但光是远远靠近,都能感觉这里的窒息、压抑。 因为高大结实的城墙之下,是数百名老弱妇孺用各种树枝泥墙搭起的窝棚。 做食物用的瓦罐、漏了棉花黑漆漆的薄被、挂在树枝上飘荡的破布、瘦得只有一颗脑袋大的小孩。 狭窄的窝棚和肮脏的茅厕混在一起,蚊蝇满天飞,偶尔还能在角落看见几个不知是死是活躺着的人。 野狗在一旁啃着什么东西。 再贫苦的村子都没有面前的景象来得触目惊心。 霍忍冬眼眸震动,口中苦涩,半天没有说出话。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修士和凡人的实力差距。比秋水镇更直观,更不求情面。 似乎只要他们动动手指,这些凡人就会死不瞑目。 城下,有人中气十足喊了一声。 “左护法回来啦——!” 话音未落,窝棚里还能动的百姓全都一窝蜂涌了出来,饶是行动不便受了伤的人也挣扎着爬出家门。 他们全部跪伏在地,以额头触及黄土,呈五体投地的姿势。 这样的动作,人就像动物一样,全无尊严可言。 霍忍冬以前在小草村时,百姓见县令老爷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大礼。 谁要是跪得稍微慢了点,都会被监工或兵卒狠狠踢上一脚。 不过几息,城外的百姓全都齐齐跪下了,黑漆漆的一片鸦雀无声,战战兢兢谁都不敢抬头。 身旁的瘦子鼻孔朝天哼了声,像皇帝一样。想来,他应该在周家的地位不低。 城门口有个穿铁甲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狗腿地给他揉肩捏背。 “彬哥,您可回来了,家主念叨您好几回了。” 大名叫周彬的瘦子开口:“他老人家在哪?” “家主外出巡视矿山了,要明早才会回来。” 周彬点点头,又叫随行的几个男人把霍忍冬弄出草篓。 “把她带去偏院找间空屋子,让几个小丫头伺候着,小心看着可别跑咯。” 霍忍冬避开男人们伸过来的手,自己跳下了青牛背,独自一人站在旁边。 她虽冷着脸,鬓发微乱,却更有一种通体高贵脱俗的美,如同九天之上的一轮明月,虽然冰冷但就是忍不住想触碰。 那年轻人口水都要下来了:“彬哥,您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美娇娘?” 说着,竟然又悄悄靠近了几分。 霍忍冬冷眼看他,面无表情。 瘦子拿马鞭打他的脑袋:“你小子个蠢货,这娘们可是个炼气修士呢,小心她一剑捅穿你的天灵盖!”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终究是垂涎大于恐惧。 “炼气修士作的炉鼎?这么漂亮的女人,我还没有见过呢……” 几人凑在一起也不知耳语了什么,霍忍冬零星听见几句‘共享炉鼎’、‘会轮到你的’、‘等家主腻了’之类的话语。 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恨不得拔剑把他们所有人都捅个对穿。 霍忍冬不需要他们押解,自己抬步走在了前面,手腕上绑着的绳索金光灿灿,但她态度不卑不亢。 她走过的地方,跪在道路两侧的百姓都愣愣地抬头看她,枯败黝黑的脸上百感交集,空洞凸出的眼眸却流不出泪。 有名老妇喃喃:“连这样的神仙人物都难逃贼手。” “何时是个头啊……” 霍忍冬一行人进了周城。 城内的建筑保存完好,只不过空了一大半。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家店面开着。 原先的城主府被周家鸠占鹊巢,匾额早就毁了,现在上面写的是“嘉通真君无上圣府”几个字。 可算是张狂极了。 而且这位家主显然野心不小,把城主府附近的宅院全部毁了,重新修缮、扩建。 一块雕了一半的龙图腾立在空地上张牙舞爪,周围全是力夫和劳工,几乎集结了全城的壮年男丁。 霍忍冬停下脚步看。 这种石雕需要的石料重逾万斤,人力或畜力根本无法达到。因此这些劳工只能隔一段距离就用木桶搬水,把水泼在地上结冰,将巨石放在冰面上拖行。 这样的活计极耗费体力,几十个纤夫用麻绳拖着石料,双手双脚冻得青紫,脊背像压弯的弓。 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想想也知道有多少人会死。 周彬凑过来催促:“看什么,还不快走。” 霍忍冬却不动弹,她看向旁边的小宅院:“这是什么地方。” 旁人哈哈哈笑起来。 周彬:“我们管这里叫宜春小筑。” “放心,你很快就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他们在门口对峙的功夫,有两名劳役抬着木架出来,上面用草席盖着什么。瞧旁人的表情,那应该是具尸体。 霍忍冬低头看了一眼,草席很大,没露出底下人的形貌。 但下台阶的时候,她从旁边撇见了一只枯败灰黑的手,纤细的、娇小的,指尖布满血痕。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 * 草坡上,狂风卷着雷电,吹得原本盛开的花骨朵低垂着头。 蝴蝶全部消失,四周寂静无声。 一只手缓慢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和锄头。 他看见里头装了大半的地脉子,细长根茎保存完好,看得出来挖掘的人费了一番功夫。 但如此仔细保存的草药,却被人这么随意丢弃在地。 戚慈的表情,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恐怖。 乌云压顶, 城欲摧。 第二十二章 我来救你们出去 方才在城门外的窝棚区她几乎没见到年轻女子,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全都聚到了这里。 霍忍冬被推搡着,关进宜春小筑内一间半旧小院。 院子有三间房,算不上破,但鼻尖闻到的味道充斥着灰尘的腐朽气息,日常应该没人打扫。 没有空余桌椅,她盘腿坐在地面的旧蒲团上,双手被捆仙缚绑住,只能垂在身前。 …… 房间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霍忍冬垂着眼,暗自打量。 之前在琼海秘境附近路遇七名散修打劫,戚慈就隐晦地提过这些人的勾当。 在修士眼中,男为阳女为阴,互补双修于彼此修行有益,但当一方占据主导,强压逼迫,弱势的一方就会成为采补的炉鼎。 天下采补之术多为采阴补阳,这些作为炉鼎的女子,下场凄惨。 戚慈在说的时候表情十分厌恶,也没怎么细讲,但霍忍冬记下了。 这个世界对女人总是格外有恶意的,女修士被采补尚且根基不稳、修为倒退,更别提没有法力的普通人了。 霍忍冬没想到的是,周家这些修士竟然会狠毒到把人活活吸干。 …… 房间内有一张大炕,上面或躺或坐有六七名女子,其他院子应该更多,此刻没人说话,静悄悄的。 她们全部容貌姣好,但均面色灰败、身体瘦削,症状最重的两个,霍忍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死气弥漫。 “吱嘎——”一声响,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名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娃娃艰难走进来,她衣衫破旧,梳着双丫髻,小小的身子勉强端着个装满水的铜盆,搭着块毛巾,盆甚至比她的脸还要大。 女娃娃往霍忍冬的方向碎步走来,但她终究太小了,力气不足以长久支撑。 只闻“咣当”一声响,盆翻了,里面的水洒了一地。 她慌忙弯腰去端,又用身上的衣服去擦地上的水,手忙脚乱急得快哭了。 霍忍冬见她瘦得皮包骨,轻声安慰:“别怕,没事的,那些人不会进来打你。” 女娃抱着盆站起来,一脸畏缩地望着她。 霍忍冬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小妹妹,你是周城的百姓吗?” 见她可亲,女娃大着胆子开口:“不是周城,这里是河城。” 霍忍冬点点头,又问她的名字。 女娃娃擦了擦眼泪,软绵绵回答:“我叫阿梨,银耳梨子汤的梨。” 还待再问些什么,却听小丫头肚腹咕嘟嘟一阵擂鼓似的响动。 阿梨连忙用双手捂住,面带羞怯不敢看她。 霍忍冬示意了一下自己腰侧:“姐姐腰带里有糖球,吃下去就不饿了。” 阿梨愣了下,她很怕生人,但霍忍冬实在生得美貌,又被绑了手很显然不是周家那边的,她被能填饱肚子的巨大吸引诱惑,慢慢挪到蒲团边。 霍忍冬的储物袋被周彬收走了,不过幸好她有随身携带紧急物品的习惯。 身上除了几辆碎银、几块下品灵石,还有十几粒用油纸包起来的辟谷丹。 阿梨捻起一颗细细嚼了,果然感觉胃里温暖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 她感激不已,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 “谢谢姐姐!” 霍忍冬又抬起手,示意她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好阿梨,我也是被这些恶人抓来的,你试试看能不能把绳子解开?” 阿梨果然上手去试,只不过这法宝品阶不低,小姑娘试了很久都不得其所。 抱歉道:“姐姐,我解不开……” 霍忍冬笑了笑:“没关系,糖球还有很多,阿梨拿去分给别的姐姐们吃。” 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捧着油纸包哒哒哒跑远。 霍忍冬盘膝而坐,面色凝重。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的多。 她刚才又冲击了一番经脉,体内灵力泥牛入海,没有丝毫长进。 捆仙缚是仙家手段,如果不解开绳索,她只能任人鱼肉。 再者,戚慈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留下的珠花。 他……会来救她吗? 心绪纷乱之际,静悄悄的屋里忽然有人说话。 一名女子面朝她的方向坐起,脸色灰败,但仍看得出五官秀丽,年龄很小。 “这位姑娘,你是从城外进来的吧?” “我叫田婉柔,请问有没有看见我哥哥,他很好认,脸上有一块疤,就住在城外的棚子里……” 有了第一个开口的,很快其他姑娘都朝她询问起来。 “还有我爹娘,他们在修城主府外的石雕,我爹是个跛脚的。” “姑娘,我弟弟还活着吗?他……” 霍忍冬望见一双双充斥着惊恐悲哀的眼睛,忍住杂乱的思绪,平静开口。 “各位姑娘,我被周家人胁迫入城,只是匆忙一瞥。你们有什么话,还是等出去以后亲口和家人说吧。” 话音落下,黑暗的屋子里有人低低哭泣起来。 “出去?” “怎么出得去呢。” “大家,都得死在这里啊……” 充满压抑绝望的气氛里,有道沙哑低沉的女音响起。 “仙子应该是位修士吧,没想到周家人还敢绑架女修。” 霍忍冬有些惊疑,她抬头,见唯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子,她正在帮阿梨重新盘头,眉眼带着英气。 女子看向她,眼神疲惫:“我叫付春华,我爹是原先河城的城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周城原先不叫这个名字,这里是河城,是位于长河边有名的港口大城。只不过前几年干旱,付老城主到处求雨,求到了周家的头上。 这周家的家主是有几分能耐的,真的下了一场雨,但河城的老百姓不知道,这场雨带来的不是粮食丰收,而是永无宁日的噩梦。 “周家霸占了城内宅院,还把百姓都赶出了家门,只留下一部分交了赏钱的商贾。”付春华神情痛苦。 “周霖把我爹、叔叔、伯伯全都推下了河,弟弟那年才刚六岁。我本来还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堂姐,现在……付家只剩我一个了。” 屋内的啜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空气凝滞得犹如实体。 霍忍冬忽然抬起手,她腕子上的捆仙缚微微散发金光,反射着窗外的月色。 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如果解开这个绳索,我就能带你们走。” 所有人都是一愣。 阿梨咬着手指头懵懵懂懂,其他几个女人都是若有所思,甚至面带怀疑。 只有付春华相信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仙子,你是说真的?” “言必信,行必果。” 这一夜,无人给她们送饭。只有个色眯眯的男人抹黑想要进来,被霍忍冬一脚踢掉下巴丢出了屋子。 房间里的女子们全都目瞪口呆,对她更为信服。 只有霍忍冬知道,多亏了戚慈平日里练剑时的严格。 * 月上枝头。 霍忍冬静坐一夜,等到天彻底大亮,屋外有不少人的动静。 昨日见过的瘦子左右看了一圈,见她没跑也没反抗,十分满意,吩咐阿梨道。 “把她打理一下带出来。” 说罢扔下了什么东西,又“砰”的关上门。 阿梨愣愣地去捡那个包袱,见里头是一件水红色的新衣。小姑娘猛地愣住,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一把将包袱扔掉。 她扑过来,含着一泡泪拼命去挣霍忍冬手腕上那根绳子。 “阿梨?” “我阿娘、阿娘就是穿上了这件衣服,被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阿梨的小脸憋得发皱,眼圈通红:“我不要姐姐也这样……” 霍忍冬沉默了。 下一刻,付春华挤开阿梨,用力去抠那个绳结,她甚至上牙去咬。 另一边,婉柔从炕上挣扎着爬过来,也一样去解那根捆仙缚。屋子里其他无法动弹的、格外虚弱的女子也都报以期望的眼神。 她们看着霍忍冬,似乎是看着绝望里的星火,是黎明前的一束光。 * 周彬在门外等了一会,他耐心快耗尽的时候,木门忽然开了。 已经换上新衣服的霍忍冬独自走了出来。 此刻谁也没在意为什么阿梨不在,因为大家都被红衣女子吸引了。 她此前冷着脸,犹如冰川雪莲,现在身着红衣,又炽热艳丽地像牡丹。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周彬身后一帮跟班看着她,馋得口水直流。瘦子自己也十分意动,只不过想起家主的吩咐,敲了下小弟的脑袋。 “看够了没,家主等着呢,还不快把人送过去!” “是,大哥。” 霍忍冬面无表情垂着头,乖巧地跟着他们前进。 也不知是不是讽刺,她总是与红衣有不解之缘……可至今,她都没有为自己穿过一次嫁衣。 一群人将她带至城主府中最恢弘的建筑。 这里应该是被后期修筑过的,高耸入云的阁楼,周围仙云飘飘,不时有牵着妖兽的仆人走过。 “进去吧,老实点。”周彬打开阁楼的门,压低声音将她推入。 霍忍冬踉跄了一下,见里头已经坐着一个人,心头一惊,默不吭声。 那是个鹤发鸡皮的老者,块块黢黑的老年斑布满脸颊,头发稀疏灰白,一双眼眯着,正静静瞧她手腕上的捆仙缚。 而在阁楼四壁上,一排排挂满了样式奇特的飞剑。件件宝光璀璨、纹理精美。 她的落日剑赫然在其中。 霍忍冬心下激动,却拼命放缓了呼吸,缓步挪到阁楼正中的蒲团上坐下。 她被打扮一新,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卧室里,等待着那个苍老如树皮的男人靠近。 第二十三章 本座要让她生不如死 周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发黄残缺的烂牙。 他眯着眼注视她,如同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 “小女娃,你来自何门何派啊?” 他的声音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拖拉着,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音色。 霍忍冬冷冷注视着他,并没有回答。 周霖也不生气,他没有走近,只是盘坐在那里,像一棵扎入土地多年的老树根。 明明一切正常,可霍忍冬就是觉得此人浑身古怪。 老头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抓起案桌上一个红漆果盘,笑着。 “这里有蟠桃仙果,这可是好东西啊,吃了以后经脉通畅、灵台开阔,要一颗灵石一颗呢。你想吃吗?” 树皮一样的手、红漆盘子、水灵灵的仙果粉嫩可爱。 霍忍冬终于知道这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周霖虽然是耄耋老人的模样,但他看她的眼神没有慈祥,不是长辈看晚辈,而是猎人看网里的猎物的眼神。 甚至说难听些,是男人看女人的。 同样是金丹修士,戚慈宛如少年朝气蓬勃,他的眼神和他人一样坦荡荡。 但面前这人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府,他发了疯一样采补女人,犯下杀孽,是为了自己修炼。 他虽垂垂老矣,却不甘心就这么老去。 霍忍冬强压下心里的恶心感,勉强开口,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我师承天衍宗。” 周霖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慌,然后是长久的迟疑。 天衍宗是白玉京第一大宗门,白玉京的地位又相当于修真大陆的皇城,他们周家可以在凡人城池作威作福,却连这庞然大物的脚趾甲盖都不敢碰。 周霖宁愿当凡间的土皇帝,最厌恶和其他修士比较。 他质疑:“那你怎么没穿着天衍宗的道服?” 霍忍冬自然是说谎了。 “我和师父隐姓埋名、外出游历,当然要藏匿身份,不可以用大宗弟子招摇过市,引来麻烦。” 周霖歪眉斜眼,面色古怪:“你师父?他是谁?” 霍忍冬毫不犹豫:“慈惠真君。” 半晌的愣神后,周霖哈哈大笑起来,他甚至整个人歪倒在了蒲团上,沙哑的喉咙宛如破风箱。 到最后,这笑变得凄厉难听。 “慈惠?天衍宗那位即将堕魔的小师叔?小女娃,你若是诓骗本座,也要挑一个靠谱点的名字!” 周霖笑够了,嘲讽地看着她,仿佛她已经底牌皆出、没招数了。 “谁不知道慈惠真君身染障毒自身难保,连门派都留不下。他又个性狂傲,从不收徒。瞧你已骨龄十七八,却刚刚修仙入门,我看,你顶多是个散修……” 老头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也累了,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直到呕出一口浓痰,才咧开黄牙笑着看她。 “小女娃,你若收了心好好跟着我,本座便放你一条生路,甚至可以保你顺利筑基。你若是不肯……” 他忽然用力,那一直被把玩的蟠桃仙果徒然被捏碎,果皮爆裂、汁水四溅,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周霖眉目凶狠,阴沉沉看着她。 “有如此果。” …… 面对眼前像鬼一样枯瘦的老人,霍忍冬的身形都没有动一下。 她的双手隐藏在宽大的红色嫁衣袍袖下面,只露出捆仙缚的一点金绳,整个人安安静静像一幅画。 “周前辈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不管真假,事已至此。周前辈,你在河城的所作所为已是板上钉钉。如此魔道行事早晚会被修真界知晓。” 周霖一只手按在身旁的案桌上:“怎么,你想威胁我?” “胆大包天的小辈!少拿慈惠真君的名号压我,天衍宗怎么了?本座叱咤江湖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 他狠狠一拍桌面,掌下案几瞬间破碎成几块。 那只长满老年斑枯瘦的人手瞬间爆出长长的指甲,周霖刚刚的慈祥伪装消失,他整个人漂浮起来,几乎变成了个老怪物。 周家家主竟然早就入魔了! 周霖“嗬嗬”笑着,他悬在屋子半空,长长的袍子下摆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双腿变成了什么。 那头灰白的须发像蜘蛛网一样疯长,封死门窗,逐渐蔓延到天花板和墙壁上。 周霖满眼通红地瞪着面前年轻漂亮的女修。 河城里只有普通凡女,就算吸干净了阴元,于他的修为也没什么大用,杯水车薪罢了。 采补女修是最好的选择。 但女修士一般都被师门保护的很好,很少落单,他一直没找到机会。 幸运的是,不知道徒儿们从哪走了大运,竟捡到一个独身的炼气修士。 还是个大美人! 现在这么大个便宜放在面前,他怎么舍得丢掉。 红烛摔落在地,火苗熄灭,阁楼一下子昏暗下来。 在稀薄的月光下,悬浮空中头发胡子乱舞的老头就像一只真正的蜘蛛精,而他也不知道是自尊还是自傲,竟然这时都没对她释放金丹期威压。 面对如此恐怖形貌的周霖,霍忍冬直起上半身、半跪在地,一点点往后挪动身体,直到退到墙角再无可避。 “想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啊……” 老头扭曲诡异的声音混在风里,响彻四面八方。 明明活着却比鬼怪更可怕,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霍忍冬冷静下来,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用神念认真去感受四周。戚慈不在身边,她必须倚靠自己。 门窗几乎被封死了,但透过那些挂满的头发丝,风依然从外面灌进来,发出细细的呜呜声。 风是无孔不入的。 风是知晓万事的。 她听见飞翔在河城上空风的声音,吹过脏乱的窝棚,吹过乱葬岗,吹过枯萎的田地,带来当地百姓的哭声与哀嚎。 面前周霖的脸和韩庐的交杂在一起,他们说着差不多的话,做着差不多的事。 一些人,怎么可以自私至此? “小女娃,嗬嗬嗬……” 周霖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缓缓伸向一动不动的霍忍冬。眼看快要得手,下一秒,原本‘动弹不得’的女子忽然睁眼,眸中闪过锐利的金光。 我挺身仗剑,必锐不可当! 捆仙缚早已被挣脱了。 被挂在墙上充当战利品的落日剑忽然暴起,猛地斩断周身密布的头发丝,飞到霍忍冬身后悬停。 周霖大惊,但很显然事情还未完。 他挂满一整面墙的兵器都躁动起来,它们的主人几乎全被他杀尽,有的是路过的散修,有的是未经世事的宗门弟子,有的是多年道友。 多少年了,主人逝去,只留下这些兵器飞剑遭受屈辱。 如今……那些细剑、阔剑、横刀,全都嗡鸣震动起来,和落日剑发生共振、逐渐同频。 “嗡嗡嗡——”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兵器的震动声,宛如金属巨龙的咆哮,它们以锋刃对准了中间的周霖,如果飞剑有表情,必将怒目而视。 周霖嘴唇痉挛颤抖,整个人面目扭曲。他的头发胡子已经暴长至遍地,完全没了人的模样。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弱小女娃罢了,本座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你竟敢违逆我!” 在灭顶的愤怒之下,周霖也不顾什么炉鼎不炉鼎了。他以爪为掌,灵力涌动,朝霍忍冬狠狠拍出一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万剑齐出,不同颜色的光芒汇聚成一束,挡住老怪物的掌风。 刹那间,落日剑从万剑中脱出,爆发刺目金光,像一根太阳里抽出的金针,猛地往前扎去。 “啊啊啊——” 屋子里传来周霖凄厉的嘶吼,他双手捂着自己眼睛,整个人佝偻在地。 霍忍冬飞身而起,一把握住落日剑,在老怪物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中冲出一条生路,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开窗户,跃入了滚滚浓黑的夜色里。 周霖瞎了一只眼,红里发黑的血泪顺着他树皮一样的脸留下,金丹期的气息乱涌,惊动了整个城主府的人。 “把她给我抓回来!” “本座要让她生不如死!!!” * 周彬和一众小弟把霍忍冬送去城主寝室后,回自己住处打坐修炼了一会,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摸黑回到宜春小筑,打算随便找一个炉鼎。 结果推开小院的门才发现不对,里头黑漆漆的。点亮烛火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 周彬这才慌了,他转头就跑,一边大喊。 “不好啦!!!炉鼎们都逃了!!!” 在他嚷嚷开的同一时刻,家主寝室阁楼里爆发一阵巨响,随后是令人胆寒的周霖的暴怒声音,响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管是正在吃饭、正在洗澡还是在干什么的周家人,一听家主这几近嘶吼的声音,都免不了肝颤。 “家主气急了……” “什么!跑了??” “不光那个跑了,宜春小筑那些也跑了!” “不是,咱们这府里守卫森严,一群半死不活的炉鼎是怎么跑出去的?” “别管了,你往那边去,我往这边搜!” 手持器械,三五成群的家丁、子弟们在城主府内地毯式搜索,他们早已紧闭了大门,不放过任何一只苍蝇。 而在宜春小筑不远处的花园里,付春华、婉柔、阿梨等人拖着更虚弱的几个姑娘,藏在假山洞中瑟瑟发抖。 她们合力解开了霍忍冬手上的捆仙缚,借着她施下的隐匿咒避开众人,伪装这一出戏码,趁着旁人放松警惕,逃离了那个吃人的洞窟。 只是如今大门锁死,她们要怎么离开周家? 第二十四章 仙姑来救我们了! 假山洞外是忽明忽灭的火光,时不时有人快速跑过。 山洞内,刚逃出生天的姑娘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梨咬着嘴唇声带哭腔:“付姐姐,我们……” 付春华一把捂住她的嘴,浑身颤抖:“嘘——” 话音落下,众人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瑟瑟发抖,盯着山洞入口处那棵小树不敢挪开眼。 随后,树影摇晃,一角红色裙裾出现在视线里。 霍忍冬弯腰钻进了山洞。 阿梨几乎是扑上去抱住她腰的:“仙子姐姐,太好了你没事!” 霍忍冬点点头,又和付春华、婉柔等人交换过眼神,安抚道。 “别怕,大家跟我走。” 黑漆漆的夜色掩藏下,她以神识探路,带着十几个柔弱姑娘艰难行进。她们需要小心躲避府里的搜索队伍,因此速度缓慢。 有几人病情严重,却强撑着不发一言。 谁都明白,一旦被抓住,她们哪个也跑不了。 这么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她神识探查到前方有片安安静静没什么人气的地方,霍忍冬带着姑娘们走进去,刚刚关上门,才发现哪里不对。 弥漫在鼻尖的是一股动物的腥臊臭味。 这里是妖兽厩! 等到她察觉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黑夜里亮起两盏黄色的灯。 ——那根本不是灯,是周彬那只麒麟状妖兽的眼睛。 它是被单独散养在院子里的,显然已经发现了这群闯入者,缓缓踏着步子走到了跟前。 高大的妖兽近看更加吓人,它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注视着一群人,鼻子喷出一股火星子,近似龙的脑袋相当于她们半个身子。 饶是女子里胆子最大的付春华,也不由得牙齿发颤。 就在霍忍冬差点要拔剑的时候,麒麟妖兽甩了甩尾巴,它竟然歪头,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口中发出呜呜呜的讨好声音。 所有女子看着这一幕震惊地不能动弹。 霍忍冬有些疑惑,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大家伙,麒麟妖兽长着类似鹿的角,脑袋上也有些毛发,摸起来手感粗糙像是马鬃。 阿梨懵懂道:“姐姐,它好像我家以前养的大黄狗。” 霍忍冬:…… 可不就是狗的反应! 她又看向拴在水槽边的几头大青牛,这种妖兽性格温驯,本就是骑乘和搬运货物用的。 “你们会骑马吗?”她忽然开口。 付春华没忍住:“……啊?” * 周家在城主府内搜寻了半个时辰也无果,几乎是把柴房卧房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直到,有人看见兽厩空了,几只妖兽没了踪迹。想来,那些女子是骑着妖兽跑出了城主府。 “好好好,好得很呐!我真是养了你们一群废物!!!” 周霖一巴掌拍碎面前的桌椅,五官扭曲,头发胡子满天乱飞。 底下跪着挨骂的周家子弟们全都不敢吭声。 这个时候谁开口谁就会成为家主的发泄目标,不光砍手砍脚,还会被扔到乱葬岗喂狗! 连平时最爱上前讨好的几个人都闭口不言,生怕招惹晦气。 周彬两股战战,冷汗滴答滴答落地。霍忍冬是他带进来的,这次出事他责任最大,没人会为他说话…… 但尽管他努力降低存在感,一缕白发还是倏地爬上脚踝。 “啊——!”周彬大叫一声,整个人被头发提着倒吊起来。 他大喊:“家主饶命啊家主,我真的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是无辜的!” 周霖脸皮抽搐,恶狠狠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就敢和本座叫板,我还真是老了,没有威信了,连炼气期的小丫头都能在头上撒野了。” 周彬浑身的血流都往脑袋汇聚,他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艰难道:“家主息怒……” “家主,我们已经封锁了各处城门,现在即刻出动私兵,一定咳咳,一定能把她们抓回来——!” 其余跪着的子弟也抱拳,齐声道:“请家主息怒。” 周霖控制着白发将瘦子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他声音一字一顿,像枯瘦的树木。 “你们最好是能,否则,我只能拿你们开刀了。” 这是一个不眠夜。 从酉时开始一直到夜半子时,周家出动所有子弟、私兵、幕僚、打手,但一直没找到人影。 河城那么大,谁知道霍忍冬跑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几个时辰,周霖就失去了剩下的理智,他杀红了眼,不光砍了两个身边惯用的随侍,甚至还开始拿周家小辈填命。 在老祖绝对的愤怒面前,死几个小子根本不算什么。 出于巨大的恐惧,周家人开始带着一帮娄娄散兵,满街乱窜,他们在极度重压下,开始用别的办法报复。 “起来!” “通通起来!!!” “说,你们是不是藏了通缉犯!” 百姓们用木棍胡乱搭建的窝棚被轻松踢翻,散兵们以刀尖挑开破布帘子,一脚一脚踹在平民身上,或拖着他们的头发把人扔在雪地里。 一时间,城门下哀声震天。 “一群年轻女人,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女人,我真的不知道啊!” “说谎,我看就是你窝藏了犯人,我看你是要和周家作对!” 百姓们做了一天活本就又饿又累,被这么一通折磨,有几个身子差的直接晕死过去。但周家散兵显然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砸毁东西,随意鞭打。 ——甚至杀人。 老百姓是最能忍耐的人,他们顽强得像野草,给口吃的就能继续忍下去,以骨血熬炼生活的每一天。 但今夜却不是这样,这些周家人疯了,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 一时间,大家全都慌了。有些力气胆色的男人带上一家几口开始逃跑,漆黑的城里,亮起的火光越来越多。 而在河城北边,早已被废弃的河城衙门附近,依然是黑漆漆一片。 这间公房建造得着实不小,包括衙役宿舍、后厨、武官训练场、文官办公区、公堂、牢狱在内,足有五进院落。 但此刻蛛网遍布,显然废弃了很久。 一点弱弱的火烛幽光明灭,十几个女子缩在昏暗的衙役宿舍内,躲避外头的追杀。 霍忍冬刚才一路过来,灵气神识都以耗尽。她修炼完一个大周天,才感觉恢复了些灵气。 睁开眼,见屋子里的一帮姑娘们谁也没睡,全都神情紧张。 “怎么了?” “仙子,周家人集结了散兵,正全城搜捕我们!” 她们谁都知道周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约好了一人守一个方位监视异常。没想到周家竟然大张旗鼓,直接开始全城地毯式的搜素。 那些喊打喊杀的声音,隔了一条街都清清楚楚。她们藏在废弃衙门里早晚会被发现。 婉柔开口:“要不,咱们趁乱逃吧?” 付春华摇头:“铁索桥还在,城门又关闭了,谁也走不了。况且我们是逃了,河城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呢?” 姑娘们垂下头,她们也不愿放弃自己的亲人。 周霖的做法在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如此做派,周家人怀恨在心,他们抓不到她们,势必会伤害河城剩下的无辜百姓。 霍忍冬推开房门,见地面上淡金色的符文依然在幽幽发亮,可见衙门外的保护罩还是很稳固的。 周霖阁楼内藏了上百兵器,她逃走的时候其中八个跟着一起飞了出来。现在这八件兵器分别定住衙门八个方位,以乾坤布阵守护太平。 霍忍冬望着门外黑黢黢的天,闭了闭眼。 她握住胸口隐隐发热的青霄玉:戚慈不是说她有五行全属性亲和力么? 那就请天道再慈悲一次,金木水火土,不管哪种灵力也好,请再帮帮她!给河城的百姓再拖延一点时间。 付春华一双素手把门板都快抓烂,她咬牙切齿:“实在不行就我出去,往树林里跑引开追兵,这样你们和大家就都安全了!” 众人纷纷摇头:“春华不可以!” “姐妹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付春华抱着阿梨,她还在犹豫,霍忍冬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留下照顾姑娘们,我出去。”她止住旁人劝阻的话语,“你没看见,周霖已经彻底疯魔了么?不出去,河城的老百姓都得死。” “可光周家的幕僚就有近两百,全都是修士,凭仙子你一人……”付春华欲言又止。 霍忍冬已经拎上了落日剑,她侧了侧头:“我出去后,打开衙门西边小门,让逃难的百姓进来躲避。” “不管外面什么情况,只要守好这八方兵器,守护罩就能护佑你们平安。” 面前的红衣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踪影,阿梨猛地往前奔去,“仙子姐姐!” 付春华抱住她,出神地望着空洞大开的木门。 这一夜,河城百姓夜不能寐,他们在睡梦里被驱赶起来,被殴打羞辱,被踩在地上,有胆敢反抗的甚至被一箭穿心。 众人逃亡,却不知逃亡何方,不知生途是哪。 逃到山上会被野兽吃,会冻死饿死;躲在屋舍里,早晚会被揪出来。 河城的夜晚寒风呼啸,一行衣衫褴褛的流民迈着无力的步伐,缓缓走行走在荒芜的官道上。 他们面色苍白发紫,形如枯骨、衣着单薄,看前路的目光,带着一丝惨淡的茫然。 崔英牵着妹妹的手,踉跄地走在道路上,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 因为停下来,就会被周家人追上,被鞭打至死。 他家本在河城算富裕,有好几片田地,只因那年大旱才没了收成。后来付城主到处求神问佛,请来了大仙师降雨。 却未曾想,这一场雨降来了灾祸。 这根本不是什么仙师,而是恶鬼,是活着的恶魔! 周霖鸠占鹊巢,称王称侯。甚至全城搜罗年轻女子,他姐姐嫂嫂都惨遭毒手,只因妹妹太小,才逃过一劫。 他们一日日等在城主府外盼着,盼着家人能出来。但从未有人见过女眷走出府,有的只是每天扔出来的尸体。 被吸干了…… 崔英咬牙,口中满是血腥味。 他们全城的人都成了周家人的奴隶,爹爹被气死,家里的田产被抢夺,他们用生命给周家干活。 周家的人说,只要修好城墙、凿好石雕、建起宫殿,大家就有饭吃,就能分到土地。 可是,已经两日没吃什么东西了,肚子里全是草根,他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吗? 城里黑漆漆的,有光的地上就有周家散兵的追捕,沿途的房屋皆紧闭大门,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追捕什么人。 他真的能活下去吗? “阿兄……”身后传来小妹稚嫩的嗓音,她带着一丝哭音,“我走不动了。” 崔英跪下哄着:“小丫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摸着妹妹枯黄的头发,强忍着难过:“咱们不能停下,夜里冷,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小丫再坚持一会,阿兄能找到地方休息。” 妹妹也两天未吃一口食物了,草根就着冷水根本无法消化,他想背着小丫走,手脚却没有力气。 意志的坚定在身体的无力前是那样无可奈何。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倒下,甚至路旁的野狗和秃鹫已经在用绿惨惨的目光凝视,仿佛就在等他们倒下后,一拥而上。 “阿兄,你把我扔到长河里吧。” 小丫低声呜咽道,把她扔了,阿兄一个人就能跑得快,就不会被周家人打死了。 “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扔了你!”崔英又急又怒,但他背不动妹妹,只能绝望地看着四周。 周城乱了太久,那些高门大户早就跑了,现在铁索桥被封住,他们想走都走不了。 他们是被困死在了这里啊。 要怎么办,才能救下小丫,才能活下来? 就在他想着干脆跳入长河,和妹妹一起留个全尸时。一个男人突然从前方小巷跑来,兴奋大叫道:“快去衙门,有仙姑在衙门保护大家,仙姑来惩治周家了!来惩治周家了!” 第二十五章 让她的声音顺着山风远传 夜风寒凉。 已至深夜,月亮下山了,黑漆漆的河城却并不宁静。 零零散散的流民拖家带口,如无头苍蝇在城内乱窜,他们担惊受怕、不敢停下脚步,用木板车、独轮车推着年迈病弱的亲人。被迫抛弃全部家当、身无分文。 城内有光源的地方,是举着火把的周家散兵。他们化身恶鬼修罗,遇见人二话不说就又打又杀。 浓烟滚滚,不知是哪里的房屋着了火,火光将这破败的城池映照得如同地狱。 河城几年来艰难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所有的忍耐都和火一起烧得一干二净。 “呼——” 霍忍冬骑在麒麟妖兽背上,踏着风在房檐上疾驰。 她还不会御剑,更别提驭兽了。但这种本事好像是生来就会的,她抓着妖兽脖子上的缰绳,竟然也能稳稳当当。 女子红衣似火、羽带飘飘。 路上的流民看见她从天而降都傻眼了,霍忍冬指出一条路,告诉他们要去衙门避难,同时自己引开追兵。 有好几次她快要被周家人追上了,麒麟妖兽又凌空飞起带着她逃开,可谓险象环生。 河城庞大,街道小巷几十数,霍忍冬遇见的流民不过一小拨人。 本来以为,顶多会是些老弱病残来投奔,毕竟她孤身一人、身单力薄,又年纪轻,没有多少说服力。 当务之急,是能保护多少保护多少人,并守住安全阵地,等待戚慈来救。 但她没想到的是,追随而来的民众比想象的多。 简直多太多了…… 霍忍冬牵着麒麟站在街口屋顶上,便看到一伙有数十人的流民队伍拖家带口,跌跌撞撞拼了命似的疯狂冲过来,唯恐慢一步她就消失不见。 有些人甚至光着脚,连鞋都踩掉了。 他们神情焦急,一边哭着挥舞双手一边喊:“仙姑救命——!” “求仙姑带我们走,我什么活都会做!” 流民们跑到门口,见她姿容不凡,这些年对修真者欺压的奴性使然,下意识跪倒在地又叩又拜。 一名满面风霜的民妇把头磕得砰砰响,额头都见了血,眼中茫然无焦距。 “仙姑,求仙姑大发慈悲救救我儿,他不哭不闹的,绝不烦人。” “没有吃的,给口麸子就行……” 霍忍冬见妇人怀中孩童瘦骨嶙峋,只剩下个脑袋巨大,只觉心下酸涩,忙上前一把扶住。 她看向黑压压跪在地上的一帮百姓,他们只是最平凡的农人,明明在自己的家园土地,如今却变成吃不饱饭的流民。 “大家快请起。” “我非河城人,能力有限,不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周家。但我仍做不到坐视不理,府里的姑娘们如今都在衙门停留,那里有神兵护佑,可保大家一夕无虞。” “我愿等到日出,再寻生路。” 她身形单薄,站在众人面前却毫不怯懦。 众人仰头望着她,那抱孩子的民妇眼眸闪动:仙姑,也不过是一个少女啊…… 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大量百姓聚集在衙门附近。 幸好付春华见过世面,在她的妥善安置下,百姓们都在衙门里找到了容身之处。 原本审理犯人的公堂内已经积攒了十几户人家,公堂案桌、刑凳、板子等等都被搬开,地上铺着草席被褥。 虽然无床无桌,旁边还有各种刑法器具怪渗人的,但这里不漏风不漏雨,一大家子在一起十分安全,也不会担忧歇脚的功夫就被杀了头。 百姓们叹息着,靠在各种拼凑在一起的被褥上,听着身旁家人的呼吸声。 城里喊杀震天,但衙门里干干净净。 这期间,不少做炉鼎的姑娘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她们瞧见了父母满头白发仿佛老了十岁,或是年轻妻子找到又黑又瘦的丈夫。 “爹娘,女儿不孝……” “你的胳膊怎么伤了?是被谁打的?” “无事,自己摔的嘿嘿,别担心。” 他们抱头痛哭,感叹命运无常。 付春华是安置百姓的主力。 她带人清理出衙门里空余的房间,又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主动出击,从周围的房舍里搜出些米粮,给百姓们熬粥做饭食。 那些房舍都是周家子弟和小喽喽散兵们的居所,是拿着鞭子的人。贫民百姓靠近尚且要挨两下打,更别提吃他们的米粮了。 怎么敢动! 百姓们原本也慌张得很,但见这些女子都处变不惊,心里也跟着安稳起来。 而且……大锅里煮的米粥白白的,比清水煮草根粘稠的多,好长时间没闻见粮食的香味了,肚子里的馋虫几乎震天响。 每人都能分得一勺米粥,他们捧着手里的碗,眼睛都挪不开了。 小孩们忍不住,不顾滚烫哗啦啦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还不停用舌头舔。 唯有老一辈的迟疑:“真的能吃吗?” 一汉子随便折根树枝搅和搅和:“爹快喝吧,有了这口粥,好歹能再撑两日。”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谁知道咱们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众人闻言,都唏哩呼噜开始喝粥。 有一人低低开口,声音清晰。 “会活下去的,不光如此,还要拿回属于我们的房子和田地。” 刚才那汉子抹了抹嘴:“崔家小子,你又说什么胡话呢。咱们能逃出去都是祖上积德!” 崔英拿着小木勺,喂妹妹一口口喝粥。清瘦少年表情坚定:“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我有信心。” 角落里唯一一张床给了在场年龄最大的老人。 骨瘦如柴的老爷子好像一棵枯树,皮肤如黑土地布满褶皱,手边放一个豁了口的粥碗。他抱着怀里的小孙子,泣不成声。 “感谢、感谢……” 这种条件下,河城废弃的衙门不仅没乱,反而成了城里真正的主心骨。 每时每刻都有百姓拖家带口来投奔,没办法,霍忍冬只能把周围几间房也吸纳了进去。 八样兵器镇守八方,只要跨过那道保护罩,大家就能活下去。 一大锅米粥见了底,连碗沿的米粒都捡得干干净净。等吃饱了肚子,身上也暖融融的,众人睡意袭来时,忽然一阵巨响在头顶炸开。 “轰——” 所有人都下意识爬起来,见一个火球从上空爆开,张牙舞爪喷发出四溅的火星子。 “周家人来了!” “快跑啊!” 他们大叫起来,惊慌失措抱头逃窜。 但很快就发现:身上不疼,火星子没落下来! 他们傻愣愣抬头,见火球、水龙、土块、各种飞来飞去的法宝飞剑兜头朝这边袭来。 但那些五颜六色的攻击落在衙门院子上空,只绽开绚烂的火花。 小丫懵懂地指着夜幕:“阿兄快看,放烟花了!” 崔英两股战战怕的不行,心想小妹,这哪里是新年烟火啊,是仙人老爷要杀人! 一层薄膜般透明的圆形保护罩将河城百姓牢牢护在下方,金色的符文流转,最终汇聚到镇守八方的几件神兵上。 衙门外砸门的周家人也发现了不对,他们家几十个修士不论修为高低,乱七八糟一顿输出,这破衙门竟然完好无损,心道肯定是那女修士用了什么法宝。 他们不信邪,甚至连地级符箓都使了出来,又是长达一炷香时间的攻击,只见那保护罩的强光渐渐减退。 见时机差不多了,一个小喽喽上前喊话:“里面的,把那女人交出来!否则我们绝不停手,今夜谁也别想活命!!!” 小喽喽唾沫星子乱飞的一顿恐吓,衙门还是静悄悄的大门紧闭。 人群里,周彬呵呵一笑,朗声道。 “小娘子,你真是愚蠢呐。你若是带着那群女人躲到山里,我们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可你拉了那么多的累赘,等于是在告诉我们位置。” “现在你们没有退路,这个结界又能坚持多久?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去绑你了!” 遭受了无数攻击,其中一把劈山斧已经有了裂纹,其他几件神兵也宝光暗淡。 霍忍冬灵力微弱,不足以支撑这样庞大的保护法阵,现在全靠这八件兵器自己的灵气。 兵器不会吐纳,受损就是永久。 保护罩破开是早晚的事。 半晌,吱嘎一声门开了。 一名皮肤黝黑、瘦骨如柴的老人站了出来。他穿着打满补丁的麻衣,脊背已经被压弯了,但浑浊的双眼镇定平静。 老人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各位老爷,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只有一群躲灾的百姓。” 周家修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叫嚷:“你这老骨头扔去喂野狗都不够,谁允许你站出来说话的!滚开,把里面的女修士叫出来!” 他们还待再咆哮几声,周彬忽然抽出了腰间的金腰带,法宝变换成一把细长的金鞭,狠狠朝那老人面庞抽去。 二者相击,老人恐怕会当场毙命! 鞭子挥出破空的声音,门后众人全都闭上了眼,不忍看接下来的惨状。 但一道人影来的更快,只闻“锵——”的一声巨响,有一人手持细剑,站了出来拦住了罪恶的金鞭。 所有百姓都沉默了。 过去从没有人挡在他们身前。那些修仙者践踏、欺辱、剥削他们。 或许有一两个反抗的,但都没入了滚滚长河里。 当没有头领、没有士气、没到绝境时,人们想着的就不会是拼命,而是会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里庸庸碌碌,也许可以侥幸活下来。但若去与周家人对抗,那肯定是活不下来的。 所以这些百姓只是日复一日的忍耐着、煎熬着,等待着天会放晴的那一天。 如今,他们身前竟然有人阻挡了。 老人瞪大了眼睛,浑浊的双眼望着挡在面前的年轻身形,颤声道:“姑娘……你不该出来啊,老头子我不怕死!” 火把静静地燃烧着,都说天亮之前夜最黑。 在压抑和对峙的气氛几乎到了极限时,有一道纤细身影站了出来。 昏黄的火光之下,她有着天仙一般秀丽的颜色。夜风过境,山野寂静,能让她的声音顺着山风远传。 霍忍冬回过头:“爷爷,是他们该死,不是你们。” 第二十六章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好大的口气。”周彬气笑了,想到家主的怒气,他黑瘦的脸上表情更加狰狞。 “贱人,别仗着有几分姿色就蹬鼻子上脸,区区一个炼气初期修士,也敢挑衅家主、在我们面前大放厥词!” 他想到什么,邪笑两声:“原本还想留你个全尸的,这样看来……” 不等他说完,霍忍冬脚尖一点猛地跃起,手中利落挽了个剑花,化为闪电迅猛刺去! 细剑和金鞭相遇,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两人飞快缠斗在一起。那周彬有筑基修为,霍忍冬仗着一套基础剑法应付得很吃力。 但落日剑乃先天灵物,又自带法则正气,一时间倒也没让对方占什么便宜。 交手十几招,周彬竟然连霍忍冬的头发丝都没伤到,他明显烦躁起来,又听手底下人在旁边嬉闹。 “左护法,给这娘们点颜色瞧瞧。” “打烂她的衣服!” “别留情,大哥你行不行啊——” 周彬心下恼怒,左手飞快抽出一张玄级攻击符,猛地往前一拍。 霍忍冬初出茅庐,又是第一次和人斗法,躲避不及正中那攻击符,眉头一皱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见了血,这下周家人更疯狂了。 “换我来换我来,照着胸口打!” “这小娘子真是我见犹怜,可惜了……” 门内,付春华等几个姑娘神情焦急跑出来,还有一些胆子大的百姓,他们叫嚷着别打了别打了,但霍忍冬听不见。 她耳畔是嗡嗡嗡的鸣叫,口中一片铁锈味。 不知是不是幻觉,眼前漆黑一片的夜色慢慢变淡,从地平线开始有了黄色的分界线。 玄色和橙黄色交织,原来是日出将至。 这漫长又难熬的夜终于要过去了…… 霍忍冬以剑为杖徐徐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晃。她仰头深呼吸一口气,舒展疲惫的身体。 众人还在叫嚣,无人注意到太阳已经徐徐升起,这一会就能看见明亮的光线了。 空气中的太阳正气越浓,五行灵力躁动起来。 当朝阳升起,炽日猛地跃出地平线。那一瞬间,红衣女子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她的容颜沐浴在金光下,神圣不可侵犯。 众人如有所感,全都寂了声。 周彬潜意识感觉到一丝不对,他举起金鞭想要偷袭,只是手才刚举起来,面前忽然金光大作。 强烈的光线刺激眼球,那一瞬间,他瞎了。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周彬扔掉武器大叫,没看见面前柔弱的女子已经重新举起了剑。 落日剑的第二种变式——极光剑! 霍忍冬咬牙,用意志强行支撑身体,灵气耗尽的丹田剧痛,但胸口的青霄玉给她源源不断的暖意,帮助她借来太阳正气。 区区凡人,就得被强大者欺压愚弄吗?区区炼气修士,就得甘愿跪伏于大能脚下吗? 她不信……这座城,她一定能守住! 光芒万丈的金色长剑如同一缕日光,倏地刺穿瘦子的腹部,好像没有实体一样轻轻松松、从天而降。 但周彬摔倒在地,却是实打实的感受到身体被贯穿的剧痛,他的双目依然睁不开,肚子又好像被烫破了,浑身灼烧一样干疼。 他在地上打滚,旁边小弟们去救,周彬忍不住大吼。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模样,霍忍冬咧了咧嘴无声一笑,她擦擦唇边的血丝,执剑而立,模仿他刚才的话说道。 “区区筑基修士,也敢大放厥词!” 周彬:……可恶! 但这次,明明周家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他们却都不敢上前来了。 周彬是家族里的左护法,怎么着也是筑基中期修为,他都被打退了,他们一帮炼气期的杂碎能行吗? 气氛僵持的时候,忽然所有人都听见远方“轰——”的一声雷响。 所有人心头一颤。 然后是乌云滚滚压了过来,这云肯定不是自然的产物,就算有狂风在吹,也不可能飞得这样快! 人群里有短暂的骚动,他们感觉似乎有人藏匿于黑色的雷云里,如同天神降临、充满威慑。 在雷云出现后,周彬方才那种危机感更为强烈,他眯着眼,忍着疼痛大叫。 “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催促几番,周家散兵们这才有动作,他们叽咕叽咕念咒,施展各类法术,有的还召唤了法宝。 霍忍冬站在原地,但也仅仅只是站着。 她此刻身受内伤、灵气耗尽,方才紧急情况下“借来”的太阳正气也用得差不多了,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 但她依然没有动,此刻只希望身后的八方保护罩能支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火龙决!” “土刺术!” “吃我一记神龟镇山印——!” 周家人的各种攻击刺得她睁不开眼,霍忍冬下意识抬起手掌来遮挡光线,但下一刻,鼻尖却闻到一阵熟悉的气息。 火龙炸开、土刺崩裂、烟尘弥漫。 无数法术攻击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下,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屏障保护着霍忍冬,甚至连后方的衙门众人都保护进去了。 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修为鸿沟。 噼里啪啦的光芒散去,周家众人呆愣在地:见一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赤手空拳挡住诸多攻击,不光如此,他还单手抓住了攻击性法宝。 那什么神龟镇山印,被戚慈像玩具一样捏在手里。 他手指轻轻用力,玉石质地的印表面逐渐龟裂,瞬间碎成几块。 不知不觉间,天上的雷云已笼罩于头顶,将刚刚升起的太阳遮得严严密密。 黑暗里,那人的面容只能看清一半,一双眼蕴着暴风雨一样的愤怒,他薄唇微启,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找、死。” 狂风卷了起来,把所有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乌云中雷电“咔咔”的响。 那一瞬间,周彬不要命一样往后跑,口中发出怪嚎。 “救命啊老祖——” 他带着的周家散兵们不明所以,但人们都有趋利避害的潜意识,也都跟着狂奔。 猫捉老鼠的游戏,不可能永远当猫的。 望着那头白发,霍忍冬心头激动,她想要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但刚一抬手整个人就是一歪。 差点摔倒前,戚慈揽住了她。 霍忍冬闭了闭眼,感觉他往她口中塞了颗丹药,然后冷硬的声音响在头顶。 “别说话,你受了伤。” 她虚弱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戚慈眼中满是怒意,此刻是在极力压抑着不暴走。 他明显是真的生气了。 戚慈弯腰将霍忍冬一把抱起,踏上飞剑。 她指了指远处高高的城主府阁楼:“去那里。” 戚慈当然感应到了当地陌生金丹的气息,他哼了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哪来的小家族,胆大包天占了一座城自立为王。”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周彬等人几乎是拿生命在逃跑。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东西…… 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进屋子还是跳进河里,落雷总能精准找到他们的踪迹,然后从头劈下。 不是说金丹期后才有雷劫吗?他们才炼气,怎么就会被天雷劈了?! 极度恐慌下,有人御剑、有人放出飞行法器,还有人甚至用了神行符,但不管速度有多快,就是跑不开天上这片雷云。 回头望去,街道上东一个西一个站着周家人焦黑的尸体,还维持着奔跑的姿势。 剩下的活人发出死到临头的惊恐怪叫。 “啊啊啊啊!” 城主府里的人当然也看见了那从外界飘来的诡异雷云,但他们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且如此……张狂暴躁! 落雷直接轰开府上防护阵,将镇守大门的两个私兵劈得头吐白沫。 戚慈一脚踹开紧闭的黑木大门,抱着霍忍冬一步一步走进来。 他面无表情、一头白发乱舞宛如修罗逢世。 府内残存的修士、家丁等等见他只有一人,全都举着武器冲过来,往往还没靠近几步就被威压震得跪倒在地。 戚慈抬头看了眼魔气弥漫的阁楼,脚尖一点,带着霍忍冬御空而上。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等待着他们的,是苍老如树皮的周霖。 他裹着宽大的袍子坐在榻上,神态看起来十分平静,一双几乎不剩多少黑目的眼珠翻转,瞧了瞧他们。 周霖有些惊讶:“慈惠真君?真的是你……” 戚慈将霍忍冬放在屋角,转身面无表情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周霖嗬嗬嗬笑起来,整个人几乎弯曲成一颗球,下一瞬他飞身而起。 “是天衍宗又如何!!!我已无所惧——!” 话音未落,如蛛网般的白发瞬间从榻下飞出,往戚慈身上卷去,瞬间将他淹没在白发的海洋里,几乎卷成一颗蚕茧。 霍忍冬惊呼:“公子!!” 而在形似“蚕茧”的内部,戚慈一把拽住在眼前乱窜的白发,任凭自己被包裹成一个球。 他能听见霍忍冬在外头的呼唤,分离几日,他才发现她不在身边是如此令人不安心。他是这么怀念她喊他的声音。 戚慈绝不会告诉旁人,那天他在灵泉里疗伤醒来,几乎遍寻不到她的踪迹。后来又在山谷里发现了她遗留下的药篮,很显然她并不是自愿被带走的。 好几种猜测跃出脑海,那一瞬的愤怒几乎要冲昏头。 戚慈缓缓攥紧了拳头,眉目狠厉。 蜘蛛丝一样的白发在他掌心变成灰烬,然后那焦痕迅速往上蔓延,一直往脑袋上烧去。 周霖大惊失色,忙运功抵挡。但雷法与火法相连,天雷之火不是那么容易被扑灭的。 戚慈徒手撕开蚕茧,连剑也懒得用,他瞬间飞到老怪物面前,灌注全力的一拳狠狠击过去。 只闻“砰”的一声闷响,周霖被砸得往后飞去,咕噜噜半天才停下来。 戚慈一脚踏在那团头发怪物身上,脸上连冷笑都没有:“早就堕落成魔修了,抢占这凡间小城躲避追兵,你的算盘打得倒是很好。” “可惜,自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同样是金丹,实力的差距却犹如天堑。 “你这黄口小儿!!!”周霖被一拳打断了心脉,他声嘶力竭、眼眸通红,却几乎无还手之力。 下一瞬,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一把通体闪烁紫电的飞剑正立于他头顶。 雷光乍现,恰如白昼。 霍忍冬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一道人影闪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光。还有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住她的眼睛。 戚慈垂着头望面前的女子。 “不想晕过去就别看。” 第二十七章 吓到了? 狂风卷着雷电,爆炸的巨大冲击直接将阁楼天顶轰飞,破砖烂瓦如天女散花乱飞。 戚慈原本遮着她的眼睛,后来干脆将人揽入怀里。 铁臂环腰,不堪一握。 直到过了好一会,劲风平息,噼里啪啦重物坠地的声音消失,戚慈才再垂眸看向怀中。 霍忍冬僵在他胸口,面上惊惧未消,嘴唇亦失了血色。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透出几分神魂未定,像森林里受惊的小鹿。 她本就容颜毓秀,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更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楚楚之姿。 连戚慈的凤眸都不由沉了沉,询问:“吓着了?” 他的语气再寻常不过,刚才面对周家人时那泰山压顶般的威慑和冷酷,在她面前,又瞬间变得春风化雨。 霍忍冬摇摇头,她意识回笼几分,不禁越过他肩膀往上方看,这一看,冷汗盈了满背。 原先阁楼的朱漆横梁已不见踪影,头顶空空荡荡是青天白日。整个房间地板、家具、墙壁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被刚才的狂风闪电轰成了碎渣渣。 整个阁楼只余下他们站立的一块地板还算完好,空留一小片骨架。 更别提那白发蜘蛛老怪物了,简直荡然无存。 “周霖呢?” 他皱皱眉:“大概变成灰了。” “靠丹药和采补堆出来的金丹,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只有戚慈出手,才能杀一个金丹修士如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霍忍冬往下一看,她现在离地大约有三层楼高,裙摆在半空飘飘荡荡的,不得凭靠。 她心有余悸的吞咽了一下。 戚慈还揽着她,此时臂弯刚一松,霍忍冬的身子便是一晃,她有些站不住,他只好又将她托扶住。 这时楼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起来,似乎是周家的残兵。 戚慈揽着她腰往下一跃,轻轻落地。他顺便将霍忍冬往身后一带,这个姿势是完全庇护的意思,若当面前这些人再发动攻击,他为前锋,便可将她保护妥当。 周围聚集过来的残兵是城主府剩下的全部了,大概有三十多人,包括周家几个血缘子嗣在内,另大部分都是一路上收拢的地痞流氓。 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却完全不敢上前半步。 周良手里拎着把不知道哪捡来的长剑,但他两条腿哆哆嗦嗦,连剑都抓不稳。 “是我眼瞎了?” “家主的天宝阁呢?” 那阁楼平日是禁地,只有最得宠的周家子嗣能靠近,整个城主府都被它从高处俯瞰,尊贵得如同皇帝一样。 ……如今被轰得只剩个残渣,几块断木将掉不掉挂在边缘,破破烂烂狗啃似的。老祖的气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狗腿子拽拽周良的胳膊,直着眼睛指向一个地方,指尖发抖。 他定睛一瞧,见瓦砾堆里有一团焦黑的白发,沾满了灰土。 那团头发的主人昨天半夜还在发疯,见着人就又卷又杀,连亲人也不放过。 如今,短短时间里竟然就死得不能再透了。 始作俑者,就是面前俊美年轻的男修士。 那男子眸色阴冷,刀削斧刻般的轮廓透着迫人的冷硬强悍,虽然打扮简单,也没有金银傍身,但就是叫人胆寒。 过去周良总是自视甚高,觉得修士于凡人就是天神。 现在,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修士,周家人就是井底之蛙。 ……他们于他也为蝼蚁。 几名兄长和左右护法的尸体现在还在大街上杵着,被劈得外焦里焦。 没多想,周良冷汗汩汩流下,他高高抛了飞剑,五体投地大叩一声。 “前辈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他们做的!我是无辜的!” 见最后一个周家子嗣如此动作,其他乌合之众也纷纷扔了武器,又拜又叩。 残兵队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求饶,之前他们作恶时表情有多狰狞,现在痛哭流涕的哭嚎就有多大声。 霍忍冬只觉得无比讽刺。 所幸戚慈并不是个心软的人,他随便挥挥手,雷刑剑从后方飞出来,悬停在那些人面前,像尊活阎王杵着,任凭谁也不敢逃离。 戚慈则抱着霍忍冬御风离开这里,他随便找了间还算干净的房间,让她打坐疗伤。 霍忍冬刚才被喂了丹药,这会五心朝天修炼几个大周天,灵气充盈干涸的丹田,很快就觉得好多了。 她睁开眼,见男人还两手抱胸坐在床沿,目光定定望着她的方向,好似根本没有离开过。 感觉他情绪压抑,霍忍冬问:“公子,你在生什么气?” 戚慈嘴角抽了抽:“我在生自己的闷气。” 气他怎么没给她准备一些防身的东西,气他竟然没有任何联络她的法门。 “你穿的是什么?” 霍忍冬一愣,扯了扯身上的红色纱衣,没好意思说是准备进献给怪物老头做炉鼎的嫁衣。这一夜忙忙碌碌,竟也无暇更换。 戚慈没说什么,解了自己外衣给她披着。 “你的储物袋呢?” “来的时候就被他们拿走了。” 刚压下的怒意差点又要蹿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平静道:“说说,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 霍忍冬便用最平缓朴素的语句叙述了自己这一路的历程:包括怎样被装在箩筐里带过来、遇见一众炉鼎娘子、见无辜百姓被害、召唤八方神兵镇宅、夜半带百姓逃命的过程。 戚慈的表情一直冷冰冰的,听到结尾,他凤眸里已经盈满了盛怒,咬着牙低低道:“那些被雷劈死的,便宜他们了。” 没有储物袋,没有丹药、符箓、灵石辅佐的情况下,她一个刚刚炼气入门的小丫头,能于逆境拼死反抗,拯救自己的同时救助旁人,已经是大仁义。 见他脸色漆黑,霍忍冬忙辩驳:“公子,我没事!姑娘们帮了我很多,要不然我现在还被捆仙缚绑着呢。” 戚慈站起身:“此番经历虽九死一生,但于你道心稳固有益,修仙者最重道心。且拯救平民、惩奸除恶行为,可添功德。” 他顿了顿,认真看着她的双眸:“忍冬,你做的很好。” 话峰一转,“但以后,不许离开我视线范围五丈远。” 说罢,人已经往门外走去。 霍忍冬有些傻,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是戚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城主府广场上,那些散碎的周家残兵还在那里,没了家祖的庇护,这些人懦弱无能,被把飞剑吓破了胆,连起身都不敢。 霍忍冬无视了他们的哭求,跟着戚慈一步步来到大门口。 城主府的木门已经被他一脚踢断了,门扉洞开。门外大街上,一众百姓从四面八方闻声聚集而来,乌泱泱聚集在台阶下,望着里头神情激动。 他们身着破衣烂衫、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但此刻一个个都停直了腰背,眼眸明亮。 方才衙门口挺身而出的老爷爷站在最前面,他高高举起手,大呼:“仙姑、仙师为我们河城百姓主持公道,大恩大德必不忘!!!” “谢谢仙姑——” 随后,人群里就又响起了潮水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那枯瘦的老人颤巍巍跪下,他身后的众百姓也都像麦穗似的弯下腰去。 此等场景震撼人心,民意直指、所向披靡。 霍忍冬想要去扶,但扶的了一个扶不了两个。 “爷爷快请起,折煞我了。” “春华,你也快起来啊。” 付春华抱着阿梨,脸上又哭又笑,她一个劲的摇头,激动的几乎不能言语。 在宜春小筑的房间里,那个姑娘说她能带她们出去,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霍忍冬正不知如何是好,戚慈忽然从她身后站了出来。 “诸位父老乡亲。”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里带着隆重的敬畏。 戚慈指着门内还跪着的残兵:“他们周家杀害先任城主,辱你妻女、杀你儿郎、夺你田产房屋。虽为人,却不做人事。今吾两人替天行道,惩治周家人,斩断邪恶根源,是为民除害。” 他突然抬手,掷出一道白光。光芒落地,却是一把冰滑如镜的短匕。 接着,戚慈冷声道:“周家是你们河城所有百姓的仇人,想要报仇雪恨的,拿起匕首,上前刺上一刀,便可留在河城继续耕种传家。” “若不愿,我当视为周家余党。” 场面一片寂静,只有那些周家残兵恐惧地发出求饶的大喊。 过了片刻,付春华第一个走上前,她捡起匕首踏入门内,一步步宛如修罗。 女子面色平静,但下手毫无犹豫。她对着周良就是一刀刺胸。 温热的血液瞬间溅到她苍白秀美的脸颊上,付春华愣了一下,将匕首递给旁边的人。 站在身边的是个比她状况还糟糕的少年。崔英根本不带犹豫的,飞快握紧匕首,刺入了一名作恶多端监工的胸口。 有了第一、第二个人,后面就很好说了。 百姓开始还有点畏惧,后来便一次比一次狠。有人咒骂他们罪有应得,有的或许是被鞭打欺辱过,上前一顿拳脚相加。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开关,有人甚至不止捅了一刀,有的人哭喊着、嘶号着,场面一度混乱。 霍忍冬静静看着这诡异的场面,神情十分复杂。 戚慈还记得她很惧怕这样血腥的场面,杀个散修都能吓晕,于是站在她面前用身体挡了。 “没什么可怕的,这些人悲苦凄惨的生活需要一个发泄口,也需要一个契机,让所有百姓齐心协力。” “不然,有周家,便还会有李家、王家。” “他们是平民,是碌碌无为大众的一粒沙,他们胆小、怯懦、容易被欺骗和煽动。” “但就是这样的平民,才组成了人间大陆。” 霍忍冬抬头,望进了面前人的眼睛里。 第二十八章 天作之合 一夜,翻天覆地。 铁索桥可以自由出入了、城墙下的窝棚一口气全拆了、荒废的土地按户均分。经由四邻八舍出面作证后,大家原先住在哪就还可以搬回去继续住。 不出一日,所有百姓都搬回了从前的家,没有家的就又安置了新屋,河城秩序井井有条,喜讯传遍了整个小城。 周家留下庞大的财富远超旁人想象,霍忍冬不知道戚慈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就有一队白衣飘飘的修士乘坐飞舟降落,个个气质绝佳。 他们自称是白玉京会盟的使者,是来协助收敛分配周家余物的。 白玉京会盟是白玉京内各大宗门组成的盟会,类似天下帮。但普通人不知道。 百姓们原先看见这些人心里还在打鼓,生怕他们是下一个周霖,坐享渔翁之利。 哪里知道,这些修士看见那位白发仙师,态度一个赛一个谨慎,端着假笑,连头都抬不起来。 “天衍宗第二十七代弟子徐峰参见师叔祖……” “师叔祖不愧为剑道天骄,辛苦您出手铲除恶人了。” “晚辈太一宗吴克,佩服、佩服……” 小弟子们上来就是七嘴八舌的一番恭维,戚慈彼时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修理水车。 水车是百姓农事灌溉的重要器具,之前被周家人砸毁了。戚慈袖子挽到胳膊肘,一只手拎着铁锤,一只手拿着木板。 他听见耳边一群人嗡嗡嗡个没完,不耐烦回头瞪了一眼,那些白玉京会盟的小弟子就一个个噤了声,拱手告退。 他们如打了鸡血似的埋首于周家大小库房,开始清算和盘点。 别说拿百姓一针一线了,这些弟子恨不得早点干完活走人,不想面对戚慈这尊瘟神。 谁不知道天衍宗慈惠真君喜怒无常啊!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不到三个时辰,财产清算就完成了。 “师叔祖,周家共清理出白银二十万三千两、铜钱十万贯,珠宝七箱、绸缎十抬、珍品瓷器三百多件、摆件三库。” “另有三品灵石十万枚,法宝、丹药、符箓明细皆在此……” 戚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混不在意的模样:“现银按户分发给百姓,珠宝绸缎等物留在城主府作为公款,由下一任城主代为支配。” “修行物资于他们无用,在这里放着惹人觊觎,全部折算成白玉京会盟的贡献。此后,河城将由你们直接负责,我希望永不再出现周家此等败类。” 几名白衣弟子齐齐下拜,恭敬低头:“——师叔祖大义。” 霍忍冬和其他人都不知道白玉京会盟的贡献是什么,但他们听清楚的是,周家的东西戚慈一分都不要。 等到下午,付春华她们赶着牛车,车板上一个个装满了钱的大箱子,按名册挨家挨户发放白银铜钱的时候,百姓们简直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从来都是官老爷们从我们手里收税银,从没有向下发钱的。”老人捧着掌心的钱唏嘘。 要是遇上收成不好,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也凑不上税钱,往往要砸锅卖铁。 一旁的中年汉子狠狠咬了一口,大喜:“这是银子,是银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付春华坐在牛背上大笑:“那自然是真的,仙师仙姑为咱们做了主,以后河城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仙姑仙师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老天保佑,派了仙姑过来拯救我们。” “两位恩人一定要平平安安——” 他们呼喊着,热泪盈眶。 还有不少人跪在大街上,自发朝着天边太阳的方向拜了又拜,暗自祈祷。 有钱有粮,新秩序快速建立,原本荒凉的城内大街也有了变化。 不少关着门的商铺陆续开业,卖菜的、卖鸡仔的、卖炊饼的。小贩的张罗声给城里带来了生气。 铁索桥放开后,城外逐渐有了车马人流。 顺着官道,不少原先逃走的富贵人家陆陆续续返回,也有一些原本是周家同党的乌合之众,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溜走,生怕戚慈找他们秋后算账。 众商市百废待兴,只有一间位于城郊不起眼的书店,悄悄关上了店门。 这书店十分狭小,店内唯有掌柜的一人,房檐上挂着“银海书斋——河城分店”的牌子。 此刻,掌柜的满头大汗,他正在加快速度清理店内的暗账。 他把一些画着特定记号的账本单独扔到一个盆里,一把火付之一炬。除此之外,货柜里留存的待售品还有一堆,再加上接了订单又没生产的货……势必要亏一大笔。 想想就头疼! 掌柜的暗自嘟囔:原先的地头蛇周家,好歹也有金丹期的老祖坐镇,他们做起生意来给些方便,互惠互利。 没想到,周家这么多人说没就没了!尸体都化成了灰! 那一男一女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来路,竟这么神。特别是那白发男修,实力可怕,他远远瞧上一眼都要发抖。 书斋里的暗账和货品,万一被那修士发现,他必吃不了兜着走! 掌柜的满嘴苦涩,想哭都哭不出来。 发生如此大事,他自然不敢隐瞒,用加急传讯符和斋主汇报后,没想到却得到了奇怪的回答。 “你确定捣毁周家的修士是名后天白发的年轻男子,使剑,身边还带着一貌美女修。” “斋主明鉴,小人必不会看错。” “如此,你便在那里等着,我随后就到。” “是……” 从传讯符中听出,斋主的情绪有些古怪。他非但不在意河城生意这条线断了的事实,反而更在意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人。 * 河城百姓受苦受难已久,大多都身体亏空、身染疾病,有些严重的四肢伤势都已感染。 再加上那几个被作为炉鼎采补的姑娘,半条命还悬在裤腰带上,必须好好医治。 如今全部能动的劳力都用来抢种冬麦上,再分不出一点人手。 霍忍冬只好寻了几个城里略通医理的人,在城主府外的空地上支了个棚子,让伤病严重的百姓住进去,临时算作医馆。 戚慈见她每日组织人手采药煎药辛苦,就从原本要上交的周家私库里弄了些灵植和丹丸,全数分给了她。 丹丸都是用有灵气的草药炼制的,与其说是中医,不如说是神学、中医学和道学的杂糅品。 霍忍冬把一颗黄级回春丹碾碎了,和水冲散分给五个人喝。就算如此,还是小看了久旱逢甘露的药效。 一碗药汤下去,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瘫痪半年的人都能立刻起来走两圈。 不出几日,身体底子好的百姓都已经能下地干活。霍忍冬也因日日施救、不辞辛苦,被百姓私底下赞誉为仙女。 一日午时,有名来送饭的病人家眷在外头喊。 “小霍仙姑,慈惠仙师又在院外等您哩。” 戚慈面冷,百姓们不敢称呼他姓名,都只用道号尊称着。 霍忍冬则完全没有架子,百姓看她就像看自家姑娘似的。有称小霍仙姑的,还有叫忍冬仙子的。 霍忍冬应了一声,她正帮着给一受过鞭刑的人换药,又赶忙出来擦手更衣。 她头发用棉布包了,整个人麻利干练。 有病人看着她抿嘴笑:“小仙姑和仙师感情真好啊,日日都得来寻。” 霍忍冬一愣,忙分辨:“婶娘,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旁边另几个妇人忙打趣着:“不是什么?我瞧着仙师待你是放在心里的,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盼早生贵子啊。” 她们说话完全不顾及这里还有个大姑娘,把霍忍冬说得闹了个大红脸。 于是待她出了医馆帐子,见到戚慈时脸还是绯红一片。 男子懒洋洋靠在长河的柳树边,他领口略松,身上换了件深蓝色的窄袖武服,看到霍忍冬的刹那,眉峰微动。 她应该是刚净完面,连眼睫仿佛都是湿的。面颊敷粉,唇瓣若红云,几缕未挽住的墨发从包巾边散出来,越发衬得这张脸明眸皓齿。 特别是当她望过来时,面颊到颈侧的肌肤泛着红,一双眸子潋滟含波,让周围经过的男丁都看直了眼。 当真是冰肌玉骨、裁雪为神。 霍忍冬耳边还记得刚才婶娘们打趣的话,扭扭捏捏走到戚慈面前,不肯直视他:“公子,怎么了?” 戚慈眼里却只有她。 他示意了一下手边食盒,里面有碗煎好的药:“你日日为百姓劳心费力,怎么偏不顾及自己身体。当时不是被攻击符伤到了么,这么快就不疼了?” 他帮她把碗拿出来:“就算是仙女,受伤了也是要喝药的。” “怎么样,喝药吧仙女?” 男子眉目俊逸,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霍忍冬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忙夺过他手里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戚慈轻轻打趣:“仙女豪爽。” 霍忍冬:…… 她以袖拭了拭唇角,忽然想起了什么:“公子,白玉京会盟的贡献是什么意思?” 戚慈:“想要那些庞然大物出手庇护,自然得付出点代价。以物资换贡献,有了他们名义上的相助,无论修桥还是修路,河城从此都会安安稳稳。” 瞥了眼她素净的打扮,戚慈道:“周家私库看着多,其实没几件好东西。” 他从袖口取出一个木盒,撇过头递过来:“喏,给你选的。” 霍忍冬愣了愣,她接过来,见木盒里是一支钗。白玉质地,雕刻成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头尾点缀有金色。 “公子,这太贵重了……” 霍忍冬下意识要推辞,她想起自己之前还把戚慈送的珠花弄丢了。 戚慈却拦住她。 “这是一件玄级法器,里面存了我的神魂气息,关键时刻可以联络,还可做保护屏障,金丹期以下不足为惧。” 他把玉钗给她细细簪在发髻上,好看的凤眸微弯。 “年纪轻轻的,要多笑笑才好看,苦着个脸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两个男人的修罗场 清晨时分,长河河面还是一片雾气蒙蒙。 码头泊湾之内,一艘艘货船陆续抵港,其上堆满了各色货品。 脚夫们搓着手挤在一起,他们背着麻绳、布袋等物,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麻雀,等待船老大就地招工搬货。 灰扑扑的码头,有一艘三层高的楼船静静停着,画风与周围不同。 其上楼宇巍峨,帆旗招展,颇有些恢弘气象。此等客船,其上之人要么身份尊贵、要么身家不菲。 脚夫们蹲守在不远处仰着脸看,都在猜测船上会下来个什么大官。 只是一阵风吹过,他们都仿佛中邪了似的,竟齐齐别开眼,完全忘记了大船的事情。 下一秒,一前一后两条人影徐徐步出客船,上到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这马车也是装饰华丽、布置精致,赶车的是名筑基期修为的哑巴,没有用妖兽拉车,只是选了外形最普通的红马。 车厢内,独孤易身披狐裘,靠在丝绸软枕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边侍童年纪小,听见马车外的喧闹声分外嫌弃。 “这小城不过刚刚发展起来,热闹是热闹了,但到处都土兮兮的。分店生意也不过尔尔,斋主何必亲自跑一趟?” 独孤易没回答,只是单手捏着眉心表情冷淡。 马车默默行进在河城街头,忽听到前方一阵嘈杂之声。他忽然睁眼,以折扇挑起车帘一看,见外头是一露天设置的医馆大帐。 棚子是用油布和帆布搭起来的,里头或坐或躺了不少病人,帐外还有几口大锅。一口熬煮着药材,一口以沸水烫煮棉纱,旁边来来往往的人虽多,但都井井有条、有说有笑。 小童也往外看,他惊讶的却不在于此。 “斋主您瞧,此地竟有修士专为凡人设下安神阵。” 安神阵有凝心聚气、安神补心的功效。徐徐流转的大阵位于整个医馆帐子下方,金色符文隐隐作现。其上生活的病人们并不知情,只知道在这里睡觉格外香甜。 独孤易目光一动:“停车。” 驾车的哑巴奴才立刻勒停车马,小童奇怪,这不过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棚子,里面的病患都是贫民,脏兮兮的,有什么可看的。 要说唯一的特别,是那忙里忙外的大夫,乃一绝色美人。 一位青衫女子正挽起袖子,为病患家属打包药材。她不过桃李年华,雪肤花貌,尤其一双如星子的眼眸,温柔如水。 虽穿着朴素,却仍能显出身段婀娜,行走之间好似弱柳扶风。穿行于简陋的医馆大帐,煞是赏心悦目。 独孤易透过车窗往那边看,他见过的世间美人不知多少。或是妩媚明丽,或是楚楚动人。凡间王朝的公主,修士家族的掌上明珠,大宗门的天之娇女。 要说,霍忍冬容颜不算最出色的,但却是唯一能让他驻足的。 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美,如森林里一泓清泉,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 霍忍冬额上满是细汗,她正看着面前的病人手足无措。 这汉子被周家监工打断了腿骨,如今几日过去,伤口已经愈合,但身体情况竟然越来越差。 城内缺少大夫,她拿着纱布不知如何是好,一道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患者体内有裂骨,骨刺扎破肌理,他如今面色灰败,就是皮下伤处发生了病变。” 霍忍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 回头,见一白衣公子正笑吟吟立在旁边。 他面如潘安、头戴玉冠,两条坠着金珠的穗子从两鬓垂下,落在胸前。 他面容含笑,身上带着富家公子没有的超脱与仙气。 河城什么时候有不认识的修士进来的? 霍忍冬心头一跳,忙起身拱手行礼:“多谢这位道友。” 独孤易的目光落在面前女子的脸上,从她的额头转到鼻子、嘴唇,又回到眼睛上。 他轻笑了一声,压低声音:“内伤难治,如果放任不管,他这条腿再难行走。” 霍忍冬闻言露出为难的表情。 独孤易:“外伤处理难免血气脏污,仙子若不嫌弃,我可一试。” 她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主动出手相助。 霍忍冬端来铜盆热水、匕首纱布等物,独孤易撩起袍子坐在粗糙的棚子里,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伤处被打开又合拢,他再挥挥手,原本外溢的血气就消失无踪了,整个患处干干净净的。 面前的白衣公子气定神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好像这样处理外伤的动作他做了无数遍,优雅得如同作画。 等收拾好东西,两人出了棚子,霍忍冬再次道谢。 独孤易眯着眼睛看她,一缕发穗落在他肩头的狐裘上,美轮美奂。 “仙子善心仁德,同为修行中人,我不过仗义相助罢了。” “在下独孤易,请问仙子芳名?” 两人互通姓名后,霍忍冬好奇问:“道友似乎很擅长医术。” 独孤易神情微愣,马上又笑着:“我们银海书斋的人,大多身怀六艺,我恰恰通些岐黄之术的皮毛罢了。” 霍忍冬没听过银海书斋的大名,不过看独孤易模样打扮都是谦谦君子,她不由心生好感:“道友医术高超,实是自谦了,今日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见她得体又知礼,独孤易眼眸微动,心头荡漾。 “方才我见仙子面善,又医者仁心,这才情不自禁停下马车走近,没有惊扰仙子才好。” 霍忍冬这才注意到等候在不远处的华丽马车,还有旁边眉目恭敬的小童。 她确实看不穿独孤易的境界没错,但那小童……好像是和她差不多的炼气。 心头倏地一跳,她试探着:“恕我眼拙,看不出道友修为,如果失礼还请见谅……” 独孤易哈哈笑着摇头,摇了摇折扇:“我虚长你几岁,不必拘束,仙子大可唤我一声师兄。” 霍忍冬犹豫了。 师兄……? 两人非亲非故,这个称呼未免太过亲昵了。 正踌躇着怎么回答,有个人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响起,如山石炸裂,非常不爽的模样。 “这世上还没有炼气期管元婴期叫师兄的道理!” 霍忍冬猛地回头,就见戚慈一脸不善,正抱臂站在身后,瞪视着旁边的独孤易,周身气息暴躁生人勿进。 而独孤易一身白衣,更显超凡出尘。 他好脾气的笑笑:“只要双方乐意,叫什么不行?” 话里似乎是在暗指什么,话音落下,戚慈的脸已经阴沉似水。 第三十章 两个男人的对峙 霍忍冬被两人的对话吓了一跳,独孤易是元婴期?! 至今所见的修士,金丹期就已叫人望而生畏,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如周霖、韩山都是一家家主或族长,翻手为云覆手雨,随便决定他人生死。 金丹大圆满境界的戚慈更加张扬,不管去哪都是目中无人。 元婴期……又是何等地位? 她连忙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弯腰恭恭敬敬行后辈礼:“见过道君,请恕晚辈失礼了。” 戚慈哼了一声,目光咄咄逼人:“他隐匿了修为,你看不出来才正常。” 说着大踏步靠近......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玄幻一剑武侠,仙侠热血剑来,青鸾都市脑洞,雪中元尊剑道第一仙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修仙后,我把前夫骨灰扬了》第三十章 两个男人的对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下次,必让你倾心于我 分别后,独孤易来到河城的银海分斋,这让当地地掌柜诚惶诚恐。 没过一会,开始下雨了,绵绵雨丝将天色遮蔽得灰蒙蒙的。 哑巴仆从垂头恭敬守在门外,任由风雨打湿了衣摆,不为所动。另一名小童正端着茶壶侍立一旁,偶尔打个哈欠。 披狐裘的男人坐在主位上翻看账簿,他俊美的脸上没有笑意,周身气质高贵典雅,好像手中捧着的不是鸡毛蒜皮的账册,而是什么诗词歌赋。 掌柜在下首候着,大气也不敢出。他卑躬屈膝给独孤易介绍河城分店的情况,又奉上热茶灵果,就差亲自揉肩敲腿了。 他虽开店多年,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斋主。 那场景,宛如朝圣。 独孤易翻阅的速度极快,过了会,他轻轻合拢书页:“你是说,周霖一直通过你购买墨玉丹,一年三枚,以高于市价二成的价格,年年不断。” “是的。” “你知道普通修士一年至多服食一枚墨玉丹吗?”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回答:“小的知道,但那周霖寿数将近需求翻倍,且小地方销量不大,若是频繁从别地调货,费用昂贵。” “有时候为了行走方便,小的也会帮周家购买一些炉鼎以作掩饰。” “这次他们覆灭的太快,小的来不及反应,但斋主放心,我已经焚毁了全部暗账,料定那些人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来。”掌柜成竹在胸,一副等着夸奖的模样。 独孤易点点头,他瞥了眼老实憨厚的男人,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朝外守着的哑奴招招手:“金甘,进来。” 哑巴奴才垂头走进,头发还在滴答水珠。 掌柜以为自己要受嘉奖了,正摩拳擦掌。怎料听见独孤易轻飘飘说:“此人已无用了,杀了他吧。” 他不敢置信地大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划过咽喉,他就说不出话了。大股大股温热的鲜血涌出,飞快带走身体的热度。 前一秒还在赔笑,下一秒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哑巴奴才面无表情收回佩刀,沉默地抓起尸体的脚,慢吞吞拖出门去,独留地上一条血痕。 从头到尾,独孤易都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他的衣摆干净如雪,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一旁的侍童见怪不怪,他掐着除尘诀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小声嘟囔:“蠢货,周霖服食过量,早晚要被发现。还好周家人死得快,要不然整个书斋都要跟你遭殃。” “小鱼。” “哎,斋主有何吩咐?” 独孤易端着茶盏,茶杯里是粗糙劣质的茶水,他一抬手,袖口下垂,露出手腕上一片陈旧的烫伤疤痕。 坑坑洼洼的,年岁已久,和周围白皙光洁的皮肤很不相配。 侍童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疤上,很快就又别开。 独孤易问:“要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名叫小鱼的侍童含笑:“斋主,这么一会功夫您都问了三回了,您对那位仙子也太上心了。” 他装模作样抱怨一句,又道:“奴才遣了好多人去,但东西都未送出去,有一次放下了,又被追着送了回来。” 独孤易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怎么,她说不喜欢我?” 小童撞见他冰冷的眸色,急忙解释着:“怎么敢,是那位金丹期的真君,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似的,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啪”的一声,茶盏被放在案桌上。独孤易忽然站起身,脸上还挂着玩味的笑意。 小童瑟瑟发抖,他知道斋主越是春风和煦,心情就越差。 “天衍宗的慈惠真君,倒是有趣……只不过是一濒死小虫罢了,本君不介意和他比命长。” 独孤易踏出屋子,声音自雨幕中传来,飘离悠远,“走吧。” 小童忙追上去打伞:“斋主,我们才刚到,这就离开了吗?” 雨丝落下,在独孤易周身几尺避开,并不会真的落在他身上。 他回头瞧了眼简单朴素的书斋内室:“河城分斋已经暴露了马脚,等白玉京会盟那批虫子查过来,不亚于瓮中捉鳖。” 他挥挥手,白皙指尖散发无穷法力,原本安安稳稳的房屋,忽然就和地动了似的,从三楼开始,渐渐往地下坍塌去。 飘起的尘烟遮天蔽日,不管这里曾经埋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永远沉睡地底。 独孤易带着侍童和哑奴坐上马车,原本的红皮小马踢了踢蹄子,化身成一匹背生双翼的妖兽,带着马车往半空疾驰。 他低头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下的小城,想到那名拥有潋滟水眸的女子,不由自主笑了。 下次,必有再会之机。 下次,必让你倾心于我。 戚慈原本只是怀疑。他又回到周家搜查,企图找到银海书斋贩卖墨玉丹的证据,但没多久就听闻了城里发生地动。 赶到时,只余下一地残骸。 “真奇怪,怎么光这家铺子塌了。” “这好像是家书铺吧?我怎么记不清了。” 周围百姓们窃窃私语,纷纷庆幸自家房屋没有遭受波及。 戚慈牙关紧咬,怒目而视。人已死、房已塌,就算银海书斋真的有点什么,也已死无对证。 * 两人在河城待了小半个月,霍忍冬帮助救治了当地伤患,他们等新来的城主正式上任,在平民的千恩万谢中离开。 临走之际,戚慈顺手点了两个有灵根的小孩,让他们到最近的门派去拜师学艺。 于他而言不过随手之举,底下的百姓却惊呆了,呼啦啦又跪了一片,口呼叩谢仙师。 霍忍冬知道,引人入道是大恩大德的事。 一直到二人走出铁索桥很远,河城的百姓还跟在后头送别。霍忍冬频频回头看去,起先还能看清付春华等人的面容,后来就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戚慈抱臂走在前头:“看什么?你要不选择跟着我走,也可以去宗门安心修炼。每日供奉不缺,有人妥帖照顾,也不用面对这么多危险。” 霍忍冬快走几步跟上,与他并肩:“我既跟公子走了,就绝不反悔。” 一旁,戚慈并未说什么。但余光所见,他似是脸红了。 第三十二章 与正常世界悖逆的黑域 旅途漫长,他们依然漫无目的,走一走停一停。 偶尔遇见一些村子发生怪事,偶尔进入秘境和险地。如此一年时间转瞬即逝,两人朝夕相处,多了许多默契。 霍忍冬最近在练笛子,是和一个老散修那里学来地,目前也不过练熟了两首小曲。 一根青竹小笛挂在腰间,有事没事拿出来吹奏一曲。倒不是她多喜欢音乐,而是听说笛声能安抚病患,有镇痛凝神的效果。 戚慈身上的旧伤还是偶尔发作,但有笛声相伴,再加上青霄玉压制,倒还算是稳定。 戚慈无所谓自己,更在意的是她的修炼。 没有正统师门指点,霍忍冬很努力也很争气,一年时间就修到了炼气五层,算是中期境界。 这个速度在大宗门里也算天资卓绝了,只要不和戚慈这种天赋异禀一年筑基的家伙比,完全能当得上亲传弟子。 多少修士空耗半生,一直从垂髫小儿熬到两鬓斑白,也不过炼气四五层罢了。 因为霍忍冬修炼速度实在太快,戚慈也曾考究过。但见她基础扎实,道心稳固远超同境界修士,甚至剑法有所小成,隐隐有了剑意,这才放心。 红叶山谷内,白衣女子单手执剑,无数次练起一套剑法。 劈、刺、旋、点。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无数红叶伴随剑气起舞,在山谷内卷起红色的波涛,如同火焰。 而她自己,仿佛成为了连接天地与微藐之间,唯一的纽带,她一举一动都能牵住大道万千。又仿佛有巨大的投影,能从大自然的虚无中飞射而来,在她身上形成再一次的聚焦。 最后凝聚成微弱纤细,却又重逾千斤的一点。 戚慈屈膝坐在树上,望着不远处那个绚烂壮观的“红叶风暴”,手里握着个酒葫芦半天忘了喝。 霍忍冬无论修炼还是习剑,就是有这种牵动人心的魔力。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喜欢看她练剑的模样。 两人下山后没走几十里,戚慈以罗盘定位,忽然一反常态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他说,附近有黑域裂隙。 经过一处破败小山村,他们向正在路边牧羊的村民询问了几句。 那村民一脸讳莫如深,眼珠闪烁几下才道:“你们真的要去那里啊?” “那地方……可邪门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他半真半假的说了些传言,在霍忍冬听来不过是一些装神弄鬼的虚假故事,但她看了眼戚慈,后者的表情竟从未有过的凝重。 黑域裂隙……吗? 二人御剑前往村民口中的山脚,罗盘指示所在地。 霍忍冬已经可以短暂御剑飞行,只不过速度不是很快,也无法带人。 她踩着落日剑窄窄的剑刃,脚下是飞速往后掠过的风景。村庄房屋、田地麦苗、果树小道。 直到看见一处黑魆魆不见丝毫绿色的裸露山岩,她忽然感觉脚下飞剑偏了几分,莫名不听使唤。然后整个人忽然一歪,往剑下跌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万分紧急时刻,一个人迅速飞来,单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转了个圈捞住,稳稳落地。 霍忍冬抱着戚慈的脖子,惊魂未定。她之前御剑从未出过这样的问题,落日剑灵气温驯,也不会故意吓唬她。 戚慈神色警惕,“嘘。” 他将她放在地上,霍忍冬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这座黑魆魆的巨型山崖,脚下有一处狭窄的裂口。 里面完全不透光亮,仅容一人通过,像是有巨人拿着斧头,硬生生把山劈出来的裂缝,看着不像正常存在的。 他们附近的草木稀疏,极少往那边生长。就算有活着的,也都是颜色发黑,形状扭曲古怪丑陋的植物。 这处黑色大山怎么看怎么诡异。 明明天色是正午,但这片山脚就是晒不到太阳,阳光被阴云遮蔽了,既没有蛙声也没有虫鸣,安静得毛骨悚然。 霍忍冬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更让她汗毛倒竖的是,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种味道,她曾在万水镇的白家废宅里闻到过,戚慈说那边有障毒逸散,这才让新娘死后成了厉鬼。 但现在,这味道浓了几千倍、几万倍。 停留不到几息时间,霍忍冬就觉得头疼欲裂,难以忍受。 “小心,你修为低,容易受到障毒扰乱。” 戚慈扶住她,以指凝聚灵光,在她眉心落了个庇护咒,这才感觉好一些。 “黑域在大陆极南无人之地,只不过近五十年‘封魔印’持续松动,黑域裂隙开始无规律遍布世界各地。看规模,这一处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不算严重。” 霍忍冬禁不住头疼:这还不算严重,那封魔印内得是什么光景? 两人说话的功夫,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偷窥。 回头一看,对上一团黑漆漆的扭曲物体,还有三只红彤彤的眼睛。 霍忍冬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戚慈:“是三眼青牛,只不过是变异的。” 他放出一道雷击,那只丑陋妖兽就嘶号着跑进了山隙里。 三眼青牛性格温顺善驮运,但现在看见的这个,骨瘦嶙峋、身上皮毛脱落露出森森白骨,口中七零八落的牙齿,不像是吃草的模样。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至此,霍忍冬才真正意识到黑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戚慈和一干正道修士拼了生命也要封印黑域;为什么用变异妖兽内丹炼制的墨玉丹要被销毁。 ——这是与正常世界相悖逆的事物。 戚慈见青牛的身形被黑色雾气吞没,神色冷肃。 他低头:“你张开防御法宝,再施展结界警戒,我没出来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霍忍冬拽住他的衣袖:“公子,你要一个人进去?!” 戚慈按住她的手:“你法力不够,强行进入会被障毒侵蚀。现在还可以彻底毁灭裂隙,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好处理。” 四目相对,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自己冲入了裂隙中。 他一离开,山脚下顿时昏暗、阴冷了几分。 霍忍冬以法力张开防御结界,又扔出一把七宝灵伞,滴溜溜在头顶转圈。 但即便这样,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无言的黑暗也在慢慢渗透。 角落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叫,凄惨的呜咽声犹如地狱的入口。 即使已经修道,霍忍冬也不过十八岁,还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想到戚慈冒着危险闯进去,心头就只余担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好像只过了一炷香,又好了过了好些天。 光线昏暗,霍忍冬口中默念着大圣明光降魔咒,眼睫低垂,没发现周围多了些什么。 一声凄厉的孤鸮鸣叫,她惊醒似的抬头,猛地眼眸一缩。 ——山脚下竟然多了许多层层叠叠的棺材。 最外面的棺材都没有盖上盖子,隐隐能看见躺在里头的死人。有的衣着完好,有的已经腐朽,只余残肢烂肉,令人理智全无。 霍忍冬原本是盘腿坐着的,现在猛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大呼小叫,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一遍遍不停地念降魔咒,只是脸色苍白了几分。 “以明王威势除一切,速疾证果,邪祟全消……” 断断续续的咒语声中,似乎是为了回答她,周围无声无息,竟飘飘忽忽升起了好些荧绿色的光。 这些光都是从棺木中徐徐升起的。 绿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恐怖,一朵朵好似有自己的意识,有的跳跃着,有的漂浮着,有的甚至朝着她撞过来。 七宝灵伞发出璀璨的宝光,霍忍冬手中的落日剑绕着她盘旋转圈,画出一个金色的保护领域,在双重加持下,那些绿色的光点不得其门而入。 霍忍冬试着使出御水诀,但是很显然,这不是普通的水可以扑灭的火。 鬼火密密麻麻飘飞着,伴随着黑色雾气蔓延,逐渐扩散整个山脚,接触到霍忍冬的结界边界,腐蚀发出“滋滋”的声音。 霍忍冬额上满是冷汗,不知道可以再坚持多久。 就在这样难熬的境遇里,一道混杂着电光的紫色剑光,直冲霄汉,劈散了那些有如实质的黑气。 这一剑声势惊人,霍忍冬整个人一凛,精神猛地一震,这才发现山脚下的棺材消失了。 什么尸体,什么鬼火,竟然全都是幻觉! 她还是身处山谷,但黑域裂隙附近一片焦黑,原本活着的变异植物们都被焚烧一样枯死。 这时,一个人影自裂隙内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他出来之后,背后那处狭窄的山隙,竟然和肉体愈合一样,渐渐长在了一起,最终完全闭合。 霍忍冬大惊失色:“公子!” 只因戚慈身上覆盖着一层好似火油的黑色东西,几息以后才渐渐消失,露出底下苍白的人。 霍忍冬伸手去扶他,触手只觉得冰冷异常:“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戚慈脸色灰败,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他被她的声音唤醒,艰难地想要抬头,但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弯腰跪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第三十三章 他要让她长命百岁 戚慈闭目,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层虚虚实实的迷障之中,他能感知到旁边地一切,却无法清醒过来。 霍忍冬的声音始终陪伴在身边,她在呼唤着他。 “公子……公子……” 一阵颠簸,周围开始有了其他人的动静,明显是大夫的老者和霍忍冬的声音在耳畔。 “这位姑娘节哀,病患求生欲极其微弱,药效恐怕难以达到啊。” “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不想活了呀……” 不想活了吗?戚慈想笑,但却生不出辩驳的心思。 他眼前光影明灭,肩部旧伤阵阵剧痛,自伤处涌出的障毒犹如活物,蠕动着侵蚀他的身体。 但这种痛已无法将他打败分毫。 戚慈双目紧闭,将自己的精神彻底封入意识深海,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直到海面结冰。 “公子,戚慈、戚慈……!” 耳边,霍忍冬的呼唤声逐渐变了调子,变成了记忆里其他人的声音。 记忆是十分混乱的,那些画面无限扭曲、放大—— 须发皆白的冲恒祖师像一尊活着的雕塑,他已垂垂老矣,却拉着一名少年的手,颤巍巍走上万级台阶。 【阿慈,你爹娘已死,戚家只剩下你一个。不论那些恩怨过往,日后须好好学道,潜心修行。】 他往台阶下看去,乌泱泱的一群修仙弟子,全都看不清脸,他们恭敬下拜,朝他喊。 【参见师叔祖。】 只不过,那些藏在广袖后的眼睛,满是等着看好戏的鄙夷和戏谑。 此后,他多了“戚家遗孤”、“天衍宗小师叔”等一个个虚名。 寒来暑往,多少人来去不休,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顶,陪伴的只有一把雷刑剑。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有面目模糊的弟子们上山来齐声恳求。 【师叔祖,大陆极南的黑域裂隙五十年一封印,如今封魔印不稳,轮到天衍宗了,请您出手加固。】 【请师叔祖出手加固封魔印!】 于是,他应他们的请求拔剑下山。 黑域是一个和正常世界完全悖逆的存在。纯善的人变得极恶、宽容的人变得善妒、正直的人变得奸邪。 一开始,雷刑剑斩杀的是变异妖兽。 但后来,他开始杀人。 那些修士有的刚进黑域不久,有的已经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少年,完全没了人的模样。 他们在亲朋好友记忆中大约还是风度翩翩、为正道牺牲的形象。 但戚慈是见他们最后一面的人。 【嗷嗷呜——】 【血、血,哈哈哈!】 他不会告诉别人,这些为道捐躯、主动前来加固封魔印的修士们,已失去了作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们丧失理智、茹毛饮血、互相屠戮。 雷刑剑抹过那些入魔修士的脖子,将他们的灵魂重新送往归途,戚慈没有眨眼。 越来越多的血,把黑域内的土地染得通红。 他不清楚自己在里面到底待了多久,身体和精神已经在杀戮中逐渐麻木。 终日无太阳,他的头发变得雪白。 他不知道沾上脸颊的液体是什么,衣衫在战斗里变得破烂。 手指抓不住剑柄,滑腻的随时要掉落,他只能用布条缠住。 等到杀尽最后一人,他单手提着雷刑剑,脚步缓慢走下山,血液在身后淌出一条小河。 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谁的血。 但以如此大的代价加固好封魔印,等候在山下的门派弟子们看见披头散发、一夜白头的他时,露出的却不是喜悦的神情。 戚慈至今也忘不了,那充满恐惧的一双双眼睛。 【师、小师叔……】 【师叔祖大义!】 有人脸上僵着假笑,有些甚至连笑也难以维持,表情是忌惮、厌恶、恐惧、失措。 戚慈太容易就读出了他们的想法: ——他怎么还没死啊。 他垂下头,看着染满了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雷刑剑心想:老伙计,到头来还是只有我和你。 岁月长河随波东流去。 又过了没几年,冲恒尊者坐化了。 天衍宗上上下下痛哭流涕,他们不是在哭一位老者的逝去,而是在哭宗内唯一化神修士的陨落,哭他们将要失去的庇护。 戚慈跪坐在那抬黑木棺椁边,精神恍惚。 他还记得师父坐化时那声长长的叹息,那是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对他的人的消亡。 后来,他孤立于峰顶,坐看云卷云舒。虽然顶着天衍宗小师叔的名头,却从未融入进去过,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戚慈不止一次在想,或许,他原本就不该活下去。 在爹娘遭逢大难时,他就该死了; 在一次次历经险境、遭遇刺杀时,他就该死了; 在封印黑域,杀尽一百修士时,他就该死了; 在障毒伤势恶化时,他就该死了。 戚慈闭着眼,感觉四肢结起了冰,那冰雪逐渐覆盖他的身躯,直到心脏。 在半梦半醒的绝境时,忽然有一道轻灵悠扬的笛声传入耳畔。 吹得是一首民间小曲,没什么技巧,听得出来是初学者,磕磕绊绊的。 但就是这样的乡俗小曲,和清雅沾不上边的曲调,却重重抚慰了他。 戚慈猛地清醒过来,对了,他还有霍忍冬。 如果没有了他,她该怎么对付韩家人? 思此,意识海的冰层迅速瓦解、皲裂、融化,戚慈手背上爆出青筋,眼珠频繁颤动。 他可以死,但不能作为魔物死去。 他可以死,但……她不行! 他要保护她,带着她走上修仙途,让她长命百岁。 霎时,床铺上的男人猛地坐起,把旁边准备施针的老大夫吓了一跳。 他针还没扎下去呢,怎么就醒了?? 戚慈呼吸急促,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柄,直到听见窗外的笛声,心情才渐渐平静。 霍忍冬吹了几曲,听闻大夫在叫她,忙匆忙跑回去。 推开门就看见戚慈靠坐在床头。他身上盖着一条粗糙的棉被,一头雪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脸上是平时没有的柔软神色。 她脚步一顿:“公子……” 戚慈抬眸看她,他俊美的面庞在入室的阳光下看不到一点毛孔,晶莹如玉,鼻子和下颌的轮廓也都如雕刻出来的一般完美,双目亮如寒星、黑如子夜,把这狭窄简陋的诊室都衬得明亮几分。 她知道戚慈容颜俊美,但这一刻的惊艳还是狠狠将她的心拧了一把。 按下心跳,霍忍冬端着药碗走过去:“公子,你感觉怎么样?在裂隙外昏迷后,你已睡了两个时辰!” 戚慈眉目舒展,透着平日没有的平和:“让你担心了。” 他伸手把她耳畔的乱发往耳廓后别,触到他温热的手指,霍忍冬脸一红,身子往后一躲。 “没什么……是我病急乱投医,所幸附近镇上有医馆,可以暂时栖身。” 最后她对上仍然在凝视她的戚慈,两人四目相对,柔柔的温情在彼此之间流转。 “公子醒来就好。” “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嗯……” 霍忍冬这回才发现,当戚慈倒下时,她是多么无措和紧张。 戚慈看了看自己的左肩,旧伤已经撕裂,障毒在皮肤下窜动,侵蚀经脉。他随意撕开衣物,毫不犹豫点了几个穴道,又用灵力将淤血逼出来。 霍忍冬吓了一跳,不过她无暇去注意戚慈裸\/露的皮肤,他肩膀上的旧伤恐怖如斯。滴滴答答的黑血一路往下,从他指尖滴落,落在水盆内溶解,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 霍忍冬帮他擦拭血迹,戚慈见她担忧,解释道:“旧伤难愈,这次破坏裂隙又毒发罢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戚慈声音淡淡,一双凤眸清冽:“中毒初期我还可以用灵力和药物压制毒性,后来时日越久,障毒深入骨髓,扎根血肉,再难拔除。” “这段时间,有青霄玉和你相助,已经好了不少。”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邪气:“你怕什么?我修为这么高,如果堕落入魔是会成为大浩劫,各大宗门都不会轻易让我死。他们会偷偷派遣杀手或雇佣死士对我围追堵截,决不会让我活到元婴。” 霍忍冬:…… 她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 过往遇见的危险,那些刺客和杀手,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哪方势力派来的了。既能得到霍忍冬这样的红丹材料,又能除掉戚慈,简直是一石二鸟。 戚慈对此心知肚明,他自己其实也不怎么想活了,不过这种失去求生欲的状态在遇见霍忍冬后好转了不少。 他抬了抬眼皮,望向床头的女子:“如果换成你呢?” 霍忍冬坚定道:“如果换成我,我一定会搏一把。” 戚慈定定望着她半晌,这才开口:“很难。” 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霍忍冬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既然不是绝无可能,就值得一试!不管会遭遇这样的困境,我都会和公子一起!所有人都期望我们死,哪有如他们愿望的道理。” 戚慈愣住,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意:“好。” 第三十四章 云上飞舟 戚慈在小镇的医馆养了几日伤,为了安抚他,霍忍冬一首笛子曲都吹得熟练许多。 几天后,他们动身出发,开始往西边前行。虽然戚慈没具体说,但从只言片语间透露出,目的地似乎是一个与世独立的村落。 霍忍冬只觉得:神乎、玄乎。 只是这个村子的距离着实令她开了眼:——在大陆的另一头。 要去往大陆极西之地,他们需要穿过一片宽阔的海洋。这片海域横亘数千万里,是这天下最大的海,如同天堑,将东西二边的大陆劈成两半,不得往来。 海内波涛汹涌,生活有上古凶兽,海面上还有常年不散的迷雾。如果不通过远距离飞行法器,连普通的传送阵都无法穿透海域。 修仙人尚且无可奈何,更别提和霍忍冬一样的普通凡人了,他们穷极一生都不曾知道海的另一头有什么。 照他们平日里的习惯,霍忍冬以为戚慈会御剑飞过去,没想到他带她来到了一处港口。 “鹭城航线,本月最后一次出港啦,各位道友还请抓紧时间上船!” “我要乙等船票一张。” 一艘巨大的云舟停泊在码头上,一张印着“白玉京会盟”字样的大旗帜招展。 船头搭着几架木梯,有几十名劳工挥汗如雨搬运货物,还有许多衣着各异的旅人陆续排队上船。 霍忍冬不是没坐过船,只是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她跟在戚慈身后,等到走近了几步才赫然发现不对。 ——这舟体竟然是悬空的! 庞然大物的木质舟楫,以神奇的方式浮在空中,舟体前后左右各有几个小翅膀,在半空忽扇忽扇,像某种惊人的造物。 霍忍冬震惊的嘴都合不拢了。 戚慈见她的样子,轻笑:“这么喜欢?” “公子,这船莫不是可以飞上天!” “自然,难不成还在地下跑?” 霍忍冬:啊—— 云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走于云天的大舟,算是一种超大型的飞行法器,炼制手段不可估量,需要耗费海量的物资,如今整个修仙大陆像这样的云舟也不过十艘,全部属于白玉京会盟下辖。 戚慈瞧着那些排队上船的修士,平淡开口:“有了云舟横渡海洋,原本几个月的行程可以缩短至几天,想要去往大陆极西,如此最是方便。” 但看他的表情,霍忍冬总感觉戚慈不算特别开心。 云舟上分坐席票和甲板票二种,分别是甲等和乙等,戚慈带着她自然是坐到了船舱里。 云舟内部是一间互通的大船舱,里头用木板隔开一个个小间,算是半敞开式,一共有三层。 他们按照船票指示来到小间,内部陈设齐全、装饰精美,大船舱的门口还有两个引气入体的小弟子做侍者。 见戚慈落座,小弟子们奉上灵茶果子,虽不是什么珍品,却也妥帖殷勤。 戚慈眯着眼坐在小间的木榻上,霍忍冬在他身边喝茶。 秉着勤俭节约的美德,即使里面只有一片灵茶叶,这壶茶的香气味道也超越了任何普通茶叶,霍忍冬喝得有滋有味的。 在蕴含着微弱灵性的茶香中,她询问起这次目的地的事情。 戚慈随口道:“鹭城算是极西大陆较为繁华的地方,以驯化妖兽买卖出名,这次途经倒是可以逛一下。” 二人正说着话,小间外侧的木头墙壁忽然被敲响。 等来访之人入内时,看见的就是一男一女二人,其中女子美貌非常,正十分有“闲情逸致”的品茶。 来人有了几番猜测,随后笑容满面地行礼:“晚辈龙虎门张越,今日三生有幸与真君同乘一舟,特来拜谒。哦对了,这是我们龙虎门特产的七煎茯苓茶,味甘香浓,有助于神识恢复,希望真君和仙子喜欢……” 霍忍冬半张脸藏在袅袅的茶雾后头,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僵了僵。 不过同乘一舟,何来三生有幸之说? 他们上船时也是普普通通走上来的,戚慈更不会摆什么真君架子,没想到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这修士倒也没多说什么,把茶叶放下后就离开了。 他走后,陆陆续续又有六七人前来参拜,口中溢美之言五花八门、天花乱坠,甚至还有想塞炉鼎过来攀交情的。 戚慈自始至终垂眼坐着不开口,他原本也不是白费口舌回应这种寒暄客套话的性格。 只不过对上他的冷脸,那些凑上来的人却并没有气馁。 一位金丹修士,他尚且如此年轻,大道前途无量。先不提他来自何门何派,能否给予自己修仙助力,就算是混个脸熟、结下善缘,也是一件不亏的好事啊。 因此,这些人拼死拼活也要把礼物留下,就算戚慈根本没正眼看过他们。 那位只带着炉鼎过来的中年修士原本信心满满,结果看见戚慈身边的霍忍冬,这才知道自己被船上其他人坑了。 只说是有位年轻金丹,没说是有女伴的呀!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谄媚道:“是了,真君身边已有如此绝色佳人,怎么看得上这等庸脂俗粉。” “不过,权当洒扫伺候的女婢还是够用的,还请真君不要嫌弃,将人收下。” 他挥挥手,低眉顺眼跟在后头的年轻女子就抬步走上前来,恭敬侍立在角落,她还抬头悄悄瞅了一眼。 这一眼,叫霍忍冬脸色发红,然后又转白。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人想来是把她当成了戚慈的女人。 修士恭敬告退之后,戚慈敏锐地发现霍忍冬情绪不对。 他不知道女孩子心里在想什么,纯粹以为她是被扰得烦了,于是抬手布了个结界,不让闲杂人等再来叨扰。 至于那被当做炉鼎送过来的女子,修为不过引气入体,比霍忍冬还要不如,容貌只能算清秀,垂首立在旁边期期艾艾。 戚慈却看也没看她,冷声道:“出去。”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威严十足,女子一脸惶恐,面色惨白。却到底是不敢在金丹真君面前放肆,只好恭恭敬敬行礼告退。 霍忍冬望着女子纤细瘦削的背影,又想起了自己曾被抓去周家,那里的修士以凡人女子作炉鼎,叫她们死的死、病的病。 在玄道中,男子女子若有初贞未失,称之为“元阴”、“元阳”,这二物蕴含磅礴力量,对于原主的修炼颇为重要,故而修真界里向来看重双修两方的初贞。 而相对应的,还有“真阴”、“真阳”,这二物是人体阴阳本源。如果说“元阴”、“元阳”是芽,“真阴”、“真阳”就是根。 即使是凡间有三妻四妾的纨绔也不曾失去真阳,一旦失去,普通凡人便会畏寒多病,活不过几年。周城内被抓去当炉鼎的女子全都体弱多病,甚至还死了不少,就是被夺取了真阴的缘故。 而在修真界,女强男若,被当做炉鼎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非常大的伤害,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绝不可能如此。 要么跑不了,要么不能跑。 这么一想,霍忍冬又觉得方才那女子十分可怜。 戚慈观察她许久,好似是终于看出了什么,说道:“你莫要为那女子难过,这种资质奇差的女修,道途艰难。她们很多都会选择依附大修士,谋取一年半载荣华,不至于采补至死,运气好的还能继续修炼。” 霍忍冬听完以后更难受了。 她忽然不太想面对戚慈,于是站起身:“公子,我出去看看。” 船舱外挺热闹的,有几个拿着乙等船票的散修聚在甲板上有说有笑,见她出来,都投以惊艳、好奇的眼神。 但他们还记得她是跟着金丹真君上来的,一时倒也不敢放肆。 霍忍冬找了一圈,在一处堆砌货物的角落找到了方才那女修和男修。 男的正一脸怒意的指着女子的鼻子骂,离得远听不真切,不过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布衣女子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那男修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一甩袍袖,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没用的东西,怎么送也送不出去,你资质但凡好一点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做!” “给我滚回去,不求真君收下你,就等着全家老小卖身抵债吧!” 说罢,那中年男修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独留女子在原地摇摇欲坠。 她脸上痛苦之色未消,脸颊的手掌印迅速鼓胀起来,脸色唇色都发白无血色,整个人无力地往后倒去,眼看便要倒在坚硬粗粝的货物中。 这时候,一双纤细柔婉却有力,覆着雪青色法衣的双臂接住了她。 是霍忍冬。 她几乎没经过考虑,身体自己就行动了。 女子身形比她略矮一些,但应该比她年长。瘦弱、轻巧的身体就这么倒在了她怀里。 衣服瞧着鲜艳,但触手粗糙质量极差,隔着薄薄的衣服,霍忍冬能感觉到女子急促的心跳,和她比显得那么杂乱孱弱,看得出来资质极差。 她身上有刺鼻的脂粉味,欠缺光泽,微微发黄的头发披散在背后,有几缕头发碰到了她的手腕,微微刺痒她光滑洁白、精致如玉的肌肤。 这感觉很奇怪,她几乎忍不住想撒手了。 然而她并没有撒手。 第三十五章 她的因,她的果 女子震惊抬头,看见眼前的人,她嘴唇嚅动两下,身体发抖,甚至不敢挣脱霍忍冬的胳膊。 霍忍冬将人稳稳扶住站好。幸好,她已经炼气中期了,这样一个纤细女子的体重根本算不了什么。 “多谢仙姑……”女子盈盈下拜,垂着头不敢看她。 霍忍冬观察了一下四下无人,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发问:“我知你必有难言之隐,只是女子行此道,定是短寿多病,你好歹也迈入修仙大道,就算进度缓慢了些,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何苦……?” 闻言,那女子扑簌簌落下泪来,反复看她良久,见霍忍冬神色和蔼可亲,才小声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她名夏蓉,只是个五行杂灵根,下品下级,比普通凡人好不了多少,这种资质顶多修到炼气二三层,绝无可能晋升。 父母都是大修真家族的杂役,父亲也是五行灵根,母亲则是普通人,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小弟,一家几口人住在小房子里勉强维生。 有一次,父亲在马厩饲喂时不甚失手,被妖兽踩断了一条腿,主家却反倒呵斥他饲养不尽心,又打又骂,硬生生被打成双腿皆断。 母亲掏空了积蓄为父亲医治腿伤,但族中却责怪他耽误了妖兽饲喂,影响了生意,不仅不给钱,还要家中赔偿三百块灵石。 “爹娘辛劳一个月不过十块下品灵石,现在爹又残废了,怎么拿得出那么多钱……” 夏蓉掩面痛哭,霍忍冬见此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是主家见她容颜尚可,又有灵根,能做个炉鼎抵债。 “大人说若是无人要我,就要卖祖父和小弟去矿山。”夏蓉面色惊惧。 去矿山挖灵石的活月月都要人,却从未见过有人回来的。 那些劳工的尸骨恐怕连矿洞里都堆不下了,祖父六十多岁,小弟才十岁,他们去了绝无活路。 夏蓉“扑通”一声跪下,扯住了霍忍冬的衣袖,眼泪哗啦啦地流:“求求仙姑收下我吧,我什么粗活脏活都能干,若仙姑不喜,我绝不凑在仙师面前碍眼……” 她把头磕得砰砰响,忽然有一双手坚定地拉住了她,把她整个人拉起来站好。 霍忍冬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补气丹,希望能弥补夏蓉身体上受到的一些伤害。 “我修为也不高,只能拿得出这个,你服下可少病少痛、强身健体,于你爹的伤势也有好处。” 霍忍冬又翻了翻储物袋,给她留了二十块中品灵石。 这些钱对于凡人而言,几乎算作一笔巨款,足以改变他们的人生。 “这几日航船时你就跟在我身边,骗那人是仙师要留下你。等到云舟停泊你再自行离去,悄悄带家人离开。那样吃人的主家不留也罢,你们寻个凡人村落一样可以好好过活。”霍忍冬语重心长劝道。 夏蓉手里还捧着灵丹,接连遇到这样的好事,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等到弄明白不是在做梦,她欢喜得差点晕厥过去,刚刚挨打的痛苦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夏蓉看着手里装着灵石的小口袋,双手发颤几乎要拿不住。 对于她而言,那仙丹还在其次,主要这巨额的灵石实在太重要了。 二十中品灵石,其价值相当于一千块下品灵石!还掉主家三百块灵石的债,还绰绰有余。 当人年轻的时候,并不那么看重身体、寿命这些事,但是一千块下品灵石,那是他们全家一百年还攒不下的巨款! 他们居住的仙城内,一栋三间的小瓦房,也不过才一百块灵石而已! 一亩上好的水田才十块灵石。 剩下的七百灵石够他们全家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她从此不用再为奴为婢、做人炉鼎,不用再损耗阴元,受人调笑欺凌,爹娘也不必遭逢打骂了。 夏蓉想着想着,心里空落落的十分不敢信,怯怯问道:“仙姑,这、这可是中品灵石,兑换价值比下品灵石高的多,真的都给我? “我、我并不是……我年前就已经被人坏了身子、没了元阴了……但我不想的!真的,真的……”她越说越急,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 霍忍冬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安抚地拍拍夏蓉手臂,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放心吧,这些灵石都是给你的,好好拿着,没人会抢。” 夏蓉含泪看着她,突然又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然后放声大哭。 “仙姑,大慈大悲的仙姑,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遇到您该多好……” 霍忍冬自然知道她哭的是什么,可是,这世上像这样的苦命女子何其多,在周家时被恶霸掠去的凡女不计其数,最后挨到她赶来时只剩下付春华等几十人而已。 二十块中品灵石是她这段时间采药攒的,那瓶丹药则是戚慈给的。这些财物对于她一个修仙者是不多,可她给得起千千万万个二十块灵石吗? 终究,她能改变的,她能帮助的,也不过是极少数的人而已。 所以说,缘分是个好词。 缘分二字,妙不可言。 最终,夏蓉还是擦干了眼泪,脸上恢复了梦一般的欣喜,再三向霍忍冬道谢。 霍忍冬还一再叮嘱她钱财莫要露白,千万别表现出异样,下舟后也要注意安全、隐匿踪迹,千万别被主家发现了。 后来还是不放心,霍忍冬还给了她一张符箓,可幻化出火焰攻击,虽然只是很初级的黄级符,威力较弱,但是对于夏蓉而言,已经足够了。 霍忍冬叮嘱道:“遇到生死关头才用,用完一次就没有了。” 安抚好情绪,她带着人回到船舱,见戚慈抱臂站在小间门外,长身玉立,见到她若有所思的模样。 夏蓉极怕他,撞见戚慈,连忙像乌龟似的躲到一边,连头也不敢抬。 霍忍冬也有些心虚,此刻好像老鼠见了猫,她张嘴:“公子……” 可戚慈只是淡淡瞥了眼她身后的女子,到底是没说什么。 两人进到里间坐下,霍忍冬奇怪:“公子,你怎么不问缘由?” 戚慈提她斟了一盏茶水,是先前那龙虎门送来的灵茶,烟气袅袅、香气四溢。 “这是你的因、你的果,我何须插足。再说不过救下一名女子,怕什么?” 霍忍冬瞠目结舌,一时间好像也无法反驳。 她差点忘记了,戚慈不光是位实力强横的金丹真君,他还是天下第一大宗门的师叔祖,不管是身份背景还是修为境界,都没有惧怕的可能。 他与她、与夏蓉都不在食物链的一条维度上。他没把那贩卖炉鼎的男人放在眼里,甚至也没把夏蓉背后的主家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霍忍冬更坚定了要变强的决心。 她豪情万丈地端起茶杯,差点失了手:“烫——!” 戚慈在一旁托着下巴笑:“看把你急的。” 后来,夏蓉一直跟在霍忍冬身边。有几次他们在公共区域遇见贩卖她的男修,对方有意无意朝他们拱手,看他脸上的笑容,简直要咧到耳根了。 所幸对方并未上前来自找没趣,三天的航期安安稳稳。 到达鹭城港口后,霍忍冬顺顺利利将人带下船,又给了她几辆凡人用的碎银。夏蓉再次恭敬叩首,感谢她救命之恩,她准备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下一班云舟返航。 戚慈一直在旁边耐心等待,等夏蓉走远了,才对霍忍冬道:“走吧,带你逛逛鹭城修真集市。” 鹭城是西大陆一座还算繁华的修真城市,有几个大小宗门聚集在此处。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打油诗:遥看琼楼白玉京,云海后有鹭飞檐。 鹭城拥有不同于白玉京的修真界盛况。这里的建筑本身就很有特色,和别的地方大不相同,同样是仙凡杂居,平民百姓使用一些粗大巨木做房屋栋梁,不喜欢用砖石。 他们以兽皮、树枝来做屋顶,合着混着砂石的泥土来做墙壁,墙上以各种矿石涂抹染色,绘制图腾壁画,看起来五颜六色的十分粗犷。 平民大多这样,不过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日子过的并不难,房子也收拾的感觉,并不寒酸破败。 修士的房屋要雅致许多,以仙草仙木装饰,也多为几层小楼。 除此之外,鹭城内也有不用泥土,只用木头搭建的房屋,样式多样。 霍忍冬跟着戚慈往修士集市里走,路边大多是低阶修士摆的小摊,贩卖些自己挖来的灵植、灵果。霍忍冬看了几个,成色比她挖的差许多,看起来都恹恹的。 小摊们身后也有一排排装潢精致的商铺,卖丹药的、卖法器的、卖法衣法鞋的、还有卖武器的。 第三十六章 拍卖场上 法宝法衣倒还好说,只是草药有不少是只在本土生长的品种,霍忍冬看见了好些不认识的灵植,忍不住凑上去瞧。 守摊的是个戴皮帽、穿兽皮衣的中年散修,胡子茬啦。他原本眯着眼打盹,忽然感觉面前香风一飘,落下一位雪青色衣裙的仙子来,容貌极美,不由精神一震。 “仙子好眼力,我这株天照圣莲是二百年的年份,成色可达玄级!不管是泡酒还是炼药都是极好,别处可买不到,如今只卖这个数!”他豪爽比了五根手指。 霍忍冬正在仔细看那从未见过的金色莲花,就听隔壁摊,一位叼狗尾巴草的青年修士大声嘲笑。 “小仙子莫听他胡诌,牛二挖的这圣莲恐怕连黄级都达不到,你瞧,根茎是断的、蕊心都没了,还五百灵石,白送我都不要!” 叫牛二的摊主闻言脸都绿了,却也不好反驳,他一个半路出家的散修,确实不怎么会采集灵植,能活着弄回来就算不错了。 “你你你给我闭嘴……”牛二隐隐发怒,但见霍忍冬还俏生生地望着他,一双乌瞳忽闪,看着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并没有露出嫌弃神色。 他不由咬咬牙:“这位仙子,实话不瞒你,这圣莲确实损伤了些,但年份是够的呀!大不了我打折卖你,两百……不,八十块下品灵石就行!” 旁边几个摊主又是一番冷嘲热讽,牛二却咬紧了口风不肯再降价了。 从五百到八十也不过他们随口一言,霍忍冬研究够了灵植,点点头轻声细语道:“虽然品相是差了些,但老板说的没错,年份是足足的,我拿回去研磨,倒也无所谓根茎是否损伤。” 说着,竟然真的掏出八十下品灵石递了过去,牛二赶紧揣兜,生怕她反悔。 瞧见买卖轻松达成,周围的摊主唏嘘一片,心道这是来了个好骗的女娃呀,竟然用废草药换了八十灵石!连忙一窝蜂涌了上来。 “小仙子也来看看我的矿石,这有漂亮的紫色水晶矿呢,最合适做发簪首饰!” “别走啊仙子,我这还有琳琅满目的妖兽皮毛,这条白狐狸油光水滑,最衬小仙子的肤色……” 霍忍冬被一群散修摊主团团围住动弹不得,耳边是嗡嗡嗡的叫卖声,只觉得脑壳疼。 她想要逃离却找不到出口,正闹哄哄一片呢,忽然所有人都静止下来。 然后大家像看到鬼一样退避三舍,足足远离了霍忍冬有几丈远,面露惊惧。 她奇怪回头一看,见戚慈站在身后,面露不虞。 他原本收敛的威压外放,让人如肩上扛了座泰山,压得那群不过炼气、筑基期的散修额生冷汗、动弹不得。 见此,众人纷纷下拜,齐齐恭敬道:“拜见金丹真君……” 收了霍忍冬八十灵石的牛二只觉周身发冷。 这、这打扮约莫是从东边大陆来的金丹期修士。可金丹期的大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纡尊降贵来他们散修集市上干什么!!! 牛二正在猜测,戚慈会不会直接出手毁了这桩买卖,甚至掀了他的摊子,却听他低声询问。 “接着逛?” 声音竟然还算温柔。 戚慈瞥了眼霍忍冬收入怀中的东西,天照圣莲是西边特产的灵植,生长环境要求苛刻,只长在可以看见第一缕太阳的山崖顶,周围绝无邪物侵扰,气质高洁神圣。 以其炼丹可补益灵力、恢复伤势,还附带驱邪除毒的功效,是不可不得的灵植。 看这株已退化了蕊心,恐怕快要三百年份开花结果了,这群人不识货,霍忍冬竟然能凭着第六感捡了便宜。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告诉旁人知晓了。 听戚慈询问,霍忍冬犹豫起来。 她对灵植采集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想帮戚慈治疗,对炼丹也有些兴趣。 可见周围摊主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牛二都快哭了,好像生怕他们仗势欺人要强抢不给钱似的。 可到底是好奇心作祟,她点点头,戚慈便也无视了这帮人,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没走多久,忽然街道上冲出一群身着红衣的修士,他们直接分开其余路人,跑到了二人跟前。 霍忍冬以为是寻来的仇家,伸手按住剑柄,就见打头一笑眯眯的青年抬手恭敬一拜。 “参见金丹真君,晚辈鹭城御鹤门秦参,大集嘈杂喧闹,配不上您的身份,我家主人早已备好雅座,特遣晚辈来邀请您参加今晚的鹭城拍卖会。” 御鹤门显然是当地颇有威势的本地宗门。霍忍冬站在戚慈侧后方,悄悄打量这群红衣人,见他们个个身负棍棒,要说是宗门修士,倒更像豢养的打手。 戚慈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气定神闲点头:“正好,此处集市鱼龙混杂,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可看。” 他低头看她:“想去拍卖会看看吗?” 霍忍冬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如芒在背,哪里有说不好的。 据秦参说,拍卖会是在傍晚举行,地点是在一座湖心岛的酒楼内。 他们方才闲逛的集市,里头来去的都是低阶的筑基修士和炼气弟子,也有不少散修过来交换物资,人数众多,热闹且廉价。 而拍卖会则更多是针对金丹修士和筑基修士中背景雄厚者,凸显高阶修士的尊贵和仙家风范。 走到他们说的湖心岛附近,霍忍冬见湖面上架着一座鲜花廊桥。 秦参十分热情的介绍:“真君、仙子,这桥是用银霜花搭建而成,不用一根木头,颜色美丽、香气宜人。” 霍忍冬细细看去,见桥面几乎看不到叶子,银霜花小小的花朵宛如月华洒落,心形花瓣上颜色渐变,从鱼白色到浅粉色,远远看去宛如一条精美的鲜花毯子。 花朵下的藤蔓紧密相连,桥身稳固。当人走上去时,桥面自生云雾,吐出袅袅烟气。 刹那间,整座鲜花廊桥仙云漫漫、雾气飘飘,端的是一番仙家气象。 霍忍冬还没走到拍卖场呢,就已经被鹭城的大手笔震惊到了。想来制作这样一座鲜花桥,御鹤门恐怕花费不菲。 她没想到的是,这既是一种实力的象征,同样也是夸耀和震慑。 有不少无缘登岛的散修望着这边,无不露出艳羡之色。 戚慈倒是面色不变,他走在队伍前首,姿态闲散恣意,不卑不亢。 霍忍冬明显感觉岛上的人修为比外头高的多,恐怕不光筑基后阶,也有不少金丹期修士在此,气氛都十分沉稳,无人喧哗。 过了鲜花桥就到了湖心岛,岛上很大,建有不少华丽建筑。 最大的一座酒楼前,有位身穿紫色锦缎袍子的中年文人在门口相迎,看起来是早有准备。 他身后站了形形色色许多人,都略后退半步。 所有人在看见戚慈二人时,都投来审视、好奇的眼光。 两方势力初遇,戚慈并未收敛气息,反而放出了全部的威压。对方神色一凛,眼神也都谨慎起来。 一番暗地里的碰撞,谁也没率先开口。金丹和金丹的较量来的又快又狠,戚慈已至金丹大圆满境界,就算在这修士云集的城内也不容小觑。 短短一息,原本背后窥伺的视线就全都消失了,连霍忍冬都感到身体一轻。 下一秒,站在最前的紫袍文士站出来:“在下御鹤门门主赵集,不知真君道号?”这才是正正的迎客。 戚慈正常寒暄了两句,赵集立马大手一挥:“得逢慈惠真君青眼,我这小小的拍卖会也蓬荜生辉啊。秦山,快!为真君引路至天荷厅休息!” 赵门主如此说了,算是给此次邀请定了个基调‘这位是真正的贵客,不可懈怠的’,身后所有人都跟着打哈哈。 戚慈淡笑,见这群人谨慎的样,补充道:“此番只是路过,并不久留。听闻鹭城繁华,便想过来开开眼。” 后头有个憨厚的中年修士点头:“路过?甚好甚好!” 旁边人忙不迭捂了他的嘴。 赵门主飞过去一个白眼,又转过来笑眯眯的亲自引路,带他们走入五层豪华大酒楼。 一个个小厅都隐藏在花草点缀之中,由御鹤门弟子引领宾客们入座。 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坐席按天地玄黄排序,天级的都用帘幕遮着,外头看不见里侧,里面却能清楚旁观外界。 他们的天荷厅在最上一层,可以俯瞰拍卖台,位置算是不错的。而御鹤门的弟子也安排得很体贴,知道戚慈带了女修,又是外乡人,便给安排了一个雅致,又比较符合女性审美的小厅。 他们来的比较早,距离开始起拍还有些时间,舞台上正有杂耍艺人逗弄小猴。 霍忍冬对杂耍不感兴趣,她掀开一点帘子往下看,见陆陆续续还有不少宾客登门,应该都是金丹期,那赵门主又和交际花似的,赶着去迎接其他人了。 拍卖场渐渐成了高阶修士的天下。时常一层的黄级厅堂里几个筑基期的小弟子嬉闹玩笑,门口忽然走进来个貌不惊人的老者,瞬时大家都偃旗息鼓,老实了。 再或者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着这次拍卖的货品,瞧见某位修士,都一哄而散。 有时候还能看着两个金丹修士带着自己家的小弟子互相寒暄,周围的人群给他们自动让出一大圈地方。 霍忍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高阶修士齐聚一堂,气氛有些像过年聚会时,某些大户人家的家主,攀比又逢迎。 看着看着,她忽然感觉一道明晃晃的视线从隔壁的小厅投来,好似穿透帘幕和结界,投射到了她的身上。 第三十七章 拍卖场中 霍忍冬心生疑虑,隔壁的是天竹厅,也是顶高级的隔间,想来里头的人也十分不凡。 她并未感受到分毫敌意,就只是察觉到那视线越来越灼热,连白色纱帘都被风拂动似的,微微飘荡起来,好像有一双手伸过来轻抚她的头发。 戚慈原本坐在案几边翻阅这次拍卖的货品清单,忽然察觉到什么,眉目一凛。 他手掌一拍桌面,整个人腾空而起,瞬移到了小厅门口。右臂将霍忍冬揽在怀中,左手往外狠狠一拍,强大的法力震得那木头槅门剧烈晃荡、帘幕抖动不停。 “砰——”的一声响,原先的结界被打碎,取而代之的是戚慈的神识屏障,将天荷厅重重包围起来。 如此,原先被风拂动的帘幕再也不动了。 这番动静颇大,可外头走廊候着的侍从弟子们连大气也都不敢出,躲得远远的。 戚慈看着一门之隔的小厅,咬牙切齿:“阴魂不散。” 霍忍冬被他揽着,双手扶着男人胸膛,只觉得戚慈的怒意来得莫名其妙。 难道对面的是什么仇家? * 天竹厅内,一名男子坐在绘制着溪涧竹林的屏风后,他一身白衣,气质儒雅。 侍童垂首侍立在侧,原本一切正常,忽然小厅门口的木制槅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整个砸在地上碎成几块。 侍童吓了一跳。 这还没完,男人握在手中的青瓷茶盏,突然被捏碎,发出脆弱的“啪”的一声,茶水四溅。 侍童迟疑:“斋主?” “无事。” 独孤易慢慢擦拭被茶水溅湿的手,虽没说什么,但那双常年带笑的眼睛看起来却阴森森的,应该是心情极差,以至于没控制住情绪,失手捏碎了茶杯。 侍童瞧这架势连忙闭了嘴,手脚利索的去收拾地上一片狼藉。斋主喜怒不形于色多年,能叫他失态的情况实在太少见了。 莫非是那位……? 没过多久,一层拍卖台上,御鹤门主赵集换了身衣服,再次出来感谢各位道友大驾光临。 歌舞一番后,今晚的拍卖会就正式开始了。 果然,能被拿上拍卖会的东西,比起集市上的那些,要珍惜得多。 从天字号小厅内可以清楚看到底下的情况,另还有特殊设置的水纹阵法,将画面放大。 侍女捧着托盘鱼贯上台,前几个竞拍的都是普通成色的法宝,有双刀、暗器、飞剑。 作用是预热,参与拍卖的也都是玄、黄二层的低阶修士。 第四个出来的是一条蛇类妖兽,或者说,是美女蛇。 这蛇体型颇大,大约有三米长,身躯覆盖着棕色鳞片,在拍卖台上缓缓游动。 但它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变幻出人脸,只要是它见过的。 现在这美女蛇的脸,就是身旁一位侍女,不能说分毫不差,但也当的一句以假乱真。 “各位道友、前辈,这条沙罗蛇已满一百岁龄,一千下品灵石起拍。”站在旁边的弟子伸手说道。 话音落下,蛇脸又变了,看着它在台上不断变幻人脸,甚至变出现场某位女修士的模样,惹得观众席一阵阵娇呼。 霍忍冬只觉得很不舒服,且感觉恶心。 美女蛇,足以令每个人想起坊间流传的香艳鬼话,在破败庙宇里以美人面勾引书生、吸取精魄的妖怪。 这会儿因为它有个兽类的身体,看上去颇为怪诞,但也不至于想歪。可若是看不见那蛇类身躯,只能看到露出来一张美人脸呢? 霍忍冬现在只庆幸天字厅是有隔帘的。 沙罗蛇虽然奇异,但能力不足,攻击力也低,女修更为厌恶,想买的人很少,除了黄级厅堂有三四名修士参与竞拍,别的修士都兴致缺缺。 沙罗蛇最后以一千灵石加一颗筑基丹的价格被黄级厅堂的一位男修收入囊中。 那男修贼眉鼠眼,也不知道拿蛇要去做什么。 接下来出场的是颗珠子,牛眼大小,有幽绿色的光,不清楚是什么材质。霍忍冬只听见讲解的弟子称呼其为封脉宝珠,底下人群一阵哗然。 “各位道友、前辈,这颗封脉宝珠,可给封地带来八千顷肥沃土地,沙漠中造出绿洲,还有一片清澈湖水、鸟语花香。” 语毕,这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珠子,竟然引起了众人的激烈争抢,报出来的价码一个比一个惊人! “一千中品灵石!” “一千灵石加二十张玄级符箓!” “我加地阶法宝一件!” 短时间内,争抢就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几乎每一层厅堂都有人出价,包括一直沉寂的第五楼各个天字厅。 等漫长的竞争结束,最后拿到宝珠的是位穿兽皮、带兽牙首饰的中年修士,满面风霜。 他拿出来交换的,已经不是灵石,而是一座陨铁矿。 铁矿?铁矿也是能拿来交换的吗? 霍忍冬已经听得瞠目结舌。 戚慈在旁解释:“这珠子可改善周围地质和环境,类似泉眼和灵脉,难得的是水土兼具,可造福域内万民。这修士身处荒僻之地,最是需要。” 霍忍冬不由点头。 短暂的混乱之后,拍卖场重整秩序。 接下来的拍品每一件都有其珍贵稀罕之处,看得霍忍冬津津有味、大开眼界。 大约到了第二十件的样子,有美丽侍女款步上台。这件竞拍的东西很小,侍女捧在手上,托盘略一倾斜,那物竟然如月华似的缓缓淌下。 似是绢纱轻薄,又似流水细腻。 现在已经是夜半时分,明月高悬,酒楼内的灯火此时齐齐变暗,那纱一般的东西发出莹莹微光,叫人看了心情舒畅,是十分镇定人心的光华。 御鹤门弟子笑着开口:“此物为飞虹,是上好的炼器和纺织材料,诞于白虹贯日天象,几年难得一见,颇为珍贵,同时附带太阳正气,有抵御邪祟、辟散万毒的功效。” “各位仙子可不要错过了,五百下品灵石起拍。” 各层楼的女修果然有不少被颜值心动的,纷纷开始讨论起来。 “太窄了,做裙子都不够,只可做绢花或领边。” “倒是可以炼制成白练披帛。” “这个价格,只买这一小条,没甚用处。” 御鹤门大概也是知道,所以定价很低,竞拍的也只会有女修。 霍忍冬却是着实眼睛一亮。 飞虹能辟毒,其长度和宽窄正好可以拿来做一条发带,而且颜色浅淡怡人,正配戚慈的后天白发。 他头发像雪,平日要么随意披散着,要么拿根木簪胡乱一盘,暴遣天物!霍忍冬想为他做条发带,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飞虹价格虽然不便宜,但却可以一试! 思考的功夫,已经有年轻女修们按捺不住开始叫价了,她们都不算大刀阔斧,二十块二十块往上加。 霍忍冬也按住手边的一块传音石,学着旁人的模样:“六百下品灵石。” 她的声音在拍卖台上清晰出现。五楼天字厅堂的都是身份贵重的客人,里面有年轻女子不由惹得不少人注目,不过有结界阻挡,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台下的赵集了然点头。 霍忍冬开口后,身侧戚慈侧目看过来,目露鼓励。 实在是因为霍忍冬很少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戚慈认为,年轻女孩子,打扮打扮是好事。 她若价码不够,他自会帮忙。 只是她这个出价很快又被淹没了。 陆陆续续出现几个六百二、六百三的叫价后,四楼某个房间传出一道娇俏女音,直接抬到了十五块中品灵石。 十五块中品灵石相当于七百五下品灵石,着实不算便宜了。霍忍冬之前一路采集灵植赚钱,小有积蓄,但给了夏蓉赎身钱后,自己余下的灵石也不是很多。 果然,这女子出手后,其余低楼层的女修们跟价的都少了许多。也有少部分女子继续跟,大多是身边跟着前辈或师父兄长来的。 不过有刚才的叫价作参考,霍忍冬迟疑了会,觉得在自己承受范围内,还是加价道: “七百五下品灵石,加一株快要开花的三百年份天照圣莲。” 话音落下,场内众人安静了片刻。 有识货的人给大家科普:“三百年天照圣莲大约值八百灵石,可贵的是快要开花,这花是炼制天级丹药的主材,若是培育得当,价值难以估量。” 一听此言,众女修纷纷萌生退意。 五楼这是什么娇气豪奢的女子啊!一开口直接把价码翻了一倍,家里人都不管的么! 虽然白虹贯日珍贵,飞虹做裙边也极美,但说到底只有一小条。若只是为了爱俏,属实不太划算了! 实际上,这天照圣莲不过是霍忍冬八十块下品灵石淘来的罢了。 四楼的地苜厅,一黄衣少女狠狠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牙:“哪里来的乡野妇人,敢跟我争,不要脸!” 她去扯身侧中年男子的袖子,娇气嚷着:“大师兄大师兄!我就是想要那条白练做披帛嘛,我不依!” 这男子是天衍宗金丹期长老邹凌海的大弟子,资质着实一般,滞留在筑基期几十年了。因为不得存进,他外貌瞧着也有四十多岁模样。 在修真界,这种一步难迈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他们能得到四层地级厅的待遇,也不过是赵集看在天衍宗大宗门地位上罢了。 虽然修为不行,但陆岩十分宠爱这个漂亮调皮、天赋又高的小师妹。 他大手一挥:“既然佩玲喜欢,咱们就拍下来,有师兄给你兜底,怕什么。” 王佩玲满意极了,她迫不及待继续跟价,声音洋洋得意:“三千下品灵石,即刻付清!” 要说多喜欢倒是不至于,是她在门内傲慢惯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无法允许自己被压一头。 三千灵石!这个价格,着实高的吓人,可以买两条先前那样的美女蛇了,旁边捧着托盘的侍女都快合不拢嘴。 王佩玲开口后,没有女修再继续跟价了,这条飞虹成了二名女子间的竞争。 霍忍冬也被四楼这女修的财大气粗震惊到,她是万万拿不出那么多灵石的,但如果说别的东西…… 对她来说,比起灵石,灵植的获取要来的更快。 盘点了一下储物袋内存货,霍忍冬迟疑着按住传音石开口。 “还是七百五下品灵石,加一株天照圣莲,再加三两天级品质的吹雪草、一斤天级品质的易筋仙芽……够吗?” 第三十八章 拍卖场下 霍忍冬说完,片刻沉寂后,观众席又嗡嗡嗡响了起来。 有修士掏掏耳朵,怀疑:“我没听错吧。” 身边人回答:“没有,我也听见了。她说三两、一斤。” 天级品质的灵植本就少见,采集极其需要技巧与运气,大丹药师亲自出马还不见得能碰到那么多。 况且这两样灵植,都不算常见。人家都是一根一根买,你一来就是一斤??? 是买天级灵植还是买白菜。 有人仰头大声道:“仙子,够了够了!您这价码绝对是超过三千灵石了!快收手吧,不值得呀!” 甚至还有某一楼小厅的修士直接和她喊话:“这位仙子,在下芳草堂掌事,您还有多少天阶灵植,不若都卖给我们店里吧!” 旁边人群爆发哄然大笑。 不过这掌事似是来真的,还在那情真意切地推销自己店铺诚信经营,希望能和霍忍冬达成合作。 拍卖场的气氛变得欢快异常,再没有人关注刚才豪掷千金的王佩玲。 她愣愣的看着底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在猜测五楼天荷厅里仙子的身份,言语间透着仰慕和钦佩,同时默认了这根飞虹是属于她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王佩玲“啪”的一声摔落手里茶杯,腾一下站了起来,满面怒容,俏丽的五官挤在一起,显得扭曲。 “贱女人!!” 加码就正常加码,装什么无辜,最后那句“够吗”仿佛是在公然嘲笑她! 王佩玲天赋不错,有水木双灵根,加上又年轻漂亮,一直是天衍宗受宠的内门弟子,师尊强势护短,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 如今到了西边不熟悉的地界,竟遇到对手了,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大师兄!”王佩玲嚷道。 旁边的陆岩摆摆手,沉下脸来:“行了,一条白练而已,回去叫宗门的炼器师用天蚕丝给你做一条,比这个更好看。我们此行是执行任务的,莫要多增事端。” 这意思就是太贵了,不愿意买了,人家想要就让给人家。 王佩玲面露不甘,她咬碎银牙看向五楼的方向。见帘幕拂动,只能看见两条对坐的人影,分辨不出长相。 天蚕丝随处可见,怎么会有白虹贯日珍贵! 这个声音,她记住了! 数过三声,台上的弟子敲响铜锤:“恭喜天荷厅仙子拍得这条飞虹,货品请在拍卖会最后领取。” 听闻一锤定音,霍忍冬这才放松身体,叹出一口长气。 偏过头,见戚慈好整以暇看着她。 霍忍冬迟疑:“公子是不是也觉得我买贵了?” 约莫有些败家了…… 戚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在旁边轻轻摇动替她打扇:“喜欢就买下来,管价格干什么。况且忍冬好看,飞虹配得上你。” 霍忍冬耳根一红,低头嘟囔着:“不是给我用的。” 戚慈一愣,又看到女子微微汗湿的额发,只觉目光黏在她侧脸上挪不开,不知不觉就落在那樱唇粉面上。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霍忍冬感受着身边人炽热的眼神,存在感极强的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绞着。 偏那人又明知故问:“你不给自己用,那是给谁?” 霍忍冬不去看他,装模作样去翻拍品名册。 戚慈换了一条腿支着,整个人朝她这边倚靠过来,声音低沉:“……给我的?” 霍忍冬心跳漏了一拍,嘴唇微启:“公子赠我发簪,我也想回赠点什么才好。” 双方互闻彼此呼吸声,半晌戚慈轻叹一声。 “你啊——”后半句话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这么可爱。] 接下来又是几件较为寻常的拍品,卖价一般。也有女子首饰,引得一些女修竞拍,但霍忍冬没再开口。 过了会,换了一位弟子上台,提了一个兽袋。 “接下来竞拍的这只妖兽,各位道友应该很熟悉。” 只见灵光一闪,台上多了只身材娇小,通体皮毛金黄的小兽,滴溜溜的大眼睛黑漆漆的,额心有一颗流光溢彩的石头。 有修士大惊出声:“四象阔耳狐!” “道友好眼力!”弟子笑着介绍,“众所周知,四象阔耳狐排序为天级灵兽,有九尾狐神兽血脉传承,最高可修至元婴期。” “所谓四象,正是指它的四种能力。” “一为御极,可于凌空飞翔;二为炽热,可口吐火焰对敌;三为不破,可召唤金刚护盾防御;四为混沌,可凝聚黑洞绞杀敌人。” “成年四象阔耳狐难觅踪迹,我手中的这一只尚未成年,暂且只会御极与炽热。” 话音落下,场下气氛一瞬间引爆,议论声纷纷,甚至连霍忍冬都心动了。 这样一只外表可爱,又有非常实用的能力的妖兽作宠物,可攻可守,除了狐狸的气味大了点,几乎没有缺点。 所有修士的眼神都火热起来,连四楼五楼的小厅也都有异动。 这次拍卖会上虽然也有一些强力的妖兽,但大都很年幼,要养个几百年才能厉害起来,而幼兽是很脆弱的。 但这只不一样啊,未成年都已经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了! 几百年后大家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更别提培养它们要花多少珍贵物资和心血。 哪里比得上现成的强大战力?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喊起价码,那弟子摆摆手:“但我们举办拍卖场,凡事也都得讲清楚。” 他将小狐狸提起来:“这只珍贵的四象阔耳狐是先天残疾,一条后腿是瘸的。” 众人又是爆发一阵唏嘘感叹。 “可惜了呀!残疾妖兽几乎没有逃跑能力,若是斗起法来,会成拖累。” “如此这般,这狐狸的价格大打折扣。” “罢了罢了。” 刚才还众星捧月的小狐狸一瞬间好像跌入了泥里,它被提在半空,发育不良的短小后肢无处着力,不断抽搐着。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周围一张张人脸打量它、嫌弃它。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快哭了,口中不断发出呜呜的低鸣。 妖兽是很敏感的,天然拥有比人类更细腻的感知力。 霍忍冬心中有一丝怜惜,正好那小狐狸也抬头,好像隔着帘幕看见了她,可怜巴巴的,似是在求救。 “三千下品灵石起拍。” 即便有不可逆转的残疾,但四象阔耳狐实在珍贵,还是有不少人心存侥幸开始了竞拍。 霍忍冬也加入了出价,但很快,价格还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五百中品灵石!” “五百五十!” 霍忍冬住了嘴,就算把现在手中所有未卖出去的灵植加上,也是不够了。 才刚拍下飞虹,囊中实在羞涩……正暗叹有缘无分时,一旁的戚慈突然出手了。 他懒洋洋道:“八百中品灵石,加一截凤栖梧桐木。” 四下哗然。 凤栖梧桐不是灵植,却是暗合天道的珍宝,价值大约要以上品灵石计算了。 大家还在震惊着,旁边的天竹厅也响起一道好听的声音。 独孤易:“一千中品灵石,加一颗定海神珠。” 众人又是哗然,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戚慈与独孤易出手后,还跟着叫价的只剩下五楼一个小厅的金丹修士,其他低楼层的修士全部放弃了。 他的意愿还挺强,叫价叫得很紧,不依不饶。此时价格已经超出了预期。 等戚慈再次开口时,又加上了一件玄级法宝。 那位金丹修士大笑道:“再加价,都能买只完好的阔耳狐了,二位道友未免有点想不开。” 戚慈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独孤易开了口。 “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值。” 那金丹修士摇摇头主动退出,这时候,场上已经只剩下戚慈与独孤易竞争了。 四楼的王佩玲见天荷厅又惹人注目,投射过去的眼神满是嫉妒。要不是外界看不穿结界,恐怕霍忍冬身上会被扎几个窟窿。 霍忍冬本人也很奇怪,旁边厅里坐的竟然是独孤易?!他可是银海书斋的斋主,手里数不清的好东西,怎么可能竞争的过他。 天竹厅内。 独孤易摇了摇折扇,慢幽幽开口:“加一两金粉砂。” 这是一种炼器师十分看重的珍贵材料,价值万金,可提升法宝品阶。 戚慈闻言冷笑一声:“一颗金丹后期妖兽内丹。” 独孤易:“一丈百里仙肠。” 戚慈:“三块金丹大圆满境界剑气石。” 众人:“……” 此时已经跟到了一个难以估量的价格。 金丹期大圆满修士的剑气石,这东西已经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了,其约莫是一个小宗门的宗师之力。 在场安静看好戏的众人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两位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了一只残疾的四象阔耳狐? 而且双方还在继续加价…… “加五百中品灵石。” “加一千。” “两千。” …… 他们叫价叫得飞快,这回连捧着狐狸的弟子都冷汗淋漓了,要不是他还身在台上,恐怕早就腿软摔下去了。 御鹤门赵集和手下耳语几句,得知天竹厅内是银海书斋的斋主星移道君,不由脑阔疼。 一位是金丹期大圆满的杀神,一位是元婴期的大能。 “还有没有第二只阔耳狐?!” 手下苦着脸:“门主,没有了呀。卖家说连这只都是机缘下抓到的,如今这可如何是好,小的好怕……” 赵集:钱不钱的不重要,以和为贵才是啊! 万一两位大能一时想不开,把他的拍卖场拆了怎么办啊——! 第三十九章 豪掷千金为红颜 如果遇上多人竞拍,或长时间竞拍,为了避免人的记忆出错,场上多会备一块水镜法器,其能记录人的话语化为文字显示。 现在,那面水镜法器上写了长长的两串报价清单。 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价码,所有拍卖场现场的修士已经彻底麻木了。 在独孤易又一次加价一瓶天级丹药时。 “公子,不要再拍了。”霍忍冬开口制止,她眉头紧皱,坚定地摇摇头。 戚慈大马金刀坐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之气。他左手想去按那传音石,头也不回:“那只四象阔耳狐,你不是想要?” 霍忍冬蹲在他身边,一把拉住胳膊急切道:“我现在不想要了,真的!只是一只妖兽罢了,不值得公子如此。” 戚慈低头看了她一会,皱起眉头,面色更加不虞:“怕什么,我不会输。” 霍忍冬这才知道他在争什么,她双手紧紧攀住他一条胳膊,感受掌下结实的小臂肌肉绷紧,好像火山蓄势待发。 “公子,难道你只是针对星移道君?” 戚慈被一语中的,别开头:“……此人心术不正,又纠缠于你,我看他不顺眼。” 霍忍冬双手缓缓握住他左手,有些想笑:“公子,一场竞拍而已,并不是什么输赢较量,顶多算是交易。你们继续争斗,高兴的只会是妖兽的卖家,我们何必做这赔本买卖。” “再者我们之间仅一面之缘,又有何牵扯的。” 戚慈的注意力早就全在自己手背上覆着的小手上了,他们两人一黑一白两个肤色,一大一小,差别极大。 但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热量,足以给予他安抚。 戚慈面色舒展,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回答:“好。” 霍忍冬没注意到自己被反握住了,只是吁了口气,庆幸成功劝住了戚慈,没有酿下血亏。 而拍卖台上,弟子抱着阔耳狐一脸生无可恋,他等了一会没等到天荷厅的大佬继续跟价,一下子垂死病中惊坐起。 弟子猛地回过神来,抢过铜锤敲响锣鼓,迫不及待大喊:“恭喜天竹厅道君拍下四象阔耳狐!!!” 声音落下,黄级厅堂内挤在台下的众人全部齐齐起立,拱手道:“——恭喜道君。” 他们的声音在五层酒楼中回荡,叫天竹厅内的独孤易很是受用。 他瞥了眼旁边的小厅,没听见任何戚慈的动静,忍不住笑了笑,摇摇手中折扇。 跟他争? 门外,御鹤门的赵集亲自上来,点头哈腰:“道君,待拍卖会结束后,清算物资,自有弟子将妖兽为您送来。” 独孤易笑吟吟点头:“甚好。” 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高价买下了一只残疾的狐狸,这件事恐怕会载入拍卖会史册。 看台上,弟子抱着四象阔耳狐下去,没多时又换了一个新人上来,带着件可谓压轴的珍贵拍品。 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拍卖上面了,他们还沉浸在刚才两位大能死咬不放的激烈竞争上。 实在太刺激了…… 毕竟这种修为的大能,但凡在人前都是风度翩翩、不可近身,哪能叫人看见这种八卦热闹啊! 好在天色渐晚,拍卖会到了尾声,最后压轴的是一只有真龙血统的红鲤,已经快要跃龙门了,算得上相当珍贵。但即便如此,戚慈与独孤易都未再出价。 场中仅有的几个金丹修士们见这两人偃旗息鼓,纷纷出手,但即便争得再激烈,最终成交时,价码也不及那只残疾阔耳狐的四分之一。 “砰——”的一声,礼花四散。 鹭城拍卖会至此圆满结束。 御鹤门赵集再度登台,谦虚拱手向大家道谢致意,称酒楼内还布置了仙气灵食,可供各位贵宾随意享用。 仙乐飘飘,舞姬甩袖。 修士们觥筹交错,津津乐道谈论着今晚的趣事。 “真是叫我等大饱眼福啊。” “赵门主好手段,搜罗来这么多珍惜宝贝。” “多谢各位捧场——” “御鹤门今日可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啊哈哈哈!” 大厅内,有人互相推杯换盏,有的人已经急不可耐收拾财物,等着去和弟子领取刚才拍下的货品。 为了保护隐私,地级以上的小厅是不需要自己去领取拍品的。 四层地苜厅,王佩玲为了发泄怒火,刚才一掷千金拍下了件漂亮的女士法器。 但不管买再多东西也无法弥补飞虹上的惨败。 她手中把玩着那件地级法器,随意翻看,无视面前御鹤门弟子满口溢美之词,脸上不甚高兴的模样。 “平平无奇,一点都不够特别。”她撇撇嘴。 这时有弟子们鱼贯而上,一间一间送拍品,直往五楼的方向去。王佩玲有意无意抬眼看去,盯住天荷厅的位置不放。 见弟子扣响门后,帘幕拂动,木制槅门被拉开,露出一个女子的下半身。 雪青色的衣裙,并未着什么佩饰,衣角、裙角也都没有绣门派标识,可谓干干净净。 片刻愣神后,王佩玲直接笑出声了,她轻蔑道:“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只是个卑贱散修啊~” 旁边的陆岩也好奇瞥了一眼,只是这个角度看不清长相,他瞧见片简单朴素的裙摆,不感兴趣的别过头。 这年头,有点天赋的修士都会入得宗门,不论大小,皆有依靠。 散修流落无依靠,生活多穷苦,就算有个别金丹期修为的,家底也不厚。 怪不得刚才那女子只以灵植叫价,怕是根本拿不出多少灵石。 王佩玲把玩着手里法器,忽然心情变得极好。刚才匆匆一瞥,从气息看,这女修估摸着也只是炼气境界而已。 王佩玲胸口的郁闷纾解,此女修为如此平平无奇,哪里比的上她! 她修炼十载,如今已是炼气七层后期境界了,连师父都说她速度不慢,在宗门内也是可以一比的。 霍忍冬并不知道自己落入旁人眼中,还被明着暗着比了一把。 她和御鹤门弟子清算了筹码,交付出约定好的灵植与灵石,得到了装着飞虹的木盒。 正想要关门,又有一位弟子匆匆走了过来。 “仙子稍等。” “此物也是仙子的拍品。” 他手里抱着的,赫然是那只她想要却没拍下的四象阔耳狐。 小家伙看见她还挺高兴,蹬着短短的四肢,嗷呜嗷呜乱叫,伸着爪子想要探过来。 霍忍冬却没接:“道友,你是不是走错了?天竹厅在隔壁。” 那弟子摇头:“未曾走错,这妖兽是道君吩咐给您的礼物,道君说仙子是银海书斋的贵客,他是特意为您拍下的。还请仙子收下礼物,不要辜负道君一番心意。” 此番动静颇大,台下的众人早就期待四象阔耳狐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如今正大光明听到银海书斋的名号,当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银海书斋……难道是那位星移道君?” “应该就是那位了,除斋主外,书斋并无元婴修士。” 有人感叹:“这可是位传奇人物啊。听说是自学的修仙,资质平凡,一路磨砺滚打,至五百多岁修至元婴境,从穷困散修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斋主,容貌也是难言的俊美。” 见御鹤门弟子还在和雪青色衣裙的女修解释,底下围观群众啧啧称奇。 “这位道君的爱慕之人可不在少数啊。” “今夜的事,说出去多少女修要伤心欲绝了。银海书斋的斋主,竟为了一位女仙豪掷千金!” 男修士语带调笑地讨论这一则风流韵事,听见这些话的女修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直关注五楼的王佩玲当然也听见了,她直接愣住,待反应过来后,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星移道君,谁会不知道星移道君的名号!银海书斋的分店遍布全修真界,势力广泛。 世人都说斋主儒雅俊美,有仙人之姿。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为区区一阶散修豪掷千金! 霍忍冬感受到众人的关注,又往后退了半步:“抱歉,这我不能收,他人之物,岂有无功不受禄之理。” 弟子额上汗都下来了,“仙子,可道君已经离场,拍品出手概不退货。您若不收,我们实在不知如何处理这狐狸,仙子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要是便宜货还还说,可这小狐狸的价值简直匪夷所思,谁敢贪墨啊! 戚慈已经准备离开了,他瞥了眼站在门口苦着脸的小弟子,开口:“收下吧。” 霍忍冬惊疑:“公子?” “既是一番好意,就别叫拍卖场为难。” 霍忍冬思索良久,还是抱过小狐狸,那弟子只差谢天谢地了。 戚慈原本看见这小畜生在眼前晃还是挺不开心的,但一想到霍忍冬用全部积蓄拍下的飞虹是要给他的,原本不妙的心情忽然变好了。 就让独孤易当这个冤大头,挺好。 第四十章 又见韩庐? 离开拍卖场后,两人御剑离开,在城内找了间干净的驿站休息。 月光柔柔地洒入窗门,在室内投下一片轻薄如鲛绡的银色。 霍忍冬抱着四象阔耳狐坐在矮凳上,从储物袋中给它找了只石碗接水喝。 狐狸是肉食动物,她想着明日还得在市场上给它买些兽肉带着当干粮。 纤白手指一下下抚过小狐狸柔软金黄的皮毛,小家伙窝在她怀中,眯着眼一脸惬意,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摇啊摇。 等照顾好狐狸,将其收回灵兽袋,霍忍冬抬头一看,见戚慈还抱臂靠在窗边。 男子一双勾魂凤眼定定注视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霍忍冬愣了一下:“公子怎么没有修炼?” 他不需要睡眠,一般夜间时都是沐浴月华吐纳打坐恢复精神。 戚慈起身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低头看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霍忍冬下意识回想了一圈,并没有忘记什么东西,该采购的辟谷丹、伤药等等都采购了。 抬眼又看见面前男子垂下的白发,丝丝缕缕,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红。 方才只顾着小狐狸,忘记了答应要给他的礼物。霍忍冬连忙自储物袋中取出木盒,打开一看,里头飞虹流光、莹莹如水。 既说了是要给他的礼物,那肯定是要亲手送的。 霍忍冬执起飞虹,伸手试探了一下。 戚慈身材挺拔,就那么抱臂站着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着她,分明没有要自己动手的意思。 她就算伸长了手臂也碰不到他的发顶,顶多勾住脖子,但孤男寡女,那样的姿势实在太…… 霍忍冬咬住嘴唇:“公子,你低一点。” 戚慈忍不住笑,他弯下腰:“这样?” 如此,两人视野接近,霍忍冬倒是可以够到他头发了,可面前那双凤眼太过迫人,直勾勾盯着她看,叫人心跳加快。 霍忍冬暗自深呼吸一口,一把将男人按坐在矮凳上,自己转到了他身后站着。 “公子别动。” 她纤细灵活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发丝,从两侧分出几绺,于脑后扎成一束,又用飞虹作发带细细缠了。 银色发带映着雪白长发,叫他原本洒脱不羁的气质多了一丝内敛。 戚慈无所谓自己是什么打扮,他的全部注意力只留存于那双轻捋发丝的手。 太过柔软了……头皮一阵阵麻痒难耐。又因为距离过近,少女袖中香气袭人,迎来悸动。 那悸动从头部直往下钻,缠绵悱恻。 难得气氛正好,霍忍冬还想把他打理打理头发,忽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戚慈眼神晦暗,不由分说站起身:“很晚了,你休息吧。” 说罢竟然飞身出了屋子,到外头的树干上坐着。 夜深露重,月光清冷,男人背对着厢房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独留霍忍冬一脸莫名。 这是怎么了? 第二日恢复如常,戚慈并未再提昨夜的事,两人从鹭城采购了一些补给,启程继续往西。 一开始还能见到一两个小宗门,周围有打扮各异的修士来来去去。后来路途逐渐偏僻,别提城市了,连植被都渐渐稀疏,只有几个小村如星子聚落。 到今天,他们甚至已经三日未见人烟了。 戚慈并无担忧,依然气定神闲,他的回答是:“目的地在杳无人烟的地方,算算时日,快了。” 阔耳狐阿狸不爱待在灵兽袋中,偏喜欢窝在霍忍冬肩膀上,它像一条皮毛围脖。 说来也奇怪,阿狸极其粘霍忍冬,却对戚慈避之唯恐不及,如果靠近一点就会哆哆嗦嗦。 霍忍冬从袖中取出肉干喂它,阿狸湿润的小舌头轻轻舔她的手。 戚慈瞥了一眼这小畜生,没说什么。 两人又沿着岩石裸露的山路继续走,待翻越一处小山,霍忍冬忽然瞧见炊烟袅袅,她高兴道。 “公子快看,前面有座小城!” 灰蒙蒙的山间,掩映着一片泛着绿意的田地,还有鳞次栉比的房屋,五颜六色的,不是人类城池是什么。 虽然修士有辟谷丹不会饿不会渴,但霍忍冬做了十八年普通人,还是想好好坐下来喝口热汤。 看见人烟,霍忍冬几乎是飞奔过去的,戚慈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等靠近了才发现,这城格外小,大约只有河城的一半,只能算个镇子。 城门楼上挂着匾额,写“圩城”二字。 门外只有两个巡视的兵丁,又黑又瘦,拿着粗糙陈旧的武器,身上盔甲也是破破烂烂。 城外三岔路口支着个茶棚,有一年轻男子在烹煮茶水,锅炉上冒着白色烟气,透露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店家,来一壶热茶,再随便上些吃食。” “好嘞!”男子吆喝一声,转身又往炉灶下填了一把柴。 霍忍冬寻了最外侧一张桌子坐下,将阿狸放在桌角。但不知为何,小家伙竟然炸了毛,不停发出警告式的滋滋叫声。 霍忍冬很奇怪,她环顾一圈茶棚内的客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农人模样,没什么特殊的。 难不成有敌人追来了? 身边的戚慈却眼皮都没抬:“只是普通村民。” 他都如此说了,霍忍冬才放心。这时茶棚店家端着一个粗陶壶和两只小碗过来,麻利地擦了擦桌面。 “客官,你们的茶。” “店里只有野菜包子,还需稍等一会。” 霍忍冬接过碗:“多谢。” 她倒出两碗茶,茶汤里只飘着零星黑黑的茶叶沫,看起来十分寒酸。 霍忍冬吹吹热气,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戚慈:“怎么?” 她以手帕捂住嘴,眉头紧皱:“不是茶叶,是枯叶渣。” 两人站起来警惕回头,见刚才说话的茶棚店家还在灶台前忙碌,他忙着给蒸锅上笼屉,好像不是故意给他们喝枯叶的。 而其他桌上的赫然也是一样的树叶茶水,那些宾客自如饮用,完全不觉得有异。 “事情不对。” 戚慈眼眸眯起,这些农人傻愣愣的,对坐桌前却并不交谈,好像傀儡木偶,但身上全无法术操控痕迹。 “公子你看!”霍忍冬大惊,那茶棚店家,蒸锅笼屉里一块块摆的,根本全是石头! 话音未落,戚慈一把揽住霍忍冬腰身,转身想走。 只是还未等他们离开,两人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 乌云翻涌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轰隆隆的雷声下是越来越急促的雨点声音。 霍忍冬起身想要去关草屋的窗,她的手刚触碰到粗糙的木头窗框,忽然又收了回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风夹杂着雨滴拍在她面前,水汽沾湿了发丝睫毛。 窗外是熟悉的农家小院,几只鸡缩在湿漉漉的鸡窝里,还有一块碎石垒起的菜园,种着赖以生存的口粮。 ‘小草村’三个字在胸口呼之欲出。 霍忍冬又回过头,望向自己待着的土屋草房。 屋内陈设简单,不管是矮旧的桌椅板凳,还是豁了口的水缸,一切都那么熟悉。 土炕沿摆着一件没做完的男士外袍,白色布料,上面用绿色丝线绣出青竹的纹样,是一件文士袍子…… 父母早已逝去,家中并无兄弟,做来是要给谁的? 霍忍冬想不出来,她的脑袋好像蒙了雾,木木的,有些迟钝。 “哗啦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雨水从屋檐瓦片下倾泻,顺着土墙流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屋里开始漏雨,棉被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万万不能淋湿!霍忍冬如梦初醒,赶紧撸起袖子去解救家当。 天色渐晚,她点起烛火。 村里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荆钗布裙的美人弯腰于灶台前,小心翼翼分出半碗糙米,倒入锅内煮了,等待熬成一锅粥。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有一年轻男子闯进来,大声道:“忍冬,太好了,父亲答应我们回去就成亲!” “咣当”一声,霍忍冬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望见一张清秀的男人面孔,细长眉眼、巧于算计,这脸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韩庐疑惑:“怎么了,你是不是太高兴了?” 他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忍冬,此处荒郊野岭,我实不忍你日日做农活如此辛劳,族中已经商量好了良辰吉日,只要我们回去就能即刻成亲,咱们再也不用在这里忍饥挨饿了。你快想想要什么聘礼?黄金、珍珠……” 听着这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言论,霍忍冬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信。 那一刻汹涌的记忆翻腾在脑海,她清楚地想起了一切。未婚夫韩庐、韩家、红丹诅咒…… 可就是这样,她惊悚的发现,她的身体动弹不得。 任凭韩庐抓住她的双手,畅享未来当仙人老爷的美好日子,她也挣脱不开分毫。 霍忍冬只能听见‘自己’缓缓开口,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韩郎,我既与你许了终身,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自要以你意愿为主。” 她的手在掌心掐出血印子,脸上却还微笑着:“咱们收拾了田地,早日动身去白玉京吧。” 第四十一章 死亡循环幻境 眼前的小草村和记忆里一般无二,逼真得好像一比一复刻,让人很难联想到是假的。 霍忍冬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记得和戚慈到了一处叫圩城的小城,在门口茶棚要了一壶茶水,刚察觉不对就没了意识…… 毫无疑问,这土房就是她从前的家。 可时间是无法逆转的,韩庐已被她用根树枝戳死了,怎么可能再次活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什么样的陷阱,让戚慈都没有察觉端倪?霍忍冬心中生出恐惧。 院内,韩庐和她报了亲事喜讯,迫不及待要去准备行李。 天色慢慢晚了,太阳斜斜挂在西边天空,透着如血般的红,把一片云朵都染成了血红色。 晚霞灿烂如锦,整个村落蛰伏在这漫天云霞之下,宛如一个美丽宁静的梦中故土。 望着熟悉的故土,霍忍冬没有任何回到家乡的兴奋感,她有的只是惊恐。 方才已经试过无数遍了,她一身灵力仿佛不存在一样,根本感觉不到丹田神识的存在。 自己又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凡人。 不但如此,对于韩庐说的话,她无法反驳,或者做出自己想要的任何反应。她只是扮演着“原本的霍忍冬”这个角色一样。 如果韩庐不在身边,她倒是可以自由活动,却也无法走出小院一步。 仿佛她必须照着“离开小草村——去往白玉京成亲——被诅咒后死去”这样的设定走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韩庐租来一辆马车,停放在小院门口,急匆匆准备上路。 从前她被爱情冲昏头脑不觉得古怪,现在看看,处处都是破绽。 韩庐原本不受家里待见,连游历的盘缠都没有,沦落到要吃野果饱腹。怎么一和家里汇报结亲喜讯,就变了个待遇?她这个民女会如此重要吗? 那张脸原本在记忆里逐渐模糊了,现在又重新清晰出现在面前,但霍忍冬心头的滔天恨意已被冰冷取代。 她知道韩庐对她是有感情的,但这薄弱的感情不值一提,娇妻美妾于长生不老相比——他根本不用选择。 马车兜兜转转,赶路的时间过得极快。 当霍忍冬撩开车帘,看见面前一座人来人往的城镇,和镇门口熟悉的牌楼。 “秋水镇”三个字,几乎是她的噩梦。 如今,这噩梦又回来了。 故事还按照设定好的剧情进行,韩庐带着她见过家主韩山,以备嫁之名安置在偏僻小院里,一堆丫鬟婆子守着她。 第二日被测试过灵根,后来身体逐渐虚弱,韩家请来许多大夫看诊,却无一奏效。 霍忍冬一直在尝试逃离,但这一次,故事的分叉却出现了。 秋水镇里没有出现那个救她于水火的白发公子,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出逃的机会。 即将死去的恐惧几乎吞噬了她全部理智。 霍忍冬艰难握住剪刀,想要毁掉埋藏在房间屋内的诅咒黄符。 她满头是汗,剪子抵住面前的矮凳,却怎么也扎不下去,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双手绵软得像是工具人。 有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道架起她的双臂,制衡着浑身力气。 努力良久,剪刀脱手掉落,霍忍冬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乒乒乓乓”的声音惊扰了外间留守的丫鬟仆妇。 “怎么了怎么了?” 几个人进来,踢开剪刀,二话不说将她拽起来。 一个仆妇冷笑:“姑娘身子虚弱,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小心伤到自己。” “来人啊,你们将棉被外侧裹上麻绳,省的姑娘跌下床。” “还有几日就嫁人了,可消停消停吧。” 若还有法力在身,几个仆妇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就算是对韩家也有一战之力。 但此时身上红丹诅咒已经到了后期,霍忍冬没有戚慈帮助,根本无从反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婆子们拖上床,像犯人一样团团绑住手脚。 她们给她嘴里塞着布团,防止咬舌自尽。 那些仆妇丫环围在床边看着,脸上是古怪的笑意。不像是看活人的,反倒是看什么将死的东西。 不——不!!!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尝到眼泪苦涩的味道,可并没有奇迹出现。 此后七日,霍忍冬和韩家预料的一样,渐渐失去五感,她再也无法挣扎一下。 仿佛这……就是‘红丹材料’原本的宿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日,韩庐、韩山一行人来到了这个破败的小院。 霍忍冬已经听不清声音、说不出话,她眼前忽明忽暗,只能看到几个扭曲的鬼影。 躺在床上原本明眸皓齿的美人,如今枯槁得直剩一把骨头,双颊凹陷、面无人色,只剩最后一口气。 “丹成……炼制……” “待我作法……大功告成。” 韩家人围在她床边在说些什么,霍忍冬艰难睁眼,她心头警铃大作,可此刻病入膏肓,早已回天乏术。 韩山不知是施展了什么法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出现在房间内,宛如活物,一点点朝着床上的女子挪过来。 她想要动弹,双手腕和脚踝却被麻绳绑住,只有眼泪不停的流,咸咸的落入口中。 在韩家人的冷眼旁观中,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像潮水,逆流而上一点点攀附至床沿,然后是被角。 霍忍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缠住了双脚。那些黑色东西没有实质,她的身体是普通人,而那锁住她的力量却非常有力,她的挣扎宛如孩子和大人的差距。 慢慢又有新的黑丝从床下涌上来,像潮水吞没她的双臂、肩膀。 绝望无声蔓延。 当头颅也被覆盖时,霍忍冬死死盯着面前的韩家人,直到视线彻底变黑。 她的身躯变冷、四肢变僵、连微弱的呼吸也渐渐消失。 天旋地转,黑色的力量蚕食她的身躯,霍忍冬如同一块,从身体到灵魂都渐渐融化。 几人争夺着从黑色丝线里析出的几颗红色丹药,赤红的颜色,像血。 “成了成了!想不到这法子竟然是真的。” “家主,人是我带过来的,您同意分我一颗的……” 他们的说话声她再也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地狱里走一遭的极度惊恐。 任谁活生生看着自己身死也难保理性。 这恐惧超出一个限额,可以摧毁神志。 “啊啊啊啊啊!” 霍忍冬惊叫着坐起来,她粗喘着呼吸,泪水淌了满脸,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戚慈救我!” 冷静片刻后她抬头,发现周围是熟悉的土炕、矮墙、小院。 她又回到了小草村的那个雨天…… “轰隆——”一声惊雷叫霍忍冬重拾部分理智。 这是一场循环噩梦! 醒来后,她明显到身体里缺失了什么,是类似精神力、心力的东西,她现在甚至虚弱地站不起来。 这个幻境正在吸取她的心力,如果一次又一次经历相同的噩梦,体验被谋害至死的过程,别说普通人,恐怕修士都难逃一死。 他们的挣扎,于这幻境之力相比,约等于蚍蜉撼树。 * 同一时刻的另一处。 连绵群山巍峨,苍翠树林内毫无人迹,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分开半人高的杂草,沿着兽道艰难前进。 年纪略大些的男子不过二十模样,面容质朴,背着一把青钢剑,身上布衣有许多处破损。 他双手搀扶着一名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这少年面容俊美出奇,衣着华贵,却好似受了不轻的伤。 两人都满带急色。 在淌过一条小溪时,男子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凝神朝远方张望:“一二三……又有三人追过来了!可恶,这些人竟是要将我们戚家一网打尽。” 他抬手拔出背后青钢剑,掷地有声:“少爷,我为您争取时间,您快些往南边去!那里有许多凡人聚落,人多眼杂,可以暂时蒙蔽敌人视线。” “待冲恒尊者为家主和夫人洗刷冤屈,少爷您就可以回去门派了!我戚家人绝不会是和黑域同流合污的魔修!” 男子将一个储物袋塞入少年怀中,御剑头也不回朝半空飞去。 少年往前跌跌撞撞追了几步,却因伤重摔倒在地。他的手指在石头表面留下几道血痕,声音嘶哑: “阿虎,你不许去!!” 男子却连回头都不曾,他年轻的身影在空中像一只飞鸟,孤独又果决。 少年戚慈狠狠咬牙,望着消失不见的飞剑残影闭上了眼。 他此生最孤弱无力的时刻就是现在。 不管重来多少回,十三岁的他永远无法阻止父母在黑域的死亡,无法阻止忠心耿耿的仆人以身诱敌。 这个神秘的幻境并不是还原死亡循环,而是把人一生最无助的片段挖出来,一遍遍撕开,血淋淋展示在人面前。 第四十二章 打破幻境 晴空万里,蓝汪汪的天际划过一道白光。 只见灵光一闪,天上落下个穿盔甲带武器的男修,这男人脸上好长一道疤痕,眉目阴鸷,细长的眼睛不怀好意。 他看见不远处连绵水田边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 男修走到村口看了看,伸手掐算了一下,凭着对方的生辰八字,他自是能算出大概行踪的。 但周围牛羊粪便的味道实在太冲,熏得男修心神不宁。 小村子破破烂烂,几个瘦弱农人牵着耕牛走过,半个身子都布满黄泥。有一个还算衣着干净的布衣男人正拉着小板车,车上放着高高稻草。 男修不耐烦地以袖掩住口鼻,唤道:“那农夫,你过来!” 拉板车的布衣男人一愣,忙不迭恭恭敬敬跑过来。 男修气势凌然,皱眉道:“本君问你,近日可有见村中来一陌生的黑衣少年,大概十二三岁,打扮富贵。” 布衣男人蹲在地上挠头:“回仙人老爷,我们小草村偏僻,很少来外乡人。要是来了,各家各户都会知晓,小人也不曾见过什么少年啊。” 他黝黑的脸微微抬起:“莫非这孩子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少爷?这年头落人贩子手里可不得了,必是卖到天南地北寻不到的……” 男修不耐烦了,以刀鞘顶着他,将农夫整个人顶得翻倒在地:“废话这么多,有你何事!” “老爷饶命……” 布衣男人趴在地上,捂着肩膀小声啜泣:“小人听村长说,镇上新搬来一家大户,家中有位十多岁的少爷,小小年纪就聪慧机敏,不知是不是仙人老爷说的那位,别的小人是真不知道啊……” 男修眉目一挑,心中有了怀疑,他转身欲走,右手按在刀鞘上,一瞬间动了想灭口的心思。 但看到农夫浑身脏兮兮的,人也蠢笨,到最后还是没动手,恐怕是嫌脏。 待宝光闪过,男修御剑离开,布衣男人还瘫坐在地上没动。 一直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见周围并无异象,那人也没有再回来,霍秀才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慢慢爬起来。 他弓着背,拉着装满稻草的板车回家,将院门好好合拢,才小心翼翼拨开车板上的稻草。 稻草下露出一张俊俏白皙的少年面孔,眸如星子,静静看着他,漆黑瞳孔里古井无波。 由此至终,戚慈都躺在板车上没有出声,他甚至离追杀自己的修士只有几米远的距离。 霍秀才叹息了声,小心翼翼将人扶下来,絮絮叨叨。 “委屈你了,快休息一下喝口水吧,我去给你准备伤药。” “这群人贩子也真是猖狂,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还打着仙人做派……” 戚慈看着那张和霍忍冬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只觉得熟悉,心底无比慰藉,连眼神都温柔了。 十三岁时的他,感激霍秀才萍水相逢相救,对方一阶凡人,能鼓起勇气欺骗修士,实在难得。 如今重温儿时情景,那种感觉又有些特别。戚慈下意识勾起唇角……霍家人这种古道热肠的特质,好像是遗传的。 胸口伤势刺痛,戚慈咳嗽了一声敛下笑意:“不必麻烦了,我休息一会就走。” 霍秀才已经端来了草药和纱布,望着他憨声憨气道:“这怎么行,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是要包扎的!” 他瞧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少年,明明身量不高,偏偏做出一副冷静的表情,包子脸如冰山状。 还真是人小鬼大、气势惊人!没准真是富贵人家被拐卖的小少爷! 戚慈出神,他看着蹲在面前给自己清洗伤口包扎的男人。如果当初知道霍忍冬会是此人后代,当时应该多给霍家留些金银的。 可惜,如今只是幻境,时间并不会倒流。 想着想着,他突然面色一变。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良久,少年捂住胸口,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眉宇间露出悲痛沉郁之色:阿虎,你还是自爆了吗…… 阿虎叫戚虎,是他家的仆从,因无父无母,从小和他情同兄弟。 一月前,父亲戚宵和母亲纪云仙带着戚家所有成年的修士一起出征黑域,与其他正道宗门的队伍联合,想要加固封魔印。 这原本是每百年白玉京的大事,通常是交给大宗门最优秀的天之骄子来做。父亲戚宵是天衍宗冲恒祖师宠爱的弟子,当年已有元婴期修为,此任当之无愧。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加固封魔印失败了。 戚家人此去无一返还、尸骨无存。连带着各正道宗门派出的队伍也伤亡惨重。 有一修士濒死逃回来,一边呕血一边断断续续:“是戚宵,是他……” 此人说话是在众目睽睽之前的,千机阁掌门当时大怒:“大胆戚宵!竟然入魔谋害我正道修士!” 所有人窸窸窣窣议论。 “白玉京会盟这一代的天骄都折在里面了!” “我派的内门弟子啊。” “戚家人当诛!” “他是天衍宗门下,你们待如何?” 要不是有化神期的冲恒祖师在场,说事情还有需要查验的细节,恐怕戚家入魔谋害旁人的消息就要板上钉钉了。戚慈作为戚宵独子,会被当场扒皮抽筋以报仇恨。 但即便如此,无数势力暗地里风起云涌,都妄图杀灭戚家这最后一丝血脉。 现在想想,他们是真的义愤填膺,还是急于隐瞒什么呢。 “小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痛你了?”霍秀才拿着沾满血的纱布疑惑问。 戚慈的脸色沉重下来,眼中露出一丝痛色,但他终究没有把阿虎自爆,和追敌同归于尽的消息告诉霍秀才。 “无事。” 即便告诉了他又能如何呢?霍秀才和他非亲非故,又是凡人,分担不了一分悲愤沉痛,不过白白让他恐惧罢了。 毕竟,只是一个凡人。 戚慈捏了捏手心,然后狠狠握紧。 阿虎有命牌在他手里,当他死去时,他也能感觉到他濒死的境况。 三名修士将他锁于灵阵中,以法宝磋磨。阿虎身负二十七刀,经脉尽断、丹田气竭……他们提着他的头发,逼迫他说出自己的下落。 戚慈闭上眼。 这样的命牌他有很多,最近也已经一一碎裂。 戚家留下的忠仆、门客,一个接一个命陨,有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些是多年服侍的老人。这样的事情,他最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耳边霍秀才还在说些什么,但戚慈渐渐无法听到。他的视野慢慢变高,超出了幻境的视角。 他看到山林间,十三岁的少年亡命奔波、躲避刺客,历尽艰险才逃出生天。 有多少人在他面前倒下,他的生命承载就有多重。 戚慈抬手虚虚握住了什么,随后气息涤荡,狂风卷起他的长发。一道金光在他丹田内不断旋转,光芒越来越盛。 他变成一个小太阳,无所谓自身释放怎样的光和热,戚慈脸上的表情很疯狂:“既慈悲无法救我,唯有以杀正道。” 树叶簌簌作响,天上风起云涌,周围光景迅速跳跃,发出不连续的停顿。 ——连幻境都开始恐惧。 恐怕谁都没想到戚慈会这么疯魔,金丹期大圆满如果自爆金丹,别提这个幻境本身,这周围百里都会毫无人烟。 “陪葬嘛,有什么可怕的。当年爹娘死在黑域,我戚家上下几十口人无人生还,留我一个在世,还有什么可怕的?” 戚慈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好像徒手捏住了什么,一抽一剥,周围的景象就完全变化了。 十三岁的少年邪邪笑着:“怕了?幻境也会怕?” 他的面容逐渐改变,稚气褪去、身量抽高,那个黑发柔弱的少年又变回了后天白发的杀神。 戚慈皱眉望着,他现在如同置身于浩瀚宇宙里,周围是一个又一个漂浮的气泡。 气泡里是彩色的,不停变换相同主角的剧情。有的是凡人梦境,有的是误入领域的修士梦境,林林总总、不知几何。 这个困所有人于幻境中的法宝,恐怕是个非常恐怖的存在。 戚慈担忧霍忍冬安危,忙不迭动身,他穿梭于一个又一个梦境之间,寻找属于霍忍冬的梦。 幻境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外界也许只是一个时辰,里面的人已经度过了两辈子。 戚慈焦急寻找着,忽然他眼前一动,看到一个熟悉的气泡飘过。 泡泡中有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被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搀扶进房里。 虽然嫁衣如血,但她脸色雪白,毫无人气。 看情景,霍忍冬起码已经遭遇了五次死亡循环,她的心力消耗极大,如果再来几次,恐怕理智就会崩塌。 戚慈望着她的脸,只觉胸口怒从中来,也不避讳什么了,伸手就要往那颗幻境气泡里抓去。 这诡异法宝竟然还在拼死抵抗,戚慈只觉有一股强大压力朝他袭来,伸出去的右手灼烧一样剧痛,阻止他干扰霍忍冬的幻境。 这种压力类似修士威压,但对方是毫无生命的,自然也不带气息,至少也是金丹中期以上的威压。 但,这又如何? 戚慈冷笑一声,招出本命雷法,在幻境内部和法宝角力,大有轰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架势。 他的右手被灼烧得焦黑,但还是一寸一寸,挤进了霍忍冬的幻境气泡里。 韩宅,两个婆子正在用麻绳捆缚她的四肢,霍忍冬垂着头一点反抗也没有。 天空忽然响起惊雷声。 “发生什么——”婆子们惊讶回头,就见门口立着道黑魆魆的人影,闪电一亮,披头散发的。 她们吓了一跳,什么人能公然进入韩家内宅? 婆子们冷静下来,想要去关门,但狂风袭来,她们还没开口就被通通轰出了小院。 戚慈远远看着屋里的人,红着眼、踏着雷光一步步走过去。 他一只手搂起床上骨瘦如柴的女子,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完全不占空间,毫无重量似的。 这就是幻境为她拟定好的结局? 戚慈抿嘴,他以指点在霍忍冬眉心稳住神魂,另一只手挥剑,将这小屋大卸八块,院内各种桌椅板凳全部粉碎。 “什么人竟然敢大闹我韩家!不要命了!”有人呼啦啦带着家丁打手冲了进来。 戚慈缓缓回头,一头白发乱舞如修罗逢世。他看着那个站在前排叫嚣的熟悉男人,缓缓露出一个笑意。 “原来是你啊。” 韩庐还没骂两句,忽然感觉自己双脚离地,被人凭空摄了过去,在半空飞快移动。 “啊啊啊啊啊——” 他的恐惧叫声戛然而止,胸口撞上了一根雪亮剑尖。 大汩大汩的鲜血自口中涌出,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却看见近在咫尺的白发男人冷漠看着他。 轻轻道:“畜生,死几次都不为过。” 韩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杀自己的这人是谁。 第四十三章 仙器梦闻道 戚慈是真的恨极了这些韩家人,恨极了韩庐。 他在旅途中对霍忍冬诸多照顾、保护,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悸动和渴望。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韩家人却能弃她如敝履,轻易对她下手,喊打喊杀。 一怒之下,戚慈用剑将韩庐捅了个对穿,但几息以后,被他串在剑尖的男子却像泥水一样慢慢消融,皮肤肌理剥落,失去人的模样。 ——这分明是幻境造出来的,无肉无血的假人。 戚慈冷哼一声,甩开手。 韩庐是早就死去的人,不必过多介怀,方才没忍住出手,是他丧失了理智。 戚慈展臂将霍忍冬更紧地搂在怀中,冷眼瞧着周围景物变幻。 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惊呼大叫着的韩家人都变了形状,看不清五官,变成细条条的泥巴人。 被外力强行打破幻境,霍忍冬的梦境已经不稳,再加上制造幻境的法宝畏惧戚慈,这个幻境气泡随时处在崩溃边缘。 周围环境中的异常越来越多,天上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他们所处的宅院甚至发生了地形上的迁移,破败小院的另一头就连着主屋,从半空突兀衔接,一切都毫无章法,如同拼凑起来的世界。 但不管再怎么异常,戚慈始终不动如山,让身体做屏障,抵挡一切风雨欲来。 霍忍冬是被冰冷的风吹醒的,她眯着眼,感觉周围光线明灭,但始终有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把她紧紧保护着,像一个永不会消失的避风港。 稳重、强大、令人信服。 她努力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侧脸。白发如瀑、眉宇如琢,那张脸——是她朝思暮想了不知道多久的人。 霍忍冬张了张嘴,颤抖着手去触碰他的面颊,但手指探过去,又害怕触碰到的是假象。 她经历了五次生死,此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浑浑噩噩如人偶一样,毫无反抗地经历一遍遍死去的结局。 被下诅咒、被关押囚禁、被绑缚强迫、被做成红丹命陨…… 她多么渴望那个白发身影能再出现。 “公子,我终于梦见你了。” 霍忍冬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舍得挪开眼,恐怕她一眨眼,面前的人就又不见了。 戚慈低头平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中酝酿惊涛骇浪。 怀中女子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他又是心疼又是怜惜,放低了声音:“傻了,我是真的。” 霍忍冬却听不见,她只是痴痴看着他,黑眼睛一眨不眨。 “公子……要是早点梦到你就好了。” 女子声音又轻又慢,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戚慈忍不住一把抓住她手指,紧紧握住、目光灼灼。 此时,天边终于出现一道稍大的裂缝,外头是漆黑一片,并且裂缝还在不停蔓延。 这个幻境即将崩溃了。 戚慈立刻以披风将霍忍冬一裹,抱着她飞身跃了出去。 只闻“噗”的一声,两人仿佛脱离了气泡,终于进入正常时间流速的现实世界。 “忍冬!” “醒醒!” 霍忍冬猛地睁开眼,她一手揪住领口,仿佛溺水之人张嘴大口大口急促呼吸,随后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咳到撕心裂肺,半晌才平静下来。 几滴汗水滴落在地,晕开小小的水迹,霍忍冬面庞都涨红了,瞪着眼睛盯住脚尖,浑身佝偻蜷缩着抱着自己,她还没从死了又活的惊恐经历中回过神。 这时,一只大手摸到她发顶,以温柔的力道轻轻揉了揉,传递来一股令人心安的灵力。 霍忍冬这才如梦初醒,缓缓坐直身体,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只觉鼻尖一酸,眼泪在眼眶里酝酿:“公子……” 戚慈柔声安慰小姑娘:“别怕,我们已经出来了,你安全了,以后谁都没办法再伤害你。” 他看着霍忍冬因为抽泣不断颤抖的消瘦肩膀,没有犹豫,直接伸手将人揽入了怀中。 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可以给予她一切安全感。 两人在茶棚内温存了好一会,霍忍冬才渐渐平复心情。她红着脸推开戚慈的胸膛,但因为梦里一遍遍死于红丹的场面太过吓人,她依然攥着他的衣袖。 抬头环顾四周,小破城还是那个模样,茶棚里一切正常,什么韩庐、什么仆妇全都不存在。 连她面前茶碗中的水都还是热的,仿佛那生生死死的噩梦只有一瞬间。 只是霍忍冬还是发现了异常,那店家傻愣愣站在锅炉旁边,双目无神。一桌食客也是一样的模样,端着放着枯树叶的茶水仰头就喝。 霍忍冬悄悄问:“莫非,他们是假人?” 戚慈扶着她站起来:“是普通凡人,只不过都被法宝控制了,心神活在幻境里,只有躯体照着常识生活。” 但这‘常识’和平素还是有区别的。 平时待客的馒头变成了石头,茶叶变成了枯树叶。 戚慈一挥手,茶棚里的一桌茶客并那店家,全都眼睛一闭瘫软在地,发出均匀的呼吸,竟然是睡着了。 “他们恐怕进入幻境很久了,心力损耗过大,我让他们先陷入沉睡养一养。” 戚慈回头,眼神幽暗地看着圩城城门,“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城中。” 本来没打算深究的,不过这家伙差点伤害到霍忍冬。 不能忍。 两人并肩踏入城内,周围来往的民众仿佛还维持正常生活一样,对这两个外来者毫无所觉。 街上还算繁华,来来往往的客商不绝如缕。 看似繁华烟火,实则诡谲吓人。 “糖葫芦儿,一文钱一串咯!” 霍忍冬凝视着身边走过去的卖糖葫芦的老翁,他背着的草杆上空无一物,叫卖的“糖葫芦”根本是枯树枝。 街边饭馆里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而客人酒桌上的碗碟却是空的,里面的人却完全不觉得异常,拿着空碗和筷子扒饭,吃得香甜。 两人走过几个街道,发现全城的人都是如此。 诡异的仿佛一出大型木偶剧。 走出一个小巷,霍忍冬偏头一看,忽然捂住口鼻。 ——一处残破屋角,赫然躺着一具已经腐烂的人类尸骨。这尸体临死前还抱着扫帚,一副要打扫卫生的模样。 霍忍冬只觉得背脊汗毛倒竖,忍不住躲到戚慈身后:“公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戚慈眉头紧皱:“这是一件可引人入梦、勾出回忆并自行编排剧情的强大法器,恐怕已有天级,连我都未曾察觉端倪。” 城内百姓的神志沉于幻境,身体一次次重复法器赋予他们的劳动,这样机械性的动作是要耗费精力的,幻境又同时耗费他们的心力,如此这般日积月累…… 身体弱的早就死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器所在,终止幻境。” 戚慈沉着脸扫视四周,一片片房屋如鳞次栉比,更别提城郊的农舍和田地,占地面积约有百十公里。 他以神识扩散覆盖,但不知道是法器等级太高还是有人刻意隐瞒,竟然感知不到分毫。 城内城外那么大,到底藏在哪里? 两人如没头苍蝇在圩城内乱转,几个时辰过去,法器没找到,但他们巧合下发现了好几个误入城内的修士。 全都是散修,而且全部被幻境迷失了,傻愣愣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修士较之凡人,经历更跌宕复杂。 农夫毕生种地,最大的困难或许就是天灾减产。但修士可面临无数生死绝境。 让他们一刻不停回忆过去最痛苦的画面,这几个修士明显心力缺失,面上已经露出死相。 戚慈让几人陷入沉睡,暂时稳固过度消耗的神魂。他略带烦躁地转身,忽然感觉到一股逸散的灵力,飘散在空气里,较之周围格外浓烈。 “走!” 两人赶到地方,戚慈毫不犹豫一脚踹开房门。刹那间,屋内发霉发臭的恶气猛地朝外扩散,他一愣神,忙转身一把捞住霍忍冬,将她挡在身后。 “怎么了?”霍忍冬被一下子抱住没反应过来,勉强探头想要张望。 “别看。”戚慈眉头紧锁。 霍忍冬埋首在他肩膀,因为戚慈个子太高,她看不见屋内情景,只能闻到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 “不是法器?” 戚慈的声音很不开心:“不是法器,是修士的尸体。” 屋内有一具衣衫不整的男修尸体,看腐烂程度已经过了几日。 修士与天争命,携五行灵力、太阴太阳修行,躯体血肉内都带着磅礴灵力,死后也会重归大地,反哺自然。 看尸体的动作,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拼死作出反抗,但还是蚍蜉撼树,被强大的幻境掌控,一点点耗干心力、耗死神魂。 方才戚慈感知到一股浓厚的灵力逸散,还以为是法器所在,没想到…… “此法器十分危险,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他再次嘱咐。 戚慈收敛了修士尸体,带着霍忍冬离开小屋。此时他们站在街道上有些踯躅,目前遇到的尸体越来越多,再拖下去,恐怕连城里那些活着的普通百姓也撑不住了。 “公子,我有些想法……”霍忍冬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尸走肉’迟疑开口。 “一路走来,外城并未发现有人身死。越往内,似乎尸体越多。如果越靠近法器力量越强、受害时间越早,那么是不是尸体集中的地方就是源头?” 话音落下,戚慈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天才!” 被他这么直白的表扬,霍忍冬脸颊飞红。 戚慈作为金丹大圆满修士,目力惊人,他神识足以覆盖整座小城,搜寻下很快就发现了尸体的排布规律。 两人御剑疾行,最终来到一处红墙白瓦的地方。 霍忍冬望着面前雕栏画栋的宅邸,又看了看靠在大门边,穿着家丁服,已经只剩骷髅的尸体。 戚慈眉目沉下来:“城主府就是源头。” 他们闯入城主府内,里头安安静静一片,没有结界,没有陷阱,没有阵法。 因为城主早就死了。 主屋的正厅内,戚慈一脚踹开房门,风带起尘土飞扬,多日不曾透气,霉变的臭味汹涌而出。 霍忍冬以袖捂口,她瞪大眼,见厅内一具穿着绫罗绸缎的男性老年干尸坐在红木圈椅里。他还保持着临死前双手合拢的动作,尖锐的指骨朝前,似要抓握什么东西。 他的面前,城主府主厅的案桌上摆着一个青铜质地的小鼎,雕刻精美,华丽非常。 鼎内没有焚香,倒是左右两边摆满珍贵的贡品,黄金托盘、白银香炉…… 戚慈走上前,默默念出小鼎上的古语刻字: “梦、闻、道。” 第四十四章 噩梦有尽头 这个青铜鼎和城主府内的其他置物、家具格格不入。 它浑身上下满是历史厚重的气息,虽然雕刻精美、保养得宜,但霍忍冬总觉得鼎上黑气环绕,透露着一股邪性。 她看了看那昂贵的黄花梨案桌,还有周围的金银器物。 与其说这个鼎是摆放的装饰物,不如说周围那些贡品,都是用来供奉它的…… 霍忍冬小声问:“公子,这就是那件引全城人入梦的法器?” 戚慈的目光微冷:“这是仙器。” 霍忍冬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仙器?” 她瞥了眼厅堂里死不瞑目的城主干尸,还有府内外不计其数的仆从们可怖的尸体。 仙器? 死的人已经太多了,这样招来灾祸的恐怖法宝竟然会是仙器? 戚慈连掐几个手诀,口中默念咒语,这青铜鼎很快发出幽幽绿光,摇晃着飘浮到了半空。 只见绿光呈水波状往外扩散,一圈圈蔓延到府外,从半空洒落。 戚慈仰头看着,但脸色却没有好看几分。 “法宝有天地玄黄四阶,天级以上则为仙器。每一件仙器都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不是上古宗门的镇宗之宝,就是化神大能的本命法宝。” “此鼎名叫梦闻道,是天衍宗两千年前一位化神尊者的法宝,传言可启人道心、强壮神魂。也可引人入心魔、杀人于无形,在元婴期以下绝无敌手。” 霍忍冬惊讶:“这竟然是天衍宗前辈的法宝!”那么他知晓就很正常了。 戚慈目光复杂地看着盘旋浮空的青铜鼎:“尊者坐化后此物就消失了,师门几番寻找,不知竟流落到了凡间。” “它现在被障毒污染,已经从仙器‘梦闻道’变成了魔器‘梦魂鼎’。” “圩城城主只是个凡人,他没有法力开启仙器。但他有欲望,邪念生于欲、又与障毒合,阴差阳错下让梦闻道受了血祭供奉,这才酿下大祸。” 身旁穿绫罗绸缎的城主已经成了干尸,他们无从知晓他当初在想什么,又想通过仙器得偿什么愿望。 但清楚的是,这位城主先是用自家人的血供奉,然后又献上了全城人,但可惜,仙器并不会被一个凡人掌控。 他不仅让自己和家人命丧于此,还连累了全城百姓和路过的无辜行人、修士。 梦魂鼎让全城的百姓都活在梦里,如同行尸走肉。只要有人路过,就会被拉进去,成为填充这个巨大梦境的血肉棋子。 戚慈从储物袋中取出八面不同颜色的阵旗,按五行八卦的方位摆在城主府不同位置。等注入灵力,阵旗迎风招展,很快构架出一个牢不可破的结界。 结界外壁有金色咒文小字流转,戚慈又在霍忍冬身上套了一个防护罩,才道:“我刚才施法解除了幻境,但梦魂鼎后患无穷,也许它还会再次启动害人性命,必须收服。” “你退后,不要靠近。” 霍忍冬知道自己的实力对上仙器实在不够看的,此举危险万分,依言退到厅堂外的假山石后,隐蔽了身形。 她见戚慈凌空飞起,黑袍猎猎、白发如雪。他朝青铜鼎狠狠打下几个伏魔手诀,又撕开几张强力符箓,霎时狂风四起。 风云变换间,霍忍冬瞧见梦魂鼎高速旋转起来,刚才还平平无奇的法器忽然气质大变。 一股黑气突然从鼎内涌出,飞快凝聚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形状。 “啊啊啊啊——” 那骷髅好像是活的,在空中不断扭曲,发出刺耳的尖叫。但细看,巨大的骷髅又是由无数渺小的人头组成,人头表情各异,但都痛苦万分,应该是这些年死于梦魂鼎的冤魂。 霍忍冬用手捂住嘴,以防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她一路上遇见过的最恐怖的场景,但面对如此多的亡魂冤鬼,戚慈始终面无表情。 他好像根本没有害怕的东西。 俊美青年脸色布满寒霜,一双眼淬了冰,眼看着黑气朝自己蔓延过来,冤魂叫嚣着在周围盘旋,双手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 霍忍冬只能看见他挺直伟岸的背脊,一点点被黑气吞没,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黑气涌动,已经完全遮蔽了戚慈的身形,因为提前设置好的阵旗,障毒无法溢出结界,逐渐变成了一个纯黑色的球。 球内半晌没有动静,霍忍冬急得团团转。 戚慈本来就身负重伤,他要怎么对付这样浓重的障毒? 事实是,戚慈在阵法内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梦魂鼎流落民间两千年,早就吸满了欲念和邪念,这些都是障毒喜爱的养料。 此刻,换成任何一个元婴期以下的修士,恐怕都要命丧当场。戚慈非常强大,他和障毒对抗日久,这也代表着他可以支持更久的时间,甚至比元婴期还要久。 他的自控能力非常强,这么多年都是自己熬过来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开始本能地吸收梦魂鼎内的障毒。 他显然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可是障毒入体的痛苦还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戚慈青筋暴起,理智渐渐消失,他的眼睛开始慢慢变成红色。 可他不能疯! 如果堕落成魔,第一个死的就是外面的霍忍冬。 突然间,这只恐怖的巨兽听见了一道声音: 是用笛子吹的清心小曲。 在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当中,这个声音就像是一个靶子! 戚慈记得这支曲子。 他不可控地想起了吹曲子的姑娘,她笨拙地握着竹笛,和老散修学习乡间小调。又在他毒发时,坐在床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慰他的灵魂。 她白皙的手指,微红的唇瓣,温柔的眼神,垂下的青丝…… 戚慈眼睛内的红色开始褪去,终于,他的嘴唇动了一下。 然后他歪了歪头,面无表情看向身前依然漂浮着的梦魂鼎。 戚慈单手一抓,巨大的骷髅尖叫着消散。 刚才还气势惊人、吞吐障气的梦魂鼎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摄入掌中。 结界解开,霍忍冬匆匆跑过来,见地上一片狼藉,而那白发男子正低着头单膝跪地。 “公子,你怎么样!” 霍忍冬火速将青霄玉吊坠取出来,紧紧贴在他心口,她双手用力搂住了他手臂,目光满含担忧急切。 戚慈缓慢抬起头,他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脸色唇色苍白,显得那抹红格外突兀。 他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浅笑,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手指勾住一缕散落的头发,轻轻别在耳后。 云舒风定,太阳温暖大地。 两人在一片狼藉中对视良久,目光胶着,谁也不愿意先移开。 半晌,院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才唤回霍忍冬的理智。 因为仙器被收,人们从幻境里清醒,外面依稀传来了人声。有瞧见尸体的惊恐,也有恍然如梦的惊叫。 戚慈单手搂住霍忍冬的腰肢,凌空跃起:“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们找了一处无人居住的楼阁暂时落脚。 霍忍冬惦记他身上的伤,一落地就立刻从储物袋里掏出了纱布和伤药。 “其实并无大碍,你别紧张……” 戚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一动不动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转来转去忙活,心头享受。 她把他衣裳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臂膀,左肩那处裂伤又变黑了许多,往外蔓延出黑色的丝线,瞧着有些恐怖。 霍忍冬一声不吭,手上动作娴熟地清洗、敷药、包扎。 戚慈扯扯嘴角,安慰:“我已受伤多年,体内的障毒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关系。”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霍忍冬有些气,把他的纱布打了个蝴蝶结。 戚慈:…… “安心,等到了目的地,障毒就可治。” 他献宝似的,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物,“你看这是什么?” 他手心里躺着一枚扁扁的圆形物体,流光溢彩,像个贝壳。 霍忍冬歪了歪头。 戚慈为讨她欢心,语气里带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这是先天灵物,鉴水。诞生于平和如镜的大湖。” “你佩戴在身上,就可向它借来水系灵力,随时修炼冰剑和水剑。” 霍忍冬借过风、借过黎明之光、借过古树木灵,还是第一次知道水之力。 “公子从哪里来的?” “方才我收服梦闻道时,从其中发现了许多修士的遗物,都是不知道多少年遗留下来的东西了,损坏者半,这鉴水倒是可遇不可求。” 戚慈将贝壳一样的小东西放在她手心:“你当是你赠我飞虹的回礼。” 霍忍冬脸一红。一来一回,她怎么还的清? 等彻底解决仙器之乱后,圩城内已经没有危险。 只是路上到处都是哭喊声,不少人抬着棺椁和灵幡,往城外去出殡。 两人并肩走在街头,看许多城民已经恢复生产,只不过模样还有点虚弱,医馆和药房排满长队。 戚慈:“梦魂鼎耗费心力和生气,这座城的百姓心力损耗严重,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 想了想,他抬手一握、手掌再一翻,一个金色符文被打入地下,又猛地变大,覆盖住整个城池。 霍忍冬已经开始学阵法了,认出了这是养心阵。 她笑:“公子大善!” 戚慈负手朝外走,表情不变:“随手为之罢了。” 他们走出城门,见城郊那茶棚的老板还在煮茶,炊烟袅袅,只不过铜炉内沸腾的不再是枯树叶了。 霍忍冬闻着阵阵茶香,思绪有些飘远。 戚慈察觉了她的失神:“在想什么?” 霍忍冬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腰间的鉴水丝绦:“想我的前夫。” 戚慈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韩庐。” 霍忍冬往前一步转身看他,露出一个笑:“我只是在想,原来我对他的感情也不够深,只需一点猜忌就能放弃。” “公子,还没谢谢你,把我从噩梦里救出来。” 因为有你在,我知道每一次噩梦,终会有尽头。 第四十五章 忽然不想就这么死了 离开圩城的时候,暮色四合,山林间的小城迎来万家灯火,渐渐恢复生机。 经历过五次死亡循环幻境,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霍忍冬走在绿荫小道上,只觉得恍然如梦。 她现在闭上眼,还会回忆起韩家人狰狞的五官,还能感觉到濒死的恐惧。 所幸那个引发幻境的仙器已经被戚慈收服了,妥帖安放在储物袋里。 霍忍冬有些怅然,感慨道:“修仙一途之坎坷,闻所未闻,凡人根本难以想象。” “我在小草村所遇最艰辛的事,不过是七岁那年村子遭逢大旱,地里庄稼减产罢了。” 走在她身旁的戚慈悄悄看了一眼,道:“我七岁那年开始学剑,人还没有木剑高,在寒冬腊月的松林一待就是一个月,冻晕不知多少次。” 霍忍冬:“十岁时,爹娘染了疫病去世,家中只剩我自己。” 戚慈:“十三岁,爹娘率领正道诸弟子前往黑域加固封魔印,任务失败,无人归来,戚家满门死得只余下我一人,我成为所有世家宗门的眼中钉。” “二十岁,我已打退刺杀和袭击几十次。胳膊被斩断了又接上,世人能想象到的伤我都受过,呵,夜半我只能睡在屋顶。” “八十岁,成就金丹后期,天衍宗派我去加固封魔印,可没想到黑域里有近百名入魔修士,我一人屠尽。归来之后,白玉京无人再敢挑衅于我。” “一百岁,师尊坐化,我再无牵挂,离开宗门四处游历寻找解毒之法。其实也是因为掌门忌惮,无容身之地,他们唯恐我会堕落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是远离白玉京的好。” 她抬头看着戚慈。 青年也低头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会好起来的。” 她愣住了,看向他俊美又坚毅的侧脸。 霍忍冬虽然家境贫寒、孤苦无依,但从小到大有村民们照拂,又有天道宠爱,珍惜草药随处可摘,从未因生计发过愁。 但戚慈却不一样,他虽生于修真世家、贵为天衍宗的小师叔,却是在刀山火海、明争暗斗里长大的。无数人想要他命,想要他死。 霍忍冬忽然问:“公子,你的幻境里是什么?” 戚慈眉头一动,语气平平:“我梦见了十三岁时的景象。爹娘和亲族全数死于黑域,又被人污蔑通魔背叛,家奴门客为了保护我,一个个自爆金丹而亡,我流落民间,被你家祖所救……” 霍忍冬想,他少年时父母亡故,又被迫背上骂名和仇恨,水深火热里能一路成长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 她轻声安慰:“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戚慈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满门皆亡也好、身中障毒也罢。但其他人都觉得那是他难以启齿的过去一般,从不敢提起一句。 如今她这样说,好像在她的话里,那些苦难的过去,似乎就是为了此刻的甘甜似的。 戚慈嘴角微微弯起。 最厉害的人? 他不喜欢修士们的吹捧,但是她一表扬他—— 如果他有尾巴,此刻就要高高翘起来了。 * 戚慈游历多年,寻找过的解毒之法不计其数,有起效的,也有无用的。世人皆说障毒药石无治,但其实并不绝对。 障毒为大恶、至邪。 那就需要至纯、至善来净化。 戚慈此行的目的地是个神秘的村子,里头或有彻底解开障毒的方法。 霍忍冬对此很期待,但跟着他一路西行,竟然渐渐到了深山老林里,别说村子了,这里根本就是毫无人烟。 地上铺着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的枯枝腐叶,踩上去窸窣作响,林间只有野兽的足迹形成的小路。 听见人类的动静,几只凶猛野兽徐徐探来,压低身体,用黄绿色的竖瞳远远盯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霍忍冬刚刚想拔剑,就见戚慈背后的雷刑剑倏地悬浮、变大,绕着二人飞快转圈。雷刑剑锋利的剑刃砍掉许多拦路的树杈枝条。 戚慈冷冷道:“滚。” 话音落下,那些呈包围状的野兽们,立马“嗷呜嗷呜”惊恐地逃窜进了密林里。 四周重回寂静,霍忍冬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树林,疑惑:“公子,这里面真的有村子吗?” 戚慈让雷刑剑变大,带着她坐上去:“圣树村与世隔绝,不被外人知晓,如果不是我爹娘早些年于村子有恩,恐怕我也不知道。” 他们御剑在密林里快速穿梭。 像一条小船,徜徉在浓绿色的海洋里。 霍忍冬半眯着眼,感受风卷着树叶不断拂过身侧,她抬头看去,见前方的密林还是一望无际,要不是周围的树木种类有变化,她几乎以为还在原地打转。 伴随他们御剑深入,原来树林里还有不少动物痕迹,但是现在,周围一片浓绿,抬头就是乌压压的树顶,除了偶尔得见的蓝天,彻底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这样飞不出去,飞再远,都走不出密林。 “村外有先天形成的奇诡八卦阵,为了保护圣树,外界修士是进不去的。”说着,戚慈搂住她的腰,“闭上眼,听风。” 霍忍冬不知道什么叫听风,她干脆破罐破摔,双手紧紧抱着戚慈的脖子,闭上眼,仔细辨认周围的风声。 雷刑剑不知道是往哪里飞,呼呼的风声起先还夹着拍击树叶的妙响,后来就变成高速前进的嗡鸣。 贴身的男性躯体,不断传递来蓬勃热力和支撑,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霍忍冬忽然感觉周围气息一清。 她猛地睁开眼,头顶戚慈淡笑:“我们到了。” 刚才明明还身处密林,忽然就豁然开朗,雷刑剑飞翔在一片绵延千里的农田之上,他们脚下麦苗绿油油,长得竟有成人一半高! 霍忍冬看见几只肥得不像话的牛马在田埂边悠闲吃草,白白的羊群被圈在牧场里,一番田园情趣。 而且一踏进圣树村范围,就可以感觉到这里的灵气格外浓郁,令人精神一震,比之白玉京也不遑多让。 望不见尽头的翠绿山坡像一块绿毯,这仿佛是梦里才有的人间仙境。 这都不是最震撼的,霍忍冬直到看见那棵名为圣树的巨树,半天都合不拢嘴。 抬头望去,那棵无比巨大的合欢树,树冠几乎遮天蔽日,绵延笼罩了整个村子,粉色的花朵迎风招展,如同羽毛。 牛马家畜和树干一比,渺小的如同蚂蚁。那些农舍和房屋,也都环绕着圣树修建,像一个个小蘑菇。 霍忍冬正震撼于这圣树村的奇特景致,就听远处有声音传来:“可是慈惠真君?” 一头老黄牛嚼着草根,睁着浑浊的眼睛缓缓走来。老牛背上坐着个和它一样老的黑脸老头,他满脸褶皱,带了顶斗笠,手里持一根锄头。 戚慈收了剑,对这明显是凡人的老头拱手一礼:“见过村长。” 并不见丝毫修仙者的倨傲,连他一贯的桀骜不驯也没有。 老头虽然白发苍苍,但是精神很好,他笑着瞧了一眼戚慈,又看了看他身后茫然的霍忍冬。 “真君怎么改主意了?老朽记得十年前,真君也来过我们村子。” 戚慈神色平静,他自嘲一笑:“忽然不想就这么死了。” 过去他孑然一身,唯一关心他的师尊早已坐化,世间人皆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他早死早超生。治或不治,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戚慈转头看了看身侧女子,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他又拱手一礼:“今日冒昧前来,还请村长助我解毒。” 老头眯着眼笑:“真君言重了,戚仙师夫妇于我圣树村有恩,大恩不言谢,今日真君有难,老朽肯定要助一臂之力。” 村长骑上黄牛,带着他们缓缓朝村子里去。 三人绕过农田,走过硕果累累的果园,就见到万家灯火。 圣树村一直守护巨大圣树存活,自给自足,村民们的房屋都是朴实的泥瓦房,身上穿的也是廉价的麻布衣衫。 什么歌舞酒楼、赌坊金铺,都和这里无关。 一路走来,许多人和村长打招呼,他们瞧见陌生外来人,纷纷露出疑惑好奇的神情,甚至还有幼童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霍忍冬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她看见一名大约十几岁的少年,一个人推着块巨大的石磨。 又有六七岁的小童,抱着个硕大的南瓜走得飞快。 更别提正值壮年的男子,单手就能扛起一根树干。 霍忍冬:…… 她再看看身前骑牛领路的老村长,保守估计,这位村长起码有一百岁高龄吧。 守着圣树,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虽然都是普通人,但显然多年沐浴灵气,精神奕奕、身体硬朗,不容易得病,还都力大无穷。 这样的洞天福地,如果被外界知晓了,恐怕又会招至腥风血雨。 这样想想,外头密林有先天的奇诡八卦阵保护就不足为奇了。 村长的小屋是距离圣树最近的,老头解开戚慈衣衫检查了一下伤势,又搭脉细查。 他面色凝重:“比起十年前又严重不少,真君再晚来一步,恐怕……” “不过有圣树在此,尚有转圜余地。” 霍忍冬急切问:“请问村长,该如何做?” 老村长笑眯眯看了看她:“自然是要借圣树木灵,洗涤真君身上的障毒了。” “只不过……” “圣树有天地结界守护,天然摒除奸邪之人,若是魔人靠近,必将步步遭受焚身之痛。” “真君身中障毒,障毒极恶,会被结界排斥在外。” “可要解毒,就需要沐浴圣树的至纯灵气,彻底清洗邪祟。此番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真君,您可能承受?” 第四十六章 等我死了,你才能哭 霍忍冬一愣,常人不能忍受之痛……那是什么? 可听到这样的话,戚慈却没有一点犹豫:“可以。” 一切似乎都在村长意料之中,老人眼神深沉,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郑重点头:“好,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往巨大合欢树下走去。 圣树存在日久,不清楚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千年,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有的灵性,只是圣树村人自有传承起,便世代守护着这里。 越是靠近,巨物给人视觉上的震撼感越强烈,霍忍冬看着那粗壮到需要几十人合抱的树干,高耸入云的树冠,心中升起难言的敬畏。 天地之大、传奇至伟。 圣树周围的空气近乎病态的洁净,靠近都能感受到神圣气氛。 肥沃的黑色土地上,连普通杂草都灵气充裕,欣欣向荣。 不断有白色鸟雀在树冠周围盘桓飞舞,发出啾啾鸣叫声,像是陪伴圣树的精灵。 几人在距离树干一里地的位置停下,在那里有一圈村民们打下的木桩,用红色麻绳圈起来。 麻绳上挂满了石片,上面刻着些祈福的话语。长年累月被雨雪侵蚀,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叮铃——叮铃——” 被风一吹,石片发出清脆撞击的声音。 “我们到了。”老村长缓慢回过身来,神色带了丝方才没有的认真。 “慈惠真君,圣树地位尊崇,此番带你们进来已是破例,至于能不能获救,就看你自己的了。” 戚慈垂下眼:“在下明白。” 村长点点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小木屋:“那是老朽的居所,你先沐浴焚香、剔除杂物,准备好后就能开始了。” 木屋附近有村民们日常打水的冷泉,戚慈用泉水洗净身体。他披散一头白发,只穿着件纯白色的中衣,连飞剑和储物袋也没带,赤着脚两手空空往圣树的方向走。 男人踽踽独行,湿漉漉的长发还滴着水珠,贴在强壮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线条优美的肌肉弧度。 那件白色中衣,让平时总是一身黑衣的戚慈看起来有几分脆弱。 霍忍冬站在红绳圈外,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一步步往里走,步伐坚定。 村长和一众村民也聚集在红绳圈外,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毕竟村子常年没有外人进来。 有人一边做着手里的编织活计一边问:“村长,这人是谁啊?还想靠圣树治病?” 村长抽着旱烟摆手:“你们年轻不知道,他父母曾救过村子,要没有他们,外界修士恐早就发现这里了,我们也不会有安居乐业。今天他来,算是偿还那一份恩情吧。” 又有人质疑:“圣树是先天灵物,至纯至净,不是那么容易靠近的。就算是我们,也至多行至百步之内。他看起来身中邪毒,那是最污秽的东西,圣树怎么能允许他走近?” 村长看着脚步明显沉重起来的戚慈,淡淡道:“圣树自有定夺,能走多远,就看他能忍到哪里了。” 听着他们毫不掩饰的话,霍忍冬双手揪住了衣襟,一颗心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敢眨。 村长虽然说的轻松,但她知道,戚慈正在承受莫大的压力。 一开始他还能腰背笔直,但很快,他的脚步明显缓慢起来,仿佛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戚慈正遭受巨大的痛苦。 圣树是天地间神奇的存在,光是“靠近”这一项,都能筛选掉九成九的人。 霍忍冬正思绪万千,忽然听闻耳边惊呼一片。 “快看,起火了!” “哇……” “原来污秽靠近圣树真的会被烧!” 霍忍冬下意识往前靠了半步,双手抓紧了麻绳。 不远处的男人,身披白衣,方才还一切正常,但现在身上突兀地多出一片红光——着火了! 只见戚慈身上燃起朵朵橙红色的火焰,跃动着铺在白色衣料上,像坠落的太阳火种,从他的背脊燃烧到手臂。 他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继续迈步往前走。 但火势绝不仅于此,一开始还是肩背上浅浅的火苗,随着戚慈继续靠近圣树,那火越烧越大,竟然变成了滚滚烈焰。 大火卷起了气流,把他的白发吹得乱飞。 戚慈双手握拳,手背和手臂青筋暴起,汗水划过俊美冷硬的侧脸,牙关紧咬。 任谁背上、身上灼烧烈火都会痛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但戚慈愣是一声也没吭,他沉默着靠近。 脸色越苍白,但他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从远处看,树下只剩一个被烈火包围的人影,在焚烧里略显扭曲。 红与白,这强烈的视觉冲击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村民们甚至生出疑惑想法:这火是不是根本不热的?要不然,他怎么好像完全不曾痛苦。 他们逐渐停下手里的活,或坐或站,小声议论着面前的男人。 “爹爹,他不疼吗?阿奴被火星撩了手都要哭好久。” “怎么可能不疼,他是忍着呢。” “换我就不治了,烈火焚身可不是说说而已。” “是条汉子……” 火光把她的脸都照红了,霍忍冬难以掩饰震惊的表情。 这就是村长说的‘常人不能忍受之痛’? 圣树之火显然并不普通,明明熊熊燃烧,戚慈身上的衣服却没有任何毁坏的迹象。火花遇到他湿淋淋的头发和汗珠,也不会熄灭。 仿佛这火燃于神魂、起于虚无。 身旁的村长把旱烟枪在石头上磕了磕:“圣树之气至纯至净,遇上障毒,一清一浊自然会剧烈碰撞疯狂灼烧。等他身上的火烧完,毒就解了。” 村民唏嘘:“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治疗之法!” 村长垂着眼皮老神在在:“烈火灼身的痛苦可没几个人能承受,别以为他不吭声就不疼,这火可是烧在身体里的,烧他的骨髓,烧他的经脉。” 话音落下,原本议论纷纷的村民们也不说话了,大家肃然起敬,沉默地看着戚慈的背影。 霍忍冬始终没吭声,她一直默默注视着。 终于,在走到大概一半的位置时,戚慈再也无法前进哪怕一步。 “砰”的一声,他跪倒在地上。 高大男人佝偻着背脊,双手撑着地面,汗水滴滴答答落下,湿透了衣衫,连身躯都在微微发抖。 霍忍冬惊呼出声:“公子!” 她想要往前去,但双手触到拦路的红绳,还是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知道戚慈有多能忍,哪怕旧伤发作、鲜血淋漓,他也不会吭一声。如今这副样子,想也知道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身旁的村长耷拉着眼,望着男人被火焰包裹的身体,朝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别围着凑热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村长第一个离开,随后其他村民也陆续走开去干活了。 戚慈身上的烈焰并没有要熄灭的迹象,也不知道要烧多久。 一个接一个离开,到最后,只有霍忍冬自己还站在原地。 她眼睛干涩,手心里被掐出了红痕。 两人一个跪在圣树下,一个站在红圈外,默不吭声互相守护、陪伴着。 一直到太阳落山,最后一丝阳光躲回地平线下,他身上滚滚燃烧的火焰终于有了熄灭的趋势。 那个跪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他好像一只从沉眠里苏醒的兽,一双手揪着地上的杂草,深呼吸好久,才缓缓积蓄力量,直起了腰。 他想要站起来,但双手刚离开地面就又摔了回去。几次试探后,他放弃了,反而用这种狼狈不堪的姿态,往红绳的方向爬。 霍忍冬瞪大眼,震惊地看着缓缓朝她靠近的男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肩背上还冒着滚滚烟气,那是高温灼烧后的反应。 虽然一头凌乱长发挡住了面庞,但霍忍冬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他在努力回到她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戚慈终于到了红绳边,霍忍冬蹲下身想要去扶他,却被躲开了。 戚慈声音沙哑:“别碰……” 他白发被汗水沾湿,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了看她,勾唇一笑:“会烫到你。” 霍忍冬一愣,下一秒直接哭出声:“公子,你……” 见豆大的泪珠从她白玉一样的面庞上滚落,戚慈有些无措,他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手上沾了泥。 霍忍冬埋头抹泪,忽然感觉有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脸。 泪眼朦胧里,戚慈的样子都模糊难辨,他捻着自己还算干净的一块袖子,笨拙地擦拭她的泪水。 “哭什么?我又没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哭。” “你知道的,这点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望着面前女子梨花带雨的面庞,戚慈眼眸深沉。 进村子的时候,村长曾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从前戚慈也知道圣树也净化障毒,但他不曾过来治疗,因为他没有想法活。 至于现在嘛…… 他忽然不想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想长长久久的活下去,陪伴一个人、保护一个人,做她的翅膀,做她的风。 载着她飞得高高的,飞到别人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 * 后来几日,只有每天晚上太阳落山后,戚慈才能离开圣树脚下,把身体浸入冰冷的泉水降温,等第二天一早再继续遭受烈焰焚身之苦。 霍忍冬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找到村长:“他还需忍受多久?” 村长坐在老黄牛背上,望着远处只剩一团火球的人形:“这个距离,他还不曾真正靠近圣树,周围纯净之气不足,解毒大概需要烧一年。” 霍忍冬瞳孔地震。 一年!!! 第四十七章 天道的宠儿 一年…… 霍忍冬身子一歪,膝盖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哼。 “村长爷爷,求求您想想办法救救他吧,烧一年戚慈会被折磨死的!” 村长吓了一跳,他见这姑娘气质不凡,又是戚慈亲自带来的,应该也是修仙者,谁知说跪就跪。 他连忙把人拉起来:“小姑娘快起来快起来,老朽可受不住啊。办法嘛理论上不是没有,只是没人能做到罢了。” 霍忍冬咬牙忍着眼泪:“求村长爷爷解惑。” 见她情真意切,村长叹了一口气,手执旱烟遥遥一指:“你也看见了,真君最多走半里地,他距离圣树太远,正气是不够燃灭障毒的。” 霍忍冬:“那该如何?” “姑娘你瞧见圣树下的黑色泥土了吗?” 村子田里的泥土是普通颜色,深棕有些发红,附近的山林、湖边都是这样的土。只有圣树树根附近的土地是漆黑的,而且是有些奇异的黑。 在这黑土地上不长杂草,不生虫豸,不光没有杂质,连石块、砂砾都没有,干干净净到了极点。 村长幽幽道:“那是息壤,是先天灵物,拥有充沛的土系灵力,可供养圣树生长。息壤自生自息,你可以看做它是活的、有生命的泥土。” 霍忍冬飞快思考,有了一个惊喜的猜测。 “那是不是说明不靠近圣树,只要公子能躺在息壤上,就一样可以净化障毒!” 村长欣赏地看着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霍忍冬心中千回百转,想了想坚定道:“村长爷爷,我去挖息壤。” 老人浑浊的眼眸看着她:“姑娘,老朽之所以说此举困难,是因为条条件件,都不可行啊……” “其一,圣树有灵,我们村民至多行到三分之二处,从没有人能走到树下。” “其二,息壤非寻常泥土,它一旦脱离地面,不过几日就会丧失效力,变成死物。” “其三,任何活物只要双脚踩上息壤,就会不断下陷,直到身体被彻底吞没,所以息壤周围绝无动植物存活,姑娘,它是死亡之土啊……” 随着老人一字一句,霍忍冬一颗心越来越沉。她攥紧拳头,红着眼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焰,火中有一个佝偻着腰跪在地上的人影。 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村长爷爷,你明知道的,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一定要去。” 她一定要救他,就像他当时奋不顾身救她一样。 圣树下,戚慈已经被烧了整整三日。 第一天他还能强打精神和她说两句话,露出一抹笑容。第二天开始,他胸腔里发出的呼吸声又沉又快,整个人像从汗水里捞出来的。 被灼烧的痛苦不是割一剑、砍一刀那样的,是连绵不断、忍无可忍。 尽管如此痛苦,每到太阳落山,他还是要强撑着爬回来,一双眼睛紧紧望着霍忍冬的方向。 哪怕只是交换一个眼神,他疲惫的目光里就有无言的安抚。 他不想叫她担心。 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苦熬。 至于戚慈能不能撑到解毒结束,就是未知数了。 霍忍冬和村长说好后,仔细在冷泉里沐浴焚香,洗干净身体后换上白衣,赤脚走到红绳边。 不远处是一团火球,火焰里间或传出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嘶吼声。 男人宛如困兽。 风吹过,红绳上的石片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霍忍冬随意翻开一块石片,上面刻着“希望爹娘身体健康”,下一块写着“希望媳妇顺利诞下孩儿。” 霍忍冬忽然眼睛一热。 她抬头仰望挺拔的圣树,人类在天道的造物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它们巨大、伟岸、圣洁,是常人碰不到的。 圣树村的村民们全部站在身后默默看着,大人牵着孩童,子女搀扶老人。 霍忍冬转身,徐徐一礼:“多谢各位乡亲相助。” 然后她毫不犹豫,一脚踏入了红绳圈内,向着巨大合欢树的方向走去。 起先两步,她还能听见身后人的声音。 ‘姑娘不可啊……’ ‘大姐姐快回来!’ ‘三思啊。’ 然而继续往前走,她很快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他物,连前方戚慈的背影也消失不见。 眼前只剩下她,还有巨大的合欢树。 霍忍冬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好像到这棵巨树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产生这个疑惑的一瞬间,她就眼前一花,冲进了一个虚幻的小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霍忍冬不是孤苦无依,她家中父母尚在,凭着几亩薄田养活生息,母亲织布父亲砍柴,也没有什么韩庐横插一脚。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凡安逸。 一年两年,霍忍冬逐渐适应了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忘记了自己在修仙界的一段故事。 没有人可以对抗时间,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小草村平凡度日的农女。 一直到某一天,隔壁的小院来了一户外乡人。 搬家那天阵仗很大,全村人都来围观了。 高头大马、家丁仆从。 爹娘悄悄说,隔壁是一户从大城市搬来的富贵人家,来乡下养病的。这家老爷儒雅非凡,夫人美丽温柔,他们家还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少爷。 霍忍冬那年才十二岁,她不知道什么叫儒雅非凡,印象里,村子里地位最高的村长也会挥着烧火棍追着小儿子到处骂街。 但那天黄昏,她在屋门口摘柿子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时候,一只熟透了的柿子脱手而出,差点砸到地上,被另一只手灵活地接住了。 “你就是邻家的女儿?”声音清润好听,“初次见面,我姓戚。” 小霍忍冬愣愣抬头,见那只接住柿子的手修长白皙,手指修长,显得那颗橙色的柿子格外好看。 面前的人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凤目墨发,容颜俊逸,是个十四五岁的翩翩少年郎。 霍忍冬当时心想:爹娘说的没错。 新搬来的小少爷朝她笑了笑,把手里柿子递过来,一大一小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霍忍冬却愣住了。 【想要我救你?】 【小小年纪,多笑笑才好看。】 【仙女,过来吃饭吧仙女。】 【我死后,你才能哭。】 …… 面前的少年面孔和未来一个人重合,相似的轮廓、相同的凤眸,只是神情有细微差异。 霍忍冬瞪大眼睛,缓缓启唇:“公……子。” 面前的少年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她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她转头一路小跑冲回家,看见爹娘都在院内干活。至于他们的背影和回忆里是不是一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少女站在院门口,忽然低声开口。 “爹娘,我要走了。” 父亲在劈柴,闻言抹了抹汗大笑:“冬儿总是很有主意。” 母亲穿着围裙走出来,口中抱怨着:“阿娘刚刚才炖上你爱喝的汤,一定要现在走么?” 霍忍冬含着泪点点头。 母亲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眼神爱怜:“快去吧,爹娘会在这里等你。” 霍忍冬露出一个笑,泪花涌现,她头也不回地冲出院门,冲进了外面的大雪纷飞里。 她在雪地里面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跑。 风雪覆盖了小草村的土屋,覆盖了一路脚印。 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不想离开了。 隔壁屋子的小小少年走出来,在后头喊她的名字。 爱是最温柔的泥潭,包裹着止步不前。 她要记得,她是修士霍忍冬。 她要继续往前走下去。 不能回头。 * 有古老的传言说圣树是天道的种子。靠近它,就如同照一面镜子,所有心底埋藏的欲望都会显现。 是人就会有欲望,普通人如此,修士也如此。 只要有欲望,就会陷入圣树编制的美梦里。这就是没有人可以走到树下的原因。 红圈外,村长心神不宁地抽着旱烟,周围村民们忧心忡忡。 “这是个好姑娘,如果出了人命该怎么办……” “好半天没动一下了,该不会死了吧?” 他们议论的对象,穿一身白衣,一动不动站在草坡中央,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不管怎么叫她也没有反应,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也不是事啊,要不咱们想想法子……”一个男人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身旁的小女儿大叫起来。 “爹爹快看快看呀!!!” 所有村民条件反射往前方看去,就见已经如雕塑静止站立许久的女子,忽然又动了起来。 她坚定往前,而且脚步稳健、步履从容。 村民们愣神了一秒钟,然后爆发出阵阵欢呼。 老村长忍不住张大了嘴,连他也不敢相信,“圣树几千年来,竟然接受了一个人类……” 在跑过大雪纷飞后,霍忍冬的眼中渐渐变得清明。 她想起来了自己是谁,想起来了自己的目的,更加想起来了自己要来树下做什么。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如羽毛一般粉色的合欢花,一簇簇开放着坠落,赫然壮观。 ——她已经走到了圣树脚下,身旁就挨着巨大树根。 花朵如同雾气一般,纷纷扬扬坠落,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举目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村民和村落,但他们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 这条耗尽力气的路,其实也不是那么长; 风声在耳边吹拂,吹动她的黑发。 恍若隔世。 她坐在圣树合欢的粗大树根上,轻轻抱住了粗糙树干。 当把脸贴在上面时,有种奇妙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霍忍冬甚至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圣树是活的。 她垂下眼,纤长睫毛轻微颤动:“我已经忘记了爹娘的模样,谢谢你让我又看见了他们。” “我以为我很可怜,命运悲惨,又被人诓骗欺辱,但其实并不。” “爹娘爱我,公子护我,我很幸福。” 合欢树的枝叶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像是在温柔地回应她。 她听见了圣树的话—— 你一出生就有五行爱护; 你还有一颗天生的道心; 因为你啊,是大自然最喜欢的孩子。 灵植被你采摘,灵兽受你驯养,先天灵物被你驱使。 你是天道的孩子,她会一直、一直保佑你。 所以,身为凡人的她有了修仙世家都没有的天赋; 韩庐日思夜想的灵根,却被他看不起的糟糠未婚妻所拥有; 并不是她运气有多好,而是因为天道庇护。 第四十八章 圣树的使者 村民们看着那道纤细的白衣背影远去,从一开始的担忧,到后来的高兴,到最后的目瞪口呆。 “她她她……”一男人大着舌头,“她竟然走到了树下!!!” “我没看错吧?” “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可以走到过树下!” “别说村民了,我就没听说过有人有这先例!” 村长没听见其他人的激动议论,他浑浊的眼睛忽然发出光亮,口中喃喃自语,双手合十。 “是圣树挑选出的使者啊。将来,她对村子必然十分重要……” 老人扶着拐杖,虔诚地跪在地上,见他如此,其余村民也都呼啦啦跪伏在地,众人朝着巨大合欢树的方向齐声祈祷。 “圣树保佑——风调雨顺——” “圣树保佑——家宅太平——” * 树下,霍忍冬站在息壤边界挖土。 一开始,她是用一把铁锨刨坑,挖了没多久就积攒了小小一堆。 但很快她发现:铁锨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了。 明明是新铁器,却飞快长满锈迹,再不能用。而她刚才挖出来的那堆息壤,竟在无声无息间消失了,好像融化似的,重回大地。 霍忍冬很快明白,息壤作为土系先天灵物,存在特殊,是不能用铁质物件挖取的。 于是,她又在附近捡了石块、木棍来尝试。一段时间下来,她发现遇到息壤后,石块会粉碎,木棍会腐朽,竟然没有一个堪用的。 “果然如同村长所说十分困难呢。”霍忍冬擦了擦汗,自嘲一笑。 她抬头看了一眼,折腾这么半天,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边的晚霞通红璀璨。 而不远处,戚慈身上的火苗渐渐熄灭。男人垂着头跪着,好像完全失去了意识。 霍忍冬眉目一凛,她必须加快速度了。 现在再去尝试别的材质已经没有意义,霍忍冬狠下心,决定徒手挖土。 一双纤纤玉手陷入漆黑泥土里,不复洁净,霍忍冬用掌心不厌其烦地一捧捧搬运息壤,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什么宝贝。 好在幸运的是,息壤并不坚硬,她的手没有烂,挖出来的息壤也好好地堆在事先脱下来的衣服上,没有返回地里。 这方法果然有效! 霍忍冬大受鼓舞,更加卖力地用手挖取息壤,等到差不多攒了十斤她才收手。 来时历经坎坷,往回走时却没有受到圣树幻境的任何迷惑,顺顺利利。 只是在走过戚慈身边时,霍忍冬呼唤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 她忍不住靠近,然后伸手小心翼翼碰了下他的脸颊,触手滚烫像一团火,而一贯警惕的戚慈竟然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霍忍冬就知道他恐怕不好了。 当机立断,她将装着息壤的布包背在左边肩膀上,再将戚慈搭在自己身上,右手环着他的腰,以自己纤弱的身躯承载他全部重量。 一个一米八多的成年男子哪里是个女子可以背的动的,再者,当男人失去意识以后,身躯毫不设防,会比平时还要沉重好几倍。 所以一开始她没撑住,两个人双双摔在地上。 就这关头,霍忍冬还记得要保护好背上的息壤,用自己当肉垫,摔痛了也没有吭声。 反倒是不远处围观的村民,见此纷纷发出惊呼声,为她揪了一把冷汗。 “姑娘,先别管他了,一会再去救人吧!” “小心啊姑娘!” 在他们的呼喊声里,霍忍冬拍拍衣裙站起身,深吸口气再次调动浑身灵力,一边背着息壤,一边背着戚慈,缓缓朝外圈挪动。 她的每一步都在地面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雪白小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水,再没有平时如霜如雪的气质。 但村民们没有一个走的。 大家都默默看着,到最后竟然也没人说话,只是在心里替她数着步数。 还有十步,快了快了…… 还有五步、三步、两步! “大家快来帮忙啊!!!” 也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等霍忍冬刚踏入红绳圈,几个大汉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边一个,把已经陷入昏迷的戚慈轻松扶了起来。 没了最大的负重,霍忍冬终于有机会喘息。她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呼吸,滴滴答答的汗珠如黄豆往下掉,砸在土地上。 但尽管小姑娘已经如此狼狈,她抬起头来,脸上却挂着明媚的笑容。 “我成功了!” 围观的村民傻了,他们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她,不由想:这么瘦小的女娃娃,瞧着也不过十八岁,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村长走过来,颤声:“姑娘,你的手……” 霍忍冬低头看了看,见一双手又黑又红,忍不住藏在身后:“没事,洗洗就好了,倒是这个息壤,要快些铺到床上去,不能沾到地面。” 村长点点头,“来来来,你们几个都来搭把手!” “我隔壁屋正好有间新盖的木屋,我去收拾一下腾出来!” “爹,我去帮忙拿床褥子来——” 村民们的态度转变飞快,他们积极帮她干活,还洒扫出了干净的木屋安置戚慈。 众人拾柴火焰高,当息壤均匀铺在木板床上,戚慈再躺上去以后。 “刺啦”一声,肉眼可见的缕缕黑气从戚慈身上冒出来,周围的村民全都忍不住后退一大步。 只有霍忍冬紧紧靠在床前,她低头看去,敏锐地发现戚慈原本紧皱的眉头竟然有一些松懈,铁青的脸色也好看些了。 息壤真的也有净化障毒的效果! 她忍不住连连朝村长道谢。 老人摆手,真诚道:“姑娘,是我们要谢谢你啊。” 从圣树下成功回来后,霍忍冬在村子里的待遇得到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村民们从一开始的观望态度,到现在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的人都想和她说两句话,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一名憨厚妇女在窗外探头,顺手将个篮子摆在木桌上:“霍姑娘,俺家刚蒸好的艾草糕,你快尝尝!” 霍忍冬揉了揉困顿的眼睛,微笑:“谢谢大娘。” 妇女黝黑的脸发红,腼腆道:“客气啥,看见你就像看俺自己闺女,还有啥缺的尽管说。” “没什么缺的,劳烦大娘费心了。” 等妇女离开,霍忍冬打开篮子一看,见里头浓绿色的艾草糕一团团、圆墩墩的摆在盘子里,还冒着热气,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取出一只捧在掌心,感受艾草糕的温热熨帖,只感觉周身的疲惫酸软都舒畅了。 一边吃东西,霍忍冬眼睛又忍不住往床上的戚慈身上瞟。 男子阖眼躺在木床上,身下是铺的薄薄一层息壤。 日光透过小窗和层层树叶,在他的白色中衣上落下点点碎金,风一吹动,花枝轻轻摇晃,地上的斑驳光影也跟着轻颤。 她很少这么肆无忌惮地观察戚慈,只是在人睡着时,平时他的张扬桀骜,或者伪装出的淡然豁达都全部不见。 不是天衍宗的金丹大圆满小师叔,不是背负戚家全员血债的后人。 就只是一个俊俏的年轻男人。 “睫毛怎么这么长。” 霍忍冬趴在床边小声喃喃,“鼻子也好挺拔……” 视线划过他弧度优美的薄唇,还有线条锋利的喉结,霍忍冬脸一热,忙急匆匆别开视线。 戚慈身下是一个最基础的安神阵,可让阵中人陷入沉睡。平时这种低级阵法对他是绝对没用的,但也许是被灼烧太多日,现在竟然出奇地管事,他已经昏昏沉沉睡了七日。 霍忍冬挖出来的息壤,不出三天就会彻底失去效用,黑色泥土变得发灰,这时她就会把它们运回去,重新埋到圣树脚下。 息壤有生命,修养一段时间就又会恢复生机。 但与之相对的,霍忍冬的工作量越来越多。她需要不断挖土,不断更换新的息壤为戚慈解毒。 一天下午,霍忍冬已经在树下挖了一个时辰,她背着沉甸甸的息壤走回红绳圈内,站定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些头晕。 扶着绳子缓了好一会,霍忍冬沉默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原本纤纤玉指,此刻几个指甲断裂,手指、手背全是磨破的伤痕,伤口渗出的血和泥土掺和在一起,红红黑黑,十分渗人。 霍忍冬面无表情用袖子摸了摸,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其实不知道,息壤拥有类似时间洪流的力量,可以加速周围事物的老化。它可给予圣树养分,也可剥夺其他事物的生命,这也就是息壤上绝无植物和杂质的原因。 只不过修士身负灵力,不断修补身躯,抵消了息壤的时间力量罢了。 而像霍忍冬这样几乎没有休息,不断挖取息壤,会受伤也是正常。 她将新挖出来的息壤轻轻铺在依然沉睡的戚慈周围,自己来不及洗手洗脸换衣服,竟然就这么靠着墙面睡着了。 女子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歪头斜靠着墙角,几缕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为她添了一分惊心动魄的美。 而在她不远处的木床上,戚慈缓缓睁开了眼。 第四十九章 你快脱衣服 外头阳光正好,透过小窗投射进来。 这间木屋应该是新腾出来的,平日里无人居住,除了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套桌椅外别无他物。 但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怕他不舒服,息壤下还垫着床褥,桌上摆着一个用过的草篓和小药锄。 戚慈的目光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在旁边的女子身上。霍忍冬没醒,应该是累坏了,靠着墙壁睡得很熟。她衣袖、衣摆处都有泥土的痕迹,发髻有些凌乱,连脸颊上都有灰蹭到。 不太强烈的阳光,将霍忍冬映的容颜灵秀,也衬得那双手上的伤势格外渗人。 戚慈蹲下身,眉心微蹙、眸色深沉。 他缓缓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双布满伤痕的小手,又不敢用力,唯恐把她惊醒了。 这时屋外有村民经过,啧啧出声:“也是奇了,这位姑娘竟然日日去挖息壤,她好像根本不知道累的,我下地干活都没这么拼。” “别说,光这份用心,我猜她和那位真君的关系就不简单,寻常夫妇都没有如此情分。” “老兄,我敢说他俩绝不是夫妇,哪有妻子叫相公是叫公子的……” 村民们声音极低,也只是随口聊聊罢了。但戚慈五感敏锐,作为修士,他自然是什么都听见了。 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微微上前,展开双臂轻轻揽住霍忍冬的背脊,另一只手抄过她膝弯,轻轻松松将人横抱了起来。 霍忍冬躺在男子宽阔结实的胸膛里,显得更瘦弱娇小。但因为感受到热源,她下意识动了动,脑袋在他颈窝里磨蹭,往舒服的地方靠过去。 胸膛触碰到柔软,戚慈周身一僵,他感受到怀里人清浅温热的呼吸,毛茸茸的发顶在他脖颈处磨蹭,有些痒。 最要命的是那股女子自带的馨香,一个劲的往他鼻腔里钻。 他用下颌蹭了蹭霍忍冬的发顶,然后就感受到旁边传来一阵猛烈的视线。 蹲在角落里嘶哑咧嘴的四象阔耳狐几乎炸毛,小家伙好像在说:快把我主人放下来! 戚慈没有理会这只小狐狸,只是对着屋内唯一的木床弹指一挥,上面一层息壤就扑簌簌飞了起来,卷成一个土堆。 戚慈把霍忍冬放在干净的床褥上,又从储物袋里拿出被子给她盖上。 做完这一切,她竟然还沉沉睡着,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小脸还主动外被子里埋了埋。 小狐狸拖着一条残疾后腿爬上床,主动窝在床尾团成一个球给主人取暖。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太阳将人影投射在墙面上。两人的影子挨得越来越近。 戚慈弯下腰,两手撑在她枕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睡颜。 看了许久,他伸手以指腹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灰土痕迹,直到那张小脸重新恢复白皙干净。 *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霍忍冬在被窝里伸了伸腿,感觉酸痛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缓解。 听见阿狸的叫声,她猛地惊醒,然后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绷带包成了个粽子。 外头天色已黑,有人趁着她睡着处理了伤势。 这时屋门从外面推开,戚慈走了进来。 霍忍冬忙跳下床:“公子你什么时候醒来的?障毒解的如何?身体还好吗?你怎么没有在息壤上躺着啊,村长说就算有息壤相助,你也得过一个月才能痊愈呢。” 戚慈双手抱胸,一头白发用飞虹束在脑后,他恢复了平日里的不羁模样,眸色含笑:“你一下子问那么多,我要先回答哪一个?” 霍忍冬一愣,她看了看旁边收起来的息壤土堆,又看了看他,抿着嘴唇不说话。 戚慈眸色一下子柔软下来,他上前半步,拉近二人的距离,几乎是在哄了。 “忍冬,你不必如此的。我没那么柔弱,烧几日死不了。倒是你现在手伤成这样,我很自责。” 霍忍冬别过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低头呐呐:“公子于我有大恩,既然我力所能及,帮忙是应该的,公子不必自责。” 大恩? 戚慈没给她机会继续说下去,他大掌在她腰上一带,轻而易举让她跌向自己怀中。 霍忍冬一惊,下意识双手抵住他胸口,两人贴得极近。 戚慈压低声音:“你明知道,我们之间不必谈什么恩情。” 他低头深深看着她,双眸清澈,气正朗清,未带任何欲念,霍忍冬却倏地面颊绯红。 她急急忙忙推开他,后退半步:“我、我采了药。虽然息壤与圣树可解障毒,但伤口也要处理包扎的。” 戚慈之前被烈火焚身,痛苦难当,挣扎下旧伤裂开,鲜血都湿了衣襟,把好好一件白衣染得通红。 但伤口在左肩,上药自然是要脱衣服的。 霍忍冬走到摆放草篓的位置,假装去拾掇草药,实则悄悄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同时压下脸颊的滚烫和羞涩。 她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子脱下衣服吧,该上药了。” 戚慈两手抱胸,一双漆黑凤眸幽深,直直望着她:“我不脱。” 霍忍冬脸又一下子红了。 她又没有别的意思,为何戚慈的话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 她下意识反问:“为什么不脱?” 戚慈想也没想,故意浅笑着说:“因为男女大防啊。” 霍忍冬直接傻了,他俩历经艰险,对方再怎么狼狈的模样都见过了。她生死一线、他障毒发作,有什么没见过的,这时候谈男女大防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霍忍冬敛下眉目:“公子,伤势要紧,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用提男女大防。” 戚慈缓缓靠近她,咄咄逼人:“那你说,不提男女大防,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只是恩公的关系?” “……”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她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到他的偏爱。但有韩庐这个先例在前,她无法再简单将心意交付。 况且,她一个父母双亡、背后无半分势力的孤女,灵根天赋都是模棱两可,未来能修到什么境界还是未知,还有韩家这样大一个仇敌。 戚慈却是前途无限的天之骄子,执掌一宗期望。 成为他的软肋和弱点,成为他的道侣和牵挂,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霍忍冬咬住下唇,一双眼红彤彤的,眸中水光潋滟,好像要哭了。 戚慈怎么舍得真的为难她,见状马上哄着。 “好好好,脱,我马上脱。” “你快些……我来帮你。” 窗外,白天路过的那两个村民再次路过。他们听见里头传来的“脱衣服”“我马上脱”“我帮你脱”。 两个村民目目相觑,面红耳赤,扛了农具扭头就跑:“快走快走,别打扰人家。” “白天可是你说的,他俩不是夫妇。” “我哪里知道……” 第五十章 那么喜欢我的头发 上完药,天色已经很晚了。 屋外没有人声,只有“知了知了”的蝉鸣。 霍忍冬把用剩的草药放回篓子里,又洗干净了石臼等物。 她回过头,看着还赤身坐在椅上的男子。 “公子,你身子还未恢复,快休息吧。” 戚慈上身赤裸,纯白纱布从他肩膀绕到胸膛缠了一圈,纱布覆盖不到的地方,明晃晃的腹肌和马甲线,最终隐入黑色裤腰。 “这几天你睡在哪?” 霍忍冬一愣,她没回答,眼睛倒是下意识瞟了眼木桌底下的背篓。 里头是一套卷起来的草席和被褥。 戚慈一直在观察她,哪里有不明白的。屋子只有一张床,这傻姑娘竟然一连数天一直在打地铺。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也没看出来生气的模样,只是拽着霍忍冬把她往床边一推。 “很晚了你也累了,睡在床上吧,今晚我要修炼。” 霍忍冬见他盘膝在椅子上一坐,竟然是真的不打算睡觉了。 “那我也打坐……” 寂静无声的夜里,两人隔着昏暗烛火对坐。 一个身着单衣坐在椅子上,一个窝在柔软的床上。 先前在外游历时,也不是没有过两人独处一室的情况。但今时不同往日……孤男寡女,感情的每一次递进,心脏的悸动都不是假的。 霍忍冬没办法骗自己忽略对戚慈的感觉,少女怀春心神不宁,所以她打坐半天也没入定。 微微睁眼,借着不算明亮的烛光,她看见戚慈闭着眼一动不动,俊俏眉眼好像一尊雕塑。 他修为高,修炼时周身的灵力波动,让衣袖、发尾在空气里起伏,这番景象简直飘飘欲仙。 霍忍冬一再偷偷看他,她甚至发现他右眼尾有颗小小的泪痣。戚慈的鼻梁和嘴唇都生得很精致,其上那对凌厉的狭长凤目让他具有极强的压迫感,一点泪痣长在他脸上,非但不显得轻佻,反而有几分疏离和冷淡。 看着这样的他,叫霍忍冬有些紧张,浑身都不自在。忙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入定修炼的状态。 过了一会,戚慈抬起长长的眼睫看了看她,神情不变,继续闭目打坐。 深夜,天空隐约传来雷鸣和雨声,雨滴淅淅沥沥打在草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混着泥土的腥味。 霍忍冬盘膝坐在木床上,因为被褥太过柔软温暖,她困得直打呵欠,再加上雨声的白噪音,疲惫感又卷土重来。她东倒西歪,也只能勉励支撑着。 下一秒,肩头忽然被人握住,握力很轻,但不容拒绝。 霍忍冬猛地睁开眼。 身边的人是戚慈。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缓缓俯身,低沉的声音落在她耳后,和着窗外的雨声,有种冰雪般的冷清感。 “躺下睡觉。” “再不睡觉,我就不让你睡了。” 他的动作十分强势,双手按着她肩膀,把她缓缓按倒在床榻上。 霍忍冬耳垂敏感,一下子就红透了。 太近了……外头风雨交加,可她身上的寒意都褪去了,只剩下节节攀升的热度。 把她按下去以后,戚慈的手没有再过多停留,他两手抱胸看着她,就站在床边,眼神里含着些许笑意。 霍忍冬从没有这么敏捷过,她翻身把被子一卷,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知道了。” * 戚慈身上的障毒因为有了息壤相助,净化速度堪称飞快,他苏醒后也不用再去受圣树焚烧之苦,一时间大家都松了口气。 霍忍冬依然是隔一日就去挖息壤,但戚慈给了她一副白色手套,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触感柔滑冰凉,但强度可扛金铁,刀枪不入。 戴着这双手套,她双手娇嫩的肌肤再也不会因为挖土而伤痕累累了。 这日,她刚拖着装息壤的口袋往回走,在村中小道上遇见一个年轻的农夫。 “霍姑娘!”男人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身体结实,看见她,掀开头上的斗笠就一路小跑过来。 他拎着一个鱼篓,双手还湿哒哒的。 年轻农夫跑到跟前,憨厚地打开鱼篓,从里面挑了最大的一条鱼,用草绳穿过鱼嘴,递过来。 “给,我刚从河里钓上来的!大青鱼!” 霍忍冬低头瞅了眼,抿嘴温和地笑:“谢谢你刘大哥,这么大我吃不了,你带回去留着吃吧。” 农夫闻言红了脸:“别客气霍姑娘,我这还有呢,这专程给你钓的。” 他挠挠头:“主要是想感谢你出手治好了我娘的头疾……” 霍忍冬住在村子里这段时间,没少帮村民们的忙,她又略通草药医术,总能想办法治些跌打小伤。大家也知恩图报,经常拿点东西回送她。 鸡蛋、发梳、布鞋等。 见男人实在,霍忍冬伸手提过大青鱼:“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对了刘大哥,我这里还有些草药,婶娘每日一次服下,不出半月头疾就能好了。” “真的,那太感谢你了霍姑娘,还有啥想吃的尽管找我,我上山下河也给你弄来!” 年轻男人拍着胸脯打包票,霍忍冬没说话,就只是温柔的笑。 回屋,推开木门,看见的是戚慈仰面躺在床上,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正摊在椅子上晾干。 他洗发了。 霍忍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白得发光的头发上,长长的一束,顺滑柔亮,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戚慈侧过头来看她:“哪来的鱼?” “刘大哥给的。” 霍忍冬举了举右手:“公子,你吃吗?” 她没发现事情的变化,戚慈却是眯了眯眼。刘大哥?她哪来的大哥? 男人坐起来,一头长发湿漉漉披散在身上,水滴很快打湿了他身上的中衣。薄薄布料湿透,里面的肤色若隐若现。 戚慈面无表情:“给我。” 霍忍冬乖顺地把鱼递过去。 戚慈看着手里的大青鱼,似笑非笑:“一条鱼而已。我现在出去,能给你抓一百条。” 霍忍冬:“不是我要的,是刘大哥特意给我抓来,不好婉拒……” 话未说完,戚慈随手一抛,那条大青鱼腾空而起,霍忍冬眼睁睁看着鱼尾在半空一甩。然后下一刻,阔耳狐阿狸凌空跃起—— 鱼被狐狸叼走了。 阿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屋子时,回头望了一眼,戚慈也正好看它。 一人一狐,竟然有了分诡异的默契。 霍忍冬:……我的鱼。 戚慈垂下眼,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修为已近筑基,即将辟谷,食肉会加重体内杂质沉积。” “我知道的,不过这是人家的心意,不好不收。而且我也用药材交换了,不是白拿。” “那你也不能收。”戚慈顿了顿,“下次我给你抓红鳞鱼,食用可增益灵气,比这强多了。” 霍忍冬这时终于察觉到什么,她走近一步:“公子,你在生什么气?” 戚慈一愣,下一秒几乎暴走:“我生气,我会生一介农夫的气!?” “你别动了,头发还没晾干,一会都掉到地上了。” 霍忍冬拦住要下地的戚慈,一手捞起他半湿不湿的头发,顺手拿过条布巾就擦。 戚慈刚起来一点的火气瞬间湮灭,他屈膝坐在床边,正对着女子的脸。 “粘上灰罢了,又没什么。” 见她温柔细致地梳理他的头发,纤纤十指穿梭于发间,戚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感。 想把身上的东西都给她。 “那么喜欢我的头发,绞下来送给你。” “要哪一束?”戚慈道。 霍忍冬一愣,她对上他认真的眼,忽然间面颊涨红,扔下布巾夺门而出。 “公子,你又在说什么呢!” 她喜欢,那就送给她。但戚慈没记起,在民间结发还有另一层意思。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第五十一章 舔舔就好了 圣树村的特别之处,不光是守着天地灵物合欢树,还在于这个小空间的特殊环境。 普通人积年累月生活在这里,可以身体强健、寿命延长,轻轻松松活到百岁。 连寻常的大米、高粱等粮食作物,也产量丰厚,家禽家畜更是生机旺盛。 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因为圣树村民都是凡人,所以也就不知道,这里灵气充沛又纯粹,修士在此修炼,可一日抵三日。 这个消息如果让外界修士发现,恐怕会发了疯一样踏平圣树村的大门,引发又一张腥风血雨。 如今三个月的时间过去,戚慈身上的余毒已经被息壤彻底清完,他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打着让霍忍冬安心修炼的念头。 她没有让旁人失望,修炼的进度突飞猛进。三个月过去,竟然抵得过去一整年的速度,一下子就到了炼气期大圆满。 霍忍冬自己不清楚,两年时间,从引气入体到炼气期大圆满,这个进度已经不是‘恐怖’二字可以概述的了。 寻常大宗门的内门弟子,尚且需要十年,更别提其他基础和天赋更差的修士。 “哗啦——” 村口的小河边,霍忍冬淌着水走上岸。 她手里持着落日剑,身上只穿着雪白中衣,赤着脚,一头长发梳成马尾绑在脑后,整个人的衣衫和头发都在往下滴水。 方才她在练习落日剑的第三种变式——流水剑。 从梦魂鼎中得来的水系先天灵物‘鉴水’,里是万千江河的缩影,再加上周围小河的加持,对霍忍冬修炼流水剑助力颇丰。 水最柔弱又最无情,和刚正不阿的极光剑、灵巧洒脱的风剑都不同。 她在练剑中突发了许多新的感悟,只觉胸腔触动,隐隐窥到了什么道理。 现在正是午时做饭的时候,小河边没有人,霍忍冬收了剑,换了干衣服仰躺在草地上,望着不远处遮天蔽日的圣树树冠。 柔软草叶摩挲着她的脸,也许是阳光温暖,也许是刚结束剧烈运动,霍忍冬感觉暖洋洋的,竟然有些困意。 她睡着了。 并且……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又回到了三个月前戚慈刚接受治疗的时候。他只肯在白天睡在息壤上净化毒气,一到夜晚,必然会把床铺让给她。 霍忍冬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被窝里,身上只穿着单薄寝衣。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漆黑一片。隐隐可见不远处的椅子里坐着一个男人,呼吸平缓。 是戚慈。 她拉着棉被遮住下半张脸,毫无睡意,借着昏暗的光线悄悄打量他。 戚慈高大的身体窝在窄硬的木圈椅里,大马金刀跨开腿坐着,姿态十分不羁,但因为是他做出来的,没有显出半分的粗鄙,反而让人觉得气势逼人。 或许是她的视线被发现了,戚慈忽然低声开口:“睡不着?” 他的声音打破黑暗的寂静,在狭窄的室内忽然点亮一丝旖旎的氛围。 霍忍冬下意识支起上半身:“公子,椅子上很不舒服吧?” 等了一会儿,一道声音才从黑暗里回答她。 “是不舒服。”他的嗓音很哑,气息很轻。 霍忍冬想了想:“你伤势要紧,椅子上休息不好,要不……” 他忽然站了起来:“要不什么?” 高大的身影靠近,原先隐于黑暗的压迫感忽然浮现,他逐渐走近,五官、身体都瞬间清晰。 霍忍冬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忽然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居高临下将她笼罩。 鼻尖全是他的气息,霍忍冬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是说,要不我睡椅子上,你睡床……” 戚慈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因为睡觉,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边,衬得一张小脸白嫩漂亮,神色之中带着些许委屈。 “不必。” 如同蛊惑,戚慈的头俯下来,缓慢地,一点一点向她靠近,视线也从眼睛逐渐落到她的双唇上。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霍忍冬咽了咽口水,心脏的疯狂跳动让她不知所措,眼底泛起慌乱。 但她的手就搭在戚慈的双肩上,一旦有任何抗拒的意图,是完全可以将他推开的。不用多大的力气,只要戚慈感受到她的不愿,他一定会自己退开。 可一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眸,霍忍冬整个就愣住,话也没能说出来。 那双眼睛的瞳仁不是纯粹的黑,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能察觉出眸色稍浅,里头翻涌着完全没有掩饰的,浓郁到呼之欲出的情愫。 他紧紧盯着霍忍冬,仿佛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所出的情愫将她完全裹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一种难以克制的欲望疯狂生长,将她所有的理智焚烧。 下一秒,戚慈俯身过来,头往下压,用霍忍冬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含住了她的双唇。 这是一个凶猛炽烈的吻,长舌刺入唇瓣、撬开贝齿,仿佛寒冷的雨夜也染了温度,被戚慈的热情一下就搅得乱七八糟,顺着她的牙齿舌尖在口腔中到处流窜。 霍忍冬仰头承受着,眼尾泛起湿气,整个人被压着陷入棉被里,好像陷入云朵。 因为憋气,她侧过头想要逃离,但这种满含羞意的闪躲,更让他躁动不安…… 下一瞬,旁边的四象阔耳狐阿狸舔她的脸颊,湿漉漉的触感让她从梦境里惊醒。 霍忍冬猛地睁开眼,翻身一咕噜坐了起来。 她还在小河边的草地上,周围无人。 “!”耳后到脖子已经红透了,霍忍冬双手死死捂住脸,只露出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 她怎么会梦到这样的内容! 难道……她已经迷上戚慈了?! 霍忍冬难掩羞怯,呼吸长久都无法平静。 其实在那晚以后,戚慈对她的态度有了不小的变化,他不掩饰自己浓烈的占有欲,也总想要和她更亲近一点,但她惶恐、不安,只想后退。 两人的气氛,变了。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 因为这个诡异香艳的梦,霍忍冬暂时不想回去小木屋,她从储物袋里拿出小药锄,准备再去山林里挖点草药,顺便清醒一下。 一路心不在焉,脑海里频繁闪现过某人俊美的脸。 于是在采集某种树皮药材时,霍忍冬一个没注意,被干枯的树枝划伤了脸。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并不严重,只有小小的破皮,约莫一公分长罢了,也不会留疤破相。只是这红色的伤在雪白粉面上尤为突出。 回去屋子的时候,戚慈曲着一条腿坐在屋后的树干上打坐,他的广袖衣袍随风飘扬,听见声音,微微抬眼往下看去。 霍忍冬下意识去寻他,四目相交,虽然只有短暂地一瞬,也足以让她心中波澜不止。 她低头,掩饰性地去收拾草药。面前停下一双白色的织金云履,然后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他的动作并未用力,甚至拇指指腹还在她下颌处轻轻揉了揉。 戚慈站在很近的位置,低头仔细看她脸上的伤:“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 霍忍冬垂下眼,回答:“采药时被树皮刮到的,没事,一点都不疼,舔舔就好了。” 戚慈微微一愣:“舔舔?”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犹豫什么,那双瞳仁摄人心魄,迫得霍忍冬根本不敢看他。 最后戚慈忽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 柔软的嘴唇,湿润的舌尖,触感和梦里的别无二致,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包裹。 霍忍冬一时脑袋空白。 “公子你做什么!” 她像是被烫到,下意识挣扎着往后躲。戚慈不让她躲,一把握住她的左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上,圈住纤细的皓腕,低低道:“帮你舔舔。” 霍忍冬从脸到脖子根都涨红了:“我是说……我自己一会沾了手指舔舔……” 戚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也没有什么负罪感,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垂着眼嘱咐:“光舔舔也不行,须得乖乖上药,要得快些。” “除了脸,还有哪里伤了?” 他的视线下移,又落在她格外红润的嘴唇上,霍忍冬真的受不了了,一把捂住脸,“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瞧见她这副样子,戚慈开怀极了。 半晌,他收敛笑容,正经道:“忍冬,你已经快要筑基了。” 筑基是修士道途上的第一道坎,迈过去就可以辟谷,修炼法体,真正和凡人区别开。 筑基期修士和炼气期,实力可谓天差地别,也就是进入筑基,才会在修真界被人瞧得起。 戚慈神色严肃,他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缓缓开口。 “我们要回白玉京。” 第五十二章 回到白玉京 待到霍忍冬稳住修为,戚慈就拜别了圣树村众人,带着她启程前往白玉京。 离开秋水镇已经一年多,如今再回去,霍忍冬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凌、囚禁打杀的孤女了。她有了修为,有了依靠,有了韩家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 西大陆地理遥远,两人先坐飞舟横渡大海,再几经周转传送阵,才来到白玉京。 当初霍忍冬想要活命,撑着最后一口气拼死逃跑,她淋过雨、砸过门、爬过树。 如今回去时,因为他们二人气度容貌不凡,戚慈给了灵石过路费后,连守门的兵丁都恭恭敬敬的,根本没有丝毫阻拦。 抬头看见巨大城门上“白玉京”三个龙飞凤舞大字,霍忍冬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紧握住剑柄,深呼吸一口,竭力稳住步伐。 一旁的戚慈看过来,语气寻常:“没事,有我在,谁敢惹你,我就弄死他。” 霍忍冬:……她丝毫不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不过被戚慈这一打岔,原先的忌惮情绪也松快多了。 两人在宽阔、宏伟的城池内漫步。 白玉京不属于某一个门派,是大大小小百十个宗门的集合体。因其下是修真大陆主龙脉,地价金贵,但凡叫得上号的,都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 因为城池狭小,宗门想要全部挤在城里是不可能的。因此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道建造精美的牌楼,后方传送阵闪烁不同颜色的光,用高深的法阵扭曲空间。 霍忍冬已经看见好几个了,诸如:渡缘派、山海院、龙虎门…… 越华丽庞大的牌楼,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就越多,店铺也越繁荣,人气旺盛。 就算是小型门派,能在白玉京扎根的,也比蜗居在其余不出名的小灵脉的门派强。 因为人实在太多,特成立了一个公开性质的组织,叫‘白玉京会盟’,专管理各门各派纷乱之事,替天行道、弘扬正义。 路上修士摩肩接踵。霍忍冬起先还有点紧张,害怕遇上韩家人,但没走几步她发现: 白玉京和秋水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秋水镇尚且有凡人奴仆,而白玉京内繁华如仙界,没有一个普通人,这里连给大门派、大家族当马夫的都是炼气期修士。 戚慈抱臂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人潮,眼神冷漠:“秋水镇里韩家尚且算地头蛇,但入了白玉京,他们比蚂蚁好不了多少。” 霍忍冬回头一看,见山坡下一派仙家繁盛。 当初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韩家,在白玉京根本是不入流的小家族而已。 越往高处走,伫立的门派牌楼就越少,也越庞大。 千机阁、太一宗、日月宗。 此三宗门的牌楼呈鼎立态势,位于半山腰,周围都是穿同色弟子服的修士,穿过传送阵进进出出。 从传送阵的水波纹里,能看见里头一望无际的山峦楼阁。 当然要说最让人难以忽略的牌楼,当数最高处的——天衍宗。 牌楼是用不知名石头雕刻的,整体是古朴的灰色。最上方是龙、凤呈祥,往下是貔貅、囚牛等龙生九子,最下方是花团锦簇。 不论是神兽还是花鸟,全都栩栩如生。 天衍宗三个飘逸大字,是刻在龙凤身上的。无数身穿白衣的弟子们从牌楼下的传送阵进出,脸上也带着难以言喻的骄傲,透出和旁的门派弟子的不同。 戚慈站在原处看着,眼神古怪:“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 他眨眨眼恢复正常,牵起霍忍冬的手腕:“走吧,我们过去。” 天衍宗的牌楼附近地势宽阔,建造有一排竹屋,这里有安排外门弟子值岗,竹屋就是他们的住所。 同时,那些想要拜入天衍宗的散修,在门派大选期间,也可以暂居在竹屋之内。 一年前霍忍冬至秋水镇时,正好碰上了第一轮初选,还阴差阳错搅和了韩家的弟子选拔。 如今那批人已经通过重重考验,进入第二轮正式大选。当然,韩家是无一人入选的。 因此,这个时候一排竹屋里已经住满了修士,可见老老少少,打扮各异的人频繁进出。 霍忍冬二人倒是不准备住下的,他们直接到了外门弟子值岗的竹屋前。 屋内只有两名弟子在,年纪小的一人正在誊抄名册,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青年,长得特别瘦削,正躺在藤椅上打哈欠。 霍忍冬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青年掀起眼皮,语气淡淡:“谁啊?” 霍忍冬礼貌说明了来意,说自己慕名而来,但错过了门派大选,询问别的入门途径。 青年上下瞥她一眼,见她形单影只,又打扮简朴,遂倨傲道:“今年的门派大选已经结束了,你回去再等三年吧。” 霍忍冬拱手一拜:“前辈,我有紧要的事,可还有别的入门法子?” 青年一拍桌面站了起来:“啧。你这小姑娘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我都说没有了,叫你回去再等三年,让我重复几遍!” 他身后坐着抄书的小弟子缩了缩脖子,压根不敢抬头。 青年面露骄傲神色:“我们是天衍宗,不是什么不入流的门派。贵为第一大宗门,收徒当然不会等你。你现在下山去,没准还能入个什么阿猫阿狗的门派修行。” 霍忍冬皱了皱眉,她知道自己理亏,大选结束了再登门确实不妥。 可眼前青年的言行实在太过分。 她还未开口,竹屋大门的阳光被一身影遮蔽。 凉薄低沉的男音开口:“没有别的入门法子。怎么,天衍宗的问心途,已经成摆设了?” 屋内,庄冠被这么一问,潜意识反驳道:“自然不是摆设,问心途是天衍宗几千年的传统!” 对方一声嗤笑:“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庄冠一窘,见一白发黑衣的青年缓缓走进屋子,站在先前的女修旁边,他狐疑:“你也是要拜师的?” 戚慈没说话,一边的霍忍冬先惊了。 她本想叫戚慈这个‘小师叔’避嫌,别被人说暗箱操作,但看情况……这弟子竟然完全不认识戚慈,看他的反应也不像是作假。 她奇怪,戚慈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深居简出,最近几年又在外游历,很多小弟子甚至不知道门派里有个师叔祖。 戚慈:“我不拜师,只她拜。既然问心途还在,散修即可通过问心途上山,不必等三年后的门派大选。” 庄冠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含着轻蔑、嘲讽、不信、敷衍等等诸多情绪。 他摆摆手:“你们且等等吧,此事需回禀过管事师兄同意。” 戚慈又冷笑一声,咄咄逼人:“什么时候挑战问心途,还需要征得管事同意了?” “我说要回禀就得回禀,你当来个人就可以踏入天衍宗啊!”庄冠怒极,狠狠一拍墙面。 戚慈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冷漠:“当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凡是踏过问心途者,不论出身,不论来路,只要能走上山,就可以无条件被天衍宗收入内门。” “我竟不知,一个外门管事,说的话竟比祖师爷还要有分量?” 戚慈眯起眼,凤眸内闪着危险的光。庄冠本就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角色,平时糊弄糊弄低阶散修还行,如今被他身上气势所摄,早就打了退堂鼓。 “你你你,你既自不量力想挑战,我可不拦你!敢去就去!” 戚慈冷哼一声,拉着霍忍冬走出竹屋,快步朝另一个方向去。 初次入门必须徒步登上问心途,这是天衍宗自开宗立派以来就立下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违规。 戚慈的长发被风吹动,他压低声音:“我当年逃脱追杀后,受了重伤,也是坚持着一步一步登上山顶拜师的。” 内门啊,只要拜入内门,就意味可以挑选一位金丹长老作为师父,这可是天大的好处。 慕名而来的散修不知凡几,但极少有人可以走过问心途,走上山巅。 霍忍冬站在山脚,看着面前写着“问心”二字的巨大石头。有这样的机会拜师,却没几个人可以通过,恐怕这条看似平坦的山路,实则有非常恐怖的存在。 问心途的入口就在竹屋后,人来人往,却无一人尝试着走上去。 九万九千阶石梯,一直蜿蜒向上,高耸入云霄。因此问心途在旁人口中也叫‘登云梯’,梦想着能一步登天。 见他们在入口处驻足,有名散修好心开口:“这登云梯艰险,我从未见人上去过,你可以等等下一次门派大选,不差这三年。” 可她真的能白白耗费三年吗? 她已修到炼气大圆满,急需一个安全的地方踏过筑基。天衍宗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戚慈转过头来,眼神鼓励地看着她:“别怕,只要问心无愧,上山轻而易举。记住,可以回头看,但不要回头走。” 二人对视片刻,霍忍冬点点头。 她独自走到入口处,那庄冠已经叉着手等待半天了,“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我要上山。” “哦,那你自己去爬吧,摔下来我们可不管。” 霍忍冬没多说什么,只是紧了紧背上的落日剑,随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问心途的石阶。 这山,她爬定了。 第五十三章 问心途-她变得风烛残年 问心途是天衍宗的开山祖师创立的,当时天衍道尊一剑劈下,将山峦砍出一条连贯的通天路。因此石阶修得歪歪扭扭,坡度极大,攀爬者还会有滚下山的风险。 但幸好霍忍冬已有炼气修为,身轻如燕,上山倒也不费力。 前面一段石阶还算轻松,她脚底生风,一口气爬了足足一千级阶梯。但之后,就仿佛迈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 四周云雾缭绕,她像是走在天上仙宫,只是身上陡然沉重了很多倍,就像是背着一座泰山在脊梁上,让她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霍忍冬回头望了一眼,山脚下的人已经彻底看不清,只能看见白玉京一片花花绿绿的房屋建筑。耳边是呼呼风声,她竭力摒弃所有杂念,抬步往前。 五云隔断尘凡路,说着人间总不知。 爬问心途也是有要求的,修士不可借助外力或动用仙法。因此就算再累,霍忍冬也没有要御剑飞行或贴几张神行符的想法。 她从袖中掏出水囊,喝下最后一口水,又以袖子揩了揩额上细密汗珠,硬着头皮继续走。 “呼——呼——” 喘息逐渐粗重,霍忍冬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数着阶梯的级数,等过了两万阶,她整个人都已经懵了。 双腿犹如灌铅了一般沉重,用尽力气才提得起来,每迈一步都是煎熬。 她的身体被巨力挤压,逐渐头晕目眩,每走一步都会咳嗽一声。 又走过一千阶,霍忍冬扶着路边石块休息,弯腰一阵猛咳,等拿开手,发现掌心一滩殷红血迹。 更瘆人的是,原本嫩白柔滑的双手,竟然不知不觉间长满了皱纹,失去弹力的苍老皮肤贴在骨头上,犹如鸡爪。 看着这样的手,霍忍冬直接愣在了原地。 她慌乱地掏出镜子一照,下一秒,手中镜面摔在地上,“咣当”一声跌下了山,落入云雾之中。 镜中,不光是手,她整个人都在急速老去。 如花娇靥松弛疲软、失去颜色,墨黑长发夹杂着白色。 准确来说,是在上山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现在她大约是一名五十岁的老人。 霍忍冬呼吸急促,一手握拳紧紧抵住胸口,另一只手掐着路边的树干,指甲深深嵌在树皮中。 如果这就是问心途的可怕之处,那确实,这么多年没多少人可以走到终点是有原因的。 因为,修士比普通人更怕死。 如果不能从【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这般一级级晋升,等寿数到头,任凭坐拥再多法宝灵石,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老死。 既有了长生的希望,又因天赋中道崩殂,此煎熬没人可以接受。 大多数挑战的修士,在发现自己变老的时候,都会迅速回头下山。 问心途就是要让上山者以最快的速度经历从老到死的一生。 “原来是这样啊……” 霍忍冬抚了抚自己枯瘦如鸡皮的手,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还好,她现在的模样戚慈看不到。 换做旁人可能会害怕,但霍忍冬在梦闻道里经历过五次生死,对死,她早就没有任何畏惧。 山下的牌楼下,不少散修和外门修士正聚在入口处围观议论。 天衍宗的问心途十分有名,每次有人挑战上山,总会惹得许多人看热闹。借助千里目之类的法术,他们能轻松看清山道上的情况。 见霍忍冬停顿一会,又继续往上走。一名文士打扮的男修频频点头:“女子比男子更爱俏,发现自己面目全非,还能坚持往前的,世间少有。” 旁人也道:“此女心性极佳,若是能拜师入内门,未来必前途无量。” 也有人呈保守观点:“问心途千变万化,我看她体力已到极限,真能爬到山顶?” 几个闲散人士在那里打赌,说这个奇女子到底能不能到达登云梯的尽头。很多人都不可能,没想到一直默不吭声的戚慈忽然动了。 “她能。” 戚慈两手抱胸,抬头望着上方一动不动,他一头白发摄人心魄,再加上背后的长剑杀意阵阵,气势逼人。 听到他毫不犹豫的话,庄冠两手绞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 问心途上,霍忍冬的身体变得风烛残年。 五十岁、六十岁……每爬一步,她的骨骼都在疯狂悲鸣。 在这样高强度的压迫之下,霍忍冬全身都在颤抖,她已经连腿都抬不起来了,只是靠意志力憋着一口气机械地往上爬。 问心途考验的是人的实力和毅力,更考验人的心志。 修仙一途与天争命,充满了艰难险阻,长生之路遥遥无期,若非心志坚定者,遇到危险和困难很容易走上歧途。 其实除了迅速衰老,问心途还有许多额外的阻挠。譬如说,路旁有人招呼休息,让你喝口茶歇一歇;或者说看到一条岔路捷径能够快速通往山顶等等。 这里的阶梯也并非真正的九万九千阶,若挑战者不被外物干扰,这阶梯自然也要少得多。 没人告诉霍忍冬在问心途上会遇到什么,她只是牢牢谨记戚慈的话:可以往后看,但不能往后走。 “啊!” 石阶上有块凸起,她一不小心绊倒在地,而这一倒下,她拼命挣扎,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霍忍冬站不起来了,她喘息着看着身后万丈深渊,咬牙用手攀着阶梯往上爬。手掌的皮肤被石阶磨破,她就撕开衣服袖子的布料绑住。 头发被汗湿了,衣衫沾满灰土和血迹。 终于,在云雾缭绕之间,她透过那些氤氲的烟霞,看到了石阶的尽头——那里有一座漆金点朱的雕栏画栋,两侧站着威武的石狮子。 雕栏大门后是几座悬浮于空中的仙山。 亭台楼阁建于仙山上,景致千变万化,另有一道巨大瀑布从最高处的云层中落下,犹如银河洒落漫天星辉,却在山巅陡然收住磅礴气势,变得温婉而多情,成为绕山而下的一条银色丝带。 这是凡间绝对没有的壮丽山色。 “到了,到了……” 霍忍冬嘴唇颤抖,她往上伸出手,包扎好的伤口裂开,血从白布里渗出来,在粗糙的石阶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细细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等她终于爬上最后一级石阶,面前豁然开朗。先前萦绕身侧的烟雾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汉白玉建造的宽阔平台,台面平滑如镜,可倒映人像。 霍忍冬一身狼狈地在白玉台边坐着。 许多穿门派服的弟子好像是终于发现了她,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 “你们看那个女人……” “那人不会是从问心途上来的吧?” “真的假的!” 霍忍冬无所谓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她耷拉着肩膀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一步。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风,有人御剑落地。 霍忍冬下意识抬眼,就对上戚慈热切的视线。 “还好吗?” 她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抬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低下头本能地别过身去。 “别看我,别看!” 没挣扎几下,她的腰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住了。戚慈不顾她一身灰土,直接展臂将她像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拍后背,一边哄着。 “忍冬、冬儿,别怕。问心途的变化在到终点后都会消失,那些都不是真的。” “你做的很好。” 霍忍冬缓了缓,恢复了一些理智。她擦擦眼泪回过头,见戚慈对她鼓励地点头,低头观察,双手的皮肤也还是白皙光滑的。 这时,有名面容清秀的男弟子上前,拱手作揖。 “在下魏诫,于天衍宗下寻芳踪当差。” “姑娘既通过了问心途考验,就可以名正言顺拜入天衍宗内门,不过具体拜师事宜还得等检测过天赋灵根之后安排。” 说完,他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阿六,你先去禀报李管事。” “是,魏师兄。” 小弟子脚步溜得飞快,几步就跑到了地方,扯着嗓子嚷嚷开。 “李管事李管事!问心途终点爬上来一个人!宗门是不是会收她做弟子呀?” 寻芳踪是天衍宗下一处小峰头,负责门派大选、分发供奉、安排洞府等等事宜。 实力在宗门不怎么样,但因沾染许多俗务,峰下弟子还是腰杆笔直的,因此出现庄冠那样的态度也不奇怪。 管事李玉虚合上竹简,挑了挑眉:“问心途?可知是什么人?” 小弟子倒豆子一样说:“是一年轻女子,看样子应该是散客剑修,脏兮兮的看不清脸,身边还陪着个白发男修。” “说来也奇怪,我只见那女子一人爬问心途,倒没看见那白发剑修是如何上来的……” 李玉虚原本正悠闲品茶,闻言一口茶水喷出来,顾不得擦,起身扬长而去。 白发童颜、剑修、还带着名女子。 这特征只让他想到一个人…… 不会是真的吧?李玉虚脚步发软,那个煞神不会真打算回宗门吧? 「五云隔断尘凡路,说着人间总不知。——刘伯温《仙人词》」 第五十四章 恭迎师叔祖归来 霍忍冬听到这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下,终于撑不住疲惫,头一歪睡着了。 戚慈给她喂了灵丹,又将人横抱起来,软软护在怀里。 汉白玉平台下已经越来越热闹了,大多数人都在表示敬佩,也有小部分人好奇他们两人的身份。 其中一人形色可疑,藏在人群后方,不停用袖子擦拭额上虚汗。 庄冠平日在散修面前仗着自己是外门管事的师弟,手里有几分收徒的权利,没少难为别人。 本以为这次也是个自不量力的货色,没想到还真走通了问心途。 庄冠咬着指甲,他在山下就把这女子得罪了,她一旦拜入内门,有个金丹师父,未来还不来找茬? 正好人群里也有几个相熟的管事在闲聊。 “宗门已有十年无人通过问心途,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个拜师的路子。” “也不知这两人是何身份,如果背景干净,为何不参加门派大选?非要走这一遭。” 庄冠眼珠一转,凑上前搭腔:“各位师兄,他们二人在山下牌楼处就颐指气使、目中无人,师弟我最会察言观色,要我说啊,她通过问心途不知真假,没准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足以引人遐想。 庄冠:“别是什么犯了错的逃犯,借以天衍宗掩饰行踪的,宗门可背不起这个锅。” “我瞧她年纪轻轻尚未婚配,就和一男子搂搂抱抱,实在不知礼数,性情放\/荡,几位师兄还得细细探查才是……” 他一言一语尽出口诋毁,所言尽是指责霍忍冬的不是,将她说成个十足的坏人。 果不其然,几名管事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对她有了芥蒂,商量着在入门前要好好查一查底细,决不能轻易拜师内门。 庄冠正暗自得意计划成功,忽然迎面飞来一个什么东西,张牙舞爪朝着他面庞就是一顿狠挠。 “唉哟唉哟!谁家的灵兽不看好了!” “痛死我了啊啊啊啊!” 庄冠勉力挣扎,等终于把那毛茸茸的玩意拂开,他抬手摸了一下脑袋,只摸到一手的血,顿时腿一软险些没站住。 “……” 议论声戛然而止,周围人震惊地看过来,瞧见庄冠一头一脸的爪痕,显然是被毁容了。 人们顺着反方向看过去,见那只阔耳狐凌空飞踏,最后敏捷地落在一人肩头,优哉游哉舔着爪尖上的血迹。 而那罪魁祸首的男人,身着玄色广袖常服,周身除了一把飞剑并无配饰,白色长发高束,垂下的发缕落在肩旁。 阳光自他身后而来,被踩在皂靴之下,将男人周身都裹上一圈晃眼的光晕。 众人眼睛霎时间被晃了一下,不知是被那阳光,还是被这个单看一眼就知招惹不起的白发男修。 戚慈摸了摸阿狸的脑袋,启声便是凶的不行的质问:“天下第一大宗,负责弟子选拔如此大的事宜,竟然就用这种颠倒黑白、看人下菜的奸恶小人?” “也不怕旁人耻笑,说天衍宗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 戚慈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的话字字诛心,周围站着的弟子们有看不过去的,扬声辩驳:“你是谁,胡说八道什么,说我们仗势欺人可有证据!” 戚慈凤眼一眯,指着满头满脸血的庄冠:“旁人凭实力一步一个脚印踏上问心途,有目共睹,此人空口白牙污蔑,当为小人。不然,你可敢将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庄冠当然是不敢的,他见所有人都扭头看着自己,早就怕了,哆哆嗦嗦地:“你你你大胆!你一个外门修士,竟然大庭广众下殴打天衍宗弟子,简直目无王法,几位管事师兄要为小弟做主啊!人家都欺辱到我们门口来了!” 一个大男人,就那么坐在地上哭诉。 配上他满头满脸的爪痕血迹,确实有那么点凄惨。 戚慈呲牙冷冷一笑,恶劣道:“若不是顾念你是天衍宗弟子,我早把你踹下山了。” 人群里窸窸窣窣,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息事宁人。 “虽然他口无遮拦,但你如此行径着实是太过分了!” “算了算了,都各退一步。” “不行,务必要他道歉,我天衍宗的脸面还不至于被外人打得啪啪响。” 喧闹声中,庄冠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眼尖地望着门派大门的方向。等了片刻,见来处宝光隐隐,有一队人马驾着飞行法宝浩浩荡荡赶来。 为首的是个穿藏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还有三名差不多年纪的,均是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一看就是听闻了宗门口发生的事情。 庄冠喜上眉梢,心道靠山来了:“管事师叔你们可来了,有散修来我宗门闹事,把我的脸……” 还没到大门口,李玉虚就慌慌张张跳下飞行法宝,他一甩宽大袍袖,低头深深弯腰一拜,口气恭敬道:“晚辈李玉虚,参见师叔祖——!” 庄冠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李玉虚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寻芳踪的其他三位管事,十几名弟子,几乎是全员出动。 此时诸人全都整理衣冠,敛容肃穆下拜作揖,口中高呼: “恭迎师叔祖归山——” 远远瞧去,就是一帮花白胡子的老头朝一俊美青年卑躬屈膝,画面不可谓不诡异。 围观的弟子此前只听闻掌门尊者有位小师弟,辈分极高,但从未见过。这会见寻芳踪诸位管事如此行事,脸都吓白了。 刚才嚷嚷着让他道歉的那名弟子,把头低的和鹌鹑一样,生怕被人注意到。 戚慈瞥了眼对面人:“免礼。” 李玉虚心里打鼓,但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晚辈先前听小弟子说起特征,就猜测是师叔祖和霍姑娘,没想到是真的。” “您这番归山,是长居还是短住?若有寻芳踪能帮得上忙的,晚辈必鞠躬尽瘁。” 戚慈眼眸低垂:“长居。” 他抬了抬怀里尚睡着的霍忍冬:“此番,是带她来拜师入门的,方才她已自己走上问心途,诸人有目共睹,按理是可直接入内门修行。” 一听‘长居’二字,李玉虚心里就是一颤。 他又小心翼翼看了看戚慈抱在怀里的女子,他尚且记着此女在秋水镇时,用一根树枝戳死了韩家的子嗣…… “好好好,霍姑娘能通过问心途考验,必是心性绝佳。晚辈马上安排拜师事宜,还请师叔祖稍事休息。” “嗯。”戚慈点点头,抱着霍忍冬飞身离去。 李玉虚缓缓吁了一口气,和身旁三位管事对视一眼,吩咐道:“魏诫,你马上去安排灵根测试,并送信给诸峰,就说慈惠真君归来。” 身旁一名穿门派弟子服的男子抱拳称是:“师父,这届门派大选还没结束,现在只为她一人就开启焚烟殿,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李玉虚没说话,倒是另一位管事开口:“问心途情况特殊,破次例没什么。” 实则,是他们看出师叔祖和那女子关系匪浅,戚慈都明确表示她是我的人,他们哪里有慢待的胆子。 毕竟那位,可是以杀入道,一人杀光百名入魔修士的狠角色!天衍宗元婴期以下第一人。 他们畏他、敬他、惧他,却依赖他。 魏诫也明白过来,低头答应着。 众人纷纷散去,许多不认识戚慈的弟子也都和寻芳踪的弟子打听。 庄冠还瘫在地上,人傻傻的。 他原本还慷慨激昂诋毁,做梦也没想到使绊子的对象竟然是宗门‘师叔祖’?此时屁都不敢放一个,似乎被吓傻了。 第五十五章 焚香殿 霍忍冬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手。 她手背、手臂的肌肤重新变得白皙柔滑,那些鸡皮、褶皱、老年斑都消失了,手掌处磨破的伤也被人换上了新的膏药,愈合得相当迅速。 她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真的变成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这个体验比在梦魂鼎里死五次还要令人不适。 霍忍冬从床上坐起身,从储物袋里拿出套新的浅粉色衣裙穿上,整理好仪容,挽发梳妆。 不知道问心途有什么额外妙用,没了压在背上的重担,她竟觉得身体格外轻松,脚下生风、身体轻盈,好像要一蹦三尺高了。 屋内没有别人,霍忍冬很快装扮妥帖,推开房门,发现外头站着一名年轻男修。 对方穿着白色的门派弟子服,袍角处绣着流云纹,他身量笔直高挑,发冠上插着根青竹簪,是风流倜傥的打扮,但面容只能算得上清秀。 魏诫闻声转过身来,待瞧见霍忍冬的面容,脸上的三分笑意顿时涨到八分。 他规规矩矩行了个同辈礼:“这位师妹,初次相见。在下魏诫,乃天衍宗下支脉‘寻芳踪’内门弟子,幸会幸会。” 天衍宗下有诸多支脉,寻芳踪仅为其一,除此之外还有天香峰、桃花谷、鹭泽等等。 霍忍冬大大方方回礼:“小女霍忍冬,见过魏道友。” 魏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语气亲近:“霍师妹,往后大家都在同门修行了,于情于理,你都可唤我一声师兄。” 霍忍冬于是施施然改口:“魏师兄。” “哎。”魏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的眼睛从女子娇俏的脸蛋上艰难挪开,咳嗽一声,“霍师妹快随我来吧,各支脉长老已齐聚焚香殿,马上就要为你举办拜师大会了。” 闻言,霍忍冬脸上表情一僵:“求教师兄,这拜师大会是……” 魏诫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此番机会千载难逢,因你是问心途上来的,比较特别,长老们也是破例。平日里除非门派祭祀等大事,否则几位元婴道君可不多见。一会儿你切记好好表现,若在他们面前讨个好眼缘,对将来修行大有裨益。” 说着,魏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隐隐含着自得:“这其中啊,桃花谷环境优美,一人可分一处小楼,适合女子修行;鹭泽是掌门道君所在,其脉弟子地位最高;天香峰掌任务分派,对外出赚取灵石有助;我们寻芳踪管弟子们每月供奉、人事派遣等,都是好地方。” 讨元婴道君的好,不过谄媚逢迎罢了。 还有什么居所、地位、灵石都是外物,对突破筑基有什么助力? 魏诫的话里意思明显,霍忍冬一听,即使没多少赞同的,也只能低头不语。 * 焚香殿位于天衍宗主峰山脚处,周围还修葺有弟子学堂、藏书楼、低阶弟子饭堂等公用建筑。 飞檐雕镂的朱漆大殿下,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一眼望去,空地上宝光仙气、花花绿绿一片。 天衍宗测试弟子灵根的方式和韩家、寒鸦门都不同,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门的豪奢做派,他们竟然专门设置了一座大殿用来检验灵根。焚香殿自身就是一件华美至极的天阶法宝。 大殿内按照五行顺序放置有十米多高的巨大雕塑,乍一眼望去好像是石头做的,栩栩如生。但不能细看,一旦望得久了,雕像那股天然的威慑力会叫人肝胆颤颤。 雕塑分别是位列东方的木之青龙,西方的金之白虎,南方的火之朱雀,北方的水之玄武和占据中央的土之麒麟。 受检测的弟子只需站在区域内,环绕大殿的神兽雕塑就会相对应地亮起。木系灵根则青龙亮起,火系灵根则朱雀亮起。 根据雕塑反应的程度不同,可以很精准地判断弟子的灵根强弱。 据说,若是天阶上品灵根,这五只神兽还会有神迹出现,不过传言总是传言,天衍宗至今没人见过罢了。 这次,因为问心途加慈惠真君双重特殊,让寻芳踪的长老破例为霍忍冬单独开了一次拜师大会。 至此,全宗七大支脉不仅金丹期修士有空的都来了,连带着他们座下的真传弟子、一部分内门弟子也都纷纷到场。 人数最多的内门弟子是不能进入大殿内的,他们在外头的广场闲聊,穿着统一的白色流云纹道袍,乍一看好像一片雪。 弟子甲:“我记得五年前,师弟入门时测灵根,火凤凰连凤翎都亮起了一点。” 弟子乙:“我师叔入门时,麒麟角亮了一半。” 弟子丙:“再厉害也不过如此了吧?还能是什么样?” 年轻的内门弟子们发出嗡嗡嗡的嘈杂声响。 而在大殿内的角落,十几名真传弟子凑在一起说话。他们都是各金丹长老的亲传,不必身着门派发放的常规弟子服,一个个气势都格外不同。 司宏阔凑在门口往外看,一只手夸张地遮在眉毛上方:“这么多人呐,这阵仗,是掌门的儿子要拜师?” 他身边另一名男修调侃。 曹骏:“这你可就猜错了,先不说掌门道君有没有儿子,就今天为了她一人开焚香殿,这位的来头可是不小。” 司宏阔来了兴致:“哦?曹兄详细说说?” 曹骏便凑过去,添油加醋地和他描绘了一番美人如何爬上问心途的神奇经历。 “哼。”王佩玲也是等着的真传弟子之一。 她厌恶一切比自己更出风头的女修,听说对方还是个貌美如花的,虽未见面,恶感已深。 “人还未入门呢,谁知道天赋如何,拜师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装腔作势她倒是挺会。”王佩玲酸溜溜道。 有仰慕她的男弟子奉承:“就是,这人真是太爱出风头了,肯定十分爱慕虚荣。” 旁边支脉的弟子对着王佩玲笑:“若是女修,八成又会去桃花谷。佩玲仙子,没准你们要多添一个小师妹了!” 小师妹?她如今才是最受宠爱的小师妹,怎么可能让别人来顶替她。 王佩玲还待开口反驳,大师兄陆岩警告似的瞪了他们一眼:“小点声,别让长老们听见了。” 众人这才压低声音。 而在大殿靠中央的位置,七大支脉能腾出空、还未收满徒弟的金丹长老们齐聚于此。 一名黑衣老者徐徐抬手,从他掌心涌出一股灵力,那只原本黯淡的玄武就瞬间活灵活现起来。 和他一样,另有四名金丹长老出手,唤醒了作为法宝的五大神兽。 方才那黑衣老者轻轻吁了口气,“焚香殿开启一次费力颇多,需得金丹修士注入灵力,没想到老朽忙活一场,只为一个女娃娃。” 旁边一个略肥胖些的中年男人道:“若她天赋异禀倒算了,若是中庸……” “能通过问心途,顶多说明此人心性坚韧,无关天赋好坏。” “好天赋的苗子流落在散修之流的甚少,我认为,诸位还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好……” “没错,邹长老,你座下那几名天赋高的弟子,不都是从修真家族里选出来的么?” 既有人问了,那胖乎乎的男修,桃花谷金丹长老邹凌海,便也笑眯眯点头:“没错。天赋灵根可通过血脉传承,都是凡人的泥腿子里想要出一颗珍珠,那可得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了。” “邹长老说的是。” 各金丹期长老们说着闲话,等到吉时将至,忽然见焚香殿的大门自两侧打开。 一束束不同颜色的光华自半空飞过,丹顶仙鹤、翡翠葫芦、紫檀浮尘、白玉莲花……各式不同的飞行法器、飞行灵兽让底下的弟子们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这是天衍宗的权利顶层阶级:元婴期道君们来了。 等最后一道灵光飞过,众人低眉下拜:“拜见诸位道君——” 王佩玲跟在自家师父邹凌海后头乖乖行礼,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悄悄抬眼。 就见几位道君身边,多了一个陌生面孔。 白发黑衣的年轻男子立于飞剑上,俊美面容冷漠无情。 王佩玲一惊:“那是谁?” 陆岩抿了抿嘴,小声在她耳旁道:“慈惠真君,掌门道君的小师弟,金丹大圆满境界,全宗最年轻的半步元婴。” 「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唐寅《桃花庵遇仙记》」 第五十六章 五行俱全天灵根 最年轻的半步元婴?! 王佩玲一听,忍不住又偷偷瞟了几眼戚慈,越看越觉得那张俊脸格外有高岭之花、生人勿进的感觉。 宗门里何时有这种厉害人物? “慈惠真君情况特殊,和我们师祖辈分相当,你老老实实敛容闭目,不得无礼。”陆岩低声警告,王佩玲这才不情不愿压下脑袋站好。 和她一样,大殿内的真传弟子们耳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表面上装作不以为意的模样,其实心里好奇死了,都在暗暗打量各位大能们。 而在焚香殿半空,各支脉的元婴道君们也不遑多让。 能修行到元婴期的修士,绝不只是有天赋而已。他们无一不是岁数可怖的老怪物,混了几百上千年才有如今的成就。 平日里连个座次、出场顺序都要严格要求,今天,身旁的位置里竟然混入了一个金丹大圆满境界的戚慈。 几名心眼小的元婴道君很明显脸色不怎么好看。 你叫我一千多岁和他一百岁的小辈站在一起?侮辱谁呢? 但有什么办法,人家是上任掌门冲恒尊者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辈分崇高,在封印黑域上居功至伟。 没准再过几年,人家就成为天衍宗新的道君,真和你平起平坐了。 于是这帮老怪物谁也不说话,端着架子,气氛可以称之为诡异。 戚慈不在乎外物,自然是无所谓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态度,他的目光只落在大门口。 还是一贯做老好人的龙跃道君先开口了:“掌门师兄,您不是在闭关吗,一名新晋弟子拜师这等小事,怎么还劳烦了您的尊驾。” 居于人群当中众星捧月、端坐于一柄紫檀木浮尘之上的白须老者闻言笑了笑。 他脸色红润、慈眉善目,穿着件道家八卦袍,整个人宛如谪仙。 明镜道君身为掌门,近些年因为年纪大了,实则是不怎么管俗务的。 他看了看身旁的年轻男人,笑着:“怎么能叫劳烦,难得戚师弟治愈障毒正式归山,这是大喜事一件。再者我们师兄弟几人也有几十年未聚在一起了吧?这次他专程带回来拜师的苗子,本座自然要着重看顾的。” 旁边几位道君附和几声,都在赞颂师兄弟情谊深厚。 戚慈面无表情,连拱手礼都懒得做:“谢掌门师兄。” 明镜道君只是抿嘴含笑。 他随便一句话,几乎把霍忍冬架在火上烤。原本众人对她就颇多好奇,现在若检测出来灵根平庸,恐怕会有无妄之灾。 站在下方的邹凌海收见半空中道君们的眼色,扬声往外喊:“开门,让她进来吧。” 焚香殿的大门吱嘎一声应声而开,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看去—— 一名粉色衣裙的女子逆光站在外头,阳光将她的头发染成棕金色,衣袂翻飞,犹如神女。 * 霍忍冬实在殿外等候了许久。 外面空地上站满了内门弟子,他们对她或好奇、或惊艳、或探究、或反感。 她顶着各色炽烈目光,为了不给戚慈丢脸,勉强做到目不斜视、腰板笔直。 如果换成一年前的村女霍忍冬,恐怕会吓得当众逃跑。 大门毫无征兆开启,霍忍冬心头一跳。 她只看见里头烛光摇曳,宝光华美,神像耀眼不可直视。里里外外能隐约瞧见许多人影,但好像施了某种术法,面容看不清晰。 她浅浅吸了口气,挺直背脊,抬步踏过门槛,稳稳往烛火正中央的地方走去。 角落里,司宏阔摸摸下巴,嘀咕:“咦,竟是个少见的美人!” 旁边曹骏用扇柄打了他一下:“噤声。” 其实只有短短十几步路,但霍忍冬觉得这路比几万阶的问心途还要难走。 她承受着无数道探究打量的目光落在身上,硬着头皮走过去,再调整表情,规规矩矩行礼。 “小女拜见各位道君、真君、真人。” 黑暗里,有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半空传来:“小女娃,你姓甚名何,祖籍何处。” 她回答:“小女霍忍冬,长于朝阳镇下小草村,祖辈皆侍弄农耕,并无外迁。” 话音落下,众人沉默了一刻。有一道女音不甚清晰地响起:“小草村是哪里……” 虽然是刻意压低过的,但修士耳聪目明,大家听的都很清楚。 小草村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生于世代凡人之家,是泥腿子里爬出来的,没有一点仙人传承。 闻此,先前的期待感降低许多。端坐不动的明镜道君没说话,反倒是旁边一个骑着丹顶鹤的中年男修吧唧吧唧嘴,啧了一声。 “那你家中可有出过灵根之人。” “并无。” 诡异的寂静里,霍忍冬承受着诸多毫不掩饰的强者威压打在身上,一直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但她竭力忍耐住了,竟然真的一动不动。 就在以为快撑不住的时候,一道熟悉的紫色电光突然闪过,将大殿照亮了一瞬。 雷刑剑浩浩荡荡落下,戚慈一个潇洒的翻身跳了下来。满是烛火的殿内,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变得巨大。 霍忍冬满面震惊地看着他。 但戚慈张狂惯了,他不在意的人和事,在他心里不会起一点涟漪。 戚慈将剑收鞘,仿佛还是在外头和她二人游历时一样,静静看着她,语气温和:“离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和方才一言不发的高冷冰山模样判若两人。 他这么开口以后,在场小辈们的目光已经可以用八卦来形容。 霍忍冬方才的惶恐不安通通散去,她眼中只看着那个白发男子,她一步步走向他。 戚慈目光里是满满的安抚神色,他声音平缓:“不必担忧,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也无需顾及旁人眼色。灵根天定,一切都交给天道吧。” 霍忍冬一愣,点点头:“好。” 她转头看向早已灵光四溢的五行神兽雕塑,步伐坚定地踏入其中。 因为太过紧张,她甚至直接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很快,周围人一连串的惊呼声就让她重新睁开了眼。 “这是……五行俱全天灵根!” 方才还对她的出身不屑一顾的道君惊呼,声音里隐含一丝不甘。 “宗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般先例!” “也不是没有,你们忘了那个传言了?” “那她岂不是五灵根皆天级上品?” 霍忍冬不知道他们说的传言是什么意思,她只看到周围五只神兽的雕塑都被完全点亮了,不过它们并不是被点亮了凤毛麟角,而是活灵活现,几要复苏过来。 火凤腾空而起,巨大虚影在她头顶盘旋飞舞。杀气腾腾的白虎四爪按地,在她手边亲昵撒娇。威严的玄武、青龙、麒麟环绕在她身侧,宛如终于找到主人的宠兽,哪有平日里生人勿进的样子。 被神兽拱卫在其中的美丽女子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站着,此刻全大殿的光芒都是属于她的。 散发抱素月,天人咸仰观。 众人哪里见过此番景致,一时间竟然都看呆了。 一片呆滞目光里,还是明镜道君最先打破平静,白须老者喜形于色:“好好好!既有如此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我天衍宗此代必定人才辈出啊。” 周围人回过神来,忙赞颂着:“掌门说的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明镜道君又道:“凌海,你便代为安排她入门事宜吧。” 押错宝被打脸,颇觉不适应的邹凌海拱手:“是,掌门师叔。” 于是,等检测灵根结束,连同掌门在内的诸位元婴道君率先离去,大殿内一下子少了许多压迫感,小辈弟子们松口气。 霍忍冬从神兽雕塑中走出来,看见戚慈就站在外围等她,两人对视一眼,她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拜入天衍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参拜开山老祖:天衍祖师。 这位老祖宗的雕像立于焚香殿后殿正中,是个仙风道骨老者的模样,身披黄袍、头戴方冠、手持宝剑,下方还有源源不断的香火供应。 邹凌海笑眯眯的:“拜过祖师爷后,你就是我们天衍宗的正式弟子了,日后必要好好修行,不要辜负掌门道君的殷切期待。” 霍忍冬低头行礼:“谢过长老嘱咐,弟子当听教诲。” 戚慈在她旁边,毫不掩饰地对邹凌海翻了个白眼。 “泥腿子里出来的金凤凰,呵。” 邹凌海:…… 论辈分,他得叫面前这位‘小师叔’,但对方比他儿子还小,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邹凌海脸色变换几番,还是默不吭声后退了,决定装木头人。 戚慈直接带着霍忍冬来到了天衍祖师的雕像前,指着前方写满尊号遗谥的牌位。 “师父说,祖师爷他老人家是散修出身,最开始创立门派,是不想让旁的宗门欺辱自家弟子。他从功法到剑法都是自创,不随大流、不入俗套。一直到坐化,都是老顽童,随性不羁的态度。” 戚慈眉眼漆黑,语调如常:“也不知老祖知道自己被后人如此装扮精美供奉起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天衍宗已经不是当年的天衍宗,可后人们却希望老祖可以像当年一样继续庇佑他们。 霍忍冬不想谈论这些祖宗的事,率先跪倒在蒲团上,虔诚捻起三根香火。 “砰”的闷响一声,身边也跟着跪了个人,戚慈竟也跟着跪了。 霍忍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新弟子拜祖师爷,他非得也在旁边跟着拜。 这番情景着实有些怪。 两人并排跪着,好像……拜天地似的。 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祖师爷雕塑温和慈悲的眼睛望着下方,看着两名年轻人虔诚叩首,永结同心。 「散发抱素月,天人咸仰观。——白玉蟾《少年行》」 第五十七章 那我该叫你什么,师爷? 拜完祖师爷,就轮到分山头、挑师父了。 按照道理,天赋卓绝的新弟子也不是非得找金丹期师父(戚慈就是个例子,直接拜师化神尊者)。 见她天赋惊人,众元婴道君其实是有那个想法的。 但,坏就坏在她是戚慈带上山的。 五行俱全天灵根,这样的苗子宗门开宗以来还是亲眼目睹的第一个,万一再教不好,耽误了人家……这位小师叔和他手里的剑可不会善罢甘休。 因此道君们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焚香殿内现在余下的人,都是有意收霍忍冬为徒的。 这时一位慈眉善目,体型略显臃肿的女修带着弟子走了过来,笑吟吟地打量霍忍冬。 秦秋水满脸遗憾:“贫道就是喜欢女娃乖巧可爱,虽合眼缘,可惜座下弟子们实在太过顽劣,管教心累,无暇脱身啊。” 她身后的司宏阔露出一个脑瓜,咧嘴笑:“嘿嘿,师父你一定不是在说我,我这么乖。” 秦秋水转头就给了徒弟一个暴栗。 她转过身来,又变回温柔似水的模样:“忍冬,今日人到的齐,你便在诸位金丹长老中挑选一位拜为师父吧。” “这是鹭泽的刘长老,擅阵法符箓。天香峰的李长老,最擅长炼丹,我们都服用他的丹药。” 秦秋水一位位介绍过去,霍忍冬一一乖巧行礼。 “这位是邹长老,他是桃花谷的三长老。桃花谷盛产蟠桃,有延年益寿、定颜固本的奇效,几乎不外售,你要是去了可有福了。”秦秋水难掩语气里的羡慕。 邹凌海一脸傲然地挺了挺大肚腩,鼻孔几乎要朝上天了。 然而令女弟子趋之若鹜的桃花谷,霍忍冬也只是神情淡淡,她依言行了个晚辈礼,并未表露拜师意愿。 邹凌海原本兴致还挺高,见此也垮下脸来,颇有些下不来台。 认了一圈人,霍忍冬勉强记住几个,但并不知道自己该选谁。 回头求助地看向戚慈,后者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人。 “寻芳踪的云迁真君,最是真才实学、稳扎稳打,你跟着他学修行,断不会错。” 被他点名的中年男子衣衫简朴,头上插了根树杈子,他原本在神游天外,没想过这样的好苗子会落到自己手里,还是被周围人捅了捅胳膊才回过神。 霍忍冬当机立断,屈膝叩首,咚咚咚三个响头:“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刚苏醒过来的云迁:直接傻眼。 戚慈虽然常年不在宗门,但对门内诸人还是知道一些的。 云迁真君的师父是龙跃道君,他的师兄,冲恒尊者的弟子之一。 这师徒二人,一个是门内出了名的老好人,一个是出了名的老实人。 云迁真君今年五百多岁,金丹初期修为。可以算资质平平,但他性情极佳,从没跟人红过脸,人缘在宗门里也很吃得开。 他修习的是以静入道的法门,几乎不问杂事。对什么符箓、炼丹、炼器全都不屑一顾,专心研究修为和剑法。这样其实不易走火入魔,全宗上下,没有谁会比他道心更稳的了。 等霍忍冬磕完头,二人行过拜师大礼,她的名字算是正式入了寻芳踪的玉碟。 巧合的是,先前引她过来的李玉虚、魏诫二人都是寻芳踪门下,也算和他们在一脉了。 只不过他们资质普通,没有特定的师父,只是和其他内门弟子一块跟着学堂的教习修行。 云迁这边刚收了个又聪慧、又漂亮、天赋又高的新弟子,正高兴着呢,转头就看见一白发青年倚在石柱旁默默盯着他。 大殿内的烛火都无法让青年的眼神染上温度。 云迁身体一抖,忙小跑着过来见礼。 他拱手,低低弯腰,笑成一坨:“师侄见过小师叔——” 戚慈眯了眯眼,抬手虚扶一把:“真君客气了。” “忍冬与我颇有渊源,之前随我在外游历一遭,又助我解除障毒。今日她拜师,希望真君未来能尽力教导,不吝赐教。” “得此佳徒,某自当尽心竭力,尽我所能传授道法。”云迁挠挠头,脸有些烧红。 “只不过师侄我剑道平庸,至今无法参透《太极剑》第十一式,不知道小师叔有没有空?可否赏脸指点师侄一二……” 霍忍冬默默看着自己刚认的师父,就那么狗腿地缠在戚慈身边,手里捧着本剑册图谱在那喋喋不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只觉得周身轻松。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焚香殿渐渐熄灯,聚集在门外看热闹的内门弟子们鱼贯散去。 云迁满面红光,正逢人就炫耀自己新收的弟子。 霍忍冬落后他两步,和戚慈安静并肩走着。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踮脚去看身旁男子的俊脸:“公子,我师父是你的师侄。那我该叫你什么,师爷?” 戚慈被个‘师爷’的称呼惊得脚步一顿,他恨铁不成钢瞪她一眼。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那不行,岔了辈分了。” 两人走在一起,气氛很好,周围想和霍忍冬搭讪的男弟子因为畏惧慈惠真君,都不敢上前。 王佩玲跟在师父邹凌海身后走着,看那边师徒孝顺其乐融融,心里不是滋味。 天赋比不上人家,美貌……勉强平分秋色吧,但要说身边的拥护者。 王佩玲的目光飘到戚慈身上,忽然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她定睛一看,白发……白色的发带。 戚慈用来束发的那条,流光溢彩、状似流云的发带,不是在鹭城拍卖会上与她擦肩而过的飞虹又是什么! 王佩玲一脸大彻大悟的表情,随即又狠狠咬牙。她就说,这女人莫名其妙有些熟悉,原来竟然是那个出手抢夺她拍品的贱人! 不过说来也是心惊,几个月前拍卖会上见时,她明明还是炼气中期境界,怎么一转眼,自己就无法看透她的修为了?难道是到了后期? 王佩玲咬碎银牙,这女人,先是引星移道君为她一掷千金,这回又攀上了天衍宗的天才小师叔,还拜了师,成了真传弟子。 真是勾引人的好手段啊! * 一行人走到主峰山脚,云迁率先回去了。 魏诫从后面追过来,喊她:“霍师妹,霍师妹!” 他气喘吁吁,掏出一个灰色储物袋递过来:“霍师妹,这是邹长老让人送来的东西,都是真传弟子入门标配,你收好。” “还有这把灵钥,是你新洞府的阵法开关,除非执此,否则无法入内。”他挠挠头,“就是这个洞府……” “洞府如何?”霍忍冬问。 “因寻芳踪位置已满,分配给你的洞府是在‘溪洞天’,也是七大分脉之一,只不过已经被改成门内药田。” 霍忍冬:“无妨,我喜欢清静。” 魏诫很庆幸她的好说话,于是从袖中掏出块花色石头:“霍师妹,这是我的传音符,注入灵力就可联络到我,若是将来遇到什么不懂的事尽管问我,都是同一分脉下的师兄妹,别客气。” 霍忍冬接过传音符点头:“谢谢魏师兄。” 等魏诫和其他闲杂人等离开,戚慈慢悠悠抱臂踱到她身边,低头一看:“谁的传音符?” 霍忍冬:“寻芳踪的魏师兄。” 戚慈眉目一挑,随手把东西拿过来,脸上表情未变,但掌心捏紧。 霍忍冬眼睁睁看着那块石质传音符在他手心一点一点变成齑粉。 她表情龟裂,竟然就这么徒手捏碎了…… 戚慈脸色比往常还冷漠几分,他挥挥手,抖落残留的石粉:“他说了什么?” “让我有事就去寻他……” “哼,”男人俊脸显出愠怒,眸色骇人,藏着毫不掩饰的敌视,宛如一只占据领地的雄狮。 “魏诫此人心术不正,少与他往来。况且他有什么能耐?你的事,只有我能帮。” 见他如此暴躁张狂,霍忍冬默默将也是魏诫给的标配储物袋藏在了袖子里。 溪洞天里居住的弟子不多,因没有权势,又无特产,上下几百名负责侍弄药田的外门弟子非常低调收敛,这里到了晚间其实相当安静。 霍忍冬的新洞府是在山顶,沿着小路蜿蜒而上,山顶一片平整的地面盖着简朴秀丽的小楼,用木头护栏圈了起来,外围是花圃。 先前看见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其实就是从溪洞天山顶发源的瀑布。 如此美好清幽的洞府,竟然没人愿意要。 霍忍冬很高兴,她简单收拾了一番,坐在床上打开了那只标配储物袋。 这袋子看上去灰扑扑的,存储空间只有十方大小,比戚慈曾经送给她的那个小上不少。里面有一套供换洗的米黄色女式真传弟子服饰,衣角裙边绣着桂花纹。 衣衫是统一尺寸,看上去特别肥大,但是穿上之后十分贴合穿者的身材,像是量体裁衣一般,布有清洁法阵和简易防御阵法。 不过真传弟子身份特殊,他们大多数都不爱穿标配弟子服。 霍忍冬就不一样了,她穷啊。 再说,衣服质量不错又好看,何不笑纳。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几样统一配给真传子弟的初阶法器和一个月分例的丹丸。 法器为黄阶下品,或许对刚入门者很合适,但对霍忍冬如今的修为来说已经有些不够看了。 「溪洞天:真居僻在海南边,溪上帘栊洞天里。——曹仙家《赠邹葆光道士》」 第五十八章 仙子又去上学啊 白日里问心途的一出大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发酵。霍忍冬前脚刚踏入天衍宗,后脚白玉京各个角落,就全知道了大概消息。 秋水镇·韩家 已入夜了,这处宽敞的大宅子却没多少地方掌灯。院落内外比一年前萧索不少,黑黢黢、寂沉沉的。 一年前的那件事,让韩家遭逢大难,至此一蹶不振。 家主傻了、子嗣死了、名声臭了、丫鬟暴毙,仆从纷纷请辞。 要不是还有位金丹长老韩岻撑着家族,韩家连秋水镇都待不下去。 自白玉京听到传回来的消息时,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白发男子、年轻女子。不是那对瘟神还有谁! 韩宅主厅,一名面白无须、头戴高冠的男子坐在上首,手里捧着盏茶,看面容大约三十多岁模样,但因为垮着脸、嘴角下沉,显得他整个人难以相与。 韩岻细细听人讲述着白天问心途下发生的时候,忍不住冷笑:“这个女人倒是胆子大,竟然还敢回来。” 坐在下首的韩拓低着头,攥紧双拳:“当年她以凡人之躯尚可以一棍戳死庐儿,如今又拜入天衍宗……” 韩岻“啪”一声合上杯盖,骂道:“蠢货!要不是你们挑错了人,非找这么个硬茬,韩家何至于此!我弟弟也不会因运功疗伤走火入魔,现在成了个傻子!” 韩拓闻言,头低得更低了。 无人知晓家主韩山怎会一夜之间得了失心疯的,从闭关室内出来后就满口胡话,连人都不认得。 很多人私底下传——这模样倒像是被人打坏了脑子。 “长老,那女子对韩家怀恨在心,要不……我们悄悄派人结果了她?” 韩岻挑起眼皮:“你当我没干过?从当年他们二人离开秋水镇,派出去多少波刺客杀手。” 见手底下人都一副焉巴巴的模样,韩岻又笑:“行了,看你们没出息的样。那戚慈能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 “我们轻易不能动金丹修士,但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炼气期小姑娘,那还不容易?” * 霍忍冬正式加入寻芳踪后,日子比之前规律多了。她每天不是学习就是修行,虽然在一个宗门里,但见到戚慈的概率竟然低了许多,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她背着剑,踏着晨起的朝阳走出洞府。 溪洞天里的药田是供应全宗的,分门别类种植着各色草药。 在这种田的修士普遍修为都不高。他们要么与天衍宗修士们沾亲带故,然后在药田处谋个差事。要么是资质奇差,于修为上不得寸进的外门弟子。 这些药农每个月完成草药种植任务换取灵石,虽然跟内门、真传弟子的供奉没法比,但胜在安全稳定。 药农地位低下,原本还心怀惴惴,害怕新搬过来的这位真传弟子会为难他们。 ——毕竟宗门里那些真传,大多都是各长老的子嗣,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平日里不作奸犯科就不错了。 但后来药农们彻底放心了:别提为难,霍忍冬根本没有架子,她甚至经常帮助他们。 “早上好啊。” 她脚步轻盈地踏着田块间的石阶下山,黄色衣裙随风起舞,像一只灵动飘逸的蝴蝶。 “忍冬仙子早上好!!!”一名叫阿瓜的少年从田埂里抬起头来,擦了擦满是泥土的手,十分热情地朝她挥舞。 霍忍冬回他一个温柔的笑。 “今日浇够水了吗?” “够了够了,还要多些仙子昨日帮我们施展法诀。” “举手之劳。” 因药农修为低微,照顾灵植时常会灵力不支,往往浇不够几亩田就会累倒。 霍忍冬撞见过几次以后,就会帮他们施展春风化雨诀,为灵植浇水。 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药农们确是实打实放在了心底里。 见她走过,许多人放下手里的活打招呼。 “忍冬仙子又去上学啊。” “路上慢着点,今日路滑。” “仙子,晚上我摘些新鲜的瓜果给您送去!可甜了!” “大家客气了。” 等她一直走出了老远,都快要下山了,那些药农还在默默目送,霍忍冬笑了笑,摇摇头。 她来到主峰下的藏书阁,按照云迁师父的建议,借了几本典籍。 分别是《坤宇灵植图鉴》、《碎金十六步(身法)》、《碧华剑》。 一方面,她几次用出落日剑变招,都是因势利导,借的大自然的力量。她自己本身也需要加强身法、步伐的修炼,同时习得更多样的剑招。 另一方面,师父说她天赋异禀,对天道五行的感悟力尤其强,但实战经验不足,见过的东西太少,遇见手段多些的修士,很可能招架不住。 霍忍冬认为很有道理,于是天天轮番在藏书阁、各大讲堂辗转,求知若渴。 她因为长得好看、性情又温和、还是出了名的天灵根,不管内门修士还是外门修士都爱和她打交道。 藏书阁门口,一名睡眼惺忪的弟子懒洋洋道:“三本书,内门弟子需支付一颗灵石一日的租借费,拿着吧,记得到期了来还啊,我们这都有记录的!” “下一位。” 霍忍冬将这次新借的典籍放在桌面上,对方看到她身上的道袍,立刻眼睛一睁挂上笑颜。 “仙子又来啦。” “真传弟子借阅书籍不收取费用,您记得在时间到了前拿回来就好。” 霍忍冬收起书:“好的,多谢道友。” 目送衣裙飘飘的袅娜背影走出藏书阁,那弟子探着头扒着窗户大喊:“欢迎仙子再来啊~~~” 小小的窗子挤过来一堆脑袋,都眼巴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丽影。 “看什么看,一边去……” “别挤我啊。” 霍忍冬离开藏书阁,下山时,看见路上的女弟子都在小声议论什么,面若桃李。 原来是在路口的老榕树下站着一位丰神俊朗的俊俏男子,惹得少女们芳心萌动。 这年轻男子不是旁人—— 戚慈今日换了件天青色的织锦道袍,肩上系着鹤氅,腰佩玉带,下坠丝绦,浑身裹在禁欲又华丽的气质中。 他很少穿除了黑色之外的颜色,今日换种正式打扮,立刻显得气质卓然,更符合他宗门天骄的身份。 这么往树下一站,尽管一个字没说、半个动作没做,就已经是超凡脱俗。那种高岭之花、雪山之莲的空灵距离感,将“师叔祖”三个字捶入了众人心中。 戚慈双手抱胸,垂着头靠树站着,一动不动,对旁人热切的眼神也视若无睹。 附近徘徊着几个脸生的小姑娘,扭扭捏捏不知道想做什么,但因为霍忍冬出现,她们全都一溜烟跑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打扰了她们,却又忍不住把目光落在树下的戚慈身上,她马上又想到云迁师父说,自那日起,全宗有不少女弟子爱慕小师叔容颜。 霍忍冬脚步一顿,她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但她又有什么立场好不高兴的呢? 她是他的谁啊…… 等待终于走近时,戚慈已经抬起眼来,一双黑眸注视着她。 霍忍冬只好问:“公子怎么在此处?” “等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盒:“这是天阶筑基丹,可提升筑基成功率,在你觉得已经差不多的时候服用。” “谢谢公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外出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有事告诉云迁,他会护着你。” 霍忍冬疑惑:“要去哪?” “帮宗门处理一些寻常任务罢了,伤不到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伤’,霍忍冬眉心一跳,就知道他此行一定会有危险,肯定不是话语上的那么轻松。 戚慈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脸上,闻言痞笑了下:“怎么,担心了呀?” “放心吧,我能回来一次,就能回来第二次。”他走上前半步,拉近二人的距离,伸手碰了碰她发髻上他赠送的凤凰玉簪,“要是想我了就用它联络,说起来,你好像一次也没用过……” 榕树叶落在靠得极近的二人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霍忍冬闻见他身上清冽的香气,红着脸低下头:“我知道了。” 但她不知道,戚慈这一走竟然是杳无音讯,好像在门派里消失了一样。 第五十九章 仗势欺人之徒 天衍宗是个庞然大物,在宗门内修行、学习很有安全感,但并不是没有烦恼。 修士阶级分明,存在一条天然的鄙视链: 修为高的鄙视修为低的; 背靠大宗门的鄙视漂泊无依的; 家产丰厚的鄙视身无长物的; 家族修真的鄙视孤身求仙的。 毕竟天纵英才可能早夭、横死、长歪,但繁衍千年的世家不会轻易倒下。因此,天衍宗门下诸多声名赫赫的世家子、大能们的曾孙玄孙,即使天赋不怎么样,依然可以横着走。 霍忍冬除了戚慈谁都不认识,她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不欲与大长老的子孙们争夺什么,明明也是真传弟子,却活得像个背景板。 今天天气不错。 距离戚慈离开已经过了七日,不知道他何时回。 她背着剑,脚步轻快往主峰走去,明明步子不算急,眨眼间就过了百余米。 洞府内空间和灵气都不够,许多手里有闲钱的弟子如果想要练习,会选择在主峰下的‘静安堂’租赁一间静室。 除非外头山崩地裂,要不然在租赁时间里无人可以打扰,是闭关潜心研究的好去处。 霍忍冬来过静安堂几次,她循着先前登记的信息,找到‘上等甲字房’的字样。 但石室里头并不是空无一人,门上的阵法徐徐运转,显然是已经被占了。 甲字房门口有两个站着说闲话的男弟子,霍忍冬走上前,温温和和道:“道友,这是我预定的静室。” 两人瞧见她,眼睛里闪过一抹惊艳,但很快就变成了有意的戏弄,上下打量她好一番。 “抱歉啊师妹,我们用惯了甲字房,在别的房间没办法入定。静安堂的静室那么多,你就再找一间无主的吧。” 如此理直气壮欺负旁人的,霍忍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从对方真传弟子的服饰上略过,淡淡看了眼紧闭的石室大门:“在里面的是谁?” “无可奉告。” 一名男弟子略皱眉:“怎么,不愿意?” 这边三名真传凑在一起,虽未剑拔弩张,但气氛也算凝滞,不少路过的弟子看见了,纷纷离远了些,生怕被波及。 司宏阔和曹骏二人正好也从静室里出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开口招呼:“怎么了?” 候在旁边负责收灵石、安排登记的外门弟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眼看聚在这的真传弟子越来越多……可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霍忍冬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释清楚:“若说清原委,让出静室倒无不可。只是请转告里头的人,记得下次自己预定。” 对方大概有些忌惮司宏阔二人,强装镇定:“先来后到的道理不懂吗,里面都已经有人了,不可能再挪出来给你用。” 司宏阔瞪了他们一眼,谁不知道这俩孬货是纯属找新人茬的,他大手一挥:“霍师妹,我的静室到期了,你可以用我的。” 霍忍冬摇摇头:“多谢司师兄,无妨的,我只是想要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练剑,不挑地方,我用中等的就行。” 那两名鸠占鹊巢的弟子早就躲到一旁了,闻言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默默站着始终没说话的曹骏忽然道:“练剑的话,你可以去鹭泽的‘听剑阁’试试,那里封存了历代剑修的剑意,对体悟剑道有帮助,只是每日名额有限,只进十人,需早早排队。” 霍忍冬忙抬手,真心实意道谢:“多谢曹师兄建议。” 打完招呼,她转身往中等静室的方向去,不欲与那些人再多说话。 静安堂那位外门弟子始终跟在旁边,见都被人如此欺负了,她竟然也不生气。 中等静室不管面积还是灵气都比上等差许多,外门弟子一脸为难:“都怪我,没留好仙子预定的甲字房,耽误了修行。” 霍忍冬摆摆手:“没关系,错不在你。” 有人故意要找事情,怎么躲也躲不掉的。 外门弟子小心翼翼问:“仙子,悄悄告诉你,里头的人是佩玲仙子,她是桃花谷邹长老的真传弟子,出身世家大族。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她?” “那两人是她的跟班,一个叫王卫,一个叫王连,都是她家族里的子嗣。平日里没少欺负外门弟子,一个比一个心眼黑,你可要小心些。” 霍忍冬递给他租赁的灵石,笑了笑:“我都不认识她,谈何得罪?不过还是多谢告知。” 这种小打小闹,抢东西的行为简直是小孩子的过家家。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要是都非争论个高低的话,大概到晚上也争不完。 她随便找了间中等静室修习新学的《伏魔剑》,等到租赁时间到,霍忍冬收拾好东西下山。 此时天色已晚,将落不落的夕阳挂在天边,将云彩都染红。 路上没什么人,这残存的温暖阳光覆盖大地,把溪洞天绿油油的药田染得好像麦田一样金黄。 霍忍冬走在石阶小道上,有些心不在焉。 才刚走过山脚,忽然听见一阵怒骂呼喊声,伴随拳脚相加的闷响。 她心神一凛,脚下生风跑过去一看,见一帮白衣弟子正在殴打一人,下手极其狠辣。 而溪洞天的其他药农试图阻拦他们,却怎么也拦不住,反而也会挨几下拳脚。 “住手——!” 她怒喝一声。 原本手足无措围在外圈的药农们看见她,立刻像看见了主心骨,纷纷让出一条通道。 而那些打人的弟子,看见她身上的真传弟子道袍,也都停了手。 地上被打的人是阿瓜。 少年蜷缩成个虾米,麻灰色的外衣沾满了泥土污渍,领口处还被鼻血沾湿了。 霍忍冬和另两位药农伸手扶他起来:“阿瓜,你怎么样?” 少年眼神含泪,嘴角都是血沫:“仙子……” “这位师妹是想多管闲事么?” 一名身材高大的白衣男修走出来,挥舞了下拳头,笑嘻嘻地看着她。 霍忍冬瞥了眼对方身上象征内门弟子的白衣,又冷淡抬眼:“我乃寻芳踪云迁真君座下真传弟子,炼气大圆满境界。这位道友,不论师承还是修为,你都不该称我为‘师妹’吧?” 一个内门弟子,又只炼气中期修为,要攀关系也是该叫霍师姐! 被直截了当戳穿,那男弟子的脸上十分不好看。 霍忍冬这次却没打算退缩:“宗门内禁止私下斗殴,你们来此动手意欲何为。” 黄崆恶狠狠指了指她身后的阿瓜:“打他是因为他欠揍!” 说罢他将一株颜色发紫的草药扔在地上:“就因为这家伙上交的灵植是假的,害得我没完成任务,白瞎了八十块灵石,你说该不该打!” 阿瓜强撑着大喊:“不是假的,这是真的龙舌草,我从不说谎!” 黄崆呸了一声:“你当我没见过龙舌草啊,色白味苦,你这玩意都烂了。一千株白色的里面就你这一株紫的,你说是不是种坏了!” 周围的白衣弟子们也都起哄:“好啊你,小小一个药农,连外门弟子都不算,竟然拿坏的灵植糊弄宗门。他这是欺上瞒下,按理要赶出溪洞天的。” “打一顿赶出去!” “先让他赔八十块灵石再说。” 阿瓜眼眶通红,都快哭了,但他说不出辩驳的话:“我没有,我我……” 其他药农也都七嘴八舌劝阻起来,霍忍冬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冷静。 她循循善诱:“阿瓜你别急,好好想想,在种这株龙舌草时,是不是发现它格外需要肥料水源,又格外容易招鸟患虫害?” 瞧见她温柔镇定的面孔,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血和眼泪:“仙子明鉴,您说的都对。我种龙舌草已经七八年了,肯定不会看错,虽然耗费肥料和灌溉是其他灵植的三倍,但它就是龙舌草没错。” 为了照顾灵植,阿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精心驱虫赶鸟,工作比谁都上心。 黄崆闻言就要抬起拳头:“胡说八道,现在还不肯承受骗子!” 他的拳头被一柄剑鞘挡住,霍忍冬眉眼冷漠:“道友你想在我面前打人么?既然你目无法纪,不如我们闹到掌门道君跟前,辩一辩是非曲直?” 黄崆后退半步:“你你少拿掌门堵我,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 霍忍冬垂下眼:“好。” 她拾起地上的紫色龙舌草,小心翼翼放入玉盒中:“藏书阁《坤宇灵植图鉴》中有记载:龙舌草此灵植,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产生变种,名为紫玉龙舌草,非常珍贵,药效翻倍。” 黄崆一愣:“你说我就信?” 霍忍冬:“书就在藏书阁,你可以自己去借。好心告诉你,是第七章的四十三页。” 她又扬了扬手中玉盒:“你们若是不要,我可以留下这株变异龙舌草,还一株普通的给你。” 黄崆和身后党羽们对视一眼,他此行其实就是找茬顺便搞点灵石,但霍忍冬是真传,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好啊,看在真传弟子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 黄崆指着阿瓜,“你若这么了得,下个月翻倍的种植任务应该也能完成吧?” 少年挺直了背脊,不肯露出一点示弱的态度。 白衣内门们鱼贯离去,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 黄崆越想越气,嘟囔着:“这女的谁啊,一个真传,护着药农干嘛?” 另一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算了吧,此事是我们理亏。而且我才想起来这位是谁。” “谁?” “霍忍冬啊,就那个爬问心途上来拜师的,五行天灵根!” * 等人都散尽了,阿瓜捡起地里的农具拍了拍。 他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田地:“仙子刚才谢谢你,可宗门人际复杂,你不该与人冲突的。” 霍忍冬不在意这些,她问:“刚才那人提到的翻倍任务,你能完成吗?” 阿瓜哭丧着脸摇摇头:“我就算往死里吞丹药,灵力也不够施展两倍田地的春风化雨诀,他们想逼我离开溪洞天,没关系的仙子,我还可以去养灵兽。” 太阳越来越沉,已经只剩最后一丝余韵。天边的红色褪去,化为苦涩的黑。 霍忍冬的声音顺着黄昏的风飘散:“可你喜欢种植,而且擅长种植,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物,好像托着一团莹润的水滴。 “此为鉴水,蕴含江河湖海之力,我在药田里为你们搭一个小型风云阵,就可借鉴水的灵力为植物浇水了。” 第六十章 句句不提思念,句句都是思念 今日的课程是灵植识别,授课教习还没来,课舍里闹哄哄的。 弟子们按照身份地位、修为辈分排列座次,最前面的一排永远是真传弟子。 王佩玲穿了件凤穿牡丹的红色衣裙,花蝴蝶一样被几个男弟子环绕在中间,她语气难掩惊讶:“那个人,她真的那么说?” 叫王连的人夸张道:“那还能有错呀,是他亲耳所闻!” 他绘声绘色将昨日溪洞天药田发生的事说了,其中细节不免添油加醋。 王佩玲眼珠转了转,小声道:“去打听打听,慈惠真君什么时候回来。” 王连在旁边捂着嘴笑:“早得很呢,要不然就凭这几个小子的胆,怎么敢去溪洞天找茬。” 王佩玲随手翻动桌上的书籍,随口:“怎么能叫找茬,谁让那些药农完不成任务,据理力争罢了。” “仙子说的没错。” “她为药农出头,也是物以类聚。没名没姓的下等人而已,哪有我们佩玲仙子尊贵啊,王家可是千年传承世家,曾出过元婴大能的。” 虽然这马屁拍的粗糙了点,但王佩玲没反驳,只是淡淡嗔他们:“聒噪,好好上课。” “哎!” “仙子可真好学。” 这边一堆真传狗腿三五成群互相吹捧,课舍里其他的内门弟子却都没做声。 有一名曾受过霍忍冬恩惠的男弟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腾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跑。 临到门口了,忽然有人从旁路过,二人侧身而过。 衣袖触碰,只闻香风阵阵。 简单的门派弟子服,没有别的装饰。漆黑发丝在眼前飘过,像岸边垂下的柳枝。 那男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只结结巴巴叫了声霍师姐。 霍忍冬点了点头,转身走远。 男弟子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才猛然回过神来。他忽然想到这几天宗门内一直在讨论王佩玲和霍忍冬的事情,甚至还有人在争论到底是谁更美。 有人爱佩玲仙子娇俏可爱,有人爱忍冬仙子楚楚之姿。 这一瞬间,他觉得那些认为王佩玲美的人简直眼瞎。 在绝对的美貌面前,清纯可爱简直不值一提。 * 霍忍冬听完教习讲课,照常准备回洞府打坐。有了上回的插曲,她也尽量避免去租赁静室,省的再碰见找茬的。 走在半路,忽然遇见司宏阔探头探脑,似乎是找人。他瞧见她了,兴冲冲挥舞手臂。 霍忍冬走过去:“司师兄,你叫我?” 司宏阔和曹骏都是筑基初期修为,不同于一些修士年轻的外貌苍老的心,他们是真的年轻。 男子笑嘻嘻的:“师妹,我有个正经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下月中旬是咱们宗门一年一度的女娲祭,今年是我师父接手了这事。”司宏阔缓慢地说,“女娲祭当日神女坐花车游街,须得找模样漂亮的弟子扮作神女,这是宗门一贯的传统。” 霍忍冬颇意外:“你想找我扮神女?可各峰诸脉女弟子那么多,清雅秀丽皆有,如何会找上我?” 司宏阔一拍大腿:“害!还不是因为弟子票选,霍师妹你的票数一马当先,把别人都甩下了。” “小声告诉你,年年都是这些面孔,大家都看腻了。” “你放心,花车上有一名神女,三名神使。你只需要扮演神使就行,神女人选另有其人。”他咳嗽一声,“猜也知道是谁了……” 见霍忍冬兴致并不高,司宏阔继续劝道:“要是真扮了,不光有灵石奖励拿,还能尝到女娲祭上专供的蟠桃果,这可是女修挚爱的好东西啊。” “霍师妹,你考虑考虑吧。我要是完不成师父的嘱托,回去就得吃竹笋炒肉了。” 见司宏阔可怜巴巴的模样,霍忍冬犹豫了。 他之前和曹骏几番开口相助,不管是出于还人情还是同门情谊,她似乎都不该拒绝。 “好吧。” 等她一点头,司宏阔立马拱手,“太感谢了!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我提前安排,千万别忘啦!” 见他蹦蹦跳跳走远,霍忍冬忍俊不禁。 等回了溪洞天,天色黑下来。她蹲在洞府门口,正给阔耳狐阿狸准备晚饭。 一块兽肉、几枚灵果,加点山泉水。 小家伙在旁边眼巴巴地蹲着。 霍忍冬才放下狐狸饭盆,忽然感觉发髻上的玉片凤簪微微发出凉意。 她取下来,用手指一拂,上头就传出一道清晰的男音: “让你有事联络我,没事情你就真的不联络了。” 霍忍冬愣了好久,反应过来立刻攥紧凤簪:“公子??你回来了吗,现在在哪里?远不远?有没有遇到危险,没有受伤吧?” 她一口气问了那么多问题,对面沉默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 “我还没有回去,现在在中洲草坝,要不是这里出现了修士集体入魔,颇为危险。但景色还挺美丽的,本想着可以带你来看,你一定会喜欢……” “至于受伤,这世上还有能让我轻易受伤的么?” 末了,再停顿片刻,戚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呢?在宗门如何。” 似是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回答了这许多问题后,嗓子难免有些哑了,而这样的低哑再传到霍忍冬这里时,便莫名让她心底微微一颤。 霍忍冬手里拨弄着通红的灵果,低头看着汁水充沛、红艳欲滴的果子,不知为何,少女耳尖也悄悄变红,再变得好似那剔透的红果一般色泽。 身旁蹲着的阿狸奇怪主人的行为,拿脑袋去拱她的手:给不给吃饭啊,再不给吃饭饿死狐了! 霍忍冬用指腹按了按它的脑门。 片刻后,她放好狐狸饭盆,起身站起,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溪洞天药田。 晚上,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会照亮药田,好像天上的星子落下。 “我挺好的,公子不用担心。我最近在修习新的剑法,师父说只要稳定道心,我很快就能闭关筑基了。” 两人好像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一样跟着传音法器聊天,句句不提思念,句句都是思念。 戚慈躺在草地上,望着同样一轮明月:“等我回去。” 听着她的声音传来:“好。” * 等到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霍忍冬忽然从睡梦里惊醒。 原本平静的溪洞天山脚下忽然传来阵阵嘈杂的声响。 这动静也惊动了周围的药农们,他们拦在闯入者身前。 “你们是什么人!闯进来想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滚开——” “再不滚开连你一起带走!” 一帮修士来势汹汹,为首的几个身着黑衣,腰侧系着木棍,脸色漆黑,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模样。 除了他们,后面还跟着几十人明显是看热闹的。 霍忍冬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静静站在洞府门前等着。 戒律堂的弟子走上山,看着面前亭亭玉立,丝毫不见恐慌神色的女子,“你就是霍忍冬?” 她处变不惊:“阁下有何贵干。” “戒律堂接到弟子举报,说你偷盗他人天材地宝,因偷窃罪属于十大重罪之一,我们不敢怠慢,还请霍仙子去戒律堂走一趟。”蒋单说道。 戒律堂是主峰的一个机构,地位有些超然。弟子们不论什么身份修为都格外怕这个地方,听说进去了再出来,人都得脱一层皮。 阿瓜和众多药农脸色都吓白了:“任凭别人一面之词,仙子怎可只身去戒律堂!” “分明是有人污蔑,要陷害仙子!” 蒋单眉头一竖,拔出腰间的戒律棍狠狠在石头上一敲:“还不住嘴,一群外门弟子,何曾有机会在戒律堂面前胡言乱语,再阻挠我们办案,把你们一并带走!” 阿瓜等药农瑟瑟发抖。 霍忍冬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一趟就是了。” “仙子……” “仙子不可呀。” 可他们人单力薄,又能阻止的了什么。眼看女子白衣飘飘,被一群黑衣人裹挟着,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有人出主意:“快去请寻芳踪的云迁真君救人!” “可真君昨日就闭关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 阿瓜都快哭了。 若是给霍师姐撑腰的戚师叔祖在此,岂容他们这么胆大妄为? 第六十一章 你偷东西! 清晨的破晓刺穿云层,把大地从黑夜里解放。今日却没有暖阳,阴沉沉的。 真传弟子被传唤入戒律堂,这在天衍宗史上倒还是第一回。就算有犯事的,也有师父和家族提前按下来,像霍忍冬这样的少有。 就算时间尚早,蒋单一帮人大张旗鼓走过去,也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弟子。 戒律堂里黑漆漆的,廊柱上染着陈年污渍,看起来阴沉可怕。霍忍冬一袭白衣站在堂中,弱质纤细,宛如落入淤泥的白莲。 她注视着手持戒律棍的蒋善:“有何指控,说吧。” 对方朝人群中一人抬了抬手,一名男弟子就在围观者的目光里站了出来。 霍忍冬记得他。 那日抢占她预定的甲字号静室的人之一,王佩玲的同族兄弟——王连。 王连上下打量她两眼,冷笑着:“今日,我王连就指控你偷盗财物!” “我族妹佩玲仙子的水晶玉在几日前下落不明,洞府遍寻不得,怀疑是被人拿走了。偏偏昨日有弟子亲眼瞧见,霍忍冬用水晶玉为溪洞天的那群药农们灌溉田地!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方才无意理会这些争执的人也都看了过来,或是错愕或是鄙夷的视线纷纷聚在霍忍冬身上。 而她孤身站在此处,还有些疑惑不解,问道:“什么水晶玉?” 蒋善却没搭理。 “你确定吗?”他冷不丁地开口问王连,看向霍忍冬的眼神从不耐变成了厌恶,“她身上真的有佩玲仙子的水晶玉?” “千真万确。是负责收灵植的内门弟子亲眼所见,现在就可叫他们上来对峙。还有药田诸人,只要戒律堂拷打一番,也不信他们不招。”王连掷地有声,信誓旦旦道。 他虽这么说,但周围不少人对霍忍冬观感很不错,都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她是真传弟子,什么好东西没有,怎么还会去偷?” “二人都不在一个支脉,就算偷,如何去?” 王连咬牙切齿:“是真传弟子又怎么?现在已经人赃并获,如此心术不正、偷鸡摸狗之人,不配继续留在内门!难道天衍宗偌大的基业,要被偷盗这种污点损害吗?” 见霍忍冬根本不开口反驳,有人急切给她解释:“那水晶玉是邹长老托炼器大师炼制的灵宝,融合了诸多水系宝贝,有避水、降雨、控水之能,整个修真界都只有这一块。” 蒋善转头看过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你可别告诉我,你用来给药田灌溉的水晶玉,是佩玲仙子送给你的。” 一帮穿黑衣的戒律堂弟子,手执棍棒,将霍忍冬团团包围住。 “哎,没准世界上还有第二块水晶玉呢?” “你们先别动手,还是听听她怎么说。” “水晶玉是人为炼制的,又不是天材地宝,怎么可能有第二块!” “看起来清高出尘,实则悄悄做出偷窃的事情,最毒美人心啊。” 周围人甚至都不压低声音,直接当着霍忍冬的面议论了起来。 那些平日里对她或趋炎附势、好言好语的人,此刻也都露出了真面目。 阿瓜等药农们都快急哭了:“怎么可能,仙子心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们血口喷人!” 蒋单恨恨将手中戒律棍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安静——” 寂灭的气氛里,霍忍冬缓缓开口:“既然你们说我偷窃他人灵宝,那就叫失主亲自出来对峙。” 王连跳出来:“佩玲仙子是什么身份,怎么会来这里,你有什么话要狡辩,对我说就行了!” 霍忍冬一双美目瞥向他,说出的话却不疾不徐:“她是什么身份?断了腿还是走不了路?你能代替她说话……你是她爹?” 人群里爆发出狂笑。 王连的脸一下子涨红,他来不及开口,霍忍冬又继续:“东西丢在哪里,何时丢的,怎么肯定就丢了而不是你们自己私藏污蔑我,这些事你能说清吗?” 霍忍冬轻哼一声:“上下嘴皮子一碰很简单,但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见她毫无恐惧模样,周围人又有了几分信服,纷纷扬言把王佩玲叫来。 蒋单犹豫片刻,还是吩咐手下:“去请佩玲仙子。” 霍忍冬垂着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她在小草村时听村里的寡妇和几个大娘吵架,那才真的是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耳濡目染都能学上几分。 王佩玲和司宏阔、曹骏三人是前后脚来的。 前者有师兄弟、家族兄弟簇拥,衣衫华丽精致,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不屑。 王佩玲瞧着这个在拍卖场上抢了自己飞虹的女人,对方素净一身,茕茕孑立,周身无半点值钱配饰,就头上一根破簪子。 她的骄傲感又油然而生。 拜入师门又如何?还不是个身无分文的孤女! 司宏阔和曹骏几乎是唯一站在她这边的真传弟子。 “霍师妹,发生了何事?” 霍忍冬来不及开口,王连先大叫起来:“是她,偷了佩玲仙子的水晶玉!” 曹骏皱眉:“罪名尚且未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司宏阔:“云迁真君尚在闭关,慈惠真君外出,你们可真是选的好时候。” 但凡他们二人谁在这里,都不会让霍忍冬被如此欺负。 司宏阔他们再清楚不过王佩玲此人的德行了,一个个趋炎附势、踩高捧低。 王佩玲倨傲道:“我来了,且听听你如何狡辩。” 蒋单皱眉催促:“说话,怎么不吭声!” 面对他们形形色色的表情,霍忍冬没说话,只是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块莹莹闪着蓝色水光的宝石。 清晨的太阳阴沉,这宝石却如淌在她掌心的一滴水珠,无根无垢、灵动非凡。 王连大叫起来:“瞧瞧,都把赃物拿出来了!这是自己认罪了呀!”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王佩玲也没来得及细看,就算是真传弟子,犯了偷盗也要面壁思过起码三年。 她简直要心花怒放时,忽闻霍忍冬慢吞吞道:“你如何证明,我手中的就是你的水晶玉?” 王佩玲简直要笑了:“此为地阶法宝,全宗门上下,谁没见过!” “色白,形如鹅卵,有水波在表面,放入水中可隐身。是藏火大师用了数件水系天材地宝炼制的,有控水之能。你这个长得一模一样,不是水晶玉又是什么!” 霍忍冬听完,又看向司宏阔二人:“司师兄曹师兄,她说的可为真?” 司宏阔表情奇怪:“我是没细看过这东西,但看模样差不多。” 曹骏:“霍师妹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霍忍冬点点头:“此为‘鉴水’,并不是什么水晶玉。它乃我外出历练时获得的先天灵物,并非后天炼制,当然也更不可能是法宝。” 人群再次爆发哗然。 “所以说,她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佩玲仙子丢的那个?是个冤案呀!” “我怎么觉得长得差不多呢。” “合该找人鉴定一下。” 王佩玲见风向有变,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你说不是就不是?肯定是你自己狡辩!” 霍忍冬笑了声,她大方将鉴水抛了过去。 “道友既说用它避水、控水,是你使用多年的法宝。既如此,你大可试试看。” 王佩玲捧着那颗水光润泽的宝石,只觉得心里打鼓。她也不傻,东西到了手里再分不清就离谱了。 但身边的王连是个傻子,他一个劲的催促:“佩玲,赶紧驱动法宝,狠狠打她的脸!” 王佩玲骑虎难下,想杀人的心都有。她顶着众人好奇的神色,咬牙输入灵力,心存侥幸。 但天道眷顾谁可不是世家说了算。她绷着脸努力半天,鉴水一动不动。别说什么控水御水之能了,除了王佩玲的汗,她连一滴水也没有变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们互相对视,都在对方脸上瞧见了八卦。 霍忍冬随便抬手,那颗鉴水又飞回她掌中,少女神色淡漠:“先天灵物非一般人可以驱使,如果它是你的法宝,为何道友用不了呢?” 她还记得戚慈曾说过,像‘鉴水’、‘青霄玉’、‘息壤’、‘圣树合欢’、‘落日熔金’这样的先天灵物。 不仅他无法使用,连他爹娘都不可以。 所以王佩玲这种货色,更不可能。 霍忍冬随便注入一丝灵力,从鉴水中倏地飞出一股透明的水流,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绕着她周身上下跳跃。 这个场景美轮美奂,宛如仙界神女戏水。 司宏阔都张大了嘴:“哇……” “这磅礴的水系灵力,莫不是蕴含江河湖海之力!” 曹骏淡淡点头:“实为先天灵物没错。” 王佩玲此时的脸色已经发青,身边的傻子跟班也察觉到不对,不敢开口说话。 “你自己也说了,水晶玉色白。”霍忍冬将鉴水放在自己袖上,有白色衣袖衬托,宝石浅浅的蓝色就明显起来。 “此非白色,道友,眼睛有疾的话,还是建议尽早医治。” 王佩玲:“你——!” 霍忍冬分毫不让:“今日你们指鹿为马,明日就可以颠倒黑白。什么水晶玉、火晶玉、土晶玉,只要是道友看上的东西,岂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什么了?” 意识到这是一口大锅,王佩玲一愣,连连跺脚反驳:“我何时说过这些,你简直巧舌如簧!” 霍忍冬指了指像鹌鹑一样缩起来的王连:“要说巧舌如簧,还是你的族兄更胜一筹。” “原话奉还给你们。” 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是真传弟子又怎么?如此心术不正、毁人清誉之人,不配继续留在内门。难道天衍宗偌大的基业,要被污蔑这种污点损害吗?” “此话可是你族兄亲口说的。在尚未定罪的前提下,毁人清誉一事倒是做的娴熟。恐怕私下练习许多次了吧?” 霍忍冬的口吻平静无波,那边几个人却被气得跳脚。 王佩玲脸都涨红了:“你你你……” 偏偏理亏的是她们。 这时候装死半天的戒律堂掌事终于现身,他拦在二位真传女弟子中间打太极:“好了好了,都是误会一场,大家师出同门,以和为贵哈。” “佩玲仙子,你回去自己找找,到底把水晶玉丢在了哪里,切不可再随意误会他人了。” “忍冬仙子,今日叨扰一番,纯属误会,回头我叫弟子送你回洞府哈。” 得了台阶,王佩玲一甩袍袖,重重“哼”了一声,放出飞行法宝,风一样逃了。她身后的跟班们一边大叫一边跑着追,场面颇为搞笑。 霍忍冬瞧着他们头也不回离去,转过脸来,指着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男人。 “我要你道歉。” 蒋单一愣,辩驳道:“又不是我指控的你,我有何错?!” 霍忍冬:“身为戒律堂弟子,尚不能做到公平公正推断,被他人三言两语就先入为主。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我,你们尚且忌惮三分真传弟子身份,如果换成其他内门弟子,或者外门弟子呢,是否就可屈打成招了?” 男人直接傻了,大怒:“我蒋单绝无做过屈打成招之事!” 霍忍冬笑了笑,沿着戒律堂的台阶缓缓走下去,她白色裙摆飞扬,脸上的表情似嘲讽,也似失望:“蒋道友,你说了,有谁会信吗?” 围观人群替她补全了没说出口的话:堂堂三尺男儿,连承认错误都不敢,实为孬种。 阿瓜跟在她身后离开,闻言恨恨回头,嘟囔着:“有些人,还是先自省一番吧!” 蒋单的黑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你这……” 戒律堂掌事瞪了他一眼:“闭嘴,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一群蠢货,都给你回去思过!” 等那位师叔祖回山,你们都要倒霉! 第六十二章 筑基-蝴蝶破茧的瞬间 桃花谷真传女弟子,硬将他人宝物说成是自己的法宝,还把人扭送戒律堂这件事,不出半个时辰就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天衍宗上下。 至于‘桃花谷真传女弟子’这个人是谁,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 还能有谁啊。 就是平日里仗着家世显赫、师尊宠爱,最骄纵的那位呗。 一时间,王佩玲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臭了,连带着桃花谷也背上了教徒不严的恶名。 邹凌海听说了以后,把她好一顿责骂,并罚她在洞府禁足三日不得外出。 “佩玲,别生气了。说是罚,大家也都清楚的,师父那么疼你,只是为了堵别人的嘴罢了。这事既出了,总得给宗门一个交代。” 大师兄陆岩苦口婆心劝解道,“你日后行事需吸取教训,小心谨慎些,别给师父惹麻烦。” 王佩玲托着下巴坐在桌边,手边常备精美点心、灵果和仙茶。 可她看都不看一眼,噘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她霍忍冬算什么东西,泥腿子出身的凡人草民,我还得小心着她、提防着她?” 陆岩摇摇头:“没让你小心她,是让你顾及着师父和自己的名声,免得落人口实。” 王佩玲:“名声有什么用,修真界当属实力为尊!掌门的师弟,那个慈惠真君,他以杀入道、残暴乖张,手里不知道缚着多少条人命,就这样的人,宗门上下还不是恭恭敬敬。” 闻此,旁边坐着的王卫、王连二人脸色都变了。王佩玲是大小姐她不怕,可那位是师叔祖辈分,半步元婴的人物,可不兴议论啊。 “我的祖宗,咱们别说这些了。”王卫转开话题,“再过一个月就是宗门女娲祭,听说今年的花车做的格外漂亮,连神女天衣都是从千机阁特制呢,穿上像披七彩霞光在身。” 王连补充道:“届时佩玲装扮妥当,换上天衣肯定惊艳四座,大家可都期待着呢。” 王佩玲最喜欢出风头、被关注、华服美裳。 一提到这个,果然脸色变好起来,她端起茶盏:“哦,是吗?” “那还能有假,哪年的神女不是你扮呀。” “那三个神使的女弟子都无人关注呢。” 陆岩是个大老粗,他饮了口茶,忽然不经意间提起:“我怎么听说,各峰弟子票选出的神使人选,那个名霍忍冬的女修一马当先。” 话音刚落,“咣当——”一声脆响,茶盏摔碎在地,价值千金的仙茶泼洒地面。 陆岩眼皮一跳,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一个健步转身,匆匆逃离。 前脚刚迈出屋子,后脚就听见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砸东西声音,还有女孩的刺耳尖叫和另两人的无奈哄声。 王佩玲简直气疯了。 此女先是抢夺她看上的东西,再是抢走原本属于她的风头,害她在众弟子面前丢脸。 现在又是女娲祭,一介泥腿子竟然要和她并肩扮神女了?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凭什么!!!” * 霍忍冬回到溪洞天后先是安抚了众人,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担心。 “王佩玲平日骄纵惯了,此番丢了脸,日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诸位可有其他去处?留在溪洞天的话,短期内怕是难以安生。” 药农们互相看了看,一名年纪大些的婶子站出来。 她挥舞了下拳头:“仙子莫担忧,我们虽然修为低下,但行得正坐得端,她就算要挑刺找茬,也抓不到我们的把柄。” “对,天衍宗还是有王法的。大不了,我们豁出脸闹到金丹长老跟前去讨一个公道!” 阿瓜也点头:“没有王佩玲,还会有李佩玲、孙佩玲,不管种药还是放牛,谁都可以踩外门弟子一脚。但仙子来了溪洞天后再三出手相帮,我们心里念着您的好。” “我阿瓜的命是您救得,若现在弃您而去,那我们就成了和那王佩玲一样的小人了!” 有人挥舞锄头,还有人拿起了铁锨。 “对,我不走!就让他们尽管来找茬吧,老子不怕!” “我也不走,我种惯了灵植,干不了别的。” “看她能使出什么能耐……” 霍忍冬点点头。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无论是她筑基成功、师父出关还是戚慈归来,众人都不必再受气了。 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料到仅过了三天安生日子,第四天开始,麻烦就来了。 “凭什么不给我这个月的份例!” 一名药农站在领取供奉的窗口,不满大喊。 窗口内的人拨了拨算盘。 “没说不给,只是要推迟些日子。” 管事瞧了眼远处站着的几名白衣弟子,脸上是一副为难的模样,“溪洞天外门弟子的份例就是发不出来,我们也很为难呐。” 他瞥了眼布衣药农,凉飕飕道:“得罪了谁自己心里清楚,改日再来吧。” 说罢,窗口的木板猛地合拢,不露一丝缝隙。 药农瞪了眼不远处监视着这边的桃花谷弟子,愤愤离去。 主峰的低阶弟子食堂,因还未辟谷,外门弟子可领取每天一份免费餐食,内门弟子是两餐。 阿瓜打了今天的饭,端着木托盘,正准备找个角落进食。忽然面前快步走来一群人,个个魁梧,对方仿佛没看见他一样,直接撞了上来。 阿瓜被撞飞,他手里饭碗摔落,装满的菜汤洒了一地,两个馒头咕噜噜滚到桌底。 来人一点歉意也没有,装模作样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害你今天没饭吃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这些人双臂抱胸,没有任何动作。 阿瓜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沉默着捡起地上的馒头,用袖子擦了两下,咬了一口。 他看了眼地上倒扣的饭菜,又看了这些弟子一眼,头也不回离开食堂。 诸如此类的找茬还有很多,或许是真的惹怒了王佩玲,对方动用所有势力,加倍折磨溪洞天的药农们。 明明才拿到灵植种子,却说任务急迫,必须提前上交; 传令让去领取东西,但跑了三个山头也没找到人; 独自走夜路时会容易被半路打劫,或被胖揍一顿。 但药农们都默默忍下来了,他们知道,忍冬仙子的压力更大。 一切苦难都是现实给予的磋磨。 所以他们再怎么被苛待也不吭声,咬牙忍耐着埋头干活,几天过去,非但没有如王佩玲的愿,意志反倒越坚韧不拔。 他们在等待着,等待一个突破的契机。 等待蝴蝶破茧的瞬间。 霍忍冬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的心湖经历了许多,先是波涛翻涌,又是灼灼沸腾,最后归于平和。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透过洞府小小的石窗,能看见阿狸在草地上追蝴蝶玩,远处是起起伏伏的山峦,深深浅浅的绿色交织。 蝉鸣声声、蛙语阵阵。 头悬烈日当空,田野里,药农们辛勤躬耕。 一切都井井有条。 霍忍冬从储物袋里掏出那个戚慈送给她的小盒子,里面是一颗碧绿色的筑基丹。 她在手中把玩了一会,随后毫不犹豫放入了口中。 筑基丹是较为高阶的丹药,戚慈给她的这颗几乎是天级。 丹药入口瞬间就化为灵力液,顺着喉头滚落肚腹,为身躯提供无穷无极的磅礴能量,她霎时就觉得一把火从五脏烧到了四肢,推着她必须往前走。 霍忍冬立刻运转功法,默念口诀。 她双眼紧闭看不见东西,但听着或远或近的声响,时而清晰宛如在面前,时而缥缈不可寻的人声、虫鸣、兽吠,恍惚间觉得整个天地至大而至细,便在她眼前身遭、触手可及。 猛然间,便有一股螺旋状的灵力,从这肉眼无法见到的细微的一点中绽放开来,席卷她整个身体,从上到下,摧枯拉朽打通经络。 上至浩然正阳,下至宽容大地、小草、花朵都在与她合应,与她共鸣。 然后骤然间,便好似有一层膜被捅破了,“噗”的一声。 霍忍冬发现无论是眼前看到的,还是耳边听到的,一切动静乍然清晰。 方才还是“嗡嗡”的人声一下子变了,她清楚听见几个药农痛骂王佩玲的字句。 然而这变化还没停。 她身体里的灵力满溢外泄,甚至螺旋向上,卷起洞府周围的树叶和花瓣,化为小小的龙卷风。 这番神奇景象,好像连大自然都在恭贺她的宠儿修为精进。 霍忍冬将汹涌的灵力缓缓运转一个大周天,才睁开眼睛。 炼气期虚软的灵气变得凝实,与其说是‘灵气’,不如说是‘灵液’。 她起身,推开门。 耳聪目明,连看待这个世界的感觉都产生了变化。 进入筑基开始,修士与凡人彻底隔绝开,他们斩赤龙、擒白龙、辟五谷、成法体。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 第六十三章 我就是看不起你 宗门很看重弟子修行,不同境界弟子能拿到的供奉都不同。 一般情况,若有真传弟子筑基,各家支脉都会小小摆上几桌宴席,算是宣告弟子正式迈入修真路了。 但目前,云迁真君还在闭关,霍忍冬只好给他去了一只传音纸鸽子,自己先去主峰登记修为。 “师姐,恭喜筑基,这是您的身份腰牌,请拿好。以后每个月的供奉都会有人送到洞府,不必亲自来拿了。” 负责登记的弟子低眉顺眼,明显态度较之以前恭敬许多,霍忍冬点点头,道了谢。 她沿着小道下山,没想到在主峰的山坡处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王佩玲这次是去找天香峰的秋水真君,问关于女娲祭的详情,结果被对方打了半天太极,愣是没问出霍忍冬的一星半点。 她心里赌气,抬脚踢飞路边一颗小石头。 眼神一转,忽然发现前方树下负手站着一人,形单影只、衣衫简单。 王佩玲一下子认出那是谁,心里忽然高兴起来,她两三步走过去,态度倨傲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等我?不会是来认错求饶的吧。” 霍忍冬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环佩叮当、身着彩衣的年轻女子。 她声音平静:“王道友,你和溪洞天的外门弟子们是有什么过节么?” 王佩玲发出夸张的声音:“那些低贱的人,我怎么可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那你是和我有什么过节。” 王佩玲先是一愣,对上霍忍冬平静的表情,忽然火气就被点燃,她柳眉倒竖,声音拔高:“你竟然不记得了!” “你先是在拍卖场抢夺我看上的东西,又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害师父责备于我。我告诉你,别以为你身后有两个金丹撑腰就可以无所畏惧了,云迁是个懦弱的,慈惠自身难保,呵呵,我定要你十倍、百倍奉还!” 听着她口中堪称儿戏的理由,霍忍冬眼神变得冰冷:“拍卖场公平竞争,价高者得,不存在我抢你的说法。当时你若不忿,大可以继续跟价。现在还心存怨愤,只能说你心眼极小。” “另说我令你出丑,你若不故意为难、污蔑我偷盗,也不至于被师父处罚。说到底还是你作茧自缚。” 王佩玲呆了,她长这么大,何时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气急之下,她直接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符箓,撕了朝对面人脸上扔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数落我!!” 符箓燃烧起一阵烈焰,带着滚滚热度。霍忍冬站着一动不动,在火焰即将撩到她衣袍时,阔耳狐阿狸从背后跃出,爪子在半空一踩,一个金色的保护盾凭空出现,把火焰完全挡在外头。 “四象阔耳狐……星移道君那日拍下这畜生,果然是送给你了。”王佩玲咬着牙,满含嫉妒道,“你这个贱人。” 霍忍冬摸了摸阿狸的脑袋,冷眼看向她:“公然同门相残,看来你不光心术不正,还无视法纪门规。” “你也是真传,什么时候能够堂堂正正对我拔剑,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王佩玲愤愤,她握紧了双拳:“你等着吧,我早晚会把你踩在脚下,让你跪着求我。” 霍忍冬平静看她:“我等着那天。” 就算是刀山火海、杀人陷阱,她又何尝畏惧过。 她抬步往山下继续走,王佩玲打量了她一会儿,却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追了上来。 “你从我手里抢走的飞虹呢?” 她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你把它送给了慈惠真君吧。一个陌生男子,萍水相逢,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恐怕并非正当男女关系吧。” 她语气夸张:“莫非你的修为进展这么快,是靠和男修乱搞得来的……” 霍忍冬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她,语气有点古怪,“你提醒我了。” 她的视线落在王佩玲腰间的剑鞘上。非常漂亮的一把细剑,剑柄上挂着翡翠络子剑穗,比起武器,更像是一个饰品。 “你也是个剑修啊……”霍忍冬喃喃道,她忽然一抬手。 “剑来。” 在王佩玲惊愕的目光当中,她腰间的剑立马嗡嗡颤动,嗖地一声飞了起来。 名剑择名主,这把秀气纤长的剑,名唤白雀,就这么当着王佩玲的面,温驯地落在了霍忍冬的手中。 这仿佛是一个巴掌——剑修的剑,竟然这么轻易地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你你你,你做了什么!你把剑还给我!” 王佩玲气得嘴唇发抖,看看白雀剑又看看霍忍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霍忍冬掂了掂,白雀剑比落日剑轻很多,不算趁手,但看得出是把集天材地宝打造的名贵宝剑。 “怎么,又要去找邹长老,或你家族告状?” 王佩玲咬牙:“你别瞧不起人。” “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 霍忍冬笑了笑:“我就是瞧不起你。” 她往前一步,王佩玲立马吓得后退。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为什么忍气吞声,难道我是怕了你?” 王佩玲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她是修真世家王家最宠爱的嫡女,还有执掌大权的师父,而霍忍冬,不过是父母嘴里卑贱的凡人之女。 这些草根出身的人,就该让着她、避着她,就连麻烦找上门也该咬牙憋着。 霍忍冬怕她,不是应该的么 但是下一句话,让王佩玲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浑身气得发抖。 霍忍冬:“我从不和剑都拔不出来的废物计较。” “你如今几岁?” 王佩玲大叫:“你问这个做什么!” 霍忍冬用她的白雀剑挽了一个剑花:“我今年十八岁,修炼一载成功筑基。据我所知,你自小就入门修行了。” 王佩玲脸色瞬间煞白。 她当然听懂了对方的话,一年就筑基,没有真传弟子可以达到。 霍忍冬还在不疾不徐继续道:“你心绪驳杂、道心不稳,如今困于炼气期,未来,当我继续突破金丹、元婴,你仍困于炼气……哦,或者那时候你寿数已尽,早已化为黄土。” 她说了这些话后,就恢复了面无表情,不再理会王佩玲,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背后的落日剑嗡嗡震动表示不满,霍忍冬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抢来的白雀剑随便扔在地上。 “咣当——”一声,漂亮洁白的细剑掉在地上。 霍忍冬奚落了王佩玲一番,随后直接回了洞府。 在那么故意表现过以后,之后一整天,针对药农们的找茬事件果然都停了。 “恐怕现在她已恨死我了。”霍忍冬摇头。 她筑基的消息传出去,司宏阔、曹骏两人先后送来了筑基礼,寻芳踪支脉略相熟的人,比如魏诫、李玉虚等也都送了礼。 连戒律堂的蒋单也送了东西过来,这是霍忍冬没想到的。 筑基尚且只算入门,等进入金丹,就是要历雷劫、度心魔的修行大关了。 戚慈还没回来,她在凤头玉簪上留言,告知自己筑基的事情。 如今把王佩玲彻底得罪,当务之急就是提升斗法能力,也好无人撑腰时,有自保能力。 之前曹骏曾建议她去听剑阁修习剑意,说是阁,其实这是主峰后的一个山洞。 外侧摆了密密麻麻几十块石碑,上面刻满了前辈剑修的名字,不乏如雷贯耳之辈,下放诸多香火供奉。 山洞里却什么也都没有,只有一盏灯,和一壁剑痕,宛如一人伤痕累累的脊背。 初来时,看一眼便觉双目刺痛,便是静坐其中,也能感到纵横缭绕剑意,气温森然,仿佛将周围山峰里那些剑气压缩到了这一方山洞之中。 听剑阁里没有教习和长老指导,就算戚慈在此,她也只能一个人战那些剑意。 满壁缭绕的剑意显然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有温和的,有暴戾的,也有霸气无双的,但全都是宗师级的剑修,有自己的剑道。 她被剑气伤得遍体鳞伤。 天色漆黑,霍忍冬独自躺在冰冷的洞穴地面上,连手都抬不起来,听到中央油灯“噼啪”燃烧的微响。 于是她爬起来,自己包扎伤口,打坐恢复灵气,再再三复盘刚才战斗的疏漏,学着如何抵御那些剑意,再怎么挥出一样威力的、甚至更强的剑气。 一连几天,她连梦里醒来都是漫天剑痕,剑痕再变成线,连成片,铺天盖地卷成云。 “哈!” 霍忍冬足尖轻点石壁,身轻如燕、腾空而起,手持落日剑,对着洞穴里狂风一样的剑意迎面而上。 今日出手的是一位元婴大能的剑意,沉重霸气如泰山千钧。 还好此处是无人的后山,霍忍冬不断后退,挥出风剑稀释对方的剑芒,是以她这样急退几十步,快到洞穴边缘时,已经能接下这一剑。 筑基与炼气自然不同,落日剑在手,霍忍冬觉得自己浑身灵气已经沸腾! 她挥剑。 风剑灵活轻盈、水剑密织罗网、极光剑化为屏障。 剑芒剑意齐齐吞吐,霍忍冬硬生生接下这一剑,强撑了几秒,虎口都开裂流血,靴子陷入沙土中。 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来一个笑容。 因为苦练几日,她终于能勉强接住元婴大能的剑意! 这个消息如果说出去,恐怕会令天衍宗上下震惊不已。 第六十四章 韩家人的埋伏 霍忍冬才刚从山洞里出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山下忽然跑来一个面生的小弟子。 “霍师姐,霍师姐,出大事了!” 小弟子一边跑一边挥舞手臂,“师叔祖回来了——!” 霍忍冬刚想笑:“戚慈他……” “师叔祖他一个人去了秋水镇,杀气腾腾的,师尊说唯恐他酿成大祸,请师姐快去看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霍忍冬面色大变:“什么!” 她二话不说拎起剑,飞身下山,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天衍宗驻地,往白玉京底下的秋水镇去。 虽然不知道戚慈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回来,还忽然去报韩家的大仇,但霍忍冬不敢拖延,生怕自己晚一步,戚慈就会遇到危险。 这一路,她是御剑飞行,因为修为已过筑基,速度比之前快上几倍。 一路上十分平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很快行至秋水镇近郊,面前是一片树林,只要越过这片林子,就能看见镇子的城门。 走到这里,霍忍冬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如果戚慈出手,秋水镇势必不会这么安静。 她从剑上落下改为步行,飞剑在手隐而不发,时刻警惕着路边的陷阱或袭击。 “胆子倒是挺大,你还真一个人来了?”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长笑,一名穿金钱纹饰锦袍的男子从林中走了出来。 赫然是她的前夫韩庐的父亲,韩拓。 霍忍冬一愣,眉头紧拧:“是你买通了那个小弟子,故意骗我来此。”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林子里疑似还藏了不少人。 韩拓笑了一声,他随便伸手一招,两名灰衣家丁走出来,手中各拽着根成人手腕粗的藤蔓,藤蔓上拴着的是一个个活人。 “刷拉拉……” 就像串葫芦一样,小草村村民被藤蔓绑缚住手腕,一个连一个的被牢牢捆成一条,随着家丁的动作,缓缓走出了树林。 只粗略扫了一眼,霍忍冬就看到了老迈的村长、从前住在隔壁院子的王大婶娘一家、总爱跟在她屁股后头捡野菜的二蛋…… 村民们此刻面露惊恐,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在见到了她之后,他们激动的目光里充满希望。 韩拓脸上带着愤恨和不甘:“知不知道当初你逃离韩家后,我们经历了什么?家主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小辈们被剥夺大选资格,秋水镇各世家冷嘲热讽……” “如今这些村民的命皆都系于你一人身上。你已成为修士,恐怕不会在意这些凡民蝼蚁的死活吧?” 霍忍冬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韩拓笑着:“没什么,当初你就是和我儿定的亲,现在你回韩家完成婚仪,也没错吧。” “韩庐都死了一年了,和谁成婚?” 韩庐:“我韩家有的是好儿郎,这你就不用管了……” 然而,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再也无法继续。 剑光一闪,韩拓睁着眼直接倒在了地上,脖颈流出汩汩鲜血。 霍忍冬收剑归鞘,眉眼都没一丝一毫的颤动。 死去的韩拓没有反应过来,身后两个家丁没反应过来,被藤蔓捆绑的村民们也没反应过来。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两个家丁大叫一声,连滚带爬转身就跑。 村民们没了藤蔓的束缚,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村长搓了搓手腕,战战兢兢开口:“你可是小霍吗?” “我是。”霍忍冬点头。 村民们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后露出劫后余生的欢喜:“太好了!小霍来救我们了!” “得救了!” 村长抬了抬手:“小霍啊,你这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吗?这些仙人老爷忽然出现,二话不说把我们绑了来,可太吓人了啊。” 霍忍冬想了想:“村长爷爷,小草村不安全了,你们还是另寻地方安置吧。” “这……” “可是咱们世代在小草村种地。” 隔壁屋的王婶娘试探:“小霍,刚才那男人说你好像认识了一位厉害的仙师,能不能求他庇佑一下咱们?” 霍忍冬:“他如今并不在白玉京地界,况且我们萍水相逢,实没有理由让他操心。” 王婶娘有些着急了:“那你既这么厉害,一下就把这男人杀了,肯定是有什么天大的机缘。咱们也相识这么久了,就帮帮村子吧。” 霍忍冬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却没有答话。 空气又沉默了片刻,一旁的二蛋突然开口问道:“霍姐姐,刚才你好厉害啊,你用的是什么招式?那么快,我都没有看清。” 霍忍冬:“剑法。” “什么剑法?”这句话仿佛触及了他们的开关,村长、王婶娘、二蛋三人齐齐出声,在场的其他村民,目光也全都直勾勾的盯着霍忍冬,好像要把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霍忍冬却没有答话。 “什么剑法?” “什么剑法?” “什么剑法?” 所有村民仿佛同调一样齐齐开口,声音分毫不差、震耳欲聋,连脸上的表情、开口的幅度都如出一辙。 霍忍冬垂眼站在原地,忽然开口问:“他们在哪?” 这里的‘他们’,自然指的是真正的小草村村民。 眼前的人群不过是障眼法,这也是从始至终,霍忍冬都没有走过林子的原因。 “小姑娘倒是挺敏锐。” 一道略显尖利的声线响起,面前的村民们神情逐渐变得僵硬麻木。他们从中间分开一条道,从树林远处缓缓走出几个人。 方才被她一剑杀死的“韩拓”也在其中。 他前方还有一名衣着华丽、气度威严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略显阴柔。 霍忍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但在看到他的瞬间,却瞳孔猛然一缩,心中警铃大作。 修士判断对手实力,一般是从对方流露出来的气息大致判断,即使知道对方比自己强,但也不会具体知道能强到什么程度。 但面对此人,仅仅是一个照面的功夫,霍忍冬就感觉心悸、紧张。和她一样反应的是肩上的阿狸,小家伙龇牙咧嘴,发出警告的低吼。 方才她能够识破这堪称天衣无缝的伪装,就是因为这种敏锐的感知。刚才的假韩拓,只是一个空壳子。 但如今,霍忍冬却察觉出,那白脸修士的实力,应该颇为惊人,起码不是和韩拓一个级别。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金丹期修士! 若是这时候有其他人在,就会马上认出,眼前之人,正是韩家在千机阁供奉的那位金丹长老,也是家主韩山的兄长。 韩岻面对一个弱质纤细的小姑娘,自觉胜券在握,慢慢展开阴鸷的笑:“倒是好本事,短短一年都筑基了,难怪韩庐那蠢货会看上你,还非要带你回韩家,实是天资聪颖,不做成红丹可惜了。” 见霍忍冬手持长剑,韩岻笑出声来:“你的保命符戚慈不在白玉京,天衍宗里还有人想你死,你不会真的以为,今日还能活着出去吧?好好回答本座的问题,留你一个全尸。” “你修习的什么剑法,身上带的什么灵宝,怎会是五行灵根?”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霍忍冬猜到了和韩家里应外合的是谁,她冷静下来,细细打量韩岻。 围绕在他身边的‘村民’,显然并非真正的人类,而是一个个由藤条、树叶构成的人形怪物,他们身上拖着根茎,在地上蔓延,如同蛛网一样,布满了目之所及的全部视野。 韩岻,就是中心那只捕猎的蜘蛛。 “我只是凡人出身,和你们无冤无仇,被韩庐诓骗至此。我杀他恩怨两清,我本不欲再与韩家起争执,你们为何非要找我?” 韩岻笑出了声,他真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反问:“凡人算什么东西,我们杀个人,还非要扯上仇怨?他们就是低贱的虫子,随便走路都能踩死。” “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怎么能操纵先天灵物,又怎么能从红丹诅咒里逃脱的!” 韩岻越问越急促,他的眼神里藏着赤裸裸的贪婪和嫉妒。 霍忍冬看着他,目光和曾经在秋水镇上面对韩庐时如出一辙。 “没有什么理由,我被天道眷顾,仅此而已。” 韩岻一愣,继而觉得霍忍冬是在胡扯隐瞒,他胡火中烧:“你一个草根出生的凡民,祖上三代都没有修士血脉,你是天道宠儿?简直笑话!” 那些假村民失去人形,化为绿油油的藤蔓,无数藤条随着韩岻的愤怒开始移动,朝着霍忍冬张牙舞爪的涌过去,眼看着就要将她彻底吞没。 霍忍冬没有闪躲,只是继续站在原地,平静地开口:“你们总是自视过高,看轻一切弱者。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 与此同时,她没有犹豫,拔下了发髻上的凤凰玉簪。这是一件储存了戚慈神魂气息和全力一击的玄级法器,他曾说过的,金丹以下不足为据。 霸道狂躁的灵气从玉片凤簪里源源不断涌出,带着令人胆寒的熟悉气息。 “呼——” 狂风遮蔽了天空,雷声阵阵。 第六十五章 戚慈的法外化身 “区区筑基,胆敢在金丹真君面前撒野!”韩岻冷笑一声,“今日我就教教你何为服从!” 他飞身而起,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翡毛笔,灌注灵力,就那么在虚空中轻松描画起来。 这毛笔略有诡异,随着红色笔尖落下,原本匍匐在地的藤蔓如同爬行动物一般,速度极快的朝着霍忍冬的方向游过去,瞬间来到面前,一把捆住了她的双脚。 霍忍冬立刻挥剑去砍,但那藤蔓缠绕增长的速度比斩断的速度还要快,根本砍不完。 而此时,那些簇拥在韩岻旁边的“村民们”已经彻底化为了一棵棵绿色的人形植物,它们蠕动着,缓缓向韩岻靠近,融入他的身体。 韩岻站在藤蔓组成的小山上,如同帝王,居高临下看着她垂死挣扎。 霍忍冬几乎用了所有手段,她用剑砍、用火烧、用符箓挡,旁边的阿狸也不停喷火帮她,但情势并未好转。 挣扎的间隙,她抬头看,忽然发现韩岻渐渐失去了人样。一些枯木枝丫,从他的面颊脖颈的皮肤上长出来,看起来就像是一棵老树成了精怪。 更可怕的是,就像植物会吸水一样,缠绕在她双脚处的藤蔓不停地吸取她身上的力量。 身处包围圈中的霍忍冬,向外蔓延的神念一触及到韩岻,就像是碰到了什么剧毒之物,她感觉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开始飞速流失、凋零,灵力抽空,神识紊乱。 脑海里残存的理智在不停示警:不要看他、不要看他! 其实,霍忍冬看见的藤蔓人并不是真的,她和阿狸在砍烧的也只是森林里寻常藤条。 韩岻是少见的画修,到他这个境界,已经可以虚空作画、引人入幻。 特别是对手还是她这样毫无经验的筑基修士,韩岻可以令对手先入为主,造成敌我双方实力差距极大的初印象,再通过画笔进一步营造幻境。 藤蔓虽然是画出来的,但金丹以下的修士根本难辨真假。 此时若有个稍微有些经验的修士在此,一定会警告她,这是韩岻的本命能力,需要小心应对。 这也是修真界金丹境界修士们斗法,几乎无人得窥战斗细节的原因。因为修为高的什么都清楚,修为低的,早已经死在余波之中,纵然是侥幸筑基也难以幸免。 双方角力中,缠绕上霍忍冬双腿的藤蔓还在持续发力,越绞越紧,如同血蛭一般吸附在她脚上,源源不断吸取她的灵力和生命力。 韩岻轻蔑地笑起来:“小娃娃,怕了吧?” “你以为侥幸击杀韩庐算什么实力吗,在真正的强者眼里,你们都不过是蝼蚁。” 霍忍冬没说话,只是左手牢牢握紧了那枚凤头玉簪。 韩岻其实这时候是可以直接击杀霍忍冬的,他们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堑,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不光是金丹修士,还是韩家的继任家主,他要弄清楚韩山痴傻的原因,也想弄清楚霍忍冬的倚仗到底是什么,她到底身负什么宝贝。 天空阴云密布,雷光阵阵。 凤头玉簪越来越亮,散发出令人忌惮的气息。 韩岻略微迟疑,看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个玉簪法宝搞的鬼,但无论这是什么,他作为金丹真君,面对个刚刚筑基一天的小修士,都有绝对的自信。 他想捏死她,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没想到这份盲目的自信,很快就让韩岻后悔了。 眼看霍忍冬被藤蔓缠住无力反抗,下一刻,她攥在手中的凤头玉簪终于彻底解禁,忽然发出一阵蓝紫色的闪光,灼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韩岻正在猜测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 狂啸的龙卷风无中生有,没有一点预兆地忽然从极近的位置爆发,席卷枯枝败叶腾空而起。 铺天盖地的藤蔓和树枝在这绝对霸道的力量压制下,没有一点抵抗力,很快就横七竖八,树林里直接被涤荡出一片空白领域。 韩岻猝不及防和龙卷风打了个照面,被直接吹飞了整整几百米才稳住身形。 他以爪为钩,在地面上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深吸了一口气,惊惶错愕地往前看去。 “这是……” 只见龙卷风的中心,风云散开,一道巨大的男性虚影静静悬浮在霍忍冬身后的高空。 这虚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呈淡淡的紫色,他没有五官,但能清楚看到身上衣衫的纹路,和手中持着的长剑。 韩岻目眦欲裂,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法外神魂化身!” “还是个金丹大圆满境界的剑修……” 修士到了金丹期就可以修炼法外化身,化身可具有原主八成的能力,是绝佳的傀儡。 缺点是需耗费大量法力和神魂之力。通常炼制一个法外神魂化身,修士自己就会虚弱好几天,因此并未多少人有过。 韩岻不是第一次见了,千机阁的掌门也有法外神魂化身,是个红色的法修虚影,手持化魂鼎。他自己曾有过此般念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尝试。 但,面前这个紫色的男修法外化身显然并不普通。他周身雷光隐隐,双目蕴含雪亮雷电,让人一见就联想到天衍宗那位残暴弑杀、桀骜不驯的慈惠真君…… 韩家拿到确切消息戚慈外出执行任务,十天半月回不来,本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想到他不在,竟还会给这女修留下此等宝贝防身。今日算是失策了,韩岻心中思绪转过千回,几乎瞬间就下了决心。 他收起画笔,轻呵一声招出一朵祥云,转身驾云就要逃跑。 霍忍冬看见韩岻的动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啊!” 戚慈的剑光却比韩岻的遁光还要快,法外化身巨大的紫色长剑劈头盖脸劈下来,好像要砍断一座山峰。 同时,伴随汹涌暴戾的雷光和肆虐的狂风,迷得人根本睁不开眼。 霍忍冬站在法外化身脚下,一点都没被波及到。 她想,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剑。 那是在她被周家人掳走后,以一人之力勉强保护周城的百姓,差点命丧于此时,他踏云而来,以雷电劈杀恶人,一击一杀,无一遗漏。 今天,他又将幻影斩断,虽远在天边,却仍近在咫尺地保护她。 “轰隆隆!”惊雷炸响。 在如庞然大物的法外神魂化身面前,哪怕是金丹修士全力遁逃,也抵不过虚影的一步。 他一剑过处,光是冲击的力量就要把半座山削平,更别提这一剑的攻击同样带着戚慈的金丹大圆满修为和雷刑剑雷霆审判威力。 从他起剑时,剑势便是盛极,而这样的盛,仿佛永远都不会衰退! 雷刑剑不是汲取、不是消磨,就是最直接压倒性的毁灭! 韩岻自知大事不妙,运转全部灵力转化为层层护盾,以画入道算是偏门,战斗力并不强。现在却偏偏遇上了直接战斗力最霸道的剑修…… 就算此时他用幻术控制再多修士,也抵挡不住雷刑剑这最直接霸道的力量。 韩岻几乎瞬间就被剑光扫中,生死紧要关头,他顺手摄了旁边躲避的韩拓过来挡剑。 “啊——” 之前猝不及防直面龙卷风,韩拓本就受了重伤,此时再遭到正面攻击,又毫无法器保护。 被拿来挡枪的韩拓直接横死当场,至死都还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个结局。 尽管用了个垫背的,韩岻也还是受了重伤,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声音饱含了无尽的痛苦。 白面皮的中年男人呕出一口血来,沾湿了自己的金丝锦袍。 “竖子尔敢!!!” 他此刻眼中充满惶恐和惊惧,金丹后期和金丹大圆满,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这还仅仅只是个有八成法力的法外化身而已。 再继续下去,他会死、他会死…… 得赶紧回去和千机阁禀报,此女危险,戚慈此人更是危险! 韩岻本不擅长斗法,他惊惧交加,根本不去看脚下韩拓破碎的尸体,直接撕了压箱底的天级保命符,身形一晃,瞬间化为光影消失在千里之外。 风停云止,树林里重归寂静。 霍忍冬手握长剑站在原地,还没从紧迫的战斗里回过神来。 耳边有细微的风声,头顶庞大的法外化身微微倾身,朝着她的方向半跪下来。 化身的五官轮廓不清晰,但她就是觉得看见了戚慈的脸。 他好像动了动嘴唇,然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掌,摊开在地面。 那只手足足有间屋子那么大,但霍忍冬一点也不害怕,她站上去,牢牢抱住他一根手指,任凭法外化身起身离开,将她送回到安全的地方。 等霍忍冬成功回到宗门大阵内,巨大的法外化身才渐渐模糊、变得透明,在众多门派弟子的惊呼声里,一点点化为虚空消失于空气。 “那是什么?!好壮观威武!” “没见识了吧,那是金丹长老才会炼制的法外化身!” “化身手心托着的人,我瞧着有些眼熟……” 随机秘境·花海 原本名为花海的秘境已经变了个样子。被障毒污染的灵植在毒雾里肆意散布孢子,根茎下遍布凡人和动物的森森白骨。 一行修士全副武装,手持武器、头戴纱帽,正在仔细清扫秘境里的变异植物和魔兽。 生物被障毒污染后,必须先杀死,再用烈火烧尽,才能避免毒气弥漫。他们每个人都精疲力尽、衣衫狼狈。 领头的一个男人身着黑衣,站在堆满尸骨的山坡上,他的衣衫已经看不出颜色,长剑滴答着血迹,顺着剑尖淌下。 戚慈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一点鲜艳血迹沾在面颊上,反而给他的五官增添一分妖冶。 法外化身沟通原主神魂,在霍忍冬拿出白玉凤头簪的一刻,他就已经知晓了。 有人迫不及待在他离开天衍宗时对她下手。 呵。 第六十六章 “现在,滚开” 霍忍冬回了溪洞天,她神色如常和药农们打招呼,没有把遇袭的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门派设有剑法课,教习准备传授一套新的剑法。霍忍冬不想错过,一大早就收拾完毕准备去主峰听讲。 课舍外就能听见弟子们的喧闹说话声,她踏上石阶,准备挑帘入内。 “站住!” “别动!” 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同时向她面门而来,作势要划破她的脸。霍忍冬迅速往后仰身,险险避开剑刃,但发丝却被斩断了一小缕。 这剑意根本是不怀好意,她来不及多想,反手拔出落日剑,“铛——”的一声迎了上去。 剑意激荡,霍忍冬的剑气将那拦路二人的剑意冲散,灵气震荡飘散出去,将面前课舍的门帘彻底卷开,露出内里光景。 教习没来。一群弟子或坐或站聚在一起谈论什么,被簇拥在中间有说有笑的,赫然是王佩玲。 她笑着瞥了眼门外被拦住的霍忍冬,朝左右两边的跟班们使了个眼色。便又有更多的人走了出来,围在她身侧,大有不让进、不罢休的架势。 霍忍冬垂着眉眼,不疾不徐道:“进去听课,难道还得先打败你们?” 先前起剑的二人之一开口:“少废话,你就是不能进!” 霍忍冬摸到落日剑的剑柄,拧着眉冷声道:“天衍宗门规,弟子不得互相打斗、当庭拔剑伤人。” “若我刚才躲得慢一分,此刻已经葬身剑下。怎么,你们桃花谷已经狂妄到视门规如无物了?” 这执剑的少年只是王佩玲的跟班,勉强算桃花谷内门弟子,远远不是核心,此刻听她这么说,脸色都变了。 “少血口喷人!是你自己犯了门规,还有脸说我们!” 另一人笑了声,道:“我且问你,昨日你去了何处?” “昨日,秋水镇韩家死了一位老爷,这么巧,在你出没的树林里就发现了一具男尸。经核验此人正是韩拓。据说,韩家与你有生死仇怨,你若是怀恨在心,专门下山杀害韩老爷,好像也说得过去。” 坐在屋里的王佩玲走了出来,好奇又兴奋:“你敢说他不是你杀的,你作何解释!” 霍忍冬咣的一声,又把剑推回了剑鞘。 “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王佩玲拍手称赞:“好啊,你这是畏罪承认了!大家快来看啊,溪洞天的霍忍冬杀人了!” 她话音落下,周围一群人又接着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霍忍冬颇觉好笑:“王道友,你怎么好像很高兴?” 王佩玲双手叉腰:“怎么,临死狡辩啊?你该当知道,门人随便杀人的惩罚后果是什么。” 霍忍冬摊手:“我再和你说一遍。” “第一,我若有罪,戒律堂自会审讯于我,你是谁?你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站在这里。” “第二,韩拓好歹也是筑基多年的修士,我才筑基一天,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觉得他身上的伤势是我造成的。” “第三,韩家使用邪法害人性命,为邪魔外道人人得以诛之。且不说我没杀韩拓,就算不是我,他也该死。” 霍忍冬话锋一转,“倒是你,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是不是有更多证据可以证明,你和韩家联手,又故意诓骗我下山,故意设计陷阱想让我死。” 话音落下,众人思考一番觉得也挺有道理。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 “一天天闲得没事,总是针对霍师妹……” “别忘了,上回偷东西也是冤枉。” 民意来的快去的也快,王佩玲慌了,尖叫起来:“你你你胡说八道!你和韩家的血仇,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霍忍冬:“我可没提过我与韩家有血仇,你莫不是听韩家人说的?” 王佩玲:啊啊啊啊! 她大力推了把跟班:“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她带到戒律堂,让蒋单好好地审!” 见霍忍冬被重重包围起来,格外形单影只。 王佩玲很是得意:“仗着有师叔祖给你撑腰,气焰很高啊。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跟班们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出剑。他们也不傻,只想制服霍忍冬,不想当场闹出人命,因此都收了几分力。 他们那么多人,对付一个霍忍冬还不是轻轻松松。王佩玲脸上平静轻松,仿佛已经要看到霍忍冬被划花脸,狼狈吐血的样子。 可他们的剑尖还未碰到少女的衣袖,却见一道紫光忽然从天边瞬息而至,划破虚空,竟然比闪电还要迅速。 无人执剑,就只是这破晓一样的紫色剑光,就已经让一圈弟子的飞剑脱手,瞬间搅散开来! 霎时霍忍冬周围一圈都是“咣当咣当”的金属落地声音。 王佩玲大惊失色:“什么人!” 她的跟班们慌忙把剑捡起来,色厉内荏警惕着。 “别藏着掖着,有胆子的就出来!”虽表情凶狠,但颤抖的手将他们的恐惧暴露无遗。 一片乌云毫无预兆笼罩了天衍宗半壁天空,磅礴的压迫感降临。而后,雷光飞快扩散,气温在短短几息间一降再降。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弟子们仿佛得到某种提醒,嬉嬉闹闹的态度全部收回,规规矩矩垂首站立着。 课舍由内而外安静下来。 此时,那道打落所有人飞剑的紫色光芒才停下来,悬浮在霍忍冬身后。众人这才看清,这光——是一把紫色的飞剑。 谁会不认识啊,大名鼎鼎的雷刑剑! 王佩玲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 而很快的,雷云中的人眨眼就到了近前。 围观弟子里有眼色的人定定神,腰杆微倾,恭敬道:“拜见师叔祖。” 后面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稀稀拉拉下拜。 王佩玲的跟班梗着脖子,都不怎么想参拜,眼神嗖嗖乱扫。 霍忍冬却始终望着不远处,见戚慈一步步走来,模样并未变化,但气质却冷漠许多。 王佩玲扯了扯嘴角:“师叔祖,你该不会提前结束任务回来了吧?” 戚慈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四周狂风大作,他被卷起的长发和衣袖投下光影,纷飞不止。 云落日出,让男子的脸一半映着阳光,一半承着阴霾。 “你们刚才还在议论我,此刻我出现,不是顺了你的意。”他低语。 虽然呼啸的风几乎将他声音淹没,但所有人都听清了。 戚慈漠然的凤眸看向离霍忍冬最近的两个少年:“刚才是你们最先对她出剑?” 那两人几乎面如死灰。 戚慈却没有发怒,他握住雷刑剑:“这么喜欢剑法,我就指点你们几招。” 那二人对视一眼,又得了王佩玲的授意,于是鼓起勇气,颤巍巍拿起剑。 这几人不过炼气期,所以戚慈也就把修为压制到炼气期,他们是菜鸟,他也就使用基础剑法,绝不仗势欺人。 但剑气愈盛,剑意愈浓。哪怕基础剑法在修士眼中不过是用来吓唬凡人的。但在此时此刻,戚慈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用这套剑法有什么问题。 他全神贯注,眼眸平静,仿佛自己使出的不是烂大街的剑法,用的什么孤本无上妙法。 戚慈迎面对上两名少年凶狠的剑光,不避不让。 一剑斩出,两剑落下。 青石板与长剑碰撞出脆响。 戚慈缓缓收剑,问:“基础剑法是叫你对同门拔剑的么?” 周围一圈人还在怔然无语,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不由叹了口气,“真是无礼,你们的师尊恐怕也没好好教导过你们吧。” “你们当应我一声‘师祖受教’。” “至于韩拓之死,是我做的,杀一个魔道众人,有什么问题么。” 他瞥了眼脸色惨白的王佩玲,“管好自己,少出来丢人现眼。” 戚慈说话很不客气,又难听,偏偏面带笑容:“我再说一遍,天衍宗内禁止弟子互斗、倚强凌弱,你们有那精力不如用在年度大比上。今日她为鱼肉,以后为鱼肉的就可能是你了。希望你们日后拔剑之时想想我今天说过的话。” 戚慈握住霍忍冬的手,另一手用剑尖挑开课舍门帘:“现在,滚开。” 第六十七章 想我了没? 这堂课,因为戚慈坐在下边,讲课的教习紧张极了,冷汗直冒,生怕讲错一个字。 课舍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所有弟子没一个人敢说话,甚至连换个姿势挪个腿都要小心翼翼。 等一堂课结束,他们二人离场,所有人才吁了一口气,放松僵硬的身体。 “太可怕了,我连痒痒都不敢挠。” “腿全麻了……” 事实是,戚慈是故意给在场众人施加的威压。 因为他的心情很不好。 出了课舍,霍忍冬任凭自己被他拽着手,一路疾行到崖边。 戚慈招出雷刑剑,紫黑色剑刃在半空变宽、变大,足以两人乘坐。 他回头,沉默着朝她伸出手。 崖边的风吹乱了鬓发,霍忍冬却好似未觉,只抬手放在戚慈掌心,看着他的眼睛,眼中已经有了笑意。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雷刑剑化为一道流光,载着二人稳稳往溪洞天去。 霍忍冬站在男人身后,感受他宽阔挺拔的身体替她挡去寒凉的气流,被风吹散的雪白发丝带来熟悉的气味,令她无端安心、放松。 好像这些天的被排挤、被针对、被报复都是可以放下的。 她安全了,她有了依靠。 霍忍冬鼻头一酸,忽然往前挪了一些,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那句话被风吹散几不可闻,但戚慈还是听清了,他眼眸微微睁大。 下一瞬,雷刑剑瞬间加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停在了一片无人经过的苍翠湖边。 霍忍冬吓了一跳,只是还没落地站稳,忽然被一个人拽进怀里。 坚如磐石的双臂束缚着她,脸颊被按在他的肩膀上,鼻尖尽是戚慈身上的清爽气味。 她感受到戚慈的力道很重,像是要死死把她桎梏住,霍忍冬有些喘不过气,还不等她开口,戚慈又马上松了些力气。 而后他又弯下腰,将头埋入她颈窝。因为刚才御剑时他在前面挡风,脸上有些冰,贴着霍忍冬温暖的侧颈时,冻得她本能的往后缩。 即便湖边没人,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看见。霍忍冬红着脸,轻轻捶他两下:“你做什么?快放开。” 这两拳头对戚慈来说完全没感觉,更像是挠痒痒,他只觉得面前的女子身上好软、好香,连声音都带着一股撒娇的味道。 勾得他快要神魂颠倒。 “再说一遍,想我没?”他抱着她低声问。 霍忍冬脸红如血,如果说方才她只是鼻尖耳根发红的话,那么此刻便是整个人都像是红透了的虾子。 她伸手拽住戚慈的衣衫,环住他,声音轻如蚊蝇。 “……想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戚慈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直起身,视线在面前人身上画圈,却又看到了她身后大朵大朵盛开,已经艳压群芳的月季花。 于是他伸手摘了一朵粉白双色的,看起来最漂亮的月季,以缓解两人气氛的窘迫,温柔给她簪在了发髻上。 霍忍冬抬头摸了摸,抿嘴朝他笑。 两人肩并肩在湖边漫步,吹着柔软温暖的风,诉说这段时间彼此经历的事。 湖面上风不小,可深蓝色的湖水却和镜面似的,没有一丝涟漪。 霍忍冬有些奇怪:“这是哪里?如此神奇。” “镜湖。这是掌门的法器,可化为湖水,风吹不乱。” 金色的暖阳映照在她脸上,却仍显出几分苍白憔悴。 修仙之路荆棘满地,凶险难测,甚至比她在天衍宗遇到的明争暗斗还要复杂的多。 戚慈的脸色又沉重起来:“我不在时,那个王佩玲是怎么为难你的?” 霍忍冬一愣,道:“骄纵小姑娘罢了,被家人和师门宠坏了,觉得天上地下她最大。能用的也无非是些过家家的手段,不值一提。” “倒是昨天让韩岻逃了,总觉得此人不是个善茬,不知会不会留下隐患。” 戚慈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害怕吗?” “不怕。”霍忍冬老实应道。 戚慈点点头,神色依然淡淡,眼中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多了杀意,“千机阁的金丹长老,法术平平,人品不正。” “等到有机会,杀了便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光微黯,整个人好似变了一个样子。他平时总爱挂着点痞气的笑容,就算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还是漫不经心的、三分真两分假。 可霍忍冬知道,他现在说的是实打实的真话。 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在无人打扰的湖边,戚慈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霍忍冬手指微冷,妄想逃脱。 他却掌心滚烫,纹丝不动。 霍忍冬咬唇,垂眸悄悄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少女的手常年做农活,掌心算不上多么细嫩,手指依然纤细,指腹却略带薄茧。 这样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感受着他手掌过分灼热的温度,几乎让她想要将手抽离回来。 戚慈却犹嫌不够,甚至动了动指尖,让两人十指相扣。 这样的姿势已经不是正常男女关系会有的了,显然已经超出了某些范畴。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戚慈之心,昭然若揭。 霍忍冬觉得自己应该收回手,可却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只骗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 小弟子们每日上课、修行、做任务,忙忙碌碌于一些繁琐小事,不曾有机会上主峰的混元殿。 此处为金丹期以上长老、道君们商议要事之所,轻易不得踏入。 天香峰的秋水真君正在向掌门禀报女娲祭的准备事宜,忽然门外涌起一阵不详之风,一道人影踏着阴影,肆无忌惮迈入殿内。 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背脊一僵。 掌门曹明镜缓缓开口:“师弟回来了,这次任务倒是结束的快。” “一个被污染的随机秘境而已,杀光就好了。” 戚慈随意道,他目光掠过低垂着眼的邹凌海,“和黑域差得远。” 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位是天衍宗的天之骄子,封印黑域的大英雄,若没有他,白玉京恐怕不会有今天。 邹凌海心里天人交战几回,又接到了自家师父的眼神,只得暗叹一声,拱手上前。 “慈惠师叔,您不在这段时间,我家小徒弟和溪洞天的霍小友闹了些矛盾,小侄在此和您赔礼道歉了。” 他深深弯腰一躬:“小徒佩玲顽劣,没有教导好是我的过错,所幸未酿成大祸,霍小友也成功筑基了,实乃大喜事一件。还请小师叔给佩玲一个机会,让她替霍小友摆上一场盛大的筑基宴,将功补过。” 混元殿内沉默了半晌。 “将功补过,她也配?” 戚慈嗤笑一声,“你还是先跪在戒律堂里诵经念佛一百遍,祈祷你的好徒弟将来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吧。” 说着,戚慈缓缓走到掌门曹明镜身旁的金座位置坐下,目不斜视。 有其他元婴期的师兄弟看见了,目露不赞同,但碍于他气势逼人,谁都没开口。 下首站着的邹凌海没得到台阶,虽面上看似十分镇定,实则呼吸的频率早就越来越快了,法衣内也有虚汗微渗。 戚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似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强作镇定。 分明都是金丹期修士,他还比邹凌海小两百岁,可戚慈这样随便坐在这里,便是大殿恢宏、金座高耸,宝光灼灼,好似掌门身边那莲花金座也不过是衬托他的背景。 戚慈抬脚,用足尖点了点金座下雕刻的龙头,随口道:“你那徒儿,残害同门、心术不正、喜攀比、好争斗、善欺凌。此等劣徒,罚她面壁思过十年不为过吧?” 邹凌海目光一顿,差点要大叫出声。 其他几位长老也面有不满。这时邹凌海的师父,元婴道君李颜终于开口了。 “十年太长,佩玲年幼,心性未定。她又是真传弟子,十年耽误修行,不如就三年吧。”李颜拍板道,似乎不容他人拒绝。 李颜道君今日乘坐的玉如意是有器灵的,但不知为何,这法宝如意竟然在靠近戚慈的时候,仿佛惧怕什么一般,光芒黯淡了许多。 “杀人还得偿命呢。李道君一句话就免了徒孙罪责,真是好法子。” “也是,心根都烂了的人,不管面壁多久都不会悔改,反而白白浪费了门派供奉。”戚慈嗤笑一声,“李道君说多少年就多少年吧,我没有异议。” 李颜脸皮抽了抽,他压着怒火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凌海,你还不去找件法宝,送上门给霍小友赔礼道歉。” 邹凌海沉默着,刚准备答应。 戚慈却先一步站起来:“不必找了,我看你这如意就挺好。”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顿。 李颜眉头一跳,他这玉如意里有天生器灵,是家族供奉的法宝,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条,不仅仅是桃花谷的镇脉灵宝,也更是他自己压箱底的宝物。 然而此时此刻,戚慈开口便是要他这柄玉如意! 何等狂妄! 李颜大怒,实则心中剧烈挣扎,思量着自己和戚慈如何掰扯才能保住这件珍品法器。还没察觉时,一股灵气竟在不知不觉中,越过混远殿的廊柱,倏地窜入了他的额心,再没体而入! 李颜道君大惊,下意识要从玉如意上跳下来,然而却已经迟了。 被雷击的刺痛感倏然点燃了他体内的经络! 原本立于高天之上的元婴期道君不顾形象地痛呼了一声,下一刻,竟是直直从玉如意上跌下来,眼看要摔落在地! 站在底下的邹凌海立刻上前伸出双臂,硬生生在师父真正坠地之前将他接住。 然而才触碰到李颜道君的身躯,邹凌海便忍不住缩回了手,和师父一起摔成一团。咬牙去看指尖,竟然有丝丝缕缕的雷电缠绕其上! 此等感觉……只有在度金丹、元婴雷劫时,被那九天之上的劫雷劈在身上时,才有此时此刻这般痛楚。 李颜的身子不断战栗,他眉目满是不可置信。怎会如此,他分明已经到了元婴初期境界,法体也到了难以被摧毁的强度。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脆弱如凡人般,不堪一击。 玉如意凭空消失,有道傲慢的声音从金座宝光中传出。 “挺好,这赔罪礼物,我收下了。” * 当晚,霍忍冬看着戚慈送来的东西:硕大一柄翡翠如意。 处处彰显着土豪的尊贵,明明是挺有灵性一法宝,却畏畏缩缩,嘤嘤哭泣,有些难以描述的猥琐感。 霍忍冬:……当摆设都碍事。 第六十八章 女娲祭上 到后来,这柄来历蹊跷的玉如意也没派上用场,只能压箱底吃灰。 不光如此,霍忍冬发现外出上课时,路遇的管事、弟子们对她格外殷勤热情,与之前判若两人。 门派里作威作福的王佩玲原地消失不见踪影,连同跟在她身后的两名跟班,王卫、王连,也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她洞府门口祈求原谅。 说要是不得她一句谅解,他们就要被慈惠真君扔到思过崖关上十年。 ……这像是戚慈能做出来的事。 为前段时间的针对出了一口恶气,溪洞天的药农们天天看好戏,大呼过瘾。 霍忍冬对他这种幼稚的行为见怪不怪,并未放在心上。 下月初三,白玉京女娲祭,全城放假一日。 女娲祭的前半月城中就开始热闹了,不光白玉京城内,连下属的四个镇子,大街小巷都陆续出现不少有商业头脑的人。 他们售卖一些用鲜花、彩带做的花衣,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头冠、小饰品,驱除邪秽的傩面与描画着神使模样的折扇,皆是祭祀当日能用到的东西。 摊贩们推着装满琳琅满目货品的小车,从街头走到街尾,吆喝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还有不少一看就是跑出来玩的门派弟子,整个白玉京上上下下喧闹至极。 神女游街是从白玉京大门口的青铜古钟敲响时分开始,传统为正午一刻。 届时,神女与三名神使乘坐的花车要从白玉京的中央钟楼向城东区出发,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将四个镇子游一遍,播撒甘霖惠泽凡人,再回到中央,举行篝火传颂,方算是结束。 要是运气好,距离近些的凡人村落也能受到恩泽。 女娲祭是每年的大事,城中神女游街的道路已经提前搭好了色彩鲜艳的七色蚕纱,隔一段距离就挂上一盏红灯笼,一个个小柿子似的挂在房屋楼阁处,阳光照下来整条街都是鲜亮的色彩。 霍忍冬既然受了司宏阔的嘱托,就准备好好干。她今日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和另外两个扮神使的女弟子一起去了中央钟楼。 平日里无人踏足的钟楼,此刻上上下下人声鼎沸,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中叫喊的、急跑的,乱成一团。 司宏阔手里握着个千里眼、大喇叭的法器,正到处指挥弟子。见她来了,忙挥手打招呼,将人往楼上领。 虽然花车只有一名神女和三位神使,但周围的配套人员也不少。 天界大元帅、天兵天将、雷公电母、土地公婆…… 别说凡人喜欢这种神仙的戏码了,连修仙者都喜欢。 钟楼一二层挤满了换衣服上妆的人,大部分是男子,天兵天将的衣服本来就重,他们又热又累,混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声音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 单单从他们中间挤过去,霍忍冬就觉得自己耳朵嗡鸣,已经开始晕眩了。 这就是女娲祭背后的故事吗……她在心里腹诽。 别看在凡人百姓面前井井有条,其实背后指不定如何乱呢。 所幸司宏阔似乎挺有面子,他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一点架子。如今到了钟楼,霍忍冬才意识到他也是个有身份的真传弟子。那些忙得晕头转向的演员们瞧见了他,也是要停一停喊上一声司师兄的。 司宏阔用特权,为她们腾了一间比较宽敞干净的房间,还叫了两个负责上妆帮忙的小师妹。 “今日人多眼杂,人手又少,师父特意叮嘱我要照顾好你,你们就在这里准备,到了时间自然有人来叫。” 说着,他抬手招呼来那两名小师妹,手中还捧着色泽鲜亮的华丽衣服首饰。 霍忍冬一眼就看出来不对:“这不是神使的天衣。” 两名小师妹对视一眼:“师姐,这是女娲神女的天衣。” 司宏阔挠挠头,压低声音:“害,你也知道。王佩玲被师叔祖罚去思过崖面壁了,要三年才能出来。现在临时找人也来不及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霍师妹,由你当这个神女正好。” 霍忍冬头疼:“那神使岂不是缺一人?” 司宏阔摆手:“没关系的,她们俩一左一右站着,中间再摆些花束,少一人问题不大。” 主办方都这么说了,霍忍冬有什么办法。她一切听从安排,只得点了点头。 司宏阔将最重要的三名女子安排好,便去忙活了别的事。 历代被选中参加花车游街的神使扮演者,皆是皮肤白嫩、模样秀气的少女,一般都是天衍宗各大支脉的真传、内门弟子,以容颜出众出名。 霍忍冬的呼声太高,所以司宏阔还舔着脸找上门帮忙。 换衣上妆的步骤是十分麻烦的,霍忍冬光看着那一层层的珍珠粉往脸上扑,将面容扑白白的一层,又是描眉又是画唇又是挽发,两名嫩生生的小师妹转眼就成了木偶娃娃……她就觉得累。 等到她们二人大致换好服装,就轮到了霍忍冬。 方才看别人的时候还好,到了她自己才体会到上妆的难熬:那些沉重的发包、簪子头冠顶在脑袋上;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脂粉往鼻子里钻。 霍忍冬打了好几个喷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给她上妆的师妹是个话痨。 对方一边描眉,一边笑着打趣:“师姐,你的皮肤比珍珠粉还白嫩,我都不敢多扑粉呢。” 已经画好妆的一名师妹也笑:“就是,我们这些神使站在神女旁边,真是一点颜色也没有。” 她们你一嘴我一语的闲聊,等上妆结束,霍忍冬的脖子也酸得动不了了。 “好了!” 霍忍冬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的水镜中,她微微一愣,露出震惊的表情。 小时候爹娘还在时,她在家里也是不做粗活的小姑娘。后来独自一人生活,她又要耕地又要采药,并不如何打扮。 越长大,她的眉眼轮廓逐渐张开,才有了清丽脱俗的外貌。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是出众的,否则那韩庐一介修真子弟,也不会愿意娶她。 只是她从不知道,经过胭脂水粉妆点过后的脸,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她仿佛都不认识镜中的人是自己了! 镜子中的女子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完全让霍忍冬倍感陌生的,衣饰华丽、一笑倾城的角色美人。 时间临近午时,日头正毒,距离花车出街还有半个时辰,街道上开始飘起饭香。 因为参加祭祀的大部分都是筑基期以下的弟子,修为不够不能辟谷,因此举办方还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茶点。 省的花车还未归来,天兵天将先饿死在半道上了。 霍忍冬装扮妥当端坐在桌边,见有两名小厮拎着食盒,专门送来糕点茶水,均是精致非常。 再看那些小厮,身着深蓝短褂配鱼尾木符,赫然是银海书斋的打扮。 一名师妹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哇,有新鲜的青竹露。” “还有日日卖空的白豆糕呢,我想吃很久了!” “银海书斋真是名不虚传,有他们赞助太好了。” 一名年纪小的小厮低低俯首:“斋主应了秋水真君来帮忙,因此很看重这次女娲祭,特意吩咐要好好伺候诸位。” “几位仙子有什么想吃的,小的马上就去办。” “多谢你家斋主费心了,如此已经足够。” 小鱼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正准备告辞,余光忽而瞥见一人正盯着他看。 他将脸转过去一瞧,就对上了一双明净清澈的杏眼。 一名女子端坐于桌边,穿着和其他神使不同的彩虹色天衣,乌黑柔亮的秀发挽成飞仙髻,上面戴着金光灿灿的宝冠,整个人雍容华贵,如同神女亲临。 小鱼呼吸一窒,不敢细看,迅速将视线撇开,在旁边的人身上晃了一圈,又垂下去。 “小的告退。” 他和金甘二人退出了嘈杂的钟楼,七拐八拐来到一家不远不近的酒楼。 包间里,身着白衣的俊雅公子正凭栏独酌。 独孤易瞥了眼小鱼,后者立马报告:“斋主,东西已送过去了,两名神使都很喜欢,只不过霍姑娘已经筑基,倒是不吃东西了。” 独孤易露出满意的表情:“筑基,我就知道她非等闲女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盏:“你看见她了,如何?” 小鱼愣了下,瞥了眼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哑奴,低下头道。 “——闭月羞花。” 第六十九章 女娲祭中 午时,司宏阔寻来,带着扮神女的三人往外走,说是祭祀要准备开始了。 钟楼附近早就等候了一辆辆花车,这些都是特制的飞行法器,虽然等级不高但外表华丽,载着女娲祭众人悬浮在半空,行驶起来时车尾还有祥云朵朵,颇为赏心悦目。 等到天兵天将、雷公电母等人陆续坐上花车,霍忍冬才在两名神使小师妹的陪同下走上最大、最华丽的那架花车。 霍忍冬表面上冷艳平静,实则心里挺紧张的。神女的天衣复杂又宽大,身上还有各式各样的配饰,从项圈、项链、披帛、腰带、禁步…… 她要将裙摆高高提起来以防踩到,上车时还要注意平衡不摔倒…… 所幸一路平安,在周围围观人群的惊叹声中,她们成功上车。 天兵天将中的大元帅高高吆喝一声,所有的花车就拔地而起,浮上空中,朝着钟楼顶端而去。 青铜钟楼是白玉京的中心,建成不知多少年。顶部有一层祭祀用的平台,装饰古朴,足有两人高,呈方形,屋檐上雕刻着各种脚踏祥云的瑞兽图腾,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威严庄重。 霍忍冬站在最高的花车上,居高临下俯视白玉京众人。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这座繁华的仙城,放眼望去,大街小巷,但凡能站住脚的地方都聚满了人。 不论修为高低、男女老少,人人身披彩衣,带着各种各样的饰物、食物。大家摩肩擦踵,入目的皆是绚丽的颜色,白玉京因为一场祭祀编织成巨大的华彩人毯。 今年负责祭祀大典的天香峰秋水真君乘坐祥云站了出来,她用上了点灵气,声音清晰响亮地念起祷文。 随着温和庄严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古朴沉重的钟声敲响,所有人静静聆听。 游街的花车一共分为十五架,除了打头的两架大元帅车,便是中央最大最华丽的神女车,后面跟着的一应都是天兵天将等人。 天兵们的花车比较简单,车辕上缠绕着七色彩带,随风飘荡。而霍忍冬乘坐的花车就要华丽的多了, 不仅车辙、车辕上涂抹金漆,车内还满载了仙花仙草,驶过身边时,能闻到芳香阵阵。 花车四柱还挂着珍珠纱,随着阳光反射绸缎一样的光泽。一旦速度快地飞翔起来,花车还会发出鼓乐声,当真是仙人手段。 霍忍冬是神女扮演者,自然是站在最前面的,她的视野也最开阔清楚。 然而即便如此,面对乌泱泱全城的人,她也难以在人堆里找到戚慈的踪影。 而且大家的视线都主要是看她,被那么多人盯着,霍忍冬也颇为不好意思,她不敢四处张望,只能板着脸站得笔直。 随着秋水真君的祷文念完,女娲祭正式开始。十五架花车徐徐启动,伴着祥云朵朵,开始绕着青铜钟楼转圈,然后缓缓往东边驶去。 * 今日的白玉京默认的是所有人不可飞行。 戚慈也站在人群之中。 天衍宗的老怪物们没兴致出来和普通人凑热闹,因此他身边站着的是霍忍冬的师父云迁,周围一圈是各支脉的弟子,因着天衍宗身份尊贵,他们在无比拥挤的街道之中还能辟出一席较为宽敞的地界。 他抬头时,能准确找到霍忍冬的位置,目光能在无意识的瞬间落在她身上。 而她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只露出半个侧脸,端的是神女雍容。 众人看得出神,忽而有一阵风迎面吹来。花车上的珍珠纱被卷起,众神使腰间坠着的飘带也飞舞起来。 风还吹动了霍忍冬头冠上的流苏,精巧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铃铛声交错作响,在人声鼎沸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却还是传进了戚慈的耳朵里。 他看见她肩头的细小发辫被风撩起,露出白嫩纤细如天鹅的颈子。小巧的耳垂上坠着精美的月牙耳铛,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好像明月从天而降、入我怀…… 她微微垂下杏眼,抿了抿红唇,一切动作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勾人心魄。 花车顶上缠绕的珍珠纱遮不住什么阳光,细碎的光芒落在霍忍冬身上时,那些饰品和金冠瞬间都被点亮了,好像闪烁着光芒——灼烫了戚慈的眼睛。 花车在空中即使飞得再慢,也越来越远,直到霍忍冬的身影被人群遮住再也看不见,戚慈才收回目光。 钟楼旁的人群还沉浸在惊艳里,各支脉弟子们的议论声从旁边传来。人们总是喜欢讨论漂亮姑娘。 “你说历代这么多仙子,哪个扮神女更好看?” “之前五六年一直都是王佩玲吧……” “我记得前年是鹭泽的裴师姐,一袭红衣让我眼前一亮。” 没听见想听的名字,戚慈奇怪地看他们一眼,语气淡淡:“这有什么可比的?” 他一开口,众弟子背后一凉,纷纷低下头。 云迁真君好脾气地凑过来:“请师叔赐教……” 戚慈毫不犹豫道:“难道不是忍冬最好看吗。”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语气一点都不带疑问。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点头答应。 “是是是,师叔慧眼如炬!” “霍师姐确实好看,我都看呆了。” “比前几年的佩玲师姐好看多了!” 戚慈从鼻子里哼了声,没再开口。 既然花车已经行驶过去,下一步将要环绕四大镇子一圈,他也懒得再挤在人堆里,于是脚下生风,很快离开了钟楼。 * 女娲祭纪念的是开天辟地、捏土造人的女娲神,在花车队伍离开白玉京,进入四大镇子时,这场祭祀才开始不那么枯燥乏味。 白玉京内全是修士,而镇子里是有不少凡人的。 甚至距离不算太远的村落,村民们听说了仙人老爷一年一度‘播撒甘霖’的节日到了,都会拖家带口来到最近的镇子郊外,等待看一眼花车队伍。 他们参与祭祀的心不全是看热闹,是真的想祈求福音,获得赐福的。 山水村的张大牛今年是推着板车,带着全家来的。他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死后,他不光要耕种采集,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和瘸腿的母亲。 虽然家境贫寒,但张大牛一点也不觉得苦。 田地贫瘠,但能供出全家一年吃饱的粮食。小弟小妹懂事听话,母亲慈爱,他们家庭幸福。 因此在听说仙人老爷举办祈福祭祀活动时,张大牛觉得自己没啥可求的,不太想浪费时间来。 但拗不过母亲强度强硬,他只能暂时歇了农活,推上板车,带着一家老小走十几里山路,走到最近的令春镇旁观祭典。 白玉京下四大镇:令春、秋水、陶夏、信冬。 镇子里都是有仙人老爷居住的,那些修仙世家自视甚高,不会让寻常百姓进入镇里。 因此他们这些赶远路过来凑热闹的村民,往往就只能停留在城外的近郊,吃着干粮、喝着雨水、露宿野外,等待花车走到他们这里的一天。 张大牛不知道那些神仙什么时候来,他“啪”的拍死一只盯在自己胳膊上的蚊虫,再看周围那些面有菜色的村民,只觉得谁都比自己虔诚。 连着在树林里住了五天了,他们都只是普通村民,不知道女娲祭到底是哪一天,又不敢错过,就这么熬着艰苦的环境,一日日的等。 连七老八十的老人家都没有一个抱怨的,张大牛也不好多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放久了有些干巴的苹果,塞到母亲手里:“娘,吃口水果吧。” 母亲王氏点点头,啃了口苹果,含在嘴里细细嚼碎了才往下咽。 张大牛又给小弟小妹喂了水,这才掏出个粗粮干饼,准备自己果腹。 他张大嘴还没咬下去,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惊呼: “仙人来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轰的一下同时行动起来,躺着的爬了起来,坐着的跪了下去。 “哗啦啦”乌泱泱跪成了一片。 张大牛只来得及把粗饼往怀里一塞,也条件反射跟着人堆五体投地跪拜在地。 香气。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随风飘来的花香让人心绪平静,然后是油然而生的悸动、憧憬,凡人们想要抬头看一看仙人。 然后是声如洪钟的天兵天将声音,伴随庄严沉重的鼓乐,好像乌沉沉的天穹压了下来。 “肃穆——” “噤声——” “恭迎神女赐福——” 周围的村民全都把头伏得低低的,母亲甚至将额头贴着地面,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祈求全家平安。 谁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被神仙们视为不敬,就没了赐福的机会了。 张大牛在匍匐于地的凡人中胆子算大的,他抬起头悄然相看,只觉心中震撼。 他真是痛恨自己读书少,说不出什么溢美词汇。 站在花车里的神女面带微笑,面容沉鱼落雁,表情悲悯众人。 张大牛不知道母亲说的女娲是不是如此模样,但他肯定面前的人一定就是仙女! 神光播撒阳光普照,黑暗与邪秽便不会到来。 她站在神兵中,站在花朵间,站在纷纷而落的光影里,她是神女在人间的代行者。 神女居高临下,看到了衣衫破烂、受苦受难的百姓们,于是她从花团锦簇里取出一截仙枝,沾了仙界甘霖,将福祉播撒向地上的百姓。 张大牛瞪大了眼,努力抬高了头颅。 神女看似只是轻轻挥了一下仙枝,但地上跪着的百姓却人人都感觉到有清凉的雨丝飘到脸上身上。 甘霖落在脸上,好像连精神都无比畅快。 他们深深呼吸,感受这玄妙的体验。 霍忍冬泼洒的并非真的‘天界甘霖’,实则是天衍宗后山的灵泉。 泉水虽不能长命百岁,也有驱邪去病、强身健体的效果,算是女娲祭给普通百姓的福利了。 第七十章 女娲祭下 白玉京内虽然都是修士,但也有类似酒楼的地方。只不过这里供应的都是灵茶仙果、珍馐玉篆,甚至还有稀有灵兽的肉,所以要价十分不菲。 某一个雅间靠窗的位置,戚慈又在神游天外。 刚才花车上的所见所闻,总是令他念念不忘。 酒楼的小二站在旁边喊了好几声,戚慈才回过神,偏头看向他。 “客官,您可算搭理小的了。” 戚慈放下手里的酒杯:“何事?” 店小二往对面不远处的雅间一指:“那边的客官赠与您一份阳春面,已经付过灵石了,您请慢用。” 戚慈转眼看去,就看见十几步开外,一处屏风隔断后有一道年轻男人的剪影,正举杯独酌。 他低头看了眼摆在面前的阳春面,白瓷碗、细面条,撒着葱花,无甚特别的。 他抬手随便夹了一筷面,柔软的面条还未被彻底拾起就在筷子中断开。 戚慈直接哼笑出声。 “一夹就断。这是让我不要努力了,趁早放手的意思啊?” 另一边,霍忍冬在花车上站了许久,她们不光播撒甘霖,还要面带笑容赐予众人福祉,一天下来脸都已经僵了。 可神使们不能显露疲惫,因为每到一个新地方,地上的人们都是由衷的虔诚和期待。 当万人齐齐朗诵神女祷文时,那场面极为壮观,霍忍冬感受到女娲祭的庄重,下意识挺直背脊。 花车游行的环节持续了很久,直到她们转过东南西北一圈,再次回到白玉京主城的青铜钟楼处,热闹的鞭炮声音从四方同时响起,烟花升空,盛大的女娲祭才落下帷幕。 彼时已近深夜,可白玉京却还未有疲惫。 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一整夜城里都将灯火通明、店铺大开,所有人吃喝游玩,以繁华盛世之景迎接女神来人间赐福。 霍忍冬头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庆典,情绪十分高涨,直到下了花车终于能休息了,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霍忍冬正准备随着扮演天兵天将的众人一起回钟楼换衣服,却被两名神使小师妹给拦住了。 “师姐,咱们别回钟楼了,那地方又窄又吵,上去下来要半天。”其中一名小师妹指着不远处的六角酒楼,“我师兄说宗门的很多人都在那里吃酒玩乐呢,咱们去那里垫垫肚子,然后把衣服换下来吧。” “等明儿再把天衣送回给司师兄就可以了,不会碍事的。” 霍忍冬觉得这个主意可以,见两名小师妹贪玩,便也同意了。 酒楼外有六角飞檐,共三层楼高,门外悬挂“广安楼”的牌子,每处斗拱都悬挂着红皮灯笼,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特制,明亮的很。 里头人头攒动,客流很大,大堂里宾客盈门,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小师妹招呼来一名小二说了两句,他们立刻就开侧门,让她们从旁边进去。 “天衍宗的仙师们都在三楼呢,几位仙子拾级而上就是。”小二道。 一楼的大堂都是散客,从二楼往上,各大雅间里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外侧回廊都装饰得精美华丽,楼道里也雅静几分。 霍忍冬顺着花梨木阶梯往上走,忽然感觉面前一暗,好像是有人从楼上下来。 她立刻往旁边侧身,想要让出道路。 只是来人到了面前并没走,而是干脆停了下来,站在比她高一级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 霍忍冬疑惑抬头,正对上一张儒雅清俊的脸,是独孤易。 他今日穿一件白底绣青松纹的广袖袍子,从襟口垂落一串翡翠珠配饰,手持玉骨折扇,一副贵公子的风流气派。 她呼吸微微一滞,然后连忙低首见礼:“晚辈见过星移道君。” 独孤易嘴角带笑,并未介意她的疏离:“说了可以叫我师兄的,仙子太见外了一点。” “道君贵为元婴大能,晚辈堪堪筑基,实不敢逾越。”霍忍冬道。 独孤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华丽的天女打扮上,眼神欣赏,他没有再纠结称呼问题,“今日的神女游行很精彩,你做的很好。” “分内之事。” “我听闻你走问心途拜入了天衍宗,这倒是有些意外。” 霍忍冬抬头:“为何意外?” 独孤易笑眯眯的,他本来长得就清雅俊美,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更加显得亲和无害。 “天衍宗垂垂老矣,多年来固步自封、内部腐朽,早非众人眼里的第一大宗。” “你的灵根、天资、心境都是极好的,跟他们学剑浪费了。” 对方是元婴大能,可霍忍冬身为小辈,不好对宗门上头的事指指点点,于是只能沉默。 “这世上除了剑修,还有许多别的道途。” 独孤易笑了笑,忽然抬手,他腕间佩着一串深蓝色的宝珠,在夜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忽然发出点点星光,像星河淌落流落人间,光点环绕在他们身侧跃动,如梦似幻。 “我为法修,这是我的本命法器‘星河转’,你觉得美吗?” 星河转是天阶法器,可攻可守,在独孤易手里未有败绩,当然不只是造些星光亮点的噱头作用。 ——可此刻却为了主人哄女孩子高兴。 【吸回日月过千顷,铺尽星河剩一重。】 霍忍冬看着周围美轮美奂的各色光点,虽然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独孤易压低声音,满意地笑:“还记得我给你的鱼尾木符吗?此信物无时效,仙子若是改了主意想来银海书斋,我必恭候。” 霍忍冬只能低头:“多谢道君。” 她此刻踩在下一层的台阶上,低垂臻首,而独孤易微倾上身,两人距离极近。 戚慈出房门的时候,正看到这场景。 独孤易又和霍忍冬说了几句,瞥了眼身后迅速靠近的男人,一摇折扇,潇洒下楼。 戚慈压住心底的醋意,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失态,抬步走向霍忍冬。 霍忍冬听见脚步声扭头看来,见是戚慈,连忙往上走了几步,站在回廊的窗边。 “公子,你今日看到我了吗?” 戚慈走到她面前停下,她站在窗边,外头的灯火正好将她半身照亮,一双眼睛里仿佛落了皎皎明月,亮得厉害。 他看了又看,缓慢点头。 霍忍冬敏锐地闻到了浓郁的酒气,鼻尖轻动:“公子,你喝酒了?” 自独孤易不怀好意地送来那碗阳春面后,戚慈就喝了很多酒,但是他还没喝醉。此刻,一双凤眸像是一池搅浑了的墨水,深不见底。 “我还清醒。” 霍忍冬却不信,说是没醉,但他的目光又有些过分灼热,好似在夜色的掺和下,那目光染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生了怯意似的将头偏向另一边,解释着:“刚才和星移道君只是偶然碰到了,没说什么话,你别生气。” 刚说完,她忽而觉得耳朵传来温热的触感,微微睁大眼睛,惊慌一般转头看他。 是戚慈伸手将她耳边的发撩开,他炽热的指尖落在她小巧白嫩的耳朵上,顺着耳廓往耳垂滑,直到终于触到了在他眼前晃了一整天的那只月牙耳坠上,轻轻拨弄。 “我生什么气,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他的指头是干燥的、柔软的,无法想象平时一双握剑的手,此刻会用极轻的力道在姑娘凉凉的耳垂上轻抚,带起一阵战栗。 霍忍冬脊背发麻,僵住身体,有些慌乱地望着他。 到底是喝了很多酒,纵使他还没迷糊,但已然比白日纵容许多。白天那些被克制的心跳和温度在此刻也变得无关紧要,戚慈直白地看着霍忍冬,声音低沉而朦胧,像是呓语:“你比旁人美多了。” 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她被戚慈的视线和这奇怪的氛围灼得脸颊通红、耳垂滚烫,她咬了咬唇,张嘴发出疑惑的声音,“公子你……” 戚慈又靠近了一点,在她头顶压低声音说:“历代神女都不及你美。” 几步远的隔间里传出觥筹交错的笑声,估计是天衍宗诸人正在喝酒玩乐。 他们却贴得极近,在窗边说些羞人的悄悄话。 霍忍冬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言论被旁人听见,一下往旁边跳了一步:“你喝醉了!” 酒楼的灯盏和头上的皎月都在他的背后,那张俊俏的脸就隐在了暗色中,霍忍冬看不清楚。 “我没喝醉。”戚慈嘟囔了一句,随后他又看着霍忍冬,眉眼轻笑,“今日花车游街那么久,累不累?” 戚慈仿佛在这一瞬恢复了正常,她松了口气:“不累。” “这里人多,去我的厢房换衣服。一会送你回洞府。”他确实没喝醉,说话时口齿还是非常清晰的,两三句将事情安排好。 霍忍冬放心了:“好。” 两人到了一间清雅无人的包间,霍忍冬从储物袋里翻出日常穿的法衣,回头见男人还倚靠在门边看着她。 “我换衣服,你不出去吗?” 戚慈眼尾略红,听她这么说了,忽然一挑眉,然后才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一声不吭去了外头。 霍忍冬恨铁不成钢,说没喝醉没喝醉,还不是迷糊了! 第七十一章 定情信物?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着回到溪洞天。 药农们都睡着了,山上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草丛里细小的虫鸣。 戚慈望了眼她洞府外花草植被茂盛的小院,只感觉内心都因为这里平静下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迟来的筑基礼物。祝你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霍忍冬很意外,满心期待接过来,发现是一件模样华美的法器。 粉色的一朵莲花苞,并未完全开放,外侧两三片莲瓣微微打开,莲尖是深粉色的,越往底下越浅。 霍忍冬非常惊讶,凭戚慈直男的审美,他很难送出这么具有少女心的法器。 男人抄着手靠在树边,神情慵懒,月光把他雪白的长发染上一点柔色。 “喜欢吗?这个八宝莲罩是地级防御法器,当所有莲瓣都开放时,可抵挡元婴期持续攻击。” 戚慈心不在焉地想,在她遭遇韩岻袭击时他就有考虑过防御法器的事情了。不过也是今日看了女娲祭后他才突发奇想,觉得这莲罩或许和她很般配。女子……应该是喜欢的吧? 至于戚慈是如何从万宝阁原来的买主手里抢来的这东西,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忍冬想起以前他赠给自己的玫粉色储物袋,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谢谢公子,我很喜欢。” “只是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暂时没有什么可还的。等下山做几个任务攒些灵石,一定给你更好的回礼。” 她看了眼戚慈束发的玉色飘带。他赠与她那么多东西,她至今还只回了个不上不下的飞虹发带而已…… 戚慈不以为意,他伸出手示意她看:“不是有这个么?” 男人修长的手指上空无一物,霍忍冬歪了歪头正疑惑着,忽然见他的右手尾指处,浮现一小截红色细线。 这是……当初为了给她治疗红丹诅咒时在佛前缠下的红线,为加深两人的羁绊,防止霍忍冬消失于世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保存着。 霍忍冬目露震惊:“我还以为你已经拿掉了,毕竟诅咒早就解开了。” 戚慈只是平静地问:“那你的拿掉了么?” 霍忍冬愣了下,没有回答,只是也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她纤细洁白的尾指末端,一根细细的红线缠绕在上,仿佛一截血线。 戚慈无声笑了下,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他就说嘛,她不可能对他毫无感觉。 面对女子赏心悦目的娇靥,戚慈被酒精放大了无数倍的欲望终于无法抑制,他往前一步,缩小了二人的距离。 一高一矮的两人依偎着,呼吸相闻,他的大手牢牢扣住霍忍冬的手,随后不容拒绝地穿插进她指间,十指相扣。 戚慈肯定地点头:“不要别的回礼,定情信物的话,这就够了。” 霍忍冬闹了个大红脸,她想甩开他的手又甩不脱:“什么定、定情信物,别胡说……” 明明刚得诅咒那会,她对他的心思还干干净净的,什么胡思乱想也没有,就只是当做恩公!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痞痞笑着:“当然是我对你的定情信物。” 霍忍冬还想要说什么,男人却放开了她,轻轻往后一跃,拉开了距离:“不早了,忍冬仙子回去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往后仰倒,像一只鹰,落入高空迅速飞走。 始作俑者跑了,只留下霍忍冬心绪纷乱而已。 乌云散开,明亮的月光终于能彻底铺开,她洗漱了躺在床上,再去回忆戚慈的手,只觉得满耳满脑袋都是他刚才“定情信物”的几个字。 她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方才被戚慈握住时的微蜷缩姿势,只觉得那根被红线缠绕住的尾指滚烫,心跳和脉搏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此清晰。 跳动从尾指开始,逐渐和心跳同步。 她拍了拍脸颊,想冷静下来。但光是想到戚慈珍藏着与她相连的红线,就让她的心情美妙,神魂都感到十分惬意与舒服。 而这份感觉更像是时刻在提醒她,刚才戚慈说的话,他不是玩笑的。 霍忍冬稍微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方才仿佛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里抽身。 他记得她给予的一切。 飞虹好好保管着,红线更是时刻不离身。 他把她放在了心里。 * 女娲祭结束后,宗门暂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云迁师父说她刚筑基,经历不足,建议她去做一些任务,历练历练、增长阅历。 天衍宗的弟子任务和别的宗门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部分任务是各分脉发出的,不会特别紧要,多是跑跑腿或付出劳力的任务;另一部分是金丹期以上的真君们私人发布的任务,种类千奇百怪,任务奖励也都有高有低。 天衍宗负责任务分配的是天香峰,这里没有什么大屏幕滚动,也没有什么悬挂在半空的玉牌木牌。 所有任务都记录在任务簿上,炼气期的弟子去炼气期任务柜台,那里有几个弟子负责接待指引,告诉他自己想接什么种类的任务,他会挑选出来选择。 一旦接取任务,无故不得取消,否则将没有酬劳,并被天香峰拉进黑名单。 霍忍冬进来的时候,发现大厅里排队的弟子很多,炼气期这边以外门弟子居多,筑基期的多数为内门弟子,人员也更精炼。 但因为任务并不是公开透明的,有些人为了得到报酬更高更简单的任务,会选择贿赂负责任务分派的天香峰弟子。 霍忍冬注意到她旁边不远有个正在挑选任务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扑扑的外门弟子道袍,正悄悄给那分发任务的年轻管事弟子手里塞东西。 看大小应该是个丹药瓶子。 那中年男子瞧上去应该也是炼气中后期的样子,却对比自己年纪小不少的年轻管事点头哈腰。 “师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可有好点的任务能派给我?……” 那年轻管事弟子掂了掂药瓶,笑嘻嘻地给了他一个照顾某位金丹长老饲养灵兽的长期任务。中年男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走了。 霍忍冬叹了口气,顿时就打了退堂鼓。 但此刻她已经走进来了,前头那些乌泱泱的弟子发现她穿着真传弟子的雪白绣云纹仙衣,都纷纷恭敬避让开,让她先去接任务。 不过她还没自己去找,七八个分管任务的弟子就和闻见糖味的蚂蚁似的,主动凑了过来。 “是寻芳踪的霍师妹吧?师妹果然天赋不凡,入门几个月就成功筑基了,可喜可贺。” “仙子怎么亲自来天香峰了,是想接什么任务?” “霍师姐也想接任务啊,我们这有炼丹任务、炼器任务,还有照管可爱灵兽的任务。” “师姐我这里有一个帮女金丹长老准备嫁妆的任务很适合你!” 霍忍冬笑得脸都僵了:“各位师兄过誉了……多谢多谢,我只是随便看看。” 与此同时,远处被冷落了的其他弟子也在指指点点。 “就是她……天阶上品五灵根。” “真羡慕啊,我要是有如此天赋就好了……” “几个月就筑基……还把王佩玲逼进了戒律堂。” “真传就是好,有这么多人巴结。” 叽叽喳喳的大殿直接水泄不通。 没多多久,有人走进来暴力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分开。 “去去去,都起开,有你们什么事,该干嘛干嘛去!” 司宏阔手脚并用,很快把霍忍冬从人堆里捞了出来。 他抹了把汗:“我听说你来了,是想接什么任务吗?” 霍忍冬也松了口气,她实在疲于应对太过热情的众人。 “麻烦司师兄照拂了,师父说要多下山增长见识,不知可有简单些的跑腿任务?” 司宏阔翻了翻任务簿子:“跑腿任务的话,我这有一个还可以的,报酬是二十块中品灵石。” “城里的‘阳山冶铁铺子’周期性收购炼器材料。那是一种只有上了年纪的老牛会流出的眼泪,还算稀少。铺子和周围几个镇子村落都有联系。你只需要去找接头人,把东西收集一圈,再给铺子送过去就行。” 霍忍冬心道:还真是个纯纯的跑腿任务。 第七十二章 跑腿任务上 霍忍冬接了任务,分别发消息告诉戚慈、云迁师父,然后提了剑就往山下去了。 她先去了阳山冶铁铺子一趟。 这家铺子开在白玉京的闹市区,是城内比较有名的炼器铺,可接高级的私人订制,也售卖中低端成品,不少普通弟子和散客游侠都会选择光顾。铺子里更是养着许多炼器师傅,可谓日进斗金。 霍忍冬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各式灵光闪烁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小二殷勤地凑上来:“仙子想看看什么?” 霍忍冬仔细说明了情况,小二就指着柜台后面:“掌柜的正在那里盘账呢,仙子请自行去。” 她走过去一看,冶铁铺子的掌柜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修士,穿着铜钱纹的锦袍,一双胖手正灵活地打着算盘,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听她说明了来意,掌柜笑眯眯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原来您是天衍宗的仙子,能接我这小小的任务,鄙人真是相当荣幸。” “鄙人的铺子和贵宗各脉都有合作,提供一些普通弟子的入门武器,虽然有这层关系在,但鄙人还是要仔细和仙子说一下任务情况。” 掌柜伸出两根手指:“报酬一共是二十块中品灵石,前提是您集齐本次交货的二十滴老牛泪,若少一滴,则少一块灵石,这个,仙子应该能理解吧?” 霍忍冬和气地笑笑:“我此番接取任务,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长见识,多结实一些朋友。” “仙子好气魄!鄙人真是自愧不如啊。” 掌柜比了个大拇指,心道这是哪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冤大头大小姐!等任务失败没了报酬,别过来跟他哭! 说着,他又递过去一张纸:“仙子请看,上面记录的就是这次要交货的二十户农家,您依次把货取来便是,鄙人是诚信商人,必定按数给予报酬。” 霍忍冬点头:“好。” 话虽如此,任务内容虽然看起来是毫无技术含量的跑腿,但实际行动起来却十分繁琐。 这二十户农家分布四大镇子,若无飞行法器,仅靠徒步,估计能把普通弟子跑死。 还好霍忍冬的御剑飞行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于山林间寻找偏僻小村,只不过费点事罢了。 一连顺利收集了两户,对方见到她拿出掌柜给予的凭证,都很爽快的把货品交付了。 老牛泪,涂之可见鬼神。这东西不是液体,而是一种晶体状,一户农家很热心地告诉她,万万不可触水,否则溶解,再也找不回了。 霍忍冬心道这么重要的事那掌柜的竟然不跟她说,连忙再三道谢。 辗转又收集了几户人家,等来到信冬镇下的一处小村子时,见农户们都在田里耕种,便细细询问了交货农户的住所。 “老李头啊,他家就在村东头的大柳树旁,三间瓦房一看就能看到了!” 霍忍冬便找到了姓李农户的家,见院子里果然拴着一头老牛,正在悠闲吃草。 她敲响院门说明来意,又微微露出一点神通,再加上她品貌气质本就不俗,农户一家老小连忙纳头就拜,口中直呼“仙姑”。 被称作老李头的农户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家,穿一身青布衣裳,还算整洁干净,至少没有布丁,他见霍忍冬和蔼,便鼓起勇气颤巍巍问。 “仙姑要老牛泪,这是原先铺子掌柜就定好的,老头这就去拿。只是、只是,仙姑可否……” 霍忍冬一看:“老丈有何难处,大可直言不讳。” 老李头抹了把脸,只感觉一张老脸没处搁,又觉得自己有求于一位陌生的仙子,恐不会得到什么结果,便膝盖发软直往地上滑。 “仙姑明鉴,我家的几亩薄田都在大山东头,平时给庄稼浇水都是从山后的小溪流担水。但从半月前开始,小溪的水流忽然断绝,我们往水源处去寻,见一巨石堵住水道,根本不可撼动。” “现在没了小溪流,我们一家老小要走几里地的山路去河沟担水,每日往返数趟,却也不够……眼看麦苗缺水,今年就要绝收了。” 老头默默抹着眼泪:“求仙姑救命啊……” 他不知道自己运气好,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善心人。 霍忍冬挥挥手,一阵轻风就将老人托起。 “老丈请起。那大石头在何处?我去看看。” 老李头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这位小仙姑竟如此好说话,不但耐心听他说完,还愿意帮忙解决问题。他长到这样的年纪,还第一次遇到有这样济苦救穷的仙人,简直像传说中专门救苦救难的神仙一样! 他连忙和儿子媳妇交代,一边拿上斗笠:“我带着仙姑去小溪处,你们看好家。” 老农走了一辈子山路,脚程不慢,霍忍冬身轻如燕、脚步飞快,两人没多时就到了地方。 山下的麦田隐约有些发焉,原本溪水流经的河道处已经可见干涸的皲裂。河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流不过一点水,只有边缘缝隙处透着湿润,生长了些苔藓。 霍忍冬伸手摸了摸,又四处查看了下,回头交代老丈不要乱走,自己以手撑石,直接飞身跃了过去。 大石头后土壤干裂,大石头前,却因为丰沛的溪水,灌注了一小片水库。 里头游鱼浅戏,浮萍依依,一点也看不出不远处因为缺水,有农人愁眉不展。 霍忍冬站在石头顶端查看了半天,这才确定,这石头是被人故意放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天然滚落。 她掐了一个浮空术,抬脚踩在水面上,同时令落日剑沉入水底,插在缝隙处准备撬动巨石。 少女两手掐诀,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飞剑嗡鸣,大石头刚刚被撬动了一点,忽然有人厉声呵斥。 “大胆,何人故意破坏!” 霍忍冬往后看去,见迎面而来的是两人,站在一艘小船上,顺着水波飘过来。 一人她认得,是王佩玲的师兄、邹凌海的大弟子陆岩。 另一人面生,虽然打扮得玉树临风、宝冠华服,但生得贼眉鼠目,但看身上挂的玉牌,应当也是桃花谷的真传弟子。 在她打量二人的时候,来人也在看她。 陆岩略微一愣:“怎么是她。” 他身旁的张肃嗤笑一声:“这不正让我们逮到了吗?” 张肃是李颜座下的真传弟子,在桃花谷也算说一不二。他一向将王佩玲看做亲妹妹,如今师尊被夺了法器、师妹又被罚面壁,桃花谷弟弟一个个只觉抬不起头来。 张肃不敢正面挑衅戚慈,只能在暗地里恨恨唾骂,连带着霍忍冬也被他视为眼中钉。 如今在宗门外遇见,他恨不得直呼上天开眼。 张肃两手环胸,横眉冷对:“你是何人,怎敢破坏我精心设下的天然阵法!” 霍忍冬知道此事简单不了了,于是拱手行礼:“两位师兄,我是云迁真君座下真传弟子,名叫霍忍冬。因接取任务路过此村,受当地村民委托挪开大石,以疏通溪流,方便百姓灌溉田地。” 张肃一听:“大胆!” “这石头是天然阵法的阵眼,若石头挪开,我们半个多月的辛苦岂不是毁于一旦!” 陆岩也道:“此大石不能搬,若是搬动,溪水流空,水潭法阵就会作废。” 霍忍冬无法理解:“什么天然法阵,需要牺牲当地百姓的灌溉之源?” 张肃冷笑:“几个凡人百姓罢了,蝼蚁一样。又不是要他们的命,一条小溪而已,本也不属于他们。” 他指了指幽静的水潭,“此溪流内有龙鱼幼苗,这般将养起来,不日便可长大。用龙鱼炼制金丹进献给师父,可延年益寿。” 霍忍冬直接愣住。 “只是为了进献给长老?” “下月便是李道君七百年寿辰,我们准备此番礼物良久,告诉你,识相的滚远点,别来跟前碍事!” 霍忍冬压制怒意:“你们可知有此大石堵在此处,农户的田地即将干涸,若要饲养龙鱼,大可不必完全隔断水流!” 张肃也没了耐心,一招手从背后飞出一串短剑法器,盘旋飞舞转圈:“让你别管,你非要管。若耽误了师尊寿辰贺礼,我唯你是问!” 霍忍冬眸色黝黑,她看着面前一动不动,完全不打算讲道理的两名男修,默默垂下了头。 见她不言语,张肃还以为是放弃了,又道:“你若识相,等我们大事毕了,自会还他们……” 只是话未说完,却感觉一道森然剑意凌然而至,将他的后半截话生生压了下去。张肃大惊,却见潭下水波翻滚,好像沸腾一样。 “不好,她打算把石头撬开!” 说时迟那时快,张肃率先出剑,他背后七把乱飞的小剑齐齐调转方向往霍忍冬的方向去,排兵布阵,无一丝破绽。 张肃的七剑阵可攻可守,一向在筑基期所向披靡。 旁边的陆岩也不料他说拔剑,竟然就这样在轻易拔剑了,他看着那少女左右躲避剑锋,竟然有一丝快意。 只想看看这给佩玲和师尊难看的女子从此知趣。 有小师叔当靠山,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遇见真正的筑基前辈,还不是实力见真章。 然而事实没有如他们的愿,霍忍冬脚下一定,抬手放出一物。霎时只见一朵粉色莲花在虚空绽开,将她牢牢保护在中央。 七把小剑绕着八宝莲罩转圈,发出“滋滋”的火花声音,却完全攻不破莲瓣。 张肃恨地直咬牙:“天阶法器!” 第七十三章 跑腿任务下 张肃与其说是剑修,不如说是器修。 七剑阵主打的是一个灵活多变、缥缈难寻。落剑的力道并不大,但对手能躲过一剑,未必能躲过七剑,以至于他暂时能在宗门内的筑基期弟子里排的上号。 然而这样的剑,是没有剑意的。 霍忍冬在听剑阁的岩洞里听过太多太多前辈的剑意,有的迅猛如游龙,有的轻柔如云朵。 在这些大能的剑意面前,张肃的七剑阵不过是过家家的玩具。 霍忍冬虽无飞剑在手,但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是下意识化指为剑,从指尖凝聚起一股风。这风卷着水流,迅疾而上,缠绕成一股细细密密的水鞭。 水鞭在潭水里蜿蜒,无声无息,然后另一头猛地扎出水面,模拟出龙头的模样。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落日剑的新变式——水龙剑! 于是七剑阵的迅捷,被另一种敏捷所打败,无论小剑飞到哪里,如影随形的水龙都紧随其后,张开大口将其整个吞没。七把小剑不论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起身。 霍忍冬踩在大石头上,剑意如虹。 ——即使无飞剑在手,有我的地方就有剑。 七剑阵被对方空手打破,可以说败得悄无声息。张肃眼中愕然,陆岩也目露震撼。 “你你你竟敢……” 张肃张口欲喝,却见霍忍冬神色平静,语气却还诚恳:“师兄,你的七剑阵疏漏颇大,我建议你找个炼器师,好好重新修一修。” 张肃深吸一口气。 他当桃花谷筑基期大师兄至今已有十几年,若是当年有人说他剑阵不全,他尚能低头,然而十几年过去,他自觉七剑阵已经毫无缺憾,连李颜道君都时常夸奖,又岂有被霍忍冬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指责的道理?! 可刚刚七剑阵也确实是被一条水龙压制住了……难道他还不够快?还不够敏捷? 张肃一瞬间思索良久,可他在看到身旁陆岩的眼神时,一瞬间就想通了。 ——绝不可能是他错! “一定是你动了什么手脚,还不快快放开我的七剑阵!”张肃大喝一声,从袖中取出两张爆裂符箓捏在手里,言语似是有警告。 霍忍冬一手拖着莲罩,一手掐诀控制水龙鞭压制七剑,眉宇里尽是不耐:“张道友,是你们抢占溪流在先,为难农人在后。我只是据理力争,如今你若改换阵地,另寻别处,还能好好饲养龙鱼,不耽误寿辰献礼。” “你说的倒是轻巧,此鱼金贵,从不易地而栖。我千算万算才寻到的这条小溪,你可知费了多大功夫。” “再说,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不懂?!看到同门的份上,我不杀你,还不快快给我让开!”张肃大叫。 两方拉锯对峙着,霍忍冬抿着嘴不肯退让,与此同时,落日剑在水下终于撬动巨石,隐隐约约的涓流从缝隙处往外渗,水潭的水位也开始小范围下降。 已经能听见巨石后老李头的欢喜呼喊了。 张肃大惊,也顾不上七剑阵了,双手一掐爆裂符:“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岩来不及阻止:“不可——” 霎时间,只闻“轰——”的两声巨响,水潭被炸起巨大的水花,足足有十几米高,在空中停滞几秒后,又“哗啦啦”往下落,好像一场瓢泼大雨。 八宝莲罩能隔绝攻击,却无法隔绝自然事物。 以至于霍忍冬没被爆炸波及,却被水泼了个满头满脸。 她身上穿着仙衣,水火不侵。只有头发和脸被沾湿了,霍忍冬用袖子擦了擦,拧了拧湿透的头发,忽然眼眸一闪。 “糟糕!” 仙衣是能避水没错,可农户们交给她的布口袋不隔水。她翻开麻布口袋一看:千辛万苦一上午得来的老牛泪——全都化在水里了! 张肃和陆岩二人也颇狼狈,但他因这一招,成功收回了七剑阵。见霍忍冬表情难看,也猜到了什么。 “怎么,任务失败了?” “那可真是可惜啊,不光没有报酬,还得倒赔人家货品吧,啧啧啧。” 陆岩瞥他一眼:“行了,我们还得查看龙鱼的情况,若是被你炸死了,还得另想办法。” 张肃嗬嗬一笑:“龙鱼没那么弱。霍师妹,本真人今天暂时放过你。下次记住了,不要多管我们桃花谷的闲事!” 霍忍冬捂着空空如也的口袋,恨恨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跃下巨石,往来时方向而去。 落日剑把石头撬开了一个缝隙,疏通了水流,农户们可以从这小缝处接水灌溉,再也不用走十几里山路了。 虽说没彻底解决,老李头已经千恩万谢,说着就要跪下给她磕头。 霍忍冬赶紧安抚了老丈的情绪,她一心惦记着老牛泪的事,赶紧御剑往下一处村落跑。 然而接下来几个时辰,她一直到飞遍了四个镇子全部村落,除了原先定好的交货人家,谁家也没有多余的老牛泪。 “这东西难得,老牛有灵气,你叫它哭它绝不会哭,有时候半年才得一粒,有时候只要两三个月,说不好。” “姑娘上别家寻寻吧。” 眼看天色渐晚,时间紧迫,已经快到任务交货的时间,霍忍冬手里还差五粒老牛泪。 灵石倒是小事,只是她实不甘心第一次做任务就失败。 御剑飞回白玉京时,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两侧林立的店铺,她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掏了掏储物袋,果真从里面找出一枚鱼尾木符,上面刻着‘银海’二字。 消息遍布天下的银海书斋,连珍惜材料都可得,应该有办法寻到老牛泪吧? 说干就干,霍忍冬找人打听了位置,果真在白玉京最繁华的地段找到了银海书斋总店。 比之其他小城的分斋,这总店几乎有一座城堡那么大,装饰华丽,一楼有四个门,每处都有一名身着制服的小二迎接。斋内进进出出的修士个个衣冠楚楚、修为不低。 霍忍冬站在门口给自己打了打气,走进门去,随便找了一名小二搭话。 “抱歉打扰,我是天衍宗弟子,姓霍。今天下山做任务时出了些差池,有急事想要求见斋主帮忙,劳烦小哥通禀。”她客客气气道,又双手递上鱼尾木符,“这是信物。” 小二最会看人,他心里喜欢这女修的礼貌,却不好判断她和斋主的关系,于是答应着:“好说好说,仙子且稍等,我马上去禀告掌柜。” 霍忍冬就寻了一处人少的角落站着等。 店内人出奇的多,而且有些人看起来就不是专程来买东西的。 几名衣衫华丽的女修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话,花枝招展、莺歌燕语,一看就是各大宗门受宠的女弟子,她们上下打量装扮素净的霍忍冬,嘲讽道。 “这招啊,我早就玩过了,斋主是何许人也,他才不会上当的。” “求见斋主一面能有如此容易?异想天开。” “真当自己是棵菜了,书斋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帮忙的。” 霍忍冬对她们的奚落全当做没听见,她站在角落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竹林墨宝,忽然就闻身后传来阵阵惊呼声。 “那是谁,竟然真的是斋主本人?” “是星移道君……” 她回过头,见一白衣飘飘的俊雅男子正从二楼拾级而下。他乌发披肩,长发温柔地落在手臂上。 随着他走下来,大厅里的宾客全都凑上去,或是搭话,或是寒暄,一个个脸笑得和花似的。 那几名女修也是如此,只不过独孤易的笑意并不达眼底,他一收折扇,“啪”的一声,隔绝开想要攀关系的众人。 “诸位抱歉,今日我有贵客登门,无法亲自招待,失礼了。” 说完,他又遥遥朝霍忍冬伸出手,语气温柔:“仙子,随我上三楼小叙片刻可好?” 大厅内众人的视线几乎是“刷”的一下,就如探照灯全部打在了霍忍冬身上。 她僵了片刻,顶着几万伏的压力,一步步朝楼梯走去。等站到独孤易身边,他右手虚扶,替她挡去了众人窥探,两人上到三楼雅间。 花厅里早就备好了茶点,桌上摆着鲜花,墙上挂满了名人名作。 独孤易邀请她坐下:“若知道你今日会来,本该闭门谢客的。” 霍忍冬十分不自在:“如此已经是打扰了。” 她细细说了任务物品的事情,中间省略了自己的遭遇,只说了遇到了意外。 独孤易沉吟片刻,回头和掌柜吩咐了几句,后者马上离开,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仙子请看,您要的可是此物?” 霍忍冬一看,托盘里摆着整整齐齐的,不就是她在找的老牛泪吗?! “多谢掌柜,正是此物!” 掌柜是个中年男子,闻言眉眼弯弯,目含慈爱:“老牛泪滴在我们书斋并不罕见,仙子既然需要,在下马上就为您包装。” 霍忍冬朝他行了个礼,心里高兴,又转身朝独孤易致谢:“多谢道君!此物售价几何?我全数付清。” 独孤易很少见她这般高兴的模样,嘴唇勾起:“小事而已,你跟我计较灵石,就是见外了。我早就说过,有事就来找我,不必怕麻烦。” 霍忍冬心里觉得也是,想着若下次有机会,必要偿还这个人情。 独孤易摇了摇折扇,把装着老牛泪的木盒递给她,霍忍冬正要接过,他却一把按住了盒子。 俊美男子眼眸黝黑,细长的眼尾带一点红:“试着叫声师兄?” 霍忍冬一愣,揶揄道:“若按辈分,我该叫您师祖了。” 独孤易:“哈哈哈!” 因为任务时间快到了,霍忍冬急着去阳山冶铁铺子交货,因白玉京内规矩森严,筑基期以下不许御剑及乘坐飞行法器,她原本打算是跑着去的。 独孤易袍袖一挥:“人群拥挤,你现在走着去未必赶得上。坐我的兽车吧,飞行的话速度很快。” 霍忍冬往下一看,见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就停在路边,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一只龙头鹿尾的神兽,四蹄踏火,额上一束飘逸的白毛。 独孤易的哑巴仆从已经守在车上了,见他们二人下来,伸手撩开车帘,露出里面铺满毛皮的柔软车座。 “它叫夜照白,可日行万里,必不会让你任务失败。”独孤易朝她伸出手。 霍忍冬点点头:“多谢道君。” 正打算扶住他上车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疾风,随后一股巨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霍忍冬一惊,回头一看,正对上戚慈冰冷的脸。 独孤易挑眉:“放手。” 戚慈冷哼一声:“你放开。” 第七十四章 争风吃醋 烈日炎炎,二男当街争一女,三人还都仪表堂堂。 这么好看的戏码,当即引来不少行人八卦的视线,但他们还没看个分明,被两个男主角一瞪,只能灰溜溜扭过头。 身为女主角的霍忍冬只感觉背脊发麻,宛如身处冰火两重天,无比煎熬。 此刻,她左手被独孤易拉着,右手被戚慈攥着,两边角力,她宛如他们二人的战利品,在中间动弹不得,随时会被撕裂。 戚慈放出威压,眯着眼瞪她身后的男人:“去哪,上我的飞剑,我送你。” 霍忍冬还未开口,独孤易率先用扇轻轻拂了下,四两拨千斤挡住戚慈霸道凌厉的压迫,微笑道:“飞剑当然不如兽车更舒适,夏日天热,我还预备了甜汤冰饮,你会喜欢的。” 戚慈气疯了,他用力把霍忍冬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呵,什么人的车都敢坐?就怕是什么人面兽心的大奸大恶之徒!” 独孤易笑意一敛,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半空汇聚。无形间,灵力和威压已经较量过三个回合。 明明是争风吃醋,却搞得要大开杀戒。 见霍忍冬一脸为难,独孤易温柔笑着:“仙子别害怕,虽说你宗门前辈举止粗鲁、管教严厉,确实令人生畏。但我也不是面捏的,今日本君必会照顾好你。若仙子日后想换个地方修炼,银海书斋的大门也必为你敞开。” 独孤易已经光明正大当着戚慈的面挖人了,可谓司马昭之心。 而且,霍忍冬根本不必怀疑,他口中‘粗鲁严厉’的前辈……根本就是说的戚慈。 仿佛印证了他的话,戚慈眸中怒火汹涌,周身隐隐有雷光乍现,一头白发无风自舞,周身气压低得吓人。 雷刑剑在背后嗡鸣、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在大街上暴走。 霍忍冬眉心一跳,连忙挣开二人。 她重重握了握戚慈的手,语速飞快:“公子!星移道君刚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今天的任务时限快要到了,急着去冶铁铺子交任务,你先回宗门,我马上就回去了!” 说着,她回身撩开车帘,也不等他回答,飞快钻进了兽车车厢里。 等了几秒钟,没听见外头戚慈的声音,也没有传来任何打架的动静。 过了会,独孤易脸色如常地撩袍进来,坐在她旁边。 两人对视一眼,独孤易笑了笑,霍忍冬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戚慈是控制住了自己…… 她选择兽车,实则是因为刚刚得了银海书斋帮助,还在人家地界门口没走,欠着人情就如此驳了脸面实在不妥。 霍忍冬绞着手,希望戚慈不要太生气…… 而在他们离开后,戚慈还站在原地,看着神兽夜照白四蹄踏火,带着兽车迅速飞到半空,带出一路火星子。 直到完全看不见背影了,戚慈还在后头幽幽地看。 察觉到他心情很差,旁边路过的行人们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形成一个半径五米的真空地带。 * 阳山冶铁铺子,日落西山,小二们正将店门关闭。 掌柜正在盘点今日的账目,忽然店门被敲响,一个清透的女声道:“掌柜的,我来交任务物品了。二十粒老牛泪,不多不少!” 他连头都没抬:“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放那吧,一会我来检查检查,若是缺损,你的报酬也不必要了。” 话音落下不久,有一温柔儒雅的男音开口。 “掌柜的对待新人弟子,未免太过苛刻了些。” 掌柜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眼,随即膝盖一软。 他连滚带爬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星、星移道君,您老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叫座下的小厮跑一趟就是了,小人这破漏不堪的地方怎么能劳动您老大驾光临呢~~小五小五快去泡茶!” 面对胖掌柜卑躬屈膝、恨不得吻手的殷勤,独孤易态度十分自然,他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 “不必紧张,本君这趟只是陪小友来交任务而已。” 他指了指霍忍冬手中的木盒,“二十块老牛泪,品质都达上乘,也无缺损,掌柜的若清点完毕,可否尽快结算报酬了?” 言毕,掌柜傻了。 他抱着木盒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没错呀,真的是老牛泪,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材料。 不是吧不是吧?斋主不会真的只为了二十块灵石的任务奖励专程来一趟吧? 别说二十了,斋主连二十万都拿得出来啊…… 不过这些话他哪敢说啊,只是连忙包了灵石递给那女弟子。 一直到送走他们,冶铁铺子的掌柜还神游天外,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在下次发布任务时注明:只接受外门弟子。可别招惹这些大能的小友了。 胡思乱想之际,铺子大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的阵仗不比刚才好,随着那凶神恶煞的白发黑衣男子走进,气温都一连低了几度。 被那双冷肃的凤目一扫,掌柜的差点给他跪下了。 “哎哟我的师叔祖哎……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要保养雷刑剑吗?您分明只需喊了一声小的,小的立刻就上门为您服务呐。” 戚慈扫了一眼铺子内:“方才可有一男一女两人来交任务?” 掌柜的傻眼了:“啊?” 戚慈眉头倒数:“有,还是没有!” “有有有,刚刚才走,和您前后脚的事情啊。” “你发的任务?” “是小人没错……” 戚慈拖了把椅子坐下:“细细说来,一个细节都不能漏。” 掌柜的不停用袖子拭汗,他绞尽脑汁,实在搞不清楚什么叫‘细节’。又不敢说自己是如何为难霍忍冬的,只能一个劲的说废话。 说了半天,坐在椅子上那位大爷终于满足了。 “够了。”戚慈临踏出门前,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下回再发任务,把时限延长。” “好的好的,小的明白。” 等到送走两尊大佛,掌柜将门闩上,认真思考:不过是个传统跑腿任务,怎么斋主和师叔祖会前后脚过来? 难道是铺子扯入了什么大案子里,他恐怕要歇业休息几天了…… * 因为天色渐晚,出于安全考虑,独孤易顺便驾车将霍忍冬送回了宗门。 天衍宗山脚下人来人往,巨大、华丽的兽车堵在路中央,受到弟子们的围观。 神兽踏了踏蹄子,仰头发出一声高傲的长啸。 周围的弟子立刻退避三舍,只敢悄悄远观。 “快看,那是不是夜照白?” “不会吧,是银海书斋那匹神兽吗。” “斋主会不会坐在里面?”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王连、王卫二人:“去去去,在这凑着干什么?指不定是哪个无聊的人做的赝品,有什么可看的。” “那师兄,你能买得起吗?” 王卫、王连:…… 下车前,霍忍冬抬手在脸上覆了个隔绝窥视的面具,她正准备撩开车帘,想了想还是回头认真道:“多谢道君今日仗义相助,晚辈必谨记于心。” 独孤易看着面前的女子,缓缓道:“此处人多,怕你觉得拘束,我就不下车了,下次可以书斋玩。” 霍忍冬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好。” 她看着潇洒远去的兽车,觉得今天一天跌宕起伏,但不失为一个完美结局。 于是无视旁人的指指点点,大踏步往山上走。 而还在小溪流处寻找龙鱼的张肃、陆岩二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一阵雷云忽然飘到头顶当空,随后是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吼,豆大的雨点骤降,狂风狠狠地刮。 别说睁眼了,两人连站都站不住,直接被大风刮跑了。等到云舒雨歇,狼狈的张肃爬回水潭。 赫然发现面前空无一物:不仅搬来的大石头荡然无存,连养了半个月的水潭也消失了,小溪涓涓流淌得无比通畅。 只觉晴天霹雳的张肃发出一声仰天长吼:“我的龙鱼——!!!” 第七十五章 酒醉后 今天乱七八糟经历了一堆的事,一路回到洞府,木屋里略显冷清。 霍忍冬洗漱完毕后换了件衣服,始终静不下心来修炼,她拿出凤头玉簪给戚慈发消息,但一连几条过去,非但没有收到回音,还石沉大海。 【今日的事,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公子,在吗?】 直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难道他还未回宗门?堂堂金丹期大圆满,总不至于出什么意外的。 心中难免纠结,越想越不安,霍忍冬起身,独自御剑往戚慈的洞府去。 他也住在溪洞天,但地方冷僻,是一处断崖边的平地,周围非但没有药田,还生人勿进,恐怕没人愿意闲的没事往悬崖边走。 霍忍冬御剑降落时,看见的就是木屋不远处竖了块陈旧的牌子,上书“靠近者死”几个歪字。 霍忍冬:……非常有戚慈的作风了。 洞府修得十分简朴,只有一连三间木屋,外头也无花卉。但装饰物可谓千奇百怪,有挂在房梁上的恶鬼面具、贝壳串起来的丑陋风铃、拿来当门帘的名家字画、当桌子用的石磨盘…… 小屋旁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老树,风吹过,传来树叶簌簌的声音。 霍忍冬在外喊了几句,没听见回音,可见屋内灯火还亮着,想来应该是没睡,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谁知她刚踏足小院,一个重物忽然“咚”的一声从树上砸下来,正好落在身后,吓得她差点原地蹦起来。 回头仔细一瞅,黑乎乎的一团……竟是个人。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生物。 男人白发凌乱、黑衣散开露出胸膛,一身浓重的酒气。霍忍冬蹲在地上戳了戳戚慈的脸,“公子、公子?” 然而他这回是真的喝醉了,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任凭怎么叫也叫不醒。 夜深露重,又不能真让他就这么躺在地上一夜,霍忍冬想了想,掐了个轻身诀,一手搀扶着他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 戚慈面色绯红,闭着眼睛微蹙眉头,脑袋歪着靠向她,没有任何动静。 一路很顺利地将人扶进了屋,霍忍冬飞快看了一圈,找准床榻的位置,将浑身酒气的男人丢在上面,翻过被褥给他盖上。 戚慈的房间里没有什么特殊摆设,就只干干净净三两件家具。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又想起来灯没熄,于是再走过去熄灯。但走到了烛台旁却停住了,她思考了会儿,转身回去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想来是因为白天的事情烦心,就这样丢在床上不管不问,她怎么都觉得不太好。 霍忍冬去浴房烧了盆热水兑温,端到戚慈床边。 她拧了条帕子,床上的人仍旧闭着眼,似乎是被她端水的声音惊扰,孩子气地将脸别过另一边。 酒后的戚慈没有白日的桀骜,放下了门派师叔祖的身份,看起来很是有几分少年感,他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的模样。 霍忍冬看见他这副乖巧的样子,又想起在圣树村的时光。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将帕子覆在戚慈脸上,顺着他侧脸擦下来,从眉骨到下颌,从额头到鼻尖。 他很乖,就算是有反抗的动作,也没有一点力气。霍忍冬忍着笑意,动作细致地将他好好擦了一遍。 等再洗了帕子回头,戚慈已经躲进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臂膀在外。 霍忍冬不由分说把他翻过来,又按着肩膀擦了一遍脖子,再细细擦手心手背。 忙活了好一阵,他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差不多擦干净了,霍忍冬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抬手将戚慈的靴拔了下来,又伸手拽开被子。 他的衣襟被自己扯得散乱,她刚要解开他的腰带,又觉得不妥,只好低声唤道:“公子,起来把外衣脱了吧。” 但戚慈没有丝毫反应。 霍忍冬也不强求,她将被子扯过来重新给他盖好,又端着水盆去浴房倒了。 回来的时候本想就此离开,却见戚慈俯趴在床沿,整个人从脸颊到脖子根都红透了,呼吸急促,看起来很不妙。 修仙者,总不至于被酒给喝死吧…… 她瞥了眼石磨盘上放着的几个大号空酒坛,暗叹一声,只好又去倒了一壶热水。她从储物袋里翻了翻,翻出颗可解毒的疗伤丹药。 都能解毒了,应该也能解酒吧? 她小心地端着茶杯,坐在床边推晃着戚慈的肩膀,口中低低唤道:“公子,公子。” 声音如春风入夜、润物无声。 戚慈喝的不是寻常酒,而是百年份的“醉仙酿”,此刻头昏脑涨、意识模糊,他睡了一小会,但不安分。感觉一直有人在身旁晃动,还扯着他的脸动来动去。 直到重新盖上被子,一切才消停下来,戚慈烦躁的情绪渐渐退去,又陷入短暂的梦境。 只是这梦也不甚安稳,他的眼前一直出现白天的画面,身着七色彩衣、神女装扮的霍忍冬站在花车上,他伸手去握,她却笑着扑入另一个高大男人的怀抱。 两人如同璧人,坐进华丽的兽车风一样疾驰跑远,他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这个梦实在很不美妙,他眉头皱得死紧。 “公子,醒醒。”耳边又传来轻柔细碎的呼唤,那些画面全部破碎,宛如井水里的月光。 他猛地一阵惊醒,脑海有了片刻的清明,带着说不出的烦躁睁开眼睛。 却看见昏黄烛火下一张面若银盘的脸,一双葡萄似的黑眸正认真看着他。 戚慈愣住,他揉揉眼,想要更看清一点。 但他的眸中被酒气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好像是看着她,又好像不知道看到了哪里。 霍忍冬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公子?” 戚慈勉强凝聚了视线,带着一丝茫然,发出低低的询问:“嗯?” “吃药醒醒酒好不好。” 温柔、甜美、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戚慈觉得方才梦里的恼怒都淡了些,他感觉浑身舒畅。 他认真看着面前人,想要努力辨别她是谁。但醉仙酿的劲实在太大,热意像浪潮席卷他全身血脉,戚慈非但没想起来,还出了一身热汗。 他酒醉后没有一点耐心,直接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然后动作粗鲁地开始脱衣服。 短短一会功夫,他将上身的衣裳都给脱了,腰带、内衣、外袍扔得满地都是。 男人坐在床上发呆,眼眸半敛看上去好像要坐着睡着了。 霍忍冬有些好笑,她把药丸放在他掌心,又把茶杯试探着递到面前:“快喝。” 戚慈慢慢转过头,竟然真的很听话似的,将水接在手中,先咽下药丸,再二话不说把水往嘴里送。 霍忍冬见他乖巧,目光从他璀璨的凤目往下,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落在喉结上,再一点点下滑,往肌理分明的胸膛而去,最后落在他身上新添的伤口上。 左肩的旧伤已经好了,但在肋下位置又有了新伤。应该就是他外出那段时间受的,虽然伤口已经结痂,但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附近的皮肉未完全长好,呈现淡淡的粉色,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痂。 霍忍冬眉头一皱,忍不住凑近了些去查看。 戚慈此人从来不会过多谈论他自己,说做任务,也只说是顺利,从不肯透露伤势一星半点。 她从这伤口的长度猜测,他受伤时,鲜血是否染红了半边腰身,他动弹不得,却还强撑着用凤头玉簪和自己通讯说些废话。 霍忍冬有些不高兴,这伤若是落在她身上,怕是半条命都要没有,在戚慈眼里却是提都不用提起的小伤。 她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落在那层薄薄的痂上,语气埋怨:“伤都没长好,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和独孤易又没什么,你生什么闷气。” 戚慈也没说话,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霍忍冬看了看他手里的空碗:“喝完了。” 昏黄烛火晃动,一切的人和物都不甚清晰,戚慈眼前的人影变来变去,他努力去看,竟然真的看清了。 那个梦里离他而去的天女,重新出现在眼前,这回她没有坐别人的兽车,也没有乘风跑去,而是坐在了他的身边。 戚慈的清醒大概只维持了这么一瞬间,他眸子瞪大,手上猛地用力,将人往内一拉。霍忍冬没防备,一下就被拉起来,直接跌入了男人的怀里,大半个身子落入了床榻内。 她一只手下意识撑着他的肩膀,掌心触到戚慈裸露的皮肤,霍忍冬的脸就和熟透了的樱桃,腾一下红了个彻底。 “你、你放开我。”她吓了一跳,匆忙要往床下挪,腰肢却被握住,戚慈的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以一种不容退却的力道将她的脸抬起。 戚慈醉得厉害,他还沉浸在梦里,因此动作没有正常人的分寸感,两人几乎没有距离,彼此的鼻尖都差点撞上。 霍忍冬看着他眼里的雾气吓得不轻,整颗心剧烈跳动,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戚慈、戚慈!” 戚慈眨眨眼,只觉怀中温香软玉,是令他愉悦的气味。而且在模糊之间好似又看到了肤若凝脂、沉鱼落雁的神女,与眼前的人重叠。 他脑中不剩下别的想法,只觉得那令他心潮彭拜、寝食难安的美人,决不能被外人夺去。 况且,她还在用软软的声音,句句叫着他的名字。 戚慈双手一紧,低下头,去吻美人的唇。 第七十六章 强吻 戚慈的动作太快,霍忍冬根本反应不及。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敢相信,他竟会突然吻她…… 待意识回笼,她只觉得唇上多出了热切柔软的触感,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味呼啸着侵蚀她的感官。 特别是,她还闻见了醉仙酿的味道…… 片刻的震惊后,霍忍冬很快用力挣扎、反抗起来,但她的下巴被戚慈一只手捧住,腰肢又被箍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她感觉到唇瓣被对方安抚性的咬了咬,力道不重,像是小兽的舔舐,又像是品尝。 霍忍冬心脏从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热意在脸上奔腾汹涌,沿着脖子传导至四肢百骸,好像桃花盛开。 慌乱、无措等情绪一涌而出,几乎要将她吞没,惊惧之际,她用上了灵力猛烈挣扎,竟还当真暂时逃脱了。 霍忍冬侧着头,用力推身上的人,大口呼吸:“戚慈,你清醒点!” 话还没说完,他就追了过来,戚慈一手轻松圈住她的后脖颈,以一种完全掌控的姿态,又加了些力度桎梏她,似不满她方才的挣脱,铁臂抱得更紧。 “你别这……” 他感受到怀里人剧烈的挣扎,醉仙酿让脑子犯了浑,他直接将她整个人转了个圈,掼倒在床榻上,然后欺身压上去,用沉重的四肢制止她不安分的乱动。 如此女下男上的姿势,还是被压倒在棉被上,霍忍冬心头更加惊惧不安。她仰起头时,看见的只有戚慈迷蒙的双眼、咽动的喉结、微张的唇瓣,和越过他肩膀的一小片天花板…… 方才的动作让霍忍冬失神,因此话只说了一半,嘴还没合上,戚慈把握住了可乘之机。 于是这一瞬间,醉仙酿的酒气强势地卷进来,凶蛮地入侵她的领地,强迫她品尝这仙界第一烈酒的滋味。 霍忍冬被迫仰着头,眉目紧皱,眼眸闭紧。她越是抗拒,戚慈越是凶戾,将她死死按住。 她涉世不深,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慌得身子都在颤抖。之前和前夫韩庐一道时,也顶多拉拉小手,未有夫妻之实。如今,心悸几乎将她淹没其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浮游而出。 她在此刻明白了戚慈强壮身体里蕴藏的可怕力量,同时也知道男女体型上的差距,这会儿戚慈醉得没有办法思考,全凭本能办事,她根本说不了道理。 于是她只能曲意逢迎、软下身体,配合他的动作,仰头承受他狂野热情的吻,任由他胡作为非,甚至还略有回应。 很快,完全失去理智的戚慈就察觉了身下人的顺从,那一点点的回应如同丢进油锅里的水滴,反响强烈。他开始主动放松力气,不拿全身压着她了,动作也越来越温柔,给了她呼吸的机会。 等他在唇上流连许久,终于过足了瘾,霍忍冬才张大嘴费力喘息,缓解肺部的缺氧。 总不至于有修仙人因亲吻憋死的吧…… 正胡思乱想着,霍忍冬扶着身上人的肩膀,想要推开他,下一秒还未缓过神,耳垂忽然被一下子含住。 这个地方太过敏感,以至于她整个人猛地一个激灵。湿热的触感包裹而来,小小的耳垂被吮吸住,他像小狗舔舐心爱的玩具似的,将她抱在怀中亲昵。 两人的鬓发散乱在一起,一黑一白,交错无间。 霍忍冬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皮肤滚烫得都要融化了,她脊背一阵阵的战栗、酥麻,大脑好像也喝了醉仙酿似的不清醒,断断续续发出撒娇一样的低吟。 戚慈略显粗重的呼吸全喷在她耳畔到脖颈那段的肌肤上,不断灼烧着霍忍冬的神经。舌尖描绘着小巧白嫩的耳垂,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时不时还用牙尖轻咬。 等咬够了,他又偏头去找她的唇瓣,湿热的气息在两人唇齿之间交缠,鼻息相闻。 木屋里寂静无比,已值深夜,唯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响动。 在这样的环境里,双方急促的呼吸声就变得特别明显,伴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叫霍忍冬根本就撑不住这旖旎的氛围。 只有她是清醒的,可她也差点就不清醒了。 被戚慈强势夺取的呼吸让她彻底受不了,只能握拳捶打他的肩膀,又去乱扯他的长发,发出呜呜的低鸣。 被潜意识支配的戚慈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这一点打击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但他脑袋晕的厉害,醉仙酿到底还是烈,困意排山倒海袭来。方才又亲又咬那半天,让他很满足,于是男人歪头亲了亲霍忍冬的侧脸,脑袋往旁边一栽,竟然转眼就睡死过去了。 等桎梏的力道全部消失,身上的男人气息均匀,霍忍冬积攒了一些力气,双手大力将他掀翻。男人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霍忍冬飞也似地从床上爬起来,用手背使劲擦嘴。她来不及整理散开的衣襟和凌乱的鬓发,只得慌乱往外跑。 但情急间,脚绊到床边的矮凳,整个人往旁边摔去,惊呼一声摔在地上。 不光如此,矮凳上原本摆着的水壶、铜盆、茶杯也都一起撞翻了,稀里哗啦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霍忍冬回头看了眼戚慈,见他还睡着,这才安心。 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只觉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差点又没站稳。 应该是崴了脚…… 但此刻眼前的场景容不得她久留了,霍忍冬瞧着这一切,有一种气恼的无可奈何。 喝醉之人无法沟通,但明天霍忍冬又不可能质问戚慈昨夜为何亲她。来是她自己来的,要喂水也是她自己喂的…… 她甚至已经开始害怕戚慈清醒之后想起这些事,那要她如何面对? 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剩下一层窗户纸,可她无法、也不能真的和他在一起。 实在想不通该如何是好,霍忍冬也没有心情收拾垃圾,只能一瘸一拐出了屋,召唤出落日剑,晃晃悠悠飞回了溪洞天。 等回了自己的洞府,爬回自己的床榻上,她心乱如麻,辗转许久都没有入睡。 摸了摸嘴唇,上面总是传来酥酥麻麻被轻咬舔舐的触感,鼻尖都是男人身上带着酒香的炙热气息。 有这酒香作伴,好像崴了的左脚都不那么痛了。 第二天,这一场惊险的午夜梦回结束,霍忍冬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 看时辰已不早,原本定好的课是来不及去了,霍忍冬干脆躺在床上摆烂。 凤头玉簪不断闪光,点开一点,已经收到了好几条讯息,全都是戚慈。 看发送时间,好像是凌晨时分。 【你来过我这里了?】 【我喝醉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你还好么?】 【醒了喊我。】 霍忍冬看着那一行行的传音文字,只觉得经过一晚上沉淀,刚刚恢复平静的双颊又有要烧起来的迹象。 她不想回复,于是勉强单腿站立着洗漱、换衣服。 等结束一切,她拎着剑出门,打算去买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刚刚走出房门,就看见戚慈从院子外的老树后绕出来。 他一身黑衣带着晨露,也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 霍忍冬看着他不说话,戚慈也站着不动。 那张脸太过英俊,她的目光不可遏制地落在那双颜色较浅的薄唇上,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双手不自禁握成拳。虽然脸上还显得镇定,实则大脑已经乱成一团。 就这样隔空望了一会儿,戚慈选择先开口,他语气从未如此温柔,竟然还带着些许讨好。 “你醒了。要去哪?” 霍忍冬:“你在这里特意等我的?” “嗯。” 戚慈偏头看来,像找线索一样在她脸上看了看,有些迟疑道:“昨夜我心情不好,喝醉了。” 霍忍冬点头:“我知道。” 至于他心情为什么不好,她也知道。 “昨天做任务碰巧遇到些麻烦,因为赶时间就去找了银海书斋帮忙,这人情将来都会一一还回去。因着担心你,就去看了看。没什么事,我正准备下山买些东西。”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刚走两步就被戚慈拦住了,他目光敏锐地不可思议。 “你的脚怎么了?” 戚慈萌生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不会是昨天晚上我打的吧?” 第七十七章 我抱得动你 霍忍冬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崴的,与你无关。” 戚慈更加怀疑:“你现在轻身术已略有小得,悬崖峭壁都能飞下去,好端端的怎么会崴脚。莫非是我昨晚喝醉后拉着你习武练剑?” 霍忍冬别开眼——习武练剑,亏他想得出来。 她总不能说,是你昨晚喝醉后拉着我非亲个没完。 她扭过头不去理他,一瘸一拐走出去两步,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随后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戚慈抄着膝弯抱了起来。 霍忍冬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 戚慈低头道:“小伤也不能放任不管。你行走不便,我带你去医治。” 说罢,他召来雷刑剑,带着她踩上去,飞得又快又稳。 霍忍冬扶着男人的肩膀不说话。这样的姿势,难免让她回忆起昨夜的点滴。只是他现在并无记忆,她只能强迫自己放轻松,不要太过别扭。 一路上,戚慈觉得女子身形略僵硬,并无多想。 宗门里长期有供奉着擅岐黄之术的教习,他们平时负责照顾筑基期以下弟子的小伤小病,金丹期往上的大能并不会找他们。 因此,黄教习正在上班摸鱼时,看见戚慈抱着一人大踏步进来,差点尖叫着把手里的话本子给丢出去。 “师叔祖,您、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戚慈示意了一下怀里人:“不是我,是给她看诊。” 黄教习这才把目光转向男人怀抱着的美丽女子,见她杏眼桃腮、面庞红晕,他在一秒钟时间里有了十个猜测。 怀孕了? 流产了? 怀了不想要? 想要怀不上? 黄教习难免担忧:如何是好啊,我不擅长妇科产科病症啊! 霍忍冬见面前的老男人眼神变来变去,丰富多彩,忍不住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教习,是我脚伤了。” 黄教习一愣:“……是脚啊,好好好,脚好。咳咳仙子快去竹榻前坐下。” 等到一番细致的摸骨探查,他松了口气:“仙子放心,你这个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是脚踝关节发生了错位,待老朽回正就好。” 戚慈挑眉:“肿成这样了,还不严重?” 黄教习陪着笑:“师叔祖明鉴,仙子的脚踝只是轻度错位,实不严重,也没有伤到经脉,只需要戴好固定竹板,好好将养一段日子即可。” 他顿了顿,迟疑着:“只是正骨时,可能、可能会有点疼……” 戚慈闻言,认真思考了一会低头问她,语气温柔地可以滴出水来:“怕疼吗?” 霍忍冬愣了愣神,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眼巴巴望着自己,忙斩钉截铁回答:“不怕!” 后来,黄教习准备好了固定的用具,又仔细净了手,让霍忍冬除掉鞋袜坐好。 “仙子忍着点,片刻就好。” 黄教习到底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在的,医治时神情认真,一点没了刚才不着调的样子。 霍忍冬见此也冷静地点点头,她偏过头,却见戚慈面无表情站在床边,眼神凝视着自己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秒,她还未做好准备,忽然一阵剧烈刺痛袭来,霍忍冬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正骨就结束了。 “好了,回去好好修养吧,切记不可乱动。”黄教习满意道,他看向一旁不说话的男人,“师叔祖还有什么吩咐?” 见霍忍冬确实无碍,戚慈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他答道:“没了,辛苦你。” “应该的应该的。” 等二人离去,黄教习正准备再拾起话本子摸鱼时,忽然发现刚才戚慈站立的地方,地上有一堆木头碎屑。而他的桌子……缺了一个角。 这是被生生掰碎了啊?? 诊室外人来人往频繁,不少受了伤生了病的弟子来这里看诊,碰见抱着霍忍冬昂首挺胸走出来的戚慈,纷纷肃立两侧,让出一条道来。 霍忍冬脸皮薄,被这么多人瞩目很是不好意思:“公子,很多人在看我们。现在已经不疼了,其实我可以下来自己走的。” 戚慈连动都没动一下,他两条铁臂牢牢揽着她,显得怀中女子格外娇小纤细。 “你要怎么走,用一条腿蹦着下山吗?” “别管他们,谁敢多说一个字,我挖了他的眼睛。” 霍忍冬:…… 一路无话,两人气氛诡异地回到溪洞天,戚慈在药农们的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霍忍冬抱进洞府。 他把她放在床榻上,抱臂站在一旁,像尊石雕一样看了许久,久得霍忍冬都有些别扭了。 她往上拉了拉被子盖住胸口,嗓音细微:“怎么了?” 戚慈挠挠头,有些懊恼:“我不会照顾人,这段时间就住在你洞府外。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不要自己随便走动。” 霍忍冬心里想的其实是:绝对不会叫他! “公子,我没事的,这样的话你太辛苦了。” 戚慈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怕我抱不动你?”他好像忽然有了点胜负欲的心理。 “一天一夜我都抱得动,何愁这一时半刻?” 他的话有些歧义,霍忍冬想到昨晚压着她不放的强壮身体,脸皮烧起来,支支吾吾的:“不是,是男女有别,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戚慈看见她脸上的红晕有些呆,这才察觉到什么,咳嗽一声:“那我给你做根拐杖,不方便的时候,你就自己来。” “嗯……” 两人共处一室,暧昧的气氛在空气里流转,戚慈觉得自己体内血流越来越快,都无法思考了。 “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等到出了内室来到正厅里,没了影响判断力的人,戚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的陈设,是霍忍冬的洞府内宅。 他之前从未进来过,又或者说,他从未进入过任何其他人的洞府。 所以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戚慈便感到了有一点束手束脚。 霍忍冬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昂贵陈设,窗明几净,鹅黄色的麻布椅垫干干净净的,四方的黄梨木桌上放着一沓书籍,他随便翻了翻,从山河志怪到草药图解,样样俱全。 墙角摆着个水碗和饭盆,是给四象阔耳狐用的东西。 大约也只有这样物什可以看出,这是霍忍冬的房间了。但除此之外,到底是少女的居所,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浅淡的甜香,像花朵,也像药材。 不知为何,戚慈分辨了半天也没分辨出来,只是觉得熟悉。也不知道她平日里用的什么香囊,还是吃的什么丹丸,会这么好闻。 她今日才正了骨,正是避免挪动的时候。怕她需要什么,他不能走远,以免她没人照顾。 但戚慈又没有东看西看的习惯,也觉得这样颇为不尊重女子,所以便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先是对着客厅发了会呆,然后眼尖的发现,院子外堆了好些木头材料,好像是她准备做个篱笆。 霍忍冬喜欢灵植花卉,小院里种满了各色花草,想要搭个篱笆也是正常。戚慈干脆蹲下来,拿起锤子和木料,开始做她没完成的木藩篱。 篱笆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快就做好了。他还细心地磨掉了木刺,全程亲力亲为没用一点法力。 看着剩下的一块木头,戚慈干脆拿出匕首,试着去雕刻点什么。 如此不经意间的动作,他刚才刻意不去想关于她的事情,便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戚慈竟然有些迷茫。 他沉默片刻,捏了捏手里的粗陋木雕,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毕竟不是法宝,也不值钱。 他对于男女情爱虽没有经验,一切依照本能,却也不是傻的。霍忍冬对他的反应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明明心动了,也有和他一样的感情,却是退避的、瑟缩的。 “或许她还没有准备好,或许她还没从上一段感情的伤痛里走出来。” 傻子都知道的事,戚慈又怎么会不懂。 霍忍冬经历过杀夫证道,此生会不会和男人在一起,这都是未知的事情。 只是她要走出去,他就必须是那个唯一的人,绝不允许旁人存在。 他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急切。 匕首悬在木雕上,心绪不宁,半天落不下一笔。戚慈皱着眉头,他明明想要随便刻个什么东西,却刀随心动,刻了一个美人半身像。 只是一个粗略的模样,却依稀能看出鬓发如云、瓜子脸、美人面。 顿了顿,戚慈深吸一口气,抬手想要将这绝无可能送出手的木雕毁掉。可他的手才捏紧了一点,又有些后悔。 他盯着掌心小小的美人木雕看了半天,从那模糊的完全看不清的人像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眼弯弯喊他:公子…… 等到已经意识到时,戚慈已经低下头,将木雕凑在了鼻尖,他垂着眼,耳根的红晕一路向下蔓延到了脖颈。 他长发雪白,这样的红宛如雪山日升,格外醒目。 正好这时,里屋传来倒水喝茶的动静,戚慈耳聪目明格外敏锐,因为那一点点响动,他的心跳不仅没有变慢,甚至更快了些。 狂乱的心跳之下,好似有什么湍流在暗潮涌动。只要是听到她的声音、看到有关于她的一切、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心湖便要一颤。 第七十八章 贴身照顾 霍忍冬心里烦,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还是觉得渴。可内室没有茶壶,她必须要去客厅里倒。 想了一下,她先排除掉了叫戚慈的想法。 不就是只有一条腿吗?求人不如求己。 她左脚悬空,手里拿着空茶杯,一蹦一跳往门口去。一步、两步……眼看就要到了,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霍忍冬一慌,没注意到面前的门槛,落在地上的右脚被绊倒,整个人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往前栽去。 电光火石之间,戚慈开门进来。 霍忍冬慌乱之间,只觉得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腰,强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扶起,然后就撞入了另一个熟悉的怀里。 她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心跳的声音太大,她怕他听见。下意识抬头,才发现二人的距离近的离谱。 ……几乎只隔了一拳。 原来戚慈的眼瞳,从近处看不是纯黑的,而是琥珀色的。 因为距离太近,霍忍冬连他纤长的睫毛、微抿的薄唇、皮肤表面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她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惊慌失措的、小鹿乱撞的。而那双眼里蕴含了压抑的情谊,因为脸对着脸,她错觉的以为:他好像又要亲上来了…… 慌乱中意识回笼,霍忍冬推开戚慈的胸膛,脸颊飞红:“意外、是意外……” 只是还没转过身又被他捞回去,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戚慈皱眉:“跑什么。刚才是怎么告诉你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责备。 霍忍冬被他像小孩一样抱着,双脚离地,手臂自然勾住他的脖子,见自己的赤脚在半空一晃一晃,只觉得心里苦闷。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如此亲昵的举止,她实则喜欢,但又惶恐。】 霍忍冬嘟囔着:“……小事而已,我又不是残废了。” 戚慈没说什么,只是不容置疑地把她原路抱回床上,然后拿着那个空了的杯子:“想喝水?” 他径自走到正厅,到处找了找水壶,提着倒了一杯,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偏头问她:“温的可以吗?” 霍忍冬一直在看着他,闻言愣了下:“可以。” 简朴小屋里,戚慈一手捏着杯子走过来,肩宽腿长、眉目如画。 “要是再让我抓到一次。”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就永远不用下床了。” 霍忍冬:…… 说实话,他说那话的时候她真的有一点怕。 霍忍冬捧着杯子小口喝,说也奇怪,现在竟然不觉得渴了。 心不在焉的时候悄悄想:谁会想到,天衍宗神挡杀神的师叔祖,竟会做照顾人这样的事情呢。 霍忍冬腿伤后,戚慈说要就近住下照顾她的话是真的。 不过她言辞恳切地拒绝了他想抱她去上课的提议,打算就在洞府内老老实实待着。 窗外树影婆娑、烈阳滚滚。 她坐在窗边半天没动,看着外面空地上一人挥舞长剑,剑气如龙。 戚慈练剑的场面少有人见,他的剑意偏凌厉,充满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意,平日里若被旁人窥探一二,总能有所成就。 可这剑道第一人的小师叔,如今却在她的小花园里练剑,身旁是月季花、牵牛花。 霸气侧漏的雷刑剑,来去挥舞之间,未破坏半片花瓣。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戚慈收剑入鞘,转头看过来。他的额发被薄汗打湿,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迈着长腿靠近她的窗子,周身热气勃勃:“怎么了?” “想去看书?” 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抱她。 霍忍冬忙摆手:“不,我不是……” 只是她的抗拒在戚慈眼里好像只是女孩子的扭捏,他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她膝弯,另一只手扶着背脊,毫不费力地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闻到熟悉的气息,霍忍冬闭了嘴,她乖乖窝在男人怀里,像一个没长腿的小婴儿,在几间屋子里被抱过来抱过去。 等把她放到书桌边坐好,戚慈自己也不练剑了,他拉开她身旁的椅子,从桌上随手抽了本书,大马金刀坐在旁边看起来。 霍忍冬看了眼他手里的《降魔剑(入门版)》汗颜,这一般都是炼气期弟子看的,可偏偏小师叔本人还挺津津有味。 夏日炎炎,修士们喜洁,有条件的都会沐浴。虽然有辟尘术之类的法术,但只能保证身上不染脏污,出了汗水还是很难受的。 外门弟子有公用澡堂,内门、真传弟子各自的洞府内都有浴桶,是一种可调节水温的简易法器。 戚慈抱臂站在浴房门口,望着面前紧闭的木门。 “真的不要我帮你洗?” 里头传来一声水花响动,好像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女子娇呵道:“不需要!” 戚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想笑:“那你好了叫我,我帮你换药。”说罢潇洒转身离开。 浴房内,霍忍冬蹲在木桶里抱着自己的膝盖,长发湿漉漉贴在赤裸的背脊上,她一直等到门口的脚步声渐远,才松了口气。 热气蒸腾,她用手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只觉得这两天和戚慈的距离太近、相处的时间太长,连大脑都要不清醒了。 一个澡洗了半个时辰,出来时霍忍冬已经有些热晕了,她穿着件雪白的中衣,头发未束,还有些湿润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少女肤若凝脂、杏眼桃腮。 戚慈把她抱到内室的床上,霍忍冬一言不发,只是靠在他胸口,听着男人格外有力的心跳。 也许是气氛、时间都对了,两人今夜话格外少,若隐若现的吸引力勾缠在彼此身上,如丝如缕。 光线昏暗,虽然霍忍冬完全没有多余的肌肤露在外面,但对上那双湿漉漉的双眼,戚慈就是转不开目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低下头:“我要换药了,可能会有点疼。” 黄教习给的消肿去淤的药膏无色,有一点药味。 戚慈捏着她的脚,用手勾了一点药膏抹在肿起的脚踝处,细细抹匀。那只脚往回缩了缩好像想跑,他一把抓住。 “坐好,别动。” 霍忍冬又不敢动了,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掌踩在男人掌心,一黑一白,颜色差距极大,说不出的别扭。 戚慈指腹的老茧摩擦着她脚步的皮肤,很痒。 过了不知道多久,药终于涂好了。戚慈又给她重新缠上绷带,戴好夹板。但他并未放手,而是拖着她的脚掌摩挲了两下。 心道:怎么这么光滑。 此后又过了一日,霍忍冬脚踝处的肿胀就消得差不多了。 大概还是修仙者身体素质强横,加之灵药见效快,第三天早上起床时,霍忍冬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她转了转脚踝,没有多少明显的痛苦。 天知地知,因为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和戚慈黏在一起,她已经快受不了了! 这和当初周游世界不同,他是真的贴身照顾。动不动就产生肢体接触,原本她就对他心存爱慕,如今还要控制自己的心跳声不要太大,简直太难了。 戚慈准时敲门而入,他有些意外地看见霍忍冬自己站在床边,笑吟吟看着他:“我好了,公子你看,我已经好了!” 戚慈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她的脚:“真的?” 霍忍冬连连点头,面露恳求:“公子,真的可以不用照顾我了,我自己可以的。” 她绞了绞手指:“你看,你在这里待了两天,束手束脚,也休息不好,我实在于心不忍。” 戚慈直接笑了:“我看你是嫌我碍事。” 他往后退了两步:“既然好了,就自己走过来。” 霍忍冬当然没有犹豫,她往他的方向迈了几步,一直走到他跟前。男人身量很高,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戚慈黑玉珠似的眼眸动了动,他嘴角含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真棒。” 第七十九章 秘境前夕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某一天,宗门里又刮起一阵风。 “说是白玉京会盟弟子试炼,五年举办一届,今年地址选在香云山秘境,再有一个月就要开启了。”每座分脉都有弟子议论纷纷。 “试炼要求的是骨龄在一百岁以下,修为在筑基期以下的弟子,白玉京大小宗门皆可参加,今年主办方轮到了日月宗。” “按照惯例,咱们天衍宗,怎么得也有五十个名额。” 有名看起来颇为老成的弟子小声道:“到时候进入了就是各凭本事了,等出来后凭手里的奇珍异宝论高低,若有幸争得魁首,还有额外的奖励。” “师兄,那这魁首容易得吗?”小弟子星星眼。 师兄敲了敲他的脑门:“想什么呢,魁首基本是在几大宗门的核心弟子中产生的,和咱们没关系。但我小声告诉你们可别说出去……咱们天衍宗贵为第一大宗门,竟然已经连续三届未出过魁首了。” 众小弟子哗然。 那师兄又咳嗽一声:“小声点,今年有变数也不一定。” “说得对,天香峰的司师兄、鹭泽的曹师兄修为都很不错!” “还有桃花谷的陆师兄、寻芳踪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底层的弟子除了激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八卦。 又或者说,许多人都觉得这许多年来,千机阁和日月宗、玄一门渐渐势大,形成四足鼎立的局面,已经开始打破白玉京内天衍宗一家独大的权威。 对于天衍宗这样的庞然大物,垂垂老矣不可怕,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尊贵才是最可怕的。 霍忍冬端坐在课舍内,捧着本典籍研读,丝毫没被旁人的言论影响。 但她耳尖,听见有人提到了戚慈的名字。 几名弟子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话:“若是将条件放宽,金丹期也能参加的话,咱们师叔祖一定能夺得魁首,他不也才一百来岁么?” 有一男弟子撇嘴:“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见旁人不解,他小声道:“慈惠真君是出了名的天煞孤星,宗门里都知道的。他小时候克父克母,克死了全家人,整个戚姓族人死得就剩下他一个。” “后来竟连化神师尊都克死了,我师兄说,冲恒尊者坐化时,其实寿数还未尽。你们呐,少和他走近才是……” 几人嚼舌根嚼得起劲,忽闻“啪”的一声书本重重摔在课桌上的响动,几个人登时被吓了一跳。 回过头,只见霍忍冬正冷冷看着他们,美目含威,几人不敢正面和亲传弟子硬刚,只得缩头乌龟似的作鸟兽散。 嚼舌根的人走了,霍忍冬深呼吸平复心情。七大峰弟子都在议论纷纷,讨论今年天衍宗会不会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出现为宗门夺取魁首宝座。 果不其然,当天傍晚,掌门明镜道君就在主峰召开了全宗弟子大会。 夕阳金色的光辉下,密密麻麻的弟子按照分区站好,花花绿绿的服饰从远处看都只有一个点而已。偶尔有几个元婴大能坐在飞行法器上,悬浮在半空,飘飘欲仙,场面浩然壮观。 霍忍冬站在云迁师父身后,周围都是亲传弟子,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众人脸色划过。 掌门道君就是在众目睽睽下,从天边飞来的。曹明镜脚下踩着一片水镜,波光粼粼,又薄如蝉翼,被夕阳的金光一朝,宛如神仙下凡。 众金丹期真君忙带着座下弟子行礼。 “见过掌门道君——” 声音阵阵回传,响彻山谷。 霍忍冬自上次拜师大会后,还是第二次见到掌门。 曹明镜是大众意识里典型的仙风道骨的老真君,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但神色不怒自威、不苟言笑,比较有距离感。 他开口,语气带了几分肃然:“这次的白玉京会盟弟子试炼,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试炼不比门派大比,一定要做好前期准备,若是在秘境里遇见其他门派的弟子,便是见血封喉也是常见的事情。更何况,也有不少散修会进入秘境之中,有一些暴戾之徒根本不是冲着秘宝去的,而是你们。” 闻言,一些年幼的弟子哗然。 曹明镜却完全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他苍老的眼眸眯着:“对于不少散修来说,进入秘境杀人夺宝,从名门大派弟子的身上搜得储物袋就是最快敛财的方式。越是行事张扬的弟子,越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 “你们进入秘境后,不仅一言一行代表了天衍宗的脸面,自身也是旁人的目标,切不可胡言乱语、不经大脑。” 霍忍冬点点头,掌门说的可怕,其实这一点很好理解。 在秘境之中还排场极大,身边不乏跟班的弟子,通常出身不凡,要么师父地位尊贵,要么父家高门世家。 而能够进入秘境,不可能白白空手而来。家里和师门都会倾尽家财为他们准备防身的法宝、符箓、丹药,这些人走在秘境里,算得上腰缠万贯,可不就是心怀险恶之徒眼里的肥羊了。 白玉京会盟里也有不少小宗门和散修久居,他们也有名额,但不多。 这些人心性不定,比起拼尽全力、九死一生去追寻那些没准不值钱的秘宝,显然狩猎这种豪门弟子来得收获更快。 历届试炼,都有不少弟子死于非命。 等太阳彻底落山,掌门的全宗弟子大会也结束了。除了谆谆告诫之外,曹明镜还公布了各分脉的弟子名额。 底下的弟子们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这份看似寻常的平静,却掩藏着暗潮汹涌。 全宗共派出50名弟子,除了亲传弟子中几个已经筑基的必然会在列之外,其余的名额,都要剩下的弟子们去争。 而一有争夺,必然会有各种手段。 云迁师父还好脾气地问她愿不愿意去。 霍忍冬本心是打算去的,倒是结束后晚上和戚慈见面,后者慢条斯理地擦拭雷刑剑,脸上满是不屑。 “弟子试炼最没意思,都是一帮废物,还要互相打打杀杀、内部损耗,强行选个魁首出来,有这闲工夫,不如在门派好好修行,多背两条法术。” 霍忍冬听他这话的意思:“公子也参加过弟子试炼?” 戚慈漫不经心:“嗯,筑基期时参加过。” 他虽没细说,但霍忍冬却不知道。 戚慈只参加了一届弟子试炼,那时他还是筑基初期,却夺得了那届当之无愧的魁首,据说擒获了当时秘境里的一条蛟。 蛟皮、蛟角、蛟胆……价值根本难以估量。 霍忍冬心中微动。 戚慈回来后,她的日子过得些许安逸,但她始终没有忘了修真界处处潜藏危机,而戚慈也是独自一人,从泥里一步步爬到云上的。 她虚心请教:“所以,公子对进入秘境有什么建议吗?” “所以,你进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提高警惕,眼睛放亮点,小心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转头看她,“虽然碰见好家伙的可能性确实有,但碰见坏家伙的几率更高。尤其是你还长得……” 他说一半又不说了。 霍忍冬歪了歪头,戚慈将雷刑剑归鞘:“总之,我给你的东西不离体,凤头玉簪和八宝莲罩都能护你周全。再者,阿狸那小东西也算是有两下子,放出去还能挠人。” 他想了想,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不甚在意地折了折,递给她:“这是千里神行符,天阶的,可无视任何禁制、阵法进行传送。遇到危险了随时出来,我护着你。” 戚慈说的轻巧,霍忍冬却在学堂里见过的,一名内门弟子因为师父给了一张玄级神行符,愣是吹了好久的牛。那张还仅仅能传送百里。 戚慈这张是天阶,能传送千里。 “公子……” “做什么这副表情,不要我就烧了,一张破纸而已。”戚慈作势要来拿那符,霍忍冬避开,她悄悄捏了捏纸片,在衣襟中贴着胸口放好。 戚慈尚且如此,其他分脉也都要为自己峰下的弟子准备一些保命的手段。 因此,宗门脚下坊市里的符箓坊、法器店、冶铁铺子都挤满了人,或者宗门内有会阵法符箓技艺的人,也都门庭若市。 无数材料和灵石流来流去,其中一部分人是为自己峰的弟子准备,另一些人则是借此大赚一笔。 霍忍冬、司宏阔、曹骏三人已经确定参加。他们都是天赋异禀、站在顶点的亲传弟子,自然不担心名额问题。 曹骏的师父白素真君长期闭死关,因此他都是家族里帮忙准备。攻击类的五大元素符箓,每样各来二十张不算多,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符箓,他都拿来和两人分享了。 司宏阔的师父秋水真君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修,为他们三人准备了止血药、补血药、解毒丹、秘制金丹等等,起码每个人都有一袋,在秘境里死过去活过来都足够了。 云迁师父什么也不会,手头也不宽裕,因此拉着师弟师妹们一起,给他们焚香祈祷。 霍忍冬之后收到了一只写着‘庇佑安康’字样的香囊时,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第八十章 香云山秘境 如此忙碌几日,天衍宗也终于定下了最后去往香云山秘境的花名册。 天衍宗共有五十人参加,七大峰各出七人,鹭泽作为掌门所在,再多出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负责带队的金丹期长老,和几名医术娴熟、经验丰富的医修教习。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戚慈竟然也在这次带队之列。他不像另一位金丹真君唠唠叨叨,既不说话、更不嘱咐,仿佛这趟旅程只是顺路捎了五十名弟子一程。 但只要他站在旁边,或瞥过来一眼,原本兴奋不已、叽叽喳喳的弟子们就都跟鹌鹑似的,谁都老老实实。 出发的日子,大吉,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因为出发的人数足足有五十多人,所以宗门动用了一艘云上飞舟。 香云山位于大陆极南,是一处固定秘境,就算乘坐飞舟也要走整整十日。 因路途遥远,又是第一次如此多人一起出行,一帮弟子刚开始还端着架子装模作样修炼,没过多久便从小声低语互相聊天,再慢慢彻底没了纪律热闹起来。 戚慈端坐于舟首闭目,权当没听见。 飞舟仓内有不少仓房可供休息,甲板上也有一排排的座椅。 司宏阔拍了拍身边飞舟庞大的桅杆:“看看,宗门还是挺看重这次弟子试炼的,把吞鲸号都派出来了。” “听说这艘云上飞舟有两百多年历史了,是当年一位惊才绝艳的炼器师炼制的,虽然不算很大,但速度极快。” 霍忍冬也跟着他们坐在甲板上,她虽然不是第一次坐飞舟,但对于这种飞行体验依然带着新奇。 尤其是这艘飞舟虽然比起上次和戚慈一起乘坐的渡过大海的飞舟小的多,但速度、氛围都大有不同。而且她也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孤女,变成了天衍宗亲传弟子,能代表宗门外出参加试炼了。 回想起来,不免唏嘘,感叹一声命运无常。 司宏阔正在侃侃而谈云上飞舟的历史,忽然一人朝他们走过来,拱手行了个同辈礼。 魏诫先是笑眯眯地和司宏阔曹骏二人打了招呼,再回过头看向她:“霍师妹好啊,短短时日不见,你竟都筑基了,果真天赋不凡。” 霍忍冬只好谦虚几句。 魏诫也是寻芳踪门下,入门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上课时也有过交集,但因为戚慈不喜,霍忍冬一直也和他不冷不热。 魏诫好像根本不太在意:“秘境内危机四伏,我与其他几位师兄师妹一起组了队,霍师妹,如果你遇到难处,记得随时找我们。” “多谢师兄。” 等人走后,司宏阔道:“此人心术不正,但说的却是没错。秘境内凶险异常,最好还是团结为妙。师妹别担心,我们一定会照顾你的!” 一旁的曹骏吐槽:“是谁上次在试炼里被蛇妖追着屁股咬的。” “那都是意外!我说曹兄,你能不能别总提我的陈年旧事……” 他们二人拌嘴,霍忍冬心不在焉环顾四周,见一些熟面孔也混在其中,比如戒律堂的蒋单,还有桃花谷的陆岩。 大家正聊得热火朝天之际,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快看,那是千机阁的飞舟!” 话音落下,原本脚下平静飞翔的云舟忽然一阵震颤,被一股气流带得整个波动起来。众人哗然,见一架通体金色的巨大云舟从身侧歪着擦过,两侧展开的翅膀,差一点点就要擦到他们的舟身。 天衍宗的飞舟古朴大气,而那艘却浑身都透露着土豪的气质,桅杆上竖着大旗,上面纹绣着千机阁的徽记。 接二连三,各路飞舟都汇聚到这条航线上,弟子们目不暇接。 “那是日月宗的,果然美轮美奂。” “还有玄一门。” 四大宗门的飞舟诡异地并驾齐驱,戚慈抬了抬眸嗤笑一声。反倒是另一位金丹长老,反应极大。 他先是悄悄骂了几句,然后驱动灵力,让自家的飞舟加快速度,领先其他三艘半个舟首,哪怕他自己因为这一举动累得气喘吁吁。 因为有其他三大宗门的出现,甲板上更热闹了。 霍忍冬却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总有人在看自己。等她转头去找寻,却总是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她想了想,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太久没坐飞舟,一时有些不适应,是以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十日时间悄然飞逝,等到飞舟前方云雾渐稀,再有仙山于云雾中展露头角,便正是此一行的目的地——香云山秘境了。 等飞舟停稳,各峰弟子依次下舟。他们一改之前嘻嘻哈哈的态度,个个收敛神情,装得儒雅文静模样。 霍忍冬先前还有些奇怪,但见落地处的平台,已经有飞舟停靠,正有不少人在互相见礼。 玄一门崇文,弟子们人手一卷书册,穿着的弟子道袍也都是书生儒士的制式,靠近他们时就有郎朗读书声传来,私底下被称为酸腐书生。 日月宗性格不羁,连标准的门派服侍都没有,打扮千奇百怪,不过他们的弟子皆是好颜色,一个个男俊女美,格外亮眼。 千机阁弟子服最为隆重,内里是纯白织锦袍,外套金色纱衣,据说每一套都价值不菲。 比起四大宗门的井井有条,更多的嘈杂则是来自于早就到了这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门派和散修。 一名穿着金色法袍的千机阁弟子不适地拧眉,小声抱怨:“这些人和凡人一样吵闹,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也能有名额。” 这人身旁的一人笑着道:“白玉京会盟小宗门众多,总要安抚一下这些人的情绪。再说,他们不过是陪跑,你指望这些人进去秘境能有什么成果?” 他们二人风度翩翩,但说的话却极近刻薄:“也是,天衍宗都垂垂老矣,弟子一代比一代平庸。日月宗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花架子,玄一门只会死读书,有谁能与我们争锋。” 两人看了看身后的飞舟船舱:“特别是这次……我们更加胜券在握了。” “提前恭喜师兄夺魁。” “师弟谬赞。” 所有飞舟都停好后,几宗的带队长老都出来互相见礼。弟子们则去秘境入口处排队等候。 天衍宗的大家看似目不斜视,走姿笔挺优雅,尽显大宗弟子风范。但事实上,他们私底下早就聊开了。 司宏阔小声道:“你们看千机阁,我的天,他们是把所有的钱都穿在身上了吗?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群铜钱精……” 霍忍冬:…… 她原本也觉得千机阁的弟子服颇为豪富,结果被司宏阔这么一说,再去看这些弟子时,脑中便会自然而然顺着他们的黄金色道服想到——铜钱成精。 司宏阔已经憋笑到脸颊抽搐了,他身旁的曹骏直接朝天翻了个白眼。 霍忍冬叹了口气。 秘境入口是处河湖,地势平坦,四大宗门分开集结,从高处向下看去,白玉京会盟弟子们的各色道服好似春日里的繁花五彩斑斓,而构成花朵的这些人,便也是白玉京这一代最精锐之所在。 先是各大宗门派出一位长老对大家谆谆教导,说一些勉力的话,这任务戚慈当然是不会接的。 该说的话说完,便也已经到了香云山秘境开启的时辰。 站在队伍最前的戚慈原本漫不经心,在瞥见一道人影时忽然皱眉。 “怎么是他。” 一道白衣飘飘的人影从远处踏波而来,直接掠过湖水飞到了秘境入口上方。底下的女修男修全都看呆了,发出一阵惊艳的呼声。 “星移道君——” “快看!” “果然是君子如玉世无双啊。” 独孤易并没有因弟子们过于热情的态度而慌神,他温和地点点头:“本座有幸受白玉京会盟邀请,来此主持弟子试炼大典,荣幸之至。为表诚意,本次试炼前三名均可得到银海书斋好礼一份,还望各位小友拿出本事来啊。” 他话音落下,不光底下的女弟子们,连男弟子们也兴奋地尖叫起来。 霍忍冬心如止水,不为所动,站在队首的戚慈脸色臭得出奇,此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独孤易是元婴道君,他抬手间打开了香云山秘境的入口。 便见原本湖面如镜,微风拂动,波光涟漪,后空气里的灵气倏然乱起来,将众弟子的衣袍吹得猎猎。 满山鸟雀都被惊飞,一道金光自湖中起。那光芒实在太盛,好似要通过湖水直接冲到天穹去。 秘境入口就在湖底。 队伍是早就排好了的,等金光乍现后,人群便慢慢向前涌。 霍忍冬悄悄捏了捏袖中戚慈给她保命的天阶神行符,心道希望一会自己能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样采集起来也比较方便。 转瞬便到了她入秘境之时,她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并肩的其他天衍宗弟子,微微一笑,足尖轻点,往湖心的金光里纵身一跃。 霎时,虚无的一片漆黑侵占视野,霍忍冬什么也看不到,等到刹那后她再睁眼,已经身处秘境之中。 * 香云山秘境入口之外,等最后一名弟子入内,白玉京会盟这次参加试炼的全部弟子便已经全数入内。 各宗的金丹期长老同时向前一步,纷纷抬手,菁纯灵气从他们掌心涌出,顷刻间便将这方空间彻底包围其中。 白玉京这代的命脉都在这里了,为了保险起见,自然要以结界保护起来,防止有什么不要命的狂徒捣乱。 戚慈手持雷刑剑站在湖边,瞥了眼不远处的独孤易。 后者自然也看见他了,只是潇洒的摇了摇折扇,好像并不在意。 第八十一章 丹心藤与业火瞳鱼 眼前恢复光明、整个人落地之时,霍忍冬便已经浑身紧绷。 她手掌握紧剑柄,下意识收敛全身气息。 老天保佑,她的落脚地还算安全,是一块巨大石头之后。面前是片绿意盎然的树林,丛林里时不时有小动物跑过,在枯叶断枝上踩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神奇的是,这香云山秘境内的天气竟然和外界是全然不同的。方才来时,外界晴空万里、烈日炎炎。 这秘境中却是阴云密布,下着绵绵细雨。 霍忍冬没在意飘到脸上的冰凉雨丝,她放出神识感受周围一里的动静,没发现除她之外的其他弟子。 想来秘境内空间广阔,大家应该都被传送到了不同方位。 心里平静了一些,霍忍冬开始沿着树林外围走动。 除了偶尔有树叶窸窣的声音,四野寂静无声,小雨下了一会渐渐停了,没积起来水,反倒是没有草皮的沙地上有些脏污的泥层。 她发现不远处的小径上有被人类踩踏经过的脚印,略显凌乱,但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 霍忍冬又定神看了片刻,发现那应该不是天衍宗弟子服鞋底的制式,心道许是其他门派的弟子恰落在了附近,又匆匆离去。 既然无打斗迹象,她便慢慢往更深处展开神识,再持剑在身侧,寻找周围灵植灵物的踪迹。 虽然这秘境暂时看上去平和宁谧,但霍忍冬不会忘了试炼的危险性。 因为五年一届,每次都会死掉超过十分之一的人。 霍忍冬天道宠儿的名头不是虚的,仅仅在这寻常树林里绕一圈,她就找到了许多珍贵的灵植,都是外头很难寻到的品类。特别是其中一种叫“凌雨菌”的蘑菇,只在雨后的朽木上生长,一个时辰内就会凋零,可谓珍贵至极。 这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特别危险的妖兽,中间曾碰见有一只正在捕猎的剧毒大蜘蛛,被落日剑一剑戳死了。 除此之外,只有几名玄一门弟子路过,霍忍冬都远远避开了。 她找了处树荫休息,在原地整理了一番采集到的战利品,抬眼间,偶然发现距离不远处的峭壁边长着一片茂盛的藤蔓,看模样似乎是一种很贵的炼器材料,丹心藤。 霍忍冬在修真界灵植图谱里看见过,这种丹心藤浅年份的不少见,寻常用来炼器,可加固法宝强度。 但是唯有年份上到百年,丹心藤才会长出红色叶脉,从叶片根部能看出些端倪,像是点了抹鸡血似的。 百年份的丹心藤硬度会增强几倍,用来作为炼器辅助材料再好不过,就连司宏阔都叨叨着想要去换半截。 ——而霍忍冬面前却有整整一峭壁。 得遇重宝,她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再放出阿狸放风,这才握住落日剑,站到峭壁下开始收割丹心藤。 剑刃锋利,霍忍冬没一会就割了一小片藤条下来,她心里欣喜,想着有了这些,不光可以分给伙伴们,还能给师父和戚慈加固飞剑。剩下的囤起来,就算卖出去,也能赚一大笔灵石。 可是割着割着,她忽然发现不对:丹心藤密布的峭壁下,竟然隐藏了一个小小的洞口。 这洞口不像是后天挖掘的,倒像是先天存在的,入口极小,连她这般身量纤细的女子都只能弯腰蜷缩才能勉强爬进去。 霍忍冬从储物袋翻了翻,找出一颗夜明珠,扔进去照亮洞口的景象。 “没有水渍,没有爪印,里面应该没有流水和动物栖居。” 就在她犹豫时,忽然鼻尖一动,闻到一股顺着空气涌过来的奇特芳香。 天材地宝都有自身独特的香味,她在进来前也听别人说起过,各种宝物的藏匿之地,有些会格外隐蔽,绝不会轻易被别人发现。 没准,这丹心藤掩盖下的山洞中,会有什么天然的宝贝? 站在旁边的阿狸好像也格外兴奋,不断拿爪子刨地。 霍忍冬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冒险。她先用身上的符纸贴在洞口,造了个简易的隐身加防护阵法,这才往里钻去。 山洞是漏斗型的,入口极小,但没过多久就宽敞起来。霍忍冬爬了好一阵,眼睛都习惯了只有夜明珠照亮的稀薄光线。 又不知道爬了多久,那股芳香浓烈起来,她的手掌忽然触到一片湿润。 霍忍冬立刻就知道,到位置了! 她口中默念法决,招出一个光明咒。圆圆一个发光的球体悬浮在半空,看着不起眼,却发出持续稳定的亮度,照亮这一片小山洞。 有了光,她赫然发现山洞里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洞壁上长着些散发幽绿色荧光的青苔,阿狸一看见那些青苔就兴奋的“嗷”一嗓子,冲上去用小爪子刨着边舔边啃。 霍忍冬看它激动的劲头,猜那也是什么好东西,但她不打算和阔耳狐抢。 除此之外,湿润的触感来自山洞深处一汪小小的泉水,那股芳香也来源于泉水中。 这泉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一只海碗那么大,是从山洞的石缝里渗出来的,瞧着倒是清澈见底。 泉水里没有长着睡莲和荷花,倒是有一条鱼在游弋。 特别小的一条鱼,通体红色,眼睛的部位是纯白的,好似看不见。但它能准确定位霍忍冬的位置,不停打圈圈吐泡泡。 因为没有食物,也没有光,她很好奇这鱼是如何能生存下来的。 如果戚慈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她,这小小的鱼苗,就是火系先天灵物——业火瞳鱼,其实不能算是动物。 霍忍冬观察了一阵,虽然见识有限,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能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周围还长着‘好吃’的青苔,总也不会是什么凡品! 她不由得心中一喜,细细打量鱼苗来。 红色小鱼快乐地在水中游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霍忍冬试探着用手掌去捞它,它也没有反抗。 结果在将鱼彻底捞出水后,红色的小鱼竟然一翻身,变成了一块长条状的红色宝石。 她吓了一跳,又把宝石放回泉水里,它晃动了一下鱼鳍,竟然又活了过来。 小鱼——宝石——宝石——小鱼 生平第一次,霍忍冬见识到了这种能在活物和死物间自由切换的奇物。 她想了想,将脱水后变成红宝石的小鱼贴身放好,又将那汪小小的灵泉给收了。还未来得及采集墙上的青苔,忽然听闻山洞外头一阵声响,是她布下的阵法被触动了! 霍忍冬当机立断,双手手掌一拍地面,整个人运起灵力,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山洞。 她以落日剑打头,一鼓作气冲了出来。洞外站着四个人,打扮各异,应该是小门派修士。 其中一人的修为她看不透,但因为秘境内无金丹期,所以他应该在筑基后期。其余三人都在筑基初期到中期的程度。 霍忍冬心底微沉。四个筑基期,就算她有阿狸帮助,理论上也不是对手。 那个后期修为的男修看了看她,眼睛一亮:“竟是位貌美的小仙子!” 霍忍冬离他们还有段距离,她慢吞吞道:“在下天衍宗门下亲传弟子,见过几位道友。” 她此举有意点明身份,希望对方少打歪门邪道的念头。 但那男子并没有意外神色,他眼睛里有几分轻蔑,似乎觉得自己这边人多,胜券在握,并不把她看在眼里。 刘奇开口:“原来是天衍宗的仙子呐,你真是好运气,竟然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看这里长着的丹心藤,仙子想必已经挖了不少。” 霍忍冬心道对方可真会说废话,但她还是平静道:“既诸位道友来此,见者有份,剩下未动的丹心藤,诸位都可自行发掘。” “仙子好气魄啊。”刘奇颇意外,“拿到手的宝物,就肯这么吐出来?” “白玉京会盟大小宗门本就一体,吾辈修士该当同气连枝才是。”霍忍冬点点头道。 “既如此,多谢小仙子好意了。”那领头的男修笑嘻嘻的,对另一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砍些藤条,拿回去卖取灵石。” 被吩咐的那人长得瘦弱矮小,闻言点点头,从腰间抽出刀来,一步步走近,选了根丹心藤,装模作样砍伐起来。 霍忍冬站着没动,就在这时,一把雪亮的刀剑,忽然从斜背边刺过来,直指她后脖颈。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色盾牌从虚空浮现,直接替她拦下了暗杀。 阔耳狐阿梨在空中跳跃,发出示威的吼叫。 霍忍冬瞬间拔出剑来,一个漂亮的转身,将那偷袭的刀隔开,整个人远遁十几米。 刘奇笑呵呵的,他站在四人排头,从储物袋里抽出根狼牙棒,在掌心一下下的掂着。其余三人也各自拿出武器,刀枪棍棒,各式都有,一看就是混迹江湖的散修做派。 刘奇笑:“大宗门亲传弟子又如何?落在兄弟们手里,一样叫你有来无回,什么好东西都得交出来。” 霍忍冬打量他的神色,肯定道:“你们认识我。” 对方嘿嘿一笑:“挺聪明,有人花钱要你死,算你运气好,碰见我们几个。看在小仙子这么漂亮的份上,定不叫你吃苦。” 第八十二章 业火剑 “是韩家派你们来的?” 霍忍冬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仇敌。 刘奇此时没了耐心:“你也别问了,我们从不透露雇主的姓名,你若是乖乖听话,好好伺候我们兄弟几个,兴许还能让你晚点没命。” 说话间,这四人的模样开始发生变化。肤色变黑,眼窝凹陷,一双眼睛泛着红光。 他们张开嘴大笑,又有些不像是笑声,似乎是某种厉啸,既像鬼哭,又像枭啼…… 霍忍冬震惊:是魔修? 一男修从袖中放出密密麻麻一口袋的毒虫,往她的方向爬过来,阿狸尖利嘶叫,口吐火焰去烧,确实烧死了几只,但因为毒虫实在太多,他们渐渐被逼到了峭壁边缘。 “一只残疾的四象阔耳狐。”那放毒虫的男修轻蔑,“还以为能有什么手段呢。” 霍忍冬清楚了他们手段的弱点,立刻掏出来前准备的攻击符箓,直接撕了往对面丢去。只见火焰爆裂四散,烧焦土地和树木发出焦臭的气味。 “哈哈哈!放弃吧,我的金刚毒虫可不会被普通火焰符箓烧死。” 话音落下,霍忍冬就发现,火焰攻击符只能稍微阻挡毒虫前进的速度,根本无法将它们杀死。 可阿狸太小,靠它吐火取胜根本不现实。 这时,另外三名男修也各自拿出了本事,刘奇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冲过来,力大无穷,霍忍冬以剑挡了一下,虎口被震得发麻。 另一人掐诀念咒,从地下招出一根根如虫挥舞的藤蔓,顺着她的方向过来伺机而动。 还有一人摆出阵盘,直接制造固定结界,阻拦她离开的路线,把她困死在峭壁下。 四人配合默契,有攻有守,可以看得出作战经验吩咐。 不管始作俑者是谁,他们是真的希望她死在秘境里。 霍忍冬对敌得相当吃力,一心多用的战斗她还是第一次。 风剑虽然可以四两拨千斤,暂时抵挡狼牙棒的凶猛攻击,可时不时就会有藤蔓爬到脚下,想要捆住她四肢。又或者毒虫悄无声息,咬一口就会没命,一点点缩小她的活动范围。 霍忍冬心力交瘁,水剑、极光剑在此刻毫无作用,周围古木稀少,暂时借不来木系灵力。 她也是在实战中才意识到,旁门左道可以在对敌中产生多大的帮助。她竟然被逼得步步退却,束手无策。 刘奇看准她分神对付毒虫的间隙,伸手想要去夺她的剑。 可落日剑乃是先天灵物落日熔金,十分不凡,尽管刘奇修为比她高,但当他的手触碰到剑身时,突然就大叫一声,整只手被烫到一样变得通红。 落日熔金克邪克魔,虽然能超越修为等级带来杀伤力,但也仅限于此了。 在这变故发生的电光火石之间,霍忍冬忽然想到刚从石洞里获得的奇怪小鱼。 那红宝石是红色,红色在五行中为火系,是否可以借助它的力量? 她此刻手中唯有此法能一试,想着就拿出了已经变成宝石的红色小鱼,托在掌心,同时右手招出戚慈给她的八宝莲罩法宝,暂时抵挡攻击。 对面的刘奇四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见状急了,刀枪棍棒齐上,想要破开那莲罩法宝,去阻止霍忍冬使用红色小鱼。 但这莲罩并非凡品,不仅能抵挡物理攻击,还能隔绝毒虫毒木,刘奇等人说白了也只是散修杀手,没什么特别手段,一时间也杀不动…… 刘奇看着那红宝石急了:“业火瞳鱼,还不快想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霍忍冬已经成功引动红色宝石的灵力,“哗——”的一声,从宝石内瞬间涌出磅礴的热度,化为肉眼可见的火焰,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落日熔金被业火灼烧,发出太阳的光辉,她挥剑上前,火焰化为汹涌的火龙,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落日剑新变式——业火剑! 四人都是筑基修士,身经百战,闻声都放出各自的看家本领,防御法宝齐出,想要抵挡烈火攻击。 其中用藤蔓的那名男修修为最低,他的防御法宝“砰”一下碎裂,藤蔓被火舌点着,瞬间蔓延到自己身上。 “啊啊啊,老大救命!” “好烫好烫!” 霍忍冬眼睁睁瞧着,那男修士在业火焚烧里,迅速变成灰烬,连随身的法衣和储物袋都烧成了灰,几乎只有几秒的时间。 刘奇目眦欲裂:“老四!” 他恶狠狠盯住霍忍冬,从袖中拿出一个漆黑的骷髅头,从人骨空荡荡的眼窝处竟有绿光闪烁。 霍忍冬脸色难看,心道此物不祥,绝对不可恋战。 果然,刘奇的骷髅头中有滚滚黑气奔腾而出,将八宝莲罩外围腐蚀得滋滋做响,黑雾中鬼哭阵阵,厉嚎声声,时不时透出一张恐怖的面容,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象,她甚至已经看不到那三人具体在哪里。 霍忍冬此时已经放弃了继续攻击,所幸因为烧死了一人,包围圈有了空隙,她靠着阿狸掩护,运起风剑,直接往天空冲出去。 黑雾汹涌着化为一张张恐怖的脸,张牙舞爪向她而来,霍忍冬的剑尾擦着黑雾,她在极限速度中一下子飞到高空,黑雾再也追不上了,霍忍冬逃离升天。 她不敢停留,御剑一路狂奔,也无暇顾及自己到底往哪里飞了。 直到天色变换,周围景物奇特,她才察觉到不对。 收剑落地时,发现眼前的树木风景全都变了。没有悬崖峭壁,只有一棵棵形状奇怪的树。 这种树的叶片如蒲扇般巨大,绿油油颇为好看。树叶间结着一种紫色的小果。地面上都是腐烂枯败的树叶堆积,踩上去稀松柔软。 但霍忍冬四下环顾,发现这里除了这种树,没有任何别的植物,连一棵杂草也没有。 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看不清远处的事物。 甚至可能也没有别的生物,这里安静极了,没有鸟啼,没有虫鸣,甚至没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是一种绝对的寂静。 以至于她都不敢随意开口来打破这寂静,唯恐出声会招惹出什么。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种树叫什么。 但当务之急,就是先走出这片诡异的树林。霍忍冬选定一个方向,在身边一棵树上刻下记号,招出八宝莲罩,踏入稀薄的迷雾中,往森林中走去。 可是这雾气有古怪,法宝也无法驱散迷雾,即使用剑气涤荡开一片白雾,前方依然还是只有这白色的迷雾,而其余地方的白雾又像流动的水一样,缓缓填补这惊鸿一现的空白。 霍忍冬一个人在迷雾中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好像这片树林怎么都走不到尽头,白雾也是无穷无尽。 除此之外,她没有看到原先刻着记号的那棵树,说明并没有鬼打墙,她没有往回走。 “好生奇怪。” 心底怀疑,霍忍冬收起八宝莲罩,再次放出飞剑,打算往上方飞看看情况。 落日剑发出金光,迅如脱弦之矢,一下子就带着她冲到万丈高空。白雾略凉,扫在脸上带起一股水汽,沾湿了睫毛和发丝。 霍忍冬并未停留,她一鼓作气飞了好久,久得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飞到哪里去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好似根本看不到尽头。 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就靠蛮力无法脱困,正好调转方向往下飞。 但这次竟然很快就到了地面。还是奇奇怪怪的树林,但地上并不是空无一人的。 一名陌生女修正盘膝坐在地上。 霍忍冬收剑落日,飞剑带起迅疾的气流,将女修惊醒。 她年纪不大,见到面前忽然从天而降一个人显然有些懵,半天才缓缓爬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她。 霍忍冬有些急切地先开口了:“道友是?” 对方这才回过神来,“我叫宋瑜,是日月宗亲传弟子,你是……?” 霍忍冬随即也介绍了自己,还拿出了腰牌自证身份,两名女子互相见礼,很快熟络起来。 “道友可知此处何地?” 宋瑜摇头:“不知,我也是追捕一头灵兽误打误撞进来的。这地方相当古怪,我用了父亲赐予的千里神行符,竟然完全走不出去。我已经困在这里一天一夜了,灵力耗竭,刚想打坐调息一会,道友就从天而降。” 霍忍冬心底暗道不妙,脸上却还沉稳。 她指了指周围随处可见的阔叶树:“这种树我好像在书上见过,一时间却叫不出名字。” 宋瑜拍拍胸口:“你不认得很正常,这种树早就绝迹了,没想到会在此处秘境里看到,我父亲的收藏里曾有一棵。” 她开口,脸色不太好,“这是蛇果。” “只有在灵蛇涉足之地,才会生长。这片地方有那么多的蛇果,恐怕……” 两名女修同时搓了搓胳膊。 第八十三章 走不出去的树林 听到蛇果的名字,两名女修脸色都不太美妙。 霍忍冬强打精神,安慰宋瑜道:“别担心,就算这树林里有蛇群,我们走了那么久都没见到,想来一时半会出不来。要是不巧遇见了,我乃剑修,可带你飞天。” 宋瑜一听也是,就没有哪个蛇会飞的,到时候她们到了天上就不会被蛇咬了。 听完,她亲亲热热拉着霍忍冬的手:“姐姐是天衍宗的?今年芳龄几何,小妹我刚满三十三。” 十八岁的霍忍冬:或许是我长得沉稳…… 听闻她的真实年岁,宋瑜一脸震惊:“霍妹妹好生天赋异禀,我从小修炼,到去年也才堪堪筑基,这个岁数在世家里已算小的了。” 三十多岁在凡人女子里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了,但宋瑜出身名门,无忧无虑长大,还是个少女心性,同样是世家之后,但就比王佩玲讨人喜欢的多。 两人气性相投,一见如故,陪伴继续探索神秘树林。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遇上了第三、第四名修仙弟子。 二人皆是忽然从天上坠落的,当时把还在休息的霍忍冬、宋瑜两人吓了一跳。 眼见如花似玉的姑娘摔进落叶堆里,一屁股摔了个灰头土脸,各自表情都有点懵。 “你们是……” “道友也是被困在这处秘境里的吗?” 两人爬起来,拍拍衣裳,行礼介绍自己:“小女乃落花门十二代弟子,名叫王灵。” “玄冰洞弟子楚露,见过两位姐姐。” 霍忍冬又被迫当了‘姐姐’。 不过这两名女修的修为比她们还低,不过炼气期,也都是不算富裕的小宗门出身,谈话间隐隐以霍忍冬、宋瑜二人为首。 霍忍冬好奇问:“你们怎会从天而降,在这里被困多久了?” 楚露泫然欲泣,却还紧紧抱着自己的琴:“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我也记不清楚,大概两三天了吧……之前我和师兄一起赶路,误入一处隧道,但走到出口后师兄就不见了。” 接下来的事和霍忍冬她们经历的差不多。 王灵看着周围无边无际的薄雾和树林,面上带着惊恐道:“我和三个其他门派的好友一起没日没夜走了好些天,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里面了,结果面前的树林永远没有尽头。李师兄说这样不行,于是他就御剑往上飞,结果再也没回来……之后,我与其他几人也都陆续失散了。” “我们做过标记。之前走到过的树林,无论挂上布条还是刻上痕迹,都不会再遇到了。” 霍忍冬沉默片刻,也不得要领,简洁道:“走吧,我们继续往前。” 四名女修分属不同的门派,霍忍冬修剑,能攻能守。宋瑜比较意外,别看她身穿彩衣花枝招展,其实是个阵修,在大场面下能掌控全场。 楚露是琴修,但音攻技术不到家,修为平平。王灵的武器是绸带,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 四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宋瑜摸摸下巴:“现在东南西北四角齐备,倒是符合了小型阵法的最低要求。霍妹妹,不如我们几个结成人阵,防止半路遇袭。” 众人皆是同意。 宋瑜就传授了他们八卦四象天地玄阵的基本手诀与口诀。四神兽中玄武主守,白虎主杀,朱雀主护,青龙主威,如今他们身处不明之地,结玄武阵是不错的选择。 几名女子择好站位,由霍忍冬和宋瑜分列前后,各守一方,快速朝前方进发。 因树林诡异,怎么也找不到头。除了白雾就是远山,她们只能将远处浅灰色的山峦作为对照。 四人前进的路线也不是走直线,而是按照宋瑜的指点,走的乾坤八卦步,一会左一会右。 霍忍冬忽然出声:“等等。” 王灵害怕极了,牙齿都在打颤:“怎怎怎、怎么了吗?” 她凝视着前方的白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我们方才是照着哪个方位走的?” 宋瑜想了想:“如果正常的话,我们应该是沿着西边的方向走的。” 当然,这个地方不正常。 霍忍冬脸色铁青:“你们有没有发现,正前方的山峦越来越近了。” 话音一出,众人皆惊。 楚露竭力镇定,磕磕巴巴道:“我、我记得原先那山,像我拳头那么大的。现在已经有如人脑袋大了……” 宋瑜也有些慌:“可我们分明是往西边走的,正北的山怎么会越来越大?” 霍忍冬道:“是山在靠近。” 她摸了摸怀里阿狸的头:“而且我总觉得那边有不好的东西。” 王灵修为最低,胆子也小:“霍姐姐都这样说了,不如我们换个方向往南去?” 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她们再次结阵,快速往背对山峦的相反方向移动。 秘境内日夜不明,宋瑜和霍忍冬还好,她们都已经筑基,辟谷后不需要进食,楚露和王灵却是做不到的。她们身边带了辟谷丹,但终究数量有限。 休息的时候,宋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香云山秘境的时限是十五天,如果我们还是找不到出口,等秘境关闭,自然会被弹出去。” 楚露擦了擦眼泪:“就怕没那么顺利,会被一辈子困在其中……” 绝望归绝望,等休息够了半个时辰,她们依然选择上路。 霍忍冬这次不光结玄武阵,还把落日剑放了出来,盘旋在身边,以备应对不测。 宋瑜见此,也拿出了一枚阵符握在手里。 就在她们往南边一刻不停走了大概半天后,忽然大地传来轻微的震颤,连周围的蛇果树叶都在不停颤抖,抖得人身体发麻。 四人如临大敌,然而过了一会,这震颤竟渐渐消失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 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动静。 她们连忙看过去,却见不远处多了一个躺着的人,地上一滩血迹。 王灵和楚露没忍住尖叫出声,霍忍冬的心脏也漏跳一拍。她们四人结伴走近,看清了这是一个成年男子。 男修还维持着惊恐的表情,胸口凹陷,仿佛被重物挤压。腹部空空如也,里头的内脏什么的全都没有了。周围的血迹不多,可以看出死了有一阵子了。 宋瑜捂着嘴:“看这道袍,应是定棋门的弟子。怎会死在这里……” 楚露回头哇哇的呕吐起来,王灵也面色不佳。 霍忍冬摘了几片宽大的蛇果叶片给尸体盖上,遮住那恐怖的场景。 “尸体是被野兽啃噬的,非人为谋害。腹部皮肉边缘有撕扯的痕迹,不是利器所伤。” 王灵忍不住问:“什么野兽能对付修士?还……还只吃脏腑。” 众人沉默了,气氛从未有过的诡异。 “还是先离开这里吧。”霍忍冬叹了口气,“看此人衣着,修为恐怕不俗,身上好歹也有几样法器,却连逃都逃不了。” 宋瑜也点头:“我们结青龙阵吧。” 青龙主威,同时也是帝王之兽,或多或少有一些威慑作用。 四名女子相互扶持、互为依靠,勉强在诡谲的秘境里求生。 虽然同为修士,但霍忍冬还是和宋瑜更亲近些。休息时,她们二人靠在一起,宋瑜悄悄在她耳边道:“那山越来越近了。” “霍妹妹,那真的是山吗?” 两人看过去,见那灰色山峦如卧龙起伏,连绵不断,一点绿色也无,分明就是一座荒山。 可正常的山,为何会步步紧逼? 可不是山,那又是什么呢? 兴许是见过了死人,几人心态有了极大的变化,不声不响间行动的速度也快了一倍。 但她们奋力逃命,危机确实自己找上门来。 眼前的树林看似是一个模样,但实则逐渐茂盛。而且仔细看去,远处竟然有了些模糊的景象。 王灵长久维持阵法,有些力竭,刚准备坐下协会,忽然被霍忍冬伸手一拉。 她看向身后巍峨的、近在咫尺的高山,神色倏然凝重起来:“走!” 说罢,落日剑变大,她直接拉着王灵坐上飞剑御空而去。另一边,宋瑜也甩出一个飞行法器,和楚露二人逃命。 就在她们御剑飞行之时,原本在身后静立不动的高山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向着她们的方向迅速压过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王灵回头尖叫:“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像是在追着我们跑!” 与此同时,空气里还有些奇异的味道。 周围的蛇果树,忽然都成熟了,结出了颗颗饱满的果子。 宋瑜飞着飞着,忽然脸色煞白。 霍忍冬一眼就看出她的异常:“想到什么了,快说!” 宋瑜语速飞快:“《修真志怪杂谈》有云:上古有大蛇,蛇身如山,上可顶天、下可通海,善空间变换之能!可这是古籍里才有的传说神兽,怎么会在低级弟子秘境里遇见!” 霍忍冬回头看了一眼:“它叫什么?” 宋瑜大叫:“盘天巨蛇!” 第八十四章 盘天巨蛇 就在宋瑜喊出它真名的一刻,几乎同时,背后巍峨的山峦仿佛活了一样,狠狠朝着她们压来,好像要把女子们压成肉泥。 巨大、锋利、棱角分明的石块扑簌簌往下坠,不见一点太阳,好像整个天都塌了一样。而她们四人就是在夹缝里艰难逃亡的渺小蝼蚁。 飞剑和法宝几乎已经到了最快速度,是极限了。眼看着山石奔袭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们已经几乎和那些石块脸贴脸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葬身山腹。 霍忍冬眼瞳紧缩,听着呼啸的风声,只觉面前好像多了一张血盆大口。 “不行了,我的飞行法宝支撑不住了!”宋瑜大叫,从山上砸落的石块不停撞击法宝的防御阵法,灵光已经越来越浅淡。 霍忍冬咬牙:“这么逃不是办法,一定有破局的机会,你们有什么保命的手段,全都拿出来!” 她一嗓子喊出,王灵和楚露正愁自己修为低微又不会御剑,要怎样拖住大山时,宋瑜率先动了。 只见她以指点朱砂,在半空虚虚描画符文,同时拿出数块高级灵石,以错综复杂的位置摆下,霎时就有阵法出现,闪烁灵光。 宋瑜一心二用,只来得及喊:“姐妹们,给我争取时间!” 霍忍冬当即拿出储物袋里所有的攻击符箓,激活后一股脑儿朝近在咫尺的山峦扔去,霎时七色宝光闪烁,天崩地裂、碎石和尘沙满天飞,迷得人睁不开眼。 王灵和楚露二人身家不厚,然而事态紧急,不动手就没活路了,她们也跟着扔符箓和法宝。 楚露操起古琴,开始弹奏御灵曲进行音攻。王灵挥舞绸带,挡开朝人们砸过来的碎小石块。 也不知道是不是几人顽强的反抗有了效果,山峦进攻的速度减缓片刻。 这片刻给了女子们喘息的余地,但她们的形势却没有分毫好转,性命依然岌岌可危。 就在巨大山峦和法宝的防御结界摩擦出刺耳响动时,宋瑜大呼一声。 “阵法布好了!” 阵修一般不会正面对敌,他们的单体战斗力微弱,但阵修是藏在战场后的操盘手,往往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宋瑜两手掐诀,眉目凌然,大喝:“坤宇千重显真阵,八方不动明王助我,开!”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用八颗上品灵石搭建的千重阵真正运转起来。 灵石纷纷碎裂,汹涌磅礴的灵力气流旋转起涡,直冲天际!阵法的圣光将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峦团团笼罩,仿佛一道牢笼,几息之后,山峦怪物的攻势渐渐变慢,竟然真的被控制住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霍忍冬却听见了山峦里有东西在嘶声嚎叫。 宋瑜一动不动,她满头大汗,闻声大叫:“快,打碎它的外壳,我撑不住多久啦!” 霍忍冬刚扔掉最后一张符箓,见山壁表面被轰炸得坑坑洼洼,隐约可见端倪。闻言猛地一个回旋,像一只飞燕,只身跃到山峰一处凸起的岩石上站定。 她左手一招,落日剑像流星倒飞过去,飞去她掌心。 少女以掌心一抹剑刃,从业火瞳鱼那借来的熊熊烈焰便燃烧起来,衬得她一双坚定眼眸也有火光。 火光越盛,霍忍冬眼疾手快,瞅准一处被符箓轰炸出缺口的山洞,持剑狠狠攻击。 可她一个人实在太小,而山峦又实在太过庞大,于是她只能把所有记得的剑招,所有学过的术法,此刻一股脑儿全用出来。 她方才战斗时受了点伤,虎口有血,于是那血渗入飞剑,将业火燃烧得骤然旺盛几分! 底下的几人看得清楚,楚露大喜:“霍师姐,我看见山坳裂开了!” 天地间的宝物也分等级,天地玄黄,在天级往上的便是先天灵物。霍忍冬的剑、火皆为先天灵物,就算盘天巨蛇再强大,也抵不过天道规则。 “嗷嗷——” 又是一阵嘶鸣响起。 但刚才的嘶鸣是闷闷的,困在山石躯壳之中,初听还没什么感觉,但这一次,几人纷纷捂住耳朵,只觉得宛如被重击! 宋瑜抬手摸了摸鼻子,竟然有鲜血顺流而下。她大骇,再看山石之上飞跃的纤细人影,竟然分毫不为所动。 须臾之后,火光大盛。 像点燃了干燥的原野,一连串飞速燃烧蔓延。 霍忍冬被这样的红色惊到,下意识想要再举剑去砍,却发觉方才藏在山石底下的压力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了,于是她飞快跃下山峦,和三人站在一起。 宋瑜两手缓缓变换法决,在阵法加持下,山石剥裂的速度加快。 在尘土飞扬中,她们看见远远的山巅,一只长角的硕大头颅探了出来。 宋瑜大骇:“这条盘天巨蛇即将化蛟了!” 她话还没落下,忽然一阵极强烈的威压朝她们压过来,犹如泰山千钧,直接撞上了几人的防御法宝。 宋瑜首当其冲,她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抑制不住喉头的腥意,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宋姐姐!”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再看那面前的巨蛇,摆脱了山石的伪装,彻底显露真身。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泛着蓝光的巨蛇,有如山岳那么高。三角头上生着两只小小的角,双眼赤红,血盆大口布满尖牙。 它好似格外愤怒,不断冲击着宋瑜的法阵,想要从阵法里逃出来。庞大身躯萦绕着缕缕黑气,有如黑雾。 霍忍冬当然也发现了这问题。 “这是……障毒?” 她有戚慈的缘故,对障毒格外敏感。 当即脸色一变:“盘天巨蛇被障毒污染了,快跑!” 四人御起飞行法器再度逃跑。有无障毒,区别甚大。 若是修士被障毒侵袭,就不是能不能保命那么简单了。四名女子谁也不想变成怪物,都拼了命的逃命。 然而盘天巨蛇未死,这片走不出去的森林依然存在效力。 宋瑜灵力耗尽,摔在地上摔了一跤。她回头,眼看巨蛇的身影越来越大,粗壮的蛇身游弋,一路撞翻无数树木朝她们奔来,血盆大口里还有没消化的人肉。 几个女子都傻眼了。 难道要殒命在这弟子秘境里了吗? 霍忍冬已经无计可施,危难关头,她握住手中用来保命的玉片凤簪。 “公子救我!” 话音落下,宝光一闪。 蕴含雷电之力的紫色剑光突然出现,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前进。不光斩开了妖兽坚如磐石的皮肉,也斩开了迷宫树林的规则,还斩开了阴沉的天空。 霍忍冬只觉得耳边是刺耳的嚎叫,还有重物坠地的轰隆声,伴随汹涌狂风,迷得人睁不开眼。 她们四人被迫趴在地上,待狂风止息,周遭寂静一片了,才抬起头。 霎时,一道阳光打破云层。 阳光照亮她们身处的环境,也照亮了面前毫无声息的巨大蛇身。 宋瑜第一个蹦起来,她颤颤巍巍指着:“盘天、盘天巨蛇死啦!” 王灵和楚露两个小弟子一直是傻眼状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此时周遭危机几已尽除,迷宫树林早就在戚慈猛烈的剑气攻击下,完全消散,周遭的蛇果树也稀稀疏疏、破破烂烂。 便是现在霍忍冬拿着锄头去砍,不出半个时辰大约也能尽数砍掉,权当收集灵植了。 至于刚才那条追着她们跑的吃人巨蛇,此刻已是身首分离、死蛇一条。 四人神色各异,方才他们经历了生死一线的绝望,到一招制敌的震撼。情绪在片刻之间大起大落,四人觉得竟然和上了三天三夜课一样身心俱疲,只想原地坐下。 于是她们也不在意,就在死透了的蛇身旁坐下休息。 宋瑜给自己拍了两颗止血丹:“秘境里怎么会有障毒?这巨蛇想必也是被污染之后才狂性大发,设置陷阱吃人的。” 另两人忧心忡忡:“裂隙已经蔓延至此了吗?我们门派小,若是白玉京沦陷,恐怕首当其冲。” “别想那么多,现在还是先出去,将消息告诉师门才好。” 霍忍冬拿起剑,准备处理蛇尸。 盘天巨蛇本是神兽级别,可惜的是内丹已被障毒污染无法使用,便只有一身蛇皮和蛇牙能用。 霍忍冬在看庞大的蛇,盘算着怎么分割,其他人也在看她处理蛇尸。 刚才那一击必杀的剑气所有人都看见了。 能直接将盘天巨蛇砍头,在场几个女子纵使再不可置信,也都意识到了——霍忍冬头上那根看似普通的玉簪,里头一定藏着大杀器。 只是不知,是谁人这么强大又细心,竟然将自己的剑气封印在凤簪里。 蛇太大,霍忍冬将蛇皮剥下卷成一团,又将蛇牙剃下来准备分给旁人。 王灵和楚露二人连连摇头:“我们没帮上什么忙,怎么能拿战利品呢。” “大家都是出了力的,不用客气。”于是便一人一根巨蛇牙,宋瑜拿的多些,再有几米蛇皮。 一同经历过生死绝境,几名女修很容易有了友谊,她们互相交换了传令符,约定来日再会,便欢欢喜喜告别。 霍忍冬算了算秘境的时间,一路潜心采集,便又让她遇见了许多珍惜的灵植。 等到香云山秘境时间到,所有人感觉眼前一花,场景迅速变换,就又回到了原先进入时的湖泊附近。 霍忍冬适应了晕眩的感觉,很快站好。 可她定睛一看,被周遭的景象吓到了。 天衍宗进入秘境的弟子们,除了她站着的,别人或坐或躺,竟然都很凄惨的模样…… 第八十五章 魏诫入魔 霍忍冬有些愣,她四下看了一圈,见其他各大门派的弟子也都差不多。特别以小宗门和散修为甚,不少人身受重伤,起都起不来。 “你们都是怎么了?” “师叔!我们遭遇了发狂的风牙剑齿虎,那可是天级妖兽啊!师兄师妹都葬身虎口……” “我们落入一处诡异的山崖,底下遍布鬼魂邪祟,弟子们以身上带的驱邪法器勉强支撑,一直苦苦熬到秘境结束。” “还有食人霸王花……” “剧毒黑金蟾蜍,可将人骨肉融化……” 一连听到许多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灵植灵兽,几名带队的金丹期长老百思不得其解。 “香云山秘境一直很稳定,不甚危险,适合筑基以下的弟子历练。为何今年会有如此多的变故?” 他们商议片刻,决定还是先救治弟子,再回去禀报师门。 轻伤的扶着重伤的,能走的抬着不能走的。 天衍宗门下,连司宏阔都断了条腿,躺在担架上哎哟哎哟叫唤。旁边的曹骏正在包扎自己手臂,也受了轻伤。 桃花谷的大师兄陆岩则更严重,一张脸都透着毒气入体的黑紫色。 霍忍冬站在一群凄惨的弟子中格外瞩目,她脸色红润,除了头发乱了点之外,还算体面。 领头的金丹长老分身乏术,他注意到稳稳站着的霍忍冬。 “霍师侄,你没事?” 霍忍冬先是行了一礼,镇定道:“承蒙师叔关怀,我与别派三名道友一同遇险,跌入了一处走不出去的树林,被困数日后遭遇了如山峦高的怪物。” “她们说那是盘天巨蛇。” 听见这个名字,戚慈想到什么眉头一皱,但见她身形无恙,就又放心了。 其他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 李长老声音都在发颤:“盘天巨蛇可是传说中的神兽,你们几个小弟子如何应对?” 有人在后方小声吐槽:“可别是说谎话诓我们的。” “谁遇到盘天巨蛇还能活下来,别逗了。” “她是筑基,可不是化神!” 霍忍冬又拱手行了一礼,从储物袋里倒出还泛着腥气的一根巨大蛇牙,“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师叔明鉴,我们四名女子自然无法抵挡,多亏了长辈赐予的法宝显灵威,危急关头将巨蛇斩杀,我们才能逃出生天。日月宗宋道友可为证。” 霍忍冬指着地上的蛇牙:“因盘天巨蛇被障毒所污,我们就只取了蛇皮和蛇牙。” 虽说蛇最珍贵的蛇胆和内丹都没有到手,但盘天巨蛇这种神兽的蛇牙和一身皮,也足以让周围的弟子张大嘴,难掩嫉妒的表情了。 李长老点点头:“是真的。也算你们逢凶化吉,此物贵重,想来你此次试炼所获必能位列前三了……” 戚慈瞥了他一眼,李长老又改口:“必有冲击魁首的资格了……” 霍忍冬远远和戚慈对视了一眼,男子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听到连长老也这么说,其他受了伤又疲于应对危险,根本没来得及找到什么机缘的弟子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自己储物袋里廉价的零星收获,心口苦涩。 戚慈看向身侧的李长老:“李真君,此次秘境诡异,内部恐有黑域裂隙扩散,必须细查。” “师叔说的是……” 李长老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锣:“这是我的法宝正音锣,可在障毒弥漫处敲响示警,霍师侄,你来拿吧。” “是。”霍忍冬走过去正准备接过,人群里却蓦得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凭什么?” 一直坐在地上,默不作声的魏诫突然猛地抬起了头:“凭什么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我在内门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到头来,谁都不记得我是谁!” 寻芳踪的其他弟子一脸匪夷所思:“魏诫,你疯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命了!” 霍忍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与魏诫仅有几面之缘,从平时表现来看,他处事圆滑,并不像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这时,李长老手中沉寂的正音锣猛地响了起来,“咣——”的一道刺耳锣声叫所有人打了个激灵。 香云山秘境入口处,原本就暗沉的天色瞬间黑了下来,遮天蔽日的乌云飘来,将太阳遮住了大半,只留下了小半个黯淡的圆形轮廓。 在昏黄的光线下,魏诫双目赤红,嗬嗬喘着粗气,他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焦黑的爪状,皮肤有如树皮! 站在高处看好戏的独孤易啧了声,眉目冷淡:“竟然能亲眼看见正道修士入魔呢,今日不白来。” 而湖边,那男弟子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诡异。 同为寻芳踪的一名弟子原本想去抓他的胳膊,结果被大力甩开。 “魏诫?!”那弟子惊愕地后退半步,他实在是不能明白平时聪明的魏诫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明白一起修炼的同门,为何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你、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清醒一点啊,你不是很看重这次试炼机会的吗?” “是啊,如果不是我掏空了所有的积蓄才换来这一个名额,或许我还会沾沾自喜。” 他通红的眼珠在眼眶内转来转去,“如果我有选择,谁会想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既然见过强大的样子,又有谁想平庸度日再去死?!” 魏诫仰头,那枯树皮一样的纹路已经顺着他的手向上蔓延到了脖颈,再将他的下颚变得尖利如兽,顷刻间,他的身形已经增大了两倍有余,完全没有人的模样了。 “我也想成为宗门的亲传弟子,想要万人瞩目、天之骄子,而不是庸庸碌碌,为一些琐碎小事费尽心力!” 他仰头怒吼:“我想成仙!我想成仙——!” 魏诫一步前踏,大地震动,竟是将脚下的石板踩碎,踩出一个深坑来。 因人手紧缺,许多重伤的弟子还在湖边修整。如果说之前弟子们在秘境里遭遇各种不测,大家还只当是障毒泄露、运气不好而已,但此时看到相熟的一人就这么在面前突然变成了妖怪魔修,屡遭众创的小弟子们早已吓破了胆,顿时惊叫四起! “啊啊啊啊!!!” “吃人了,魏诫要吃人了——” “救命,长老救命啊!我不想死!” 李长老焦头烂额,他口中默念口诀,俯身一掌按地,一道守护结界就从他手下倏然扩张,薄薄的一层膜顷刻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于其中,覆盖了所有天衍宗弟子。 周遭发现变故的其他宗门长老,也都做了差不多的事情。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李长老拔出腰间佩剑,他摆了个起手式,然而结界外的魏诫却并不向他的方向攻击,反而径直冲向了距离最近的一名小弟子。 因为有结界阻挡,那弟子躲过了魏诫的攻击。但后者显然全无理智,还在疯狂抓挠撕咬那处结界,势要挖个洞出来。 “这是……被障毒污染,入魔了吗?”霍忍冬握紧落日剑,眉头紧皱。 想来并不是人人都有戚慈这样的能力,可以凭意志抵御障毒入侵,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茹毛饮血、毫无理智、贪念肆虐的怪物。 这样两米多高的人型怪物就在面前,足够让人心生畏惧。 霍忍冬回忆起戚慈对魔修的描述话语,深吸了一口气。 被障毒污染以后入魔的修士,只有一个结局。 ——成为浑浑噩噩丧失神智、被欲望驱使的怪物,食人饮血,杀戮做尽,最后再被障毒彻底蚕食殆尽,成为孕育邪祟最好的养料。 第八十六章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 戚慈在混乱中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 霍忍冬脸色略白,眨眼间只觉得眼前挡了一道宽阔的身影,于是下意识攥住他衣袖。 “公子,秘境中有障毒泄露,污染了许多灵兽,现在连门派弟子都被……障毒会不会进一步扩散?” 如果扩散,将不堪设想。 似是回应她的话,悬浮在半空的正音锣极速敲响,发出令人心悸的“咣咣咣——”的响动。 戚慈眉头拧紧:“香云山秘境稳定,此前从未出过这种事,不排除是有人想要谋财害命。” 他转身,轻轻握住霍忍冬肩膀:“你在此处小心一点,我去处理。” 她还来不及开口,男人已经如风一样消失在漫天飞沙里。 黄昏如土,整个湖泊魔气冲天,障毒化为黑雾如丝如缕,几近液体,遮住了仅剩的那点光线。 障毒之气弥漫在这样已经足够压抑的黄昏中,无数树叶遮挡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要挣脱影子跳出来。 这样别样极致的静谧,成了湖口混乱尖叫最奇诡的背景。 障毒弥散,不是普通结界可以阻挡的。筑基和炼气期的弟子若是被污染,只会像魏诫一样成为行尸走肉。 若是金丹期修士……则会成为危险的杀人机器。 戚慈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危险发生。他一跃而起,瞬移到混乱中心。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男人以剑尖画符,飞快在李长老原先的结界基础上又加了一层闪烁金光的结界。 有名小弟子蹲在地上看傻了,戚慈偏头瞪了他一眼,气势含威:“还不退下!” 话音落下,周围的弟子们瞬间如鸟兽散开。 雷刑剑直指的地方,一道紫色天雷劈开厚厚的乌云层。“咔”的一声巨响,闪电将天边照亮一瞬。 纵使魏诫入魔,身形不似正常人,他也还只是筑基期修士的实力,对上金丹大圆满是完全不够看的。 戚慈可以一剑轻松将盘天巨蛇斩首,但他并没有直接冲着魏诫的脖颈而去。 雷刑剑紫色的剑身自下而上,翩若游龙如惊鸿般,先斩断魏诫双腿经脉,再翻腕划过双臂肌腱,直接断了他的行动能力。 霍忍冬远远看着,她知道雷刑剑霸道,竟不知原来戚慈的剑也可以这么灵巧。 四肢不能动弹的魏诫仰躺在地,却并无任何痛苦的表情,他手脚扭曲,口中发出诡异的嗬嗬嚎叫,试图扑向最近的人,宛如一只真正的怪物。 戚慈站在旁边,眉目冷淡,他收起雷刑剑,找出一根捆仙缚,打算把这堕魔的男弟子先给捆了。 刚想动作,面前忽然横了一把玉骨折扇。 独孤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跟前,漂亮清俊的眉眼斜睨着他:“如此怪物,还不赶紧杀了,留着继续害人么?” 戚慈眉头一皱,抬手打开那把折扇:“弟子无故入魔,当然需要问询。” 独孤易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咄咄逼人:“有什么可问的?不过是一普通弟子,当务之急是要将魔修斩草除根。你们天衍宗就是这么做事的?” 戚慈已经没了最后的耐性,他眼眸一眯:“与你何干。” 独孤易扯了扯嘴角,不像是个笑,但手里的折扇竟然转了个弯,寒光凌冽,直接朝着地上的魏诫而去。 锋利的扇柄犹如利刃,但半路被另一人拦住,发出硬物相击的声音,震得周围人耳膜一疼。 “星移道君,你想找死,我不拦着你。” 戚慈声音如淬冰一样寒冷,方才制服魏诫后他的剑已经回鞘,此刻他的手再放到剑柄上时,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两名男人一触即分,再看时,局势已经完全变了。空气里弥漫着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 独孤易轻摇折扇,细长的狐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慈惠真君,你未免自视甚高?” 两人面对面立于湖边一块大石上,手中各自腾起一道法宝。戚慈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一块玉,飞上天后,疯狂吸收空气里的黑色障毒。 独孤易不用剑,他很出名的法宝就是星河易。此时其中一颗星星升入天空,也以不慢的速度吸取障毒,立刻就将原本漆黑的天空吸出一片空档来。 两人对视一眼,待解决了当下的棘手问题,顷刻间又斗在了一起。 根本分不清是谁先出招了,黑白二色法袍晃起虚影,旋转腾挪间,湖边近似出现了数十个同样的身影,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各门派的弟子们都傻眼了,谁都不知道这两位大佬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连霍忍冬也瞠目结舌,完全想不出个缘由。 独孤易分明是个法修,平素里性格温和,脸上也带着笑,一副好脾气的慢性子模样,甚至还几次出手相助。白玉京里无聊的人评选他为修仙界最有风度的贵公子。 霍忍冬却没想到这样的人攻击时,会是如此这般的凶意滔天! ‘星河易’是一串珠子状法宝,每一颗都是不同的星辰模样,能攻能守。 这样的法宝攻击间,寒芒乍现,银河无浪。虽然美轮美奂,却在无声无息间要人性命。 戚慈的雷刑剑与星河易在半空交错,三五颗星辰珠汇成一线,倒着从半空直冲而下,竟是也模拟出了剑修的剑招,乍看下也像是一把小剑。 二人的剑气相撞,因为速度太快超越眼睛,大家仿佛只能看到一道细长影子在空中盘旋。 但那铮然的打击之声竟然绵延不绝,再仔细去听,却是因为无数撞击声连续不断造成的。 在一秒钟的时间里,两人根本不知道对了多少剑。 李长老看着秘境里被吸收得差不多了的障毒,摸了摸下巴的胡须,嘀咕着:“这两位怎么有兴致现在切磋了……” 在外人看来是切磋的行为,实则,双方都很清楚自己是有多想置对手于死地,招招都是致命。 独孤易已经元婴初期修为,但剑修一向可以越阶杀人,戚慈又是半步元婴,因此双方竟然算得上势均力敌。 “锵——” 一颗星辰珠擦过剑刃,溅出几朵金属火花,雷刑剑偏了一寸。 独孤易瞧着面前的男人,嘴角含笑:“天衍宗最负盛名的小师叔,好像也不过如此啊?” 他看着不远处站着不动的少女,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即刻放松,再起招式,准备趁乱将戚慈斩了,以绝后患、一了百了。 而对手的那男子非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一剑挡住星辰珠的攻击。戚慈冷笑:“你年长我几百岁,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独孤易一滞,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他天资一般,能有今日的修为,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从凡人,到散修。从不被人看得起的杂碎,到人人称颂的书斋斋主。他的苦,像戚慈这样从小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懂!!! 而在下方观战的众人,突然感觉事情好像越来越棘手了。 不知道小师叔说了什么,星移道君的战气竟然凶厉了起来,大有不灭口不罢休的架势。而戚慈也不退后,剑光杀意凌然,以两人为中心的战斗圈,已经形成了诡异的领域。 那领域之力中的雷光和星光耀目,便是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得到危险,就算是个傻子,见到那样的战况也知道,里头的人在进行多可怕的死斗。 最恐怖的是……这可怕的外泄的灵力,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湖边。 狂风肆虐,卷得树叶沙沙作响,不少脆弱的细枝都折断了,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两位强者的威压和剑意,叫底下的小弟子们苦不堪言。 一群人七仰八叉躺在地上,虽然他们并没有刻意攻击别人,但威压和杀气还是让人难以呼吸,有些受了伤的甚至呕吐连连。 李长老双手抱头,艰难地前进,呼喊着:“小师叔,请别再继续交手了!” “是啊!斋主,您收手吧!” “咳咳咳,两位前辈请三思啊!” “救命,长老救命!我没法呼吸了……” 霍忍冬有守护法宝在身,倒是好一点,只是她看着身边形容狼狈的弟子们,再看头顶上一团黑得看不清人影的雷光,只觉得脑门突突的疼。 她仰头喊了一声:“公子!” 霎时,雷光团里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声。 汹涌的杀意、剑气竟然都渐渐平息下来,众人抬头去看,天空澄澈,再也不见一丝灵气紊乱。 戚慈收剑回到她身边时,神色不变,只是再看向独孤易时的眼神里,已经是含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霍忍冬没顾得上他俩是什么情况,她跟着李长老去查看地上的魏诫。 只见那躺在地上没有行动能力的入魔弟子,早就在无声无息间死透了。 魏诫的血甚至还未渗透泥土,便被一路蜿蜒烧起的火焰吞噬殆尽,不出一会,就成了一缕轻灰。 戚慈瞥了眼出手的独孤易,眯眼冷笑一声:“道君这么急着下手毁尸灭迹啊?” 后者摇着折扇,好脾气的模样:“魔修浑身都是障毒,如果血迹蔓延,会毁了这处秘境。” “道君的借口倒是找的冠冕堂皇。” “慈惠真君,平心而论,入魔的是你们天衍宗弟子,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无关,道君缘何处处阻挠我审讯弟子?” “秘境里出现了黑域裂隙,此人也是受害者,有何可审讯的。” “一派胡言。” 眼看两人不武斗了,却又斗起嘴来,立在一旁的李长老默默揩了揩额头汗水。 参加弟子试炼,各门派随行的长老最高修为不过金丹初期,这两位是在场所有人唯二还能有实力处理的人选,这二人展开武力比拼,谁也拉不住…… 第八十七章 试炼结束 两名实力强悍的男子同时开打,又同时莫名其妙收手。 被晾在原地的众门派弟子们先是被吓得肝脑俱裂,等风息云止,才恍然惊醒一般朝两人望去,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霍忍冬是唯一一个冷静的,她有些歉疚地看着欲言又止的李长老:“长老,此处障毒外泄,各弟子也都有一定程度的沾染,未免事大,我先帮大家压制一下吧。” 障毒是无药可治的,李长老正愁着,听她这么说眼睛都亮了。 “霍小友,你有办法压制障毒?” “我有一件法宝,虽然可稳定障毒毒素,但无法根治。想来大家中毒不深,回宗门找医师的话应该还有救。” 李长老闻言险些落下泪来,万万没想到啊,这次出行千难万难,最贴心的竟然是这小小弟子。 “你放心,这次你出了力,回去后总少不了宗门嘉奖的。” “多谢长老美言。” 各门派弟子,包括散修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毒情况,像魏诫那样控制不住自己发狂入魔的倒是极个别。 长老们按照中毒深浅划分众人,将治疗机会先给了修为差、中毒深的弟子。是以他们排成长队,就等着霍忍冬拿出法宝为他们救治。 桃花谷的陆岩也在其中,说实话,他身为大师兄,修为又是在场中比较高的,终于轮到他时,面部肌肉都有些别扭,又像哭又像笑。 霍忍冬不在意,公事公办道:“陆师兄请坐,不必紧张,放轻松。” “多谢师妹。” 陆岩在大石头前撩袍坐下。他虽然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对霍忍冬多有微词,但如今还得靠着人家的手段解毒救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过说实话,等着人家女娃娃来救,那滋味真不好受。 果然,随着霍忍冬拿出青霄玉施法,陆岩盯着那块流光一闪的天水碧玉石,目露震惊:“这是先天灵物……?” “师兄好眼力。” 想到之前王佩玲给人家下绊子的场面,霍忍冬也拿出过一块水系先天灵物,陆岩看她沉着冷静的样子,不得不服气。 天资何等卓绝,运气也是一等一的,小师妹是万万比不了。 他长叹一声。 * 因为香云山秘境内发生变故,竟然有黑域裂隙生于其中,障毒误伤了不少门派的核心弟子,白玉京会盟特派了一批金丹期修士前去查探,戚慈也在其中。 “这可如何是好?姓戚的如果查,一定会查到……” “怕什么!我们做的滴水不漏。倒是那姓霍的女娃娃,修为一日千里,看她当日的表现,想必以后越来越难办。” 黑漆漆的屋内,几名男人正在秘密商量着什么。 坐在主位的是一个背脊佝偻、白面无须的男人,他的脸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倍,脸色灰败、目光阴鸷。 赫然是韩家的现任家主韩岻。 他上次在树林暗算霍忍冬,结果被她招出戚慈的法外化身重伤,逃走后身上就一直有隐疾未痊愈,伤了根基,想来这辈子都晋升元婴无望了。 “咳咳……”韩岻低低咳嗽两声,“怎么,你们都怕了?” 他眼神划过一丝阴狠:“现在他们不光是与我韩家有仇,还威胁到了千机阁的大生意,如此祸患,不除不行。” “可……” “不用我告诉你们,若事情败露,尊者会有什么手段吧?” 提起某位‘尊者’,底下坐着的其他人都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韩长老,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不想被吸干法力,求长老出主意!” 韩岻转过头,看向旁边一处用帘幕遮盖的雅座。条条珠帘垂落,却藏不住后头端坐的清俊身影。 他问:“道君有何指示?” 帘幕后头的黑影动了一下,传出道低沉好听的声音。 “归根结底,小辈的那些事不过是细枝末节。你们要拿她炼丹,她杀一个资质极差的儿子泄愤也不过分。” 独孤易笑眯眯道,“如今秘境内障毒泄露一事才是紧要,别耽误了生意,惹得尊者不快,你们需得考虑轻重缓急。” 韩岻点头。 “她在天衍宗的靠山是慈惠真君,没了他,她自然如浮萍无依。再加上现在他又去查探障毒一事。”独孤易收起折扇,声音有如鬼魅,“你们只需要将矛头对准戚慈,将他彻底——” 外头几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独孤易话只说一半,并不点透。 他笑眯眯的。 凭韩家和千机阁这几个手下败将,他们能干掉戚慈?简直荒谬。 独孤易根本不觉得他们有丝毫胜算,但若是能给对方添堵,那也是极好。 再者,韩岻想要害霍忍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借戚慈之手处理了他们,也不失为一箭三雕。 独孤易摇了摇折扇,满意点头。 * 天衍宗仙山上,参加弟子试炼的五十人乘坐飞舟回来。 阵仗浩浩荡荡,宗门内留守的弟子们全都跑出去迎接,顺便瞧瞧这次的魁首是谁。 桃花谷内,一身鹅黄仙裙的王佩玲正百无聊赖地逗弄学舌鹦鹉。 她受师门宠爱,罚面壁自然没多久就被赦免回来了,只不过在宗门内的声望一下子下降很多。 听见外头喧闹的动静,王佩玲转头:“是大师兄他们回来了?” 守在一旁的王连笑着道:“听说是此次试炼回来了。师妹别急,王卫先去打探消息了。” 他们二人也是天衍宗的内门弟子,年纪大了,名义上是师兄妹,实际上是家族安排从小跟到大的跟班。两人虽然也有修炼,但根骨不好,更没有什么家世。 这样的背景若是在外门,也许就浑浑噩噩一辈子了,但他们选择来做修真世家大小姐的跟班,只要王佩玲手指缝里随便漏出来点儿什么好东西,亦或者平时能挨着蹭着她师尊或师哥随口指点一二,那么筑基金丹也不是不能肖想。 王连虽然跟着王佩玲坏事做尽,但其实已经四十多岁,受邹凌海指点颇多,已经迈过了筑基的门槛。 他狗腿地捧上一叠瓜子:“师妹觉得这次试炼的魁首会是谁?” 王佩玲捻了瓜子喂给学舌鹦鹉,想也不想道:“那还能有旁人吗,当然是大师兄了!” 她逗了逗鹦鹉:“快说大师兄魁首,快说!” 可鹦鹉把脑袋别过来别过去,就是不开口。 王佩玲心下不高兴,“啪”的一声丢了瓜子。 王连连忙上前哄着:“师妹别恼,陆师兄实力雄厚,想必这次宗门内无人可以与他争锋。” 他又说了几句奉承话,王卫风风火火从外面闯进来,面有惊色,并不高兴。 王佩玲一下就站了起来:“怎么了,发生何事?” “师妹……香云山秘境出现了意外,此行危险陡增,宗门去的弟子们都受了伤,陆师兄也不例外。” 王佩玲表情骤变,她却没问众人的伤况,也没问秘境的事情:“那个小贱人如何?!都受伤了也得有个魁首吧?” 王卫躬身更低,看了她一眼,这才结结巴巴道:“听说……去了五十多个人,只回来了四十七个,这其中唯有霍忍冬一人安好。” 王佩玲一下子大怒,她转头看向王卫,疑惑皱眉:“只她一个人没有伤,这怎么可能!霍忍冬才什么修为,连陆师兄都比不过,她怎么能完好无损!” “……师妹是真的,人都归来了,大家亲眼所见呢。” 王佩玲足足愣了好几秒,这才想起来,他还没说这次试炼的魁首。 “魁首呢,你倒是快说啊!” 王卫咽了咽口水,又和王连对视一眼,才认了命一般垂头丧气道。 “也是她。” …… “是谁?”王佩玲下意识反问,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击。 “你是说霍忍冬?她是魁首?她是个什么狗屁魁首?她一个刚刚筑基的小弟子,怎么可能赢过陆师兄?!再不济,宗门不是还有司宏阔和曹骏等人嘛!”王佩玲大怒。 王卫其实也不是很信:“师妹,我们也很意外。但是带队的李长老亲口承认的,她在秘境内一共采集了珍惜灵植三十多株,还有一整面峭壁的丹心藤。除此之外还有火系先天灵物‘业火瞳鱼’,最可怕的是……她还获得了一整条盘天巨蛇的皮。” 王卫的声音好魔性,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地报出来霍忍冬在秘境内的所获,听得王佩玲脑仁阵阵的疼。 她不清楚王卫说的那些东西到底价值几何,但最后一样绝无可能。 王佩玲捏了捏眉心,连气都不顺了:“盘天巨蛇?你怎么张口就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简直荒唐!那可是传说中的神兽,像一座山那么大的巨蛇,几十人都不一定搞得定,就凭那个小贱人她能捕获?!” 王卫哪敢还嘴啊,半晌,只听这小姑奶奶嗤笑连连,末了还看向他问道。 “王卫啊,你也跟着我师尊历练好多年了,现在让你去杀盘天巨蛇,别说成年的了,就是幼兽,你杀得了吗?” “杀不得。”王卫眉毛抖了一下,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他到底能不能杀不重要,他见没见过、知不知道什么是盘天巨蛇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佩玲现在想听什么。 她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冷哼一声:“凭她霍忍冬能杀死盘天巨蛇,简直可笑至极!” 说罢,王佩玲又露出了几分不屑,然而她并非决定美人,此刻被嫉妒扭曲了五官,脸上显得极其不自然。 “走,跟我去看看。” 第八十八章 回到宗门 现在几乎全宗有空的弟子都去入山口平台看热闹了,王佩玲生怕自己错过好戏,带着王卫王连二人急匆匆赶过去。 “师妹慢些,还未通禀过师父呢?” “你现在明面上还在禁闭期,不好这么明目张胆吧……” “快闭嘴,你们还嫌我不够生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怕这怕那,当然要第一时间去看好戏了。霍忍冬还真以为我桃花谷无人了?”王佩玲咬牙切齿,“上回她那么欺辱我,害我被禁足,简直欺人太甚!我今日定要看她出糗的样子!” 三人赶到入山口时,广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几名负责清点战利品的弟子面面相觑,他们找遍了典籍、古书,结果事实都证明,霍忍冬储物袋里的那条巨大蛇皮,分明就是盘天巨蛇没错了。 是他们的眼睛坏掉了? 还是,其实霍师妹一直都在隐藏实力? 可她才筑基初期啊,谁能毫发无损地干掉传说中的巨兽! 几个弟子有口难言,有的还偷偷蹲下来摸一摸,看盘天巨蛇的皮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中一样,硬如山石。 溪洞天的药农们也过来凑热闹了,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快意,比霍忍冬自己还高兴。 “我就说忍冬仙子一定会拿到魁首的,我果然没说错!” “让你们平时一个个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溪洞天,这下失策了吧。” 围观的弟子们,曾经有轻视霍忍冬一个散修孤女的,此刻都面带尴尬,讷讷说不出话。 虽然大家都不太信,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邹凌海撇了撇胡子,整理衣衫,向霍忍冬伸出一只手:“此次白玉京弟子试炼,获得天衍宗魁首的是——” “我有异议!” 话还没说完,有人先一步开口了。王佩玲气喘吁吁赶到,声音里全都是嘲讽,“她一个堪堪筑基的弟子,一众亲传里,就数她实战经验最少、对敌经验最薄,就算她有盘天巨蛇皮,她也只是捡了便宜罢了,怎当得试炼魁首!” 顿了顿,王佩玲声音更奸诈三分:“出行前掌门明令,弟子需互帮互助,霍忍冬,你这战利品该不会是从别人那偷来抢来的吧!” 王佩玲师徒几人在虞兮枝手里吃了一亏,暗地里恨得牙痒痒,想扳回来想疯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她这话,明眼人听起来都懂。 污蔑霍忍冬当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则是,败坏她的名声。 在她们眼中,霍忍冬当然不够格当得魁首。 那么此刻王佩玲提前出来铺垫这么一句,如果她的战利品不是抢来偷来的,想必也没了路人缘,坏了好名声。 王佩玲自觉自己的计策十分完美,听得懂她话中语意的天衍宗弟子也暗暗点头,议论纷纷。 邹凌海作为金丹长老,在旁边一声不吭,对如此泼脏水的行为视而不见。 王佩玲见大家一下子就动摇了,又添油加醋:“大师兄,你也去了试炼,想必更清楚里面的情况,你说说看!” 陆岩服下了丹药,此刻正在调养,闻言他抬眼瞥了下小师妹:“秘境内被障毒污染,许多灵兽灵植发生变异,比往常凶恶几倍。我们师兄弟几人合力,才从一只猛虎口中逃出生天。若是碰到盘天巨蛇……” 他话未说完,又有人突然出声。 “碰到盘天巨蛇如何?”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无法突破金丹吗?”一道冷漠如冰、带着痞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困在筑基期几十年,每天不想着怎么修炼,反而勾心斗角、狗苟蝇营。你对救自己一命的恩人尚且恩将仇报,如此道心,何论结丹。” 陆岩一下子脸色惨白。 人群里有弟子们议论。 “是啊,霍师妹还用她的先天灵物帮我们排除障毒,我不认为她会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王佩玲嘴角抽搐,她循声望去。见开口的那人独自立于角落,别人都是挤挤挨挨站在一起,只有他一个霸道斜倚,独占一片石台。 戚慈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她:“我记得你还在禁闭期,私自逃下山污蔑同门,你们桃花谷就是这么教弟子的?想必若我不在这里,恐怕你们几位就要直接给她扣上偷盗的帽子了吧。咦,这一出是不是似曾相识?” 王佩玲气急:“……你!” 然而她敢开口闭口地拉踩霍忍冬,当然一是仗着霍忍冬无家世无背景,师尊又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好人;二则自然是霍忍冬境界确实不够看,没有魁首的实力。 可现在说话的人,是戚慈。 天衍宗的师叔祖,半步元婴,连她师父都要尊称一声小师叔的人。 见徒弟吃瘪,邹凌海还是站了出来:“慈惠真君。吾等都知你们二人关系匪浅,但试炼魁首偶一事,若没有十足的证据,恐怕难以服众。” 戚慈仔细看了他一眼,似是在想什么,随即,他慢慢站直身体,足尖一点,竟然一跃而起,瞬间落到了霍忍冬身侧。 “好啊,你要说证据。那在场四十七名弟子,人人都得要拿出自己采集的证据了,否则,我合理怀疑邹长老是在徇私自己的徒弟。” “慈惠真君,你这是在胡搅蛮缠……” “公平公正,是你们不敢吧?” 霍忍冬站在戚慈身后,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其实她并不想要所谓魁首的位置,但戚慈如此待她,总不能让他失望,而且现在骑虎难下,若不澄清,恐名声有毁。 于是她往前一步,认真行礼道:“邹长老,小女子有证据。” 所有人都是一惊,王佩玲也狐疑地皱起眉。 戚慈拦住她:“你没有必要答应他们过分的要求。” 霍忍冬摇摇头:“既然大家都疑惑,我大可以满足你们。虽说遭遇巨蛇时,在场的还有其他门派的三位女修,但如今她们不在这里,又或者怕被你们说成是与我合谋。” 众人都有点语塞。 霍忍冬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她和戚慈对视一眼:“以我之力,确实难以对敌盘天巨蛇。因此我是用一件他人所赠的保命法宝杀死它的,但从头至尾,只有我们四人对敌,根本不存在王佩玲说的偷取、抢夺他人的事。” 王佩玲一滞:“你说我就信?” 霍忍冬不理她,她看着面前的盘天巨蛇的蛇皮,又长又阔,宛如一条小河:“我们遇到巨蛇时,被困入蛇果树林里,走不出去。后来大家耗尽浑身解数,才逼迫巨蛇脱去山峦外形,露出本态。” 她指着地上的蛇皮:“你们若是去找,可以在蛇身上找到我的剑气伤痕,有心人必能发现,那是在巨蛇活着时留下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 王佩玲一愣:“我不信,大师兄你快看看,那剑伤是不是在死后才刮出来的!” 陆岩被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却也没办法视而不见,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检查。 “蛇身却有剑伤,是在活着时受的,看剑痕,应是用的我们宗门的《降魔剑》。” 王佩玲一听,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起来:“宗门里会用降魔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怎么证明此人是你!” 陆岩眉头一皱:“师妹,够了……” 王佩玲却还不依不饶:“不行,我就是不信这个贱人真能杀死神兽!” 《降魔剑》一共十二式剑招,是普通弟子也可习得、甚至对白玉京内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不是秘密的简单剑法,实在平平无奇。 “呵。”霍忍冬别开眼,直接笑了一声。 王佩玲脸色涨红:“你笑什么?!” “我笑你白日做梦,自己骗自己。” 邹凌海被这个场面搞得头疼,不耐烦道:“行了,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霍忍冬懒得再废话,她直接拔剑出鞘,起手平平无奇。 是所有天衍宗弟子都知道的那一式降魔剑起手。 然而她挥剑之时,剑身如落日凝金的长剑上忽然燃起业火,不出两息,已有烈焰漫天! “降魔剑人人都可习得,可我的剑,有业火附着其上。敢问王道友,你能在天衍宗内找出第二个人吗?”霍忍冬收剑,冷冷问道。 她不等王佩玲狡辩,大声开口:“我本不欲解释,若非你们胡搅蛮缠,也不会拿出所谓的证据。如今有业火剑气为证,此盘天巨蛇,是我和几名道友合力所杀,并非强取豪夺,你可满意了?” 在场众人怔然无语。 可她说的确实没错呀。 有人悄悄议论:“你有能耐,你怎么不去杀呢?” “这就叫啊,红眼病。” 王佩玲嘴唇微动,脸色苍白,显然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剑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而对面女子的声音已经又响了起来:“可真是没礼貌。” 霍忍冬带着点无奈,语气却依然是柔和的,就像是脾气很好的长辈在教育不懂事的后辈一般:“之前你屡屡为难我,欺凌弱小、污蔑侮辱,我都已经教导过你了。今日便再教你一事。” “修士者,本心当为上。若我今天拿不出确凿证据,门派里势必会流传风言风语,失去一个魁首是小,道心不稳是大。你故意引导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其心险恶,简直可耻。” 霍忍冬用手指随意地敲了敲剑鞘:“妨碍他们修仙一事,难道不是你这所谓的修真世家子弟,比我这个凡人还要更懂的吗?” 她的语气虽好,但字字铿锵,简直是把王佩玲架在火上烤。 邹凌海叹了口气,懒得再管这摊子事,直接甩袖离去了。 “师父!”王佩玲在后头崩溃大喊。 平台上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明白霍忍冬的意思。 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王佩玲你不要脸,不光因一己私欲败坏别人名声,还妄想扭曲他们道心,耽误修行,简直罪大恶极。 第八十九章 蛇皮软甲 霍忍冬拿了弟子试炼的魁首。 溪洞天上上下下,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药农弟子们架起了锅子,竟然露天煮火锅吃。 戚慈大咧咧带霍忍冬去了主峰,拿了魁首的奖品,这会儿两个人回到山上,就坐在其中一张火锅桌边。 他们已经不用吃东西了,但白雾绕山中,红泥小火炉,高汤的香气慢慢传出去。 烟火人家,便显得溪洞天不那么孤独,沾了些红尘的味道。 霍忍冬手里拎着串煮熟的鸡肉丸子,正一上一下地逗弄阿狸。 小狐狸一蹦一跳的,小眼珠盯紧了鸡肉串子就不松开了。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手心里躺着一个新的储物袋:“奖励。” 霍忍冬疑惑回头看他,男人一双凤眼里盛满了她的影子,眼底隐含笑意。 “嗯?” 趁着她失神的空隙,阿狸一个起跳,抢了鸡肉串子飞一样跑了。 霍忍冬瞧了眼戚慈手上粉红色的储物袋,压低了声音:“门派的魁首奖励我已拿到了,公子为何还要给我奖励?” 戚慈略莫名地看她一眼:“疼爱你,需要理由吗?” …… 几秒钟的沉默后,霍忍冬面红耳赤别过头:“公子,你……” 戚慈见她连耳根都红了,忍不住勾勾唇角:“开玩笑的。” 他把储物袋放进她手心:“你在秘境里做得很好,那条盘天巨蛇皮可以炼制一套软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炼制的材料我帮你寻来了,有了这套软甲,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霍忍冬一愣,回头看他。 戚慈今日换了身衣服,他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衣。整个人除了白,便是白。 除了漆黑的瞳色,他的发色如雪,衣衫如雪。唯有薄唇是红的,再这样勾唇笑着看她时,便是山林间的殊色无双。 “不管是软甲,还是法器,只要当我不在你身边时,能守得你平安,我就安心了。” 戚慈说得认真,他瞳色虽恹恹深深,但周围不少药农弟子在煮火锅,红尘味浓烈,光线便自然照进他的眼瞳之中,让他冷白的面颊也多了些微红。 霍忍冬红着脸,羞涩难当:“公子……” “叫我戚慈。” 她张了张口,讷讷不敢说话。 霍忍冬心中有无数话语。 她想说戚慈你冷静一点,不要为自己花费那么多心力物力,她不值得。 也很想说自己会没事的,让他不要担心。 可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再看着他在阳光下澄澈清透的眼瞳,那许多话语竟然卡在嘴边,再也说不出来。 她已经知晓他的心意了,那如果在面临同样的选择时,她会为他付出一切吗? 她会。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 盘天巨蛇皮看起来几百米长的一张,但炼制后严重缩水,只能做一套成人的全身软甲。 门派给她的奖励是一样珍惜的炼器材料,据师父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价值珍惜程度只比那盘天巨蛇皮差一点而已。 戚慈给她的储物袋里满是炼器辅助材料,他竟然如此细心,一切都为她考虑周全了,霍忍冬拿着东西想了一夜,第二天直接去了山下的冶铁铺子。 上回来还是做便宜的跑腿任务的,这次直接成了大主顾。 “哎哟,仙子您来了,这是吹的什么风啊!” 铺子的掌柜看见她,扔了算盘,拔腿就迎了上来,模样好不狗腿。 霍忍冬直接拿出了两个储物袋:“掌柜的,我想要委托炼制护身法宝。” “好说好说,既然您自备了材料,咱们就只收个工本费。” 掌柜接过储物袋,往里面一看,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是条蛇皮,做身软甲是不错的选择,五毒蟒、青叶蛇都不太像……这是什么……石头纹,莫非这是?” 霍忍冬:“盘天巨蛇的皮。” 铺子掌柜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 他揉了揉眼睛,扒拉着储物袋口看了半晌,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都塞进去。 “盘、盘天巨蛇的皮??” “能炼吗?” “能、当然能!”掌柜的腾一下又跳了起来,满脸赔笑,“只是如此稀缺的材料,咱们也是第一次碰,需得好好研究。仙子这一条,足够做一套全身的了。” “只够一套的?” “两人份的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只能护要害部位了。” 霍忍冬理解掌柜的意思,若是单人份,可从头武装到脚,但若做两人份,或许只能护住心口、背心等部位。 “劳烦掌柜,我要两个人的护甲。辅助材料都在里面了,还请抓紧时间。” “得勒!”掌柜接过口袋,笑嘻嘻的,“仙子,若是有边角料剩余,不知能否赏给小店一寸些许?可以抵手工费!” 霍忍冬含笑:“自然。” 掌柜的一脸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多谢仙子!!!” 蛇皮软甲的炼制极耗心神,冶铁铺子的几名炼器师商议了好几天,才敲定了炼制方案。 是做一套女士的软甲背心,可护住上身。再做一套男士的护甲加护腕,可谓物尽其用。 霍忍冬也很上心,护甲是她想要赠送给戚慈的回礼,自然容不得大意,几乎是三天就跑一趟铺子。 就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月,护甲终于打造好了。 交货之日,霍忍冬看着烛火下熠熠生辉的软甲,忍不住摸了又摸。 盘天巨蛇的皮呈石头纹路,摸起来柔软,实则坚硬如钢、刀枪不入。女士的那条被掌柜的染成了银色,男士的护甲则是原色,上面还精心绘制了守护阵法。 霍忍冬抱着护甲,想象戚慈穿上它的模样,心头高兴。 她兴冲冲遇见回山,刚把东西放下,就听见洞府外有飞鸽传书。 “霍师妹,长老有事叫你去一趟。”来信的人是寻芳踪的一位师兄,霍忍冬立刻回信。 “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她看了眼桌面上的两件软甲,弯了弯眼,关好门出屋。 等到日落时分,霍忍冬再回到洞府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洞府的阵法结界还在,但门口的泥土小径有半枚人的脚印,房门的开合也和她离开时不同。 霍忍冬意识到哪里不对,猛地冲进屋子,就看见桌上两件软甲,竟然血红一片、惨不忍睹。 ——被人用狗血涂满了。 她脑内“轰”的一声,理智全无。 偷袭的人想必也知道盘天巨蛇的蛇皮刀枪不入,绝不可能简单用剪子就剪碎、划花,因此才用了这么下作的招数。 狗血染色倒是其次,主要是狗血属邪,秽了法宝的生气,纯粹的污秽不祥,给人添堵。 霍忍冬大怒,一掌拍在墙上:“是谁干的——!” 第九十章 我还敬你三分 桃花谷是天衍宗七大支脉之一,因为出产能驻颜美容的蟠桃,向来很受弟子们欢迎。 霍忍冬单手拎着两件血迹斑斑的护甲,一手持剑,气势汹汹地逼上山时,桃花谷的众人都跟见了鬼一样。 “那不是溪洞天的霍忍冬吗,怎么来咱们这了?” “她手里滴血的是什么啊……好吓人。” 一名守门的弟子被身后人推出来,战战兢兢来到她面前询问。 “霍、霍小仙子,你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这男弟子心里惴惴,眼前明明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女仙,可现今气势逼人,一副要吃小孩的表情,他根本都不敢直视。 霍忍冬扫了眼身前挡路的诸人,不动声色观察桃花谷上山的路,和山上的雕栏画栋、宫殿阁楼,冷冷吐出两个字:“找人。” 那弟子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手上滴血的衣服,本着和稀泥的态度开口:“仙子是找人啊,不知是要找谁?我先带仙子去管事那里登记一下吧。” 说着,一行人哗地一声让开一条路,作势要把她带到桃花谷的管事那里去,甚至还有人上来拉扯她衣袖。 霍忍冬怒意上涌,猛地一把甩开他们的手,“别碰我!”她脚尖一点,运起轻身术飞快朝山上飞去,犹如离弦的箭。 原本想要拦她的那些守门弟子都傻眼了,怎么眨眼间人就跑了? 他们一个个在后头紧追慢赶,但还是逐渐被拉开差距,眼看女子已经上了山,他们只能扯着嗓子大吼。 “你你你,你想干嘛,怎么能硬闯桃花谷!” “我要去告诉师父!你心怀不轨!” “等戒律堂来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霍忍冬谁也不怕,她一口气飞至半山腰,一个潇洒的转身。雪白的袍袖迎风猎猎,乌发女子的眼眸却比雪更冷。 她见周围伫立着不少宿舍,来来往往白衣弟子无数,已经都往这里涌了过来,遂压下怒意,冷笑道:“我也是天衍宗真传弟子,上你们的山头交流学习,怎么能叫硬闯?” 霍忍冬的视线冷冷扫过面前人群:“王佩玲人呢?叫她出来见我。” 方才说话的守门弟子好似有预感会来这一处一般,眼睛左看右看,结结巴巴:“佩玲师姐闭关修炼了,外人不可打扰!” “好,那她的洞府在何处,我就在外面等,等她什么时候出关了,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谈。” 霍忍冬作势抬步就要走,弟子们都急了,纷纷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 “师姐的洞府,你怎可轻易靠近!” “你们怕了?”霍忍冬勾了勾唇,将手里还在滴狗血的软甲提起来,“不是要叫师父么,叫啊。让桃花谷的长老们都来看看,你们这些弟子是如何背地里使坏的。” 那守门弟子不过是个外门修士,哪里敢跟霍忍冬硬碰硬。一群人正在拉锯战,天上祥云飞过,是邹凌海驾云带着王佩玲来了。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不修炼了?!” 邹长老隐含怒意的一声呵斥,原本挤挤挨挨的一群人都散了个没影。但他们都没跑远,悄悄躲在树后看这边的对峙。 霍忍冬敛眉肃目,行了一个晚辈礼:“弟子霍忍冬,见过邹长老。” 邹凌海斜眼看了她一会,也注意到了那两件被黑狗血沾污的蛇皮软甲,心里猜到了怎么回事,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端着长辈的架子,冷哼一声:“师侄这么莽撞前来,是想踩我们桃花谷的大门?” “弟子没有对桃花谷不敬的意思。只是今日有各位同门见证,我必要找王佩玲讨个说法。” 霍忍冬将两件软甲放在地上,她声音如常,眼睛里却怒火中烧。 “众人皆知盘天巨蛇皮难得,我从秘境里死里逃生、一路坎坷,辛苦月余才将其制成软甲。王佩玲却因私怨,故意毁我心血,其行为恶劣至极,还请邹长老明鉴。” 她话刚说完,人群里死一样的寂静。 有弟子悄悄冒头,用咬耳朵的声音:“……泼狗血?下手有够狠的啊,白白可惜了这么好的材料。” “这得用圣水泡多久才能消除邪气啊?” “多大仇多大怨。” 人群里嗡嗡嗡的,王佩玲白了别人一眼,转头就朝邹凌海的袖口撒起娇来:“师父,她污蔑我,人家才没有做这种事!” 邹凌海拍了拍小徒弟的手背,眯着眼看向霍忍冬:“霍师侄,这种话说出口,可是要讲证据的。” 站在王佩玲身后的几个跟班也适时地站出来。 “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来找茬!” “昨日冤枉了你,小霍仙子,是对我们佩玲怀恨在心了吧?” “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 当然是没有证据的。 黑狗血哪里都能找到,她的洞府阵法被破得一干二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霍忍冬孤零零站在桃花谷一帮人之中,“宗门上下,唯有她与我有仇怨,不是她,又是谁!” 王佩玲直接气笑了,她叉着腰跳出来:“笑死了,我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靠着攀金丹真君才拜师入门,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污蔑我?” …… 大家都知道王佩玲和霍忍冬从入门开始就不对付,这会儿乍一听到她毫不掩饰的贬低和嘲笑,都微变了脸色,悄悄看向霍忍冬。 却见女子眉梢都没抖一下,似是对这样的恶意早已免疫,又或者那一声声的嘲笑从未入过她心。 “你一个修士,若是敢作敢当,我还敬你三分。若是做了不敢承认,恐怕还不如我这个孤女出身的凡人。” 王佩玲脸色一变,指着她:“你、你……你敢拿我和凡人比?” “王卫王连,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教训她!” 两个跟班冷汗都下俩了,连忙哄着劝着:“师妹消消气……门派内可禁止斗殴啊。” 王佩玲血气上涌,也顾不得规矩了,恨不得当场打死那人才好:“好啊,你们两个也不听我的话了?你们胆小如鼠不敢动手,我自己来!” 说着,她抽出腰间的鞭子,直接一甩手,鞭子狠狠朝霍忍冬抽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后者也不躲避,手中落日剑燃起滚滚火光,眼看鞭和剑就要相撞。 霎时,一道霸道的灵气将双方各自一扯,阻止了冲突。 一直闭口不言装死的邹凌海瞪了一眼小徒弟:“大庭广众动刀动枪像什么话!回去自己反省去。” 王佩玲气不过:“师父!” 邹凌海一甩袖子,看着霍忍冬一副恨不得立刻扔下山的表情:“霍师侄,桃花谷不是戒律堂,你把事情告诉戒律堂,自会有人为你主持公道,少来这里惹是生非,传出去,对慈惠真君的名声也不好听。” 霍忍冬紧紧捏着剑柄,她看向被邹凌海护在身后的王佩玲,后者还有空朝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邹长老是铁了心维护王佩玲了?” “我言尽于此,你还不快快下山。莫非想叫我禽兽送你?” 霍忍冬不说话了,她低头捡起地上滴着血的蛇皮护甲,转头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两侧的桃花谷弟子为她让开一条路,有人窸窸窣窣的言论如蚊蝇般飘过来。 “证据都没有就跑过来,她想干嘛……” “小师叔那个疯子带回来的人,也是女疯子!” 霍忍冬一双拳头握得死紧,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的溪洞天。 她取了一个木盆,将软甲放在里面,用刷子一遍一遍冲洗。冷水将双手都冻得发红,可血迹洗干净了,上面的邪气依然难以消除。 霍忍冬看着面前的软甲,眼泪滴落在木盆里,无声无息。 第二天,她一身疲惫地醒来,还未洗漱完毕。忽闻门外有人扣门,声势很大。 “霍忍冬,还不出来!” “来者何人?” “戒律堂是也。” 又是戒律堂? 她没找上门,对方反而先找过来了。 霍忍冬被气笑了,她穿戴完毕,打开房门。外头的人面生,只是一脸莫测地看了她一会。 “跟我们走一趟吧。” “所为何事?如果是王佩玲毁我法宝的事,我还没亲自上门。” 那弟子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装,接着装。” 霍忍冬眉头一皱,就闻对方冷冷开口:“杀人了,你说该不该去戒律堂审讯?” 霍忍冬被他们的阵仗惊住,又被这戒律堂弟子诡异的话语吓到,她不敢置信般看向他们。 “杀人?” “谁死了?” 那弟子压低声音,仿佛响在她耳边。 “王佩玲。” 第九十一章 王佩玲之死 天衍宗·戒律堂 第二次来到戒律堂,形势却比上回严峻的多。 杀人和偷盗本不是同等级的罪,尚未审判,霍忍冬就被戒律堂弟子们打入了禁灵大牢中。 这种牢房专为修士设计,被关押的人不论修为高低,皆无法调动周身灵气,仿佛置身绝灵之地。遭受的疼痛加倍,令人痛苦难当。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黑暗深处传来囚犯们令人惊惧的尖叫哭嚎声,宛如人间地狱。 霍忍冬身上的防御法衣和储物袋皆被除去,她虽还未被处以刑罚,但禁灵牢房里自带对囚犯的阵法,还是让她周身如针扎一样疼。 一双手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疼痛感贯穿了五脏六腑,霍忍冬全身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样,这样的痛楚宛如浪潮一样席卷过她的身体,刺得她额头渗出了细密汗珠,再一滴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 她原本雪白的袖口已有斑驳的泥泞,按在地上的手指白皙纤细,掌心和指腹却有细碎的伤口渗出血迹。 黑漆漆牢房的顶端,一道声音沉沉压下来。 “溪洞天霍忍冬,因愤杀害桃花谷真传弟子王佩玲,其行径残暴至极、天理难容,特此公开审议,请掌门及众长老作证。” 说话的人是李颜道君,他是王佩玲的师祖、邹凌海的师父。他们桃花谷极其护短,自己的徒孙被害,再加上被戚慈强抢了法宝如意,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李颜当然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眼前的女子挫骨扬灰。 事关重大,除了各峰元婴、金丹长老,许多弟子也在外头旁观。 戒律堂外,溪洞天的药农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仙子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你们快去请慈惠真君相助!” “真君有事下山去了,此刻不在门中啊。” “怎会如此巧合……” 黑漆漆的牢房内,元婴长老们悬于半空,他们足不沾地,高高在上,宛若天神俯视凡尘。 高位者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威压带来的不仅是外在的压力,还能渗透到五脏六腑,把不能调动灵力的霍忍冬逼得喘不过气。 李颜提高了声音,呵斥道:“孽障!本座再问你最后一遍,是不是你因护甲被毁,心生怨怼,残忍杀害的佩玲!” 霍忍冬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对方却将她的沉默当作了某种无声的反抗。 李颜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嘴硬是吧,可到了戒律堂,你不说也得说!” 他抬抬手,原本绘制在牢房地上的法阵倏地发出红光,霍忍冬仰头痛叫一声,整个人如同折翼的小鸟,瘫软在地、抽搐不止。 云迁真君看着不忍,劝道:“李道君,此事尚未定论,如此动用私刑,万万不可!” 李颜瞪他一眼:“她是你的徒弟,你当然这么说。” 然而平时老实的云迁师父难得硬气一回:“众人皆需遵照门规,她罪名未定,李道君你这样实为屈打成招!” “云迁,你……” 两人争执时,端坐最高处的掌门忽然发话了。 曹明镜瞥了眼地上狼狈的少女:“罢了,既为我宗门弟子,也当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仔细说吧。” 掌门发话,绝灵阵法中止,霍忍冬翻了个身,这才感觉自己有了可喘息的余地。 她仰起汗涔涔的小脸,望着头顶一片金光璀璨的大能修士,一字一句道:“我没杀人。” 李颜暴怒:“说谎!” “你昨日杀上桃花谷,大有不报仇不罢休的架势,又和佩玲发生龃龉,整个分脉弟子都可作证!” “王连,你来说。” 被点到名字,平时跟在王佩玲后面做跟班的王连战战兢兢走出来。 他先是对头顶各位大能跪拜磕头,才小心翼翼道:“禀各位师祖,佩玲师妹昨晚被霍忍冬气到,说是心情不好非要一个人出去散心,我们就都没有跟着。谁知今早就不见踪影,我们找遍了山头,才在思过崖边找到她。” “可那时佩玲师妹已经气息全无,她被当胸刺穿、一击毙命,看那形状,应是剑伤……”王连不敢说下去了。 李颜气笑了,他恶狠狠转过头质问:“霍忍冬,你如今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佩玲虽与你有怨,可你不能怀恨在心,把她骗出去杀之泄愤。如此罔顾门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其行可诛!” 李颜道君的厉喝声在耳畔回荡,刺得她耳膜生疼,每一句话都如刀子割肉。 霍忍冬咬紧牙关,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实是陷入了某个人的陷阱。 只是没想到,看似和平的天衍宗竟然暗藏杀机。也没想到,王佩玲竟然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确定了,门派里有人要逼她死。 这人却不知道顾忌着什么,没有贸然找上门来杀她,选择了以王佩玲的命为引子,曲折行事。 可,是谁这么神通广大?连邹凌海和李颜道君,甚至王佩玲的家世都不放在眼里? 牢房外看热闹的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 “平时就觉得这位忍冬师姐路数奇怪,她出身平平无奇,甚至算低贱,但竟然一路扶摇直上,好像有人暗地里相助似的。这也就算了,没想到她实是这样心肠歹毒之辈,竟然暗害同门!” “佩玲仙子是骄纵了些,可也不至于杀了泄愤啊。” “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嘛,佩玲仙子有雄厚家世,又有师傅师祖疼爱,而她一介孤女,无门无路,说白了就是嫉妒呗。” “啧,如此心胸,白瞎了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这就是蛇蝎美人吧?得亏她还有个金丹师父,是个真传弟子,不然早就被乱棍打死了,哪里还能熬到全宗审讯。” 指责鄙夷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各种恶意的揣测回荡在空气里。 这时,阴暗的戒律堂有人挤开围观的弟子们,清亮的声音响起。 “各位祖师,小人是溪洞天药农阿瓜,忍冬仙子平日里与人为善,时常帮助我们,绝不是会出手迫害同门的恶毒之人啊!”少年急急为她分辨道。 其他药农们也纷纷上前:“是啊,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还请各位祖师明察!” 说着,阿瓜向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撩摆跪在了戒律堂牢房门边,他的双膝与青石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起来就很疼。 除了药农们,司宏阔、曹骏等人也纷纷站出来表态。 “霍师妹在香云山秘境外为宗门弟子们治疗,心性甚佳。此前她屡次遭受佩玲仙子刁难,也未有报复行为。师尊,弟子认为她绝非凶手!” 听到诸多为霍忍冬辩驳的话,李颜哼了一声,他一甩袍袖,元婴道君的威压瞬间将众人往后冲了几步。 “那你们说,是谁杀了佩玲?” “除了她,门派里还有人和佩玲有仇有怨?” “昨日才上门寻衅,今日她就死了,怎么解释?” 李颜三连问,司宏阔也答不出,诸人沉默。 沉寂、昏暗的戒律堂牢房内,霍忍冬冷冷勾了勾唇角,她积蓄了一些力气,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慢慢站了起来。 “我没有杀她。”她轻轻掸去衣摆上的灰尘,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王佩玲之死,是栽赃陷害,与我无关。” 空气中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你竟然还敢站起来!李颜暴喝道,“孽障,给我跪下!” 霍忍冬却并不被元婴道君的气势压迫。 “我没有错,为何要跪?” 她咽下喉头的铁锈味,尽力朗声道:“天衍宗乃天下第一大宗门,泱泱风骨几千年,难道不知何时起,竟然要逼无错弟子屈打成招吗?” 李颜被气得须发飞起,面目狰狞:“无错之人?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徒孙佩玲胸口的剑伤,怎会与你的佩剑宽窄一致!你昨日与她争执,今日她怎么就死了!”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对了,我倒是差点忘了。你此前与白玉京秋水镇的韩家有龃龉,似乎还痛下杀手,残忍杀死了韩家的一名老爷,可确有其事?” 人群里发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霍忍冬垂下眼,深感疲惫和无力。 “门中弟子的飞剑,剑刃大多在一寸半到两寸之间,宽窄一样根本不能说明问题。” “我是看不惯王佩玲,但也不至于要杀她偿命。就算我要杀,也不会选这个时机,摆明了让别人误会到我身上。” “至于韩家……”霍忍冬顿了顿慢慢说道,“韩拓虽非我直接杀死,但我也有参与。他和门内某人勾结,故意将我骗下山,设计害我性命,他是歪门邪道。韩拓之死,纯属活该,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霍忍冬的意思是,韩拓死有余辜,虽非她亲手所杀,但她要是有那个能力,也是一定会杀他的。 掌门曹明镜端坐祥云之上,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他已是元婴后期的道君,天衍宗修为第一人,目光中自有沉沉气势。 更别提周围或是看好戏,或是事不关己的各位元婴长老。然而在这样上位者的威压中,这个刚刚步入筑基初期的小弟子却硬是没有移开目光。 曹明镜可以看到她全身都在这样的威压下颤抖,下唇甚至被自己咬出了一条血线而不自知,却依然在坚持。 霍忍冬颤巍巍抬起手,行了一个礼:“弟子从未杀害王佩玲,请掌门道君……明察。” 第九十二章 此女当诛 “掌门师兄,莫要听信此女狡辩!” 李颜一脸阴郁地看着站在地上的霍忍冬:“佩玲身上有家传的护身法宝,门内弟子就算是筑基巅峰也难以把她一击必杀,何况思过崖周围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来人必是用了什么手段。” “此女在秘境内连盘天巨蛇那种神兽都能杀,何论区区一名炼气小弟子?!” 李颜的话一出,邹凌海也从人群里走出来,二话不说半跪在地,表情沉痛。 “掌门在上,佩玲虽顽劣,却是我最小的爱徒,她本性不坏,可没想到小孩们的打打闹闹竟会招致杀身之祸!佩玲的曾祖爷是位元婴后期大能,此事一出,我们势必要给王家一个说法。” 他又指向牢房内摇摇晃晃的霍忍冬:“此女诡计多端,自她入门无一刻安宁,她是宗门一大祸患,绝不能留下!还请掌门做主,严惩凶手!” 桃花谷弟子们平时和王佩玲交好的,或者是李颜座下的,此刻全都鱼贯出列,跪在地上齐齐呐喊。 “请掌门严惩凶手——” “请掌门做主——” 整齐划一的声音犹如飓风,把那孤零零站在牢房里的姑娘衬得格外瘦小可怜。 其余诸峰看热闹的众人,见此也闭口不言。谁此刻开口求饶,势必就要和桃花谷交恶。 形势逼人,要想平息众怒,唯有杀一人解决。 掌门曹明镜沉默半晌,慢慢开口:“天衍宗弟子谋害同门,按律当剔除籍贯、斩首示众。”他的声音没有情绪,冰冷漠然,一如主峰山巅积年不化的冰雪。 霍忍冬瞪大眼:“掌门,我……” 李颜却不打算轻饶她:“孽障住口!” 他毫无保留,属于元婴期修士猛烈的威压兜头袭来,一下子如泰山压顶,将她整个人沉沉压于其下。 “噗——”霍忍冬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她攥紧胸口的衣服,心脏仿佛要被大能的威压碾碎,经脉里灵力倒流,修补的速度却比不上损毁的速度。 痛苦难当之际,她颤巍巍抬头,没有去看掌门等人,而是看向了另一处。 那里站立着云迁师父、同门师兄弟,还有其余几大峰平时交好的弟子修士们。 霍忍冬姣好的面容秀丽婉约,是不少男弟子的梦中情人。然而此时她面如金纸,嘴角流血,目光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洞彻,仿佛把众人都看透了。 平日里关系好的弟子们与她的目光一触,竟都下意识别过头,不敢再看,生怕扯上什么关系洗不脱、扯不掉。 云迁真君眼眸微动,目含不忍,他往前走了半步,最后还是停下,劝道。 “忍冬,你就服个软吧。现在没有证据,你求一求掌门,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命。” “是啊师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算是面壁思过几年,早晚也会放出来的,比丢了性命强啊!” 霍忍冬看着自己的师父、师兄弟们,眼神里水光涌动,心头绝望弥漫,她咬住嘴唇沉默着摇摇头。 她如果开口求饶,这宗欲加之罪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不是她做的,最后也会冠到她脑袋上。 见小弟子如此固执,云迁真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辩驳的话。 李颜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愤恨和快意,他高高抬起手掌:“孽障,今日谁也救不了你!我必要为我徒孙报仇,将你这等心肠歹毒的女子挫骨扬灰!日后天衍宗门内,看谁还敢谋害同门性命——!” 他这一掌可是运足了元婴期修士的法力,霍忍冬无法宝法衣护体,区区筑基修为,根本不可能熬下来。 她愣愣看着面前人,缓缓闭上眼睛。 云迁想要上前拦一拦,但李颜的第二掌还未真正打下来,就被人隔空拦住。 一道旋转的紫色电光倏地飞来,“咣”的一声竖着插在牢房地面上,立起一个守护结界,李颜被巨大的力量反弹,差点从半空掉下来。 “何人捣乱!” 没经受预想中的疼痛,霍忍冬缓缓抬头,看见面前一道紫光莹莹,是熟悉的宝剑。 雷刑剑…… 虽然只是一把剑,但在场的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雷刑剑在此,挡在女子身前的就不是一把飞剑而已,而是那个在天衍宗横行霸道、闻风丧胆的男人。 果然,一道冷漠的声音自外头传来,如冰如雪。 “她既无错,何必服软?!” 戚慈一步步踏上台阶,雪色长发飞扬。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衣领、袖口处还溅着不知道谁的血迹,整个人煞气通天、宛如杀神气势汹汹无人敢挡。 见到他,桃花谷弟子们神色各异,唯有溪洞天的药农们打心眼里高兴。 阿瓜抹了把眼泪,喜极而泣:“师叔祖您终于来了,快救救忍冬仙子吧!她是冤枉的!” 戚慈扫了眼牢房内外的情况,声音沉沉:“我当然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而那个始作俑者,恐怕就在现场看好戏呢。” 悬浮于半空的大能们也神色有异,戚慈都来了,他们知道今天的事情不会简单了结。 李颜瞧见这个最年幼的师弟,一副掩饰不住的厌恶神情:“戚慈,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此事与你无关,少来掺和!” 戚慈冷笑一声,走到霍忍冬身前站定,一副完完全全的维护姿态:“怎么没有关系?你刚才不是还提到韩家的老爷么,那个叫韩拓的男人,其实是我杀的。” 众人一惊。 李颜没想到他会当面说出来,一时间难以反应,手指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戚慈勾勾唇,回头看了眼霍忍冬,继续道:“不光如此,她在秘境内击杀盘天巨蛇的法宝,也是我给的。” “这么说来,蛇是我杀的,韩家人也是我杀的。证据全都指向我。按师兄的逻辑,是不是说明王佩玲也是我杀的了?” 李颜被他绕晕了,一手扶额:“满口胡言乱语!” 戚慈不等他们反应,冷哼一声:“无证无据,动用私刑,以大欺小。李颜师兄,你屈打成招一名小弟子,身为元婴道君无半点慈悲,可真行啊。” 元婴期的大能责打一名毫无防御手段的筑基小弟子,说出去确实不好听。李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待再和戚慈理论,只见那男人拔出地上的雷刑剑,往肩上一抗,动作潇洒利落,眉眼冷肃,整个人杀气冲天。 隐隐的雷光卷起狂风肆虐在他周身,形成一个防护罩,大有大闹一场的架势。 戚慈低垂着眼,长发散乱飞扬:“今日我在这里,谁敢动她。” 戒律堂里死一样的寂静。 霍忍冬从地上爬起来,愣愣瞧着如山屹立在面前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公子……” 正在僵持当中,忽然有一名报信弟子从外面匆匆跑来,瞧见里面紧迫的气氛,欲言又止。 曹明镜瞥他一眼:“有什么事,不用怕,说吧。” 那报信弟子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启禀掌门、各位长老,刚才宗祠内有信传出来,说是、说是桃花谷大师兄,陆岩的魂灯灭了。” …… 死一样的沉默。 “你说什么?怎能开这样的玩笑!”邹凌海一掌将那弟子推倒在地。 小弟子吓坏了,不停磕头:“长老饶命,宗祠事大,弟子不敢贸然误传啊,是陆师兄的魂灯,是真的、真的灭了!” 但凡真传弟子,都会在门派宗祠内供奉魂灯,灯死则魂灭,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而邹凌海一天之内连失两位爱徒,此刻面如死灰,完全不敢相信。 他跌坐在地愣愣絮语:“怎会、怎会!岩儿今日不是外出执行任务吗,根本没什么危险的任务……” 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不顾形象一把抓住那名报信弟子的衣襟:“他的尸体呢,尸体在何处!” “长老,我们派了好多人外出寻找,现在还没找到。” 邹凌海眼眸瞪大,整个人神神叨叨,他也没心思顾及王佩玲的死了。 “我的岩儿最是老实本分,一定是散修谋财害命,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加派人手,继续找!” 桃花谷乱成一团时,一道声音犹如利刃,倏地响在众人耳畔。 “不用找了,我告诉你他死在哪。”戚慈淡淡说道。 第九十三章 是我杀了他 邹凌海一愣,完全没反应过来似的,他缓缓回头,眼眸通红、声音嘶哑。 “你、说什么?” 戚慈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我说,我告诉你他死在哪里。” 说着,他伸手在半空画了个圈,一幅白玉京地界的简易地图便凭空显现。 地图上,一点忽闪忽闪的红光格外引人注目。 戚慈指了指那处,语气随意:“陆岩就死在秋水镇西行五十公里的落英峡谷内,去寻吧,没准还能来得及收尸。” 落英峡谷属于野郊,根本无人居住,经常有猛兽动物出没,那些动物可是食肉的,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没准陆岩的尸体会变成什么样。 邹凌海直接崩溃了,他拔出腰间佩剑,发狠大吼:“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就是你害了他!” 戚慈回头,这一眼凉如寒水、锋利如刃,他哈了一声,冷漠的声音好似诅咒。 “没错,是我。”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这位师叔祖行事悖逆,但没想到会狂妄至此!他竟然直接当众承认了杀害门内弟子的恶行,算是坐实了平日里弑杀残忍的恶名。 人群里传来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还是有些人保存理智的。 秦秋水真君疑惑:“好端端的,慈惠真君为何要杀这弟子?分明是他犯了什么大错。小师叔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云迁也劝道:“是啊,小师叔是冲恒尊者的关门弟子,为门派鞠躬尽瘁、封印黑域这么多年,此事必有隐情……” 牢房里的霍忍冬也有些狐疑。 这一日发生的事着实蹊跷,先是王佩玲被人暗杀,她被人陷害,再是戚慈在山下杀了陆岩。 她总觉得……幕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不为人所知。 还有人在劝,但是邹凌海哪里听得了这些,他一把甩开劝阻的人,扬起手中长剑:“什么隐情!戚慈曾手刃修士百余人,你们都忘了吗?!他嗜杀成性、凶残暴戾,他能有什么隐情!” 邹凌海眼眸通红,一步步逼近:“这妖女害我小徒佩玲,你又残忍杀我岩儿,此仇不共戴天,我桃花谷绝不允许被如此欺辱。” “我杀了你——!!!” 邹凌海疯了。 他也是剑修,又有金丹中期修为,其实实力本不弱,只是资质略平庸些,平时又忙于俗务,不如戚慈那么惊才绝艳,便显得战力稍弱了些。 但此时此刻,邹凌海接连遭受两名爱徒的死讯,精神崩溃。金丹期的灵力威压狂暴肆虐,他手中长剑横扫,犹如金戈铁马,剑气宛有实质般向前切割而去,瞬间将监牢的铁栏给砍断一片! 金铁断裂的声音刺耳难当,眼看剑气横扫,就要波及到牢房内的霍忍冬,她情急闭眼,下一刻却又另一股剑意袭来,生生阻拦住了邹凌海的攻击,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 这股剑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平日里碾压妖物魔兽宛如砍瓜切菜一样简单,此刻却温柔如水,像被子一样将她护住。 戚慈看到女子性命无虞,又转头看向邹凌海时,周身气势便已经变了。 这个男人仅剩的温柔都给了霍忍冬,他再面对其他人时,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戚慈抬手放在剑柄上,脸上分明还是笑着,眼神却已经冰冷至极:“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叔。你欲与我比试,我乐意之至。” “可是我有我的剑道。若你心意已决,就请拔剑。我若是输了,头颅自然留在这里。若是我赢了……你则是我剑、下、亡、魂。” 他语速平平无奇,但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戚慈昨天下山,在落英峡谷就已经经历了一番厮杀,此刻周身戾气惊人,法衣上还沾着旁人的血,剑意狂暴几倍,连风中都带了血腥的味道。 便是在戒律堂内外围观的弟子们,凡是被这二人多余的剑意扫过的,都感觉头晕心悸、震裂心神,修为低的甚至瑟瑟发抖。 “师父,别被他的激将法骗了!” “您消消气,还是请掌门做主吧。” “当务之急是先请回大师兄的尸骨啊……” 桃花谷的弟子们纷纷劝道,可邹凌海正在怒意头上,恨不得当场把戚、霍二人挫骨扬灰。 他甩开旁人,冷哼一声拔剑直指戚慈:“灾星,冲恒尊者已经坐化了,你算什么小师叔,如今看有谁还能护你!” 话音刚落下,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气便碰撞在一起,霎时剧烈狂风在戒律堂内卷起,将站在门口的弟子们全都推到了外头,哀嚎声一片。 金丹修士的斗法,绝不是筑基期那么简单。众人只觉得眼前一团迷雾,看都看不真切,也分不清到底谁占据上风。 要说修为,戚慈已经是大圆满境界,邹凌海却还是金丹中期。但邹凌海年长戚慈许多,许是有许多经验可不可知…… 邹凌海不知道围观人群的想法,他的感觉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只觉得面前仿佛有惊涛骇浪,那把赫赫有名的雷刑剑犹如催命符,似凛冬冰刃,似天宫虎符令牌,可号令千军万马,剑意暴戾至极! 他起先靠着一腔怒意勇往直前,可渐渐越发力所不及。 怎么回事……戚慈不是金丹大圆满嘛,他们不至于差这么多! 分神间,眼前又是一道裹着雷电的剑。 邹凌海直觉自己不能正面对上这一剑,立刻闪身后退想要避开。然而雷光既起,便是漫天满地,犹如牢笼,又有何处可遮挡?! 邹凌海避无可避、只能硬接。 然而最初想要躲,发现没地方躲,临时勉强再去接这一剑,便已经慢了半步。 邹凌海手里的剑挡住了戚慈的攻击,剑刃被挡下来了,却挡不住汹涌狂暴的雷电。 “咔嚓——” 刺目的电光从地面攀爬而上,如同雷蛇,邹凌海稳妥整齐的法衣被雷光舔舐,瞬间被烧焦,他皮肤上也多了几道焦黑痕迹。 “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鬓发散落,一位金丹期的真君,硬生生从端方仪表的君子模样,被这道雷光打成了狼狈之姿。 戚慈却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他变了招数,直接拾起雷刑剑,剑尖刺向邹凌海胸口。 这时,终于有人出言打断。 “够了——还不住手!” 掌门曹明镜终日仙风道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纹,他手掌一抬,一道雪亮银光从袖中闪现,圆圆的像一轮明月,瞬间飞到邹凌海身前。 这白光明明薄如蝉翼,却坚如磐石,雷刑剑撞上去竟然分毫不动,反而是戚慈自己被逼退,接连退后好几步才停下。 “铛——”的一声嗡鸣久久回荡不去。 戚慈站稳,默默咽下喉中的血腥味。 明镜道君是当年冲恒尊者的大弟子,如今已经一千多岁,是元婴大圆满境界,没人知道他到底滞留在这个境界多少年,只知道,如今他是天衍宗修为最高的修士,无人可出其右。 戚慈收剑,冷冷看着面前几人。 “掌门师兄待如何?” 曹明镜不说话,只是抬手一挥,那道坚不可摧的照天镜便又飞回他袖中。 支离破碎的戒律堂内外寂静一片,趴在地上的邹凌海突然回过神来,他变了一副模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掌门道君您要为我做主啊!戚慈此人,从前仗着冲恒尊者的宠爱目中无人,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今尊者故去了,他还不肯收敛,白白害我徒儿性命!” 在邹凌海的哭声里,曹明镜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瞥向这个自己最年幼的师弟:“慈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杀害了桃花谷弟子陆岩,还将他抛尸野外。” 戚慈冷笑一声,将雷刑剑“铛”的一声插入面前的地下,白发在背后飞扬。 他分明只有一个人,却在执剑的一刻,仿佛天上地下,他一人可挡。 李颜道君看不下去:“掌门师兄何必再问,他方才差点取了我徒弟性命,肯定是要杀人灭口!” 戚慈不解释,霍忍冬却看得着急:“公子!” 男人回头和她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这才压制了周身的狂暴煞气。他本就不想取邹凌海性命,如此这般,只是因为被逼急了。 戚慈开口:“邹凌海,你口中老实本分的爱徒,实则私底下倒卖魔兽内丹、制作邪物墨玉丹。此罪一出,我杀之不过分吧?” 言罢,他也不再看地上的人,只重新向悬浮于上空的掌门和各元婴长老拱手。 “我之言句句属实,请掌门师兄定夺。” 话音落下,弟子们群们爆发喧哗阵阵,言语的风向一下子就改了。 “陆岩疯了!真是看不出来他是这种人!” “墨玉丹是什么?” “你是不是蠢,那是一种修士吃了会入魔的丹药,早就被列为禁药了。为了几年修为搭上前程,实是饮鸩止渴,私自做这种东西,陆岩可谓恶毒至极!” “师叔祖杀的好!” “只是陆岩是从哪里得来的渠道制作墨玉丹?” 人群喧闹,霍忍冬却看得分明,戚慈说出真相的那一刻,邹凌海脸上明显是有一瞬间的慌乱。 第九十四章 逐出师门 李颜见大家明显动摇,勃然大怒。 “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来!如此大罪,怎能轻易听你一派胡言!” 戚慈看着面前跳脚的老头,嗤笑一声。他也不顾别人的眼光,抬脚走入已经七零八落的牢房,丝毫不介意这里的脏污。 他把地上的女子扶起来,一手握住她手腕探脉,神情严肃。 霍忍冬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握着自己手腕的大手又热又宽厚,挣也挣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我没事,你放心。” 戚慈扯下自己的披风给她裹住,冷哼一声:“你若有事,我叫他们一个也走不了。” 方才出手的邹凌海在后头听见这话,气得都要七窍冒烟。 “你休要岔开话题,证据呢,把证据拿出来!我徒儿已经丢了命,我不允许别人如此污蔑他!” 戚慈将霍忍冬藏在身后,自己从袖中掏出一物,扔在地上。 这物是一颗圆滚滚的珠子,顺着地板咕噜噜滚到了众人眼前。 大家定睛一看,见这珠子通体漆黑,表面弥漫着黑气,宛如血管一般蔓延缠绕,诡异非常。 戚慈冷漠道:“你要证据,我就给你。” 邹凌海脸色已经白了。 戚慈瞧着他:“有人看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站在角落的司宏阔摇了摇头,抢答道:“师叔祖,若我没看错,这是一颗妖兽内丹,看大小品级还不低,起码八级以上。” “没错。”戚慈将那颗漆黑的妖兽内丹踩在脚下,又转头去问霍忍冬,“你在秘境里杀了神兽盘天巨蛇,为何只取了皮和牙?” 霍忍冬一愣,没想到他会开口问自己这种问题。 她定了定心神,回答道:“巨蛇已被障毒污染,众所周知,被障毒侵染的修士会堕魔,妖兽灵兽则会变成魔兽,内丹虽然还有巨大力量,但绝不可使用,否则会后患无穷。” 戚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才入门多久,连她都清楚明白,陆岩却不知道?” 他走到颤抖不已的邹凌海面前,声音冷漠:“也是,高阶妖兽的内丹,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何况是用它炼制……墨、玉、丹。” 最后三个字落下,邹凌海“啪”一声跪在地上,满眼惊恐地朝着曹明镜举起右手:“掌门道君!我对天发誓此事与我绝无干系!什么墨玉丹,我们桃花谷根本不知情!” 悬浮在半空的诸位元婴道君神情各异。 白玉京会盟上上下下虽然是垂垂老矣的庞然大物,但在明面上,凡是和黑域、障毒扯上关系的东西,都是众人的逆鳞。 各大正道门派每五十年就需派人去加固封魔印,阻挡黑域内障毒外溢,其花费的人力物力根本不可想象。 更别提,竟然有人偷偷利用黑域内的产出来牟利。 墨玉丹此物,以被障毒污染的魔兽内丹炼制而成,修士服用后虽然可以快速增进修为,但也会逐渐妖魔化,丧失道心,最后变成不人不鬼的魔物。 曾经把霍忍冬捉走的周家老怪就是个例子。 也难怪当时戚慈在周家密室里搜出墨玉丹空瓶时难掩震惊的表情。 邹凌海此刻再怎么发誓,也只是空口白话而已。 戚慈不想听他废话,他走上前丢出一把断了的佩剑,剑柄上面赫然刻了一个“岩”字。 “陆岩是你的大弟子,私自倒卖魔兽内丹,制作墨玉丹这么大的事,他多大的胆子敢一个人做?” “我察觉香云山秘境有异,特回去守株待兔,果然蹲到了他去捡拾秘境内遗留的魔兽内丹。” 戚慈笑了下,俊美非凡的面庞流露出痞气:“邹真君方才还说,您的弟子老实本分。” “但就是这么‘老实本分’的弟子,在发现我尾随后,竟毫无顾忌要痛下杀手,无奈之下,我只能灭口。” 他敛下神色,朝着高处一拱手:“掌门师兄,天衍宗贵为正道第一大宗门,如今牵出如此丑闻,还不知陆岩下线的墨玉丹销路去往何处,您认为……” 刚才还热闹的戒律堂已经安静一片,元婴道君们谁也没开口劝说。因为涉及障毒和墨玉丹,谁也救不了。 曹明镜捏了捏眉心,略显烦躁:“将邹凌海带下去严加审讯吧。” “是,掌门。” 几名戒律堂弟子从黑暗处走出,将身形肥胖的邹凌海连拖带拽弄下去,任凭他怎么哭喊求饶也纹丝不动。 桃花谷的弟子们看着男人被拖出去,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他们感觉天都塌了。 “师兄,我们桃花谷是不是要完了……” “说什么屁话,李道君不是还在吗?” “你们都闭嘴!” 各种丧气的议论声传入李颜的耳朵,他捏紧了拳头,只觉得丹田都要气炸了。 他今日失了两名徒孙,又失去了最听话的徒弟,面子早就丢尽了,要是再不出言,恐怕桃花谷人人都可踩一脚。 戚慈正在用灵力慢慢帮霍忍冬修复损伤的经脉,就听见身后一道戾喝声。 “戚慈——!” “此事还没完,怎容你三言两语就混淆视听!就算陆岩有嫌疑,也该带回来经由戒律堂审讯,哪里轮得到你私自处置!” 李颜指着一男一女:“霍忍冬杀害佩玲还未定论,你又承认自己杀死陆岩,你们二人嗜杀成性,今日本座绝不容许此事轻易揭过!” 要说天衍宗上下各位长老,李颜绝对是最恨戚慈的。 他的道侣蝶花真人,一百年前和戚慈的母亲纪云仙是手帕交,当年白玉京出动百余名修士封印黑域,蝶花真人也在队伍里。 结果大家都知道结果,那些修士全数死在了海域里,无一人生还。戚家也仅剩下戚慈一根独苗。 李颜从此就恨上了他,认为当初的大难就是戚慈的父亲所为。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视,冒出滋滋的火星子。 戚慈冷笑一声:“是我杀的又何妨?装好人久了,偶尔也想活动活动筋骨,动手杀杀人。” 他话一出,大家又都想了起来。这位可是以一人之力,屠杀百名黑域魔修的主,又仅凭意志力,身中障毒却不堕魔……人送杀神外号。 沉默里,有一名元婴道君开口:“慈惠追踪墨玉丹线索,是为正道……但他行事乖张莽撞,有违门规。掌门师兄,以我所见,不如放他下山游历几年,好好磨炼一番心智,也算对得起冲恒师尊的遗嘱。” 这话出口,三三两两开始有人附和。 “道君所言甚是。” “慈惠的性情是该磨炼。” “怎么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杀人灭口啊。” 门外的小弟子们对视一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元婴长老表面上是让戚慈下山游历,实际上是因他实力太强遭人忌惮,不能留于门派了。 霍忍冬一听急了:“各位长老,真君行事并无过错,为何要罚他?” 戚慈拦住她,笑着摇摇头。 他朝头顶的各大能轻蔑道:“我可以走,但你们可想好了,我若离开,黑域每五十年的封印,就得找别人了。” 他痞痞一笑,众人脸色一变。 方才说话的那名元婴道君强装镇定:“你、你……我们天衍宗,并非离不开你!” “那好啊。”戚慈看了不看他,反而回头温柔地看向霍忍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疗伤。” 李颜伸手:“等等,你可以下山。但此女杀害我佩玲徒孙还未审理。来人!去把她押下去。” 他们是铁了心要把王佩玲的死按在霍忍冬头上,即刻就有几名戒律堂弟子过来要擒住她。 戚慈的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他横扫一眼,汹涌的威压伴随雷击,“咔——”的一声巨响,将那几名戒律堂弟子击退。 几人在地上痛苦哀嚎,戚慈却一步步踩在地上,面上再无笑意。 “她是我的人,我要走,也必须带她一起。” 李颜笑:“她要走,只能是被逐出师门!” “王佩玲死不死,与她无关。如此黑白不分的宗门,不待也罢。” 戚慈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她是他的。 霍忍冬循声回头,就见那身染血迹,白发如雪的男人也正向她看来。 男人有一双美丽的凤眼,周身气质暴戾乖张,他身形分明笔挺、如竹如松,在霍忍冬眼里,他就是浩然君子。 “忍冬,你愿意跟我走吗?”戚慈问。 一如当初在秋水镇,她身中红丹诅咒时奄奄一息,在街头等死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他当时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当真要我救你?】 当时选择了他。 现在,她依然会。 戚慈伸出手,霍忍冬毫不犹豫握住,她朝他露出一个笑。 回过头,她看向一脸担忧的云迁真君:“师父,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霍忍冬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徒弟以后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请您原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份恩情徒弟永不敢忘。” 云迁真君欲言又止,他把她扶起来,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忍冬……你何苦呢。” “徒弟心意已决,门内已无我二人容身之处,不如下山游历。还望师父日后保重身体。” 云迁揩了揩眼泪,悄悄塞给她一个储物袋,别开头去不再看。 和师父告别完,她又面向其他的弟子们。 司宏阔与曹骏几人皆是双手抱拳:“保重,有缘再见。” 霍忍冬一一回礼。 溪洞天的药农们是反应最大的,阿瓜痛哭流涕不止:“仙子,您真的要走?您明明是被冤枉的,为何要被逐出师门!” “仙子,我们舍不得你。” “忍冬仙子,大恩不言谢,若没有您施展春风化雨决,我们的灵植都将枯死了……” 霍忍冬将他们一一扶起:“日后没有我在,你们也要勤加修炼。外门弟子也是人,谁说人定不能胜天。” 溪洞天药农们抹着眼泪,重重点头。 东西都在储物袋里,没什么好收拾的。 戚慈从戒律堂里把她的随身物品都抢了回来,霍忍冬站在问心途路口,回头遥望天衍宗的七座山峰。 长剑破空,破云入雾,瑰丽晚霞,再灿烂朝阳。 拜师上山时,是如此景象。 待到被逐出师门之际,又一次晚霞挂满天边,她终于远远看到了云雾缭绕之中真正的天衍宗山脉。 和凡人村落、王侯城池有何区别? 第九十五章 “我要她” 站在天衍宗大门入口处的人是李玉虚。他最初在秋水镇见她时,她手刃前夫。后来也是亲眼见着她如何一步步爬上问心途,成为真传弟子。 只是此刻,他也必须看着霍忍冬被赶出山门,不禁喟叹一声命运无常。 他站在牌楼处,目送一男一女背影远去。 霍忍冬却忽然回头:“且慢。” 李玉虚一愣:“仙子还有何事?” 许多看热闹的弟子也在不远处围观,久久不散,他们也想亲眼看看这位入门时测出五行俱全天灵根的弟子是怎么离开的。 霍忍冬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施施然朝天衍宗的牌楼下走去。 戚慈留在原地,没有妨碍她。 霍忍冬抬头看着雕刻华美,刻着“天衍宗”三个大字的精致牌楼,伸手拂过。然后从腰间摘下一块弟子令牌。 她将那写着自己名字的令牌放在牌楼下方,令牌上垂挂的流苏串珠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动。 雪白牌楼有如仙界琼楼,夕阳将白色染成橙黄,光晕缠绕在少女身上,便有如华光在身。而抬头仰视牌楼的她,便是华光里新生的天鸟。 在远处围观的弟子们还以为霍忍冬打算做什么。 毕竟是被冤枉而赶出宗门的,会愤怒吧?会暴躁吧? 可她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弟子令牌摘下,再重新归还。 感激这里曾庇护一时,如今清清白白离开,两不相欠。 戚慈看着这一切,伸手向霍忍冬,径直道:“走吧。” 分明是被门派抛弃、逐出师门,从此沦为人人鄙弃的散修,他却语气轻松,甚至这样伸出一只手,就像是在邀请霍忍冬去踏春郊游。 霍忍冬看着他,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却好似未觉,只抬手放在戚慈手心,看着他的眼睛,眼眶依然抑制不住地再带了一丝红意,眼中却已经有了笑意。 “好。” 这个笑便是天衍宗弟子们最后看见她的模样了。 * 勉强支撑着走出天衍宗范围,霍忍冬因在牢狱内遭受李颜的元婴威压直接攻击,到底是受了内伤。 脸色苍白,连如花唇色都消退了。 戚慈松开牵着她的手,微微俯身,一手绕过女子后背,一手穿过她膝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随后,他召出一件飞行法宝,抱着她坐了上去。 这是一件扇面形状的飞行法宝,速度比雷刑剑差远了,从没见戚慈用过。但好在扇面宽大,足够容纳他这样随意盘坐其中,再将霍忍冬认真护在怀里。 光天化日的,如此姿势实在亲密,但霍忍冬没有挣扎,只是静静靠在男子胸口,感受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阔耳狐阿狸从她衣袖中探出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再一跃而下,在扇面角落找了个位置趴下睡觉。 法宝在空中徐徐飞翔,霍忍冬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公子,我们去哪?” 戚慈:“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说着,他一手握住她的腕子,继续输送灵力为她治疗。 他说的轻巧,但她知道,两人的前路荆棘满地、凶险难测。她把李颜等人得罪的够狠了,形势甚至比之前遭受韩家大难时还要难过。 然而她此刻蜷缩在戚慈怀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好像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的。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低头。一缕雪白发丝垂落,正落在她额头,有些瘙痒,霍忍冬下意识吹了吹。 戚慈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怎么,后悔了?” “有一些。”霍忍冬老实应道。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戚慈佯装不虞,“上了我的贼船,想走也走不了了,况且我早就问过你的。” “不,我只是后悔如果有今天,当初就应该和你浪迹天涯,不该拜入宗门的。” 戚慈一愣,看着她的眸光渐深。 夕阳的光晕温暖,将少女的睫毛和她眼中的他都照得十分清晰,她一只手抓着他襟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微微垂下,被他握在掌中,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传递彼此的温热。 霍忍冬眨了眨眼,感觉和面前人的距离在缩近。他的脸逐渐靠拢,好像是要…… 心绪纷乱之下,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鼻尖迎来的是戚慈俯首后逼近的气息。 清爽的男性味道靠近,但他没有那日酒醉强吻时的蛮横,反而温柔如水。 他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 “你……”霍忍冬微微颤抖,睁开眼看他。 戚慈俊美的五官近在咫尺,他的眼瞳很深,好似有无数浪潮暗涌其中。 他们脸贴着脸,毫无距离,但他没有闭上眼睛,就这样近在咫尺、默默地看着她,让她一寸寸看清自己眼底的情愫,看清那所有的汹涌爱意。 看清夕阳的光晕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名为温柔的枷锁。 两人背离师门,抛弃所有,此行渺渺无期。什么小师叔、师叔祖都成为过去,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却只想吻住怀中的人。 * 银海书斋的总店建在白玉京最繁华的街市,每日都有无数修士、散客登门。 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消息,没有购置不到的材料,一切愿望好像都可以实现,灵石财宝如流水倾泻。 连同大家眼里的书斋斋主,都是光风霁月、谪仙一般的人儿。 银海书斋顶层密室内,昂贵的洒金帐子层层垂落,袅袅熏香升腾。精致的红木家具掩映里,深处的美人榻上躺着一名身量高挑的男人。 他垂头闭着眼,一手撑着脑袋,好像睡着了。如墨的黑色长发顺滑地披散在肩背,像流淌的星河。 独孤易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从袖口露出的修长手指洁白如玉。 他光是这样躺着都是一幅绝美画卷,也难怪白玉京诸多女修都视他为闺中情人。 只是当香炉里熏香燃尽,独孤易眉头忽然一皱。随后他手腕一翻,紧紧握住美人榻的扶手,青筋暴起、指甲剐蹭。 因为动作剧烈,白色衣袖卷起,那双如玉的手之下,小臂、手肘……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 独孤易喘息着,以灵力压下痛楚。他坐直身体,眼神有些涣散,但神智十分清醒。 “斋主,小人为您燃香。” 侍童小鱼扣了扣门,端着香盘走进内室,轻手轻脚往香炉里添加香丸。 独孤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这种痛,其实……并非第一次承受了。 与几百年前相比,这痛,简直太轻微了。 独孤易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拿过锄头,握过铁锨,扛过沙包的手。 他是凡人出身,长在一个即将毁灭的书香门第,到他这一代,家族累积的财富挥霍殆尽,饶是他天资聪颖、容貌出众,也必须为生计打拼。 没人可以想象,为了一个馒头,他都付出过什么。 所幸天命眷顾,他在二十岁那年入山砍柴时,发现了一处移动秘境。 这只是个很小的秘境,秘境主人是个死去的无名散修,也就筑基修为。但独孤易如获至宝,他得到了功法秘籍,甚至还有简单的法宝武器。 他以为自己能成为神仙了。 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灵根普通,资质平平无奇。 不管再怎么刻苦修炼,不分昼夜吸纳灵气,他的十年努力不及天之骄子一月。 他荒废了田地,抛弃了亲人,卖掉了祖宅,好不容易取得炼气修为,一路摸爬滚打到了白玉京。 却只换来别人的白眼和奚落。 “哈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快滚开,别脏了我们大小姐的眼。” “乞讨的?喏,算我们尊主今天心情好。” 独孤易看着那些修士骑在威武神兽身上,穿着叫不出材料的法衣,带着面容美丽的随行侍女,踩在他们这些贫苦散修的头上。 只觉得……好不公平啊? 凭什么,只凭他们有一个好的出身,好的天资,他就只能甘为旁人脚下的泥吗? 独孤易不信天也不信命,若是信,他当初就该死在凡人家族的田地里,日日和麦子相伴了。 侍童小鱼点的香起了作用,旧伤造成的隐痛渐渐缓解。独孤易轻抚眉心,神情逐渐舒展。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斋主,已是酉时了。” “天衍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忍冬仙子和慈惠真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驱逐出山门,现在算算时间,怕是已经快走出白玉京地界了。” 独孤易躺下,声音舒缓:“告诉韩家那帮废物,他们的机会到了。这次再弄不死戚慈,他们也不用再回秋水镇了。” 侍童小鱼拱手下拜,不敢抬头:“谨遵斋主吩咐,小人即刻去传话。” “还有,告诉他们一件事。”独孤易睁开眼,细长的凤眼眯起,“我要她。” 第九十六章 被掳走了 扇面法宝飘飘摇摇出了白玉京,沿着山林边缘缓缓前行。 顾及到霍忍冬身上的内伤,他们飞得不高,偶尔有小鸟从身旁掠过,一派岁月静好。 霍忍冬靠在戚慈怀里,不由想:若是一辈子都能这样,也挺好…… 只是这种想法刚刚生出,背后的男人忽然一把扣住她的肩头。霍忍冬一愣,还以为是他察觉了自己的羞人想法,还没来得及回应,脸色却和戚慈一起变了。 有危险—— 顷刻间,脚边的落日剑极速颤动起来。 周围一片山林充斥满了“嗡嗡嗡”的响动,好像有无数金铁齐鸣。 一刹那,铁马金戈与千万汹涌的气势翻山倒海,周遭的树叶簌簌而下,狂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风雷之势向两人的方向扑面而来——! 霍忍冬努力睁大眼,可她根本什么也没看见。 在遇袭的电光火石一瞬,男人猛地侧身挡在她的面前,以自身为盾,为她挡去了最凌厉的一波攻击。 二者灵气相撞,发出“轰”的一声。 此时,戚慈的雷刑剑并未出鞘,身上却有最锋利的剑气展开,竟是生生地将那样的异动给压了下去! 而周围的树林却没那么好运了,片片被斩成两半的叶片飘落,所有树冠都像是被割头一样,齐刷刷断了半截。 霍忍冬惊魂未定,戚慈一手将她扶住,回头压抑着声音低吼。 “什么人,滚出来!” 他话音落下,一道道黑漆漆的模糊影子陆续出现在远处的林间,脸上以面具覆盖,好似一条条鬼影。 在黑衣人们出现以后,树林里飘起浓浓的白雾,淅淅沥沥的小雨莫名其妙落下。 突然之间,天就黑了。 这样的暗杀阵仗唤醒了霍忍冬的记忆,当初戚慈将她从韩家救走时,也遭遇了如此阴雨绵绵的袭击! 莫非是同一帮人…… 可现实由不得她过多思虑。 因为下雨,扇面法宝不得不降落到地上。戚慈扶着她站稳,回头朝那边冷笑一声:“如此迫不及待找死,我就送你们一程。” 对面却无一人说话,他们的目光阴沉沉的,好似此刻的天气。 戚慈出剑,整个人犹如雨天中的利刃,倏地一下激射出去。 “咔嚓”一声,有紫电劈开阴沉沉的天幕。 霍忍冬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比斗,只能瞧见数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偶尔爆发剧烈的震荡。 在她眼里,那些黑漆漆的暗杀者,与其说是修士,不如更像是人形兵器…… 紫色的雷电越来越强,将那一片树林都覆盖。 霍忍冬揪着一颗心,却没有发现——雨,淅淅沥沥地下,雨点啪嗒啪嗒落在地面,打湿了泥土。 土地逐渐泥泞起来,慢慢的…… 突然之间,她脚下泥泞的土地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泥潭,她的足部往下陷,瞬间就吞没了脚背! “啊!”她惊呼一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好似戏台的幕布被撕破,一切树木、山林都如碎片一般,万物扭曲,导致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公子、公……!”霍忍冬很想极力反抗这股力量,可它的速度太快了,突然间地动山摇,脚下泥泞的土地瞬间将她半个身子吞没进去! 眼前一片漆黑,而雨,还在下。 戚慈一生遇见过无数刺杀,他能活到现在,绝非常人眼里的幸运而已。 可今天的这批刺客却让他难以摆脱,显然有备而来。 他们缠斗越久,对方越是有如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不肯松口。 戚慈猜测,这群人里起码有三四个是金丹修为。 是冲他来的?还是她? 雨势干扰了他的判断,戚慈甩开雷刑剑上的水眉头紧皱,他周身都湿透了,衣裳紧紧贴合身体,勾勒出健硕的身形。 正在思考是速战速决还是刑讯逼供,忽闻身后树林里传来女子的一声惊呼。 “啊!——” 戚慈猛地回头:“忍冬!” 只是迷雾不知何时已经将树林全部包裹,浓得化不开。而且雾里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戚慈明显感觉到头晕目眩、灵力滞涩。 阴雨绵绵里传来一声笑,这笑声很奇怪,分辨不出男女,丝毫不见轩阔爽朗,声音阴沉沉的,有点虚、有点浮,如脏水上漂浮的油脂。 戚慈以剑气震荡开白雾,却见远处影影绰绰两道身形紧紧挨在一起,女子似被另一人控制住了。 然后那个声音就轻飘飘说:“果然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体质极妙啊,拿来炼丹岂非可惜?还不如与我……” “公子救我!” 渺渺白雾根本除不尽,戚慈只听见霍忍冬的声音往远处去。 他顷刻间就失了理智,狠狠一剑甩开周围缠斗的杀手,径直冲入山林间,往声音消失的地方飞去。 暴怒席卷了大脑,戚慈整个人如同怒火中烧,可是一连飞了数里,他忽的停下。 风声在耳边静止,哪里还有呼救的女音。 周围树林无痕无迹,根本无人逃离的迹象。 只有头顶的阴雨,还在下。 戚慈微微垂着头,任凭湿漉漉的白色长发贴着脸颊。 “以雾和雨扰我思绪,又模仿她的声音设计将我支开,让我困于山谷,此间种种事,非你们几人就可以做到的。说,你们背后之人是谁?” 他抬头,眼眸发狠:“是韩家?” “还是银海书斋。” 沉默里,那十几条黑衣人陆续现身。远近不同,但如包围圈一样紧紧将戚慈裹挟其中。 他暗暗侧目,这里面竟然有五个金丹期的修士,他们全都沉默而低调,有的身上带血,有的没有。 两个伤势最重的杀手,从身上滴滴答答积攒了不小的一滩血,其中一个被砍断了胳膊,另外一个的伤口也很可怕,一看就是雷刑剑的手笔。 为首的一个带着面具的金丹期修士往前走了一步,他开口的声音和方才树林中男女莫辨的如出一辙。 “怎么,大名鼎鼎的慈惠真君,也会怕?” 下一句,他又变了嗓音:“公子,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啊!”分明是霍忍冬的声音,栩栩如生。 此人善拟音! 戚慈皱眉,懒得和他们周旋,狠狠一剑劈入地下,大地倏地皲裂:“不想回答就永远不用回答了!把她交出来!” 地面的裂口向四面八方蔓延,如遭地动,周围的树木横七竖八倒下,鸦雀乱飞。 那男人却极速后退,用如浮油一样的声音笑着:“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话音落下,十几名修士形成阵法,移形换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戚慈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人影,他们几乎每一步都踩在阵眼中,周围形成的灵压越来越重,他隐隐有些喘不过气。 其中一人看穿戚慈的破绽,趁他分神的间隙,手中剑直指他背心命门。 利刃闪过银光,眼看就要得手。 “轰”的一声雷击,将那暗杀的人劈得焦黑。 戚慈转过头,漆黑眼眸已经发红:“你们小瞧我了。” 意中人被生生夺走,哪个男人能承受如此的愤恨。心中既有怒,剑意中便自然带了怒气。 轰隆隆的雷声滚滚,闪电伴随细雨,漫山遍野的电光便如雷毯滚过,疯狂闪烁。 雷刑剑直指天空,他未出剑招,就这样平举在上,便已有浩瀚剑意自他的手中而出! 冲恒祖师曾说过,天衍宗有一柄利刃。 而宗门里最锋利的那柄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名叫戚慈。 他独自立于危山磨炼剑意,又自身入黑域剿灭魔修,如此日积月累,雷刑剑已无人可阻、无人可挡。直到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一剑出,惊雷直接将阴雨绵绵的阵法破碎,黑衣人中修为最弱的几个当场吐血,眼看就要被取走性命。 先前拟声的那金丹修士一手抓起一个,回头看了眼浑身煞气毕露的男人,眼中有隐隐的忌惮。 他压下声音:“不要恋战,目的已经达到,走!” 众人齐齐撕开神行符,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雨势随着阵法的消弭结束,戚慈拎着剑,浑身又是血又是水地站在原地。 第九十七章 凡我有的,尽数入你囊中 霍忍冬的意识渐渐恢复,随即身上的感觉也传来。 衣裳被雨水打湿的粘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身温暖干爽,鼻尖还萦绕着丝丝香气,她仿佛被安置在极好的地方。 猛地一睁眼,竟然看见两侧垂落的金丝床帐、翠玉丝绦,连床栏都是黄花梨木的,上面雕着精致的双鱼戏莲图案。 身下的架子床极大,像一间小房子,床头还摆着茶壶茶杯花瓶香薰等物。 ……霍忍冬惊到了,动都不敢动。这奢靡的床,她在什么地方? 下一秒,她想起在树林里遇袭的事情,心忧戚慈,忙挣扎着起身,霎时头晕目眩,一手撑在床沿才没倒下。 这时架子床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女子开口问询:“仙子可是醒了?” 不等霍忍冬回答,两双纤纤玉手撩开床帐,几名穿着打扮相同的年轻姑娘们进入眼帘。 她们巧笑倩兮,竖着丫鬟发髻,有的扶起她,有的端来了水盆、毛巾和衣裳,分工有序,犹如蝴蝶穿花。 霍忍冬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下意识就往床里侧退。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几名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侍女掩唇吃吃笑着:“仙子莫怕,我们姐妹不吃人的,这里十分安全,您不会再有危险了。” 另一名圆脸侍女调皮地插嘴:“哪会有那么不长眼的刺客,专到银海书斋来害命呢!那可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 霍忍冬听到那个名字,整个人一愣:“银海书斋?我如何会在这里?” 那圆脸侍女又道:“奴婢看见仙子时您浑身都湿透了,被斋主大人抱进屋里。听说是您在树林里遇了袭,被歹人掳走了。斋主大人的车驾正巧路过,才出手救了您呢。” 她们捂着嘴笑:“斋主平时对女修温柔有礼,可从未见过他会带谁回到斋内来的。” “这处房间,若不是为了伺候您,奴婢们也没进来过呢。仙子可真好运。” 霍忍冬被搀扶着下床,半信半疑,但如今又在别人的地盘,只能道谢:“如此,多谢星移道君和各位姐姐照顾。” 她又问起戚慈:“你们可有再见到一名白发黑衣的男子?与我一起的。”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奴婢们没见过什么白发男子。这斋内只有侍童小鱼和哑奴金甘二人,仙子进来时,也只有自己一个。” 霍忍冬闻言点头,想必这帮刺客又是韩家派来的,目标是自己。只是戚慈此刻一人对敌,也不知是什么状况。 她有些出神,没注意身旁侍女们已经打开华丽巨大的首饰盒,露出里头琳琅满目的钗环珠宝。 又捧来不知道什么织物造就的衣裙,一群莺莺燕燕把她围得团团转。 侍女们的赞美发自内心:“奴婢从未见过仙子这样的妙人,瞧瞧这瓷白如玉的肌肤、黑如点漆的墨发。” “仙子生得艳若桃李,奴婢为您盘一个蝴蝶髻可好?一会打扮得美美的再见斋主,定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霍忍冬闻着脂粉香气,再加上屋子里的熏香,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被摆弄着换了衣服又整了发型,等她穿戴一新从帘幕后走出,方才聚了一屋子的侍女竟都原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站在室内的,是独孤易。 他穿着身广袖白衣,和周围装饰华丽的景物融为一体,看样子是刚从外面进来,手里握着折扇,正面向她的方向表情怔忡,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霍忍冬心头一跳,赶忙拱手下拜:“多谢道君出手相救,晚辈不胜感激!” 只是还没来得及拜下去,手就被人握住了。 独孤易一双细长的桃花目紧紧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神含笑:“和我道谢岂不是太过见外,我早就对仙子说过,有何事都可以找我。连在野外都能偶遇,你我是不是很有缘?” “今日一见……我倒十分庆幸,幸好救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什么旁的修士。” 独孤易笑眯眯的,握着她的手却未放开。 霍忍冬一愣,这话有些暧昧。 她虽然和星移道君也有几次三番偶遇了,但此刻她穿这身不伦不类的华服,又在他的地盘。 霍忍冬心里升起股强烈的违和感,不敢再与面前男人对视。 “道君……”她低下头,双手试探着往外抽,但竟抽不出来。 握着她双手的男人力气极大,十指好像枷锁死死扣在她手腕上,但他的皮肤不像戚慈那般热烫,竟然泛着凉意。 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抗拒,独孤易放手了。 霍忍冬如释重负,她搓了搓袖子,悄悄往后退半步。 “我听闻你被逐出了天衍宗,着急想去见你,结果才知你们已出了白玉京。” 独孤易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大宗门人事复杂,尔虞我诈是常态,你又天资不凡,容易遭人嫉恨。可就这样流落成散修岂不可惜,日日担惊受怕?我于心不忍,仙子若有意,可入我银海书斋修行。” 他的声音悦耳,讲出来的话更加好听:“书斋虽是开门做生意,我这些年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各类功法心诀倒是不缺,你想要修习什么,我都可为你寻来。还有法宝、丹药、武器、符箓……只要是我有的,尽数入你囊中。” 这样的巨大诱惑,可不是金银财宝可比。 而且伸出援手的是一位身家巨富的元婴道君,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修士,恐怕都会当场毫不犹豫答应。 男的喊师父,女的喊夫君。 况且,霍忍冬才只有十八岁,又遭遇了这么多。 独孤易觉得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这样一位年轻小姑娘应该不会拒绝。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早已心里有人。 霍忍冬满心都惦记着戚慈,怎么可能就这么留在银海书斋,她忍不住再次下拜,语气干脆:“多谢道君美意,只不过晚辈并非一人,公子于我有大恩,我断不会弃他于不顾。”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得拒绝得太过冷硬,补充道:“道君人中龙凤,银海书斋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是晚辈没有福气,再次多谢道君搭救之恩,晚辈铭感五内。” 室内寂静下来,霍忍冬作揖作的手都酸了,面前人才冷淡回答:“你说的这样好,可惜了,这福气我想给,你却不要。” 独孤易叹了口气,缓缓走出卧室。 待他整个人隐于帘幕后看不见了,霍忍冬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奇怪,明明独孤易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却比厉言厉语的戚慈还要让人难以招架。 她拔下发髻上的凤头玉簪,想要用法宝和戚慈联络,可不知为何,发髻一而再再而三的闪烁,就是无法成功。 难道戚慈还在危险之中? 霍忍冬没有办法,愣愣坐在椅中,手里握着发簪出神。 而在一墙之隔外,白衣男子没有走远。独孤易站在门边,静静望着里面垂首叹息的美人,狭长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狠。 “你说不会弃他于不顾……这份真情,若是给我有多好?” 第九十八章 留下吧 虽然说是暂时留在了独孤易身边,但银海书斋的人并没有限制她的活动。 霍忍冬走出这间奢靡的内室,发现外面漂亮得像仙境一样,是个庄园。比之秋水镇韩家,豪奢了不知道几倍。 但周围云雾缭绕,很显然是位于某个阵法当中,轻易是出不去的。 霍忍冬压下心底的焦虑,打算稍后再和独孤易辞别。 “仙子,快来啊,宴席都准备好了。” “就等仙子出场啦?” 花枝招展的侍女们最是让霍忍冬难以招架,她们连哄再拽,把她拉到后院的小花园,这里已经露天摆上了宴席。 坐在小方桌周围的全都是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人,乍一看望去,霍忍冬只觉被大能们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差点窒息之际,有一人走到身侧,轻轻拉起她的手,抵住了旁人的窥伺和压力。 霍忍冬这才能够呼吸。 宴席上的人传来大笑:“星移,要不要护得这么紧?” “知道你高兴,不必如此明显罢。” 霍忍冬觉得这些人说话有些奇怪,但独孤易将她带在身边,并没有丝毫反驳,反而笑着回礼。 “她年纪小,脸皮薄,你们再如此以大欺小,就别进我的门。” 有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如此佳人,当以金屋以藏之。” 另一人感慨道:“听说是天衍宗出来的真传弟子?当初走问心途的那个?想必资质非凡。” “下山是明智之举,天衍宗那地方,不待也罢。”有一名年轻男子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道,“特别是李颜那几个老不死的,仗着时日不多就到处欺负人……” 霍忍冬被独孤易拉着坐下,莫名其妙手里就被塞了一杯酒。 他低头解释:“都是些我多年的散修朋友,他们随意惯了,你莫要在意。” 霍忍冬摇摇头,只是并不喝酒,而是留意起了那些人的话题。 “天衍宗啊,庞然大物,内里早就腐朽不堪。当年的那事,可是震惊我一辈子。”八卦的年轻男人又继续道。 “戚宵当年如日中天,隐隐有下一任掌门的迹象。却能带着戚家全族和黑域同归于尽。此事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有蹊跷,但怎么着,天衍宗竟然装聋作哑,还把错都归咎到戚家人头上。” 谈及熟悉的人,霍忍冬耳朵竖起。 “要不是那戚家小子是个硬骨头,恐怕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可不是,辈分高可不是什么优点。在门派里,多少人想他死。” 他们觥筹交错,酒水哗啦啦往下灌,话题也跟着变。 “也多亏了他有个好师傅,冲恒尊者可是天衍宗最后一位化神大能,谁不能给他几分薄面?” “最后一位又如何,还不是坐化了。现在的掌门曹明镜是他的大弟子,连化神的坎都摸不到。” “眼看明镜道君寿数无多,至多还有一两年活头。” “那岂不是即将坐化?现在天衍宗的元婴可没有大圆满境界的,怕是曹明镜死后就要地位有亏,岌岌可危!” “我还听说明镜道君暗中在寻延长寿数的办法。” “废话,我也在寻,换你不寻?” 听他们的话题越来越怪,霍忍冬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好好在说戚家事,又扯到了掌门明镜的身上? 独孤易的脸色却冷淡下来:“好了,你们醉了,都少喝几杯。小鱼,为客人们上醒酒茶。一会一人一屋送回去休息。” 始终站在旁边的侍童蹦出来,乖乖答是。 宴席上的众位散修当然说自己没醉,又闹闹哄哄地过来要独孤易陪他们喝。 后者四两拨千斤把人全部拎走,转头温柔地看着她:“此处酒气大,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想不想逛逛我的别苑?” 霍忍冬举目四顾,根本没有认识的人,只能作罢。 两人搭伴,在华丽的庄园里漫步,身后跟着一众莺莺燕燕的侍女,好像春游一样。 独孤易偶尔会给她介绍附近的景致,偶尔从路旁摘下花来送给她,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是寻常男子追求人的伎俩。 可霍忍冬心不在焉,只顾敷衍。 后来,独孤易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碗状的法宝,说是送给她的小礼物,可以拿来养鱼。 后面跟随的侍女们七嘴八舌,说这碗‘无尽泉’可是好宝贝,里头有源源不断的活水,遇见火系妖兽,放水都能把对方淹死,斋主真是对她格外好,连随手拿的宝贝都能让心上人去养鱼。 独孤易瞥她们一眼:“放纵你们太过了,多嘴。” 侍女们吐吐舌头。 可‘心上人’三个字让霍忍冬周身一紧。 她借故回屋,一手捂住胸口,忍不住心乱如麻。 独孤易咄咄相逼,他是很好,可她不喜欢!她怎么会和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在一起! 是夜,趁着侍女们在门外打瞌睡,霍忍冬脱掉繁复的衣裙,摘掉凌乱的簪花,掂着脚尖打算偷偷离开庄园。 此处根本不是白玉京内的银海书斋总店,她也不知道身在何方,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必须马上去找戚慈…… 可刚走到围墙附近,白雾弥漫过来,霍忍冬失去了方向。她不想出剑损毁庄园,正一筹莫展之际,背后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这么晚了,打算去哪?” 独孤易一袭白衣,披散着黑发站在雾里,好像山鬼夜魅,不像活人。 霍忍冬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靠近,她定了定心神,礼貌作揖。 “多谢道君善心收留,只如今晚辈伤势痊愈,还有急事等待去办,还是不在这里打扰了,晚辈就此辞行。” 独孤易沉默了良久,霍忍冬感觉周身的白雾都重了许多,阴寒之力骤浓。 他笑了一声:“留在这里可不是因为我善心。” “法宝、礼物、财富,这些都留不住你。我是知道的。”他往前走一步,逐渐靠近。 “那,一个男人的心动呢?” 霍忍冬猛地抬头,却见独孤易说。 “我心悦你,留在我身边吧。我于你可亦师亦友,百年所学尽数倾囊相授,绝不保留,可助你扶摇直上元婴境。” 他温柔看着她,眼神魅惑:“往后慢慢仙途,你我二人携手长生,岂不快哉?” 霍忍冬呼吸急促:“道君……晚辈凡人出身,不值得您……” “凡人怎么了,我也是凡人出身。看着你,我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独孤易笑,“银海书斋的一切都可以给你,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是想让韩家覆灭,还是对天衍宗那些恶人报仇?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只要你能侧目于我。” 此刻,他已经走到她跟前。独孤易抬起手,拇指触到她的唇珠,轻轻一捻。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霍忍冬举手去挡,却被他捉住手腕。 独孤易看着她手指上的红线,眼神凉薄。 “你的红丹诅咒不是已经解了么?为何还要带着,摘掉。” 霍忍冬不习惯与人如此近距离,不由恼怒挣扎。 片刻后,她忽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解红丹诅咒的方法?” 独孤易凉凉地看着她,细长眼神里闪烁的不是情谊,而是危险。 下一刻,霍忍冬眼前一黑,软软晕倒在他怀中。 独孤易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字字句句咬在她耳畔。 “傻孩子,因为红丹诅咒,是我的传承啊。” 当年,他因缘获得了散修的功法,却因为资质普通,功法普通,始终无法强大。 他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修仙者了还是下等人! 终于,他等了一百多年,机会终于来了。在一次秘境探险中,他杀死了队友,获得了唯一的洞府传承权。 从那得到的传承——红丹。 起先,红丹并不是诅咒人的邪法,而是救人的法子。可他将阴阳倒转、前后重置,生生将一个救人的法门变成了炼化人作丹的邪法。 独孤易冰凉的手指触上她的脸:“天之骄子怎么了?你知道吗,少有人能逃脱红丹诅咒。越是资质高的人,做成的丹越是强大。我吃了那么多天之骄子做的红丹,才有如今的修为,所以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留下吧……陪在我身边。” 姣美女子驯服地躺在他臂弯间,毫不设防的手臂打开,漂亮的眉眼紧闭,独孤易看着看着有些入迷。 只是还不待他进一步,庄园外的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雷声。 第九十九章 戚慈的元婴雷劫 独孤易用宽大袖子将霍忍冬一卷,眉眼阴鸷:“真是阴魂不散……” “金甘小鱼,去了结他。” 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两条人影:“是,斋主!” 待独孤易带着霍忍冬离开后,侍童小鱼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沓符箓,又看向身边沉默的男人:“哑奴,你的剑法好,一会我去布置阵法,你先拖住那人。” 小鱼嘿嘿一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我为斋主铲除大患!” 而哑奴金甘则是摇摇头。 拖住吗?他拖不住。天衍宗第一剑,岂是他这样的人能拖住的。 但主人的命令不可违,两人布置时,轰隆隆的雷声已经近在咫尺。这雷云打破了庄园周遭的平静,连弥漫白雾都像畏惧一般散开。 戚慈披头散发,周身衣衫凌乱,红着眼径直朝这处孤僻难觅的庄园走来。 天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这间独孤易的园林。 霍忍冬最好是被藏在了这,否则,他要银海书斋从此断绝。 他正要再向前走,却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 是阵法。 他神色微凛,显然这里的主人有备而来。但戚慈明知此处布置了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 “滚出来。” 风中有雪的味道,但空中并没有雪簌簌而下,气温随这样的冷风愈发变低,风吹过庄园外阴森森的小树林,仿佛有人在风里呜咽哭诉。 并不是多宏大威武的阵法,甚至连光芒都没有,看上去普普通通,容易让人忽略。有点阵法常识的人,会以为是个擒妖阵。 但戚慈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下一刻,空气中便有了些许血腥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莫名多出来的一道伤口,正在汩汩朝外涌血。 像刀割般锋利的风劈头盖脸而来,似乎要他当场切割成万千块。 这些风隐有剑意,虽不强大,但碍于数量实在太多了。渐渐的,戚慈身上多了许多伤痕,连衣服都被划破,露出结实健壮的身躯。 虽受了伤,但他的脸上并没有因为这风刀、这阵法有半分的表情变化。 袅袅白雾里,有一道声音幽幽传来:“戚真君,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戚家满门和无数正道修士被困死在黑域,可不是因为障毒呢。” 戚慈瞳孔骤缩,手中动作慢了一拍,又被风刀隔开一条口子。 那声音还在继续:“而你戚慈,原本就应该在当年和戚家全族一起长埋地下呢。” “你猜猜,当年惨案的背后主谋到底是谁啊?” 侍童小鱼当然知道自己所说的一言一字都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是戚慈的死穴。他已经做好了戚慈要发疯暴走的准备,更准备了许多熬心催肝的说辞在唇舌之间,只待戚慈露出端倪,再开口让他扰乱心神。 不料他话音才落,戚慈的声音竟已经响了起来。 “你管得挺宽。” “说完了吗?说完就滚开!” 侍童小鱼:…… 他法力不行,就是擅长阴毒的各种阵法。他好不容易才能派上用场,和戚慈面对面说两句话,又怎会轻易放他过关? “戚真君,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应该很困难吧?但你来了又能做什么呢?” “华服、珍宝、保护,仙子在这里都能得到最好的,她又有斋主的宠爱,被捧在手心上,戚真君何必拆散一对鸳鸯呢?” 拆散鸳鸯? 戚慈倏而抬手。 此前,他手中只握着一把雷刑剑。 然而此刻,他黑衣窄袖,这样一抬手,衣衫猎猎,而他的手中,雷刑剑不知何时变了模样,他犹如将一束雷光握在手里。 “若是不会说话,这张嘴我可以帮你撕了。”戚慈咬牙,一个字一个字道。 待他执剑直指,轰隆隆的雷光轰然而下,将他的身影彻底淹没。 粗重的雷撕开夜幕,直接轰碎了庄园的防护罩,有如实质的剑气和雷光联合,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炸裂开来,周遭的树木都被震得断裂。 弥漫的白雾一息之间全部消失! 剑意睥睨纵横,一道道防御阵法被陆续清空,此去无敌,剑意却依然一往无前! 布置的阵法全数破裂,小鱼遭受严重反噬,仰头吐出一口鲜血,跌在地上昏迷不醒。 待没了那些扰人的阵法,戚慈再次一步步朝前走,他走进庄园内。 远远的,在小径中央发现了一支簪子。整个庄园的小径都模样破烂,或被剑光砍得七零八落,或被雷电轰得焦黑。 在这些狰狞的痕迹当中,一只白玉色、干干净净的漂亮簪子,就显得非常显眼了。 戚慈上前一步捡了起来。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送她的那支凤头玉片簪,里面藏了他的神魂气息。 短暂的停顿,带来的不是宁静。 下一秒,戚慈已经瞬移到了最近的一处屋舍门边。 剑意所向,门窗破碎,入口的结界也碎,如此稀稀碎碎逶迤一地,眼看他就要破门而入。 这时,一道符箓气息从侧面攻来,又有剑气支撑,哑奴金甘蛰伏许久,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刻,拦住戚慈! 然而攻击符还在半空飘着,尚未触碰到雷刑剑刃,便已经被威压融化。 金甘眼瞳微缩,他既然出手,拿出的就是手头最强大的攻击符箓,而眼前的男人仅仅凭剑气就将符箓击溃,难以想象这人的剑气到底有多强大。 金甘虽有惧意,但一往无前的剑意岿然不动。 戚慈侧过头,眼内汹涌的杀意瞪他一眼,雷刑剑迎上去,他出的是只有简简单单向前冲去的一剑,雷刑剑上,便是平平无奇的一式基础剑法。 但金甘却觉根本无法应敌,迎面汹涌的杀意似要把他拦腰斩断。 “铛——”的一声金属相击之声,金甘倒飞出去,他被一剑逼退,只觉得虎口开裂。 而戚慈的剑意纵横,已大摇大摆地搅碎庄园内的楼阁。 片片残垣断瓦之下,戚慈面无表情握住剑柄,轻轻一甩。 一剑不成,便再出一剑,那便看看,他要多久才能荡平这庄园? 然而剑意才凝,戚慈的手却微微一顿。 眼前不远处的长廊,独孤易抱着昏迷的霍忍冬走了出来,他笑着道:“真君是打算拆了我的别苑?这是在抱怨我没有给你喜帖?” 戚慈咬牙切齿:“把她还给我。” 独孤易:“你明明知道,她留在我身边更好。你能给的,我都能给。所谓的感情不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顿了顿,他加语调,复了最后四个字:“时间问题。” 戚慈细细打量他怀里的霍忍冬,沉沉一眼,又收回目光。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他搓了搓手中的剑,“怎么,这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你若真这么自信,何不把她唤醒,看她要和谁走?” 独孤易一顿,终于正视他方才的话语,被阴影遮住的那张脸先有一瞬的僵硬,后又露出一抹微笑。 “我有我的方法,你一个金丹,无权质问元婴道君的手段。” ——元婴期的手段,自然便是指一些言出必行的强制约束。 戚慈颔首:“原来如此。”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摸索剑柄,说完这句后,他停了手中动作,手腕微抬,立起剑尖,直指独孤易面门。 将他困在这里,以时间为筹码,设下重重陷阱,所赌的自然是霍忍冬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 “呵。” 戚慈的笑容有些古怪,再抬眼时,他手中的剑意已经沸腾。 “可我,从没打算征求你的意见。” 那剑光如蛟龙,更比惊雷更耀眼璀璨,又如铁马冰河入梦来,刹那间便撕裂这漆黑不堪的天,再转而直,斩碎那浑浑噩噩的地! 霍忍冬被剑意惊醒,徐徐睁开眼,看见的变是戚慈杀红了的眼睛,他和独孤易缠斗在一起,一黑一白,视同水火。 方才在昏迷时模模糊糊感知到熟悉剑意,霍忍冬在心底便直觉他会来。 可就算心里有了点预期,但真正见到戚慈时,巨大的欣喜感还是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她想他了。 霍忍冬远远看着他,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像是忍不住般,她念了一声他的名字:“戚、慈。” 声音分明不大,戚慈分明只能看到她的口型,但她却觉得,他也听到了。 独孤易只觉得剑修果真棘手,竟然可越级对敌,他手腕变星河易徐徐转动,他正打算使用杀招干掉对手。忽然觉得面前的白发男人周身灵气陡然暴增,灵气波涛竟将他往外推去。 独孤易手一挥,瞬间遁出十几米远,脚下稳稳落地。 而那头,戚慈整个人已被灵气团包裹,像一个徐徐扩大的飓风眼,狂风卷着树叶、残枝在他周围汇聚成团。 他原本就已修至金丹大圆满,只等一步破境,就成这修真大陆史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 可自金丹入元婴,是大境界之变,共有足足四十九道劫雷。许多身家富裕的修士,会选择提早几年布置,让天地灵宝和法阵扛去劫雷的四成威力,自己承担余下的六成。 但就算这样,也有许多人殒命于雷劫中,渡劫失败的不若凡几。 可戚慈如今茕茕孑立,又刚结束大战,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完全不是渡劫的最好时机。 可男人心无旁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关心,他体外体内的灵气一并流转,若是有人开了天眼,便可见汹涌灵气在疯狂流动,庄园周围的天地气韵悄悄汇聚在他周身。 而云层中,早有雷电蓄势闪烁,只等时机一到,轰然而下。 独孤易有些震惊戚慈不过百余岁就想成婴,但他回过神来,嗤笑道:“没有符箓法宝,想凭肉身对抗元婴境雷劫,简直做梦!” 随着他话音落下,在云层上空蓄了许久的雷劫终于穷图匕见,从云层后轰然而下! 那雷和戚慈的雷刑剑截然不同,赫然是青色的,像一只凶猛的龙头! 雷劫浩瀚而下,也是在那一刻,霍忍冬猛地拔腿朝戚慈那边跑去。 独孤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吼:“你不要命了!” 这声音惊醒了戚慈,他猛地看过来,下意识右手勉力一掷,雷刑剑像一道流光一样,“叮”的一声扎在她脚边,形成一个剑气防护罩,也是为了防止她进一步接近。 竟然是毫不犹豫抛弃了飞剑去保护她。 这下戚慈连用剑对抗雷劫都做不到了。 天雷可不管这些,雷光将黑暗撕裂,将劫云撕开。庄园内还活着人都暗自心惊,元婴境的劫雷一共七七四十九道,越到后面时,劫雷越粗,而戚慈所迎来的第一道劫雷,竟然便经同他们所见的第三、四道劫雷般声势浩大,来势汹汹! 若是此,那之后的劫雷,又会可怖到何等境界!? 那他们的庄园,会被雷劫劈成什么样子!? 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的,不光园子,还会把附近的所有人劈成废墟。 独孤易纵然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局败了。他看了眼被戚慈的剑气保护住的女人:“走。” 第一百章 自然是要亲你 劫雷让庄园内的亭台楼阁基本全部报废,然而浩瀚雷声却只在她头顶轰鸣,甚至没有挨到她的一片衣袖。 霍忍冬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 戚慈随手弄的这个保护罩……这么厉害的吗? 雷刑剑像一颗钉子斜插在地,岿然不动,牢牢保护着里面的女人。 然而元婴境到底是大境界,霍忍冬分神只是一瞬间,天穹上方又轰隆隆打下十几道雷来。 雷劫既已下,劈中渡劫人,自然是雷劫的优势;若未劈中,便是人定胜天,元婴自结。 在雷云中,粗如青龙的劫雷接二连三而下,戚慈一人的身形在七七四十九道恐怖巨雷中犹如一叶孤舟。 他的法衣被劈焦劈烂,身躯体表覆盖了黑灰,周围十几米范围一圈的植被树木都彻底断绝,大地皲裂,甚至下陷出了一个坑。 十九道、二十九道、三十九道…… 劫雷越来越粗,而戚慈站在原地,自岿然不动。 主要的攻击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雷劫是天道的一种,修士与天争命本就是逆天而行,雷劫自然会紧紧抓着渡劫者不放,直到劈死或熬过去为止。 大部分的劫雷威力都被戚慈承受了,少部分的余威被疏散入山林之中,将周遭一片树林都劈得一片焦黑,漏下去的雷在地表滋滋蔓延,逐渐归于平静。 转眼已剩下最后三道天雷,站在圈内的男人已经看不清模样,霍忍冬迎着大风勉强睁眼,只看到他周身似乎镀了一层金光,又有丝丝缕缕的雷电缠绕周身。 她只看到那模样的人影大喝一声,竟是赤手空拳,一跃向上,迎着最后一道天雷而去! 男人与雷战、与天地战,戚慈的剑意纵横天地之间,与雷光同亮。 他手中无剑,心里却有。 此时,天穹上被阴云遮蔽的月光终于出现,雷云散尽,有长着五彩翅膀的大鸟成群结队飞过,发出仙乐般的啼鸣,播撒点点银色的光辉。 霍忍冬目瞪口呆,竟然是天降祥瑞! 能亲眼目睹渡劫是许多修士的机缘,况且是在她这种第一视角。她心潮澎湃,甚至一步跨出,站直了身体。 劫雷劈散所有阴霾,又有戚慈最后与天地争辉的果敢悍勇,让她似乎心有所悟。 原本紧闭的心门,打开了。 过了好一会,在一片沉静中,白雾悄然散去,周围却没有戚慈的身影。 霍忍冬探头左右寻找。忽然,插在地上的雷刑剑嗡鸣震动起来,猛地拔地而起,倒飞出去。 一个男人抬头,稳稳接住了雷刑剑。 他浑身破破烂烂、披头散发,上身几乎裸露,露出健壮结实的身体。法衣勉强遮蔽住下半身,但他周身气息浑厚、威压恐怖,连刚才受的伤都好全了,整个人焕然新生,完全不可和金丹大圆满期同日而语。 霍忍冬不过是筑基初期,初初见他,心底甚至有种被威压蛰伏的畏惧感。 只不过下一刻,戚慈已经一把拉住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先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有点哑,霍忍冬张了张嘴,靠着他炽热的胸膛低下了头。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戚慈用了元婴大能才会的遁术,缩地成寸,很快就远离了独孤易的庄园。 一路狂奔到一处凡人城镇,他进入一家布庄。 用竹竿搭建的架子放满了布庄的整个空地,上面飘扬着成片成片的新布,宛如帘幕。 夜半时分,门口的老奴和大黄狗都睡着了,谁也没发现布庄里出现了两个陌生人。 戚慈找到一处空屋,将霍忍冬放在屋内的椅子上。 她此时浑身无力、额头冒细汗,于是那只过分炽热的手很轻易就捏住了她的下巴。 “那个家伙对你说了什么?”戚慈表情危险,冷着声音问。 他的语气很冰冷,但表情却不是这样,有几分急促。 动作不算温柔,但绝没有弄痛她。 霍忍冬有些傻傻地抬头看着他。他们贴得很近,气息交缠,她的身体几乎就靠在戚慈火热的胸膛上。也许是被软禁了几日,再见他时,有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 她还没说话,他已等急了。 “那老怪物口中的什么意中人、什么承诺、泼天巨富的谎言,你全都不要听!” “我能给,他能给的我都能!” 好像是害怕她变了心,或是被独孤易迷惑,戚慈胸膛剧烈起伏,失去了平时的游刃有余。 霍忍冬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说:“我没有听他的,但他也没有伤害我。” 话音落下,白发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等慢半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才吸了口气,双手紧紧握住她肩膀。眼神悔恨,恨不得要亲自钻进她心里,一寸寸剔除关于独孤易的一切。 漆黑的夜里,没有亮灯的布庄小屋里,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低下头时,阴影几乎将她笼罩,连窗外的月光也无法到达,明明怒发冲冠,一双含情凤眼却显示出几分委屈。 戚慈咬牙切齿:“你竟在帮、他、说、话?!” 不管面对怎样棘手的敌人,他从未真正动怒,一直都是带着凉薄、玩世不恭的笑意。 而说此话时,她清晰意识到,她只用只言片语就让他激怒了。 霍忍冬看着男人,忽然笑了:“我好想你。” 戚慈的滔天怒意像是冰冷的火焰,但还没有烧起来就被一捧甘霖浇灭了。这甘霖甜滋滋的,一路顺到了他心里。 霍忍冬抬手,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摘掉凌乱的头发,眼神如水波流转。 “在庄园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我也想离开,但他们人多势众,我跑不掉。虽然如此,他真的没有伤害我。你别生气,好不好?” 戚慈咽了咽,喉结滚动了下。刚才还大杀四方、以身挡雷劫的男人,被只言片语挑起激怒,又被轻言安抚,理顺了毛…… 他哼了一声,别过眼,重新露出那种痞气的表情:“此人邪性,不是好人。他不伤害你,不代表没做过坏事。” 霍忍冬点点头:“我猜到了,他似和红丹诅咒有些联系,他竟十分清楚解咒和下咒的方法。” 戚慈:“不光如此,还有墨玉丹和魔兽内丹的买卖,都和银海书斋脱不了干系。我还记得我之前在天衍宗杀了陆岩,他身上搜出了银海书斋的信物小银鱼。” “竟然是这样吗……” 他搂着她大咧咧坐下,让她横坐在他大腿上。戚慈掰过她的脸,让她仔细看着自己:“别说此人了,我不高兴。忍冬,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霍忍冬眼神飘忽:“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男人危险地眯起眼:“你再装傻不记得,我就在这里办了你。” “……” 迫于某人的淫威,她咬了咬下唇,声音轻轻的:“戚慈,我好想你。” 男人呼吸一窒,故意压着表情,心里实则高兴地要开花了。 “所以,你最后选了我?” 霍忍冬挑了挑眉,疑惑他怎么会这么问:“从来就没有别人。” 从第一次见你开始,到你细心的照顾,体贴的安抚,数次不顾自己的拯救。 从来都只对你心动,对你有情。从来都没有情敌,也不存在竞争对手。 戚慈这样彻底愣住了,他整个人停顿片刻,半晌后又眉飞色舞起来,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心花怒放。 霍忍冬亲眼看着戚慈的眼睛里从一片迷雾,到烟花绽放。直到面前他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到彼此气息相闻。 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唇,红着脸:“你要做什么?” 戚慈毫不犹豫:“亲你。” “……不行。” 他皱了皱眉:“为何不行?” 戚慈用修真界有限的道侣常识想了想:“你怕没有名分?我即刻就修书一封,告诉家里守祖祠的老仆,给你在族谱上添一笔。还是说聘礼文书?我马上就下。” 霍忍冬汗颜:“不是这个……” 他看着面前心上人如芙蓉花绽放的娇靥,只觉心神激荡,圆圆满满。 “害羞?有甚可害羞的。心有所爱,自然想与她亲近。况且与我双修,你等同吃十全大补丹,一夜到金丹。” 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响在耳边。霍忍冬下意识想了下‘双修’的含义,一张面孔瞬间涨红。 双修,什么双修! “你说什么呢……” 她挣扎着想要从他腿上下去,戚慈怎么肯,一双铁臂紧紧箍住她的肩背。 “我是说,你、你刚渡了劫,不应该即刻修炼稳固境界吗?还有身上的伤,也该吃丹药调理才对!怎么尽想着那些事!” 戚慈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声音低沉:“我不想修炼,现在我不是什么道君,就是个坠入情网的普通男人,我就要粘着你。” 霍忍冬推也推不开他:“可你现在必须巩固境界,这是大事,别耍赖了!” 她摇着他的肩膀,又艰难地从腰侧摸出储物袋来。里头还有不少丹药,找出颗固本培元的,伸手递过去。 戚慈看都不看那丹药一眼,一个劲在她肩窝耳侧的地方蹭,一边还急促呼吸。 温暖的气息拂过那处敏感的肌肤,酥酥麻麻的。 霍忍冬的痒痒肉都被挑起来了,她拼命往后缩着脖子:“别……乖,快吃!” 话音落下,他已经凑了上来,用柔软的唇瓣含住她的手指,湿润的舌尖将丹药卷入口中,一种温暖的包裹感传来,最后还舔了舔她。 霍忍冬愣在当场,就近直视那双已经动情的眼睛,便显得格外迫人。 她下意识动了动,感觉到大腿下面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顿时就不敢动了。 戚慈勾了勾唇角笑:“怕了?小忍冬再说几句好听的,本君今晚就放过你。” “……什么好听的?” 他看着她惊讶的小表情想了想:“比如:戚慈哥哥,我心悦你。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喜欢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白首不相离。” 霍忍冬挣开他的胳膊跳下地,往另一头跑去:“你都说了那么多了,还需要我说什么!” 屋里的天花板上也挂了好些晒好的布匹,层层叠叠的,像帷幔一样。莹莹月光洒入屋内,让那些布匹半透天光…… 戚慈在不断拂动的布匹中穿行,他追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不十分急迫。这样的距离,他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也能隐约看见女子的身形轮廓。 窗外的风吹起层层布匹垂帘,半遮半掩的情丝在室内弥漫。 “藏好了?”戚慈笑,“藏好了,我就来找你了。”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第一百零一章 日月宗的邀请 两人早上手拉手从布庄里走出来的时候,看门的老仆揉了揉眼,因为是自己老眼昏花。 “大门昨夜早早就落了锁,怎么会有人?” 等他再定睛一看,面前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年轻男女呀。 “害,果然是眼花!老了老了!” 百米高空之上,两条人影正相依相携、御剑飞行。霍忍冬靠在戚慈胸口,任由风将她鬓发吹乱。 这一晚上发生了好多事,先是她逃跑不成被发现,后又是戚慈找来相救,再他意外渡过雷劫,成为真正的元婴道君。重新在一起后,两人又互相道明心意,确定了关系……现在想想,真跟做梦一样。 但一切都是好的。 身后的人发现她的心不在焉,一只手搂过腰将她往后一按,人已经贴上来,唇瓣落在她脸颊,亲了亲。 戚慈语气温厚:“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霍忍冬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道:“在想,我们离了天衍宗,日后要去何处。” 戚慈爽朗大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后潇洒肆意,何处不为家?” 仇…… “只是不知,那王佩玲到底是谁杀的。” 霍忍冬正出神,忽然贴在腰间的储物袋里一热,这个感觉,一般都是有人找。 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传音符亮了。 待读取上面的信息,霍忍冬目露犹豫。 戚慈时刻注意她的情况,见此问:“怎么?是天衍宗有人寻你麻烦?” 她摇摇头:“不是,是宋瑜找我,问我在哪,想当面说些话。” 戚慈挑眉:“宋瑜是谁?” “之前在香云山秘境里认识的,和我一起对敌盘天巨蛇的女修士,她是日月宗的弟子,我们彼此扶助,才能有惊无险,若无她用阵法拖住巨蛇,我也没法施展你的全力一击。” 听她言语维护,又有几分赞赏,戚慈想了想:“姓宋,莫非是日月宗主宋钦之女?与天衍宗不同,日月宗是传家式,历代宗主都是父辈传儿子。” 霍忍冬一听:“她是宗主的女儿,岂非身份贵重?在秘境里时我看她身家底蕴深厚,但人品正派,应该不至于与我为敌。” “你若信任,我们就去看看。” “好。” 两名女子在传音符上约定了碰头的地方,这边,宋瑜收到姐妹的回信,心里高兴,携着师兄弟几人来到约定好的地方早早等候。 这里是白玉京附近的一个普通凡人镇子。来来往往的凡民不若凡几,他们或者挑着扁担,或是牵着驴车,皆风尘仆仆。 宋瑜一行容颜精致、珠光宝气的年轻人往这一站,竟没引起任何凡人的惊慌。原是他们用了隐匿身形的法术,肉眼凡胎是看不破的。 宋瑜这次有备而来,不光喊了宗门里交好的朋友,还拉来了兄长。 她蹲在一处酒馆的长座上数着时辰翘首以盼,终于看见天边有个小黑点疾驰而来。 “阿米你快看看,那是不是霍姐姐?” 名叫阿米的弟子会灵目术,他从远方了望,看清了天边之人。 “有人御剑而来,但剑上有两人。分别是一男和一女。” 话音落下,日月宗的众人议论起来,他们没想到霍忍冬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她莫非是信不过师妹,还随身带了个护卫?” “也有可能,毕竟我们是一群陌生人。” “这有何好奇怪,瑜儿还带了我们那么多人呢!” “护卫?”待飞剑行得近了,宋瑜瞪大眼,跳起来打刚才说话的那人,“护什么卫!你家护卫用元婴道君呐!” 日月宗人们自然也听到了她的话语,再看清了那御剑而来的男人时,皆是心中巨震。 有人脱口而出:“白发黑衣,莫非是师……师叔祖?” “什么师叔祖?是天衍宗的那位百岁结丹的师叔祖?是那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吗?!” “走开,也让我看看!天下第一剑!” “灵目符借我我也要看!我还没见过天衍宗的小师叔呢!” “瑜儿你们在秘境里杀巨蛇用的剑气,就是他出的一剑对不对!我就说,能斩杀盘天巨蛇的剑气,若非天下第一剑,又有谁能斩出这样的一剑!” “不是,传闻慈惠真君不是金丹大圆满境界吗,怎么这么快就结婴了!?他才多大!”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杂乱声音里,雷刑剑破空而来,如同一片柳叶,倏地来到近前,缓缓降落在地。 戚慈牵着霍忍冬走下来。 等被那双凌厉含威的凤眼扫过,刚才那个叫嚷得最大声“给我看看小师叔”的弟子已经敛容肃穆。 日月宗人们通通偃旗息鼓,一个装的比一个人畜无害。 宋瑜笑容满面上前,亲亲热热拉住霍忍冬的手:“霍姐姐,你来了!香云山一别,我们又是好久没有见面。我听闻你被天衍宗赶出山了,求了爹爹,立刻就来见你。你没事吧?” 霍忍冬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这些人是?” 宋瑜头都没回:“哦,他们都不重要。” “……” “瑜儿。”一名看着最沉稳的男修叹息着摇摇头,他站出来,朝两人拱手,“见过慈惠道君、忍冬仙子,在下是瑜儿的兄长,宋幻。这些都是我日月宗门人,今日跟着宋瑜,特来拜见,绝无恶意。” 他说完,身后大家陆续自我介绍。 “在下幽仓,最喜欢侍弄灵植,听闻仙子木系灵气亲和力超群,我俩可以探讨探讨啊!” “我是裴山山,早就慕名仙子的四象阔耳狐了。” “仙子安好,我是米秀,仙子可以叫我阿米!我什么也不会,但可以逗仙子开心!” “……” 霍忍冬和日月宗的几人互相见了礼。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十分热络,好像根本没把她当成外人,人人脸上都是真诚的微笑,言辞中很快拉近了关系。 霍忍冬不知道,这种属性叫“社交牛逼症。” 宋幻又行一礼:“瑜儿回家后,父亲感念仙子在香云山秘境里对她的救命之恩,特命我送来谢礼。” 说着,他掏出一个华贵的锦盒。 霍忍冬忙摆手:“道友别这么说,瑜儿也帮了我不少忙,是我们四人齐心协力才能战胜的盘天巨蛇,她也功不可没。回礼也不必了,多谢你们好意。” 宋瑜摇着她的胳膊:“霍姐姐,其实我今天是来邀请你去我们日月宗的。天衍宗那群老妖怪不识好歹,要把你赶下山是他们有眼无珠,我已经和爹爹求了恩典,你若来,直接就是客卿长老的待遇!” 阿米在旁边帮腔:“仙子,咱们宗门十分自由,绝没有人强迫你、约束你。” “而且客卿长老供奉不少,还有专门的洞府、法宝呢。” 宋幻眼眸微动,朝着戚慈行一礼:“慈惠道君若看得上我们日月宗,我在此代替家父诚挚邀请,必定奉上最高待遇……” 戚慈可是个元婴道君,这年头,各大宗门坐镇的元婴就和宝贝一样珍贵。 谁料戚慈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兴致。 他看向霍忍冬:“如何,你想去么?日月宗现在白玉京内地位颇高,也是四大宗门之一,宋宗主为人正派,我倒是听说过。你去,也有地方安身。” 霍忍冬张了张嘴。 宋幻又说:“客卿长老不必拜师,仙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仙子再多考虑一下吧。” “连道君都如此说了,咱们宗门真的很好!” 宋瑜也央求着:“姐姐,姐姐,你就来吧!我真的想和姐姐待在一处!天衍宗拿你当草,我们可是当宝的!” 霍忍冬遥遥头,旁人尚且不提,连戚慈都赞成她去。既然大家都如此说了,她也不好推辞。 见她答应,宋瑜十分高兴,她招出一个巨大的飞行法宝。 “那我们即刻就走!” 霍忍冬制止了她:“在我去日月宗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回头,和戚慈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他很清楚她想要做什么。 * 秋水镇·韩家 在派出暗杀的刺客队伍之后,韩家上下是吃不好睡不好,就等着什么时候传回来消息。 韩岻自上回设埋伏,结果被霍忍冬反杀,就一直落了病根。 他一手拿帕子捂住口鼻,眼下青黑,面色苍白,但他是现在韩家唯一的金丹修士了,若他都倒下了,就靠底下那些小辈,几乎就要倒了。 “要价五千块中品灵石,这群刺客不会还不成事吧?” 坐在下首的韩七姑娘,韩玉芝亲手奉上灵茶,“家主放心,这雨阵二十人都是杀手组织的王牌了,手里不知道多少命案。再者,我们还有星移道君帮衬,不会有事的。” 韩拓、韩山和韩庐死后,韩岻殚精竭虑。小辈里,倒是面前这个年纪最小的七姑娘,资质尚可,心也够狠。 韩岻咳嗽两声,哑着声音问:“你与她也见过,同为女子,你就不替她可惜?” 韩玉芝一愣,捂嘴笑了起来:“家主说什么呢。那日三哥哥将她骗回家时我打头就见过的。什么乡野村妇,裤腿子上的泥也没洗干净呢,还妄想嫁入我韩家?” 年轻女子眼神阴狠:“她算什么东西,能让她为我家发光发热,已不算委屈她了。如今霍忍冬又害得我们家宅不宁,父亲也死了,我当然恨不得把这贱婢挫骨扬灰!” 韩岻见她厉害,也赞许:“好好好!” 第一百零二章 杀上韩家 “你知道这一去,就回不了头了吧。”临行前,戚慈这么说。 霍忍冬脚步一顿,继续往前,“我知道,但因果循环,必须了结。” 她选择去了秋水镇。 不愧是白玉京下的四大镇子之一,多少事情过去了,秋水镇还是如以前一般的模样,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修仙者和凡人杂居在一处,看似热闹非凡。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镇里的修士,不管修为高低,哪怕只有引气入体,对诸多贩夫走卒,皆是颐指气使、态度倨傲。 霍忍冬孤身一人踩上入镇的青石板路。同样的一条路,当年她也走过一次。 推着粮食菜蔬的农人、牵着三眼青牛的修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 走一步,霍忍冬眼前就闪过一幅画面。 当年她乘着马车,风餐露宿随未婚夫千里归家,就是这样排在队伍后头,一步步走进的秋水镇。 【下来吧,你是凡女,照白玉京的规矩是不能坐车的。】 【哪怕为了一丝修仙机缘,那些凡人也会如猪狗一样涌进来。】 当年,韩庐说过的一字一句还尖锐难忘。霍忍冬眼眸微眯,两段经历的画面重合,让她心绪起伏。 曾经以为高高在上的‘仙人老爷’如今看看,只不过是一群炼气初期、寿元却将近的庸碌之辈。 而她当时的未婚夫,他却是连这些人也比不上的。 察觉到她心情不好,肩膀上的阿狸突然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霍忍冬回过神,安抚性地拍拍它,再抬眼时,心境已大不同。 青石板路平整,几步就到了头,就像这人生。 但如今她已筑基,又有戚慈相伴,前途无量,而韩庐被家族抛弃,连骨灰估计都被扬干净了。 只道世事无常。 入秋水镇只有一个关口,但检查队伍走得不快,那两个守门的男修不过堪堪炼气修为,却对来往行人呼来喝去、态度极差。 她还记得,当时入城时,凡人要交过路钱,而韩庐都得对守门武夫拱手作揖。 现在看看,简直可笑。 只可惜她那会眼盲心瞎,看不透韩庐花言巧语之后的歹毒算计。 霍忍冬握紧了腰侧的落日剑,满心情绪被压制住。 戚慈很少见的并未并肩同行,但她能感觉到他就跟在后方不远处,不禁心里暖洋洋的。 这一次,她要自己直面内心的心魔。 在‘梦闻道’造出的幻境中,她被韩家人杀死了一次又一次。她的命运因他们而起,因果循环早就纠缠纷乱,如果挣不脱,她就无法得证大道,永远被困在韩家人的梦境里。 此时,队伍前方忽然产生骚乱。 两名守门男修用剑尖挑开一个农夫独轮车上的箩筐,大声叱骂:“你的路引上明明写的是入镇送粮,你车上怎么还会有山货!你这是夹带私物!” 那农夫面颊粗黑,一身破麻衣洗得发白,双脚踩着草鞋,一看就是毫无背景的贫苦人家,闻言惊惧交加、目露惶恐。 “仙人老爷饶命,小人确实是送粮进镇的,但这一趟赶路不易,要耗费数日之久。小人家中不宽裕,便想着采些山货顺道卖了,也能贴补一二……” 农人们挣钱辛苦,顺道捎点东西也没有什么,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但守门那男修冷哼一声,一双鼠目好似看透了他。 “你想得倒美,不同的项目有不同的入镇费用,你要卖山货,过路钱就不是这么多了,还要再加一钱!” 听闻这个数字,那农人一下子傻了。下一秒,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守门人的裤脚不停磕头。 “老爷饶命啊,这些山货平平无奇,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卖不得几分钱。小人辛苦几天运送粮食也才勉强赚得一钱而已,连本都没回,小人怎么拿得出这么多?这些山货,小人不卖了、不卖了!” 那守门人脸上噙着冷笑:“你说不卖就不卖,你当这秋水镇是什么地方?哪里有你反悔的余地!还不快给我拿钱出来,若是没钱,就用你的粮食抵!” 农人痛哭流涕、模样凄惨:“不可啊!我家忙碌一整年,收了粮,我们全家今年可就活不下去了!” “大人发发慈悲吧——” 用运送的粮食,抵进城卖粮的过路钱,这说法简直令人笑掉大牙。 而队伍前后的凡人,均是夹紧了脖子,仿佛对这番情形见怪不怪。修士们倒是都目下无尘,装没看见。 那农人一直求饶,却不是守门二人的对手,他被推倒在地踩了几脚,还挣扎着要去保护车上的粮食。 拉扯中,变故忽生! 守门的其中一人正要举剑去刺那装粮食的袋子。忽然,“呼——”一股炽热火龙从天而降,差点把他的手烧到。 虽然没烧到手,但头发却被燎焦一缕。两人吓得不轻,一连后退数步,色厉内荏大吼:“何人闹事!” 回应他们的,是灵兽示威性的低吼。 阿狸作为四象阔耳狐,是顶顶珍贵的灵兽,它的四象之二便是飞行和喷火。 此刻小家伙一边呲牙吼叫,一边身形灵活地在半空飞来窜去,利爪把那两个守门人的发髻都抓得乱七八糟,满脸都是血痕。偏偏阿狸动作敏捷,两人只有被挠得份。 “何人的灵兽作怪!简直胆大包天!” “啊,好痛——!” “岂有此理,我非要烤了你吃肉!” 眼看守门二人身为修士却连只小狐狸也打不过,看戏的凡人们简直都惊呆了。 看闹得差不多了,一道悦耳的女音才响起。 “阿狸,别淘气,回来。” 听见主人的呼唤,阔耳狐不甘愿地细细叫了一声,最后又狠狠挠了那守门人一爪,凌空飞跃众人头顶,敏捷落在霍忍冬肩膀上,亲昵地撒娇。 众人纷纷回头,这才看到,方才出声的乃是一位‘伊人纤纤擢素手、笑靥千娇百花羞’的年轻女修。 也正是她,刚才纵容灵兽当街行凶。 她脸上似笑非笑,周身气度非凡,绝对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修士。 霍忍冬平时衣饰简单,但今日一改往日风格。穿了件橙红色绣凌霄花的窄袖衣裙,外罩银白色的广袖纱衣,整个人明艳大气。 她发髻中央点缀一朵粉色莲花,赫然是戚慈之前赠与的守护法器‘八宝莲罩’,此外还有白玉凤头簪。 她胸前挂着青霄玉璎珞项链,腰间坠着‘鉴水’和‘业火瞳鱼’编织的流苏络子,还在裙子里穿上了盘天巨蛇的蛇皮软甲。 这一套下来,她周身容光焕发,威势逼人。 几个凡人呆呆瞧了几眼,又立刻低头不敢再看。 霍忍冬脸上挂着浅浅笑意,语气波澜不惊:“抱歉,挠花了两位道友的脸。只怪我这小宠脾气古怪,最见不得欺压弱小的事。” 她此言一出,周围凡民哈哈大笑,而那守门两人脸上讪讪,羞愤难当。 霍忍冬也不搭理他们,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丢过去:“这农夫不过是想多挣几文钱养家,你们既不肯通融,我就替他交了这买路钱。” 运粮的农人正坐在地上垂泪,闻言大惊,猛地窜起来给霍忍冬磕头:“仙子是大善人!多谢仙子多谢仙子……” 霍忍冬摆摆手:“只是刚才听两位道友说‘你当秋水镇是什么地方?’在下不知,难道白玉京下辖的小小镇子,也无王法?一守门小卒就可说了算?”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地说:“不如我带你们去白玉京会盟,你在各位大能面前,和这农夫当面对峙?” 此话一出,他们就知道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其中稍老的一人走出来讪笑:“仙子说笑了,我们自然是不敢的。” “去去去,仙子恩惠,你还不快些入城卖你的货。” 另一人催促农户离开,众人这才重新正常排队。 方才那人顶着张被挠花的脸凑上来,一点也不见愤怒,殷勤道:“小人见仙子气度不凡,您是哪门哪派求仙?今日来秋水镇可有要事?需要小人帮忙吗?” 霍忍冬定定看了他半晌,才笑眯眯道:“帮忙就不必了,我只是来讨债的。” 说罢,她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随戚慈日久,这乖张霸道的气势是学了个十成十。 被冷言冷语的两个守城小卒没跟上去。年老的那个摸摸脑袋,他觉得此女修十分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待霍忍冬缓缓步入镇子,连背影都看不到了,他才忽然大惊失色,一把抓过身边人大吼:“快!快去禀报管事——!” “怎么了李二,难道这女子你认识?”年轻些的守门人摇头,“也是,如此花容月貌,想不记得都难,可惜脾气太冲,瞧着修为也比我们高。” 叫李二的守门人急得满头大汗:“不是!你都忘了吗?去年登仙门那一出,我不会看错的,就是她!” 满山呼啸摇摆的古树,一根平平无奇的树棍,以凡人之体反杀修士的奇人。 “是她亲手捅死的韩庐!” * 霍忍冬循着记忆,一步步来到韩宅。 上回来时,她从农村走出,只觉眼前宅院恢宏大气。如今一看,连天衍宗某一峰的洞府也比不过。 而且韩宅明显不如之前繁华,门口静悄悄的竟无一人值守。 想来也是,好歹一连死了好几位男主子,连家主都没了,又摊上骂名,境遇可不一落千丈。 霍忍冬走到朱漆大门前站定,酝酿了一会情绪。 然后她抬脚,猛地一脚踹开大门! “轰——”的一声巨响,里面的人都吓傻了。 正巧,院内有一女子正在采晨露,那不是韩七姑娘韩玉芝又是谁。 霍忍冬脸色平静,而对方看见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第一百零三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霍忍冬此番一个人杀上韩家,明明白白是存了报仇的心,根本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味。 韩玉芝起先被吓了一跳,尖叫起来:“霍、霍忍冬,你竟然还敢回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禀报家主!” 她朝身边的女婢怒吼,后者颤抖了下,缩着脖子一溜烟跑了。 院子里剩下的小厮仆妇们手里握着扫把剪刀等物,呈半圆形站位,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韩玉芝自己也有点慌,手指颤抖着摸到腰间的软剑,但等她反应过来,看到霍忍冬形单影只,她竟然是独自一人前来的!那种恐惧又如潮水退去。 就凭一人,如何对敌整个韩家!她分明是狂妄自大到自投罗网! 韩玉芝心绪起伏飞快,她眉梢一挑,又露出倨傲的表情,不自觉站直了脊背:“哼,没想要你会自己送上门来,倒省的我们出手去寻你了。你胆子倒大,就不怕我们来一出瓮中捉鳖?” 霍忍冬右手执着落日剑,此刻眉眼带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们韩家作恶多端,要怕的不该是我……是你。” 或许白玉京世家彼此纠缠日久,暗处又有不明势力虎视眈眈,她现在杀上韩家并不明智。 但有些事,做了会后悔一时,不做会后悔一世。 韩玉芝从小就是家里的千金贵女,被奉于众人之上,她看见从前自己鄙视的农家女摇身一变,竟满身光华站在面前,一身法宝珍品,自己连修为都望尘莫及。 她眼里的嫉恨遮都遮不住。 “大放厥词!看我划花你的脸!” 韩玉芝大喝一声,直接拔出腰间软剑冲过来,剑光一闪直朝霍忍冬面门而去。她想赶在家主来之前,趁着己方人多制服霍忍冬,率先立功。 但到底也只是想想而已…… 像灵蛇一样的剑花在周身乍现,频繁的金属撞击声音接连不断。 但猛烈的攻击下,霍忍冬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她手握落日剑,眼底一片漠然。韩玉芝的那些攻击,从某个角度去看,好似已经要触及她的衣角。 但却也只是某个角度而已。 在仆从们的眼中,韩玉芝的攻击密不透风。但实际上,就像隔着一道玻璃的烟花,中看不中用。 ——连霍忍冬护身的八宝莲罩都攻不破。 似是终于厌烦了这样如蚊蝇般的纠缠,一股狂风忽然拔地而起,直接将韩玉芝整个人卷起,呈旋风状带到半空,然后再重重摔下。 众人只闻“碰——”的一声巨响,韩七小姐被扔在地上,把地板砸出一个坑。 霍忍冬手中风剑没有停歇,狂风卷着大门边的屋檐掠过,“乒乒乓乓”的瓦片跌落,一下子就把韩家门面搞得一团狼藉。 在奴仆们的惊呼逃窜声里,有一道含着金丹威压的怒喝:“大胆,谁敢在我韩家放肆!” 韩岻携着一堆人现身,他看清站在大门处的人后,脸上稍显意外:“——是你?” 一堆信息在脑中掠过,韩岻暗道不好。他派出的雨阵刺客,恐怕已经全军覆没。 但韩家人却好似找到了主心骨,被砸断了骨头的韩玉芝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趴在地上用胳膊爬着到他脚边。 “家主救命啊!她要杀我!这个贱婢,你快替我报仇!” 韩岻自知此事蹊跷,但人都杀上门了还能如何? 他阴沉着脸,下一刻,一群身着黑衣的小厮手持兵器,将霍忍冬团团包围在中间,表情尽是阴狠。 看着己方人多势众,情势一下子逆转,韩玉芝高兴极了,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大叫着:“杀了她,杀了这个贱婢!” 韩岻苍白着脸,抬手招出一个不知道什么的法宝,呵呵笑着看向霍忍冬:“你未免自视甚高,你既送上门来,也别怪我瓮中捉鳖。” 霍忍冬看着他,缓缓道:“韩庐所制的红丹,本来是要献给你的吧?” 韩岻一愣,冷笑:“既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 “那张方子,是我求来后转交韩庐父子的。红丹本来的人选也不是你,但你体质太好,又主动和韩庐联系,不拿来做红丹简直可惜了。” 霍忍冬握紧剑柄:“除了我,你们还害过何人性命?” 韩岻作思考状:“凡人体质太差,就算炼成丹也没什么功力。大约三四个?还是四五个?” 他连连冷笑:“蝼蚁一样的凡人,难道我还要记得她们?” 天色阴沉下来,太阳被乌云遮蔽了。呼呼的冷风吹过,霍忍冬低下头,散乱鬓发遮挡了表情,她声音低沉:“够了——” 韩岻有些疑惑,但潜意识觉得不妙,他立刻招手掐诀,悬浮于半空的锁链状法宝顿时活了过来,犹如灵蛇出洞,倏地一分为八,组成一个阵列,向当中的霍忍冬攻去。 眼看她拔剑抵挡,韩岻立刻大吼:“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她!” 包围霍忍冬的黑衣家丁们顿时一拥而上,各式刀光剑影几乎要将中间的女子扑灭。 而就在这时,一道猛烈的剑气袭来,横扫而过,将一干黑衣家丁打倒在地,吐血不止。 韩岻惊悚抬头,就见韩家外头的街道上,一个紫色的巨大男人虚影拔地而起,宛如庞大山岳…… 男人身着武服,手持长剑,看不清的五官透着怒意,周身威势逼人——赫然是戚慈的神魂法外化身。 但因他境界提升,这化身已经隐隐有半神威仪,属于元婴期的压力迫下,方才的家丁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法外化身随手挥了一剑,庞大的剑尖扫过,轻而易举把韩家的半处楼宇拍成齑粉。 韩岻目瞪口呆,他此时才搞清霍忍冬上门的意图,她是想彻底毁了韩家啊! 韩岻一拍座椅扶手,整个人腾空飞起:“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又从内宅涌出一批人,看打扮都像是旁支子弟或家奴,他们十八般武艺尽出,剑头都对准了霍忍冬,面露阴狠,杀招频露。 可哪怕是以一敌百,她都不带怕的。 落日剑舞得密不透风,阿狸飞在半空,时不时喷出一口火。 饶是被围攻,霍忍冬也丝毫未乱。因为她早就不是当初弱不禁风,只能被动承受加害的凡间女子了。 只闻身后紫色的巨大虚影一声怒吼,霍忍冬挥出一剑,虚影也挥出一剑—— 但凡是有袭击她的攻击,都会被虚影拦下。 而她举剑的所有攻击,都结结实实落在韩家人身上。 没多久,地上躺着的家丁子弟们越来越多,韩岻眼神慌乱,下意识就要撤退,但被脚下瘫着的韩玉芝牢牢抱住了腿。 “家主,快反击啊,杀了她!” 韩岻心中恼怒,正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且慢!” 霍忍冬停下攻击,听见无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除此之外,天上也有嗖嗖嗖数道光影,似是有一大批人正往韩宅聚拢。 第一百零四章 该当何罪 霍忍冬面无表情收剑,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一众重伤轻伤的韩家子弟、家丁、奴仆们。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怎么样激烈的战场…… 实则,只有她和戚慈二人而已。 她回头看了一眼,紫色的巨大虚影也在看她,他缓缓弯腰,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凑近,好像在安抚。霍忍冬笑了笑。 几息间,方才出声的人已经来了。不消片刻,一群道貌岸然的修士齐聚韩家,白衣飘飘、仙风道骨。 但原本历史悠久的韩宅,已经被剑气破坏得差不多了,和废墟仅有一步之遥。 瞧见来人,韩岻和韩玉芝面孔一变,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长老,此女不由分说杀上门来,是要毁我韩家根基啊!决不能姑息!” 韩玉芝抱着胳膊连连痛呼,娇弱如弱柳扶风:“长老,她一言不合就对我痛下杀手,我明明与她无冤无仇!这女心肠歹毒,长老快把她赶出秋水镇去!” 再看看周围哭天抢地的一帮受伤家丁,须发皆白的老者踏出一步,怒道:“姑娘可是不把我秋水镇放在眼里?!韩家也是百年世家,在秋水镇定居几代人,我们同气连枝,绝不会任凭外人欺辱!” 老人说话后,又有其他几个世家的人站出来,都是说得差不多意思。 “对,任凭你是什么宗门子弟,也不能无故伤人!” “滚出秋水镇,这里不欢迎你!” 霍忍冬用还滴着血的剑尖指向不远处的韩岻、韩玉芝二人。 “我来报自己的仇,讨自己的债,干你们何事?” 白衣老者怒:“什么仇怨,你难道要杀灭韩家人吗!此行径与残暴魔修何异!” 霍忍冬冷下脸:“好,那我就当面与你们分辨分辨。” 她将落日剑收回鞘中,指着对面脸上惊惧交加的韩岻。 “韩家众人,以人炼丹、为自己延年益寿,用此邪法,该当何罪?” 她又问:“拐骗良家女子,谋害多条性命,收买刺客,三番五次暗下杀手。又是何罪?” “你们说我欺辱他们,那就睁开眼看看,此地躺在地上的修士没有五十也有二十,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人,是谁欺辱谁?若说韩家不是心虚,那就是你们眼瞎。” 被她一个弱质女子当庭质问,赶来的秋水镇世家众人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的。 他们想起来去年闹得颇大的事情,韩家似乎确有其事…… 见旁人犹豫,韩岻大呼:“我子孙韩庐已被她杀死,往事早就了结,她现在污蔑我们杀人,又有什么证据!” “你要证据,证据就在此。”霍忍冬举起手,掌心一颗小小的留影珠,她略注入灵力,里头就传出熟悉的话语。 ‘四个还是五个,六个还是七个?’ ‘凡人如蝼蚁,我也记不得了。’ 韩岻脸色一白,失去全部血色。 霍忍冬高声道:“韩岻起码谋害了多条人命,韩家众人明知不报、为虎作伥,甚至还为其搜罗丹药人选,暗自瓜分好处,这家人的行为和魔修何异!” 风一吹,把她的声音吹散。 周围寂静一片,连还在痛呼的家丁们也不敢出声了。 霍忍冬:“方才质疑我时挺大声的,现在你们就能装聋作哑了吗?这就是所谓秋水镇的同气连枝?” “我说过了,是我要报的仇,和你们无关!” 对峙间,方才那辈分最高的长老突然间出声,呵斥道:“够了!” “韩岻,你们真的是昏了头了!为了修为,什么邪法都敢尝试?简直毁了我们秋水镇的名声!” “来人,将韩家人全部拖去宗祠,每人打三十雷公鞭,韩岻打一百鞭,再送去思过崖面壁十年!” 十年听着多,对修士来说,如同沧海一粟。 显然,秋水镇的世家们不想闹大,只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 眼看有人去拖韩玉芝,霍忍冬“噌”的一下拔出剑来。 “不行。”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那白衣老头狐疑:“怎么,我们替姑娘做了主,你还不乐意?” 韩玉芝原本听要打三十鞭、面壁十年这刑罚未免太重,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借着别人的搀扶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霍忍冬在她眼里还是过去那个乡野凡女。她眼里永远是她挎着粗布包袱懵懵懂懂进门来的景象。 起先霍忍冬在韩家人面前一直退让、忍耐,所以韩玉芝说话从来都不客气、尖酸刻薄。现在她身旁有人撑腰,那股劲就又升了起来。 “韩庐哥哥虽然有错,也罪不当死,却被你一剑砍杀。再说了,你明明就没事,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凭什么要我们还债!为了一件没发生的事喊打喊杀,霍仙子好威风啊!难道你的命就贵重,我的命就贱了么!” 霍忍冬抬眸看向她。 那个眼神,竟有一瞬间像极了庙宇里供奉的修罗。韩玉芝遭到了惊吓,猛地闭了嘴。一时间为她气势所迫,嘴唇颤抖,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白衣老人打圆场:“既然事情原委已明,害你的人你也亲手杀了。纵使韩家有错,我们也不可能容许你真的在秋水镇一再杀人。” “是啊,三十鞭子和面壁十年,已经不轻了。” “韩家得了教训,定洗心革面做人。” 霍忍冬握剑的手指都在颤抖。 在梦闻道造就的噩梦里,韩家人邪念毕露后,她万念俱灰,日日忍受诅咒侵蚀自身之苦,做梦都想杀了韩庐。 韩庐是死了,韩拓和韩山也死了。但当年知情的韩玉芝呢?囚禁她的丫鬟仆妇呢?一众帮凶呢?含冤而死的其他平凡女子呢? 韩岻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暗杀、偷袭他们,她恨不得将韩家人碎尸万段。 可围观的其他人都在说: “你的未婚夫都已经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啊,放过他们吧,给自己积点德。” 她提着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所有人都在劝她,秋水镇的世家们不过是一丘之貉,哪里来的什么公正道义。 和韩家狼狈为奸的世家们说:“他只是一时糊涂。” 说:“难道要因为个人恩怨,引起白玉京动荡,要让整个韩家给你陪葬吗?” 说:“如今修真界危在旦夕,黑域裂隙越来越大,障毒弥散,正道修士们正在团结的紧要关头,你也算出身大宗门,要以大局为重啊!” 一道道的声音嗡鸣,刺得耳膜生疼,吵得她不能思考。 但霍忍冬知道,如果她此刻放开剑,她会从此万念俱灰,如同行尸走肉。 魔由心生,韩家就是她的心魔。 她小时候听爹娘讲,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人在做、天在看。 她也是这么理解的,想着终有一日,老天爷会惩罚恶人。可最终,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还在包庇他们。 落日剑被她捏得发颤。 最后,霍忍冬松开了剑。在剑差点掉在地上时,有人替她握紧了剑柄。 她一下惊醒,视线从四周一张张陌生、扭曲的脸上滑过,几乎和那场噩梦重叠,最后才凝固在戚慈脸上。 他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从头到尾,他脸上甚至连惊慌都没有。 白发男人气势逼人,围观的诸多世家心里咯噔一声,他们根本没料到霍忍冬身后会有一位元婴道君! 而韩岻目眦欲裂:他竟然结婴了! 戚慈站在霍忍冬身边,望着面前一群人,冷声道:“你们都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置喙。” “换成你们差点被害死,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众人被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一位元婴道君。 方才那白衣老者也不想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急促喘气。 韩玉芝发觉气氛不对,悄悄扶住房柱,想要趁着没人注意,一步一步挪到后院逃跑。 戚慈瞥了眼她,低声问:“你想杀她么?” 霍忍冬沉默片刻,冷着眼点头:“想。” 白衣老者一愣:“万万不可呀!” “在秋水镇杀人,会生乱子的!” “我们立刻将韩家人逐出白玉京,永世不得入内。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霍忍冬听他们七嘴八舌,嘴角一勾:“好。” 旁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语气那样轻柔、怪异。 第一百零五章 天地阔、且徜徉 看着众人纷纷露出满意、放心的模样,霍忍冬自嘲一笑。 果然,她还是大家眼里的那个并无权势,也无甚威胁的孤女。 她必须和别人一样,温和、谦逊、服从,在更高一级的权势面前低头。 然而下一秒。 “铮”的一声,她猛地抽出了腰间长剑,一双眉眼再没有丝毫犹豫! 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只是那剑气如虹,直接掀翻了挡在面前的韩玉芝。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霍忍冬一步迈进,右手翻腕就是一剑,只闻“噗嗤”一声,已猛地将韩玉芝捅了个对穿。 公平道义——别人给不了,她就自己讨! 霍忍冬的速度太快了,没人会想到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就在他们出言求和之后! 方才开口的白衣老者已经傻愣住了,除了他还有不少世家的长老、家主在场,但他们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场面一片死寂。 韩玉芝瘫倒在地,她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复杂至极。里头有惊惧、恐慌、不信、嫉恨和后悔。 不管是骄纵还是可怜的模样,仿佛都被霍忍冬这一剑给捅破了。 她已说不出话,喉咙里只冒出咯咯的响动,嘴角渗出泡沫状的血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而霍忍冬眼眸坚韧冰冷,她往回抽手,半截剑刃刺入人体的落日剑又被拔出,带出一小股飙射的血花,血如泉涌。 她轻声说:“原来你这样的人,血也是红的。” 话音落下,韩玉芝往后砸倒在地。到死,连眼睛也没闭上。 “玉芝!!!”韩岻心痛大叫,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竟然当面下此毒手,你这毒妇,简直该死!” 他欲要上前来打她,灵力还没用处,却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横空一击。 戚慈一掌将韩岻往后击飞了至少几十米远,直到身体砸中树干才停下来。 其他剩下的韩家家丁见金丹期的家主被打飞,纷纷吓坏了,他们围过去痛呼。 “小姐!” “家主老爷!” 潮水一般的惊叫声传来,周围的韩家人乱成一片。但更多的是惊恐、慌乱。 霍忍冬面无表情,现在想想,这是她动手杀的第二个人。 她看见有秋水镇的其余世家长老震惊无比,有人扑过去,检查了韩玉芝的情况,见果真是死得透透的。 但韩岻还是有救的,他们给他喂了药,急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送去医馆疗伤!” 韩家家丁们惊惧交加,再也不敢和霍忍冬对峙。他们生怕连韩岻也没了,这样韩家就真的倒了。 瞧着韩宅乱成一团,霍忍冬轻轻一笑,她却从未有过这么轻松、快活的时候,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从心中移开了。 她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回戚慈身边。 后者伸手擦去她脸上溅到的一点血星,动作温柔至极,但回过头后,眸子却比寒夜还冷。 “有罪孽的人,早晚该死。” 他冷眼瞧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韩岻:“韩七顶多算从犯,而下一个,就是你。” 韩岻一手捂着胸口,面上是极致的愤怒:“戚慈,你莫要欺人太甚!” 眼看他还不罢休,方才那白衣老者又冲了出来,挡在了戚慈面前。他深深躬身一礼:“道君,住手吧!” “老朽与韩家也是姻亲,得饶人处且饶人,韩家如今就剩下韩岻一个掌事的,你瞧瞧那些小辈,若叫他们独立于世,又如何过活呢?” 他指了指院落后方站着的半大小子的,这些都是韩家的年轻子弟,此刻都懵懂地看着前宅的情况,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两三岁模样。 “你也是父母遭难,孤苦长大的,定能感同身受。” 戚慈瞥了眼那些小孩,掀了掀眼皮没说什么,但因他分神片刻,竟有人瞅准了间隙,猛地飞身上前打算偷袭。 韩岻满目阴狠,他用上了保命的招数,金丹后期的威压到底也不是泛泛之辈,灵气搅乱成漩涡,直将站在旁边的白衣老者给击飞。 “我纵横白玉京几百年,韩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哪容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造次!给我受死!” 韩岻周身气息诡异,狂暴的灵力张牙舞爪,把他的锁链法宝给搞得像只巨大蜘蛛。 戚慈抬剑隔档,剑刃和锁链发出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除此之外,韩岻还放了毒物和毒虫,窸窸窣窣在地上爬去,可谓花招百出。 但是他很快就该知道,金丹期和一个元婴剑修对战,是多么一件可怕的事。 他连金丹期的戚慈都不敌,更何况此刻他已突破境界。 毒虫毒物被剑气扫过,变成焦炭。雷光自天上落下,缠绕在戚慈的飞剑上,每一次相撞,都让敌方痛苦几分。 不过两三个回合,韩岻就节节败退,靠着身边四五个法宝支撑。 他自知自己不是戚慈的对手,大喝道,“诸位家主长老,他二人残暴,今日我韩家迫于淫威,他日,就会轮到你们!” 可他这么说了,饶是平日有些交情,此刻也无人敢上前来帮忙。 众人都畏惧戚慈的狠厉强大,很快韩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色大变。极速思考中,下一秒,他竟打算抛弃众多韩家小辈,捏碎神行符逃命。 符纸还没撕开,他就被一只手猛地攥住手腕。来人力气极大,腕骨好像都被捏碎了。 韩岻被迫松手,神行符掉在地上,他捂着腕子发出痛苦大叫:“啊啊啊!” 戚慈一脚踩出,直接将那张神行符踩在脚下,碾压成碎渣。 韩岻痛哭流涕,再也没有什么家主的尊荣,他看着周围人冷漠的眼神,又扶着自己已经断开的手腕,脸上又变了模样。 他膝行向霍忍冬:“霍仙子!我改邪归正!我只对你用过那一次红丹诅咒,我再也不敢了。我承诺日日吃斋念佛,为仙子祈福!” “还有韩玉芝,死了就死了。我们绝不追究!” “对了,韩家还有不少好东西,仙子喜欢灵丹妙药,还是法宝珍宝,我通通双手奉上!” 就连方才被波及的白衣老者,也没想到韩岻竟然能变脸变得如此之快,想来他是为了活命,连脸面名声都不要了。 奈何,戚慈元婴修士的威压还是震得他胸前剧痛,唇角溢出细细的血丝。 戚慈莫名地看着他:“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 “我是来要你的命的。” 这一次,他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雷刑剑拔剑而出,韩岻还没来得及求饶几句,心脏就被扎透,本就脆弱的心脉被汹涌的雷法剑气瞬间震碎。 他张着嘴死亡。饶是天材地宝、药神在世,这具躯体也再无被救的可能了。 这一出比雷光还快,等大家发现韩岻尸体倒下时,竟没有谁哭天抢地的,毕竟他是主犯。连韩家的诸多家丁子弟,也是傻愣愣看着。 虽然意外,但在设想之中。 迫于形势,秋水镇的世家们虽然恐惧,但还是出言抨击。 “你二人远道而来当庭杀人,其行径简直恶劣!饶是他们诸多不是,也该送往白玉京会盟,由大家同时决定!怎堪你们乱用私刑!” “你们如此做派,哪里有一点大宗门的气度!恐怕今天的消息传出来,再无人敢邀请你们入门!” “呵呵,弑杀入道,名不虚传。” “我等不堪为伍。” 霍忍冬将剑归鞘,看了眼戚慈,后者毫无半分恐惧和尴尬模样,他径直说道:“你们忘了,我们已经离开天衍宗了,日后去往何地,不干你们的事,也无需你们评头品足。” 白衣老者尤其生气,他一拂袖:“道君这尊大佛,我们紫檀门消受不起!” “凌霄阁也敬而远之。” “可别来我们千机阁……” 他们口中言论,仿佛视戚慈和霍忍冬二人为洪水猛兽似的,又极生怕他们沾染上来。 就在众世家以为他们从此以后都要沦为飘零散修时,一小队人拨开人群,急吼吼跑了过来。 “我来了我来了!霍姐姐你们飞得太快,我们找了好久才找上来!” 宋瑜挤进人群里一看,见情况不对,地上或躺或坐那么多伤兵,竟还有两具尸体,动作一顿,压低了声音问,“你的事情办完了吗?我们即刻回宗门吧?” 瞧见他们身上挂着的玉佩和信物,那白衣老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道:“日月宗?!” “怎会是日月宗!他们竟主动邀请那狠辣女子入门吗?” “那黄衣女修好生眼熟……我记起来了,那不是宋宗主的爱女吗,她竟亲自来请?” “别说,那几名弟子也是日月宗肱骨。” 人群和霍忍冬几人离得远远的,见他们果真和日月宗宋瑜言谈熟稔,都好像被打了脸似的。 ——有日月宗主动相邀,谁看得上他们的小门派啊。 众人讷讷不敢说话,倒是韩家两人的尸首被家丁们悄悄带走,一会儿功夫,只剩下满地断壁残垣。 “没事了,我们走吧。” 霍忍冬不顾众人神色,一步步走出韩家大门,踏出最后一级台阶,她回头望了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哪里。 从此,秋水镇韩家必会夹着尾巴做人,这处囚禁了无数憎物和愤恨的院落,也将永远销毁。 那些埋藏在泥土下冤死的芳魂,也能安息了。 戚慈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怎么样?” 霍忍冬笑着摇摇头:“我已放下了。” 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 第一百零六章 来到日月宗 霍忍冬和戚慈二人跟着宋瑜登上一艘飞行小舟,踏上了前往日月宗的道路。 小舟是个乌篷船模样,没有单独的船舱,因是半露天的,大家只能围坐在一处。 “听说过内宅恩怨、真假婴儿,倒没听说杀人炼丹提升修为的。” “秋水镇里的修仙世家,什么乌糟事没有,还好霍仙子吉人自有天相!” “这邪法……倒是和魔修的做派很像。” 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吃灵茶一边小声讨论。 霍忍冬说着自己的经历,表情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而戚慈在外人面前表现一向严肃,几乎不苟言笑。他不与日月宗的人攀谈,但又不过分冷淡,就那么守在霍忍冬身旁坐着,既不说话也不离开。 一条铁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毫不掩饰地宣誓主权。 日月宗的几人也不是傻子,此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气氛莫名有些桃色的尴尬。 因着他堂而皇之的亲近,霍忍冬几乎脸都红透了,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抬头:“你身上有旧伤,刚才没事吧?” 戚慈低沉的声音富有磁性:“韩家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再看他周身,道袍平整,没有一丝血迹,想来身体是无碍的。 霍忍冬安了心,又低头去擦剑上的血。擦完了落日剑,又顺手去擦他的雷刑剑。外人连一碰都不让碰的傲娇飞剑雷刑,在霍忍冬手里乖得和小鸡仔似的,任由她拿着布巾和刷子正面背面反反复复“嚓嚓嚓”地刷。 戚慈就一直在旁边支着脑袋默默看她。 日月宗等人抠脚的抠脚、望天的望天,只有最迟钝的宋瑜后知后觉发现了异常:“你们俩……?” 戚慈淡淡瞥了她一眼,小姑娘立刻捂住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大,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放心吧道君,我不会说出去的!” “……” 其余几人捂了脸,原本尴尬的气氛莫名多了丝破罐破摔。 日月宗也在白玉京地界,但因这仙城极大,又有各自的领地划分,他们和天衍宗的距离甚远。 飞行的日子久了,彼此熟稔后,大家纷纷发现戚慈不似表面看的冷漠,竟然还颇好说话。他身上也没有世家修仙子弟的陋习,对修为低、天资差的人并不鄙夷。 但大家依然对他恭恭敬敬的,因戚慈虽看上去十分年轻,但到底是元婴期修士,修真界还是以实力为尊的。 宋幻是宗主长子,他也使剑,但剑术平平,他的法术造诣极高,在剑术一道天赋普通。 这一路走来,他先是远远看见戚慈的元神法外化身,惊惶不已,又瞧见戚慈在韩宅一剑就杀死金丹,剑意凌然、令人发寒。 宋幻就又想起了传说。 人人都听说过,天衍宗有座峰叫溪洞天,溪洞天上有断壁。而崖边,有个一人守一峰的师叔祖。 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师叔祖。 有人也曾想过,究竟是怎样的剑,才能被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才能在人才济济的白玉京里脱颖而出,成为天之骄子。 直到那日,宋幻终于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一剑,众人在震撼无语中,心中也终于能够勾勒出何为真正所谓的天下第一剑。 原来便是一剑指天、剑意如虹、洞穿虚妄、再斩妖邪。 他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上前:“慈惠道君,晚辈最近习练剑术,总有一事不明,可否请道君垂怜解惑?晚辈必感佩在心。” 宋幻一脸认真地拱手请教,表情诚挚。 戚慈虽冷淡,但还是掀了掀眼皮,随口问:“哪里不懂?” 宋幻一脸狂喜,他这是要答疑解惑的意思。 坐在旁边喝茶吃灵果点心的宋瑜看了,立刻露出一脸头大的表情。 “阿兄真是勤勉,外出还不忘修炼。” 她见戚慈讲课颇为自然,又看向霍忍冬:“慈惠道君剑法高超,霍姐姐,你们同出一门,你是不是也受他指点?” 霍忍冬答是。 宋瑜:“怪不得,你的剑中明显带了他的影响,二人如出一辙呢。” 霍忍冬当初在崖洞里磨练剑法,确实是仔细琢磨过戚慈的剑意的,再说他又是领她修炼入门的人,她的法术功法都是他教导的,剑意相似不奇怪。 谁料宋瑜又语出惊人:“那这样,道君岂不是算你半个师尊了?” 霍忍冬一愣,“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又朝夕相处,相识于微末,一路共患难,相互救赎。” “嘶——从师父变成爱人,好一出师徒情深的大戏!呜呜……” 话没说完,宋瑜被两人紧紧捂住嘴。 “嘿嘿,嘿嘿。”裴山山只顾傻笑。 阿米疯狂眨眼,弥补道:“胡说八道,都是胡说八道!我们阿瑜一吃多了就容易胡说八道!道君莫要听信。” 戚慈瞥他们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炽热。 这回轮到霍忍冬捂脸了。 这般鸡飞狗跳的,一行人总算在两天之后到达了日月宗。 别看日月宗弟子们服饰华丽,多用各色羽毛装饰,但日月宗的宗门建筑却如山上的道观一般庄重。 主峰建筑群不少,但是朴素低调,还不如天衍宗华丽,来来回回的弟子却更多一些。 这些日月宗弟子们有的疾步赶路,有的三五成行、谈天论地,有的男女携手同游,但几乎个个都面带笑容,气氛比天衍宗轻松得多。 显然,成为日月宗的弟子,在此处修炼和生活,都是一件幸福愉悦的事。 宋瑜直接驱使小舟,带他们降落到主峰后面的半山腰处。 “我带你们去见爹爹!” 一截小小山道,直入云雾之间。 山风轻拂、碧空如洗,感觉上山的小道要一直铺设到天际,而脚下山道以青石铺路,不见富贵华丽,只有野趣。 山道周围的树木枝丫伸得老长,一直伸到路面之上,拂过人脸和帽檐。 有时候还有小动物跑过去,松鼠狐兔居多,但又和普通野兽不同,像是带了灵性。 霍忍冬肩上的阿狸看见有小狐狸出没,立刻撇了自己主人,猛地窜入草丛里追同伴去了,霍忍冬也不去管它,反正晚间会自己寻回来的。 很快,他们到了主峰的山顶,这里有一排屋舍,说是道观又没有正殿和香火供奉。说是凡民的庐舍又精巧许多。 这屋子建设颇多巧思,有一半是凌空于悬崖之上,悬空而建的,搭着个木质平台,脚下就是黑洞洞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霍忍冬看着那平台,想来在那儿打坐,听着山风吹拂,想来很容易感应天道自然。 宋瑜带着众人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门便开了。 走过屋舍外的细草庭院,穿过摆放着木琴香炉的前厅,大名鼎鼎的日月宗宗主宋钦就在后室见他们。 来的路上霍忍冬也打听过了,宗主宋钦的修为也是元婴期大圆满,可以算是当下修真界最有实力的人之一,但他年岁要比天衍宗的掌门曹明镜小得多,寿数就是时间,他比曹明镜也更前途无量。 一宗之主、日理万机,宋钦有时间见他们,自然是很给面子了。 宋瑜蹦跳入内:“爹爹!” 霍忍冬就看见站在后屋舍水井边担水的一名中年男子回过头来。 她整个震惊了。 这中年男子穿一身布衣、草鞋、戴斗笠,不说话她还以为是乡下农家的大伯。 在这个世界修仙以来,白衣如雪的修士她简直看得太多,而大家飞来飞去,九霄任游,多的是飘飘欲仙之姿。 曹明镜也通常是穿一身道袍,老神仙一样仙风道骨、脚不沾尘。 可面前的宋钦,却语气和蔼,一点都没有宗主的架子。 他在井水里搓洗了双手,黝黑的肌肤淌着汗珠,他点点头:“天衍宗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受了委屈,日后不必忧虑。小女受你恩惠,你们又颇有缘分,便在此好好安置,不用考虑旁的。” 宋钦看着戚慈,微笑说:“这位就是慈惠道君?已元婴了?甚好甚好。令师冲恒祖师我曾有一面之缘,他心可纳天地。令师、令尊、令慈,你们这一脉于剑术一道实为精深,如今贵客既然投到我门下,实属日月宗之幸。” 戚慈到底是晚辈,还是谦逊了几句。 宋钦又嘱咐了宋瑜一些修炼上的话,后安排弟子将他们安置在客卿院。 客卿院在另外一座山上,和宋钦居住的主峰不同,这里风格华丽得多,而且建筑群规模宏大。 他们得到了两个院子,戚慈住一个,霍忍冬住一个。条件非常舒适,灵气也十分充裕,也许不及主峰,但甚至比她在天衍宗溪洞天上的洞府还要更好一些。 带路的弟子名叫肖达,做事非常周道,给他们安排的院子还是比邻而居,中间就隔了一片小小的造景竹林。 肖达临走时说:“二位请安心在此居住,既然来了便是我日月宗的贵客。若有什么别的需要,只管随时召唤小弟子们。” 说着,又令两个专门负责客卿院洒扫的炼气期外门弟子来打过招呼,他们看过来的目光明显带着畏惧和尊敬。 至此,霍忍冬是真的迁居至日月宗了。 当天晚上,她枕着陌生的床榻,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少有的失眠了。 这修真大陆,她来得突然,一如当初出现在她家附近后山的韩庐。她也走得突然,就好比现在。 胡思乱想之际,窗门忽然被扣响,一个黑条条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霍忍冬站起来去打开窗扇,就看见戚慈顶着夜风寒霜,身披月华,蹲在窗扇边。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睡不着?” “嗯。” 霍忍冬瞧了眼客卿院入口处的驻留小屋,两个外门弟子的蜡烛还熄灭着,想来戚慈是没惊动任何人。 但他夜深而来,搞得两人像在偷情。 霍忍冬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脸红,毕竟是露天,还在别人家的地盘。 戚慈哪管那么多,他稳稳蹲在窗台上,居高临下看她:“你羞什么?” “我没有。” “我还没亲你呢,亲了再羞。” 霍忍冬被他吓住,一把捂住嘴,眼睛闪着水光。 不能亲,亲了就真成偷情了。 戚慈被她的反应弄得哈哈笑,他搂过她肩背入怀,又在鬓边眉心狠狠亲了两下,道:“小霍仙子,睡不着的话,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一百零七章 香饽饽 霍忍冬原本身世孤苦,在村子里生活数年,为人就是温和老实的秉性,是极好说话的,甚至说是软弱。她又乐于举手之劳帮助旁人。 于是就有了日月宗各峰各脉的弟子,时不时跑到客卿院来向霍忍冬示好,这些弟子们又带来了师兄弟、好朋友,人数愈演愈烈。 有的时候仅仅是来说说话,探讨修行,待他们发现霍忍冬超乎寻常的自然亲和力后,那就了不得了。 恳请帮忙培育灵植的,邀请一同出任务的,还有重金请求帮忙赌石的…… 霍忍冬因为觉得现在自己寄人篱下,有义务打下声望和友好的基础,几乎来者不拒。 日月宗弟子都知道好歹,没有出现王佩玲那种矫揉造作的选手,也不会太过分地来骚扰她,请求帮忙时都会付出报酬灵石,因此霍忍冬“大自然亲和力气运滔天”的名声在日月宗一下子就十分响亮了。 有好事的弟子们,甚至给她加上了“天道爱女转世”、“福运天妃”、“王母座下玉女”等各种离谱的虚名。 继弟子们之后,就是闻风而动的各位金丹期真君们的拜访和请托。 原来的炼气、筑基期弟子们见师父师叔都来了,不好意思来烦她,霍忍冬明里暗里都成了一整个日月宗的香饽饽,多的是人来结交她。 “神奇,神奇!黄阶下品的赶黄草,经由小霍仙子培育,短短几日就能升阶到上品,奇哉!” “我前次有幸和小霍仙子一起出任务,仅仅是个跑腿任务啊。我们俩绕了一条人少的小路,竟就这般好运挖到了两株玄级仙草。福运之女,果真名不虚传……” “为何我看不出来这灵植的病变,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莫非真有天眼?” “这是木系亲和力,是天道气运!你我怎可相比?” 丹药关系每一个修士的修行道途,而灵植的品阶等级又直接影响了丹药药效。在田间地头种过几年灵植的老药农都清楚,如今有了这bug一样的变化,大家都和祖宗一样供着霍忍冬。 听说有几位上了年纪的炼丹师,为了炼出天阶丹药,甚至都不想离开客卿院,连晚上都在门口打地铺,还殷勤地给霍忍冬烧艾草驱蚊虫,巴不得她天天去药田里给自己看苗子。 又因她脾气好,有请托都很认真仔细。一时声名大噪,备受追捧,走到哪里都很是得人敬重。 晴空万里、天朗气清。 霍忍冬刚洗漱完推开门打算去听课修炼,便见悬停于房门外的传信纸鸢,在一瞬间活过来了似的,都扑闪着翅膀过来,围在她身旁。 这种传信纸鸢是日月宗的通信手段,霍忍冬一件件拆开,大多数还是各炼丹师对种植灵植的问题与见解。 也有一部分是小弟子们央求她一道出任务的,因他们也想沾沾天道之子的好运:出门捡钱。 其中就有宋瑜等人,直言过几日有一个团队历练任务。霍忍冬想了想觉得可以,就给他们回了信。 虽然身为客卿,但她不过筑基初期修为,在修仙一事上还有漫长路途要走。因此日月宗天天开设的课程,霍忍冬一节都没落下,各种知识也越发广博。 她正抱了书从课舍出来,下课了的弟子们从两侧穿过,如流水川流不息。 日月宗因为功法的原因,讲求阴阳相合,因此弟子们并不畏惧结亲,反而多的是一对一对的道侣。 她正思索着课上的疑难点,忽然见走在前方的一对男女忽然停下脚步,女修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年轻男修面上尽是温和笑意。 然后……他竟当庭搂住了女修,低下头亲吻了她。 霍忍冬就站在后面,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怎怎怎、怎么光天化日就……!!! 而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别过头不好意思看,路旁别的男女修士却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笑闹着去逗那对道侣。 “我看你俩感情好到恨不得日日长在一起!” “早日禀明师尊,两间洞府可以改作一间啦。” 霍忍冬毕竟还是封建王朝出来的凡女,受礼仪教条约束十几年,听着他们毫不顾忌的言辞,只觉得脸庞如火烧,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戚慈,和戚慈火热的唇…… “啪”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摆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致志投入到学习和修炼中。 等到结束一天的课程,已经月落时分。 霍忍冬踩着石板拾级而上,因小径两侧生长有夜华花,莹莹蓝光照亮路途,并不十分昏暗。 只是没想到都这个点了,还有人等候在小院门前。 来人一瞧她的身影,忙殷勤地迎上来:“小霍仙子,你回来了!” 霍忍冬记得他,似乎是某一位炼丹师的弟子,让她帮忙培育过灵植,一来二去就有了些许交集。 “李道友,这么晚了找我可有急事?” 两人互相见了礼。李余欢从袖中取出一玉盒,言辞间透露着讨好之意:“小霍仙子,感谢你上次帮忙,若没有你,师父也无法炼制成功龙虎回神丹,这次成丹足有天阶九品,师父相当高兴,特令我备下回礼,望小霍仙子定要收下。” 回礼是一根女子喜爱的珠钗,都是好材料。 李余欢又瞥见月光下女子姣美恬静的面庞,忍不住心头一跳,笑容又多了三分殷勤。 霍忍冬知道他们的意思,这是希望未来也能多多帮忙,人情往来罢了。 她不知道天级龙虎回神丹是什么价格,但看李余欢的表情,应该是相当贵重的。 “多谢,你们已给过报酬,道友是实在客气了。” 李余欢就又说了几句应该的之类的话。 两人一来二去说了几句,碍于天色渐晚,李余欢也就告辞了。 霍忍冬走在小院门口时往旁边看了看,隔壁戚慈的院落里灯火熄灭,难道还没回来? 她看了看天,见明月挂在树梢,天空的黑暗中带着隐隐的蓝,繁星粒粒闪烁。风里带着小院中花草的香气,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 结果就看到了无声无息站在树下,双手抱在胸前的戚慈。 男人身材挺拔,身姿动人,一头雪色长发高高束起,他静静站在月畔树下,实在是叫人心跳又要停顿一刻。 但戚慈面色实在是不怎么好看的。 他几步走近,瞥着她手里玉盒:“哪来的臭小子,胆大包天。” 听到他的哼声,霍忍冬有点无奈:“只是替师尊给的谢礼罢了。” “送礼何必要到晚上。分明是这小子心思不纯。”戚慈语气还是冷冷的,“可惜他并没有分毫机会。” 霍忍冬抬眸。见月落光华落在戚慈的身上,衬得他如月下青松。 而在他胸腹之间,隔着衣衫也能看出那里形状完美的肌肉弧度、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部线条。 这个在外人眼里被传成杀神、暴戾之徒的男人,遮了天幕后,他这副为情所困,莫名其妙吃飞醋的模样,知此之人又有几何。 霍忍冬心中滚烫,又想起了白日里看到的,年轻道侣当庭亲吻的画面。 然而此时戚慈却忽然开口。 “我即将下山一趟,墨玉丹此事关系黑域障毒,我必纠其根本,看看正道诸宗,到底是谁在背地里搞黑手。” “你要去多久?”霍忍冬抓住他的指尖问。 “最少也要三个月。”戚慈敛眸,温柔如水地看着她,“我一得空就会和你传信。” 他停了一停,接着道:“你也要答应我,万事都以保全自己为要务,断不可冲动行事。” 霍忍冬仰头看他,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坚持和担忧,知道他肯定放心不下自己。 她扬起一个笑容:“墨玉丹关乎修仙界所有人,你只管去查你的,不必担忧我,我答应你,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戚慈眸色动容,一双大手捧住她的脸,哑声低语:“我的法外化身伴你身边,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害怕。” 霍忍冬点头说好。 她知道墨玉丹一事牵涉很广,不可能只有一个陆岩,而幕后之手不知道藏在哪里。 没有修士能抵挡提升修为、延年益寿的诱惑,如果越来越多修士食用墨玉丹,修仙界必将毁于一旦。 但此时危险,恐惹火上身,所以戚慈才如此小心翼翼。 两人在月下对视良久,最后还是霍忍冬主动抬头,在戚慈唇角轻轻落下一吻,像是给这个约定做最后的盖章。 “多保重。”霍忍冬道,“我等你回来找我。” 戚慈眸光里有璀璨的星星点点,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情绪堆积在胸腔之中,无处发泄,但没有时间了。 最终他只是伸展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恨不得揉进身体中合二为一。 但月亮越升越高,戚慈再是不舍,也还是松开了手。 他指腹摩挲她脸颊:“我走了。” 霍忍冬点头,目光紧紧跟随着他,见他招出雷刑剑,身形灵活地踩上去。 夜色浓得像墨,连月光都淡了些,戚慈的身影化为一道星光,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宋瑜垂死病中惊坐起 夜风过境,好像有死鸟在凄厉呼号。 白玉京下某一处秘密别庄。庄子外黑黢黢的树影摇动,偶尔有灵光一闪,转瞬即逝。 独孤易穿一袭白衣,如孤魂野鬼,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推门而入。 房内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勉强照亮桌子一角。桌边坐着一个人,其穿黑袍、戴帷帽、脸上覆着笑面佛面具,不露一分面容。 笑面佛面具是涂画的老翁模样,但那极细的眉毛、只露出缝隙的眼睛,还有咧到耳根的血口笑唇,都让人无端多出一丝诡异感觉。 黑衣面具人手里把玩着一颗牛眼大的夜明珠,见独孤易进来,一声不吭看着他。 “戚慈离开日月宗了。”独孤易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垂眼站在下首,说道,“他应是去调查墨玉丹的,我已派人跟了上去,不会让他跑脱。” 黑衣人缓缓转动着手里的珠子,语调怪异:“不会跑脱?这样的话你说过几遍了,我如何还能信你。” 听出他语气不好,独孤易识趣地闭嘴低下头。 黑衣人手里珠子越转越快:“先不提刺杀戚慈了,这小子命硬,刀山火海都能爬回来,你手底下的人确实不是对手。” “但,让你利用韩家解决一个凡人小姑娘你都做不到!本座早就警告过你,那女子身怀有异,留于天衍宗是大患!你竟还借着私情屡屡包庇于她!” “最后还是我亲自出手,杀了个替罪羊,才逼他们二人下山。独孤易,本座要你何用——!” 黑衣人大怒,猛地将手中夜明珠往地面一掷,珠子瞬间被撞碎,锋利的玉石碎片四处飞散。 其中一片碎屑擦过独孤易的脸庞,瞬间在他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男人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反而屈膝半跪,语气低顺:“尊主息怒,是我无用。” 笑面佛面具上阴惨惨的画像叫人毛骨悚然,黑衣人默默注视了他一会,目光阴狠。 “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私自置办庄园,想将那女子掳掠回来金屋藏娇。可是阿易啊,男女情爱如镜花水月,一旦有了,你就多了软肋,多了弱点,多了命门!” “你是从尘埃里摸爬滚打上来的,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本座告诉你吗?!” 独孤易眸色微微闪动,仍旧低头不语,长发落下来,遮住了他脸颊的淌血伤口。 黑衣人很不满意他的反应,广袖猛地一拂,属于元婴大能的威压肆虐,屋舍四周窗纸轰的一声倏地破裂。 “若当初没有我收留你,你还是个命如草芥的散修,在泥里滚着、地里爬着,和猪狗一样到处和人争夺那一星半点的资源!你忘了你是怎么坐上书斋斋主的位置的?” 他说的难听,但独孤易没有一点生气的反应,他抱拳:“尊主提携之恩,独孤易永不敢忘。” “你最好是不敢忘。” 黑衣人身量不高,但气势很强。他踏着满地的夜明珠碎片,往屋子后身去。 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屋子漆黑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一个靠着墙坐着,另一人躺在地上似是昏迷不醒。 他们脸上满是血迹,衣衫破烂、遍布伤痕,双手反剪在身后。 坐着的那个人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他的五官已被划得看不清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分明。 独孤易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心腹小鱼。躺着的那个男人正是哑奴金甘。 两人手脚皆被捆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小鱼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是畏惧地看着走到跟前的黑衣人。 笑面佛在二人面前站住,并没有靠近,好像是嫌弃那边的脏污。 “你的两个手下,俱是无用至极,带着这样的人难怪你完不成任务,本座已替你教训了。” 独孤易瞥了眼小鱼,拱手:“尊主饶命,属下知罪。” 黑衣人看着他,眸光冷漠、酷似阎罗。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独孤易,又继而对面前吓得半死不活的小鱼道:“你们有个好主子,现在还不是杀你们的时候,暂且放心吧。” 夜深浓重,庄子里黑漆漆一片。 黑衣笑面佛径直走过他面前,拂袖离去,声音诡异而缥缈:“星移道君,装好人装久了,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高洁出尘的君子了。” “误了墨玉丹流通大事,不光他们,你也得死。” * 戚慈走后,真就消失了似的杳无音讯。 霍忍冬准备了两天行囊,应宋瑜的约,和他们师兄弟几人一道出去做团队历练任务。 宋瑜、宋幻、幽仓、裴山山、阿米。加上霍忍冬一共六人,两女四男,男俊女美。 他们并没有掩饰门第的意思,穿着属于日月宗标志性的华丽羽毛衣饰,腰间佩戴身份玉牌。这样一群出身大门派、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走过,路旁的散修和其他弟子们都投以火热的注目礼。 并非他们高调,实在是因为在外行走时,门派还可以震慑一部分宵小匪徒,为他们提供靠山。 宋幻修为最高,负责操控飞行法宝,他略带迟疑地回头:“瑜儿,你不是说要在家休息个三年五载,怎么忽然想着出来历练了?” 宋瑜眼珠一转,咳嗽一声:“兄长,就不许我忽然发愤图强、勤奋好学么?” 宋幻面色古怪地看了看她,摇头叹息。 阿米捂着嘴笑:“当然不信!瑜大小姐不赖床不贪睡,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幽仓:“准是任务地有什么珍奇美食,她才想着去一瞧呢。” 听着这些讨厌鬼揭自己老底,宋瑜柳眉倒竖,叉着腰:“你们住嘴!看我不打你们!” 几人抱头鼠窜:“哎哟哎哟,大小姐饶命……”飞行法器上顿时又闹作一团。 霍忍冬坐在角落里,她翻了翻地图册,见这次历练的地方叫武国,是个统治百年的凡人王朝。 任务介绍上说,武国范围内近些年频繁有妖兽出没,吞吃了不少百姓,几乎有上千之数。白玉京会盟希望有宗门子弟能出面查清情况,剿灭妖兽、保护百姓。 霍忍冬看着,手指点着图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一个凡人王朝,哪来的这么多妖兽?”这时,阿米问。 宋幻回答:“因他们建国在一条灵脉上,是白玉京主灵脉的一条小分支,灵气浓郁,想来吸引一部分妖兽也不足为奇。” “灵脉?哦哦。” “可怜了当地的老百姓。” 宋瑜在他们说话时始终面色拘谨,她搓了搓手指,转过头时忽然对上了霍忍冬探究的目光,她的眼眸太黑了,宋瑜心头一跳。 “瑜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霍忍冬看着她,压低声音道,“这任务发布有段时间了,一直没有人领。你前几天却忽然领取了任务,莫非你是故意出门派来……” 宋瑜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央求道:“嘘嘘嘘,好姐姐小声点,我全告诉你还不行嘛。” 于是她娓娓道来。 霍忍冬一听,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原来,宋瑜偶然一次听到宗主宋钦和夫人商议,想要给宋瑜和玄一门的大弟子说媒。 这消息吓得宋瑜垂死病中惊坐起,这才借着出来历练的借口,拉着霍忍冬去玄一门看这个新郎官是何人模狗样。 “其人叫黄镶,是门主林道君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修为是比我高的,但你也知道,玄一门都是酸腐书生,‘之乎者也’没完没了,这种弱不禁风的古板秀才我才不嫁呢!” 宋瑜露出嫌弃的表情,霍忍冬直想笑。 “可怜了这位黄镶道友,他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呢,却被你打上了这样的标签。” “按你的说法,沿着武国的灵脉直行就能到玄一门,到时候我们亲眼看看他如何,到底是酸腐书生还是人中龙凤,宋宗主总不至于坑了你。” 宋瑜勉强抿嘴:“好叭,反正我是不抱希望的……” 两女又凑在一起聊了些小女儿的话题,宋幻驱使法器速度飞快,一行六人很快到了武国范围。 深山老林里勉强能看出点人迹,阡陌小道纵横,正在几人查看地图分辨方向时,忽然宋幻脸色一冷,低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霍忍冬一怔。 其余几人立刻“噌”地拔出佩剑,护卫在两女修身前。 他们朝着一边的灌木丛里看过去。 宋幻一挥手,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哎哟”一声,从灌木丛后连滚带爬地爬了出来,头上身上沾着树叶和草屑。 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望着面前一众气势神武的修士们,猛地扑通一声跪在面前,大哭着磕头:“仙人老爷!” “你们一定是仙人老爷对不对?求仙师救命!” 少年仰起脸哀求地看着他们,脸上涕泗横流。他一身麻布衣裳打满了布丁,洗得发白,整个人又黑又瘦,连一双能穿的布鞋都没有,脚上是编织草鞋。露出来的皮肤有晒伤,看来在树林里躲藏了一段时间。 第一百零九章 牛家村 跪在地上的少年虽然衣衫褴褛,整个人都脏兮兮的,但看他满面是泪,又这般恳求,实在叫人心软。 宋瑜几乎从未遇到过这般场景,心怀好奇,抢先开口道:“你怎么了,为何向我们求救?” 牛二郎见她并未反驳‘仙师’的称谓,心下大喜,胡乱抹了把眼泪道:“仙师在上!小人是牛家村的村民,这些年来天降邪祟,小人们的日子过得很苦,但勒紧裤腰带也能活下去。但是从年初开始,村子附近的山林忽然多了很多猛兽,猛兽凶恶、专门吃人!” 他眼里流露出恐惧:“村里也组织过打虎队,可从未奏效。这半年,四爷、二叔、村口的麻子大哥……好多人都被猛兽叼走了!昨夜小人归家后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结果发现小妹也不见了踪影,便上山来找,我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牛二郎忽然把额头重重砸在地上,不断磕头:“求仙师发发慈悲,救救小妹和村民们吧……” 宋瑜张着嘴说不出话,宋幻开口:“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落入虎口的孩童,已过去那么久时间,恐怕回天乏术了。” 牛二郎抹着眼泪:“起码要把她的尸首找回来,归入祖坟,我身为兄长,不能叫小妹流落荒野。” 日月宗的几人面面相觑。六人里,应该只有霍忍冬能真正对这少年感同身受了。 凡人王朝的农户家庭何其脆弱,干旱、疫病、猛兽、酷吏、杂税都能叫他们家破人亡。 “还不知道这林子里的是普通猛兽还是妖兽。” “反正我们也是来查这事的,就是帮他又如何了。” 衣衫褴褛的少年垂头跪着,额上被他自己磕出了细小的伤口,手上脚上都是树枝划破的伤痕。 忽然,牛儿郎感觉一股凉意兜头罩下,整个人像是重生了一样清爽舒适,连伤口都不疼了。 他傻傻抬头,对上了霍忍冬美丽温和的眼眸。 她伸手将少年扶起来:“你放心,吃人的猛兽一定会解决的,你妹妹也能找回来。” 牛二郎热泪盈眶:“仙师慈悲……” 霍忍冬既答应了他的请求,便准备先去牛家村看看猛兽痕迹。日月宗的几人也表示愿意跟来。 宋幻只是对着牛二郎掐指算了几下,就精准地得出了牛家村的方位。 不怪少年又瘦又干,这小村落实在是过于贫穷,远远望去没几间瓦房,全都是泥草棚子,进村的土路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 路边的田地里有面黄肌瘦的老农佝偻着腰背做活,汗水滴滴滚落,他们瞧见霍忍冬一行人,都忍不住惊得瞪大眼,反应过来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头,竟口中连连呼喝着“神仙!”、“仙人!”后不住跪在地上祈祷磕起头来。 几个小辈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赶忙念了隐匿咒,隐去身形行踪,任凭那些农人四处寻找。 牛二郎就在旁边,亲眼目睹他们的神仙手段,吓得两股战战。但霍忍冬神情和蔼,又叫他不用怕,将事发的事情细细说来。 牛二郎鼓足勇气,指着家里的小土墙:“我、我那日回来时,就看见小妹的红衣一闪而过,这墙根的土还碎了一块,肯定是有猛兽偷偷进了院子里。” 说着说着他又哭起来,宋幻带着人一起查看了土墙,见上面有一道爪痕,长长的,很清晰的三枚指爪印子。 霍忍冬伸手量了量:“看大小,该是老虎之类的大型猛兽,只有一头,应该不是狮子和狼。” 大家也都知道狼和狮子是群居动物。 “如此,我们进林子里分组寻找吧。”几人都认可。 最终,宋幻带着裴山山和幽仓进山。霍忍冬与宋瑜、阿米一道,他们两组约定若是谁找到踪迹就立刻传音汇合。 牛家村地处偏远,周围这片山林也多贫瘠,除了砍柴和采药固定的上山路径,鲜少有人为开辟出来的小道。 虽然没什么线索,不过修士并非凡人。宋幻擅长小六壬和龟甲卜算,很快就锁定了西南片树林。 霍忍冬将神识感应的范围张到最大,在三人小组搜寻过一处水洼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身旁的宋瑜投来疑惑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嘘,”霍忍冬轻声道,“我看见了,是一只花斑妖纹虎,离这里还有半里地的距离。” 宋瑜大惊:“真的是妖兽!” 本以为是土狼、土狗的伤人,结果竟然是妖兽。这贫瘠孱弱的小村庄连土狼都打不过,更别提身负灵力的妖兽了。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村里几百人岂不都成了虎口血食? 花斑妖纹虎是一种很常见的低等妖兽,但战斗力不弱,外形也威武凶猛。除了牙尖嘴利、体格强壮之外,它们在对战时还有独特技能,因此不少低阶修士乐意豢养这种虎妖作灵宠。 三人小队躲藏于丛林里。 “是成年的虎妖?”宋瑜问道。 她神识不够强大,只能感觉到危险,还看不到那么远的具体情形。 阿米修炼有灵目术,立刻道:“是成年虎,额头已长出金色王字。但我没在虎窝周围看到有孩子啊,哪怕是骸骨、破布也都没有。” 这很不寻常,难道老虎并没在窝里吃掉村民? 宋瑜沉吟片刻,立刻拿出传音符:“我马上通知兄长。” 霍忍冬也拔出了落日剑。 见她们二人紧张,在场唯一一个男修阿米主动担当起保护师妹的责任,他拍拍胸脯:“你们别怕,花斑妖纹虎虽然成年即有金丹初期修为,但它智商不高,我们离得又远,它不会发现的。” 宋瑜白他一眼,觉得他讲话很不吉利,但又没法说。待传音符接通,她又赶忙向另一头的宋幻说明情况。 人的声音透过传音符变了调子,听着有些奇怪。那头宋幻迟疑的声音传过来:“可是瑜儿,我们在这边也发现了一只妖兽,是刚毛黑熊。” 宋瑜大惊:“什么!还有?” 还不等她细问,一股腥臭的风忽然吹来,什么庞然大物猛地跃出灌木丛,一下子就狂奔到了近前,正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宋瑜直面老虎,举着传音符呆愣在原地。关键时刻,霍忍冬执剑横挡,“铛”的一声卡住了巨大虎牙。 “小心——!” 同一瞬间,阿米拔出一把红缨枪,翻手就刺了过去。枪头银光一闪,霎时有血迹喷涌。 “嗷!!!”虎妖吃痛,一下子后退几步,它脖颈处的鲜血燃湿了金色毛发。 但因为见了血,它一双兽眼更红了,不断发出呜呜的恐吓警告声。 宋瑜哆哆嗦嗦掏出攻击符:“怎么回事,不是说虎妖蠢笨,不会这么快发现吗?” 阿米将红缨枪横在身前摆出架势:“那人家忽然变聪明了我能怎么办啊!小心!” 话音落下,阿米率先攻了过去,霍忍冬持剑稍退一步,两人彼此合作正面对敌,宋瑜则在后头甩符箓。 虽然人数占优势,但三人都是筑基修为,要战一只金丹期的成年虎妖,还是有些许吃力的。 境界之差,实为天堑。 起先他们还能给虎妖添些小伤,但这畜生聪明地有些过分了,竟然渐渐摸清了他们的路数,愣是没讨到一点的好。 阿米气喘吁吁,霍忍冬也有些焦急。 几米远的那头,巨大的花斑妖纹虎前肢伏低,龇牙咧嘴咆哮着,一双透着血色的眸色牢牢锁定了人类修士。 他们还以为它会扑过来,谁知下一刻,虎妖额心的王字大亮,它发出一声格外凶猛的吼声,震得在场三人心神剧荡、头晕恶心。 这应该就是花斑妖纹虎的特技了:“虎啸山林”! “啊啊啊。”宋瑜抱着脑袋蹲下,面色痛苦。阿米一只手捂着耳朵,强撑着红缨枪半跪在地。 霍忍冬也没好多少,她的耳朵嗡嗡的,视野也有点花。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老虎妖兽一步步踏过来,眼看就到了近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在一只妖兽的眼神里看出了人类的戏谑! 可是危险逼近,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落日剑在掌心发热,霍忍冬猛地一翻手,落日剑变成极光剑,金色璀璨的剑身瞬间发出耀眼的日光,猛地刺伤了虎妖的眼。 它仰天怒吼一声,双眸紧闭,但宽大尖锐的前爪在身前狠狠乱拍,将周围的树木都打得截断。 霍忍冬一跃而起:“就现在!” 她狠狠斩出一剑,剑光才入眼时,便觉得那不过是一道普通的剑光,但瞬息之间到了咫尺近处时,剑光竟燃烧起了熊熊业火! 虎妖被灼伤了眼根本躲避不及,立刻就被火舌舔舐。阿米此时也瞅准时机,从旁刺出一枪,直直抹了它的脖子。 眼见虎妖的尸体在火场里缓缓倒下,三人这才能平复急促的呼吸,冷静下来。 宋瑜咽了咽口水:“死、死了吧?” 阿米道:“业火焚之不尽,死得透透的了。” 宋瑜呼出一口气,又转过头:“霍姐姐你的剑好厉害,竟然有这么多种变式。” 霍忍冬谦虚了几句,忽然眼尖发现了什么。 她用剑柄从业火里划拉出烧黑的虎骨。 “你们看,这是什么?” 虎骨是黑黢黢的,所以里头隐藏的东西格外显眼,那是一枚铁头符,泛着银白色。 宋瑜歪头:“这是什么?” 霍忍冬用剑柄抵着铁头牌翻了个身,露出上面的字。 她面色严肃:“恐怕,我们要去武国的都城走一趟了。” 第一百一十章 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宋幻手里拿着两块一模一样的铁头牌,缓声念出上面雕刻的文字。 “大洞真玄,长炼三魂,吾敕此符,破病以震慑金刚……” 话音落下,他眉头深深皱起。 宋瑜一直在旁边小心打量他神色,见此问:“兄长,这铁符究竟是什么意思呀?为何会在虎妖肚子里?连那熊妖腹内也有。” 六人小组的不远处,是一具被业火烧成灰碳的虎妖尸体,周围的草叶树枝焦黑,昭示着这里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幽仓拍着胸口:“还好你们没事,我们听到传音符后本想立刻回来支援的,结果那黑熊妖诡异的很,竟然很快发现了,简直敏锐得不可思议。” 阿米抱臂思索:“我们两边都遇到了袭击,所以叼走村民的是这只黑熊还是虎妖?”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难以抉择。 这时霍忍冬想了想说道:“我总觉得这事很不符合常理。” “这片林子不大,再往那边走就是田地,还有官道经过,有两只如此强悍的食肉妖兽已经很匪夷所思了。” “更何况,虎妖和熊妖习惯都是独行,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领地上存在别的妖兽?” “我们刚才分头搜寻了一圈,在它们活动范围内都没发现人骨遗骸。以熊虎的食量,为什么会放弃更容易饱食和捕获的牲畜,选择去攻击人类,还不在自己的窝内享用?” 被她这么一点破,众人瞬间觉得这牛家村的案子处处透着违和感。 宋瑜举手抢答道:“我知道了!因为它们根本就没吃人!那些村民肯定是被带走了!” “可妖虎把这些凡民带走做什么?”阿米话音落下,几人忽然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时,宋幻握着两枚铁头牌站了起来,面沉如水:“这是一种常见的驭兽法诀,但刻符的人故意改了咒术,叫这些妖兽都如行尸走肉,被他操纵。” 众人静静地互相对视,齐齐得出一个结论。 “武国内一定存在修士!” 可目前只知道武国的妖兽之乱很可能是人为,但那些村民被抓走是为了什么,还得去都城进一步搜寻。 他们把事情告诉牛二郎,少年一听自己阿妹也许还活着,高兴极了。但他想了一会后,又哭丧着脸,胡乱抹着泪。 宋瑜颇奇怪地看他:“怎么了,你阿妹没死,你怎么还哭了?” 牛儿郎根本不敢抬头看这些美貌的女神仙,只得低头瞅着自己破了洞的草鞋:“能驱使这些力大无穷的妖兽,它们的主人肯定更加厉害。落入坏人手里,阿妹和村民们恐怕凶多吉少……小人只恨自己孱弱,否则定要拿着柴刀杀进城里去讨个公道。” 少年的担忧太过质朴,宋瑜有些语塞,求救性地望向霍忍冬。 后者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温言安抚:“你放心,我们虽没办法保证你妹妹还活着,但妖兽作乱此事,我答应你,一定会查个究竟,给大家一个交代。” 牛二郎有些呆愣地抬头,见这几位俊俏漂亮的仙师仙姑都认真地看着自己,完全不见一丝傲慢神气。 他们这些底层贫农,日日遭收税小吏打骂,被地主老财欺压都是常事了,许多老年人,恭顺了一辈子,连背脊都挺不起来。 牛二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鼻子一酸、眼睛发涩。他屈膝“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大喊着:“小人谢过各位仙师仙姑!大恩大德,小人一定铭记于心,牛家村村民绝不忘却!” 他打定主意,回去后先和村长支会此事,然后举全村之力为各位仙师奉长明灯,保佑他们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孤雁南飞、晴空万里。 身着破麻布衣的少年站在村口,抻着脖子巴巴地望着那几人离去的背影,直到远得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地往村里归家去。 走到田坎上,正一脚踢着碎石头,底下的稻田里忽然传来老人的惊呼。 “水车,水车!哪里来的水车呀!” 牛二郎惊疑抬头,就见原本村口小溪流处,莫名多了一架崭新的上好桐油水车,正呼噜噜转着圈。 那呼喊的老人正佝偻着腰,颤抖着手去摸水车的车轴。 牛二郎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当场变成了个傻子。 但就这一会儿功夫,田地里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显然不止这一桩奇怪事。 “我的烂犁耙变成新的了,这是神迹啊,神迹!” “我扔在田边的破木板车也被修好了,还比之前更加坚固!” “天呐你们快来看,地里病害的秧苗都活过来了!” 铁器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而种地更是村民们的头等大事,这话一出,那可不得了。 当即就有老农领着全家跪倒在地里,仰头虔诚叩首。 “天神大慈大悲、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显灵啦。” “一定是刚才看见的那几位年轻仙人做的,仙人到我们地头下凡来啦。” “仙人洪福齐天!!!” 牛二郎一路往家走,他看着村民们异常亢奋的模样,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有些不真实。 推开破烂院门,他一屁股坐在炕沿,觉得大腿下边有些硌。反手一掏,竟翻出了一包银锭子…… * 宋瑜和霍忍冬一行六人做好事不留名。虽然修仙者无法点石成金,但“以旧换新”之类的小法术还是很简单的。更别提,银子对他们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们沿着官道御剑飞行,大概傍晚就能到最近的城镇。 宋瑜问:“我们直接杀进去?” 阿米:“当然不行,这操控术邪乎,妖兽之乱又维持了半年,不管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稳当考虑,咱们都只能悄悄潜入。” 霍忍冬道:“我们几个生面孔,一看就非普通村民。一进城恐怕就会被发现,到时想要查出点什么简直难于登天。” 宋幻点头:“霍仙子说的没错,当务之急是隐匿行踪。我这里有一种叫‘移形换影’的法宝,使用后可变换外形,普通修士无法探查,可以持续大概三天。我们改变面貌之后再偷偷入城,他们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若是牛二郎的脚程,从牛家村一路走到最近的城池,大概需要七八天时间。但修士御剑速度极快,快夜幕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或城”的城门外,果然来往人流要繁盛一些。 六人在城外林子里轮流使用了“移形换影”,再将自己的灵力威压一概遮掩。 “你只要在心里默想自己想要幻化的模样,就能成真。”宋幻道。 霍忍冬默默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已经变成了个皮肤粗黑、五官平凡的布衣少女,个头比她自己稍微矮了些,容颜平凡,但一双眼睛很美。 宋幻变了个进京赶考的秀才模样,虽然年轻,但一样面容平凡。 待看到其余四人时,他们不约而同脸都黑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假扮凡人 那四人互相看看,彼此都憋着笑,又看霍忍冬与宋幻二人神色诡异。 宋瑜道:“怎么了嘛,是我变的不好吗?” 她直接跨越性别,变成了一个黑皮肤、络腮胡的粗野大汉模样,手臂上还纹着青龙和白虎。另外三人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约而同改变了性别,一个是丰乳肥臀的美艳少妇,一个是娇娇怯怯的闺阁小姐,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 阿米是那个少妇,他比出一个兰花指,压着嗓子妩媚道:“奴家也觉得自己挺美的,公子为何这样看奴家?” 宋幻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一时无语,直接转过身去了,竟是连看一眼都觉得辣眼睛。 霍忍冬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虚汗,叹气:“若是改变性别,男变女、女变男,人的行为举止很难更改过来,容易叫人生疑。而且我这里也没有适合你们的衣服……” 凡人王朝未出阁的女子和已婚妇人服饰是不同的。 宋幻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衣袖,别过头去:“你们自己想想,若是顶着这样的脸一起进城,你们彼此之间是什么身份?” 宋瑜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浓密络腮胡,又看向身旁三个不同年龄段的美人,迟疑道:“山大王和我抢来的压寨夫人们?” 众人:…… 到最后,山大王方案很快作罢。又商讨了一会,裴山山、阿米和幽苍三人扮作普通农民装扮,是为进城卖柴的三兄弟。宋瑜则变成一个面貌清秀的农家小户女,和霍忍冬称作姐妹,是进城务工的。 只是他们储物袋里的衣裳都是道袍和法衣,材质优越,一看就非凡品。霍忍冬倒是在储物袋角落里翻出了几件以前穿过的布衣,和宋瑜一人一套分了,其他四个男人的衣服倒是为难。 她指着城外的一个小小村落,依稀可见妇人在河边浆洗衣物:“我去那里买几件衣裳吧,给村民留一些银两即可。” 阿米立刻拱手:“辛苦霍仙子走一趟了。” 宋瑜提醒:“该叫霍姑娘了!” “哦哦,我记住了。” 即使不动用法力,修士的身体也是远胜一般武林高手。 去了一趟河边小村,不过片刻霍忍冬就回来了,手里抱了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三件农夫的粗布麻衣和一件白色的学士儒衫。 “能穿吗?” 几人虽出身修真世家,养尊处优,但对于粗布衣衫上身,却没有丝毫抱怨。 动作飞快换好衣服,几个人揽镜自照,再调整表情,做出一副疲惫、虚弱的模样,更符合农夫的身份。 之所以要改变容貌进城,一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武国的国都该怎么走; 二是也想在其他城镇再打探打探消息;三是为了隐匿行踪的安全考虑,若是轻易动用法宝灵力,唯恐被铁牌制作的修士发现。 他们面前的城池叫“或城”,是武国的一座平凡小城,全都是普通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空气里灵力含量也非常低,按理说是没有修士的。 来来往往的官道上有许多马车和驴车,可以算得上十分繁华,往返农户和商人多如过江之鲫,因而多添几个生面孔根本没人注意。 他们来到城门口时,天已经黑下来,有守城的士卒大声喊着:“关门了——关门了——!快多跑几步!” 于是那些赶着进城或出城的人纷纷奔跑起来,商队、车马、行人拥挤成一团,霍忍冬他们六人也很顺利地挤进城里去。 他们都是普通人打扮,面容经过伪装后十分平凡,顶多两个女子因举止大方可称得上一句“清秀”。再说几人也无车马、也无负重,纯粹步行,身旁完全没人生疑,士兵也没有太过关注。 宋幻还颇为细心,叮嘱大家各自弄了包袱,装了些铜板和杂物背在背上。若是要从储物袋里拿东西,便以此为幌子即可。 他们装作彼此不认识的样子,各自分散开来寻找线索。因为天色黑了,城里有专门歇脚的客栈,宋幻扮作秀才倒是可以住店,但阿米三个卖柴的农夫是万万不可能的,这年头,一间房钱可以够他们卖柴好几日。 还好客栈里也有专门给底层穷苦人家准备的大通铺,一张石炕上横着睡十几人,彼此挤在一起,味道是大了点,好歹有片瓦遮身,也不冷。 可修真世家的子弟们哪里睡过这样脏臭的通铺,阿米抱着胳膊缩在最边上。虽然没脱衣服,但他们还是觉得身上弥漫了汗液的酸臭味和棉被褥子常年不洗的霉味,若不是已经练就了法体,他还怀疑有虱子爬到了身上。 阿米捏着鼻子默念清心咒,旁边的裴山山悄悄从袖子里掏出薄荷香囊来闻,他们几个不吭声忍耐着,但其他真正的脚夫农民,却很习惯这样脏乱差的环境。 有人做了一天活,累得倒头就睡;有人拿出干饼子,就着凉水下肚果腹;也有人三三两两聚在昏暗的烛火边,谈论城里最新的消息。 阿米装作睡觉,其实竖起耳朵聆听他们的聊天话题。 一名大汉掏出破汗巾擦着脸:“这糟心的世道,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先是征徭役,修城墙、挖护城河,一个村子十室九空,死了那么多的男丁,没一个回得来的。” “再是连天大旱,地里的稻子全部干死,靠着仅剩的土豆果腹。俺就知道大旱年必有大灾,可不,山上的大猫也没食物,跑下山来吃人了!” 有旁人帮腔:“可不,要我说啊,就是都城里金座上的那位做的坏事太多,惹得老天爷发怒了!” 老百姓的想法里,天降大灾,或是有奇特天象都是帝王不仁的结果。 “猛兽吃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咱们也效仿古人,组织队伍上山杀虎去?” 先前说话的大汉敲着自己的腿,龇牙咧嘴:“没用的,那可不是普通大猫!咱们只有送命的份!” 一群短工汉子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那说话的汉子反倒不吭声了,只顾着敲自己的腿。 忽然,他感觉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哥,你接着说,那大猫怎么了?” 那汉子莫名就觉得自己劳作一天的腿不疼了,转过头,见身旁的是个面目普通的小子,也没多想:“那可不是俺瞎说,俺们村亲眼见到的!” “半年前开始吧,村子附近就有猛兽出没,叼走了不少青壮,村长觉得不行,就带着人去镇上找衙役。”大汉绘声绘色地说着,“可谁知道,死了那么多人,官府竟然还坐视不理,他们说报案的村子太多了管不过来!” “去他奶奶的!官府不管俺们自己打!”大汉怒道,“后来村里组织了打虎队,可那根本就不是普通大猫,竟然会飞会喷火,当即就又死了五个人,俺的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伤!” 阿米又问:“大哥可知,这猛兽伤人都在何处发生?” “周边的几个村子,凡是和山林挨着的都有。再远点的地方也是有的,哪来那么多老虎啊!搞不好啊,这就是天灾!” 说罢,他又苦着脸:“反正啊,今年是死了太多人啦……” 阿米听完,面色凝重,又抱拳道:“多谢大哥解惑。”说完就躺回大通铺了。 那大汉挠挠头,嘴里嘀咕着:瞧着也是干活的下等粗人,怎么讲话这么文雅的。 说来也奇怪,被那小子按了按膝盖,他的腿竟然就不疼了。 第二天,三组人马在客栈大堂碰头,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走向人迹罕至的后巷。 “我打探到的消息,官府对这种妖兽横行的现象是知情放任的。” 宋瑜又道:“我们的通铺里有位大姐,她的夫君和儿子都是被徭役征走的,再也没有回来。照她的说法,他们二人身体都很好,断不会因为挖个河堤就死在外头的。” 她和霍忍冬对视一眼:“我们觉得这徭役也颇古怪,死的人太多了。” 宋幻拍板:“看来还得想办法混进都城去。” 阿米举手:“我我我!我通铺里有个大哥,他正要跟随商队北上,咱们可以说想跟随车队去都城做工,只需要交点车费就可以了!” 于是昨晚大通铺里的王大胆,就又见到了阿米等一行人。 他摸摸脑门,有点奇怪:“你们真的要去都城?俺们这是马车商队,每个人都有车厢坐的,一天可要二十文钱车费呢!” 卖柴,卖一天柴还不知道能不能赚五文钱! 普通农户若不是地里绝收了,甚少远上打零工的,就算是,也只会坐牛车,一天交三四文钱便罢了。 这王大胆的车队运送的是金贵织物,怕晒坏了,才用了带车厢的马车。 他看阿米三兄弟不像是有家底的小子,那身破麻衣都打满了补丁,想来也是混不下去了。宋瑜和霍忍冬二女也是普通村妇,只有宋幻这个书生稍微有些银两。 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全都一口气交了车费,还一交就交了七天的! 通常人们跟车,也就是两三天一交,一天一交的也有。万一半道囊中羞涩,还可以自己跟着车队走。 这六人交了大把铜板,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阿米三兄弟就不提了,身手矫健地爬上车厢。那看似挺文弱的书生竟然也轻轻松松爬了上去。 最后那二农女,往车厢里瞅了瞅,甚至还问商人们买了装水的葫芦! 那玩意院墙上不是长满了么,根本不值得花钱买啊! 一直看着的王大胆:堵心,败家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姑娘仁心大善! 他们跟随的商队规模不算大,因常年奔走东南西北行商,全队共有三十匹驴子和骡马,皆是走惯路途的老牲口。 因马车上装着的都是贵重货物,商队还配备有自己的护卫队。护卫队的首领据说是个退役的官差,但其余的人多是凑数的农夫,要说武艺是肯定没有的。 王大胆也是因为家里耕地歉收,实在吃不饱饭才迫不得已背井离乡,跟着商队讨口饭吃。 商队虽不大,但半路愿意跟随赶路的人还真不少。要么是远走投亲的散客,要么是也有小批货物要运送的行旅商人,他们很愿意凑成一波大些的队伍,人多势众,对沿路的匪徒也有震慑力。 霍忍冬他们六人跟着商队出发后,一路上又遇到几个背着破包袱请求随行的农民,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 商队很容易都同意了,王大胆甚至还热情地分给他们食物和水。 武国正值灾年,要说食物还真拿不出来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点糙米、玉米碴子混着沿路挖的野草,放了一丁点的盐。 然而这些逃难投奔亲戚的流民,早就身无分文,他们连树皮草根都吃,若是运气不好连这些都找不到,就只能吃观音土了。 除了身上一套破布麻衣,他们什么值钱的家什都没有,许多人还被逼迫到卖儿卖女。 王大胆这一碗稀粥,简直犹如上天的恩赐,那几户流民千恩万谢,抱着碗万分珍惜地小口舔食。 阿米颇好奇,凑过去问。 王大胆摆摆手:“害,这年头若不是过不下去,谁家舍得卖地卖房,没了地,俺们农民就啥也不是。当不成佃户,就只能当流民。” “谁家没个难处的时候,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足挂齿。”王大胆说得自然,阿米顿时对这个满面络腮胡的粗犷大叔肃然起敬。 肚里有了食物,人就有了力气。 这几乎让流民感激涕零,一路上便主动帮着商队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砍柴挑水之类。 “小兄弟,还有两位姑娘,要不要也喝点粥?这长途跋涉的,不吃点东西不行。”王大胆也来问他们了,但霍忍冬六个早已辟谷,修成法体后是不用饮食的。 阿米谢绝了他的好意,说他们自己带了馍馍当干粮。 霍忍冬出身乡野,小时候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些情况并不奇怪。 但宋瑜从小所生长的环境颇为单纯,她又贵为宗主之女,养尊处优,所知所学大都来自父母、教习和师兄弟几个,并不像戚慈从小历经磨难、看遍生死。 因此日月宗的几人,除了年长的宋幻,他们四个对世事人情完全不熟悉。 宋瑜见那些流民实在可怜,里头还有一位母亲,自己骨瘦如柴,几乎看不到胸脯,还坚持给婴孩哺乳,不知孩子喝到的是母亲的乳汁还是血液。 宋瑜不忍:“兄长,不若我们给他们一点钱财?”金银于修真者实如粪土,一点用也没有的。 宋幻面目温和地看着她:“瑜儿,你能救得了眼前人,却救不了更多的人。况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连家宅、田产都无,贸然拿着那么多银子,只会徒添危险、惹祸上身。” 宋幻转过头:“霍仙子以为如何?” 霍忍冬点头:“宋道友说的没错。这些人与牛家村村民不同,身无倚仗,金银带在身上反而无法使用。” 见宋瑜眼巴巴地望着,她想了想:“但若是帮上一帮,还是可以的。” 大家都是志气相投的少年郎,霍忍冬细细说了以后,他们很快附和。 趁着商队在水源边驻足休息的功夫,阿米三人转头去了林子里,宋幻则带着宋瑜和霍忍冬来到了流民堆中。 “这位大姐,打扰了。”宋幻彬彬有礼前去打招呼。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见着陌生人略惊了一下,下意识抱着孩子往后瑟缩。 但她看他们三人衣着干净,尤其宋幻还是秀才打扮,便格外谦卑低下:“秀才老爷有何事吩咐?” 宋幻便指着她脚边放着的几根焉巴巴地野菜:“在下长途车马、略感不适,您采这几株地锦草可治中暑晕厥,不知可否卖给在下使用?”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谁也没反应过来。 别提那位母亲了,不少流民都凑过来:“啥,臭蕨菜还能治病?” “这东西没啥吃口,要不是饿得惨了谁会吃它,没想到竟然还是味中药哩!” “刚才,秀才老爷说要拿钱换臭蕨菜么?” 那位母亲虽傻傻的反应慢,但听了此话,忙捧了那几根草药递给他:“这东西不值钱,俺们只是随便果腹,秀才老爷要尽管拿去!绝不敢卖的!” 宋幻三人见她心地良善,也不贪财,便也放心下来。 霍忍冬接过妇人手里的草药:“拿了东西,有买有卖是道理。大姐若不要银子,不然,我和兄长、妹妹替你们看诊,也算是回报一二。” 众流民哗然。 寻常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去请一次大夫,都是胡乱用些村里土方,治不治得好看天意。谁想到逃难的路上还能遇到真大夫。 宋幻这时适时地亮出自己的身份:“家中几代行医,我时常替父坐诊,我这两位妹子也通药理,寻常小病可以治的。” 说着,他们三人竟然就地坐下,俨然一副要看诊把脉的架势。 那位战战兢兢的母亲便成了第一位病患。 霍忍冬伸手搭在她瘦得和柴火棍一样的胳膊上,随后从包袱(实则是储物袋)里取出纸笔、药丸并一包银针。 “大姐气血两亏,需要好好调理。我先给你施针,再附药方一张。这些草药在野外都可寻,你们稍微注意便可采集一二,不费什么钱。” 霍忍冬可谓思虑周全,甚至在药方上标注了草药的大概模样,方便以后使用。 那妇人其实没什么大病,说白了就是穷的,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自然会渐渐衰弱,最后饿死。 霍忍冬用灵力替她施针打通经脉,又喂了半颗最低阶的养元丹,那妇人自然觉得好受许多,连连道谢:“姑娘仁心大善!” 见他们真不是假的,其余人也瞬间蜂拥而至。 “秀才老爷,也帮我看看吧!我这脚烂了数日,再拖就该废了!” “医师姑娘,我家小儿连着几日上吐下泻,可是中了风邪?” “我老母亲的咳病……” 流民们这边太热闹,商队也听见了动静。商队的护卫队也就比流民好一些而已,王大胆厚着脸皮凑过来,略带迟疑:“俺们也能看看不?” “自然可以。” 于是,水泄不通。 也许是兴致太高,商队一直在水边休息到了天黑,谁也没提要赶路的事。 待所有人都看了诊,大家又瞎扯闲聊起来,别人问起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地。 宋幻还是那套说辞:“此番我进京赶考,妹妹们是去都城做工的。” 流民们又是七嘴八舌的夸赞,说好家教、好前程,又夸他们兄妹三个菩萨心肠,长得又俊。 移形换影后满脸雀斑、实在称不上好看的霍忍冬:……也许就是恩人眼里出西施吧。 又过了一会,阿米三人回来了。他们肩上扛着、手里提着,一看就收获颇丰。 王大胆有些傻眼:“这是……” 阿米把肩上的七八只野鸡扔在地上:“哦,我们兄弟三人是猎户出身,刚才进林子解手时看见了猎物踪迹,顺手打的。” “大哥,把这些扒了皮烤了,应该够大家吃一顿饱的吧?” 若是农民砍柴时猎到了野兔、狍子,自己都不舍得吃,必要拿去城镇里换钱的。阿米毫不犹豫就贡献了猎物,王大胆目露震惊望着他们。 连商队护卫队的队长都被惊动了:“小兄弟们这手打猎的功夫简直彪悍!莫不是猎户世家?!有没有兴趣来商队做打手?一天二百文钱!” “真不是真不是……” 修士们手眼通天,几只猎物自然是难逃魔抓。 一边是救苦救难、赠医施药的霍忍冬三兄妹,一边是神勇无双、野鸡杀手的阿米三兄弟。 更别提商队的人看他们的眼神简直有如天神下凡了。 当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所有人都载歌载舞,热闹非常。 王大胆喝得满面通红:“若是速度快,咱们再过两日就能到都城边了!” 殊不知,他们会遇到最大的麻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们是无辜的呀 武国不大,统共二十多座城池。武是当年开国皇帝的名讳,同时也是都城的名字。 行商路上,王大胆和他们说起武国历史。 “开国皇帝是个草莽里出来的大英雄,也是阿米兄弟你们这样的打猎能手,他一步步从小兵做到了将军,最后推翻了旧王朝成为新帝。” 因为皇帝的言传身教,当时的武国非常尚武,家家户户的男丁都会练两把子,女娘们虽不习武,也不会困于闺阁,风气较为开放。 王大胆叹了口气:“但就是两代之前开始,皇帝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听信谗言,要修道、要长生!天天泡在宫殿里嗑丹药,连着十八年不上朝!” 霍忍冬和宋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疑。 又听王大胆继续道:“若是单纯嗑药还好,老百姓还心存希望,等换了新皇帝就好了。谁知道,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嗑药皇帝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后来继位的皇帝不嗑丹药了,改为修神,日日焚香念经,搜罗全天下的佛宝道宝,闹得国库空虚,粮饷都发不出来。 到这一代皇帝,他不光宠信妖道,还穷尽奢靡、大兴土木建造殿宇楼阁,将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国祚败得更加彻底。 王大胆脸色苦闷,吧唧着嘴里的干草:“皇帝建的那个‘天上仙宫’,听说统共二十层,光搬运巨大的圆木就累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宋瑜忍不住插嘴:“你说的妖道,真的是修士?” “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大约是个修道的。但俺们都说,他绝不是什么得道高人。” 王大胆道:“这两年也有起义军揭竿而起,都被那妖道用邪术镇压了,他还被皇帝拜为国师。你们年轻没见过,妖道能让地底下长出手来,或者把树木变成钩子,那可太吓人了。” “咱们大武的国祚,也不知道能不能延续下去……” 旁边同行的一名男人咳嗽一声,王大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他缩着脑袋,指着前方依稀能看见的巨大灰色城墙:“咱们到了。” 虽然到了都城,但商队里谁也没有彻底放松下来。 要说谁最清楚走南闯北的险恶,除了游侠,恐怕就是这些常年行走天下的商人们了。 武城不光税收比别的小城高一倍,城门口的兵丁还经常‘吃拿卡要’,一个伺候不好,商队就容易耽误好几天。 到了门口,排队的队伍少见得并没有多少人。商队首领亲自下马车来,整理衣冠,挂着谄媚的笑容迎上去。 首领是个姓钱的中年男人,被商队人员们尊称为钱老爷。 “几位官爷,小人们是从南边过来的行商队,给都城的各大店面送货的。哎哟,太阳那么大官爷们还在执勤,小人好生佩服。这点小小心意就当给官爷们买点酒喝。” 钱老爷笑容满面地塞了一个鼓鼓的荷包过去。 一个年轻官差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又和门口别的几个官差对视一眼。 他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商队首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而是扭过头,拿手里生了锈的长剑一下下戳着马车上的货。 里头都是精贵布匹,商队众人虽然肉疼但也不敢说什么。 随后,这些官差又开始检查随队人员的行李,他们行动粗鲁,把商队成员们携带的粮食、碗筷、衣物翻得到处都是,许多还落在了地上。 霍忍冬六人乖乖混在人堆里,宋瑜和阿米几人见此都有些生气,但宋幻按住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一名官差指着站在路旁,格外瘦骨嶙峋的一帮流民皱眉:“这些都是什么人?” 站的最近的王大胆立马回答:“官爷,这都是一路上跟我们同行的百姓,来都城或是寻亲、或是打工的……” 那官差招招手:“路引拿来,都是什么地方的?” 见他面色还算平静,众流民都大着胆子上前,交出路引或户籍。 “回官爷,小人是崇山县乡下的。” “小人一家来自安城……” 那官差不言不语,一连翻看了四五人的户籍,忽然面色一变,将手中的路引往地上“啪”的一摔,口中大喝。 “好啊,你们竟敢窝藏反贼——!” 离得最近的王大胆直接心里咯噔一声,腿一软差点就给跪了下来:“什么反贼?官爷明鉴,我们全队都是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啊!” 钱老爷抹着汗跑过来,一边又去塞银两,一边小心翼翼陪着笑:“官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钱氏商队走南闯北多少年了,名头也是有口皆碑,怎么可能和反贼有牵扯呢……” 那官差收了银锭子,却不放过他们,在手里上下抛着:“那本大人就给你说个明白。几个月前,南边临河县有一股农民起义军冒出来,就是流民组成的!我们的国师大人法术通天,已经将其镇压了,但还有余孽未清,几个人逃到了隔壁的城镇。” 他瞥着那些战战兢兢,面色惊恐的流民:“寻亲?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反贼余孽,想要混进都城里刺杀国师大人!” 官差刷地拔出佩剑:“来人,把他们全部拿下!再去搜,看车厢里有没有携带可疑的东西!” 旁边的士兵们立刻就呼啦啦一拥而上,把马车、驴车上的货品一通乱翻。 有个人忽然大喊:“报告,搜到了兵器!” 钱老爷已经傻眼了:“兵器,哪来的兵器??” 王大胆哭喊着:“冤枉啊,我冤枉。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么可能会是反贼!……” 待瞧见士兵手里拿着的‘兵器’,王大胆眼睛瞪大:“那是柴刀,是我们打柴用的!顶多拿来防范山贼,怎么就成了兵器!?你们……” 这下要是还不明白,那简直就是傻了。这队官差摆明了想要私吞商队的货,还把人全部送进大牢里。 所谓反贼,所谓兵器,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 钱老爷气得呼吸困难,手指着他们哆嗦:“你们、你们这些官差,我们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有官府明文备案的,怎容你们肆意污蔑!” 那官差冷哼一声:“生意,什么生意,谁看见了?我只看见了反贼和赃款!这些都要全部收缴到库房的,有你什么事!” 钱老爷听他们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当下就蒙了,他胸膛快速起伏,眼睛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商队里霎时响起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 宋瑜差点就要拔剑了,被宋幻死死按住,在耳边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霍忍冬也点头:“对,现在不清楚国师的实力,我们若是能打入都城大牢,没准还能救更多无辜的人。” 宋瑜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气得咬牙切齿:“等查清了原委,老娘要他们的好看!” 城门口这一出动静闹得颇大,不少老百姓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附近来往的商人甚至夹着尾巴走路,生怕自己也被波及到。 修士们五感敏锐,他们依稀能听见那些百姓在说: “这是这个月第几波了?” “哎,又能怎么办呢……” “听说大狱里都挤满了,得关到临时的屋子里去。” “今日的说辞是反贼,昨日的说辞是偷盗,简直无法无天。” 几人正在仔细倾听,那些官差拿着绳索走来,想要捆人。王大胆忽然喊:“等等!” 他指着宋幻、霍忍冬六人:“官爷明鉴!他们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和家眷,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家,他们只是和我们同行搭便车,是无辜的呀!” 临死到头了他还想着要保全霍忍冬几人。 那官差果然动作一顿。但他虽然瞧见宋幻的打扮心生疑惑,但约莫因为几个看着都不像有钱人,一个破秀才而已也没什么可警惕的,便还是挥挥手:“口说无凭,全部带走!” 王大胆脸色颓丧,一下子布满绝望。他几乎全无反抗地被捆住了手腕,商队所有人就和糖葫芦似的一个串着一个,被官差押送着往城里走。 队伍里满是哭声。 王大胆十分自责:“米兄弟、宋兄弟、两位姑娘,实在对不住了,没想到跟着我们还出现了无妄之灾。” 阿米安慰地拍拍他肩膀:“大哥放宽心,一定会没事的。” 王大胆欲哭无泪,声音嘶哑,只是拖着步子机械性地往前:“米兄弟,你们不懂。这些官差只是朝廷的狗,若没有上头的允许,他怎么敢如此狂妄。” “那国师会吃人,落在他手里,从没人能逃脱。” “咱们,是完啦……” 第一百一十四章 被关押 果然如围观百姓所说,武国都城的大狱都已经被关满了。 这些官差把他们带到城内一处宅子,瞧着之前应该是某位大臣的府邸。宅子宽敞、雕栏画栋,但不知道这府邸主人是死了还是逃了,无人照管下,再好的院落也杂草丛生,空地更是堆满了杂物。 官差们敷衍了事,他们不管屋里有几张床,不分男女硬是一间屋子塞七八个人进去。有些人连凳子都没有,只能席地坐在地上。 霍忍冬他们六人被拆开了,她和宋瑜一起,和那位带孩子的母亲、王大胆、并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商队成员被关在一个屋里。 屋子是间待客厢房,还算宽敞,但那么多人根本住不下,更别提男女混合多有不便。 厢房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和一些搬不走的大型家具。窗户是钉死的,连根蜡烛都没有,黑咕隆咚的。 好在她们二人赠医施药攒了一些威信,王大胆为人也正派,便做主让那对母子坐在床板上休息。只另外两名商队成员颇有微词,脸色明显愤愤不平。 那瘦骨嶙峋的母亲坐在床板上,心头绝望,可怀里的婴孩一无所知,还在张着嘴要奶喝。柔弱如她,只能抱着孩子断断续续地低声哭泣。 宋瑜和霍忍冬温言安慰了几句,忽然,其中一名商队成员忽然暴起,大声骂道。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都怪你们这些流民,倒霉催的!若没有你们死皮赖脸非要跟商队上路,我们怎么可能被打上串通反贼的恶名落到这个下场!” 王大胆蹙眉,也站起来骂:“许狗栓,你胡说八道什么。关他们什么事,我们都是被殃及池鱼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根本就没有反贼这一说!就算没有这些人,官兵也会有下一个借口!” 许狗栓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他指着床上惊惧交加的妇人,恨恨道:“人是你带进来的,好人都让你做了,现在当然这么说!现在钱氏商队倒了,你也逃不脱,大家都得死!” 王大胆也有些怕,他脚步颤抖了两下,勉强扶住墙壁:“钱、钱老爷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们商队走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就没了……” 许狗栓冷笑:“进门时你没看到?这家府邸原本的牌匾断成两截扔在地上,明晃晃写着的‘镇远将军府’。连朝中大官都能丧命,何况一个小小的商队。” 王大胆闻言,脸色更加灰败,扶着墙壁一点点坐到了地上。 另一名商队成员刘麻子吓得哆嗦,他抓住许狗栓的裤脚,发着颤:“狗栓狗栓!你见多识广,你快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许狗栓还没回答,门外忽然有人走过,“咣咣”用力拍着门。 陌生官差的声音传来:“吵什么吵!这么有力气吵,今夜别吃饭了!” 许狗栓忙扑到门上,扯着嗓子喊:“官爷,官爷!我家亲戚是迎春酒楼的许掌柜,求官爷发发慈悲,知会我家一声,迎春酒楼肯定愿意拿银子来赎我!届时事成,小人孝敬官爷白银五百两权当报酬!” 他这话一出,屋里剩下的几人都傻眼了。 王大胆气得歪了鼻子:“你你、你这贪生怕死的懦夫……” 那刘麻子却忙着抱人大腿,脸上对着媚笑:“我我我,许兄弟,把我也捎带出去吧,我当牛做马亦使得!” 隔着一道木门,他们看不见官差的脸,但声音却清晰极了:“迎春酒楼?就你这个下三滥的帮工苦力,能搭上什么亲戚关系,还许诺五百两,屁!” 许狗栓听人家不信,急得满头大汗,慌忙辩解:“是真的官爷,小人没有说谎。我老爹曾对许掌柜有恩,这个人情十几年了未还呢,若是您就放出消息,他们定会来赎买我!” “官爷行行好,您动动小指头的事情,就能得五百两银的酒钱,还救了小人一条命,何乐而不为呢……” 大约被他说动,外头的官差嘟囔了两句“你小子最好没骗我”,映在门上的人影便晃了晃,最后走远不见了。 守城门的官差是第一级剥削阶层,从他们抢占商队货品的行为,可见是个贪财的,不可能放弃五百两巨款视而不见。 许狗栓得了官差的许诺,转过身来时表情都透着得意,他听着许麻子的奉承,一下子趾高气扬。 “去去去,下去坐着去!”他把木板床的母子俩赶下来,自己翘着腿躺着,嘴里还哼着小曲。 王大胆在屋角冷眼旁观,唯有刘麻子殷勤极了,生怕他出去后不带着自己。 霍忍冬和宋瑜始终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们刚才用神识将这宅邸里外扫视一圈,竟然发现不光卧房、厢房,连下人们住的联排房、柴房里都关满了犯人。 里面显然不止商队中人,还有各色打扮的百姓。他们有的也哭喊着救命,有的已经神色麻木,瞧身上污秽,应是被关了有些日子。 两人对视时,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对劲”三个字。 一个国家怎么可能突然间抓获如此多的罪犯,钱家商队是反贼,这明显就是冤案。现在看其他房间关着的人,恐怕也多如此…… 其实,官差的耀武扬威对于她们而言,连脚边的蚂蚁都算不上。哪怕是修为更低的宋瑜,即使只靠法体强悍,也能轻松逃脱禁锢。 情况若再遭一点,大不了她们撕了身上的神行符,一瞬间传送到千里之外安全的地方。 可一来众人此番的历练任务与武国有关,目前还没寻到真相;二来这些百姓可怜,身为修士应当伸张正义,就这么袖手旁观也实在不妥。 因此日月宗六人忍耐着周围环境,默默选择静观其变。 到了晚上时,厢房的门终于被一打开,有个佝偻着背的老仆提来了一桶食物和几个粗瓷大碗。 桶里是小半稀粥,飘着一些野菜叶子和糙米,但汤水很稀,能数得清米粒。甚至菜叶子都没洗过,汤里还有泥沙。 宋瑜和霍忍冬早已辟谷,自然是没有吃的。 但房里住了那么多人,老仆却只拿来三个粗瓷碗,当下就被许狗栓和刘麻子霸占了,自己唏哩呼噜盛了稀粥喝起来。 王大胆大怒,骂他们好歹也是多年伙伴,怎如墙头草,风一吹就倒。 然而世事变化太快,曾经商队里的交情再也不值分毫。王大胆心里苦涩,默默拿了剩下一个碗,盛了桶里最后一口粥,递给了那个带婴孩的母亲。 这一夜,众人思绪各异。 等第二天一大早,许狗栓就已经早早在门口巴望着,盼着他都城的亲戚家能来赎人。 没过半个时辰,还真就叫他等来了官差的脚步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荒石矿山 可惜许狗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来的人不是昨日的官差,而是生面孔。 而且对方还黑着脸,一副很不好惹的瘟神模样。 许狗栓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半截:“官爷您……” “就是你小子想要叫人赎买?”那官差冷笑一声,一把抓住许狗栓的领口,把人像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区区罪民,简直胆大包天!国师大人有令,凡定罪者皆不接受赎买。你不是想出去么,好啊,你也不必等三日后的流放了,我就这带你出去!” 说罢,一手提了许狗栓,像拖麻袋一样把人往外拖去。他身后又进来另一个面生的官差,也把刘麻子拉了出去。 两人痛哭流涕、四肢并做,妄想攀住周围的什么东西,但手指被踢了一脚,徒然松开,他们就被拖出去了。 破烂房门缓缓关上,屋里的几人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能听见两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官爷饶命,我是无辜的啊……” “救命!我不想死!!!” 尖锐的叫喊配着格外沉寂的房间,让人心寒。 王大胆虽然骂许狗栓二人狼心狗肺,但并没有希望他们就这么去死。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他们非但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也难以保全。王大胆颓然跌坐在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再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到了午间的时候,那个佝偻着背脊的老仆役又来了,也是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木桶,但里面连稀粥都没有了,而是一桶井水。 没了那嘈杂的二人,屋里剩下的几个全都非常安静,这种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王大胆叹了口气,打了一碗水给那位母亲:“哎,喝吧。” 他们腹内饥肠辘辘,然而这里的官差油盐不进,饥饿、困顿和紧张消磨着众人的意志。 流民母亲瘦弱得没有奶水,孩子因为饿不停哭泣,又黄又小的脸颊涨得通红,淌满了泪水。 母亲咬牙,打算咬破手指给孩子喂血,霍忍冬拦住了她。 她从袖中掏出几颗果子递过去:“这是我之前在山里采得,仅能果腹而已,现在情况特殊,别饿着孩子,你快吃了吧。” 那位母亲再三受她恩惠,眼中蕴含着浓浓的感激,忍不住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磕头:“谢姑娘大恩、多谢姑娘……” 霍忍冬把人扶起来,又给了王大胆一颗。 其实这果子不是她口中的普通野果,是一种灵果,叫辟易果。可炼制入药,也可生食。 两个凡人吃下果子,虽然只是小小一颗也没什么汁水,但效果出奇的好,立刻就觉得有精气神了。 在场的只有宋瑜懂。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宋瑜小心蹭过来:“姐姐,还是你心善。” “能帮一个是一个。” 宋瑜问:“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霍忍冬点点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官差们第一天给了稀粥,是确保我们不会饿死。但从今天开始只有水,应该是为了削弱众人的体力,让大家没有反抗之力。”毕竟光这一个将军府就关押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没有水,人就会死。但不吃东西,人还能坚持几天,只不过会虚弱不堪罢了。 武国不需要这批犯人身强力壮,但也不想他们浪费粮食,就是要他们挺住一条命。 因为犯人不会在这里待很久,早上的那个官差就已经说漏嘴了:三天后会让他们“流放”。 听起来,流放似乎是要走一段很远的路。 本来许狗栓贿赂官差并无过错,但错就错在,或许对国师而言,一点钱财收入只是附庸。他真正要的是人口,所以对他来说,一个犯人也不会放过。 霍忍冬不禁疑惑,这个传闻中为修道者的国师,到底在搞什么鬼? 真相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又过了两天功夫,原先收押他们的那些官差又出现了。 他们完全变了一副表情,拿着鞭子在手里抽打,粗暴地将众人从房间里赶出来,在院子里聚集在一起。 钱氏商队的成员们得见天日,难免又是一顿哭诉哀嚎,祈求饶命、诉说冤屈,只不过没人听他们的罢了。 而且因为多日的关押,众人都是浑身脏污、神容憔悴。又因只喝清水,粒米未进,一些体弱的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可面对这些奄奄一息的百姓,那些官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把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重重挥下,口中辱骂着什么殴打众人。 “哭什么哭!谁再闹,老子砍了他脑袋!” “全都闭嘴!老实排队往外走!” 疼痛燃烧着众人的生命力,他们哭喊着、哀求着,挣扎着爬起来,被迫顺着官差的意愿朝院子外走去,宛如案板上的肉。 但凡有人走得慢了,或是不小心跌跤,都要被狠狠赏两鞭子。时间长了,大家竟然都麻木了,也或许是没了体力,只是小声啜泣,并不放声大哭。 霍忍冬和宋瑜跟在人群中间,王大胆和妇人都走在她们前头,身后则是不认识的一些流民,情况比他们还要糟糕,已经奄奄一息。 有位老者年纪大了,瘦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已经有了死气。一名尚算健壮的青年正背着他咬牙前进,或许是孙子也或许是儿子。 但因为是两个人,终究走得慢些。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官差看不过去,横鼻子竖眼地骂:“你们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滚到前面去!” 他手里鞭子舞出破风的声音,青年躲避不及,只能闭上眼等待疼痛落下。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那鞭子落下时竟然忽然转了个方向,往官差自己的臂膀抽去,“啪——”的一声,挨得结结实实。 “哎哟!”皮鞭抽破了衣服露出血肉,那官差疼得龇牙咧嘴,但只能自己吃这个哑巴亏,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好一会。 始作俑者的宋瑜冷冷哼了一声:“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但她们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不把真相弄明白,此事就永远无法杜绝。 官差驱赶着众人走上大街,霍忍冬震惊地发现,都城里竟然陆陆续续走来了四五波人!全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而来,汇聚成一条壮观的人流。 这么多的囚犯! 犯人们全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人群里绝望的情绪在蔓延。有人边走边小声哭泣,称自己上头还有年迈父母要养育,还有人说膝下幼子孱弱,小小年纪就要失去至亲。至于和那抱孩子的妇人一般的人家,更是格外绝望——他们不光自己要死,连家族香火都不能留下。 哭泣、逃跑、求饶都是徒劳,只能换来官差的冷眼和鞭子。因为赶路,让原本就饥肠辘辘的犯人们更加虚弱。 最终,几百人排成一长串,被两侧几十名官差用鞭子、刀枪等武器驱赶着,往城外的山走去。 远远看去那山黄扑扑的,好像原先是座矿山,后来矿挖完了,草长不出来,就成了这样光秃秃的荒山。 看着不算远,但走走并不近。这些囚犯走走停停,耽误了大半天时间才到山脚下,几乎去掉了半条命。 等领头的官差一喊停,大家都瘫坐在地上,低声哀求着要口水喝。 百姓们又脏又乱,挤成一团。但原先脾气很差的官差们反常地没有打骂,反而露出任务完成的表情。 仿佛带他们到这个荒山里就是终点。 领头的那个狞笑:“是不是想喝水想吃饭啊?好好等着,再过一会,你们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 众人都疑惑又略带期盼地看着他。唯独混在人堆里的日月宗六人浑身紧绷,不对劲! 霍忍冬害怕打草惊蛇,不敢动用神识,还好她目力因修炼有所提升,能清楚看清周围的埋伏。 黄扑扑的山坡附近驻扎着不少士兵,呈包围圈把犯人们包裹起来,并且截断了能出山的所有道路,粗略估计有四五十人。 但这些士兵只是普通凡人,那个传言中的国师并没有出现。 霍忍冬在人群里看到了宋幻,对方朝她们点点头,示意继续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陆陆续续又有三四股犯人的队伍被送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构成,但绝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根本就是普通百姓。 他们也是恐惧极了的模样,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面对官差的殴打辱骂只有沉默的力气,宛如一具还能喘气的尸体。 待最后一股小队伍汇合,汇聚在山坳中央空地的犯人已经有上千之数,乌泱泱的挤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增添一些安全感。 等天色完全黑透,士兵们手里有火把亮起来,幽幽地绕着犯人们围了一圈。 但霍忍冬发现了不对:对于犯人们的数量来说,士兵官差们即使手持武器,人数也太少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挤在一起有了勇气,仗着人多势众,犯人们中间有几个胆大包天的男人站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狗官,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是无辜的良民,放我们回家!残暴无德,你们这样的官会遭天谴!” “草菅人命的狗贼,你们才该下地狱去……” 人类的情绪是极其容易被煽动的,也许是集群的力量太过庞大,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那几个男人一起喊起来,逐渐形成了阵营,好似想和官兵们分庭抗礼。 有一名粗布衣服的男人踩在同乡的大腿上,居高临下挥舞拳头,大喊:“我们要回家!回家!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底下的人忽然感觉面上一热,还有一股黏糊糊的腥味。 回头一看,他们差点没吓死。 刚刚还在高喊口号的男人,此刻头颅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齐齐削断,等到头颈分家,他的身躯才徐徐倒地。 “杀人了——!!!” 鲜血四溅下,人群爆发惊叫,瞬间骚乱起来。如无头苍蝇往四处狂奔而去,妄想找到下山的路。 但这是一座坟茔,官差们怎会叫他们轻易离开。顷刻间,周围拿刀拿枪的士兵们纷纷快步往前去,用雪亮的刀剑恐吓着诸人。 “闭嘴,老实点!还不给我跪下!” “还敢胡言乱语,这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谁先动,谁先死!” 人群骚动着,又在巨大的威逼下安静。所有人都在无声流泪,甚至还有父母亲扶住了孩子的嘴,生怕小儿哭出声遭遇砍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阴兵活祭 所有人都在流泪。 还有不少人在磕头,一刻不停地磕。 一名头发蓬乱的年轻母亲泪流满面,磕得额头鲜血直流,她声嘶力竭:“小儿才三岁啊,稚子无辜,官爷发发慈悲吧!” “我愿以死谢罪,求官爷不要杀我老母!” “什么田产金银我都不要了,放我家人走吧!” 在哀恸的哭声里,为首的一个官差满面横肉地冷笑:“做什么梦呢,国师大人有命,你们这些罪人一个都跑不了。” 至此,霍忍冬心里已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宋瑜等人也想到了。 ——千人活祭! 她也是从宗门藏书阁的地志杂书上看到过这个说法。传说几千年前的修仙大陆有一邪魔外道的门派,专以活人炼阵,门派中人杀人无数、驱使魂兵,并以死气提升自身法力,屠杀了好几座人类城池,犯下杀孽无数。 这般残忍的法子,终究使得正道宗门联合起来上山除魔,最终这个邪魔门派被剿灭,修士没一个活口。连带这种大名鼎鼎的死阵也湮灭无知了。 为了防止有人居心叵测去学,地志杂书上只记载了这种活祭的名字,并无方法。 霍忍冬还记得,这种活祭有人数差别,分别是七七四十九人的“轮回祭”、三百三十人的“地煞祭”、还有九百九十九人的“浑天祭”。 她看着身边犹如人间炼狱、凄惨无辜的百姓们,只觉心里发毛。 以妖兽掳掠农村人口,以冤案强俘城镇百姓。 若真的是活人祭祀,这武国的国师到底已经持续了多久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修到了何种境界?他行为如此血腥,竟能在修真界隐瞒至今吗?! 霍忍冬握紧拳头,藏在储物袋里的落日剑蠢蠢欲动。然而来都来了,他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深夜,黑漆漆的天色没有一丝月光,士兵们手里的火把光线昏暗,把他们的脸照得犹如厉鬼。 接着天色遮掩,日月宗六人开始变换队形。他们并没有靠拢在一起,而是悄无声息分散到人群各处,各自占据一块位置,确保自己能护佑一方百姓。 百姓们已经麻木,隐隐还有些低声啜泣传来,更多的人是绝望。原先被砍头的男人周围几米全无人迹,空出了一个圆圈。 而那么多的人,在漆黑夜色里默默等死,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寂静的可怕。 周围的山林,黑黢黢的影子晃动,仿佛有吃腐肉的动物躲藏着,就等着待会饱餐一顿。 这时,围绕他们一圈的士兵官差们忽然动了,火把移开,大家僵硬地抬头望去。见进山的一条小路传来清晰的马蹄声音,还有不少火光移动,应该是有大批人马前来。 百姓们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了,大家濒临绝望,再次哭喊骚乱起来,纷纷喊叫着我不想死。 但这回,守卫的士兵官差们却并没有打骂,因为进山的马群中忽然有几个人腾空而起,一路踏着火光凌空飞到了犯人们面前。 那是个穿道袍、盘道髻的中年男人,美髯飘飘,手里还握着一柄白玉拂尘,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金童玉女,很符合大众心中对于修仙人的形象。 霍忍冬六人均是心头一跳:来了! 穿道袍的国师应该佩戴了什么法宝,她并看不透对方的修为,连带那两个金童玉女也看不透。 但观察他们来时是骑马,修为不应当很高。 他们几个在人堆里遥遥对视了一眼,纷纷将手按在储物袋上,随时准备出击。 国师挥了挥拂尘,眼神悲悯地望着面前哭喊求饶的众人,竟然开始讲道了。 大致的意思是:你们前世罪孽深重,这辈子就是给前世赎罪的,只要赎了罪,下辈子就能去过好日子。 一边讲道,他身边那些士兵也开始了动作,他们把手里的松油火把插在地上、埋进土里,围百姓们绕了一圈。 武国百姓虽然愚昧,但并不傻,这番动作就好像要把他们活活烧死在圈内一样。大家意识到了听话一定会死,当即就拼命挣扎抵抗起来,推搡着想跑出去。 但士兵们绝不会让他们出圈来,他们举起刀枪和鞭子,辣手无情,又是劈砍又是抽鞭子,霎时,人群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几处地方又是血花飞溅。 在这样的暴戾威慑下,那国师竟然还在潜心讲道,面庞平静慈和,充满了诡异的违和感。 而在他絮絮的讲道声里,黄石山坳里吹起来阴风,厚厚的乌云遮挡了天幕的星光。 国师身后的金童玉女分别拿出一个瓷瓶和一个陶罐,皆是昏暗无光的东西。童子先打开瓷瓶塞子,让瓶口倾斜,刹那间,围绕百姓的火把变成绿色,宛如鬼火。 而从那瓷瓶口,竟然慢悠悠地涌出一些黑色的气体,很沉,漂浮不起,竟然是蔓延在地上的,渐渐往人群这边爬来。 圈子里的百姓都吓破了胆,大叫起来。霍忍冬看见童子收了瓷瓶,旁边的女童又打开陶罐,百无聊赖似乎在等着什么。她下意识觉得陶罐里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那国师原本慈悲的脸上露出残忍诡异的笑容,他点点头,满意道:“这次人数不少,哭吧、叫吧,你们越痛苦,阴兵越是强悍……”。 从瓷瓶口蔓延而出的黑气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不往左也不往右,就直直往人堆的方向去。 站在最前的人哭喊着往后退,但圈子就这么大,他们能退到哪里去,人群瞬间就挤成一团,母亲抱着孩子,丈夫抱着妻子,有的男子双臂揽着家人,痛苦哀嚎。 国师和官差们对此视而不见,他扬起拂尘,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大喝一声时,有很多人都吓得坐倒在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是灵魂被抽离,还是生吞活剥,血溅当场? 可是,大家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什么也没发生。 周围的士兵们也面面相觑,那国师呆愣了片刻,忽然猛地变脸,大怒:“何人捣乱!!!” 百姓们没反应过来,倒是周围的士兵率先动作,“刷刷刷”地拔出武器,警惕地看着周围。 但他们没看见山外飞来什么危险,倒是原本被圈禁的百姓里,忽然冒出道道宝光。 第一百一十七章 菩萨来救我们了 一只雪白的吊睛白额大老虎忽然从人堆里凭空跳出来,“嗷呜”一口就咬住就近一名士兵的肩膀,左右狂甩头,把那士兵一下子丢到了几十米开外去。 人群猛一见这么大的老虎,瞬间炸开了锅。但白虎并不攻击百姓,而是咆哮着,脚下生风朝国师咬去。 “嗷——” 国师抽出拂尘抵挡虎口,裴山山在后方跳脚大叫。 “小白白,快咬他的脑袋,咬他的手!咬他咬他……” 吊睛白额虎是地阶灵兽,再加上裴山山善于驭兽,威力堪比金丹初期修士,几个来回,国师的道袍就被撕破了几个豁口,变得破破烂烂。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是哪里来的小畜生,竟敢碍我的事!清风明月,还不快动手!” 话音落下,国师身后那名金童重新打开瓷瓶,汹涌的黑气再度溢出瓶口,比方才蔓延的还要快一倍!张牙舞爪朝着百姓们去。 见情况不妙,幽仓走到最前方,从袖中洒出一把发绿光的种子。种子一沾到泥土,瞬间极速生长,眨眼间就变成了海浪一样的藤蔓! 藤蔓织成一堵高高的绿墙,竖在百姓跟前,牢牢挡住蔓延而来的诡异黑气。 但那黑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沾到绿墙,立刻发出剧烈腐蚀的“滋滋”声,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只留下满地污水。 幽仓眉头一皱,一边继续洒种子一边大吼:“不好!这是死气混合着障毒的雾气,我的金刚藤挡不住,你们千万小心不要沾到!” 他话音落下,吊睛白额虎已经被国师用一件铁塔模样的法宝困住,半晌挣脱不得徒劳咆哮。 裴山山没办法,只得收起白虎,又放出了一只青鸾状的灵鸟,张口能喷吐雷击。 青鸾和阿狸双双在国师头顶飞来飞去、灵活闪躲,火焰和雷击扰乱他的神识。 趁着国师分神的功夫,宋瑜取出数枚高阶灵石,按乾坤八卦方位摆在地上,随后盘膝而坐,双手不断变换手诀姿势,眼眸紧闭、表情严肃,口中念念有词。 “如意轮宝妙难思、南方化生无畏施、心咒受持原形现、魑魅魍魉铁吸石……” 阿米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只是拔出佩剑,径直杀向金童玉女二人。清风明月手无兵器,只能抬起那诡异的瓷瓶和陶罐抵挡。 说来也怪,这两样东西瞧着灰扑扑的,被飞剑击打竟然一丝裂纹也无,定有古怪。 宋幻使用法术攻击国师,一边回头喊:“瑜儿,我们给你争取时间。忍冬仙子,麻烦你断后!” “没问题!”霍忍冬应道。 她手持落日剑,借来鉴水之力,磅礴水灵力下,汹涌如海浪的水波反打回去,将障毒黑雾冲得散开,给幽仓的绿墙一刻喘息之机。 至此时,日月宗六人各司其职、完美配合,下定决心阻止国师用活人祭祀的天大阴谋。 他们虽然都是筑基期修士,但人人各有擅长。国师发髻散乱,狼狈地应对着,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筑基后期散修,在凡间可以横行无阻,但饶是斗法经验多些,也经不住这六个家底丰厚的修士车轮战。 更别提后方的二名女修没有上前来,甚至其中一个都没动。见宋瑜念念有词的模样,他下意识就觉得不妙。 绝不能让她们得逞! 国师撕开符箓抵挡宋瑜的法术,趁机朝周围发傻的官差士兵嘶吼:“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杀!今日大事不成,皇上怪罪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可、可他们不也是仙人吗?吾等如何杀死仙人……”一名士兵疑惑问着。 也不怪他们无法分辨,国师以仙人之名愚昧百姓久矣,久到连士兵都以为他是真的了!何况霍忍冬他们个个手段滔天,比他更像仙人。 国师恨得牙痒痒,扔掉白玉拂尘换成一把长剑,和阿米、宋幻二人斗在一起:“你们这群蠢货,吾乃荒天大帝真身转世,辅佐国君而来,此六人是邪魔外道,怎能与吾相提并论,你们务必诛之!谁杀了他们,谁可得黄金千两奖赏!” 他这话一出,原本作壁上观的士兵、官差们眼睛都冒出绿光了。人命和他们完全没关系,但谁和钱过不去啊! 当即,所有人拔出武器,就朝百姓堆里喊杀冲来。 还留在圈内的幽仓、霍忍冬二人只得拔剑防守,幸好这些官差只是普通人,并不是修士的对手。 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却容易被误伤到。霍忍冬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物。 八宝莲罩是戚慈送给她的一件天阶防御法宝,可大可小,若只护佑她一人,寻常大小即可。但这山谷里的百姓少说也有上千,就必须把莲罩放大。 霍忍冬手心里的粉色莲花徐徐浮起,随着她口中念念有词,莲花的几层花瓣徐徐张开,不断变大,在她的咒语声中,逐渐漂浮到上空,变成一朵遮天蔽日的巨型莲花。 灵力将她悦耳如银铃一般的声音送到惊慌失措、绝望恐惧的人们耳中。 再加上莲花形态本就空灵高洁,在夜幕里,这巨大的浮空莲花发出莹莹亮光,和国师那波喊打喊杀的人形成强烈反比,宛如神只从天而降,播撒光辉与宁静,叫人不自觉就心生依赖。 遭遇一系列变故,吓傻了的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眼含热泪,叩首跪拜,口中大喊着: “观世音菩萨显灵了!” “娘,您睁开眼看看,菩萨来救我们了!” 认识他们的钱氏商队中人更是傻眼了,纷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霍忍冬驱使如此巨大的法宝,灵力大量被八宝莲罩吸取,额头沁出汗水:“快躲到莲花下来!” 百姓们一窝蜂往她身边狂奔过来。 本来那些士兵们都有些畏惧他们的神通,不敢太靠近,但眼看百姓逃的逃、跑的跑,都怔住了,今日这些人要是活着出去,就该轮到他们填命了! 士兵官差们不得不行动起来,用刀枪、鞭子攻击死囚们,大声喝骂,不准他们离开圈子。 但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一边是黑暗,一边是光明;一边是死亡,一边是新生,即使再懦弱无能、再愚昧无知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第一个人站出来了,是王大胆。 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怒吼着,挥出沙包大的拳头打在一名官差脸上,直接将其打得后仰。 趁着官差倒地,他灵活地一把夺走了对方手里的长刀高高举起。 “老子跟他们拼了!” “杀了这些官差,俺们就能活着回家!” 周围的百姓们见了血,又或许是被王大胆“回家”的话鼓舞,纷纷反抗起来。 “我爹娘饿死了,我要给他们报仇!” “冲啊——!” “杀了这帮猪狗不如的混账!” 士兵们也被激怒,他们包围过来,有用刀剑劈砍的,有用鞭子抽打的,许多百姓流血受伤,还有一些人死于利刃之下。 但终究百姓们的人数是士兵的几十倍,哪怕是柔弱饥饿的孩童和女子,也手脚并用,拼死抱住士兵的胳膊大腿,张嘴狠狠咬上去。 就连那位孱弱的流民母亲,也捡起石块朝官差们的脑袋上砸去。 就这样,四五个百姓对付一名士兵,战局也是碾压的。混战的场面一下子变得乱极了。 国师眼看大势已去,不由心下一惊。 他分神的刹那,那捧瓷瓶的金童被阿米一剑穿心,即刻没了性命,瓷瓶没了人操纵,“砰”的摔在地上,瓶口的黑气也渐渐停止。 国师眼皮一跳,看见徒弟的尸体大怒:“一帮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妄想妨碍本座?尔等岂敢,今日叫你们有来无回!” 宋幻冷笑:“你不过是一无根散修,竟然做出这等举国震惊的杀孽,我们就替白玉京会盟除了你!” 国师一听白玉京的名头,心下大惊,忙扭头喊道:“明月!” 他身后的玉女面色阴黑,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被百姓打死,她手里捧着的那个陶罐终于有动静了。 被遍地鲜血吸引,有什么东西慢慢从黑不见底的陶罐里爬了出来,连明月捧着陶罐的手都有些颤抖。 宋幻大呼不好,直接飞身而起,一剑朝陶罐内刺去,想要阻止里面的东西爬出来。 剑刃扎入罐中被牢牢吸住,随后“咔”的一声,飞剑折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老娘拍死你 飞剑折断,宋幻当即灵力倒流,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来。所幸他非剑修,这柄剑也非本命法宝,受伤不重。 宋幻反应很快,当即弃了断剑,狠狠一脚踢在玉女肩头,整个人借力倒飞出去。 阿米接住他,“师兄你没事吧!” 宋幻咽了颗培元丹,咬牙调息:“此物诡异,飞剑入瓮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日月宗六人齐齐在最前方结阵,望着那小小陶罐,如临大敌。 那名叫明月的玉女被宋幻踢了一脚,但竟然毫无反抗,就这么颤巍巍、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她模样奇怪,好像失去了部分生机似的,脸色是阴沉沉的黑,牙关上下“哒哒哒”打着颤,明明是躺在地上的姿势,一双手却好像黏在陶罐上似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直着,怎么也不放开。 是她不想放下罐子,开始根本就放不开…… 国师只不过是筑基修为,很快被几人联手制住,用捆仙缚绑了丢在地上,但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恐惧,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它被鲜血吸引,它来了,它来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凡人的混战中,百姓占了上风。大部分官差士兵都被百姓们打死或打伤,局势已经一边倒了。 剩下的官差们反应过来,权衡下选择了保命,他们慌不择路掉头就跑。 但当官差们冲到入山的羊肠小路口时,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壁挡了回来。 不管是用刀剑劈砍还是用石头砸,透明的墙壁纹丝不动。这下官差们都吓破了胆,发出又哭又叫的喊声。 “我出不去了!” “救命啊,救命啊,放我出去!” “这是鬼打墙,是鬼打墙啊——” 霍忍冬心急如焚:“不好,是结界。” 这透明的结界将矿石山谷牢牢裹了起来,如同一个碗倒扣在地,除非彻底杀死陶罐里的不详之物,否则在场无人可逃。 而就这么一会功夫,明月已经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好像濒死之人浑身抽搐。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放下捧着的罐子。 陶罐深不见底,罐口却不大。众人眼睛一眨不敢眨,在一团黑雾里,他们看见一只长满了刚毛的黑色虫肢正缓缓探出罐口,虫肢尖端锋利如勾,关节处长着细长的眼睛。 如果从虫肢判断这怪物整体的大小,那个尺寸,根本就不可能藏于小小罐中! 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米急得“啪”一巴掌拍在国师脸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国师已经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嘿嘿笑着,舔舔嘴角的血丝:“血魔的名号,你们这群小畜生肯定没有听过。伟大的血魔诞生于黑域,是生死轮转、操控轮回的鬼神!除非吃完祭祀场内所有的血肉,否则祂将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阿米直接给了他一掌,国师终于闭嘴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 幽仓沉思:“这东西有些像上古传说里的灭世魔兽,怎么看也不是筑基期能杀死的怪物。” 阿米:“我手里还有一些有降魔功效的法宝,但不知有没有用啊。” 宋幻断了飞剑,又变出一把折扇充当武器:“我们给瑜儿拖延时间,她的降魔阵或许能有些效果。我现在马上给父亲传信,他们应该知道一点血魔的事。” “诸位师弟师妹,幻请求你们毫无保留、共御敌人。”宋幻作为在场辈分、年纪最大的修士,吸了口气稳稳说道,“——起码,要保住在场的百姓们。”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他们几乎使尽浑身解数,阿米的法宝和不要钱似的扔,在天上如炸烟花似的发出一阵阵宝光。 幽仓不停抛出各色灵植种子,直将阻隔障毒的绿墙加厚了几倍。裴山山召唤自己所有的灵兽,漆黑的天幕上,火球、冰箭、雷击、木刺,各种五花八门的攻击激起层层灰尘。 可当尘埃散去,众人眼中,那灰扑扑的陶罐依然完好无损。 宋幻等人脸色彻底变了。 他们手段齐出,可还是无法阻止怪物慢慢爬出陶罐的脚步。一秒、两秒,待这怪物完全脱离陶罐,众人才看清:它的身体庞大如牦牛、八只节肢很像蜘蛛、浑身上下长满漆黑刚毛,还有那些转来转去的眼珠子。 霍忍冬背心沁出一层冷汗,她亲眼看见,那血魔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半死不活的国师和明月给吃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吃。 伴随嘎吱嘎吱咀嚼的声音,人群里鸦雀无声。面对真正恐怖嗜血的怪物,百姓们吓得魂飞魄散,在极致的恐惧下,谁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呜呜……”有名小娃娃憋不住了,发出半声哭腔,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霍忍冬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那位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她深深凝视自己却不敢开口求助,眼睛里写满了骐骥和希望。 她得救他们。 霍忍冬咬牙掏出三颗补元丹咽下,继续给八宝莲罩供应灵力:“障毒和血魔都源于黑域,属至恶至邪,我们修炼正道法门,虽路数不一,却都是天道正派,可克邪魔。” 宋幻点头,强自镇定:“父亲说,唯有以正压邪一条路。门派长老们已经出发营救了,大家要撑住。” 说完,宋幻抬手摆出一个起手式,睁眼大喝道:“日月宗门下弟子何在!” 阿米等人纷纷起剑回应:“弟子在!” “以我之身、镇法道乾坤,我心无悔、日月昭昭,布不动金刚阵!” “是!” 四名少年男修互相配合,以奇诡的身法步数结成人阵,气势汹汹朝血魔攻去,给她们争取时间。 白玉京各宗各派都传承有一套以人为阵的术法,当弟子们身无长物、没有后援时,这是落入绝境之际,最后可以拼命的招数。 远处的战斗声势浩大,霍忍冬抬头,见天穹上的八宝莲罩始终徐徐转动,播撒美丽圣洁的光辉。 百姓们或坐或站在莲花下,盯着他们顽强的战斗,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霍忍冬看见了王大胆、流民母子们,他们也在不停地磕头祈祷,祈求他们能打赢。 可就是这么一息的时间,幽仓布下的绿墙已经被障毒蚕食得七七八八。 莲罩虽然还在保护百姓,但光芒已经黯淡许多,最外层的莲花瓣已经发白,好似随时都要脱落掉下。 障毒与死气混合成黑气,再加上身为血魔的怪物本就是黑域产物,绿墙和莲罩的防御作用再强,也经不住这样一轮一轮的腐蚀和磋磨。 霍忍冬深吸了口气,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竭力稳住八宝莲罩的灵气输送,宝光这才稳定了些。 而那边,宋幻四人结的阵好似是起了些作用,阿米在武器表面涂抹上瑶池圣水,果真让血魔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汩汩往外流黑血。 狂躁之下,这怪物口中厉啸一声,一股磅礴的黑气朝两侧席卷而去。 那些被打败的士兵官差们跑不掉,只能三三两两留在结界外围,可黑气转瞬而至。 兵士中有一些特别眼明心灵的,连忙朝着霍忍冬的莲罩下跑去,险险躲过黑气,但反应慢的士兵和那些重伤倒地未死的人,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就被黑气融成了一滩血肉。 眼见又死了人,那血魔怪物就和吃饱了饭一样,体表的伤口都快速愈合起来。 “不好!它恢复了!”宋幻惊呼。 眼见血魔身形又胀大了一圈,八条节肢齐动,嘶吼着撞开宋幻几人,直接撕开绿墙,气势汹汹朝保护着百姓的八宝莲罩直冲过来。 霍忍冬心中一紧,立刻严阵以待。 她眼见恐怖的怪物离自己越来越近,庞大身躯撞到八宝莲罩外的防御层,发出“轰”的一声震颤。 而莲花下,不少人尖叫起来,甚至发出痛苦的哭喊。 但他们预感的死亡没有降临,这柔弱的莲花在血魔接二连三的攻击中,竟然牢牢稳住了。 虽然如此,也是强弩之末。外侧的莲花瓣一口气掉了两片,其他的也摇摇欲坠。 霍忍冬感觉体内灵力被大量抽空,差点背过气去。 但好消息是,只要她能撑住,血魔就无法突破莲罩的保护层。 阿米、宋幻几人看霍忍冬被正面攻击,却是急了,他们再次结阵,五颜六色的宝光狂风急雨般攻击而至,迫使血魔只能掉过身形去迎战。 关键时刻,一直盘膝而坐的宋瑜忽然睁开眼睛,从她方才扔出灵石的位置发出十八股耀眼金光,直冲天宵,连乌云都被吹散。 矿山后头,一名身如小山高的神女虚影拔地而起,她三头六臂,手持降魔宝器,宝相庄严,但开口的却是宋瑜的声音。 神女虚影抬起蒲扇大的手掌,直直朝着血魔当头拍来:“什么丑东西,老娘拍死你——” 血魔仰天发出恐吓似的怒吼。 下一刻,“砰”的一声,它被整个打扁入地底下。 宋瑜这次花费大量时间召唤出的九天神女娘娘降魔大阵属于天阶阵法,有神女护持,那汹涌蔓延的黑气顷刻间后退,甚至想要缩回瓷瓶里。 战局一下子扭转,宋幻看到了希望,他大喝:“再结阵!” 日月宗四人乘胜追击,攻击越发紧迫,一招招一波波毫无保留,以攻为守,狂风暴雨般朝血魔攻去。 可虽然被拍到地底,血魔刚才吸食了不少人的血肉,甚至还有修士的。它周身诡异的眼珠子颗颗睁开,竟然发出渗人的厉光,把周围的四人逼退几步。 趁着这个空档,它猛地一跃,看似就要爬出地底。宋瑜操纵神女虚影太过庞大、动作缓慢,还不待她再拍下一掌,有一道纤细身影腾空而起,剑尖直指怪物头颅中央。 “鲸吞北海、剑气横秋!” 霍忍冬知道绝不可以给血魔机会,她手中落日剑辨不出颜色,犹如极光,毫不犹豫向前刺去。 宋幻下意识喊:“小心!” 可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发生了,那黑黢黢浑身是眼的怪物被细细长剑刺中,分明一点血都没流,却竟然张大嘴,发出阵阵惨叫声。 霍忍冬也有些疑惑,然后她发现自己藏在衣襟下的青霄玉璎珞竟然微微发热,发出耀眼光芒。业火瞳鱼和鉴水好像也在呼应这光,一个接一个发出不同色泽的宝光来。 她整个人变成了个小太阳。 先天灵物至纯至净,再加上她是五行俱全天灵根,行走间带着天道轮回法则,黑域产物的血魔遇到她的剑,整个身体像被开水浇到,冒出“滋滋滋”的声音,口中也发出凄厉尖锐的嘶鸣。 眼看怪物整个身体如熔岩融化,霍忍冬立刻抬头:“瑜儿!”趁现在! 九天神女的虚影点点头,再次扬起巨大手掌:“老娘拍死你——” “啪”的一声,小山般的手掌落下,砸出一个五指的深坑,世界安静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菩萨显灵 神女虚影一掌拍下,片刻的安静后,巨大手掌下忽然爆发一阵白光!强烈光线从神女指缝间迸出,闪得周围人不得不闭上眼。 霍忍冬离得最近,她下意思用胳膊挡住双眸。 但这诡异白光好像能穿透人体,而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周遭空空如也……自己则孤身一人待在迷雾森林里。 “瑜儿,宋师兄,阿米!” 霍忍冬大惊,她连呼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白茫茫的雾气无边无际,和那次盘天巨蛇的迷雾不同,这处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连天空和土地都无。 霍忍冬往一个方向拔足狂奔许久,猛地停下脚步。 他们刚才还在合力击杀血魔,眼看就要获得胜利了,她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几乎是在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周围的景物再次变了模样:迷雾潮水般褪去,霍忍冬脚下显出干涸皲裂的土地。 而刚才不知道去哪里的落日剑,又重新出现在她手中。 一切如同魔术。 她面前不再是空无一物,方才殊死搏斗的血魔倏地凭空出现,而落日剑的剑刃正深深没入那八足蜘蛛的身体,从切口处溢出汩汩浓稠黑血,正牢牢将这庞大怪物扎在地上。 变故发生前,神女虚影一掌将怪物拍进了地下,但现在,这血魔非但没死,还在企图挣扎。它丑陋诡异的无数只眼珠转动,好像人一样布满了红血丝,齐齐对准了她的方向。 霍忍冬一惊,浑身鸡皮疙瘩竖起,她下意识手臂用力,将剑刃更深地往血魔身体里扎去,想要阻止它挣脱。 下一瞬,她听见一道悦耳的男音在耳畔响起。 【本座没有招惹你们,你们为何要将我赶尽杀绝?生于黑域非我本愿,我只是想活下去……是国师和皇帝利用我,杀戮和我无关啊。】 【仙子,你们想要匡扶天下,不如也扶扶我?我必当加倍感激你。】 话音落下,面前丑陋至极的漆黑大蜘蛛,瞬间变成了一位俊美高挑的美男子。他衣衫半褪坐在地上,霍忍冬手里的剑正扎在他肩膀,从伤口流出鲜红的血迹。 【仙子,你好狠的心啊。】 美男子目光幽怨。霍忍冬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拔剑出来,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 美男子含情脉脉看了她一会,见霍忍冬毫无动摇,又嗤笑一声,摇身一变成了另副模样。 梳着总角的幼童哇哇大哭:【姐姐,我好痛啊!别打我!】 骨瘦如柴的流民母亲朝她伸出手:【救救我,求姑娘发发善心救救我吧……】 霍忍冬牙关紧咬,手里的剑分毫未松。她从来不知道,血魔怪物竟然也如此擅长变化!怜悯、色诱,它十成十地把握人心,若武国国师是它的傀儡那也并不意外。 下一瞬,雪白雾气再次变浓,刚刚还在垂头嘤嘤哭泣的流民母亲,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剑眉星目的白发男子模样。 男子胸口被破开一个大洞,通红的眼眸注视着她,里头有震惊、愤怒还有失望,他那熟悉的面孔露出悲哀的表情。 【忍冬……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 它竟然变成了戚慈! 霍忍冬脑袋里嗡的一声,但她的反应和血魔预计的大相径庭,她并未有片刻动摇,反而在一瞬间的怔忡后柳眉倒竖,大怒道:“你敢变他!!” 落日剑倏地发出强光,炽热的业火熊熊燃烧,拔地而起的狂风将他们卷在中间,霍忍冬的发丝在风中胡乱飞舞。 “迷惑人心、蚕食生灵、腐败王朝,你这样的邪魔外道,当诛!” 话音落下,她握着落日剑,用尽浑身灵力狠狠往下一碾!听闻骨骼断裂的声音,下一刻,白光泯灭,这片幻境像镜子一样寸寸碎裂了。 什么迷雾、大蜘蛛、美男子通通消失,霍忍冬眼前的还是那片荒芜的矿山,面前的地上是一个巨大手掌形状的坑,深深凹陷。 坑底只剩下一些破碎、漆黑的虫肢。日月宗几人围在坑边看了一会,还是宋幻放了把火,那血魔的残肢就在火焰中烧成了灰扑扑的尘埃。 因祭主死亡,周围透明的结界自动打开,原本乌云笼罩的夜空倏地晴朗,点点星子忽闪忽闪,月光柔和地照亮大地。 周围绿油油的火把变成正常的暖光,热度温暖着百姓们冻僵的身体。 霍忍冬伸手一招,在半空徐徐转动的八宝莲罩渐渐缩小,飞回她掌中。 原本莲花下的百姓们已经倒下大半,有的吓晕过去了;有的还愣愣看着这噩梦般的场景,说不出话来;还有的不停揉搓胳膊、拍打自己的脸,喃喃自语:“过去了、都过去了……” 反应过来的士兵们,有的扭头就跑,生怕他们会杀人灭口,有的则跪倒在地不停磕头求饶。 日月宗六人凑在一起,吃药的吃药、疗伤的疗伤。 “还要多亏了忍冬仙子出手相助,我们才能打败血魔。”宋幻率先站出来,拱手作揖,深深弯腰行礼。 其余几人也有样学样,对着她拜了两下:“多谢仙子。” 霍忍冬连忙侧过身还礼:“别这样说,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 宋幻摇头:“寻常攻击对这等魔物效果不大,我们亲眼所见,分明是仙子身上的先天灵物克此邪魔,才叫瑜儿有机会攻击。” “也怪我们学艺不精……” 阿米豁达道:“咱们都是俗人,驱使不了先天灵物。幸亏这次旅程有仙子同行,别说,我的运气真好!” 霍忍冬被他们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宋幻看了一眼坑底渐渐熄灭的火焰,语气疲惫:“咱们运气是好,这东西还没有完全化形,若是叫它进阶,恐怕只有送死的份……” 血魔和国师是死了,但武国乱七八糟的现状还没改善,想要彻底清理武国内国师等人的残留,势必还需要一段时间。 “对了,国师……他还有得剩吗?”阿米迟疑问。 裴山山回头看一眼,面色古怪:“一颗头,应该够了吧。” 几人商议片刻,很快达成一致。由宋幻和阿米两人留下,前往都城皇宫控制住皇帝,再由裴山山和幽仓接应门派长老,于民间发力,一齐将武国内的乌糟事清洗一遍,确定没有国师和血魔的余党。 大家的消耗都很大,宋瑜放出自己的小舟飞行法器,几人陆续登船。 霍忍冬坐上去后回头望了一眼,见被抓来的百姓们几乎都没走,他们在地上跪了一片,乌泱泱的。 她施了一个春风化雨诀,用灵力将声音送到远处:“诸位,你们自由了,快归家吧!” 小舟伴随宝光腾空而起,升入繁星点点的夜空。而在细细密密的春雨滋润下,萎靡不振的众人觉得身上好像莫名轻松起来了,这种轻松不光是身体,还有心灵。 他们挥舞着双手,依依不舍,扯着嗓子喊:“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仙师、仙姑!” “大慈大悲仙师,救苦救难菩萨……” 眼看小舟飞得越来越远,还有几个人试探性地往前追逐了几步,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艘小舟的影子。 矿山里的上千名百姓原本是沦为阶下囚的,他们都知道,上了山就不会有命再回去。 但这一夜变故,他们不光没死,国师那群人还死绝了! 等天色渐明,百姓们积攒了些力气,相互扶持、跌跌撞撞走下山,直把都城里的其他人都惊呆了。 “你们,是被国师大人赦免了?”有人迟疑着问。 王大胆当即大怒,他握着木棍站上高处大喊:“什么国师,那是邪魔外道,他要用我们活人做祭祀,惹来了天怒!老天爷派来了仙师仙姑降妖除魔,俺们亲眼所见,国师和他的金童玉女都已经被神女娘娘拍死了!” 众人哗然。 原本有些人迫于国师和官差们的积威,并不敢回应王大胆的话。但等了好一会,并没有人来喊打喊杀的,连一些官差听见了,都灰溜溜地走开,百姓们就知道王大胆说得没错。 “神女娘娘显灵了!” “听说是一朵好大好大的莲花……” “呸!该死的国师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钱老板死在了狱中,王大胆只得重新整合起兄弟们,再次集结钱氏商队。 “流民兄弟也莫慌,俺们商队来者不拒!” “走,我大胆必要带着兄弟们走南闯北,咱们当不了神仙,还当不了大侠么!” 有人凑上来,小心问:“大胆兄,听说你认识杀了国师的仙姑?!” 王大胆眉目一凛,露出怀念的表情:“那可不是我吹,想当年我也是和仙姑在一个屋子里待过的,因腹内饥饿,仙姑还给我吃了一颗仙果,那叫一个通体舒畅……”周遭众人全都露出羡慕的表情。 而另一边,牛家村内,新水车徐徐转动,农夫们推着铁犁耙翻垦土地。 一名身着麻衣的少年坐在村口的老树下,目光愣愣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阳光在他身上晒出一片片的光斑,牛二郎听隔壁村的人说有丢了的亲戚回来了,自从听到消息,他就一直在村口等着。 他抹了把脸,集中精神看向进村的那条土路,看得眼神都有点花,好像是出了幻觉。 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一个穿花布衣的小姑娘,跌跌撞撞朝他跑来呢。 牛儿郎“腾”一下站起来,声音带了哭腔:“小妹——!” 第一百二十章 玄一门黄镶 武国皇帝听信妖人谗言、昏庸无道。日月宗长老们来了以后好好清洗了一番朝堂,把国师修行的道馆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发现不少饲养血魔的细枝末节。 “可惜国师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把他的骨头挖出来审问。” “他一个小小散修,没来由会得知魔神返魂这种秘法,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日月宗的一位长老道:“此番事宜还得回去后细细禀报宗主,你们都辛苦了。可当时场面危险,你们一帮小辈,怎可如此莽撞行事?出了事可怎么办?宗主和夫人必要担心……” 于是宋幻六人又好好听了一番长者耳提面命。 因他们身上都带了不同程度的伤,宗门长老就顺势带了他们一道回山。 宋瑜欲言又止,她此行目的还没达到,怎么可能甘愿就这么回去! 可这位长老最是古板,绝不可能同意她孤身前往陌生门派。 宋瑜咽不下这口气,求救地望向霍忍冬。 霍忍冬避开眼神:我不知道,别看我。 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阿米凑过来:“说起来,瑜儿你的那招‘九天神女娘娘降魔阵’这么厉害,以前怎么从没见你召唤过啊?莫非是藏着掖着,也太拿我们当外人了吧!” 宋瑜白了他一眼,她打开自己的储物袋:“瞧瞧,我灵石都见底了!这是天阶召唤阵,我一个月只能召这一回,一次就要耗费十八颗上品灵石!你想看?你出灵石呐,你出!你出!” 俗话说得好,真兄弟从不谈钱,谈钱那都伤感情。 听宋瑜说到灵石,阿米立马转身,溜得比谁都快。 他逃一般坐到宋幻跟前,讨了杯茶喝:“大师兄,我觉得瑜儿有些反常。” 他们几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阿米略想想就知道了,“师父师娘说的替她在别的门派操持的婚事,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宋幻随口:“你以为她为何这么积极地要来武国。且因武国和玄一门辖地离得近。” 阿米醍醐灌顶,他回头一看,竟见身后空无一物,方才宋瑜和霍忍冬坐着的地方哪里还有她们的身影。 “人呢???” 宋幻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乎早有预料:“让她们去吧,以瑜儿的性格总要自己亲眼看过的。有忍冬仙子在侧,我们也能放心。” 修士不是凡人,不可能真的有盲婚哑嫁。 “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和玄一门传个消息为好。” * 宋瑜就这么拉上霍忍冬跑路了。 二女御剑狂奔,很快就离开了日月宗大部队离开的路线。 “可是天大地大,我只知道玄一门是在这个方向,门派里那么多人,我该去哪里找黄镶呢?” 宋瑜到底是少不更事,想着想着就想岔了,逐渐露出惊恐的表情:“爹说他是玄一门第三十六代弟子里的大师兄,这……岂不是个爹系老古板?白玉京会盟每年的集会那么多,我却从未见过他,说明这人肯定是貌丑无颜,不敢出来见人!” 毕竟她亲兄宋幻仪表堂堂,在其他门派女修中也是爱慕者众多。 戚慈身为天衍宗小师叔,旁人尽管说他弑杀、乖张,却总得承认一句小师叔“俊美无俦”。 这个黄镶却籍籍无名,他肯定又丑、又老、又古板。 她完了。这婚事绝不能成! 宋瑜正胡思乱想,就见霍忍冬徐徐展开了地图。 “嘶。”她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玄一门这么远!” 他们从武国出来,其实已经算进入玄一门下辖范围了。但还要一路往北四五天才能到玄一门山下主城,而这一路上方圆百里的范围,遍布大大小小的秘境,散修众多,并不宁静。 “你这么贸然登门,人家肯定不会见你,行事也太过鲁莽,不知道的还以为日月宗人如何如何。”霍忍冬建议道,“不如暗地里打听他的踪迹,我们好从旁观察,也能看清此人的心性脾气。” 宋瑜一个劲的点头:“姐姐说的没错!” 于是两名女子乔装打扮偷偷上路,一点点靠近玄一门的大本营。 一路上打听到不少情报,有说大师兄黄镶千金散尽、嗜赌成性的;有说他嫉恶如仇、脾气火爆的;有说他诗书礼法俱全,是翩翩公子的。 “这说的是一个人嘛?!”宋瑜头都大了,她把买来的《玄一门里的那些事》随手扔到后头,见面前有两条分叉路。 “霍姐姐,我们应该快到玄一城了,前面有两条路,我们走哪一条啊?” 地图到这里就没有了,霍忍冬思考了一下,见西边的路边忽然飞过两只晶莹粉蝶,于是抬脚往那边去了。 宋瑜:……懂了,天道的宠儿虽迟但到。 粉蝶指的路果然没错,两名女子在天黑前顺利进入了玄一城。她们往上看,能看见不远处巍峨雄伟的宫阙。 而在街道上,穿着玄一门弟子服的修士也格外多。他们个个手不释卷,都是白衣儒生打扮,朗朗读书声从街头响彻街尾。 宋瑜搓着胳膊,紧紧贴着霍忍冬:“我最怕读书了……那个大师兄到底在哪里啊?” 不过她的烦恼也不过一会儿,空中便有轰然声响传来。 所有人下意识抬头,就见巨大的飞舟破天而过,以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姿态悬浮在九天之上。 因为太大,有一瞬间,这飞舟恰似将太阳拦住,路面有短时间的黑暗。飞舟的阴影被阳光投射而下,将行走在街道路面上的修士们都笼罩其中。 飞舟悬停在码头,许多白衣弟子从舟内仓房提步而出,站在舟头等待下船,衣袂飘飘,宛如九天飞仙,清丽脱俗。 宋瑜扯扯霍忍冬的衣角:“姐姐你看,那是玄一门的云上飞舟!我认得他们的标志!” 等里面那群一样身穿儒生衣袍的修士出来后,街面上的人却格外亢奋了些。 “快看,那是玄一门的大弟子黄镶!啧啧,果然是少年英雄、气质不凡啊。” 身旁有位老者捻须微笑,宋瑜二人连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飞舟上大多数人都挤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唯有船尾立着两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文士袍子。 宋瑜看过去时,其中一个摆摆手走了开,仅剩另一人满脸无奈,站在舟尾凭栏远眺,表情忧郁中带着点矜持,矜持里透着些空灵。 白衣书生独倚栏杆,这画面应该是挺美的。但前提是这书生不是接近二百斤的体重,不是膀大腰圆满面横肉,不是看起来有五十岁啊!!! 宋瑜:…… 她面色惊恐:“姐姐,我们回去吧!”这样的未婚夫,她无福消受啊。 霍忍冬也觉得宋宗主的眼光有些不妙,修士婚配道侣讲究境界、天赋相当。这人看起来都五十岁了,肯定是天赋不佳,所以才表现在了脸上。 “我们先等等,打听打听他的为人。回去以后再好好和宋宗主说。” 宋瑜和霜打过的茄子似的焉巴巴的,只管点头。 天色晚了,她们寻了间还算干净的客栈下榻,又要了灵茶灵果,坐在大堂里享用。 堂内还有不少客人,二人只顾着自己,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有人在观察她们。 “两名女修,看身姿都还很年轻,约莫不超过二十岁,嘶,想必天赋极好!”一个穿黑衣短打的散修男子摸摸下巴道。 “这个年纪敢出来独自行走,她们肯定是宗门弟子,背后有长辈保护,你我还是莫要惹事。”另一名男子劝说。 “你真是胆小如鼠!”这叫孙超的散修起了贼心,“谁都不认识谁,老子又没做什么出格的,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竟然端了酒碗,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往二女那边走去。 宋瑜喝了两口茶,只觉得这小客栈茶叶太过劣质,便想拉着霍忍冬出去逛逛,没想到刚一起身,忽然有人迎面撞来,把酒泼了她一身。 “你!走路不看路么!”宋瑜大怒。 孙超却咂摸咂摸嘴,有意道:“好烈的丫头,明明是你撞洒了我的酒,怎么反而贼喊捉贼。” “今日哥哥我心情好,不与你这小丫头计较,你赔了我的酒钱,再乖乖喊两声好哥哥,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宋瑜哪里见过这样的地痞流氓,一时间脸色涨红,“你这个无赖,你胡言乱语什么!” 周围的酒客偶尔得见这番地痞调戏少女的戏码,乐见其成,一时间竟然无人上前来制止。 霍忍冬上前一步:“你们想做什么,告诉你们,这可是在玄一门脚下,容不得你们胡来!” 孙超见两位女修容颜生怒,别有一番滋味,嘿嘿笑出了声,借着酒精壮大了胆子。 “玄一门又如何?是我花钱买的酒,你们弄撒了我的酒,天经地义要赔钱!玄一门掌门来的也是如此!” 宋瑜还要理论,霍忍冬拉住了她。宋瑜气不过,但还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啪”一下扔了一块灵石在桌上。 那孙超没想到真能要到钱财,想来这女修二人是真的无所倚仗,才这么好说话。 他又舔着脸:“道歉,我还要听你道歉。不讲得好听点,今夜你甭想睡觉。” 宋瑜尖叫:“你做梦!” 孙超冷笑:“怎么,不想道歉啊?那好,哥哥我还有个法子,瞧你长得水灵,不如陪哥哥我一晚,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别说一碗酒了,就是整个酒庄,哥哥我也给你弄来。” 他边说,便近身来,意图去捏一把宋瑜的小脸:“怎么样啊?” 宋瑜这下忍不了了,她豁然拔刀出鞘,刀刃尖利,竟然真的险些将收手不及的孙超划伤。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结果这样一来,客栈大堂里众人倒是在看戏了。 孙超冷笑一声,这时动手,是真的打定动真格的主意。 玄一城中自然是禁止私斗的,但孙超既然被惹怒,到底是散修,又有很多兄弟在身旁,哪能折了面子,便是拼着被玄一城逐出门外,再三月不许入,也要教教面前这个不识抬举的小姑娘做人! 他刚抬手想要打下去,忽然有一股力量从旁边斜来,稳稳攥住了他的手腕,格挡住了朝宋瑜落下的耳光。 “我说你,真让人看不惯啊。” 一名穿白色文士袍的玄一门男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正冷冷看着他。 这男弟子模样年轻,面庞倒是生得十分周正,但周身气质却怎么都和这身儒雅的衣裳不搭。 “没看人家姑娘都懒得理你,怎么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往上凑呢?说出去,还以为我玄一城内都是兄台这样的无赖。”男弟子摇摇头,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丢脸。” 孙超气死了:“哪来的小崽子,嘴巴放干净点!” 男弟子随便撩了撩广袖,很没形象地把袖口卷了起来,露出沙包大的拳头:“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玄一门大弟子,黄镶是也。” …… 宋瑜和霍忍冬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这年头还有冒牌货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八百里坡的无边雪色 要不是刚才亲眼在飞舟上看见了黄镶的尊容,霍忍冬和宋瑜还真就被他骗过去了。 而听见玄一门大弟子的名号,孙超有一瞬间的迟疑,毕竟是他们如今在人家的地头上,黄镶的名字在玄一城也是如雷贯耳。 但孙超强自镇定,反驳:“你小子唬谁呢!都说黄镶面如金轮、身长九尺、力可破石,就你这小身板,弱鸡似的,笑死人了!” 黄镶:……可我真不是骗人的呐。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块块:“我弱鸡?不是,兄台你睁眼看看我哪弱鸡了?外面的传言现在都成啥样了??” 他回过头,对门外的修士大声控诉:“师叔,您看看这群文人墨客做的好事!以后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还怎么娶媳妇啊!” 孙超疑惑转头,也向门外看去。 只见客栈外不知何时站着一群身穿儒生服的玄一门修士,个个从头白到脚,站在一起颇为壮观。 为首的一个男修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面有横肉、大约二百来斤体重,模样十分眼熟。表情矜持里带着丝高洁,高洁里又透着几分嫌弃。 霍忍冬、宋瑜:……原是认错人了。 徐樟走进来,摇头叹息:“谁让你天天不着边际、满口胡言乱语,这才被笔者们抓了把柄写进书里。你呀,活该变成话本子的主人公!” 黄镶摸摸头嘟囔道:“还不是为了照顾自家产业,为了门派的话本子生意么,感情就牺牲我一个人。” “你再说。” “不敢了师叔……” 两人回过头,见客栈大堂里散了个干干净净。方才闹事的地痞流氓孙超一见惹了地头蛇,早忙不迭从后门溜了,此刻连人影都看不着。 黄镶往前一步:“你们没事吧?” 霍忍冬作了揖:“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黄镶原本还想客气几句,却见另一位女修瞪着眼睛,宛如打量货物般上下扫视自己,那眼神好像透过法衣看见了身体。黄镶莫名就觉得有些惊恐,下意识抬臂挡住胸口:“敢、敢问二位仙子从何而来?” 宋瑜看面前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遂仰头道:“我和姐姐是从日……日升东方教来的!” 众人老老实实:“没听说过。” 宋瑜腹诽‘你当然没听说过’,口里却大言不惭道:“没见识了吧,日升东方教是我们那里的头号门派,我姐姐是教主,我是大护法!” 黄镶很给面子地弯腰拱拱手:“仙子真乃少年英雄啊!” 宋瑜还真就吃他这套。 一旁的霍忍冬竭力抑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才不至于露出无语的表情。 这时候徐樟好像想起了什么,言辞温和道:“敢问二位仙子来玄一门有何贵干,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身为东道主可略尽地主之谊。” 宋瑜总不会说自己是来考察未婚夫婿的。她求助一般看向霍忍冬,后者急中生智,回答:“秘境,我们是冲着这附近的秘境来的。听闻玄一门下辖大小秘境无数,最适合修士历练,故带着妹妹慕名而来,磋磨一番心性。” 黄镶恍然:“仙子好胆识,两位一定是听闻八百里坡出现了一处新的秘境入口,急着来探险的吧?其实我也正有此意,不如我们三人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霍忍冬一顿,心中迟疑。若不是她们改变了衣服妆容,看这男子热络的态度还真以为是露了马脚。还是说他们玄一门真就如此热情好客? 霍忍冬拒绝:“多谢道友好意,只是我姐妹二人灵力低微,不好劳烦道友照顾。” 她这说法只是谦词。 黄镶却当真了,他有些意外:“听第一批入内探险的人说,这八百里坡秘境盛产雷系矿石,对于修炼雷法的修士来说可遇不可求呢。” 雷系跳出五行之外,想要找到雷法灵物,除非是遇到天降落雷或雷击木,否则少之又少。 霍忍冬一听,立刻想到了戚慈。 “盛产雷系矿石?” 她改了主意:“我们去。” 宋瑜差点咬了舌头,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姐姐?” 霍忍冬:一本正经。 八百里坡秘境在玄一城往东南方向走的一处高原上,商议好了出发的细节,黄镶几人也都在客栈歇下了。 有位师弟放心不过:“大师兄,我们对这秘境知之甚少,不如派几人与你同行吧?” 黄镶还没拒绝,倒是徐樟先摆摆手:“历练当为吃苦磨炼,怎能害怕困难。再说还有陌生仙子同行,男子过多多有不便。” 既然师叔都开口了,弟子们倒是没说什么。 徐樟收好袖中的传音符,心想:为了两家宗门的姻亲,可真是煞费苦心。 * 第二日,三人先是结伴采购了外出所需的物品,又备齐了丹药止血药等物。这才统一坐了件小型飞行法宝,往八百里坡的方向飞去。 入目的是无边无际的裸露黑土坡地,如果有人行走,在无任何遮蔽的土层表面格外明显,连太阳都投不下影子。 同行短短一日,霍忍冬和宋瑜就对黄镶有所改观。昨夜客栈见时,见这人虽穿着儒生衣袍,但举止大大咧咧,性格跳脱,还以为是个脑子有点病的风流公子。 但他们方才在八百里坡降落,迎面就被一帮散修包围打劫,扬言只收过路钱,要他们拿出灵石法器。 黄镶二话没说就拔刀,如他们所愿,一剑封喉送人上路。这几个抢劫的散修连话都来不及说,瞪圆了眼睛,死不瞑目的模样。 杀了人,黄镶倒了瓶化尸水在尸体上,把散修的尸体消灭得干干净净。 整个处理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遍了。 瞥见宋瑜震惊的脸,他挠挠头:“这些人都在玄一门的通缉令上,他们说只要过路钱是骗你的,一旦对方放松警惕就会被一刀灭口。他们经常埋伏在秘境入口处,至今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说着,他还掏出了通缉令,果然见上面林林总总罗列了不少人的名字和特征。 宋瑜唏嘘不已:“你、你还挺……果敢的。” 黄镶看着面前的娇女子:“历练嘛,多实战几番就知道了。” 宋瑜平淡应了一声,不敢看他。 霍忍冬在旁围观了一路,问:“我们从何处进去?” 黄镶道:“一处没有影子的凹坑。” 三人商定好分头探路,有消息了即刻汇合。 霍忍冬放出阿狸,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沙土地上。头顶的太阳高悬当空,有白色的日晕扩散一圈,如梦似幻。 走了两步,她好像看到了一处凹坑,刚回头想要喊另外两人,忽然感觉一片雪花落在了眼睫上,冰凉坠人。 炎热的沙土坡地上哪里来的雪花? 霍忍冬心中一惊,飞快抬头看去,只见眼前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先似柳絮、后如鹅毛,远处有雪山隐现,脚下是厚厚的雪原,原先走来的沙土坡消失得无影无踪,宋瑜二人也不见踪影。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人。 霍忍冬愕然,饶是修仙后见多了幺蛾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场景转换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开了灵目术举目四看,景物依旧,大雪如初,并不是幻境。又用传音符联络宋瑜,无疾而终。 ……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是玄一门的阴谋? 霍忍冬思索片刻,转过身,往唯一的标志物“雪山”的方向走去。 雪花越下越厚,很快就有干枯的枝条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被雪堆压折,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 所幸这地方除了下雪和不能联络,其他一切正常。霍忍冬手持落日剑,肩膀上蹲着阿狸,警惕地四处巡视。 初到异样之地,她根本不敢大意,神识全部放开,可谓步步小心。 筑基后的修士对于天气和温度的变化其实是不太敏感的,因为筑基后修炼成法体,肉身脱胎换骨,和凡人大不相同,不仅修复能力和抵抗性更强,他们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更强。 水、火、酷暑、寒冷,一些极端的天气对修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法衣还有保持恒温的基础功能。 但现在,霍忍冬却本能地觉得很冷。 她在储物袋里翻找,最终取出一件还算厚实的斗篷披在身上,兜帽罩住头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 霍忍冬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看得久了,眼睛都有些发虚。这茫然一片雪白的地方,似乎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天地间唯有她。 草皮枯死,树木腐裂,大雪之下,一片死寂。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绝灵之地 另一边,宋瑜和黄镶也误打误撞被传送进了秘境,然而他们眼前的根本不是大雪天,而是黄叶萧瑟、秋意正浓。 黄镶的反应比宋瑜还大,这个八尺男人抱住自己,惊恐看向周围:“什么情况,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宋瑜朝天翻了个白眼,摊手:“拜托,你是本地人,这秘境也是你领我们来的,是你要害我的几率更大吧!” 黄镶一愣,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个理,于是举手发誓:“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害你?” 宋瑜:……谁知道,万一是你抵死不想成亲呢。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霍姐姐如今落了单,别是遇见危险了才好,否则我定不会原谅自己。”宋瑜忧心忡忡。 黄镶也正经起来:“你放心,我们玄一门会负责到底。我现在马上传音给师叔,让他们派人寻找。” “不过,但凡是人去过的秘境,基本都有相关信息流出来,有些还有经验小册子出售。但这处八百里坡秘境出现半个月了,进来多少人,除了盛产雷法矿石这一点外,别的情况竟然从未有过准确的描述,真是着实奇怪。” 要是霍忍冬知道宋瑜二人不仅不和她在一个地方,连天气、季节都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会如何想。 她一路御剑,剑尾的大风荡起细碎的雪粒,很快来到雪山脚下。 植被到此彻底绝迹,周围连枯树也无。脚下是厚厚的雪层,初初踩下去软,没到脚踝就觉得硬且滑,也不知是冻了多少年的冻土。 而眼前的高山白雪皑皑,宛如冰雪盛境。 霍忍冬觉得想要观察全貌,势必要飞到山顶上去看,于是她御剑调转方向,直直朝山上飞去。 越往上走,风雪越大,虽然有定风咒加身,她还是被雪粒迷得睁不开眼。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落日剑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霍忍冬以手臂遮挡面庞,感觉体内灵力消耗得飞快。 她不得不跳下剑,靠双腿行走。 别看这处秘境冰天雪地,好像极美,但其实空气中只有稀薄的水系灵气在回应她,稀薄得可怜。 靠着这样稀淡的灵气,修士几乎难以施法,只能依靠丹田内存储的灵气勉强行动。 而大雪乱舞、天气恶劣,想要脚踏实地上山变得愈发艰难。 气温越来越低了,隔着斗篷和法衣她竟然感觉到了寒冷,体内的灵力比平时消耗得更快,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霍忍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她在山崖边找了个背风坡,先布下防御阵盘,再以剑挖出一个洞,又取出随身携带的旅途必备品“他乡客”,其实就是一种保暖睡袋,可以勉强遮蔽身体。 霍忍冬钻进雪洞里,躺在温暖的睡袋里,期待明天醒来时山上的暴风雪可以止息。 但一夜无梦,等清晨醒来时,霍忍冬才刚从睡袋里探出一条手臂,就先打了两个哆嗦:“好冷……” 她闭目感受了番,天地间竟然已经没有一丝灵气了,比凡人王朝还要不如。而温度也有大幅度的下降,落日剑上都凝结了一层冰壳,她即便穿着御寒的斗篷也觉得凉飕飕的。 霍忍冬看向远处白茫茫的天地,低低叹息:“是绝灵之地啊。” 灵气游离于天地之间,不仅是修士所在的地方,凡人界亦会有灵气存在,只不过龙脉附近的风水宝地或许灵气浓郁些,土地贫瘠的荒山野岭灵气稀薄些。 但可以说,灵气是遍布整个世界的。 可总有一些地方,灵气因为种种特殊的缘故无法长久存在,这就被称之为“绝灵之地”。 这样的地方,没有灵植、没有动物,修士在绝灵之地游走,无异于人类存活于没有氧气的世界。 霍忍冬又翻出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她不知道天气会不会继续冷下去,但如今已经不能回头,只能继续前进。 上山的路程无聊枯燥,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暴风雪止歇了,阳光照射在厚厚雪原上,寒风瑟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走到午时,霍忍冬终于上到了山顶。她迫不及待朝下看去,见雪山周围是广阔平整的雪原,看久了只觉得眼睛刺痛,因为根本没有丝毫别的颜色。 而唯一不同的风景,是远处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呈南北朝向,河水是银色的,波光粼粼,在这种天气下居然没有结冰。 霍忍冬迫切地想要离开这片雪原,因此接近那条河是她唯一的选择。 下山比上山还要快,霍忍冬是踩着飞剑滑行下去的。一路疾驰来到河边,距离近了,才觉得这河的宽阔超乎她的想象。 河水清澈见底,几乎不含一丝杂质,一眼望不到底,但也看不见任何的水草和鱼虾。 但在这极寒条件下竟然不结冰,它就绝对没有看起来这么普通。 想要渡河无非是搭桥和做舟、飞行三种方法。霍忍冬抛出一件小型飞行法器,但团扇飘飘荡荡,竟然径直朝河水栽了下去,她就知道此处有规则限制,无法飞行。 但是河面宽阔,周围又没有巨木和矿石,以她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搭桥。 霍忍冬只好又拿出一艘核雕小舟。这东西与其说是渡船,不如说是收藏品,小舟是用桃核雕刻的,放在人掌心只有寸许长。 霍忍冬注入灵力,核雕小舟就长长到一米的宽度,够她一个人蜷缩在内。 小舟放在河面上晃动了一下,但最终稳住了,没有下沉。霍忍冬安心,上了舟,以灵力催动朝对岸游去。 因为桃核舟太小,为求稳妥,她行进的速度很慢,一个时辰过去才堪堪行到河流中心。 耳边只有河水拍打舟壁的哗哗声,入目所及,前后左右尽是苍茫河水。往前看不见彼岸,往后看不见来路,叫人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无所依靠的孤独感。 霍忍冬咬紧了牙关,将阿狸装入了灵兽袋里,她反反复复审视周围的一切:河水安安静静的,如一面新磨好的镜子;水质清透,看不见其他的活物,水里更别提埋伏了。 她探出神识扫过四面八方,头顶的天空、舟下的阴影,都不见丝毫异样。 可就是感觉不对…… 桃核小舟缓缓飘荡在宽阔河面上,寂静无声。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霍忍冬正盘腿坐在舟内调息,忽然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跑过,她猛地睁开眼,但周围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哪来的人影! 她半跪在地警惕四周,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巨大的推力,整个人往前栽去,要不是眼疾手快抓住舟壁,差点就要被推下河了。 可身后一样没有任何人影存在,霍忍冬浑身毛骨悚然,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绝灵之地了,她调动丹田全部灵力,将核雕小舟的速度拉到最高,往对岸疾驰而去,甚至将河水都分开两道水浪。 可即便如此,危险依然如影随形。 水底忽然出现漆黑的漩涡,伸出无数双透明的手臂,朝她招着手,好像在邀请她到水底去。 小舟被漩涡拖住,艰难前行。霍忍冬以指为诀,掐手诀全力驱动法器,可水底的吸力不见减轻,小舟速度越来越慢,此时距离岸边仍有不近的路程。 拉扯中,桃核小舟出现了道道裂纹。 它毕竟只是个非常普通的观赏性器具,抵挡不住战斗的霸道,不是用来给人逃命用的。 霍忍冬直接弃了核雕小舟,翻身一蹬,跃上了落日剑。 可河水不肯放弃白白到手的猎物,直接凭空掀起一个三米高的巨浪朝她打来,浪里可见半透明的手臂,伸展着朝她张开。 霍忍冬寒毛直竖,顾不得御剑灵力飞快的流逝,全力施展,飞剑快速向岸上飞去。 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她根本来不及回头。 在即将碰到岸边雪原的一刹那,水流冲天而起,无数看不见的手臂拉住了霍忍冬的四肢腰腹,把她往水下拖。 如此巨大的力量根本不是一名修士可以抗衡的,眨眼间,霍忍冬的双足就落入了水里。 她瞬间就觉得刺骨寒意浸透身体,双脚直接麻了。但她反应很快,双手死死抓住落日剑,不至于全身掉入水中。 危急时刻,只见天边一道剑光瞬息而至。剑上的人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径直朝霍忍冬奔来。 待看清那人的黑衣白发,一瞬间佛横亘了生死般漫长。霍忍冬情不自禁伸出了手,随即踏在雷刑剑上的戚慈俯身弯腰,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用力将她拉上了飞剑上,与此同时。水底弹射无数尖锐的冰刺,其中一支冰刺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在他俊美清冷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一刹那。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你怎么……来了?”飞剑上,霍忍冬的声音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 戚慈展开披风,将她整个人裹在怀里,铁臂紧紧搂住纤腰,他沉稳的呼吸撩在耳畔,嗓音低而冷,咬牙道:“偌大个日月宗加上玄一门,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霍忍冬下意识伸手环住男人的腰,紧紧闭上双眼。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但鼻尖是熟悉的气息,她有种莫名的安定,仿佛只要听到他那清冷倨傲的嗓音,一切心惊焦虑皆可化险为夷。 戚慈飞得极快,那条诡异的大河很快被抛之脑后。他寻到一处山坡的背风面,取出条一模一样的核雕小舟,放大后抱着人钻了进去。 霍忍冬此时面色青乌,眉梢头发都染上了霜雪,她被河水浸染的双腿已经完全冰冻,这冰层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往上蔓延。相比刚才,她腰部往下竟然已经不能动弹,亦难以开口说话。 霍忍冬倒在戚慈怀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出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冷……” 戚慈对上她青白的小脸,恼怒地一拳砸碎她脚上冰壳,又飞快将冻结实了的斗篷往下扒。 但这河水不知道蕴含什么规则,就算只有一点点贴在皮肤上,也持续低温。不多时,霍忍冬整个人似乎就变成了冰雕。 戚慈没有办法,只能将她身上湿透的法衣也脱掉。在解开系带时,男人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眉头紧皱,但掌下行动却飞快,把人扒干净后,伸手从储物袋里扯出一件厚斗篷,将霍忍冬裹在里面,只露出一颗脑袋。 再擒住她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渡过去,仔细清除她体内的寒毒。 雷法衍生于火灵,戚慈霸道的灵力在她体内行走起大周天,霍忍冬的四肢百骸终于慢慢恢复知觉。 他又取出一粒补灵丹递到她唇边,霍忍冬张口吞了下去。 她靠在他怀中取暖,听着小舟外的寒风呼啸,感觉唇齿恢复了知觉,才慢慢说:“这里是绝灵之地,灵力源珍贵,别浪费你的法力。” 戚慈撩起她颈侧的散发,语气温柔:“与你怎叫浪费。” “为了你,把我整个人吸干都行。” 他话语虽肉麻,神情却不像是开玩笑。霍忍冬一愣,脸上烧得火烫,忙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藏起来,怎么也不肯抬头。 戚慈勾勾唇角,低头吻在她发顶。 都说小别胜新婚,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温情脉脉地拥抱在一起,享受片刻的安宁。 核雕小舟在暴风骤雪下稳如磐石。 狭小的舟仓内,戚慈一直低头在她耳畔和脖颈处的肌肤上流连,一路播种火星。 霍忍冬恢复了一些体温和力气,勉强抵住他胸膛躲开炽热的唇:“你怎么会出现在八百里坡的秘境里?” 戚慈这才抬头,正色道:“我不知道此处是秘境。” 他离开日月宗去调查墨玉丹的事,顺着天衍宗陆岩背后的线索一路搜寻,潜伏在民间许久,始终未有结果。 还是偶然间发现了几名凡人意外死亡的案件,调查才发现,竟然是有修士入魔大开杀戒。几经辗转,才循着线索找到其中一人。 “有人在暗地里生产、传播墨玉丹,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产业链。你猜背后之人是谁?” 霍忍冬摇摇头。 戚慈眼眸幽深:“千机阁的掌事,宋奇。” 他跟着此人辗转许久,宋奇表面上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漏,但他一个筑基修为的管事,早已脱离战斗一线,怎会不带亲信就这么孤身到野外去。 戚慈默默跟了宋奇一个月,这才误打误撞进了八百里坡秘境。 “竟然是千机阁?” “这里一定藏着秘密。” 霍忍冬抓住他的手,急切道:“那你有没有受伤?此处秘境诡异,我进来时意外和同伴失散,后来才发现竟是绝灵之地,你进来比我久,没事吧?” 戚慈反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我丹田气海比你广,现在还能坚持。放心,不管什么地方我都会带你出去。”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半天,待霍忍冬彻底恢复,二人再次上路。 白雪茫茫的世界没有边际,头顶天空也无半颗星辰,甚至难以区分东南西北。 等他们爬到一处山顶,看见周围一圈环绕的黑雾时,才发现已经没有退路。 要么是前方危险的黑雾,要么是后方诡异的大河。 “秘境不会是全无生机的,我们只能往前,不能回头。” 戚慈握紧了霍忍冬的手,踏入了这片黑雾。待走到跟前,他们才看清黑雾里的庐山真面目。 ——这里是一片坟地。 莹莹绿光飘散在高高矮矮的墓碑附近,时隐时现,恍若鬼火。而那些大小不一的坟冢也不知在这里屹立了多少年,破败凌乱。 “小心点。”他握紧了她的手,十指交缠。 两人齐齐走入坟地之中,视线一刹那被黑雾遮蔽看不清前路。 同时,刺耳尖锐的嚎哭响起,凄厉的声响直透耳中,震得耳膜发痛、灵力翻涌。 霍忍冬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下一刻立即默念清心咒,平复经脉内乱流的灵力。 “这什么地方,光声音就能叫人气息紊乱。” “鬼气森森……小心!”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一道戾气冲天的影子扑了过来。 戚慈反手拔出雷刑剑,蕴含雷法的一剑将影子斩成两半。那东西凄厉惨叫着,消失于空气中。 雷法司审判,是克制阴邪之物的天敌。 霍忍冬吞了吞口水:“是孤魂野鬼?” “是厉鬼。”戚慈阴沉着脸,一甩长剑,挡在她跟前。 充当炮灰的厉鬼被他轻松斩灭。但二人的心情没有任何放松,这里是一片坟地,一眼都看不见头,不可能只有一只两只恶鬼,怕是有成千上万…… 果然,它们也知晓自己的优势所在,哪会一个个上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又有数十条戾气缭绕的鬼影扑了上来。 坟地里最不缺的就是鬼怪,黑雾遮蔽了退路,他们几乎被鬼魂包围。 于是霍忍冬也拔出落日剑,剑身上覆盖业火,两人互相配合,毫不留情地灭杀着恶鬼。 白雪、黑雾、极寒、冷风。 霍忍冬又劈出一剑,她低头一看,手指都已经因寒冷而僵硬发青了,剑身上的业火也黯淡许多,她丹田的灵力几乎要见底…… 虽然大口大口呼吸,却无法补充身体缺失的灵力。霍忍冬咬牙掏出几张火焰符箓,朝面前的鬼魂们扔过去。 汹涌的火光中,她看到戚慈不甚冷静的面孔。他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霍忍冬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绝灵之地非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他们会被一点点耗干、耗尽,直到变成这坟地里的一员。 若是放在从前,戚慈肯定已经招来雷云,直接用落雷劈死这些恶物,但他今日只是用剑。 霍忍冬分神的刹那,周围盘旋来回的厉鬼忽然停下动作,朝一处齐聚过去,在他们惊讶的目光里,万千厉鬼合并成一个庞然巨物。 这巨物不是黑色的,而是弥漫着猩红的血色。 再定睛一看,又能发现血色里充满着无数张鬼脸,那些鬼脸分辨不出五官,只有眼睛、嘴巴三个黑漆漆的空洞,扭曲狰狞,十分可怖。 戚慈眉头紧皱:“它们变成鬼王了,小心!” 他右手握剑,左手并指在自己右臂几个穴道上快速点了几下,随后雷刑剑光芒大亮,戚慈提气飞掠过去,饱含雷光的一剑从鬼王头顶劈下。 雷光烈烈,本该以势如破竹之气劈开鬼物,可它实在太大,而戚慈的灵力也已消耗到了尽头,雷刑剑的紫色雷火没入血气之中,只劈开了一半,到后方时就难以为继,最后被吞噬了个干净。 而鬼魔也被激怒,张开巨口,无边无际的血气狂涌,如烟雾扑散开来,直冲他们面门。 霍忍冬又抛出一张疾风符,狂风席卷,将血气卷到空中。趁此机会,戚慈再度挥剑而出,直指鬼王脸上最大的一张人面。 雷刑剑锋所过之处,不成人样的脸孔扭曲,发出凄厉的人声—— “爹娘,我不想死!” “冤枉啊!我死得好冤啊!” “别杀我、别杀我……” 嚎哭声有的撕心裂肺,有的哀伤凄怨,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刺耳、怨毒无比。 霍忍冬想要摒弃这些声音,但它们好像不是通过耳朵进入的,竟然无孔不入,一丝丝一缕缕钻进大脑里,使她不由紧紧皱眉,饶是念着清心咒也十分不适。 戚慈一剑不知道是捅到了哪里,鬼王暴怒、万鬼齐哭。 这坟地里的它们,每一个都是世间枉死的怨魂,每一个都是因为冤死、恨死才会戾气缠身化为厉鬼,不入六道轮回。 被丈夫活活打死的妇人,生下来就被溺死在便桶里的婴胎,被权贵马蹄踏碎心脏的平民。 ……它们痛恨、不甘、怨怼,意识死而不散,魂魄化成厉鬼。 但戚慈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 他一步步踏入了鬼王周身犹如凝质的血气圈子,浓稠的血浆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沼,将他从头到脚都捆绑起来,阻挠着他的前进。 霍忍冬察觉到不对:“戚慈!” 万物相生相克,雷法为世间至正气之物,本就能克制鬼物。 可戚慈已经没有灵力,他直接以剑划破手掌,鲜血飞溅。 他用雷刑剑抹上自己的血,剑气如虹,以血将鬼物齐齐斩灭。雷光因血大亮,恶鬼们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但一靠近便被雷法驱得魂飞魄散。 厉鬼消灭殆尽后,坟地也露出了本来面目。 待眼前黑雾渐渐消散,霍忍冬站在外围,看见戚慈持剑立着,她大喜:“戚慈!” 然而话音落下,脚下的土地竟然剧烈震颤起来。坟头东倒西歪,墓碑片片断裂,七零八落朝地底砸去,眼看就要被土地吞噬。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为你取暖 危机关头,戚慈猛地奔来,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土地陷落、山坡崩塌。 天旋地转间,剧烈的颠簸一阵接着一阵。 因两人的灵力都消耗殆尽,此刻连御剑而行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两株杂草,顺着崩塌的土地陷落。 内脏像是要被挤出胸腔,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滚落山坡。 碎石土块擦着身体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戚慈搂着她撞上一处小土丘,闷哼一声,两人的翻滚才停下来。 好在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许久,天地间积雪颇厚,他们才不至于被嶙峋的碎石刺死或在滚下山崖的途中摔死。 两人在洁白的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许久没有动弹。 霍忍冬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第一感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冰凉发麻,第二感觉是浑身都痛,好像被狠狠碾过。 但随即,她马上感觉到身上压着一个人。戚慈还搂着她没撒手,脸颊无力地垂在她的颈项处,不知是死是活。 两人应该在坑里躺了好一会了,戚慈背上全是新覆盖的雪,他整个人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霍忍冬慌了,她挣扎着从戚慈怀中爬出来,将男人翻过身仰躺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查探,幸好还有些许脉象。 她呼出一口霜白的气,先是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没有危险,再拍了拍戚慈双眸紧闭的脸颊,焦急道:“戚慈……戚慈!你醒醒!” 纯白的雪色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唇边一线猩红的血色,还有衣袍上的零星血迹。 他不光受了内伤,还有极严重的外伤。 霍忍冬心中揪疼,又急又怕,眼眶霎时红了。 她不敢轻易搬动戚慈,又怕周围有危险,只能先甩出一个防御阵盘,再找出两颗归元丹,掰开他的唇,低声哄着喂进去:“戚慈……没有你我不行的,快醒来啊。” 也许是丹药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潜意识里想要回应她的声音。 躺着的男人眼珠微动,忽然扭头咳出一口淤血,然后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霍忍冬大喜过望,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你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哪里疼?能站起来么?” “我晕了多久?”戚慈强行坐起身,一手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一手强行稳固气息、调息灵力,他两瓣薄唇上满是喷溅的血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霍忍冬用袖子替他揩去血迹:“大约半刻钟。” 戚慈握住她的手指,扫了眼周围,鬼影倒是完全不见了,只见雪地空空旷旷、毫无遮蔽,但绝不是一个适合疗伤的地方。 “走,我们离开这里。” 然而他才起身,脸色就是一变。霍忍冬一直在关注他的状况,见此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处很疼?” “腿断了,无碍。”戚慈抿着嘴冷淡道,他从储物袋里搜寻了下,找出两根笔直的木头,用布条缠在腿上,行动迅速,一点也看不出疼痛的模样。 做好紧急处理,他甩出一个低阶飞行法器,是一个有些丑陋的铜莲座。丑是丑了点,速度也很慢,但优点是节省灵力。 放在平时戚慈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器,但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绝灵之地,那一点点灵力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莲座狭小,霍忍冬几乎是抱着膝盖坐在戚慈怀里的,他展开披风将她半裹在怀中,热力从背后传递过来,大半的风雪都被他抵挡了。 但即便如此,霍忍冬还是觉得越来越冷。 修士的身体足以抵抗普通严寒,但这片雪域内气温似乎已经降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她呼出的气全是白霜,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原本纤白的手也因长时间暴露在风雪中而红肿。 现在是什么温度?零下一百?二百? 霍忍冬艰难呼吸,觉得喉咙和鼻腔都是针刺一样的疼,这种冷意顺着气管侵入肺腑,感觉内脏都被寸寸冻僵。 身后的戚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手握住她的手臂,徐徐将温热的火系灵力注入她体内。 霍忍冬想要拒绝,艰难推拒着:“别……你还重伤着,先治疗。” 她回过头想看看他,下一瞬差点没吓死。 “戚慈!” 男人垂着眼,脸色青白,露在外面的眼睫和头发上俱是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他眸光有些涣散,但仍然强撑着精神,手掌贴着她的胳膊,压榨自己已经干涸到底的丹田,为她渡去灵力。 霍忍冬又急又气,拍开他的手:“你疯了,你真的想把自己吸干吗?!” 说完又手忙脚乱去翻储物袋,取出瓷瓶,倒出最后一颗归元丹,双手并用塞进他嘴里。 戚慈被蒙住嘴,下意识吞咽了一下。他伸出冻得发红的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滴,声音嘶哑。 “别哭。” “我一定带你出去。” 暴雪下,霍忍冬扑进他怀里,两人彼此依靠着用身体取暖。 莲座以龟速在雪地上飞行,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小山坡,周围有些枯死的树木遮挡,可以稍作休息。 霍忍冬用剑挖出一个雪洞,戚慈拿出先前那条小小的核雕小舟,又在周围不厌其烦布好防御阵法。 两人钻进船舱里,霍忍冬取出移动睡袋,两人躺进去。有了双层防护隔开风雪,她才觉得冻僵的身体缓和过来,不那么冷了。 但不知道是这秘境的考验还是如何,外头的雪更大了,已经犹如鹅毛从天而降,很快就将雪洞遮蔽,天色也昏暗下来。 小小的核雕小舟,将雪夜中流亡的男女包裹其中。体温暖意顺着相抵的身躯蔓延,筑起一道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城墙,屏退了所有的寒冷与伤痛。 因为回暖,戚慈身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沾湿了他纯白无暇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脖颈上。但他毫无所觉,只是闭目专心调息内伤。 霍忍冬替他擦了擦,目光凝视在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从他的眉梢描绘到嘴唇、到坚挺的下巴、到凸起的喉结。他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俊俏。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久到戚慈忽然睁眼,两人四目相对。 霍忍冬避开男人灼热又渴望的视线,翻出止血药:“你的外伤也该处理一下,还有腿……” “不要紧。”戚慈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伤,他随手解开沾满血迹的破损外袍,露出里头染血的中衣,挑眉,“你帮我?” 霍忍冬咬住下唇,点点头。 刚才坟地一战他本就被鬼王伤到,后来天崩地裂,他又只顾着保护她,导致身上大大小小擦伤、撞伤无数。 霍忍冬看得心惊又心疼,只能尽量放轻了动作替他处理伤势。这期间,戚慈就一直低头默默看她,药粉洒在伤口上,他也没有皱眉过。 霍忍冬用干净的绷带替他包扎好。 “还好我为了历练准备足够多的疗伤药,可是补灵力的归元丹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就只能靠吸取灵石。”她忧心忡忡,眉头微微簇起。 一旦灵力断绝,他们在秘境里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谁料她还没说完,一只手揽住肩膀,直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睡袋是可伸缩的,两人脸贴脸躺在里面,戚慈半靠在舟壁上,霍忍冬就趴在他胸口。 “不用担心,元婴期已修成道体,若是真的没有了补给,你就喝我的血。”戚慈勾唇痞痞的笑。 霍忍冬脸色都变了,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他将她手拿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手怎么还这么冷?” 霍忍冬低下头不说话,但她小心调整了一番姿势,以免碰着戚慈身上的伤处。 好在睡袋够大,能完全将两人的身体裹在其中。戚慈任由她摆弄,忽然低声道:“把手放我怀里来。” “你的手冻得像冰,放我怀里焐一焐。”戚慈稍稍提高声线,在她耳边说。 霍忍冬忙拒绝:“你身上都是伤,我怕会碰到。” “伤都在背上,刚才你不是都看见了。” 霍忍冬尚在犹豫,戚慈又补上一句:“此处极寒秘境非普通寒毒,若不及时回暖,人的手指会像落叶一样被冻掉脱落……” 他还未说完,霍忍冬已经吓得将手探进了他衣襟中,而且因动作太大,竟是直接摸到了男人硬实的胸膛。 冰冷的手指触上温热的皮肤,冻得戚慈微微皱眉。霍忍冬立刻反应过来,想要把手抽回来,又被他一把按住。 她小声:“我手很凉……” 戚慈眉头松开,安抚道:“一会就好了。” “你靠近我些,就不冷了。”说罢,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将人整个压在怀里。 霍忍冬半晌没敢动。 掌下是他触感极佳的胸肌,温热的、炽烫的。不是想象里的坚硬,竟然有几分柔软。 因为舟舱里太小,她还听见了戚慈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急促又有力,像是军中擂响的战鼓。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亲密拥吻 核雕小舟外是呼号的寒风暴雪,极寒已将天地间一切事物蒙上霜色。 舟舱外被白雪覆盖,舱内燃着一支小小蜡烛,橙色光晕照亮一对彼此相拥取暖的恋侣。 霍忍冬灵气耗竭后疲惫极了,很快就陷入昏睡。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一直是枕着戚慈的胳膊睡的……身体陷在他双腿之中,两人不仅睡在一个睡袋里,还四肢纠缠、亲密无间,宛如同体。 霍忍冬一张脸猛地染上通红的颜色。她把手从戚慈身下抽出来,想要悄悄离得远一点,却不想惊醒了男人。 他一伸手,直接将她迎面抱坐在自己大腿上,一边低头蹭她温暖的颈窝。 暧昧又温暖的氛围里,霍忍冬半晌才稳住呼吸,抬头看到戚慈的脸近在咫尺。 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墨发披散,乖顺地垂在肩背,衬得一张小脸极为白嫩,神色之中带着少女的羞涩。 戚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喉头一紧,嗓音低沉:“这么早就醒了?” 霍忍冬点点头,感觉外头的雪还没有停,气温已经极低,核桃小舟的舟头舟尾都被冻结,只有舱房里暖烘烘的。 “……我们不出去么?” 戚慈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她耳后的肌肤,声音哑哑的:“等雪停。” 距离如此近,姿势又暧昧,霍忍冬心脏狂跳不止,她伸手轻轻推着他的肩头,开始挣扎:“让我看看你的伤。”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戚慈在她的腰上的手稍微用了些力,将她提起来抱住,“别动。” 霍忍冬被这么一搂,身子又往前滑了滑,感受到臀部下方一处硬邦邦的坚挺,存在感太过强烈,忍不住身子一僵。 “你……” 但是对上男人深邃又隐忍的的眸子,霍忍冬整个人愣住,话没能说出口来。 戚慈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眸色稍浅,里头翻涌着完全没有掩饰的,浓郁的爱欲。 他紧紧盯着怀中女人,仿佛她是他无法拒绝的蛊惑,是天际神女的垂青。戚慈所泄出的情愫将她完全裹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两人越是对望,彼此心里的情绪就越是鼓胀,难以克制地疯狂生长,将霍忍冬的所有理智焚毁。 这时,戚慈的头俯过来,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他灼热的视线也从她的眼睛逐渐落到她的樱唇上。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霍忍冬仿佛被蛊惑一般闭上眼。 她闭眼的动作给了他巨大的鼓舞,圈在她腰后的手臂猛地用力,他直接俯身过来,头往下压,凶猛地含住了她的唇。 长舌刺入唇瓣,撬开贝齿,积雪的气味仿佛也染了他的温度,被戚慈一下就搅得乱七八糟,顺着她的牙齿舌尖在口腔中到处流窜。 灼热的温度在狭小的舟舱之间翻腾,将暧昧炙烤成了雾气,把两人淹没其中。 戚慈的吻太过热烈,霍忍冬仰头承受着,身体下意识就往后仰,他的手顺势往上揽住了她的背,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搂,用不容置喙的力道不准她退缩。 戚慈的掠夺并不粗暴,但也完全不是温柔。他的舌尖肆意作恶,在她的口腔中一寸寸搜寻着香甜的津液,与她小鹿乱撞的温软纠缠在一起,勾缠不休。 口中的津液越来越多,霍忍冬被迫仰脖吞咽了几口,舌尖被他又吸又吮,口鼻间尽是对方的气息。 她本能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却止不住颤抖,如此亲密的举动下,她心跳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与戚慈压抑的呼吸声和她短促的喘息混合在一起。 会不会被他听见? 可她不觉得惊慌也不觉得害怕,仿佛只有这样身体的紧贴才能缓解相思的苦;只有身体被一股名唤情动的火点燃,才能彻底充盈内心,让她心怀安定。 两人拥吻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霍忍冬舌根发酸、嘴唇发麻,脖颈也难受了,才唔唔两声,动手捶了下戚慈的肩膀。 而男人还沉溺于亲吻中不可自拔,一双铁臂紧紧搂着她腰背,被她再三推拒,才慢慢将人放开。 分开后,戚慈低头恋恋不舍地在她唇角舔了两下,像是棕熊舔舐蜂蜜。毕竟这一口实在是馋得太久了。 半天,戚慈才恢复了丁点理智,他眼眸发红,但手却规矩地放在她背上,一下下安慰性的轻抚。 “要不是此间太过不堪,怕委屈了你,我可能会忍不住……” 霍忍冬呼吸急促,埋头羞涩地窝在他怀中。她的眼睛里满是晶莹,亮得惊人。 她盯着戚慈,抿了抿被吻红的双唇,小声道:“你若是真的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没想到戚慈却义正严词拒绝:“不行。总之不能在这。” 霍忍冬一滞,感受到臀部下方依然坚硬的滚烫,和他放在自己腰上轻抚的手,就知道戚慈其实并没有表现的这么轻松。 她顿了顿,问出了心中一直疑惑的问题:“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戚慈换了个姿势,单手支着下颌,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望向她,“我只知道,这么多年来,只有你能让我心湖泛滥,也只有你能让我欲火焚身。” 霍忍冬哪里想过他竟这么直接,耳根一下子就红透了。双方对垒,她无从招架全然溃败,又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 戚慈抬手,指腹在她漂亮的眼睫上拂过,半晌才平复些许呼吸:“忍冬,我只爱你一人,记住这点就够了。你勾勾手指,我就能把命都给你。” 霍忍冬心头甜蜜,只是抬手握住他的手掌:“你要把命好好的留着,不辜负戚家人的期待。” 戚慈又说:“那你呢?” 霍忍冬难掩羞怯,一直无意识地舔着唇瓣,露出方才被过分欺负的舌尖,良久才道:“你明明知道的。”然后又不说话了。 戚慈了然地笑了笑,一手握住她的左手,顺着手腕往上摸去,直到圈住她纤细白嫩的皓腕,才低低道:“我只知道你心悦我,喜欢的不得了。” 霍忍冬像是被烫到,下意识挣扎着往后抽手。戚慈不让她躲,凑过去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慰,又像是催促:“你快说,是不是?” 霍忍冬出身凡人农家,又有这样一个亲族俱亡的家庭,自小就不敢奢求什么。和韩庐互许终身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戚慈这样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她何德何能可以匹配呢? 她总是不动声色的,总是下意识远离的,想要将心里的悸动全部藏起来。 可一次次的相处,彼此间的吸引力是做不了假的,若她没有对戚慈的依恋,就不会把他赠送的东西贴身佩戴。 霍忍冬垂着眼,纤纤睫毛盖住了眼眸,她偏着头不应声,耳根却红透了。 戚慈低沉着声音催促:“嗯?” 良久的沉默后,霍忍冬才被迫开口,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 【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虽然只是简短一个字,但戚慈听到她肯定自己的情意,顿时失去了所有克制。他再次俯首吻住她的唇,将她整个人往怀里拥,去肆意品尝她口中的甘甜滋味。 霍忍冬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乖顺,她闭着眼与他的气息完全交融,仿佛身体都化在温暖的水池中,和他融为一体。 戚慈低着头,一边掠夺不休,一边将她的双臂往后拉,让她能抬手搂住自己的脖子,这样的姿势,两人能更贴近一些。 听着耳畔动情的呼吸声,霍忍冬的心被爱意胀满,惊惧和无措、担忧全部褪去,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甜蜜。 她不知道这份情生于何时。或许是戚慈在她哭泣时,蒙住她双眼的手开始;或许是在她被攻讦和质疑时,他毫不犹豫站在身前开始;或许是从她面临着危险时,他犯险来救开始,又或许在更早之前。 霍忍冬回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天。 她一直都清楚,当日她身陷诅咒、命不久矣,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不仅是戚慈随手给出的一粒丹,更是那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桥柱上肆意欣赏夕阳的俊俏郎君。 他是那么自由洒脱,他让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小小的舟舱里,戚慈情难自控,抱着霍忍冬亲了许久,在她发出哼哼的声音后才依依不舍松开。 戚慈用额头抵着她的脑袋,哑着嗓子道:“真是折磨人。” 霍忍冬抬手将他抱住,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脸贴上他滚烫的侧颈,小声说:“又不是我的错。” “是,全怪我,怪我自己把持不住。”戚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像是从胸腔传来,闷闷的,含着春水般的柔情。 霍忍冬笑了笑,细白的手指在他胸口打圈:“外面的雪好像停了,这片雪原那么大,一眼都望不到边,又是绝灵之地,咱们能走出去吗?还有,宋瑜和黄镶好像也被传送进来了,为何一直没看见他们?” “这是一处折叠秘境,有好几处时空重复相连。他们应当被困在另外的空间里。别担心,我已经有了大致猜测。” 戚慈轻哼一声,却不想说得太多,他低头含糊道:“再亲一口。” 霍忍冬乖乖抬头送上唇瓣,抱着他的脖子与他亲在一起,戚慈搂着她滚进了睡袋里,情意的驱使下,一切亲昵都变得顺理成章。 只是这次戚慈并没有如愿亲够,核桃小舟外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雪崩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冬日秘境 冬日秘境里下着鹅毛大雪,雪片似席、遮天蔽日,密集得连头都抬不起。乌云密布下,天空阴沉得好似随时会压下来把他们碾成肉酱。 霍忍冬钻出核雕小舟时,看见的就是从远处滚滚而来的、遮天蔽日的雪崩。 白雪是从远处的高山落下的,堆积经年的厚雪崩塌后,如果地壳褪去一层皮,雪球越滚越大宛如巨浪,滔天而起,直将路过的一切全都碾碎成渣。汹涌的雪浪卷起尘埃,高高得连天际都看不见。 霍忍冬望着这一切瞠目结舌,连动作都忘记了。一不注意,她腰肢被人一捞,整个人已经被带上飞剑逃命。 戚慈抱着她,神情冷峻地望着前方,全力驱使雷刑剑前行。霍忍冬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们背后,雪崩已经越滚越近。 雪浪拉扯起长长的一道横波,完全遮蔽了地平线。在很远的地方,偶尔能看见一两道五彩灵光从雪崩里出现,应该是其他被困在冬日秘境里的修士,但还没等她看清,那些灵光却如流星转瞬即逝,很快就被茫茫雪色吞没了。 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就算是修士也一样渺小,说没就没了。 霍忍冬不信邪,她又仔细在雪浪里找了许久,可再也没看见那些灵光再次出现。 她心头失落,愣愣低下了头,鬓发被狂风吹散,在耳边乱舞。 这茫然无边的雪原,没有生机、没有灵气。只有他们二人在逃亡,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御剑很耗费灵力,戚慈一直在往一个既定的方向前进,好像胸有成竹,并没有类似绝望的情绪。 霍忍冬终于发现了,问:“你之前说的线索是什么?” 戚慈握了握她的腰,压低声音:“这个秘境有问题,除了正常的入口,一定还有别的通道。我是跟着千机阁的人误闯进来的,宋奇是个掌事,他不过筑基修为,没道理他可以自由进出,我们却被困于此地。” 霍忍冬心底升起一丝希望:“可是入目的只有一片雪域,通道在哪里?” “涉及见不得天日的墨玉丹,那必然是旁人根本找不到的通道。” “什么东西明明看着正常,在这里却尤为不正常。”戚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对她笑了笑,“忍冬,跟我下黄泉,你敢吗?” 霍忍冬微愣。在凡间,黄泉指的是人死去的世界,因此,幽魂走向地府的道路,又被凡人称为黄泉路。 当然,戚慈说的黄泉肯定非彼黄泉。 她没有开口,只是默默搂紧了他的腰。二人御剑而行,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云线。 很快,面前出现了熟悉的景物。霍忍冬略带疑惑,随后张大了嘴。 在零下两百度的极冻秘境里,一条奔流不息没有被冰冻的大河,自然就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他们站在河边,望着宁静如镜面的河水,霍忍冬犹豫道:“这河水诡异,会吸人灵力,又极冰冷,我们怎么下去?” 戚慈望着河水看了看,伸手帮她理了理鬓发,在发髻里轻轻戴上了什么:“这是鲛人泪,有避水防寒之能,但对这河可能还不够。不过加上你身上的先天灵物鉴水,必能保你无恙。” 霍忍冬伸手摸了摸,只触到一样冰冷的物体:“把鲛人泪给了我,你怎么办?” 戚慈亲了亲她的脸颊,痞笑着:“你也太瞧不起你的夫君了,区区冰河,不可能冻死一位元婴道君。” 霍忍冬睫毛轻颤,也不知是因他口中的‘夫君’,还是语气里的安抚。 两人做好准备,在雪崩轰鸣到近前时,携手跳下冰河。 戚慈始终护着她,然而霍忍冬仍然在跳河的那一刹那,感到一种类似殉情的悲绝。 她竭力屏住眼角的酸意,任由冰凉刺骨的河水蔓延过口鼻。 而头顶上方,汹涌的雪崩化为海啸,轰鸣着碾压过冬日秘境的每一寸土地,却没有对冰河水下有分毫影响,这条河真的有问题。 水下,戚慈和她身上都亮起一层薄薄的荧光,将肌肤隔绝开河水,也让人在水下可以呼吸。 戚慈点了点头,沉默着带她往水底潜去。河底却并不是漆黑一片的,而是泛着幽幽的深蓝色,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 越往下,河水越冰冷。且这大河竟然看不见底,霍忍冬能感到河水中的巨大吸力,仿佛一呼吸就能吸走体内全部的灵力。若不是有灵物护体,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会被抽干灵力。 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下,两人的手是紧紧牵在一起的。可霍忍冬游着游着,忽然感觉一道冰凉滑腻的触感握住了自己空着的左手。 霎时间,冰凉刺骨的感觉透过手掌,只一瞬间,她整个手掌都麻了。 她猛地一惊,劈手一挣,下意识就想避开那道触感。身旁的戚慈反应也很快,一剑就斩过去—— 剑刃并没有劈砍到任何血肉的东西,但戚慈的剑气没有止意,还在前进!顿时,什么透明如果冻的东西被一分为二,被剑气打散。 在那阴冷的触感彻底消失后,霍忍冬活动着麻痹的手掌,也终于看清了那被戚慈斩断的事物的样子。 竟是一个浑身透明、人头鱼身的怪物,它完全融入了水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有一双格外巨大的眼睛,和咧着尖牙的大嘴,昭示着它的不同。 被戚慈斩开后,它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反应,又缓慢凝结在了一起。 霍忍冬心中拧紧,情况竟然比她想的还要严峻许多。 而本以为安安静静的河底,其实潜伏着不知道多少这样的水妖。 只一个照面,她就知道,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打赢的。 妖物攻击力不强,若只有一只还好,可他们是在大河内部,是水的领域,有水的地方就有无数只水妖,它们无声无息、源源不绝、死而复生。 戚慈会被活活拖垮,直到完全耗尽灵力,或护身灵物被毁,淹死、冻死在河里。 霍忍冬看着那些张牙舞爪徘徊在周围的水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死在这里,她回头看向身旁的男人,河水让他的白发染上了蓝色。 如果她死了,没有了拖累,有没有可能戚慈可以活下去呢? 很显然,霍忍冬考虑到的事情戚慈全都考虑到了。但在她身侧,男人虽抿着唇,行动却很分明,想都不想地向前半步,将她牢牢挡在了身后。 周围,半透明的水妖已经将他们团团包裹。 霍忍冬看着戚慈的背影,心头百转千绪,若是用手里还剩下的符箓全力去挡,虽不过螳臂当车,却或许能够拖延一个须臾,让她有机会捏一张传送符。 可传送符这种东西,能把他们送出秘境的概率微乎其微。极大的可能是离开河水,被扔进某一处厚厚雪地里。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她做不到真的扔下戚慈独自逃走。 脑子纷乱掠过许多断断续续的念头,耳边却突听到了一道歌声。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歌声响起来的同时,陷入了某种奇异的静止。 水停滞,剑凝固。 水妖们欢欣雀跃,绕着圈子舞动,它们纤细透明的鱼鳍在水下浮游,而那歌声,也在舞动里越来越清晰、明亮。 水妖们分明是丑陋的外貌,却能发出这么清脆悠远的歌声。霍忍冬有一瞬间的分神,觉得唱歌的人或许不是水妖,而是一位美貌秀丽的渔女。可这一画面刚出来,她就把自己掐醒了。 冷汗浸了一身,如果真就在这歌声里放松了警惕,他们真的会必死无疑。 消耗了诸多灵力,戚慈的脸色在河水下已经苍白如纸,漂亮的眼眸被睫毛遮蔽一二,仿佛昏昏欲睡似的。 水妖们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朝着男人一拥而上。 眼看尖锐利爪就要刺穿他的血管,狂暴的剑气忽然纵横而起! 水妖们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再想要继续唱起催魂曲,却愕现发现周围水流激荡,再下一刻,戚慈的剑已到了近前。 锋利剑气将围拢过来的水妖全部斩断,甚至斩出了一瞬间的真空。 其余徘徊的水妖看情势不对,想要继续围攻,下一刻,它们却倏感到不对。 因为戚慈并未继续攻击,他的剑意……并非冲水妖们而来。 雷刑剑的剑意铺天盖地,好似要将这一方空间都笼罩,而有这些剑意,最终竟只集中于一,再沉沉下落,不偏不倚地直指河底——! 戚慈回头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霍忍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掷出手中的鉴水,灵力四溢。 “咔嚓——” 一声小小的破碎声音,有如冰壳开裂。 但这一开裂的声音,又与他们听过的都截然不同。 戚慈剑意如针,再直直向前递去,霍忍冬欺身而上,她不知道戚慈要做什么,却再次握住他的手,不闪不躲。 水妖们发出刺耳的尖叫。 而原本那冰壳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咔嚓咔嚓,连带河底都在震颤。 霍忍冬惊讶地抬头四望,便见整个河底已几乎转为褪色的画面,这片空间都在跟着碎裂! 冰壳崩塌一片,空间便崩塌一片。 戚慈的剑气更盛,河底封印的事物竟便在他这一剑之下,彻底碎裂开来! 空间倾圮,秘境坍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秋日秘境重逢 一晃过去好几天了,宋瑜依然没有找到霍忍冬。虽然他们身处的秋日秘境不算多么危险,好看的灵花灵草也很多,可找不到霍姐姐,后果很严重。 “唉。”她叹了口气,深切自责,自己不应该为了看一眼婚约对象就将霍姐姐拖来的。 宋瑜面前燃了堆篝火,火焰舔舐柴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黄镶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想要开口安慰,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挠了挠头。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两人都没说话,黄镶却身体猛地一震,站了起来。 不远处的山林里,他忽然听到一阵草木折断的声音,不算响,而且很快,转瞬即逝。 他们歇脚前早就探查过周围,没有任何妖兽足迹,而且在秋日秘境里探险的修士不少,大家也很默契地不会碰头。那么,是什么东西呢? 宋瑜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干嘛?” 黄镶朝远处用了个灵目术,又侧耳倾听了片刻,但外头一片静谧、落针可闻,哪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莫非是错觉? 他摇摇头:“方才我听见什么动静,可这会又没有了。” 宋瑜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找寻霍忍冬的可能:“不如天亮以后再去看看。” 后半夜,二人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见。只有秋风吹下落叶那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次日一早,他们出发去昨夜发生声响的森林。 秋日秘境里并不是什么危险都没有,这里盛产巨大的昆虫,一只普普通通的蝉可以长到人脸那么大,如果是本来就体型颇大还自带武器的螳螂,那简直就是修士收割机。 蜉蝣朝生暮死,在外界不堪一击。宋瑜却怕惨了秋日秘境里的虫子。 索性他们在这里探险了好几天,也算摸清了昆虫的规律。它们有自己的习性,在中午到傍晚的时间最为活跃,因此宋瑜就选择在早上赶路。 黄镶看着不着调,在保护女修这方面却极体贴周到,连夜间歇脚也会自己避嫌,或留在外围守夜保护。几天相处下来,宋瑜对他的观感好了许多,虽然两人还是时常斗嘴。 一片金黄的树林里,宋瑜捏着条鞭子,抽开不长眼飞到自己脸前的昆虫。 旁边的黄镶却忽然伸手拦住她,警惕道:“何人在此!” 宋瑜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的草木有些奇怪。原本硕果累累、金黄璀璨的树木,好像一夕之间被冻坏了似的,树干表面覆盖着一层白霜,一碰就碎成齑粉,这里应该前不久有过一场寒潮。 可秋日秘境整片领域都是秋季,哪来的极寒? 仿佛回应黄镶的话,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黑衣劲装,手里执剑,正冷冷望着他们。 瞧见那人的面孔,宋瑜眼睛一直,还没来得及开口,黄镶已经把她往身后一推:“这位前辈!晚辈玄一门真传弟子黄镶,不知前辈在此可有听见什么奇怪声响?” 修为低者无法探查修为高者的具体境界,所以黄镶明知眼前人修为在金丹期以上,却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君还是道君。 可是同为男人,黄镶明显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前辈身上乖张狠厉的气质,而且,他好像还挺不待见他的。 戚慈瞥了眼宋瑜,第一眼就顺带猜出了黄镶的身份,他本来就对这两人拉霍忍冬入秘境的事有所迁怒,故脸色不佳,讲话也没好气。 “我不知道什么动静,还不滚开。” 黄镶一窒,没想到戚慈如此不近人情。不甘心地还想再说什么,身后的宋瑜却一把将他扒拉开。 “师叔祖!我是宋瑜啊,您见过我的。您也是意外进秘境来的吗,可有见到霍姐姐?我不小心和她走散了,一连找了好些天也不见踪影,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危险?” 黄镶脸色僵硬、表情开裂:师叔祖……? 戚慈虽然不痛快,可对上宋瑜这小丫头明显焦急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他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了身后藏着的女子。 “瑜儿,是我。”霍忍冬出现,宋瑜一下子笑了,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霍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个女子挤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说话,把两个男人晾在一边。 霍忍冬把冬日秘境里发生的事简单说给宋瑜听,后者一副震惊加惊惧的表情。 “竟然如此危险!若是我进入冬日秘境,岂不是分分钟就坐化了!姐姐,幸好师叔祖及时找到了你,否则万一出点事,我心难安。” 霍忍冬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 宋瑜也简单讲了自己在秋日秘境的收获,并且刻意略过了和黄镶的具体相处细节。 “对了,霍姐姐,这段时间我四处搜寻你的线索,意外发现了雷法矿石,我想着你好像是需要这个,就记下了具体方位。我在矿洞外做了隐蔽阵法,旁人寻不到的,你只需去取来就可。” 看到宋瑜递过来的地图,霍忍冬真心实意道谢:“瑜儿,多谢你。”她正打算收集雷法宝物送给戚慈当礼物。 “这有什么。”宋瑜抠抠手指,腼腆道,“说起来,出了这样的事其实都是我的错,我没什么擅长的,能帮上姐姐就好。” 霍忍冬:“是我自愿和你来玄一门的,怎能怪你。” 二女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被晾着的二男却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黄镶干巴巴笑了一声,拱手行礼:“戚前辈,年前听闻您还是真君,如今竟已成道君了,晚辈的恭喜来得迟了。” 戚慈瞥他,目光冷淡。黄镶摸摸脑袋,默默闭嘴。 等到四人齐聚,他们便往宋瑜标记过的出产雷系矿石的地址行去。 说来也奇怪,冬日秘境极其危险,落入其中的修士却很少,进去了也出不来。秋日秘境却安全许多,也并不是绝灵之地,空气里灵力充沛,光这一路上他们就碰到不少来闯荡的修士。 “我们打听过,从未有人听过冬日秘境的消息,大家口中的八百里坡秘境就只有秋天这一种,不知道的很容易松懈戒心。”黄镶说着,有点后怕,“……谁料在丰收秘境的后头,竟然隐藏着一个可置人于死地的极寒秘境。” 他正色问:“前辈,不知小子可否将冬日秘境相关讯息公开?也好让玄一城诸人提前了解,防止有人误闯身亡。” 戚慈冷漠:“随你。” “多谢前辈。”黄镶一改平时跳脱形象,很认真地行礼。 霍忍冬笑着接茬:“你不要担心,冬日秘境的出口已经被我们打通了,只要忍过极寒失温,找到那条连接外界的大河,就能顺利出来。” 昨天,二人和水妖殊死一战,成功打破不冻河底的封印,直接导致冬日秘境坍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强硬地破坏了某人遗留在此处的陷阱,醒来时,霍忍冬和戚慈落入了秋日秘境里。 而她手中,多出了一朵雪花形状的水晶,戚慈说这是不冻河的阵眼。 失去了阵眼,冬日秘境就不再与世隔绝。 四人皆是御剑前行,很快就到了宋瑜他们找到的雷系矿石出产地。这是一片红叶山谷,落下的枫叶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有如赤红色的地毯。 霍忍冬拿着地图,也没有问宋瑜,只是随意朝前走了两步,忽然有感而发,低头扒了扒枯叶堆,从里面扒出了一株百年份的灵芝。 黄镶瞠目结舌。 宋瑜却一副见惯了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老成道:“时间长你就习惯了,我们霍姐姐是天道宠儿,走在路上被灵宝砸的那种。” 黄镶咳嗽一声,小声道:“那个,不知霍仙子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玄一门?必好酒好菜招待,奉为上宾!” 宋瑜柳眉倒竖,一巴掌把他拍到一边:“想得美!滚犊子!” * 一处漆黑无光的密室,盘膝坐在蒲团上修炼的人忽然惊醒。 他穿一身黑色长袍,从头武装到衣袖,连指尖都看不见。他脸上带着一张笑面佛的面具,露出来的眼睛空隙细长,能看见一双冷漠无光的瞳孔。 笑面佛黑衣人从袖中取出一面圆镜,镜面如水、波光粼粼,但下一瞬,平滑的镜面忽然出现一道裂纹,纵向贯穿镜面。在边角处还有一小块碎片浮现,是六边形,好像被人生生剜去的。 原本完好无损的圆镜,因这碎片变成残缺。 笑面佛看着镜子上的变化,虽没说话,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暴戾无比。 “是何人……竟然能破我极寒秘境!”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机阁·松城 宋瑜发现的矿洞位置隐蔽,要不是当时有只大蚕蛾趴在树上吓了她一跳,他们还发现不了这个地方。 劈开门口的禁制,霍忍冬和戚慈一前一后进入矿洞中,宋瑜自告奋勇在门口望风。 洞穴里漆黑一片,四周墙壁上寸草不生,空气闷窒,只有人的鞋底踩在砂砾上的沙沙声。 就这么看,此处好像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但越往里走,雷灵力越是浓郁,直到洞穴里亮起浅浅的紫色光晕,他们才发现角落里长满了形状尖锐的嶙峋矿石。 戚慈用匕首挑开矿石表面的石皮,露出底下璀璨的紫色晶体,内里有一闪一闪的光晕,好像有闪电被封在了晶体中。 他惊讶:“是雷击石。” 先前霍忍冬神神秘秘地叫他进矿洞来,他还以为是她想要什么矿石。她没告诉他,里面产的是雷系矿石。 四人里,只有戚慈修的是雷法。 “是给我的?” “嗯。”霍忍冬掏出柄小刀,一点一点凿着矿石底部,心不在焉,“这里是瑜儿找到的矿洞,我是借花献佛而已,你出去了一定要好好谢谢她,别总板着个脸。毕竟你是长辈,瑜儿还喊你一声师叔祖呢。” 戚慈只觉得好笑,遂搂住她腰:“为夫自然是全听爱妻的,爱妻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霍忍冬拍开他的手,脸红红的:“胡说什么,我们又没有成亲。” 戚慈附身凑近,灼热的气息呼在她耳畔:“我只当跟你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还是说,你觉得将来还会嫁给别人?” 霍忍冬当然是不会那么说的,但她也不想承认,于是继续低头凿石头。 戚慈弓下脊背,几乎是压在她身上,哑着嗓子道:“再说一遍。” 霍忍冬:“说什么?” 他伸手勾了勾她的发丝:“那日我晕倒在雪地里,你救我时说的话。你说:没我不行。” 霍忍冬狐疑:“我说过这话吗?” 戚慈眉头痞气地一挑:“想装傻,来不及了。” 他展臂搂着面前人往怀里一带,脑袋一低顺势亲下去含住她的唇。 因外头还有黄镶和宋瑜两个小家伙等着,四人行时不好动手动脚,戚慈遂抱着她在漆黑的矿洞里亲个没完,直到将怀中人亲得气喘吁吁,勾着他脖颈软在了怀中,一双眼杏花含春。 雷击石浅浅的光晕照耀下,他抚过心上人俏丽的面容。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一对爱侣在矿洞里深情拥吻、你侬我侬时,洞外的黄镶和宋瑜大眼瞪小眼。 黄镶正了正衣冠,有些尴尬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日月宗宋仙子,此前为何瞒着我?” 他身为玄一门掌门座下大弟子,自然是知道联姻一事的。 宋瑜白他一眼:“我已说过名字,只是没提门派而已,你自己猜不到,怪不得我。” 黄镶咳嗽一声:“不是怪你,只是咱们两家这个关系,还是避嫌的好。” 宋瑜一听,立刻柳眉倒竖:“什么意思,你嫌弃我,不想成婚!” 黄镶头都大了:“不不不,绝不是!只是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尚且无法修身,又如何成家立业?” 宋瑜捂住耳朵:“你别扯些书上的借口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黄镶要哭了:“行行行……”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子,就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忽然,黄镶眼光一转,大呼:“你看那是什么!像不像一个……传送阵?” 宋瑜气得跺脚:“你还骗我!” 只是回头一看,她也愣住了。只见不远处隐蔽的丛林里,还真有一个亮着浅浅荧光的传送阵。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四人齐聚。 戚慈伸手探查了一下,淡淡道:“是个远距离传送阵,目的地不明,起码相隔千里。” 霍忍冬:“谁在此处专门设下传送阵?一个传送阵耗费不菲,只是为了一个秋日秘境,大可不必如此。” 戚慈:“除非他们是有频繁进出此处的需求。” 宋瑜摩拳擦掌:“进入看看不就知道了。” 黄镶忙拦住她:“万一对面是个监牢,你不是自投罗网?” “那就先把你扔进去试试。” 黄镶:……别呀。 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保险起见,在走入传送阵前四人都更改了面容,用的是宋瑜从宋幻那偷来的法宝“移形换影”,可短时间更改人的外貌。 和上回的区别是,这次他们没有掩饰自己修士的身份,只是略微压制了下修为。 霍忍冬变了变面容,肤色黑了一个度,鼻子塌了点、脸盘大了点、眼睛小了点。从原本惊艳的倾城大美人变成了一个略清秀的普通女子。 戚慈也顺势将头发变成黑色,为了和她呼应,也把俊美面容变得平凡了五分,两人出双入对,俨然一对普通道侣。 宋瑜说什么也不要和黄镶扮道侣,遂扮了师兄妹。 四人做足准备,一脚踩入波光粼粼的传送阵之中。 等到周围的动静彻底平静下来后,霍忍冬才徐徐睁开眼。握着自己右手的有力手掌始终温热,她抬头,和戚慈对视一眼。 一转眼,他们已从秋日秘境里到了一处陌生的小城池。 城池不大,但十分热闹,街道上店铺林立,生意很是兴隆,修士来来去去,脸上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活力,与秘境里的苦闷压抑大不相同。 黄镶出去随便打听了下,立刻跑了回来:“此处是千机阁下辖的松城,距离我们玄一城有五万里!怎会如此之远!” 设下传送阵的这人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戚慈心里有了计较,但还是摇摇头:“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找地方落脚。” 虽然是千机阁下辖的城池,但白玉京各大门派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即使他们身在松城,城里也有几少铺子是隶属于别的门派,充当弟子们信息往来的通道。 戚慈寻到一种特殊的标识,进店以后出示了令牌,顺利地在这家客栈里住了下来。 面对他们的疑惑,他淡淡解释:“是我戚家的旧仆。” 没过多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修士前来拜见,一见面就要跪在地上行大礼,被戚慈扶起身。 “曾老不必多礼。” 老修士身子颤抖,眸光颤动,看着戚慈久久不能说话:“老奴已有十几年未见过少爷了,不想今日一见,少爷修为又有进益,甚好、甚好……” “不知少爷此次来松城,可是有什么吩咐?” 戚慈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对于千机阁,你知道多少?” 曾老略一思索:“少爷是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你且说来。” “此处是千机阁下属的小城,因有绿松石矿产出,才得以此名。千机阁很看重松城的矿脉,派遣管事就地看管,生意做的很大,销路遍布整个修真界。” “就只是这样?”戚慈思忖道,“他们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曾老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没有,松城地处偏远,本地除了绿松矿石生意也没有别的营生。千机阁虽然爱财,但行事还算谨慎,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 “坊间就没有什么传闻吗?” 曾老犹豫了下:“老奴在这里居住几十年了,传闻的话……倒是有那么几个说法,只是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戚慈道:“不要紧,你说吧。” “少爷也知道,当初千机阁可不是四大门派之一的,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依附天衍宗存在。不过,就是在两百多年前,千机阁突然崛起,财大气粗,一下子在白玉京争得一席之地。” “千机阁的生意很多,但绿松石生意却很得他们看重,矿洞里的矿工开出的价码高的离谱,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去。” 说到这里,曾老不由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进了千机阁矿洞的人,从没有谁离开过。” 戚慈心中一动:“都死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 老修士咳嗽一声,“因为招不到人,他们只能从外地运死囚犯过来,现在那矿洞里啊,全都是按了死契的人呢。” 戚慈道了谢,送曾老出去。后又简略地和黄镶、宋瑜二人说了此行的目的。 他们意外地从曾老口中得知千机阁的秘密,可墨玉丹的谜题不仅没有解开,事情反而变得愈发复杂了。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无论如何,得去调查一番千机阁矿洞。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绿松石的秘密 四人组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选择了一天时间,走访了城中的千机阁开设的几家店铺。 千机阁铺子的生意很好,据曾老所言,松城的绿松石已经算是千机阁的特产之一,稳稳把持着松城的进项大关。远道而来的修士们可以不买本地的其他特产,却唯独不会不买各种绿松石制品。 千机阁靠着这笔生意,近些年越做越大,势力发展的苗头超过了日月宗和玄一门,隐隐有和天衍宗并驾齐驱的势头。 霍忍冬和宋瑜相携进店,扮作一对姐妹。 “两位仙子想看点什么?”招揽她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店小二,态度热情却不谄媚,看人的眼光相当毒辣,虽然见她们面貌普通,但周身的气质绝不像是囊中羞涩的散修。 小二殷勤道:“我们店里有各种珠宝首饰模样的法器,样样都是顶好的工艺,式样也是今年最新的款,保管仙子佩戴不会与她人重样。” 几句就说到了女修心坎里,霍忍冬笑了笑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盛产绿松石,和别的地方大不相同?” 她身旁的宋瑜适时搭腔,唱白脸:“不就是绿松石,有什么可稀奇的,我还有两条这样的璎珞呢。” 那店小二把她们当做了外来修士,从容镇定道:“仙子不知,我们松城的绿松石是本地特产,和其他地方生产的不同,颜色更加鲜艳亮丽,而且还有特殊功效,它可以吸取浊气,有助于修炼。” 当代修士为了白日升仙,找寻遍了方法。人有七情六欲,自然就会有各种贪婪妄念。有的人焚香、弹琴、吹箫、念经,其实都是为了压制心魔邪念,稳固道心。 市面上有一些法宝,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旦涉及到清心正欲、去浊留清,价格肯定会很美丽。 所以,如果松城产的绿松石佩戴后确有吸取浊气、稳固道心的作用,那如此销量也着实不奇怪了。 店小二递过来一串绿松石手链:“仙子不妨试试。” 霍忍冬接过来端详,正如小二所言,这绿松石手链比其他地方产的玉石要颜色鲜艳得多,绿油油的。她想了想,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妖鸟尸体,果然就见妖鸟身上蔓延的浊气被手链缓缓吸收,但因为手链太小,速度尤其缓慢。 她朝宋瑜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大赞叹:“真是好奇特,冲着这功效,多贵也值了!” 店小二也陪着笑脸:“小人拿出来的都是样本,品质一般,除此之外还有上品和超品,两位仙子不妨上楼慢慢看,我们店里还有许多漂亮的款式,皆是自己设计,其他地方买不到的。” 霍忍冬二人本来就是来打探消息的,自然不会拒绝,很痛快地随着他上楼去了。 店铺二楼是一片隔开的雅间,有美貌侍女捧着热茶来请她们饮用,店小二又取来一盘子款式不一的绿松石制品来请她过目:“仙子请看。”” 里头有项链、算盘珠、璎珞、顶簪、步摇、禁步等物,种类齐全。宋瑜上手摸了摸,露出财大气粗的架势:“果然不错,这里的货,我全都要了。” 店小二强忍喜色:“仙子慷慨!但好叫仙子知晓,我们店的货品,一旦售出概不退换的。上品首饰一律五百灵石一件,超品首饰一千灵石一件。” 宋瑜白了他一眼:“这点钱算什么,你还怕我拿不出?” 店小二殷勤躬身:“自然不是,仙子豪爽,小人拜服。” “二位仙子请稍等,我请掌柜的来和您说话。”小二按捺不住激动之心,蹬蹬蹬跑下来去找掌柜了,这单子太大,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铺子掌柜很快就上来了,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笑容极尽热情:“两位仙子要的货品总计六千灵石,给您添个彩头,赠送一支绿松石毛笔。” 他又看向始终没动的霍忍冬:“不知这位仙子可有看上眼的货?” 霍忍冬漫不经心放下手里把玩的珠串,露出遗憾的表情:“美则美矣,功效也好,就是太过小家子器。你们这全是首饰簪环,就没有大些的摆设么?比如架子床、桌椅,我想为家里的老祖宗做一套家具。” 修士家族里用昂贵玉石做太师椅的也不是没有。但闻言,掌柜却露出为难的表情:“仙子赎罪,您不知道,咱们这绿松石和别家的不一样,因生得极脆,开采难度大。稍微大些的原矿都价值千金,留存阁中,不会流出民间对外售卖。” 意思就是大点的都由千机阁内部消化了。 霍忍冬故意惊讶:“竟然连稍微大点的也没有?” “是的。”掌柜苦笑,“折了仙子的兴致是小店的不是,不过若是您想要小件雕刻,咱们店有许多超品。” “我就是想要做套绿松石桌椅。”霍忍冬故意做出一副孝顺长辈的模样,“首饰戴戴就会厌倦,可家具不会。若是你们能做出来,我愿以高价定购。” 掌柜不是不动心,可还是摇摇头说:“恐怕要让仙子失望了,松城内铺子的原石货源都由阁内把控,咱们说了也不算,实在是找不到大件原石。” 霍忍冬:“那未免也太可惜了。绿松石特效不错,可惜质量太小,能吸取的浊气有限。只要大上一些,就算不做首饰,功效也不仅于此。” 掌柜陪着笑:“仙子,不是我们不肯,是实在做不到啊。绿松石能吸取浊气,这么好的东西,阁里能漏点出来给我们做生意已是万幸了。” 霍忍冬和宋瑜二人已经套到了想要的消息,便挥挥手:“那就算了,把刚才要的都包起来吧。” 说着拿出一张银票,上面是定额的灵石数量。 掌柜看她们这般爽快,喜笑颜开,忙把预备好的储物袋递过去,里头装着方才挑选的首饰:“二位若是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来小店寻,我们这里的绿松石是顶好的。” 霍忍冬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落脚的客栈,正好戚慈和黄镶也回来了。他们四人各自分头去了城里不同的店铺,得到的结论却差不多。 他们将买到的绿松石制品放在一起研究:玉佩、簪环、项链,最大的也不过是个笔洗。 黄镶摸摸下巴:“看材质确实不错,色泽也比普通绿松鲜艳,好像染过似的,就是为何只有小的,没有大的?” “说是大块的价值高昂,千机阁不肯放出来卖。”宋瑜道。 霍忍冬思索:“或者是他们有其他功用。” 戚慈把玩手里的玉佩,神色少有的凝重:“既然可吸浊气,就也可吸瘴气。” 其余三人都是一震。所以,松城矿洞里藏着的秘密,或许就在这绿松石身上。 第一百三十章 赌石 松城是千机阁下辖的一个完全围绕着绿松石生产线售卖而建立的小城,除了必要的客栈、饭馆、药铺之外,最常见的就是大量以矿产为主的店铺:卖绿松石首饰的、绿松石小摆件的、绿松石衍生矿原石的、炼制矿石法器的……数不胜数,有的时候一条街几十家铺子就做一样生意。 霍忍冬四人闲逛了好几圈,绿松石首饰和小配饰买了一堆,见他们财大气粗,一副外地冤大头的样子,终于有热情的商家推荐了一个新鲜玩法——赌石。 “赌石?” “没错。”商家笑呵呵的,看着他们宛如看见了金元宝,“几位仙师可知,千机阁的矿脉在整个修真界都是独一份,这里出产的绿松石和别地不同。这赌石啊,只面向松城大客户开放,若不是见几位气度不凡,在下也不会多嘴告知。”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但霍忍冬和宋瑜还是很认真地扮演了娇纵大小姐的形象,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待商家细细道来,终于弄懂了规则。 在松城消费一定灵石数额的修士们可以有机会进入千机阁矿洞。当然,这些矿洞都是对外公开的,里面没什么秘密。 矿洞里早就堆满了刚开采出来、尚未切割的原石,因绿松石还有许多伴生矿,比如菱镁矿、磷铝矾等,都不值钱。修士们可以自己选择花钱购买原石,不论里面开出了什么,都归自己所有。 矿脉那么大,矿坑那么多,哪些地方有可能有好东西,什么形状的原石可能开出好东西,这都是极其考验修士眼力的。 运气好的一下子就能找到昂贵的高级绿松石,一把收获大量灵石,运气不好的,或许只能采到廉价的伴生矿,血本无归。 比起在店铺里挑选成品,开原石的手笔显然更大更刺激,不仅吸引了许多周边的修士,还吸引了远道而来的修士慕名赌石。 霍忍冬当即问:“从哪里可以赌石?” “在下可以引诸位仙师去矿洞,各位不知,千机阁约束颇多,若没有当地人引荐,外人是不可靠近矿山的。”商家毛遂自荐。 站在后头的戚慈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说罢,从袖中漏出一块灵石,正好落入商家手中,对方笑得合不拢嘴。 松城的本地商户显然是做惯了这样的招揽的,他熟门熟路地带四人去了城外,飞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在一处灰扑扑的矿山山脚停了下来。 山脚下有个小镇子,规模不大,瞧着人来人往的,但镇子里竟然没有歇脚的客栈酒馆等地。 商家把霍忍冬四人带到了镇子边缘一处木头小楼,见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恭敬道:“肖管事,这几位外地来的仙师想要试试赌石。” 那管事一听,便舍弃了手头上的活,堆起笑容迎客道:“几位仙师远道而来,从前可曾玩过赌石?” 戚慈站在前方,好整以暇地摇头:“未曾。” “既如此,那在下就替您解释解释。”肖管事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皮纸地图铺开,“几位请看,这是我们的矿脉图,如今开发赌石的矿洞共有三十二处,可分为天地玄黄四品。” 霍忍冬低头看去,只见图上画着一条最粗的矿脉,自北往南蔓延,东西两侧分出树杈状的无数支线,每条线上都用朱砂标出了许多圆点,旁边以天地玄黄的蝇头小字标注了品级。 “品级是以过去开出的原石品质来划分的,大差不差。四品的价格大有不同,黄品的原石二百一颗,玄品四百,地品五百,天品七百。”肖管事问,“不知仙师们想去哪一处选货?” 戚慈似笑非笑:“自然是哪里开出绿松的概率高去哪里。” 肖管事:“仙师好气魄。” 他随口附和了声,心中其实不以为然。这种外地慕名而来的修士,人傻钱多,一旦赌石上了头,全部身家败光在松城也不是没有过。 戚慈给霍忍冬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挑选一处。 霍忍冬有些为难,想了想,随手在地图上指了个小红点:“就这里吧。” 肖掌事看了眼:“玄品矿点,第十四号。” “好,那我们就去瞧瞧。”戚慈付了定金,漫不经心地加了句,“我倒是要看看松城能有什么好东西。” 肖管事笑吟吟的:“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他带着四人前往矿山。一连突破了三次盘查,霍忍冬等人才得以靠近矿口。 待看清千机阁矿山的真容,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还要广袤,山峦连绵不绝,但山体植被流失、草木稀疏、岩石裸露,从表面上看就是座光秃秃又丑兮兮的荒山野岭,很难相信它底下埋藏着昂贵的矿产。 “诸位,我们到了。”肖管事在一处凹陷的矿口停了下来,仔细对比了下红色的数字序号,“玄品第十四号,就是此处了。” 他转过身来,小眼睛里透露着精明:“只是在下还得告诉诸位仙师千机阁矿洞的规矩:一是门口打着绿色标记的矿洞,外人绝不可进入,万一碰见什么危险就不好了。此外,诸位也不可在没有伙计陪同的情况下随意乱走。二是赌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可用财物抵押,但绝不可有偷窃行为。” 说着,他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告诫之意溢于言表。 戚慈四人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在这片山脉之中,坐落着一个个小小的岗亭,有筑基修士在里面值守。除此之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矿洞守卫巡逻,搞得和军营一样,规矩相当森严。 戚慈冷笑了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呵。” 肖掌柜却丝毫不见恼怒,只是伸出一条手臂指路:“里面已有伙计在等候着,诸位仙师请。” 几人对视了眼,迈步朝漆黑的矿洞里走去。 虽然规矩多了些,监视得也很森严,但这是他们唯一能接近绿松石矿洞的机会,想要探查千机阁里面的秘密,都得豁得出去。 越是庞然大物,底下越是稀松腐败,想要找到一粒坏了粥的老鼠屎,轻而易举。 矿洞四周点着冷火灯照明,不易引发火灾。里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原石矿,墙上贴着玄品矿点的原石收购价格。 霍忍冬观察了下,发现最大的原石也不过香瓜大小,小的则只有苹果大,想必是千机阁早就筛掉了大些的原石,不会叫外人来购买。 等候在里面的伙计脸色黢黑,见了他们娴熟地介绍一番,告诉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开原石也可以选择让他们代劳。然后就退到后头不说话了,叫他们自己享受赌石的乐趣。 宋瑜撇了眼后头紧紧监视的伙计们,小声问:“现在怎么办?” 霍忍冬装模作样挑选石头:“你选吧。” 宋瑜见其他三人都看着自己,也不好说些私密的话,只能随手指了一块扁扁的原石,“就它!” 黄镶闻言,爽快地付了灵石,随便拿了把铁器握在手中,掂了掂,往原石表面轻轻一挥。 石皮被削掉一层,众人凑过去,那伙计咧开嘴:“恭喜这位仙姑,开出了伴生矿一块,或许可以拿回家去补个墙角~” 宋瑜:(艹皿艹)…… 伙计看冤大头似的看他们:“仙师们可还要继续开?” 宋瑜气不过,当下就撸起了袖子:“开!当然是开,我、我……好姐姐还是你来吧?” 霍忍冬抿着唇看了看她,果然低头细细去挑选堆得小山高的原石矿们。 戚慈接过黄镶的剑走过去,“我来。” 霍忍冬选中一块,他就一剑下去。 “砰砰砰砰”一阵轰鸣声,石皮崩裂的粉尘几乎糊了伙计们一脸。 等这开天辟地一样的动静终于停下,他们抹开脸上的土,有些不高兴:“仙师可开出什么了?” 霍忍冬转过身,笑着举起手里小小的玉石:“这算不算?” 伙计们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差点没维持住表情。只见那其貌不扬的女修脚下正是满满一堆的绿松石矿,虽然个头不大,但个个色泽鲜亮,是为上品。 “这怎么可能……”玄品矿点里开出绿松石的几率只有三成,他们开出伴生矿才是正常的。 一旁,宋瑜凑近黄镶,小声道:“姐姐的运气一向逆天。” 而霍忍冬丝毫没有吝啬,直接把手里那颗苹果大小的绿松石丢了过去,落入那伙计怀里:“送你了。” 这东西直接卖给铺子也能挣不少灵石,伙计赶紧揣进兜里,脸上笑容也真诚许多。 “仙姑好气运,可还要继续开?不如我们换到天品矿点里去?” 霍忍冬摇摇头,露出不甚感兴趣的表情:“天品矿点里的原石,也至多只有这么大吧?我想要为家中祖父母炼制一套绿松石太师椅,需要大块的原石,这些都太小了。” “这……”那伙计露出为难的表情,婉拒,“好叫仙姑知晓,千机阁矿洞里有规矩,超过尺寸的原石是不允许售卖的。” 霍忍冬笑了笑,和气道:“我也不是为难你们,太师椅那么大的原石确实难找,但两三块合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你们天天在矿洞里打转,我就不信你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矿石。” 那伙计明显犹豫起来,和旁边的同伴对视交换眼神。 另一人飞快摇头:“仙姑赎罪,千机阁规矩森严,我们若是犯了条例也是要受罚的。” 霍忍冬听出了他的意思,又抛出一块中品灵石给他,随口道:“什么规矩,不过是故作玄虚罢了。女子的钗环首饰能有多少销路?珍珠、金银、翡翠,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绿松石只这一种颜色,戴不了多久就腻味了,能引来多少女修士?千机阁的矿再奇异,大小摆在这里,他们这一出,只不过是想坐地起价,物以稀为贵。” 其实,伙计们也是这么想的。千机阁放着大件摆件的生意不做,只卖点小玩意,简直是傻子。 想着想着,他们瞥向霍忍冬四人。 宋瑜还在耿耿于怀自己只能开出伴生矿的事,旁边黄镶好像是个傻子,只是闷着头给她开矿。 戚慈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但和霍忍冬二人面容平平无奇、修为也平平无奇,想来必是某个小家族的少爷小姐出行,没见过世面。 霍忍冬看他们二人沉吟不语,佯作不耐烦:“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若是成了,我再给你一千灵石的跑腿费。” 财帛动人心!两个伙计咬了咬牙:“不知仙姑需要多大的绿松石?” “这个么……”她皱眉想了想,“自然是越大越好,我想打成一套家具孝敬祖辈,所以颜色不能相差很大。” 伙计又犹豫了:“莫非仙姑还想自己选?” “怎么,不行么?” 两人对视一眼:“我们姑且一试吧,未必能成。” 霍忍冬笑着道:“等你们的好消息。只要东西能让我满意,钱不是问题。” 伙计们点点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贪婪。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地下洞穴 双方商定了交货时间,霍忍冬几人爽快付了赌石的钱,坐实了自己‘冤大头’的形象,在众守卫的森森监视下大步离开了矿洞。 但他们前脚刚踏上飞行法器,后脚就迅速收敛气息,杀了个回马枪。 这还要多亏了玄一门内独传的法诀——“雪上不留痕”,可以施术者为圆心周围两米范围内隐蔽身形,圈内人无限接近于隐身状态,可谓出门做坏事必备技能。 宋瑜很奇怪:“你们玄一门个个打扮得跟当代大儒似的,恨不得把‘读书人’三个字贴脑门上,怎么会流传着这样的独门法诀?” 学会‘雪上不留痕’,直接抄起家伙就能去当飞贼了。 黄镶握拳咳嗽一声:“这,门派渊源、门派渊源……” 四人的修为比矿洞里的守卫高,刻意收敛气息以后几乎难寻踪迹,很容易就观察到了那两名伙计的下落。 他们先是和上峰告了假,又上交了霍忍冬他们赌石的钱,谨慎地在矿洞周围转了好几圈,才趁着守卫交班的间隙,一下子溜进了印着绿色标记的矿洞里。 四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坠在后头。幸好他们都习有灵目术,远远的也能看清。 绿色标记的矿洞并不对散客开放,里头照明用的冷火灯也不多。供人通过的矿洞又窄又矮,戚慈这样的身高都需要微微弯腰。 两个伙计走了长长一段路,忽然改变路线往旁边一处更低矮的洞口钻去。这里的墙壁上连冷火灯都没有,好像不是正经出入的地道,更像是为了遮蔽旁人耳目用的暗道。 霍忍冬和戚慈对视了一眼,知道自己跟对了地方。 戚慈将她拦在身后,用神识感受了一番前路,确定没有危险才继续往前跟去。 两个伙计不过炼气修为,他们的境界比二人高得多,因此伙计们并未发现身后跟了四条尾巴。 一路脚步匆匆走到了暗道尽头,他们悄悄抠了抠土墙,等待了一会,墙后头突然露出一个洞,伸出一个脑袋来,竟是先前那位接待的肖管事。 肖管事斜了他们一眼,压低声音:“来这有什么事?” 两名伙计悄悄把那块霍忍冬给的中品灵石塞给对方,又把他们想要用大块绿松石做太师椅的事情一说,对方忙不迭摇头。 “那么大的原石可不好弄,要是偷梁换柱出了问题,我跟你们的脑袋都不保,太冒险了。” 伙计们又接着解释:“肖管事,人家可是修真世家出来的公子小姐,手里不差钱!您别不信,我们是亲自掌过眼的,在他们开原石的时候也全程跟着,那是真的花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万灵石,说没就没了!” “那女修也说了,若是事成,少不了我们的好处。不过就是稍微大些的石头,拼接而成也行。矿洞里天天那么多的原石都从管事您跟前过,挑几块小石头哪有什么难的?这对您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等这笔钱到手,您购置仙丹冲击境界的事不就有着落了呀!” 提到冲击境界,肖管事果然有些意动,他又想了想:“对那些外地佬,你们没多说什么吧?” 伙计们连忙拍胸脯:“绝对一个字也没有透露,而且我们眼见他们下了山去休息的,绝不会出什么意外,管事尽管放心,我们都晓得怎么做。” 肖管事哼了声,终于像是被说服了的模样,他们大抵此类的事情也干过不下一次了,并未犹豫许久:“行了,回去等着吧,有消息了自会招呼你们。” “哎!”伙计们高兴地应声,小心翼翼从原路退回去。 肖掌事在土墙上开的洞很小,趁着和伙计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戚慈眼疾手快,带着其他三人缩地成寸,一闪身挤进了肖管事所在的矿洞通道。 这就是元婴大能的神通了。墙上的冷火灯摇晃了下,他们竟谁都没有察觉身旁有人经过。 四人贴着墙根站着,有‘雪上不留痕’加持,仿佛这片角落根本就没有人。 肖管事没有异常,他收了伙计塞过来的灵石,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服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调转方向走出了矿洞。 他出去的这条通道,对比伙计进来时的路要宽敞亮堂得多,应该是矿洞内真正的内部运输路线。 四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方,见肖掌事走过一处岔口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宋瑜捂住自己的嘴防止惊呼出声,其余三人也面有惊讶。 因为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千机阁竟然把矿山底部打通了,形成了一个广阔的圆形洞穴,内部道路四通八达,一层叠着一层,足足修建了五层的矿洞。墙上亮着巨大的冷火灯,照亮复杂如蚁穴的路线。 空气里弥漫了陈年土壤的腥味,不停有小型兽车在矿道里来来去去,车上堆满了刚开采出来的原石。 肖管事出去以后,时不时和路过的人员打招呼,最后走到最宽敞的一处矿洞中枢处,坐在了一张案桌前。 每一条矿道都会在这里途经,卸车等待检查。 正好有一辆三眼牛拉着的两轮木板车走过来,驾车的人吆喝了声:“肖管事,天字三号的货来了。” 肖管事点点头,从案桌上摸出纸笔迎上去:“多少货?” 那驾车的车夫掀开盖在木板车上的麻布,露出底下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原石,大的足有桌面大,小的只有西瓜大。 “二十斤重的三块,十斤左右的八块,另还有三十斤往上的……”他们核对得格外仔细,每块原石表面都有朱砂笔写的重量大小和记号。 肖管事对着车夫所说的核对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挥挥手:“装车。” 遂有两个低阶的炼气修士走过来,把二十斤以上的原石卸下车,装上另一辆牛车,拐了个方向不知运去哪里,而剩下的小原石则按原路被运出矿洞。 做完这一切,肖管事才在案桌上的账册里誊抄了一遍记录。自始至终,他都亲眼看着矿石的来去。 霍忍冬四人对视一眼,无声地打了个手势,戚慈和霍忍冬转头和大原石的牛车走了,黄镶和宋瑜则就继续监视肖掌事。 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在牛车旁,兜兜转转过了两道矿洞关卡,四周的人少了许多,赶车的两个低阶修士忽然闲聊起来。 “你听说了么,今天上三层里又死了一个人。” “怎么会又死人了?” 首先说话的那人摇摇头,低声道:“我去送货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尸体被担架草席裹着抬了出来,手脚都焦黑焦黑的,指甲有那么长!听旁的人说,好像是忽然发了疯,谁都不认识,呲牙咧嘴要杀人,被守卫发现后一剑砍了。” 另一人瞠目结舌,忽然心中一突:“你说的怎么跟修士入魔似的?” “谁说不是呢。”先说话的那人心头凄凄,拉近了些距离压低声音道,“这矿洞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月月死人,该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 同伴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只要我们不去磨矿石,就一点事都没有,再胡说小心你差事不保!” “我可不是胡说,毕竟上三层里邪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好端端的切割打磨个破石头,怎么能死那么多人?这绿松石又没有毒,都是有灵力在身的人,哪那么容易入魔。” 那车夫也是年轻,有些气愤在身上,“这里头有多少赚头,咱们又不是猜不到,上面的人拿着大头,却拿咱们的命开玩笑,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另一人叹口气,劝导他:“别想了,大人物的买卖,有咱们什么事。你要不想没了小命,就老老实实的。” “我只是可怜那些上三层的劳工,死都不能回去家乡。多少年了,矿坑里的人骨都要埋不下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混进矿洞 但凡是在松城矿山干过一段时间活的人,都知道这千机阁矿洞里的邪门之处。 在这里挖矿的都是招募来的矿工,他们大多都是只有炼气一层或者引气入体的底层修士。 但矿石初加工的活计,千机阁却从来不让外来人干。他们专门弄来一批囚犯和劳工,就在矿洞上三层里负责打磨、切割挖出来的矿石。 就是在这地下迷宫的上三层,月月死人。死的还不是凡人,而是修士。 这些负责打磨矿石的囚犯比普通矿工修为高,差的有炼气三四层,好的则有筑基修为,他们的体力、筋骨、耐力都远超普通人,不会像凡人那样劳累而死。 ——可这些人偏偏死了,还是一个接一个连着死去,死状诡异、宛如入魔。 时间长了,矿场里流传了各式各样的传说,都说绿松石矿是有诅咒的,千机阁是在发黑心财,谁妄想打磨它,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肖管事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过,他身为内部人员,也觉得矿场的规矩严格的过头了。且不论大型绿松石不对外出售,不知道被拿去做了什么勾当,就说这管理制度:负责开采的是雇佣来的矿工,清点转运是另一拨人,打磨切割的是外来囚犯,拉去销售的又是旁人。说好听点是各司其职,说直接点,好像是在掩盖什么大秘密。 肖掌事和千机阁的一位肖姓供奉长老是同宗,所以才能得个在矿场里管事的肥缺。他这关系在阁里算是亲近了,因此松城里人人看见他都得称呼一声肖管事,算是挺有脸面。 然而就算是他,在这矿场里兢兢业业十几年,也从没搞清楚矿场和绿松石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上三层里隔三岔五就会死人?不过打磨个矿石而已,说起来还没有开采来的危险。 可要是真有什么特别的……又会是什么呢?肖管事想了会儿也没想出什么特别的,干脆放弃了。他的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弄出块大些的原石来。 不管这几个是哪里来的冤大头,想用绿松石做太师椅,但生意都送上门了,哪有不赚灵石的道理! * 另一头,霍忍冬和戚慈跟着那两个负责转运原石矿的车夫,一路兜兜转转过了不知多少个岔路口,终于到了目的地。 要是没有他们带路,外人肯定会在迷宫一样的矿洞里迷路。 车夫们卸下货之后就被打发回去了,站在洞口的守卫检查了一下原石大小和数量,做了登记,又派人来将新到的矿石拉进了洞口。 他们没有察觉,有两名外来修士混进了上三层。 霍忍冬压低脚步,刻意不发出声音,鞋底悄无声息地踩在布满碎石的地面。 漆黑山洞里,她看见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修士走出来,装模作样看了看守卫们搬进去的原石。 “快些动作,误了交货期要你们好看。” “是是,”守卫赔笑,“但是刘管事,里头又死了个劳工,咱们今年周围的死囚犯都替补干净了,人从哪里来?” 那姓刘的管事瞥他一眼:“这还要问,外头不是还有那么多矿工呢么,随便拉一个人进来,捂了嘴,还怕他逃出去?” 守卫卑躬屈膝:“管事高明啊。” 说起来,所谓上三层里的囚犯只占了少数,大部分都是得罪了千机阁的修士,或者干脆是无辜被抓的矿工,他们大多举目无亲、身世凄苦,被抓走了也无人来问,方便了矿场办事。 守卫们对于这种事情看得多了,一次两次下来,就变成了公报私仇,专门送自己不对付的矿工进去送死。 那守卫恭恭敬敬送走刘管事,自己出了上三层,兜兜转转好几圈去下面矿洞里挑人了。 霍忍冬和戚慈往所谓打磨矿石的洞口试探着走去,结果差点被结界弹回来。 他们无声对视一眼:【需要通行令牌。】 没有对策,只能暂且返回,和那挑人的守卫一起下去。 开采原石的矿洞又脏又乱,黑漆漆的,没几盏冷火灯照明,偏偏人还特别多,拥挤在一起。 守卫捏着鼻子走过去,喊了一句,抬起一堆脏兮兮的脸。 “就你了,跟我去上面干活。”被他随便点名的矿工是被千机阁买了死契的,非雇佣工,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这矿工不过二十来岁,他也没料到,不过是没给守卫塞灵石罢了,对方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就是你。”方才在管事面前卑微的守卫此刻换了副颐指气使的面孔,大声呵斥道,“快点,磨磨蹭蹭的是找死吗?!” 青年矿工环顾四周,见其他人全都低着头做事,生怕这个倒霉的差事轮到自己头上,哪里会为他说话。他自知走投无路,只能白着脸、拖沓着脚步走了过去。 守卫抽出腰间的鞭子,动作十分娴熟地抽在青年背上:“走快点!” 对方缩了缩背脊,低下头赶路。寂静的矿洞通道里,快慢交错的脚步声在闭合的环境中回荡,连绵不绝。墙壁上有水渍印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像是冤魂厉鬼的哭声,镶在墙面的冷火灯散发着幽暗的光线,把矿洞衬成一条通往地狱之路。 背上的鞭伤很疼,可是青年矿工心中惶恐,恍然不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越想越害怕,不由红了眼眶。 冷不丁的,他听见耳边有人呵气如兰,悦耳的女音轻轻传入耳畔。 【不想去吗?我可以帮你。】 青年左右看了看,哪里有人影啊,遂恐惧大叫:“——有鬼啊!” 走在前面的守卫吓了一跳,呵斥:“瞎叫唤什么!想装疯卖傻不去做活,我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这么鬼机灵。” 守卫冷哼一声,又是狠狠一鞭子抽下来:“这招在你爷爷这走不通,少废话,接着走!要是耽误了干活,你全家都甭想活了!” 青年被疼痛唤回部分理智,又听见了自己家人,忙咬紧牙关快走几步,耳边也再没有传来方才悦耳的女音。 他正心神震荡,忽然那股动静又来了,出声的却换成了男人。 【不想去就回答,错过机会,大罗金仙难救。】语气冷淡,全然不似方才的柔软。 青年猜:一定是我刚才触怒了仙姑,仙姑这才离开换成了仙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上三层矿洞的秘密 毛小虎不敢再大惊小怪,只能缩着脑袋小步往前走,一边竖起耳朵听身边那‘看不见的仙师’说话。 戚慈看他虽然惶恐胆怯,但理智尚存,还有一腔勇气,心里的不满散去几分。 “你照着我说的做,我们保你不死。”他传音道。 毛小虎已经越来越接近上三层矿洞,周围的看守也严密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连忙小幅度点头:“小的知道。” 身前带路的守卫狐疑地回头:“你跟谁说话呢?” 毛小虎连忙低下头:“没、没有……小的只是想问,能不能放我回去看家人一眼?” 那守卫冷笑一声:“想的倒美,我看你是趁机想跑。在千机阁的地盘你能跑到哪里去?老实点还能少受些皮肉苦头。” 毛小虎遂垂下眼不说话了。他们二人亦步亦趋,很快回到了上三层矿洞,这里每个区域分门别类,看守严格,不同的矿洞都有不同的结界禁制。 这守卫给了毛小虎一个粗糙制作的木牌带在身上,面前就是写着‘甲’字号码的矿洞。 洞里依稀能看到几个衣衫陈旧的劳工在打磨、切割矿石,但周围并不见守卫贴身看管。所有守卫都站在禁制外头,容色颇为忌惮,并不敢靠近矿洞,仿佛里头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毛小虎站在禁制门口,手里捧着木牌神色愣怔,始终不敢抬腿迈步进去。他虽然来松城矿场的时间不长,但也是听过上三层的恐怖故事的,特别是这里真的隔三岔五就运出去不少尸体,看模样根本不是自然死亡,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做什么勾当。 莫非是拿人炼什么丹? 另一名守卫瞥了眼他的模样,不屑道:“这次怎么送来一个怂货,看着撑不了多久。” 带毛小虎过来的守卫白了对方一眼:“我有什么办法,周围城里的囚犯就那么多,这里隔三岔五就得死一个,怎么禁得起耗?” 另一人撇嘴:“但这个瞧着也太弱了,没准明天就又要补人,咱们还得进去处理尸体,多麻烦。” 那守卫勾唇冷笑:“有得用就不错了,里面这地方,连杀人不眨眼的死囚都没坚持过半个月的,你指望他挨多久。”说着,不轻不重踢了毛小虎一脚,“愣什么愣,还不快进去干活!” 可他们的对话听得毛小虎浑身毛骨悚然,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哪里抬得起脚。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家还有一位老母亲,我妻子刚刚生了孩子,家里不能没有我呀!”毛小虎一咕噜跪在地上哭喊着,还去扯那两名守卫的裤脚。 “找死!”对方直接大怒,抽了鞭子就要打,“废话怎么这么多,你要是不想现在就死在这,马上进去干活,要是耽误了这个月的产量,惹恼了大人物,就不是你一个人死的事情了!你全家都得陪葬!” 毛小虎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土面,心头悲愤绝望。 此时,一阵淡淡的清风拂过他耳边,有一丝袅娜的花香气息。方才那道清澈温婉的女音再次响起:“别怕,我们在你身边,定能让你重见家人。” 听见她的声音,毛小虎仿佛有了主心骨,他强打精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慢慢爬了起来,口中喃喃着“诸天神佛保佑”之类的话,握着木牌一步步走入了矿洞中。 入口处的结界禁制在碰到他手里木牌的一瞬间就扩张出一个圆圆的缺口,毛小虎步履蹒跚地走过。无人发现,在他身后飘过两道清风,带起了他褴褛的衣摆。 霍忍冬保持隐身状态,跟在毛小虎身后,脚步轻盈地往里走。 这处甲字号矿洞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也不存在任何死角,里面的劳工不论做什么都逃不过外头守卫的眼睛,因此也不存在偷偷挖个暗道之类的举动。 她和戚慈无声地打量四周,这里与其说是矿洞,不如说是牢房。几名脸色灰白的劳工坐在地上,衣袍满是灰土,有的在用锉刀打磨原石外层的石皮,有的在用砂纸抛光。 墙上昏暗的冷火灯明灭,暗影憧。 那些劳工看见毛小虎进来,神色麻木地看了他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搭话。毛小虎十分害怕,但不能不干活,只能选了块没处理过的原石,学着别人的样子打磨石皮。 霍忍冬好奇地凑过去,见他们动作细致认真,手里的工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打磨出一块完整的绿松石。这些石头和外头卖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普遍尺寸偏大,绿油油的颜色混着阴暗的灯光,颇为幽静。 戚慈也在洞中,他始终觉得这矿洞里气息诡谲,似乎有哪里不对。眼神一转,他忽然顿住。 只见矿洞上方有一处空洞,大约脸盆大小,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天然的缺口,但是在毛小虎进来不久后,那空洞处忽然亮了亮,是有人正把什么东西往下吊。 是个篮子,里头放着一堆黑黢黢的珍珠。 毛小虎探头看了眼,不知道这些“珍珠”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身后的戚慈目光晦暗,表情严肃。 霍忍冬起先也没发现什么,但她很快感觉到了这些黑色珠子表面缠绕的缕缕黑气,和之前数次惊险遭遇里的如出一辙。 矿洞里的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浑浑噩噩走上前,一人抓了把“珍珠”走,来到已经打磨好的大块原石前,开始把黑珠按在绿松石表面摩挲。 随着他们搓的动作,绿松石缓慢吸收黑珠上的浊气,色泽逐渐变得更加艳丽,而黑色珍珠表面缠绕的黑气也在变少。 他们这个动作出来以后,霍忍冬算是彻底明白了千机阁的勾当。 这黑色的珍珠根本就是黑域内被污染的魔兽内丹!是制作毒药墨玉丹的主要原材料! 他们利用绿松石吸收浊气的特性,逼迫这些劳工处理魔兽内丹,而在这过程中,这些人完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始终暴露在瘴毒和魔气中,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霍忍冬亲眼看见,一颗二十多斤的大原石才能勉强吸收完一颗魔兽内丹的多余魔气,这过程要耗费差不多两炷香的时间。 在一颗大原石彻底吸完瘴毒之后,颜色会变得格外鲜艳明亮,劳工就会用锯子将其切割成小块,卖到外头去,成为所谓的“高端货”。 毛小虎不是傻子,他当然能分辨什么是正常内丹。他指着那些黑漆漆的“珍珠”,吓得结巴:“这、这这是……” 身旁,一名瞎了独眼的老修士冷冷地笑着,露出一口残缺牙齿,精神看着已经不是很正常了:“千机阁干这种勾当,早晚会和我一起下地狱!” 外面的守卫一直盯着里面,闻言大喝:“你们在说什么,不许交头接耳!” 他们人虽然进不来,但手里的鞭子格外长,一鞭子就能抽到里面的人。 毛小虎吓得瑟瑟发抖,一咕噜滚到了矿洞角落里去。 戚慈和霍忍冬冷眼站在原地。那些守卫都在矿洞门口守着,他们不进来,但一旦里头的劳工入了魔,他们就会立刻出手解决。 要是这天没有人出现问题,处理好的内丹和已经被使用干净的绿松石就会被送出去,进行下一步加工变卖。 霍忍冬瞥了眼矿洞上方的空洞,传音给毛小虎:“不要说话,我说你听。” 对方趴在地上,忙不迭小幅度点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斩守卫 千机阁为了控制这些死囚和劳工,显然是用了特殊手段的。矿洞外的守卫修为不过尔尔,手里的鞭子却是不错的灵器,鞭长数米,竟然能隔着结界打进来,抽在人皮肤上留下火烧一样的灼痕,痛彻心扉。 毛小虎为了不挨打,只能乖乖拿了一颗魔兽内丹,战战兢兢蹲在角落里处理。 他的修为实在太差,没比凡人好多少,守卫们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他们更关注其余几个劳工。那几人手上脚上还戴着寒铁镣铐,动起来叮咣作响,显然是被派来做工的死囚犯。 一个叫谭五的守卫刚拿出腰间酒壶饮了一口,抬头就看到一条人影鬼鬼祟祟猫到了矿洞角落里。 他立刻竖起眉头大声呵斥:“那个人,你在偷偷摸摸干什么!” 那条人影就是毛小虎。 谭五喊起来之后,旁边徘徊的守卫也都围拢过来,他们看见那脏兮兮的青年蜷缩在角落里,一开始是拿头撞墙,然后忽然开始浑身抽搐、痉挛,瞧着不太对劲的模样。 矿洞里其余的劳工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见此纷纷躲得老远,生怕毛小虎狂性大发。 谭五瞠目结舌:“这家伙才进去没多久,这么快就入魔了?这也太弱了!” “还说什么,赶紧把人换了,找个身体强壮些的人来,省的我们还要再进去矿洞。” 其余人抱怨着,谭五也烦躁地叹了口气。 守卫的职责是看守劳工,他们唯一需要进入矿洞的时候就是处理劳工的尸体,洞里是存有大量魔兽内丹的,他们其实也很害怕会被魔丹的瘴毒影响。 但入魔的劳工不处理又不行。几人说话的功夫,毛小虎已经躺倒在地,瞧那身体抽搐的模样,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谭五收起鞭子,叹了口气,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面罩带上,这才手持木牌破开禁制走入矿洞里。 他走到毛小虎身边,朝对方的背脊踢了一脚,语气不耐烦:“死了没?真是没用,害得老子白跑一趟……” 毛小虎当然是没有回答的,倒是周围几个劳工对他露出虎视眈眈的眼神,阴恻恻的,好像蛰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扑上来的野兽。 谭五大怒,露出恶狠狠的表情:“你们看什么看,还不干活去,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睛!” 那几个囚犯就又愤愤别开眼。 谭五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蹲下身想要把毛小虎拖出去,伸手刚碰到他,忽然发现不对。 低头一看,好家伙,虽然身体在发抖,但这家伙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根本就没晕! 谭五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骂,忽然感觉后脖颈传来一阵剧痛,随后眼一闭,身体一歪,“扑通”砸在了地上。 这一声还挺响亮,原本矿洞里盯着这边的几个囚犯全都愣住了,还以为是毛小虎做的手脚,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听见动静,等在外头的另外两个守卫也闻声靠近,一见歪倒在地昏迷不醒的谭五,惊得不行,纷纷凑到结界边大叫:“喂,老谭你怎么了?” “醒醒,你能听见吗老谭?!” 见谭五一动不动,另两名守卫瞬间拔出腰间的武器,恶狠狠看着周围衣衫褴褛的劳工囚犯们。 “好啊,铁定是你们干的好事!老子今天非得打死你们!” “想出去?做梦!” 其中一人握着木牌开路,另一人持长刀走在后方,二人商议片刻,还是打算进来先把谭五弄出去再说。 他们骂着旁边的囚犯劳工们:“看什么看,别给我们耍花样!” “滚开,滚远点!” 囚犯们像牲畜一样被驱赶到墙边,虽然行动乖顺,但一个个的眼神里都是露骨杀意。那独眼的老人蹲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盯着这边,嘴角噙着恶意的笑。 两个守卫总觉得这矿洞里怪怪的,但囚犯们都被铁链锁着、灵力不通,分明是威胁不到他们的。 可这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喂,老谭?”两人刚摸到谭五的衣角,还来不及检查情况,站在后头的守卫忽然感觉身后一凉,有微风拂过。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朝旁边歪了歪身子,也就是这一细小的动作,那斩下来的剑刃歪了,劈在了他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那守卫满目惊惧,捂着肩膀大喊:“有刺……”后一个字未说完,一柄冰凉利刃抹过他的脖子,通红的鲜血飞溅出。 蹲在地上的守卫才刚听见动静,未来得及回头,就被另一柄剑捅进了背心,直到咽气他都没看清背后的凶手到底是谁。 转瞬间就收割两条人命,矿洞里的囚犯们目瞪口呆又心有余悸。等那毛小虎抖抖衣服从地上爬起来,旁边又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时,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是被修士救了! “前辈救命啊!” “吾等非大奸大恶之人,不过是与千机阁有旧怨这就被抓进来,吾等是无辜的啊!” “此处已经死了五十多人,请前辈施以援手!” 囚犯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乱七八糟求着救。 戚慈甩了甩雷刑剑上的血迹,伸手随意一拂,地上凌乱散落着的魔兽内丹、绿松石等物就全被他收入储物袋内,这些可都是千机阁作恶的铁证。 霍忍冬拔出落日剑,陆续砍断了那些囚犯身上的寒铁镣铐。 “你们能自己逃出去吗?” “铁链已除,稍加打坐就能恢复灵力。” 毛小虎自告奋勇:“我还记得上三层的矿道,我能给他们带路。” “没了寒铁镣铐,一个两个守卫还不是我的对手。” 那名独眼老者很干脆地朝霍忍冬二人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两位前辈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往后有用得着我逍遥派张老汉的地方,两位尽管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其余几人也都陆续表态,报了家门和名号。 戚慈点点头:“救你们只是凑巧,我们的目标是千机阁的墨玉丹生意,你们可知处理好的魔兽内丹会送去哪里?” 几人摇摇头。 独眼张老汉道:“告前辈知晓,我们出不去这甲字矿洞,不过看守卫离去的方向,应该是去往上二层,就是我们头顶的矿洞,魔兽内丹也是从上面运进来的。” 戚慈和霍忍冬对视一眼:“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众多囚犯、矿工们模模糊糊地知道,这矿洞里上三层是最神秘和危险的地方。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第三层打磨矿石、处理魔兽内丹,用人命来净化瘴毒。第二层作为中转站,接收有瘴毒的内丹,对外转送处理好的内丹和绿松石。第一层守卫最为严格,是炼制墨玉丹所在,非千机阁内部人员不得入内。 矿洞第一层的炼丹房内,有一名脊背佝偻的黑袍人正在调配原材料,面前的木头架子上摆着十数个瓷罐,每一样都需要认真称量。 而作为主材料的魔兽内丹,则满满地堆了一箩筐,大小不一的漆黑内丹发出幽幽的光晕,映照着炉火。 炼丹炉下的地火一刻不停地燃烧着,黑袍人在炼丹房内转来转去,算着时间不停往炉内加材料。 一道白衣人影从台阶步下,站在他身后驻足看了一会,忽然开口:“太慢。” 独孤易穿着身星光纹月白广袖长袍,精致的刺绣和这脏兮兮的矿洞一点也不搭,他对那炼丹师道:“就不能再快一点?” 黑袍炼丹师咳嗽一声,嗓音喑哑,脊背好像又驼了一点:“若是之前牛头马面还在,他们还能给我当助手。如今他们都死了,一日一炉丹,已是我的极限。” 独孤易沉吟片刻,还是不满意:“按这个速度,我们赶不及下个月需要的货。尊主……他已不能等了。” “若是材料不足,我就再让人去抓更多劳工来净化魔丹。只是炼药,非你不可,决不能假手于人。” 黑袍炼丹师摇摇头,指着筐子里的魔兽内丹:“这些已足够了。只要能吸取干净内丹里的瘴毒,死多少人其实无所谓。但你们现在处境堪忧,不少势力虎视眈眈,还是少杀点人的好。” 说到死人,他的语气却平静得仿佛是杀一只鸡。 黑袍炼丹师:“我知道尊主的大限将至、心急如焚,但墨玉丹之事非一夕之功,他暗地里筹谋布置了这么久,若是此刻乱了阵脚,恐怕会有大麻烦。” “我身边牛头马面都被那人杀了,若不是他二人以命相搏,把那人引去了必死的绝灵之域,恐怕就要被找到这里。” “星移道君,矿洞最近死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招致不少人疑虑,洞内可信之人不多,我们还是别惹祸上身。” 独孤易面无表情:“若不是那姓戚的屡屡坏我好事,还杀了不少线人,我们何至于此?” 那黑袍人哑哑笑了一声:“墨玉丹此物,能带来修为巨大提升,却让人扭转心性、堕落入魔,既然做了就绝不可能不招致人注意。有人来搞破坏也是迟早的,我们不可能一手遮天。” 他一边说,一边往炼丹炉里添加魔兽内丹。这漆黑的珍珠被绿松石吸收完瘴毒之后变得很脆,被地火一烤就变成了晶莹的粉末,被地火炙烤着,缓缓融化在丹液中。 黑袍炼丹师一双眼睛被炉火映得发红:“我寿元无多,不过既答应了尊主,就会给他炼到死。尊主于你有知遇之恩,你也年轻,往后的路还得是你陪尊主一起走。” 独孤易别过脸不想搭这个话。对于“尊主”此人的所作所为,他们二人其实更多的是相互利用。 他予他卖命,他予他机会。 什么伯乐、恩师、知遇之恩,不过是虚伪的假象罢了。 独孤易挥袖转身离开:“罢了,你专心炼丹吧。我有预感,这件事不会拖很久,很快我们就会见分晓了。” * 谭五和肖管事一样,都是在千机阁里有点底层的微末关系才能到矿场来任职的小人物。他能在上三层里任守卫,就意味着谭五虽不是个绝顶天才,但却绝不是个蠢人。 从昏迷中醒来的一瞬间,谭五就感觉到自己双手双脚的紧缚,他知道事情不妙,刺客能无声无息地潜入矿洞,说明修为肯定在守卫们之上,有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到上三层来。 谭五虽然搞不清对方是怎么做到没被人发觉的,但他知道,刺客一定身怀绝技。所以,他心里几乎没怎么挣扎。 “你醒了。”对方开了口,但声音雌雄莫辨,应该是用法力做了伪装。 谭五睁开眼眨了眨,却发现自己面前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脑子转了一圈,到底是嘴巴更快。 “不知前辈是何方神圣,小人只是矿洞里一个小角色,抓我实在没什么用啊。” 伪装了嗓音的戚慈一下就笑了:“你怎知你没有作用?” 谭五强自镇定:“小人只是个守卫而已,巡逻范围就那么大,去不了别的地方。” “哦?看来你很清楚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谭五咬了咬舌头:“前辈既来了矿洞,肯定是为了绿松石。” 戚慈却没功夫再跟他打哑谜,冷笑着:“别试探了,除了墨玉丹,你们千机阁矿洞还没有值得我来的东西。” 果然,谭五的神色有点绷不住了:“什、什么墨玉丹?小人不知道……” “你虽然只是上三层的守卫,但你待在矿洞里几十年,耳濡目染,不可能什么风声都没听到。”戚慈幽幽道,“千机阁藏的可真好啊,堂堂一大正派宗门,竟然在背地里干这样的事。” “你说,若是绿松石的事情败露,你们这里会不会被踏平?而像你这样的小角色,又有谁会庇护?” 谭五的脸瞬间就白了,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松城矿场,早晚是个死。可当务之急,是要在这个刺客手里活下去啊。 戚慈:“这么害怕?” 谭五磕磕巴巴、身体颤抖:“前辈明鉴,小人真的什么内情也不知道,您抓错人了……”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戚慈声音冷淡,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是冷漠无情:“魔兽内丹是谁供应,又送去何处,是谁在背后掌控墨玉丹生意。” 谭五欲哭无泪:“小人知道的真的不多……小人也不知道到底炼出来的是个什么,只听传言说是一种价值千金的丹药,吃了可提升修为,但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这里的魔兽内丹都是从第二层运来的,等我们处理好了就交还回去,小人有听他们闲聊过,内丹并不是深入黑域得来的,好像是他们在一些小秘境里放瘴毒,等污染了妖兽再杀之取丹。” “至于如何炼制墨玉丹,小人是真的不知。第一层从不允许我们靠近,矿洞的背后之人不信任我们,能进去的只有三五人而已。” “矿洞背后有人?”戚慈立刻追问,“什么人?不是千机阁?” “不知道名字,只听说是个没人能得罪的起的大人物,修为高深,连千机阁阁主都不是对手的。”谭五摇摇头。 谭五虽然声称自己知道的不多,但戚慈已经排除了不少人。修为比千机阁阁主高的修士,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个,很容易锁定目标。 ——此人必定是元婴后期至大圆满修为。 戚慈瞥了眼地上的男人,知道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果断把人弄晕扔在一边。 谭五的位置太低,吐露的线索还是太少,要想知道更多关于墨玉丹的事,揪出幕后主谋,恐怕还得潜入更上面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暴乱 另一边,黄镶和宋瑜悄悄跟随肖管事一路到了开采的矿洞里,肖管事贪心钱财,很快串通相熟的矿工,偷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绿松石原石出来。 他摸着巨大的原石,正美滋滋地盘算着到手的钱财。 “送上门来的冤大头,竟然想用原石做太师椅,真是笑掉大牙,白白便宜了老子……” 肖管事把石头宝贝似的收进储物袋,忽然听闻矿道里传来喊打喊杀的动静,还伴随着守卫们“有刺客!”的喊叫声。 他疑惑抬头,还不待探明缘由,忽然后脑传来一阵剧痛,肖管事眼一翻,“碰”一声晕倒在地。 黄镶扔掉刚从地上捡的板砖,嬉笑着:“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肖管事您就在这睡觉吧,没准还能捡回条命。” 宋瑜摸了摸下巴,往传来喧闹声的矿洞看去:“有刺客?定是霍姐姐他们动作了,我们得帮忙添把火。” 她看见地上躺着的肥胖管事,又看向内侧矿洞里,浑身脏兮兮、饥肠辘辘的矿工们,眼珠一转。 黄镶看她这样就知道肯定又有坏主意了:“姑奶奶,你打算如何?” 宋瑜笑了笑:“肖管事不是贪财吗,咱们就来一回劫富济贫!”说着,她利索地摸走对方怀里藏着的储物袋,二话不说抹去上面的神识印记。 “这家伙果然富裕,可惜都是些来路不明的钱财,拿着烫手。”宋瑜抓着储物袋,一咕噜爬到黄镶背上坐好,叫着,“你轻功好,快快带我进去!” 黄镶身子一沉,下意识往下蹲了蹲,闻言无奈地叹息一声,只好抱住姑娘双腿稳住身形:“得嘞,我就再给您当牛做马一回,姑奶奶抓紧了。” 二人隐蔽踪迹,如一道影子飞快蹿进了矿洞里。 负责开采的矿工们也听见了动静,他们其中很多人都不是自愿进来的,每日遭受鞭打不说,还吃不饱穿不暖,不见天日,早就想出去和家人团聚了。 因此,当天下掉灵石的时候,所有矿工都傻眼了。 宋瑜一手攀着黄镶的肩膀,一手从储物袋里往下咕噜噜洒灵石,跟散财天女似的。 她捏着嗓子传音:“千机阁多行不利必自毙,此矿场杀孽满满,尔等若不想被波及,成为亡魂白骨,还不拿了钱财赶紧离开!” 不过说了两遍,矿工们就火速抓起地上的灵石就往外跑。有的连灵石都不要,跟疯了一样逃命似的,任凭守卫们怎么跳脚鞭打都不理。 他们口中还呼喊着:“矿洞杀孽太重,仙女娘娘要来惩戒他们了!” “快跑啊,马上就要爆炸了!” “坏事跟我们可没有关系啊,都是千机阁众人做的!仙女娘娘明鉴,俺们都是无辜的!” 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千机阁矿场即将发生大事。 虽然事情和宋瑜想像的不一样,但让矿场乱成一锅粥,就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抖抖已经倒空了的储物袋,问:“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黄镶听着矿道里震动不停的脚步声:“慈惠道君和霍仙子想必是潜入上三层了,外层没有千机阁的秘密,走,我们也跟过去,给他们争取时间。” * 矿洞上二层外的禁制边,霍忍冬正在研究那看起来颇为不妙的白色光圈,忽然也听见了底下骚乱的动静,高兴极了。 “一定是瑜儿!” 戚慈:“他们倒是机敏。矿工暴乱,人数众多,千机阁必无暇顾及逃跑的那几个囚犯。” 他看向那散发白色光晕的禁制:“这是特制禁咒,需要有秘钥才可进入,但我们没有时间慢慢解开了。” 说着,戚慈直接拔出雷刑剑,周围酝酿起暴戾的雷灵气,他压低声音:“后退,别伤到你。” 霍忍冬知道他是要暴力破开禁制,忙躲到他身后。 只见雷刑剑尖端凝聚出一个西瓜大的紫色光球,不断有闪电雷光盘旋左右,戚慈冷眼直视前方的禁制,猛地将光球甩了出去。 霎时地动山摇,碎石砂砾扑簌簌落下,他竟然是连带洞口通道和周围的石壁都轰碎了。 “进!”两人将速度提到最快,朝不断坍塌的洞口冲了过去。 周围漆黑一片不见光源,霍忍冬感觉周围有一股腥骚的臭味。 “怎么这么暗?”她话音落下,左手就被戚慈牵住了,他右手拖着一个夜明珠,“继续往上。” 进洞的入口被他们用防御阵盘堵住,应该能阻挡一会追兵。 夜明珠微弱的光线照亮周围几米,霍忍冬被戚慈牵着往前走,一边仔细观察周围。 上二层矿洞很小,远不及底下开采的矿区大,灰尘弥漫,沉闷的空气几乎不流通。但那股腥臊的气味,随着他们越往上走越是清晰。 她正在想着是什么东西,忽然余光撇到矿洞上方一道黑魆魆的影子,动作极快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小心!”戚慈反应也很快,一把扔掉夜明珠,同时掌风一挥,将扑到近前的东西给打飞。 霍忍冬看见夜明珠咕噜噜滚到地上,周围“哗啦啦”盘旋着无数黑影,几乎看不见明珠的光线,她心下哑然:“是血蝙蝠!” 血蝙蝠是一种常见的栖息于黑暗的妖兽,单只战斗力不强,但它们喜欢成群结队生活,且具有强烈的趋光性,一旦被围攻就会被吸尽鲜血而死。 夜明珠很快被蝙蝠群弄碎了,矿洞里重归黑暗。 在霍忍冬努力辨别周围方向的时候,戚慈已第一时间握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别怕,我在这里。” 没了光源,血蝙蝠群失去目标,开始无头苍蝇一样在矿道里到处乱飞。霍忍冬猜想守卫们在运送魔丹时,身上一定佩戴了什么东西,可以避开血蝙蝠的攻击。 而人体有热量和灵力,就算没有光也会招致蝙蝠,一旦身上出现伤口,大罗金仙难救。 戚慈很快祭出一件防御法器,死死把二人保护在内部。 而他侧身挡在霍忍冬面前,雷刑剑挥出一道道剑气,把试图靠近他们的血蝙蝠全都斩于剑下。地上很快铺满了黑黢黢的尸体。 一直过了好一会,他感觉蝙蝠根本斩不尽,遂一脚踏在地面,细密的雷网以他为圆心织就、迅速展开,将试图靠近的蝙蝠电得浑身焦黑,如雨点般簌簌掉落。 霍忍冬则瞅准间隙,以业火剑烧杀漏网之鱼。火和雷的杀伤力惊人,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将洞里的血蝙蝠杀了个干净。 等到清理干净妖兽,他们再次拿出夜明珠,四周的景象一览无遗。 矿洞走到头后一共有四条分叉通道,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道看起来一样宽窄、一样高低,完全分辨不出四条道路之间有什么区别。 “为了埋藏秘密,千机阁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费尽心血,可惜这心血没用在正道上。”戚慈嘲讽地笑。 他低头问:“你觉得走哪里?” 霍忍冬‘天道之女’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她依照着第六感,犹豫着指了一条路。 “这四条路给我的感觉都很不好,但我觉得只有一条才能通往第一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剑修大多早逝 独孤易听到手下人的禀报,没在意矿工们的暴乱,反而更重视上三层囚犯的逃脱。 “早不逃晚不逃,这个时候逃了,你说,有没有人帮他们?” 手下人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唯恐被治个警戒不严的罪。 炼丹师问:“能不动声色潜入上三层,此人是谁?” 独孤易瞥了眼他:“你说呢?白玉京有这能耐的修士有几个。你说牛头马面把戚慈引入了绝灵之域,那他此时怎会在此?” 炼丹师心里一惊,又仔细想了想:“冬日秘境内一旦下起暴雪,会接近极限寒冷,寻常修士进去必死无疑,根本没有通向外头的通道。” 独孤易冷哼了声,大步拂袖离去:“赶紧收拾东西,把所有墨玉丹都带走。” “你错就错在,把他们当做了寻常修士。” * 进入挑选的矿洞后,二人疾步行走。也不知道这矿洞有什么古怪,好像能吸取光线,戚慈手中的夜明珠大小如旧,可是散发的光晕却越来越微弱,没走几步,几乎和萤火没什么差别了,压根照不见路。 戚慈只能掐了个光球术,用法力照明。 毕竟马上就到达千机阁暗地里炼制墨玉丹的地方,他们知道这里绝对不平静,故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穿过一处岔路口,墙角生长的几株草药吸引了霍忍冬的注意力。 她诧异地说:“银光秘草?” 戚慈定睛一看,那些生长在洞壁缝隙里的“野草”形态特异,叶子是羽毛状的,还有一点点银光闪烁,十分美丽,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记得银光秘草只生长在柳州附近,怎会出现在这里?” 霍忍冬也摇摇头:“我也是在图谱上看见过,没想到会在这矿洞里见到。这灵植是柳州特产,别地根本没有,竟然会长在松城暗无天日的矿洞里,难以置信。” 说归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没去采摘这株银光秘草。 戚慈敏锐地低声问:“怎么了?” “说不上来。”霍忍冬瞥了眼角落熠熠生辉的草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掰碎了细想,又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可能是我的错觉,我们快走吧。” 戚慈握紧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两人继续沿着矿道往前走,悬浮在空中的光球飘飘摇摇,如海中扁舟,突然被黑暗吞没了。 在戚慈重新召唤光球术之前,周围倏地一亮!洞壁四周镶嵌着数不清的冷火灯,一瞬间燃起,灯光将黑漆漆的洞室照得宛若白昼。 霍忍冬的眼睛乍一见强光,不适地眯起。等双眼适应了光线,他们才看清,在矿道洞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壁画。 壁画里的小人没有头脸衣服,只有炭笔描绘出大概的四肢,壁画的内容却不是普通的祭祀或者传说,内容千奇百怪。 有的小人金榜题名,有的小人洞房花烛,还有的囍得贵子、天降横财的。总之描绘的全是人欲望里最想要的东西,看着看着,连带那粗糙的小人模样都不觉得讨厌了。 “这是什么东西?”霍忍冬一开始还在研究壁画,后来忽然开始觉得头晕眼花,她想要挪开视线,然入目所及皆是小人的炭笔花纹,避无可避,唯有闭上眼睛。 可就算闭上了,脑海里也一直在重复各种欲望的片段,而画中的小人成为了她自己。 她有了身体健康的双亲,家庭美满和睦,她不用颠沛流离尝尽孤苦,如普通富家小姐一样娇养着长大。 到了十八岁,她没有遭遇韩庐的感情欺骗、红丹诅咒,而是早早定下亲事,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 婚后夫妻二人恩爱非常、举案齐眉,他们就这样重复着温馨美满的平凡日子,而那温柔体贴的夫君,长着戚慈的脸…… “忍冬、忍冬!” 霍忍冬猛地睁开眼,就见戚慈担忧的面孔在眼前放大,他眉头紧皱,上上下下确认她没事,“这是咒术入画的一种,你修为低,要格外小心。” 霍忍冬强迫自己深呼吸几口,勉强从和戚慈的婚事里挣脱出来,她握着青霄玉开始默念清心咒,几段以后觉得心境平复多了。 “没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矿洞里埋藏这么多机关陷阱。” “越危险,说明我们越接近。” 二人携手继续前行,前方没有其他岔路了,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在视野的尽头,神识感应到不远处出现的气息,凝神一瞧,竟是独孤易。 白衣公子轻摇折扇,翩翩而来,目光缱绻中透露着情意。 “忍冬仙子,庄园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 话音落下,霍忍冬略感尴尬,戚慈的脸色却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往前半步,将女子牢牢护在身后,雷刑剑“碰”一声插入地面:“你既出现在这里,等于是承认银海书斋参与倒卖墨玉丹一事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道友若是想要买绿松石,大可正面相商,犯不着偷摸着潜入别家矿洞鬼鬼祟祟。”独孤易冷哼一声。 戚慈笑着看他:“依我看,星移道君全身上下也就嘴最硬。人证物证俱全,竟然如此有恃无恐。莫非你身后还有高人?” 独孤易漠然:“你虽晋级元婴,但始终只是初期境界。是什么给了你错觉,可以在我的地盘放肆。”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杀意,戚慈哼了声,一把拔出雷刑剑握在掌心,而他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霍忍冬。 独孤易看见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只觉得心里扭曲,有如怒火中烧。 他一把撸下腕上的星河移甩出去:“白玉京没你想象中那么平静,多余的善心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反而会让你……” “更容易死!” 元婴道君斗法,绝不是霍忍冬一个筑基期可以参与的。她躲在角落里,索性二人也没有要波及到她的意思。 星雾和雷云交织,内里潜藏着双方逼人的杀意。 二人虽都是元婴境界,但独孤易步入元婴日久,戚慈刚刚破境,进度差了一些。 这差的境界,被他自己的剑补平。 独孤易旋身躲开紫色的长剑,雷霆如刃,是完全没有理由的霸道力量。 而他手里的星珠沉稳包容,牢牢守住了底线。 独孤易一手折扇一手掌珠,冷眼道:“慈惠道君的剑气果真名不虚传,当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可惜啊……”他声音顿了顿,眼神里泛着冷意,“剑刚过易折,剑修大多早逝!你不如也去死吧!” 话音一落,他手中星珠一转,伴随一声脆响,星云内一道幽诡的黑影徐徐浮现出来,悬浮在半空,双臂诡异的长,如若勾魂的幽冥使者。 那脆响就是这黑影的关节活动声音。 霍忍冬离得远,她神识转过去探查,不由一惊。这黑影明明就在眼前飘着,神识扫过去却一无所感,仿若它们只是空气。 戚慈抬了抬眼皮,“影子傀儡?” 独孤易笑了,扇面摇了摇:“你不妨再猜测得大胆一点。” “这是魂魄傀儡。”他从容地指着悬浮在空中的人形黑影,“这位道友生前曾经也是名动一时的剑修呢,不知是他厉害还是你厉害?” 戚慈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的鄙夷:“堂堂元婴道君竟然借助这种东西,你果然是个邪修!” 话音落下,两人如同两颗流星,再度碰撞在一起。 戚慈以一敌二,但傀儡使的剑法乖张灵活,他无法专心致志比剑,而且还要时不时防备着跌入独孤易布下星云中的黑洞,一时间竟有些被压制住了。 剑刃划过洞壁,发出刺耳的声音。戚慈猛一抬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这家伙是在拖延时间! 他左掌往持剑的右手一拍,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灵力灌注在雷刑剑中。 霎时,雷光大盛,紫色的雷电以极其强硬的态度与黑影、星云对峙,他无半分畏惧,亦不见一丝取巧。一时间,二者泾渭分明,竟然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 独孤易瞧见戚慈的神色,冷笑一声,挥下扇面,更加浓密的星雾就朝他蔓延过去。眼看便要将戚慈整个人吞没,而矿洞狭窄,他便是退,也是退无可退! 霍忍冬揪心不已,她远远瞧着,被夹在中间的男人身单影只,如一叶扁舟,好似瞬息便要被星云吞噬,变成宇宙里的一粒沙子。 变故陡生,一道剑光从天边袭来,同时出现的还有宋瑜的喊声。 “本姑娘来也——!” 那剑光不太像宋瑜能使出来的,应当是黄镶。戚慈反应极快,猛地斜身,借着这外来的一击引动雷刑剑。 霎时间,星云中有剑光如蛟龙,更比星空更耀眼璀璨,翻涌吞吐,又铁马冰河,刹那间便撕裂这禁锢戚慈的天,再转而朝下,斩碎那呼啸的地!星光点点的星云瞬时被震荡开一个真空地带,那只黑影傀儡想要阻止剑光,却被横扫到,整个身体消散在虚空。 这世间,兴许有人可以挡住他。 却无人能挡住他的剑! 独孤易皱眉,感觉到一丝不妙。紫色的剑光才入眼时,便觉得那不过是一道剑光而已,但瞬息之间到了咫尺近处时,方能感受到那剑光其中的可怖之处。 他不过刚刚元婴,竟能破开他的八万星河迷雾。若是换成别的修士,早就在星云中被腐蚀成白骨了。 其中一颗星珠有了裂纹,独孤易挥手收回,那些珠子重新在他腕子上盘成一串。而现在站于他面对的却不是两个人。 戚慈身边站着霍忍冬,宋瑜和黄镶也对他虎视眈眈。 “他就是这矿洞的主人?如此相貌堂堂,还真看不出来呀。” 黄镶见多识广一些:“该不会是……银海书斋吧。” 独孤易瞧见他们或是打量或是鄙夷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额头青筋暴起,咬牙道:“敢坏我好事,我要叫你们一个个全都有来无回!” 他正打算全力一搏时,储物袋里一道传讯符亮了,某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厉声唤他:“星移,回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舍不得你伤心 方才还气势凌人、步步紧逼的独孤易忽然打了退堂鼓,这是众人万万没想到的。他像是被谁紧急召走的,不过临走前看过来的那一眼,着实有些玉石俱焚的意味。 戚慈没有再追,等拦路虎离开,矿洞里的禁制就和不存在一样,根本挡不住四人的攻势。 宋瑜很容易就破开入口处的阵法,他们踏入炼丹室,不出意外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只剩满地狼藉。 青铜丹炉下的地火还来不及熄灭,因无人看火,炉子内已经发出阵阵焦糊的臭味。桌上都是打翻的盆盆罐罐,里头只零星剩了些草药。 几人分头搜查了一圈,无果。 宋瑜苦着脸:“姐姐,博古架全空了,他们把所有的墨玉丹都带走了!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黄镶补充道:“这些剩下的原材料都是寻常草药,缺斤少两的,没有确切的丹方,很难拼凑出墨玉丹的炼制方法。” 在独孤易敢出来拦路拖延他们的时候,戚慈就已经料到了会白跑一趟。 “没关系,矿洞既属于千机阁下辖,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他们问罪。光是魔兽内丹和杀人两项就够万口难辨,且不论我们还在上三层发现了不少未待处理的魔兽内丹和绿松石。” “可万一他们狡辩,说这些和炼制墨玉丹都无关系呢?” 几人皱眉,想要再到外头去搜搜,没准能抓到一两个知道内情的家伙。 “等等。”霍忍冬忽然开口打断,她熄灭了丹炉下的火焰,用药铲挖了一铲黑乎乎的东西出来,平铺在地上。 “是药渣。” 经过高温炼制,这些药渣已经难辨颜色,若非精通草药一道的内行人,很难根据这些碾碎、切碎的渣渣分辨出原材料。 霍忍冬伸手撵了一撮药渣,也不顾脏污的黑灰沾了自己雪白了手指。她细细闻过,又仔细观察药渣的模样和质地。 “里面有七叶子、凌霄花、何首乌……”竟然是一口气报出了十数种草药。 宋瑜高兴地跳了起来:“我就说姐姐是福星,简直太厉害了,这下,指控他们炼制墨玉丹的证据不就有了嘛!” 黄镶也很给面子地鼓掌:“霍仙子实乃能人也!” 霍忍冬汗颜,她擦擦手:“你们太夸张了,其实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药渣拿回去,分别给信得过的炼丹师分辨一下。我阅历有限,也怕看错。” 宋瑜:“此举有理,包在我身上!” 黄镶闻言取出一物:“那我也用留影石把这里的情况录下来,反正证据不嫌多。” 几人分头行动,戚慈带着霍忍冬一路朝下扫荡,趁着矿工和囚犯暴乱的机会,一口气抓了很多来不及逃走的管事和守卫,也不顾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内情,统一绑起来再说。 其中也有自持武力妄想反抗的,但谁让出手的是戚慈,元婴道君的长剑出鞘,比金丹期的他更为霸道暴戾,如同泰山压顶无可抵挡,一路在矿洞里横扫无阻。 黄镶和宋瑜则跟在后头捡漏,宛如两个兢兢业业的小跟班。 一时间松城矿洞里吵闹哀嚎声震天,不知情的人恐怕真的以为这里遭强盗了。 “强盗?我们四个人抢了他们四百个人?笑话!”宋瑜冷哼一声,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把矿洞里的绿松石往储物袋里装,俨然一副强盗的模样。 “可不是我要私吞,这全都是千机阁歪门邪道、不义之财的证据!” 松城矿场也算远近知名,这番变故很快引来了千机阁的人来查探。 “尔等宵小,竟敢强闯我千机阁矿洞,还不立刻滚出来,本座可饶你们一个全尸!”千机阁某位不知名的长老正在外面叫嚣着,身边小弟子们也是个顶个的狐假虎威,口中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 当他们举着武器把矿洞几个入口全部团团包围的时候,自以为机关算尽万无一失。然而,没等来里头的‘强盗’出来谈判或亮明筹码,反而是等来了他们大摇大摆走出来。 四人完全没搭理周围虎视眈眈的千机阁弟子们。 宋瑜和黄镶走在最前头,他们趾高气扬,分别亮出腰上的玉牌。 “本小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日月宗宋瑜是也!” “在下玄一门真传大弟子,黄镶。” 宋瑜叉着腰:“还给我一个全尸?好大的口气!告诉你,我们已经联络了白玉京会盟,等我爹爹来了,你们这些坏人一个也逃不了!” 黄镶也笑:“在下也定会禀明师尊,从严处理。” 她爹是谁,日月宗的宋宗主。 他师父是谁,玄一门的林门主。 刚才那叫嚣着的千机阁长老有点懵,他也不太相信自己一口气会踢到两块铁板。 “你、你们,谁知道是不是胡言乱语,我看这玉牌分明是假的!徒儿们,马上去把他们四人拿下!”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从天而落,“咔”的一声在他们身前劈出一道黢黑的印记。 土地上焦黑一片,距离那长老的脚尖堪堪几寸而已,吓得他一身后知后觉的冷汗。 戚慈冷漠地瞥他们一眼:“谁敢?” 不敢动不敢动。 因为报的信太过惊人,不出一个时辰,白玉京会盟的人就急匆匆赶来了。矿场里连带那群千机阁弟子霎时变得乱糟糟的,全部几百号人,连续审了将近半个月时间。 戚慈他们四人自然是第一证人。这案子牵扯极广,又颇复杂,自然有不少势力悄悄帮扶千机阁,反过来指责戚慈心思不纯。 但妙就妙在,黄镶和宋瑜也是全程参与了的。他们还分别是日月宗和玄一门的新生代翘楚,又是如此小小年纪,绝不会和千机阁有什么私心,因此平白多出来两个这么强有力的证人,叫人不得不相信。 另一头,经过日月宗里五名炼丹师的仔细分辨带回去的药渣,结论几乎一致,很快就写成了一张详细的丹方,只不过没有具体克重罢了。但对于证据来说,已经足够了。 “什么!千机阁在用魔兽内丹炼药?这不是邪修做派吗?!” “不止呢,他们那的特产绿松石就是用来净化魔兽内丹的瘴毒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矿坑里!那些白骨是血淋淋的证据啊。” “阿弥陀佛,罪孽深重。” “吃、吃过墨玉丹的人会怎样?” “轻的脾气暴躁、意志混乱、心魔横生,重的堕入魔道,人不人鬼不鬼,反正就是和大道无缘了。” 曾购置过墨玉丹的修士听说后,悔恨得肠子都青了,捶胸顿足:“天,我不知道这是魔兽内丹做的啊!店家只说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的好丹药!千机阁害我!” 他们恨不得抠嗓子眼把几年前的饭吐出来。 也因此,千机阁暗地里生产、流通墨玉丹的线被一条条挖出来,可惜的是,始终没有挖到银海书斋身上。 霍忍冬倒是想明白了一点:生于柳州的银光秘草为何出现在矿洞里,是因为有人频繁出入柳州或其他地方。 他们后来在矿洞里发现了数个隐蔽的传送阵,分别连接修真界东南西北的各处秘境。 众人哗然,原来千机阁是通过无数遍布全大陆秘境的出入口,将墨玉丹无声无息散播各处的。 只要服用的人越多,他们的利益就越大。也根本不会在意那些修士的死活,可谓歹毒至极。 真相曝光后,曾经白玉京四大宗门之一、炙手可热的千机阁,一夕之间被正道联盟杀上山,端了宗祠、踢断牌匾、掀翻讲堂,连阁主老儿都被绑了下狱。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众人期盼的方向走,但霍忍冬却发现戚慈一日比一日紧张。 “怎么了?” 他黑色潋滟的眼睛垂下看着她,薄唇紧抿,道:“忍冬。答应我,若是日后碰上独孤易背后的那位大能,你定要保护好自己。关键时刻,可以弃我于不顾。” 霍忍冬:“说什么呢?” 他又冷下脸道:“若是做不到这点,就不许继续追查。”他看霍忍冬沉吟,又道,“你若不答应,我绑着你也不会让你继续陷入其中。” 霍忍冬只好点头答应了。 戚慈冷电般的目光看着她,似乎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你答应了就要做到,若是做不到,我会让你付出代价。言出无悔,你要是出事,我就要所有人给你陪葬。”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说假话。霍忍冬也是突然明白他原来是在害怕。 他在害怕。 他会恐惧无法保护她。 霍忍冬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他的手,戚慈的手指修长有力,有着常年习剑的薄茧,但此刻却并不如以往那般坚定和无可摧折。 “戚慈,”她柔声说,仰头看着他,“别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自己性命,不会让你伤心的。我舍不得让你伤心……” 看着她春水一般的眼睛,戚慈的眼神才松了些,开口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说到就要做到。” 霍忍冬依然温柔地望着他。 戚慈忍不住将她抱到了怀里,低头和她额头对额头,炽热的嘴唇摩擦着她的耳际腮边,又低低念了几句她的名字,温柔缱绻,声音几不可闻。 霍忍冬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就想流泪了。 她忍住泪,忽然抬头,主动捧住男子的脸,垫脚就亲了过去,动作十分坚定。 戚慈僵了僵,反应过来后立刻反过来主动,以更大的热情回应她的吻。到最后,两人纠缠在一处,衣裳都散乱了。 最后关头霍忍冬推开了他,嘴唇被他吻得微微红肿,脸上带着红晕,眼睛水光潋滟,却笑着说:“想不到,堂堂天下第一剑,天衍宗的师叔祖竟然会喜欢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抱着必死之心,我也很惜命的。” 她的纤纤玉手依然抓在他手臂上,把说过的话又重申了一遍:“戚慈,我绝不会为了旁人令你伤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颜死了 白玉京的势力一夜之间重新洗牌,千机阁门下弟子们个个惴惴不安,觉得自己身如浮萍。 其中,但凡有些天赋或长处的弟子,都早早收到了其他门派的橄榄枝,毫不犹豫撇下师门另投他处。 这月余来,白玉京内家家户户,人人谈论的都是千机阁和扯出来的墨玉丹一事。若是小事倒还罢了,千机阁整这么一出,等于是自投魔门,和正道为敌,为天下所不容。 因此不算天衍宗等大型宗门,饶是一些小门小派,也虎视眈眈地盯着,等着分一杯千机阁的羹,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由三大宗门的掌门出面,又经由白玉京会盟群选投票,最终决定对千机阁阁主和几位长老下狱处理,等待判决。 银海书斋虽说把自己瞥了个干净,但等于是放弃了所有的墨玉丹销路,再加上一口气损失的人力物力,月余来也算失掉了半条命,元气大伤。 书斋阁楼内,独孤易隔着木窗看底下穿街过巷的囚犯牢车。曾经名头响当当的金丹长老,就这么被人人喊打游街示众,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手上还戴着锁灵铐。 他眼眸微眯,最后一怒之下失手打翻了茶盏,“砰”的一声,碎瓷片散了一地。 对面的高椅上坐着一名黑色长袍的人,他面上覆盖着一张笑面佛面具,周身虽未露出一丝皮肤,但姿态安详、气质清高。 见独孤易暴怒,笑面佛缓缓道:“若不是我叫你回来,你势必和戚慈发生恶战,没准情势就会比现在更差,你啊,几百年了还是那么莽撞。” 独孤易:“尊主不觉得我会赢?” “输赢不是关键。星移,你怎么还没明白?”笑面佛挥挥手,地上的碎瓷片和残茶都被除尘术扫了个干净,“没有证据到你我身上,就是死无对证。” “牺牲掉千机阁也是意料之中,墨玉丹流传越广,就越不可能不被人注意……这池水早就浑了。只是抛弃千机阁比我预期的早一些罢了。” 笑面佛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看过来:“虽此事不怪你,但有些话本座还是得告诫你。情之一字,最为致命。修士最忌耽于儿女私情。” 独孤易低下头:“我明白,我只是不甘心。您布置那么多年的心血,全被那几个小兔崽子给破坏了。” 笑面佛摇了摇头:“我看你不甘心的不止于此。” 独孤易别过脸不说话。 “墨玉丹好歹为我们赚了那么多年的灵石,价值已经足够。至于那个小姑娘,待本座成为修真界天上地下第一人,你身份水涨船高,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 独孤易张了张嘴,抱拳行礼:“尊主圣明。” 笑面佛点点头,他的兜帽下露出一缕长长的白色发丝,声音嘶哑:“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了。” * 大概半个月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被千机阁的后续处理吸引眼球,天衍宗却出了一件大事。 霍忍冬和戚慈早已重归日月宗,一日,她照常去静室修炼,路上听闻一事,才知道是天衍宗的一位元婴修士陨落了。 此人她还认得,有过些许交集,正是曾经为难过她的那位李颜道君,也就是邹凌海的师父、王佩玲的师祖。 日月宗这边得到的消息自然不太详细,天衍宗发出的讣告也只说是因病陨落。 霍忍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因病陨落?她只觉得略怪诞,天衍宗财大气粗,李颜自己的私库也不知有多少,怎么可能不治身亡。 可事实如此,这下,邹凌海不光两个徒弟全部死绝,连师尊都死了,是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她虽然不喜欢李颜,但也知道能修到元婴境界的修士是何等艰难,也知道一位元婴道君对于一个宗门代表着什么,他们几乎是镇守一峰的中流砥柱。 一位元婴道君的陨落,即使是天衍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损失又是必定的,毕竟修士与天争命,低阶修士的死亡率一直很高。 比较耐人寻味的是,李颜的年岁并不算高,天衍宗掌门曹明镜的寿数快要到头,现在却是更年轻的李颜道君先死。坊间便又说:可怜明镜道君一个老头还要苦苦支撑宗门,膝下连个接班的都没有。 外头众说纷纭,天衍宗内部阴云环绕。桃花谷一夜之间变了天,每个弟子都哭丧着脸。 他们给李颜道君搞了一个盛大的丧仪,动静大得连山脚下的坊市都能看见,听说丧仪上邹凌海悲痛欲绝、几近昏厥。 是不是真的昏厥不知道,但他肯定是悲痛的。因为他修士生涯最大的靠山倒了,整个桃花谷的师门脉络都将一蹶不振。 事实上,情况比霍忍冬猜想的还要严峻一些。此时的天衍宗,可以说是有些凄惶难堪了。 本来大家的讨论点还在于千机阁的人该如何处置,留下的楼阁宝物如何分配,此事一出,所有人的关注点就变成了天衍宗了,窃窃私语,讨论为什么寿元还充裕的元婴中期大修士李颜道君会突然陨落,还说是病逝,会不会真相是被人所害…… 霍忍冬询问了戚慈,他冷哼一声:“带你离开宗门是对的,天衍宗已经被搞得乌烟瘴气。这群人内斗不休,还是避开的好。” 她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你似乎早有察觉?” “我爹娘当初出事,戚家全族身亡,这几个长老非但没有出言相帮,反而一口咬死是他们早已堕魔,想来天衍宗内部必定也没有外表这样伟光正。” 见他表情冷硬,似乎是想到了不好的事,霍忍冬抬手默默握住了男人的手掌。 戚慈回神,低头亲了亲她的手背,又道:“比起来,我还是更关注墨玉丹的事。” “之前我们光顾着咬死千机阁和魔兽内丹的关系,忽略了一点。墨玉丹的原材料是魔兽内丹,他们故意释放瘴毒、污染妖兽,用以收取内丹使用。” “那么……千机阁是从哪里收集到如此多的瘴毒的?” 霍忍冬眼皮一跳:“你在怀疑什么?” 戚慈眯了眯眼:“我怀疑,他们在故意破坏黑域的封印,再不济,他们也在阻挠封魔印。” 每一百年各大城轮流派遣修士加固黑域外的封印,近些年来松动的厉害,这个间隔期也越来越短。封魔印埋藏了一代又一代修士的血肉,是正道修士最后的底线。 如果千机阁真的如此,那也就有理由说明,为何最近几次封魔印的有效期都缩短到了五十年。 戚慈:“我必须去亲眼确定一下。” 第一百四十章 死于掌门之手 在大陆极南之地的无人之境,那里被称为“黑域”。从几千年前上古修士存在时,黑域内就已经遍布瘴毒,清理无用。 因瘴毒的特殊性,生长在黑域附近的植物和野兽都会发生变异,变成奇形怪状的怪物,灵兽灵植则变成魔兽、魔植。 凡人和修士进入里面全部有来无回,在活着的时候是行尸走肉,死了身躯腐败成为滋养魔植的温床。 谁也不知道黑域为何存在,有传说这里是古神封存上古邪灵所在;也有人说,灵气上升、浊气下降,黑域是所有浊气储存之所。 但为了让黑域的影响降到最低,上古各大正道宗门联起手来,在黑域外五十里地外立下封印——“封魔印”,每百年各大宗门轮流派遣修士来加固封印。 几百年来,黑域的封印渐松,不断有瘴毒外泄,大陆的各个地方都陆续发现短暂存在的黑域裂隙,瘴毒污染遍布大陆,在凡人看来,就成了“天降灾祸,邪物害人”。 大陆极南之境 这里是一片碎石裸露的荒山,偶尔石缝里长着些杂草,也是枯萎衰败的模样。 两个人一高一矮结伴而来,在燥热的干风吹过的山坡上留下两道影子。 霍忍冬带着兜帽,面覆轻纱遮挡风沙,她紧紧跟在戚慈身后。其实若不是她执意要跟来,这男人早就自己偷偷一个人跑了。 极南之境气候恶劣,没有人类生存,就算是身体强壮的修士也会觉得不适。 戚慈回头,将她牢牢拉住:“黑域危险,你不该跟来。” 霍忍冬反握住他:“答应过你不分开的。” 戚慈没说话,只是抓得更紧了些。 两人没有御剑,步行了大概几里地,很快看到一片已经枯萎只剩下黑枝丫的树林。 外头立了一块苍凉古朴的巨石,上书“封魔域”。 戚慈眼神动了动,迈步跨入了黑树林之中。 “距离我上次来此加固封魔印不过二十年,按理说不应该出现松动的。”他道。 霍忍冬点点头。 森林的范围距离真正的黑域还很远,但周围已经什么都看不清,神识放出去,渐渐感觉到被一些湿冷的丝丝缕缕的灵力缠住,她心里觉得不好,把神识收了回来,下意识运起心法稳固神魂。 戚慈始终表情严肃,仿佛如临大敌一般,等他们真的走到封魔印前,他瞳孔震动,面有怒色。 “他们竟然真的在故意松动封印,释放瘴毒!” 霍忍冬忙定睛去看,只见平滑的山壁上有一道裂隙,仿佛一把巨大的斧头从头劈下。但这裂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正字,每一个字都有光华流转,牢牢抓住了山壁的裂口,阻止裂缝进一步变大。 她不知道戚慈是怎么看出来封印有损的,但这状况肯定不妙。 “二十年前我加固封印后,黑域裂隙只有一米宽,如今加固时间未到,竟然已经涨到了一米二。” 他面色凝重,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远距离传讯符,“嗖”的一下化为流光消失在手中。 “我已通知白玉京会盟,除了继续加固封印,还得派人守在树林外,防止有人故意破坏。” 霍忍冬点头:“确实该留守。但只怕……背后之人不会让我们如愿。” 戚慈冷笑着:“他该坐不住了。” * 天衍宗·桃花谷 邹凌海最近无心修炼,也无心管事。手底下桃花谷的弟子们散了许多另谋出路,他也懒得搭理。 王佩玲和陆岩陆续死后,他就觉得师门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这个猜测在目睹师尊李颜横死后成了真实。 邹凌海根本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每天活在担惊受怕里,甚至不敢走出洞府,几天心力交瘁下来,人又瘦了好几圈,几乎看不出曾经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形象。 邹管事因师尊陨落大受打击的消息甚至都传回了他邹家本家,年迈的父亲甚至亲自上门来看望他。 见着白发苍苍,已几百岁的生父,邹凌海终于是抑制不住恐惧,慢慢将心忧的事说出口。 “那天,我只是准备去找师尊请示一件小事,具体是什么事,都已经忘了。”邹凌海喃喃说着。 “因为师尊不喜欢外客打扰,因此我们上山和外客上山走的是两条道,互不打扰。我来到师尊洞府外时,看见他的花厅里似乎有人……”邹凌海回忆的脸上出现难以言喻的神情。邹老父立刻就知道,儿子定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我以为是我看错了。”邹凌海露出极度惊恐和悲愤的神情,“师尊、师尊他被偷袭了……从背后被那人一掌劈到后脑,无声无息,一击毙命……” “而那出手之人竟然是,是曹掌门!”邹凌海声音发颤。他面前的邹家老父心里也是咯噔一声——竟是曹明镜! “掌门是元婴大圆满修为,全宗门上下谁是他的敌手?我当时看见时都吓蒙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甚至以为是我修炼走火入魔出现了幻觉。可掌门他、他脸上的表情分明……”邹凌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身体颤抖,脸色惨白。 “分明是在笑着的,好像我师尊只是一件他的大补之物,是他的囊中物,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邹凌海说到这里,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哑着嗓子继续,“我当时捂着嘴蹲在草丛里根本不敢起身,我看见他杀了师尊后,一掌擒住他的头颅,几息就吸尽了师尊的修为法力,师尊的遗体一下子就变得不堪入目,也就传成了外人口中的病逝。” “我一直等着,等到了天黑,确定掌门离开后才敢下山。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 邹老父也听得心里直发寒,忍不住双手抱胸,打了个寒噤。 他见多识广,心里却难以想象为什么会这样。 曹明镜寿元将近是白玉京公开的秘密,就算是吸取他人修为也难以延续已身寿命,他为什么要杀死宗门强大的元婴修士? 况且,吸一个李颜的修为,也不足以曹明镜突破元婴大关成为化神。 邹凌海却继续说起来:“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 “掌门在动手时曾说,让师尊去陪白素……鹭泽的白素真君,大家只道是她长期闭关,不外出见人。可我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死了百年了……” 邹凌海神色凄惶:“这天衍宗里,死于掌门之手的,根本不知道有几人。” 邹家老父脑子里突然浮起来的一点猜想,让他浑身发冷,又打了个寒噤,忙抓住儿子的胳膊:“凌海,快跑吧,我们全族一起离开这里……” “可邹家百年基业怎么办?”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家族总有东山再起之时,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邹凌海有些意动,他正在想着,突然间一道亮银色光芒当头而来,正对着二人。 那是一道镜光。 镜光之强,令人生畏惧之心。 邹老父也发现了,他在侧已经观之丧胆,何况正当头的邹凌海。 但人在危难关头总能突破极限的,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扔出了自己的保命法宝,一只上古神兵的残片。 残片虽然只有一点,但也有天阶等级。只不过邹凌海自己不过金丹,无法发挥更高力量罢了。 然而仓促间,他已没有别的办法。 金石相击,那银色的镜光被震飞一丈,但是神兵残片却被击落在了地上。 残片本身没事,邹凌海却没有本事再用了。 他吐出一口血,喘着气,仰面看着天空中浮现出来的人影,眼睛里生出绝望。 慈眉善目、长须长髯、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掌门曹明镜正踏云而来,衣衫猎猎,手中好像持着一汪碧水,仔细看才发觉是他的本命法宝照天镜。 “师侄,话都说完了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调虎离山 “参见尊主。” 独孤易拢着袖口,低眉顺眼步入弥漫着熏香气息的内室,动作自然地屈膝行晚辈礼。 按理说,他和尊主同为元婴修为,如果不行礼的话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面前传来瓷杯清脆的撞击声音,独孤易下意识抬头,当他看见坐在面前的白发老人时,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惊讶神色。 修真界修士大都能将自己的外貌保持在青壮年时期,除非寿元将近,才会显出老态。面前的老人鹤发鸡皮,身形削瘦,眼睛浑浊无神,他的手跟枯枝一样搭在雕花座椅的扶手之上,隐约能看见指甲都已经变黑了。这个人就是天衍宗掌门曹明镜,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看还固执地保持着最庄重华丽的道袍。 修真界众人大抵是想不到,没了各种宝光法宝的衬托,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然衰老成了这样。 曹明镜一派仙风道骨的打扮,坐在圈椅里姿态悠闲地焚香沏茶。一改平日里黑袍覆身的打扮,脸上也没有佩戴笑面佛面具,面孔虽老,瞧着气色却好了几分。 似乎是看穿了独孤易的心思,曹明镜很自然地招招手:“不必惊慌,此处是我私人洞府,里外站着的都是傀儡人,就算看见了真容也不会说出去半句闲话。” 但他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就表示计划依旧在进行。 独孤易拱了拱手,脸上含笑:“尊主必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了,属下先行贺喜尊主得偿所愿。” 曹明镜哈哈一笑,抚了抚长髯:“还是你机灵。” “天衍宗本就为我囊中之物,不足为虑。只是百年间出了个戚慈算是意外,天生剑骨、单系变异雷灵根,小小年级就已元婴初期……若是我能夺了他的舍,再加上这半步化神的修为,我就有用不完的时间,修真界还有谁能奈何的了我?!”老人面目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独孤易却暗自咋舌,原来曹明镜不但馋他这个便宜师弟的法力修为,还馋他的肉身。 曹明镜的外表有多仙风道骨,内心就有多自私阴暗。独孤易不由庆幸,幸好自己资质普通、根骨平凡,对方绝看不上他。 “只是这臭小子自从跑到日月宗躲起来,我就寻不到他的踪迹了。”曹明镜摇摇头,一副可惜的模样。 独孤易想到那日在矿洞里,戚慈和霍忍冬手拉手情比金坚的模样,心里就有一把烧不完的火。 他无声冷笑一下,道:“尊主,属下正有一事禀报。” 曹明镜瞥他一眼:“说。” “有线人传信,说戚慈往封魔印处去了,恐怕是去检查封印情况,算算日子,恐怕现在他已到了黑域门口。” 他话一开口,老人就眉目一跳,暴躁地一拍桌面:“他竟去了黑域裂隙,难道他发现了?” “二十年前就是戚慈去加固的封魔印,他定能察觉出封印的松动。”独孤易顿了顿,压低声音,“尊主,看来他已察觉千机阁背后和黑域的勾当,那些人虽然现在没供出您来,但时日一长,一切都难说。” 见曹明镜有些意动,他又继续加火:“尊主,您的大业正到了紧要关头。您想吸尽天衍宗诸人的修为也需要时间,这个关头,若是被正道诸人知晓了咱们和黑域的联系,肯定如蚊蝇不胜其扰。” 曹明镜一副肉痛的表情,很显然,他并不想放弃戚慈的身体。但又碍于现在的时机。若晚了一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千机阁利用魔兽内丹制作墨玉丹,只能算是谋取黑财,是不义。 但若是故意破坏封魔印,释放瘴毒,那就是不忠,必要为正道不能容。 曹明镜真的怕这个关头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独孤易凑近了些,替他斟茶:“尊主,属下有一个小建议。” “快说!” 独孤易咧嘴笑:“只需要加一把火,逼他成魔,一切迎刃而解。” “戚慈的软肋太多,他不是要当正派么?那就让他成为修真界第一个入魔的元婴,看有谁还会信他的鬼话,就像曾经的戚家人一样。”独孤易冷冰冰道。 “戚这个姓早该绝迹了的。” * 从封魔印处出来后,戚慈忽然接到了戚家老仆的传信。说是老宅附近的湖泊忽生大妖,为祸人间,咬伤了不少百姓,请求戚慈出手相助。 霍忍冬很善解人意:“既然事情紧急,你就快些去。少一个人御剑也能更快些,不用担心,我可以自行回日月宗。” 戚慈想说的都让她说尽了,只好把人搂过来,亲亲额头又亲亲脸,温存半晌才放她走。 戚家老宅坐落在一片湖泊边,因为无人打理,反而盛产各种妖兽灵植,有不少散修喜欢来冒险游历。 既然说了是水中有妖兽,戚慈就选择坐了大船。 这船满载而来,搭乘的修士多为散修,也有几个宗门子弟。 一天一夜的旅程后,湖泊的湖心亭到了。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刚刚准备下船,平静的湖水突然掀起了一个几米高的浪头,两个修士狼狈地窜出水面,跳上飞行法器就跑。 准备泊岸的船员面色一变:“不好,是妖兽作乱!” 有个修士探头看了一眼:“莫非是最近提过的吞海兽?运气这么差叫我们碰到了?” 戚慈闻言,面不改色地探头出去,只见漫无边际的湖水中间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漩涡,水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巨大的黑影从他们船底飞掠过,然后重重往上一撞。 “轰——”的一声,大船底仓受到重创,大量湖水倒灌进来,船身失去平衡,瞬间开始倾塌。 霎时,湖面上惊叫的、大喊的,人群一片混乱。 戚慈用捆仙索拉了几个快掉下船的人上来,自己则不远不近地飞在半空中,观察着湖底那所谓吞海兽的举动。 从水底划过的黑影看,这妖兽体型狭长、颜色发黑,至少有三十多米长,头部或者尾部呈现三角状,身上长着三对鱼鳍。 载他们的客船看着也是炼制过的法器,可是被它一咬一甩,居然全无还手之力,所有船员纷纷弃船逃命。 可是,硬邦邦的船体并不是妖兽的捕猎对象,它也不吃木头,于是它很快弃大船于不顾,破开水浪,一口咬向来不及逃离的船员和乘客。 有几个修士忍住恐惧开始还手,湖面上火光和剑光齐飞,场面一派混乱。 可因为不在陆地上,这些人修为又低,连个金丹都没有,应付的就颇有些吃力了。 正当绝望时,忽然天空乌云遮顶,猛地劈下一道划开天幕的树状闪电。 吞海兽好像察觉到了天雷的力量,忌惮得不敢硬刚,当下就想掉头深深藏进湖底。戚慈却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剑气掠下,雷刑剑直接将水流震荡开,出现一个真空带。 锋利剑刃在吞海兽漆黑的、坚硬无比的外皮上崩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有缕缕鲜血渗出,妖兽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声哀嚎和怒吼,巨大的尾巴飞快左右乱甩,又把大船拍出几条裂缝。 但戚慈的手段不止于此,天空的雷电恰在此时劈下,紫色的火花噼里啪啦闪过,“轰——”的一声。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闪得睁不开眼。待动静平息,只见缓缓浮上来的尸体,证明着刚才那一下的强劲。 “法术不强,肉身还算坚硬。”戚慈收剑。 “根本就不是本土生长的妖兽。”换句话说就是它水土不服了。 戚慈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妙。 第一百四十二章 焚烧圣树村 和戚慈半途分道扬镳之后,霍忍冬并没有急着回日月宗。黑域所在的无人之境位置极南,她需要一路往北去。 继续走的话,正好会路过圣树村。 霍忍冬站在山头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茂盛绿海。这里算是戚慈的秘密花园,非他极为信任的人不可进入,据村长说,这么多年也只带过她一个来。 霍忍冬心头酝酿着甜蜜。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从心底彻底接受他的吧? 继续往北走,茂密的树林越发幽深,周围已经全无人迹。 村民们为了世代守护圣树,日日忍受着这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棵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也是先天灵物,村外的一大片密林都如天然迷宫,普通人若是误闯进去,只会自己像鬼打墙一样慢慢走出来,并不害人性命。 霍忍冬原本不打算进村,只是在树林外看看,没想到这一看让她觉出不对来。 迷宫密林外有人为砍烧的痕迹,滚滚黑烟一直弥漫到天际,树林的一角焦黑一片,还裸露出大片焦糊的土地,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刺鼻的气味,而且火势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外蔓延。 霍忍冬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山林起火了!她连忙往山下一跳,翻身跃上飞机,用尽全速往焦黑的山林处飞去。 狂风卷起她的长发。人在高空时更能看清,圣树村的村民四散奔逃,渺小的宛如一个点。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急于搬水救火,反而是拿着农具、武器,齐齐往相反的方向跑离。 ……好像要急着去保护什么似的。 霍忍冬一愣,很快就知道,那个方向是村子里圣树合欢的方向!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掐诀引动灵力,伸手就是一个春雷降雨术,哗啦啦的雨滴击打在树梢、土地上,在焦糊的气味上覆盖了一层雨腥味。 圣树虽特殊,但村民们却都是普通凡人,这么多年一直依靠天然的迷宫屏障自保,若是有修士故意折磨,他们根本无力反抗。 那么……是谁? 霍忍冬一路急速朝圣树的方向飞驰,远远看到一道宝光在天上盘旋,像是什么法宝的光芒。她想也未想,直接一道剑气劈砍过去。 那宝光倒着朝她飞来,和手中落日金相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却让霍忍冬腿脚发软,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 站在面前的修士人不多,一共三个。其中领头的一人她竟然认得。 “星移道君?”霍忍冬瞳孔震动,“你为何要烧圣树村?” 独孤易看见她也有些惊讶,但他身旁那两人则是惊疑。 “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 “此女看见了,必须把她灭口!” 独孤易忙拦住另两人:“且慢,容我和她说两句。” 其中一中年修士玩味地看看他:“独孤斋主,莫非此女是你的相好的?可看她的表情,并不像是知情人的模样。望你以大局为重,省的我们难以回去和尊主交代。” 独孤易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迅速过来一把抓住了霍忍冬。 霍忍冬想要说话,然而刚才出言的那中年修士突然侧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冒出精光,直直朝她刺来。 被那目光扫中,霍忍冬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双手勒住了脖子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压在身上的威压犹如一座大山,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只能被独孤易拉着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目中光华流转,那一瞬间,独孤易只觉得她那一双眼睛犹如蕴含日月星辰之光,足以洞悉一切,把自己剖析地像暗地里的污泥。 她明明只有筑基期,根本蹚不了这趟浑水。但以她的修为,此后修真之路必定一路坦途,进阶神速。 独孤易不由分说想要将她强行带走,霍忍冬却反应过来,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走!” “里面那两个是金丹后期和元婴初期的修士,你不过一介筑基期,留下来有什么用?送死吗?!” 独孤易怒意上涌,不假思索道:“你难道还想留下来保护圣树存?怎么,一旦牵扯到戚慈的事,你就这么不管不顾,为了他连命都敢不要!” 霍忍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咬着嘴唇不声不响看着他。 这些人分明就是为了对付戚慈而来! 她眸子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明明什么都没说,气氛却陡然紧促起来。 独孤易脸色铁青,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软下声音:“跟我走,此处危险,你绝不能留下来,我是为你好。” 霍忍冬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想笑,她拂开对方的手:“星移道君,你我本就没什么交情。再说,你连用真面目面对我都不敢,还说什么为我好?” “千机阁矿洞里的绿松石、墨玉丹、封魔印、焚烧圣树村,还有什么恶事是你做的?” 独孤易撞见她的眼神,好像被烫到一样放开手:“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不,你还能。”霍忍冬摇头,“我不知道你身后那位尊主是谁,但若是继续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你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 圣树村是戚慈的秘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 圣树这东西也是珍贵的木系先天灵物,毁了圣树村,一来可以逼迫戚慈入魔,二来没准还能撞见什么天材地宝,可谓一石二鸟。 今日被派来执行任务的两人是兄弟,老大已经元婴初期,老幺也金丹后期,在散修里也算实力强劲。只要出得起钱,他们平日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都做。 老大负责放火,他头顶飘着一只小小的丹鼎,浑身烧得赤红,不断有火苗朝外喷吐,老幺叼着根狗尾巴草等在旁边,一副护法的模样。 独孤易什么也不做,他只是站在旁边闭目养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气息全无,连呼吸都停滞了,就跟死了一般。 霍忍冬骂过吵过,她的一切挣扎,都被别人一指头给终结了。现在她被封住灵力丢在树下,一动不能动,被迫接受三名高阶修士的威压,浑身上下像是被碾碎了一样,唯有一双眼睛还能动弹。 眼看村子里火势越大,她额头冷汗汩汩而下。 她想着不管怎样拼死一搏,或用神识反击,然而她的神识对于韩庐那样的人来说强大无比甚至可以一击必杀,在金丹、元婴修士面前,却微弱得不堪一击。 头疼至极,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三个恶人焚烧村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它们要变得强韧无比 散修兄弟中的兄长叫黑魁,他瞥了眼树下的霍忍冬,不冷不热地对独孤易说:“我说道君,不管这小姑娘是跟你有什么情丝牵扯,她若是敢搅和了老子的事,可别怪我们无情。” 弟弟叫黑煞,闻言吐掉了口中的狗尾巴草:“这村子有天然屏障守护,虽然村民们个个如蝼蚁一般,但这圣树还是很棘手。兄长,我来助你!” 说完,他手一挥,从指尖弹出一簇火苗,落到那飘在当空的丹炉底部,随后大量灵气,使得那火瞬间旺盛起来。 丹炉的火旺,焚烧树林的火势自然也无可阻挡。空气里弥漫的焦糊臭味越来越重,围绕在村子外的天然树林已经被焚烧殆尽,露出进村的小路来。 那黑魁面上一喜,正要踏入村子之时,就听被绑在树下的小女修忽然道:“等等。” 霍忍冬想要阻止他们,然而就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不说话也不动,宛如死尸一样的独孤易陡然睁眼,目中精光令她胆寒,元婴期无形的威压几乎让她难以开口。 另两人也看了过来,霍忍冬咬了下舌尖:“不要怪我没告诉你们,圣树有天道法则守护,在既定圈子内,你们根本无法靠近一步!” 黑魁兄弟俩显然不清楚这事,语毕露出疑惑的神情。 霍忍冬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了,她在三人的眼神压迫下淡淡开口:“人身带浊气越多,靠近圣树就会越烈焰焚身、痛苦难当,你们别说我胡言乱语,就连大名鼎鼎的慈惠道君,他当年也无法在圣树的净场内也是举步维艰,没走出多远。” 听见戚慈的名字,黑魁黑煞果然脸色一变,似乎是在私底下密语商量。 霍忍冬顶着独孤易变幻莫测的眼神,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这些人是为了戚慈来的! 她冷静下来,口中却道:“圣树枝丫自带磅礴生命力,可炼制高阶延寿丹,你们无非是为了这味天材地宝来的,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太得不偿失了?这里好歹也有百十来条性命,传出去对前辈们名声不好听。” 听见延寿丹,二人眼中明显现出急切。独孤易则依然冷冷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阻止,好像看透了一切,却仍由她蹦跶。 霍忍冬露出一丝笑意,好像真的在商量似的:“无非是笔买卖而已,两位前辈不必那么麻烦,我可以进入圣树的净场。想要多少圣树枝丫,我为你们取来,前提条件是前辈们不再放火烧村,放他们一条生路。” 话音落下,黑魁明显有意动:“你说你能靠近圣树?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前辈现在别无选择,要么让我一试,前辈毫发无损,要么我失败了,我们的性命依然在前辈手中。”霍忍冬露出清丽笑容,“我不过一介小小筑基修士,在两位前辈面前如同孩童般孱弱,我能翻出什么浪花来,您们未免也太不自信了。” 黑魁大笑一声:“你这女娃娃倒是有几分胆色,确实如你所说,我们就是为了圣树而来。你替我们取来圣树枝丫,我们就此收手。” 黑煞走过来,将她身上的捆仙缚解开,阴恻恻威逼:“少耍花样,老子捏死你,就和捏死一只蝴蝶那么容易。” 霍忍冬低着头不说话。双方都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利用的,不过是他们两人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霍忍冬不会去老老实实为他们取圣树枝丫,他们也绝不会放过圣树村。在黑魁二人眼里,这里就是一片死地。 不过圣树拥有净场这个条件他们真不知道。延寿丹呐,黑市上几千灵石买不到一颗,只要有多一分的希望能得到钱财,二人自然非常乐意。 霍忍冬被松了绑,但她还承受着几人元婴期的威压,因此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格外艰难。 村子里凌乱一片,房屋人去楼空,村民们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霍忍冬看了眼身后步步紧逼的三人,不声不响,继续朝远处遮天蔽日的大树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她就已经看到了圣树前密密麻麻站满的人群。 圣树村村民们不论男女老幼,此刻全都放弃了家中食物和财产,人手拿着犁耙、镐头,站在圣树的红绳圈外,组成一道人墙。 他们表情肃穆,不见喜悲,仿佛不是要面对流血和牺牲。 黑魁黑煞显然也被惊到,但很快他们就大声笑起来:“你们这些凡人还真是被圣树养叼了,敢举起武器面对修士?” “兄长,这些凡人体质干净,干脆把他们全都炼成红丹,免得浪费嘛。” 村长老头拄着拐杖往前一步,布满皱纹的手举起镰刀:“我们村子世代守护圣树存在,圣树生,我生;圣树死,我死!你们要伤害圣树,就踏过老夫的尸体!” 黑魁一下子被激怒了,伸手召出那尊依然赤红的丹鼎:“大言不惭!看本座把你炼成丹!” 只是业火刚从丹鼎内飘出来,就被一道力量阻隔,黑煞看着站在面前不远的女子,笑:“怎么,仙子不是要去给我们拿圣树枝丫么?” 霍忍冬拔出背后的落日剑,柳眉倒竖、厉声呵斥:“枝丫是拿不到的,最好是能拿走你们的命!” 话音落下,双方同时动作。黑魁黑煞抬手就是狠狠一掌劈来,霍忍冬却如燕子点水,身体猛地超后方疾驰而去,根本没有跟他们硬碰硬的打算。 黑煞见她一把放出好几枚防御阵盘,结界迅速拔地而起,牢牢护住圣树周围一圈,忍不住狠狠骂道:“被这小娘皮摆了一道!” 黑魁看了眼神色挣扎的独孤易,冷笑道:“慌什么,既然人都齐全了,咱们正好大火开锅!” 戚慈最在乎的人和物都在一处了,也方便他们行动,等办成这档子事,尊主一定会大加赞赏! 说着,黑煞黑魁二人手段频开,一人催动丹鼎放火烧山,一人拿出一堆铁锤铁凿样的法宝,开始对着防御法阵一顿凿。 霍忍冬听着那轰隆隆的声音,强压住心神震荡,又迅速掐诀布下防御法宝八宝莲罩,紧接着,她一口气取出身上全部的符箓,也不管是攻击用的还是辅助用的,一张接着一张朝外丢去。 霎时,雷光、龙卷风和火球炸成一团,再加上黑魁的丹鼎业火,焚烧出一片黑雾。 霍忍冬往嘴里丢补灵丹,腾出一只手给戚慈传音。 可黑魁这丹鼎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喷出的业火太过猛烈,她站在最外围,周围的温度让她疼得冲破了威压的限制,喉咙里发出痛苦呜咽的声音。 符箓全部扔完之后,霍忍冬一手握住鉴水,另一手召出流水剑。水流如长龙,不停在结界外围扫动,将舔舐过来的业火浇灭,但这也是杯水车薪。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淌下,在元婴期修士业火的压制中,流水剑的水龙越来越短,能浇灭的土地也越来越少。 她不过就是一个刚踏入修真之途几年的凡女,如何能有力量对抗三位大能? 手臂发软,双腿无力,眼前就要跪在地上,几双手忽然伸出,握住了她的胳膊。 老村长浑浊的眼睛映照火色:“姑娘,多谢你出手相助,我们会记得,圣树也会记得。” 说完,她回头才发现村民们不知何时全都站在了她身后,他们手拉着手,虔诚地唱起一首歌谣,歌词听不清楚,像古老的呓语。 可这歌谣是全无法力的,霍忍冬已经快抵挡不住了,她握住白玉凤头簪,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出最后的护身手段:戚慈的全力一击。 也就在这时,她身上的青霄玉挂坠忽然出现涓涓细流般的清凉感觉,同一时刻,落日剑上的流水也猛地蹿起数丈高。 漫山遍野的绿植,忽然活了过来。不论大小,不管平日里是毫不起眼的野草野花,还是黑黢黢、埋于地下的发达根系,此时全都和异变了似的,密密麻麻盘在一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垒起一堵墙,将火势和人群隔开。 五行中木畏火,外围的绿植被火烧焦了,内圈的就继续补上,仿佛无知无觉、无穷无尽。仿佛整片圣树村,无论是高还是低,是大还是小的生命,都只在重复一件事:它们要变得强韧无比。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圣树被焚 “极南之地有一棵参天巨树,在它生长范围内,普通人延年益寿,连庄稼汉都可身轻如燕、身手矫健,野兽和植物都自开灵智。这棵巨树更不得了,它浑身都是宝,从树叶、树枝到花和根,都是不可多得的神药!” 一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他身边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无情嘲讽:“哪来的巨树,说得那么玄乎。若真是如此厉害,我等怎么没听说过?” 说书人扬扬得意:“此等宝物,天道自然是要给隐藏起来的。不过诸位可有福了,今日过后,黑市上应该就能得窥巨树真颜,届时此树到底有没有那么神,诸位大可一观。” “哦,你就这么胸有成竹?” “内部消息,有人高价委托黑魁黑煞二兄弟去寻那巨树,你我都知道,那二人走过的地方,地都能被扒下一层皮!那棵树,还有守护巨树的人,都保不住咯!” 戚慈站在一处修士市集外,这里就在戚家老宅不远处。他面前有许多散修坊市,几乎每一处都有人在说话。 而这些话,就是幕后黑手故意放给戚慈听的消息。 ——他雇佣了两名恶霸,要去荡平圣树村、杀光所有人。 而原因肯定不只是因为要用圣树做神药。圣树合欢长在修真界上千年,为什么早不找晚不找,偏偏是现在? 他暂时没想通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的。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收到了白玉簪里霍忍冬的传音。 ……独孤易胆敢放火烧圣树村? 戚慈拳头捏得咯咯响,眼中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 而在千里之外的圣树村中,暴动的植物变成绿色的海洋,以飞蛾扑火的架势暂时抵挡住了业火侵袭。 而接着这一波圣树的助力,霍忍冬法力全开,各式水系招式齐出,搅得他们略显头疼。偏偏她使用的八宝莲罩是个高阶法宝,一时破坏不掉。 黑煞暴躁地踏扁脚边胡乱扭动的野草,嫌恶道:“这些植物搞什么鬼!这都是那个小女修做的?这怎么可能,她分明只是个筑基期的修士?” 后一句话是问独孤易的。可后者同样脸色发白,带着不可置信,他低下头:“我也不知她有那么大的神通。”也或许是他从未想过去了解她。 黑魁伸手拂过头顶的业火丹鼎,源源不断注入灵力,他面色难看,虽然口头上没说,但实际上越靠近圣树,他就感觉呼吸困难,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仰头看着面前树冠巨大,遮天蔽日的巨树,眼睛眯起。按理说,若无这小姑娘横插一脚,这些凡人早就在业火下死了千百回了。 可如此看来,这棵巨大的合欢能被称为圣树,果然是有些不一般的。 “哈哈哈哈哈——!”黑魁忽然爆发一阵大笑。 “本座还就想看看,你们一个是区区筑基期女娃娃,一个是连动都不会动的破树,再加一群蝼蚁似的凡民,到底如何挡住本座的业火!!!” 黑魁大喝一声,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他头顶忽然冒出一个袖珍小人儿,长相和他如出一辙,竟然是将元婴本体召出来了! 有了元婴加持,丹鼎内业火喷发的速度迅猛了十倍。 此时黑煞也动了,他不知道从袖中召出了什么,黑漆漆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一股肮脏、诡异的气息缓慢朝着圣树的净场靠近,沉重得仿佛水银,被黑气沾到的地方绿草飞快枯萎。 也就是在黑气出现的一刹那,圣树周围狂风四起,滋滋的灼烧声音响起。一正一邪的力量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比拼。 “哈哈哈,圣树?和黑域瘴毒比又如何?!” “烧吧,烧啊,全部烧光!” 面前疯狂的两人已经完全陷入杀欲中,后方的独孤易动了动手指,但最终还是没有行动。曹明镜的大业已经筹备了几百年,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而停止。 而且他也想看看,霍忍冬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而在圈内的霍忍冬,被困于业火和圣树之间。元婴期修士全力输出的火焰绝非寻常之火,那业火已经变成白色,在焚烧植物的同时也在焚烧结界,甚至在用热力炙烤结界内的所有生灵。 她能清楚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滚烫热力,火苗透出的力量舔舐她的身体,神魂被灼烧的痛感。但同时青霄玉又源源不断地透出清凉,修复她的身体,使得她每时每刻都在经历撕毁和新生,翻来覆去的疼,偏偏还只能保持清醒。 汗水已经湿透法衣,圣树的净化之力和外侧的业火加瘴毒彼此拉锯,她夹在中间,不停地被焚烧、被治愈,两股力量在她周围战斗,而她俨然已成了战场。 霍忍冬手持落日剑,她已经不能一只手握剑,胳膊发颤。她眼看着流水剑越来越短,绿墙被烧的越来越矮。 身后的村民们因为承受不住这炽热的温度,一个接一个晕厥倒下,只剩下她一个还在苦苦支撑。 天地仿佛被黑雾弥漫,眼前只有火光。 “啊啊啊啊——”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这声惨叫好像打破了某些禁锢,引得整座圣树村范围内天地震动。 离得最近的黑煞、黑魁二人倏地后退几步,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神魂冲击。 也就是在这分神的刹那,一股磅礴的力量从圣树方向传来,如洪流朝他们碾压而来,所到之处,瘴毒被净化,所有业火湮灭,黑煞只是晚了一步,半条手臂就被瞬间吞没。 “兄长——!”黑煞凄惨大叫,黑魁一把拽住他往后掠走,“退!” 但不及他们逃离,从那恐怖的净场中忽然冲出一道身影。霍忍冬此时已经是身体的潜意识支配大脑,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趁她还能动,绝不能放过他们! 她整个人仿佛和圣树融为一体,眼中瞳孔已变成一片银色。等她冲过来时,净化之力也随即而来,任凭黑煞逃得飞快,也被抓住了一只脚。一个金丹后期的大修士,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子就重重跌在地上,先是一条腿被蚕食,再飞快蔓延到全身。 在净化之力眼中,黑煞周身布满浊气,全无被净化的可能,因此不过片刻他就浑身冒出白烟,彻底化为飞灰,重新变成一团灵力滋养这修真大地了。 哥哥黑魁到底是元婴期修士,反应速度和行动能力都很可观,要杀他没那么容易。黑魁险险避过之后想要去救人,结果发现,弟弟已经没了。 怎么可能! 黑煞可是金丹后期!就这么全无防备地陨落了?!难道……黑魁一脸震惊地看着冲出火圈,一身法衣褴褛、表情难辨的女修。 难道,她已经驱使先天灵物圣树,和其融为一体了? 黑魁默默吞咽了下口水,这下妄图拿到一根半根圣树枝丫简直是做梦了,他回头狠狠瞪了眼独孤易:“这笔账我回去再跟你算,现在你还不出手,是等着我们一起死在这吗?!” 独孤易看了眼霍忍冬,抬手放出一片星云挡住汹涌碾压过来的净化之力,冷静道:“别让她近身就会没事。” 两人迅速往外围退去,但黑煞显然不甘心:“如此回去尊主肯定大发雷霆。这女修杀我弟弟,此仇不共戴天!” 他掌心业火丹鼎还在缓慢旋转,黑煞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不就是一棵树?看我烧光这片树林,我看她如何在火海中生存!!!” 业火在理论上可以焚尽一切。火克木,尽管先天灵物再强大,也天生受五行规制。 戚慈知道圣树村今日难逃大劫,他御剑飞行,速度已经到了巅峰,下方的人只感觉到一股疾风掠过,根本看不见是什么人。 快到达圣树村所在的树林外时,戚慈遇到了一行人,正是宋幻、宋瑜、黄镶几个。 宋瑜面色焦急,满头大汗:“戚前辈!我收到了霍姐姐的传音求助,马上叫上兄长们赶来了,可我们在树林外转半天也进不去,只能看见火象漫天,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宋幻也抱拳,神色严肃:“看这火势根本不是寻常林火,而是业火!” 戚慈也看见那烧红了天的火光,他心中咯噔一声:“是我连累了她。” 也是我连累了村民们。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往树林里冲的,完全不顾树枝树叶划伤脸颊,眼中只有前方。 但他终究还是赶来的太晚了,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房屋全部毁坏,在火海里化成焦炭,连绵的田野变成焦地。 戚慈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他机械地左右寻找着,刚往前踏出一步,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凄厉的惨叫声。 同一时间,整个天地间,都有了同样的悲鸣,仿佛花草树木、万生万物一起悲泣。 他的步伐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顿了一下,整个人就在原地消失,瞬间朝声音来处掠去,只留下一道破风的残影。 可等他冲到圣树所在时,面前哪里有什么圣树,有的是已经被灼烧得焦黑的树干,还有周围一片白惨惨的火焰。它们狂热地舔舐着圣树的枝干,疯狂往上攀去。 周围全无一道人影,没有村民们的,没有她的,哪怕是尸体都没有。 是的,被业火焚烧的生灵不会留下尸体,而是会化为齑粉。 戚慈拖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再次仔仔细细确认面前空无一物,这一刻,他的眼中好像也彻底空洞了,变成了一具失去了心的行尸走肉。 “啊啊啊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圣树之心 黑魁知道自己无法拿到圣树枝丫延年益寿了,那就干脆一把火把这里全部烧光。他肆无忌惮释放灵力,业火丹鼎在半空急速旋转,鼎身都被烧得通红,滚滚黑烟几乎要把天空都遮蔽,原本绿水青山、桃源之境的圣树村,已经变成人间炼狱、焦土一片。 黑魁望着远处那“噼里啪啦”不断腐朽掉落的圣树枝干,口中喃喃:“烧吧,全部烧光,给我弟弟陪葬……” 一旁的独孤易望着已经回天乏术的圣树村,目光沉痛。到最后,他也没有等来霍忍冬的求救。 或许,是他在女人和大业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心痛吗?是有的。 可若霍忍冬当初选择了他,他此刻也必会为了她奋不顾身! 独孤易不忍再看这惨状,他回头冷漠道:“走吧,任务已经完成,不要让尊主久等了。” 黑魁神色癫狂,他尚来不及说话,下一刻,无数道耀眼的光芒忽然撕破黑雾,从四面八方飞入高空,犹如一柄柄利剑直插云霄,状如闪电撕裂苍穹,直将原本已经被瘴毒笼罩的村落骤然照亮。 这些光芒几乎就是在瞬间锁定了他们的藏身位置。原本沉溺于疯狂中的黑魁猛地抬头,理智瞬间回笼一分,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而他身边的独孤易暗道一声不好,戚慈竟然回来得如此之快,他来不及去管黑魁,自己召出三颗星珠,想要即刻逃走。 而那光芒就像流星,掉落下来的速度就和一眨眼一样快。 漫天剑雨将最外围的结界瞬间劈裂,而那惊鸿剑光仍勇往无前,犹如一道游龙,径直朝着中央呆立着的黑魁劈了过去。 黑魁面露骇然,他也是个元婴修士,自然知道天上那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万千剑光,来自于一位道行高深的元婴期剑修。 尊主不是说,戚慈那小子才刚刚结婴吗?剑光怎会有如此之威?甚至让人不免猜测,这最强剑修的一击,是否有斩渡劫之威。 眼看剑光漫天已经将他牢牢包围,黑魁避无可避,只能重新祭出业火丹鼎。他这尊青铜丹鼎,乃是仿制神器女娲补天鼎而成,虽只是个仿品,却也称得上天阶法宝了。这本是他用来对抗雷劫的,本就强力无比。 黑魁口中念咒,身子噌地一下飞入半空,身上宽大的黑袍鼓着猎猎狂风,他几乎用出浑身法力,将丹鼎的威力发挥到十成十,眼看那烧得通红的小鼎飞跃而出,迎上了漫天惊鸿剑光。 “哐——”无数剑光撞击在丹鼎上,使得业火丹鼎发出数声震动巨响,鼎身左右摇摆,操控法宝的黑魁自然气血翻涌,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瘀血。 只是他勉强扛下的这一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漫天剑光有了目标,再次汇聚,这次并非无数流星剑雨,而是凝聚成唯一的一把巨剑。 紫色的雷电缠绕在剑身,发出滋滋的可怖声音,那把巨剑被一名面目模糊的巨人握在手里,俨然是戚慈的法外化身。 巨人虽无表情,但看形态,那恐怖的暴戾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任谁见了都知道戚慈已彻底疯魔。 黑魁大呼不妙,他可没打算在这里丢掉性命,撕开千里神行符就想逃跑。 “尊主误我!此人根本非我兄弟二人可敌……” 话音刚落,神行符刚刚亮起白光,那摧枯拉朽的一剑已经落下。 巨剑气势万钧、所向披靡,似乎通天的神雷都汇集在了那一剑之中。 在绝对碾压的力量下,黑魁还未被传送离开的身体不堪重负,被一剑劈做了两段。 他的惨叫声响起,而他的元婴脱体而出想要逃跑,却被周围滋滋的雷电困住,无助挣扎,眼看气息越来越微弱。 没有了主人操控,业火丹鼎“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沉寂下去再无声息。 远远的焦黑树林处,一道人影一步一步踏来,他披头散发,白发如雪,但一双眼睛已经发红,只是麻木地看着前方。 戚慈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黑魁的尸身前,一剑一剑捅入那已经全无声息的肉体里,最后似乎还不解恨,直接用雷电将其劈成了焦炭。 他浑浑噩噩换了个方向,“杀,全部杀光!” 跟在后方的宋瑜宋幻一行人简直头皮发麻。 他们原本忙着掐诀灭火,但看戚慈那个样子,一个个吓得不敢上前。 “不好!戚前辈要入魔了!” “怎会如此?” “一定是霍姐姐失踪对他打击太大。” “不能让他这么出去,戚慈现在理智全无,会酿成大祸的。” 戚慈是个强大的剑修,他的意志力非常强,就算是几十年前独自一人封印黑域,身染瘴毒,他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但这也意味着,他再次被感染的概率非常高,而且因为心神激荡,失去心爱之人的戚慈几乎心如死灰,毫不设防,很容易就被这漫天瘴毒给污染了。 一旦他入魔,会成为全天下的劫难。在场的几人,宋瑜、宋幻、黄镶……一个也逃不了。 戚慈额角青筋暴起,理智渐渐消失,眼睛开始慢慢地被红色的血丝蔓延,宛如一个魔头。 宋幻和黄镶顶着恐惧,快速奔到那个白发披散的男人面前,只是刚想伸手拦他,就被迅疾的掌风扇飞。 宋瑜修为低下根本无法靠近,她冷汗津津,抱着一棵枯树挪不动脚跟,只能无助哭泣。 黄镶瞥了眼她,给自己嘴里塞进两颗补灵丹,再次跑上前,和宋幻二人一左一右抱住戚慈的腿。 “戚前辈,你清醒一点啊!放火之人已经身死,你决不能出去再造杀孽了!” “慈惠道君,晚辈求您务必保持理智啊!” 可戚慈对他们的喊话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往前迈步,好像一门心思要出去大开杀戒。 这时,黄镶灵光一现,他忍着浑身剧痛大声喊:“霍仙子!霍仙子和村民们可能还没有死!!!” 果然,此话一出,戚慈果然停下步伐,一双通红的眼转过来,盯住了他。 另一旁的宋幻大惊失色,瞪视黄镶的眼神里分明在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黄镶顶着诸多压力,急中生智道:“圣树乃先天灵物,庇佑一方,没那么容易被一把火就诛杀了。我们再仔细找找,没准他们被圣树藏在什么绝佳的安全地方呢?” 宋幻闻言也大声开口:“没错,晚辈曾听闻过许多奇异之事,像这样巨大的生灵,必有伴随而生的洞天福地!” 他们二人奋力劝阻,那已经一只脚迈入魔道的男人果真回了头,他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仔细听的话是在说:找、找…… 戚慈退了回来,一步步踩上依然滚烫的焦土,埋头在废墟中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他残存的一分理智和希望仍然未泯灭,他在拼尽全力寻找她的踪迹,祈求一份新生。 宋瑜感受周身的压力一松,连忙呼出一口气,她和其他几人果断爬起来,往已经摇摇欲坠的圣树下跑去。 “霍姐姐!霍姐姐你在哪?听到了就回答一声!” “霍仙子——” 几人扯着嗓子大喊着,可圣树村已经被焚成焦土一片,一眼就能望到头,又哪里可以藏人呢。 此前隔绝外人的净场现在已经不存在,而圣树只剩下枯萎的半截,其下的息壤却还一呼一吸地蠕动着,仿佛拥有生命。 戚慈目光逡巡半天,忽然跪下,疯了一样伸手在息壤里挖掘什么。 他的举动吸引了其他人,他们也纷纷跑来一起挖。没多久,宋瑜从漆黑的泥土里扒出一张脸,是一名双眸紧闭的女童,她大喜:“是真的,村民们被埋在息壤里!她还活着!” 发现女童让诸人心头振奋,更加卖力地挖掘起来。息壤是活的,人们被埋在里面可以呼吸。 他们接二连三挖出村民,却始终不见霍忍冬的踪迹。 戚慈整个人几乎都埋在树坑里,浑身沾满泥土,连雪白发丝都乱糟糟堆在身后,他一双手都被磨破出了血,自己却置若罔闻。和霍忍冬当时救他时一模一样。 也许是深情终被上天感动,戚慈挖到圣树的树根下,在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里发现了一个人。 霍忍冬蜷缩着藏在树根中间,好像睡着了一样,她紧握的双手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正散发微弱荧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喜酒 宋瑜大喜:“霍姐姐!”可他们还来不及看清,就见戚慈毫不犹豫躬身,一头扎进了息壤里。 有生命的活土一吐一纳,瞬间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淹没其中,刚挖出来的土坑立刻就被填平,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宋瑜惊呆了:“——救命啊!息壤把霍姐姐和戚前辈都吃了!” 黄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放心吧!息壤吃谁都不会吃他俩的!比起他们,咱们还是先灭火,然后把村民们陆续救醒吧。” * 圣树根系下与息壤早已自成一方天地,虽然外面被焚,这里依然残留着浓烈的净化之力,隔绝开污浊的障毒。 在火势抵挡不住的关头将村民们全部收拢到根系内部保护起来,任凭自己枝干被烧毁,这是圣树最后的慈悲。 而在跃进息壤后,他浑身都被泥土裹挟着往下落,直到突破一层薄膜状的东西,“啵”的一声,戚慈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处异域空间。 这里无法呼吸、无法行动、无法视物。 他已被瘴毒污染,甫一进入这充斥着净气的领域,就感觉浑身都在被烈焰灼烧一般剧痛难当。 但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犹豫。他的瞳孔几乎失去焦距,在红血丝遍布的眼睛里,他看不见,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可刚才明明就在不远处的女子,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了。 戚慈慌乱、恐惧着,不再理智的大脑爆发狂怒,他丢弃了雷刑剑,转而用双手胡乱撕扯面前的物体。 明明别无他物,在他眼中却幻化出无数怪物,朝他张牙舞爪扑过来。戚慈陷入狂躁的痛苦之中,挣脱不得。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在无边漆黑里,他突然听到一缕熟悉的笛音,是她常吹的乡村小调。 在混乱和无序中,这缕笛音就是他的靶点。 * 霍忍冬为了抵挡黑魁的业火耗尽了灵力,最后力竭晕倒在树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只是等睁开眼睛,发现身处在一片清凉空灵的异域空间。 周围绿莹莹的一片,似有树影婆娑,却无任何实物。 是圣树救了大家吗? 霍忍冬试探着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灼烧伤都好全了,除此之外,手心里好像还握着什么。 她来不及看,就感觉周围环境一阵震荡,随后一团浑身卷着黑气的人影就跌入进来。 瘴毒至恶至浊,在圣树的领域内,犹如落入冷水中的沸石,一瞬间就将周围的气息搅乱。 但这好歹是圣树的地盘,那黑色人影很快就周身燃起火焰,被压制住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挣扎着伸出双手,勉力往前走。 霍忍冬远远望着,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到后来她发现,这被黑气缠绕的人影竟然是…… “戚慈!戚慈!” 他听不见、看不到,眼前好像还有无数的幻觉。霍忍冬心痛难当,看他的模样也能猜出他经历了什么。 她都这样痛了,他又该有多痛呢? 戚慈眼珠通红,几乎不眨。十指发黑,面颊上生出奇怪的纹路,这是堕落成魔的征兆。 他已经越来越可怕了,霍忍冬心脏狂跳,她身体的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危险!快跑! 她慢慢绷紧了身体,可是她终究没有。 霍忍冬无视缠绕呼啸的瘴毒黑气,缓缓靠近了那个模样恐怖的男人,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戚慈,我在这里,你找到我了。” “你一定会找到我,而找到我的也只会是你。” 他没听见,抬起手想要去撕碎怪物一样撕碎她。 霍忍冬闭上了眼,只是那双落在脖颈上的手滚烫、坚硬,并没有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身体。 戚慈白发披散,一双眼几乎要流下血泪。他无比艰难且痛苦地控制着自己,用指甲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地扎了下去,失血才勉强带来了一丝的清醒。 霍忍冬闭着眼,忽然感觉到面前那理智全无的野兽,突然间在她的面颊边,轻轻蹭了蹭。 然后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艰难开口:“忍、冬……” 她几乎喜极而泣,抬手一下拥住他:“我在。” 圣树领域内是完全净场,戚慈身上被污染的瘴毒在这里以极快的速度净化,只不过这个过程痛苦了些罢了。 霍忍冬靠在男人怀中,他们谁也不放开谁。她甚至有点享受此刻的宁静。结束一场战斗,取得了胜利,谁也没有牺牲。她甚至还有些享受丹田内空空如也的感觉。 戚慈也不肯松开她哪怕一会,两人安安静静靠在一起,宛如两只相互依赖的鸟。 戚慈身上涌动的瘴毒还在做垂死挣扎,已经不如从前浓烈。他那暴动的法力渐渐地偃旗息鼓,凤眸里的红血丝也渐渐消退,露出了本来漂亮的琥珀色瞳孔。 然而伴随着理智回笼—— 戚慈看见了周围的景象,知道这里是独属于圣树的小空间。他浑然不在意手臂上的伤口,语气小心翼翼,又有些艰涩地问:“你没事么?” 她睁开眼,一如往常的清透灵犀:“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 一阵后怕涌上心头,如果他到的晚了些,或者圣树没有救下她……戚慈手指冰凉,突然间很紧地抱住了她。 霍忍冬不明白他为什么浑身僵硬,但是没有挣扎,很顺从地窝在他怀里。 好一会儿,戚慈才渐渐地松手。 可是等到抬起手,他看见自己还没有变回去的黑色指甲时,他突然间想起来,现在的样子肯定是算不得好看,甚至是丑陋且狰狞的。 她是不是吓到了?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修士被瘴毒污染后失控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 这也是他最不愿意被她看见的一面。 霍忍冬靠在他肩上,丝毫看不见男人此刻的表情。她有些担忧其他圣树村的村民,看了看周围环境就想要起身。结果突然间就被戚慈按住脑袋塞进了怀里。 “你灵力消耗过大,我带你离开。” 霍忍冬没发现他的语气有点不对:“我没事,你才刚恢复清醒,我可以自己走。” 戚慈怕她看见他脸上丑陋的魔纹,立马道:“不,你不行。” 霍忍冬愣住,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下一秒她想要抬头看看他,整个人忽然被他往怀里一带,打横抱起来。 戚慈迈开腿,往前方巨大圣树的虚影走去,霍忍冬期间好几次想要从他的怀里抬头,都被他给按进了胸膛里。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突然间跳下他的怀抱,同时扯住了他的胳膊,抬起了头。 于是,她看见了戚慈入魔后的脸。上面有狰狞的魔纹,像是黑色的纹身,爬满了半张脸。 男人猛地瞳孔一缩,立马侧过了脸,面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好看的薄唇也紧紧抿着,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凶兽。 他侧过脸去,脸色难看且阴郁,双手握拳,已经用力到发白。 戚慈很清楚,她应该刚刚就看见了他最不堪的一面。甚至是他还没有恢复理智时的模样——修真界中人以此嘲讽他也非一天两天了。 可他就像那个亡羊补牢的人,仍然想要努力地遮掩一二,不想去面对最难堪的现实。 她会害怕,会嫌弃他么?毕竟他已经像个入魔的鬼一样了。 等了一会,戚慈没有听见恐惧、惊讶的声音。他只感觉到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缓缓贴上了自己的脸。 他听见她用温柔的声音说:“不难看,我很喜欢。” 霍忍冬笑了笑,用纤白的指尖描摹他脸上丑陋的魔纹,动作很轻很慢:“连起来,有点像祥云呢。拨云见日,即见天光。”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把魔纹比作祥云? 这一刻,他的心脏像是翻腾着滚烫的岩浆。 ——灼热、滚烫、翻涌。 戚慈猛地低头,一把抓住了她还贴在他面颊上的手,他盯着她的视线变得炙热又偏执,像是一团热烈而滚烫的太阳火。 霍忍冬却毫无躲避,两人对视着。戚慈忽然把她一下拽进了怀里,低下头,炽热的双唇噙住她的唇瓣,吮吸、啃咬,将她的滋味全都吞入口中。 霍忍冬双臂搂住他的脖颈,两人的上半身紧紧贴在一处,他们就在圣树巨大的虚影下亲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戚慈近乎执着地低下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表情非常执拗地看着她:“你听好,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了。” 霍忍冬笑:“那你想如何?” 戚慈很认真:“做我的道侣,好吗?” 他们靠得非常近,近得能够听见他的心跳,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深情。 霍忍冬只觉得勾缠着彼此小指的红线变得发热发烫,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个回答。从开始,到结束。 “好。” 戚慈心中狂喜,他方才理智被吞没时的躁动又上来了,晕晕沉沉地看着眼前满心满眼喜欢的姑娘,抬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 霍忍冬眼前一花,就见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戚慈竟然丢出来了座移动洞府,一座三层的精美雕花小楼。装潢摆设都是女儿家喜欢的模样,精致小巧,无不奢华。 他们二人正坐在小楼三层的主卧房里,也不知他是以什么目的置备的,竟然连床帐、床帷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窗纸上贴着喜字剪画,桌面上还摆着龙凤蜡烛、喜酒、圆子花生等物。 霍忍冬目瞪口呆,竟不知道他偷偷准备了这么多。 “你愿意吗?” “余生,我必用生命保护你。” 戚慈呼吸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霍忍冬看着面前这张俊美非凡的脸,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她似乎是出于本能,软了腰肢贴上去,抬手搂住他的腰身。 她整个人窝在了他的怀里,两人含情脉脉坐在大红喜床上,她的脸往戚慈胸膛贴,透过单薄的衣料感受到他身体源源不断的热意,还有敲击着心腔的稳健心跳声,急促、有力。 她心头也是怦怦跳的,忽而耳朵一热,有湿热的触感覆上来,还有炽热的呼吸喷吐在脸上……是戚慈含住了她的耳尖。 他动作很轻,正用牙齿在她耳尖上留下浅浅牙印,他看起来很高兴,但是没说话,只是激动地抱着她亲个不停。从耳朵一路落在腮边,最后停留在嘴唇。 随身衣物一件件落到床下,碍事的阻挡被除尽,满是薄茧的手掌贴上柔滑皮肤的时候,霍忍冬还是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戚慈硬生生刹住车,直起身子下床,他竟去桌上取了两杯喜酒过来。 霍忍冬在灼热的视线下,红着脸饮下这杯喜酒,只引得面容如红霞,勾得某人眼神发直。 他准备的喜酒没有果香,也没有花香,在口中残留的滋味尚有些辛辣。但戚慈拥有无与伦比的热情,他缠着霍忍冬小巧的舌尖,要把喜酒所有的滋味都渡给她。 圣树领域内只有他们二人,无旁人打扰。 雕花小楼微微颤抖摇摆,好像被风吹动的树,只闻一两声吟哦,从未关严的窗缝泄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细见肌肤。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双修 彼此都是初次,直到昏天暗地,欢愉才歇。 因为没有外人打扰,也无日月天光,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躺在喜床上说话。 霍忍冬鬓发汗湿,她枕着戚慈强壮的胸膛,仰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浓情过后,他的神色变得很温柔,一双琥珀色的凤眸像是流入了潺潺溪水,清凉宜人。 “其实,我从没奢求过会与你在一起。” 戚慈低头:“恩?” “因为你就像所有女子梦想中的郎君,天之骄子、英俊强大。”她抿唇笑,“这样的郎君,怎么会属于我一个无父无母,贫民出身的孤女。” 戚慈刚想说什么,霍忍冬伸手按住他的唇。 “可你实在太好,我不甘心错过。我无数次在想,如果我们当初不是那样境况的相遇,是不是我还能有一点底气……” 被他见过自己最狼狈、最丑陋的样子:被未婚夫陷害、退婚、诅咒、折磨、半死不活。 身为女子,那种自卑感是碾压到尘土里的。她觉得自己不配,也配不上,从一开始就欠他了。 戚慈把人转过来,伸手摸着她残留着红晕的娇美脸颊:“该是我感到庆幸,你当初遇见的人是我,求助的人也是我。否则明珠蒙尘,你落入他人匣中,我会疯的。” “不过万一错过了也没事,我会把你抢过来,我们早晚也会在一起。”戚慈弯了弯唇角,“谁让我们是天作之合,你能爱上的人,只有我。” 霍忍冬沉迷在他的笑容里,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亲了亲他的唇角。戚慈眼睫一颤,继而慢慢靠近,用唇碰了碰她的脸颊。 “教你一个修炼法门。” 霍忍冬有点愣:“现在?” 他起身,双臂撑在她枕头两侧,压低声音,强悍的气息将她完全覆盖包裹。两具身体紧贴纠缠,床帷摇动,潮湿升温。 “教你双修,如何化用我的元阳……” 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双修,符合天道。 霍忍冬体质特殊,当初韩家人看准了她的八字要炼制成丹,其实作为双修伴侣也是绝佳人选。 但因为她和戚慈的修为实在差得太多,这一场双修,彼此都大有进益。 再加上他们身处圣树之心内部,圣树是木属性先天灵物,至纯至善,戚慈身上的瘴毒直接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再无半分纰漏。 两人耳鬓厮磨了整整三天,再重见天日时,霍忍冬差点都没找到路怎么走。 她站在恢复松软的土地上,望着晴空万里的天气,深深呼吸一口气,从头到脚都舒服了。站在身后的人上前半步,轻轻牵过她的手。 有人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挥着手冲过来:“——霍姐姐,你们终于出来了!幸好你们没事!” 宋瑜穿着身农妇一样的粗布麻衣,脑袋上还用布巾包裹头发,显然是脚踏实地做了三天的活,完全没有一点大小姐的样子。 她三两步跑到他们跟前,跟霍忍冬亲亲热热说了两句话,忽然惊喜道:“咦,姐姐,几天不见你修为大涨,是在息壤下遇到了什么大机缘吗?” 话说出口,霍忍冬直接愣住。 圆房后她因为戚慈元阳的补益,一口气到了筑基大圆满境界,算是半步金丹了,就差渡劫的临门一脚。 可没曾想宋瑜会把双修的事光天化日就这么说出来。 难道她要回答,是睡男人补出来的修为吗? 霍忍冬瞥向戚慈戏谑的目光,又闹了个大红脸,“咳……你早晚会知道的。” “我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难道这机缘是可循环的,我也能遇到?”宋瑜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丝毫不顾及旁人尴尬的反应。幸好这时候宋幻几人也赶了过来,才勉强终止这个话题。 几个男人也都是农夫打扮,宋幻手里拄着个和形象不符的锄头,指着不远处一排小木屋道:“戚前辈,村民们都醒了,果然是圣树关键时刻救了他们,只不过我们来得太迟,树干都烧毁了。” “这三天大家先造出了几栋木屋供所有人休息,之后再慢慢恢复家园。只不过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家当、农田、牲畜之类的算是付之一炬了。” 黄镶愤恨地握拳:“若是知道是谁,定要上门去找才对!” 霍忍冬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山坡和田地。几天过去,地皮上只有一层毛茸茸的草根,树梢几乎无一点绿意,原本如桃源的村子已经只剩下个壳。 但,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一颗莲子大小的翠色玉珠。 这是昏迷后圣树送给她的‘圣树之心’,内里蕴含蓬勃的木系灵力,是比鉴水、业火瞳鱼、落日熔金、息壤还要高级的先天灵物。 霍忍冬蹲下身,将手里的圣树之心放在息壤上。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扑通”一声的心跳声。 随后,从小小的玉珠内涌出一股力量,以这个点为圆心,迅速朝周围扩散开。这股力量到达的地方,草木植被重新发芽,就连已经枯萎烧干的圣树,也长出了新的枝丫。 这力量是——生机。 日落西山,所有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在简陋的木屋周围烤火做饭。 炊烟袅袅。 虽然无家可归、牲畜尽失,但意外的是村民们并没有丝毫抱怨。 老村长说,他们和圣树命运与共,既然命中有此一劫,安全渡劫后未来只会是一片坦途。 “他们倒是比某些修士看得更透彻。”戚慈嘲讽道。 两人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被烧毁得一塌糊涂的密林。 霍忍冬回头问:“你是不是知道是谁烧了圣树村?独孤易想要逼你做什么?” 戚慈捏了捏她的脸,语气平静:“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一旦被正道知道他们一直在破坏封魔印谋取黑域利益,他们就完了。” “既想要我保守秘密,就要让我永远闭嘴。最好是在死之前,还能替他们背上黑锅。”戚慈冷淡道。 霍忍冬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么恶毒,是谁?” 男人垂眸:“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霍忍冬情急下直接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垫脚往上亲。但因为两人身高差距过大,她只能亲到他下巴。 可在即将亲到之时,戚慈突然弯腰,于是两人唇瓣相触,巧合下又接了个吻。 唇舌吮吸的水声让人脸红心跳,半晌后两人才分开。霍忍冬把脸藏在他宽阔的怀中,偷偷看向四周,幸好大家都在吃饭,没有旁人过来。 “现在可以说了?” 戚慈回味了一下,勾勾唇,在她耳边缓缓说出三个字。 霍忍冬表情一变:“怎会……?他可是天衍宗的掌门,门派上下修为第一人啊!” 戚慈冷笑:“怎么不会?我这师兄虽然是师父座下大弟子,但师父不止一次说过他脾性不正、道心不坚。” 若不是冲恒尊者意外亡故,天衍宗也不会是曹明镜说了算。 “知道我和圣树村羁绊之事的人,只有天衍宗的人。他敢下狠手,就说明已经肆无忌惮。”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衍宗变天了 天衍宗·天香峰 一名元婴期女修盛装打扮坐于上首,座下围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徒孙。 杜红:“现在桃花谷上上下下死得干净,李颜和邹凌海相继暴毙,我们天香峰离得最近,桃花谷的地界就应该让给我们!他寻芳踪竟然敢跟我抢?” 如今李颜毙命,天衍宗来不及悲伤,几个峰之间又是一番争夺利益的明争暗斗。杜红在如今剩下的几个元婴长老之中,岁数不算最长,实力也不甚突出,就是脾气最大。 她的徒弟秦秋水劝阻道:“师父,您就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李颜道君修为深厚,怎会突然陨落。邹管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在自己屋里跌死!” 杜红嗤笑着,把玩自己指甲上的朱砂蔻丹:“谁知道他们师徒两个私底下弄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桃花谷的破落事又不算少,现在这块肥肉,我们天香峰势在必得!” “不行,我要去见掌门师兄,绝不能叫寻芳踪的抢了先。”杜红说走就走,召出飞行法器就直奔掌门所在的鹭泽,秦秋水在身后拦都拦不住。 一路上,杜红心里其实也有几分疑虑。邹凌海贪生怕死,最为小心谨慎,却忽然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洞府里。 莫非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 因陨落了桃花谷一脉的诸多修士,天衍宗实力大伤,在白玉京四大宗门里的排位摇摇欲坠,若不是千机阁出了绿松石的事人人喊打,恐怕早就跌下神坛了。 现在,天衍宗只是勉强维持体面罢了。 杜红一路心事重重朝鹭泽飞去,掌门所在的山峰没有人烟,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小弟子。 她也没有通报,横冲直撞上了大殿,毫不客气地坐下,朝着帘幕后的老头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师兄!他寻芳踪已经占了两座山头,凭什么桃花谷也归他?” 曹明镜好像是在焚香,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日日焚香,闻言慢条斯理道:“桃花谷种植蟠桃,寻芳踪分管田事,他不管莫非还让你来管?” 杜红气得直接站了起来:“师兄,你老糊涂了?” “我可是你的亲师妹,天香峰虽然没管过田事,但他寻芳踪的长老可是外来修士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亲疏远近?当年师尊可是亲口告诉你,做了掌门也要好好提携师门一脉!” 曹明镜焚香的手一顿,鸡皮似的脸抬起,一双眼白多黑眼球少的眼睛望向对方:“……原来你还记得我是掌门。” 杜红一愣,还在想曹明镜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觉得喉口一凉,旋即便有难以忍受的剧痛感倏然生出! 她下意识想要大叫,然而张嘴竟然便有大口鲜血喷涌而出,而她只有口中可以发出喑哑的嘶吼,却分明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曹明镜分明没有动弹分毫,他一只手握着照天镜,另一只手握着香篆,可他只是这样优哉游哉地坐着,就硬生生用镜光将杜红的喉咙给割开了! “嗬——嗬——你——!”杜红捂着喉咙,目眦欲裂,一步步后退,把屋子里原本的装饰品都撞倒一地。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朱砂蔻丹和雪纱法衣,触目惊心。 对于元婴修士来说,割喉、断肢之类的伤都是体外伤,有无数灵药可以将养修复,不至死。然而对于已经是一峰之主的杜红来说,这样的痛,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经受过了。 而比起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来说,心里的震惊和恐惧才是真的。 曹明镜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这位骄纵师妹脸上惊恐的表情:“你这颐指气使,肆无忌惮的脾气早就该改改了,你还以为你是师尊最爱护的女弟子?” 他颤巍巍站起来,枯瘦的身体一步步逼近,沙哑苍老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十分刺耳:“冲恒死了一百多年,早就无人可以护佑你了,师妹?你们只是本座的狗。” 他挥挥手,泼洒一地的鲜血就被除尘术清理,曹明镜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个笑容:“师妹受伤了,不如就在师兄这里养伤吧,如何?” 鹭泽的殿门徐徐关闭,殿外,一泓镜湖平静无波,连人影也无。杜红还可以动,但她的喉咙被割开,暂时无法发声求援。轮法力,她也绝不是曹明镜的对手。 那一瞬,杜红觉得这位垂垂老矣的掌门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一只正被放血的鸡。 * 秦秋水和司宏阔师徒俩在天香峰的洞府里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杜红回来,她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妙。 不待仔细考虑,秦秋水拿出一个储物袋塞给徒弟,把他往门外赶:“阔儿,你现在马上带着门派信物下山去日月宗求助!谁叫你都不要回头!” 司宏阔揣着东西傻眼:“师父你在想什么呢,师祖不会有事的,她可是元后修士啊,我们去日月宗求援干什么?” 秦秋水急不可耐:“你不明白……还不快去!” 司宏阔摸不着头脑,他被自家师父赶着下山,急匆匆来到宗门入口处,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巨大的符文闪烁,在宗门八个方位分别落下一个金字印章,透明的结界缓缓升起,在头顶汇聚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防护罩。 飞鸟难入、攻击无效。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全部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这恢宏的景象。 “这是什么东西?” “没见识了吧,这是护山大阵!几百年都没开启过的。” “什么情况,是有敌人进犯吗?” “怎么回事!我出不去宗门了,我还有要紧的任务没交呢……” 司宏阔站在一步之差的门派白玉牌楼前,看着不少人在那里捶打透明结界,却怎么也无法出去,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从胸口蔓延四肢。 师父的预感没有错,天衍宗真的要变天了。 护山大阵是守护宗门最强大最精密的阵法,共有例外十八层,唯有一宗掌门可以有钥匙开启。 开启一次大阵便要耗费万千灵石,用尽阵盘积攒的灵力,因此门派密传,只有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能开启护山大阵。 曹明镜口中默念着什么,他将双手从鹭泽边的一块巨石上收回,看上面光华转现,俨然是已经正式开启了。 殿角,还没死的杜红刚刚勉强止住了喉咙的血,她震惊地望着笼罩住整个宗门的结界:“你疯了吗!这可是护山大阵,你现在随意开启,未来百年,天衍宗都无力应对外敌了!” 曹明镜哈哈大笑,他张狂地转过身来,背后是无数金色符字闪烁在天空,须发飞扬。 “门派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门!” “本座身为天衍宗第一人,是门派的顶梁柱,如今本座手术将近,还有什么情况是比延长本座寿数更紧迫的吗?” 杜红愣住,嘴唇开合着却说不出话,她浑身颤抖,拼尽全力想要往后退去。 曹明镜寿数将近这个事情,人尽皆知。其实按照道理,他早在几十年前就该坐化了的,可这个老头生生拖延到现在。 大家以为是他修为高深、天道眷顾,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如此。 杜红脸色煞白:“桃花谷死绝了,莫非是你干的。” 曹明镜透过手中的照天镜,肆意欣赏全宗上下不同人的表情,随口回答她:“他们能为本座修为添砖加瓦,是他们的福分。这也是你们的福分啊。” 杜红低下头,不说话了,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下。 师父说过,护山大阵一旦开启,宗门不进不出,十八道结界会保护所有人不受外敌袭击。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曹明镜根本不是为了抵御外敌,他是在做一个囚笼,困住天衍宗上上下下所有的人。 这几千人,到最后都会成为这个元婴大圆满修士的养料。 谁也不知道,天衍宗会毁在掌门手里。 「又二阳了,虚弱……」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瓮中之鳖 护山大阵开启得猝不及防,有的弟子原本约好了一起下山做任务,结果有的人被困在结界外头,有的人被困在结界里头,一拍两散。 许多弟子隔着一道透明的结界望洋兴叹,不少人被耽误了事情,气得直骂街。 司宏阔也在拥挤的人堆里,他四处瞅了瞅,发现了曹骏。 两人很快碰面,曹骏看他手里的玉牌:“你要去哪?” 司宏阔抹了把脑袋上的汗:“杜师祖去寻掌门道君许久未归,我师父突然变脸,让我下山去日月宗求援,可还是晚了一步,护山大阵突然开启,我们谁也出不去了。” “为何要求援?” “我也不知,只是师父说大事不妙,她好像知道什么内情。” 两名少年商量了一些细节,曹骏沉吟片刻,“掌门……”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师父的情景,也和他口中杜红道君的情况类似。 他和师父都是曹家分支,算起来和掌门有些血脉联系,拜师时也是直接入的鹭泽。 白素真君天赋异禀,是少有的天生剑骨。有这天赋的修士全宗唯有两人,另一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慈惠道君戚慈。 “你师父白素真君么?”司宏阔疑惑,“可你师父不是一直在闭关修炼么,已经三十年之久了。” 修士的三十年其实不算什么,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可曹骏面色难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师父说要去找掌门道君论道。再后来等我下了课,就看见师父洞府大门紧闭,侍童说是闭了长关。”这一闭关就是三十年未见。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全是疑点。师父很疼爱我,不可能连这种大事都不通知我一声。” “而且当时师父只是金丹后期,还没到小境界突破之时,无病无痛的,闭什么长关。”曹骏眉头紧皱,神色阴郁,“你方才说杜师祖,我又想起了最近不明原因陨落的李颜道君、邹掌事。” 司宏阔震惊:“我师父说大事不妙,莫非就是指这个?高阶修士们不明原因的意外陨落?那你师父岂不是……生死难料。”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人头攒动的白玉牌楼:“掌门到底想做什么?” 天衍宗被护山大阵笼罩,外头的宗门听说了动静在看热闹,里头的人却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课舍暂时休学,练武场、藏书阁、食堂里的人尽数涌出,大家都好奇地张望着这呈拱形包围住自己的结界。 “是真的不出不进?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没看见有外敌来攻打宗门啊,是不是掌门误触了阵法?” “你当护山大阵是你家的除尘术啊,那么容易被误触。” 众人叽叽喳喳争论不休时,云迁真君带着一众人分开人群,匆匆赶到入口处的牌楼下方。 大家看见那些躺在竹担架上的伤员,纷纷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几个月之前,寻芳踪的一队筑基修士在外招收新弟子时,忽然撞见黑域裂隙,尽管殊死战斗但仍死伤惨烈。听说外出了三十名筑基弟子,回来的只有十二个,而且还个个身怀重伤、几乎濒死。 云迁是霍忍冬的便宜师父,他性格老实,是出名的老好人,可今日他一改常态,硬气地走到牌楼跟前。 他试探了一下结界的强度,确定自己真的无法出去,不由面露绝望。 旁边有弟子劝阻:“真君,我们都试过了的,护山大阵确实不进不出,请回吧。” 云迁摇头:“可我必须要出去!寻芳踪这十二名弟子身染瘴毒,我已和逍遥门约好了龙脉灵泉,务必要带他们出去用灵泉疗伤。若是耽误了时间,他们就没救了!” 周围弟子们面面相觑:“这……” 担架上的弟子们气若游丝,情势已逼得云迁急不可耐,话音刚落,他忽然从袖中召出一件闪着金光的法宝,抛至头顶。 “劈山神斧——!” 金色的斧头缓缓变大,然后用尽全力撞向透明的护山结界。霎时只闻“咣”的一声,斧头被弹了回来,但结界表面也出现了一道渺小的缝隙。 云迁有了希望,刚准备全力施展第二下,一只近乎虚无的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整个人身体猛地一顿,好像完全被那只手把握了似的,一动不能动。这种差距,来源于两人巨大的修为鸿沟。 一道苍老的男音轻轻在他身边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也很淡,仿佛远在天边,也仿佛近在眼前。可便是听到这样的一声,原本围在云迁附近看热闹的其他弟子们,都后退几步,恭敬地低下了头,纷纷下拜道。 “参见掌门道君——” “参见掌门——” 曹明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他拍了拍云迁的肩膀,面容慈祥而和蔼:“是你想要破开护山大阵?我记得,你是那霍姓小姑娘的师父……” 云迁感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立刻抱拳告罪:“见过掌门,晚辈寻芳踪云迁。晚辈知道掌门有远大考虑,无意冒犯掌门旨意,只是情势紧迫,晚辈不得不如此行动!” “掌门请看,我寻芳踪弟子十二余人,皆中了黑域裂隙的瘴毒,如今危在旦夕,可这护山大阵开启后不进不出,实是耽误十几条人命啊!” 云迁说着,单膝跪地恳求道:“还请掌门道君暂时开启阵法,放我等伤员下山救治!晚辈铭记于心!” 曹明镜捋了捋胡须,点头看他:“你是金丹修为,看脾性倒是个心善的,这关头竟还心系他人。” “可本座开启护山大阵自有目的,是绝不会中途关闭的。” 云迁脑袋一热,问:“为什么?” “因为……”曹明镜目光怜悯地看向他,忽然伸出左手,一掌擒住了云迁的脑袋,目露凶光,直接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本座不会让到手的猎物跑掉。” 话音落下,从云迁的四肢涌出大量白色雾气,那些肉眼可见的修为法力化为气流,一股股迅速地流向曹明镜抓着他的左手。 这一幕太过诡异,仙风道骨的老头强吸旁人修为,而被抓住脑袋的云迁双腿乱蹬,竟然毫无反抗之力。他的脸色从正常,一瞬间变成死灰色,眼珠上翻、口舌外漏,很快就露出了死相。 周围的人全都被震惊到鸦雀无声。 而就是在这反应不过来的几息时间,云迁的修为已经被吸取得差不多了,他干瘦的躯体不再动弹,从四肢到躯干,正一寸寸化为齑粉。 被风一吹,粉末扑簌簌落了一地,只留下一件半新不旧的法衣。 “呼。” 曹明镜收回左手,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副陶醉的神情。与之相对的,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甚至发髻上有一缕白发都重新变黑了。 曹明镜看着地上一堆没消失的衣服,叹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修为被夺、身体化为灰烬,一定很痛苦、很难过吧?” 曹明镜脸上尽是长辈对晚辈的悲悯,但他拂了拂衣袖,眉眼却忽然舒展开,“云迁,你为我延年益寿,这份孝心,本座领了。” “……”司宏阔和曹骏就站在附近,闻言浑身发冷。 什么孝心?分明是他恐惧自身寿数到头,滥杀无辜! 这下这护山大阵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了,他利用门派阵法做一个杀人的修罗场,把门派上下所有人当做了祭品! 弟子群里传来一阵尖叫声,然后众人如潮水般四散逃去,给曹明镜周围留下一个十几米宽的真空地带。 “啊啊啊死人了!” “被、被被吃了……” “云迁真君就这么死了?” “快去找戒律堂!” “凶手是掌门,宗门上下谁是他的对手?” 眼见掌门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手杀人,恐惧的气氛在蔓延。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对于门派的信任,对长辈的恭敬在坍塌。 “放心吧,本座对你们这些筑基、炼气的小娃娃没兴致。”曹明镜心情极好地捋了捋胡须,嗤笑道,“简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转过身,把目光对准了在场的另一名面生的金丹修士身上,后者浑身一哆嗦,简直如芒在背,他几乎是用了最快的速度逃离。 可护山大阵宛如一口锅,把他们当做瓮中之鳖扣在山门里。 天衍宗再大,也只有这几座峰能藏。更别提掌门的本命法器是照天镜,可观四界、见八方。 再逃……能逃去哪里? 第一百五十章 抓鬼游戏 一夜之间,天衍宗从白玉京第一大宗门变成了第一大人间炼狱。 这修罗场却并不是来自外界的,不是什么魔修,不是妖兽,不是鬼军。 ——而是天衍宗内部自己给予的。 “救命!救命,我要下山,我不要拜师了,放我出去!” “灵石、灵石,都是我的……” “俺就不应该有修仙的梦,娘!俺不想死!” 有人在结界旁捶胸顿足,痛哭哀嚎;有人趁乱抢夺财物,收敛金银;有人吓得六神无主,几乎失去理智,只能随大流到处狂奔逃命。 宗门原本用来闭关的静室人满为患,因这里有小型阵法,只有内部才能打开。弟子们仿佛找到求生之路了似的,一股脑往静室里挤,但也不可能全部挤下。 有人只能大叫:“没有地方是安全的!你们以为这阵法可以挡得住掌门吗?!” “比起关在静室里等死,不如到处逃命才有一线生机!” 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小弟子们互相看看,有的人龟缩在静室内打死决定不出去,有人东躲西藏,抱着侥幸心理。 但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抓鬼游戏。 唯一的‘鬼’因为吞噬了好几名元婴、金丹期修士,疯狂收敛法力,他的修为已经无限逼近化神期,进入了一种“假化神”境界。 曹明镜原本就已经在宗门上下全无敌手,如今更是以修为一力碾压。 司宏阔打定主意回天香峰找师父会合,曹骏和他一起。两名少年没有走大道,而是选了林间偏僻难行的碎石小径。 司宏阔蹲在一处树根下面,脸色难看:“师父一直联系不上。” 莫非也已经遇害…… 曹骏安慰他:“秋水真君事先知道一些内情,应该提前逃走了,无暇联系你。” 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司宏阔深吸一口气,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天香峰走去,为了防止吸引到曹明镜的注意力,他们连御剑都不曾。 天衍宗一共有七座支峰,占地面积极大,驻地内有山川和小湖泊。全盛时有十几位元婴道君坐镇,势力惊人,目前只余下不到六人,还不知道有几个正死在半路。 他们赶路时,天上偶尔会爆发一阵战斗的火光,高阶修士威压的碰撞让小弟子们呼吸困难、四肢发麻。 曹明镜与元婴长老正展开殊死搏斗,他们毫无顾忌地释放法力,司宏阔差点跪在地上。还好有曹骏拉了他一把,二人蹲下身,敛气屏息把自己掩藏在乱石堆下面。 剧烈的火光和冲击力将周围的树林都震荡不已,战斗中的人或许没注意到底下不远处还有两个筑基期的小蝼蚁躲藏着。 司宏阔屏住呼吸,依稀听见了戒律堂元婴长老暴怒的声音。 “我们师兄弟几人几百年的情谊,你竟要如此赶尽杀绝!曹明镜,没想到你会贪婪至此!你难道忘了自己还是天衍宗的掌门吗?!” “冲恒师父当年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这个魔头,我和你拼了!” 戒律堂道君是天衍宗出了名的暴脾气,实力也是一顶一的。司宏阔心里咯噔一声,他抬头一看,果然见一个巨大的大罗佛手正劈头盖脸压下来,赫然是戒律堂道君的成名招式。 虽然大罗佛手并不是朝着他们,但难免殃及池鱼。 “快躲开!”司宏阔根本来不及逃跑,只能和曹骏往碎石堆下头的坑洞一跳,下一秒“轰——”的一声巨响,碎石翻滚,噼里啪啦砸在头上身上,要不是有法宝护身,两人早被活埋了。 一直等到动静平息,司宏阔和曹骏灰头土脸从石堆爬出来,对视一眼,庆幸自己在大能斗法中捡下一条命。 林中已经恢复平静,只留下一地战斗的狼藉。并没有看见尸体,曹明镜和戒律堂道君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清楚是谁胜了。 可看依然笼罩全宗的护山大阵,料想曹明镜应该没死。 天衍宗已无正常秩序,所有弟子和掌事们都作鸟兽散,四分五裂不知各自躲藏在什么地方。 现在更危险的反而不是他们,有元婴期修士做出头鸟,其余的修士倒还有喘息之机。但一旦被曹明镜抓住,也意味着毫无抵抗的死亡。 溪洞天药田里,某一处隐蔽的山洞。 一名金丹修士正潜伏在洞口,小心翼翼往外张望。洞口里外三层堆满了阵盘、阵旗,都是高品质的法宝,如今却只求它们可以隐匿踪迹,不要叫‘鬼’发现。 那金丹修士确定了周围无人,小心翼翼挪回洞中,叹气:“到底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这周围只有药田,这处洞穴以前是用来堆积秸秆的,少不了有股陈年累积的腐烂味道。 放到过去,这些金尊玉贵的真君和真传弟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可如今,只有这些被人遗忘的地方才有活命的机会。 另一名金丹期掌事摸了摸怀里亮着的传讯玉符,好像攥着最后的希望:“天衍宗被封,外头应该已经听见了风声。我又和家族求援了,白玉京会盟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只需要等待。” “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 “掌门狼子野心,竟然无一人看出来。” “或许有,只是趁早被灭口了罢了。” “哎……暂且等待吧。索性还有元婴道君们可以一敌,咱们还是安全的。”先前那金丹修士说道,哭丧着脸。 坐在靠墙一侧的秦秋水冷笑着:“可惜我们有命逃,没命等。” “你说什么?” 秦秋水:“你以为曹明镜会这么仁慈,只杀元婴修士?你以为他现在的寿元,真的能熬过化神雷劫?” 她望着天边如肥皂泡一样把众人笼罩的护山大阵,面容哀戚:“我师父已经死了。接下来就会是我,直到他吸光宗门所有的人。” * 天衍宗外,白玉京的其他宗门都怔然地看着天衍宗护山大阵开启,然后把像口锅似的,把所有人困住,不进不出。 他们听闻了里头惊世骇俗的炼狱境况,用尽一切手段企图打破大阵。全白玉京闻名的阵法师都凑在了一起,连夜研究如何终止阵法。 但只得出一个结论:护山大阵是天衍宗掌门所控,唯有一宗掌门才可关闭。 “那就挖地道,挖通地下进去总可以了吧?” “传送阵呢,用一个传送阵连通里面如何!” “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儿啊!我儿还在里面生死未卜!” “曹明镜这厮简直是畜生——” 众人怒骂的同时,也有人心中悄然生起了茫然和疑问。 仅仅是因为寿数将近,想要破境就可以干出拿全宗抵命的事,可延长寿数的办法不止一个呀!天材地宝、神级法器…… 曹明镜当了几百年的掌门,要多少机会有多少机会,为什么不偏不倚,是今天呢? 这么多的修士堆砌起来的修为,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真的不会被撑爆吗? 有人喃喃:“莫非天衍宗还有什么隐藏的大秘密……” 正在这时,宋瑜等人赶了回来,她大声叫道:“有!他们一直在破坏封魔印,利用黑域内的魔兽内丹敛财!天衍宗、千机阁、银海书斋、墨玉丹,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关联的!” 众人咋舌。 日月宗的宋宗主走出来问:“瑜儿,你有证据吗?” 宋瑜急吼吼拿出留影石:“爹,是我们亲眼所见,封魔印有松动,而曹明镜派来的下属手里有用不完的瘴毒!” 宋幻、黄镶等人也纷纷出言。 白玉京各门各派的掌门人今天再三受到惊吓,只觉得心脏都不好了。 “封魔印……还以为曹明镜只是贪婪,没想到他根本想拉天下下水!” “黑域一年比一年活跃,并不是因为我们疏于防备。而是天衍宗一直在吃里扒外!” “现在来看天衍宗内部也是受害者,曹明镜一人得益而已。” “他还有多少同党,莫非你也是!?” “你少污蔑我!” 白玉京会盟也出现短暂的混乱,大家互相质疑、互相诋毁,生怕内部还混着恶人。 有修士哀叹一声:“年年为了封魔印死去的修士又何止千百。曹明镜此举,造孽啊。” “还有百年前灭族了的戚家也是全部死在了黑域,家主好像还是曹明镜的师弟吧……” 疑惑与议论纷纷,却听一道声音倏而盖过了所有纷纷,一字一句清晰响起。 “我父亲母亲是冤枉的,他们行得正坐得端,至死都是为了正道,绝不会和黑域产生什么苟且。”戚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出来,面色如水,“我戚家上下全是被曹明镜害死!这个名,正的太迟了。” 有人猛地怔忡,与周围相熟之人交换眼神,也有人陷入沉思,只觉得不知为何,心头悸动。 戚慈的手在他话音才落时,便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再侧头看过去一眼,眼底已经有猩红。 还是宋宗主站了出来:“慈惠道君,当初戚家的惨案已经难追,我们白玉京会盟会为你父母沉冤昭雪。只是如今天衍宗正逢大难,还请你为曾经的同门出手相助。” 其他几个宗门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开口,大抵意思都是悔不当初,瞎了眼之类的告罪声音。 所有人都等一个回应。 戚慈眼底的光灭定,他的眼瞳短暂地被愤怒光芒照亮,却又旋即黯淡下来。 他听着其他修士的话语,唇边慢慢有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当初戚家全族战死,无一人帮我父母说话,如今却要我去救他们。” 看见别人难看的神色,戚慈笑着说:“我倒也不是非要见死不救,只是想给族人讨一个公道,问一个问题。” 霍忍冬没有问他要问什么,她听着戚慈的声音,眼底的那些恹恹终被洗刷干净,她握住了他的左手。 戚慈抬起右手,拔出雷刑剑。 紫色长剑出现的刹那,他所有的脆弱和愤怒都荡然无存,站在众人视线中的,依然是那个有天下第一剑盛名的天衍宗师叔祖。 戚慈握着霍忍冬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侧,开口:“这修真界,到底是谁说了算?是大能、是白玉京会盟,还是芸芸众生。” “这个问题需要你们好好想,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人需要杀。” 「已经进入完结倒计时了哈」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掌门印鉴 杀一个人,不必指名道姓,自然是指曹明镜。 笼罩天衍宗的护山大阵宝光闪烁,无论是什么法宝击打在上面,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不出一会就会消失无踪。只要有地下灵脉在的一天,护山大阵就不会消亡。 而无数人的目光追随那对男女而去,终于见他们停在了上山的牌楼前。 一身白衣的霍忍冬靠在一袭黑衣的戚慈身旁,两人身形单薄,和众多白玉京会盟的修士一比,好像孱弱无比。 那么多人都想不出办法,他一个毛头小子,真的能破开护山大阵? 既然大阵只承认掌门,那就给它掌门。 戚慈单手提着雷刑剑,目光怀念地看着剑身:“青霄玉是我母亲的遗物,而这把雷刑剑,是师父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我在师兄弟十几人里年纪最小、修为最低,师兄师姐们都很不满,为何师父会把本命佩剑留给我。现在想想,或许是为了今天吧……” 雷刑剑身亮起宝光,倏地飞上天空,剑尖划出流畅的弧线,在天空连成一个复杂莫测的图腾,直直朝着护山大阵飞去! 下一刻,原本宛如龟壳般牢固的结界,被图腾触到的瞬间,立刻凹陷出一个缺口,戚慈和霍忍冬很顺利地飞了进来。他们两人好像身带金光,在阴云笼罩的天衍宗上空带来一束新生。 无数躲藏在炉灶下、山洞里、树根间的弟子们全都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一束打破结界的金光。 灰头土脸的司宏阔和曹骏二人缩在树林里大气也不敢出,此刻人人自危,哪有平日里天之骄子的自信。 他们甚至做好了自己今日会死在这龟壳里的准备,可没料到,竟然有人打破结界进来了,这结界竟然是能被打破的吗…… 当他们看到那人杀上山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他们从未有这么高兴的时刻! 这时谁也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以杀入道,他到底是不是克死全族或者身负杀孽,弟子们只是全都热泪盈眶地站了起来,欢呼雀跃着挥舞手臂。 “师叔祖——” “是师叔祖来了!他来救我们了!” 躲在山洞里的金丹修士们也听见了这动静,因为离得太远,他们没认出来人的面孔,但那相携的男女身影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对象。 “是他啊,”秦秋水松了口气,“终究还是他来了。” 旁人:“是慈惠真君?” 秦秋水:“早就是道君了。” 旁人咋舌:“竟然如此天赋异禀吗……” 而在鹭泽山巅,正在掌门洞府里打坐的曹明镜陡然睁开眼,他吸收了好几个元婴修士的修为,丹田气海充盈,此刻面孔已经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 他手掌猛地一拍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双目所及之处,天空顶端的结界被从外破开一个小洞,一眼就能看到有人穿透了结界。曹明镜眉头一皱,手掌拂动,再次启动护山大阵,将刚露出的缺口补齐。 “不——放我出去——” “别关!” 在诸多弟子的哀嚎声里,结界再次变得密不透风。 “呵呵呵。”曹明镜冷笑着,但他显然也是被激怒了。他算无遗测,算了那么多年,谋算了无数的人。他也算到了戚慈会来宗门,但唯独没有算到…… “冲恒那老匹夫竟然留了后手,他竟然把掌门印鉴留给了你!” 冲恒死的时候他才多大?戚慈那时只不过是个刚刚筑基的黄口小儿!他能懂什么?他凭什么拿着掌门印鉴! 曹明镜发髻散乱,半黑半白的须发纷飞,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他一手持着照天镜,一手呈爪状往下虚虚一抓,竟然一口气就抓到了好几个莽撞冒头的小弟子们。 在绝对的修为差距面前,他仿佛抓鸡似的将这些筑基、炼气的小弟子们提到半空,看着他们无力地挣扎和恐惧地尖叫,有的甚至还吓晕了。 曹明镜被这强者绝对掌控的场面取悦了,他眯着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戚师弟,你能压制瘴毒神色清醒地走到这里,师兄格外佩服。” 戚慈:“别叫我师弟,师门上下没有你这样的恶人。” 曹明镜发出一声气音,他被气笑了:“恶人?哦,你是说当初的戚家人吧。是啊,你的父亲母亲、家族中人,他们全都是枉死的!是我动的手脚没错,可凶手不止我一个呐!雪崩时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天衍宗上上下下的修士,他们全都该死,他们都不值得你救啊。” 曹明镜指着被困在半空的弟子们:“他们的师父、师祖,当初也曾欺辱过你,对你戚家的污名视而不见,仔细说起来,你比我更应该杀他们呢!” 戚慈听见曹明镜的话语,唇边慢慢有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而还活着的天衍宗诸人,脸上则带了恐惧的战栗。 就连霍忍冬也有些怀疑,戚慈会不会对天衍宗众人怀有恶意,就听他冷冷开口了。 “杀他们?我倒是没兴趣。” “但是你,我是一定要杀的。不光是为我爹娘和族人报仇,也是为师父报仇,为圣树村报仇,为你滥杀的众多无辜报仇。” 戚慈伸手一招,悬停在天空的雷刑剑再次回到他掌心,璀璨的金光化为紫色雷光,“噼啪”闪烁着缠绕周身,天空开始形成雷云,轰隆隆的。 曹明镜脸上松弛的肉皮颤抖着,他扭曲的五官已经无法维持仙风道骨的神情,说来也奇怪,明明外表在变年轻,他的脸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门派呕心沥血,用半生才将天衍宗培养成白玉京第一大宗。我之功高盖世,你有何资格置喙!可为何,为何冲恒他还是不信任我?还是看不上我?!” 曹明镜抓着自己胸口:“就因为我资质普通,不及你们天生剑骨……” 他苍老的手颤抖着,但很快又露出一个贪婪的冷笑:“天生剑骨?快了快了……白素的剑骨被我取了一半,再加上你的这一半,我就能拥有无可匹敌的肉身。” 曹明镜张开双臂,风将他的头发、衣袍吹得乱七八糟,他大声道:“再加上这全宗人的修为,就能将我一人造成人神!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冰冷的风将老人的声音吹散,戚慈垂下眼眸,声音漠然:“师父当年说的果然没错。” 曹明镜挑眉:“那老匹夫说了什么?” “他说你懦弱无能,心窄善妒,不堪大用。”戚慈表情戏谑地看着他,“若我父亲尚在,这位子怕是轮不到你。” 曹明镜闻言一愣,下一秒瞬间暴怒,嘶吼着:“他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千剑如林 曹明镜出手的一刹那,仿佛所有天地万物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只剩下了他手里穷尽无极的照天镜,而只要被那镜光照射到,便会被穿透身体,继而化为齑粉。 在悄悄注视这边动静的修士们在这样纵横睥睨的镜光力,不由自主地闭目后退,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好躲避那无孔不入的光线。被曹明镜吊在半空的小弟子更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然而他们目之所及,却惊讶地发现,戚慈不闪不躲,竟直直持剑迎了上去。 “镜光再强,不过转移。你之辉光,可比日月?” 戚慈握紧了霍忍冬的手,二人身负明光,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剑,众人就感觉有恢弘盛大的气息骤然强压下来。 落日剑和雷刑剑,一者召唤太阳,一者唤醒沉魂。 曹明镜的照天镜被极光反射震退几步,他大怒,刚要抬手打出一掌,忽然听见周围的山林、建筑忽然响起万剑齐鸣。 受前任掌门冲恒祖师的印鉴吸引,天衍宗各峰各脉的剑池、悬崖、听剑阁内,骤然万剑出鞘! 无数剑锋的铮鸣声此起彼伏,躲藏在各处的弟子们愕然望着自己的配剑,发现怎么念咒也不管用,这些剑狂躁又鼓动,就那么毫不犹豫挣脱自己的主人飞走了。 躲在山洞里的秦秋水也感觉到储物袋中的飞剑在震动不已,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本命的召唤似的,几乎要将储物袋中其他东西搅碎。 不得已,她只得打开袋口,让这飞剑获得“自由”。袋口一开,霎时便见剑鸣如长龙引颈,直直朝外破空冲去! 她抬头看,见她的剑身明亮如流萤,和其他无数人的飞剑汇聚成片,在天空连绵成一整片银色的长河。 长河当空,飞剑停下时,就如漫天繁星点点。 天衍宗数千修士,有内门弟子加长老、掌事近千人,还有无数外门修士和杂役,因此,此刻的天空中便有这许多飞剑数千柄。 寒光流转,剑色凌然,千剑如林。 它们绕着戚慈飞舞,好像在膜拜过去冲恒祖师的光辉,最后又一圈圈停下,立于他们二人身后、脚下。剑身倒转,剑柄向内,剑尖向外,悬停住了。 那些剑形态、品质、材料各异,有千金难寻的天下名剑,有十文钱一把的劣质铁剑;有装饰着无数华丽灵石的昂贵宝剑,有锈迹斑斑仿佛被遗弃多年的无名之剑;有秀而薄的短刃,也有宽重厚沉的大剑。 这些飞剑原本绝不会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地方,更应被持于无数不同的人手中,在不同的场合挥舞出不同的姿态。 然而此刻,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剑上,都有了相通的剑意。 那是霍忍冬和戚慈的剑。 曹明镜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甚至浑身颤抖:“你……冲恒那老匹夫,竟连千剑归一都交给你了!难怪、难怪我在他的洞府遍寻几日也无踪迹,原来千剑归一根本就不在他手中!” 戚慈冷下脸,无数飞剑的剑尖瞬间直指向他:“住嘴,你这孽障有什么资格提师父的道号!” 下一刻,倒转了剑尖的千柄长剑瞬间向着曹明镜的方向破空而去,后者火速翻转镜面,身体化为流光遁逃。 曹明镜刚飞回鹭泽的洞府上空,身后的飞剑群已经追赶上来。无数银色流萤划破天际,像流星带出长长的拖尾,剑鸣嗡嗡充斥着这片天地,整个鹭泽都在为这样的千剑归一而轰鸣震荡。 围观的各修士、弟子们之间“轰——”的一声,千剑组成的流星雨轰烂了鹭泽的山头,有碎石哗啦啦滚落。鹭泽山顶上曹明镜那栋出尘绝世的掌门洞府,被碾碎成渣。甚至原本覆盖了这一片天穹的黑云都被彻底驱散,露出大片天光,将此地重新照亮! 司宏阔和曹骏二人攀爬在树梢,望着被削平了脑袋的鹭泽峰,瞪大了双眼。 其他的弟子们也注视着这边。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鹭泽没了?” 在一片灰尘漫天里,戚慈没有停下,他重新举起雷刑剑,“轰隆隆”的雷光缠绕于他周身,将剑身变成蓝紫色。 如果说方才汇聚千剑的那一招已经足够让大家惊才绝艳、心驰神往,觉得不愧为这天下第一剑修士的风姿。 那么此时此刻他挥出的这一剑,便是惊艳尽褪,满心满眼的情绪都化作了恐惧和敬畏。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剑。 他本就站在空中,出剑时,剑光也是从雷云中起,仿佛周身都从劫云诞生。对其他修士来说九死一生的雷劫,他却熟悉的如同初生。 可他的剑却分明比那雷光还要耀眼,更盛大,更可怖。 “轰隆——”一声劈天盖地的雷响,那一刹那,所有人的眼中都只剩下了那道剑光。 剑气如长虹贯日,剑意如蛟龙升天,悍然入海,笔直向前。雷电司刑,破开所有的云雾,就这样向天衍宗东南西北四处浩荡而去。 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惊愕抬头,蹲在药田里的药农裹头的头巾被这大风吹跑,所有草木都被大风吹得蛰伏。课舍里无人问津的书页簌簌而动,空中的飞鸟惊叫着掠向一边,歪歪斜斜地想要落在被压弯的树枝上。 宗门内的小湖泊,平静如镜的水面被大风吹得起了波浪,前浪与后浪相撞,激起极高的水花,再猛地跌落湖面。 四道痕迹清晰的紫色细线划破长空,浩浩荡荡向着目力所穷尽处延伸而去。 天衍宗东南西北四处各有一个汉白玉牌楼,是曹明镜上位后置办下的,处处歌颂了天衍宗在白玉京的地位,每一名进出山门的弟子都可看见。 白玉牌楼给了天衍宗虚荣,它确实是第一大宗门了,可内门弟子仗势欺人,屈打成招,以权压人。掌事长老们以权谋私,相互勾结。家族势力渗透,血缘为先。掌门嗜杀成性,本性极恶。 或许牌楼会永远屹立下去,给天衍宗继续创造无数的辉煌,直到有一道剑光自天边乍现,顷刻间便轰然砸在了那高大雄伟的牌楼上! 剑意绵延千里,依然不绝,雷光轰轰,击碎黑暗。 牌楼下的灯火被剑光吞噬,原本雕刻着歌颂天衍宗诗歌的汉白玉墙壁在同一个瞬间被彻底砸断,砖块石块齐齐滚落,先是落在地上,继而往山脚下滚去,落入平民百姓间。 牌楼倾,牌楼倒。 世间从此,再无天衍宗的辉煌。 四野一片哗然,饶是站在结界外的其他宗门、门派中人也都露出了震惊诧异的表情。 “牌楼一毁,天衍宗当是重新来过。” “如此也好,往事全都翻篇……” “千剑归一是冲恒的绝招,竟然是送给了戚慈么。既如此,曹明镜那厮必是活不下来了。” 宋宗主忽然一顿,大吼着:“——等等,你们快看!” 透明如锅盖的护山大阵结界内,戚慈微微喘息着悬停半空,霍忍冬就立于他身侧,两人寻了个平整地方缓缓落地。 千剑归一是化神期的招式,对灵力耗费极大。戚慈不过元婴初期修为,他能强撑这许久,又使出第二剑,虽然剑气依然浩瀚,却到底有些断断续续,后继乏力。 霍忍冬扶着他的胳膊:“你没事吗?” 戚慈摇摇头,他目光冷冽地望着依然笼罩天地的透明结界,“若曹明镜死去,结界自然停止,现在怎会……” 忽然,他的手一顿。 电光火石之间,他瞳孔骤缩,好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俨然已是一片废墟的鹭泽山顶,被削平了的乱石堆里,忽然发出一阵刺目白光,而后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猛地击碎石块飞出来,朝他们二人落地的地方冲来。 曹明镜披头散发,衣衫碎裂,但周身竟然完好无损全无伤势:“哈哈哈哈——!只要我还是掌门一天,我就依然是全宗之主!护山大阵倾尽全力也要护我一人,就算是冲恒死而复生,你们也杀不了我!” 戚慈面色如死灰般难看,他压根没料到护山大阵还有这种功能,脑中即刻思索计策,可不杀曹明镜护山大阵就不会关闭,这分明是一个死循环! 下一刻,他眼见那老匹夫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照天镜发出耀眼光芒,打出一道强光就朝二人而来,戚慈想也没想,一个翻身将霍忍冬抱在怀中,以脊背面向攻击。 “小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衍宗为我生,为我死 霍忍冬尚没有反应过来,就听戚慈闷哼一声,随后他动作迅速地反手挥出一剑抵挡,将照天镜的攻击反斥回去。 她这才挣开戚慈的怀抱,急忙查看他背后的伤势,扒开覆背的长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照天镜的镜光看似不过是穿透了皮肤表面,带来一片红疹,实则强势地攻入体内经络,如小针一样没入经脉。若刚才戚慈没有替她挡那一下,恐怕以她的修为,便是不死,此生也要告别修仙途了。 看出她的懊悔和担忧,戚慈出言安抚:“没事,我手里有极品丹药,只要及时修复受损经脉,之后好好休息一番就会无碍。” 霍忍冬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转头冷冷望了一眼曹明镜。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老头真的有护山大阵作为后盾,她只觉得他周身气质都变了,比刚才更加疯狂肆虐。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露出这样骇人的表情,甚至比当初作恶多端的韩家人还要恐怖一万倍。 戚慈暗自调息,缓缓上前一步将她掩在自己身后,他正心生猜测,却听曹明镜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师弟,你戚家人确实令人大开眼界。”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满目疮痍的废墟里一步步走来,周身衣襟散乱,全无平日里掌门的气派,“当年你爹深受师父器重,天赋异禀,差点就当了继承人。而你同样资质不俗,我机关算尽,却还是让你得到了冲恒临死前的传承。” 他声音嘶哑地笑起来:“可惜啊可惜,尽管你们万事俱备,有天道垂帘,却唯独欠缺了一点……时机。” 话音落下,狂风四起。 曹明镜疯狂而阴暗的表情被杂乱的长发掩埋,大风将他的身影吹得像个妖怪,在废墟间张牙舞爪。 “你爹再惊才绝艳又怎样?明知黑域有异,他还是去送死了!你得了冲恒传承又如何?如今我已身为掌门,天衍宗为我生,为我死,你区区黄毛小子如何能敌我——!” 嘶哑的吼叫声里,戚慈猛地回过神来,却见曹明镜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照天镜,却不是要如法炮制再行攻击。 他们只见那如水镜面忽然发生一圈圈涟漪,好像在酝酿什么风暴,随后原本雪白的镜面倏地一暗,镜子那头竟然变成了漆黑一片,不知连通了什么地方。 平滑的镜面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刻就要呼之欲出了! 戚慈想到什么,心头警铃大作,他提剑一把就斩了过去:“你竟敢在天衍宗里放出魔兽!你真的不想让全宗人活了吗!” 霍忍冬一听这话也是浑身一震,再细看那面照天镜,果然从边缘漏出丝丝缕缕的瘴毒,要是扩散开来,不光门派上上下下的人全部死绝,天衍宗还会变成白玉京内另一块巨大的黑域…… 霍忍冬不敢再想,也跟着戚慈出手,反手一剑业火就攻了过去。他们二人一火一雷,红色和紫色交织着,一路摧枯拉朽汹涌过境,但曹明镜广袖一卷,那些火焰顺势被吸走,毫无反抗之力。 霍忍冬震惊:这就是接近化神期的修士的实力吗? 无怪天衍宗那么多元婴修士,一个接一个死于他手。可即便面对如此棘手的敌人,他们依然不得不继续战斗。 戚慈的剑气击在照天镜上,在镜边斩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但镜面水波荡漾,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曹明镜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但见镜子无恙,他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天衍宗里的灵兽修士那么多,被瘴毒污染后会变成什么样?哈哈哈!待这里变成新的黑域,整个白玉京恐怕都要沦陷!修士们还能跑,可周围的镇子那么多凡人,他们全都会沦为魔修的饵料……” 戚慈咬牙切齿:“你妄想!” 曹明镜眯着眼睛看他:“你已受了伤,就凭你?”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金光从天边射来,迅速朝他逼近。曹明镜在电光火石之下一个侧身,避开了那道偷袭的金光。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支箭。 下一刻,接二连三的金箭再次袭来,像箭雨将他一步步逼退。同时,从周围的林间忽然冲出数道身影,以合围之势把曹明镜团团围住。 “大日如来掌!” “泰山金钟罩,将他困死在里面!” “天女散花剑!” 各式法宝、剑招和法术齐飞,竟是原先蛰伏起来的元婴修士、金丹修士都冲了出来。 有了他们打前阵,戚慈暗舒一口气:“曹明镜要放出魔兽,天衍宗不死也残,他们终究是躲不住了。” 只见那用出金钟罩的修士,不停双手合十在口中默念什么,与此同时,曹明镜周围一丈宽的空间,被一个巨大金钟的虚影罩住,他竟动弹不得了。 “刘兄,此宝有效!”众人欣喜。 可曹明镜在里面试探着攻击了一会,发现实体刀剑对金钟罩全无反应,他冷笑一声,再次祭出照天镜。 金钟罩虽然强力,论品阶却依然不敌照天镜,只见道道白色炽光从钟内射出,四散乱飞。 那控制金钟的修士被一下照到了身躯,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手臂一下子就血肉模糊。 周围其他的修士也好不到哪里去,照天镜的镜光照射到哪里,哪里的血肉就被洞穿。 谁也没料到,情势就一下子急转直下。 曹明镜打碎金钟飞身而出,灰白色的长发乱舞,他已激动难耐了,望着底下到处逃窜的长老们,他从未有过如此亢奋的时刻。 “一群蝼蚁,若是没有我执掌天衍宗那么多年,就凭你们这群废物,如何能把宗门做大做强!你们该俯身跪地感谢本座!” “本座是天命所归,有护山大阵在,你们出不去,也杀不了我——!” 照天镜悬浮于半空,漆黑的镜面一闪,一只浑身腐烂、漆黑的风原狼从中跳了出来,呲着尖牙打量周围。随后是一只毛皮斑驳的棕熊。两只、三只…… 眼看魔兽和瘴毒逐渐扩散,戚慈再也忍耐不住,他抬起手,以灵力聚攒在指尖,于虚空之中起笔,雷属灵力在空中写下一行行发光的咒文。 “以天地之气,召乾坤风雷。” 宗门上空乌云压顶,空气变得湿润,光线开始转暗。 “轰隆——”雷声响起。 曹明镜瞥向他,冷笑道:“自不量力。” 戚慈神色不变,继续写:“通天彻地,出幽入明,借我雷法,降恶伏魔。” 他周身几乎被雷光缠绕,他以自己为引线,召唤天雷。 下一瞬,闪电迸射,直劈而下,将曹明镜劈成一个电人。 同时,照天镜的镜光也穿透了戚慈的胸口。 霍忍冬只见他喷出一口鲜血。 “戚慈!!!”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黄泉碧落,只跟她走 天雷滚滚而下,闪得人根本睁不开眼,趁着曹明镜被落雷压制,还能动的元婴、金丹修士们一拥而上,各式攻击符箓乱飞,将这处战场变得支离破碎。 戚慈只感觉到半边身体都接近麻痹,但大脑的潜意识还在支撑他继续行动。男人脸色惨白,他一手按住胸口另一手将霍忍冬搂住,咬牙:“走!” 撕开神行符,白光一闪,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霍忍冬紧紧抱住男人的腰,她感觉劲风在耳边飞快吹拂,周围的景物迅速后退,肉眼都捕捉不到。 等到前进的速度渐渐减缓后,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郁郁葱葱的林间,周围安安静静的,只有鸟雀蜂鸣,并无半分打斗痕迹。 她一惊,又四处看了看,后遗憾地发现头顶半透明的结界依然存在,他们还在天衍宗内部。 有曹明镜在一天,护山大阵就运转一日,千里神行符也无法突破结界,只能把他们暂时带到宗门内一处无人的山林,勉强安身。 霍忍冬用剑飞快扫开一片草丛,扶着戚慈一点点躺在草地上,她望着男人已经湿透的黑衣,着急道:“你流了好多血!我马上帮你疗伤!” 因为太急,双手颤抖下她连储物袋都拿不稳,四五个药瓶“叮呤咣啷”散落一地。 霍忍冬低头迅速翻找丹药、裁剪绷带,连自己鬓发何时散落了都不知道。 戚慈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抬眼望着被树影打碎的天空,雷云已经很快散去了,瘴毒弥漫下,原本的天光也不见,只剩一片乌云滚滚。 太阳呢,又看不见太阳了。 “差了一点,还是差了一点啊。”他喃喃道。 霍忍冬跪在旁边的地上,弯腰撕开他湿透的黑衣,待看见那处堪称恐怖的伤口时,她的手指尖不由颤抖了一下,但她始终没吭声,咬牙继续处理伤势。 换成普通人,几乎可以肯定当场死亡。因是修士,才有了可以拖延的时间。 但老天爷给他的时间,好像不算多…… 戚慈身下的草地上很快弥漫开血色,但整个清洗、洒药、包扎的过程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仿佛根本没有痛觉似的。从始至终,他就只是讷讷抬头望着天,后来又变成望着她。 霍忍冬双手都沾满了他的血,手边放了一大团止血用的纱布,她脸颊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等到终于上完药,包住伤口后,她才注意到戚慈的眼神。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嘴唇发乌,已经面有死气了。 但他还用那种深情的、温柔款款的眼神望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里写满了情意。 霍忍冬呼吸一窒,她心跳几乎要停,又在瞬间想到了什么,飞快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物,双手并用按在他胸口。 “你放心,圣树之心执掌生机,它能救下村里所有人,也能救你!有它在你一定不会死的!” 那颗玉珠微微的绿光透过她的指尖,缓缓缠绕着往他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渗入进去。 霍忍冬一喜,暗暗祈祷圣树之心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躺着的戚慈勾了勾唇,忽然抬手,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脸颊。他手上有血,白与红的颜色对比格外惨烈,那指尖勾着她一绺黑发,久久都不舍得放开。 男人嗓音沙哑,低低笑了一声:“宝贝,我喜欢看你心疼我时的模样。” 霍忍冬忙腾出一只手握住他,将他已经渐渐发冷的手掌贴在脸颊上,等开口时才发现,她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沾湿了脸庞。 “戚慈,你坚强一点好不好?没你我不行的。” 男人的眼睛也不舍得离开她,他柔声安抚着:“宝贝,我这条命是你的,随时都能给你。” “别怕,拿着雷刑剑你就能离开结界。告诉我,结束这件事后,你想去哪里?” 霍忍冬哭着回答,泪水已经弥漫了眼眶,她眼前男人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想好好修炼,直到结丹。” 戚慈喘息了一下,缓缓说:“戚家老宅里有间宝库,里面是这些年我备置下的灵宝灵植,够你用到结婴了。” “那十年后,你想去哪?” 霍忍冬咬着嘴唇:“想去传说中的天地无极、海外仙岛看一看。” 戚慈又笑:“好,我陪着你游遍修真界。” “那百年后呢……” 他话刚说出口,忽然嘴角汩汩溢出大量鲜血,那赤红的颜色触目惊心,血中还夹杂着一些碎掉的内脏块。 霍忍冬吓坏了,马上又去翻找伤药,可戚慈表情执拗,他甚至握住她的手腕提高了声音:“快说啊,百年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他盯着面前此生最爱的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宝贝,叫我的名字。” 霍忍冬颤声大叫:“戚慈!!!” 男人一直带笑看着她,直到眼中她的身影逐渐模糊,再黯淡下去。戚慈满足地闭上眼,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后仰倒,“碰”的一声落在草地上。 ——无论黄泉碧落,他都跟她走,只跟她走。 霍忍冬心头狠狠一揪,几乎被他这副留后事的样子吓傻了。 “戚慈?!” 她伸手掐他的人中,又手忙脚乱去喂他丹药,可男人已经失去意识陷入休克,但手还执拗地握着她的。 他胸口破开一个大洞,鲜血跟流水一样,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的。 泪水无声淌下,她双手并用按着那颗圣树之心,整个人几乎都趴伏在他身上。木系灵力浅浅的绿光确实在修复他的伤口,可那速度和植物生长一样,太慢、太慢了。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他呢? 他的身体失血过多,灵力无法储存,自然无法愈合伤口。修士的血中含着大量灵力,她情急之下甚至割破自己的手掌给他喂血,可是杯水车薪,戚慈的呼吸还是一点点浅淡下去。 霍忍冬几乎要急疯了。 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瞪圆了的双眼有泪滴倔强地不肯落下。霍忍冬低下头,强迫自己冷静。 她看到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缝里溢出的他的血,还有在血里发出幽幽绿光的玉珠。 圣树之心是先天灵物,天生木属性。 如果一个不够的话,再加一个呢? 她一把抓下自己腰间的吊坠,把鉴水、业火瞳鱼、青霄玉、息壤、落日熔金都摆在了他身边。 金木水火土,相生亦相克。 才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先天灵物 五行先天灵物散发各色光晕,彼此纠缠,将戚慈笼罩在细细密密的光环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处基本药石无救的贯穿伤,竟然真的渐渐痊愈。男人的脸色也有了一丝血色。 霍忍冬背后一层冷汗,她瘫坐在戚慈身边,感觉一阵后怕。 如果此刻,如果他身边没有她,势必就没有先天灵物。 如果受这重伤的换成任何一个修为更低的人,那势必就撑不到救治。 曹明镜……简直恐怖。 霍忍冬搓洗着手上已经干涸的鲜血,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猛一抬头,见一道颀长身影穿林而来,一身雪白的衣袍和周围格格不入。 她一愣,立刻站起来拔剑:“你也在这!” 独孤易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身后昏迷不醒的戚慈身上,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他如今正濒死,命在旦夕。 “怎么,天下第一剑也不敌尊主么?”独孤易勾了勾唇嘲讽道。 霍忍冬不悦,她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不关你的事。” 独孤易淡淡道:“你还真是护着他。可惜,就算我现在强行把你掳走,他也不能动弹、不能反抗,此刻的他绝不是我的对手,我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取他的命。” 霍忍冬急急道:“他不会死的!” 独孤易不说话了,他有些感慨。 他看着躺在地上一无所觉的男人,他明明对天衍宗也没多少爱和归属感,为什么会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拯救他们?明明从他幼时就经历了背叛和迫害,世界始终予他以痛,戚慈就应该和他一样,变成所谓的反派才对。 可戚慈没有。 明明……他们都是一样的。 独孤易有些困惑,他们都面临了一道道选择,他选择还世界以恶意,戚慈却走了相反的道路。 到现在,戚慈可以赢得她的爱意,为什么他在她眼里就是鄙夷? 独孤易甚至开始幻想,如果他成为散修后可以找个小宗门潜心修炼,在筑基期之前没有遭受到那么多的迫害、压迫、背叛,是不是他也可以有新的出路? 是不是,他也可以做一个好人的。 独孤易呼吸急促,他凝视面前少女娇艳的面容,甚至有些站不住,他迟疑开口。 “我不是来杀他的,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我没有做那些事,只是银海书斋的斋主,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你会愿意考虑我么?”说完,他猛地低下头,但又好像经受不住那般蛊惑似的,重新抬头去看她。 独孤易耐心地等着霍忍冬,面前少女的眼神专注,也很坚定。 “星移道君,你几次三番帮助我,我很感激。起先我真的觉得你性情温和、乐于助人,不是一个坏人。” “但后来发生的事那么多,不管是红丹、绿松石,或是杀手们,覆水难收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是元婴大能,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霍忍冬认认真真回答。 闻言,独孤易竟然微微笑起来,他抚了抚额头,掩盖眼中片刻的落寞,再开口时,声音已嘶哑难耐:“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往事难追,但未来还可以把握。”霍忍冬静静看着他,“人这一生面临无数条岔路,就看你选择怎么走下去。” 天道或许对某些人略不公平,没给他优渥的家境、卓绝的天赋,或许还经历了不少苦难挫折,但那又如何? 他还是他,人定胜天的道理,从古至今传颂不休。 “是啊,是我做出了选择……”独孤易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可我既上了这条船,早就已经下不去了,船下是无尽的深渊,我会和他一起沉没。” 霍忍冬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就知道独孤易不会那么轻易和曹明镜为敌。 身后的戚慈还在重伤昏迷,五行先天灵物力量竟然,虽然可以暂时保全他的性命,可也代表他一时间无法恢复。 独孤易从小经历无数人事,自然清楚她现在在想什么,他淡淡道:“你杀不了他的。曹明镜已和护山大阵融为一体,只要他还是天衍宗的‘掌门’,阵法就会保护他不受致命攻击。而只要他还活着,你们就出不去护山大阵,直到这里彻底变成魔域。”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好似要记住那曾经的心动。 独孤易徐徐转过身,往林深走去:“……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过载者沉其舟,欲胜者杀其生。” 男人的那句话好像顺着风飘走了,越来越轻。霍忍冬确定他是真的走了,并没有出手,也是松了口气。 半晌后,才觉得独孤易那句话有点别的意思。什么叫“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 境界的差距,绝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就如同两个筑基期的修士加起来,也绝不是金丹修士的对手。同理,曹明镜吸了数十个修士法力,无限接近化神。 化神期是要被称为尊者的,便是宗门上下剩下的修士全都加起来,也难以压制他了。 炼气和筑基的弟子们已经无力再逃窜,金丹修士也已精疲力尽。 逃又有什么用呢,不管跑到哪里都不安全,阵法把他们困在死胡同里,悬在头顶的剑早晚会落下的。 有些人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压力,纷纷发出痛苦的嚎叫。心志不坚的甚至被瘴毒侵染,开始发疯,天衍宗变得一团乱麻。 司宏阔和曹骏好歹也是曾经的亲传弟子、大世家子弟,身上自然有一两件保命的法器,他们勉强抗住侵袭的瘴毒和魔兽,寻了一处地方修整。 正在思索对策时,曹骏忽然看见一道纤细人影飞驰而过。 “那是,霍仙子?!” 二人立刻追了上去,传音交流后同时落在地面。 霍忍冬发丝还是乱的,周身狼狈,衣袖上被血色浸染,但她目光坚定,并没有怯意。 司宏阔:“你怎么独自在此?慈惠道君呢,他可无碍?” 霍忍冬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指着天衍宗主峰的焚香殿道:“我要去那里。” 焚香殿是宗门新弟子拜师所在,是主峰最大的殿宇,同时也是香火最旺盛的殿宇,她进门第一天就是去的那里。 司宏阔和曹骏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霍忍冬想做什么,要去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帮上忙。 他们只是知道,现在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绝境。不管自己有没有用,也总要试试的。 于是曹骏很干脆道:“我们掩护你。” 司宏阔:“小心,主峰附近魔兽出入频繁,很容易被曹明镜发现。” 霍忍冬抱拳:“多谢两位师兄。” 三人没有御剑,他们悄悄沿着山林小道往主峰而去,这一路上确实如司宏阔所说,魔兽越来越多,瘴毒也是愈发浓厚。若是没有身上几件护体法宝抵挡,三人恐怕都会堕落成魔修。 “吼吼——”一只魔兽妖虎咆哮着朝三人冲来,司宏阔正在对敌一条巨蟒,曹骏也脱不开身,妖虎浑身溃烂,一条尾巴也断了一半,那副模样让极少见到魔兽的修士们心里发紧,只怕下一刻就要有灭顶之灾。 可旋即,一道剑光出林而来,好似无惧无畏,平地而起,再硬生生和魔兽妖虎悍然相接! 第一次见到魔兽时,霍忍冬才刚踏入修仙路不久,算得上见识短浅,差点被浑身腐烂的动物吓死。而现在的她,持剑而立,明明一身狼狈,精气神却到了巅峰,挥剑斩虎头的时候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好似要凭这一杆剑把天地都斩碎! 天地五行的灵力叠加在她的剑光中,于是她的剑光也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五色光晕无数次对撞在一起,再将那被斩了头还不死的魔兽妖虎和周围的瘴毒彻底净化成渣。 从树梢折射的阳光镀在她周身,好似在为这位少女加冕。 司宏阔和曹骏在一边看见时,心头都有骇然。怎么好像离开天衍宗之后,这两位都更厉害了? 霍忍冬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心思,只是目的明确地往焚香殿靠近。索性曹明镜不知是被谁牵制住了,并没有发觉到他们三个小家伙。 主峰大殿空无一人,而放在诸位祖师牌位前的香火依然旺盛,仿佛长明无歇。 霍忍冬抬头,看向殿内两侧高大挺拔,威武不凡的罗刹,还有青龙白虎等五行神兽,目不斜视往正中央最大的香火台走去。 她将曹明镜给自己立的长明灯扫落,随后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香案上,以焚香殿上千年的香火供奉它。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正文完 焚香殿内不甚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霍忍冬瓷白的小脸,司宏阔和曹骏二人站在身后不远,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摸不着北。 霍忍冬并没有干别的事情,只是在案桌摆了一个青铜质地的古朴小鼎。 她又点燃了几支香火,插在旁边的香炉里,轻声道:“戚慈说法宝有天地玄黄四阶,天级以上被尊称为仙器,每一件仙器都不是寂寂无名的,在元婴期以下的修士中绝无敌手。” 闻言,身后二人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们目光猛地一凝,仙器?!就这尊发锈迹、平平无奇的小鼎吗? 司宏阔忍不住:“曹贼的照天镜已经是超品天阶,是上上任掌门留下来的遗物。除此之外白玉京内只有两件仙器留存,一是日月宗地牢内的真言兽首,二是玄一门的镇山龙骨,全都是无主仙器,地位尊崇。”相当于镇派之宝了。 曹骏:“霍仙子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从未听说过还有什么仙器的鼎流落在外的……” 霍忍冬看着周围袅袅升起的白色香火,明明殿内无风,香火却往一个方向聚拢,开始旋转、集合。 她垂下眼,默默念出小鼎上的古语刻字: “它叫——梦、闻、道。” 和戚慈二人游历山野时,曾路过一个名叫圩城的小城,在那里得到的仙器被瘴毒污染,变成梦魂鼎。当时它以一己之力控制了全城的百姓,甚至还拉了他们二人入幻境,让她一次次挣扎在被韩家人诅咒而死的噩梦里…… 戚慈说梦闻道可启人道心、强壮神魂,亦可引人入心魔、杀人于无形。 曹明镜虽为假化神境界,终究没有渡劫入化神……他能逃过仙器的力量吗? * 白云袅袅、仙鹤呦呦。 天衍宗一派仙风道骨的仙家气派。 来来往往的白衣弟子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朝着驾云而来的人下拜行礼:“——见过冲恒尊者、明镜道君。” 为首一名身穿白衣广袖,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眯眯点头,抬手止住了众人行礼的动作,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行人,落在最后方一名穿着普通衣袍,甚至身上还有些泥沙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刚辛苦爬上问心途,正站在人群后四处张望着。他身材高大,面容俊美,此刻深深吸了口仙门清澈的空气,感叹道:“……真是三山亦在沧波里,自是神仙未解愁啊。原来神仙真是住在仙山里!” 见年轻人一腔赤子之心,冲恒也跟着心情大好,他抚须长笑道:“哈哈哈,你这个傻小子。” 曹明镜很久没看见过师父这么明快的笑容了,他动作一滞,下意识落后了半步,远远望着明明已经两千两百岁的冲恒尊者仿佛返老还童一样,不厌其烦地和那个年轻人说着一些稚儿都懂的问题。 “仙人们是不是都不会老不会死?” “修仙者并非仙人,寿数若充足,面容自然青春焕发,但若是寿命到头,人也会鹤发鸡皮。” “尊者,那处山头为何能悬浮在水上?……” “三个头的牛!” 曹明镜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对方交谈,就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厌烦感。 不知过了多久,攀谈许久的二人已经师徒相称,冲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他招手:“明镜,快来见过你的小师弟,戚宵。” “宵儿,这是你大师兄,他已元婴修为,你日后要多多和诸位师兄师姐讨教,时时勤勉。” 戚宵拱手行礼,双眼明亮:“见过大师兄!师兄真厉害,我才炼气期,师兄已经元婴境了。我与师兄的修为差得太多,往后还要多多叨扰师兄不吝赐教。” 曹明镜面上自是一派儒雅温和:“戚师弟言重。”他甚至还拿出了见面礼。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噩梦开始了…… 戚宵天赋异禀,是近百年来冲恒唯一亲口收的弟子。他明明比自己小了将近八百岁,却后来居上。 曹明镜用了足足五百年,磋磨在元婴后期大圆满境界,可戚宵只用了短短五百年,就从炼气期的入门新弟子,一跃到了元婴初期境界,任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天赋异禀。 无数的夜里,他在蒲团上气得呕血,心叹老天的不公。为何勤勉努力终究不及天赋灵根?这根本不公平! 师门上下被戚宵衬得黯淡无光,小弟子们开口闭口就是戚道君,每天谈论的都是戚宵都去了哪里斩妖除魔,又去了哪里试炼探险。甚至只要是他出现的授课,抢着来听的弟子们都要踏破门槛。 “快去快去,戚道君的课舍要讲剑术!” “等等我,马上来!” 屋内,曹明镜攥着手里的法籍,在书页上生生捏出五个黑色的指印。 而噩梦不会就此结束,戚宵在成就元婴后,甚至还娶到了同样天赋不俗的修仙世家之女纪云仙,生下了一个天赋更甚夫妻俩的儿子,成就一段姻缘传说。 先天剑骨,出生就有祥瑞环绕。连许久不理世事的冲恒都被惊动,亲手为婴孩祈福。 曹明镜远远看着他们站在光里,垂头,却看到自己已经宛如鸡爪的手指。 他颤抖着握住自己的手,不停地搓,不停地搓。可他已经老了,在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的五百年里,戚宵如日中天,他却因长久突破不了元婴大关,寿数只剩下两百年了。 路过的小弟子们议论着:“冲恒尊者年纪大了,越来越不管俗务,是不是该定下一任的掌门了?” “这还需要定吗,肯定是戚道君。” “可他在师兄弟十几个里面排最末啊,排行最长的曹道君也元婴大圆满了。” “但要论修为、谋略、天赋、人品,谁能与之匹敌?” “曹道君……嘘,他们都说曹道君年事已高,估计难以突破大关,会老死在元婴境界,我们不需要一个早早老死的掌门。” 曹明镜听着弟子们的谈论声音,浑身颤抖起来。 老死。 他会老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用了多少计谋才从曹家几十个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冲恒的徒弟。又用了一千多年才爬到现在这个境界,被遗忘、被忽略、被沉埋,就是他最痛苦的事。 重归平庸,悄无声息地老死,对曹明镜来说不亚于凌迟。 于是他下了手,在戚宵夫妇俩率领正道修士队伍去加固封魔印时,悄悄做了手脚。 但命运的轨迹偏了,在这个梦闻道为他编排的剧本里,戚宵一行人没有被击杀,他们反而凯旋而归,平定了松动的封魔印,杀死了全部魔兽。 曹明镜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宛如被剥离所有伪装,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人前。 “就是他,在黑域做手脚想要害戚道君全家。” “私通黑域,大师兄竟然是这样的人!” “呸,道貌岸然的家伙。” 连冲恒师父的脸上也是厌恶的眼神:“明镜,你真让我失望。你心窄善妒、道心不正,愧对师门,愧对列祖列宗,愧对自己的师弟师妹,你更愧对了自己的名字!” “心明如镜,心如止水,你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来人,将他打入水牢。” 曹明镜想要辩解,眼前光影一暗,他已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拖入了万丈深渊,头顶没有一丝光,只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老狱卒在黑暗里巡逻。 他急不可耐地扒拉着牢房栅栏嘶吼着,再也没有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一分模样。 “放我出去!我是前途无量的明镜道君,我是尊者的大弟子,我将来是要当掌门的!我是天衍宗的掌门!” 那老狱卒昏暗的眼睛瞥了眼他,“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 而在护山大阵内,被天衍宗上千年的香火供奉的梦闻道,到底是发挥出了真正的实力——它接受了霍忍冬的心愿,只蛊惑曹明镜一人,将他一人拉入了永远无法挣脱的幻境。 “怎么回事……” 原本陷入死斗,差点就要被吸干修为的秦秋水,忽然见面前的老头动作一顿,好像被人操纵了似的,双眼无神,竟然在野外毫无所觉地坐下了。 他们还留着一条命的金丹修士们纷纷上前,犹豫地看着他。 “这老头是发什么病了?” “看模样似乎是被迷障了。” “我杀了他——!” “护山大阵还承认他是掌门,你别浪费力气了。” 秦秋水看着一动不动的曹明镜,冷笑一声,抬手给他布下一个禁制。 其他人见此,也纷纷出手。在秦秋水的禁制外又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和禁制,在几十层结界的加持下,坐在地上的曹明镜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梦闻道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圩城,那时城内百姓的神志沉于幻境,身体一次次重复法器赋予他们的劳动,这样机械性的动作是要耗费精力的,幻境又同时耗费他们的心力,如此这般日积月累,人会被耗死。 而曹明镜同理,他会在噩梦里转世一百次、两百次……五百次。化神修士是很强,但他依然是人不是仙,是人就会死,只待他在幻境里耗尽神魂之力,就会在梦闻道的作用下魂飞魄散。 这就是仙器,没有道理,不听辩驳。 而作为梦闻道的开启者的霍忍冬,她和别人不同,她是能看见曹明镜的心神现状的。 不愧是假化神境的修士,他大概重复了十次“牢房内老死”的结局后已经感觉到不寻常,想要拼死做出反抗。 但现在的梦闻道并非当初的梦魂鼎,仙器有一整个焚香殿的香火供养,曹明镜注定蚍蜉撼树,注定要被强大的幻境掌控,一点点耗干心力、耗死神魂。 外界一日,幻境千年。 霍忍冬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垂垂老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趴伏在地,头发蓬乱、皮肤布满斑点,挣扎着伸手拽住牢狱栅栏。 他的身型狼狈、脏污,便如同曹明镜的这一生。 他终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终将消失于所有人的记忆之中,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提及,或许无人记得曾经的曹明镜是什么样,只知道他是个背叛师门背叛正道的小人。 “你们都嫉妒我,你们都要害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这幻境!” “我不服,我不服——!” 有风悄然吹过。 随着他嘶吼的声音,他终于彻底作了漫天的流萤,化为灵力,反哺这修真大地。 天衍宗结界被困几日后,不知多少人死去,终于在一日清晨,黎明破开天光后,护山大阵悄然消逝。 有偷偷藏在林间的小弟子们迷惑地望着天,揉了揉眼:“天亮了?” 更多的人则是疯了一样跑向门派出口,生怕晚一步就又要被关进去。 司宏阔看着那一步,迟疑了下,终究还是迈步踏了过去。这次没有结界阻隔,他很顺利地走出了宗门范畴。 他惊呆了:“曹明镜死了?!!” 下一秒他就被司家的人抱了个满怀,母亲涕泪横流:“我的儿——!你没事就好!快跟为娘回家,这破门派不待也罢!” 如此画面,在天衍宗山下无数次上演着。 主峰焚香殿内,数千年积攒的香火被使用一空,蜡炬成灰,烛火熄灭。 霍忍冬收起了重新暗淡下去的梦魂鼎,朝着殿外的光一步步走去。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他好像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了多久,肩膀的衣衫都被夜露沾湿,剔透如银河的白发落满了星子。 看见她时,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然后直奔过来,狠狠将她搂入怀中。 “你还没告诉我,百年后,还会在我身边吗?” “那你呢?”霍忍冬抬头问。 戚慈低下头亲了亲她额头:“娘子去哪里,为夫就去哪里。” *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还有if线番外」 if线番外一 跟哥哥走吗? 霍忍冬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十岁那年。 小草村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瘟疫,不少家庭的青壮都一病不起,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若是有余粮还好,若是没有余粮,便是连看病抓药的铜板都拿不出来。 霍家自家祖故去后已经渐渐没落,维持到现在也不过靠着几亩薄田。父母双双感染瘟疫,撒手人寰后,才十岁的霍忍冬就变成了孤儿。 连挑水砍柴都费劲的小小人儿,她甚至还没有篱笆高。为了不饿死,霍忍冬忍着严寒去挖野菜、掏鸟蛋、摸鱼虾,往往为了一口吃的摔得浑身是伤,手指满是冻疮,一瘸一拐地走回茅草房。 看她可怜,也有心善的村民们偶尔施舍一口饭吃,但在那个家家户户都难吃饱的灾年,这种情况很少见。 小霍忍冬天天饥一顿饱一顿,就那么挣扎着活了下来,连村里人也啧啧称奇。 七大姑八大姨们的流言蜚语也没有停过:“家中大人死绝,那么小的一个丫头竟然能活下来,她都在吃什么?连我都吃不饱!” “这丫头命硬,克死了父母。我家本来想讨她当个童养媳,现在也不敢了。” “啧啧……” 小霍忍冬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烂麻衣蹲在小溪边,趁着雨后泥土湿润,摸着蹦上溪边的泥鳅和田螺,虽说吃不饱,但也能果腹一二。 她身后的背篓里还有些挖到的野菜根茎,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东西够她今天吃的了。 霍忍冬表情坚定,根本没注意自己脸上有道泥巴污渍。 “哗啦——” 溪水清澈流淌,顺着上流的方向,有人的脚步声传来,踩水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小霍忍冬回头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走来,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剑,头戴斗笠,正懒懒散散地歪头看着她。 那时的霍忍冬不过十一岁,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傻呆呆的看愣了眼。 男人虽然面容俊美、五官挺拔,但却有一头雪白的长发,让人一看就知道非比寻常。 戚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腰的女娃娃:“哪来的小孩。” 霍忍冬两只小手抓着田螺,仰起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大大的眼珠里写满了惶恐。她身上的破麻衣都湿了,边角还因为长期磨损破破烂烂的,脚上的草鞋露出脚趾,显得很可怜。 戚慈原本想绕路过去,见此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他随手抓了两把头发,蹲下身去无奈地看着这小女娃招手。 “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落入水中。你爹娘呢?” 霍忍冬没多想,她只是觉得面前的哥哥那么好看,绝不会是坏人:“爹娘得疫病都死了,我肚子饿,来找吃的。” 眼前的小姑娘乖的不像话,又可怜兮兮的,戚慈瞧了她一会,知道她定是个孤儿,于是叹息一声,从储物袋里找了找,找出一颗仙果蟠桃。 又伸手,用柔软指腹摸了摸她嫩嫩的脸颊,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泥巴印。 “谢谢哥哥……” 小霍忍冬抬头望了他一眼,低着头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那颗桃子不舍得吃。 戚慈的目光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绕了个来回,觉得有些熟悉,忽然掐指算了几下,惊讶道:“你是霍秀才的后人?” 霍忍冬没大听懂,半天才点点头:“我姓霍,爹爹姓霍,家祖也姓霍的。” 戚慈见她呆呆的有些笨拙,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家祖上于我有恩,这说明你我有缘。” 他略思考了一会,站起来将小姑娘抱着,让她横坐在自己手臂上:“叫什么名?” “……霍忍冬。” “哪两个字?” 霍忍冬歪脑袋认真回想,最终苦恼地说不会写。 戚慈啧了一声,顺手提上她的背篓,转身就走:“带我去你家看看。” 小姑娘点头。她根本没有怀疑他的意思,同时也因为她家里的茅草房空无一物,家徒四壁确实也不遭贼惦记。 戚慈脚步飞快,很快就在村子里找到了那间格外寒酸破败的茅草屋。 卧室里的被褥已经发霉,薄的根本就不保暖。小姑娘太矮,连晾衣绳都够不到,但衣服都洗得很干净,用麻绳串了挂在窗前。 厨房是个临时搭的棚子,灶膛下的柴火也都是捡来的枯枝,并没有木炭和劈好的柴,想来她也是劈不动的。 米缸米缸肯定是空的,只有晾晒在竹篦里的一些野菜,除此之外真是一点家当也没有了。 戚慈皱眉:“你就一个人住在这?住了多久了?” “一、一年了……” 茅草屋里昏暗的光线照亮了男人的侧影,霍忍冬看着他一瞬不瞬。她见他眯着眼,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好像低低咒骂了一声什么,眉头拧紧。 他不高兴的表情让霍忍冬觉得有些不安,她溢出哭腔,双手紧紧抓着裤子,身子微微颤抖。 见她这副表情,戚慈就知道这小丫头是想岔了:“别怕,哥哥没有生气,也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他招招手,撸起她的麻布衣服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有些是被树枝划的,有些是跌倒后摔的,更别提一双小手上的各种陈年疤痕。 戚慈深吸口气,抬手用灵力缓缓拂过她身上的伤处,问:“疼不疼?” 霍忍冬听着他温柔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她抬手抹过眼角的泪滴,倔强地吸吸鼻子哽咽道:“不疼。” “小骗子,明明很疼。”戚慈有些迟疑,他自己也在犹豫,但想了半天还是说,“你……要不要跟哥哥走。” 霍忍冬眨巴着湿哒哒的眼睛,小心翼翼看他,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 戚慈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更别提他现在处境微妙,带着个小女娃在身边是很不方便,但他也不能就这么把救命恩人家的独苗扔在破屋里等死。 戚慈又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催促着:“说呀,想不想跟我走?” 霍忍冬反应过来,迟疑道:“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我什么也不会……” “小笨蛋,我需要你做什么?挑水洗衣服?” 霍忍冬眼睛一亮:“我可以挑水,我也会洗衣服!我还能帮哥哥打扫院子!” 戚慈俯身,按住她的头顶:“行了,不用你干这些粗活。哥哥居无定所,但肯定能让你吃饱。像这样的桃子,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男人是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模样,唇边是洋洋洒洒的懒笑,有点痞气,却别有一番肆意洒脱的迷人味道。 霍忍冬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蟠桃,又扑扇着小鹿眼直勾勾盯着他瞧。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她只见过两个,但是完全不一样。 娘亲的美是光风霁月,是温柔的,暖洋洋的;他的美却是寒冰山峰,高不可攀的,悠远神秘的。 于是小丫头下了决心,坚定点头:“我要!” 这下换成戚慈惊讶了,虽说邀请也是他发出的。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敢跟我走?”他难以理解般盯着她的眼睛。 小女娃想了想,抬头回视他,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水光盈盈:“因为哥哥是好人。” 戚慈听了都笑了,他指着自己:“你觉得我是好人?” 霍忍冬颔首点头,糯叽叽的:“恩!” “小傻瓜,你见过哪个好人穿一身漆黑的?话本子里我这打扮的都是绝世恶霸!你再看看我这头发,少年白头,你都不觉得害怕么?”戚慈估计吓唬人家,但却没多说,他要是说他一个人杀了一百多个修士,估计小姑娘会吓晕。 谁料小姑娘十分不好糊弄,她摇摇头:“好人和穿什么颜色衣服没关系。恶霸不一定穿黑衣,有些穿白衣的也不是好人。而且哥哥的头发很美,像落在湖面的雪。” 面对她纯质的目光,戚慈词穷了。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一把将她抱起,坐在手臂上站起了身。 小霍忍冬被迫搂住他的脖子。 戚慈斜睨她一眼,刻意沉声道:“以后都得听我的话,不许相信陌生人,知道么?” 虽然面前的哥哥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不知道怎么总老气横秋的,但就是感觉十分稳重可靠,至少当时十一岁的霍忍冬是这么觉得的。 她眉眼一弯,高兴地重重点头:“恩!” 这是两人相遇以来,戚慈第一次见她笑。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戚慈叹了口气,心道就这样吧,算是回报霍秀才救命之恩了,就当多个妹妹。 if线番外二 哥哥一定会来找我 自那天起,霍忍冬有了一个保护人。 但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不可能真的陪着戚慈走南闯北,再者他时不时还会经历危险和刺杀,也不适合带小孩。 因此,戚慈将她寄放在戚家老宅,由家里的老仆照顾,还给她在当地的私塾报上了名。 霍忍冬只是想过上吃饱饭的日子,没想到自己还能去上学。 私塾开课的第一天,小姑娘穿上洗得干干净净,背着书箱一脸严肃的出发。戚慈就站在家门口看她矮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还没转过身,他忽然想到这小家伙吃了太多苦,比正常人家的小孩年龄都要小,更别提修仙世家的那些金贵子弟了。 莫名不放心,他左思右想,眉头紧皱:“真麻烦。”但还是原路返回,追了上去。 当地的私塾收拢的都是七岁到十岁左右的小孩,为他们开蒙,为他们未来的修仙途打下识字基础。其中七成是当地修仙世家的孩子,另有一部分家境殷实的普通人家。 教书先生是个迂腐老头,他告诉全班人这是新来的学生,然后让霍忍冬自己作自我介绍。 戚慈追上来的时候,霍忍冬正站在所有人面前,双手攥着衣角,满脸通红,窘迫异常。 底下有几个调皮捣蛋的修仙子弟正在奚落她:“哪来的村姑!哈哈哈!” “看她的样子,比我家的仆从还不如。”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教舍的门就被人从外面踢开,一阵冷风灌进来,青年低哑的声音响起。 “她是我妹妹,你有什么意见?” 所有人都往声源处望去,看清来人的白发后,齐齐屏住呼吸,连一丝气都不敢出,教舍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不知道戚家,没有人不认识戚慈。 以杀入道,家门惧灭,克死全族人,还能活着从黑域回来的大佬,连原本趾高气昂的教书先生都低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方才那几个出言讥讽的小孩直接吓傻了,其中一个痛哭流涕趴在地上不能言语,另一个双手合十不断拜拜:“戚、戚戚真君,小子刚才是胡言乱语,真君饶命啊……” 戚慈:真·吓哭小孩。 在霍忍冬惊喜的眼神里,他一步步走到教书先生身边,搂住这个小姑娘的肩膀,一只劲瘦的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昭示着保护欲。 暗含杀气的眼神在教舍里扫过:“吾妹无人可欺,都听懂了?” 他板着脸,虽说并没动粗,也没用金丹期威压压人,但在场的学童们都没胆吱声,只是此起彼伏地点头。 戚慈这才满意,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好好上课。” 霍忍冬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哥哥太高了,她的脑袋得仰得老高。她心想自己一定要快快长大,这样就可以和哥哥并肩了。 有了戚真君的耳提面命,这一天的课上得是非常和谐,同学们不光没有为难她,还一个个恨不得离她三尺远。 霍忍冬对此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握着毛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宣纸上描红。 一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凑过来,悄悄道:“小霍姑娘,戚真君来了。” 霍忍冬抬头,就见双臂抱胸正倚在课舍外树下的男人,他好像在等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她立刻揣上书箱朝着男人飞奔而去:“哥哥——!” 戚慈随手拎起她的书箱甩在肩上,另一手握住她的小手:“走了,我们回家。” 他腿长,一步可以抵霍忍冬三步,但小姑娘不舍得撒开他的手,于是一路小跑着跟随,像只小羊羔。 “想吃什么,回去叫戚老伯给你做。” “哥哥吃吗?” “我已经辟谷了。” “辟谷是什么?” “就是不用吃东西了,逃出五谷轮回。” 小姑娘眼神立马变了:“哥哥真厉害!”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又暗淡下来,“要是爹娘也能学会辟谷,就不会在瘟疫来时饿死了。” 戚慈整个人一顿,看她的视线莫名复杂了些。当天晚上亲自盯着小姑娘吃了一整碗白米饭。 从那天起,戚家独苗的妹妹在私塾念书的事情人尽皆知。甚至有不少修仙世家闻风来观望,想看看戚慈的妹妹是什么样的孩子,天赋和禀赋如何。 其中有几个怀抱着奇怪眼神的家伙,次次都来,每次都隔着老远偷偷的看,眼神诡异。 没过几天,这几人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没一个黑衣人打晕,用麻袋套住头,拖到小树林里狠狠揍了一顿,揍得哭爹喊娘。 翌日,这几个家伙连夜搬离了城镇,更别提来私塾露面。杀鸡儆猴的效果很好,从此以后霍忍冬在私塾生活得更安生了。 一切安排妥当了以后,戚慈再次出门历练,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他每隔一个月起码会回来一趟,给她带来天南地北的有趣玩意儿。有时候是个木刻玩偶,有时候是漂亮的裙子和首饰。 每一次回来,霍忍冬都会在小镇的入口处等着,等着那个颀长的黑衣身影在薄雾中出现。 那时候的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心思也单纯。修仙界的年轻修士其实长得都不差,但她就是坚定地认为,戚慈是其中最好看的那个。 他背着剑,从黎明里在路的尽头走来时,浑身仿佛荡漾在光里,也是这道光,把她从黑暗里拯救出来。 在戚家老宅度过了三年平静的时光,在十四岁那年,她还是遇见了韩庐,好像这是她躲避不开的命运。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韩家人虽然还在白玉京下的镇子住着,但影响力大不如前,这一辈的子弟也没一个成器的。他们的家主心术不正,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邪道上。 听说有一种诅咒法子,可选取八字合适、身负灵根之人,将他一步步囚禁、摧毁、炼制成丹。 吃了人做的丹,修士可延年益寿、修为大涨。 韩家人为了给家主续命,四处寻找身负灵根的普通人,其中一支小队找到了戚家老宅所在的城镇,正巧遇见了独自下课放学回家的霍忍冬,而领头人,恰好是韩庐。 等戚家老仆久等未归,察觉到不对时,小姑娘已经被拐到了镇子外的不知什么地方。 破败的小院是他们这一支小队的碰头地,好几间屋子里都关着拐来的人,大部分是孩子和少年。 韩庐瞧着新抢来的这小姑娘,偏头问:“她是什么天赋灵根?” 同伴有些失魂落魄:“五行天灵根……” 韩庐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什么?!看她的装扮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你这法器出错了吧?” 同伴也疑惑:“按理说是没有出错,你瞧,我自己测了,还是黄品杂灵根。” 没道理测她就是天灵根,测自己就是杂灵根的。 韩庐心底升起一股嫉妒的愤恨,他瞥了眼已经初见清秀的豆蔻少女,冷笑:“先不说灵根,她的八字倒是极合适的。细皮嫩肉,年纪又小,寿元充足,她若是做成红丹,必能增进不少修为。到时候给我留一颗,人可是我找到的。” 韩庐和同伴说了一通,见被绑着手的少女根本不为所动:“你怎么不哭?” 霍忍冬从被绑架开始就被黑布蒙住了双眼,她坚定道:“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韩庐嘲讽大笑着:“你哥哥?你哥哥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砍柴人?还是渔民、农夫?” 霍忍冬淡淡道:“我哥哥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 韩庐好歹也是修士,他最看不起普通凡人,更何况被一个凡人小女子羞辱,他恼羞成怒,反手一个耳光打过去。 “啪——”的一声,霍忍冬被大力打趴在地,但还倔强地抿着嘴不哭不闹。 这破败荒芜的小院里,不少被拐来的孩童在呜呜哭泣,只有霍忍冬咬牙不吭声,她不喝他们给的水,也不吃他们给的食物。 直到某一天,大概是终于凑够了需要的人,韩家人赶来一辆马车,要把他们所有人带走。 霍忍冬听见了马儿的嘶鸣,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一走,他们就真的落入无边地狱了,直到骨血被熬化也出不来。 孩子们一个个被塞入车厢,韩庐拉扯着她,要把她塞进去,霍忍冬双手死死拽住车壁抵死挣扎,就在她精疲力尽时,一道劲风袭来,身后的韩庐被整个击飞。 她身形一晃差点摔下马车,下一刻就被一双有力的铁臂抱住了。蒙脸的黑巾被人摘掉,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 待看清站在面前的男人时,霍忍冬喜极而泣:“哥哥……” 戚慈上下打量她,他伸手挑起了她下巴,十四岁少女瓷白的小脸上,嘴角一道紫红淤青格外显眼。 戚慈又看见了她眼中泪水,不由指尖一僵,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沉声问:“谁弄的。” 他神色寡淡,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只是听到这三个字,霍忍冬便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冷意,她背脊生凉,下意识摇摇头,嗫嚅回答:“我不知道……他们一直蒙着我的眼睛。” 戚慈:“不是问你。” 霍忍冬一楞,下一秒,就见戚慈左手把玩着剑柄,转过身环视整个荒废院落,眼神冷戾,杀气冲天。 他的薄唇里吐出一行仿佛凝了霜的字眼:“她嘴角的伤,是他妈谁弄的?” if线番外三 情窦初开 后来,戚慈把韩家人全部狠狠揍了一顿,废了他们的修为和经脉,打包捆了扔去白玉京会盟。 尤其是韩庐,估计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霍忍冬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一脚一个将韩家人踹上飞舟,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浑身防备,后知后觉地瘫软在地。 她反应过来时,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身上还有好几处挣扎造成的淤青隐隐作痛。 一直到戚慈过来,温热的大手轻抚脸颊,擦去泪珠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来,生疏地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 霍忍冬后怕地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颈窝,发出呜呜咽咽低泣的声音。 戚慈心疼地摸着小姑娘柔软的长发:“不怕,我在这。”那下意识温柔哄人的话语,若是叫旁人听见了,恐怕还以为是见了鬼。 听到这里,霍忍冬才抽抽搭搭停止哭泣,不好意思地松开他脖子,发现自己的眼泪把戚慈的肩膀都弄湿了,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她已十四岁,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抱着哥哥撒娇像什么样子。 戚慈当然没有生气,反倒是笑了。 “小忍冬这么勇敢,面对坏人也临危不惧。是哥哥不好,来得晚了。” 那一刻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真的把随手捡来的小姑娘当成了亲妹妹,而她的冷暖安危,牵系到他的整颗心。 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去摘。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又是两年过去,她已成长为十六岁的少女,亭亭玉立。 戚慈出身天衍宗,但她不知为何并没有和他拜入同一个宗门,而是去了白玉京另一个大宗门,日月宗。 谁说戚慈并非日月宗门人,但大家都知道,霍忍冬是戚慈的妹妹,是那位名满白玉京的天下第一剑、天衍宗师叔祖慈惠真君的妹妹。 再加上她生的花容月貌,又天赋异禀,刻苦勤勉,日月宗结道侣的风气使然,霍忍冬就成了宗门这一届小弟子里最漂亮、最安静、最炙手可热的姑娘。 不知道多少男弟子想和她结缘。但霍忍冬对那些高矮胖瘦的男弟子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个年纪的少女发育迅速,从身高到身形,再到思维,随着时间的推移,厚重的云层被风一点点拨开,少女的感情也拨云见日了。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日月宗风气开放,随处可见牵手的道侣,在这样的环境下,霍忍冬很难视而不见。 直到有一次,宗主之女宋瑜问她:“忍冬忍冬,你有喜欢的男人吗?” 霍忍冬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没有!”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言,可说出口的一瞬间,她脑中却闪过那个黑衣发白的身影。 一旁的宋瑜没发现她的异常,自顾自往下说:“哎,那我们宗门那些男修还有机会,可我觉得他们一个也配不上你!” “你哥哥慈惠道君那么俊,应该也有道侣了吧?”宋瑜又问。 霍忍冬再一次顿住,哥哥有喜欢的女人吗?他从未说过,她也不知道。虽然不确定,但她一点也不想去探究。 她忍不住想,如果哥哥有了道侣,他们也会像门派中的道侣一样,有自己的家,牵手、拥抱吗…… 她见宋瑜还在那侃侃而谈,试探着:“瑜儿,若是有喜欢的人,是种什么感觉?” “那必然是日日想要见他,有好吃好玩的想第一时间分享给他,想要为了他变得更好,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宋瑜一脸揶揄,“怎么,我们的忍冬仙女有喜欢的男修了?” “没有,怎么可能!” “怕什么,喜欢就去争取啊。你是我们宗门这一代天赋最好的女修,谁会拒绝你?那必然是水到渠成!” 霍忍冬被她直白的话惊到:“真的……?” “真!绝对的真!” 这一夜,霍忍冬失眠了。她坐在自己的洞府窗边,托腮望着外头月明星稀,树梢的鸟儿在夜啼,虽然手边摊开一本书册,但目光完全不在上头。 霍忍冬撑着脸,双眼没有焦距。 主动争取,该怎么主动?门派中的道侣们,男追女的有,女追男的也有,大多是送情诗、送荷包、送法器、送鲜花。 戚慈已经元婴境,她不可能送法器,他也绝不会要鲜花。想着想着,她鬼使神差抽出一张信笺,雪白的手指握住毛笔,忍着羞涩,在上面写下一首情诗。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少女的心思纯真炽热,霍忍冬并不是真的要立刻冲到戚慈跟前去送情书,她只是想要抒发心意,留下此刻的悸动。 情诗的信笺被她好好叠起,偷偷藏在了一本剑谱中。 快要七夕的某一天,白玉京各大宗门联合举办了一场弟子试炼,擂台决出的优胜者将得到大能指点。 白玉京最大的广场上,乌泱泱汇聚了好几千人。人头攒动,各门各派的弟子们兴奋地诉说着什么,好像刚被放出笼子的小鸟。 戚慈作为天衍宗派出的监赛长老之一,毫无形象地歪在圈椅里,一条长腿屈起踩在面前的长桌上,双臂敞开搭着,整个人懒懒散散。 但他分明这副样子了,却还是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四面八方都有投来的眼睛,那目光有迷恋、有敬畏、有向往。 “慈惠道君可是百岁结婴第一人。” “天下第一剑!” “可是……他长得也太帅了啊,我春心萌动了。” 身旁女修们的瞩目让霍忍冬浑身别扭,她很想把哥哥藏起来不让她们看了,这一下,就对上戚慈同样看过来的视线。 有个新词,叫蓝颜祸水。 霍忍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了头。这下搞得戚慈莫名其妙。 他也没仔细看场上的弟子们嘿嘿哈哈打得到底如何,一直熬到中场休息,忙去少女的洞府堵人了。 没想到霍忍冬不在洞府里,也不知是跑去了何处。戚慈环顾一圈,见她忘了关窗,于是顺手就将木窗的窗扇合上。 低下头时,发现有本书册被风吹落在地。他随手拾起,瞥见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一张氤氲着花香的信笺,上头还有熟悉的簪花小楷。只是上面的内容,让戚慈眉眼紧皱。 这一幕,霍忍冬因为机缘巧合错过没有瞧见。 那天门派大比结束后,各家弟子都排着队老老实实跟随长老回宗门,只有戚慈扔下天衍宗各弟子,专程过来把她拎走。 男人身型高大,一身黑衣压迫感十足,而且他表情不妙,有几分阴霾的样子。 霍忍冬察觉到哪里不妙,想要跑,被他捉住胳膊拉回来:“你站着。” “哥哥……”他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时候,霍忍冬不明就里。 戚慈深吸口气,两根手指捏着那个信笺拿出来,嗓音低沉:“这情诗,写给谁的?” 霍忍冬的心跳漏了一拍。 可他下一句又接着说了:“喜欢上门派里的哪个小男修了?叫什么?”声音又冷又硬。 霍忍冬立即就意识到,他误会了。也是,任谁也不会想到自己身上的。她双手攥着裙角,低头望着鞋尖不言不语。 她这副样子看在戚慈眼里,就好像被那人夺去完全理智,下一秒就要远走高飞了似的。 戚慈深呼吸一口气,抑制住滔天的怒意,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道:“你才多大,别被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修骗了!” 霍忍冬咬着嘴唇,抬头看他:“我没被骗。” “那这是什么?”戚慈皱眉,他指着信笺语气严厉,“你给他写的是什么?” 他这么问了,可她完全不敢开口。她害怕,假如她真的主动告白了,他一定会拒绝,甚至有可能,他们连兄妹都没得做。她就彻底失去他了。 想到这里,霍忍冬的眼泪如豆,一滴滴掉落在地。 “我只是……偷偷地在喜欢他,我不会告诉他的。” “你偷偷喜欢?!”戚慈更难以想象了,他立刻在脑中搜寻,日月宗这几年有什么惊才绝艳的男弟子吗? 莫非是宋宗主的儿子宋幻?那小子确实也是眉目清秀…… 霍忍冬见他眉头紧皱的那个模样,眼泪大颗大颗涌出,一眨眼就扑簌簌往下掉,我见犹怜。 她咬着嘴唇,压抑着哭腔:“我只是偷偷喜欢他,他不知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看着少女这般模样,戚慈哪里还有说教的兴致,他以为自己把人家吓哭了,忙抬手拂去她的泪珠。 “哭什么?没有骂你。” 霍忍冬只是低头抹眼泪,还躲开他的手。 一想到她如此这般是因为另一个男人,戚慈心里就堵得慌。有种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无力感,另一边又不放心,生怕她被人骗走。 “好了,现在你还小。等再过两年,你要是还喜欢他,就跟他说,行吗?”戚慈好声好气地哄。 他看着面前倔强着沉默不语的少女,心想他在溪水边捡到她时才十一岁,一晃眼五年过去,已经变成大姑娘了。 “世上男人那么多,没人会拒绝我们小忍冬,过来,哥哥抱。”说着,他伸展开结实的双臂,将她缓缓搂入怀中。 霍忍冬指尖搭着他的肩头,低低问:“没人会拒绝吗?” “当然。” 她将他的承诺奉为圭臬,一直等待着,等待自己到十八岁的时候。 if线番外四 我喜欢你 门派大比之后,这件情诗引发的事就算被揭了过去。妹妹对哥哥懵懵懂懂的暗恋,还未有幸窥见天光,就被一场大风刮跑。 这个时候霍忍冬竟然还在庆幸,她和戚慈不在一个门派,不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看不见她因为失恋而失魂落魄的样子。 而戚慈也没有再追问她暗恋的小男修是谁。 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生活照常继续。 时间一天天过去,霍忍冬每天都在数着黄历,数着自己十八岁的那一天,但她又害怕这一天来得太快,收获的会是他的拒绝。 因此她每天都在担心,担心会听到天衍宗传出来小师叔突然成家的噩耗。不过还好,戚慈身边并没有什么女修。 日月宗依然有数不清的男修追求她,高大的、俊俏的,可她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在她眼中,这些男人都及不上哥哥半分。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年,霍忍冬十八了。 她忽然害怕知道那个答案,于是临阵脱逃,和宋瑜一起领了任务下山游历,这个时候她已经有筑基后期修为了,堪称进展神速。 她们二人和日月宗几名男弟子一起组队,去往南边狩猎妖魔,度化百姓,顺便搜罗有修仙资质的孩童带回门派。 可到底是世事难料,在一处荒郊野岭赶路时,他们偶遇一只蛰伏在湖底的地阶妖兽,是一只有小岛那么大的鳄龟,偷偷吃了好多人。 历练小队众人经历了好一番生死冒险才勉强将巨龟制服,救下了周围的村落。 戚慈闻讯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几个小辈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添了新伤,看起来颇为凄惨。 霍忍冬肩膀上也有一处裂伤,是被龟爪蹭伤的,赤红的一片翻开皮肉,在雪白肩头显得非常触目惊心。 她正咬牙单手撕开布衣,忽然面前一暗,一个高大的男人如风一样奔来,瞬间蹲在她面前。 霍忍冬目光惊讶:“哥哥,你怎么来了?” 戚慈一把搂住她,右手飞快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目光将少女上下检查了个来回,确定只有这一处伤口,半是担忧半是愤怒道:“我能不来吗?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我到?!地阶妖兽岂是你们几个筑基期弟子能对付的!” 霍忍冬被他严肃的眼神一震,解释着:“可是来不及了,湖边村子有一百多户人家,我们若不及时出手,百姓们都要没命。” 戚慈注视着她,声音低沉:“这就是你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理由?” 霍忍冬也知道是自己让他担心了,不由柔了声音求饶:“哥哥,我这不是没事么……” 戚慈脸色铁青,一手小心翼翼剪开她肩膀沾血的衣服,一边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堆药粉、纱布、清水。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霍忍冬轻轻道:“哥哥,我不是孩子了,我已经十八岁了。” 戚慈凉飕飕地瞥她一眼:“怎么,这就翅膀硬了想飞走了?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孩子。” 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孩子…… 虽然周围的人都在劝他们别吵架,但霍忍冬听不见了。她身体不适,心中冰冷。 不管有多少人追求她,在那个人的心里,她似乎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他需要照管的妹妹。 这两年,她经历了多少次任务磨炼,就是希望自己可以让他觉得成长、成熟,可戚慈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永远不可能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待。 在男女感情上,女人的心思天生敏感、细腻,霍忍冬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场暗恋无疾而终,又因为身体受伤,伤口发炎,到了晚间就开始发热了。 她躺在临时准备的移动洞府中,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开,艰难的呼吸。脸颊、脖颈和四肢露出来的肌肤滚烫,通红一片。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有一个人始终站在床边,一会给她用凉毛巾擦拭手脚,一会喂她喝苦得掉渣的汤药。 那药真的太苦了,她只是喝下一口就觉得那股悲凉的苦味从口舌一直蔓延到心里,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苦,不喝……” 她躲开那只手,转了个身想要窝到被子里躲起来,结果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伤,被牵扯时“嘶”地痛呼出声。 戚慈忙把她一把翻过来,控制在臂弯中:“做什么?别乱动。”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严厉,怀中的少女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竟呜咽起来:“好疼,好疼……” 见她通红着小脸还病着,却一个劲的掉眼泪,戚慈终究是心疼的不行:“苦也得喝药,忍冬吃不吃糖,哥哥有糖。” 听见朝思暮想的声音,又被病痛折磨神经,霍忍冬双眼迷蒙地看着面前模糊的面孔,忽然身子一歪,躺倒在他怀中,脑袋正窝在他颈窝里。 感受到少女因高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戚慈有一瞬的停滞。他一手搂住她手臂,一手在怀中摩挲剩下的糖块,猝不及防……软软湿湿的舌尖舔过颈侧。 “我喜欢你。”霍忍冬慢慢说,很委屈似的,又一脸扎进他颈窝,不抬头了。 “我都十八岁了,不要把我当成孩子……” 这下戚慈头都大了。他差点忘了这小姑娘还有一个两年多的暗恋对象,而且她刚才竟然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他伸手想要把她扯开按进被子里,小姑娘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你能不能认真看看我……” 听到她梦呓般的呼唤,戚慈有瞬间的僵硬,他愣怔片刻,努力压抑住紧张问:“你在喊谁?” “哥哥。” 听到她清晰的答案,一股战栗从戚慈的后腰冲到天灵盖。 短暂的沉默后,戚慈忽然放开女孩,风一样逃离移动洞府。他来到那还趴着巨龟尸体的湖边,独坐石头沉思。 淅淅沥沥的冬雨拍在他脸上,在雪白发丝间留下点点星光。但戚慈仿佛不觉得冷似的,他只想清醒、再清醒一点。 少女方才的话语一遍遍响在耳边:我喜欢你。哥哥,你能不能认真看看我? 女孩子柔软温热的舌尖舔在他咽喉,好像连她炽热的体温都传递过来了。这样的动作,她怎么可能和别的男人做! 戚慈发疯一样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忽然感觉刚才被她触碰过的皮肤麻麻的发痒,心口汹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冲动。 他闭了闭眼,又转头冲进了移动洞府,见到床上的女孩还沉沉睡着,他那股被点燃的火苗却好像被一把浇灭。 她还病着,你打算得到什么回答?…… 良久,他只是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这一整晚,戚慈都在反复诘问一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捡到她,养她大,是真心把她当成亲妹妹。哪个畜生会对自己妹妹下手?对妹妹有非分之想? 可他们终归不是亲兄妹。他一百多岁了,她才十八…… 戚慈痛苦地挠头。 翌日,霍忍冬的烧终于退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床边却没有人在。 昨晚发生的事好像是一场梦,迷迷糊糊的看不真切。 直到走出移动洞府的时候宋瑜和她说,巨龟已经被收拾好了,门派来接他们的人已经快到,但戚慈先行离开了。 “我以为慈惠道君已经和你说过了。” 霍忍冬一愣,摇摇头。 此后一段时间,她再难见到戚慈的面,也说不清是他躲她还是她躲开,明明来自兄长的关怀无处不在,她却不想再面对似的。 有时候远远看见他站在门派大门前,她却转身离去,不想和他碰面。 修真界也有春节,在今年春年前,不少尚有家人的弟子都选择告假归家。霍忍冬不想见戚慈也不得不与他相见。 黑衣白发的男人就站在门派的大柳树下,来往弟子无不回眸看他。 戚慈目光扫过一个个经过的人,最终锁定在缓缓步出的少女身上。一段时间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穿着一件天水色的法衣,脚踏珍珠云履,风吹起她乌黑秀发,好像连花瓣和新叶都格外眷顾她的脸颊。 望见四周那些目露痴色的男弟子,戚慈心情不好地皱紧眉头。 霍忍冬聘聘婷婷走至跟前,低眉顺眼:“哥哥。” 戚慈放出雷刑剑:“上来。” 谁料她摇摇头:“我可以自己御剑。” 戚慈一挑眉,视线锁定在她面上,分析她的表情:“这么快就想跟我撇清关系了?” “不是,是我长大了,已经学会……” 他咬咬牙,似乎挣扎了半天,忽然打断她道:“不是说喜欢我么?怎么,现在忽然又不喜欢了?连御剑都要跟我撇清关系?” 霍忍冬心脏猛地一停,下意识抬头看他,脸上满是震惊。 戚慈定定注视着她,声音平缓:“那封情诗,是不是给我的。” 想到暗恋被剖白的窘迫,霍忍冬瞬间就红了眼眶,她虽然没回答,但现在哪有不知道答案的道理。 戚慈心疼得不行,伸手握住她肩头,声音喑哑:“喜欢上妹妹的我是畜生。” 霍忍冬带着哭腔:“我不是你亲妹妹……” 有一阵风吹来,将二人头顶的柳树吹得哗哗作响,在一片茂密的绿色柳枝里,他们好像沐浴在海洋中。 戚慈看着她,慢慢道:“那你现在还喜欢么?” “若是喜欢,我就当这个畜生了,即使被天下人耻笑唾骂。若是不喜欢了,我就还是你哥哥,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 听出他话语里的安抚,霍忍冬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一滴泪落下她的脸庞,落在他手上。 少女娇羞的眼神望向他:“……喜欢。” if线番外五 浓情蜜意 双方关系的变化,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他们本就亲密无间,这段恋情的发生,让这种亲密又更近了一步。单独相处时,霍忍冬会坐在他大腿上,搂着男人的脖子,讲自己白天遇到了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剑招学不会。 而戚慈会把玩她柔顺的黑发,宽大温热的手掌顺着少女的背脊一路往下,最后握住她的腰。 但那么多年的习惯是改不过来的,霍忍冬还是叫他哥哥。 特别是在亲吻时,在她饱含羞涩和甜蜜的眼神里,那一声声娇柔的哥哥更是让人沦陷,叫戚慈无端觉得自己真是个畜生。 但让他放手,好像又做不到。于是便忍耐着这种背德感,一步步沦陷在她的温柔蜜意里。 霍忍冬小脸通红,被亲得缓不过来气,锤了他两下埋怨着:“哥哥……” 戚慈刮了刮她鼻尖:“还叫哥哥?” “那叫什么?前辈、道君?” 霍忍冬想了想:“……师叔祖?” 结果说完以后,她自己都觉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戚慈皱眉,抬手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怎么,现在嫌弃我年纪大了?晚了。” 霍忍冬眨眨眼,双臂挂着他的脖子撒娇:“才不是。是我觉得你真厉害,年纪轻轻就站在那个高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挣来的。我就在想啊,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会喜欢上你。” 屋内燃烧的烛光照亮了少女微乱的发丝,戚慈定定看了她一会,忽然伸出一只手,穿过她的发,将那微乱揉得更乱了些。 霍忍冬靠在戚慈怀里,对上对方漩涡汹涌的黑眸,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又往男人怀里挤了挤。 天色昏沉,大雨无止休,移动洞府漂亮又结实,外侧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绝不会有不长眼的人察觉里头的动静。 望着面前的女人,戚慈眼眸微深,他扶住霍忍冬的后脑,低头吻了上去。 洞府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屋外的大雨又变大了,雨滴打在那层层叠叠的结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平时听起来实在恼人的声音仿佛也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那双有力的大手不仅仅穿过缕缕黑发,还将挽发的那支白玉凤头簪抽了下来,随手扔在一旁。 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这只手,敢将这样一件法宝如此随手地扔在地上。 发簪落地,如墨黑发倾泻而下。那只手旋即顺着黑发,往下、再往下,他让天青色裙子逶迤一地,再露出外裙之下的瓷白。 霍忍冬有些紧张,她被放倒在床榻之上,背后的被褥很软,她整个人深陷其中。被褥上有她熟悉的气息扑面,可这样的气息却被另一种暧昧的气味覆盖。 她稍微向后缩了缩,双膝绷得很拢,长发披散在身后。 可能是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戚慈察觉到她羞涩的回应,他低下头,额头上竟然有微微细汗。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指尖轻缓地落在她通红的脸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又深又欲:“继续叫哥哥?” 霍忍冬却不想开口了。戚慈雪白的长发从耳侧垂下来,落在她的锁骨和胸口,发尾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再散落下去。 霍忍冬觉得有点痒,她咬住下唇,偏开潮红的脸,又忍不住抬手,将面前人的头发拨开。 可这样抬手的动作却也实在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戚慈笑了:“妹妹害羞了呀。” 他嗓音低下来,好像压抑着什么似的:“睁眼,抬头。” 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可他一说,霍忍冬就如感召到某种命令似的,她头颈乖乖仰起来,一双水眸看向他。 他的呼吸很急促,热气喷在她脸上。 嘴唇被压住的时候,霍忍冬还是闭上了眼睛,因为眼前视觉受限,其他的感官就敏感了起来。 她清晰感觉到他握在她肩膀的手逐渐下移,扣住她的手腕。 还有他温热湿润的嘴唇,从她的下唇慢慢游弋到上唇。 霍忍冬几乎动弹不得,男人成熟的气息包裹着她,好像心尖都被暖意占领。 而他的吻,温柔又不容拒绝,从嘴唇到下颌,到脖颈,再沿着纤细一路吻了下去。麻、痒,双重触感交错让她晕眩。 柔软的被褥被揉出凌乱的痕迹,有力大手扣在纤细的腕骨上,黑发与白发交织散落,少女的低呼与结界之外的落雨交织一片。 …… 这是一场美梦。 也就是在天光大亮的时候,霍忍冬幽幽转醒,意识从梦境里回笼。 拔步床周围很安静,她想翻个身动一动,身体的感官后知后觉传来,她腰上横着一条铁臂,沉重地限制她的行动。而背后的人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挤到床边了。 半梦半醒中,霍忍冬拨开那条胳膊,想要自己躺在宽敞的地方。结果还没舒服一会,那条胳膊忽然又从旁边横过来,勾住她的腰,霸道地把怀里一拉。 霍忍冬身子猝不及防落入他怀中,后背又贴着那道炽热胸膛了。 她的睡意去了一些,但人还没彻底清醒,特别是回过头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梦中的情形又清晰起来。 美梦和现实的情景重叠。 霍忍冬埋首在他怀里,蹭了蹭他颈窝,声音慵懒:“哥哥,好困。” “……” 拔步床内一静。 戚慈也醒了,他暗自回味了一番这个称呼的意味,感觉有趣:“宝贝,刚才喊我什么?” 霍忍冬睡意登时散了个干净,她低头装没听见,脸颊白里透着粉,就是不说话:“……” 察觉到她的难堪,戚慈却依然心情很好,他伸手去捏她软软的脸蛋:“再叫一遍,恩?宝贝想要什么,哥哥都买给你。” 哥哥哥哥的,他竟然还挺上瘾。 师叔祖竟然是这样的师叔祖! 霍忍冬恼羞成怒,伸腿蹬了他一脚,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不理他了。 戚慈在背后笑:“宝贝,是你自己叫的,怎么还害羞上了。” 他又伸臂把她捞了回来,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 霍忍冬贴着他炽热的肌肤,不由想,不论是现实还是美梦,不管她什么时候遇见他,他们都注定会在一起。 她救他出黑暗,他带她出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