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影侠踪》 一、昨夜星辰昨夜风 烟笼寒水,绕过石桥乌篷,将个苏州城绘得恍若泼墨山水。 青年蹲下身,手指在河中划过一道凌波。抬头间,前方水岸,茶楼喧嚣隐约可辨,教坊曲目清雅,昆山小调,唱得依稀是那段“江南逢李龟年”。 青年神色怔怔,喃喃道:“落花时节又逢君,又逢君......”一时若有所思,忽而自嘲一笑,起身甩掉手中水珠,整了整肩上行囊,上了石阶。 此际隆冬腊月,街上人烟稀少,唯独满街酒肆茶馆,虽是清早,却早已人声鼎沸,伴着烟火飘香,管弦呕哑,热闹非凡。 青年边走边看,感慨着重回故地,将这繁华烟火品入心中,隐约闻得身后马蹄声碎,两旁茶肆早有人举目凝望。回头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由身后缓缓驶来。那马车装饰华贵,玉勒雕鞍,香车华彩,车帘用了江南苏绣上等锦锦缎,精雕细琢,不似寻常人家。 茶肆中几阵骚动,有人细声道:“这般马车,却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人瞧热闹道:“观你是外乡面孔,岂不知咱江南刺绣名家仲家。”旁人道:“今日是腊八节,寒山寺烧香还愿的日子,仲掌柜每年都要去烧香还愿,想来,那马车中坐的,定然是仲掌柜无疑。” 此话一出,旁边众人眼前一亮,齐赞道:“也不知是仲掌柜还是那仲府老太君,这老太君我却见过,端的是......”后话喧嚣,顿时湮没在人声鼎沸中。 青年让在路边,目送马车远去,他在寒山寺住了四五载,江南刺绣第一名家仲家耳闻已久,做的是丝织生意,又以刺绣之技名满天下。据传,那仲掌柜执掌江南刺绣一百三十八家行当,又是皇商特许,早年还曾做过礼部员外郎,亦算是江南一带的风云人物,只不过,他这般穷酸书生,自然与这等人物并无交集。 九冬清寒,青年公子穿巷过桥,眼见寒山寺近在眼前,仲家车马早已停在寺庙门口,庙前小沙弥见他回来,喜不自胜,上前一把拉住他道:“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方丈师父眼看就要圆寂了!” 青年公子伫足一愣。他是方丈晦空禅师收的俗家弟子,便因一次参禅论道,他以《佛说造塔功德经》中“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诉说对诸千世界因果看法,让老和尚大为震惊,认定他深得慧根,百年难遇,从此一改多年修成正果心愿,一门心思要这徒儿出家为僧,承其衣钵,为此循循善诱,从佛家大道讲到个人荣辱,从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各种坑蒙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防备多年,身上早已长了十八个心眼儿。闻言讶然道:“怎么又要圆寂了?老和尚搞什么鬼。出家人不打诳语,觉明你可不许骗我!”觉明一脸笃定,边推着青年公子直奔后院禅房,一边唠叨道:“这次铁定是真的,师兄,骗你我是那个,师叔都探过鼻息了,说是有气进没气出,大概是快登西方极乐,阿弥陀佛的,离佛主不远了。” 青年公子将信将疑,被觉明推着撞开禅房门一看,只见一老僧盘膝坐于僧榻之上,双目紧闭,面若死灰。青年公子伸手探鼻,只觉老僧气若游丝,不似佯装,心头一慌,忍不住跪地轻言细语道:“师父,师父!” 老和尚恍若未闻,良久缓缓抬眼,气息羸弱道:“徒,徒儿,你如何回来啦?”青年公子柔声道:“弟子出门游离,如今已过一载,便回来了,只是未料,我刚回来,师父您却,是徒儿不孝......” 老和尚微弱哼声道:“什么,已经三载了,怎如此之快?”青年公子道:“师父,不是三载,是一载。”老和尚哼哼道:“嗯,七载就七载,回来得倒也及时,为师好歹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青年公子见老和尚已然糊涂,心中忍不住一酸。老和尚清咳两声,有气无力道:“可惜,为师修行半生,到最后,心愿难遂,只怕免不了带着遗憾离去了。” 这话颇为熟悉,青年公子闻言怔神,抬头看着老和尚,若有所思,缓缓起身,握住老和尚手,平心静气道:“师父,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既是求不得,便让他随缘如何?” 老和尚听此一言,急咳起来,摇头道:“徒儿,为师别无所求,此番心愿由来已久,却简单得很,老衲众弟子中,也就你能帮为师完成此心愿了。” 青年公子摇头叹息道:“师父,昔日佛陀率众僧返迦毗罗卫城,到尼连禅河的娑婆树下,佛陀便圆寂,终没至迦毗罗卫城,是为佛陀终生遗憾。然于佛而言,未至,便是至了;未成正果,便是修成正果。师父乃得道高僧,有此遗憾,百年之后,世人提及师父,必然也会以此传为美谈。” 觉明站在青年公子身后,伴着唉声叹气,听得青年公子款款一语,一个劲给老和尚使眼色,出言道:“师兄,师父时日无多,此乃遗愿,师兄何不先答应师父,也好让师父早登极乐。” 话音未落,老和尚也道:“就是就是,你看老衲时日无多,今日只怕是回光返照,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为师只怕......”话音未落,狂咳数声,直咳得面红耳赤,眼看着接不上气来。 事已至此,青年公子心底了然,寻思着老和尚装都不会装,将死之人还这般话多,大概天底下也就他一人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老和尚犹不死心,强行又卖惨了半晌,眼见这徒儿王八吃称砣——铁了心,终于耐心耗尽,一改适才气若游丝姿态,跳起老高,一个栗子敲在青年公子头顶,拂袖喝道:“刘晗卿,你这不孝逆徒,为师苦口婆心,小王八蛋竟然视若罔闻;你既然看破为师伎俩,还在这装腔作势,当真可恶,不如咱们师徒一心,同归于尽吧。” 觉明赶紧一把抱住师父,口中呼道:“师父不可,不可犯了嗔戒啊!”老和尚气急败坏,一跳老高,被觉明拦腰抱住,双腿在空中一阵乱踢,张牙舞爪道:“你别拉我,今儿老衲豁出去了。”觉明哪里肯放。刘晗卿趁机开溜,耳畔犹自听到禅房中老和尚叫嚣:“今日若不是你拦着我,你看我不和他同归于尽,你信不信我真跟他同归于尽。”觉明回道:“嗯嗯,对对对,师父一言九鼎,自然说到做得到。” 刘晗卿撇撇嘴:“又想诓我,老和尚这......还得道高僧呢,也不知哪里高了。” 二、人面桃花相映红 寒山寺后院,有一临河小馆,紧靠回廊。刘晗卿推门而入,只觉日久归家,心安已极。就势往床上一趟,浑不管烟尘蛛网,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未时过半,方才迷糊转醒。推窗看时,只见窗外小桥流水,清风得逞,灌入房中,卷得满屋书稿如三月轻蝶,四下乱飞。 这小阁是他读书闲居之所,寻常人不敢入内。他虽出门游历,满屋书稿字画依旧挂满四处角落,地上书册堆叠,几无落脚之处。刘晗卿脱了长袍,将这满屋书卷、字画系数搬到院中,趁着日头尚暖,晾晒一番,又将屋中细心打扫。正忙得不亦乐乎,偶然间回头一看,就见院中那株大菩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是个女子,背影蜂腰纤细,幽雅轻盈。她站在那棵被刘晗卿挂满字画的菩提树下,手中拿了本刘晗卿游历各处,所记山水人情的册子翻开看着,也不知从何处而来,到此处多久。 此处虽不是后院禅房,但寺庙后院,向来是施主止步,更何况还是位女施主,刘晗卿心中疑惑。那女子翻得随意,只是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就不翻了,看着书中记载神思天外。 那一页是蜀地篇,其中洋洋洒洒,将川蜀一带名山大川记载了大概。那女子看得入神,忽听得身后有人道:“青城山天下幽奇,山中多隐士,传闻有隐者七百二十人,仙者三百六十人,妖者二百四十人,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山中清修养性,美食珍馐怡人,却是事实。” 女子闻声回头,只见那男子搬着一摞书由房中走出。 二人四目相对,但见那女子双瞳剪水,皓齿朱唇,风姿绰约,绕是刘晗卿素来气定神闲,也不由得微微愣神,强行将双眼移开,蹲下身去整理书册。 女子又翻了几页,问道:“这书,是你所写?”刘晗卿边晒书边道:“随意几笔,让姑娘见笑了。”女子看了看书名,又见扉页有“刘晗卿手札”字样,莞尔道:“既是游记,想来,书中所载,都是你曾去过的地方。” 刘晗卿直起身道:“我除读书外,别无所好。闲暇之余,出门游历,走得地方多了,便喜欢将一路所见所游记录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册子。” 女子歪着头,看着刘晗卿道:“你是寒山寺留宿的客人?”刘晗卿摇摇头:“我拜本寺方丈晦空禅师为师,乃是师父所收俗家弟子,师父允我居住在寺中,读书修行。” 本朝多有读书人长居寺庙,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女子时常耳闻,也不觉得奇怪,将手中那本书翻了翻,笑道:“公子这本书,可否借我品读?过些时日再还你。” 刘晗卿淡然一笑:“姑娘但看无妨。”女子盈盈一笑,将书合上,轻舒一口气道:“多谢公子。”转身去了。 刘晗卿良久方回过神。只见树枝轻摇,微风翻得满院书卷簌簌作响,不见有半个人影,似是方才经过,不过南柯一梦。 姑苏隆冬,难得迎来一场大雪。寒山寺晨钟响过三声,觉明提着扫帚,站在菩提树下怔怔发呆。刘晗卿顺着觉明眼神望去,只见白雪纷纷,落得菩提树上如披袈裟。觉明喃喃道:“昔日,天女散花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是为结习未尽,花著身尔,结习尽者,花不著身。师兄,如今菩提树上雪花积累,你说,菩提到底是结习未尽,还是结习尽了?” 刘晗卿忍俊不止,道:“结习者,梦也,菩提者,幻也。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再看眼前,雪在哪儿,菩提又在哪儿。既然无菩提,雪又落在哪儿?” 觉明似懂非懂,忽而道:“师兄的意思,莫非是说,雪与菩提皆是虚幻,只需心中无菩提,自然就无结习?” 刘晗卿轻叹一声,一把抢过他手中扫帚道:“我的意思是,别破坏我这院中好雪景。” 觉明满腹疑惑,心想师兄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追上前去,路过刘晗卿门口,瞥眼看去,只见师兄屋中难以下脚,书堆得愈发多了,临窗案上墨迹犹新,似乎又有新作。心中暗想:“深得慧根之人就是不一样,便是这满屋书卷,只怕也非常人能看完。” 刘晗卿提了水桶回来,不见觉明身影,隐约听得大雄宝殿上诵经声此起彼伏,心中暗想:“今日这般早便有香客做法事?到也奇怪。” 他对此道素来无感,洗了墨宝,透过阁门,将门外菩提树,伴着纷飞大雪尽数画入笔下,脑中思绪神游,忍不住想起,那日菩提树下,那女子盈盈伫立,青丝俏丽的模样。忽而回神,笔尖一抖,一颗墨汁滴落画中,在菩提树前晕开。 刘晗卿暗自懊恼,回头看时,只见菩提树下云鬓花颜,那女子伸手接雪,不知何时立在那里。 俗家弟子以为自己眼花,怔神再看,只见她披了件大红羽纱白狐狸里鹤氅,故意将那氅帽摘了,任凭白雪落满青丝。忽而启口道:“原来,菩提覆雪,却是这般美景。” 刘晗卿搁笔走出门去,看着眼前美景。那女子良久方回过头,由怀中取出一本书,递给刘晗卿,正是前日借去那本游记。道:“这书我看完了。”忽而一笑,自言自语道:“万水千山,当真叫人向往。” 刘晗卿接过游记。那女子若有所思,歪着头问道:“你真去过巫山么?” 刘晗卿茫然点头。那女子欲言又止,望着菩提树怔怔出神,忽而自言自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回头见刘晗卿望着自己出神,面上终究免不了一红。 刘晗卿自知失态,慌忙避开。女子缓步走到小阁前,望着小阁内书籍满地,铺得如深秋落叶一般,忍不住抬脚走进,双眸盯着窗前那副未完成的画卷,良久忽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俗家弟子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就见那女子指着画道:“待到公子这幅画完成,可否割爱送我?” 三、书被催成墨未浓 此时大雪纷纷,下得愈发紧了。刘晗卿独自站在门口,回想方才种种,幕幕如在梦中。觉明双手在他眼前晃了半晌,自言自语道:“师兄莫非得了魇症?”旁边得道高僧老和尚唾道:“瞎说,魇症岂是这般。据传,僧者得道,往往能超脱肉身,以灵魂上达极乐与佛主交流,此情此景,必然有异曲同工之妙。老衲果然没看错人,真乃我佛之幸啊,速速去取剃刀来,我这就给他剃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刘晗卿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大叫道:“你们......意欲何为?”老和尚脸都快贴到刘晗卿脸上,眼瞪如铜铃,如审犯人道:“你有心事?”刘晗卿眼神闪烁道:“哪有!”老和尚嘿嘿冷笑道:“别以为老衲看不出来,你有劫数。” 还不等刘晗卿回答,老和尚左手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右手捻珠念经,俄而道:“红尘未了?嗯,嗯红尘未了。咦,不对啊,老衲如何看走了眼。不对不对不对......” 他一连说几个“不对”!刘晗卿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不对?老和尚你说清楚些。”老和尚定神,满脸肃然看着俗家徒儿,突然没崩住,“噗嗤”一笑,又连忙止笑,一本正经道:“徒儿,好自为之,你劫数将至,现在剃度出家还来得及。” 刘晗卿嗤之以鼻,暗想“老和尚整天装神弄鬼,浑不是好人,还得道高僧呢!”一股脑将老和尚推出门去,盯着案前新画,却又犯难。只见那一点墨汁晕开,恰似方才树下那一缕青丝。 他突然懊恼起来:“我只顾着答应将画送给她,却没问她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遥想初次相识,历历在目。出门左顾右盼,好不容易逮到觉明,不问青红皂白拉住问道:“今儿早上,可是仲家又来还愿了?” 觉明打着哈欠道:“师兄如何知晓?你平日不是最烦问这些么。”忽而眼前一亮,扔了扫帚,边跑边喊道:“师父,佛主开眼了,师兄开始询问禅事了。”刘晗卿想拉住他,哪里还拉得住。 此事迅速传开,刚到午时,便已经传成“师兄吃斋念佛,不日将剃度出家。” 刘晗卿对此等谣言见怪不怪。将那副新画好的“菩提拈雪图”细细端详,又添了些细枝末节,方才满意收起。 苏州城贵为江南重镇,繁华盛景天下皆知,往城东一路巷道纵横,其间商铺罗列,百肆杂陈。再往前花繁木秀环绕,衬出一座大宅,便是姑苏仲家。 刘晗卿携了画卷,在街头徘徊不定,心中暗想:“我遇见她时,两次都是仲家去寺庙还愿的日子,她必然是仲家的人无疑。看她穿着讲究,不像是仲家丫鬟,到像是仲家小姐。听说那仲掌柜膝下五女,却不知她会是哪一位。”又一想:“我与她萍水相逢,这般来送画,未免唐突,只是她若真是仲家小姐,身份尊贵,我这般前来,到显得我有些刻意攀附的用意。”“她若真是仲家小姐,我送了画就走,权当君子一诺。”“刘晗卿啊刘晗卿,你枉念了这些年圣贤之书,佛家大道,怎的这等事却如此婆婆妈妈......” 他在仲府外举棋不定,眼见归鸦寻巢,天色将晚。仲府大门紧闭,并不见有人出入,心中好笑:“我这般等,要到何年何月去,她若万一不是仲家人,我岂不是等个猴年马月也是徒劳!” 他脑中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沿着小河转到仲府后门。只是不经意撇了一眼,就见芭蕉树后门环轻漾,小门开了细缝,轻手轻脚走出一人来,不是那女子又是谁? 刘晗卿不料如此凑巧,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是否该上前相见。那女子抬头见石桥上站着一人,像个呆子一样看着自己,也不由得失了主见。 二人便这么隔桥相望,直到清风拂面,吹乱发梢,方才回过神来。刘晗卿缓缓上前,见眼前佳人布衣荆钗,与昨日寺庙所见装饰天壤之别,饶是如此,一颦一举,竟似更显清丽脱俗。 那女子见刘晗卿看着自己,心生防备,待刘晗卿走近,冷冷道:“公子何事?” 刘晗卿乍听此语,顿时语塞,只觉语气冰冷如霜,原本想好的招呼言语尽数忘却,忙不迭从怀中取出画卷,双手呈上道:“那日答应给姑娘的画,今日送来。” 女子神色愕然,面上幽冷顿时如遇烈火,似乎想过千般缘由,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来意。心中一暖,强将心头惊喜压制,伸手接过画卷,展开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绽出笑容。 刘晗卿见她初时神色清冷,此时露出笑容,心中顿时如小鹿般乱窜,神色不由得呆了呆,菩提树下相见情景历历在目。 那女子收了画卷,满面温柔,细声道:“公子此画,小女子多谢了。” 刘晗卿见她携了包袱,疑惑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吗?”还待再说,忽闻得仲府内隐约有人声渐近,女子一拉刘晗卿,拔腿便走。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出了苏州城。刘晗卿满脸疑惑,看着眼前女子,试探道:“你,莫非是,偷跑出来的?” 女子愕然看了眼刘晗卿,恍然点点头。刘晗卿只当自己猜对了,叹道:“这般看来,你在里面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 女子满腹疑窦:“此话怎讲?”刘晗卿脑洞大开,道:“你看你,一听到里面有人声,便吓得慌不择路。这身衣裙虽做工精致,但布料陈旧,想来你在仲府是做下人的......哎,我原先还当你是仲府的大小姐,想着如何也算是锦衣玉食,未曾想,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女子歪着头看着刘晗卿,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镇定神色,蹙眉疑惑道:“在仲府做下人很苦么?” 刘晗卿掰着指头道:“那是自然,所谓侯门深似海,官宦商贾人家的下人,哪个不是贫苦人家的子女,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委身去伺候人,而且......”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道:“世人皆知,仲家有别于其他商贾之家,仲老太公本是开国功臣,辞官归隐,其子世袭爵位,以经商入仕,膝下无子,却有五位小姐,除了已经出嫁的三位,尚有两位待字闺中,都说这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仲家五位小姐脾气各异,尤其那个四小姐,性格暴躁,脾气古怪,极难伺候。对下面下人不是打就是骂,因而至今未嫁,乃至媒婆都不敢登门,你在仲府伺候,要是真是去伺候那四小姐的,莫说是你,换做我也早就跑了。” 这些传闻,多是他在城中茶肆,庙中香客口中听闻,此时信手拈来,一语出口行云流水,竟无丝毫停顿。那女子听他滔滔不绝说完,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轻咬朱唇,缓缓掉头,若有所思看着刘晗卿道:“原来仲四小姐的名声竟是这般!” 刘晗卿神色笃定道:“此事苏州城人尽皆知,岂能有假。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女子若有所思,淡然道:“我叫昼澜,不是什么丫鬟,仲家是我表亲,我从小寄居仲家,仅此而已。” 说话间,天色已暗,眼见着城门已闭,刘晗卿暗叫糟糕。昼澜微有歉意,叹道:“是我误了公子回城,实在抱歉。”刘晗卿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昼澜若有所思。刘晗卿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逃出仲府,自然是想回家,若是姑娘不弃,不如我送你一程。” 昼澜摇头道:“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我家在金陵,此去路途遥远,不敢有劳公子。”刘晗卿哈哈笑道:“可巧了,我最近刚好想离老和尚远点,金陵鸡鸣寺佛门名刹,早就想去拜会一番,可否与姑娘同行?” 昼澜不置可否。二人沿着城外官道走了一段,眼见着天色已晚,便寻了处城郊酒家,各自住下,一夜无话。次日一路西行,刘晗卿才知昼澜少小离家,对金陵也是不甚熟知,刘晗卿见状,更加不忍放她一人回去,他孤家寡人一个,了无牵挂,加之最近被老和尚逼迫出家,烦不胜烦,心中老大不愿意,正好借此逃跑,免得天天听老和尚念叨,恍若敲木鱼念经,聒噪不已。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昼澜这一路话虽不多,却问了刘晗卿许多问题,大多是关于仲四小姐的。一如四小姐性格如何,为人如何,外面传言的又是如何?诸如此般。刘晗卿便将外界传言悉数说了,疑惑道:“你既是仲家表亲,平日在府里,少不了和仲家四小姐打交道,如何却要来问我?” 昼澜淡然笑道:“我素来喜静,平日到与她来往得少,再说,你不是说她性格怪癖嘛,我哪敢多亲近。”刘晗卿道:“幸得如此,不然,你寄人篱下,所受委屈必然更多。” 昼澜突然停步,道:“你见过仲四小姐吗?”刘晗卿摇摇头道:“我常年住在寺庙之中,如何能见着仲府千金。”昼澜忍俊道:“若是让你见到了,又当如何?” 刘晗卿与她一路同行,此时熟悉,说话也放开了,道:“若真那样,自然是避之犹恐不及。说不得,给她念一段《金刚经》感化一下。” 昼澜噗嗤一笑,低声喃喃道:“这般残忍?”刘晗卿没听清她所言,问道:“姑娘说什么?”昼澜镇定神色道:“也没什么,万一你觉得她好,夸她了呢?” 刘晗卿放声大笑,道:“我,会夸她?岂不闻晋有贾氏性凶狡,犹纵烈火而燎原。这等女子,与那贾南风有何分别,我若昧着良心夸她,还不如学狗叫来得痛快。” 昼澜“噗嗤”笑出声来,道:“这可是你说的。”大步向前。 刘晗卿望着她背影,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并无半句不妥,怔了半晌,叉腰大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四、金风玉露一相逢 苏州到金陵,不过两日路程,二人走得慢些,到达金陵城刚好第三日正午,昼澜就此别过。刘晗卿虽有不舍,但想到她一个弱女子,如今归家,终归算天大的喜事了。 他常居寒山寺,对佛门圣地天生好感,既到金陵城,免不了去鸡鸣寺参拜还愿,又以俗家弟子身份抄写经文,至晚方归,便在秦淮河畔找了艘乌篷小船,看着烟笼寒水,枕书而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闻得打更声远,已是寅时,但见一盘满月,挂在天际,月华如练,泼得秦淮河满河流彩。 刘晗卿睡眼惺忪,无心欣赏这凌晨寒景。翻身再睡,眼睛将闭未闭之间,透过乌篷缝隙,远远见一个人影由河岸踉跄奔来。 那人影奔到近处,突然匍匐在地。刘晗卿虽是迷糊之际,看得却是真切,心中暗想:“寒夜霜重,不知道是何人竟会到此?” 他所处之处不过秦淮河一角,人烟稀少,更何况凌晨寒夜,顿时睡意全无,心中寻思,好奇心大起,裹衣出了乌篷,垫脚撇去,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去向,想来那人摔得极重,只怕尚未爬起来。 此时天寒露重,若真有人晕在河边,即便不被当场冻死,来日大病一场,呜呼哀哉在所难免。刘晗卿左思右想,悄悄下船登岸,私下查探。只见两岸草木,尽披银装,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寒霜。河岸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人。 刘晗卿原地转圈张望,不见有踪迹可寻,心中疑惑:“莫非刚才眼花,又或者是此地山鬼水怪作祟?”转头想走,忽然间背后气息乍紧,寒意袭来。下意识闪身疾避,顺手抓起地上三颗雨花石,抖腕射出。 但闻“噗噗噗”三声,一条黑影应声倒地,手中短剑被月光照耀,寒气迫人。 刘晗卿虚惊一场,暗道这点穴手法是老和尚的绝技,被我骗到手的,对方断然无反抗的道理。小心翼翼靠近看时,只见那人影一身黑衣劲装,衬托得小巧婀娜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江洋大盗。心中没来由一震,暗叫糟糕,忙蹲下身,伸手摘掉面纱一看,懊恼道:“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了。” 一连几日冬风伴雨,大雪千呼万唤,终究吹棉扯絮而来,盖满了整个金陵城。 昼澜幽幽转醒,只见一盏孤灯,在乌篷内轻轻晃悠。乌篷两头都遮了重帘,两床厚实棉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床边火炉泛红,烘得整个乌篷内温暖如春。 她在脑海中回忆经过,略微起身,顿时腰间刺痛,忍不住轻哼一声,负伤情景历历在目。仍记得自己奋力逃出城,想着到河边寻船藏身,但如何到了此处,何人所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极力坐起身来,伸手在床边一摸,就见自己贴身短剑好好放在枕边,心头稍安。脑中回想自己身临险境,对方那一掌之功霸道如斯,自己虽极力躲闪,腰间依旧中了一掌。低头伸手查探,只觉腰间包扎严实,虽然隐隐作痛,但行动自如,并无沉积负重之感,知道有人替自己精心疗伤,想来并无加害之意,警觉稍缓。 她在船中静待片刻,不曾见外面有动静传来,披衣掀帘出了船舱,只见野渡无人,仅这一叶孤舟,横于湖畔树下,入眼处寒江雪影,万籁无声,偶有小雀飞过,添了些许生机。 此处当在金陵城外,只是周边银装裹素,连房屋也见不着半个,实难分东西南北。忽听得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天寒,快些进去,可别冻着。”声音由远及近,一人双手捧着药罐,由岸上草丛中钻出来,一阵风似的跑上船。 昼澜一见来人,心中长苏一口气,什么警惕疑云顿时抛之脑后。刘晗卿催着她进了船舱,急得四下找了桌子,将手中药罐轻轻放下,忙不迭双手抓耳,蹦跳得像个猴子。 昼澜见他模样,心中一暖,忍不住“噗嗤”一声。俄而收敛笑容,疑云顿生,道:“如何是你?”刘晗卿吹着烫得通红的手,道:“我也想问,我在船上睡得正香,就看见一个人跑来,忍不住上岸多看了一眼,还差点被偷袭,没曾想却是你。” 他这般一说,昼澜隐约回忆:自己受伤迷糊之际,的确挥剑刺过一人,至于后来,却是不知。心中疑窦稍缓,低声道:“是你救了我?”刘晗卿捏着耳朵,四下张望,摊手道:“这还有第二个人吗?”昼澜脸上一红,声若蚊呐道:“多谢你救了我!” 刘晗卿边端药边道:“还是谢你自己吧,那一式再偏个半寸,别说我,就是老和尚来了,只怕也......”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将盛满汤药的碗吹到稍温,递过去柔声道:“先把药喝了。” 昼澜端起药碗,悄悄看了一眼刘晗卿,入口只觉苦涩难咽,顿时脸色犯难。刘晗卿讶然无措,恍然道:“是苦了些,我,我待会儿再调试调试,不要这般苦。”看了看昼澜拧做一团的眉头,吞吞吐吐道:“这碗,这碗还是得喝完,不然你那伤好得就慢了。” 他一说到伤,昼澜反应过来,摸摸腰间,脸色瞬间转红,神色怨念低声道:“我,我这药,是你给我上的?” 刘晗卿心领神会,往后挪了挪身子,手忙脚乱急道:“此处......实在是......再无其他人......再者,我又担心伤你的人找上门,不敢声张,而且你的伤很重,再不敷药只怕......但是......但是那个,医者仁心,我......我......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昼澜见他惊慌失措,心中好笑,面上却不露神色道:“我又没怪你,何苦这般。” 刘晗卿如释重负。拍拍胸口,平复心态道:“伤你之人明显是个外家高手,这等功力,却不重身份,竟对你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手?”联想到那夜见她黑衣短剑模样,只怕眼前佳人也并非“弱女子”了。 昼澜闭口不答。刘晗卿略一思索,道:“莫非,是仲府的人追来伤了你?” 昼澜神色狐疑,看着刘晗卿,想不通这佛门弟子怎么脑洞如此之大。刘晗卿只当她心中疑惑,暗想:“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刺客是谁!”忙不迭分析道:“你刚从仲府,便又受如此伤,那必然是仲府见你出逃,想抓你回去。但你既是仲府表亲,又非卖身丫鬟,如何要对你下杀手?” 昼澜轻叹一声道:“你对仲家这般厌恶么?”刘晗卿道:“这到不是,只不过豪门望族,多有无情之处,听得多,见得多,难免会往坏处去想。” 见昼澜默然不语,刘晗卿道:“不知伤你的是何人?”见昼澜望着自己,忙道:“我无心打听姑娘私事,只是你既然为人所伤,咱又在金陵,我总得知道是谁,也好早做防范。” 昼澜冷然道:“那人自来找我,与你无关,既然怕牵扯,尽早离开的好。” 刘晗卿见她一时热一时冷,心想:“常言说女儿心,海底针,真叫人捉摸不透。”转念一想:“我堂堂佛门俗家弟子,捉摸这作甚?”端了药罐,走出船舱道:“姑娘误会了,我既然救了姑娘,岂能半途而废。”眺望远方,神色坚定道:“便是天涯海角,刘晗卿也定会护你周全。”说话间又低头看了眼舱内昼澜,不留神脚下踩空,“哎呀”一声惨叫,俗家弟子连人带药罐,扑通一声掉进湖中。 五、歌尽桃花扇底风 船中火炉烧得愈发旺盛,就差将乌篷顶烧出个窟窿。刘晗卿全身裹成粽子,抱着火炉瑟瑟发抖。昼澜强忍笑意,面上似笑非笑道:“刘公子护人周全,小女子好生钦佩。” 刘晗卿神色闪避,强词夺理道:“我,我那是人有失利,马有失蹄。”昼澜噗嗤道:“那,这番失蹄,可还安好?”刘晗卿撇过脸去,忽而咳嗽道:“按姑娘方才所说,金陵陆家与姑苏仲家同为江南刺绣大家,但技不如人,江南大半生意都让仲家占去,陆家不服,便施歹计,从仲家拿走了仲家祖传至宝《绣玉卷》,欲以此提升工艺,打压仲家,是也不是?” 昼澜收了笑意,点点头道:“仲家祖上虽是以谋臣助先帝开国,但刺绣与丝织工艺却是数代相传,前朝便已名扬天下,所谓‘天下刺绣看苏绣,苏绣之首看仲绣’朝野皆知。多年来,仲家主导江南丝织与刺绣一行,虽是一家独大,却也知开枝散叶的道理,常常与其余诸家亲密合作,多方帮衬,希望苏绣能引领天下四大刺绣之首。奈何这世间总有居心叵测之徒。那陆家不过是江南一刺绣小作坊,掌柜陆元龄原是仲家学徒,无意间偷得一招半式,便出去自立门户。此事本是遭人唾弃之举,但仲老爷念及旧时情谊,不忍断人生路,力排众议,便让陆家生存了下来,偶尔甚至派出学徒前往陆家,为其排忧解难。若换了知恩图报之人,只怕至此感恩戴德,不说结草衔环以报,好歹念及仲家的好。但那陆元龄本是个贪心忘恩之人,他那儿子陆思弦更是个奸诈狡猾之辈,父子二人沆瀣一气,先是以各种卑劣手段,将江南一带小作坊挨个收购,趁势做大,而后做空市场,垄断生丝,逼得江南丝商与他合作,江南几家丝织刺绣商家前往商谈,又被陆家携威逼迫,短短三年时间,竟让江南七家丝织商户破产的破产,改行的改行,陆家趁势低价收购,一时间实力大增,隐隐有与仲家分庭抗礼趋势。” 刘晗卿见她神色有愠,知道她心中对此事深恶痛绝,听她继续道:“一年前,陆家公子陆思弦借着与四小姐婚约之便,到陆家拜见老太君,竟对老太君下药,趁老太君迷糊之际,坑骗到仲家祖传至宝《绣玉卷》。那《绣玉卷》乃仲家历代先祖对刺绣工艺的手札心得,仲家如今刺绣之技皆出于此,陆思弦骗得《绣玉卷》后,以此相要挟,先是要钱要铺,而后要权要人,最后干脆贪心不足,欲制仲家于死地。” 她双手紧握,想来回忆陆家手段,内心极度挣扎,忽而一叹道:“我自小长于仲家,仲家于我,便如自家一般。陆思弦如此行径,我如何能忍,便想着替仲家取回《绣玉卷》。没想到陆家有高手坐镇,若非我逃得快,只怕已遭遇毒手。” 刘晗卿总算搞清楚昼澜受伤经过,道:“原来你与仲家如此亲切,难怪那日说到仲家小姐,你那般愤愤不平。” 忽而若有所思道:“陆家既然是学徒起家,按理说与仲家天壤之别,仲四小姐又怎会和陆家有婚约在身?是何缘由。” 昼澜闻言一叹,道:“此事我不想多提。”刘晗卿只当提及她愤慨之事,不再言语。 船中一时静谧无声。昼澜抱膝发愣,良久方道:“陆家虽是落魄,早年也曾是江南望族。陆家祖上曾与仲家有同窗之谊,昔日仲家先祖助先帝夺取天下,多年南征北战,极少归家,家中孤寡老小,便都托付陆家帮忙照顾,陆家先祖顾念同窗情谊,多年照看两家,无怨无悔,待到仲家先祖衣锦还乡,陆家先祖终因操劳过度,一病不起,临死前,只将其子托付给仲家先祖照看,便是陆家如今的家主,陆元龄。” 她说至此,朱唇轻咬,叹了口气道:“那陆元龄自小在仲府长大,仲家先祖待他胜似亲身骨肉,可陆元龄此人天生要强,便是在仲府长大,也是处处争强好胜,容不得别人比他好,仲家先祖为此时长教导于他,但想到他是故人骨血,终究不忍过度责罚。陆元龄见这义父对自己溺爱,更加肆无忌惮,仲家先祖无法,先是将他送到私塾,而后又送去军中历练,陆元龄皆是偷奸耍滑,不讨人喜。仲家先祖左右再三,加上此时朝中变故,仲家先祖辞官归隐,重新做起丝织刺绣生意,便将陆元龄送去作坊历练,传他生意经。未料那陆元龄做别的不行,做起生意来却是得心应手,短短两年时间,竟将仲家刺绣店铺扩大数十家。仲家先祖见他走上正途,心中宽慰,替他娶了亲事,待到陆元龄初为人父,仲府刚好又生了四小姐,仲家先祖一高兴,便亲口定下了这门娃娃亲。想着九泉之下见到好友,也可瞑目。但他万万没想到,这陆元龄竟是狼子野心。” 刘晗卿道:“莫非,这陆元龄一切都是装的?” 昼澜点头道:“仲家先祖在世之时,陆元龄尚能老实本分,待到仲家先祖过世,陆元龄顿时露出狐狸尾巴。他先是将仲家各店的钱财做空,大半转到自己名下,又以仲家名义收购地段商铺,转手便将商铺换上陆家招牌,然后挖走仲家店铺伙计,一时间将仲家三十七家店铺置于瘫痪险境。” 她说得简略,刘晗卿大致能想到其中情景,道:“这般行径,不怕同行谴责么?” 昼澜冷笑道:“那是自然,仲家是江南丝织刺绣界翘楚,商会领袖,同行自然不齿与陆家的行径,幸得仲家老太君出面,力挽狂澜,才使得仲家转危为安。但老太君念及陆元龄终究是养子,自己从小带大,不忍断他生机,便放了他一马,只是这事后又哪里想到是农夫与蛇。” 刘晗卿心中恍然,没想到仲家与陆家还有这层渊源。喃喃道:“如此看来,那仲四小姐却也是个苦命之人。” 昼澜未料他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嘿嘿一笑道:“我且问你,若今日受伤的不是我,而是仲四小姐,你待如何?”刘晗卿哪料到她如此一问,摆手道:“豪门千金,哪里会来受这般苦!”抬头见昼澜神色落寞,忙道:“若真是仲四小姐,那我也会救,佛门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昼澜不再言语,抱着双膝,神色寂寥。想着此次取回《绣玉卷》不成,只怕打草惊蛇,陆家以后防备更严,想要故技重施,恐怕难如登天。刘晗卿见她心事重重,有心宽慰道:“其实,要取回这《绣玉卷》,到也并非难事。” 昼澜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若以力取,陆家如今豢养家丁,广收江湖游侠巨寇,高手如云,便是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对其也需礼让三分;若以智取,陆思弦深谙兵法,广通谋略,若非如此,陆家如何能从街头小贩,一跃成为金陵首富。” 刘晗卿若有所思道:“你且说说,你们都用过什么方法去夺取《绣玉卷》?” 昼澜蹙眉冷然道:“刘公子,若要羞辱仲家,不如直接羞辱我便是。” 刘晗卿见她面有嗔色,摇摇头道:“昼澜姑娘误会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既说取回《绣玉卷》并非难事,便有我的办法,只不过,姑娘需得先告诉我,你们都曾用过什么办法,如何败的。” 昼澜将信将疑,心中却想:“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虽才几日,但他既说有办法,我便总愿意信他。”想了想,便将这一年如何软硬兼施,智取力敌之策捡要紧说了。刘晗卿细细听完,道:“如此看来,想要取回《绣玉卷》,只怕是要将陆府拆了才行。” 昼澜说了半晌,竟得这样一句,气得白眼一番,当即便要不理此人,忽听刘晗卿道:“我有一事不明。陆思弦既已得到《绣玉卷》一年有余,为何至今都没有动静,陆家在刺绣一行也不见有丝毫进展,他在等什么? 昼澜冷哼道:“那是因为《绣玉卷》中,有一最重要的收针他不会。所谓‘一绣三万六千针,一针收拢万物生’。都说仲家刺绣之技天下无双,一则归功于《绣玉卷》上,仲家历代先祖的精心专研,心得体会,最重要的,便是这最后的收针之技——‘绣玉九针’。若说丹青有画龙点睛之笔,那刺绣也有这锦上添花之针。便是这一针下去,山河湖海,方有波澜;飞禽走兽,才得灵韵;花鸟虫鱼,乃有朝气。” 刘晗卿听得恍然道:“陆思弦既能得到这《绣玉卷》,却学不到‘绣玉九针’,莫非有什么玄妙?”昼澜道:“‘绣玉九针’为仲家秘传之术,向来是只传每一代当家之人。或是至亲子女,《绣玉卷》中并无记载。陆思弦虽已拿到《绣玉卷》,却差了这最重要的一环,但即便如此,陆家只要将《绣玉卷》潜心专研,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有新的突破,到那时,只怕仲家终归难逃被吞并的风险。” 刘晗卿道:“如你所言,以陆思弦之智,只怕你夺回《绣玉卷》也无济于事,他必然早命人抄了备份,以防万一。” 昼澜听他一说,心若死灰,颓然道:“如此看来,只怕此间劫数逃不过了。” 刘晗卿笑道:“也不尽然,既是死局,便当置之死地而后生。”昼澜神色哀怨,惨然微笑道:“如何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刘晗卿道:“却不知,仲家如今何人会绣玉九针?”昼澜想也不想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仲四小姐。”刘晗卿道:“那,就得让昼澜姑娘叫上仲四小姐,和我来演一出戏了。” 六、垂杨紫陌洛城东 金陵陆家,自家主陆元龄巧施手段,让陆家在江南丝织行业占据一席之地,其子陆思弦又在此基础上新增筹码,不仅收纳小店,将金陵丝织刺绣市场尽归陆家,更是借此打通渠道,对江南生丝行业恩威并施,尽数揽在手中。如此一来,陆家迅速做大,短短数年光景,俨然成为江南丝织刺绣翘楚,便是皇商仲家,也未曾有过如此大的手笔。 陆家虽然势大,但仲家深耕刺绣一行百年,其做工精湛,质地上乘,深入人心,更有其祖传《绣玉卷》上不传绝技增添工艺,纵然陆家如日中天,仲家在江南丝织刺绣一行依旧稳如磐石。 正当众人皆以为陆家与仲家将会双雄并进之时,不料变故徒生,一年前,陆思弦以不为人知的手段,从姑苏仲家夺得仲家至宝《绣玉卷》,如此一来,仲家最后一点优势丧失殆尽,陆家将仲家踩在脚下,似乎已成板上钉钉之事。 上元前夕,乃是陆元龄六十大寿。陆家张灯结彩,广发请帖。远亲近邻,挚友高朋纷纷携重礼而来,将个陆府挤得水泄不通。 陆家大公子陆思弦一身锦衣玉带,临风立于陆府门口,将来往宾客迎入府中,礼节周到,风度翩翩,气质不可谓不风流,举止不可谓不儒雅。入府宾客逢迎也好,走心也罢,免不了引经据典,将陆公子大大夸赞一番。陆公子谦逊礼让,心中窃喜。陆寿星坐于陆府正堂,笑容若三月桃花,眼见这来往人中,多有昔日商贾对手,如今携礼恭贺,言语极是客套,姿态极是谦卑,自然是知晓陆家如今声势浩大,一举坐拥江南商界第一把交椅不过朝夕之功,前来寻求庇护,指望着大树底下好乘凉,他日攀龙附凤之时,也能分得一杯羹。想到这里,陆寿星从内而外,笑得愈发灿烂了。 迎客至申时方罢,陆府内披红挂彩,酒宴开张,又请了金陵三家戏院轮番开演,便是那莫旦净丑四大名角也系数到场。 酒宴三旬,菜过五味,一锦袍老者大腹便便上前,举杯拉着陆思弦道:“贤侄年轻有为,更兼文武双全,来年一朝金榜题名,只怕陆家,便要名扬天下了。” 一旁陆员外笑眯了双眼,摆手道:“伯圭老弟言重啦,你我相识多年,但有我陆家飞黄之日,如何少得了伯圭啊。”陆思弦也笑道:“骆伯父是自家人,侄儿正想着明年既要打通宫里,争取皇商之资,生丝采购量只怕又要翻上几番,此等费力之事,只怕又得烦劳骆伯父了。” 这话说得客气,骆伯圭听在耳里,心如明镜,窃喜不已。这哪是让他费力,骆家既为江南生丝收购发售的老字号,这等买卖,无疑是让骆家明年生丝采购上又吃了颗定心丸。 骆伯圭喜上眉梢,拉着陆思弦道:“如此,还不得仰仗陆员外咯。”三人哈哈大笑,骆伯圭故作疑窦道:“贤侄,老夫往日里听说,仲家的《绣玉卷》,已被你取在手里,既然如此,那刺绣工艺,想必贤侄已研究透彻,不知来年朝廷选贡皇锦,力压仲家可有把握?” 陆思弦如何不明白话中深意,淡然笑道:“骆伯父大可放心,《绣玉卷》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实则不过如此,那老太君识时务,将《绣玉卷》赠送与我,我却没那么看重。说到底,工艺也好,质地也罢,皆在人为。至于来年皇商进贡,上到内侍府的少监大人,下到采购办的秦大人,皆是我们的人,就算仲家的刺绣布匹请的是织女所织,又有何用?” 这话说得隐晦,猴精如骆伯圭,自然心知肚明,打哈哈道:““贤侄说得再理,既有少监大人做保,又得秦大人看中,这皇商,只怕早已经是陆家的囊中之物了。”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骆伯圭道:“话虽如此,终归稳妥一点的好,想那仲家独霸皇商十余年,朝中根基深厚,更兼有淑贵妃这样的后台在,只怕搬倒不易啊。” 陆思弦面露不悦之色,陆元龄忙打哈哈笑道:“伯圭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先不说今年把控生丝,仲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来年想做出符合皇商的贡品已成妄想,便说这江南丝绸大的市场,他仲家如何能吃得下?只要你我联手,莫说这苏绣,便是将来囊括蜀绣、粤秀、湘绣,也并非难事。” 这饼画得宏大至极,骆伯圭连连称是。三人聊得火热,便似这天下丝织刺绣一行已尽在囊中一般。 旁边有嘉宾见三人聊得兴起,早有宾客站在一旁,举杯聆听,三人说上一句,旁边众人便赔笑起来。 骆伯圭说了一会儿,显然志不在此,又将二人拉近了些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向陆老哥和贤侄请教。”说罢面色疑惑,沉吟道:“前日里,我家那妇人没事上街溜达,寻了几本破书回来消遣。陆老哥是知道的,我家那妇人别的不行,平日里这女工之术倒也凑合,说来也巧,那日绣了幅‘屏山秀锦图’,针线、手法竟都是上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初时不以为意,以为那婆娘买了块锦绣,故意消遣我,未曾想不过数日,又绣了幅鸳鸯戏水过来,我一看,这手法,确实是我那婆娘的,只是,啧啧啧,这技巧,这针线,不知比平日精进了多少。我忙问她缘由,她初时卖关子不说,逼得急了,我便说再不说,我明日便去娶一房妾室进门,她这才说了:原来,那日她与丫鬟没事,上街闲逛,在那集市书行买了本书,专道这刺绣行针,女工之术。她便是依照这书上所教,照葫芦画瓢,未曾想这书中所载,竟有些真才实学。我便让她把书拿来我看。只是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我却犯难了。” 陆氏父子见他卖关子,心中各自暗骂:“你姓骆的去天桥底下说书正好。”骆伯圭见二人不以为意,便也不再卖弄,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给陆思弦道:“便是这本,贤侄给掌掌眼?” 。陆家父子盯着那书,眉头不由得一皱,虽说这《绣玉卷》三字世人皆会写,冒名者大有人在,但如此明目张胆当街售卖,想来哪里能是什么好货。这骆伯圭方才故弄玄虚,说了半天,最后拿一本坊间刊印的冒牌小说,平白消遣二人,父子俩看在眼里,心头都不由得生出一丝怒意。 陆元龄毕竟城府深沉,哈哈一笑,免不了一番客套。陆思弦有意要给骆伯圭立个规矩,面上不屑一顾,冷笑着随意翻开几页,想着想着借题发挥,好好打压一下骆伯圭。只是这不翻还好,翻开一看内容,陆思弦不由得一愣,忙急翻几页,逐个看去。 陆家自从得到《绣玉卷》以来,陆思弦每日里细心揣摩,那《绣玉卷》中每页是何内容,他心中一清二楚,倒背如流,如今翻看这手中刊本,只觉每一页都熟记于心,竟与自己房中所藏那本一一模一样。 陆思弦兀自不信,将手中书翻开看,又合上看书页,前后左右翻来覆去,深怕自己适才多饮了几杯,看花了眼。只是仲家那本《绣玉卷》历经数代,年代久远,书页早已斑驳发黄。而眼前这本纸张崭新,犹有墨香,一看便知是近日刊印。但仲家《绣玉卷》乃仲家至宝,自己也是费劲心思,才从仲家取到手,这等至宝,如何会现身书行大肆刊印?但这本崭新的《绣玉卷》中,内容却又与从仲家所得《绣玉卷》内容一模一样,做不得假。 陆思弦想破脑袋,一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陆员外见爱子眉心皱成“川”字,搭手询问,陆思弦没空理他,举着书问骆伯圭道:“此书从何处得来?” 骆伯圭一愣,心想:“感情我方才说了半天,对牛弹琴?”口中道:“便是我那扣子从市集买来的。”陆思弦哪里会信,又道:“如何只有半部?”骆伯圭道:“说是暂时只有这上卷,下卷过些时日方才上市。” 陆思弦盯着骆伯圭看了半晌,一溜烟跑回卧房,开动密室层层机关,只见这些日来细心研读的《绣玉卷》犹在,忙将新旧两本逐页对比,只见除字迹不同、少许标记有异外,其余图文内容竟是分毫不差。 他为这本书费尽心思,如何能接受这等结果,犹不死心。奔到大厅,一把拉住正与陆员外闲聊的骆伯圭,举着手中书道:“此书,真是你家夫人在书市购得?” 骆伯圭见他举止粗鲁,与人前温文尔雅相去甚远,心中不喜,敛色道:“确实书市购得,贤侄莫非也觉此书蹊跷?”他话音未落,就听宾客中有人指着书道:“骆掌柜也看了此书了?别说,此书虽是在书市发售,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有用,我那作坊如今借用了书中的彩针绕织之法,工艺上精进不少,写此书之人,想来定是个刺绣高手,到与那胡说八道的小说家不一样。”另一人道:“我也是前日里看过,据说此书近日风靡,尤其深得各府院小姐夫人的欢心,其中的数道工艺技巧,做出的成品,竟已然可与仲家的苏绣相媲美了。” 众人哪料到此中曲折,只当做席间谈资,瞬间聊开去。 陆思弦神色呆滞,心中却是明了,只是眼见自己煞费苦心,不惜血本得来的至宝,转眼间竟成了市井刊物,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你是这般想的,仲画辞啊仲画辞,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看着手中书册,恨不得将其撕成粉碎,心中怒极反笑,暗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仲画辞,你这断臂之痛,倒也决绝,既然如此,便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七、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舟轻摇,昼澜立在船头,沉思良久,终究忍不住走进船舱,坐在挥毫泼墨的刘晗卿对面,托腮道:“我还是有些担心,你让四小姐默写出《绣玉卷》,又将《绣玉卷》刊印,放入书市贩卖,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皆可学会《绣玉卷》中的刺绣之术,仲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非得爬出来掐死你不可。”刘晗卿笑道:“我虽是俗家弟子,大悲咒,《金刚经》还是会念的,鬼我却不怕。” 昼澜跺脚道:“正经些,我且问你,接下来又当如何?” 刘晗卿笑道:“我却好奇,如何你一飞鸽传书,仲四小姐便同意了?看来,你们关系非同一般啊。” 昼澜咬唇不语,刘晗卿得势不饶人,嬉笑道:“按理说,这等事情,换做旁人,自然觉得有辱门风,要把《绣玉卷》默写出来,公诸于世,仲四小姐怎么也不会答应的,未料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此看来,她到不似那般刁蛮古板。” 他自言自语,回头见昼澜眼神犀利,一副杀人姿态,忙镇定神色,道:“你可听说,逐鹿中原的故事。”昼澜撇过脸去,不屑一顾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刘晗卿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陆家如日中天,便是当年的项羽,其余者便似天下诸侯,若这只鹿已被陆家捕获,其下有主,天下诸侯不能与之争,所能做的,自然是争相恐后献上肥草,以求来年鹿上餐桌,能分得一块美味。但若是秦失的是一群鹿,又或者,这时候每人家都有一只鹿呢?” 昼澜若有所思:“江南丝织刺绣虽以仲家、陆家为大,但聂家、赵家亦实力雄厚,更不用说生丝大户骆家、张家、陈家,掌管着江南一半以上的生丝生意,尤其是骆家,对入行丝织刺绣一行苦心已久,只是苦于技术受限,若是这等肥美商机能有技艺辅助,自然不愿意全然让给陆家。” 刘晗卿笑道:“骆伯圭,张洪等人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会借此与陆家重谈利润。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逐的自然是鹿;但若秦失了一千头鹿,天下逐的便不再是鹿,而是草了。陆家有鹿不假,但草却是没有的,如此一来,陆家优势变劣势,想要独霸江南丝织刺绣一行,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陆家想与整个江南丝绸行业为敌。真到了到时候,仲家再出面,以《绣玉卷》与众人重谈商机,局面自然就能挽回来。” 昼澜沉吟半晌,想清楚其中缘由道:“所以你让四小姐抄录《绣玉卷》,又将《绣玉卷》分上下两册分时段刊印,隐去中间部分关键部分,便是为此?” 刘晗卿不置可否,昼澜道:“可这样一来,众人手中的《绣玉卷》终归没有陆家的原本齐全,陆家的工艺必然还是要比别家的好。” 刘晗卿道:“重要吗?陆家的比其他家好,谁能证明?陆思弦好不容易才将《绣玉卷》弄到手,他自然不会去说,其他家见自家工艺已可与陆家媲美,便也不会相信陆家的一家之言,如此一来,陆家是否真得到《绣玉卷》,工艺是否比其他家好,都不重要了,说到底,比精湛,陆家比不过仲家,比数量与价格,也比不过其他几家,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你以为陆思弦不膈应?” 他伸了伸懒腰,道:“据实,等时机成熟,仲家再出面,以传授关键部分为契机,借此与众家达成新的合作,到时候,莫说陆家无力阻扰,便是陆家想阻扰,其他各家碍于利益关系,只怕也不会同意了。” 昼澜听他简要说完,心中时而惊喜,时而失落,叹道:“只是,《绣玉卷》终究是仲家祖传之物,如此便被公之于众,只怕四小姐有负祖宗寄托。” 刘晗卿笑道:“先贤穷毕生之力,求悟成果,无非是为福泽后世,黄帝尝百草如此,医圣创《伤寒杂病论》亦如此。所谓传道受业解惑,仲家既有如今家业,祖上自然都是眼界远大之人,能写出《绣玉卷》,自然是希望这巧夺天工之术能代代传承,发扬光大,百世流芳,如此才不负毕生心血,若一味掖着藏着,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但《绣玉卷》却不同,便如一方良田,若是只守着良田,不精耕细作,终归是一湾荒土,如何能长出新的粮谷,开垦出新的沃土来。” 昼澜目注刘晗卿,见他说得认真,心跳忽地加快,暗想:“他说的这些,我却没想过,虽觉得有些未免太过理想,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我却总愿意去相信的。”忽而秀靥一红,连忙低下头去。 忽听刘晗卿道:“经此一事,我到是愿意相信,那仲四小姐虽是脾气古怪之人,却是个顾全大局,眼界开阔的女子。” 昼澜神游天外,良久方回过神,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仲四小姐刁蛮霸道,若夸她一句,就是什么来着?” 刘晗卿不屑大笑,撇嘴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是在给仲家出主意,说不得,她还得谢谢我呢,夸她?呵呵!”忽而收敛神色,盯着昼澜,肃然道:“你笑什么?” 八、几回魂梦与君同 陆府院中,一众家丁将收来书籍悉数倒在院中,渐渐堆成了山,陆思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默念着仲画辞,恨不得将其撕成碎片。 待到最后一名家丁将书册扔进书堆,一人上前两步,在陆思弦耳边道:“少爷,书市能寻到的,尽数在这儿了。”陆思弦沉默不语,那家丁见势不对,知道少爷正在气头上,忙解释道:“据书市老板说,前些日刊印的早已售馨,今日这些,是刚刊印上市的,我带兄弟们去得早,全都收过来了。” 陆思弦面冷如霜,寒声道:“印刷的书坊,可曾寻到?”那家丁头更低了,抱拳道:“王轮和孙同前去问了,金陵城中有三家,扬州有两家,镇江有两家,苏州的......尚未回消息。” 陆思弦冷哼一声,沉声道:“好的很,金陵城中的,带我去。”说罢,也不等家丁反应,率先一步跨出陆府。 《绣玉卷》泄露面市,他虽表面若无其事,实则内心圭怒已极。知道若让此事发酵下去,陆家必然面临多方冲击,所谓陪了夫人又折兵,大抵如此。他知这是仲家破釜沉舟之举,这几日尽遣手下调查此事,只盼能查出源头,将影响降到最低,奈何对手狡猾至极,他虽多方打点,那《绣玉卷》刊印依旧不绝如缕。 金陵城东,书市云集,今日却如遭马匪入侵,搅得满街书册乱飞。书市尽头的“兰桂书坊”,被陆府家丁砸了个稀巴烂,陆思弦又不解恨,将兰桂书坊老板一通乱揍,方才稍微消气,整衣肃冠走出门去。他身后家丁紧随其后,就听陆思弦问道:“原版摹本找到了么?” 家丁将手中册子恭敬递上,陆思弦看也不看,拍拍手道:“烧了吧,连同这兰桂书坊一起。”那家丁显然是众人领头,挥手安排下去。 陆思弦长苏一口气,道:“那日,那小贼来府上一闹,没过多久,便出了这等差池,那小贼定然逃脱不了干系。仲画辞要玩阴的,那小爷便陪她玩一回。”回头对家丁道:“那小贼中了严先生一掌,伤势极重,必然逃不出金陵城。你这几日搜索,可有进展?” 那家丁道:“都问过了,各大药铺并无抓这几味疗伤药物的人,到是有个年轻人,看着像个佛门俗家弟子,前些日分别在大宏药铺和仁怀药铺抓了一味七叶一枝花,一味九转还魂草。” 陆思弦嘿嘿一笑,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必然是那小贼的同伙,给我找到他,抓起来,我要细细审问,不信撬不出仲画辞的把柄。”说罢,也不顾身后哀嚎,抖袖扬长而去。 小舟轻摇,昼澜趴在船中,托腮望着沿江两岸,道:“你就不觉得,如此撑船南下,太过招摇?陆思弦又不是傻子,若是在前面找人一拦,咱们跑都没地方跑。” 那小舟被刘晗卿撑得在水中恍如蛇行,昼澜蹙眉道:“你莫非不会撑船?”刘晗卿忙得满头大汗,左一篙右一篙,强作正定道:“撑船是技术活,我不过是忘记怎么撑的了。”昼澜强忍笑意道:“那不就是不会么?”刘晗卿瞪眼急道:“不会是不会,忘记是忘记了,忘记是我试试就想起来了,不会是试试都不会......阿弥陀佛,这船当真难撑的很。”扔了船篙,坐进乌篷喘息道:“陆思弦自负聪明,他府上那高手武功极高,以他们判断,你这伤没有一月,也要二十天方能动弹,若是乘水路弯弯绕绕,莫说到苏州时日绵长,便是这一路风吹水冷,又如何是你这伤者能承受得起的。” 昼澜将信将疑,道:“那你还让我坐船南下?”刘晗卿得意道:“你受的乃是外家硬伤,本是极惧阴冷之气。奈何本神医这味良药,原是炙热之物,却需阴阳调和,方能万无一失,这河中之水,正好用得着。”边说边将药碗递了过来。 昼澜撇嘴皱眉,轻捏玉鼻,强忍着将药灌入口中,忽而“咦”了一声,舔舔朱唇道:“这几日药,到不似那般苦涩,反倒有些甜了。”刘晗卿道:“那是自然,我又加了黄精、金银花、蜂蜜,自然不会那般苦了。” 昼澜这才明白,舔舔嘴道:“我小时候吃药,只觉得苦涩难咽,祖母就说:良药苦口。我便也忍着喝了,若小时候喝的药也是这般,只怕我也没有这般讨厌喝药了。” 刘晗卿想着自己小时候,老和尚经常搬出佛主来说这药的好处,自己每次喝完,倒觉得是佛主恩赐,如今想来,上当受骗日久,当真可恶得很。 江上岁月长,夜也漫长,方到夜幕初升,远远可见江岸华灯初上,想来热闹非凡。昼澜顿时觉得饿了。刘晗卿见她托腮痴痴望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靠着她坐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昼澜这几日都在船上度过,也觉有些烦闷。她伤情已然稳住,虽是每日药不能停,但只需不要大动,自然也没问题。闻言神色中略有惊喜道:“去哪儿?”刘晗卿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进舱内拿出斗篷,替她披裹,拉着她上了岸,直往灯火阑珊处走去,方转过几处街道,便已可见前方华灯流彩,市井烟火绵延开去。 刘晗卿心情大好,拉着她直往人群中钻去。昼澜生在仲府,几时见过这等烟火人间,只见各种吃喝杂耍,糕点蜜饯、盆景花卉摆满街头,真可谓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刘晗卿拉着她在一处小馆坐下,点了些鸭血馄饨,鸡汁汤包,道:“此乃金陵特色,鲜美无比,不妨尝尝。”昼澜微微一笑,摇头不敢尝试,终经不住刘晗卿软磨,浅尝一口,只觉鲜美无比,浑不是平日里吃的那些味道,大觉惊奇,便将桌上美食挨个品尝,不一会儿已然吃得津津有味起来。 刘晗卿见她吃得香甜,会心一笑,待她吃饱喝足,又拉着她往那花灯繁盛处走,昼澜只觉一切皆那般新奇有趣。二人在秦淮河畔停足,只见眼前流光溢彩,灯火通明,一湾秦淮河水绵延曲折,满河花灯如天河星斗,不见尽头,忽而一条画舫开来,将这满河花灯柔碎,只见无数声烟花此起彼伏,满天花雨顿时炸开,一时间分不清哪是岸上炫彩,哪是河中倒影。 昼澜看得痴了,忽而口中喃喃低语:“原来,灯火如昼,说的便是这般场景吧!”刘晗卿不曾听清,问道:“你说什么?”昼澜微微长叹,摇头只是不语,眼眸从远及近,又由近望远。刘晗卿见她神色恍惚,心中讶然,却听她轻声吟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忽而神色忧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晗卿见她蛾眉颦蹙,这些日时而冷傲、时而温柔、时而调皮、时而愁苦之色尽皆不见,小女儿低眉浅愁之情溢于言表。刘晗卿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不由痴痴看得呆了。 昼澜颦眉轻怨,抬头间,正好与刘晗卿四目相对,心头一愣,如被小鹿撞了一下,双眸再也难分难舍,往昔阵阵涌上心头,眼前犹似寒山寺中,菩提树下,雪中情景,暮暮如新。 刘晗卿伸手牵着她,昼澜秀靥绯红,这次却出奇的没有躲闪。刘晗卿替她紧了紧斗篷,满目柔情如烟似水。忽有花灯小贩从旁而过,对刘晗卿道:“公子,花灯纳福,不若替夫人选上一个?” 昼澜如梦初醒,慌忙欲要解释。刘晗卿早提了个兔子灯,递到她手上。昼澜心中如饮甘露,刘晗卿拉着她道:“天色不早,夜寒霜重,你这伤势可经不起。” 昼澜“嗯”了一声,一只手提着兔子灯,一只手任凭刘晗卿牵着,一路神游天外,听得刘晗卿道:“上船!”抬脚跨步,未留意一脚踏空。刘晗卿人刚上船,见势一拉,昼澜猝不及防,往前便扑。刘晗卿担心她腰间伤势,伸手去抚,这一下二人皆没站稳,往后便倒,昼澜“啊”了一声,伸手去拉刘晗卿,只觉朱唇一热,顿时与刘晗卿吻在一处。 二人只觉全身酥麻,竟无半点力气。想要分开,却又于心不忍,刘晗卿一手撑地起身,奈何另一只手护着昼澜腰间,做势想将昼澜托起,昼澜人如软玉,哪里能动,撑的手顿时无力,顺势一倒,又一次吻了上去。 这次倒得缓慢,二人四目相对,不过咫尺距离,目注彼此,呼吸可闻。一时只想将心中所藏千言万语尽数倾诉。 这般静静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晗卿啊呀一声,急忙将昼澜托起,低头看了眼昼澜腰间伤势,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没撞到,不然,可如何是好。” 他方才以手护住昼澜腰间,昼澜腰没事,他手背被船舱一撞,早已肿了一大块,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伸手将昼澜抱起,轻轻放在船舱床榻上,盖好被子,忽觉得神色窘迫,也不知说什么好,轻言宽慰道:“还好没撞到,还好没撞到。” 此际天寒风冷,昼澜见他额头竟隐隐渗有汗珠,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想起方才窘迫,秀靥之上,顿时桃花绽开。刘晗卿自知失态,慌忙将手缩回,却被昼澜轻轻拉住,柔声道:“手背的伤,给我看看,好不好?” 九、分曹射覆蜡灯红 刘晗卿所料不差,他二人走水路南下,一路果然没有遇到陆家追兵。 这日眼见已到苏州地界,刘晗卿停船生火,替昼澜煎药做饭,二人吃饱喝足,计算着沿江而下,一日即可到苏州城。 此际风雪已停,吴江两岸,银装裹素,满江寒水平静如镜,印着岸上枯树哀草,透着衰意。小舟如落叶入水,在吴江中划出一道涟漪,刚行不过半里,就见江心之中,停了一艘孤舟,舟上一人,蓑衣斗笠,独钓寒江,竟不只立了多久。 刘晗卿停篙立于船头,见那小舟横于水中,不见有凌波泛起,心知那蓑笠翁来者不善。 两艘小舟相隔数丈,忽见水面鱼线微漾,蓑笠翁抬手收杆,拉起一尾肥美青鱼,口中道:“船中可有位受伤的姑娘?在下,恭候多时。” 昼澜刚要出舱,耳畔听得刘晗卿出言阻止,就听刘晗卿道:“阁下阻我去路,有何见教。”那人动也不动:“前些日,姑娘孤身闯陆府,被在下伤了,心中实委歉疚,今日想问,不知姑娘伤势可有好转?” 刘晗卿道:“多谢阁下费心,伤势已无大碍。”蓑笠翁道:“如此甚好。今日陆府有话,想请姑娘入府一叙,真有什么误会,也好解开。” 刘晗卿道:“不必了,烦请阁下让路吧!”蓑笠翁恍若未闻。刘晗卿心中明了,回头对着船舱内道:“伤你的高手到了,想不想出这口恶气?” 昼澜神色疑惑,道:“此人武功卓绝,只怕你我不是对手!” 刘晗卿点头道:“那是必然,所以,恶气是出不了了,尽量不被打脸就好。”昼澜白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忽见刘晗卿一改适才一本正经,肃然道:“你在船中好好待着,一切有我。” 昼澜心中一暖,耳畔忽闻得水声哗然,隔着乌篷,就见刘晗卿竹篙一挑,一幕水墙由竹篙一头直袭向远处小舟。 这一式携威蓄势而来,一旦击中对面小舟,轻则小舟倾覆,重则伤敌于无形。眼见着水墙逼近,也不见那人有何动作,只见小舟荡起一阵涟漪,水墙离小舟尚有二三尺距离,倏然间扑落江中,只留下绫波阵阵。 刘晗卿眉头一皱,这一攻一守之下,高下立判,对方武功之高,只怕远在自己之上了。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长篙插水,化作一叶扁舟,速度之快,似离弦之箭,攻向敌舟。刘晗卿人随篙动,凌空拔起,人在篙上一沾即走,几个起落,已然到蓑笠翁头顶,掌风如影,铺天盖地攻向来人。 蓑笠翁也不起身,抬手拍出一掌,阻住刘晗卿攻势,忽而沉喝一声,左手掌风横劈一掌,船中昼澜但闻得一声剑气龙吟,刘晗卿拍掌后退,人已经从新落回舟头。那人这才收手,眼见着垂杆轻动,一抬手,又从江中掉起一尾鲤鱼来。 昼澜、刘晗卿二人见他攻守之间,状似闲庭信步,心中皆是一震,那人忽然发话,语气似肯定道:“这式一苇渡江,招式轻盈飘洒,果然有佛门玄宗的风采。 刘晗卿、昼澜凝神不语,心中实委震撼。那人看了眼走出船舱的昼澜,道:“‘慈悲玄机散,佛门疗伤灵药,看样子,姑娘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昼澜认出此人,果然是那日在陆府伤他之人,冷然道:“拜阁下所赐,性命还在,但阁下若是想逼我去陆府,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人摘了斗笠,只见他不过四十来岁年龄,神色凛然,他望着二人道:“公子若能在我手中过了十招,今日我便放你们离去,不然,还请姑娘随我陆府一叙。” 昼澜深知来人武功极高,若真让刘晗卿与他过招,他必然下死手,据时生死相搏,凶险难测,一把拉住刘晗卿,摇头不允。刘晗卿忽然间手心一暖,回头看着昼澜,柔声笑道:“放心吧,你不是最近常问我会什么吗?我与你说了,老和尚只传了我两套武学,一套换做‘镜花掌’,一套换做‘水月步’,今日便都演示给你看了。”说罢朗声道:“阁下所言,在下愿意一试,还请阁下出招吧。” 那人倒也光明磊落,呵呵笑道:“也好也好。鱼竿一甩,忽地拔地而起,整个人已然到了二人小舟一丈之内。这一下快如鬼魅,昼澜忍不住惊呼一声,刘晗卿竹篙在江上一挑,闪身躲过这一招,借势跃出三丈开外,长篙挑起一条水柱,铺天盖地向蓑笠翁压来。 蓑笠翁叫了声好,掌风劈下,顿时将水柱拦腰斩断。刘晗卿不慌不忙,竹篙挑起两道水柱,呈品字型将蓑笠翁围在中间。蓑笠翁哈哈一笑,双掌左右开弓,但见剑气弥漫,在水柱间来回划过。刘晗卿见他一掌做剑,气势依旧如此摄人,心中又是钦佩又是赞叹,口中听那人道:”且看第二招。”双掌将三道水柱尽数破去,身形如秋风扫落叶,飘然向刘晗卿攻来。 刘晗卿竹篙在水中一点,身形如鹤临江汀,临空拔起,抬步跃到蓑笠翁船上,双掌连拍,阻住蓑笠翁攻势,脚下步履时虚时幻,辨不出左右东西。 蓑笠翁本待身形所致,刘晗卿必将手忙脚乱,未料他留有后招,那掌风看似弱柳扶风,虚虚实实,叫人难以捉摸。蓑笠翁两掌拍空,好胜之心大起,掌风似海浪迭起,一招快似一招。刘晗卿“镜花掌”再拍两掌,眼见对方欺身压上,举手间大开大合,招断意连,心中暗想:“这般与他耗下去,只怕不是长久之计。”忽地脚下疾动,围着蓑笠翁频繁喂招。 蓑笠翁见他招式阻挡有余,杀意不足,心知他有意拖延,左手改掌为爪,探爪抓来。刘晗卿贴身疾走,脚下步伐虚实变化,轻盈缥缈。蓑笠翁两式落空,忽地五指做剑,步踏七星,将东、南两方尽数封死。口中道:“好步法!接我第四招。” 昼澜站在舟头,看着远处小舟上二人如寒雀戏水,此起彼落,好几次蓑笠翁招式已到,刘晗卿将将避开,二者差之毫厘。昼澜心提到嗓子眼,忍不住喊道:“小心!”又恐让刘晗卿分心,双手轻握,已然满手渗出汗来。 十、来是空言去绝踪 眼见刘晗卿与蓑笠翁又过了两招,忽听得一声脆响,却是刘晗卿入水长篙断做两节,蓑笠翁掌风做剑,已然欺身到了跟前。刘晗卿此时避无可避,拼着与蓑笠翁硬对一掌,身形飘洒向后疾撤,眼见要落入水中,忽地脚下沾水又跃了一步,那半截断篙刚好落在脚下。蓑笠翁哈哈一笑,道了声“好”,复又攻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喘息之功,刘晗卿足下未稳,蓑笠翁双掌已到,这次来得迅猛,纵然刘晗卿有“水月步”护身,但四面皆被蓑笠翁气劲封死,如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只得运起全力,硬接了一掌。 但见四周水面寒水乍起,这一掌双方皆出全力,刘晗卿只觉胸口一闷,气血翻涌,蓑笠翁见刘晗卿硬接一掌,第二掌紧接着又至,刘晗卿又接一掌,气息渐乱,蓑笠翁连拍三掌,刘晗卿强行承受,眼见着对方还有一招,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全力迎上。 蓑笠翁未料他已成强弩之末,还敢强迎锋锐,心中不免暗赞。不忍伤他性命,那一掌收两层力道。眼见着这一掌下去,高下立判。未料双掌相对瞬间,刘晗卿水月步踏左为虚,踏右为实,复而踏西南为实,踏东南为虚。正好应了佛家因我相、人相、众生相的道理。把蓑笠翁两掌抛在身后,掌风轻点,一掌扫在蓑笠翁背后。 霎时间,蓑笠翁身后蓑衣闻风而落。蓑笠翁收了招式,愣在当场。刘晗卿轻咳两声,抱拳道:“阁下,承让了。” 蓑笠翁神色若有所思,俄而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身上水珠,感慨道:“常闻佛家南宗有‘镜花水月’绝技,今日得见镜花掌、水月步,果然名不虚传。” 刘晗卿惭愧道:“在下学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蓑笠翁道:“武功修为,在于日积月累,假以时日,我必不是敌手。”他看了看远处小舟,负手道:“也罢,今日在下略输一招,你们可以走了。” 刘晗卿知道自己适才以身作饵,引得蓑笠翁全力压制自己,最后大意之下,被自己取巧偷了一招,若真单打独斗正面交锋,只怕三个刘晗卿绑起来也打不赢他一个。但如今形势所迫,也顾不得那么多,飞身上了小舟,抱拳道:”多谢先生。“ 蓑笠翁立于舟头,道:“小兄弟武学深厚,必得名师传授,不知是晦空、渡如、衍行、不明僧中的哪一位?” 他口中的四位,皆是佛家南宗的四位大宗师,佛法武学德高望重之人。刘晗卿道:”家师正是晦空禅师。“ 蓑笠翁恍然点点头,道:“大宗师弟子,难怪如此。”忽又道:“这位姑娘陆府一行反响甚大,陆家公子不肯善罢甘休,已然在前方水路设了拦截,二位最好另谋他法得好。”看了二人一眼,又道:“我如今人在陆家,本不该向你二人说及此事,我今日虽放你们一马,但下次再遇到,在下依旧会全力拿你,二位好自为之。” 他说罢,人在江水中几个起落,身形已然到了岸边。刘晗卿见他临别忠告,心中感激,道:“敢问阁下姓名。“ 蓑笠翁仰天伫步,道:”落魄江湖,昔日贱名不提也罢!”刘晗卿高声道:“洞玄道人真名士,多谢严先生。”那人闻言哈哈大笑,道:“俗名贱号,不足再提。”抖袖振衣去了。 昼澜见刘晗卿得胜归来,恨不得喜极而涕。只见刘晗卿坐进船舱,狂咳数声,吐出一团淤血来。昼澜心中大骇,扶住刘晗卿,急道:“你,你怎样了?” 刘晗卿面如金纸,又吐出两口淤血,吞吞吐吐道:“胸闷气短,只怕是......”话音未落,全身咳得颤抖起来。 昼澜顿时慌了神,一把将刘晗卿搂在怀中,凄然道:“你不会有事的,卿郎,你不会有事的。” 这声“卿郎”,本是她这几日所思所想,内心深处也不知悄悄喊了多少次,此时急中失神,忍不住脱口而出。刘晗卿微微一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佯装人事不知。昼澜见他躺在自己怀中,全身软绵无力,神色一呆,突然间如失了魂魄,悄无声息。刘晗卿悄然瞧见,知道自己装得过了,忙挣扎坐起,咳嗽道:“无妨无妨,虽是受了内伤,想来不算太重。” 昼澜神色呆滞,看这刘晗卿,只是这转瞬之间,心中情绪变换数次,忽而长吐一口气,喘息渐急,两行清泪潸然而落。 刘晗卿见她记得落泪,知道她适才担心自己,只怕内心千般煎熬,暗骂自己糊涂,伸手替她拭泪,柔声道:“没事没事,严半师名满江湖,他的洞玄剑诀放眼江湖也是首屈一指,方才对战他虽是手下留情,但功力何其霸道,难免波及内伤。”又叹道:“严半师这等江湖绝顶高手,不知为何会委身陆家,却是怪事。早知是他,打死我也不敢出手与他对抗。” 舟澜嘟嘟嘴,将刘晗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势,方才作罢,将手猛地一甩,背过身去不看刘晗卿。 刘晗卿知道自己惹事,忙连粘带哄。昼澜心中有气,越是不理他。刘晗卿哄了半晌,干脆装作内伤疼痛,昼澜冷眼瞥见,终归忍不下心,替他捶背顺气。刘晗卿嘿嘿一笑道:“这般,我便没事了。” 昼澜气得粉拳捏紧,赌气坐下,哼声道:“该让那蓑笠翁把你打死,把我抓去陆府罢了。” 刘晗卿道:“那可不成,严半师虽厉害,若真打死了我,老和尚还不得找他拼命?再说,人家陆思弦诡计多端,道貌岸然,你真敢让他抓住你?” 昼澜瞥过脸去,唾道:“抓住又如何,大不了半路自尽,也免得受辱。” 刘晗卿见她真生气了,心中早已软去,拉着她的手道:“若真那样,我虽是佛门弟子,也不得不提了屠刀,直入地狱了。” 昼澜抽了几下,也没将手抽出,转过身来,轻咬朱唇道:“你都被那个严什么打死了,如何提屠刀入地狱?” 刘晗卿道:“那边化作厉鬼,挨个索命。” 昼澜被他这般一说,气消了大半,歪头问道:“你说的那个严半师,是何人?” 刘晗卿收了嬉笑,沉吟道:“你非江湖中人,不知江湖中事。江湖武林中高手如云,十八般兵器,拳掌指腿皆有高手宗师,单说这用剑的高手,便有数百位之多。洪熙元年,江湖名门锁清秋阁为江湖各大高手排名,画了一幅‘三十六剑侠图’,囊括江湖最厉害的三十六名用剑高手,这位严半师名列第三,他今日一没用剑,二没尽出全力,我才有机会偷得一招,若是正面应敌,只怕我便不是咳些淤血这般简单了。” 昼澜听轻描淡写,回想方才惊心动魄,心中犹自戚戚,神色凝重道:“陆思弦诡计多端,如今又有严半师这等高手坐镇,只怕对付起来更不容易了。”刘晗卿笑道:“若说武功,我记得仲府可有位武学大宗师,怎不叫她出马?若是她老人家出马,只怕和严半师正是对手。” 昼澜道:“你说的是典姥姥吧!”刘晗卿笑道:“墨羽飞虹影,伞仙碧游踪,典老前辈四十年前便名满江湖了,若论武功,连老和尚都要赞叹两句。” 昼澜无奈叹道:“典姥姥如今轻易不出手,何况要求典姥姥出手,得需仲家老太君同意,四小姐便是因为不想求老太君,方才让我来盗取《绣玉卷》的。” 刘晗卿见她神色怅然,知道提及她心中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你说,严半师方才提醒,究竟是真是假?”昼澜道:“管他真假,都需得看上一看。” 十一、东西流水两相逢 二人打定主意,前面寻了处浅水上岸,摸索往前行了几里,果然见江岸苇荡有小船隐约可见,知道严半师所言非虚,陆思弦果然在水路布置了伏兵。于是改道绕行,只见几处大小路径,皆有可疑之人,刘晗卿道:“陆思弦如此,只怕你我之计让他实委难受,恐怕有破釜沉舟之嫌。” 昼澜这一路都得刘晗卿照顾,此时见情况如此,道:“若真遇到难事,你离开就好,切莫再为我拼命。” 刘晗卿蹙眉道:“此言差矣,陆家人又不认识我,即便抓了我也无妨,倒是你,一定得逃出去。” 二人见陆家爪牙守得严实,不敢轻敌冒进,眼见天色已晚,先寻了个僻静小店歇了,刘晗卿心中警惕,一夜未眠,次日拉着昼澜反其道而行,折而向北,再向东行了几十里,又折返向南,眼看着苏州城东门将近,二人心头大喜。忽见前方烟尘四起,几匹轻骑拍马扬尘而来。刘晗卿暗叫糟糕,知道二人行踪终究被发现,正要拉着昼澜躲避,又闻得身后马蹄声疾,知道已被陆家爪牙包围。 霎时间,只见道上尘土飞扬,喝声四起,前后二三十骑飞奔而来,将二人团团围住,马上为首一人锦帽貂裘,英姿潇洒,定然是陆家公子陆思弦无疑。 陆思弦冷冷瞧着眼前二人,不屑道:“你便是去我府上行窃的小贼吧!好得很。” 昼澜皱眉不语。刘晗卿靠近一步,悄声道:“对方人多势众,今日怕是很难善了。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趁机逃走。”昼澜蹙眉道:“这如何使得,万一……”刘晗卿道:“无妨,我又没去他府上偷窃,他不会把我怎样的。” 昼澜白了他一眼。陆思弦见二人插翅难逃,冷哼道:“还能逃到哪里去!说吧,你们是仲画辞的什么人。” 刘晗卿疑惑望着昼澜:“仲画辞是谁?”昼澜细声道:“便是你讨厌的仲四小姐。”刘晗卿恍然。 陆思弦见二人窃窃私语,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沉声道:“不说也罢,抓住慢慢审问,不怕你不说。”昼澜冷然道:“你待如何?”陆思弦道:“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仲画辞既和我有婚约,那《绣玉卷》是她未来的陪嫁之物,如何还使人前来盗取。” 昼澜怒道:“我家小姐何时答应嫁与你?”陆思弦冷哼道:“原来是个小小丫鬟,都说你那仲四小姐性格怪癖,面容丑陋,若非为了陆家大局着想,我岂会看上她?不过……”他盯着昼澜,上下看了半晌,微笑道:“你这般姿色,到叫本公子好生着迷。” 昼澜喝道:“好生无耻!”陆思弦嘿嘿冷笑,道:“今日先抓你回去,我再去告诉仲画辞。她既与我有婚约在先,生是我陆家人,死也是我陆家之鬼。她若识相,便依我之言,择良辰吉日与我完婚,这才是保住仲家唯一的出路,而今,我且再加一条,那便是你,需得作为陪嫁丫鬟,入我陆府。”他直起身子,高高在上道:“你放心,到时候她是妾,你也是妾,我定宠你胜过她。” 昼澜原只当陆思弦诡计多端,手段卑劣,未料还是这般轻薄之徒,直气得玉面绯红,全身发抖,正想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忽觉得手心一暖,就见刘晗卿轻轻握住自己手心,将自己挡在身后,朗声道:“陆公子既有这般鬼才,却不知仲家若将《绣玉卷》内容悉数公注于众,陆家又将如何应对?” 陆思弦恍然大悟,双目如炬,盯着刘晗卿道:“原来是你!”刘晗卿不置可否,道:“陆公子是明白人,陆家虽如日中天,但仲家却也不惧。仲家当年既能扶起陆家,如今再扶个骆家、张家也并非难事。”陆思弦冷哼道:“那得看看,这两个牵线木偶,敢不敢动。”刘晗卿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事在人为,公子可观之。” 陆思弦怒极反笑:“无妨,任你空城计唱得再好,今日落入我手,看你如何翻江倒海。”话音未落,一挥手,牙缝蹦出“拿下”二字! 昼澜被刘晗卿突然握住手心,神色一慌,想要缩回,手上却半分力气也无。被他“藏”在身后,只觉得心下暖意徒升,满身心烦意乱、升起怒火竟似全然消散,抬头痴痴望着刘晗卿侧脸,恍惚间,只觉从小到大,从未有过这般倚靠。忽见二人身影拔起,缓过神来,就见刘晗卿拉着自己,躲过陆家随从致命一击,步踏轻盈,闪身向东南方向掠去。 “水月步”讲究轻盈虚无,所谓水月镜像,无心去来。现身于外相,追逐于无相,来来去去捉摸不定,练到极致,任你如何厉害的高手,也休想困住半点,眼看着就要跳出包围,忽见一条人影形如魅影,闪到东南位,长剑舞出数朵剑花,直刺刘晗卿周身大穴。 刘晗卿暗叫糟糕,知道这剑法造诣,定是严半师到了。脚下由巽位跳到震位,复入离位,沾地便走。但他步法毕竟未至臻化,此时又携着昼澜,水月步刚踏入坤位,便被严半师一剑削来,拦住去路。刘晗卿见躲避不过,只得运起“镜花掌”,将严半师长剑拍开。严半师“咦”了一声,大出所料,身形回追,阻住二人去路。刘晗卿知道严半师武功高出太多,不避反迎,借势往前。严半师不明其意,刘晗卿镜花掌已到,一掌击在剑柄处,借力一拨。严半师大意之下,竟被他夺了长剑。 这下兔起鹘落,严半师阴沟里翻船,如何能忍,左手抢剑,右手全力击出一掌。刘晗卿单等他这一下,双掌四两拨千斤,借着严半师一掌之力,加上自己全力推出,顿时将昼澜推上楼顶,但严半师那一掌何其霸道,虽是借力打力,余势难消,被刘晗卿结结实实接了一掌,但如此一来,严半师招式用老,刘晗卿“镜花掌”也到,一掌拍在严半师腹部,将严半师震开。 严半师未料刘晗卿竟会以身做饵,看着远处楼顶昼澜,喝道:“好小子,凭般计谋。” 刘晗卿借着自己与严半师一掌之力,将昼澜送出老远,不惜拼却受伤,只求能伤严半师分毫。深知只要严半师无力阻扰,以昼澜之能,陆思弦所带之人中将再无人能阻其离开。严半师此时也看出端倪,但“镜花掌”后劲绵延,刘晗卿虽不曾伤他,但那一掌之力,只怕七八个时辰想运功自如,却是不能。心中对刘晗卿不由暗赞。 陆思弦看在眼里,只恨得牙痒痒,奈何昼澜轻功极佳,此时被刘晗卿全力送出重围,哪里还能围得上。转念一想,计上心头,拔剑按在刘晗卿脖颈,高声道:“昼澜姑娘听着,本公子今日怜香惜玉,权且放你一马,速速去叫仲画辞来,若是来得晚了,我先宰了你这情郎,看你们如何再卿卿我我。”说罢,手中长剑轻轻一动,刘晗卿脖子上顿时拉出一条殷红。 昼澜心乱如麻,想冲下去救出刘晗卿,又深知自己新伤初愈,断然不是严半师的对手,只怕到时候二人皆难全身而退,想走,又担心刘晗卿安危。刘晗卿受严半师掌风所伤,脾肺受损,想要说话困难之极,极速咳嗽数声,只是看着昼澜摇摇头。 十二、走马兰台类转蓬 刘晗卿之意,昼澜自然明白,她此时别无他法,心中暗想:“干脆下去,让陆思弦抓住,也好过自己独自逃生的好。”又一想:“卿郎不惜拼却受伤,也要助我逃出去,我若就这般被陆思弦抓住,岂不是有负于他。”一时心中百感交集,终究轻咬朱唇,一狠心,飘然离去。 她此时伤势已无大碍,展身逃跑,陆思弦想追已然来不及。况陆思弦此时又生一计,倒也不屑于阻拦于她。 昼澜发疯似向苏州城狂奔,连身后是否有追兵也不去管了,只觉心中凄苦,双眼愈发模糊,也不知跑了多远,奔到一条小河边,再耐不住,扑在水边,泪水如珠帘散落,滴在清冷河中,漂漂不知流向何方。 她长大至今,从未对一个人哭成这般模样,抬袖拭泪,只觉泪水犹自决堤,心中难过更甚,忽地坚强起身,口中喃喃道:“卿郎,我一定要救你出来,一定。” 陆家虽为金陵大家,但自这些年实力大增,便是苏州,也渐有渗入,城北兰园,便是陆家产业。 陆思弦放走了昼澜,知道如今既然和仲家撕破脸皮,凡事反倒简单得多。他自觉胜券在握,有恃无恐,领着一众随从,携了刘晗卿,直奔城北兰园。 永乐二十年,会稽赵家因经营不善,家道中落,欲将苏州偌大一处庄园出售。那庄园名曰兰园,乃宋末一皇亲郡王所建,便是赵家先祖。其园精致典雅,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苏州极负盛名。陆家听闻此讯,当即巧施手段,趁机以极低价格从赵家购得,重新修缮,将个精致林园出落得富丽堂皇。 此事乃陆思弦得意手笔,逢人便要炫耀一番,今日却没那番心情。领众人入了兰园,心中有气,便叫人将刘晗卿绑在马棚,一阵严刑拷打。直打得刘晗卿皮开肉绽,犹不泄愤。少顷,自己也来了,左右看了几眼,道:“他可说了?” 陆思弦心腹家丁喘息道:“少爷,这小子是个贱骨头,问什么说什么,但句句答非所问,要么胡说八道。”陆思弦道:“你可是按我说的问的?”家丁笃定道:“少爷,小的自然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我问他和仲家什么关系,这小子便说他和仲家掌柜是拜把子的兄弟,忘年之交,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我又按照您的吩咐,问他将《绣玉卷》刊印售卖是何人出的主意,这小子说是他拜把子的二哥陆......陆......”终究不敢说出,改口道:“这小子竟然说咱老爷是个拜把子的二哥,这,这小的哪敢再问。” 陆思弦怒极反笑,口中轻叹道:“一群废物啊!”在刘晗卿面前来回踱了两步,冷冷道:“仲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为他卖命?” 刘晗卿叹道:“陆公子有所不知,哪有什么好处,便是答应请我吃饭这件事都还没落实呢。”陆思弦自然知道他是胡说,哼声道:“你可知,我和仲家那四小姐是何关系?” 刘晗卿忍痛道:“这我却猜不出来,据说四小姐年芳二八,公子你这样,看着像四十似的,实在难以猜测。” 陆思弦哈哈一笑,低沉道:“贫嘴不过是给自己增添些皮肉之苦罢了,你要喜欢,大可不必,我让蔡辉好好伺候你便是。”顿了顿道:“你与那仲四小姐指腹为婚,想必你心里清楚。他日我娶她过门,仲家的一切,便都是我陆家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晗卿点头道:“自然知晓,陆公子在周公解梦,只不过,你这解梦的手段,有些幼之罢了。” 陆思弦也不生气,哼声道:“和你一起那姑娘,是仲府的人吧,我看你二人郎情妾意,你若效忠于我,待我将仲家收入囊中,便将那姑娘许你为妻。”他一指身后,道:“这座园子,也可以送你做礼,刘公子意下如何?” 刘晗卿讶然道:“陆公子怎么知道在下姓刘?”陆思弦道:“我手下的人虽不成器,调查个把人的来龙去脉还是没问题的。刘公子大好年华,何必要在那清冷的寺庙中受苦呢!” 刘晗卿点头道:“看来,陆公子已把在下的生平挖得透彻了,也罢也罢,那破庙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尤其那个老和尚,啰啰嗦嗦,整天在你耳边念经,烦也烦死了。我若能离了那破庙,陆公子,你可谓是救人于水火,胜造七级浮屠了。” 陆思弦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话,刘晗卿忽而一叹道:“美人豪宅,当真让人向往啊,陆公子大气,出手便是这般大手笔。”陆思弦不屑道:“这算什么,只要你识趣跟着我,以后保证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刘晗卿抬头道:“陆公子这是要招揽我么?” 此言一出,陆思弦收敛神色道:“你说呢?”忽而又道:“让仲家将《绣玉卷》刊印售卖是你的主意吧?置之死地而后生,能想出这个办法之人,倒不失为一个人才。” 刘晗卿笑道:“陆公子太看得起在下了,你怎么就敢确定,这不是仲四小姐的主意?”陆思弦冷哼道:“仲画辞?她没那个胆子。”刘晗卿道:“看来,陆公子很了解仲四小姐?” 陆思弦也不回答,起身哼声道:“好啦,你既要效忠于你,总得给点好处,刊印《绣玉卷》既然是你的主意,你总得想办法帮我补救回来。” 刘晗卿长叹一声,道:“只怕爱莫能助,陆公子足智多谋都无法阻止,在下区区一个佛门弟子,如何做得到。”陆思弦道:“做不到,那便只能再受些皮肉之苦了。” 刘晗卿道:“这般松松筋骨也好,可惜啊可惜,陆公子许诺的美人啊,豪宅啊,想想就心动啊,我却无福消受。” 陆思弦见自己被耍,几时折过这等面子,神色狰狞,怒极反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真是不知好歹!”“歹”字未甫,右手伸出,五指暴张,一把掐住刘晗卿琵琶骨,暗催内力。 这是分筋错骨的狠辣手段,刘晗卿霎时间票琵琶骨钻心刺痛,全身如蚁啃虫噬,豆大汗珠由额头簌簌而落,神色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摇头道:“传言陆公子师出五台山名门,学的也是佛家武学,如今看来,这佛性却是差了点,可惜!” 陆思弦将内劲连催三次,刘晗卿只觉全身骨骼如散架一般,终于是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陆思弦哪里肯依,命人用冷水将刘晗卿浇醒,一把掐住刘晗卿脖子,喝道:“蝼蚁一样的东西,做仲画辞的狗,也不看看你要咬的人是谁。今日不折磨你个半死,难泄我心头之恨。” 刘晗卿全身麻木,有气无力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陆公子不过一介草民,如此草菅人命,只怕眼中早没了律法吧。” 陆思弦嘿嘿冷笑,指着眼前兰园道:“你可知,这兰园我花了多少银子得来的?”他张开一只手掌,冷然道:“五两,五两银子便到手了。”那你可知,为何这所园子,足足花了我五两银子?那是因为赵元贞那废物要五两银子葬他那老爹。本公子慈悲心肠,便同意了。” 他边说边看着自己的手,又道:“那你可知,赵元贞去了哪里?”刘晗卿叹道:“想必早被你戕害了罢!” 陆思弦得意道:“猜得没错,聪明的很,赵元贞嘛,自然和他那死鬼老爹一起合葬了。区区贱命一条,你真当有人会在意此事?”他说罢,看着刘晗卿:“如你这般的东西,卑贱连赵元贞都不如,落到我手里,难道还以为仲画辞真的会来救你......我给过你机会活命,是你自己干做贱人,怨不得我。” 十三、朝来寒雨晚来风 他说罢,抬掌拍出。眼见这一掌落下,刘晗卿必然琵琶骨碎裂,从此成为废人。忽然间一股掌风斜下袭来,刘晗卿只觉气息一滞,一股罡风扑面,震得陆思弦一个趔趄。陆思弦只当有敌人来袭,惊怒回头,正要发作,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得强压怒火,沉声道:“严先生,这是何意?” 就见一葛袍道人缓缓走来,正是严半师。他对陆思弦疑问只字不提,走近几步,和声道:“公子何须如此。他虽帮仲家出谋划策,却不至于丢了性命。” 陆思弦忍气吞声道:“我若今日定想废了此人,严先生是否会阻拦?”严半师微微一笑,道:“我助你时有言在先,我只护你,却不杀人,他是我抓的,还请公子饶他性命。” 陆思弦神色阴晴不定,碍于有求于严半师,又不好发作,转身负手不语。严半师轻叹一声,道:“陆家既已与仲家撕破脸皮,据时仲四小姐若来,还得用此人做饵,逼得仲四小姐投鼠忌器。” 陆思弦心思深沉,如何不懂,适才正在气头,如今稍微冷静,便既计上心头。道:“严先生说得极是,适才和先生开玩笑,还望先生不要介怀。丢了刘晗卿在一旁,道:“我已着人调查清楚,,此人长居于姑苏城外寒山寺中,本是无名小卒,前日里,仲家三番五次去寺里祈愿,而后,此人便和那叫昼澜的女子一起出现在金陵城,想来定是仲家花重金聘来,替仲家出谋划策的。” 严半师不置可否,沉吟道:“仲家如今虽是势弱,但好歹是江南商界龙头,仲家如今虽是无人做主,但实力依旧不容小觑,公子切莫大意。” 陆思弦不屑一顾笑道:“无妨,我既然敢与仲画辞撕破脸皮,自然有让她顾忌的筹码,若她还是不知好歹,便别怪我这个未婚夫不顾亲情。至于其他的,还要麻烦严先生多多费心。” 严半师轻舒一口气,道:“我只保证护公子周全,其他的还请公子好自为之。我说过,仲家虽势弱,府中也有高手,还请公子注意分寸。” 他说罢,也不管陆思弦,转身走了,旁边家丁看在眼里,待严半师消失不见,有意拍公子马屁,小心怒骂道:“这严道士竟然这样跟公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他妈不是东西。” 陆思弦心中有气,转过脸斜了那家丁一眼,道:“我要扫清江南,必然要他相助,说话无理一点倒也无妨。你们说话倒是恭敬,可要你们去给我对付江南那一堆高手,你们有这个能力吗?” 那家丁自知拍马屁拍到马蹄上,慌忙低头不语。陆思弦长叹一口气,道:“可惜啊,那年灭赵家之时,赵元贞那个书童叫什么来着......多好的身手啊,硬是让你们给我霍霍了,要不然,我哪用得着看人脸色行事。” 碍于严半师提醒,陆思弦终究不敢废了刘晗卿,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一番皮肉之苦在所难免。陆思弦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各种承诺,刘晗卿只是装聋作哑,胡乱回复。陆思弦终于耐心耗尽,吩咐人看紧刘晗卿,心里思索着如何对付仲画辞。 次日辰时方至,陆思弦刚与严半师探讨完太极两仪之法,便见有家丁风风火火跑来,抬手在陆思弦耳边低语几句,便即退下。陆思弦神色微怔,自言自语道:“来得好快。”严半师问道:“怎么?”陆思弦远眺厅外道:“仲画辞已到庄前了。” 兰园柴房,刘晗卿刚被两个恶奴抽了一顿,就见一个家丁跑来,趾高气扬道:“你们两个莫要懈怠,公子吩咐,切忌看好这小子,仲府人来了,小心他们派人前来营救。”说罢,揪起刘晗卿看了看,道:“也不知你小子哪来的福分,昨日那小娘子当真水灵得紧,老子御女无数,也从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说罢,踢了一脚刘晗卿,舔了舔嘴唇骂道:“难怪你小子宁死不屈,换做老子......”终归害怕后面的话被陆思弦听到,指着旁边二位道:“把人看好咯!”摔门而出。 刘晗卿一日一夜被众人挫骨削髓,强忍折磨,丝毫不予低头,此时听那家丁一语,知道仲家既然来,昼澜定然已无大碍,心头一颗大石落下,再难支撑,晕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刘晗卿只觉自己恍如一头猪,被人提了四肢,拖着便走,一路上磕磕碰碰,多少次后背杵地,又被人拖着走了许久,耳畔听得有人骂骂咧咧,忽觉得寒风吹来,行动一顿,被人抬起一扔,直摔得五味杂陈。霎时间,全身筋骨便似散架般钻心刺痛,直痛得头晕目眩,恶心难耐,忍不住悠悠转醒。 借着双眼微睁,恍惚间只见面前立了数十号人,男男女女,神色各异,一副如临大敌姿态。人群之中,正襟危坐了一名女子,锦绣貂裘,姿态雍容,气势极为高雅。她以雪色绸巾遮颜,虽然看不全容貌,但一举一动,皆显风姿绰约,让人观之不敢亵渎。 刘晗卿虽是神情恍惚,却从未见过那女子,但先前听家丁说仲家来人了,想必定然是仲府之人无疑。他此时气息虚弱,稍一清醒,复又迷糊起来,口中喊道:“昼澜,昼澜!”声音由大到小,几不可闻。 仲家众人中,那女子见刘晗卿转醒,似乎长舒一口气。见刘晗卿又晕过去,猝然坐起,强忍怒意,冷冷道:“陆公子,既是要我前来,却又将人伤成这般,是何道理!” 陆思弦见她语调虽说得舒缓,语气中已然满含怒意,心中无比畅快,呵呵笑道:“我原本以为,此人不过是仲府一个下人,未料竟值得四小姐如此愤怒,莫非,本公子看走眼了?” 刘晗卿虽是饱受煎熬,心里这会儿却清醒。暗道:“原来这人就是仲四小姐,她与昼澜是表亲,难怪眼神这般像。”耳畔听得仲四小姐道:“他既是我表妹好友,自然是我仲府贵客,仲府待客,自然不像贵府那般寡义薄情。” 陆思弦皮笑肉不笑道:“四小姐哪里话。我陆府怎么就薄情了?我对四小姐之情,那可是矢志不渝,天地可鉴。便是外界传言你如何蛮狠霸道,丑陋专横,你可曾见在下有过退婚之举?这般忠贞不渝,如何就成了四小姐口中的薄情郎了?” 仲四小姐见他凭般不要脸,心中圭怒之极,道:“陆思弦,呈口舌之快,有何益处,你既要我前来,有什么话,还请速速说完,至于人,我要带走。” 陆思弦嘿嘿一笑,道:“四小姐倒是爽快。也罢,既然你开门见山,本公子也不藏着掖着。你我既有婚约在先,《绣玉卷》又是你仲家陪嫁之物,如何送到了我家,又托人前来盗取,是何道理?” 仲画辞道:“陆公子血口喷人,可有凭证?”陆思弦负手笑道:“我已查明,那偷盗小贼便是你仲府之人,若非受你指使,如何会来我府中盗取?”他上前一步,踢了一脚地上刘晗卿,又道:“可惜,那小贼学艺不精,偷盗不成,反被我手下打成重伤,还有个昨日被我逮住,如今四小姐携众而来,算不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十四、松醪一醉与谁同 仲画辞冷哼道:“陆公子巧舌如簧,贼还捉贼的本事有增无减。”陆思弦道:“四小姐莫要恼怒,此事虽是让我废了些周章,倒也无伤大雅,毕竟也没丢失什么东西,何况你我联姻之家,如何会计较那些。倒是另有一事,今日得四小姐给个说法。” 他说着盯着仲画辞,眼神中满是玩味。仲画辞侧身避开陆思弦,道:“有话便说,本姑娘无心听你聒噪。” 陆思弦呵呵一笑,道:“你我既是有婚约之人,这《绣玉卷》又是你陪嫁之物,自然归你我两家共有,如今,你暗地里命人将《绣玉卷》公诸于世,置仲家列祖列宗与何地?置我陆家于何地!与悔婚又有何区别。我陆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家,家里也未成出过什么贵妃皇亲,但这般羞辱,却如何也忍不了,我虽有心护你,奈何陆家声望在前,如论如何,仲家都得对陆家有个交代。” 仲家众人见陆思弦这般无理,一个个怒气冲天。仲画辞见他戏已唱完,冷然道:“你待怎样?” 陆思弦漫不经心道:“此事解决起来也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么你我择日完婚,此事尚有回旋余地;要么,便按照悔婚之约,将仲家江南产业中的一百零七处尽数让给陆家,本公子仁至义尽,这已经是陆家能做得最大的让步了,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若真到那一天,我不顾念夫妻情分,你可怨不得我。” 一阵话语,惹恼了仲家众人,一时间群情激奋。仲画辞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喜怒,提声道:“陆思弦你听着,当年老祖指腹为婚,乃是念及你父之情,待你成年,言行不检,人品低劣,祖母做主,你我婚约早已解除,此事仲家与陆家人尽皆知,你休得再拿此事言语轻薄。” 她上前一步,走到刘晗卿面前,声音略带颤抖道:“《绣玉卷》乃我仲家祖传之物,从未听闻会送人的道理,你以卑劣手段骗取《绣玉卷》,至使祖母气血攻心,一病不起。此仇不共戴天,仲家迟早要讨回。如今你既大言不惭,敢拿《绣玉卷》妄谈条件,难道就真觉得仲家好欺不成。” 她虽是女子,声音也柔,这几乎话说得却是铿锵有力。 陆思弦脸露不屑,丝毫没将仲画辞放在眼里。闻言拍手叫好道:“四小姐实在是言辞犀利,倒让在下另眼相看了,只可惜,四小姐看不清如今局势,仲家如今强弩之末而已,若想苟延残喘,我方才已将条件说了,至于四小姐方才说的,谁人在乎?又能如何。” 仲画辞道:“你卑鄙无耻。”陆思弦哈哈笑道:“我懒得与你废话,我只问你,我陆家的条件,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仲画辞冷冷道:“你说呢?”陆思弦呵呵道:“也罢,既然如此,也没甚可谈的,不过......”他蹲下身去,看着刘晗卿,抬头道:“此人不过寒山寺一俗家弟子,身份卑微,不值一提,四小姐竟能为此人兴师动众,不知此人和四小姐是何关系?” 仲画辞看也不看陆思弦一眼,道:“他既是昼澜的朋友,便是我仲府的贵客,不劳陆公子操心。”说罢又上前一步,眼见着要将刘晗卿护在身边。 陆思弦何等精明,早看出仲画辞来意,一步拦在仲画辞面前,摇头道:“我看不像,既然是好友,如何不见昼澜姑娘亲自来要人。”仲画辞盯着陆思弦道:“那就要问陆公子了。”陆思弦满脸堆笑,故作疑惑,摇头道:“这我却不懂,莫非昼澜姑娘心仪在下,深怕再看一眼,不能自己?” 仲画辞见他言语轻薄,心中暗想:“原只听说此人是个登徒子,未料大庭广众之下,竟也是这般不知廉耻。”冷喝道:“拜陆公子所赐,昼澜受伤极重,大夫说,只怕数月难以行动了。” 陆思弦换了张愁容,连连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未料本公子一时下手重了些,竟做出此等辣手摧花的混事,实在不该......”回头对身后道:“来人纳,快去备一份厚礼,稍后随我去仲府看望昼澜姑娘。” 仲画辞知道他故意如此,也不搭理。陆思弦自导自演了一番,起身负手道:“说来也巧,这刘公子既然是昼澜姑娘的相好,本公子本该成人之美,不过说来凑巧,昨日我与刘公子一番闲聊,发现刘公子才华出众,与我更是一见如故,所以,我已邀请刘公子到府上做客,刘公子也欣然应允。四小姐,非是本公子拂你面子,若是昼澜姑娘亲自前来,只需一句话,我必然放人,只是如今却是不行。” 他说罢,面带笑意看着仲画辞,回头对身后道:“愣着干什么,刘公子昨夜大醉未醒,还不快将刘公子扶进去,好生伺候着。” 身后家丁心领神会,上来两个人架起刘晗卿。 仲画辞见刘晗卿衣衫破碎,蓬头垢面,满身血痕,喝道:“且慢!” 陆思弦茫然回头,就见仲画辞眉目愠怒,道:“我受表妹所托,为救刘公子而来,若是人带不回去,如何给昼澜交代。” 陆思弦呵呵笑道:“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忽而故作神秘道:“都说四小姐性情古怪,脾气暴躁,朗朗乾坤之下,莫不是准备抢人?” “人”字未落,就见仲画辞身形一动,转瞬之间,便已欺身带刘晗卿面前,探手抓去。 陆思弦早有防备,闪身拦在前面,伸手抓向仲画辞,口中啧啧道:“四小姐果然性格暴躁,他日你我完婚,少不得夫君我多多调教与你。” 仲画辞怒从心起,连拍几掌,迫开陆思弦,陆思弦状似闲庭信步,且战且退,口中言语轻浮,连绵不绝送入仲画辞耳中。 仲画辞见他虽是玉树临风姿态,竟是如此道貌岸然之徒,被他污言碎语扰心,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掌将其击毙。但欲速则不达,越是求胜心切,越是失之毫厘,陆思弦越是得意,趁乱一把抓住仲画辞手腕,轻笑道:“出门还带个面纱遮面,怎么,是怕太丑不敢见人吗?” 仲画辞怒拍一掌,陆思弦闪身躲开,笑道:“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你怕什么,我都不怕,来来来,让夫君好好看看你长甚模样。”伸手便去接仲画辞面纱。 仲画辞闪身后退,陆思弦一招落空,欺身压上,招招不离仲画辞面部。仲画辞本占了上风,如此一来,处处受制,一时间反落了下乘。 陆思弦一招得势,心中大喜,专挑仲画辞面上、胸口、腰间抓去,虽是劲道不足,仲画辞又如何敢大意,来回躲闪,忙得手忙脚乱。 仲家之人见仲画辞占得先机,士气大振,此时见陆思弦招式轻薄,纷纷大骂。陆府家丁则是纷纷叫好,陆思弦得意至极,嘿嘿笑道:“好娘子,你已是强弩之末,何不从了为夫。” 十五、不堪幽梦太匆匆 眼见着仲画辞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正值手忙脚乱之际,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踏步为渊,立地为佛,渡江为岸;遮天水月,无心往上,千般镜像。” 仲画辞忽觉灵台一静,心领神会,闪身躲过陆思弦一掌,步踏轻盈,欺身到陆思弦一侧,连拍两掌。陆思弦本持玩弄之心,熟料仲画辞避得巧妙。陆思弦只当她慌乱之中误打误撞,也不在意,贰次压上。仲画辞武功本就高出陆思弦太多,适才被陆思弦扰乱了心智,方至手忙脚乱,此刻稍一镇定,场上局势立马了然于心。耳畔又听得那个声音道:“从阿鼻狱,上至有顶,诸世界中,六道众生。” 这是佛家偈语,仲画辞反应过来,知道是刘晗卿运起传音术。但此时千钧一发,来不及思索,抬手换招,掌风如钱塘江潮,一浪接过一浪压向陆思弦。 陆思弦一招受制,顿时手忙脚乱,腰间冷不防中了一掌,趔趄数步,知道自己计谋被仲画辞识破,恶念徒起,伸手从随从身上拔出长剑,一剑刺向刘晗卿。心中冷笑:“你既然这样在意此人,我便先废了他,看你救是不救。” 仲画辞神色大变,情急之中大喝道:“住手!”收招挡在刘晗卿前面。 陆思弦重新搬回主动,抖舞剑花,刷刷刷连刺三剑,仲画辞连挡带护。陆思弦见此计有效,心中大喜,招招不离刘晗卿要害。仲画辞挡在刘晗卿前面,见招拆招。眼见拆了十余招,耳畔听得刘晗卿传音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继往虚幻,而生其心。”心中领悟,连拍数掌,身形与蝴蝶翩跹,沾地即走,围着陆思弦连连喂招。 陆思弦只觉眼前人影攒动,剑剑刺空,想要刺刘晗卿,剑到中途,便又被仲画辞借力击回,又急又怒,提剑乱舞,全然没有的章法。仲画辞以静制动,待得陆思弦一招用老,双掌如蜻蜓戏水,朝着陆思弦双臂拍去,陆思弦长剑脱手,趔趄退后数步,好在仲画辞内力有限,劲道不足,若不然,陆思弦免不了断臂之痛。 陆思弦气急败坏,见仲画辞抢得刘晗卿,哪里肯依,提剑又上。仲画辞恼怒,护住刘晗卿,双掌施全力击出。 眼见这下陆思弦必受重创。忽见一条人影由庄内闪身而来,伸手化去仲画辞全力双掌,一把将陆思弦拉到身后。 仲画辞也严半师厉害,不敢撄其锋锐。她此时已然将刘晗卿救到手里,对陆思弦是否追杀,倒也不那么重要了,拉着刘晗卿,一步回到仲家众人之中。盯着严半师与陆思弦,一副如临大敌姿态。 陆思弦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又见失了刘晗卿,躲在严半师身后怒道:“仲家小娘皮找死,今日尔等休想离开兰园。”沉声对严半师道:“严先生,还请先生助我,替我擒住此贼。” 严半师并不多言,看了看刘晗卿、仲画辞二人,道:“仲四小姐,还请手下留情。” 仲画辞知他自持身份,适才已经留有余地,欠身行礼道:“严大侠,多有得罪。” 一旁陆思弦见二人客套,怒道:“严先生,替我擒住此二人,在下必重金酬谢。” 严半师摇头道:“公子,我只答应护公子周全,这擒人之事,前日已经做过了,恕在下爱莫能助。”陆思弦气得牙痒,又不好当场发作,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冷笑道:“当初我爹救你之时,你曾答应替我陆家办三件事,如今这第二件事,我便要你擒住此二人,严先生一诺千金,还请不要食言。” 严半师面露难色,闭眼轻叹,终究咬牙道:“仲姑娘,刘公子,得罪了。” 仲画辞如临大敌,忍不住拉着刘晗卿,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刘晗卿已然清醒,被仲画辞挡在身后,心中颇为过意不去。眼见严半师缓缓出招,知道以严半师武功,仲画辞断然不是对手,若真动手,只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想到自己与仲四小姐不过初见,如今犯险,也是为了自己,实在不值。缓缓上前一步,拦在仲画辞前面,弱声道:“陆思弦,刊印《绣玉卷》乃我的主意,与他人无关,你要找人出气,找我便是。”忽而冷眼盯着陆思弦,道:“我既有一计让你手中的《绣玉卷》沦为废纸,便有二计让你陆家身败名裂,更有三计使你父子魄散魂飞,我虽是佛门弟子,却也愿一念成魔,地狱清空。今日但有一口气在,刘晗卿与你周旋到底。” 他修行于佛门,从未有过如此言辞决心。陆思弦本欲不屑,待看到刘晗卿双目杀意,纵然有严半师挡在前面,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嘴上却不愿折了气势,冷然不屑道:“你当本公子是唬大的吗?今日擒了你,先送你去和赵元贞作伴,我倒要看看,一个死人,如何让我陆家身败名裂,如何成魔成佛。” 忽听得仲画辞道:“且慢。”陆思弦隔岸观火,皮笑肉不笑道:“这会儿求饶?太晚了些,姓刘的和仲画辞,一个也别想逃。” “逃”字方甫,严半师叹道:“得罪了!”倏然出手。仲画辞凝神应对,刘晗卿极力喝道:“小心。”音未落,二人已然结结实实对了一掌。仲画辞只觉气穴翻涌,心中烦闷,对方掌力犹自连绵不绝,一波接着一波激荡开来,,此时方知适才严半师留有余地。 严半师一招占得先机,欺身直上,仲画辞闪身极避,心中盘算趁严半师招式用老,抢回先机。但严半师何许人也,仲画辞让得两招,已然被逼入死局,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咬牙硬抗。便是这三招两式之下,仲画辞已然成强弩之末。 眼见着败相已定,束手就擒不过转瞬之间,忽见一物,如流星赶月,由远处空中猝然袭来,直奔严半师眉宇之间。严半师瞥眼瞧见,趁势疾闪,那物如掣电惊霆,“铮”然插入门前石狮之上,两人高的石狮,恍若豆腐软泥,竟被那物插入二尺来深。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把伞通体黝黑,笔直如剑,伞身半入石狮之中,伞柄上一串珍珠殷红如血,在空中轻轻晃动,光彩夺目。 十六、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伞气势慑人,众人盯着那伞,心中震惊实委常人难懂。严半师毕竟见多识广,目注来物,神情忽而凝重,口中喃喃道:“墨羽飞虹!”抬眼望去,就见一古稀老妪黑氅黑衣,负手徐行而来。 仲画辞见那老妪,神情恍惚,似喜似悲。待那老妪走近,似有满心委屈,低头哽咽道:“典姥姥,我,我可以的,您老其实不必......”言乞,再难把持,泪珠如散落珠帘,簌簌而落。又恐旁人看见,忙拂袖拭泪,强颜挤出一丝笑容,奈何心中实委伤心得紧,忍不住咬唇一叹,不再言语。 典姥姥拉住她,慈祥道:“傻丫头,何苦那般执念!”回头看着严半师,不发一言。 严半师抱拳行礼道:“多年不见典老前辈,今日得见,风采依然。”姿态毕恭毕敬,语气极是谦卑。 典姥姥牵着仲画辞,看着严半师和声道:“华山一别,三十余载,你师尊可还安好?” 严半师躬身道:“家师已故四载有余。”典姥姥神色恍然,俄而叹道:“故友已去,死生亦不过转瞬浮萍,也罢,也罢!”她看着严半师道:“你既已寄身于江湖,如何却随这庄户人家了?”言语说得委婉,却也带了些长辈训斥晚辈之意思。 严半师面露惭愧之色,叹息道:“身不由己,有辱师门风采,非三言两语能说完,还请前辈海涵。”典姥姥道:“你素来行事光明磊落,我不问就是了。”严半师如蒙恩典,毕恭毕敬道:“前辈体谅,晚辈感激不尽。” 他二人多年未见,一番叙旧。身旁陆思弦看得明白,见严半师对这老太婆毕恭毕敬,心中寻思:“观这两人颇为熟悉,这严半师虽说委身与我家,但却是个死心眼,对我也多有不服,若让他再与这老太婆说下去,只怕要坏事。” 心中这般想,深怕出了差池,上前道:“典姥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典姥姥看也不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仲画辞的手。陆思弦一时冷落在场,这话往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干咳一声,正色道:“典姥姥,今日是我家事,还请您老不要插手得好。” 典姥姥呵呵道:“小子,便是你爹,也不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倒不怕我废了你!” 陆思弦道:“姥姥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自然不会......”话音未落,典姥姥出言打断道:“姥姥可不是你叫的,老婆子可不想有这般阳奉阴违的孙子。”说罢,冷眼瞧着陆思弦,道:“也别拿什么德高望重,什么前辈高人来压我,老婆子年轻时候就是魔头一个,杀人从不分什么前辈晚辈,只看顺眼不顺眼,今日看你就不怎么顺眼,你若乖乖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我倒不想陆元龄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若一味上前出风头,那个石狮子便是你的下场。” 她说得慢慢吞吞,忽地一抬手,那把黑伞不知怎么已然到了她手中,众人但闻几声似有若无的碎裂声,身后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那头石狮子破成数块,轰然倒塌,碎石滚落一地,砸得旁边陆府的几名家丁咿呀乱叫。 陆思弦心中也吓了一跳,又惊又怒,但他也知典姥姥不好惹,看她与严半师相谈甚欢,只怕真动起手来,严半师未必会真心帮自己,强忍情绪道:“晚辈若是说错了话,还请典姥姥莫怪,只是今日确实是在处理家事,典姥姥难道连陆家的家事也要管?” 典姥姥哦了一声,道:“既是你家事,如何扯到我仲家人了?”陆思弦尬笑道:“典姥姥此言差矣,仲四小姐与在下有婚约在先,已算我陆家的人,并无对仲家不敬。”典姥姥呵呵笑道:“这样说来,那就更没道理了,我家四姑娘,何时要嫁到你陆家了?” 陆思弦一时语塞,道:“姥姥慎言,此乃仲家老祖与我爹当年所定,如何做得了假?” 典姥姥哼声道:“笑话,四小姐我自小看大,她有婚约,我怎不知?老太君和你爹所定?陆元龄不过忘恩负义之辈,当年行事卑劣,为人不齿,早被老太君赶出了仲家,这等小人,也配和我仲府有婚事,当真是一派胡言。” 陆家家主陆元龄少时被寄养在仲府,仲家老爷视如己出,奈何此人为人奸诈,更是趁仲家危难之际落井下石,监守自盗,最终被仲家赶出府去,此事乃陆家耻辱,旁边提都不敢提,典姥姥素来瞧不起陆家之人,哪里管这许多。 陆思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怒,冷冷道:“典姥姥莫要说笑,此事既是仲老太君做的主,只怕典姥姥你......”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典姥姥没资格参合。 典姥姥也不生气,对严半师道:“你如今委身陆家,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只不过,今日此事,只怕还得多少委屈你行个方便。” 严半师恭敬一揖道:“前辈乃恩师生前挚友,今日得见前辈,如见恩师,晚辈心中实委欣喜。此间事,晚辈还恩之举已行,老前辈还请随意。” 典姥姥微微点头,算是认可。叹道:“我与道友多年深交,未料一朝别后,竟至生死相隔,如今见你,亦如见故人,你若有空,便到仲府闲居小阁来,我与你好好叙叙。” 严半师拜道:“此间事了,便去拜会前辈。”典姥姥微微一笑,回头看仲画辞,只见她蹲下身去,看着刘晗卿满身伤痕怔怔发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典姥姥轻叹一声,扶起仲画辞道:“走罢!”仲画辞恍然回神,道:“姥姥,他,他伤成这般,不知......” 典姥姥看了一眼道:“放心吧,都是些皮外伤,修养月余,结了痂便好了。” 仲画辞心中稍定,吩咐从将刘晗卿扶上车。 陆思弦今日三番五次折了面子,此时见严半师放走典姥姥,仲家人整装待发,他今日奸计未遂,岂能容忍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典姥姥手段毒辣,他也有所耳闻,不敢造次,上前拦在仲府马车前面,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仲画辞,你一声不吭便想将人带走,真当我陆家没人吗?”看了眼典姥姥道:“老太婆武功再高,有本事便将我陆家在场之人尽数杀了,否则,今日休想把人带走。” 典姥姥微微冷笑,徐步走到陆思弦面前,用伞尖轻轻一拔。陆思弦便觉身边似有千斤力气将自己往一旁推去,强行运功抵挡,未料他不运功还则罢了,一运功,忽觉那股劲道便似一柄重锤一般砸来,陆思弦沉哼一声,被那力道撞出去两丈开外。典姥姥负手喃喃道:“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带着仲家众人,不紧不慢走了。 陆府家丁一个个愣在当场,不敢有丝毫动作,待到见少爷摔了个狗啃泥,一窝蜂涌了上去,口中呼道:“少爷,你没事吧。”“少爷,我来护你来了。” 陆思弦气得半死,挣扎起身,只觉全身并无异样,一巴掌将最近的家丁扇飞,抖尘提声道:“仲画辞,今日权且放你和这穷酸一把,就算本公子的见面礼,一月之后,我会择良辰吉日,去你仲府提亲,是拒是迎,你自己掂量清楚。” 仲画辞看也不看他一眼,整理妆容道:“陆公子大可试试。”提裙上了车,携众人离了兰园。 十七、后门归去蕙兰丛 兰园虽在苏州城北,但离城较远,一路南下,少不了数个时辰。仲府众人一路旖旎前行,仲画辞生怕马车颠簸,让刘晗卿伤势加重,吩咐赶车稳些,这一路走得倒是比平日缓慢了许多。 刘晗卿体虚气弱,被陆思弦一阵折磨,只觉通体散架,全身疼痛乏力,除肩胛骨遭受重创,有骨裂之嫌,其他多是些皮外之伤,未动筋骨,但人困力乏,精气消耗,加之前日里与严半师两次交手,受的内伤虽不算重,但经过这番折腾,伤势加剧,煎熬不过,终于又沉沉睡去。 仲画辞、典姥姥、刘晗卿同乘一车,离了兰园,仲画辞担心刘晗卿伤势,典姥姥令她将刘晗卿扶起,盘膝运功,替刘晗卿护住心脉,双掌轻徐,将真气渡入刘晗卿体内,如此反复二三,约莫两炷香时间,方才作罢。 仲画辞替典姥姥擦汗问道:“姥姥,他可还好?”典姥姥喝了一口茶道:“手少阳三焦经与手太阴肺经受损,足厥阴肝经有伤,前者二者受伤在前,想来是和严半师过招所致,后者伤在近日,该是在兰园被陆思弦所伤。” 仲画辞心中仿如利刃划过,看着眼前俗家弟子,也不知他在兰园遭受何等折磨。典姥姥手扶额头,锤了锤肩,叹道:“哎,老了,这般运功替人疗伤,以往哪会觉得累。” 她见仲画辞神色焦虑,笑道:“莫要担心,他虽是经脉有些受损,但他学的是佛门玄宗武学,根基深厚,这点伤势,无伤大雅,我已输入真气,替他护了心脉疗伤,回去之后,再以药物调理,休息些时日便好了。” 见仲画辞犹自发愣,典姥姥心中五味杂陈,叹道:“你这丫头,不担心自己,却去关心别人,也不知你怎么想的,真是傻啊!” 仲画辞微微一笑,也不知神色间是喜是忧。眼见得前面行人渐增,已然离仲府越来越近,典姥姥率先下车,拉着仲画辞道:“小姐如此逼迫于你,姥姥虽于心不忍,却无法左右她的想法,只是,这样却苦了你了。” 她是仲府老太君当年嫁入仲家时的贴身丫鬟,口中的小姐,自然是对仲老太君多年称呼。仲画辞低头不语,良久方抬头,神色凄然道:“木已成舟,从我去找奶奶那一刻起,后面结局,我便早有预料,姥姥切莫难过。”说罢,秀靥微微一笑,双眸盈盈落泪。 典姥姥见她心中伤怀,却反过来宽慰自己,也忍不住双目泛红,替仲画辞拭了拭泪,长叹一声,自顾下车去了,车上顿时只剩下仲画辞与刘晗卿二人。 适才典姥姥在,仲画辞强压心神,不敢有所显露,此时车中再无他人,瞧着刘晗卿满身伤痕,面无血色,心中实委难受。 想是路面不平,马车一阵颠簸。忽听得刘晗卿轻哼一声,悠悠转醒,仲画辞慌忙拭泪坐定,柔声道:“你醒了?” 刘晗卿忍痛坐起,看着眼前仲画辞道:“仲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仲画辞一时语塞,轻捏指尖道:“你为仲家犯险,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刘晗卿气虚体弱,看着眼前仲画辞道:“敢问仲姑娘,昼澜如今可还安好?” 仲画辞香肩微微一震,目注刘晗卿道:“你,那般在意昼澜?” 刘晗卿平日里与昼澜吵吵闹闹之时,提及仲四小姐,并无好感,今日见她挺身而出,在兰园与陆思弦周旋,与平时听说的养尊处优刁蛮千金不可同日而语,心中印象早已改观,如今自己为她所救,实委感激,见她问起,也不遮掩道:“她有伤在身,虽是好得差不多了,但不可妄动,这番折腾,只怕......” 仲画辞蹙眉道:“你自己伤成这样,却去问她的伤势?”见刘晗卿神色忧虑,目注自己,一脸期待,心中一软,想说的话早忘了干净,叹道:“她适才回来报信,旧伤复发,有些重了,府中已请了大夫替她疗伤调养,只是,可能时间要长一些,只怕月余时间难以出门。” 刘晗卿神色一呆,俄而如释重负,自言自语道:“那便好!” 一时车中静若空谷,只闻车外车辙声响。刘晗卿几次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几番,终究忍不住发声。便在此时,仲画辞同时开口,二人突生默契,皆觉尴尬,如此反复两三次,只羞得仲四小姐低头凝眉,正眼也不敢看刘晗卿。 刘晗卿权衡二三,正要开口,忽见仲画辞镇定神色道:“昼澜有话,托我转述与你。”刘晗卿怔怔看着仲画辞,仲画辞沉思良久,方道:“昼澜说,金陵之行,幸得有君相伴,如今诸事已毕,就此别过,愿君......平安。” 刘晗卿听她转述,痴痴愣神。仲画辞见他面容平静,神色却黯然,仿佛一瞬间眼眸失了光泽,心中不忍,低头道:“萍水相逢,昼澜心中,自然也记着刘公子的好,只是诸事已毕,又让刘公子为此负伤,表妹心中愧疚,不愿再见刘公子,也在情理之中。” 她一语圆完,见刘晗卿只是痴痴不语,忙又道:“刘公子为仲家出谋划策,此事仲家铭记于心,他日公子但有所求,仲家毕竭诚......”话音未落,忽听刘晗卿道:“昼澜此语,可是真心话?”仲画辞听得恍惚,问道:“公子说什么?” 刘晗卿惨然一笑,道:“萍水相逢,甚好,甚好!”说罢,强忍痛楚,缓缓起身。仲画辞急忙叫停马车,问道:“公子要去哪里?”刘晗卿只是不语,苦撑着下了马车,举目望去,只见四野辽阔,眼前一湾吴江寒水悄无声息,缓缓东流。 他衣衫尽破,此时身上血痕犹在,仲画辞给他裹了件厚氅斗篷,刘晗卿看了一眼,干脆伸手取下,丢在车架上,迈步往前。仲画辞上前一步,挡在他前面,道:“公子有伤在身,还请到府上,让人瞧瞧伤势罢。” 十八、问他何处最情浓 冬风吹拂,寒意侵骨,刘晗卿远眺一湾吴江阔水,对耳边仲画辞之语恍若未闻。仲画辞拿了厚氅替他披上,刘晗卿忽而看着仲画辞道:“敢问四小姐,昼澜平日与四小姐相交如何?” 仲画辞闻言眼神忽闪,脸上疑惑稍纵即逝,道:“我与她虽是表亲,平日来往倒是不多。”刘晗卿道:“既是交往生疏,如何昼澜一句话,四小姐便同意在下之策,将《绣玉卷》系数刊印,就不怕在下是陆府派来的探子?” 此番疑问藏在他心中许久。仲画辞镇定自若道:“事关仲家安危荣辱,公子之计,我自然有所深思,权宜良久,方才同意。”刘晗卿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绕开仲画辞向前走了数步。仲画辞见他神色黯然,形单影只,心中实委凄凉,强作镇定道:“公子可有话让我转述昼澜?” 刘晗卿闻言顿足,缓缓转身,走到车前,由车中取了纸笔,颤颤悠悠写了满纸,递给仲画辞道:“昼澜的伤乃纯阳之力,我已替她拔除了根源,按这个药物抓取煎服,不出三日便可痊愈。”又由怀中掏出一物,定睛看时,只见那物由油纸包裹,原本工工整整,此时已然揉成一团,上面血迹斑斑,仿佛诉说着刘晗卿近日来所受酷刑之苦。 刘晗卿昔叹一声,正要将那物揣入怀中。仲画辞一把抢过来。拆开看时,只见一包冰糖,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尚有刘晗卿怀中余温。刘晗卿哑然,吞吞吐吐道:“她吃药怕苦,这冰糖替她每次放两颗,便也不觉得苦了。” 仲画辞怔怔看着手中之物,低头叹道:“她予你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么?” 刘晗卿莞尔一笑,缓缓点头。仲画辞见他神色笃定,抬头看着刘晗卿,问道:“有多重要?”刘晗卿神色一怔,抬眼与仲画辞四目相对,仲画辞出奇的没有闪躲。刘晗卿顿时呆了,想起那日秦淮河畔灯会,昼澜也是这般看着他,满目柔情,一时间,往昔情景历历在目。 良久,刘晗卿方回过神来,眼神急忙闪躲,微微一笑,抬头望向吴江对岸,叹道:“她既知晓,又何须再问?”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仲画辞,道:“糖莫放多,早晚煎服,莫要偷懒。” 仲画辞“哦”了一声,忽而抬头看着刘晗卿,却见刘晗卿笑道:“你虽故意压着声音,我却听得出来;‘镜花步’和‘水月掌’的要诀,我只教了昼澜一人,你和陆思弦过招,我心急之下念及,你立马会意,傻丫头,你也太不会装了。” 仲画辞猝不及防,双眸秋波流转,再耐不住,跑上前拦在刘晗卿面前,双靥粉红,哽咽道:“你,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刘晗卿伸手轻轻摘去她面纱,温柔颤声道:“你先前所说,可是真心?” 面纱下那张脸红如三月桃花,神色凄然,双眸泫然,忽而背对过去,道:“是。我化名昼澜,本是要去陆府盗取《绣玉卷》,并无骗你之意。如今诸事已毕,我既是仲家四小姐,身负仲家重任身不由己,你予门户之间成见颇深,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刘晗卿叹道:“此言,可是你心中所想?”仲画辞背对刘晗卿,瞬间梨花带雨,咬牙狠心道:“千真万确,岂能作假!” 这等言语,最是伤人。刘晗卿如遭五雷轰顶,心沉到谷底,长叹道:“好,菩提树下初识,不过黄粱一梦,便请仲四小姐将那幅画还我罢!”一时,想到菩提树下佳人赏雪,青丝拂风浅笑回眸,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却又渐行渐远并不真实,心中如蚁啃虫噬,不能自已。 仲画辞蓦然转身,也不顾满脸清泪,紧咬朱唇道:“不还,那是我的。”转身上车,悠悠去了。 刘晗卿愣在当场,一时茫然无措,只觉天旋地转,周身伤痛竟似半点也感觉不到。一路如行尸走肉,也不知走了多久,但见眼前华灯初上,夜色阑珊,茶楼酒肆喧嚣迭起,教坊丝竹管弦,昆山小调,唱得清雅: 情深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媛云屏,更那堪酒醒。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媛云屏,更那堪酒醒......”刘晗卿喃喃自语,忽而苦笑两声,喝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唱了声喏,端酒奔走而来。刘晗卿举酒狂饮,只恨不能将这满腔愁绪尽数饮尽。眼见着一坛烈酒转眼见底,他忽地自嘲自讽无奈笑起来,举杯自言自语道:“老和尚啊老和尚,你说得对,这酒果然是穿肠毒药,喝了便什么都忘记了,我如今便什么都忘记了......” 耳畔管弦呕哑,他忽得道:“老和尚你骗人,我怎么什么都还记得!”他双眼迷离,趴在酒肆方桌之上,望着街上人群匆匆,终不管天寒霜冷,沉沉睡去。 街角亭中,仲画辞远远望着桌上大醉之人,想要上前,又心生怯意,身旁老妪道:“他周身是伤,这般让他折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啧啧啧。” 仲画辞哀叹一声道:“可是姥姥,我真的不敢,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典姥姥不屑道:“什么敢不敢的,换做我当年,可没你们这般讲究。”忽觉得话重了些,摸摸仲画辞的头道:“小姐让你做仲家家主,但仲家家主也是人,喜怒哀乐人之常情,便是多年之后,别让自己后悔就好。”说罢,径自去了。 仲画辞看了眼典姥姥离去身影,回头看着远处桌上大醉之人,终究于心不忍,缓缓走近,在他身边坐下。 只见他醉得深沉,口中喃喃低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伸手抚了抚他脸颊,叹道:“你可知,我亦身不由己,仲家与你,我终究不能两全,你既是佛门弟子,如何不知这世间并无双全之法。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过梨园佳话,世间又有谁能做到呢......” 她轻轻一叹,道:“你虽身在江湖,免不了风餐露宿,却自由自在,没有那般烦恼;我身在深深庭园,虽有锦衣玉食,却似笼中之雀,外面千般好景,万般柔情,都不过是我眼前景色而已,与我无关。” 她替刘晗卿整了整脸上乱发,看着他满身伤痕,心头便似被刀绞一般,口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双眸泪水忍不住潸潸而落,忽而长叹道:“也罢,奶奶说得对,我只需狠下心来,你自会知难而退,可话虽如此,我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你说,世间为何总会有这般残忍的抉择......” 她边念叨,边去取刘晗卿手中酒坛,忽见那酒坛压了一首小令,正是先前教坊酒肆伶人唱的那首《四字令》,不知何时被眼前人以指甲勾划,刻在了桌上。 情深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媛云屏,更那堪酒醒。 仲画辞盈盈看罢,心中凄苦再耐把持,玉手掩唇,霎那间梨花带雨,泪水潸然,滴落下来。 十九、十二玉楼空更空 两匹快马,由洛阳城疾驰而出,马上二人一路快马加鞭,如两枝离弦之箭,猝然扎入邙山深处,不知踪迹。 邙山自唐以来,多是屯兵开府,行宫守备的必选之地,亦是攻略洛阳,两军杀伐的必争之所。数百年朝代更迭,邙山上大小战事此起彼伏,行宫府衙毁了又建,建了又毁,洛阳城亦不复繁华,邙山上随处可见断壁残垣,遗迹废道,在深山密林中威严耸立,犹自诉说着当年风采。 二骑在阴森诡林中行了半个时辰,眼见前方暗夜中鬼火森森,似有灯火忽隐忽现,走近才见一盏白色灯笼,孤单斜插在一座荒茔之上,随风摇曳,说不出的诡异。 陆思弦眉头紧蹙,指着前方深幽暗道,狐疑道:“此处便是鬼市入口?”旁边那人甚是年轻,嘴里叼了根稻草,似笑非笑道:“陆公子放心,如假包换。”陆思弦沉吟道:“我如何信你?” 那人骑马上前一步,笑道:“陆公子放心,鬼市不同于魔界,最是守规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既是金主,鬼市断然没有坑害金主的道理。” 陆思弦沉思不语,俄而道:“权且信你一次。话先说清楚,若是能满足在下所需,钱不是问题。”那人笑道:“陆公子放心,鬼市里面,上到龙肝凤胆,下到珍禽异兽,只要你想要的,都能有鬼给你办到。” 陆思弦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那年轻人一把取下坟茔上灯笼,提在手里道:“鬼市规矩,要进鬼市,需得有招魂灯指引,不见招魂灯,鬼使不开门,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说罢,当先领路,二骑一前一后,往那深幽甬道缓缓走去。 洛阳自秦汉阔城,历经数代,其间宫城行营,早已与邙山彼此相连,百年来战争不断,旧城下沉入地,接连几朝,便有了如今规模。 鬼市由邙山而进,中间经机关十八处,暗门九处,又有鬼使、神差守卫,过了奈何桥,方到鬼市市口。那年轻人领着陆思弦又往里走了半个时辰,陆思弦心中疑惑,问道:“此去还有多久?” 年轻人道:“此处乃邙山山腹,乃鬼市必经之路,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说完又走了几个入口,只见前方峰回路转,蓦然一亮,年轻人噜噜嘴道:“喏,到了。” 陆思弦从未来过鬼市,只见入眼处城墙倒悬,宫门半开,漫天遍野灯火通明,将四周照得恍若白昼。他二人站在高处,入眼处,只见八街九陌,人潮涌动,穿行其间,一眼难见尽头。各式行人或是着装怪异,或是带着诡异面具,来来往往,繁华程度便是与苏杭相交,也不为过。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鬼市,还是金陵、北京此等重镇。 年轻人带着陆思弦穿行而过,一路上免不了被各色人投来诧异目光。年轻人笑道:“此处鬼市,有十八街一百三十七坊,鬼市人多是为世间所不容之人,借得一方天地,求以自保而已。但既入鬼市,地上一切,便与鬼界无关了,所谓十八层地狱,处处冤魂,鬼市之人不叫人,而叫鬼......喏,到了。” 他说话间一指眼前一座吞金巨兽之口:“此乃无相师的居所‘饕餮楼’,他掌管着鬼市所有杀手名单,你要的人,他手上一定有。” 陆思弦抬眼看去,见那吞金巨兽大概四五丈高,兽口暴张,双爪抠地,模样凶狠,让人胆寒。口内灯火通明,两旁有壮汉站岗。见二人走近,其中一壮汉拦住二人,喝道:“招子闭了?”年轻人道:“招子开着,有角张着。”那巨汉道:“阳间黑道,走兽飞鹰?”年轻人道:“神差鬼遣,走得干净。” 大汉闻言,让出一条道来。二人迈步走近,陆思弦不懂鬼市暗语,问道:“适才你与那人所说何意?”年轻人笑道:“这是鬼市鬼话,他问我为何要来这里,我说有事要求无相师;他问我谁介绍来的,我便说了介绍人,他于是又问我可得无相师准许,我便一一回答,陆公子反正不懂,不问也罢。” 说话间已然到了一处大厅,陆思弦抬眼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大厅雄伟壮阔,灯火通明,恍若佛光普照。大厅三面人满为患,那些人有的站立,有的坐下;有盘膝念经,有的醉卧闭眼;有的手举飞鹰盘蛇,有的牵着猛禽走兽,层层叠加,挤得半点缝隙也无,正中央一座莲花坐台,四周宝石镶嵌,极为耀眼,左右站了两人,一男一女,身披袈裟,双手合十,身形面容皆有风华绝代之姿。正中莲花座上坐了一人,高鼻阔口,面目清癯,双眼微闭,看不清喜怒哀乐,装扮极像一位佛家尊者。 二人在大殿中站定,年轻人虔诚一拜,抢先开口道:“无相师大人。”莲花座上那人眼也不睁道:“小曲儿,你这小猢狲。” 被称作小曲儿的年轻人嘿嘿笑道:“无相师大人,人我给您带来了,还请您教诲。” 无相师似在打坐,开口道:“便是你要买两个人替你成事?” 陆思弦听得那声音遒劲空灵,只觉心跳加速,强自镇定道:“正是,只要无相师大人施以援手,推荐两个人助我,除了雇佣资金,事成之后,我将再奉上黄金三千两。” 无相师嘿嘿一笑道:“三千两,好大的手笔,我的人跟我说,你身边有个严半师,公子为何还不满足?” 陆思弦闻言恼道:“严半师只是借此报恩,并非我心腹之人,况且,此人心高气傲,与我貌合神离,素来是出工不出力,和我所谋之事背道而驰,无相师是成大事之人,自然明白此间道理。” 无相师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人。”陆思弦心中窃喜,道:“与严半师武功相当便可。” 此言一出,无相师哈哈笑出声来,道:“好大的口气,你可知‘三十六剑侠图’中,严半师虽名列第三,其武功修为,早已超过第二的无钩钓叟,想找和严半师武功相当的,公子何不直接上巫山找那人。” 陆思弦道:“在下听闻鬼市高手如云,即便没有和严半师武功相当的,也请无相师给我推荐两个可与之匹敌的,至于佣金,一切皆好商量。” 无相师缓缓睁眼,道:“那便让拘魂鬼走一趟吧!至于另一个人......”忽而看着下面的二人,道:“小曲儿,你这小猢狲,便带他去找华清池那人罢,至于成与不成,看你二人造化。” 小曲儿嘿嘿一笑,毕恭毕敬一拜道:“多谢无相师大人,无相师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哎呦!” 话没说完,就见小曲儿如皮球般飞了出去,一屁股跌落在门口。陆思弦尚未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小曲儿缓缓爬起身,拍了拍身上逆徒,嘿嘿笑道:“走罢,带你去华清池,据说那是以前贵妃娘娘们洗澡的地方,不过现在那里住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你跟着我去,说话可千万得注意,切莫惹恼了他。” 陆思弦满腹疑窦道:“什么人这般厉害?”小曲儿收了笑容,道:“很厉害,不然无相师大人也不会让我带着信物去了。” 陆思弦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蹙眉疑惑道:“你是如何飞出来的,信物又从何谈起?” 小曲儿一愣神,俄而哈哈大笑,扯开衣服,只见他胸口偌大一个掌印,仿佛花绣纹身一般。就听他道:“这便是无相师大人最好的信物了。”他将衣服穿好,小心翼翼将那掌印遮住,边走边道:“在我们鬼市,谁要是能得无相师一个掌印,那可谓畅通无阻,便是汉宫那边也得卖三分薄面。” 陆思弦疑惑道:“听你之言,莫非鬼市也有多方势力?”小曲儿白眼一番,吸了一下鼻子道:“那是当然,咱鬼市虽都有鬼王统领,但也分了三方势力,无相师大人总管唐宫,另有旁边的汉宫、晋宫,分别由别的大人物统管,这个与今日之事无关,咱就不说了,现在咱们得立刻、马上去华清池,不然,去得迟了,那人不在,你就得多等三天了。” 陆思弦稍一沉吟,道:“好,你且前面带路。只要此次能助我成事,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曲儿闻言,脸上乐开了花,嘻嘻笑道:“那感情可好。不过,看你要请这样厉害的人物,想来,你那对头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你可得悠着点。”陆思弦嘿嘿冷笑,想着前日所受屈辱,心头再难把持,咬牙切齿道:“不管他们厉不厉害,我都要他们付出惨痛代价。” 二十、鬼气苍黄棘叶红 小曲儿带着陆思弦一路前行,只见两旁一应吃喝杂耍,百货俱全,更有狮虎蟒蛟,人首蛇身、双头四手......各种怪物沿街表演,直把陆思弦看得瞠目结舌,心中又是讶然,又是惊惧。 小曲儿见怪不怪,指着眼前景象道:“这些不过是日常杂耍罢了,真当鬼市百鬼夜行或中元节的时候,那才叫热闹呢,好多杂耍花活,便是我这般见多识广的,也未必见过。” 陆思弦不置可否,道:“你倒见多识广,难怪孤先生要推荐你带我来。”小曲儿得意道:“那是自然。”二人一路闲聊,在鬼市中走了半晌,沿途行人店铺渐少。忽见前方涌出一湾阔水,蜿蜒不知流向何方,水边一处歪倒的牌坊,坊内隐约有歌声传来。 小曲儿抬指嘘声道:“小声些,切莫声张。那怪人唱歌时候,最恨有人打搅,若是惹恼了他,你我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陆思弦虽是心中有些不屑,但他今日在鬼市见了各式性格怪癖人物,倒也不敢造次,细细聆听,只觉那歌声神似昆山小调,唱得倒也凑合,悄声冷冷道:“搞得神神秘秘的,这人是何人?” 小曲儿急得压低声音道:“你还真不怕死,你要再这般大声,我可走了。”说罢,偷偷往里看了一眼,悄声道:“你可知,无相师大人为何要让你来寻他?” 陆思弦摇头道:“不是要手段高强么?”小曲儿道:“那只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典什么的老太婆,和他有深仇大恨。” 陆思弦瞪眼一愣,似乎未料其间竟有这般纠葛,神色惊喜交加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无相师答应得这般爽快。”小曲儿道:“是啊,可不能惹恼......”“恼”字尚未吐出全音,忽觉得脖子一紧,一只大手如铁钳一般将他扼住,缓缓提了起来,耳畔听得一个声音柔声道:“我唱歌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扰,你们两个看来是活腻了。”说罢手头用力。 小曲儿只听得脖子咔咔作响,喘不过气来,心中暗想:“完蛋了,这下脖子真的要断了,小爷今日算折在这怪人手上了。”双腿乱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开胸前衣服。 那人看到他胸前掌印,手上力气不由得一松,忽地再次用力,将小曲儿提起,口中阴柔道:“无相师让你来找我,他就没跟你说,让你不要在我唱歌的时候找我吗?” 小曲儿白眼直翻,指了指旁边陆思弦,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是......他......找......你......” 那人面上一笑,另一只手忽地抓住陆思弦脖子,渐渐用力道:“竟然还是个地面来的人,找我却是为何?”小曲儿道:“他......知......典......典......”眼见着要背过气去。 那人闻得“典”字,忽然松手,小曲儿顿时瘫软在地,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那人扭头看着陆思弦,陆思弦只见他身着戏服,面上彩涂描绘,仿佛是个戏子一般。那人嘿嘿一笑,道:“他想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典什么,快说清楚,若有半个我不感兴趣的东西,我先拧断你的脖子。” 陆思弦不顾脖子上冰冷五指,面上竟然莞尔一笑,道:“九闻段伶官藏身鬼市,今日终于得见。”看了眼小曲儿道:“他说得没错,墨羽飞虹典朝颜,就在苏州。” 段伶官闻言一愣,抓着陆思弦的手慕然松了,口中喃喃道:“典朝颜在苏州,典朝颜在苏州。”忽而手上青筋暴裂,捏住陆思弦怒喝道:“你在耍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典朝颜在苏州吗?”陆思弦微微一笑道:“若是这般,自然不必来跟前辈相谈。在下过来,只是想跟前辈说一声,下个月,典朝颜将会中毒,到时候武功大打折扣,虽然依旧深不可测,但对于前辈而言,将会是你杀掉她最好的机会了。” 段伶官神色一顿,忽而嘿嘿冷笑起来,笑声阴森尖锐,说不出的慑人。只听他道:“典朝颜是什么人,你说中毒,便能中毒?若真那般简单,我又岂能躲在此处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他说罢,左右打量自己,一副顾影自怜姿态,忽而仰天长啸,似有声泪俱下之感。陆思弦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与仲府仇怨深重,典朝颜身居仲府,对仲府忠心耿耿,多次坏我好事。我如今要全力对付仲府,典朝颜必出手相助,到时候,在下略施小计,便可让典朝颜孤身入局。” 段伶官只是冷笑,道:“典朝颜何许人也,就你小子这等身手,她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寻常毒药想要毒她?痴心妄想。” 陆思弦不置可否,道:“寻常毒药,自然是不行,但若是‘灵虫蛊’呢?” 段伶官冷笑一收,将陆思弦上下打量一番。不再言语。陆思弦知道他心动,道:“下个月初,在下将会放出鱼饵,到时候,自然有办法让典朝颜身中灵虫蛊之毒,这之后的事情嘛,就还得麻烦前辈了。” 段伶官嘿嘿一笑,道:“你想借我之手,除掉典朝颜。就凭你,也配和我合作?”陆思弦道:“前辈乃江湖高人,自然不屑于与晚辈合作,但此番行动,前辈多年深仇大恨得报,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只要能合前辈心意,晚辈又能借此心愿得了,合不合作,不过是形式而已。” 段伶官双目如炬,盯着陆思弦,皮笑肉不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敢有别的企图,我先杀典朝颜,再杀你,一样痛快得紧。” 说罢,他忽的嘿嘿一笑,神色狰狞道:“典朝颜,典朝颜,三十八年了,你欠我的,总该还给我了吧。”撇了眼眼前二人,喝道:“还不滚,莫非是想去十八层地狱看看?” 小曲儿闻言打了个机灵,拉着陆思弦便跑。段伶官也不追赶,身段轻柔扭动,广袖一挥,兰花指高翘,便似鬼影般飘到牌坊之下,忽的轻启歌喉,唱道: “杀的那东吴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着血汁。 我教的茸茸蓑衣浑染的赤,变做了通红狮子毛衣。 杀的他敢血淋漓,交吴越托推,一霎儿番为做太湖鬼。 青鸦鸦岸儿,黄壤壤田地,马蹄儿踏做捣椒泥......” 声音在空阔河边空灵哀怨,渐行渐远,说不出的诡异。 二十一、亦如前佛在因中 “师兄回来啦,师兄他带着满身伤痕回来啦!” 一大早,觉明见到刘晗卿蓬头乱发,胡子拉碴回来,便已经在寺中喊开了。满寺一传十,十传百,到了中午,晦空方丈参禅醒来时,已然成了“大师兄遭遇山贼,以一敌百,奋起余威,夺回财物,虽有负伤,却大胜而归的佛门壮举。” 晦空只恨自己今日参禅过久,误了第一时间知道这等趣事的机会。这会儿和觉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守在刘晗卿所居小阁外,大眼瞪小眼,看着刘晗卿在里面上药捣腾,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伤痕累累的,也不像是山贼干的啊!”另一人道:“你懂个屁,山贼抓到了人,自然要绑起来先抽打,这叫杀威鞭,打完该要钱要钱,该撕票撕票,这才合符行业。”前一人道:“这却不对,凭借师兄的‘镜花掌’‘水月步’的造诣,几个山贼谁能奈何得了他?”另一人道:“说得也是,再说,就他出趟门包裹都不带的人,山贼抢他作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斟酌半晌,终究是老和尚慧根深厚,叹道:“哎,劫数啊,劫数。看来他命中该有……”话没说完,屋中扔出一只鞋,正好被老和尚跳开,就听刘晗卿大声道:“叽叽歪歪,还不快进来给我上药?” 屋外二人连忙将两颗光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道:“不去不去,但凡一不小心踩到你的书,还不被你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魂出窍,四肢全断。”话音未落,屋中噼里啪啦扔出数件东西,砸得二人抱头鼠窜,灰溜溜跑地没了踪影。 自那日后,刘晗卿便将自己锁在小阁之中,极少出门。觉明心中不解,只觉平日里师兄生性豁达,突然间寡言少语,极不习惯,找老和尚询问,老和尚只是摇头,一脸高深莫测,口中只是叹着“劫数啊劫数!”觉明问得多了,老和尚不厌烦起来,暴怒起身,栗子在觉明光头上敲得啵啵作响,唾骂道:“出家人戒急戒躁,你非得问个不停,老衲再说一遍,此番劫数,非你我能解,你师兄红尘未了,莫说你不懂,为师也是不懂的......”正说间,忽闻得晨钟声声入耳,老和尚闭目摇头,想说什么,终究未能说出口。 觉明心中满腹不解,只当是自己佛心不定,参不透其中因果,刚出禅房,不经意与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比觉明高了一个头不止,觉明暗叫糟糕,心想可千万别是师父。抬头一看,面上顿时笑容绽放,喜上眉梢道:“师兄,你居然出阁了!”转头对着身后大喊:“师父、师父......”还未喊两声,慌得刘晗卿将他一把抱住,使命捂住嘴,压低声音道:“”别喊别喊,住口住口,我就不能出来透透气?”觉明眼睛被扯得斗大,使劲点点头,扒开刘晗卿手道:“自然是可以,师兄你是不知,我和师父见你整天待在房中,深怕你参禅入定,就此圆寂了。” 刘晗卿没好气道:“什么圆寂不圆寂的,我又不是真和尚。”觉明搔搔头道:“那师兄是什么和尚,花和尚?”刘晗卿神色一收,道:“这个词儿,你是听谁说的?”觉明道:“二师叔啊,他说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江湖中人便都这般称呼于他。” 刘晗卿神色讶然,这些年,老和尚当年独行江湖,丰功伟绩也好,奇葩趣事也罢,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房中那本名字不知改了多少次,最终被命名为《晦空圣僧江湖录》的册子中,至今记载着老和尚的种种事迹,但唯独这件从未耳闻,一时神色含笑,脑中将“花和尚”这个词轮番品味了数遍,良久方收敛定神,想起尚有其他事情要做。拉着觉明道:“我有一事,要你帮我。” 觉明道:“师兄可饶了我,上次我问过师父‘花和尚’一词。”刘晗卿道:“可有结果?”觉明道:“差点没被打死!”刘晗卿若有所思,道:“好吧好吧,此事以后再议,我今日找你,是想你替我送一封信。” 说罢,取出一封信笺,交到觉明手上道:“你且将这封信送去城东仲府,交给仲四小姐。”觉明道:“仲四小姐是谁?”刘晗卿闻言怔怔出神,俄而回神道:“你别管,你只需将这封信交给仲府的人就好。” 觉明“哦”了一声,道:“师兄为何不自己去?”刘晗卿摇头道:“我不方便。”觉明道:“师兄伤势未愈?”刘晗卿道:“好了。”觉明道:“好了为何不自己去?”刘晗卿面上涌起一股寒意,咬牙道:“去是不去?”觉明道:“去是要去的,就是......” 话音未毕,刘晗卿不容分说,将他推出庙门,嘱咐道:“记住了,务必送到仲府。”觉明挠挠头,低首沉思去了。 当天未时过半,觉明满腹疑窦回来了,由怀中取出一个锦盒,交给刘晗卿道:“这是仲府的老虎给我的,让我交给你。”刘晗卿打开一看,不由一怔。只见盒中一枝朱钗,色泽清雅,虽是寻常,刘晗卿却再熟悉不过:仲画辞化名昼澜,二人从金陵一路相伴,头上带的正是此物。 刘晗卿取出朱钗在手,道:“仲府的人,有说什么吗?”觉明摇摇头道:“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将此物交给师兄......哦,对了,那老虎还问我,师兄好吗?我想了想,师兄最近吃喝不愁,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方起,自然是好的。” 刘晗卿没好气道:“人家问的是我心情近况可好,又不是生活可好!”觉明挠头道:“这我哪里知道,不过,师兄昨日还和师叔下棋,在后院争得面红耳赤直跳脚,想来心情也是好的。” 刘晗卿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知道这个师弟死心眼,噜噜嘴让他去忙。手握着朱钗,心中忍不住五味杂陈,忽听得“咕咕”几声叫唤,窗台上不知何时飞了一只信鸽,落在窗前徘徊不肯离去。刘晗卿面色疑惑,那信鸽也不怕他,干脆跳到刘晗卿书桌之上。刘晗卿缓缓走近,见那信鸽绑着信笺,取下看时,字迹隽秀,写的却是:“君意已知,勿念!” 二十二、辞根散作九秋蓬 腊月二十方过,新年气息已浓。仲画辞独坐书房,望着眼前堆叠成山的账册清单,陷入沉思。 今年,仲家的处境并不乐观,虽是一百三十八家店铺所报账簿多是盈利,但其间数额,比起往年已然有大幅锐减。这些年,陆家崛起,其余各家也是渐成规模,市场上众人见到丝织有利可图,无数人蜂拥而至,导致如今苏绣商界良莠不齐,市场纷乱,以次充好大有人在,长此下去,只怕苏绣名声渐污,不过朝夕之间。 适才管家来报,镇江府五家店铺中,有三家被陆家打压,经营已然困难,更有一家十年老店,竟被人冠以“挂羊头卖狗肉”,以次充好的罪名,遭路人当街打砸,店中三名伙计受伤,店中损失惨重,官府虽是前去处理,依旧不痛不痒,撂了几句官话便也走了。想到这些,仲画辞不由得头大,陆家若是正大光明比试一场,她倒并不担心,但这种暗地里使小手段,勾结街头混混,坑蒙拐骗,轮番闹事,然后一哄而散,官府也无从查起,却是让她一时间没有太好的应对之法。 她只觉心烦意乱,每次想静下心来,脑中忍不住便是那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似乎又是那日自己由后门出,抬眼间,就看到桥上站着的那个青年,怀中抱了一幅画卷,神色间是看到自己后的欣喜若狂。依旧记得秦淮河边,那人替自己疗伤换药,一脸的忧心忡忡,又在被自己发现后换了一脸若无其事。想起二人说起仲四小姐,那人口中犹自信誓旦旦:“我,会夸她?岂不闻晋有贾氏性凶狡,犹纵烈火而燎原。这等女子,与那贾南风有何分别,我若昧着良心夸她,还不如学狗叫来得痛快。” “若我只是昼澜,该是多好!”她苦笑一声:“可是,在你心中,究竟更喜欢昼澜?还是更喜欢仲四小姐呢!又或者......”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如鲠在喉,堵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焦虑,刚把轩窗打开,就见一只信鸽扑翅飞了过来,落在窗檐上,徘徊踱步。 仲画辞顿时喜上眉梢,心如小鹿般乱窜。急忙取下信笺,展开一看。 刘晗卿的字迹她认得,秦淮河畔写的信件,吴江河畔写的药方,她都细看过数遍。只见那信中字迹遒劲,却只有短短数行,归根结底都只有一个意思:来年春蚕吐丝之时,便是陆家对付仲家之日。趁着年关,以置办年货为借口,迅速囤积可供应生丝。最后加了句:切忌隐秘,万不可让陆家知晓。 仲画辞一字一句看完,将信笺翻来覆去找了数遍,忽地一叹:“什么嘛,也不问问我好不好。”忽而想到自己如今处境,颓然一叹,自暴自弃道:“也是哦,问了又如何?那日是我赶他走的,他心中定然恨我的紧,又怎么会问我好与不好!” 她一时着了相,自怨自艾,良久方微微摇头,将那封信好好珍藏收好,出门到了客厅,对管家道:“您准备一下,陪我去一趟张家。” 管家仲贵年愈五十,入仲家已有三十余年,仲家里外杂俗,皆是他打理,便是这仲四小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四小姐执掌仲家,他耐心辅助,可谓尽心尽力。闻言疑惑道:“如今春节将至,又不是生丝收购时节,小姐去张家作甚?” 仲画辞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安排,贵叔让人准备条上好的刺绣锦缎,我要带去张家。” 仲贵心中大概猜到缘由,虽有疑惑,也未多问,命人备好所需,装上马车,载着仲画辞往张家而去。 作为江南四大生丝商之一,张家这些年生财有道,家主张痕不仅在生丝行业风生水起,便是酒店餐食,亦是做得行业皆知。但却极少有人知晓,张家在前朝,是以丝织刺绣闻名。 仲画辞坐在马车上,想起刘晗卿信中之言:张痕一心想恢复祖业,奈何张家工艺已失,《绣玉卷》刊印面市第一单,便从张家开始。 她正神游天外,听得车外仲贵道:“四小姐,张家到了。” 仲画辞走下车去,只见张府门口人头攒动,说不出的热闹,叹道:“春节将至,倒也喜人。”仲贵道:“我已吩咐人,提前知会了张掌柜,得知您要来,张掌柜已然在门口迎接了。” 仲贵刚说完,果然见张府门口,一员外模样中年人抱拳迎来,笑道:“听闻四小姐执掌仲家,可喜可贺。”仲画辞微笑道:“张掌柜,新春将至,冒昧前来拜会,还望张掌柜不要见怪。” 张痕哈哈一笑,当先引路,领着二人进了张府。张家娘子立于客厅,见仲画辞来,笑着一把抓住仲画辞道:“四小姐难得来一趟,今日可不许早走。” 仲画辞莞尔一笑,道:“姐姐和我二姐情同姐妹,自二姐出嫁,许久没来看望姐姐,是妹妹不周。”说罢,让仲贵呈上礼物。张夫人打开一看,骤然惊喜道:“这,这是上等的刺绣,妾身何德何能,竟得妹妹赠这等贵重之礼。” 仲画辞笑道:“素闻姐姐喜欢刺绣,这块锦缎,刚好给姐姐做参照,他日姐姐未尝不能达到这番工艺。”张夫人无奈叹息道:“妹妹取笑姐姐,我哪有那等手艺。”仲画辞道:“我听闻,姐姐也买了本《绣玉卷》,上面工艺针法,必然是学得尽心,姐姐聪慧过人,来日绣出佳作有何难!” 张氏夫妇听闻她这般说,面面相觑,深恐仲画辞因《绣玉卷》泄露一事,兴师问罪而来。 仲画辞拍拍张夫人手,宽慰道:“姐姐莫要多想,《绣玉卷》乃我吩咐人售卖的,古人有施技于民,造福一方。《绣玉卷》乃仲家历代先祖穷极毕生之力,方有此心得体会,本就应流传于世,让更多人学成技艺,不至于湮没无闻。我今日前来,也是为此事。” 张氏夫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犹自不明白仲画辞登门本意。多年来,张家经营生丝一行,与仲家合作亲密,已有年岁。如今虽有陆家从中作祟,但张痕何等精明之人,不得罪陆家,自然更不会得罪仲家,加上张夫人与仲家二小姐素来交好,这层关系在内,即便年初陆家频繁施压,张家依旧不为所动,此事仲家看在眼里,刘晗卿在与仲画辞心中所言,亦是如此。 张痕虽精明,听仲画辞这般说,心中依旧猜不透四小姐前来目的。总不至于真是为提前拜年,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信。一拍脑袋对张夫人道:“四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这个当姐姐光拉着人在这站着,岂是待客之道?” 张夫人如梦初醒,拉着仲画辞坐下,张掌柜吩咐下人上茶。仲画辞道:“张掌柜,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有两件事相商。” 二十三、一树梨花万朵红 张痕心中一震,他经商多年,心中敏锐,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和仲家合作多年,彼此联络,也多是生丝上的生意,并无其他,闻言试探道:“如今年末已至,离收购生丝尚有时日,不知四小姐所说的,是何事?” 仲画辞淡然笑道:“这其一,确实和生丝有关。礼部前些日有旨,要在年初上贡锦缎三千匹,用于年初与瓦剌的贸易,我需得加紧赶工,所以,想提前从您这购入生丝。” 她见张痕沉思不语,正色道:“我知道,生丝行都有囤积货物的习惯,张掌柜经商之人,自然也会未雨绸缪。不过,事出紧急,我也知您心中顾虑,仲家愿在平日生丝价上再加五成,不知张掌柜可愿解燃眉之急。” 这几年,朝廷与瓦剌时战时和,双方贸易也是时关时开,只不过,但凡贸易开张之时,基本上也是边关商贾赚得盆满钵满之日,尤其是丝织锦缎,极为抢手,莫说是三千匹,便是三万匹,只怕也只需半日,便可销售一空。 张痕眼中光芒一闪即逝,和颜悦色道:“四小姐说哪里话。张家与仲家合作多年,仲家有燃眉之急,张家自当全力相助。只不过,存丝不多,品质有好有坏,无法和三月新丝相提并论。” 仲画辞道:“如此,画辞先谢过张掌柜了。”张痕哈哈一笑,实则心中对此事早有预料,道:“不知四小姐方才所说第二件事,又是何事?”仲画辞微微一笑,道:“第二件事,仲家想与张家合作,共同在江南开创新丝织刺绣市场。” 此言一出,莫说张掌柜、张夫人惊得站起,便是仲画辞身旁仲贵,也忍不住全身一震,看着小姐,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番决定。 张痕毕竟见过世面,缓缓坐下,喝了口茶,摇头道:“四小姐如何不知,我张家虽祖上也曾经营丝绸刺绣一行,但时间已久;我虽有心回复祖业,奈何技不如人,如今能经营好我这一亩三分地,已然是心满意足,再无其他奢望了。” 仲画辞微笑道:“张掌柜不妨直言,是真的心满意足了?还是张家丝织刺绣之技让张掌柜无心竞争?” 张掌柜见仲画辞话已挑明,也不藏着,道:“丝织刺绣一行,看似简单,实则工艺精湛,非一朝一夕便能入行,往日随便去挖几个学徒,做几个样式投入市集的做法,早已一去不复返。所谓隔行如隔山,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说得真切,仲画辞心中了然,忽然看向张夫人,柔声道:“姐姐依照《绣玉卷》学的刺绣之技,可还称心?”张夫人不料仲画辞突然问自己,先是一愣,联想到近日看《绣玉卷》,刺绣针法进步神速,便是平日与别家夫人闲谈,话里话外,也免不了谈及学习之法,心得体验,喜道:“妹妹你别说,我自刺绣之技不让于人,但自从看了《绣玉卷》中所载,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间诸多行针之法,刺绣之技,莫说我没听过,便是平日里与我交好的那些夫人小姐,也都无人知晓,只是,毕竟是仲家历代先祖精心钻研得来,其间有诸多地方晦涩难懂,若有机会,不知是否可以向妹妹请教一番。” 仲画辞见张夫人说得真诚,知道时机已到,笑道:“能得姐姐这般赞许,妹妹心中宽慰。”转头看向张痕道:“张掌柜,《绣玉卷》内容夫人既然已经看过,是真是假,自然不需再分辨。实不相瞒,《绣玉卷》虽刊印流于市集,但其中核心绝技依旧只有我知晓,其他人万万学不去,若是张家愿与仲家联手,未来江南丝织刺绣市场,仲家愿与张家携手并进,联合开店经营,张家可组织人员,学习《绣玉卷》上刺绣之技,而我也会对核心技艺倾囊相授,到时候,所有人员都是张家的,所有技术也可以冠张家之名。” 张痕若有所思,实则他心中了然,若真有仲家作技术相授,张家派心腹学得技艺,他日新店开张,更可冠张家之名,到时候,张家一跃升天,立足于江南丝织刺绣一行,甚至能与陆家并驾齐驱,未尝不能实现。想那陆家陆元龄,当年不也是偷师仲家,使了些手段,而后才有今日。 他心中激动万分,表面却要装作为难,蹙眉道:“仲家出技术,我出人员,再以仲家和张家联名,店铺铺开,抢占市场,只是如此一来,仲家付出自然多于张家,况且,仲家统领江南丝织刺绣一行多年,何必给自己培育一个对手?” 仲画辞道:“行业兴盛,非一家一姓可以左右,江南苏绣一行散乱已久,再这般下去,只怕过不了多时,便要被蜀绣、湘绣、粤绣甩在身后,我等若再不博采众长,共享荣辱,只怕苏绣衰败,当在不远。”她话锋一转,继续道:“张掌柜掌管江南生丝一行,放眼江南,唯独金陵骆家可与之相提并论,若两家合作,生丝上先免去后顾之忧,两家从原材料到成品入市,尽数揽在手,只要质量过硬,仲家以皇商之资保证,绝对可以在市场上一鸣惊人。” 张痕心中一叹,暗笑自己五十来岁的人,目光所及之处,竟不如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女子。他是在商界久经拼杀之人,仲画辞方才所说,他只在心中略微权衡,便知道此事可行。何况,他如今虽在生丝一行做得风生水起,但金陵骆家与他竞争激烈,这些年也是各种明争暗斗,若不早做改变,只要未来之路举步维艰。但经此一谈,他心中对仲画辞实委佩服,抱拳道:“四小姐眼光长远,是在下目光短浅了。”忽然正色道:“这般合作,不知如何经营,分成占比又将如何?” 仲画辞道:“经营方式,我自当形成书文,然后和张掌柜详谈。至于分成占比,我可暂定为二八分成。” 张痕听得最后一语,脸上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心中暗想:“仲家是江南丝织刺绣大家,如今要行这步险棋,自然是有利可图,如今看来,果然如我所料。”叹道:“四小姐见谅,这等分成,只怕张家承担不起。”仲画辞微微一笑道:“张掌柜误会了,不过是初定罢了,况且,是仲家两成,张家占八成。” 张痕乍听此语,以为是自己耳朵背了,双眼瞪着仲画辞,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如今商界规矩,若是拜师他家,学成归来,徒弟盈利所得,六成交予师父,若是师父心善,有心扶植弟子,收个一半,或者四成,都属于闻者少而见者无。张家若真与仲家合作,仲家将技术倾囊相授,虽无师徒名义,却有师徒之实,便是仲家要四六分成,张家若权衡利弊,只怕也会答应,但如今仲家竟只要两成分利,纵使张痕见多识广,亦不由得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兀自不信这种馅饼会落入自己之口。只听仲画辞道:“张掌柜若是还有顾虑,来年礼部要的三千匹锦缎生意,便作为你我合作的见面礼吧。” 二十四、心逐鹦飞出瑞风 二月二,龙抬头。 庭园梅花正值开得旺季,伴随着幽香扑鼻,飘散开去。 陆思弦坐在阅江楼上,看着眼前座无虚席,心中没来由地一笑。陆家如今如日中天,只要发一句话,邀请江南生丝、丝织行业诸商相谈,这些人多少都得卖点薄面。毕竟,开春三月,礼部拟旨,江南丝织皇商选举,除仲家外,陆家是最有希望当选的。况且如今仲家落没,陆家实力雄厚,若真获得皇商之资,大树底下好乘凉,其余诸商想着不求能分得一杯羹,但求能露个脸,他日不被陆家兼并了去,也算是积德。 阅江楼顶楼不大,挤下去三十余号人,皆是江南一带执掌生丝、丝绸的大户商贾,德高望重之辈。刚过年关,众人年后初见,免不了嘘寒问暖,举杯对饮,倒也一副其乐融融姿态。 陆思弦眼睛撇去,将在场众生相尽数收于眼底,微微一笑,过得良久,方轻咳一声。 众人见这陆家如今主事之人发话,尽皆停杯投箸,想听陆思弦有甚指教。陆思弦浅浅小酌一杯,慢条斯理道:“诸位,今日请大家前来,想必诸位已然知晓,皇商选拔时日已近,我不想节外生枝。今天召集大家前来,自然是有基于此事,与大家商议一番。” 他一语说完,扫视在座诸位,见众人并无异议,方才又道:“年前,朝廷下旨,要江南上贡一万匹丝绸,作为与瓦剌贸易所用,此事落在仲家,在座诸位,半点好处也没捞着。” “但是......”他见下面窃窃私语,知道时机已到。众人听他说“但是”,知道他定有后话,尽皆安静下来。陆思弦道:“此事虽是年前下来,仲家想要交差,非得等到三月底不可。而这期间,春丝尚未入市,仲家要想完成订单,就必须向诸位收购生丝存货......” 他说至此,坐直了身子道:“剩下的,便不需要我多说了吧。”陆思弦话音未落,下首一人道:“陆公子的意思,是让我等莫要卖生丝给仲家?”另一人道:“若真如此,有些说不过去,我等以生丝为业,多年来与仲家来往也算密切,这番直接拒绝,面上并不光彩。” 此言一出,下面多数人点头称是。陆思弦面上冷笑,这些商贾唯利是图,要想让他们帮着自己,若不许以利诱,只怕很难办到。忽地起身道:“诸位误会了,诸位当然可以出售生丝给仲家,但是......”他卖了个关子,道:“价格至少要是平日的四倍方可。” 众人窃窃私语,已有人道:“陆公子,这样做不合规矩,生丝价格素来稳定,若无端哄抬价格,定会被同行所不齿。”陆思弦闻言哈哈大笑,看着方才说话之人道:“罗掌柜是担心坏了自己名声?好得很,内侍府的少监大人后日到时,我便也这样对他说,想必少监大人定能赞许罗掌柜高风亮节。” 罗掌柜如遭当头一棒,摆手道:“少,少监大人,原来是少监大人授意的,那便没事了,我老罗遵从便是。”其余人心中虽有不忿,但见陆思弦搬出少监大人,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下去。 陆思弦见诸位神色凝固,冷冷笑道:“诸位也别担心,我虽因此事相求大家,但并不会让大家吃亏。诸位将生丝提高四倍,若是卖给仲家,自然算各位赚的,若是卖不出去,所剩生丝,依照质地好坏,陆家愿以比原价高五成全部收购,必不会让诸位吃亏。” 众人听他这般一说,心头皆想:“这般算下来,不管仲家是否买走,我这生丝必然都不会亏。只不过,名声上有所损伤,奈何陆家势大,也是迫不得已为之。” 忽听得一人道:“陆公子,敢问公子,若是我等生丝没有卖出去,到时候陆家又不收,如何是好?”众人听他一说,甚是有理,都看着陆思弦,等他说法。陆思弦冷哼道:“诸位,三月皇商选拔,陆家必定压仲家一头,历届皇商被选中后,都将立马准备一年皇家丝织刺绣特供,订单庞大,难道诸位还怕陆家吃不下那么多生丝吗?” 众人听他一说,也觉有理,但想着陆思弦口头承诺,终归觉得有些拿捏不定,又担心对方拿少监大人说事,各自闷在心中,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大家心中徘徊不定之时,忽听得有人和声道:“贤侄放心,此事并不难办。” 说话的正是骆家掌柜骆伯圭。他乃金陵生丝一行的巨头,在江南一带举足轻重,众丝商见他说话,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都想看骆伯圭怎么说。 骆伯圭拂须道:“贤侄有所不知,去年秋季天色不好,桑叶颓势,秋蚕丝不仅成色不好,数量也少,江南各家所囤生丝本就不多。前日里,又有粤地来的商人,挨家挨户收了不少生丝去,实则大家手头的生丝已然见底。最主要的......”他说至此,嘿嘿笑道:“如今诸位虽还是以售卖生丝为主,但多数家里都已开店,自己纺织锦缎,融入刺绣工艺了,这生丝自己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多余的售卖出去。” 众人听骆伯圭一言,皆是赞同,有人道:“我那两家店,年前纺的锦缎,虽是工艺没那么好,但这个月全都销出去了,所盈利润,比我那生丝利润高出不少,我如今莫说出售生丝,我自己那染坊中都不够用了。” 他这一语,似是点燃了众人得意之事,在座已有好些齐声呼和道:“对对对,我那店也是如此,别说,自从去年,那《绣玉卷》上市,我店中管事依样画葫芦,如今那工艺,绝对比市面上那些以次充好的强了不止百倍。” 此话勾起了众人的兴趣,一时间又讨论开了。陆思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未料竟是这般结果,但转头一想,如此一来,仲家没有了生丝,莫说这朝廷要的一万丝绸是否能完工,即使完工,三月皇商评比,只怕也捉襟见肘,眼前这些人小打小闹,便让他闹去,只不过,如此一来,陆家需得未雨绸缪,收购现有市场生丝,占据主动,同时多方布局,禁止外地生丝流入江南,逼得仲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方是上策。 他想通这点,对这些生丝商方才之言莞尔一笑,心中暗道:“仲画辞啊仲画辞,我费尽心机得到《绣玉卷》,你却将它刊印上市,来个两败俱伤。但是你万万没想法,带血之肉丢入狼群,群狼撕咬之下,你哪还有活命的机会?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掘坟墓罢了。” 似乎想着三月皇商之资,已然收入囊中,陆思弦心中欢喜不已,敲敲桌子,让大家静了下来,道:“既然大家也想入这丝织市场分一杯羹,在下并不反对,只不过,生丝方面,还请大家多多考虑一下。我适才跟大家说,卖不出去的生丝,陆家以高出市场价五成的价格收取,现在,我改了主意,从明日起,陆家就开始收购了,诸位有多少,我要多少。” 二十五、嵯峨云影几千重 仲府书阁,仲画辞看着眼前管家送来的清单,娥眉紧蹙,抬头道:“真的已成这般情形?” 管家仲贵道:“这些消息千真万确,如今市面上都乱了,陆陆续续有几十家丝织招牌接连开业,整个江南丝织刺绣行业竞相争夺,原本与陆家沆瀣一气的骆家、陈家、王家自然也不甘人后,纷纷表示要在市场中分一杯羹,陆家快坐不住了。” 仲画辞一愣,若有所思道:“那陆家作何应对?” 仲贵道:“去年秋蚕产丝不好,年底生丝存货本就不多,加上年初,我依小姐之计,让人假扮粤商,四处收购了足够的生丝,如今市场上几乎已无流动生丝。陆思弦自然也发现了这点,开始着手大肆高价收购现有生丝,据说整个陆家仓库已然堆满。 仲画辞犹自不解,道:“陆思弦素来多谋,怎么此事上却这般冒进?”仲贵笑道:“想来,一则,陆思弦并不知我们已储备足够生丝;二则,陆家对三月皇商选拔势在必得,据说,内侍府少监许元英已被陆家收买,想来是已打好招呼了,他收了这么多丝,若真被选为皇商,年后朝廷订单如潮,不愁生丝用不出去;三则,也是最重要的,《绣玉卷》面市,引得如今江南丝织商家愈来愈多,陆思弦自然想把生丝掌控在手,逼得我们无丝可用。” 仲画辞点点头道:“只怕定是这般无疑。不过,以陆思弦的性格,一旦压不住,势必放手一搏,贵叔还得小心应对,尤其是库房,加派人手,切莫大意了。” 仲贵心中明了,领命而去。仲画辞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窗前,轻轻一叹,眼角一湿,忽而破涕为笑,未料今日贵叔报来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这番预料,却不知他一个佛家弟子,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遥遥望着寒山寺的方向,心中忍不住地在想:这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呢?今日天气晴好,是不是又在菩提树下晒书,或者,提笔在窗前作画,却不知今日画的又是什么,那日那幅画上明明有个墨点,送给我的却没了,必然是他重新画了一幅,也不知原先那幅,去了哪里,那个墨点,添作了什么。 她思绪穷起,一时哀叹,一时欣喜,一时傻笑。眼前鸽子飞来,在面前咕咕直叫,仲画辞取下信一看,只见上面简短几句,却是:“会四大家,见贵妃容,绣《江山图》。” 仲画辞看得愕然。她当然明白这话中之意,只是近日来,这信中内容越来越短,语气也越来越简洁,通篇下来,竟无一字问候自己可还安好。她心中失落怅然,却又无可奈何,想着那日伤他那般深,只怕他心中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书桌前,取笔研墨,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长信,揉成一团丢了。又写了一封,这次没有那么长,看着洋洋洒洒一页纸,终究叹了一声,丢在一旁,沉思良久,不过写了“安好”二字,便将信纸叠了,绑在鸽子腿部,想放又不忍放,终究一松手,任凭鸽子飞走。 她忽地一愣,赶忙追出去,只见那鸽子已然飞远,在视线中渐成一抹黑点,消失不见。心头哀痛也似随鸽子飞走,整个人恍若丢了魂一般。 三月初一,正是张家锦缎行开业的日子,张痕心中恍如吃了蜜一般甜,只觉二月那个决定异常英明神武。自从与仲家达成合作,张家与仲家联合营业,在苏杭一带连开三家商户,张家选得意门徒,潜心修习《绣玉卷》,仲家则派了仲府亲随,亲自传道授业解惑,将《绣玉卷》中疑难困惑悉数解答,张家得此相助,心中大定,依照仲家所授技艺,产了新品,并以两家联合名义,定点销售,未料短短一天,生意爆满,到第三天,库房告急,好在仲家及时出手相助,方才解燃眉之急。 张家新店开张,生意火爆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余各家望风而来,各自探讨生财之道。张痕也不脏着掖着,和盘托出。第二天,仲家与张家合作的消息便已经传遍江南。 商人重利,何况是这等互惠互利之举。在众人看来,仲家拿出《绣玉卷》作为合作,本身便已经是诚意满满,一时间仲府人流涌动,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把仲府上下忙得应接不暇。仲贵眯了双眼,心中忍不住感慨,仲府上次这般热闹,还是三十年前吧...... 三月中旬,以仲府牵头,江南二十八家生丝、丝绸商户联合成立商会,依旧以仲家为首,共同互利江南丝绸刺绣行业。这其中,以仲家为首,提供丝织刺绣技艺支持,其余家联合开店,声势浩大,一时间江南丝织行竟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盛况。 金陵城中,陆家再也坐不住,轮番出手,恩威并施,妄图将仲家势头扼杀于摇篮。但仲画辞似乎将陆思弦所谋尽数猜到,先是沉着布局,故意示弱,又将计就计,让陆家以为仲家不过强弩之末,回光返照而已。陆思弦眼见自己将仲家压得抬不起头来,自问再无对手,顿时原形毕露,再不允许其他家将丝织刺绣壮大。原本与陆家沆瀣一气的骆家、陈家、王家刚想成事,自然不希望此事夭折,但陆家坐惯土皇帝姿态,岂容他人酣睡在旁,忍不住窝里相斗,最终四家貌合神离,各自为政,却也两败俱伤,彼此互不相容。 骆家与陈家一商议,干脆派人到苏州,与仲家重修于好。几家本无仇怨,当年也都合作愉快,不过是陆家从中作梗,方才生了间隙,商界又讲和气生财,正好一拍即合,加入商会,仲家聘人,为两家亲授《绣玉卷》,支持两家开店经营,凡有仲家授权,皆盖两家印章,视为正统。如此一来,商会迅速壮大,其余各家见状,再不做望风状态,纷纷加入。 二十六、千里莺啼绿映红 三月下旬,十年一度皇商选拔拉开序幕。陆家欲多方阻拦仲家成事,终至前功尽弃,此时此刻,自然想借皇商之名图得翻身。 依照礼部旨意,去年曾定应天府、扬州、苏州三处作为皇商选拔之地,然适逢今年科考,应天府承载南方诸省学子考试之地,此事放在应天府自然不合适,最后又因苏州乃皇商仲家所在,恐有地域护短之嫌,圣旨一下,定在扬州。 到了三月二十八日这天,整个扬州城人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扬州城本就繁华,如此一来,江南一带各式吃喝杂耍,南北百货,摆满整个扬州城,恰似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扬州主街正中央,偌大的舞台临水沿街而建,舞台四面旌旗蔽空,人山人海,将舞台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主评台上,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坐了首席,扬州知府宋谦,内务府少卿许元英分坐左右。其下有京城前来各路官员,与江南各方各官员有序落座。 此次皇商选拔,虽然内务府少卿许元英是主考,但襄城伯乃陛下心腹,又兼南京守备,总览南直隶军政大权,自然也属主考,况且,此等盛会既在扬州举办,扬州知府如何能少。 围观群众大多初次见到这等盛会,又见有守备大人亲临现场,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生怕言行有失,加上又有守备亲卫维持,人流虽多,却也井然有序。 随着现场舞狮已毕,锣鼓喧天,三声礼炮齐放,十年一届皇商选拔正式开场。 此次皇商选拔,共有江南十三家丝绸刺绣商参加。依照惯例,仲家作为上一届皇商特供,最后出场,其余十二家依照抽签,先后登场,不管是舞蹈展示、吟唱评弹,或是舞枪弄棒、戏法杂耍,诸子百戏尽在其中。但虽有万般表演,不离推崇自家丝绸刺绣工艺色彩,材质价值的最终目的在内。 随着守备大人、襄城伯李隆一声宣布,苏州张家率先登场。 张家本是生丝采购大家,多年来并不涉足丝绸刺绣行业,但自年前张家与仲家合作,又以两家名义开设店铺,在直隶与浙江、福建一带悉数铺开,张家丝绸工艺品质迅速抢占市场,此次皇商初选之际,更是一路技压十一家,获得最终入选资格。 张家家主张痕心中如饮甘露。他张家倒未想过一步登天,张家丝绸产业任重道远,但能在极短时间进入皇商选拔之内,露了脸面,对张家未来自然是大有裨益。这也是仲四小姐与她商讨的结果。 张家从教坊司精选美人,编了套时下最盛的奉仙之舞,场上八名美人,一身服装配饰,皆为张家所做,随着管弦乐章,翩翩起舞。但见美人柔美如画,其舞萦尘集羽,折腰翘袖,俯仰应声,抑扬合节。场下众人但觉春风起于筵上,醉意烹于心头,待得一舞方罢,顿时掌声雷动,轰然叫好声不绝如缕。但张家毕竟初次入皇商选拔,这等安排,节目虽美,张家丝绸刺绣的展示却是少了些,隐有喧宾夺主之势。但整体引人入胜,让现场众人大呼过瘾,如此一来,即便张家无法入选皇商,便是这番宣传造势,只怕未来张家声名鹊起,与仲家的联合销售又有新的成果。 众人未料今日开场便是这等气势,顿时全场热情洋溢,都觉不虚此行。眼见着张家一场表演结束,第二家登场的乃是镇江聂家,全场掌声迭起,都想看看聂家又会有什么新的花样。 聂家亦乃丝织大家,十年前皇商评选,惜败于仲家,此次出手,自然是使了全力。但见八名大汉,抬着四面大鼓走上台来,八人放好大鼓站定,一名青年汉子手提一杆丈二点钢枪,赤膊上阵,先向众人抱拳行礼。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之际,忽闻得场上鼓声雷动,那青年长枪拔地而起,但见身形如电,凌空翻转,枪尖到处,势如蛟龙,枪锋所至,寒光闪烁,隐有杀伐之气,与平日那些街头卖艺,舞枪弄棒杂耍不可同日而语。 在场百姓居多,何曾见过这般雄浑招式,忍不住轮番喝彩。主台上,也有武将出生官员,见得这枪法,知道是战场杀伐之人才有,皆露赞许之色。襄城伯李隆文武双全,也是上过战场,经历生死之人,见那人枪法神出鬼没,身姿矫健,出手有雷霆万钧之势,拂须道:“此乃何人,端得好枪法。” 旁边扬州知府徐谦道:“襄城伯有所不知,那聂雄虽是商人,却有家传枪法,独步江淮,这使枪之人,正是聂雄之子,换做聂俊,深得聂家枪法真传。” 正说间,鼓声渐歇,聂俊一套枪法舞罢,待要收枪。忽见一条丝锦长带从天而降,便似一条白龙,携风攻向聂俊,聂俊提枪迎上。那丝锦如银蛇曼舞,缠住聂俊手中长枪,又有两三条先后飞来,攻向聂俊。 众人尚未明白,就见一名白衣少女身形婀娜,似仙女临凡,一路翩跹起舞,由头顶高台缓缓落下,满身衣裙飘然出尘,说不出的姿态柔美。那少女身姿轻盈,面如桃花,眉目如画。人群中有认得的,忍不住大喊道:“那是聂家大小姐聂菡姑娘。”另一人道:“聂家姐弟齐出,看来聂家这次势在必得啊。” 场中,使枪的聂俊见长枪被缠住,沉喝一声,枪锋疾抖,那丝绸丝滑无比,被他抖开,顿时如莲花绽放,在空中飘忽不定。聂菡见丝绸脱了缠绕,身形轻柔飘起,右手玉腕一抖,袖中四条彩色丝绸,分作赤、橙、黄、绿四色,恰似四条蛟龙,猝然射出,聂俊枪锋荡漾,丝带到了近处,被枪锋一挡,反射向聂菡。聂菡右手轻圈,收了丝带,左手再出,三条丝带分为青、蓝、紫三色,再次攻向聂俊。 聂俊将一杆枪舞得密不透风,那丝带携风而来,聂俊枪尖迎上,众人但闻“铮”地一声,丝带折而复回。聂菡娇喝一声,身形拔地而起,立在半空,忽而翩跹起舞,七条丝带,七种颜色,随着聂菡身形萦绕。聂菡白衣若雪,身形轻柔婉转,恰似仙女临凡,美不胜收。忽听得聂菡玉口轻启,唱了句:“?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手中丝带倏然攻来,聂俊一让,那丝带击在一面大鼓之上,顿时发出一声“咚”。 这声来的急切,众人一愕。忽见聂菡手中丝带攻势不绝如缕,聂俊提枪伴舞,那丝带尽数打在鼓面,霎时间,鼓声雷动,鼓调雄浑,发扬蹈厉,声韵慷慨,满城能闻,恰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竟有擂鼓动山河之势。 在场众人中,也有行伍与江湖出生之人,闻之不由得一震,只觉全身汗毛倒竖,胸中有万千豪气。襄城伯面有激动之色,想起自己当年北征鞑靼,出奇制胜,慷慨陷阵场景,豪迈感慨道:“破阵乐,多年未闻这曲子了,听着让人亲切啊。” 说话间,场上枪锋如疾雨,丝带似蛟龙,鼓声如雷霆震怒,美人如瑶仙拜月......待到一曲方罢,场上掌声、喝彩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绝。其余商家见状,心中皆忍不住叹服,知道今日这展示,至少在气势上,如论如何也无法与聂家一较高下了。 二十七、人歌人哭水声中 聂家展示完成,随后是陈家出场,展示了一套西域杂耍,其间各式道具,便将陈家丝绸工艺尽数展示,虽无聂家破阵杀敌,惊动山河气势,但也算是技艺精湛,妙趣横生。 第四个登场的是王家,也是以舞蹈入戏,只不过既有胡旋之舞,又有霓裳羽衣之舞,众人虽觉得美,但因有聂家破阵曲珠玉在前,王家此番演绎显得平平无奇,观众虽给予掌声鼓励,但终究没有那么激动热情。 随后第五、第六、第七......十二家商家先后轮番登场,其中也不乏亮点,或如第九个登场的杜家,干脆将织锦机器搬上台来,再请了杜家刺绣最好的十二个师傅现场织就,短短两炷香时间,便将一幅芙蓉锦鸡图织完,挂在舞台正中央,更是当场引得有京城富商高价抢购,最后被晋王府以一万两白银购得,可谓开历届皇商选拔,现场拍卖之先河。 眼见着商家悉数登场,最后只剩下了陆家与作为上届皇商,最后登场的仲家。就见陆家几人,携了幅巨幕登场。众人识得那是皮影戏的影窗,但这么大的皮影戏影窗倒是未曾见过。心都皆想,莫非陆家要表演皮影戏,那也太过窸松平常了。 正猜测间,果然间巨幕里锣声一响,一幕剪影被拉到中央,那剪影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忽然间,影窗内皮影舞动,化作一名剑客,舞了一套剑法。便在同时,由舞台外忽地飞来一人,落在舞台中央,背对那皮影,也舞了一套剑法。 满城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舞的剑法,竟与那皮影展示的剑法一模一样。皮影一套剑法舞完,那人一套剑法也舞完,身形如苍鹰一展,飞下舞台。紧接着,影窗后皮影又动,这次舞的却是另一套剑法,也在同时,场外又飞上台一人,剑法如疾风骤雨,剑气荡漾,寒气逼人,也与那影窗皮影演绎剑法一模一样。 如此二三,一连四五个,皆是如此,那皮影演绎的剑法不一样,上台的剑客不仅人不一样,展示的剑法也是如此。现场众人看到这里,顿时恍然,有人喊道:“原来是剑侠图,陆家演绎的是三十六剑侠图。” 此时市井之中,江湖传说也好,传奇小说也罢,多有写江湖趣事,其中更有久负盛名之作,“三十六剑侠图”便是如此,不仅收录了江湖中三十六名剑法高手,更是将他们的成名剑招绘成图册,市面出售,其销量火爆,内容可谓老少皆知,但众人不过见过图画中人,何曾见过有人将画中所画真人展示,此时陆家投其所好,将这尽数展示,加上有人看出端倪,一阵造势,现场众人顿时都看明白了其中缘由,霎时间,全场疯狂,尤其在场青年男子,更是人人拍手,跟随喝彩,更有现场依样画瓢,比画现学的,热闹非凡。 那“三十六剑侠图”共有三十六人,陆家便请了三十六名剑法高手,依着图画内容,挨个比样。将三十六人由服饰到兵器,由招式到习惯,悉数有样学样,配上皮影眩目,锣鼓造势,待到一曲演完,便是主台上一众官员,都不由得起身喝彩。 全场观众先是稍稍一愣,俄而掌声如潮,震耳欲聋,意犹未尽。要知陆家表演虽与前面聂家有相似之处,都是以武入戏,但聂家以枪舞演绎破阵乐,讲究的是恢弘大气,豪气干云;陆家则是以剑舞展示剑侠图,讲究的是潇洒飘逸,快意江湖。如今市井众人,多爱唐传奇,宋话本,加上市面上小说盛行,各式名侠剑客,英雄豪杰系数登场,这番剑侠图一出,正和众意,陆思弦又请了人隐于人群之中,专门起哄叫好,一时间,陆家呼声震天,竟是已然压过聂家,场上诸位评选官员也是面面相觑,心中都对陆家表现甚是满意。 陆思弦成竹于胸,要知此次陆家表演可谓用心,加上上下打点,门路通衢,又有现场万人起哄,不怕评选不选自己。加上他找人探查清楚,仲家不过挑了几个梨园弟子,准备了一套昆曲小调,实在不足虑。 但他近段时间与仲家多有冲突,每每吃亏,又想着仲家如今有刘晗卿出谋划策,那俗家弟子虽不过是一和尚,但心思缜密,便是刊印《绣玉卷》这一件,便让陆家赔了夫人又折兵,陆思弦每每想起,忍不住咬牙切齿,心头之恨犹胜,如今选皇商是大事,切不可有丝毫闪失。 他心中吃不准,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怕刘晗卿、仲画辞耍什么阴谋诡计。自从知道选拔地放在扬州,他便没少下工夫。先是派人,明里暗里破坏仲家活动,而后又机关算尽,阻扰仲家从苏州入扬州,更是一早便派了细作,去仲家所居行馆探寻蛛丝马迹。此时探子一波接一波过来,所说无非都是“仲家梨花人马已经在后台准备,绝无其他手段。”“仲画辞亲自了,只怕是黔驴技穷,想亲自上场博得个好彩头。”更有“仲家梨园班子出了差池,原本定的十二人,有两人崴了脚,只怕舞台是上不去了......” 陆思弦听到这里,心头便如喝了蜜一样甜。前面十一家,除了聂家之外,其他家都不足惧,况且那聂家虽然出色,此次展示,适才少监大人已托人前来打招呼,评选给分并没有陆家高。若是仲家便是以现在这般登上舞台,只怕就是有人想护着,主台上的人答应,难道这现场数万人也能答应?真个是笑话。 他正满心冷笑,忽听得台旁主事高声道:“接下来,最后一个登场的,将是上一届皇商仲家,且看中家春夏秋冬仕女图。” 二十八、归时休放竹花红 随着唱喏结束,只听得舞台后忽有琵琶声起,三两声渐成曲调,曲调未落,有钟磬音掺杂其中,俄而琴音抢调,箜篌入乐,丝竹低声而泣,锣声刺耳一响,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而弹,一音曲调,便似江南丝绸,缠上心头。 众人心中一甜,仿佛置身烟雨楼台之畔。忽见眼前一暗,俄顷之间,舞台上灯光、布景一换,一幅丝织刺绣围了大半舞台。那刺绣手法精细,不同角度看去,竟隐隐有立体之感。只见那巨幅之上,有花鸟虫鱼、杨柳水岸,又有春波碧草,翠叶红花,便是舞台地面,也被铺了层绣满草色繁花的锦缎,整个舞台上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此际晚云收尽,天色渐暗,舞台上灯火映照,更显美轮美奂。众人正陶醉在满台春意之时,忽见一幅画卷在舞台正中央缓缓展开,画中女子高贵雍容,姿态典雅,容颜国色天香。她穿了件淡雅春季宫装,主色与这现场春色甚是相融,刹那间便将这满台春意比了下去。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忽听得有人道:“画上画的是咱贵妃娘娘。”这一语惊起四座,众人皆探直身子,扯长了脖子想一看究竟,果然看清画中女子,正是当朝贤贵妃娘娘。贤贵妃娘娘出生仲家,又以贤惠宽仁著称,乃是江南直隶的骄傲,前些年偶有回乡探亲,众人多有识得,此时有人道:“贵妃娘娘这幅画,原来是刺绣刺上去的,想来贵妃娘娘身上穿的衣服,便是仲家这次的刺绣佳作了。”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就见一妙龄少女,穿了件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从舞台绿意深处轻迈莲步,缓缓走出。众人见画中贵妃娘娘穿此衣,已然惊为天人,此时见此女子虽面纱遮脸,春衫在身婀娜多姿,不由看得痴了,男子在想:此间女子,便是从画中走出一般,也不知锦瑟年华,付与谁度?女子则想:“若能有此衫加身,便是寻常女儿家,只怕也似仙女一样吧。” 那女子轻盈一舞,徐步退去。台后管弦丝竹,琵琶语调顿时渐渐转淡。俄而听得一声脆响,便似玉盘倾泻,珍珠滑落,琵琶转调轻弹,又似六月夜雨打风荷,蜻蜓点水泛凌波。 台上景色忽而一变,只见明月别枝,清风鸣蝉,绿槐高柳,荷花田田。忽有口技者学得蝉鸣数声,满堂观众,仿佛置身夏日炎炎。只见那画卷再次展开,众人这才看清那画中针织刺绣之法,似乎又变了一种技巧。 这次,画中贵妃娘娘换了身仲夏宫装,典雅绰约。众人心中又被击了一下,只觉贵妃娘娘有沉鱼落雁之姿,这等典雅衣饰,只怕也只有贵妃娘娘能驾驭了。 便在同时,只见又有一少女,穿了与贵妃娘娘同款夏装,举着一枝荷叶翩然而出,那女子同样遮了面目,举着荷叶,便在夏意浓烈的场景中翩翩起舞,俄而伴着水滴声、雨声、蛙鸣声,只把个夏日盛景演绎得淋漓尽致。众人皆有身临其境之感,甚至有人褪下长衫,直言夏日燥热,如何却穿了这许多来。 夏日将将展示,秋日旋踵即至,只见夜雨临窗,红叶如火,小扇流萤,蒹葭苍苍。画中贵妃娘娘一袭秋装,手抱玉兔,便似嫦娥临凡。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高声拜道:“贵妃娘娘万福。”只是当满台秋色,伴着那秋装少女轻歌曼舞之时,现场识文断字之人,方才终于明白,杜牧所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那诗中场景,大抵如此吧。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诗在景中,还是人在诗中。 眼见着秋日完毕,满舞台顿时白雪皑皑,千山鸟飞绝,众人忽而闻到一股幽香扑鼻,才见画卷展开,画中一只腊梅凌寒开放,梅树下,贵妃娘娘一身红白盛装,低眉浅思,身后红墙碧瓦,虽是场景最为简洁,却又最为惊艳。一时梅花与美人共赏,红墙与白雪炫色,端的是直入心脾。 此时冬日方过,众人联想到前些时白雪纷飞之时,顿时如时光倒流,只叹这个冬过得太快,未曾见得有这等梅花雪景。 正在叹息,只见那绘有贵妃娘娘春、夏、秋、冬四季美景的画卷缓缓展开到最后,却是贵妃娘娘题了一首李太白的《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贵妃娘娘是苏州人,亦属直隶,题这首诗,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今日在画中见了贵妃娘娘风采,又见仲家这展示效果新颖出奇,如今又得贵妃娘娘题了首思乡问候名句,如何不激动万分,霎时间全场膜拜,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如此一来,满场沸腾,高下立判。陆思弦坐在陆家雅座,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将手中茶杯捏成了数块,脑中将仲家这段时间所作所为逐一思量,恍然大悟:原来那请梨园到场,唱昆山小调,都不过是障眼之法,三月初仲画辞按例进宫,为贵妃娘娘祝寿,他只当那是对方去求贵妃娘娘帮忙说情,未料今日台上这番展示,才是此去京城的最终目的。他只防着仲家苏州这边,谁又能想到,去了京城的仲画辞,才是仲家此次成败的关键。然而那又如何,陆家势力再大,也不可能伸进宫中,那仲画辞躲在贵妃娘娘宫中做了此等安排,谁又能猜得到? 想到仲画辞南下之时,探子来报,仲家拖了四马车的东西,都盖了贵妃宫的印章,想来不过是贵妃娘娘对仲家的赏赐,未料竟全是如今台上之物,千算万算,终究是将这些忽略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计歹毒,仲画辞想不到这点,唯一能给她出主意的,大概就是那个俗家和尚了。陆思弦心中恨意平添,只怪自己当初大意,没能杀了此贼,如今若再饶恕他,天理难容。 但他此时心中尚有希冀,要知评审众人之中,少监大人一行皆站在自己这边。自己既然对他们许了难以拒绝的好处,此时自然要派上用场。 此时,内侍府少监许元英心中亦是犯难。此次皇商选拔宣布已久,他与陆家一直眉来眼去,陆家更是许了他泼天的富贵,一旦事成,自己后半身无忧;但贤贵妃娘娘出生仲家,在宫中素以贤惠仁慈著称,便是内侍府,也多承她照应,许元英亦是如此,先不论娘娘恩情如何,且说内侍府中,谁没得过娘娘赏赐,自己一味偏袒陆家,若因此惹恼上司,只怕他这个少监位置不保,到时候便不是丢个官职这般简单了。况且,如今现场人声鼎沸,仲家深得民意,他许元英便是再有本事,也不敢明目张胆,故意打压,见众人选了仲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许元英下面的人见上司都投了仲家,哪里还敢自作主张,纷纷紧跟步伐,仲家呼声一时无两。 二十九、天涯流落思无穷 转眼间,皇商评选尘埃落定,仲家力压群雄,将皇商之资重新收入囊中。彼时,江南诸商大多已入商会,与仲家形成合作,彼此互利。陆家多年来得势欺压,早惹众怒,如今接连败北,众人心中明了,对陆家再没之前客气。陆家父子软硬兼施,终酿苦果,闹得个众叛亲离,眼见着家业败落,已成定局。 江南海棠,伴着寒山寺晨钟暮鼓,渐成绿肥红瘦之势;吴江春水,迎着苏州城乌篷轻桨,已是绿意盎然光景。 春风已过,春愁渐淡。 刘晗卿将最后一封信写完,塞到窗前信鸽身上,望着信鸽扑翅飞远,心中也不知是遗憾,或是安慰。 姑苏仲府,仲画辞捧信在手,一字一句,读了一遍又一遍,缓缓起身,凝望窗外。 这数月来,他二人书信不绝,只是信上内容愈发简短,信中情愫也似春愁,愈发捉摸不定。二人来来往往,字里行间,从未问过彼此伤势,亦不曾问对方安好,虽心中有千般挂念,终究是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半点。 想来是纸短情长,怎奈得言不由衷。 寒山寺依旧每日晨钟暮鼓,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似是一切都与刘晗卿无关。 菩提树绿叶已盛,将个院子遮住了大半,此时采叶煮茶,正是时候。 这日,他在菩提树下痴坐良久,连壶中水已沸了三沸,犹自浑然不知。觉明跑到他跟前,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刘晗卿如梦初醒,道:“何事?”觉明挠挠头道:“寺里来了位施主,说要见师兄。” 刘晗卿疑惑道:“见我?不知是何人。”觉明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见那人带了剑,像是江湖而来,声称是师兄故人。” 刘晗卿虽曾游历江湖,多是独来独往,认识的江湖人已然不多,有交往者更是寥寥。忽有故人来访,倒也算稀事一件。只是,当觉明将此人领到后院,刘晗卿如何也没想到,来的竟会是不打不相识的严半师。 菩提树新叶犹嫩,刘晗卿煮茶斟杯,顺手采了两片,放入杯中,举杯轻尝。严半师呵呵笑道:“你这举止,倒有些佛性了。”刘晗卿微微一笑,道:“我本是佛门中人,虽未剃度,却也早已是佛心入定。老和尚常说,‘头顶三千烦恼丝’,剃度了是佛,不剃度也是佛,并无区别。” 严半师哈哈笑道:“晦空禅师是得道高僧,这番言论像他,却不适合你。”刘晗卿微微一笑,悄声道:“老和尚才不是得道高僧,别看他一把年纪,什么贪嗔痴怒,样样俱全,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外人罢了” 严半师哂道:“骗有何不好?这世间多得是尔虞我诈之辈,和尚骗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坏事。” 刘晗卿笑道:“严大侠这般看得开?”严半师神色虔诚道:“那是自然。”刘晗卿道:“若是老和尚骗你香火钱呢?”严半师神色一变,肃然道:“那,那可不成,可以骗我信念,却不能骗我钱。我一生可以有几个信念,但实在没有几个钱。” 刘晗卿讶然道:“严大侠此言,合情合理。”严半师道:“那是自然。”刘晗卿道:“严大侠如今脱了桎梏,从此磊落江湖,可喜可贺。” 严半师闻言抬头,蹙眉道:“磊落江湖,说得好,说得妙,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也不知未来之路,是否磊落得了。”刘晗卿笑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磊落二字,原本便是说的,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无心罢了。” 严半师道:“说得好。当年我练剑成痴,一心想挑战江湖各路高手,以求悟得剑道。锁清秋阁品评天下高手,将我位列“三十六剑侠图”第三位,我便想挑战前面的巫山云侠影和天山无钩钓叟。当时,我势头正盛,江湖中人皆言我定胜过无钩钓叟,便是连我自己也这般认为。于是我远赴天山,只求与无钩钓叟一战。” 刘晗卿饮了一杯道:“据说无钩钓叟虽居天山,却行踪不定,并不好找。” 严半师道:“此言不虚,但我还是把他找到了。他得知我来意,不愿与我比剑,只是把我带到天山脚下。我问他:如何才能与我比剑。他只说,等他忙完重要的事,再做定夺。我一生追求剑道,这样的时间,我自然愿意等。” 他说至此,想到那段时间,又道:“当时正值春夏之交,天山脚下瘟疫肆掠,无数牧民感染瘟疫,每天都有人死去。于是,那两个月,我见他到处采集草药,治病救人,又将因瘟疫死去的牛羊掩埋,寻找干净水源,那些牧民与他非亲非故,见到他却如见到亲人一般,我担心他感染瘟疫,误了与我比剑之约,他却笑笑,对我所说不置可否。我后来曾问他,为何要不惜性命,救这些人。他便将我带到了一处山坳,指着眼前一片绿洲对我道:‘你看这一片肥美草原,千百年来,一直都是畏兀儿族生存的地方,但外人却不知道,这个地方,百年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兀儿族的祖先生活于此,他们将此处奉为天神赐予的地方,却又将此处破坏,变成一望无际的沙漠,再也无人问津。’” 严半师顿了顿又道:“我当时一心求剑,自然不明白他与我说起此事的缘由,只见他指着草原上挨个错落的帐篷,又道:‘百年前,畏兀儿族人又来到这里,发誓要让此地重现绿洲。于是三代人,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防风固沙,寻水引流,付诸生命,终于换得如今的绿草如茵。严大侠可知为何’?” 讲到这里,严半师不由得一叹,道:“我当时一顿乱猜,无钩钓叟只是微笑,直到我猜得不耐烦了,他才道:‘畏兀儿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换来的是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的安宁居所。这片土地没辜负畏兀儿族人,这里如今水草丰茂,畏兀儿族人在此安居乐业,对于畏兀儿族人来说,这便是回报’。他说完,转头看着我,道:‘咱们中原有句古话,投之以李桃,报之以琼瑶,你问我为何要救这些人,便是如此。我是一个剑客,对剑客而言,剑道如命,但这世间总有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他们便是’。” 刘晗卿点头道:“人生不过百年,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无钩钓叟心中有大义,此番言论,便注定他不是一个一般的剑客。” 严半师道:“他那番言论,我初时不甚了了,事后想起,却振聋发聩,自惭形秽不已。” 刘晗卿问道:“剑比了么?”严半师点点头,算作应允。刘晗卿道:“可曾赢了?”严半师摇头道:“自然是输了。”俄而又道:“虽是只输了一招,却输得心服口服。” 刘晗卿若有所思,道:“严大侠虽然输了,想必剑道一途,必然有新的感悟。” 严半师长吁一声道:“感悟良多,以至于走火入魔,差点就死在了金城。” 三十、妙莲今现几千重 他看着刘晗卿神色疑惑,哈哈笑道:“我这些年,四处找人比武切磋,难免有坏了人修为的事情发生,人家咽不下这口气,找你要回面子,也是常有之事。那日我与无钩钓叟比完剑,他便问我,作为剑客,你为了什么,需要什么,这很重要。我时长将这话放在心里,一时竟也有些迷茫。我一生追求剑道,剑道之颠,便是我的需求,但剑道之巅以后呢?我有什么,又会得到什么。” 他忽地一叹,摇头道:“我虽是修道之人,却在这一途上看不明了,道家所谓道法自然,物我两忘,我却做不到。”刘晗卿道:“世事皆是如此,佛有明心见性,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但身在菩提树下,树还是树,若是一朝入相,想出来却是难。” 严半师道:“可不就是如此!我一路浑浑噩噩,本也无甚大碍,但便在这时,有个剑客找上门来,说我坏了他苦修,与我比试。我此时心中有结,他说比试,我也便应了,只是这番比试,我却心不在焉。未料那剑客颇有手段,竟趁我分神,刺了我一剑。我懵懵懂懂,被他伤了一剑,顿时将体内好胜之意激发,开始全力应敌,那剑客自然不敌,只是我此时已入了魔魇,剑法不受控制,尽数是杀招,那剑客抵挡不住,死在了我的剑侠。只是这般,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走火入魔,好不容易撑到金城,便倒在了路边。” 他说至此,添了杯茶,叹道:“多亏陆家父子路过,救了我一命,他们见我是江湖中人,对我甚是客气,陆家公子甚至想拜我为师,被我拒绝。但陆家毕竟有恩与我,我为还恩情,便答应了陆家的要求,为陆家效力一年,做三件事,只需这三件事不违侠义之道便可。” 刘晗卿道:“想来,这三件事虽不违侠义之道,做起来却未必见到。”严半师叹道:“此言不假。我原本只当陆家父子是一般的商人,所以也没多在意,只是时间一久,我才知陆家父子并非好相与之辈。他们虽没让我做有违侠义之事,但他们私下所为,却件件让人不齿,奈何有言在先,我也只能默默忍受着。” 刘晗卿笑道:“所以,初次在江上遇见严大侠,莫非也是三件事之一?”严半师闻言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此乃第二件事了。陆元龄原本并不同意,只不过,当时你与仲家小姐二人用计,将《绣玉卷》刊印售卖,陆思弦费尽心思,当做宝贝的东西霎时间成了一堆废纸,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你二人抓来碎尸万段。但你带着仲家小姐四处乱窜,陆家派出去的人此次扑空,陆思弦寻不到你二人踪迹,又恐有高手相助,自然是要我出手了。” 刘晗卿疑惑道:“不知严大侠当时如何知晓,我会从水路经过?” 严半师抚须笑道:“在下师出玄门,能掐会算,我算出来的,你信吗?”刘晗卿指指头顶菩提树道:“菩提若信,我便信。”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严半师不再卖关子,道:“当时陆思弦派人四下打探,都不见你们人影,他手下人数虽多,武功不错,办事缜密的却没几个,我也只是运气好,恰巧猜到你要走水路而已。不过......”他神色若有所思,蹙眉道:“据我所知,前日里,陆思弦去了鬼市。” 鬼市之名,刘晗卿也有所耳闻,道:“鬼市行事,我略知一二,陆思弦不算江湖中人,他去鬼市,莫非是想借鬼市之力帮自己成事?”严半师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鬼市行事,素来不拘泥礼法道义,陆思弦从鬼市归来之时,姿态轻松,想来与鬼市已然达成某种契约。” 此事倒出乎刘晗卿意料,忍不住心中思索。严半师道:“如今,陆家在商界众叛亲离,一败再败,皇商大会失利,陆思弦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只怕会铤而走险,你与仲家丫头都得小心才是。” 困兽犹斗,穷鼠啮狸。以陆思弦狠辣处事,只怕严半师所说,并非危言耸听。刘晗卿淡然一笑,计上心头,道:“多谢严大侠相告,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严半师如释重负,伸懒腰道:“我与陆家一年之期已过,我答应替陆家办三件事,两件皆已完成,陆家于我,无甚亏欠。”他浅品一杯,道:“我本是江湖中人,自然往江湖而去,你我不打不相识,严某没甚朋友,却觉得与你颇为投缘。” 刘晗卿笑道:“古人常有忘年之交遗风,世人视为美谈,严大哥专程前来一叙,其间情谊,岂不更胜古人!”严半师哈哈大笑,也伸手采了两片菩提新叶,放入杯中,道:“此间事毕,我将再次远赴塞外,不知贤弟有何打算?” 刘晗卿拾起桌上佛珠,起身立于菩提树下,良久方道:“我既是佛门弟子,青灯黄卷,遁入空门,自然之道。”严半师震惊道:“贤弟,你来真的?” 刘晗卿道:“此事我思虑已久,我本就无甚牵挂,如此一来,倒也自在。” 严半师疑惑道:“那,仲家那丫头......”刘晗卿神色一愣,低头道:“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主问他:你有多爱那少女?阿难道: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那少女能从桥上走过......”他说完,突地摇头道:“说起她,我也曾遁入执念,只觉缘分已至,终可以执手不相负。许是前世化生石桥,受了五百年风吹日晒,方有如今正果。奈何事与愿违,这数月来,她对我冷淡如冰,想来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他思虑往事,心中隐隐有些凄凉,道:“佛陀说得对,便是五百年后,她经过了,我已化身石桥,只能与风雨厮守,这情劫之苦,我该受着便好,也许再要五百年,方能修得所愿。” 严半师不屑道:“这般执念,便是着了相,出没出家都是魔,有何分别?” 刘晗卿捻珠道:“世间诸般,皆是虚妄,时间一久,便也看破了,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既是求不得,不过梦幻泡影,何苦放不下。” 严半师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强求,道:“也罢,人各有志,你有你的既见如来,我有我的快意江湖,后会有期。” 三十一、去年今日此门中 柳外轻雷池上雨,微风拂襟袖。满架蔷薇扑香,绿树阴浓,便知夏日已至。 仲家再次赢得皇商特供,一时间皇家旨意下达,内到皇家特贡,宫廷御用,外到边关贸易,远洋出海,订单如潮。仲家如今既已和各大商户联合,自然是同气连枝,一起和气生财。江南商会日新月异,昔日阴霾一扫而空。 仲画辞心情俱佳,想起皇商选拔前一月,刘晗卿信中让她北上入京,给贵妃娘娘祝寿,她还心有疑惑,直到入了宫廷,见刘晗卿信中几番安排,方才慢慢明白他此间谋划。于是先以仲家“绣玉九针”,绣了春、夏、秋、冬四套绝美服饰,又搭配这四套服饰,绣了四幅巨幅,作为背景,再请得贵妃娘娘亲自试装,并将贵妃娘娘试装场面绣成四幅画卷,在皇商选拔现场轮番展示。 那《绣玉卷》一经问世,已然震惊众人,“绣玉九针”既是仲家绝技,更是有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之妙。仲画辞深得真传,此次倾力而为,自然不同凡响。 此事既成,仲画辞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哀怨。喜的是有刘晗卿在身边,她一个女儿家,再不似以往孤单无依,怨的是每次收到刘晗卿信笺,却是只字不问自己。她虽已有数月没见刘晗卿了,但这些日信鸽传书,心中对他渐生依赖,情愫日胜,如今又爱又怨,恨不得立马跑去寒山寺后院,看看他在做什么。 今日,按照以往推算,又是能收到信的日子。她今日什么也不想做,把手头事情丢给了贵叔,老早便守着窗儿,直到斜阳渐矮,方才盼到那信鸽姗姗来迟。急不可耐地打开看时,只见今日信中内容愈发少了,不过潦潦四字——“如是,我闻!” 仲四小姐天资聪颖,只多看了几眼,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怨声一叹,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复才好。 夏日余晖晚照,将一路的树儿、人儿、鸟儿影子拖得老长。仲画辞让家丁挑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一路缓缓,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寒山寺门口。 匆匆骤雨方过,又是晚归时节,佛门清修之地,香客已散,磬音诵经声中,别有一番幽静绕人心头。 仲画辞缓缓走进。她以往来时,多是早露晨曦,如今倒是初次在唱晚时候前来,只觉庙宇庄严,置身其中,仿佛俗世杂念尽数被抛在了脑后。 仲画辞心中万般愁苦,此时也为之一静。双手合十,怔怔仰望大雄宝殿上菩萨良久,虔诚闭眼,心中悄悄问道:“菩萨,弟子心中有节,求不得,却也放不下,也不知……,”一时语塞,忽而一叹,竟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抬头见佛像端然未语,听得暮鼓三响,殿外微风徐徐,一花一叶,似乎都在说着佛语。 她在佛像前跪了良久,心中一时宁静,一时紊乱,一时欲言又止,一时愁苦哀怨。终究微微摇头,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缓缓起身,出了大雄宝殿,沿阶而下,一步一回头,心中也不知该不该去后院小阁看看,挣扎良久,脚步已迈到寺庙门口,忽闻得钟声敲响,时慢时快。以往只有寺中有大事方才如此。忍不住向旁边小沙弥问道:“小师傅,近日寺中是有法事吗?” 小沙弥停下扫帚,单手合十道:“此乃为佛主敲的梵钟,三日后,寺中师兄正式剃度出家,了断红尘,所以每日会多出一轮钟来。” 仲画辞道了声谢,心中莞尔一笑。寻思道:“见了他又如何呢?那次是我把他气走的,我如今身不由己,见了他,不过给两人徒增伤感罢了,况且,他信中从不曾问我,想来必然恨死我了!”长长一叹,一只脚跨出庙门,突然神色一震,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扫地小沙弥身边,正色道:“小师傅,你刚才说,寺中有师兄剃度出家,不知是哪位?” 小沙弥闻言道:“寺中师兄,只有大师兄尚是俗家弟子,未曾剃度。” 仲画辞心中一紧,蹙眉喃喃道:“大师兄?卿郎……”不由分说,疾步闯到刘晗卿居住小阁,只见门窗大开,人去楼空,唯有满屋字画书册,被清风吹得胡乱翻卷。 俗家弟子出了小阁,迈步向寺外走去。 晚云收尽,寺前已无香客,只有小沙弥觉嗔提着扫帚,静静扫着枯叶尘埃,见师兄出来,合十唤了声师兄。 刘晗卿回了礼。忽听得身后三声暮鼓,回头看时,只见大雄宝殿上似乎有人在祈福,心想:“原来这个时节,依旧有香客祈愿。”想着那日与她相见,也是这般暮鼓三声,只是如今,物是人非,终究不忍去细想。迈步出了寺门,一路不紧不慢,也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看时,已然到了仲府后门。 骤雨过后,树上翠绿之间,依旧有水滴滑落,滴在河中,惹得凌波荡漾。刘晗卿独立小桥,清风徐来,灌得满袖皆是。雨疾风骤,仲府后门芭蕉树被吹得有些歪,遮了门环,更显葱翠。 去年此门中,自己抱着画站在桥上,那女子便是从此门出现,便是自己也未料到会有这般巧合。只是今日此间,想来并没有这般机缘。 他这几日静心修禅,自认心境已空,杳无牵挂,只是如今故地重游,心中终究难以做到平静如水,忽而双眼一闭,叹道:“罢了,罢了。”手拨念珠,转身便走。走没几步,终究不忍,回头看着仲府,怔怔发呆。心想:“若她此时突然开门出现,我又将如何呢?那日她说的那般决绝,与往昔判若两人,想来心中对我半点留恋也无。但若真是如此,那秦淮河畔算什么?灯火阑珊中,一吻定情又算什么?” 俗家弟子只觉心中焦躁莫名,这些日修行静心,皆已乱了,心中叹道:“我就再看着一眼,看完就走,往后青灯黄卷,红尘俗世,还有这番情愫,便都还给这诸千世界吧。” 三十二、短梦无凭春又空 仲老太君如今心情,便似六月风荷盛开,既有荷叶碧波万顷盎然盛景,又有荷花隐约幽香扑鼻。尤其是见仲四小姐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不仅让仲家重新获得生机,更是让陆家名誉扫地,报了夺《绣玉卷》之恨。想到这里,心中忍不住欢喜莫名,暗自感慨自己没看走眼,这四丫头聪明伶俐,果然是继承仲家大业的不二人选。 她自十六岁嫁入仲家,见证了仲家由盛到衰,由来往拜会的人络绎不绝,到而后几年的门可罗雀。 她为仲家育有一子三女,二女儿贵为当朝贵妃,可惜儿子英年早逝。仲家这代五个女儿,三个出嫁,四女儿和五女儿待字闺中,她本想将小女儿留在身边,传授“绣玉九针”之法,奈何仲家家规,继承仲家家业之人,终生不得外嫁,二女委屈,皆是不答应这等做法。老太君苦劝不从,当即狠下心来,让小女儿留在家中,小女儿不从,整日以泪洗面。四丫头姐妹情深,不忍妹妹如此,又因要救那年轻人,有求于自己,便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未料如此一来收到奇效,如今仲家重振风采,这四丫头当居首功。 自从寒山寺回来,仲画辞魂不守舍,她心中有忧愁,又不能与人说起,早上前去给老太君请安,便是祖母的一番夸赞,她也恍若未闻。老太君如何看不出来,有心宽慰道:“此次辞儿力挽狂澜,我仲家多年之后,重振家业,祖母心中甚慰。” 仲画辞神思不定,眼中有愁色道:“祖母可知,此次仲家化险为夷,皆是他之功劳。”老太君收敛笑容:“我自然知晓。”仲画辞道:“既是知晓,当知孙女心中念念不忘之苦。” 老太君泰然自若,道:“一个寺里长大的俗家弟子,也值得你这般魂不守舍,你怎么不知,他跟着你一路去金陵,不是事先预谋好的?”仲画辞摇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老太君神色不见喜怒,目注仲画辞道:“昔日,陆家那小子何尝不是花言巧语,莫说你,便是我,也被他骗了,只道他果真是贤胥良人,未想到却是狼子野心。”仲画辞道:“陆思弦之辈,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老太君提高声道:“他虽助仲家脱困,但却让仲家《绣玉卷》沦为街头话本,仲家历代先祖的心血竟成一文不值。仲家如今声势,是仲家用《绣玉卷》换来的,与他何干?” 仲画辞心中不忿,道:“《绣玉卷》早已被陆思弦骗去,若非他将计就计,只怕如今仲家早被陆家坑害,祖母可知,他负伤在身,至今方好,我,我实不忍......” 老太君见她神色凄楚,知她心中难受,叹道:“我何尝不知你心中委屈,只是,祖训家规在此,你我如之奈何?” 仲画辞惨然一笑:“仲家家规,《绣玉卷》乃仲家至宝,不容有失。若说祖训家规,只怕我这个不肖子孙早已违背了。”老太君摇头道:“话虽如此,但绣玉卷》原本只是失去,如今,你依他之计,将《绣玉卷》内容公之于众,这等行径,只怕你我百年之后,皆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此事对她打击颇大,这般说起,心中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仲画辞心中委屈,对这抱残守缺之事更加心烦意乱,冷然道:“《绣玉卷》既失,内容是否公之于众,又有何分别。”老太君一时语塞,听仲画辞道:“先贤穷毕生之力,求悟成果,无非是为福泽后世,黄帝尝百草如此,医圣创《伤寒杂病论》亦如此。所谓传道受业解惑,历代先祖写出《绣玉卷》,自然是希望这巧夺天工之术能代代传承,发扬光大,百世流芳......百年谁知仲锦绣,世间犹有绣玉名。这,这是他说的。”她说到后面,喃喃自语,终究将声音压得低了许多。 老太君微微一叹,道:“就知道是这等歪理。”仲画辞见话已说开,抬头看着老太君,神色笃定道:“如何便是歪理?我观《绣玉卷》时,记得先祖元叹公便曾有句话:‘不患奇淫巧技后来者居上,只叹半生心血湮没入沧海桑田’。实则先人眼中,何尝不想《绣玉卷》能够光大门楣?固步自封者,终归于作茧自缚。仲家不能如此,也不应如此。” “够了!”老太君摆摆手,实则仲画辞所说,她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不患人不知,患知者不敢一试。她自知无这胆魄,虽是被仲画辞言语所感,心中依旧不敢拿祖训冒险。顿了顿,轻叹一声道:“小丫头弯弯绕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仲画辞神色一愣,俄而秀靥绯红,低头绕指,轻言细语道:“祖母所指,孙儿不懂。” 老太君看着她长大,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故作肃穆道:“既然不知,那便算了,当我老婆子什么也没说。”仲画辞闻言,扑通一声跪下,神色委屈道:“祖母既然知晓,当知,孙儿之心已属,还请祖母成全。” 老太君心中一叹,这些日,她与仲画辞争吵不休,实则自己心中也有些动摇了,偶尔也忍不住在想:这些家规立了百年,究竟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仲画辞幽幽道:“当年,小姑姑为守这规矩,不得已与心爱之人分开,不过而立之年便郁郁而终。三奶奶到了五十岁,也已是油尽灯枯,最后出家为尼,青灯黄卷,了此残生,连府门也不想回,祖母真想我也这般如此么?” 老太君神色一怔,仲画辞所说情景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忍不住上前,伸手摸着仲画辞肩膀,道:“你小姑姑到死,还念着‘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到死还记着张公子的好,你那刘公子,便真有那般好?” 仲画辞闻言,凄入肝脾,想起刘晗卿,嘴角一笑,双眸落泪道:“他啊,我心中觉得他有千般好,便是别人觉得不好的,我也觉得好!” 老太君呵呵一笑,摸着她的头道:“真是孩子话。”沉思良久,又道:“只是,你既已答应我做仲家家主,此事不得反悔。”仲画辞闻言,心中如当头棒喝,潸然落下泪来。又听老太君道:“不过,仲家只有历代家主可以改变家规,至于新家主要如何改变规矩,老身便做不了主了。” 三十三、便似南柯一梦中 仲画辞犹自沉浸在痛苦之中,对祖母之言压根没放在心上。忽而一愣,梨花带雨抬头道:“祖母,祖母说什么?”老太君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眼身后典姥姥,道:“典丫头,我刚说什么了吗?” 典姥姥默默不语,只是发笑,上前拉起仲画辞道:“现在仲家是你做主,还不明白?” 仲画辞如梦初醒,饶是她素有涵养,也不由得差点叫出声来。典姥姥轻叹一声,拉着她的手道:“丫头,话虽如此,只怕却来不及。前日,寒山寺有消息,晦空老秃......禅师将于三日后为弟子剃度出家,如今想来,只怕......” 仲画辞乐极成悲,想到前日收到那信中偈语,又想起自己寒山寺一行所知所见,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伤他太深,那日我说的那般决绝,他必然恨我,我也不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了。”说罢,忍不住捂着脸恸哭。 典姥姥看着眼前少女,怜爱地抚过她鬓角,叹息道:“你二人互生情愫,却又彼此深藏于心,那日你说得决绝,于他而言,想必心中自然难过得紧,但是他若对你真是无情,又何必帮你渡过这等难关?”她见仲画辞若有所思,叹道:“丫头,留与不留,都在你自己,你能说服老太君,为何不能说服自己呢?” 仲画辞如遭当头一棒,只觉灵台一空,不能自己,摇头道:“不行,我不许他出家,不许!”风也似跑出门去。 梅雨时节,江南烟雨来去匆匆,一场雨后,满城叶儿、花儿,落得苏州城满城皆是。转眼间云开放晴。游人收伞伫足,不经意间闻得有蹄声细碎,只见一匹快马,势如闪电惊霆,从街头石板上飞驰而过,也没看清马上人是何模样,只是见青丝黄衫,留下一抹幽香,消失在街头石桥上。 寒山寺今日香客不多,加之又是晦空禅师为弟子剃度之日,是以老早便已是钟声不绝,香炉中香火缭绕。 仲画辞拍马赶到寒山寺,远远闻得钟声响起。门口小沙弥见有人来,唱了个喏。仲画辞无心搭理,飞也似直奔大雄宝殿。只见佛殿端然,只有香烟缭缭,竟是空无一人。心中顿时惊慌紊乱,暗想:“难道已过了剃度时辰,我终究是来晚了?”提着裙子,慌慌张张的往刘晗卿居住小阁扑去。 细雨出歇,庭中菩提树新芽正茂,似乎与冬季时见到又是另一番模样。 小阁阁门轻掩,仲画辞推门而入,只见阁中空无一人,阁后小窗未关,阁门一开,一阵清风灌入,满屋书册字画哗哗作响。窗前案几之上,铺着一张画。那画似乎已画了很久,画中菩提覆雪,只是与送自己的画不同,此画树下站了一名女子,斗篷披肩,青丝垂落,正伸手接着树上飘雪。画旁提有新词,墨迹犹新,乃是一首小令: 情深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媛云屏,更那堪酒醒。 仲画辞只觉双眼迷离,画中场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收了画卷,疯了似的满寺寻找。 晦空禅师手举剃刀,举棋不定。曾几何时,他一门心思,便希望这徒儿能剃度出家,继承衣钵,他日修行,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得道高僧。但如今事到临门,心中却又犹豫不决,犯了难处。看着徒儿道:“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为师掐指一算,你红尘未了,这辈子好像也就适合做个俗家弟子,这般剃度,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刘晗卿神色虔诚,捻珠道:“弟子心无牵挂,只想皈依我佛,刻苦修行,还请师父成全。” 老和尚不由得愕然,吞吞吐吐道:“你,你这,突然这般一本正经,为师还真有些不习惯,你是受什么刺激了?觉明你说。” 一旁觉明茫然无措,咿咿呀呀道:“师父,师父,这,大师兄有心思,我哪知道,我不过是帮他送送信,哦不对,我信都送得少,都是那只鸽子送的,要问,您问那只鸽子。” 晦空长眉直挑,道:“没受刺激,又没别的事情,突然就想着出家......徒儿,你给为师好好说道说道,你这样,为师心里没谱。” 刘晗卿低头不语,良久方道:“师父,弟子心意已决,从此一心向佛,再无杂念。” 老和尚闭目聆听,单手合十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剃度,落下万千烦恼丝,红尘万物,便与你无关了。” 刘晗卿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于弟子而言,我相也好,众生相也罢,皆不过是梦幻泡影,佛心已至,禅机已到,再无看不透之理。” 晦空听他说完,难得一本正经道:“我且问你,如何是菩萨,如何又不是菩萨?”刘晗卿答道:“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因果;修诸波罗密行,于未来成佛果修行,渡一切苦厄,即是菩萨。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晦空禅师摇头道:“错!”刘晗卿道:“大乘正宗如是说,如何便错了?”晦空道:“菩萨若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缘分在哪儿,慈悲在哪儿,苦厄又在哪儿?众生是相,慈悲也是相,你依旧执着于相,看来,还是放不下。” 刘晗卿道:“师父教诲的是,正是因为看不开,所以,弟子想放下执念,还请师父成全。” “阿弥陀佛。”晦空唱了声喏,道:“也罢,佛家讲究机缘,既是缘分使然,今日便断你三千烦恼,了了此念。”剃刀下落,割下一缕青丝,道:“世间万法,皆由心生,心魔既除,如是如我。”又一刀落下,割下一缕,口中道:“苦非苦,乐非乐,世间诸般,皆是因果,执于一念,困于一念,放下一念,自在于心。” 提起一缕青丝,眼见着一刀又落,忽听得殿外有人喝道:“且慢!”一女子黄衫轻裙,迈步走进,拦在刘晗卿前面。 三十四、许上经楼第几重 刘晗卿乍见来人,饶是他近日静心修禅,长斋礼佛,心中仍旧如一湾镜湖,忽被投进一颗石子,荡起片片涟漪。连忙镇定心神,脸上平静如常,淡然道:“你如何到......”“此”字未出口,仲画辞飞身扑上,一把抱住刘晗卿:“你为何要出家?我,我不许你出家。” 刘晗卿泰然自若,轻轻想推开仲画辞,哪里推得走,闭目捻动佛珠道:“仲施主,红尘俗世,我已不再执念,还请仲施主容我清修。” 仲画辞抱得更紧,头在刘晗卿怀里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潸然落泪道:“你是怪我那日拒绝你对不对,怪我那日说话决绝,伤了你心对不对,怪我一开始隐瞒身份,不愿告诉你实情对不对?”刘晗卿道:“昔日我执着于相,不能自拔,如今已看破诸相,以往是是非非,皆如梦幻泡影,怪与不怪,都与我无关了。” 仲画辞只是摇头,道:“你骗人,你若不是怪我,那些日也不会天天买醉,也不会醉了还喊着我,你分明是怪我。” 那日分别之后,刘晗卿每次买醉,她都会悄悄跟着,刘晗卿几时醉过,酒后说了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刘晗卿心中苦笑,实未料自己买醉街头,仲四小姐早已知晓,心中叹道:“原来她一直跟着,又是何苦?可惜,我如今皆已不在乎了。”嘴上道:“怪与不怪,皆是虚妄,今日之后,世上再无刘晗卿,一切妄念,四大皆空,便都烟消云散了。”说罢,缓缓用力,终于将仲画辞推开。一瞬间,撇见仲画辞梨花带雨,双眸幽怨,忍不住轻叹一声,手捻佛珠,缓缓闭眼。 仲画辞素来清冷,唯独在刘晗卿面前不顾失态。见刘晗卿闭目跪于佛前,直起身子,伫立一旁,仰头看去,只见青烟寥寥,佛殿端然未语。忍不住道:“一切妄念,四大皆空?你既已四大皆空,却又紧闭双眼;你说你心中没我,又为何满纸深情。”说话间,由袖中抽出从刘晗卿桌上取来的画卷,放在刘晗卿面前地上,玉指轻拨,画卷顺势展开,画上菩提春雪,青丝佳人,画旁题字墨迹犹新,画中情景亦是历历在目。 刘晗卿心中五味杂陈,他留那首小令,本是与这红尘俗世一刀两断,谁能想到仲画辞竟会前来。原只当再见仲画辞,必能平心静气,未料真当佳人就在眼前,心中顿时紊乱,强自镇定道:“画是红尘画,人已非红尘人,今日之后,我不再见你,还请回吧。” 仲画辞摇头道:“那日在吴江桥头,我问你:此去若何?你说,世事如斯,流年弹指,大不了朝听晨钟,晚听暮鼓。那时候我心里便说:好呀,那我就陪你听。可我如何能说出口?兰园一别,你醉了七次,最后一次,我又问你:这般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是不是心中也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你醉醺醺念道:情深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又叹道:可惜,春风数声,吹不尽魂牵梦萦;思君忆君,终究要梦回酒醒,我那时心里便说:若这一世能陪你,多好?可惜,那时的我,身不由己,便是自己未来怎样,也做不了主,又如何敢轻言白首相依。我奋力挣扎,拼尽全力,去了这枷锁,放下一切前来见你,你却想青灯古佛,伴此余生,这世间天意,当真如此弄人么?” 她说得伤心动情,刘晗卿心如遭利刃锥刺,强忍着不睁眼,心中紊乱已极,额头汗如雨落,身上早已湿透僧袍。 一旁晦空老和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早已了然,双手合十,轻轻唱喏道:“阿弥陀佛。徒儿,你身在佛前,心在红尘,红尘未了,快快去吧。” 刘晗卿双手捻珠,已有颤意,道:“师父,徒儿心已乱,还请师父助我解脱。” 晦空抬头看佛道:“你看这佛,弹指拈花,面带微笑,庄重端然,不可亵渎。可知佛在想些什么?”刘晗卿道:“佛有慈悲心怀,所思所想,万般慈悲。”晦空道:“那弹指拈花,弹是什么,拈的又是什么?” 刘晗卿缓缓睁眼,抬头望着佛像道:“弹的是佛性,拈的是因果!”晦空笑道:“弹的是爱别离,拈的是求不得。”刘晗卿神色虔诚,若有所思,晦空道:“痴儿,还不明白?” 刘晗卿低头不语。晦空双手合十道:“红尘空门,皆为空空,不可强求。一味执念于空门或是红尘,便已着了相。所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你心在红尘,便应顺应本心,若是还执拗于遁入空门,色又如何是空,空又如何是色?” 此话如醍醐灌顶,刘晗卿听得心头慌乱不已,捻珠合十道:“师父教导的是,弟子明白了,但是弟子心中还是很乱,不知如何去留,请师父允我去普明塔扫塔静心。” 晦空点头应允。刘晗卿缓缓起身,睁眼看时,只见佛主拈指微笑,一旁仲画辞目光楚楚望着自己,神色间不知所措之情溢于言表。 数月不见,只见她神色忧郁,竟已瘦了一圈。刘晗卿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感无奈,心中矛盾重重,实难狠下心做任何决定。 仲画辞上前一步,拉过刘晗卿的手,紧贴在自己腮边,盈盈不语,泪水却如四月梨花,滚落得刘晗卿满手满佛珠皆是。刘晗卿情难自禁,忍不住伸手替她拭泪,忙又缩手,低头想说些决绝之语,终究狠不下心来,道:“我心已乱,普明塔既是静心之处,我会去扫塔三日,三日后,我再去寻你说明,可好?” 仲画辞呆呆看着他,良久方破涕为笑,柔声道:“好,我等你。”忽而又带了一句:“可,可你得答应我,这几日,不许偷偷剃度。” 她性子清冷,平日从未有过这等小女儿情愫,刘晗卿心下一软,忍不住微微笑道:“好!” 三十五、海神山鬼来座中 剃度之事,总算拦了下来。仲画辞心有戚戚,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又想到若无典姥姥帮忙,只怕自己也无法这般下定决心。刘晗卿虽答应她这几日绝不剃度,但她心中依旧放心不下,便在大雄宝殿佛主像前长跪不起。寺中僧人苦劝不住,只得求助于方丈。晦空禅师摇头道:“世人皆有执念,仲施主有心问佛,你们何苦阻拦。” 众人见方丈这般说了,也不再前去相劝,眼见着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佛殿之中,满堂烛火通明。典姥姥缓缓来到大殿外,倚靠在佛柱上道:“还好那小子有良心,只说去扫塔三日,他若说去扫塔一年,你难不成还在这跪一年?” 仲画辞默然不语,只是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典姥姥拧不过她,道:“真是个傻丫头。好罢好罢,不挖苦你了。起来吧,晦空是得道高僧,那小子既然说这几日不剃度,就是他瞒着你想剃度,晦空也不会同意的。” 仲画辞道:“姥姥说的,我知道!” 典姥姥瞪大双眼道:“既然知道你还跪着?真是……也不知道你这丫头心里怎么想的。”仲画辞道:“他说三日,我便等他三日,那日他伤得那般,我却走了,这次,我不想走了。” 典姥姥故作哎叹,甩手道:“痴儿,痴儿,行,你在这儿跪着拜吧,我到要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真的去扫塔了。” 仲画辞见典姥姥转眼没了踪影,想喊已然来不及,不由得微微摇头,瞻仰佛像良久,心中只想着三日之后,刘晗卿能回心转意。她今日独闯寒山寺,这番勇气,以往从未有过,如今想来,心中犹自怦怦直跳,却并不觉得后悔。但想到前路未卜,依旧忍不住轻轻一叹。 便在这时,忽而也闻得一声叹息。仲画辞神色一愣,俄而自嘲喃喃道:“想是我担心卿郎,竟已出现幻觉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忍不住往寺庙高塔望去。 忽又闻得一声轻叹。这次仲画辞听得清楚,忍不住四下望去,并不见大雄宝殿上有半个人影,心中疑惑,暗道:“难不成,真是佛主显灵?”轻声问道:“何人叹息?” 那声音嘿嘿一笑,道:“何人叹息?我也不知。” 仲画辞闻声站起,四下望道:“佛门圣地,也敢装神弄鬼。”那人嘿嘿道:“我的确是鬼,但却不怕这劳什子佛啊僧的。” 仲画辞道:“你既是鬼,吓唬我作甚?”那声音道:“我看见好好一个美人儿,为了那长着头发的小和尚在这儿长吁短叹,害着相思病,我这鬼心里头也觉难受。”仲画辞道:“我自叹息我的卿郎,关你何事?”那鬼道:“瞧瞧,这声卿郎,叫得我心儿都碎了。”忽听得另一声音道:“多情鬼你又发春了?信不信老子剁了你?”被称作多情鬼的道:“呦呦呦呦呦,把你能的,你剁我啊,你剁我啊,你拘魂鬼有那个本事,还会是现在这番鬼样?”那拘魂鬼冷哼一声,道:“老子跟你说,无相师叫我出来,是有要事,你若敢坏我好事,老子无所谓,看看无相师怎么收拾你。” 多情鬼狂吐舌头,道:“少拿无相师来压我,我又不怕他。”拘魂鬼冷哼道:“好得很,你死鬼长本事了,连无相师你都打得赢了是吧。”多情鬼道:“不不不,无相师我自然是打不赢的,但是我不怕他。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怕不怕又是另外一回事。”拘魂鬼冷哼不语。 仲画辞听得二人在佛殿后面争吵,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喝道:“躲在后面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就听多情鬼道:“小姑娘说得在理,我没本事,所以不敢出来。倒是这个拘魂鬼,他本事大得很,他敢出来,但是你得注意了,他是来杀你的,可不像我,是来看热闹的。” 仲画辞疑惑道:“杀我?二位认错人了吧。”多情鬼道:“你是不是仲家的四丫头,叫仲画辞的?”仲画辞警觉道:“是又如何?”多情鬼道:“那就没错了,这家伙奉人之命,就是来找你的。不过你放心,他今天还不想要你性命。”仲画辞道:“奉人之命?不知道是何人。”多情鬼哈哈笑道:“这,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这雇主自然是......” 话未说话,拘魂鬼打断道:“你有完没完。”忽而话锋一转,道:“仲四小姐,有人花钱取你性命不假,但我这有一番生意,想和四小姐做,不知四小姐可有兴趣。” 仲画辞心中揣摩,冷哼道:“说来听听。”拘魂鬼道:“在下有一计,不仅可以让那俗家和尚回心转意,从此死心塌地跟在你身边,还能让四小姐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没人可以阻拦。” 仲画辞顾做兴趣盎然道:“说来听听。”拘魂鬼道:“四小姐是生意人,精通商道,怎么这个时候反倒装疯卖傻了。我若将这告知与你,还怎么跟四小姐谈生意?” 仲画辞笑道:“你既知道我精通商道,那若我直接付了定钱,又如何能保证你的计谋是真是假?”拘魂鬼道:“好办得很,那俗家和尚一心想出家,若是连这出家的地方都没了,难不成他还能自己给自己剃度?再说,他对四小姐,明显心中深爱,只需与四小姐生米煮成熟饭,自然不会辜负四小姐。” 仲画辞漠然不语。拘魂鬼道:“只要四小姐答应与我合作,这两件事情,我都可以替四小姐来做。”多情鬼在一旁嘿嘿讥笑道:“什么,替人圆房这种事你也替她来做?你,你也太不知羞耻了,哈哈哈......” 拘魂鬼怒道:“死鬼,三番五次坏我大事,信不信我宰了你。”多情鬼只是讥笑,道:“小姑娘,你放心,我给他作证,这拘魂鬼是个用药和下蛊的高手,他说的是让那长头发的小和尚和你圆房,不是他替你圆房,你可,哈哈哈,你可千万别想歪了。这厮为人是不行,龙阳之癖还是没有的。” 仲画辞似笑非笑道:“若我与你合作,你要我作甚?”拘魂鬼道:“很简单,我有一盆花,名叫‘君子兰’,只需要四小姐帮我带回府中,照料半个月就好了。” 仲画辞道:“这般简单?”拘魂鬼道:“仅此而已。”仲画辞冷冷道:“如果我不答应呢?”拘魂鬼声音阴沉道:“你和那小和尚的命,只能留一个,你选。” 仲画辞抬眼看了看佛塔方向,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自然要想想。”拘魂鬼道:“很好,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如果四小姐没有给我满意的答案,只怕,你那卿郎便会永远留在塔里了。” 三十六、别有深情一万重 仲画辞默默不语,已然不屑于这等威胁,却听多情鬼叹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姑娘,你二人郎情妾意,若真能在一起,何乐而不为?何苦去招惹这拘魂鬼,这鬼脑子又不好使,万一犯起浑来,不管不顾,可如何是好?这会儿是妹妹在这等情郎,到时候又是情郎四处寻这妹妹,哎,你来我往的,最见不得这般虐心的事了。” 他声音阴柔,说完轻声一长叹,便似在抹泪一般,俄而再无回应。仲画辞等了半晌,不见这二人继续说话,心中疑惑重重,暗想:“仲家从商多年,却不曾有仇家,此人既说是受人所托,想来必然是与仲家有深仇大恨,如此一想,除了陆思弦存着此般心思,只怕再无他人。” 想通这点,脑中已有计较,仲家既能在商界屹立这些年,自然也有家底,陆思弦这般做派,实在没甚可怕,只是卿郎安危,却也不得不防。 此时夜色已深,她出了大雄宝殿,远眺普明塔,只见塔中隐约有一束光,想来是刘晗卿身在塔中,不知怎的,心头便觉一阵安然,似乎一切困苦烦恼尽数烟消云散了。 这世间光景,便如寺前香炉倒影,蹉跎转了一圈,就又是一天来去。转眼间两日已过,眼见着夜色已深,一弯明月,透过窗楹,柔柔照进普明塔中。刘晗卿停了扫帚,隔着塔窗远远望去,但见月映春江,满城华灯初上,远近街道上行人来往,或是归家心切,或是不争时光,似乎一切喧嚣都与这佛塔庄严无关。 刘晗卿心有所感,忍不住喃喃道:“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忽听得塔外有人道:“果然是个小和尚。” 刘晗卿闻言一惊,由塔窗往外望去,只见塔顶尖尖上,斜斜坐了名老妪。普明塔高七层九丈,也不知她如何上去的,刘晗卿借着月光,瞅了半晌方才看清,开口道:“典姥姥!” 那老妪正是典姥姥,闻言道:“你认识我?”俄而笑道:“是了,那日四丫头来找我,便是为了你。”忽地展身而起,尚未看清她如何动作,人已由塔窗进了塔内,拢着双手,看着刘晗卿道:“你在这佛塔中扫了两日,心里,可还是想着出家为僧?” 刘晗卿愕然望着典姥姥,道:“您老如何......”典姥姥呵呵笑道:“非是我老婆子好奇心重,你在这塔里待了两日,四丫头便在寺外守了两日,生怕你趁她不备,偷偷剃度了,你说是不是孩子心思。” 刘晗卿道:“我答应过她了,必然不会这般做。”典姥姥道:“我也这般说,可是这丫头执拗得很,自小便是如此,便是吃饭睡觉也不安身,老婆子拗不过她,便来看看。” 刘晗卿道:“她,在外面?”典姥姥怔怔看着刘晗卿,脸上似笑非笑,仿佛要看穿他心思一般,俄而道:“你心中既然这般担心四丫头,却又为何那日铁了心要出家?”忽而又道:“便是那丫头一般,明明心里挂念着你,就是不肯说出口。你们这些年轻人呐,真是不痛快!” 刘晗卿低头不语,心中却也觉得典姥姥教训得是。典姥姥道:“要我说,你也别出家了,你可知四丫头为了你,连家规都改了,她是我自小抱大的,我还从来没见她这般坚决过。” 刘晗卿讶然道:“改,改家规?” 典姥姥道:“可不就是。你可知那日救你出来后,四丫头为何要与你分别?” 此事刘晗卿一直悬在心中,此时见典姥姥问起,忍不住想知道缘由。典姥姥恨铁不成钢,指着刘晗卿摇头道:“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又叹道:“你可知仲家历代家规,继承仲家家主之人,若是女子,终身不得嫁人。”刘晗卿摇头道:“不得嫁人,连招赘婿也不可?” 典姥姥道:“那是自然,至于为何有这等家规,我便不清楚了,仲家先祖既是开国功臣,又是商界巨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奇葩规矩,我也能理解,总之,便是因为这些规矩,当年老太君也是一门心思,希望仲家五个丫头能留一个,继承家主之位。此事,本来是落在五丫头头上的,因为五丫头心灵手巧,当初几人一起学习《绣玉九针》,就她学得最快,手法最是灵巧。但五丫头虽是不苟言笑,性子却是刚烈,听闻老太君此番决定,当场就不干了。” 她想起那日情景,叹道:“四丫头性子清冷,和五丫头关系又好,平日里虽对老太君的话唯命是从,却唯独对此事也是反对。” 这事刘晗卿也听仲画辞偶有提及,蹙眉道:“可,那日听她所说,她如今已是仲家家主,这又是为何?” 典姥姥翻了白眼,没好气道:“这还不是因为你。你被陆思弦抓走,那陆家高手众多,更何况还有个严半师在,那严半师的师父逝鸿道长与我是好友,严半师得其真传,便是我也不一定能胜他,何况你们,四丫头自知救你无妄,只得来求老太君,让我出手。老太君什么脾气,那不得以此作为交换筹码,让四小姐答应做这家主之位。” 刘晗卿听得心头恍然,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典姥姥白了他一眼道:“原本,若依仲家旧规,你二人已无在一起可能。但你用计替仲家解围,又让仲家重新引领江南商界,四丫头以此央求老太君,并以家主之名,改了家规,这才有机会前来寻你。” 她每说一句,刘晗卿心中便如被寒山寺的钟锤敲了一下一般,就听她叹道:“她自小我看着长大,从未见她过谁这般动心,她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受了莫大的委屈,若最后得到这样一个结局,小和尚,你可舍得?” 刘晗卿心中如被抽筋削骨一般,方知以往种种,她比自己还要身不由己。想起仲画辞黯然神伤模样,心中恍如刀绞,对着典姥姥深深一揖道:“姥姥回去吧,晚辈知道该怎么做了。” 典姥姥若有所思看着他,俄而直起身子,锤了锤腰叹道:“那日见你那般护她,我便知你是个好孩子,老婆子今日话多了些,明日之后,希望你好好待四丫头。”她说罢,也不管刘晗卿抱拳恭身,一展身,由塔窗飞出,也不知去往何处,蓦然一阵清风徐来,吹得塔角风铃也跟着叮铃铃回应。 三十七、犹恐相逢是梦中 昨夜一番骤雨,摧得翠叶花枝落了满地。 仲画辞由小憩中幽幽转醒,掀开车帘,抬头看向远处佛寺塔顶。天尚未破晓,她便让家丁赶着马车到了寺庙门口,今日是刘晗卿扫塔第三日,她心中感叹,忍不住想:“若是卿郎依旧要出家为僧,不知又如何是好?” 清晨多风,远近景色清明如许。仲画辞望着普明塔,神思天外。觉明双手合十,远远走了过来,对着仲画辞唱了声喏,道:“仲施主。” 仲画辞如梦初醒,她认识觉明,知道他平日里与刘晗卿走得最近,问道:“觉明师父,他出来了吗?” 觉明合十一拜,道:“师兄已不在塔里了。”仲画辞闻言心中一慌,心中如被抽了魂,急道:“他去了哪里?”觉明取出一封信,交到仲画辞手中,道:“师兄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施主。” 仲画辞神思不定,拆信看时,只见信中简短几句。仲画辞看得痴痴发愣,忽而轻咬朱唇,道:“你都不剃度了,却又躲着我,我便那般让你讨厌么?”边说,忍不住泪水潸潸而落,俄而哼哼道:“好,你想躲着我,我便偏偏不让你如愿。”回头大步往寺外走去,刚走没两步,就听觉明在身后喊自己,回头看了眼觉明,就见觉明双手合十,道:“施主,师兄大清早走的,这会儿应该去了太湖,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仲画辞破涕为笑,道:“觉明师父,多谢了。”迈步出了寒山寺门,正要上马车,就听得门外墙边有人轻轻唱喏,回头一看,只见晦空禅师双手合十而立,神色虔诚无比。仲画辞平心静气,合十道:“晦空禅师。” 晦空道:“仲施主,佛家有七苦,所谓求不得,便不可强求,施主可明白?”仲画辞心中疑惑,道:“大师所言极是,但浮生若梦,所求者不过情谊二字,小女子不想辜负,也不忍辜负。” 晦空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心如磐石,是贫僧僭越了。”说罢,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横七竖八画得乱七八糟,递给仲画辞道:“这是贫僧那徒儿离开的路线,要去的地方,贫僧可费劲了力气,方才从他口中套得,施主拿去用便是,只是,还请施主需得答应贫僧一件事。” 仲画辞见他敛容屏气,神色间略有忧愁,想来所求之事事关重大,甚至严肃,忍不住正色道:“大师有话,但说无妨,只要仲家力所能及,一定竭尽所能。”晦空禅师一脸肃然,道:“只需施主答应,切莫说这图是贫僧给的便好......”忽而又摇头道:“此子聪慧过人,他若猜到了,施主就说是觉明给的,贫僧与此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仲画辞未料老和尚俨乎其然,竟是为了此事,忍住笑意,喜上眉梢道:“大师放心,小女子心里有数。”说罢,回礼谢了晦空禅师,上马车直向太湖而去。心中暗暗好笑:“好你个卿郎,你想躲着我,看看这出卖你的人,一个比一个实在。” 太湖边上,此时金樱子花飘落殆尽,满地花瓣铺得似白雪一般。仲画辞整了整春衫,收了雨伞,远远望着碧波万顷,心中忍不住想:“按晦空大师所说,卿郎多半是要经过此处的,怎么这么久还没见着人。” 她心中嘀咕,忍不住将信纸从袖中悄悄拿出,看着刘晗卿所留话语,嘟着嘴,满心幽怨。 清风如绸,携暗香红翠扑面而来。仲画辞等得心急,抬头见金樱子花开似雪,忍不住怨花期太短。忽见一叶扁舟,由湖岸林荫后迎风而来。舟山人一杆长篙在手,这次总算没将小舟撑得斗转蛇行。 刘晗卿望着眼前碧波万顷,脑中犹自想着早间情景,心中若有所思。寅时过半,老和尚便进了普明塔,一脸肃然问道:“如何,可曾想明白了?”他沉思良久,才道:“师父,徒儿红尘未了,只怕再难静心礼佛。”老和尚嘿嘿一笑,道:“这就对了,不执着于念,不执着于相,心向往处,自有乾坤。”说罢,盘膝坐在自己对面,漫不经心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刘晗卿长叹一声,道:“我虽心向红尘,却又不敢立刻去见她,且先去江湖中走走,平心静气一下,再与她说明不迟。” 老和尚果断点头,伸出大拇指道:“好想法,好男儿便该如此,做自己想做之事,哪管其他人怎么想。”刘晗卿点头赞同。老和尚又道:“你意欲往何处而去?” 刘晗卿心中乱糟糟的,便将自己准备去的地方与老和尚说了,老和尚笑得和蔼,又跟他多番出了主意。刘晗卿见老和尚满头须发皆白,想着又要出远门,心中没来由一酸。老和尚不以为意道:“出家人,哪在意生老病死,此去江湖,便算作游历也好,只不过,江湖远大,也不知何时回来,为师有一偈语赠你。”说罢,拿出笔来,洋洋洒洒写了数语,折叠装好,交给刘晗卿道:“此乃为师赠言,你千万不可拆开,若他日遇到仲四小姐,交给她自有定论。” 刘晗卿合十而拜,想了想,实在不忍心仲画辞知道自己离开,心中伤痛,便又写了信,让觉明交给仲画辞,收拾了行李,出门而出。 寒山寺中,老和尚看着刘晗卿离去背影,双手捻珠,沉思不语,身后觉明搔头道:“师父,师兄走了,若是仲施主明日问题,如何是好?”老和尚义正言辞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打死也不知道。”觉明“哦”了一声,忽而道:“师父,那你会说吗?”晦空两条雪白的眉毛拧成一团,喝道:“你当为师是什么人?”觉明道:“那师父,你在那信中的偈语,写的什么?”老和尚神色严肃道:“自然是佛家箴言,对你师兄那是大大的有好处。” 觉明面上将信将疑。再说刘晗卿,一路向西,入了太湖,心中感慨,想着今早师父慈祥面容,不由感慨:“老和尚平日不靠谱,但终归是自己师父,还是心疼徒儿的,只是这番作风,毕竟与老和尚平日相去甚远,我心中不习惯,也算合情合理。”忽而又想:“事出反常必有妖,有没有可能,老和尚还是在坑我?” 这般胡思乱想,也不知身在何处,小船转过一处水岸,就见岸上一人,素衫如雪,盈盈而立,目注自己,笑脸嫣然。 三十八、不堪幽梦太匆匆 刘晗卿神色愕然,想躲已然来不及。他此次不见仲画辞,正是因为心中神思不定,只怕出得普明塔,见着尴尬,是以才有此番举措。他心中深怕仲画辞阻止自己剃度,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见她忽然出现,惊得长篙刺空,一个趔趄,险些摔入湖中。脑子里冥思苦想,实在想不通她如何知道自己行踪的。忽而豁然,心底暗骂:“老和尚,你好狠的心。” 仲画辞在岸上见他慌张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油然生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舒心,就那般静静看着舟上人,朱唇轻咬,微微歪头道:“觉色大师,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刘晗卿惊得下巴也掉了,慌慌张张,面红耳赤道:“你,你,我这法号你是从哪儿知晓的?”仲画辞面带笑意,忍俊撇过头去道:“这你别管,这般躲着我,是又准备去哪儿做和尚么?” 刘晗卿一本正经道:“我如今红尘未了,剃度失败,便是想再出家为僧,哪还有寺庙敢收留我!”仲画辞怔怔道:“这有何难,觉色大师法号都有,又是晦空禅师的高足,据说深得慧根,去哪儿不会有人抢着要。” 刘晗卿急道:“你你你,这个,佛家之色,非世俗之色,乃是三千世界,色相法空之意,乃是一切事物的总称,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并无两样,我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弟子,师父便用色、受、想、行、识给我们取了法号,并无其他意思,你,你可不能乱想。” 仲画辞抿唇道:“我如何乱想了?”刘晗卿顿时哑然,吞吞吐吐道:“只是从你口中叫出来,总觉得别扭。再说,我虽是俗家弟子,师父也给我取了法号,但我平日里极少用法号,你还是叫我名字得好。” 仲画辞道:“叫你名字?那我该怎么称呼呢,是叫刘公子,还是叫刘晗卿,还是......”说话间,双眸秋波流转,望着刘晗卿。 她本就生得极美,此时皓首朱唇,美目盈盈,一颦一笑,顾盼神飞,便似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刘晗卿看得呆住了,就连小舟撞了岸也浑然不觉。那日他佛殿之上,他不敢仔细看她,今日瞧得分明,只见花下佳人虽是笑脸嫣然,但短短几日,竟已瘦了一圈,刘晗卿心中忽而被刺了一下,一步跳上岸来,目注仲画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仲画辞忍不住撇嘴,忽而含泪道:“在金陵船上,你说的话还算数么?”。刘晗卿愕然,道:“哪句?”仲画辞轻咬朱唇,默默看着刘晗卿:“便是那句‘天涯海角,定要护我周全’。”刘晗卿未料到她还记得这句话,正想说自然记得,低头看去,只见仲画辞泪光盈盈,我见犹怜,忍不住伸手过去,忽觉得怀中一紧,软玉幽香入怀,耳畔听得一声“卿郎”,刘晗卿便是铁打的心肠,也耐不住这般,一低头,吻在仲画辞朱唇上。 仲画辞轻“哼”一声,顿时全身酥软,险些跌倒,刘晗卿伸手将她一把抱起,仲画辞掩唇惊呼,粉拳如雨,锤在刘晗卿胸前,又哭又笑唾道:“你就气我,你就气我,你还要出家......”刘晗卿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刹那间,心中什么尴尬顾虑,什么身份悬殊,什么身不由己,尽数抛在脑后,低头搂着仲画辞,轻言细语道:“只怕从此以后,想出家也难了!” 仲画辞拳脚相加,好不容易打累了,搂着刘晗卿脖子,轻轻问道:“卿郎心中,可还觉得我是那刁蛮霸道的四小姐?”刘晗卿将她抱在怀里,柔声笑道:“以前我不知,只当外间传言便是如此,自从遇见画辞,才知诗中佳人竟是在现实之中。佛陀阿难愿化生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为心爱女子能从桥上走过,只怕我修了千年,才得如今正果。” 仲画辞掩唇轻笑道:“卿郎可是在夸我么?”刘晗卿笑道:“我家画辞温婉可人,蕙质兰心,我便是天天夸也夸不够。” 仲画辞一副奸计得逞姿态,得意道:“我曾记得,有人说过,若有朝一日夸了仲四小姐,便怎样来着?”刘晗卿顿时失忆,斜望天际,迷糊道:“有这等事?”仲画辞哼声道:“可不就是咯,觉色大师一字一句说的:若夸四小姐一句,便学狗叫,大丈夫一言九鼎,如今,是不是该围着我转三圈,叫三声了。” 刘晗卿顿时啄舌,暗恨自己当初说话不留余地,以至陷自己至如今地步。仲画辞笑脸嫣然,一拉刘晗卿胳膊,道:“怎么,卿郎想反悔吗?”刘晗卿哈哈一笑,低头在仲画辞耳边“汪汪汪”唤了三声,羞得仲画辞脸绽桃花,就听刘晗卿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仲画辞面红耳赤,愣了半晌,方才道:“学得不像,我不依。”刘晗卿讶然,道:“这还不像?不如你学一个给我听听。”仲画辞嘟嘴道:“才不上当呢,我又不是觉色大师,如何会学狗叫。”俄而又道:“也罢,此事暂且记下了,不过,我要重新罚你,罚你什么呢?”吮指思索片刻,道:“上次妹妹回家,提了个兔子灯,我甚是喜欢,不如就罚你也去给我做个一样的。” 刘晗卿神色疑惑,心中暗想:“去年在秦淮河畔看花灯,我倒是买了个兔子灯给她,如何又说在妹妹那了?”脸色狐疑道:“妹妹?”仲画辞道:“对啊,仲画澜啊,她与我同岁,且与我长得极像,平日里府上人都难分清,他日我带你去见她,只怕你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我呢!” 刘晗卿心中一惊,看着眼前佳人,脑子里面便似揉乱的一裹蚕丝,乱得不成样子,一时神情恍惚,回想这些日情景,竟不知是梦是真。 三十九、烟霄微月澹长空 珠帘暮卷,物换星移。时间抹尽几缕沧桑,转眼间一年光景已过。 又是春暖花开时节。仲府门口大红喜字高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纷纷向仲府迎宾道喜。 苏州城中,人尽皆知,今日是仲府四小姐大婚之日,远近亲朋好友,纷纷前来道喜,便是那城中路人,也忍不住凑个热闹,仲府门口更是搭了舞台,戏曲评弹轮番上演。 台上一曲《西厢记》刚演完,台下观众轰然叫好,便听有人道:“这《西厢记》固然感人,但若说起仲四小姐与刘公子的故事,那也是感人肺腑,让人落泪。” 一旁人道:“可不是,仲四小姐和刘公子是天生的一对,二人金陵定情,一路患难与共,刘公子巧施连环计,破了陆家奸邪;仲四小姐独闯寒山寺,阻止刘公子出家为僧。这故事,如今市井说书尽数传开了。可不比《西厢记》里面那张生、崔莺莺感人。” 众人多是听过这故事的,大家小姐爱上佛门俗家弟子,一个身在豪门,一个身在江湖,郎情妾意,却又为世俗所阻扰,几经波折,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份真诚,不知感动了多少闺怨少女。只是如今洞房花烛,喜结连理,所有一切都划了圆满结局,又让故事外的人听在耳中,甜在心里,忍不住道一声“真好”,遇到那书生学子,难免会吟上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仲家如今引领苏州丝织刺绣一行,又与江南丝商合作密切,仲四小姐如今执掌仲家,便是这行业中人前来贺喜者,便已经陆陆续续不下百人。加上仲家多年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据说连皇宫内的贵妃娘娘,都派人送来了贺礼。众人齐聚一堂,茶余饭后,自然也免不了议论纷纷。按理说,仲家嫁女,应该大红花轿,抬着仲四小姐一路去了婆家,但那刘公子乃是在寺庙长大,不过是个俗家弟子,无亲无挂,仲四小姐虽是嫁人,却并未出仲府,但这般成婚,与平日里嫁娶之礼并不一样,况且,也没听说那刘晗卿刘公子是入赘仲家,也不知到底算仲家嫁女,还是算仲家纳赘婿。 此时三拜已毕,婚礼已成,新娘也入了洞房,新郎却并没出来敬酒。众人心中虽想一睹风采,但既然未见新郎官,也不好明确去问,彼此间敬酒行令,倒也闹得热火朝天。 正喝得兴起之际,忽听得府中一声唱喏,仲老太君一身华服,手举拐杖,徐步走到客厅,坐于高堂,面对来往宾客道喜行礼,脸上笑容满面,和蔼至极。开口道:“诸位远来是客,今日我仲府大喜之日,还请诸位吃好喝好,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仲老太君德高望重,众人见她出来说话了,哪里会觉得怠慢,纷纷又向老太君道喜。老太君笑容可掬,向众人回礼,一场婚宴,直闹到半夜,方才散去。 仲府洞房,红烛映照。仲画辞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又是娇羞。从进了婚房开始,心中便如小鹿般乱窜。她几次轻拍酥胸,想让自己心情静些,脑中回忆与刘晗卿历经波折,如今修成正果,也不知今晚,卿郎会与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越想越是羞涩,隔着红盖头,只觉得面颊已然红透。 这般等了数个时辰,也不见刘晗卿回房,心中不由有些埋怨,暗道:“这呆子,不会真和外面那些人喝得酩酊大醉了吧。”又一想:“今日是大喜之日,他心中欢喜,若真喝得醉了,我是不是该给他准备醒酒汤去?”转念一想:“典姥姥今日跟我说,这红盖头要等新郎来揭,自己万万不能动的,我若去准备醒酒汤,这红盖头挡着,终究有些不便......”一时心中思来想去,犹豫不决,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有些焦虑,轻轻唤了几声,贴身丫鬟木槿推门道:“小姐,可是叫我?”仲画辞幽幽道:“外面宾客可要散了?” 木槿道:“早就散了!”仲画辞道:“那,你家姑爷呢?”说罢,只觉脸如彤云,烧得更烈。木槿面色疑惑,往房中左顾右盼的一会儿,歪着头道:“姑爷还没回来吗?我一直以为姑爷已经在洞房了呢。” 仲画辞闻言一愣,掀了盖头,木槿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就见自家小姐道:“祖母不是让仲宣陪着他吗,仲宣人呢?” 木槿啊呀一声道:“小姐你先别急,我去问问。”一溜烟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姐,仲宣好像也不见了。”仲画辞顿时急了,道:“去,吩咐人找,把整个仲府翻过来也要把姑爷找到。” 木槿见小姐神色慌张,自己也慌了神,忙去通知人寻找。仲府众家丁将将送走客人,忽听得木槿传了小姐话,顿时又忙碌起来,整个仲府霎时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是人四下寻觅,便是茅房井口都看了,就是不见刘晗卿身影。 仲画辞神色幽冷,一个人坐在新房中,怔怔发愣,心中又是凄楚,又是委屈。实在想不通新婚之夜,刘晗卿为何会不辞而别。 仲府人找了大半夜,刘晗卿便似人间蒸发,连陪他的仲宣也不见了踪影。木槿收到这个消息,心中忐忑,战战兢兢走到仲画辞面前,小心翼翼道:“小姐,姑爷,姑爷没找到。我们里里外外都找了,也没见着身影。” 仲画辞幽幽一叹,良久方道:“不用找了,他既然想走,我又何必强求。”忽而起身,一脸愠色,怒道:“好你个觉色死和尚,敢逃婚,看我抓住你以后怎么治你。” 木槿见自家小姐忽而站起,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小,小姐,你这是要......”仲画辞看了她一眼,道:“没什么,我现在总算明白二姐说那话了:夫君嘛,总得管得严一些。” 四十、抖尽襟怀要折冲 一叶扁舟,沿着江水逆流而上,刘晗卿面色木讷,也不知在心中想些什么。双手撑杆,将那艘小船摇得斗拐蛇形。船头尚且坐了两人,二人时而盯着刘晗卿,时而望着身下小舟,神色间时而担忧,时而紧张。 过得稍许,那家丁装扮青年试探道:“姑爷,要不,这船,还是让我来撑?”刘晗卿神游天外,随意道:“不用。”那家丁看了眼旁边那小和尚,又道:“不是,姑爷你别误会,我是说,咱这船,他走得有些特立独行。” 刘晗卿点点头道:“嗯,可以......”忽然道:“仲宣你说什么?”仲宣道:“姑爷,我说咱们这船,他有点不太稳当。”刘晗卿不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撑船,哪里不稳当了?”说话间,小船之中几个晃悠。刘晗卿一时语塞。仲宣道:“姑爷,倒不是小的一定要逞能,我只是怕觉明小师傅受不了。” 他看向觉明,觉明这会儿双手死死抓住船沿,正襟危坐,不发一言,纹丝不动。刘晗卿噜噜嘴道:“这不挺好的吗?怎么受不了了。” 话音未落,就见觉明大嘴一张,吐得满船皆是。仲宣急忙让开,道:“可不,刚才还念经呢,这会儿只怕念经也没用了。” 刘晗卿丢了竹篙。仲宣如蒙大赦,连忙一把抢过,小船顿时平稳了。刘晗卿看着觉明,满眼神色怪异。觉明吐完,终于好受了一些。耳畔就听仲宣道:“姑爷,你这大婚之夜,突然跑出来,这小姐知道了,还不得大发雷霆。要我说,咱还是回去吧,我把你带回去,将功折罪得了。” 刘晗卿道:“你将功折罪了,那我呢?”仲宣想了想,道:“姑爷你没事,小姐那般在意你,疼你还来不及呢。你是不知,你和小姐的故事,如今都成了话本,街头茶馆说书的分成二十段,每天说一段,爱听的人都挤破了头。” 刘晗卿眼瞪如铜铃,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都没征得我同意。”仲宣道:“所以,姑爷,咱还是不要一意孤行的好,现在回去,还能落个全尸......啊,不对,是全身而退。” 刘晗卿撇了他一眼道:“你还想全身而退,我逃出来,你是帮凶,如何还能全身而退。”仲宣急了,道:“我怎么就成帮凶了?”刘晗卿道:“我且问你,老太君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仲宣想都没想,道:“自然是监视你啊。”刘晗卿道:“这不就对了,你本来是来监视我的,最后没有监视我,甚至我离开仲府的时候,是你给我说后院有一处矮墙,可以借着假山爬出去,为此你还在厨房顺走了一只鸡,我说的是也不是?” 仲宣翻着白眼细细一算,忧伤道:“姑爷,你可不能这样过河拆桥,鸡是你让拿的,你说你饿了,墙也是你逼着我带你去的,我若不带你去,你就挠我痒痒,这谁受得了。” 刘晗卿洋洋得意道:“这些事,谁能作证?老太君会信吗?我若一口咬定是你帮我的,你说,老太君是信你,还是信我?” 仲宣自认机灵,细细揣摩,好像的确是这般道理,叹道:“姑爷,我是不是上你的贼船了?”刘晗卿默默不语。一旁觉明吐了半晌,总算没甚可吐了,哀怨道:“师兄,你逃婚就逃呗,抓上我作甚?” 刘晗卿嘿嘿道:“自然是有事要问你。”说罢,由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拿在手中,在觉明眼前晃了晃,道:“我睡觉说梦话这件事,你和师父、师叔你们都知道,这见怪不怪,是谁传出去的,我暂且不论,但是,把我梦中说的话记录成册子,交给我娘子的,是你还是老和尚,今日不说清楚,先把你丢河里洗个澡。” 觉明神情闪烁,道:“师兄你可长点心吧,师弟我天资愚钝,哪干得出这种事来,定然是老和尚干的。”说罢,指着册子道:“你看,你看这字迹,活脱脱老和尚的字迹,可不是我的。” 刘晗卿嘿嘿笑道:“是吗?我以前干这种事的时候,做了坏事,然后模仿老和尚或者你的字迹,嫁祸给你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模仿老和尚的字迹,那也是信手拈来,可以假乱真,我怎不知是你模仿了老和尚的字迹,故意诓我的?” 觉明大急道:“师兄,你还不信我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这一年多什么时候骗过你?”,见刘晗卿神色有恙,凑近道:“师兄你聪明绝顶,老和尚自知瞒不住你,所以干脆用自己的字,这叫兵不厌诈,师兄你可不能冤枉我。” 刘晗卿盯着觉明,似乎想看穿他心思,良久才收了册子,道:“姑且信你一次。那你说说,老和尚是怎么把这个交给我家娘子的?”觉明想都不想道:“师父自然是让我......”急忙改口道:“师兄饶命,我是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这些,我若知道......师兄你是了解我的,我虽然也会送去给仲四小姐,但我必然会留一份,或者,怎么的都会看一遍。” 他说得真诚,刘晗卿一想,平日觉明行事,的确如此,便也作罢,翻开看了几句,怒而摔书道:“这就离谱,什么叫我做梦大喊‘辞辞宝宝,快到怀里来’,我会喊这样的话吗?”觉明点点头:“会的师兄,我亲耳听见。” 刘晗卿抬手就要打。仲宣听得正起劲,边摇船边道:“姑爷,还有些什么,念出来听听?” 刘晗卿嘿嘿一笑,道:“好呀,我念一句,回头你家小姐找到我们,我就多说一句你的坏话,大不了说你挟持我出逃。”仲宣急得面红耳赤,道:“我,挟持你?姑爷,怎么话反过来说也可以。” 刘晗卿不置可否,道:“废话少说,快划船,天黑前倒不镇江,咱们三就只能在船上喝西北风了。” 四十一、独立疏篱趣未穷 早春泛寒,江上更是格外清冷。三人挤在船中央,瑟瑟发抖。仲宣牙齿直打架,道:“姑爷,你说,咱们这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觉明道:“就算不是,那也应该是苦海无边,回不了岸。”刘晗卿脑中思绪迭起,丝毫没注意两人说些什么。想到那年,也是在江中船上,如今的娘子,那时候的仲四小姐,化了叫昼澜的名字,二人一路南下,一路相伴,耳鬓厮磨,仲宣说,市井话本都说他们是江中定情,想来也并未说错。 “若是有朝一日可以牵着她,也一定要带她去听听这茶馆话本,究竟把我们写成了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又回忆往昔经历,忍不住面露笑意,心中温馨无比。觉明抱着膝盖发抖,忍不住道:“都这般模样了,师兄亏你还笑得出来。”仲宣也道:“我原只当喝西北风姑爷是说着玩玩,没想到是真的。”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刘晗卿只当没听见。眼见着天色渐明,前方江汀烟渚,晨鸟倦飞,江岸白墙灰瓦,炊烟袅袅;远山如黛,山顶一缕晨光,刺破烟岚雾霭,洒得满江皆是,已然到了镇江地界。 刘晗卿眼望此景,胸中顿感舒心,几日心头萦绕阴霾似乎也淡了些,忍不住道:“泼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频满汀洲人未归。” 三人上了岸,一路旖旎前行,到了镇江府,寻觅菜馆,便欲大快朵颐一番。仲宣见多识广,选了家旁边有茶楼的馆子,美其名曰一边吃饭,还可以一边蹭着听说书,何乐而不为。 其余二人觉得有理。落座点了满满一桌佳肴。虽是照顾觉明,都点的是素菜,但三人在船上冻了一宿,早已饿极,只觉入口甘美,恍如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旁边茶馆响木一拍,果然有说书先生摆开阵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一段前人所著《大宋宣和遗事》。 三人隔墙听得真切,觉明道:“师兄,我觉得这智取生辰纲颇为蹊跷,漏洞百出,那杨制使既是个万夫不当的高手,若他不喝这酒,其余贼人又当如何?”刘晗卿道:“小说家言,经不起推敲,听个乐呵即可,哪里会去较真。” 正说间,忽听得隔壁有人道:“这等好玩的事,怎不早说?”另一人道:“我也是今早才听说的。听说那仲四小姐成亲,新郎官反倒跑了,你说,这仲四小姐该有多丑,才吓得那俗家弟子做了缩头乌龟!”另一人道:“缩头的定然是乌龟,至于是刘公子哪个头,便不得而知了。”旁边人接道:“有可能两个头皆是。”话音未落,几人心领神会,顿时发出猥琐淫荡的笑声。 一番笑罢,只听一人道:“不过我听说,那仲四小姐其实生得貌若天仙,乃是苏州有名的大美人,那刘什么的新婚之夜逃婚,只怕是自己不行的概率高一些。”另外几人连忙随声赞同:“就是就是,必然是那小子自己不行,怕露了馅儿,所以跑了......” 刘晗卿隔桌听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眼杀气凭添,拳头捏得“咯咯”响。觉明和仲宣歪着头看着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仲宣道:“姑爷,我说什么来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被反噬了吧。” 刘晗卿顿时泄气,假装喝茶,压低声音道:“这才几天,这消息就传开了,比我们走得还快。”觉明摆手道:“师兄你可别看我,我一直跟着你,有这心也没这胆,有这胆也没这机会。” 刘晗卿道:“你的意思是说,是老和尚干的?”觉明哪想到自己只不过解释了一句,竟引出师兄这番猜测,若让他继续猜下去,铁定做实了自己诬陷师父的罪过。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正要解释,就听刘晗卿道:“师弟你说得没错,像老和尚干得出来的。不过老和尚虽然卑鄙,倒还不至于传这样的谣言,这事回头得好好查查。” 仲宣道:“姑爷,你们知道接下来最大的传言会是什么吗?”二人望着他道:“什么?”仲宣道:“仲四小姐的夫君,那个逃婚出来的,吃饭不给钱,被菜馆扣押了。” 二人闻言一愣,就见旁边一张店小二的脸凑了过来,看着三人道:“你们三个,谁结账?”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半天,忽地转过脸去,望着天际。店小二目光所及,看着觉明道:“和尚,刚就你吃得最欢,给钱。” 觉明磨磨唧唧,良久才从身上掏了十来个铜板,一股脑给了店小二。店小二直吼不够,师兄弟二人又在仲宣身上一阵翻找,找了十来个铜板,勉强凑够一顿饭钱。被店小二劈头盖脸一阵乱骂,轰出菜馆。 三人走在街头,只觉处境凄凉。仲宣哭丧着脸道:“姑爷,我可是你绑出来的,你如今吃饭还掏我的钱,可还有良知?”觉明也道:“那钱,是师父让我采购灯油的钱,这下好了,全掏没了,只见过和尚化缘,没见过吃饭还要和尚掏钱的。” 二人一番数落,刘晗卿只当没听见。仲宣道:“姑爷,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三个,吃了这顿,是真没下顿了,可有法子晚上不挨饿?” 刘晗卿看看仲宣,又看看觉明。仲宣心领神会,也看向觉明。觉明心中一紧,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们想干什么?师兄我可是出家人,你们可不能欺负出家人。” 话虽如此,当天傍晚,三人在城外山神庙稍歇,吃着觉明化来的斋饭,还是忍不住由衷感慨道:“人生在世,身份果然很重要,便说这吃的,觉明去叫做化缘,人家施主给的时候,自然客客气气,若是遇到佛家信徒,更是虔诚无比;换做你我二人,便成了要饭,性质变了,态度自然也变了,结局可想而知。” 仲宣摸摸依旧生疼的颧骨,边啃着馒头道:“姑爷,要不你还是放我回去吧,这等苦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了,你只要放我回去,你就算说我劫持你我都认。” 四十二、或倚书楼头如蓬 刘晗卿若有所思,暗想这般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他虽是被逼迫逃婚出来,但如今行走江湖,总得吃喝拉撒,何况如今还带了两人。觉明能吃自不必说,那仲宣看似老实淳厚,实则也是个能吃的主,这般下去,自己当真要被他二人拖累死。 二人见刘晗卿沉吟不语,觉明道:“师兄你看开些,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化斋贡着你二人。”仲宣鄙夷道:“那也不成,总不能,顿顿清水配馒头吧,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姑爷。” 刘晗卿毕竟是行走过江湖的人,当年出门游历,各地情况多少了解一二,掰着指头算了算,若有所思道:“我倒有一去处,不仅有吃有喝,还能弄些银子做路上盘缠。” 二人听他这般说,尽皆来了兴趣,不由分说道:“快说快说,什么好地方?”刘晗卿指了指外面,一本正经道:“过了镇江,一路往北便是扬州,再往上到樊良湖,这湖边别的没有,却有一条大虫......” 二人闻言一惊,齐声道:“大虫不是住在山上么?怎么湖边也有。”刘晗卿没好气道:“说是大虫,实则是个人,因为他为人凶悍,专好逞强斗狠,平日里大家怕他,便都叫他大虫,我前些年游历的时候,在樊良湖听过此人事迹,说他聚集了二三十闲汉泼皮,四处要债,收保护费,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觉明、仲宣二人点点头,道:“明白了,千万莫从樊良湖旁边走。”刘晗卿直翻白眼,觉明道:“反正我们身无分文,找我们收保护费也没用。不过师兄,这和我们有没有盘缠有什么关系?” 刘晗卿嘿嘿一笑道:“自然有关系,这伙强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所得多是不义之财,咱们取来用,也算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 二人瞪眼看着刘晗卿,仲宣道:“姑爷,你的意思是,咱们去打劫强人?” 刘晗卿道:“对啊,有什么问题?”仲宣摇头道:“没问题没问题,姑爷你开心就好,关键是,姑爷你刚才说,那伙强人有多少人?”刘晗卿若有所思:“二三十人罢。”仲宣道:“为首的那人,就是那个大虫,你怎么形容他来着!武艺不俗,力大无穷?”刘晗卿知他担心实力悬殊,只是点头不答,俄而道:“既然出来一趟,总得做点什么,明日便带你们二人去打家劫舍!” 觉明闻言大惊失色,腾地起身,看着刘晗卿道:“师兄,咱可是正经的出家人,打家还则罢了,这,这个,劫色......师兄,冷静一点点啊。” 刘晗卿气得火冒三丈,起身追着觉明就打,边打边道:“就你还出家人,还正经,脑子里面一天到晚都想的是些什么?我说的是打家劫舍,不是打家劫色。再说,咱这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打击强人,为民除害。” 仲宣也道:“姑爷说的再理,就这小和尚不正经,只不过,姑爷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三十人,咱们三人,真要打起来,谁劫谁还说不定呢。” 刘晗卿道:“你有银子吗?”仲宣摇摇头,刘晗卿如释重负道:“那不就结了,反正咱没银子,他抓住咱们也不怕,大不了挨顿打。”仲宣汗颜道:“姑爷你可真看得开,大不了挨顿打,打劫土匪,这打挨得可不会轻。” 三人嘀嘀咕咕到深夜,从开始的满腹疑窦,各怀心思,聊到后来的神情亢奋,斗志昂扬,刘晗卿给二人轮番打气,更是宣称那伙强人看似人多,实则外强中干,不足为虑,灭了他们,为民除害,顺便取些银子来做盘缠,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眼见着夜色已深,一旁觉明鼾声迭起,仲宣也打着哈欠道:“姑爷,就按你的计划办,我熬不住了,先睡了。” 刘晗卿看着左右二人睡得如死猪一般,托腮寻思道:“计划倒是周全了,接下来,就该想想怎么熬到樊良湖了......” 转眼到了次日清晨,三人洗漱整理已毕,一路往北,蹭了小舟过江,晚上到了扬州,感慨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无暇细赏,歇了一晚,第三日加紧了脚步,终于在傍晚赶到樊良湖畔。 三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饥又渴,苦于囊中羞涩,又只能指使觉明去化了点斋饭,三人狼吞虎咽吃完,心头皆想:“这般苦日子实在是过够了,管他什么土匪大虫,今日便是拼了老命,也得弄些酒肉过来打打牙祭。”忙挤在一起问刘晗卿计划。 刘晗卿折了根柳条,在地上横七竖八画了些图案,道:“这便是那伙贼人居住之地,我都有打听清楚,门口有两个守卫,往里三进院落,今日是这帮贼人开会之日,足足有二十三人之多,便是那大虫也在内,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仲宣、觉明二人虽然心头也有担忧,但想到这几日食不果腹,难免心有戚戚,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困潦倒出歹人,正是如此。 刘晗卿见二人神色坚定,心中甚慰,简略分析了一番对方各处通道,指着仲宣道:“你一会儿先去门口打探,若是见着那大虫出来,先帮我擒住他。” 仲宣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道:“姑爷,你说什么,我?”刘晗卿不耐烦道:“怎么,你不愿意啊?”仲宣满头大汗道:“姑爷,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也说了,那大虫武艺高强,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这身板,只怕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刘晗卿道:“也罢,是有些为难你了。”仲宣心中汗颜,暗道:“姑爷你这哪是为难过,简直是要我去送命。”就见刘晗卿又看着觉明,觉明道:“师兄你是了解我的,我武功不高,身手不行,再说,我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去人家门口化斋还行,扣门叫阵,是不是有些犯了嗔戒?” 刘晗卿道:“怕什么,为民除害,便是度化世人,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般事情,本就该你站出来。” 三人又轮番安排完毕。刘晗卿道:“成败在此一举,要么今晚吃肉喝酒,要么今晚挨顿毒打,全看此时。” 四十三、昼役人功夜鬼功 何三刀原名何虎,本是小番子闲汉出生,自小爱争强斗狠,二十岁时,在城西铁钟观打杂,遇到一游方道人,见他颇有根骨,便传了他一套刀法。何虎做其他事马马虎虎,学武却甚是刻苦,加上他本有搏虎之力,那套刀法大开大阖,甚合他身段,数年打磨,刀法大成,一路与人比试,未尝败绩。因他无人比试,往往只需三刀,对方便已败下阵来,两淮一带便换了他一个混号“何三刀”,至于原名何虎,早已无人知晓。 何三刀靠着一路刀法,在两淮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便有市井泼皮慕名前来投奔,何三刀不甘做个刀客,他本是闲汉泼皮出生,干脆收拢了二三十号人,将整个樊良湖周边尽数归纳成自己地盘,隔三岔五收取保护费,经营着十余家赌场,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做起来土皇帝。他武艺高强,寻常地痞哪里是他对手,便是当地官府也惧他三分。樊良湖周围士农工商皆知,若到樊良湖,有事需得先拜山门,山门一拜百事消,山门不拜麻烦来。这山门反倒比官府有用得多。 今日是何三刀召集手下大小头目帮众,开会分供奉的日子,一众闲汉泼皮跟着何三刀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久了,知道这般日子,也不会有人敢前来惹事,这湖边的破旧山庄,被称作聚义厅的场所,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便是门口站岗放哨的小喽啰,也是哈欠连天,两颗头你来我往,点得不亦乐乎。 当值的泼皮喽啰换做平秃子,因前些日替何三刀献了一张虎皮有功,被何三刀封了个坐次,排在了帮中三十一好汉的三十一位。平秃子心中得意至极,今日是众位哥哥开会的日子,他作为聚义的“好汉”之一,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提了把泼风刀,大摇大摆走到门口,左右看了一眼,猛咳嗽两声,惊得两个喽啰顿时笔直了身子,平秃子甚是满意,提着嗓子道:“今儿是哥哥们聚义的日子,需得以身作则,加强防范,咱大哥武功天下无敌,咱们这些弟兄也得替大哥争个面子,要有气质,要区别于那些个泼皮无赖,站如虎,坐如狗,讲究的就是一个霸气。” 两名喽啰连连称是,平秃子过足了瘾,点了点头,正要回头往回走,忽然瞥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小和尚。 那和尚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双手合十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平秃子心中暗想:“哪儿来的野和尚,这般大胆,化斋都化到这里来了。”扯着嗓子喊道:“那和尚,咱这里不化斋,快走快走。” 那和尚也不走,唱了个诺,低声腼腆道:“施主,贫僧不是来化缘的,贫僧……”忍不住掩嘴咳嗽两声。 平秃子见他扭捏得像个小媳妇,心中暗骂,突听得那个和尚大喝一声,道:“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心下暗想:“师兄教的这些话,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平秃子看得都愣住了,素来只有他们抢别人的分,何时轮到别人来抢他们了?再说,这种灌口,那是山贼才用的,敬的是水泊梁山那一套,他们这种居于闹市之人,奉的是单雄信,秦叔宝为祖师,素来瞧不起山贼行径,所谓闹市为雄,绿林为盗,占山为贼,彼此瞧不起对方久矣。平秃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吐唾沫道:“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就是这一带的天,打劫打到我们这里来了,我看和尚你是脱裤子打老虎——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那和尚自然是觉明,就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平秃子道:“你这施主,少废话,你姓什么?”平秃子唾道:“你问老子?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平。”觉明道:“平什么?”平秃子愣了半晌,喝道:“老子姓什么自然是老子的老子决定的,哪还能凭什么。老子问你,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觉明道:“自然是真的!”平秃子道:“他妈的,总算让我也逮到了,凭什么?”觉明想了想,走上前去,低了头,将头顶递给平秃子道:“你看,贫僧这戒疤是货真价实的。”平秃子伸手一摸,疑道:“他妈的果然是个真和尚,喂,这戒疤烫的时候,痛是不痛。”觉明挠头道:“当时还是挺痛的,后来就不痛了。”平秃子一只手按住右边鼻孔,稍一用力,擤了一拖鼻涕出来,又换了左边如法炮制,然后问道:“这戒疤烫了是何道理?是不是就跟太监进宫要被割了鸟是一样的。”觉明惊愕道:“施主,可不能这样误会,这之间差距可大了去了,便说我那师兄,便是没有剃度出家,前日里还喜结连理,头发长起来以后,与普通人并无两样。” 平秃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有花和尚这一说法。妈的,前日里就听说有个和尚,跟一个豪门小姐成了亲,结婚逃婚了,都说是那和尚不行,老子也信了,现在看来,以老子高见,只怕另有隐情。”觉明拍手道:“正是正是,那和尚就是我家师兄,不瞒施主说,我师兄行应该还是行的,只不过,他逃婚这事……”说罢凑到平秃子耳边,悄声低语。 旁边树林之中,刘晗卿、仲宣看着远处院中二人方才还是剑拔弩张,这会已经有说有笑,仿佛多年老友重逢一般,仲宣疑惑道:“姑爷,他们在说啥?”刘晗卿心中也纳闷,道:“让他前去叫门挑衅,怎么好像还聊上了?” 二人云里雾里,不知道觉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见二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刘晗卿发觉不对劲,道:“仲宣你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对,先把那几个人收拾了。” 仲宣头摇得恍如拨浪鼓一般,退后一步道:“姑爷你可拉倒吧,我还没成亲呢。这样下去,万一被砍死了,岂不是白来人间一趟。”刘晗卿回头盯着仲宣道:“我记得,昨天有人谣传我不行的时候,就你笑得最欢脱吧……”仲宣神色一愣,见眼前杀气平添,心中咯噔一下,吞了吞口水道:“姑爷你看好了,我仲宣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旁边找了根木桩提在手上,双腿打颤,缓缓往觉明那走去。 四十四、阳开阴阂几时终 刘晗卿看得真切,只见仲宣走到二人跟前,三人似乎又聊了什么,一会儿哈哈哈大笑起来。刘晗卿不由蹙眉,忽见觉明一步跳出来,啊呀呀喊道:“好了,咱们先礼后兵,如今话也聊完了,门户也报了,该是决一胜负的时候了。” 平秃子也一脸肃穆,将手中泼风刀如杂耍般舞了一套,如临大敌道:“和尚你莫要嚣张,小爷我并非浪得虚名。”话音未落,旁边仲宣一木桩敲过去,平秃子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犹自保持着持刀对敌的姿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旁边两名守卫看得呆了,还没反应过来,觉明一拳一个,尽数干倒。正在此时,由屋中走出一名壮汉,将此景尽数收在眼底,大喝一声:“什么人,敢在此行凶?”觉明未等他反应,欺身迎上,一拳打在那人鼻梁上,那人微微一愣,觉明第二拳已至,那人顿时瘫软如烂泥。 但就这一闹,屋中众人已然察觉异样,一个个提刀带棍,鱼贯而出,觉明躲在门侧,一拳一个,连轰晕三个,第四个早有防备,歪头躲过觉明一拳,冷哼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想打……”“我”字尚未出口,不提防侧边仲宣一木桩由下而上抡来,刚刚击在两腿之间,那人脸色顿时绛紫如猪肝,哼也没哼一声,也学平秃子,直挺挺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屋内见门口有人偷袭,纷纷大喝,从侧窗翻了出来,手中刀枪棍棒尽数往二人身上招呼。仲宣吓得丢了木桩就跑。觉明有武艺傍身,尚且能阻挡一二,一套罗汉拳打完,身边又倒下两个,但他也没招了,对着外面大喊:“师兄,没招了没招了,怎生是好?” 见刘晗卿不回话,又见仲宣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只得将罗汉拳又打了一遍。但他得晦空禅师真传,根基扎实,双拳到处,虎虎生风,那些泼皮阻挡不住,又被打翻两人。觉明一套拳打完,见师兄还没动静,只得将罗汉拳再打一遍。 众人见他来来回回就那几招,偏偏每次都能放倒一两个,其余人虽没被放倒,也难免身上挨他一两拳,疼得要命,只是这般下去,皮肉之痛是小,这番侮辱却甚是要命,也不管什么战术、道义,一窝蜂冲了上去。 这般一来,觉明也抵挡不住了,收拳就跑,要看就要被追上,反身又是一招“罗汉伏虎”,追在最前面的一人脚下站不住,被他一拳震飞老远,一声惨叫摔入旁边池子中,众人皆是一愣,哇哇乱叫杀了上去,觉明边跑边喊,偶尔回头一拳,又干倒一人,这番被众人围着在院子前转了一圈,反被他干倒七八人,众人心中发了狠,四下围攻,觉明心中叫苦。忽听得一人喝道:“给我围起来,让老子来会会他。”众人闻言,将觉明围成一个圈,就见一人提了根铁棍上前,嘿嘿冷笑道:“臭和尚,敢跑到老子这里来闹事,也不打听打听,今日便让你知道我小旋风董义的厉害。”抡棍便打。 觉明闪身躲过。董义棍子一舞,反撩上来,觉明见他招式不快,伸手抓住棍子,董义嘿嘿冷笑,要的就是对手这般,大喝一声:“蛟龙出海,开,开,开,开……”连开了数声,那棍子被觉明抓在手中纹丝不动,董义使出了吃奶的劲,直涨得面红耳赤。旁边众泼皮大喝:“和尚你完了,我二哥发功了,看着脖子就知道。” 董义有苦叫不出,觉明不管那些,一招“罗汉抱松”,将董义抓了过来,突听得有人道:“抡起来。”觉明听得是师兄的声音,心领神会,将董义当作棍子,抡得呼呼作响。 众人哪见过拿人当兵器的,纷纷叫嚣:“放了我二哥。”“奶奶的你知道你手里抡的是谁吗?那是我二哥,大名鼎鼎的小旋风董义。”觉明此时慌不择路,哪管你小旋风黑旋风的,将小旋风抡得人如其名,众人见状纷纷避让。忽见一人由众人头顶飞过,一把抢过董义,扔在一旁,手中一把泼风刀银光乍泄,一脚将觉明踢出一丈开外。口中冷冷道:“天生的大金刚神力?好得很,这是来我这挑事了。” 觉明受他一脚,并无异样,那董义却已然如死狗一般,死活不知。 来人神色阴鸷,冷哼道:“说,谁让你来的。”见觉明不答,一弹刀锋道:“好得很,那就永远别说了。”刷地一刀往觉明头上削去。觉明正要躲闪,忽见那刀在前方二尺被人双指夹住,喜道:“师兄。”使刀人沉喝一声,刀锋倏转,左撩右抹,招式大开大合,极为霸道,刘晗卿身轻如燕,出手如电,指尖在刀身上弹、捏、拿、抓,将使刀人招式一一化解。使刀人见两招未能伤到刘晗卿,忽而大喝一声,连劈三刀,刀锋似鸢飞戾天,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刀气漫天飞舞,将刘晗卿罩在其中。 觉明此时退出圈来,护着背后仲宣,二人乍见场中情况,都忍不住为刘晗卿担忧起来。 刘晗卿身在局中,对来人招式不避反迎,使刀人见他欺身而入,冷哼一声:“找死。”刀气弥漫,压得周围众人喘不过气来。 刘晗卿沉喝一声,忽而连拍三掌,那人刀锋顿时停滞,再难往前进去半分,忽听得“铮”的一声脆响,那把泼风刀应声裂成数块,使刀那人一惊,未及后退,刘晗卿掌风早到,一掌拍在那人肩上,那人沉哼一声,向后便倒,刘晗卿趁势迎上,扣住那人命门道:“何三刀,别来无恙。” 何三刀神情惊愕,盯着刘晗卿只看了一眼,便道:“原来是你,一年不见,你武功竟精进得这般快。”刘晗卿微微一笑,道:“这些年鱼肉乡里,可还过得快活?”何三刀恨恨道:“快活,快活的不得了。”刘晗卿道:“那年我便说过了,若再让我见你欺行霸市,作威作福,我便废了你的武功,可还记得?”何三刀道:“自然记得,没齿难忘。”刘晗卿道:“这些时日我打听过了,你如今变本加厉,更胜从前,今日落入我手,有何话说!”何三刀哼声道:“你虽厉害,我却不怕,我如已拜在鬼首大人旗下,受他节制……”后话未出口,忽听得一声沉哼,何三刀神色狰狞,豆大的汗珠顿时沁满额头。刘晗卿冷然道:“我已将一股内力注入你手少阴肺经,你用刀的手一只已废,我给你个机会,今日便给你那鬼市的主子带信,就说去年的账,我们该算算了,我就在这等他,让他务必赏光。” 四十五、四恩在念契流通 夜空如洗,一抹身形如魅,飞扑向何三刀的聚义厅处。 那身影轻功极佳,在树梢房顶蜻蜓点水,一沾即走,几个起落,便已到了聚义厅房顶。身形如陀螺一转,潇洒拢袍,双脚稳稳在房顶檐角站定,盯着脚下聚义厅灯火忽明忽暗,忍不住冷冷一笑。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果然是个鬼,来都来了,这般鬼鬼祟祟。”来人脸色不由得一沉,转过头去,就看见刘晗卿不知何时已然站在身后,手中折了根竹枝,若无其事地把玩着。 那人脸上带了个鬼脸面具,冷冷道:“便是你废了何三刀?”刘晗卿道:“怎么,是何三刀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也想试试?”鬼脸人道:“你很自信?”刘晗卿道:“我既然叫你来,便有办法留住你,哪来那许多废话。”说罢,一竹枝抽了过去。鬼脸人冷哼一声,闪身躲开,刘晗卿一枝竹枝舞得风声迭起,竹枝柔软,直往鬼脸人身上招呼。鬼脸人身法高强,左右闪躲,将刘晗卿招式尽数化解。刘晗卿以竹枝作剑,忽而刺击撩抹,但见剑招霍霍,招招不离鬼脸人周身大穴。鬼脸人道:“雕虫小技!”双腿连环鸳鸯踢,迎接刘晗卿便上。刘晗卿剑招将老,鬼脸人招式刚到,转眼间竹枝招式被破,被鬼脸人一招不慎,踢到手腕,忍不住被逼得退了两步。鬼脸人嘿嘿冷笑,不屑道:“刘晗卿,鬼首大人太看得起你了。” 刘晗卿神色如常,手指拂竹枝。但见霎时间竹枝上气息弥漫,身影倏闪,已然到了鬼脸人面前。 鬼脸人展身而起,退守一旁,刘晗卿竹枝半路改刺为斩,身形如旋风转动。鬼脸人连躲两式,探爪抓来。眼见招式离刘晗卿不过一寸,沉喝一声:“着。” 但他攻势虽快,刘晗卿速度却更快,手中竹枝刷刷刷回撩,形如鞭子,一鞭子抽在鬼脸人五指爆张的利爪上。 鬼脸人吃痛,急忙缩手,另一只手空中画了个弧形,守住门户,刘晗卿竹枝借势打来,但听“啪”的一声脆响,鬼脸人另一只手急忙缩回,但刘晗卿竹枝已到,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双手忍痛出手,欲夺刘晗卿手中竹枝,抢占主动。刘晗卿早有预料,招式化繁为简,专门往他手上招呼,但听得“啪啪”数声,饶是鬼脸人坚韧耐磨,也忍不住这般折磨,痛得嗷嗷直叫,急退数步看时,只见双臂衣袖碎裂,手心手背手腕手臂上,横七竖八尽是被竹枝抽的血痕,虽是伤势不重,但这般破皮削肉,最是疼得刺骨。鬼脸人又恨又疼,盯着刘晗卿攻也不是,逃也不是。 刘晗卿脸上带笑,道:“好好在你鬼市做鬼不好,偏偏要跑到世间来作恶,你说你该不该打。” 鬼脸人恨恨道:“既知我是鬼市而来,便知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刘晗卿微微笑道:“我是出家人,驱邪捉鬼分内之事,去年你们有一个鬼跑到阳间闹事,便被我捉了,你说我惹不惹得起你们。” 鬼脸人闻言后退一步,脸上似有惊愕道:“拘魂鬼是被你废的?” 去年,鬼市拘魂鬼独闯寒山寺普明塔,结果被困塔中,废了武功,至今下落不明,此事鬼市人尽皆知。刘晗卿道:“鬼市素来不惹江湖是非,如今不仅派拘魂鬼刺杀在下,更在世间培植势力,如何三刀这般不下三十余处,难不成,无相师在鬼市耐不住寂寞了?想将鬼雷音寺搬到地上来?” 鬼脸人道:“无相师大人的想法,岂是你能猜的?”刘晗卿道:“哪用得着猜。我先抓了你,再把鬼首抓了,不信不能从他嘴里撬出无相师的计划。”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个声音道:“我若真出手,你确定真的能伤得了我吗?” 刘晗卿寻声望去,就见一人黑衣黑袍,由墨色苍穹中忽然闪身出现,落在檐角先前鬼脸人落的位置,晚风一吹,衣袂翻涌如云。 鬼脸人一见来人,慌忙单膝跪地道:“属下煞鬼,拜见鬼首大人。” 鬼首披了斗篷,看不清面上神色,声音沙哑道:“你退下吧,大乘佛教洗髓弟子,非你能敌。”煞鬼如蒙大赦,转身欲走,忽听刘晗卿道:“说走就走,我可没同意。”说话间,就煞鬼身后人影一闪,觉明不知何时出现,挡住了煞鬼去路。 鬼首冷笑道:“去年听说拘魂鬼折在寒山寺,可惜我在闭关,不曾前往,今日正好拿你二人祭掌。”刘晗卿喝道:“慢着。”鬼首闻言道:“小子,现在求饶晚了,鬼首掌下,从来不留活口。”刘晗卿道:“你留不留活口,与我何干?我只问你,鬼市素来不涉世间江湖,拘魂鬼受人钱财,杀人取命,坏了规矩,你既是鬼首,如何不知?而今不管教约束也就罢了,还跟着作恶,只怕江湖武林,不容鬼市为时不远。” 鬼首冷冷道:“我听说,拘魂鬼前去寒山寺取你性命,乃是有人出了一千两白银,你普普通通,却值这么多银子,真叫我好奇。” 刘晗卿听闻此语,惊得一呆,瞪大眼睛道:“鬼首兄此言当真?”鬼首道:“拘魂鬼落入你手,自然早跟你说了,何必故作不知。”刘晗卿急忙抬手辩道:“鬼首兄莫要误会,那拘魂鬼虽被我擒了,乃是因为他威胁我娘子,并非是杀我,我要知道我值一千两,说什么也要和拘魂鬼合作。”鬼首哼道:“无妨,现在我来取,依旧不晚。” “晚”字出口,身形如魅,闪到刘晗卿身后,一掌拍向其后背。刘晗卿运起水月步,脚下变幻莫测,围着鬼首只守不攻。鬼首三掌落空,掌风忽而变缓,专等刘晗卿水月步空隙之际喂招。刘晗卿不急不慢,专等鬼首攻来,手中竹枝刺击撩抹,迎着鬼首招式迎上。鬼首自负武功,攻了数招,看出刘晗卿不过凭借水月步躲避自己招式,冷哼道:“水月步,今日便破了你。”双掌灌风,携风聚威,妄图将刘晗卿罩在掌下。 四十六、黄云踏破紫云崩 刘晗卿沉喝一声,手中竹枝忽而如青蛇狂舞,贴着鬼首,直刺其胸前天突、膻中、神阙三处大穴。鬼首一掌护住胸前,将刘晗卿攻势一一化解,另一掌趁机批亢捣虚,拍向刘晗卿胸前。 刘晗卿连忙躲闪,旁边煞鬼见刘晗卿和鬼首缠斗在一起,转身便走,不提防觉明挡道,煞鬼怒道:“秃驴,滚远点。”觉明摇摇头。煞鬼适才被刘晗卿用竹枝一阵鞭挞,心中满腔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喝道:“秃驴找死。”一掌拍向觉明,正中觉明腹部。心中窃喜,这一掌下去,小秃驴安有人在。但觉明大金刚神力威猛霸道,虽是守强攻弱的内功,但煞鬼这一掌于他而言,便如挠痒一般,硬接一掌,安然无恙,顺势使出罗汉拳,一拳砸在煞鬼手臂上。煞鬼哪里见过这般同归于尽的打法,想收已然来不及,觉明那双拳有着千斤力气,便闻“咔嚓”一声,煞鬼双臂齐齐折断。 煞鬼神色一愣,只觉双臂一麻,惨叫一声,晕死过去。觉明哎呀一声,高喊道:“师兄,他被我砸晕了,可怎么办……” 刘晗卿此时专心对敌,哪里有时间应答,竹枝如青蛇漫舞,诸般变化神鬼莫测。鬼首嘿嘿冷笑:“拈花指,折枝意,倒也不错,拘魂鬼折在你手里不冤。”忽见刘晗卿招式疾如骤雨,一招快似一招。鬼首有心挫他锐气,迎刃而上,未料刘晗卿专等他攻来,收招诱敌,鬼首攻到近处,刘晗卿竹枝连攻三招,鬼首伸手抓住竹枝,一股内力沿着竹枝直攻刘晗卿。刘晗卿弃了竹枝,指如拈花,一指弹在鬼首手腕,鬼首只觉一只手臂酸麻无比,霎时间手少阴心经如遭堵塞,暗叫不好,这小子故意诱我攻他,实则早算到这里。但他自恃武功卓绝,方才不过大意之下,被对手攻了个措手不及,心中依旧有恃无恐,喝道:“拈花指,果然厉害。”单手运功,平生绝技尽数使出。 刘晗卿一招伤了鬼首右手,顺手夺回竹枝,举在眼前,左手拭枝道:“给你看个更厉害的。”竹枝被他二指拭过,上面隐有蓝光萦绕,忽地以竹枝做杖,一杖攻向鬼首面门。 鬼首毕竟是成名人物,这等招式并不放在眼里,躲过一招,迎着势头攻来。刘晗卿故技重施,竹枝连刺带扫,招招不离鬼首面门。 若是平时,这等招数,鬼首自然轻松化解,反攻刘晗卿,但他此时一只手受伤,半点知觉也无,单手对敌,虽是绝招尽出,但刘晗卿那招式简单,却又不得不防,一时间终归只有招架之功。 他少有这般憋屈的时候,心中怒火中烧,瞅见刘晗卿一招用老,单手运起功力,携了开山碎石之威,便要将刘晗卿一招制敌。 手道中途,刘晗卿忽然闪到一旁,手中竹枝连抽三下,鬼首左手袖袍尽碎,手臂上顿时横七竖八,多了数条血痕,深入骨髓。 鬼首先是一愣,但他毕竟比煞鬼高出一截,变掌为爪,爪向刘晗卿,刘晗卿左闪右躲,手中竹枝连劈带砍,如此又过了十余招,二人方才分开,只见刘晗卿肃然凝视,鬼首退到一旁,全身上下,衣袍碎得如风中烂絮,胸前后背,大腿手臂尽数露了出来,全身上下,血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恍若蛛网一般。觉明在旁边看得嘻嘻直笑:“师兄,原来你还是个裁缝,这身衣裤裁的,夏日必然凉快得紧。”刘晗卿目注鬼首道:“这身花绣,鬼首大人可还满意?” 鬼首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我。”刘晗卿哼声道:“我原本只是个佛门弟子,你鬼市行事,与我何干,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纵容手下去仲家捣乱,我刘晗卿的娘子,岂是你们能欺负的。”他说完,收了竹枝,道:“回去告诉无相师,他是成名人物,犯不着与我这小卒怄气,鬼市若收手,不再找仲家麻烦,我自会放回拘魂鬼。” 鬼首此时遭受与煞鬼一般钻心之痛,冷哼道:“无相师大人的安排,非你我能左右,至于今日之耻,来日我必然找回。”刘晗卿冷冷道:“找我可以,找仲家不行。也好也好,既然如此,我便去鬼市找无相师要个说法,至于那个陆思弦,找完无相师,我自去找他算账。” 鬼首森然不语,知道今日自己吃了亏,败局已定,讨不了便宜,转身便走。忽听得刘晗卿喊了一声,怒道:“你待如何?” 刘晗卿微微一笑,指了指地上恍若一滩烂泥的煞鬼道:“好歹也是跟了你的手下,不考虑把他也带走?”鬼首冷哼一声,携了煞鬼,展身便走,身形明显僵硬了不少,几个起落,消失在暗夜之中。 火堆旁,仲宣看着刘晗卿、觉明二人,神色怪异,若有所思。 刘晗卿一屁股坐下,叹道:“真是累死了,这鬼首武功着实厉害,若非我用计诱敌深入,只怕今日难以取胜。”觉明道:“师兄,师父说,鬼市高手众多,那鬼首虽厉害,却不是最厉害的几个,回头要是遇到厉害的那几个,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刘晗卿道:“无妨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报老和尚名字,说不定能留个全尸。”觉明听得此话,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旁仲宣脸上疑心重重。刘晗卿看了一眼,拍了一下他的头道:“斜着眼打什么歪主意?” 仲宣瞥着眼道:“姑爷,我怎么觉得,你这逃婚像是故意的?”刘晗卿正色道:“可不敢乱说,要让我娘子误会,可不得了。”仲宣撇嘴道:“就你这跑出来,只怕小姐已经在来寻你的路上了。”刘晗卿“啊”了一声,看着仲宣,神色疑惑道:“你不会通风报信吧?” 仲宣“蹭”地一下跳起,气急败坏道:“姑爷,说话可凭良心,我都被你绑架了,如何还能通风报信?”见刘晗卿默然不语,蹲下身道:“姑爷,话说回来,我总觉得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刘晗卿噗嗤笑道:“何以见得?”仲宣吸了下鼻子道:“你看啊,咱们偷跑出来,没吃没喝,你就说来这里打家劫舍,劫了个地痞小帮会,刚好还是鬼市在外面的产业,你说惹了人家,咱们拿了银子就跑,溜之大吉。你倒好,让人家带话,叫人家老大来,瞧瞧今天那孙子,被你用竹枝抽的......啧啧啧,那叫一个惨。这仇算是结下了。” 刘晗卿嘿嘿一笑,道:“这仇,他们让拘魂鬼来找画辞的时候,便已经结下了。”他怔怔说完,忽而神色肃然道:“此事我本没准备追究,但谁叫我刚逃婚出来,心情差到了极点,总得找人出出气,那就刚好把这件事给办了吧。” 四十七、能将映地复飞空 当晚,三人吃饱喝足,一夜无话,次日收拾妥当,又往西北走。他三人此次在何三刀处一阵搜刮,攒足了路费,又趁夜色,将其余钱财尽数散给了贫民,这才心满意足散了。 这日将近午时,三人到了凤阳,只见街上商铺罗列,百肆杂陈,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三人如今“富裕”了,自然吃得也好,选了间火爆菜馆,点了荤素两搭,吃得不亦乐乎。 正吃得高兴,仲宣道:“姑爷,我刚找人打听了,这一路往西北,四十余里没有城镇,再往上走,需到亳州,方有补给,我寻思着这般下去,只怕明后两日,咱们都得住在破庙道观里了,不如去买点酒食带着,也好解路途饥渴。” 刘晗卿赞道:“你倒想得周到,也好也好,需多购一些,不然,觉明一个人都吃完了。”觉明嘿嘿直笑。仲宣领命,拍着屁股开心去了,刘晗卿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忽道:“糟糕,上当了,这小子要去通风报信。” 仲家此时商铺全面铺开,凤阳一带,也有商铺,若真让仲宣通风报信,只怕自己行踪定会让仲画辞知晓。连忙舍了觉明,追了出去,哪还有仲宣的影子。 刘晗卿暗自叫苦,又往前追了两个街区,只见仲宣站在一处烧饼铺子前,正将一摞烧饼装进袋子,心中暗想:“莫非我冤枉这小子了,他出来还真是买吃的?” 觉明见师兄去了半晌,生怕二人丢了自己跑了,追出去一看,只见刘晗卿和仲宣提了两个布袋,有说有笑来了,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三人见饭也吃了,刘晗卿心有戚戚,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三人迈开步伐,一路旖旎前行,果然如仲宣所说,一路荒无人烟,竟是些深山老林,兽径鸟道,只得寻了处破寺庙过夜,仲宣直夸自己有先见之明,若无他料事在先,如今三人只怕又得在这深山之中挨饿受冻。 刘晗卿、觉明吃人嘴短,连连称是。次日一早赶路,走了十余里,才见一处小集市,一路打听洛阳方向,得知前方有山,聚了一伙强人,打家劫舍,只怕通行不易。仲宣摩拳擦掌道:“姑爷,有强人耶,咱们是不是要发了?” 刘晗卿如看傻子,道:“怎么就发了?”仲宣嬉笑道:“但遇强人,劫他娘的,姑爷这不是你说的吗?”刘晗卿头大如斗,道:“你没听老猎户说吗?那伙强人有两三百人,是你说劫就能劫的。”仲宣道:“劫何三刀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般说的。”刘晗卿道:“此一时彼一时,反正,这伙强人我惹不起,要劫你去劫去,我何觉明绕道走。” 仲宣闹了个没趣,一只手搭在觉明肩上,笑道:“觉明师傅,你意下如何?”觉明道:“我自然听师兄的。”仲宣道:“好吧好吧,反正姑爷到哪儿我到哪儿,你们不去,我可没那么本事去。” 三人说说笑笑,转眼到了山脚下。只见前方古木苍苍,虽是中午,林中犹自雾气森森,树下一所茅店,望杆斜插,绣了“亳州老窖”四字。 刘晗卿指着前方茅店道:“那老猎户说了,见到一间茅店,往左可避开山贼,往右则必从山前路过,我们且去吃饱喝足,然后往左走。” 觉明、仲宣点头称是,三人入了店中。那店里此时只有一个店小二,靠在店前柱子上打盹。被仲宣拍桌子惊醒,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小跑过来道:“三位,吃些什么?” 刘晗卿道:“上好的羊肉切一些,再上些上好的酒,我这师弟是出家人,吃不得荤,给他炒点素菜。”小二应声便去,不一会儿将酒菜端上桌,三人各自大快朵颐。仲宣问道:“姑爷,你当真,准备带着我们两个去鬼市?” 刘晗卿将一块羊肉塞进嘴,道:“如何不能?”仲宣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鬼市那个什么玩意儿的和你闹掰了,打起来,我怎么办?” 觉明道:“放心,师父说过,无相师虽在鬼市统领一方,却不是鬼市之首,师兄这般,不过是想拿拘魂鬼之事敲打于他,大家各自找台阶下罢了,打不起来的。” 仲宣豁然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姑爷真要带我前去,可惜了,不能见识见识无相师的真面目。”忽听觉明道:“不过,也说不好,师父说,那无相师行事素来只凭喜好,当年还在江湖中时,就被冠以魔头称呼,师兄这般,他未必会买账,若是真发起怒来,只怕会派更多的人前来寻麻烦。” 仲宣道:“那还等什么?脚底下抹油,赶紧跑他丫的。”刘晗卿道:“你刚不是还说想见无相师吗?”仲宣侧着身道:“鬼市的老怪物,又不是如我家小姐那般的美人儿,谁乐意见他。” 刘晗卿笑道:“这么多天,第一次见你说了句大实话。”仲宣一愣,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那无相师却是听过,不就是一糟老头子么?”刘晗卿白眼道:“谁跟你说这了,我指的是后面那句。” 仲宣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笑道:“就知道姑爷心里是挂记小姐的。小姐那样的大美人,姑爷居然舍得逃婚,真让人想不明白。”刘晗卿脸带笑意道:“喂,你说,我这样跑出来,她会不会很生气啊?” 仲宣若有所思道:“以小姐的性子,生气是有的,更多的只怕是担心了。”刘晗卿意兴盎然道:“说来听听。”仲宣道:“小姐素来性子清冷,寻常人想接近她都难,唯独对姑爷,那是百般娇羞,看姑爷那眼神,都快掐出水来了,我们私下都说:别看姑爷人长得难看,要啥啥没有,做事也不咋的,穿着也邋遢,声音也难听,一穷二白,小姐和他一起,那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是耐不住咱小姐喜欢。” 他话刚说完,刘晗卿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变着法骂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仲宣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姑爷你别冲动,这不是我说的。” 刘晗卿揍了他一顿,一屁股坐下,忽地一叹道:“我出来有些时日了,也不知画辞可好。”仲宣道:“姑爷想小姐了?”刘晗卿“嗯”了一声,忽而瞪眼道:“关你屁事。”仲宣嘻嘻一笑,回头道:“小二,再上些酒来。” 四十八、不胜清怨月明中 小二赔笑道:“客观,不是小的不卖给你酒,而是咱小店的规矩,来往客人,不管多少,每人最多只卖一坛。”刘晗卿道:“这是何道理?”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亳州老窖,乃是正宗亳州老酒,您喝的时候甘甜可口,但后劲却是足,寻常客人,知道这其中道道,喝个一坛,便也就不问了。” 仲宣道:“你这做法,倒与那说书里的梁山好汉,武二郎景阳冈打虎颇为神似,是不是也要跟我们说,前面岗上有猛虎出没,已然害了二三十条性命,劝我等明日再走?” 店小二尬然一笑,道:“客官说笑了,前面岗上并无猛虎,却有强人。所以一般客人,都从左侧山路,绕过此山,虽是路远了些,但好歹一路平安。”仲宣贫嘴道:“你怎么不知我等有擒那强人的手段?当年武二郎不过赤手空拳,就能打死猛虎,我们三人,那强人难不成比猛虎还厉害?” 店小二慌张神色,压低声音道:“客官,可不敢大声说,小心惹了事端。”四下看了看,又道:“那伙强人有三百来号人,为首的三个头领,手段高强,远近闻名。这两年,官府派人前来清缴了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若说他们比猛虎还厉害,一点也不假。” 觉明、仲宣听得店小二说得吓人,鄙夷道:“既然那山贼这般厉害,你怎还敢在这山脚开店?就不怕强人劫你?”小二笑道:“那伙强人虽是打家劫舍,劫的都是些官家富商,我这样的小百姓,那些大王也看不上。”觉明道:“这么说,他们还兔子不吃窝边草!”仲宣接着道:“依我看,说不得你这店,便是那强人的探哨,就跟水泊梁山那个谁一样?”觉明道:“母夜叉孙二娘!”仲宣一拍桌子道:“对!” 小二面露难色道:“客官,咱,咱可没那么大本事,再说,孙二娘人家那是娘们儿......” 三人正贫嘴,刘晗卿道:“无妨,我们喝完了,也从小路走,不与那伙强人碰面。”小二道:“这般,也不能卖了。”刘晗卿道:“这却又是为何?”小二道:“这左边山路虽无强人,但路途遥远,路上多猛兽,客官若是醉了,半路在荒野睡着,被猛兽害了性命,小的罪过可就大了。” 刘晗卿适才与仲宣提及仲画辞,此时心中微微有些烦闷,懒得与他聒噪,抬手道:“这个却不需要你操心,你只管将酒上来,我三人又不少你银子,吃完便走,绝不寻你麻烦。” 小二只敢与仲宣贫嘴,却不敢和刘晗卿多做争辩,叹了口气,又去搬了两坛来。 觉明不敢沾酒,刘晗卿、仲宣却喝得不亦乐乎,仲宣开心道:“觉明师傅,叫我说,你干脆和姑爷一样,还俗算了,这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多痛快。” 觉明摇摇头道:“师兄还俗,是因为他有仲小姐,我却不一样,我自小出家,心中只有佛主,若是还俗,心中便没了主见,还是一心向佛的好。” 他说完此语,一旁刘晗卿心中不由得一叹,暗自苦笑道:“我有画辞又能如何,这亲虽是成了,却和没成有甚区别。”他想起逃婚缘由,心中烦闷无比,又气又恼;脑中思念起仲画辞,佳人一颦一笑,句句“卿”郎呼唤,尽数如在眼前,心底便如被掏空了一般,忧愁如檀香缕缕,萦绕升起。一拍桌子道:“小二,再来两坛。” 小二面露难色,今日给这桌卖了三坛,已是开了先河,如何还敢多卖?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店外马蹄声碎,有人道:“小二,你便将酒卖给他,他愿喝多少便喝多少。”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前方林中,两匹快马缓步走来,马上二人,左为一十六七岁少女,嘟着嘴,似乎有一脸委屈;右边也是以女子,生得风姿绰约,华骨端凝,双瞳翦水,盈盈注视着刘晗卿。 刘晗卿心中愁苦,本已有三分醉意,乍见那女子,顿时惊得“哐啷”一声,整个酒碗掉落在地。三分醉意顿时没了踪影,只恨地上不能裂个缝隙钻进去,心中急寻对策:“这可如何是好,如何得了。” 来人正是仲画辞和丫鬟木槿。二人骑马走得近了些,双双下马。仲宣赶紧起身行礼,口中忽道:“小姐。”仲画辞也不搭理他,眼神在刘晗卿身上半分也不离开,秀靥之上,似笑非笑,走到桌前,随手拿过桌上酒碗,斟了满满一碗,递到刘晗卿面前道:“喝吧!” 刘晗卿半个身子都已钻到桌子底下去了,闻言摇摇头道:“喝,喝,喝不喝......觉明你喝。”觉明瞪眼站起身道:“师兄,我可是出家人,不能饮酒。”刘晗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双手撑着起身道:“也对,也对,你是出家人,怎么能喝酒呢。”有意无意撇了仲宣一眼,忽而咬牙道:“果然是你!” 仲宣忙道:“不是我不是我。”刘晗卿长长舒了口气,转过头正好和仲画辞四目相对,急忙低下头去。仲画辞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刘晗卿,指了指酒碗道:“喝吧,管够。” 刘晗卿脑中一片空白,将心一横,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旁边店小二似乎也被这现场气势所慑,战战兢兢抱来一坛酒,放到桌上就跑。 仲画辞将那酒坛撬开,又替刘晗卿斟了一碗,口中轻言细语道:“喝吧!” 刘晗卿原本心中慌乱,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仲画辞柔声一语,心头便似一口大钟,被钟锤轻轻撞了一下,清音回荡,所有原本的坚强韧劲,一瞬间被击了个粉碎,霎时间满腔愁怨苦楚、心头委屈尽数涌了上来,悄悄撇了一眼仲画辞,只见她也望着自己,再不管那许多,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仲画辞再斟一碗,刘晗卿抬起就喝,刚喝得半口,就听得仲画辞问道:“为何新婚之夜逃婚?” 刘晗卿此时酒碗尚在嘴边,灌了个满喉,被这一问,满口酒喷洒而出,吐得仲宣满身满脸皆是。 四十九、故人相见未从容 刘晗卿被那酒水呛得满眼是泪,瞥见仲画辞眉间郁结,心头一软,想说又不忍说出口,眼前又是成亲那天,老太君的喋喋不休。忍不住暗想:“我便说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和自己祖母闹不成。” 仲画辞见他低头不语,上前一步,轻咬朱唇道:“是因为祖母吗?”话音未落,刘晗卿急忙打断道:“不是。” “那是为何?”仲画辞又跨进一步。刘晗卿心中一慌,忙道:“我愿意!” 仲画辞乍听此语,怔怔看着他,明眸中眼看着要滴出泪来。刘晗卿顿时后悔,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忽见仲画辞又上前一步,吓得刘晗卿往后退了一步,吞吞吐吐道:“我,我恐婚,哦,不对,我害羞得紧,不敢面对你,还不成?” 仲画辞不说话,只是目注刘晗卿,又缓缓向前跨出一步。众人只见她每跨出一步,刘晗卿便往后退一步,口中急得胡言乱语,也不知找些什么理由搪塞。眼见着身后避无可避,仲画辞已经贴近,身上幽香扑鼻,呼吸可闻,刘晗卿面色涨得恍如猪肝。忽地神色肃然,望着前方喝道:“什么人?” 众人吓了一跳,唯独仲画辞不为所动。刘晗卿神色凝重,一指众人身后深山老林,大喊道:“看,有山贼骑大虫。” 这般一喊,便是仲画辞都神情一愕,随着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林中松风吹拂,哪有半个人影,仲画辞知道上当,不及回头,一把抓去。 刘晗卿撒腿要跑,哪料到仲画辞反应如此迅速,运起镜花步,人刚奔出三尺不到,身上衣服早被仲画辞抓住。但他脚下已然运力,仲画辞顺手一抓,如何抓得住他。便听得“呲”的一声,刘晗卿身上衣衫顿时被仲画辞撕下一块来,怀中便如破开了百宝箱,接连掉出几个物件,他无心捡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脚下生风,将镜花步运到极致,一阵风消失在茂林中。 仲画辞心头又气又怒,想喊已然来不及,就听旁边觉明大喊道:“师兄,你走反了,那是往山贼山寨去的方向。”只见松林树密雾绕,哪里还有刘晗卿的影子。 仲画辞望着手中半块碎布,怔怔出神,仲宣将地上物件一一捡起,送到仲画辞面前道:“小姐,这是姑爷掉的。”仲画神色黯然,锁眉一叹,接过仲宣递过来物件一看,只见一根珠钗,是自己去年蹭与他的定情之物,一本册子,与他平日里游历四方,记录各地风土人情的册子相同,打开看时,一连七八页,写的都是一句话:“逃婚第三天,想辞儿的第三天。”以此类推,直到今日,刚好到第十三天。 仲画辞看看朱钗,又看看册子,上面余温仍在,想你他每日贴身所藏,忽而“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死冤家,一边想一边又跑,看我不逮住你问个明白。”出店上马道:“木槿、仲宣、觉明,你们随我一道,追那冤家去。” 三人见四小姐方才还神色忧郁,眼中已然盈盈落泪,忽而又转忧为喜,脸上露了笑意,皆是不懂。觉明见师兄跑了,深怕众人也丢下自己,忙道:“要追的要追的,我随你一起去。”只有仲宣心有顾虑,指着前方道:“小姐,前方三十余里,便是那山贼强人出没之地,我们这般去追,你和木槿又是女眷,只怕太过危险,不如......” 话音未落,仲画辞道:“几个山贼而已,有何可怕的,大不了杀过去。”身旁木槿和小姐出来,本就带了怨气,又见刘晗卿跑了,心中深为自家小姐不值,见仲宣瞻前顾后,更是烦躁,添油加醋道:“你要胆子小,赶紧回府里吧,我陪小姐去。”觉明连忙接话道:“还有我还有我。” 仲宣羞得面红耳赤,争辩道:“谁,谁说不敢去了,小姐到哪,我到哪。”结了酒钱,跟着急忙紧跟三人,但心中依旧忍不住打鼓,只盼那些山贼今日休假,莫要剪径才好。 刘晗卿风也似的往深山老林中奔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见眼前古木深沉,遮天蔽日,粗藤缠绕,恍若巨蟒腾空,脚下树叶沉积,也不知厚度几许,脚步所致,绵绵软软,如踩棉花一般。 又走了一段路,只见林中雾气渐淡,偶尔有断壁残垣,隐于巨松莽藤之间。刘晗卿放慢脚步,选了处石头坐下歇息,低头间,才见自己衣衫破碎,怀中物件早掉得干净,略一回忆,顿时了然,闭目昂天叹道:“这下好,完蛋大吉。朱钗也掉了,册子也掉了,画辞只要捡起来一看,我这老脸......”一时之间,捶足顿胸,好不懊悔。忍不住怒扇自己几个耳光,心想:“早知道我便不跑了,大不了被她逮住,回头老太君那闹个不愉快而已。如今倒好,不光全身上下,杳无一物,更是将私密之物落下,画辞又不傻,如何会不看。她若看到,如何不会笑我......” 一时自怨自艾,懊恼不已。便是三个小山贼冲到面前,也不曾察觉。 此处原叫奋威山,山上有一险要之处,唤做幼平岗,传为三国吴国奋威将军周泰射虎除害之地,虽不算高,但碍于地势险峻,又有天险可守,常有强人聚集于此,伐木为寨,占山为王。如今这山中,又有三位,领着三百余号喽啰,每日打家劫舍,劫掠过往客商,已是常事。 今日天气阴沉,探子来报,并无客商路过,头领一声令下,便将大部队收回山寨,派了两三名喽啰兵巡山探查。那三名喽啰兵乐得自在,哼着小曲儿,一前两后,在山中路边走了一遭,半个人影也无,正要回山之际,就见远处破庙墙根旁坐了一人。 三人寻了半天,也不见有半个人影,此时见真有不怕死的进山,顿时来了乐子。悄悄摸上前去,只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青衫布履,不似有钱客商,正觉失望,忽见那人时而跺脚,时而摇头,时而狂扇自己,状如疯癫。三人你望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观察了半晌,一人忍不住道:“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另一人道:“废话,分明是个脑残。”方才那人争辩道:“残你奶奶个腿儿,傻子和脑残,不是一样的?”那人也不示弱,骂道:“一样个鸟,傻子是整个人都傻不拉几的,脑残是脑子有毛病,时而清醒时而犯病那种。” 为首喽啰见他二人争得不可开交,两把刀都架在一起了,觉得有必要教教二人,喝道:“别吵别吵,能不能有点山贼的素养。”指着远处又开始扇自己耳光那人道:“看不出来吗?是个变态,有自虐症而已。” 另两人不领账,一个坚持说是傻子,另一个坚持说是脑残。忽而一起看向为首的喽啰道:“怎么办,劫是不劫。”为首喽啰吐了口唾沫,道:“管他娘的,劫了再说。”忽地举起大刀,瞬间换了张狰狞面孔,啊呀呀一通乱喊,张牙舞爪冲了出去。 五十、横看成岭侧成峰 刘晗卿心中烦闷无比,忽见三人龇牙咧嘴冲来,吓得一激灵。三个喽啰见他回过神来,丝毫不以为意,领头的将手中刀一阵乱舞,呀呀叫唤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刘晗卿愣了愣神,看着三人疑惑道:“劫道的?”三人被问得一懵,收刀互相看了一眼,盯着刘晗卿道:“这还不够明显么?”刘晗卿如释重负,道:“没这个心情,去去去,一边儿玩去。” 三个喽啰又是一懵,三人劫道多年,何时遇到过这种情况,还是其中一个喽啰激灵,盯着刘晗卿看了半晌,豁然道:“看他模样,像是刚被劫过。”另二人道:“何以见得?”那喽啰道:“你看他,衣服都破成这副模样,那脸色,比死了爹妈还难受,必然是重要东西被抢,在这懊恼呢。” 其余二人将信将疑,一人指着刘晗卿道:“那汉子,交出银子,饶尔不死。”刘晗卿搔首一叹,心道:“没那个闲心跟你们在这闹。”嘴上道:“没钱,没银子。”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劫道路上见过横的,没见过这般横的,为首喽啰骂道:“奶奶的,这是没把咱仨放在眼里啊,小子,知道我是谁不?”刘晗卿看着他道:“你谁啊?”喽啰将刀往肩上一扛,双腿岔开一站,嘴角都快撇到天上去了,右手一翘大拇指,指着山顶道:“我,就是这个山寨,大当家‘锦毛狮子’邓开山。”刘晗卿将喽啰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你是山寨大当家?”那喽啰打了个响指,道:“哎,的跟班儿小弟,巡山小锦毛。” 刘晗卿哼声一叹,道:“偌大个山寨,居然连下面的人饭都吃不饱,一句话分几段说。”小锦毛丝毫不计较,趾高气扬道:“现在,你已知道老子的威名了,还不赶紧交出钱财,我兄弟三人看你老实,还可考虑放你一马。” 刘晗卿本来懒得搭理三人,但小锦毛一句话,他心中不免寻思:“自己如今身无分文,若是这般逃婚,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抬头看着三人,计上心来。 三人见他神色间似有犹豫,小锦毛喝道:“呔,跟你说话听见没听见,再装聋作哑,爷爷的刀可不讲情面。” 刘晗卿摇摇头,对着三人招招手。三人各自一愣。小锦毛有意在两个喽啰面前显摆,往手心唾了口唾沫,舞着刀就冲了上去。刚到刘晗卿面前,被刘晗卿伸脚一绊,“哎呦”一声,顿时摔了个狗啃泥,刀也扔出去老远。 刘晗卿嘿嘿一笑,一脚踩在小锦毛背上。小锦毛顿时感觉背上如压了千斤,动弹不得。另二人见状,叫唤着也舞刀冲来。刘晗卿如法炮制,三人摔在一块儿,如叠罗汉一般。最下面小锦毛最惨,哀嚎道:“你们两个,快快让开,压死老子了。”另两个也被刘晗卿踩在脚下,哪能动弹。 他三人也知今天遇到了对头,瞬间换了副面孔,连连求饶,嘴里唤着“爷爷饶命”。刘晗卿一只脚踏在最上面喽啰背上,伸出一只手道:“少废话,把钱交出来,就放你们三个回山,牙缝里胆敢蹦出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 三人吓得脸色煞白,求饶不停。刘晗卿收了脚,就见三人掏兜翻了半天,凑在一起,也不过翻出几个铜板,恭恭敬敬递到刘晗卿面前。刘晗卿眉头紧皱,道:“就这么点儿?”三人面露难色,小锦毛道:“好汉爷爷有所不知,最近路过的客商少,我等已经几日没开张了,哪里想,今日冲撞了好汉爷爷。” 刘晗卿将那铜板放在手心颠了颠,收入怀中,叹了口气,忽而看着脚下跪着的三人道:“我有话问你们,需得老实回答。”三人头点如小鸡啄米,小锦毛摸着刘晗卿长靴,求饶道:“好汉爷爷有话尽管问,我兄弟三人一定知道什么说什么,绝对不敢欺瞒好汉爷爷。” 刘晗卿点了点头,指了指山上道:“你们山寨有多少人,为首的几个本事如何?”小锦毛道:“回爷爷的话,此处名叫幼平岗,山寨名叫幼平寨,如今有兄弟三百多人。为首的三位大王,那本事可大着呢,那家伙,那......”正想起身,手舞足蹈吹嘘一番,突见刘晗卿瞪眼瞧来,连忙老老实实蹲了下去,替刘晗卿擦着靴子道:“为首的,就是小的方才给好汉爷爷说的,‘锦毛狮子’邓开山,邓大当家,使一杆混铁点钢枪,百十人近不了身;这二当家叫做‘巨灵神’廖晟,使一柄开山斧,力大无穷;三当家唤作‘飞天道人’元乙,使得好双剑,轻功了得......” 刘晗卿开始尚在聆听,随后已然神游天外,看了看身后,心中暗想:“我今日为躲画辞追问,情急之下,慌不择路,竟是跑错了方向,往这山贼营地来了。我今日过去不打紧,若是画辞他们随后追来,遇到这山贼劫道,画辞虽会武功,终究是个女子,他们只有觉明相助,木槿自不必说,仲宣又是个废物,万一遇到危险,怎生是好?” 小锦毛介绍了半天,总算将寨中情况一一说完,抬头见刘晗卿心不在焉,小心翼翼道:“好汉爷爷,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你看,我兄弟三人,是不是可以走了。” 刘晗卿“嗯”了一声,三人如蒙大赦,爬起来,捡起刀,屁股尿流就要跑,忽听得刘晗卿喝道:“回来。”三人如木桩般定住,转过头道:“好汉爷爷,咱知道的都说了,真没隐瞒的了。” 刘晗卿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道:“又没把你们怎么样,紧张什么。”指了指山顶道:“走,带我去见你们家大王。”三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刘晗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晗卿往小锦毛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愣着干什么,好好带路,不然揍你。” 小锦毛点头哈腰,当先引路,心中犯难,也不知好端端的,这大魔头为何要上山,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大王追究下来,也不知怎生是好。 五十一、令君锦衣织青凤 密林深处,仲画辞一行四人走得缓慢,眼见着前方林深雾浓,一眼看不见底,脚下路愈发难行。仲画辞下了马,看着前方,神色间忍不住泛起一丝忧虑。叹息道:“他跑得那般急,万一前面遇到山贼,可如何是好?” 木槿瘪嘴道:“真遇到了才好呢,最好把姑爷绑牢实了,免得他到处乱跑。” 仲画辞白了她一眼。木槿平日里宅得要命,被小姐拉着出门,对刘晗卿颇有不满,争辩道:“本来就是,也就小姐你还护着他。”仲画辞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微微一笑,看着仲宣道:“你适才说,祖母就要你看着姑爷,没让你做别的?” 仲宣牵过马儿道:“小姐,我对天发誓,老太君就让我看着姑爷,哪儿也别让他去,尤其是你房间,坚决不允许进。”仲画辞蹙眉道:“这是为何?”仲宣道:“老太君嘱咐,小的哪敢多问?”仲画辞叹道:“我早猜到,卿郎逃婚,必然和祖母有关,却不知祖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时候,惹得他这般生气。”木槿赌气道:“我看他好好的,哪里像生气的样子,分明是躲着小姐。”仲宣挠挠头道:“倒也不是,姑爷这一路,的确有些反常。”说罢,便把几人一路走来,所作所为,樊良湖如何灭何三刀,聚义堂如何活捉煞鬼,当夜又如何伤了鬼首,叫嚣无相师,种种行径一一说了,唯独把缺银子,借机取路费之事省略。 仲画辞听得讶然,实在未料他们一路行来,竟有这许多经历,忍不住摇头无奈道:“那就是了,去年,鬼市抅魂鬼趁我看望卿郎之际,欲行行刺之举,被卿郎击破,还逼得抅魂鬼剃度出家。此事我当他放下了,没想到他心中依旧惦记着;祖母惹他生气了,他不忍当着我面发泄,便跑出来找鬼市的晦气,哎,这个冤家,他又是何苦。他应该知道,不管何事,我都是愿意跟他一起面对的……” 她边说边叹,心中对刘晗卿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木槿听不下去了,道:“逃个婚,多大的罪过,都被小姐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我看,小姐怕不是被姑爷念经入魔了。” 仲画辞笑道:“好呀,等哪天木槿也入魔的时候,可别怪我嘲笑于你。”木槿反驳道:“才不会。”说罢,眼神无意间瞟过仲宣,嗔怒道:“看什么看,让你看个人你都看不好,回去老太君指不定怎么收拾你。”仲宣平白无故挨了顿批,又不好对这丫头发作,吃了个哑巴亏,牵着马默默跟在后面,又见觉明走得不紧不慢,怒道:“和尚,你就不能走得快点,照你这个速度,只怕追到猴年马月才追得到姑爷。”觉明嘿嘿一笑道:“少来,你被女施主骂了,反倒来找我晦气,一会儿若遇到山贼,我便向那日抡小旋风那般抡你,看你还敢说我。” 那日聚义堂前,觉明将小旋风抡得如风车般情景历历在目,仲宣想到此景,连忙陪笑脸道:“和尚你怎么不经逗,咱俩什么关系,咱俩可是樊良湖畔过了命的交情。” 几人说话间,又行了几里路,眼见前方道路崎岖,高低不平,仲画辞道:“前方道路难行,恐有强人出没,一会儿若有变故,仲宣你护着木槿,我和觉明断后。”仲宣、木槿二人闻言人,顿时如临大敌。反倒觉明神色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幼平岗上,山门内人仰马翻,横七竖八躺了数十人。刘晗卿一只脚将一名八尺大汉踩在脚下,疾首蹙额道:“我都说了三遍了,我就是过来找你们大王聊聊天,并不想打架,你们怎么就是不明白?” 四周喽啰挺枪舞刀,将整个广场围了一圈,却看着场中,逡巡不敢上前。刘晗卿身边躺了个道士,提起地上折断双剑,忍痛喝道:“恶贼,你分明闯我山门,还说什么友好相商,快把脚从我大哥身上拿开。” 他脚下大汉一脸金黄络腮胡,宽脸阔鼻,状如雄狮,也张口喊道:“就是就是。有种让我起来,动手动脚,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刘晗卿叹了一声,取下脚,将那大汉一把提起来,忽而又放下道:“咱们可先说好,放你起来可以,不许再挥拳。” 那大汉闻言,使劲点点头。刘晗卿收脚后退,那大汉起身拍拍身上尘土,抱拳道:“今日我兄弟三人折在你手,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晗卿摆摆手道:“邓大当家莫要误会,在下无意冒犯,只不过刚进山门,小锦毛那厮就大吼大叫,让人误会了,实在是该打。” 邓开山神色凝重,道:“好汉有话直说,我是个粗人不爱绕弯子,但若是好汉爷是朝廷的说客,叫我等招安的话,还请好汉现在就动手,杀了邓某。” 刘晗卿道:“我既非朝廷说客,也非来此抢占地盘的豪杰,不过一过路之人,有事相求,便上山了,邓大当家和二位当家莫要误会。” 锦毛狮子邓开山、巨灵神廖晟、飞天道人元乙面面相觑,不知这青年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晗卿见状,摊手道:“好罢,我便直说,在下误入此处,不小心坏了邓大当家生意,但听闻邓大当家啸聚此地,过往行人不论大小老幼,富贵贫穷,皆不走空,这番行径,可有半点好汉风度?” 邓开山沉声道:“好汉爷所说不差,但话虽如此,我等所劫,大多是以富贵商人为主,贫民百姓倒是不多。”刘晗卿微微笑道:“不多,便是有,敢问邓大当家是何出生?”邓开山默然不语,实则他也是贫苦出生,被刘晗卿这般一问,心中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刘晗卿道:“我并非动不动喜欢说大道理之人,却知江湖之人,侠义为先,邓大当家既学梁山好汉,啸聚山林,若是只学会了打家劫舍,却不晓得盗亦有道,那与当初逼得邓大当家落草为寇者有何分别?” 他说得漫不经心,邓开山、廖晟、元乙三人皆觉心中有愧。邓开山道:“好汉说得在理,我兄弟三人今日承你的情,从今往后,定然约定兄弟们,只劫不义之财,绝不骚扰寻常百姓。” 他三人皆是绿林中人,绿林中人大多重诺,刘晗卿见邓开山发话,抱拳道:“我知邓大当家落草为寇,必然有不得已苦衷,今日的邓大当家一诺,胜过黄金千两,适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邓开山见误会已解,豪爽一笑,道:“好汉若是不弃,还请聚义堂坐,容我兄弟三人,略尽地主之谊。”刘晗卿见事情解决,也不好拂逆其意,再折他面子;又见天色已晚,便是下山也只能风餐露宿,欣然前往。 五十二、天假神柄专其雄 当夜,邓开山命人杀鸡宰羊,取来好酒,四人在聚义厅中一番豪饮,各诉衷肠,转眼间各自都有些醉意,邓开山拍着刘晗卿肩膀,酒气冲天道:“刘兄弟,你说你带把的汉子,怎么还被媳妇撵来撵去的,换做哥哥我,哪个娘们敢这般对我,你看我不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刘晗卿撇嘴道:“非也非也,我才不怕她呢,要不是老太婆从中作梗,我哪里会在这里,早就该在洞房花烛温柔乡中......”三人听他说罢,忍不住哈哈大笑。邓开山道:“刘兄弟放心,我已吩咐下去,这几日,但凡见着两个姑娘带两个随从的,全都放过去,谁敢阻拦,直接先打三十棍,赶下山去。”刘晗卿抱拳道:“多谢三位当家。”一旁元乙道:“刘兄弟,咱话说回来,我兄弟三人虽是落草为寇,却只劫钱财,不图人性命。前去二十余里,还有一处五峰山,山上原本有座托塔天王庙,如今被改成了天王寨,聚集了百十来号人,为首的唤作‘黑阎罗’陆奎,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你可得小心才是。” 刘晗卿醉眼惺忪,看着眼前三人,邓开山哈哈笑道:“我们三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只劫财,不劫色,但那陆奎却是不同,这厮凶狠好杀,凡有人从山下过,图财害命是常事,遇到女子,先劫上山,享用完了,便杀来吃肉。”他凑近了些道:“今日还有小的们来报,说中午放了一对女子和仆人过去,到了五峰山,便被陆奎劫掠上山了,啧啧啧,可惜了那女子,生得水灵极了,便宜了陆奎那王八蛋。” 他是山贼,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也不奇怪,刘晗卿听在耳中,喃喃念了两遍,忽得惊出满身大汗,瞬间酒全醒了。 他粗略一算,自己脚程快,从逃跑到如今,刚好已过一日,但仲画辞为追自己,难免会加快脚程,她和木槿有马,觉明自不必说,若是一路快马加鞭,算行程,只怕也刚好到了五峰山下。 刘晗卿不敢再想,来不及多做解释,辞了邓开山、廖晟、元乙三人,飞速下山,运起“镜花步”,也不管灌木荆棘,幽谷深涧,一路风驰电挚,心中又急又怒。他多年在寺中收佛法熏陶,本是个随性宽厚的性子,这会儿却在心底暗暗发誓,若仲画辞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将整个五峰山的土匪赶尽杀绝。 此际月明星稀,隔着茂林,看不到半点亮光。刘晗卿细算着方向,也不管前方如何,发足狂奔,眼见着前面茂林松弛,渐有星斗之光,林中一条大路,蜿蜒不知去向,大路旁巨石嶙峋,刻了五峰山几个大字,知道天王寨离此不远了。 仲画辞几人一路小心翼翼,又往前行了半里路,并不见有强人出没。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眼见着头顶树叶遮天蔽日,林中光线灰暗,已然分不清时辰几许,想着这一路赶来,只怕时间已晚,说不得,今夜只能在这深山老林中过夜。 仲宣自告奋勇,先去前面探路,过了少顷便回,对众人道:“前面有个破寺庙,只有断壁残垣,并无避雨屋檐,只能在此将就一晚了。”领着众人来到破庙前,正是刘晗卿遇小锦毛打劫之处。 众人见那破庙不过剩下两堵墙,实在简陋了些,木槿从未出过远门,听说晚上要在此处过夜,吓得泪水在眼眶打转。仲画辞看了一眼,道:“先歇息一下,再往前走走,实在不行,选个山洞也好。” 仲宣领命,拉着觉明道:“和尚,走,跟我去前面探路去。”觉明“哦”了一声,刚和仲宣走没几步,忽听得山上杀声四起,林中冲出十余名山贼来,当前一人,将手里刀舞得如风车一般,正要开口念贯口。忽听得对面那和尚大喝一声,率先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牙缝里胆敢蹦出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 这一声大喝,两边人马尽皆懵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唯有松风过处,呼啸应答。 那和尚见对面十余人尽皆挠头皱眉,满脸疑惑没了声响,又喝道:“呔,有没有管事的,出来说话。”为首山贼刀也不舞了,上前一步道:“我乃此山锦毛狮子邓大王手下喽啰领头那个,那个......”一时没想好名头,“那个”了半天道:“先锋大将小锦毛。对面的秃驴,哪个山头的?” 觉明哪管你哪个山头的,只记得从师兄那听来的教导,但遇强人,先报贯口,再报名号;若遇劫匪,切莫慌张,反向劫他,胜造七级浮屠。想通这点,学着师兄教的话语,开口道:“少废话,识相的,把钱财留下,若不然,休想从贫僧这里离开。”一看旁边握了跟木棍的仲宣,学着师兄道:“看见了吗,此乃我师弟,天生大金刚之力,金刚腿,铁头功,世间无双,不信你们大可一起上试试。” 一语说完,忽觉不对,想着这是寻常师兄介绍自己所用,回头看仲宣,只见他眼瞪如铜铃,如吃了十五只蛤蟆,惊得合不拢嘴来,手举木棍看看觉明,又看看前方群贼。群贼也看看觉明,又看看仲宣,见此人瘦弱如鸡,那木棍也只是路边捡的寻常家伙,绝不像武器,心中难免打鼓:这他妈是天生大金刚之力的高手?如何也不敢相信。 觉明见众人兀自发呆,大喝一声,道:“尔等还不表态,难不成非逼我师弟动手?”说罢,像仲宣使了个眼色。仲宣腿都吓麻了,心中把觉明祖宗十八带都骂了个遍,但这时却不敢认怂,心想反正对方若一刀看来,大不了往这死和尚背后一躲,爱砍谁砍谁去。也跟着跺脚大吼一声。 中喽啰闻得这一声恍如驴叫,脸上怀疑之色更重。忽见小锦毛往二人身后瞅了两眼,忽的一愣,站直了身子,指着仲画辞和木槿,口中振振有词道:“一个,两个,两个,一个。嗯,两个,两个娘们。”回头对众人道:“大王说了,今日若遇到两个女子的,便放行,咱们撤。” 众喽啰收了惊愕神色,回身便走。忽听得身后又是一声大吼,那和尚道:“就这般走了?贫僧同意了吗。就算贫僧同意,贫僧师弟也未必同意。” 仲宣恨不得一棍子往这和尚头顶抡去,心中一个劲念道:“我同意我同意,我一千个一万个同意。” 众喽啰听得这声,都不由怔住。小锦毛用刀一指道:“和尚你待怎样?” 觉明合十唱喏道:“统统给我留下买路财,牙缝里胆敢蹦出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 小锦毛唾了一口,正要发怒,忽被身后两个山贼拉住道:“大王有令,不许跟有两个女子的队伍动手,违者打三十大板,逐出山寨,你可想好了。” 小锦毛脸上几个抽搐,憋得通红,从来都是他们打劫别人,何时遇到过打劫山匪的?为难地看着觉明、仲宣,又看看身后众人,动手又怕违命,不动手又气不过。忽听得觉明大喝一声:“快点。”吓了众喽啰齐齐一跳。各自在身上搜了半天,纷纷掏出铜板来,递给小锦毛。 小锦毛脸色比哭还难看,哆嗦着上前,极不情愿地将铜钱塞到仲宣手中,如丧考妣道:“哥哥,给留几个吧,早上刚被打劫过一次了,实在是不多了。” 五十三、参苓温平匪砭攻 刘晗卿一路疾赶,全身上下,早被灌木荆棘挂得破烂不堪,他此时无心去管,快步上山,老远便见前方一座寨门,寨中灯火通明,夹杂着欢呼喝彩,摔碗怒骂,嬉笑起哄,此起彼伏。 刘晗卿长舒一口气,镇定神色,躲过寨门守卫,绕道大厅顶上,取了一片瓦,向下望去。只见大厅两侧,聚集了百余名悍匪,其间酒肉如山,堆得满厅皆是,厅旁摆了一排笼子,笼中关着人,从上往下,看不清面目,厅中站了一名仆人打扮,手里捏了一把刀,全身抖若筛糠,他对面站了一名悍匪,手舞长刀,在满厅吆喝口哨中一刀砍出,那仆人惨叫一声,半边脑袋落地,眼见活不成了。 旁边土匪见此情景,霎时间欢呼如海啸,泼酒摔碗,手中刀剑在桌上拍得哐哐作响。听得一个土匪喝道:“再放一个出来。”满厅顿时欢呼又起,就见笼中又被拖出来一人,战战兢兢,早已吓得失禁,跪在地上,直喊饶命。 大厅高台虎皮凳上,此时坐了名黑脸虬髯大汉,见那人求饶,脚尖一动,踢出一块破碗碎片,顿时将跪地求饶之人咽喉割断,口中骂骂咧咧道:“奶奶的,这等上来求饶的货色最没骨气。” 下面人喊道:“大王,今日你做新郎官,不知那小娘子洗干净了没有啊?”黑脸大汉哈哈大笑道:“洗没洗干净都无所谓,大王我照样尽兴。”忽而坐定身子,对下面喊道:“来啊,把那小娘子带上来,今日大王给你们现场表演一个。” 群匪听得此语,顿时满厅排山倒海喧闹起来。只见一女子被两个喽啰架起,往虎皮椅上一扔。楼顶刘晗卿看得真切,那身形发饰,虽未看清面目,却也猜到是谁。容不得多想,抓了一把瓦片在手,脚下一沉,落入厅中,人在半空,手中瓦片捏碎成数块,天女散花般射了出去。 群匪闹得正欢,猝不及防,顿时倒下一片,其余人见有生人闯入,纷纷叫嚷起来,提刀挺枪,蜂拥而上。刘晗卿救人心切,但见得虎皮凳上女子衣衫破碎,胸中怒火凭添,杀心顿生,出手如电,全往群匪要害招呼,转眼间打倒六七人。 此时厅中群匪将近百人,见刘晗卿行凶,顿时如狼闻血,喊杀声震天,一波倒下,一波又杀奔上来。如此一来,厅中人群拥挤,水月步施展不开,刘晗卿且战且退,运起大开碑手,尽往土匪关节处招呼,只听得骨折之声不绝如缕,众悍匪虽不曾丢了性命,但腿手折断,经络错乱,眼见着后半身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小喽啰攻得虽狠,刘晗卿躲闪腾挪,尚能应对自如。忽闻得一声大喝,一把重戟携风扫来,气势慑人,刘晗卿急忙趋避,重戟势头不减,将迎面一名悍匪砸成数结,使戟的黑脸大汉气势汹汹,将重戟舞得密不透风,招招往刘晗卿面上招呼。 群匪见大当家战住来人,纷纷后退,持刀堵住门口,深怕刘晗卿逃了。那黑脸大汉正是五峰山首领陆奎,手中一杆重戟虎虎生风,所到处群匪避让。刘晗卿被那戟风刮得脸上生疼,不敢撄其锋锐,专挑他一招用尽之时下手。 陆奎见一套戟法舞完,未伤到刘晗卿分毫,发起怒来,连扫带砸,逼得刘晗卿无路可退。刘晗卿从未见过如此悍勇匪首,脚下沾地即走,从身边喽啰手中抢过一杆大棍,往上一架,便在同时,陆奎大喝一声“开”,重戟如千斤巨石,轰然砸下。 群匪皆知首领重戟威力,料想这招下来,刘晗卿不伤也得残。但刘晗卿自小受佛家武学洗髓,功底深厚,岂能受此重创。一挡之下,只觉虎口发麻,心中暗惊。陆奎也大出所料,见一招未逞,重戟顺势横扫,刘晗卿收棍回身,将棍当做枪使,一棍刺出,正好击在陆奎重戟上。 这一下借势而为,大有四两拨千斤妙意。陆奎一招用老,被重戟一带,身形倏乱。刘晗卿瞧清形势,镜花掌携威拍出,正中陆奎腰腹。陆奎甚是悍勇,大喝一声,重戟回身抡来,刘晗卿水月步幻化躲避,手中不停,连拍三掌,尽数拍在陆奎身上要害。 陆奎毕竟非铁打的身躯,又中三掌,沉声倒下。 群匪见头领倒下,先是一阵骚乱,俄而发起狠来,一窝蜂不管不顾往上冲。刘晗卿纵使艺高人胆大,也不敢小觑这帮亡命之徒群起而攻,抬手废了两人,一把抓起地上陆奎,挡在前面,捏住陆奎咽喉,喝道:“若想害他性命,尽管上来一试。” 群匪投鼠忌器,逡巡不敢上前。陆奎此时虽是重伤,却不致死,怒喝道:“愣着作甚,剁了这厮。”刘晗卿一指戳在他哑穴上,怒对座下群匪。果然有不怕死的,提刀冲了上来。刘晗卿一手提着陆奎,一手将两个土匪拍飞,未曾想这般分神,陆奎强行挣脱,就势一滚,滚到人群之中,满嘴血沫怒道:“给我剁碎了他。” 群匪这时没了顾虑,不顾性命往上冲。刘晗卿见众匪人多势众,知道今日若不立威,只怕难以离开。掌风如潮,连拍带劈,所到处群匪筋骨非折即碎,虽不曾伤人性命,但满堂惨嚎,震慑力十足,群匪再不怕死,心中也有余悸,一时都只在四周挥刀试探,不敢上前。 刘晗卿怒目扫视,冷哼一声,知道群匪心胆俱裂,看也不看群匪一眼,回头低下身去,一把抱起虎皮椅上女子,柔声道:“别怕,没事了。” 这一抱之下,只觉体感异样,与以往抱仲画辞大有不同,身上香气也是相去甚远。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急忙低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年龄、身形与仲画辞相仿,虽是目光楚楚,清丽动人,却并非仲画辞。她如今惊吓过盛,此时泪光盈盈。目注刘晗卿,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五十四、迥立阊阖生长风 刘晗卿暗叫糟糕,知道自己心急之下,认错了人,但想到仲画辞没有遇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群匪被刘晗卿掌风一阻,复而缓过神来。刘晗卿知道此时容不得多想,将那女子护在身后,接连打退群匪攻势。突见人群之中一红衣土匪弃了刘晗卿,奔到厅前笼子旁,探手入笼,抓出一人抡刀就杀。刘晗卿隔得太远,根本无法相救。红衣土匪杀了一人,又入笼中抓起一人,提刀就砍。 他一连杀了两人,转头看着刘晗卿,脸上笑脸阴鸷,挑衅之意明显。刘晗卿怒火中烧,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将那女子一把背在背上,轻声道:“闭上眼睛,别怕。”那女子应言闭眼,刘晗卿沉喝一声,拾起一把泼风刀,运起水月步,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转眼到了红衣土匪面前,提刀劈下。 红衣土匪见刘晗卿转眼即至,大大出乎意料,情急之下,抓起旁边一名土匪挡在面前。刘晗卿一刀砍在那挡刀土匪身上,红衣土匪面上得意一笑,又抓起旁边一人挡在前面。刘晗卿不想杀人,刀在半空,换成刀背劈下,顿时将红衣土匪抓得悍匪劈晕。 红衣土匪如法炮制,且战且退,突然瞥见墙角蹲了个少年,身上带了手链脚链,一把抓过来。刘晗卿面对匪兵,尚且能顺势拍晕,瞅见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年龄,如何下得去手。红衣土匪嘿嘿一笑,道:“来来来,赶紧一刀劈下来,让我瞧瞧这少年的心肝是甚模样。” 刘晗卿目注红衣土匪,沉声怒道:“你不是这山寨的人,你是何人?”红衣土匪将刀架在那少年脖子上,阴鸷笑道:“你把拘魂鬼放了,我便告诉你。”刘晗卿道:“你是鬼市的人。”红衣土匪只是奸笑,见刘晗卿拍飞两名悍匪,道:“你不妨试试......” 后话未甫,刘晗卿手中刀已至。红衣土匪不敢托大,急忙挥刀格挡。刘晗卿左手镜花掌顺势拍出,绕过那少年,直袭红衣土匪面门。红衣土匪未料他行事如此决绝,只得弃了少年,退出圈外。哈哈笑道:“刘晗卿啊刘晗卿,你现在护着一个女的,一个小的,我看你如何脱困。” 正叫嚣着,突闻得厅外人喝马嘶,杀声震天。厅中众匪闻声往门口望去,不知发生何事。陆奎藏在人群之中,喝道:“开门看看。”三名土匪腾出手去拉门。 那大门刚打开一条缝,突听得门外骏马呼啸,两扇大门轰然倒塌,顿时将三四个土匪压在门下。一将白盔白甲,手挺丈二马槊,骑马踏门而入,犹如天神下凡,所到处长槊挥舞突刺,招招见血,杀群匪如割荠麦。 群匪何曾见过这等人物,方才悍勇一扫而光,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忽听得外面杀声渐近,百余名官兵蜂拥而入,群匪便似瓮中之鳖,那群官兵手段狠辣,但遇土匪,刀刀致命,转眼间大厅之中,血流成河,几无活口。 白袍大将两槊杀完最后三名土匪,一勒缰绳,战马原地踏了圈,倏如离弦之箭,一步到了刘晗卿面前,挺槊就刺。 刘晗卿适才见那血腥场面,伸手捂住了腿边少年双眼,此时那白袍大将马槊已至,避无可避,沉喝一声,镜花掌使出全力,一掌拍在马槊上。但那白袍大将人高马大,加上骏马一冲之力,刘晗卿只觉喉咙一甜,知道这一掌借势,虽避开马槊一击,只怕内伤难免,一手护了背上女子,一手提起身边少年,运起水月步,便往厅中高处走。 白袍大将冷哼一声:“哪里逃!”长槊刺出,阻他去路,忽然瞥见他背上女子,目光如炬,喝道:“放了南星。”长槊刺击撩抹,不给刘晗卿喘息之机。 刘晗卿护了两人,备受桎梏,那白袍大将招式势大力沉,皆是战场冲锋陷阵的杀伐之招,绝不拖泥带水。又过了七八招,那将军见拿不下刘晗卿,怒喝一声道:“恶贼,还不束手就擒。”长槊携威刺来。刘晗卿已被逼到死路,知道这招避无可避,银牙一咬,掌风全力一击,眼看着就是鱼死网破之局。 便在这时,忽听得刘晗卿背后女子大喊道:“哥哥住手!”白袍大将闻言马槊疾收,余势未消,将身旁一座楼梯拍得粉碎。那女子挣脱刘晗卿护卫,走上前两步,拦在刘晗卿面前,看着白袍大将道:“哥哥住手,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白袍大将闻言收槊下马,将女子左看右看,一把搂在怀中,叹道:“可算没事,可算没事,爹说你被五峰山的贼人劫了,好在我正在府中,领了兵马便杀来了。”那女子犹自心有余悸,替白袍大将摘了头盔,看着刘晗卿道:“小妹本已要遭羞辱,幸得这位公子拼死相救,方才得以保全。”口中这般说,想起刘晗卿抱着自己,在耳畔轻声细语说“别怕”,顿时羞红了脸。 那白袍大将闻言,上下打量刘晗卿一眼,将长槊往地上一插,上前一步,抱拳单膝跪地道:“多谢恩公救舍妹,无以为报,还请恩公受我一拜。” 刘晗卿经此一战,心力交瘁,尤其与这白袍大将过招,彼时险象环生,已到绝境,此时稍微休息,只觉全身虚脱,几乎已站不稳。见那白袍大将俯身磕头,连忙伸手去扶,但白袍大将身材本就高大魁梧,又加上重甲在身,哪里扶得动。 女子见状上前,也对着刘晗卿拜道:“小女子宁南星,多谢恩公相救。”又指着白袍大将道:“这是家兄宁南征,适才家兄误将恩公当作盗匪,得罪之处,还请恩公原谅。” 刘晗卿长舒一口气道:“无妨无妨,幸得宁将军赶到,不然,只怕在下今日也难保姑娘周全。宁南征道:“此处山匪猖獗,尤以五峰山为最。闻得舍妹落难,家父心急如焚,幸得恩公及时赶到,大恩大德,宁家没齿难忘。”刘晗卿神色疲惫道:“宁将军无需客气。” 说话间,有军士来报战果:悍匪斩杀六十七人,活捉三十五人,单单跑了陆奎。宁南征面色冷峻道:“这厮作恶多端,定要给我找到。”军士领命而去。宁南征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先安顿舍妹,清理山寨,事后再与恩公相谈。”说罢,领着宁南星出了大厅。 五十五、碧文圆顶夜深缝 刘晗卿如释重负,心中忍不住担心仲画辞如今安危:“也不知他们一行四人,如今到了哪里。这一块穷山恶水,危险重重,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赌气跑路,让她身陷险境。”这般一想,心底已然无心再逃避。 经过这番变故,已是深夜时分。此时五峰山盗匪已平,宁南征命人打扫战场,天王寨四周五步一个火把,十步一堆篝火,将四周照得恍如白昼。 刘晗卿站在一块大石旁,费了半天劲,才将那少年身上手铐脚铐尽数除去,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何成这般模样。”少年初时低头不语。宁南星拿了些吃的,递给他,少年小心翼翼接过,狼吞虎咽,吃了一半,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 刘晗卿摸摸他的头道:“莫哭,都过去了。”一旁宁南星听他轻言细语,心中想起他救自己时那番言语,秀靥绯红,低头不敢看刘晗卿。 刘晗卿丝毫没注意到宁南星异样,摸着少年头道:“你家在哪儿,可还有家人?”少年摇摇头,忽地扑通跪地,对着刘晗卿猛磕三个响头,开口道:“师父,你收我为徒吧,我想跟着你学本事。” 刘晗卿微笑道:“我都还是弟子呢,如何教你?”少年匍匐在地,道:“师父打败那些土匪之时,我在角落都看见了,他们不是对手,求师父收我为徒,教我本事。” 刘晗卿将他托起,替他抹了抹脸上尘土道:“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如何到了这里。” 少年道:“回师父的话,徒儿没名儿,街上的人都叫我狗崽子,我便也这般称呼自己。”刘晗卿心想:“狗崽子,这算什么名。”听少年继续道:“我本来在寿张县乞讨,有个道士说让我跟他走,有肉吃,我不从,他就抓了我,和我一起被抓的,还有三个伙伴,道士带我们路过这里,又被山寨的大王劫上了山。” 刘晗卿道:“那其余伙伴呢?”狗崽子闻言低头,泪珠在眼眶打转,终究没落下来,哽咽道:“都死了,我把他们都埋在了后山。他们见我喜欢逃跑,就给我带了这链铐子,每日让我帮着搬酒。” 刘晗卿见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凄惨经历,和声道:“那你在寿张县,可还有家人。”狗崽子摇头道:“早没了,小时候还有个疼我的油翁爷爷,后来油翁爷爷死了,也就没人管我了。” 他说到小伙伴时候,尚且强忍泪水,说到亲人,言语却淡然,想来时间已久,恐怕父母是谁,也不曾见过。刘晗卿不忍再问,替他整理整理衣装,拍拍脑袋,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旁宁南星见状,不忍打扰二人,悄悄去了。少顷回来,拿了一壶水,递给刘晗卿。此时她换了身妆容,面上惊疑之色尽祛,花蓉绽放,柔雅清丽。柔声道:“刘大哥,哥哥从活着的山匪处问了,他们一共四个孩子,被劫上山已有两三个月,那道士应是人贩假冒的。”刘晗卿道:“我已猜到了。” 宁南星见他情绪低落,忍不住道:“刘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刘晗卿道:“此间事了,我要在山下等一个人,以前我负气出走,如今想来,实在太不应该。”宁南星双瞳剪水,神情温柔,注视刘晗卿道:“刘大哥要等的人,想来定然是很重要的人。”忽而一笑道:“那这个小家伙呢,刘大哥准备收他为徒吗?” 刘晗卿吓了一跳,道:“自然不成,我闲云野鹤一个,如何会教徒弟。”一指迎面走来的宁南征道:“宁将军武艺高强,又是带兵打仗之人,不如让宁将军带他回去吧。” 宁南征老远听见,走上前和刘晗卿打了招呼,道:“恩公,此处收拾妥当,我便要领兵下山,如蒙恩公不弃,不如去府上一坐。”宁南星听得兄长此语,双目柔如春水,满心期待看着刘晗卿。 刘晗卿便将心中所想与宁南征说了,宁南征性子豪爽,不爱客套,闻言道:“恩公有自己的安排,我等自当遵从。恩公以后但有所遣,宁家在所不辞。若是恩公有幸到了汝宁郡,还请到寒舍小叙。” 刘晗卿谢过,又与宁南征商讨狗崽子的去留。宁南征倒是无妨,声称若将狗崽子带在身边,定会言传身教,好好待他,唯独狗崽子自己不乐意,死活不跟宁南征走,宁南星摸着他头,询问他为何。狗崽子对宁南星极为友好,只是嘟着嘴说要跟着师父。刘晗卿笑道:“你要拜我为师,我可没答应。”宁南星道:“刘大哥,我看他认定你做师父了,只怕很难改变。”一旁宁南征也道:“适才拷问土匪,也说这小子年纪不大,性子却是烈得很,若不然,也不会给他戴上链子了。” 刘晗卿摇头,对狗崽子道:“我如今身不由己,实在无法收徒,你若跟着宁将军,学成武艺,他日立功成名,搏个封妻荫子,也未尝不可,何苦跟我受罪。” 狗崽子闻言低头不语,心中自然是老大不愿意。宁南星俯身安慰道:“放心,有南星姐姐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狗崽子目光清澈,看着宁南星摇摇头,又生怕这般回复,惹得宁南星失落,只得又点点头。 宁南星见他答应,神色欢喜,正要开口向刘晗卿邀功,忽尔颦眉捧心,神色难受至极。刘晗卿不知缘故,起身正要询问,只见宁南星缓缓倒下,急忙一把搂住,看向旁边宁南征道:“怎么回事?” 宁南征满脸疑惑,不知缘由。刘晗卿本当她是旧疾发作,见宁南征面上神情,心中已然明白,抱起宁南星便往山寨后面跑。宁南征、狗崽子不知缘故,紧随其后。刘晗卿一路上问起宁南星平日状况,宁南征道:“舍妹虽非习武之人,平日里身体素来良好,并无恶疾缠身。” 刘晗卿神色肃然,寻了处山匪客房,放好宁南星道:“宁将军可会疗伤?”宁南征摇头犯难。刘晗卿道:“今日山匪之中,有一人乃是鬼市之人,宁将军领兵进来之时,他便消失了,我怀疑,宁姑娘中了鬼市毒针。” 宁南征闻言皱眉道:“鬼火柔情丝?” 五十六、日斜惊起相思梦 刘晗卿沉吟不语,内心几番挣扎,少卿叹道:“救人要紧,得罪之处,还望宁将军和宁姑娘莫怪。”缓缓解开宁南星衣衫,掀开贴身衣兜看时,只见小腹处一点殷红,细微难辨。忙让宁南征取盆打水,掌灯以待。 他在寒山寺长大,平日里参禅念佛,修文习武,禅医药理自不必说,那日金陵城外,若非他通晓医理,只怕仲画辞伤势也难以好得那般快。如今遇到仲画辞,跑得急切,虽是丢了朱钗手札,但医石银针藏在腰间,幸得不曾丢失,忙取出摆开。 此时水已端来,刘晗卿让狗崽子守住大门,宁南征在旁招呼,先渡内力,替宁南星护住心脉,又以银针封住她任脉与足少阴肾经。取出吸石,以手掌贴在宁南星腹部,运功吸取毒针。 宁南征在旁看着,大气也不敢出。转眼间过了半个时辰,忽闻得宁南星轻哼一声,刘晗卿手掌缓缓拔开,宁南星腹部殷红处,一根细针恍如发丝,随着刘晗卿手掌吸石渐渐吸出,其上绿光若隐若现,透着诡异。 宁南星尚在昏迷之中,忍不住又轻哼几声,想来痛苦得紧。刘晗卿头上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将“鬼火柔情丝”吸了出来,丢在水盆之中,霎时间,满盆清水沸如开汤,瞬间绿成一片。 二人如释重负,刘晗卿又让宁南征吩咐人,连夜到山中寻了几味草药过来,捣碎替宁南星敷上,一切完毕,方才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针毒已拔除,宁姑娘只需歇息几日便好。”说话间缓缓起身。 他这一夜劳心劳神,如今为替宁南星拔除毒针,耗费心神犹胜,此时心神俱疲,刚刚起身,便觉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宁南征忙将他扶住。忽听得一声“刘大哥”,却是宁南星悠悠转醒。 刘晗卿连忙宽慰她,随即笑道:“还得麻烦宁将军,给我寻个地方休息一下,不然,只怕等天亮下山,得宁将军背我下山了。” 宁南征道:“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看了看外面道:“这山匪窝里尚不安全,我担心你二人安危,若是分开,我反而不好照应。”刘晗卿看了眼宁南星,略一沉思道:“好罢。” 宁南征又命人取来些被褥垫在房中,出门守在门外。刘晗卿盘膝而坐,运功调息。狗崽子见刘头上汗如雨下,忙不迭打水取毛巾,先给“师父”擦拭,又给宁南星递水。宁南星此时只是虚弱,身子已无大碍,见狗崽子忙前忙后,眼中对刘晗卿极为担心,忍不住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只是累了,无碍。” 狗崽子神情紧张,盯着刘晗卿一动也不动,对宁南星之语充耳不闻。眼见着外面天际发白,隐约闻得寨中鸡鸣三声。刘晗卿方缓缓睁眼,狗崽子脸上笑容绽放,飞也似奔出门去,少时拿了几个山药进来,递给刘晗卿。 刘晗卿笑道:“给我吃的?”狗崽子使劲点头。宁南星笑道:“刘大哥打坐之时,他便一直守着,比我还紧张。”刘晗卿接过山药,咬了一口道:“我不过真气消耗,歇息一下便好,如何紧张成这般模样?” 狗崽子低头不语。宁南星神色担忧道:“刘大哥可还好?”想到刘晗卿为自己疗伤,耗神劳心,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刘晗卿起身,将剩下山药塞进狗崽子嘴里,走到宁南星身边坐下,又替她把脉道:“你身体已然无碍,休息几日便好,莫要担心。” 宁南星虽是中了“鬼火柔情丝”,脑中却是清醒。刘晗卿替她疗伤诊治,她从头至尾心知肚明。想起刘晗卿替她解衣运功,手心贴在自己腹部,又柔又暖,忍不住羞红了脸,抬头间,目光盈盈,看着刘晗卿。 刘晗卿见她这般模样,只当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开口询问。宁南星羞涩低头不语。刘晗卿伸手便准备去看她伤口。手刚伸到宁南星身边,忽而想到男女有别,慌忙住手。宁南星知他所想,娇羞不已,芳心便似小鹿般乱窜。忽见刘晗卿住手,心头顿时如释重负,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就听刘晗卿道:“男女有别,在下唐突了,宁姑娘莫怪。” 宁南星低头嘀咕道:“又不是没......”一时讶然,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 刘晗卿吓了一跳,啊了一声,慌忙解释道:“适才是为姑娘疗伤,情急之下,迫不得已,非是有意冒犯,宁姑娘......”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辞。 宁南星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刘晗卿更急了,起身道:“这个,那个,宁姑娘误会了,我虽是替姑娘疗伤,却不曾有别的想法,真是情况紧急,宁将军又不会......” 宁南星明眸流转,面色羞红,更添三分妩媚。刘晗卿见她看着自己,心中更慌,正想着如何解释,宁南星正定神色,秀靥红润道:“刘大哥叫我南星吧,总是宁姑娘宁姑娘的......” 二人皆觉尴尬,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正在彼此难熬之时,宁南征闻声推门而入,见宁南星醒来,面露喜色道:“妹妹你可算醒了,你是不知道,你方才中了歹人暗算,伤得那叫一个重,恩公替你解衣疗伤,从你腹部吸出那根毒针,大抵有这般长,实在是吓人,恩公为替你疗伤,耗费心神,人都站不稳了,可得要多谢恩公才是。”说完哈哈一笑,自顾自沉吟道:“鬼市素来不涩世间江湖,如今竟敢染指江湖,还用这等手段对付我妹妹,此仇我宁某人岂肯善罢甘休。”说罢捏拳捶腿,正要与刘晗卿探讨一番,瞥见二人彼此低头,神色极为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为何,如何这般表情?”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二人更觉尴尬。刘晗卿忙借故要去给宁南星捣药,灰溜溜出了门,宁南征不明所以,盯着宁南星道:“恩公这是怎么了,我可是说错了话?”宁南星白了他一眼,道:“哥哥向来稳重,哪里会说错话......只不过,偶尔当个哑巴也挺好的。” 宁南征听得妹妹夸自己稳重,心中欢喜,连连点头嗯声,深表赞同,闻得后半句话,忍不住神色凝固,笑容逐渐消失,实在想不通自己哪句说的不对。 五十七、不胜清怨月明中 眼见着天已大亮,一夜清扫,山寨基本已被宁南征派人清理干净,残留土匪尽数绑了,押解回城,宁南征又命人捣毁据点,将寨中一应可用之物尽数装点完毕,一把大火,顿时将山寨付之一炬。 众人并肩下山,宁南星伤势初愈,宁南征又替她安排了马车。行到山下,刘晗卿与宁氏兄妹告别。宁南征再三邀请,刘晗卿婉拒,拉过狗崽子道:“此子便交给宁将军了。”宁南征将狗崽子抱上马,宁南星也掀开车帘与刘晗卿告别,想到刘晗卿两次相救之恩,心中有千般不舍。 刘晗卿送走众人,眼见着宁南征大部队渐行渐远,也不知如今仲画辞一行到了哪里。他有心往回去寻仲画辞一行,又恐沿途岔路太多错过,思虑再三,干脆就在五峰山脚寻了处茅亭,一边打坐休整,一边等仲画辞一行。 再说仲画辞一行四人,自从在幼平岗巧遇怪事,觉明一声大吼,竟将劫道山贼给劫了,莫说众人诧异,便是觉明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仲宣将兜里铜钱掏出看看,放入兜中,又掏出看看,再放入兜里。心中认定那帮山贼一个个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茬,实在想不通,就凭觉明几声大吼,那帮山贼如何便乖乖认怂,甚至还掏了买路财。在此之前,他虽未见过山贼,但好歹书文戏理,山贼劫道,英雄路见不平一声吼之事早有耳闻,若说书中所说山贼劫道是真,可觉明这种,如何也不像是戏里的英雄豪杰。 他歪头想不明白,身旁木槿早已烦恼,瞪着他道:“你都看了一路了,那几个铜钱又不是金子,难道还会跑不成?”仲宣道:“你不懂,山贼劫道我听说过,打劫山贼我倒是头一回见着,只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木槿哼声唱反调道:“瞎猫碰到死耗子,我看呐,那几个山贼多半是假的,说不定是你和姑爷请来的托,专门吓唬小姐用的。” 仲宣还待再反驳,仲画辞道:“你们两个,莫要贫嘴,赶紧前面找个安全的地方,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好赶路。” 二人只得住嘴,彼此斜看对方一眼,哼声忙去了。 四人刚经历山贼劫道一事,虽是深觉此事结局蹊跷,但犹自心有余悸,也不管天色如何,又往前行了几里山路,盘算着离山贼劫道之处已远,前方山路崎岖,四周荒芜,哪有歇息之处。仲宣举了火把,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浅小山洞,眼见天已黑尽,只得在此歇了脚,生火吃了些干粮,挨过一晚。 虽是山野简陋,但众人赶路劳累,人困马乏,转眼沉沉睡去。直到次日鸟雀呼晴,方才转醒,继续赶路。刚走到一处岔路口,仲宣打着哈欠,指着前方凉亭道:“小姐,你看亭中那人,像不像姑爷?” 木槿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啊,就姑爷昨天那架势,指不定跑哪儿去了呢。”话音未落,就见凉亭中那人飞也似跑来,转眼到了仲画辞身边,一把将仲画辞搂在怀里,道:“还好你没事,我担心你出事,我......” 仲画辞又是气恼,又是惊喜,想着为追这冤家,这些日受苦受惊吓,其间委屈,实在不便为外人所道,轻轻搂了他一下。又想到他逃婚负气,昨日见到自己撒腿就跑,其行可恶,其言欠打,其事可恨。心中顿时有了怒气,轻轻推了他一把,正要赌气说些气话,乍见他满身衣衫破碎,血迹斑斑,蓬头乱发,仿佛乞丐一般,心中一慌,道:“卿郎,怎么成了这般模样?”话音未落,只见刘晗卿双眼紧闭,面上半点血色也无,应声倒了下去。 仲画辞吓得花容失色,搂着刘晗卿不敢松开。觉明抢先一步,替刘晗卿把脉诊断,又将一股真气渡入刘晗卿体内,道:“师兄没事,不过受了内伤,又加上操劳过度,方才如此,歇息一日便好。”说完挠挠头,忍不住道:“以师兄的武功,这山贼中居然有人能伤他,倒是奇怪。” 仲画辞道:“许是那日和鬼首一战,留了内伤。”觉明摇头道:“不会,师兄所受不是掌伤,而是兵器气劲所伤。伤师兄之人,是名外家高手。” 众人不再纠结,只是见刘晗卿这一身模样,想来是与山贼鏖战一番,方才全身而退。忙将他扶到凉亭中,递水喂食,仲画辞又让仲宣去取干净的衣服,替刘晗卿换上。仲宣愁眉苦脸道:“小姐,这就为难我了,我是被姑爷劫持出来的,走得匆忙,哪有时间收拾行李,咯,就这一身,从出来至今都没换过。” 一旁木槿捏着鼻子走开道:“难怪一身酸味儿,你最好离我远点。”仲画辞白了他一眼,细声道:“马上行囊里面有,木槿,你去取来。” 木槿“哦”了一声,打开行囊,果然见其中一包,尽是刘晗卿的随身衣衫,撇嘴道:“我说小姐怎么这么多行李,原来这一包都是姑爷的。”仲画辞秀脸微红,也不争辩,取了一件,让仲宣替刘晗卿换上,见他衣衫虽血迹斑斑,身上却只有几处小伤,心中稍安,又替他往伤口敷药,忙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忙完。但此处荒郊野外,实在不适合待得太久,众人又担心有山贼出没,想到既然有山贼可以伤到刘晗卿,四人自然更不是对手,还是速速远离的好。 仲画辞让仲宣和觉明轮流背了刘晗卿走,一路往前,虽然走得不快,但这一路竟然顺利异常,并无山匪剪径。 走到中途,刘晗卿已然转醒,仲宣如蒙大赦,想要刘晗卿自己骑马,刘晗卿不依,逼着让仲宣背了一路,眼看前面出了山路,官道渐宽,又行了几里,已至县城。 仲画辞本不想理刘晗卿,但见他有伤在身,终究于心不忍,将其安顿已毕,关了房门,往床边一坐,看着刘晗卿道:“还跑吗?” 刘晗卿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仲画辞将脸凑得近了些,看着他道:“我便那般丑陋,让你不得已逃婚来躲避我么?”刘晗卿摇头一叹,仲画辞道:“或者,你还是想遁入空门?好啊,那我也找个尼姑庵,青灯古佛也罢,你可乐意?” 她说话间眸间凄然,红唇白齿轻咬,极为动人。刘晗卿闻得她身上清香,又想着自己负她在先,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仲画辞挣脱怀抱,双眸微红,撇嘴道:“若不说清缘由,今晚你便睡地上吧。” 五十八、时挥一纸寄西风 刘晗卿愕然,仲画辞也不客气,拉着他往床下拽,口中道:“我知道你洞房之日逃婚,定然与祖母有关,典姥姥不愿说,连你也不愿说,那好吧,就我一个苦命人,你们彼此之间互相怄气,却要拿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好吧,我如今也不问了,倒要看看你们拿我当挡箭牌挥到几时。”说罢,也不管刘晗卿,脱了鞋袜上床,背对刘晗卿睡了。 刘晗卿愣在当场,仲画辞心中委屈,他如何不知,恨不得将老太君那日与自己所说和盘托出,但又想到老太君心中顾虑,内心忍不住几番挣扎,叹道:“我知你心中之苦,你那时受欺辱至此,只叹我不能早日相识,不然,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可惜,一切都已太迟,我不忍你再入心魔,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只得出此下策,昨日听闻五峰山贼匪抓了一名女子,我以为是你,心急如焚之下,孤身闯寨才知不是,我虽逃婚有负于你,却不该让你深入险地,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不好......” 他将心里这几日所想尽数说出,仲画辞听在耳中,芳心早软了,只是这话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起身看着刘晗卿,道:“你搬个凳子坐过来些。”刘晗卿依言而行,仲画辞歪着头道:“你适才所说何意。我所受欺辱是什么,我有心魔,又是什么?” 刘晗卿微微一叹,道:“辞儿,祖母都已说与我知晓了,” 仲画辞更加疑惑,道:“知晓什么?”刘晗卿于心不忍道:“便是,便是陆思弦欺辱你之事。”仲画辞无语笑道:“我的事情,和陆思弦又有何关联。”刘晗卿瞪眼瞧着仲画辞,左看右看,俄而恍然大悟,咬牙道:“老太婆骗我?”仲画辞嗔道:“不许对祖母无礼。” 刘晗卿气急败坏道:“她也太过分了,竟然拿你的清白欺骗于我!”仲画辞蛾眉紧锁,轻轻拍了一下刘晗卿额头,道:“祖母说了什么,你且一五一十跟我说清楚。” 刘晗卿面红耳赤,俄而一叹,便将成亲那日,老太君单独面见自己之事一一说了。 仲府后院暖阁,老太君正襟危坐,看着面前刘晗卿红装楚楚,气宇轩昂,忍不住道:“四丫头之事,我都与你说了,你心中可还明白。”刘晗卿对着老太君深深一揖道:“祖母放心,从今往后,我自当一心一意对她。” 老太君蹙眉道:“你怎么对她,那是你的事情。”顿了顿缓缓道:“你不过一名庙里长大的俗家子弟,能入我仲家,已经是开了天恩了。我本想你入赘,奈何四丫头不许,我也无可奈何。今日是你二人大喜之日,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说清楚了。” 刘晗卿见老太君神色肃穆,不敢拂逆,跪地道:“祖母请说。”老太君道:“四丫头昔日曾与陆家那小子有过婚约,此事你早已知晓,但你可知,陆家那小子欺辱过四丫头?” 见刘晗卿神色愕然,老太君点点头道:“她是女儿家,事关清白,自然不便与外人道。你如今既与她成亲,当知此事是她心魔,不可问,也不可提,更不可以此事与她起争执。”刘晗卿叹道:“她是受苦之人,我疼她尚且来不及,如何还会伤害于她。” 老太君点点头,甚是赞许,又道:“此事暂且不提,今日你与四丫头完婚,她心中自然当你是一家人,但此事老身依旧心有介怀。”昔日陆思弦花言巧语,从老太君手中骗取《绣玉卷》,险些致仲家于万劫不复之地,此事仲画辞早与刘晗卿言说,老太君对此事耿耿于怀,尤其对外人信任大减,刘晗卿自然理解。便道:“晚辈了解,祖母有话直说。” 老太君道:“理解就好,我仲家的亲可不是那么好攀的,今日我要与你约法三章,你若做得到,今日你这声祖母,我便答应,你若做不到,以后仲家,四丫头认你,我却不认你。” 刘晗卿低头不语,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不悦,碍于老太君是长辈,不好反驳,只得默不作声。老太君也不管他答不答应,缓缓道:“这第一件事,便是与你出生有关。仲家乃当今皇亲,又是皇商,身份不同。你既是在寺庙长大,这个身份,日后自然不能再提。从今以后,我要你不许再踏入寺门一步,不许谈任何与佛家有关之事。此乃避嫌,你可明白?” 刘晗卿沉吟片刻,摇头道:“祖母见谅,这第一件事,只怕我便做不到。”老太君冷冷道:“这第一件事你都做不到,只怕后面两件你就更做不到了罢。”刘晗卿道:“晚辈从小在寺庙长大,得师父抚养成人,虽不能报师父养育之恩,却不屑做忘恩负义之人,寺庙与我而言,与家无二,若是成了家,便将养育之地抛之脑后,只怕这等薄情寡义之人,仲家也不能容。” 老太君冷冷道:“我看,你不是做不到,你只是并不在意四丫头罢了。”刘晗卿道:“画辞对我而言,比性命还重要,我与她一路走来,说我不在意她,只怕老太君自己也不信吧。”心中想到仲画辞,又道:“若是她此时站在这里,只怕老太君这第一件事,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老太君怒道:“她被你巧言令色骗了,自然站你那边,便是心中这般想,也不会这般说。”刘晗卿微微笑道:“既然如此,老太君为何不让她来跟我说?” 老太君一时语塞,不屑道:“莫要扯到她头上,今日是我与你定规矩,若是你做不到,今日这拜堂你便不用去了。”她这般一说,刘晗卿心中也来了气,起身道:“晚辈敬您是长辈,才如实相告,若是晚辈是言而无信之人,今日暂且先答应您老,来日我与画辞伉俪情深,我照样进出佛门,到时候,老太君可还阻止得了我么?” 老太君不料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回神细细一想,却也有些道理,心道:“他若那时候真的这般,只怕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嘴上却强势道:“你大可试上一试。到时候闹得仲家鸡犬不宁,你看看是我坐不住,还是四丫头坐不住。”刘晗卿道:“我既然与您坦诚,自然不会这般做。只是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还请老太君换一个。” 老太君怒道:“这等事,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当是做生意么?”刘晗卿急道:“我与画辞两情相悦,原先您老也是同意的,如今事到临门,您又唱这一出,只怕您在做生意的嫌疑大些。” 老太君怒极反笑道:“好得很,今日这洞房,你就别想进了。”看了眼旁边典姥姥道:“典丫头,今日给我盯死,只要见他踏进洞房半步,先给我把腿打折了。” 典姥姥面露难色,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老太君嘿嘿冷笑道:“我在仲家五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小子想跟我玩心眼,且看谁玩得过谁。” 刘晗卿气得往后退了两步,指着老太君道:“老太婆你,你,你......这等让画辞守活寡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老太君哼声道:“那也比便宜你这和尚强。”刘晗卿怒道:“我已还俗了。”老太君道:“我管你,总之第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应,这第二个,第三个,不提也罢。” 刘晗卿气得直跳脚,奈何有心无力,他虽智计百出,但老太君这等硬来的法子,他实在想不出应对之策。 五十九、便合入幕依芙蓉 仲画辞听他一语说完,心中又气又恼,无奈道:“我何曾受陆思弦羞辱了?祖母怎的这般话也说得出来。” 刘晗卿打蛇随棍上,站起身数落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怪我对老太婆太过信任……”话音未落,听得仲画辞轻语嗔道:“坐下!”忙不迭乖巧坐下。仲画辞道:“祖母既然与你说了第一件事,那第二件,第三件又是什么?”刘晗卿若有所思。仲画辞嗔道:“不许多想,赶紧回答。”刘晗卿支支吾吾道:“老太……祖母一开始不打算说,后来和我吵得急了,也就说了。第二件事,是要我不许和你同房!” 仲画辞闻言,瞬间脸绽桃花,想要低声悄悄问缘由,又羞涩不好开口。偷偷瞧了刘晗卿一眼,怔定神色,正襟危坐道:“那第三件呢?”刘晗卿道:“第三件,便是我不管在哪儿,不许以仲家女婿自居。” 这三件事,莫说刘晗卿,便是仲画辞听了,心中都无语至极,实在想不明白祖母为何如此。但想到她素来强势,如今仲家她不能做主,只怕心理落差太大,一时接受不了也未可知。 她心中一边埋怨祖母,一边对刘晗卿怒其不争:寻常万事不萦于怀,倔起来连出家都做得出来的“臭和尚”,遇到这等事,却不敢和祖母硬抗到底,也不知那股倔劲哪里去了,害得我一路追到此处,天天担惊受怕,患得患失。越想越气,顿时迁怒于他,对着刘晗卿粉拳轻扬,最终在他肩上轻杵两拳。哼声道:“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怎么不跟她犟呢?你若跟她犟着来,她怪罪起来,难道我还不站在你这边不成?” 刘晗卿满心委屈,无奈道:“她毕竟是祖母,我若跟她硬抗,万一她跟我死磕到底,总不至于让你难堪吧!”仲画辞咬牙道:“你但凡拿出你要出家时的架势来,祖母也不敢如此,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刘晗卿心中五味杂陈,暗道:“老和尚那日说,红尘之劫,便是说你是错的,说对的对的也是错的;说你是对的,说错的错的也是对的。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当真是至理名言,人生真理。”仲画辞见他沉默不语,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这般蛮不讲理?”刘晗卿忙待解释。仲画辞哼了一声,生了会儿闷气道:“好罢,看你今日也算诚实,暂时不与你计较。今晚你就睡地上,以示惩戒,若有下次……”刘晗卿知她气消了不少,趁机拖着凳子上前一步,凑近到仲画辞面前道:“若有下次当如何?” 他二人这下相隔不过二指距离,鼻尖隐约可碰,仲画辞惊得心都快跳了出来,口吐幽兰,一时失了言语。心想:“罢了罢了。我只不过故意气他,又哪能真不理他。”又想到他这些事行径,只怕以后变本加厉。慌忙后退一步,强自镇定道:“你,你老老实实给我睡地上,我现在心里可气可气了,你不许再惹我生气,再惹我生气,只怕,只怕我就可气可气可气了……”一时语无伦次。 刘晗卿见她急得脸色通红,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头道:“好罢!”也不多言,出门找店小二取了床被褥,回来路上见木槿掩嘴偷笑,只当做没看见。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楼下用早点,只见仲画辞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反倒是刘晗卿歪着脖子,一路僵硬走来,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馒头便吃。其余三人盯着刘晗卿,仲宣试探问道:“姑爷,如何成这般模样了?” 刘晗卿语调冷淡,叹息道:“落枕了,看不出来么?”仲宣噗嗤一笑,道:“如何会落枕?”刘晗卿看了他一眼,正想说“拿凳子做枕头,如何不会落枕”。忽而明白仲宣在下套,盯着他挤出一丝奸笑道:“看来你昨晚睡得很好,好得很,一会儿便罚你背着我走,免得你精力旺盛,无处施展。” 仲宣吓得连连求饶。仲画辞并不理会二人打闹。二人闹了一会儿,甚是无趣,良久就听仲画辞道:“我吃饱了。”起身便走。忽而停下脚步,看也不看刘晗卿道:“你说要去洛阳,正好,我也想去走走。” 刘晗卿正要劝阻,仲宣悄悄捅捅他,待得仲画辞与木槿上了楼,方才道:“姑爷,我可是在救你,没见着小姐正在气头上吗?这会儿拒绝,无异于把自己送上火海,稍安勿躁。” 刘晗卿没好气道:“你倒懂得真多。”仲宣道:“小意思。”刘晗卿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名为夸你,实则损你,你倒也真敢应承。”但眼见着仲画辞已经上楼,便是想拒绝也已然来不及。 仲宣不嫌事大,好奇问道:“姑爷,你昨晚真的在凳子上睡的?没上床睡么。”刘晗卿想起昨晚,实则仲画辞几次偷偷起来看他,他都心知肚明,想着故意装睡,免得她尴尬,未料这一装睡,还真就睡着了。眼见仲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恨得牙痒痒道:“你以后别成亲,你以后成亲,我和觉明天天去你房间观看,到时候多的是问题问你。” 仲宣嘿嘿傻笑,二人正闹得起劲,忽听得街上嘈杂,只见对面一家面馆老板拖着一个少年小乞儿,开口骂道:“好你个天杀的小贼,偷面吃不是。”那小乞儿拼命挣脱不得,狡辩道:“我没偷,这明明是别人吃剩下的。”面馆老板喝道:“别人吃剩下的又如何,你把我的碗弄脏了,以后谁还来我这吃面,你这天杀的小贼。” 小乞儿瘦弱无依,性子却是倔强,任凭那面馆老板如何辱骂,兀自挺着腰站着,也不还口。面馆老板见他神色傲气,心中更气,拖了旁边条凳便要打他。小乞儿道:“弄脏你的碗是我的错,我替你洗干净就是了,如何就要打人?”那老板条凳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小乞儿身材瘦小,被这一拍,顿时匍匐在地,他也不气恼,缓缓爬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道:“我吃了你一碗面,你打了我一顿,你我两清了。”面馆老板嘿嘿一笑,道:“真是稀奇,挨了一顿打就可以抵一碗面?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老子干脆开武馆得了,开什么面馆。今日若不陪我的碗,休想离开。” 六十、劫回老眼瞻飞鸿 这一番闹腾,街上顿时围了一圈人。众人先不知缘故。待得搞清楚事情真相,都觉那面馆老板做得过分,无故为难一个小乞丐,忒也不地道。便有人道:“孙老板,这孩子不过七八岁模样,何苦为难于他。”孙老板笑道:“这位说得我不认同,年纪小便可白吃白喝?那我今儿便让我家那小子去你家白吃白喝,你可千万别为难他。”另一人道:“他吃你一碗面,多少钱,我替他给了,放他走便是。”孙老板抱拳堆笑道:“哟,您这活菩萨,他吃我一碗面不打紧,但是弄脏了我的桌子碗筷,大家都看见了,这小贼又脏又臭,以后谁还敢到我这店里来吃面,如此坏了我的生意,我这小店一天下来,折算银子一两,被他这般一闹腾,往后大半个月生意受损,折算下来,怎么也要赔我个十几两银子。” 众人听他狮子大开口,胡搅蛮缠,人群顿时起哄。那孙老板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诸位可别闹腾,我这明码标价,绝不欺诈,今日这小贼若是陪我十五两银子,我便放他离开,若是陪不了,嘿嘿,对不起,我可要......” 话音未落,忽听得人群中有人道:“你要如何?”声音不大,却入耳清晰,颇有些不容亵渎之意。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名年轻公子,左边站了个仆人,右边跟着个和尚,由人群后走了进来。 那小乞儿乍见来人,眼神中顿时光芒四射,扑上前两步,“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师父,师父,弟子没偷面吃。” 刘晗卿伸手将狗崽子扶起,疑惑道:“你不是跟宁将军去了府中吗?如何到了此处。”狗崽子低头不语,刘晗卿看出端倪,沉脸道:“你趁他们不备,跑了是不是?”狗崽子一副做错事模样,忍不住点点头。 刘晗卿更加笃定,抓着他肩膀道:“你在哪儿跑的?”狗崽子指指前方道:“五峰山脚下。”声音细如蚊呐,几不可闻。刘晗卿道:“你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狗崽子点点头,双手抓着衣角,不知所措。 刘晗卿叹道:“你跟着我,不过一路受苦,何必呢?”狗崽子闻言,目注刘晗卿,跪下道:“弟子,弟子不怕吃苦,只要师父不丢下我,再苦弟子也愿意吃。” 孙老板见这青年公子气质雅量,又见那小乞丐叫他师父,眼珠子乱转,心中如意算盘拨得啪啪作响,对着刘晗卿抱拳道:“这位公子既然是这小贼的师父,今日这事,咱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刘晗卿看也不看他一眼,拉起狗崽子,轻声道:“他打了你几下,你记得吗?”狗崽子看了眼孙老板,又看了看刘晗卿,摇头道:“师父,是我弄脏了他的碗,他打我天经地义,我们走罢。” 刘晗卿摸摸他的头,道:“我自小在寺院长大,佛门清修,修身养性,诸法空相,你需得谨记。”狗崽子点点头。刘晗卿继续道:“但佛门却非藏污纳垢,纵容作恶之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是遇到恶人,惩恶扬善,度化世人,也是你该做的事。”狗崽子又点点头。刘晗卿神色肃然道:“他打了你几下,记得么?”狗崽子想了想,道:“大概五六下,就算五下吧。”刘晗卿道:“好,现在去打回来,他怎么打你,你便怎么打他。” 狗崽子顿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刘晗卿道:“你若不打,我便送你去宁将军那儿吧。”狗崽子一慌,生怕刘晗卿真把他送走,转身看了看孙老板,伸手往他腿上轻轻一拍。 孙老板见刘晗卿不理自己,本就有气,哪容得这小乞儿对自己动手,喝道:“今儿真让我遇到找茬的了,小狗杂种你敢......”“敢”字后面话未出口,忽觉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狗崽子那一巴掌本只是想打他腿,他这一跪,身材顿时矮了下来,狗崽子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 这一巴掌半点力气也无,但打在孙掌柜脸上,无疑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在这条街上蛮不讲理多年,平日里大家见着他都躲得远远的,何时受过这等羞辱,骂道:“好狗杂种,你敢打老子。”挣扎着站起身,不料膝盖半点力气也无,站到一半,又扑通跪了下去。 刘晗卿抱起狗崽子,冷冷看着孙老板,道:“方才那一巴掌,是我徒弟打的,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徒弟打的,再出言不逊,先卸了你满嘴碎牙。”话音未落,众人就听得“啪”的一声,响彻云霄,孙老板原地转了几个圈,方才停下,转圈之前尚是尖嘴猴腮,一圈转完,脸顿时肥如猪头,张口吐出几颗带血碎牙来。 孙老板气得哇哇大叫,想要抓刘晗卿去见官,忽见那家丁模样人将他一把拽住,喝道:“怎么着,还想挨打,我家姑爷打你是轻,惹恼了我,我下手可不知轻重。”孙老板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人群见这孙老板平日欺行霸市,今日活该有人整治他,皆落得个看热闹。 那孙老板不依不饶,抓着仲宣就要开闹。仲宣平日嬉皮笑脸,这时却下手狠辣,提着孙老板一顿乱拳。那孙老板何曾受过这等罪,先时尚且嘴硬,俄而哀嚎求饶。刘晗卿见差不多了,叫停仲宣,正要离开,忽听得前面街上马蹄声碎,三匹骏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白甲长刀,人亦矫捷,马亦雄健,奔到近前,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三名骑士下马入内,对着刘晗卿抱拳道:“刘公子,小的有礼了。” 刘晗卿蹙眉道:“你认得我?”为首骑士道:“小的乃宁将军府中亲兵,前日五峰山剿匪,小的在人群中见过公子。”刘晗卿见是宁南征的人,倒是大大出乎意料。道:“原来是宁将军的弟兄,可是来巡这小家伙的?”说罢,指了指怀中狗崽子。 那亲兵笑道:“宁将军猜到他跑来找公子了,并不担心,此次前来,是听闻公子一行已经到了此处,特派小的前来照应,听候公子差遣。 他二人说话之时,旁边孙老板正和仲宣闹得不可开交,瞅见那亲兵官服,顿时叫嚣起来,上前道:“原来是府衙亲兵,府衙齐师爷是我姐夫,还请三位替我做主。”那亲兵正和刘晗卿说话,见这人凑近插话,不由皱眉。孙老板只当适才自己的话奏效了,指着刘晗卿道:“便是此贼,怂恿小贼偷吃我面馆面不给钱不说,还当街行凶打人,分明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说不得,便是五峰山上的贼人,还请三位老爷快快治他罪。” 那亲兵将孙老板打量一眼,沉声喝道:“休得胡说,这位刘公子,乃是宁将军的恩人,岂容你在此诬陷。” 孙老板闻言,顿时如吃了十五个蛤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那宁将军是何人,便是惹恼了谁,也不敢惹他。只得悻悻退到一边。 刘晗卿与三名亲兵简单说了缘由,他此时也没了再整治此人的心情,便让三名亲兵先行回府,改日必定登门拜访宁将军。抱着狗崽子穿过人群,回到客栈,尚未到客栈门口,早见仲画辞伫立在门口,将适才一切看在眼里。他心中微微一怔,也不多言,从仲画辞面前经过,抱起狗崽子回了客房。 六十一、洛阳城里见秋风 仲画辞自与刘晗卿相识,极少见他如此严肃,心中不忍,吩咐店家准备热水,又命木槿去街上购了几件少年服饰,棉布绸缎之类,送到房中。 经过此事一闹,众人在小镇又待了一日。刘晗卿将狗崽子洗净,仲画辞让仲宣送了衣服进来,替狗崽子穿上,柔声道:“此处小镇不大,寻不到合身的衣服,这身先将就着穿着罢。” 刘晗卿点点头,看着仲画辞道:“可还在生气?”仲画辞闻言冷然道:“气着呢,莫要烦我。”说罢,夺门而出,刘晗卿哈哈一笑。狗崽子这时候洗干净了,换了行装,低头走到众人面前,刘晗卿让他与众人一一行礼。众人见他虽是面黄肌瘦,骨如干柴,但神色坚定,双眸炯炯有神,眉间颇有些坚韧之气,纷纷赞扬。 狗崽子从没有这么多人对他好过,一时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当晚,刘晗卿便将自己如何去了五峰山,如何救了宁南星和狗崽子,又如何将狗崽子交给宁南征,直到今日巧遇,一一与仲画辞说了。俄而道:“那年,我被师父收养之时,也是这般大小,也是这般瘦弱。我如今见了他,便仿佛见了当年自己一般。” 仲画辞手中穿针引线,良久方道:“那你是准备收他为徒吗?”刘晗卿摇头道:“此事,我依旧没想好,我想把他带回寒山寺,让师父或者觉明收他。”仲画辞道:“此事,他可愿意?”刘晗卿道:“尚未与他商量。”仲画辞道:“我观他听话懂事,你若不想收他,需与他说明,莫要自作主张。”突然白了他一眼,道:“到时候,若他不依你的安排,也跑了,看你去哪里找去。” 刘晗卿闻言愕然,心中暗想:“只怕这逃婚之事,这辈子都要被拿来含沙射影了。” 他心中久久不能宁静,躺在地上被褥中辗转反侧,终究不知何时睡去。一觉醒来,仲画辞早已不在房中,出门寻了半晌,觉明、仲宣、木槿、狗崽子皆不在,忙问店小二众人去向。店小二道:“那位小姐带了众人,只说去镇中转转。” 刘晗卿追出看时,果然见仲画辞牵着狗崽子,旁边仲宣采购物品抱了满怀。见刘晗卿老远看着,狗崽子跑上前几步,行礼道:“师父。”刘晗卿摸摸他的头,看着他上下打量道:“咦,这身衣服实在合身的紧,谁给你买的。”狗崽子开心至极,跑到仲画辞面前,拉着仲画辞衣角道:“是师娘给我做的。” 这声“师娘”一出口,仲画辞顿时面红耳赤,故作矜持,咳嗽道:“我们回去吧,不理他。”狗崽子“哦”了一声,牵着仲画辞衣角,一步一回头看着师父。刘晗卿沉思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谁教他这般叫的。 到了住处,仲画辞又替狗崽子试了衣衫,和声道:“你如今有了师父,这以往的名字实在有些不妥,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狗崽子道:“师娘取的,徒儿一定牢记。”仲画辞沉吟片刻道:“昨日替你做这件衣服的时候,我便想,既不能让你受寒,又能让你穿着合身得体,好看一些,我小时候学做衣服之时,娘亲便跟我说,织衣刺绣,衣襟最为重要,衣襟得体,亦能彰显人品,师娘希望你以后也如这衣襟一般,知冷暖、重品格、行正气、行侠义,以后,你就叫‘子衿’吧!”说罢,偷偷看了一眼刘晗卿,摸摸狗崽子,满脸柔情。 子衿愣了半晌,旁边仲宣道:“傻小子愣着作甚,还不快谢过你师娘。”子衿慌忙跪下,口中道:“多谢师娘,徒儿记住了。”边磕头,泪水忍不住簌簌而落。 仲画辞把他扶起,替他擦泪道:“这是作甚,以后你便跟着我们,再也别担心有人欺负你。”子衿强忍泪水,拼命点点头。仲画辞莞尔一笑,牵着他的手道:“真是乖巧,但子衿你可记住了,以后跟你这个师父,有的可以学,有的却不能学,若是学得不好,误入歧途,师娘可要生气。” 子衿连忙点头道:“师娘放心,徒儿决计跟师父好好学本事......”一时又觉不对,忙改口道:“好好学师娘觉得可学的本事。” 刘晗卿一旁恍如路人,闻言争辩道:“这收徒之事,我还没答应呢。”仲画辞白了他一眼道:“你答不答应,还重要么?”刘晗卿撇嘴道:“好歹是我收徒,如何便不重要了?”仲画辞哼声道:“我都是他师娘了,你不愿做他师父,那你准备让谁来做?”说罢,赌气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刘晗卿心中哀叹,低头看见众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他,神色间尽是怜悯,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少见多怪。”他知仲画辞心中气未消,但想着去洛阳之事尚且没跟她商量,左思右想,跟了上去。 他逃婚时心中有气,一则想找鬼市麻烦,出出胸中这口恶气;二则,也想将去年与鬼市的纠葛彻底了解,断了以后鬼市与仲家的恩怨。所以三人一路前行去洛阳,虽然仲宣是个拖油瓶,但有师弟觉明在,加上自己,好歹进退自如。只是如今带着仲画辞、木槿不说,又多了个子衿,如此拖家带口,如何成事。 他心中想着,已然追到了房门口,眼见仲画辞要关门,连忙追上前去,嬉皮笑脸死缠烂打,仲画辞拧不过他,好不容易放他回房,只听他滔滔不绝,将此行洛阳心中顾虑一五一十说了,但对去鬼市之事,简单一语带过,只说去鬼市求无相师不再为难,其他一概不说。 仲画辞心知肚明,却不说破。看着他道:“你是想赶我回去?”刘晗卿瞪大眼睛道:“天地良心,娘子,我可是,可是为你安全着想,再说,如今又带着子衿,这女眷孩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郊游去的。” 仲画辞歪着头道:“本来就是去郊游的,有何不可?”见刘晗卿一脸无奈,轻轻理了理刘晗卿衣领道:“要我回去,万一你跑了可怎么办?”刘晗卿道:“我对佛主发誓,绝对不会跑了。”仲画辞哼声道:“才不信你。典姥姥说了,男人发誓,比三姐手中刺绣的针还不准。”刘晗卿疑惑道:“三姐怎么了?”仲画辞忍俊道:“三姐虽是手巧,刺绣却从来绣不好,她有次绣了个狸猫,我们看时,怎么看都像只老鼠。” 刘晗卿闻言,哈哈大笑。仲画辞突然收了神色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且死了这条心,我知道你去洛阳作甚,此次我去定了。” 六十二、为君款曲论心胸 刘晗卿三劝六求,仲画辞不吃这一套,刘晗卿只得作罢。 次日,仲画辞雇了辆马车,与木槿、子衿上了车,仲宣赶车,将两匹马让给了刘晗卿与觉明。一行人慢慢悠悠,便真如旅行一般往洛阳而去。 方行到午时,瞅见前面一处酒肆,众人心中大喜,正想着停车歇息,吃些饭菜,就见酒肆老板殷切上前,对着刘晗卿抱拳道:“敢问,来的可是刘晗卿刘公子?” 刘晗卿抱拳道:“正是,不知阁下是......”酒肆老板呵呵笑道:“已有贵人替公子在本店安排了酒菜,还请公子进店用餐。”刘晗卿笑道:“店家可是认错了人?在下一行并无相熟之人。”店家笑道:“错不了。贵人描述的公子样貌,一行几人的装扮,正是公子。” 刘晗卿凭添疑窦,领着众人下马进店,挨个坐定。店小二轮番上菜,果然见美酒佳肴,极为丰盛,众人不由啄舌。刘晗卿问道:“敢问店家,不知是何人替我等安排?”店家为难道:“公子莫怪,那位公子这般吩咐,其他一概没说,老朽也不敢问。”刘晗卿心中疑惑,暗想莫非是宁将军让人安排的?虽是这般想,却不敢确定。倒是仲宣,觉明等人惊奇不已,纷纷道:“原来你竟有这般人缘,倒是让我等刮目相看。”唯独仲画辞不闻不问,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如此又行了一日,果然一路餐食住宿,悉数安排妥当。刘晗卿猜到是宁南征所为,忽见仲画辞拉着子衿,柔声道:“子衿,师娘问你,你师父在五峰山的时候,可是救了一位姑娘?”子衿点头道:“师娘说的是南星姐姐么?”仲画辞道:“你师父救的便是她么?”子衿点点头。仲画辞道:“你师父如何救得人家,你给师娘说说好不好?” 这一问,子衿来了兴趣,眉飞色舞道:“师父那日犹如天神下凡,那些土匪要欺负南星姐姐,师父便从天而降,救了南星姐姐;后来,南星姐姐心口疼,师父又用针扎她,南星姐姐才醒过来。” 那日刘晗卿飞身救人,大战群匪,他躲在角落看得清楚,心中对师父又是感激,又是崇拜。此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恨不得把那日师父的英姿一股脑说给师娘听。 刘晗卿见仲画辞脸色越来越沉,知道坏事,急忙打断道:“此乃针灸,什么扎针不扎针的,再说人家是中了鬼火柔情丝,此乃鬼市独门暗器,藏有剧毒,若不及早医治,凶险万分,我那是医者仁心。” 仲画辞微微一笑,拉着子衿道:“衿儿,跟师娘说说,你师父替人扎针,都扎了哪儿?”子衿略一沉思,吮指往自己头、肩、胸口、腹部各指了一遍,边指边道:“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扎了。” 刘晗卿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涨红脸道:“不可胡说。”见仲画辞眼神瞥来,勒稳缰绳道:“她中的鬼火柔情丝在腹部,那鬼火柔情丝随经脉运行,需得先封住她任脉、足少阴肾经、足阳明胃经,再以针刺入任脉玉堂、巨阙、神阙、关元;足少阴肾经灵虚、幽门、中柱,足阳明胃经缺盆、关门、天枢,而后内以真气引导,阻止鬼火柔情丝继续沿经络游走,外以磁石内力吸食,逼迫毒素随鬼火柔情丝原路返回。这之后,需得以连翘、蒲公英、金银花、薏仁、雷公藤煎水外洗内服,再以九转还魂草敷于伤口,这才算大功告成。这其中,雷公藤需得少量,以七钱为佳,不可多也不可少,否则适得其反,如此一二……” 他说得唾沫飞溅,深怕解释不清,惹仲画辞误会。一回神,只见身边只剩觉明,仲画辞让仲宣赶了马车,早已走上前老远。顿时讶然,暗叫糟糕。 随后一路,仲画辞果然不再理刘晗卿,刘晗卿愁肠百结,心中阴晴不定。眼见前方官道宽阔,城郭渐近,城门口三骑伫立,遥遥望向这边。 刘晗卿一行刚刚由官道露头,那三人纷纷下马,迎上前来,正中一人,八尺身高,虎背狼腰,神态极是英姿飒爽。只见他哈哈大笑几步上前,抱拳拱手道:“恩公,可算是见到了。” 刘晗卿道:“我一路见餐食住宿悉数安排妥当,想想便知是宁将军好意,只是如此费心,在下如何受得起。” 来人正是宁南征,闻言笑道:“恩公莫怪,我是个武人,不懂那些客套,打听到恩公一行往汝宁这边来了,便想着替恩公一路安排,如今恩公既然到了此地,自然要在城门口迎接,请恩公到府一叙。” 刘晗卿知道他是个好爽性格,若是拒绝,反而显得矫情,欣然应允,又引荐众人见了宁南征,轮到仲画辞时,对着宁南征缓缓一拜,道:“苏州仲家仲画辞,见过宁将军。” 苏州仲家,乃是当今贤贵妃娘家,又是江南刺绣皇商,宁南征在朝中为将,自然有所耳闻,虽说士农工商,商人素来为世人所不屑,但仲家既是皇商,祖上又是开国功臣,宁南征心中也是钦佩,忙抱拳道:“原来是仲府小姐,小将见过了。” 仲画辞微微笑道:“宁将军客气,宁家将门之后,令尊如今执掌河南承宣布政使,位高权重,画辞初至贵处,理应上门拜访。” 众人听仲画辞这般称呼,心中皆是惊愕,尤其刘晗卿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未料自己无意间救的,竟是封疆大吏之女,这宁将军竟是承宣布政使之子。但想到宁南征可领兵马踏五峰山,若非位高权重,岂有这等能耐。 他于官场富贵一途看得淡然,既然知道宁南征家世显赫,心中也未觉得他有何不同。宁南征先与仲画辞回了礼,说道:“家父近日不在府中,仲小姐到了汝宁,若蒙不弃,还请到府上做客,小将正好尽地主之谊。”仲画辞浅笑回礼。 宁南征大为高兴,回过头,一把拉住刘晗卿道:“上次在山寨,军务繁杂,走得也是匆忙,后来想想,没能好好招待恩公,心中一直过意不去,今日正好拉着恩公不醉不归。” 仲画辞这几日与刘晗卿怄气,刘晗卿心头本觉烦闷,如今见宁南征豪气干云,心中豪迈也被唤醒,大笑道:“正好,谁先趴下,谁明日便学马叫。”宁南征一听,笑得更欢道:“甚好甚好,我也好久没学马叫了,今日且看谁叫的最欢。”一时皆觉好玩,已然恨不能一步飞到府中,立马添酒开宴,大战一番。 刘晗卿又拉着子衿来见宁南征,宁南征笑着调侃了他一番,二人并肩上马,两名亲兵跟在最后,领着众人进了汝宁城。一路上但见商贾林立,人烟浩骧,来往人群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刘晗卿忍不住感慨:“都说宁大人爱民如子,是个务实的好官,今日见状,名不虚传。” 子衿与木槿见这繁盛情景,也觉新鲜,掀了车帘,不停往外四下张望。正看得起劲,听得前方宁南征马鞭一指道:“到了!”众人随之望去,只见眼前一座府邸,虽不算富丽堂皇,却精致幽雅,门口一名少女,白裙曳地,朱钗斜插,明媚动人;她立在门口,遥遥望着远方,待见到刘晗卿与宁南征并肩而来,秀靥之上,顿时桃花绽放,皓齿轻启,柔声道:“刘大哥。” 六十三、花前月下暂相逢 想来是知道刘晗卿今日要来,宁南星穿了身轻纱薄蝉春衫,更显细挑身材;头上云鬓斜簪,脸上薄施粉黛,步摇微漾,更显清新可人。众人乍见之下,皆忍不住心中暗赞。 宁南星面上花容绽放。她这些日脑中尽是刘晗卿的影子,相救之恩,解毒之情,每每在脑中萦绕,一遍遍循环往复,无法自拔。那日她随兄长离开,走得匆忙,心中对刘晗卿念念不忘,想着若再见刘大哥,定要与他好好道谢一番,此时见刘晗卿就在眼前,心头局促,想好的话尽数忘了。 刘晗卿上前行礼道:“南星姑娘,别来无恙,伤势可曾好些?”宁南星如梦初醒,笑道:“多谢刘大哥挂怀,已然好了。”声音既细且轻。忽听得一声“南星姐姐”传来,子衿由马车上奔来。宁南星辨了半晌,才确定眼前这个少年是曾经的狗崽子。那日初见时,他刚被刘晗卿从五峰山天王寨救出,全身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不成人形。如今几日不见,虽是依旧瘦弱,但神采奕奕不可同日而语。头顶发冠精致,尤其那身衣饰,缝合精细,刺绣精湛,全身上下,靴履宫绦,佩环襦裤,搭配极为讲究。 宁南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俄而反应过来,笑道:“小狗狗,几日不见,怎么变化如此之大了?”心中暗想:“刘大哥性子随和,万事不萦于怀的人,竟将小家伙装扮得这般精致,倒让人始料未及。”正想着,瞧见车帘掀开,走出一名鹅蛋脸粉嘟嘟的少女,清纯可人,将车帘挂起,一名黄衫女子移步下车,缓缓走来。 宁南星瞧见那女子,眼神不由得收紧。只见那女子惊鸿艳影,绰有余妍,莲步轻迈,顾盼生姿。她装扮甚为素雅,面上不施粉黛,头上斜插了根珠钗,绕住青丝。宁南星素来自负容颜,一观之下,也忍不住略有羞涩,不敢亵渎。那女子走过来,与宁南星行了一礼,道:“苏州仲家仲画辞,见过宁小姐。”宁南星镇定还礼,心中暗忖:“原来是苏州仲家的人,难怪这般好看。却不知她如何会跟刘大哥在一起。” 刘晗卿见仲画辞与宁南星寒暄客套,心中五味杂陈。寻思道:“适才见宁将军,她开口只是以仲家女子自居,丝毫没提及和我的关系,此时见南星姑娘,也是如此,我原只当门户之见,身份有别,不让我以后提及自己是仲家女婿,不过是老太君个人臆断,如今看来,她不提及我,只怕也是害怕我出生低微,折了她颜面罢。”一时间越想越恼,胸中郁气百结,剪不断,理还乱。 众人心中各有心事,相携入了宁府。只见宁府亭台楼阁点缀,回廊水榭相连,其间怪石堆叠,水秀花荣,相得映彰,极具精致。宁南征笑道:“家母祖籍扬州,是以府中布置多以江南景致居多。不敢与仲小姐府上相比。”仲画辞莞尔笑道:“花团衔水,奇树鸣禽,檐角托云,碧水吐春。于细微处可窥风月,宁将军令堂定是饱学爱美之人。” 宁南征哈哈笑道:“若母亲在府中,定要和仲小姐秉烛夜谈了。” 说话间绕过湖边水榭,到了宁府会客雅厅,挨个坐定。宁南征坐了主位,刘晗卿坐了客位首席,仲画辞坐了客位次席,其余人皆按主客位坐定。宁南征吩咐人上茶。宁南星见子衿模样乖巧,愈发喜欢,逗他道:“小狗狗,你师父如今可愿意收你为徒了?” 子衿如今虽有了新名字,但宁南星这般称呼,他反而觉得亲切,嘻嘻点点头。宁南星赞许道:“那便好,在五峰山的时候,你可是磕头行过拜师的,南星姐姐替你做主,容不得你师父耍赖。你师父最喜欢这般,占了便宜还不认账。”说完这句,想着刘晗卿救自己之时,将自己背在背上,肌肤之亲历历在目;为替自己祛除鬼火柔情丝,掌心贴腹,暖意犹在,心中暖暖。只是后来伤势好转,提及此时,眼前公子矢口否认,定说是救人心切,她虽明白,却也惹人烦恼。 此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是仲宣、木槿都忍不住瞪大眼睛,看向刘晗卿神色复杂,实在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仲画辞面上若无其事,内心早已心潮澎湃,一只手拽着衣角,就差把衣襟撕下来。 她与刘晗卿挨得极近,本想忍气吞声,瞥见刘晗卿嘿嘿陪笑,心中暗骂,忍不住悄悄伸出一只手去,缓缓用劲。刘晗卿只觉腰间一阵刺痛,碍于众人在场,又不好当众叫出声来,只得满脸堆笑,强行忍耐。 宁南征见气氛一时停滞,连忙打了个圆场。边喝茶,边聊起五峰山灭匪壮举。仲画辞等人都只知晓刘晗卿在五峰山大战受伤,却不知事情经过,宁南征便将那日情形与众人和盘托出。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暗想若非宁南征领着官兵及时赶到,只怕刘晗卿和宁南星俱已被土匪戕害。宁南征叹道:“这些年,朝中局势不稳,北有瓦剌、鞑靼频繁骚扰边境,内有匪贼作乱,我如今虽在宣抚司任职,但外不能杀贼报国,内无力剿匪安邦,倒不如恩公这般自在。”刘晗卿道:“宁将军国之栋梁,若非有将军这般人护卫家国,哪有我等岁月静好。”宁南征笑道:“也罢,恩公日后也莫叫我宁将军,我也不称呼你为恩公。适才一聊,我虚长半岁,不若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刘晗卿笑道:“这般正好,免得生分。”二人哈哈大笑,宁南征当即拉着刘晗卿焚香结拜。这下喜上加喜,彼此心中更无芥蒂。眼见着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宁南征吩咐添酒备宴,二人既然约为兄弟,其他也不是外人,酒宴便按家宴来办。一群人围桌而坐,又专门备了素菜素酒给觉明。仲宣忍不住道:“我说和尚,你既不想还俗,不若做个酒肉和尚吧,你看每次都还得给你单独开小灶,岂不麻烦?”觉明这些日和他斗嘴频繁,也习惯了,反唇相讥道:“若怕麻烦,小僧倒有一法子,便是送你去寒山寺出家为僧,这样,你与我出来,咱们自然可以吃一样的,省得你浪费酒食。”众人大笑,皆说如此甚好。仲宣道:“不可不可,我们是一起吃饭,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陪你吃,你总不能把我们都变成和尚。”众人又是大笑。 六十四、都只为风月情浓 宁南征拉着刘晗卿聊个不停,二人从江湖聊到边关,又从武功聊到世间高手,再从本朝聊到瓦剌、鞑靼、琉球、倭寇……,聊完一轮,已然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宁南星悄悄坐到刘晗卿身侧,替他斟酒添菜。举杯含羞道:“若非刘大哥出手相救,只怕南星如今早已没命,刘大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南星敬刘大哥一杯。” 刘晗卿举杯回礼。宁南星一杯入腹,面色红晕,又替刘晗卿斟酒,道:“这第二杯,是谢刘大哥不惜不顾安危,替南星解毒。”一时想起刘晗卿替自己解“鬼火柔情丝”情景,面上红霞飞至。替自己斟了一杯,敬了刘晗卿。再斟一杯,举起杯来,满眼深情看着刘晗卿道:“这第三杯,却是,却是想请刘大哥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也让我与哥哥多尽些地主之情。”说话间抬手饮尽。玉手遮唇颔首,面红过耳,也不知是否因为三杯下肚,已有了醉意。 毕竟是女儿家,喝了三杯,已然不胜酒力。刘晗卿与宁南征继续畅谈。此时桌上只剩下宁氏兄妹、刘晗卿、仲画辞四人。宁南星不忍打搅,却又不舍离开,拉着仲画辞请教针织刺绣,虽是如此,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刘晗卿,眼中柔情如水。宁南征一碰刘晗卿道:“贤弟如今这般年纪,可曾有婚配?” 刘晗卿想起自己与仲画辞拜堂成亲之事,忍不住一叹。那边宁南星、仲画辞二人似乎也听到了宁南征一问,皆转过头来细听。宁南征道:“这有何可叹的。若是有,且跟哥哥说说是哪家姑娘,若是没有,哥哥今日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刘晗卿无意间瞥了一眼仲画辞,只见她和宁南星聊得正欢,偶尔传来细微欢声笑语。对自己这边丝毫不以为意。想到她白天向宁氏兄妹介绍时的言行举止,心中失落,道:“本是有的,只不过,如今却和没有无甚区别。” 宁南征讶然道:“还有这等事?说来听听。”刘晗卿见他满脸期待,蹙眉道:“宁大哥你这表情,不像是关心我,倒像是在看我笑话的。”宁南征伎俩被识破,狡辩道:“这是哪里话,哥哥是真心关心你。我跟你说,关心你的可不止一个,这些日,有的人可是茶不思饭不想,生怕见不着你了。” 这话说得露骨,刘晗卿便是傻子也能品得出来。一旁宁南星隐约听到,羞得面红耳赤。就听宁南征道:“那如今是怎生情况?” 刘晗卿沉吟道:“没甚情况,虽是成了亲,拜了堂,但洞房也没入,便是出去见人,也不屑于介绍我,想来是小弟福浅了。” 宁南征拍桌道:“太过分了,哪能不入洞房。你且跟哥哥说说,是哪家的女子,这不欺负人嘛。”刘晗卿瞥了一眼仲画辞,有心气她,摆手道:“哥哥休问,不提也罢!”宁南征恍然道:“对对对,不提不提。如此说来,兄弟你如今还是旷夫一个啊?”刘晗卿道:“可不就是?”话音未落,忽见仲画辞蹭得站起身,目注刘晗卿,脸上似笑非笑道:“刘公子原来还是旷夫一个?” 刘晗卿见她终于搭话,心中顿时又是欢喜,又是怨恼。心想:“她虽然搭话,但白天行径,实在叫人寒心。既然如此害怕我折了你颜面,又何必多此一举。”寻思再三,也不接话。 仲画辞缓缓走近,在他身边椅子坐下道:“我听闻,刘公子虽然成亲,却是逃婚出来的,只是不知,这洞房花烛夜逃婚出来,是怪新娘子呢,还是怪这新郎呢?”宁南征震惊道:“什么,兄弟你好歹洞房了再跑,何苦如此?”忽而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是不是那女子容貌过于丑陋,兄弟你实在下不了手?”刘晗卿未曾想过应对话语,不敢接话,只是“嗯”声应付。仲画辞道:“我也好奇,那女子到底生了何等模样,竟惹得刘公子洞房都不入就跑了。”旁边宁南星闻得刘晗卿已经成亲,心中失落至极,此时听说他洞房也没入便跑了出来,忍不住暗自心疼道:“刘大哥宁可逃婚,想来定是不喜欢那女子,若换作是我,只怕无论他逃到哪儿,我都会追到哪儿。” 刘晗卿看着左右二人轮番追问,如坐针毡。宁南征道:“兄弟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哥哥替你担着。” 仲画辞插话道:“宁将军疾恶如仇,小女子如今也遇一事,不知将军可否帮小女子排忧解难。”宁南征道:“仲姑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开口。”仲画辞道:“不瞒将军,小女子此次出行,也是为我那郎君而来。” 宁南征心道:“果然是同类即同道,怎么仲姑娘心烦之事,和我这义弟所烦之事如初一辙。”宁南星则想:“原来仲姑娘这般的女子,也会有情丝烦恼。”耳畔听得宁南征口中道:“仲姑娘说来听听。” 仲画辞若有所思,起身叹息道:“小女子前日成亲,我那郎君本与我情投意合,却因长辈几句不当之语,便狠心弃我而去,我追到汝宁,才得到他的消息。我心中气他,只等他安慰我一番,但他却只顾气我。宁将军,你且说说,我一个弱女子,该当如何是好?” 宁南征倒提剑眉,拍桌喝道:“好个薄情的郎君,既是长辈言语不当,与姑娘何干?这般弃你而去,实在该打。”沉吟片刻,道:“既到了汝宁,仲姑娘莫急,且告诉我他在何处,我亲自去将他抓来。” 仲画辞幽幽看着刘晗卿,怨声道:“非是小女子留不住他,只是他如今出门在外,却与人说我相貌丑陋,小女子心中,着实苦恼得紧。” 宁南征瞪大双眼,又惊又怒道:“哪来的狂徒,瞎了狗眼,竟敢说姑娘相貌......”后面二字实难出口,盖因无论如何也难把“丑陋”二字与仲画辞联系起来。起身戟指怒目道:“仲姑娘快快告诉我是谁,不用别人,凭我兄弟二人手段,定将你逮住那狂徒。” 仲画辞抿嘴道:“宁将军这般说,小女子便放心了。”说罢又道:“不过,小女子有一事心中好奇,不知可否相问?”宁南征挥手道:“姑娘但问无妨”仲画辞道:“宁将军如今和刘公子既是兄弟,若那女子不合刘公子意,长兄如父,想来定然会给刘公子做主。”宁南征拍胸保证道:“这个贤弟且放心。”仲画辞道:“若是那女子并没那般不堪,是刘公子自己跑了出来,负了那女子,宁将军又待如何?”宁南征一愣,想了想道:“若是这般,那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先替弟妹做主。” 仲画辞微微一笑,动人无比,轻轻低下身去,看着刘晗卿,似笑非笑道:“刘大恩人,我便那般丑陋不堪么?” 六十五、会向瑶台月下逢 此言一出,刘晗卿一口闷酒喷得满身都是。身边惊呆了宁氏兄妹。宁南星便觉周身如遭雷击,霎时间心里空了,失落、委屈、难过、愁苦、哀怨……瞬间涌来,心中一个声音道:“原来仲家小姐便是他逃婚之人,原来他们同行,定然是仲家小姐追他出来的,原来如此......也只有仲家小姐这般美貌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只是,若仲家小姐真是他中意之人,他为何还要逃呢?”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只盼这不过是南柯一梦。 刘晗卿无心擦拭满身酒渍,只见仲画辞步步逼近,盯着刘晗卿道:“你既然是旷夫,那我是什么?” 旁边宁南征总算缓过神来,指着二人道:“哈,贤弟你瞒得我好苦啊。你先前说与仲小姐只是顺路遇到,我竟信了,闹了半天,你二人便是那对欢喜冤家?”刘晗卿满脸惭愧,忍不住叹道:“不瞒哥哥,此间有太多曲折,一言难尽,容我以后向哥哥说明。” 宁南征一把将他逮住,笑道:“你二人一个说东,一个说西,把我都弄糊涂了。”仲画辞道:“宁将军说好要替小女子做主的。”宁南征打断道:“我那是不知情,谁曾想你二人竟有这般糊涂账,还是留给你二人自己去算得了。” 他是豪气豁达之人,知道妹子对刘晗卿有意,本欲借此撮合,如今既知刘晗卿已有婚约,当即笑道:“我看你二人这般挺好,欢喜冤家。家中长辈出言不逊那是他们的事,你二人如今既然已私奔,何苦再为那些事烦心,换做我,天南海北,自在逍遥,何乐不为。” 刘晗卿听得“私奔”一词,斜眼蔑视宁南征,怔怔道:“宁大哥,你能换个词吗?” 长夜未央,刘晗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想着适才宴会情景,又是欢喜,又是哀叹。欢喜的是仲画辞心中虽恼自己,对自己依旧在意;哀叹的是,虽是这般,自己心中,却总觉得她对自己若即若离。 此时宆空如洗,一轮明月斜挂枝头,月华倾泄,铺满院落。仲画辞推窗望月,托腮若有所思。她今日本想气气那个冤家,所以与宁氏兄妹相见之时,故意不报与他的关系,未料这冤家忒也大胆,竟敢承认自己是旷夫?这岂不是说自己未婚单身。若是这般,也就罢了,什么新娘丑陋不堪,什么河东狮吼,宁南征说这些时,他竟也不予反驳,当真气人。那宁姑娘心仪于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给他敬酒,他竟喝得心安理得,丝毫不予避讳。他都与我成亲了,虽然我与他未入洞房,但既已拜堂,如何便敢承认自己是旷夫了? 她想着心中有气,望着明月眨巴眼睛,寻思道:“他说自己是旷夫,宁姑娘自然心动,万一看上他,宁将军再出面说媒......”她越想越烦恼,庆幸自己及时出面,当众质问于他,众人心中方才真相大白,否则,也不知这冤家会在背后如何诋毁自己。转念一想,好像这些疯言疯语,多是宁将军猜测,他倒也并未说自己有何不好。 她忽而一叹,忍不住嘟着嘴,心中又想:“他好端端的,却跑到五峰山去,力敌众匪,险些丧命,别人不知缘由,我如何不知?便是猜也猜得出来。定是以为被俘的女子是我,这才拼命去救。”想起那日五峰山下见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想起今日宴会之上,他与宁南征谈及大战五峰山场景,心中犹自戚戚。 此时天河万星收尽,明月如玉盘临空。仲画辞心事重重,守着窗儿,回想自己与刘晗卿一路走来,几经波折,明明是两情相悦,却总有艰难险阻,便似这天上明月一般。千古盈亏休问,只怕广寒宫外的吴刚,便是将玉斧磨得再锋利也是徒然,金镜难补,明月难修,今日圆了,过些日便又缺了,残残缺缺,与自己如今何其相似? 她心头愁绪涌起,托腮喃喃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卿郎,卿郎......”一时欲言又止,忍不住轻声一叹。 忽听得窗外有人道:“大半夜唤人家名字,也不怕被外人听见!”说话间,一人由房顶飘然而下,闪身进窗来。 仲画辞呆呆立在窗前,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刘晗卿也不说话,一把将她拉进怀中,顺势在额头上一吻,轻声道:“大半夜不睡觉,看月亮看得这般入迷么?” 仲画辞又羞又喜,一时间,适才的满腹怨言顿时烟消云散,轻轻搂住刘晗卿道:“你,你还不是没睡......”刘晗卿微笑道:“本来睡了,听见你唤我,我就来了。”仲画辞噗嗤一笑,道:“骗人,隔着那么远,如何听得见......”忽然反应过来,如此这般,岂不是便承认自己唤他的事实,忍不住将脸埋在他心口。又一想,只怕他早就来了,躲在房顶,若真如此,自己适才碎碎念念说的话,岂不是都被他听了去。一时心中大囧。 刘晗卿见她使劲搂着自己,拼命埋头不忍抬起,忍不住道:“埋那么紧,不怕憋过气去么?” 仲画辞如梦初醒,抬头“啊”了一声。刘晗卿见她抬头,顺势吻了下去。仲画辞便觉唇间一热,全身顿时酥软无力,轻哼一声,忍不住将刘晗卿搂得更紧。刘晗卿将她轻轻抱起,凑在耳边柔声道:“画辞,我不躲了,我们一起回苏州,好不好?” 仲画辞心下安然,搂着刘晗卿脖子,将头贴在他胸前,轻轻“嗯”了一声。刘晗卿抱着她坐在窗前,腾出手捏捏她的脸,忍不住又吻了上去,良久才分开道:“心中还气吗?”仲画辞面如红霞,眉目含春道:“早就不气了。”过了会儿又道:“从知道你去五峰山开始,我便不气了。” 刘晗卿将她搂了搂,与她贴着脸道:“我只当那被抓的是你,便义无反顾地去了,到了那边一看,才知不是你。”仲画辞道:“后悔么?”刘晗卿道:“当时自然是后悔的,五峰山有百余名悍匪,皆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纵然这一年来,我武功精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仲画辞摸着他的脸,满眼柔情道:“害怕吗?”刘晗卿摇摇头道:“知道你安全,我便不害怕了。”仲画辞坐起身来,双手将他脸捧起,轻言细语道:“傻瓜,以后不许了。”说罢,长长一吻下去。霎时间,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分别之怨、忧愁烦恼,尽数随着月华如练,烟消云散。 六十六、但愿击壤歌时雍 众人在宁府住了两日,刘晗卿便向宁南征、宁南星辞行。宁南征极力挽留,刘晗卿推辞再三,只得再留一日。到了第三日,宁南征见刘晗卿一行去意已决,只得作罢,拉着他道:“前日里,你说要独闯鬼市,我心中实委担心。想那鬼市神秘莫测,内部机关重重,更兼高手如云,若是硬闯,只怕实非易事。如今,你既已准备回苏州,此时暂且缓缓也好,待我平定了河南匪患,咱们一起去会会无相师。” 刘晗卿笑道:“我本是随心随性之人,鬼市与我,本不相干。昔日陆思弦为对付仲家,与鬼市达成协作,我出寒山寺之日,鬼市遣拘魂鬼袭击画辞,被我识破。这一年中,鬼市常有人来,我心中记着,只恐以后多生事端,前些日心情不佳,自然想着寻鬼市晦气,如今既然有大哥这句话,那便等等再说。” 二人哈哈大笑。一旁宁南星缓缓走上前来,看着刘晗卿,柔声道:“刘大哥,日后若有机会,不妨和仲姐姐前来汝宁......”她这几日心中实委大起大落,本因见到刘晗卿欣喜不已,又听闻刘晗卿已然成婚,顿时怅然若失;再见仲画辞风华绝代,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只觉得,恐怕只有仲画辞这般人儿,才能配得上刘大哥,但心中又实委有些不甘。那日从天而降的身影,便似刻进骨子里一般,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其间心情,实委难与外人道。 刘晗卿见她不过两三日,整个人已然瘦了一圈,心中暗感惭愧。仲画辞走上前,一拉宁南星的手道:“南星妹妹若是有时间,不妨去苏州游玩一番,姐姐好好带你散散心去。” 宁南星挤出一丝笑容,道:“多谢姐姐相邀,待有时间,定会去走走。”仲画辞见她情绪低落,知道她心中情丝缠绕,只怕非外人三言两语所能宽慰,幽幽看了刘晗卿一眼,心中暗想:“我当日思念之时,何尝不是这般难熬。”对宁南星感同身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晗卿与宁南征又聊了两句,众人拱手作别。刚出宁府不久,仲宣忍不住道:“姑爷,咱真的回苏州了?”刘晗卿白了他一眼道:“不然呢?”仲宣迟疑道:“你不去鬼市了?”刘晗卿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无相师从此不来与我为难,此事便这般过去了,也未尝不可。”忽而疑惑道:“你不是一心想回苏州吗?莫非改变主意了。” 仲宣若有所思,沉吟道:“回去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姑爷你的替我作证,是你劫持我在先,我与你出来游历在后,可不是我放你跑出来的。”刘晗卿哈哈笑道:“我给你作证,说我劫持了你?是我傻还是你傻。”仲宣急道:“你可不许不认账,当初劫持我出来时,咱可说好了的。” 刘晗卿:“说好什么,谁能作证?”摇头晃脑走开,来个不管不认。仲宣急了,跑到仲画辞处求救,仲画辞笑道:“你与他的事,自去求他,我才懒得管。” 仲宣急得跳脚,哀叹道:“完了完了,这般回去,我不被老太君打断腿才怪。”旁边木槿噗嗤笑道:“真要那样才好呢,省得跟着姑爷,助纣为虐。” 觉明骑马和刘晗卿并肩而行,道:“师兄,前日里既然伤了鬼首,只怕无相师不会善罢甘休。”刘晗卿收了笑意,沉声道:“鬼市这些年肆意破坏江湖规矩,五峰山上那人既会用‘鬼火柔情丝’,必然是鬼市之人无疑。去年,陆思弦与鬼市达成协议对付仲家,如今看来,只怕陆思弦引火烧身,自己也控制不住情况,无相师借助陆思弦相邀为借口,只怕如今所谋,更多是为他自己罢。”他看了看远处,道:“你信不信,不管咱们是去鬼市,还是回苏州,无相师的人,一定都会跟来。” 觉明若有所思道:“师父说,无相师是地狱之魔,既然如师兄所说,咱们为何不干脆去鬼市走一遭,也好过回苏州被动挨打?”刘晗卿笑道:“小师弟有进步,都知道敌暗我明的道理了。” 觉明摸摸光头,嘿嘿直笑。刘晗卿道:“我且问你,咱们若这般杀去鬼市,会是怎生效果?”觉明沉吟片刻,道:“只怕不成。”刘晗卿笑道:“说来听听!”觉明道:“师父说过,鬼市入口隐秘,又有高手把关,一路上机关重重,若无专人引路,只怕断然难以进入;再说,鬼市高手众多,一如无相师、八面佛、神棺天子、寻香门主,都是当世高手,只怕非你我能敌。若是强行闯入,多半要见佛主。” 刘晗卿笑道:“既然硬闯是九死一生,回去又是敌暗我明,自然是先保命要紧。再说,我可从没准备闯进鬼市之中。” 觉明“啊”了一声,奇怪道:“师兄伤那鬼首之时,不是说要闯入鬼市吗?”刘晗卿道:“欲擒故纵,假途灭虢之计罢了。” 见觉明兀自不懂,刘晗卿道:“我等既在明处,无相师自然也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些事情让无相师看到,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以无相师多疑、贪婪的性子,由不得他不信。他在鬼市作威作福,自然没有人管得了他,但是若出了鬼市,便由不得他了,昔日师父是如何将他逼去鬼市的,如今,咱们自然也有办法让他回不去。” 觉明道:“师兄这般决定,必然有师兄的道理,我不懂,我听师兄的就行。只是,我总觉得,无相师不像是会让我们这般轻松回去的样子。” 刘晗卿道:“那是自然,至少,伤了鬼首的仇,他定然要报的。”他忽地一笑,冷冷道:“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我等他很久了,而且......”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马车,只见仲宣与木槿犹自在斗嘴,仲画辞掀了车帘,看着车窗外风景,面上温柔如水,心中顿感安然无比,微微笑道:“不管如何,我都不愿画辞再入险地。无相师想对付仲家,那得先看我同不同意。” 六十七、岁寒相见愿始终 此际正值四月暮春,满山梨花飞雪。方过一场骤雨,蜿蜒古道之上,满地残香。忽有微风拂面,惹得道旁春波碧草,荡漾开去。 仲画辞斜倚在马车之上,看着眼前绿浓红稀,心中说不出的惬意。回想从苏州一路追刘晗卿到此,期间心酸愁怨,如今想来,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好在如今与郎君前嫌尽弃,心中欢喜,只觉眼前姹紫嫣红,让人心旷神怡,忍不住轻声唱道: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一曲唱罢,想起一路走来,与刘晗卿点点滴滴,忍不住掩唇轻笑,甜蜜无比。 身旁木槿忍不住嘟着嘴,神色鄙夷道:“也不知前日里姑爷给小姐念了哪门子经,如今倒好,也不气了,也不恼了,整日只知道傻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仲画辞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木槿叹道:“好罢,管他鱼啊鸟的,回去若是老太君问起,我就说,我陪着小姐去追姑爷,姑爷是追回来了,可是小姐只怕要看大夫了。” 仲画辞道:“你这妮子,我看口舌愈发厉害了,以后看你如何找婆家。”木槿道:“我才不找呢,省得有些人到时候逃了,我还得费尽心思去追。” 二人正斗嘴斗得欢快。刘晗卿骑马带着子衿,缓缓走过来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怕你饿了,我走时带了些蜜饯,先吃些垫垫。”说罢,怀中掏出一块荷叶包裹的蜜饯,递给仲画辞。 仲画辞含笑接过,打开取出一大块递过来道:“子衿吃。”,子衿开心至极,从刘晗卿怀里跳上马车道:“多谢师娘。”旁边木槿瞅了一眼,道:“这蜜饯,怎么看着这般像宁小姐送的?”仲画辞闻言,抬头看看木槿,又看看刘晗卿。 刘晗卿面色一沉,瞪了木槿一眼,摸着鼻子道:“只是与宁姑娘所赠相似,并非同一物,那日宁姑娘赠的,早被仲宣和觉明吃得干净了。”仲画辞轻轻叹道:“你这般走了,人家宁姑娘为你茶饭不思,只怕日后煎熬,非一朝一夕所能断绝,这般残忍如何是好?” 刘晗卿大囧,道:“我只是凑巧救了人家,别无他意,宁姑娘心中误解,我也不好与人家多说什么,如今,她既然知道我已然成亲,只希望她能慢慢放下,不再执着吧。” 仲画辞瘪嘴道:“说得好听,你当女儿家的心思,便那般好放下?”刘晗卿沉吟不语,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良久方指指前方道:“我先去看看前面是否有村落......”边说边嘿嘿傻笑,一勒缰绳逃了。 他逃得狼狈不堪,仲画辞瞅见他背影,忍不住“噗嗤”一笑,看着手中蜜饯,若有所思。旁边木槿盯着看了两眼,道:“汝宁的蜜饯,实在是可口。小姐若是不吃,不如给我吃吧。”仲画辞将头一歪,嘟嘴道:“想得美,有本事,自己找你夫君要去。” 木槿面红耳赤道:“不给就不给,说什么夫君......我哪有......”仲画辞见她神色憋屈,笑道:“不逗你了,拿去吃便是。”木槿将脸撇过去,硬气道:“不稀罕。”趁仲画辞不备,伸手拿了两个,边吃边道:“小姐,我便是不懂,宁小姐明明心中挂着姑爷,你早就知道,却不生气,你那般在意姑爷,便是他给你的果子,你都舍不得给我吃,如何这件事上却如此大度了。” 仲画辞未料她会问这般问题,若有所思,良久方莞尔一笑道:“哪里是我大度,只是她心中之苦,我亦曾感同身受罢了。”她想起自己与刘晗卿一路至今,何尝不是历经艰辛,情不自禁一叹道:“情之一物,最断人肠,若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那是无比的幸运,感情之中,人人自私,但我见宁小姐心中煎熬,却终究不忍心让她连思念的权利都没有。” 她衷心感叹,木槿道:“我虽不懂情情爱爱,但我知道,姑爷心中,必然也只装着小姐一人,不然,也不至于不要命了冲去土匪窝救人。”仲画辞奇道:“这却是怪事,从来只听你说他不好,今日竟会夸他,莫不是这蜜饯里面放了迷心蛊,这么快便让你转变心事了?” 木槿道:“小姐你可别逗我了。我原本也觉得姑爷逃婚,惹得小姐难过,心中对他有气。但这些日见姑爷对小姐关怀备至;小姐见了姑爷,虽是心中恼她,却不再愁眉苦脸,我心中便知道,小姐和姑爷,那是真心实意的好,老太君出面阻挠,实在有些......” 终究畏惧老太君威严,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 仲画辞也道:“祖母此举,着实让人生气,只不过,我既与卿郎回去,往后之事,自然与他共同面对,祖母若再无端阻拦,大不了我与卿郎浪迹江湖去,免得徒增烦恼。” 木槿大惊道:“小姐,那咱们可说好了,你要真走了,一定要带上我,不然,我便没地方去了。”仲画辞笑道:“那就得看你表现了,若是表现好,带上你也无妨。”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不觉间,路旁花木渐少,茅草丛生。方转过一处断崖路口,只见前方一处峡谷,道路由峡谷中穿过,谷中地势平坦,甚是宽阔,但至此草长莺飞时节,谷中却草色衰败,怪树干枯,荒草枯枝之间,依稀可见断壁残垣,破败瓦房隐于乱草之间,犹自诉说着当年此间热闹。 众人勒马停车,举目望去,只见杂草丛生之中,房屋不下三十余户,立于谷中道路两旁,透着些凄凉。 仲宣哀叹一声,道:“本打算寻个村落中落脚,生火做饭充饥。如今倒好,好不容易遇到个村子,看着样子,荒废没个十年也有五年,莫说人了,只怕连兔子也逮不到一只。” 刘晗卿担心仲画辞饥渴,四下看了良久,道:“也罢,先往前走走,此处既有荒废村落,原先居住的人即使搬走,也不会去得太远,想来附近便有人家。” 仲宣道:“要我说,咱们当初怎么来的,就该怎么回去,原路返回,也好过重新走一条新的路好。”刘晗卿赞许道:“说得在理。”仲宣得意道:“姑爷谬赞,那是自然。” 刘晗卿转头对着身后道:“画辞,仲宣说了,他要走来时的路回去,我看,不如成全他吧。”仲画辞故作姿态道:“既然这等要求,自然准了。”仲宣吓得连忙摆手,低声道:“姑爷,你怎能这般出卖我?” 刘晗卿笑道:“我怎么出卖你了,可是你自己提出来要原路返回的,我可没逼你。”仲宣泄气道:“说得好听,我若一个人原路返回,先不论回不回得去,便是路过幼平岗,再遇到那群山贼,还不把我撕成碎片。”忍不住想起自己与觉明反劫山贼“壮举”,那数枚铜钱至今犹在兜里碰着响声。 六十八、认得溪云第几重 刘晗卿不理会他,驱马上前,当先领路。走了没多远,忍不住神色一拧。身后觉明也发现端倪,骑马上前道:“师兄!”忽听得仲宣大喊道:“前面有炊烟。”赶着马车紧随几步到了二人身边,指着峡谷道:“姑爷,村里有炊烟。”刘晗卿不耐烦道:“看到了。” 仲宣嘿嘿笑道:“有炊烟就是有人家,原只当着荒废村落早没了人,未曾想还有人居住,这下可好,中午不必挨饿了。”觉明笑道:“不然,你前去探个路如何?”仲宣看看马车,又看看刘晗卿,欢喜道:“姑爷,不是我贪嘴,只是走了这一路,小姐和子衿必然饿了,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欢天喜地起身,对着觉明道:“和尚,你来赶车,把马儿给我。” 觉明依言而行。仲宣骑了马,对着众人道:“小姐、姑爷,我去去就来。” “来”字未落,手中马鞭早已饥渴难耐,一抽骏马,飞也似冲下山去。 刘晗卿微微一笑,领着马车,沿着道路不紧不慢走着。转眼间马蹄声越来越细,仲宣已然骑马冲入废弃村落之中。 仲画辞担心仲宣安危,忍不住道:“他这般出去,万一遇到危险,如何是好?”刘晗卿笑道:“放心吧,他这般毛手毛脚,若真遇到危险,对方也不屑于对他动手。”木槿赞同道:“姑爷说得没错,对他动手,与对傻子动手有何分别?”仲画辞想要反驳,又无从说起,若有所思,俄而道:“你们说得也对!” 众人皆忍不住发笑。马车走了一炷香时间,果然听见马蹄声响,仲宣骑马飞奔而回,奔到近处,上气不接下气道:“果然,果然是有人家的,而且正在做饭,可馋死我了。” 刘晗卿笑道:“你没偷吃?”仲宣正色道:“姑爷你说哪里话,我是那种人吗?”刘晗卿又向他问了些情况,仲宣道:“我来的时候已经看了,这四周房子皆已荒废,唯独那个小屋还有人住着。烧饭的是一个老妇人,说是家人都死绝了,只有她一人在此,靠着此处做些饭菜,招待来往客人,换些银钱度日,我已让她烧菜做饭,就等姑爷和小姐前去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副邀功姿态。刘晗卿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对觉明道:“师弟,咱们去看看。”又对仲宣道:“你在前面引路。” 仲宣得令,欢喜不已。众人缓缓下山,刚到谷口,只见路两旁颓垣败井,荒芜破败,衰草丛生,不见生机。入口一方牌坊,摇摇欲坠,上面枯藤缠绕,破布乱舞,隐约可辨“镜谷二字”。 仲宣当先引路,众人沿着镇中大路走了一箭之遥,下马停车一看,果然见茅封草长之间,半开了一扇破门。说是门,不如说是一块木板,随意挂在门口,充做门板。门口杂草丛生,败叶堆叠,也不见有人打扫,门内一处小院,院中摆了三四张桌子,唯独最中间一张被简单擦拭一番。一名老妇人正往灶台添柴,见众人来,也不招呼。 此处实在破败,若非冒着烟火,实难想象还有人居住。子衿年少,乍见这番情景,忍不住抓着仲画辞的手,轻声道:“师娘,我们走罢,衿儿害怕。”仲画辞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别怕,有师父师娘在。”子衿心中稍宽,忍不住贴紧师娘。 仲宣嘿嘿一笑,对着那老妇人道:“大婶,饭菜可曾做好,我家主人已到,还请快些。” 老妇人也不搭理,自顾自添着柴火。刘晗卿领着众人坐定,看着老妇人一举一动,良久方道:“老人家今年贵庚?”老妇人道:“五十有五。”声音沙哑沉闷,难听至极。 刘晗卿道:“此处便只你一人吗?”老妇人佝偻身子,又去抱了一抱柴过来,边走边道:“家里人都死绝了,就我一人了。”刘晗卿道:“此处既已无人,你一个人住在此处,实在清冷,为何不换个有人烟的地方居住?” 老妇人嘀咕道:“我等的人还没来,我怕走了他寻不到我。” 此言一出,仲画辞忍不住想:“也不知这婆婆等的是何人,她寡居在此,只为等人,这份真诚,倒也感人。”耳畔听刘晗卿道:“若是那人不来呢,你便一直等下去么?”老妇人道:“他会来的。”刘晗卿道:“你便这般笃定?” 老夫人忽而轻声一笑,道:“他让我家亲戚给我带了话,说他一定会来,我猜想,恐怕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答应了别人的话,总不至于言而无信吧。” 刘晗卿道:“也是,不过,万一他要是不来,你岂不是白等了,若是等到地老天荒,岂不是遗憾?”老妇人叹道:“是啊,我也这般担心,你说他要是出尔反尔,不来了,我等了这么久,岂不是白等了?” 众人听刘晗卿与老妇人对话,心中皆觉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仲画辞看着刘晗卿,忍不住伸出手去。刘晗卿将她手轻轻一握,拍了拍。继续道:“放心吧,那人必然会来的,不是不来,时候未到罢了。” 老妇人若有所思,沉吟道:“我也曾这般想啊,但是如今我等不及了,他若不来,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找他。”刘晗卿微微一笑道:“找到又如何,只怕你也留不住他。”老妇人道:“无妨无妨,总有办法留住的。” 二人说话间,忽听得门外几声马嘶。仲画辞脸色一变,率先反应过来,正要起身,手被刘晗卿轻轻一握,就见刘晗卿一脸似笑非笑看着老妇人,道:“你这饭都快熟了,你还不断往里面添柴,也不怕把饭烧糊了。” 老妇人嘿嘿一笑:“糊了也无妨,等的人到了,自然也有人吃。”刘晗卿道:“我可不爱吃糊饭,只怕你等的人不是我。”老妇人道:“我的人已经在外面把你的马杀了。你如今没了马,你走得了,这女人小孩可走得了?” 刘晗卿看了他一眼,道:“你也真是挨打的山鸡——顾头不顾尾。”说罢,抬头对着外面喊道:“师弟,都解决了吗?”觉明一步跳入院中,拍手道:“师兄都解决了。”刘晗卿唾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师兄都解决了!你到底是解决我还是解决那几个想杀咱们马的。” 觉明道:“自然是杀咱们马的,我解决你作甚?”刘晗卿点点头,看着老妇人笑道:“久闻无相师手下有一用毒高手,唤作‘望夫娘’,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六十九、缣罗不著索轻容 绣春娘冷哼一声,道:“能把鬼首伤成那样,果然还算有些门道。不过,今日只怕你走不出这院子了。”刘晗卿道:“走不走得出,却也由不得你。” 绣春娘只是冷笑,手指在空中虚空轻绕,忽地双手一抬,众人便觉眼前一花,只见屋顶、院墙、院门处,忽地生出无数藤蔓、树枝,沿着墙角攀爬绕墙,迅速生长开来,刹那间,满屋满院,绿意盎然,好一派春和景明风光。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情景,皆看得惊奇。木槿见一处藤蔓嫩枝悄生,已然到了面前,忍不住伸手去摸。忽听得刘晗卿喝道:“别动,这绿野仙踪术看似好看,却有剧毒。” 木槿吓了一跳,慌忙缩回手。绣春娘手指轻动,四周藤蔓顿时贴地延生,眼见便要长到众人脚下。刘晗卿视若无睹,双掌合十,如在参佛,忽而掌风向下,众人脚下霎时间微风卷起,如有霞光。四周青蔓攀爬到众人周围七八尺距离,竟似再难前进分毫。 绣春娘面色冷然,口中轻道:“绿野依依,绿柳迷离。所待良人,所问归期......”随着声音,只见四周藤蔓芬芳吐蕊,争相斗艳,俄而朵朵蔷薇开满枝头,一阵风过,霎时间蔷薇花片片飞洒,香气扑鼻。 刘晗卿沉声喝道:“捂住口鼻,莫要上当。”众人本被这花香吸引,听得刘晗卿一语,犹如当头棒喝,急忙止住呼吸。刘晗卿双掌护胸,挡在众人前面,那花瓣绕着众人头顶旋转,丝毫进不了身来,忽听得刘晗卿沉喝一声,右手如刀,倏然劈下,满天花瓣,顿时如被北风席卷,往墙外飞得干净。刘晗卿不等招式用老,身形如魅影一闪,瞬间欺身到绣春娘近处,一掌劈了下去。 变生俄顷,绣春娘屈身躲避,双掌轻绕,两根藤蔓飞扑过来,缠向刘晗卿。刘晗卿双掌左右开弓,左拍右击。两根藤蔓见缠绕不到刘晗卿,犹如青蛇乱舞,攻得愈发迅速,绣春娘身形往后一退,与刘晗卿拉开距离,屈指疾弹,两片新叶绿意盎然,化作两缕绿光,猝然飞向刘晗卿。 刘晗卿连拍两掌,将眼前藤蔓阻住。眼见绣春娘射来新叶已到眼前,化掌为指,作拈花状,两指轻轻捏住,反手弹向绣春娘。 绣春娘见他以己之道,还施彼身,飘然后退。刘晗卿单等她如此,忽的沉喝一声,趁一根藤蔓攻势用老之际,一把抓住,奋力一扯。那藤蔓顿时断做两节。绣春娘这下顾此失彼,心知上当,但此时藤蔓受损,只得强行运功收回另一根。刘晗卿哪会容她全身而退,趁势抓起另一根藤蔓,全力一扯。霎时间,藤蔓齐根而断,满墙藤蔓,顿时萎靡。 绣春娘一惊,刘晗卿身形早到,镜花掌幻化无穷,逼得绣春娘节节后退。绣春娘一时失了先机,连连躲避,刘晗卿岂容她遁逃,水月步紧随其后,阻她去路,一掌拍出,绣春娘躲闪不及,全身衣衫尽碎,露出一身淡绿襦裙;面上人皮面具脱落,老妇人姿态一扫而光,竟是一名妙龄女子。 众人见绣春娘被刘晗卿一阵猛攻,露出本来面目,尽皆愕然,只见她柳眉红唇,却并不显妖娆,与身上淡雅绿衫相得益彰,心中都忍不住暗赞:“这般打扮与身姿,不愧绣春美名。” 绣春娘一招露了本相,柳眉轻挑,左手兰花指巧捏,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弧形。霎时间,脚下绿意盎然,一片草色绵延开去,只听她口中道:“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众人顿时闻得雨落莺啼,仿佛置身江南烟雨,吹村山郭之中。 刘晗卿步踏天罡,沉喝一声,不待绣春娘新招使出,镜花掌一掌接着一掌,逼得绣春娘接连后退。眼见着已成强弩之末。忽听得远处有人唱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声音由远及近,到后来如在耳畔。 众人恐又有高手前来。觉明道:“师父说过,鬼市有春夏秋冬四大高手,与这绣春娘一道的,还有一人,唤作‘养蚕娘’,二人素来焦不离孟,绣春娘如今被师兄逼到绝路,养蚕娘自然会出来相帮。” 边说间,果然见一女子衣饰朴素,由远处踏步飞奔而来,方到近处,袖口一抖,两股白线如冰蚕吐丝,猝然攻向刘晗卿。 但她蚕丝虽快,这边觉明更快,腾身而起,罗汉拳罩着养蚕娘面门招呼。养蚕娘收招退却,身在空中,数缕蚕丝分至袭来,一部分攻向觉明,一部分至袭院中仲画辞众人。双脚在房顶沾地即走,折身射出;双掌凝气拍出,直袭刘晗卿后背。 她这招围魏救赵,逼得刘晗卿弃绣春娘于不顾。刘晗卿已将绣春娘逼入死角,见势只得舍了绣春娘,急忙护向仲画辞等人。 养蚕娘一招解围,但身后觉明双拳已到,手中蚕丝缠绕,想将觉明困在其中,未料觉明那一拳用尽全力,大金刚神力霸道至极,养蚕娘一招大意,躲闪不及,背上“魂门”“神道”二穴早着,霎时间,一口鲜血喷出老远,身形如冬瓜滚落。 一旁绣春娘大惊失色,舍命去救养蚕娘,觉明双拳早到。刘晗卿此时已将养蚕娘攻向仲画辞等人的招式悉数化解,与觉明一前一后,夹击二人,绣春娘见形势紧迫,毕生所学尽出,但见屋顶草长莺飞,满院百花争艳,幽香扑鼻,一排春笋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巨竹,挡住二人去路。 绣春娘一把将养蚕娘抱住,闪身便退。但她退得急,刘晗卿攻得更疾,只听得几声翠响,转瞬之间,满堂花草竹林尽数碎裂,绣春娘抱着养蚕娘,逃无可逃。觉明罗汉拳双拳早到,绣春娘无奈之下,双手弃了养蚕娘,硬接觉明一拳。 众人只见一抹淡绿,犹如三月折落春芽,飘然飞出老远。觉明正要追赶,刘晗卿将他一把拉住,道:“穷寇莫追,小心有诈。” 觉明收拳退到人群中来,见师兄凝神四周,问道:“师兄,可有异样?” 刘晗卿神色凝重道:“说不好,无相师既然知道鬼首都不是对手,不可能只派绣春娘来。”觉明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后招?”刘晗卿摇头道:“先出院子,离开这里再说。” 众人刚见证了惊魂一战,哪敢停留,尤其仲宣,慌忙去赶马车。刘晗卿将仲画辞、子衿扶上马车,待木槿、仲宣坐定,正要和觉明上马。忽听得有歌声幽幽传来,众人听在耳畔,皆忍不住惊出一身冷汗来。 七十、昔我奏赋趋南宫 只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又若有若无,歌声似昆山小调,唱的是一首《平湖乐》 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恋,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声音柔美婉转,语调中幽怨感怀,在山谷中显得空灵悠远,仿佛置身梨园戏台之中,韵味无穷。若是在市集繁华之所,闻得此声,世人必然侧耳聆听,皆会赞许一声如闻天籁,但众人都知此处荒废已久,此时闻得这戏曲歌声,身上情不自禁汗毛直竖。 那声音一曲唱罢,又换了一曲。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又近了些。忽听得那声音在身后响起,唱道:“故人别我出阳关,无计锁雕鞍。今古别离难,兀谁画蛾眉远山。一尊别酒,一声杜宇,寂寞又春残。明月小楼间,第一夜相思泪弹。”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残垣断瓦之上,一人戏服花脸,水袖漫舞,口中犹自轻声哼着曲调。 觉明怒喝一声:“装神弄鬼。”腾身而起,双拳灌尽全力,砸向那戏子。 戏子看也不看觉明一眼,犹自翘指清唱,神色间极富姿态。觉明双拳倏转,乍见一团罡风卷来,满身僧袍鼓胀,两股拳劲如潮击出。他有大金刚神力护体,虽是施展的仅仅是罗汉拳中最普通的招式,但一招一式,无不有震山撼岳之威。 那戏子丝毫不以为意,待到觉明拳劲已然贴脸,他一曲刚好唱到中途,兰花指微翘,两指轻轻在觉明双拳上一点。须臾之间,一阵金石声挟风倏传,荡漾在空中,久久不绝。觉明只觉对方双指恍有千斤之力,大金刚神力运到极致,竟是不能前进分毫。 那戏子忽地转头看了觉明一眼,口中轻声唱道:“痴儿啊痴儿,朝三暮四,昨非今是,任你千般功底,哪知我此间心思,切莫负了韶华春光,又能看女儿心事,且教我冤仇的报在今朝,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他唱得轻松至极,觉明只觉内力如决堤涌出,丹田渐虚,已渐生倦怠之意。那戏子唱罢一出,两指一松,觉明刹那间只觉有一双无形之手,推得自己往后便倒。 刘晗卿在远处见着,震惊不已,腾身接住觉明。只觉那股无形之力连绵不绝,自己一掌竟没接住,急忙运功相抵,飘然落地,推着觉明,趔趄往后退了一丈之遥,借着水月步幻化无穷,接连卸力,方才站稳,觉明长舒一口气,胸中一甜,嘴角已然沁出血渍来。 这一招之内,高下立判。觉明强行运功,护住心脉道:“师兄,此人厉害,非你我能敌。” 刘晗卿神色凝重,掌心悄然渡出真气,替觉明稳住伤势,沉吟道:“无妨,不能力敌,咱们就智取。”仲画辞此时也靠了过来。觉明的武功,她多少也曾见识,大金刚神力佛门绝技,即便觉明武功没有大成,遇到高手,进攻不敢言胜,防守却万无一失,此人竟能一招伤敌,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忍不住蹙眉道:“如何是好?” 刘晗卿沉吟道:“我就说无相师不至于总派些虾兵蟹将来,多少得来个高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倒了。”见觉明心脉平复,心中稍安。上前一步,挡在众人前面,闭目运功,掌心顿起风雷。 那戏子幽幽看着刘晗卿,声音空灵清脆道:“小子,你不是我对手,速速闪开,我只要那丫头。”他说罢一指仲画辞。刘晗卿道:“休想。” 戏子哈哈一笑道:“我已多年不曾听人这般和我说话了,你倒是不怕死。”刘晗卿闭目不言,戏子哀叹一声,身形忽地动了,转瞬之间到了近前,便在此时,刘晗卿身形也动,镜花掌幻化不绝,迎上戏子。 他深知戏子武功之高,只怕不在昔日所遇严半师之下,是以一上来便尽了全力。镜花掌化作“虚”字境。“虚”者幻也,《大智度论》有:“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镜花掌本自佛经而来,所到处掌风虚实变幻,捉摸难定。 戏子丝毫没将刘晗卿放在眼里,水袖一舞,轻喝一声“滚开”。另一只手探手抓向仲画辞。刘晗卿岂容他得逞,水月步步踏十方世界,将仲画辞牢牢护在身后,镜花掌化作“镜”字境。所谓佛家镜相,镜中本无像,犹如空性,镜相本随缘,不过虚妄。“镜”字境讲究照物成相,虚无缥缈。传言,当年佛家高僧道原创立此招,乃是以虚幻而立现实,以有相而成无相的佛家大道,所谓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象,岂有生灭?讲究的是一个生生不息,无止无境,招有尽而意无穷,算是镜花掌中难得的攻敌之招。 戏子交手之下,忍不住“咦”了一声,悠然道:“镜花掌?”水袖轻甩,袖中五指连点带拍。霎时间,空中人影幢幢。二人一个招式虚无缥缈,一个招式闲雅简略,但见茅草枯树之间,断壁残垣之上,一缕佛光,一团白影,倏缠倏离,进退缥缈。掌风所到,枯草纷飞,只闻的风声、碎石声、铮锉声、拍击声声声入耳,两人各自拆得三十余招,刘晗卿只觉掌法渐滞,对方却招招充盈诡异,心知再斗下去,必遭讨伐。连拍两掌,运起水月步,闪身便退。 戏子哈哈一笑,欺身跟上。刘晗卿未料他身手如此敏捷,回头一看,戏子探抓已到,一把揪住自己咽喉,口中嘿嘿道:“想逃?”刘晗卿抬掌拍向戏子手腕,逼他弃去自己咽喉爪力。戏子果然收手,刘晗卿掌风疾换,想将他逼退。戏子微微摇头,抬手硬接刘晗卿一掌。 这一下正面相抗,刘晗卿只觉体内气息翻涌,对方掌力连绵不绝,一波紧似一波,急忙运起水月步,踏虚走巽,轮番化解,两个喘息,方才稳住心神。抬头见戏子立在空中,冷冷道:“镜花水月,不过如此。今日不杀你,算是给晦空老和尚留些面子。”说话间,身形倏下,刘晗卿大喝一声:“不要!”强行运功,霎时间,胸中气血翻涌,尚未走出两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戏子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探手抓向仲画辞。 仲画辞闪身欲躲,但那戏子武功之高,实属罕见,一避之下,竟未避开,只觉“天突”“百会”二穴一紧,整个人顿时失了知觉。戏子将仲画辞一把抓起,飞身奔远。刘晗卿心中大急,也不管伤势轻重,运起平生修为,咬牙追了上去。 七十一、总为情怀昔日浓 那戏子轻功极佳,携了仲画辞,脚下犹自健步如飞。刘晗卿奋力追赶,依旧与他差了一箭之遥。但他终究负伤在身,这般奋力追赶,内伤加重,知道如此下去,即便追到,也无法救下仲画辞,心中寻思,不再强行追赶,只是运起水月步,紧随其后,不至于被戏子甩开距离。 如此行了一日,那戏子见甩不开刘晗卿,心中也是讶然。他哪里知晓,刘晗卿实则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日奔波,身上内伤加重,几乎快要坚持不住。 当晚,刘晗卿寻了处隐蔽之所歇息。运功疗伤,丝毫不敢懈怠。次日继续追赶,好不容易与戏子拉近一点距离,结果一条阔水阻路,那戏子携了仲画辞,登萍渡水,飘然渡江而去。刘晗卿内伤虽是稳住,却不敢这般奋力,寻了两根竹竿,学了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湿了大半身子,总算过江追去,待到傍晚时分,又将距离拉得近些。眼见着前方将到洛阳地界,心知若让戏子去了鬼市,只怕自己想要救人便难如登天。趁着夜色,悄然赶到二人前头,阻住去路。 次日晨雾未散,果然见戏子携了仲画辞,踏露水、披晨岚飞奔而来,刚到一片树林,忽而停住脚步,轻声笑道:“好小子,这般不离不弃。” 刘晗卿从树后闪出。仲画辞此时已然清醒,一见刘晗卿,忍不住喊道:“卿郎。” 戏子看了二人一眼,噗嗤笑道:“我说如何这般穷追不舍,原来还是对戏水鸳鸯。”刘晗卿冷冷道:“既然知晓,便知我不会让你带她走。” 戏子如观智障,斜眼撇过刘晗卿道:“凭你,也想在我手中抢人?”刘晗卿冷然道:“是又如何,想带她去鬼市,休想。”戏子哈哈大笑,哂道:“小子,勇气可嘉,你可知我是谁,敢说出这番话。” 刘晗卿道:“我追了你两日,自然知道你是谁。你本是宫中伶人,因不愿委身吏部侍郎,满足他龙阳之好,半路逃出宫来,未料那吏部侍郎拿你师妹做诱饵,引你上钩,把你抓了去,并当着你面玷污杀害了你师妹。你一怒之下,血洗侍郎府,杀死侍郎府上下四十余口人,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未料你命大,无意间在天牢地上见得有前人刻的武功套路,你悉数学会,趁着天牢换防,竟然杀出天牢......” 他说至此,见对面戏子脸上似笑非笑,继续道:“你九死一生,逃出天牢,本已濒死,却在路上遇到一名女子。那女子游历江湖,见你身受重伤,便出手救你。你被她所救,心存感激,日渐生情,想着与那女子长相厮守。奈何那女子为人豪迈,对你丝毫情愫也无,不仅如此,她见你戾气颇重,三番五次开导与你。你见她拒绝你的深情,只当她瞧你不起,便在济南府做下两起大案,留名道姓让官府知晓。那女子见你无药可救,也不与你纠缠,当晚独自离开,你悄然跟随,竟见她与一男子有说有笑,你心中顿时怒从心起,待那女子离开,你便将那男子杀了......” 他边说边盯着戏子。那戏子听得倒是入迷,仿佛在欣赏自己平生得意之作,和声道:“说下去。”刘晗卿道:“如此一路,那女子见了谁,只要她一走,你便杀了谁,便是路边买个餐食,与她问过路的路人,但凡与她说过话之人,你尽数杀了。那女子初时不知,待到发觉,才发现一路所见好友,竟被你杀之殆尽。” 戏子嘿嘿笑道:“她身边有我便好,哪要那许多相谈甚欢之人,她对我都不曾有说有笑,却和那些人谈天说地,我如何能忍。” 刘晗卿冷笑道:“便是如此,你自以为杀光她身边所有人,她便会和你在一起。那女子发现端倪,前来寻你。她与你大战一场,你自然是败了,可她依旧不忍杀你,只说从此与你割袍断义,再无干系,若再知你作恶,必然提剑杀之。只可惜你入魔已深,依旧不断杀人。那女子忍无可忍,终于对你出手。”他一指戏子胸前道:“你胸口那一剑,便是那年被她刺的吧。那女子当年广有侠名,因她喜穿黑衣,所用兵器飞虹伞,伞柄有一串珍珠,殷红如血,每次对敌,墨影飞舞之中,总有一条红影,如彩虹映射其中,江湖中便称她一声‘墨羽飞虹’典朝颜,便是如今仲府的典姥姥。而你,就是哀歌魔头段伶官。” 段伶官见他说破自己身份,其间经历也是丝毫不差,哈哈笑道:“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但是有一点却说错了。”他指了指自己道:“朝颜不忍杀我,并非想与我割袍断义,而是她心中有我,若非如此,她如何会三番五次放我走。” 他说至此,似乎颇为得意,正色道:“我虽出生低微,但天赋异禀,与朝颜朝夕相处之日,我除武功不如她,自认其他方面,不弱于任何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医卜占星......我样样精通,随便拧出一件,皆可成当世大家。我自负如此多才,她有何理由拒绝我?可她翩翩不和我在一起,我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皆是无功而返,我知道她是心中牵挂太多,如此,那我便帮她了却牵挂,只要她身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她自然就离不开我了,到那时,我何愁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他说话间神色泰然,仿佛自己所作所为,皆是理所当然、恰如其分的壮举。仲画辞自小在典姥姥身边长大,从不曾听说典姥姥竟还有这等经历。看了眼眼前段伶官,心中寻思道:“此人为和典姥姥在一起,竟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莫说典姥姥不喜欢他,便是真喜欢,见他行事如此偏激,只怕也要敬而远之。 这般想着,看了眼段伶官,只见他神色阴鸷,一时竟觉得此人阴森恐怖至极。耳畔听得刘晗卿道:“两情相悦,与这人是否家财万贯、有权有势;是否学富五车,名满天下并无直接关系。有人遇见良人之前,都希望自己所遇良人如玉,所求才貌双全。但真当那人出现之时,才知一切曾经的期待,不过是拒绝不爱之人的门槛而已,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装不出来,也强求不得。典姥姥是生性豁达之人,她若心里有你,早就与你说了,又岂会与你如此纠缠。她不杀你,不过是念着昔日相识之情,你若不是心虚,也不至于躲进鬼市,一躲便是数十年。你如今旧事重提,又借着当年之事,劫持她情如孙女的晚辈,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理得,得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七十二、驾鹤骖鸾意已同 他冷言一语,段伶官神色顿时圭怒,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般说我?” 刘晗卿神色冷然道:“我说的不对么?你既怕她寻你,又怕见不着她,因为你知道若是见到她,她必然取你性命;但若是不见她,你便总为自己当年所作所为不值。你自认为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对你应当有所回报,而非见面便拔剑就刺。你只是不甘心,你其实心中也从未爱过她。” 段伶官闻言,怒发冲冠,喝道:“我为她杀人、为她在鬼市一住二十年,我如何不爱她?”刘晗卿不屑道:“你为她杀人,可你杀的都是她在意之人;你躲鬼市二十年,那是因为你害怕她杀你。说来说去,你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你自己,与典姥姥何干?” 段伶官被他激怒,喝道:“小崽子找死。”身形倏然袭向刘晗卿。刘晗卿以言语激怒于他,等的便是此时,水月步闪身疾退。段伶官此时怒火中烧,岂容他遁逃,探手为爪,始终不离刘晗卿咽喉三尺。 刘晗卿水月步脚踏十方世界,步走莲台,虽不曾脱险,却也不让段伶官攻到要害。段伶官武功高出刘晗卿太多,真要硬拼,刘晗卿如何是敌手,但他此时盛怒之下,偏偏这小子脚下步法高超,每每招式所致,失之毫厘,一时竟不能伤他。 他实不知,那“水月步”乃佛门禅宗两大绝技。昔日达摩一苇渡江、五祖坐树下悟道、六祖踱步菩提树而成佛、玄奘历万险而求取真经,种种万生之相,合于“水月步”中,乃有步踏十方世界,脚踩九品莲台,心入妙善梵音。见智慧,大慈悲,得无碍如虚空之理。是以“水月步”虽无大金刚神力般体魄,也无韦陀掌、大慈大悲手般攻势,却足可堪称天下第一的防御步法。 此时刘晗卿不与段伶官硬抗,只以“水月步”闪躲腾挪,段伶官空有一身功力,攻得心切之下,忽而大喝一声,掌风如排山倒海,妄图封住刘晗卿去路。 刘晗卿连闪带躲,险象环生。仲画辞被段伶官封了穴道,只得远远见二人过招,瞥见刘晗卿被段伶官掌风罩住,只恐刘晗卿有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段伶官连攻七八招,见刘晗卿退得愈发急躁,心中冷哼:“任凭你小子有千般功夫,今日也难逃我‘妙音琵琶手’。”霎时间双手巧作姿态,指尖轻动,如奏凯歌。刘晗卿闻得空中隐约有音律划过,知道段伶官施展绝技,不敢大意,水月步退到一处大树后面,沿着树干奔向树冠。 段伶官只是冷笑,手指轻拨,两股锐风划破长空,击在树上,霎时间,合抱树干,顿时如被刀砍斧劈,崩开两处深约两尺的口子。刘晗卿人在树上,知道对方劲力绕树而来,脚步不停,忽而反身避过段伶官两掌,绕着段伶官飞踏两步,镜花掌终于出手,连拍三掌,直袭段伶官后背。 段伶官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惧刘晗卿三掌,屈指疾弹,三股锐风接住刘晗卿三掌掌力。刘晗卿见时机已到,借段伶官攻来三招,顺势便退。 这一下用尽水月步一退之劲,又加上段伶官攻来三招之气,顿时与段伶官拉开五丈距离,霎那间又拍出三掌,阻止段伶官乘势攻来。段伶官神色冷然,知道这三掌是他倾尽全力使出,倒也不敢托大,往后跃了两步,躲过刘晗卿三掌,一回神,突然明白过来,怒喝道:“好小子,果然奸诈。” 刘晗卿见与段伶官距离拉开,运起水月步,全力冲出,一把抱起旁边仲画辞,水月步踏实走虚,绕着树林飞奔。 段伶官一招上当,本就被他拉开距离,此时又被他绕着树林一番乱转,情知上当,心中大骂,穷追不舍。刘晗卿知道机不可失,这唯一的机会,如何肯放过,抱着仲画辞,将毕生所学尽数使出,忽觉胸一疼,知道旧伤崩开。但此时情急之下,哪还顾得上,将口中血渍奋力吐出,咬牙拼了命往外跑。眼见着树林出口就在眼前,绕过一片茂密灌木,忽地折而向东,复又向南,绕了回去。 段伶官见刘晗卿抱着仲画辞,知道他带了一人,断然跑不过自己,眼见他出了树林,展开步子,追了出去,往前又追了二三里,不见刘晗卿、仲画辞身影,暗骂一声,知道又上当,急忙回身往适才树林方向追去。 刘晗卿带着仲画辞重入树林,却不往林中深处走,只在树林边上绕了几圈,复而往段伶官追去方向狂奔。但段伶官沿着大路追赶,他抱着仲画辞只管穿山越岭,如此奔了一个时辰。 他身上旧伤复发,又带着仲画辞,如此不顾性命全力躲避,内力耗尽,奔到一处山崖,背着仲画辞攀到崖壁上一处洞穴,再也无力奔跑,口吐鲜血,咳得满面通红。 仲画辞穴道被制,无法动弹,见刘晗卿如此,急得泪水漱漱而落,口中喊道:“卿郎,你怎样了?”刘晗卿咳嗽半晌,强自坐起,运功疗伤,口中道:“我没事,歇息一下便好。且在此莫要出声,我担心段伶官还会追来。” 仲画辞心中如蚁啃虫噬,只得依言不语,双眸看着刘晗卿,半点也不敢挪开。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刘晗卿吐出一口黑血,方才作罢。仲画辞见他面如金纸,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他。刘晗卿歇息片刻,神色渐缓,由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吃了,调息打坐,运功沉气于小周天,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待到调息完毕,已然过了未时。 刘晗卿坐起身子,缓缓走到仲画辞面前,轻轻抱了下她,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事了。”仲画辞双眼泪光泫然,看着刘晗卿道:“卿郎,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刘晗卿伸手替她解穴,但段伶官点穴手法高明,解了几次,也只是解开其中一处而已。刘晗卿沉吟半晌,道:“段伶官可是点了你六处穴道?”仲画辞略一思索,点点头。刘晗卿道:“这就是了,都说前朝江湖有个门派,唤作‘锁清秋阁’,擅长以音律入武学之中,有一套点穴手法,名为‘六律游踪手’,想来正是如此。” 他说罢,沉吟半晌,手捏要诀,替仲画辞推拿解穴,眼见着五处穴道已解,仅剩最后一处尚未解开,忍不住道:“最后一处,该在任脉之上,他点了你‘天突穴’,所谓点头解尾,若要解开,需得推拿‘会阴穴’......一时看向下面,忍不住心跳加速。” 仲画辞如何不懂,霎时间双颊桃花绽放,羞得无以复加。刘晗卿将她轻轻抱起,放在膝上,她此时不过一处穴道未解,腰腹无力,四肢却已可以动弹,忍不住双手环抱刘晗卿脖子,将头埋在刘晗卿怀中。 要知穴道被封太久,若是经络阻塞,于人体大有不利。刘晗卿担心她安危,忍不住道:“你乖乖的,莫怕,我替你推拿解穴可好?”仲画辞轻“嗯”一声,搂着刘晗卿,丝毫不敢看他。刘晗卿掌心运功,伸到仲画辞下身,仲画辞惊呼一声,面色羞红,如同醉酒。轻咬朱唇,双眸哀怨道:“不,不可......”刘晗卿轻轻吻了她一下,道:“你且放松,莫要害怕。” 仲画辞娇“嗯”一声,怯生生道:“不,不行,那,那里只有,只有夫君可以看......”突然心领神会,眼前之人,可不就是自己夫君吗? 七十三、画毂雕鞍狭路逢 时间飞逝,段伶官最终没有追来。刘、仲二人如释重负。 仲画辞此时穴道已解,脑中满是刘晗卿替自己解穴情景。双臂搂着刘晗卿,神游天外。刘晗卿此时伤已稳固,又服了慈悲玄机散,只需静养时日,并无大碍。见仲画辞躲在怀里,心中也不忍与她分开,一手揽住她纤腰,一手摸着她青丝,满目柔情。 二人便那般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仲画辞问道:“夫君,你在想什么?”刘晗卿微微一笑,一手捧着她的脸,柔声笑道:“我在想,我们成亲这般久了,却还没有洞房......” 仲画辞秀靥羞红,轻轻锤了锤刘晗卿胸口,玉臂轻绕刘晗卿脖颈,嘟着嘴道:“又不是我不让你入,谁叫你自己......”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刘晗卿嘻嘻一笑,与她鼻尖相对,悄声道:“既然你都这般说了,可不许躲......”仲画辞惊呼一声,面带红霞娇羞道:“这里,不行......” 刘晗卿奸计得逞,心头得意扬扬,开心至极,轻轻吻了她一下,柔声在她耳畔道:“好,听你的。” 仲画辞只觉心如小鹿乱窜,神色娇羞不已,偷偷看了一眼刘晗卿,见他方才还在使坏,忽而又变得乖巧,心中竟没来由有些失落。刘晗卿仿佛看清她心思,一手揽住她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坐下,一脸臭美道:“我把你从段伶官手中救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仲画辞满脸柔情看着他,想着他这些日拼命追赶,不顾性命与段伶官拼死一战,拖着重伤也要把自己救出来,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搂着他道:“以后不管遇到何事,不许那般拼了。” 刘晗卿只觉心头如沐春风,温暖无比,将头枕在仲画辞胸前,懒洋洋道:“你若安好,我便如寒山寺中晒太阳的猫,每日眯眼打盹,自在逍遥,再好不过。但若有人想伤害你,纵然变身猛虎,犯下杀怒,我也在所不惜。” 仲画辞知他心意,将下巴枕在他头顶道:“我不要你为我不顾性命,若是那般,即使我得到再多,再是安然无恙,又有何意义?”她极少这般直抒心意,刘晗卿听在耳中,深知自己在仲画辞心中无可取代,抬头咬着她耳垂道:“真是傻话,我既是你的夫君,若我都不护着你,难不成让别人来护着你?” 仲画辞又羞又喜,知道从今以后,便是千难万险,也难将刘晗卿与自己分开。所谓折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大抵如此。一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将刘晗卿抱得更紧,心中暗想:“我已是他妻子,便是他今日真要在此洞房,我也答应他。” 二人虽已拜了天地,但如此单独待在一起,还是一年前在金陵船上。只是那时二人毕竟不是夫妻,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 眼见着外面天色将暗,刘晗卿皱眉道:“只怕今日要在这过夜了。”仲画辞心中甜如蜜,小声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无妨。”刘晗卿听她此言,欢欣不已,让她在此别动,自己出洞,寻了些野味,剥皮洗净,烤熟分食。 值此荒郊野岭,夜晚不敢生火,唯恐段伶官去而复还,发现端倪。好在此山洞在断崖之上,四周只有藤蔓攀爬,并无小径供野兽出没;加上暮春时节,天气已暖,洞中又干燥,虽不曾生火,却也不觉寒冷。 刘晗卿抱着仲画辞,二人相拥而卧。仲画辞忍不住问道:“那段伶官和典姥姥,真有那一段往事么?” 刘晗卿道:“如假包换,我若编这么一段故事,那段伶官也不会认啊。”仲画辞想了想道:“说得也是。只是我从小在典姥姥身边长大,从不曾听她提及此事,想来,只怕也在心中封尘已久吧。” 刘晗卿道:“只怕不尽然。典姥姥虽是女流,却为人豁达,性情豪迈,丝毫不输须眉,她不提及此事,只怕更多是不屑于说起段伶官此人。段伶官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仲画辞躺在他胸口,闻言坐起来笑道:“这等隐秘之事,典姥姥不说,你是如何知晓的?”刘晗卿笑道:“我逃婚出来......”一语未甫,就见仲画辞柳眉倒竖,捏着他脸道:“你还有脸说。”刘晗卿连忙求饶,耳畔忽听得仲画辞道:“夫君,今日你替我解穴之时,心跳得厉害,可是有什么想法?” 刘晗卿大囧,转念一想:“如今佳人在怀,岂能退缩。”转而微微笑道:“我对自己的娘子心动,有何不可?” 仲画辞若有所思,俄而轻咬朱唇,看着刘晗卿道:“你那日替宁小姐疗伤的时候,可曾也心跳如此?”刘晗卿哑然失色,慌忙解释道:“画辞,天地良心,我替宁姑娘疗伤之时,只是秉承医者仁心,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仲画辞撇嘴道:“那可说不好,人家宁姑娘蕙质兰心,这天下男子,恐怕没几个见到不会心动。何况,有些人当时连旷夫身份都能默认,或许心中只恨自己成亲太早罢。” 刘晗卿本靠在石壁上,闻言猛然坐起,俄而叹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仲画辞搂着他脖子,似笑非笑道:“如何又怪我了?”刘晗卿振振有词道:“你见到宁将军和南星姑娘,介绍自己只提仲家,半个字也不曾提到我,我在旁边眼睛都瞪直了,你仿若不见。我如何不气......再说,吃饭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正要说和你的关系,你抬脚便踩我,仿佛生怕我说破,我,我自然心生不快。” 他轮番数落出来,仿如自己受了莫大委屈。仲画辞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噗嗤”一笑。刘晗卿闻声止语,愣道:“这,有何可笑?”仲画辞樱唇在刘晗卿嘴上轻轻一点,问道:“还生气么?” 刘晗卿全身如遭雷击,脑中空空,心顿时软了,吞吞吐吐道:“早就不生气了。”仲画辞微微一笑,眉目含春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非分之想的?”刘晗卿一只手环顾其腰,竟将她整个腰搂住,低声道:“在金陵看花灯的时候。” 仲画辞凝神细看着眼前人,忽而“噗嗤”笑道:“不跟你闹了,快跟我说说,典姥姥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的?” 七十四、自弹自感暗低容 刘晗卿被她惹得心砰砰直跳,闻言赌气道:“偏不说。”仲画辞嘟嘴捏着他的脸道“说说嘛!”刘晗卿见佳人在怀,幽香扑鼻,明丽动人,温馨无比。一时竟看得呆了,哪里还有脑子卖关子,道:“我逃婚......嗯,娘子,非是我要提此事,而是必须得从那时候说起。” 他见仲画辞此次并没异样,心中长舒一口气,继续道:“那日,我和老和尚聊了一晚,老和尚知道我要去鬼市,便将鬼市前前后后,大小人物,需要注意的厉害角色悉数跟我透了底。我与老和尚分析形势,大抵觉得,鬼市针对仲家,只怕其中便有段伶官在内。段伶官对付仲家,自然是因为典姥姥,如此一来,典姥姥与段伶官前因后果,我自然就从老和尚那里知晓了。” 仲画辞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难怪姥姥自己也懒得提及,不过晦空禅师是世外高人,竟对这红尘俗事如此了解,倒也让我始料未及。”刘晗卿鄙夷道:“老和尚?你别看他平日一本正经,对这些江湖小料,野史消息,他打听起来,比念经还用心。” 仲画辞想到昔日刘晗卿离开寒山寺,晦空禅师面上一本正经,私下却将刘晗卿出行路线毫无保留,倾囊相赠,心中觉得老和尚着实可爱。 刘晗卿见她面带微笑,道:“那段伶官本来也是个苦命人,但历经世事之后,却性子偏激,以至于疯癫成魔。据说他当年杀人如麻,官府都拿他没办法,最后典姥姥亲自找到他,一路追杀,他被逼得没法,方才进入鬼市,成了无相师的门客。本来,这些年,鬼市与江湖互不干扰,倒也平静,奈何陆思弦鬼迷心窍,为了击败仲家,求胜心切,竟跑去鬼市见了无相师,以利益相诱。无相师昔日乱传佛法,被师父赶去鬼市,一心想重回江湖,得陆思弦相邀,正好借此作乱,只怕从今以后,江湖之中,终究又不得安宁。” 仲画辞握住他的手,轻轻哈气道:“不怕,不管何事,我都陪你一起。”刘晗卿笑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么?”仲画辞面飞红霞,俄而轻轻点点头。顿了半晌,忍不住道:“那你说,典姥姥有喜欢过段伶官吗?” 刘晗卿未料她好奇心这般重,上次遇到小道消息寻根究底之人,还是寒山寺那老和尚。忍不住道:“这般打听,你就不怕典姥姥责罚你?”仲画辞道:“我是有夫君之人,姥姥才不会......”刘晗卿欣喜若狂,搂着她道:“只怕典姥姥心中,并未喜欢过段伶官。” 仲画辞道:“这是为何?”刘晗卿道:“典姥姥年轻时容貌如何?”仲画辞想了想道:“听祖母说,典姥姥年轻时清丽可爱,性子活泼,为人也是洒脱,好结交天下好汉。祖母常说,典姥姥为了仲家,束缚太多,不然,她应该有个好归宿。” 刘晗卿点头应道:“老太婆这次倒是说了句实话。”仲画辞抿嘴道:“你我成亲一事上,祖母刁难,此事我也心中愤慨,但她毕竟是祖母,以后,还请夫君不要责怪她,可好?” 除在寒山寺阻止自己出家外,刘晗卿从未听她这般温言服软,忍不住道:“放心吧,我虽叫她老太婆,心里却不再怪她。”边说边将仲画辞抱紧,道:“你想,她若非真心在乎你,何苦这般劳心劳神,为你铺路。我既知她是为你好,自然不会怨她什么。” 自二人成亲,刘晗卿逃婚在外,仲画辞心中也对祖母有百般怨言,但归根结底,最担心莫过于怕刘晗卿心存芥蒂,无法化解,此时听刘晗卿这般一说,衷心宽慰,忍不住道:“夫君放心,此次回去,我定说服祖母,莫提那些无理要求,从今以后,我要与夫君白头到老,永不分开。” 刘晗卿有意逗她,面带笑意道:“那,若是老太婆坚持那三个条件,又当如何?”仲画辞疑惑道:“哪三个?”刘晗卿道:“便是,不许入寺院、不许同房、不许说自己是仲家女婿。”仲画辞面红入耳,轻声道:“腿在我们身上,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她如何阻住;你本来就是仲家女婿,以后若有人问起,不说就不说。”刘晗卿疑惑道:“不这般说,那我该说什么?”仲画辞声若蚊呐道:“就说我是刘家媳妇不好么?” 刘晗卿开心点头道:“如此甚好,那......第二条又当如何?”仲画辞顾左右而言他道:“什么第二条。”刘晗卿在她耳边道:“就是,不许同房那条。” 仲画辞娇羞不已,唾道:“你自己想办法,问我作甚!”刘晗卿噗嗤一笑,道:“好吧,依你依你。” 二人边聊边闹,虽是石壁山洞,篝火也无,却是温暖甜蜜,舒馨无比。二人打情骂俏到半夜,仲画辞担心刘晗卿伤势,强自拉着他休息,这才相拥而眠,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晒三竿,刘晗卿方才醒来。低头看时,仲画辞躺在怀中,睫毛如孔雀开屏,犹自睡得香甜,想着她这些日被段伶官掠去,一路上必然提心吊胆,不曾入睡,不忍打搅,又拥着睡了一会儿。待到仲画辞幽幽转醒,刘晗卿方才起身。 他经过一夜休息,伤势有所缓和。遂取柴生火,将昨日剩余野味烘烤熟透,二人分而食用。仲画辞问及接下来打算。刘晗卿沉吟道:“无相师既派了段伶官来,想必一时不会派遣其他人。段伶官目标在你我身上,想必不会回去寻觉明他们麻烦,有觉明、仲宣在,木槿和子衿不会有危险。为今之计,是想尽办法,先回苏州,有典姥姥和老和尚在,管他段伶官、王伶官,便是无相师亲至,也无济于事。” 仲画辞深觉有理,道:“只怕,段伶官昨日一时大意,这会儿愤怒至极,必然在回去路上堵咱们。”刘晗卿道:“无妨,他堵他的,我走我的,还记得我们当年从金陵回苏州么?严半师阻止不了咱们,段伶官一样如此。” 他二人商量完毕,出了山洞,往东行去。仲画辞回头望向山洞方向,想着昨夜温馨,心中甜蜜无比,忍不住会心一笑,将被刘晗卿牵着的手使劲握了握,只觉得有刘晗卿在身边,管他段伶官也好,王伶官也罢,便也没什么好惧的了。 七十五、却乘羸马出关东 二人一路往东,旖旎前行。仲画辞担心木槿、仲宣等人,尤其子衿,小小年纪,刚有师父师娘疼爱,转眼又与师父师娘分别,只怕心中害怕犹胜。刘晗卿见她有心事,猜到她心中担忧,轻轻拉住她的手道:“放心,觉明虽受伤,但他有大金刚神力护体,休息几日便好,若遇寻常高手,断然不是他的对手;至于小子衿,有木槿在,定能照顾好他。” 仲画辞心中稍稍宽慰。任凭他拉着自己往前走。如此行了一路,总算出了山峦,进入城镇。仲画辞甩开刘晗卿手,跳着往前走,边走边道:“快走快走,我又饿了。这一路走的,我都饿瘦了。” 刘晗卿讶然失笑,心中暗忖:“她平日里不苟言笑,常人都觉得她清高性子冷,不易接近。但她只要和我在一起,便总开心得像个孩子,小女儿家性子显露无疑,刘晗卿此生别无他求,但求能让她一辈子这般,便已足矣。”看着她蹦蹦跳跳背影,忍不住道:“前面就到细柳镇了,据说那里的牛肉面十分可口,可想试试?” 仲画辞背着双手,歪着头道:“好呀好呀,还要再加个前些日吃过的烧饼。嗯,再要个水晶柿子......如果有松针小笼包就更好了......” 她挨个说完,盯着刘晗卿。刘晗卿忍不住道:“这么多,吃得完么?”仲画辞使劲点点头,道:“吃得完的,吃得完的。” 刘晗卿想起二人初次在秦淮河畔,自己带她去市井吃美食,她尚且心有芥蒂,不敢尝试,如今倒好,对各处美食,倒比自己还熟悉了些,笑道:“好好好,到了前面,且看有什么,都买给你尝尝。” 仲画辞欣喜若狂。二人这一路都不见段伶官踪迹,知道段伶官只怕已往别去寻去,心中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走得也轻快了些,不多时便已到了细柳镇。 刘晗卿一路警惕,果然也没见有鬼市人跟踪迹象,心头放松,带着仲画辞大吃大喝一番,果然如她所料,但凡肉面烧饼、果子蜜饯、包子肉条,来者不拒,只把仲画辞吃得不住点头称赞,直到小镇集市逛完,犹不尽兴。 当晚夜宿小镇,刘晗卿以出门在外,护卫仲画辞安全为由,坚持只要了一间上房。仲画辞拧不过,只得作罢。刘晗卿忍不住逗她,见她娇羞不已,不由得哈哈大笑,拾了被子,自在旁边打了地铺,打坐运功疗伤。 仲画辞被他逗得又羞又燥,恨得跺脚,心如小鹿,砰砰直跳。好不容易睡下,忍不住侧身看去,只见刘晗卿盘膝而坐,闭目疗伤,忍不住看得痴了。 正看得入迷,忽见房门缓缓打开,祖母豁然站在眼前,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丫头,这门亲事,可还满意?”仲画辞欢喜道:“孙儿满意得紧。卿郎他......他对我很好。”老太君点点头道:“这样便好,既然如此,以后出门,自然可光明正大说他是我仲家女婿,至于前面两条,也可作废。” 仲画辞如蒙大赦,拉着祖母的手,双膝跪地道:“孙儿多谢祖母成全。”回头看刘晗卿,只见刘晗卿并不在身边,忍不住喊道:“夫君?”却见祖母微微一笑,道:“莫要喊了,你听!”仲画辞闻言凝神,只听得外面钟声敲响,仿佛寒山寺的大钟,磬音入耳,经久不绝。心中疑惑,就听得祖母道:“他今日已然出家为僧,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仲画辞大惊失色,忍不住道:“我既已寻回了他,她如何还要出家?”祖母笑道:“自然是我让他出家的,只有这样,仲家才能保住声望,不至于让人笑话你嫁了个还俗的和尚。” 仲画辞摇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夫君他答应过我不会出家,他昨日还说要照顾我,如何又反悔了?”老太君道:“真是个傻孩子,男人的话你也信?他和你一起的时候,自然是什么好便说什么。” 仲画辞摇头不信,起身道:“不行,我要去找夫君,我要去当面问清楚。”起身便走,忽觉下半身半点力气也无,低头看时,只见不知何时,全是早被绳索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仲画辞惊疑看着老太君,道:“祖母,这是何意?”老太君道:“你只需答应我,再不去寻那刘晗卿,我便放了你。” 仲画辞哪里肯依,挣扎着起身。但是她越挣扎,身上绳索绑得越紧,忍不住大喊道:“夫君,夫君,卿郎......” 正喊得紧,忽见一双大手将自己扶起,耳畔听得刘晗卿呼喊。顿时“啊呀”一声惊呼,瞬间转醒,原来只是南柯一梦。急忙看时,只见刘晗卿坐在床前,双手搂着自己肩膀,柔声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仲画辞犹自心有戚戚,吓得一把搂住刘晗卿脖子,将头埋进他怀里道:“我梦见你又出家了,我梦见你不见了。” 刘晗卿轻言细语道:“莫怕,我这不是在么!”伸手抚摸她背后青丝,在她耳畔悄声道:“适才我发现外面情形不对,出去没多久便听见你喊声。我担心鬼市的人已经寻到此处了。” 仲画辞双眼犹自挂着泪珠。刘晗卿满目柔情看着她,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轻轻替她擦拭眼泪,听得仲画辞细声道:“可是跟踪我们到了这里?”刘晗卿摇头道:“不像,那人武功一般,似乎有好几个人,搜寻了一圈,又去了。我只当他走远,未料他又去而复返,想来是对我们的行踪有所察觉。我估计,只怕是无相师放的探子。” 仲画辞道:“如此,我们连夜离开可好?”刘晗卿道:“此时已是丑时,贸然出门,只怕更加危险。况且,那人未必已经发现咱们,还是等天亮再说。”仲画辞也觉有理,便道:“那你来休息,我把风。” 刘晗卿道:“不用,那人就算发现我们,也只会去通风报信,今晚不会动手。不如好好休息,看明日情况如何。” 二人商量一番,心知若是行踪已然暴露,只怕不管是现在走还是明日再走,并无区别。如此一想,反而不再担心。各自歇息,不在话下。 七十六、秦声楚调怨无穷 到了次日天明,仲画辞幽幽转醒,只见刘晗卿已不在房中,唤了两声也无人应答,心中忍不住一惊,慌忙穿戴完毕,出门寻去。刚走到楼下,差点与一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时,面上顿时一喜,一把抓住那人双臂,忍不住道:“夫君,你去哪里了?” 那人明明是个满脸长髯大汉,头发蓬乱,穿搭粗犷。闻言将脸往下一拉,道:“这你都认得出来?”仲画辞“噗嗤”笑道:“如何便认不出来了?”拉着刘晗卿回到房中。刘晗卿一拍大腿,懊恼道:“我好不容易寻了个地方,替我化妆易容,费了半天功夫,竟被你一眼就认出来了,实在失望。可惜了我那二十文钱。” 仲画辞忍俊不止,道:“我自闻得出你身上味道,便是样貌再变,也是无济于事。”刘晗卿一把扯下脸上虬髯,道:“这样看来,只怕易容是行不通了。干脆,咱们大摇大摆,专挑闹市走得了,那段伶官再是凶残,总不至于闹市杀人吧。” 他边说边脱下伪装。仲画辞疑惑道:“你不是说,段伶官杀人如麻么?万一他在闹市行凶怎么办。”刘晗卿一拍脑袋道:“你瞧我这记性,他后来几次杀人,还真都是闹市之中取人首级。也罢,看来,我们得尽快逃走了。” 他边说话,边给仲画辞使眼色。仲画辞心领神会,也愁眉道:“你说得对,这便走罢。” 二人下楼吃了些饭菜,向小二打听,才知这细柳镇不大,镇上并无马匹贩卖,只得打消了买马的想法,雇了辆马车,只说载着二人,到临近城市便好。那车夫爽快答应,二人付钱上马,马车刚出小镇,果然有三骑紧随其后,出了小镇,一路尾随。 马车之上,仲画辞蹙眉道:“夫君,你早知有人跟踪对不对?”刘晗卿道:“也不尽然,我只知有人跟踪,却不知有几人。适才房顶有人偷听,我便说我们要尽快逃命,如此一来,那些人必然快步跟踪过来,我们只需要在半路下车,让车夫赶车继续往前,我们换条路走,便可躲开追兵。” 仲画辞疑惑道:“跟踪我们的,可是段伶官?”刘晗卿摇头道:“不像,若是段伶官,只怕早已动手了,何苦迟迟不露面。”他说至此,轻轻拉着仲画辞的手,在手心轻轻一捏,忧虑道:“只怪我如今伤势太重,不能与他们动手,不然,如何会这般狼狈。” 仲画辞道:“你被段伶官所伤,非同小可,到前面路口,我们就下车,总得先找个地方替你疗伤才好。” 二人边说间,马车加急,已然奔出去两里,只见前方一处岔路,左右分开。刘晗卿忙让车夫往北,驾车疾行。自己与仲画辞下了马车,一路往南。行了不到半里路。刘晗卿一拉仲画辞,折而向北,藏于茂林之中。仲画辞问道:“你适才捏我手心,可是有什么发现?”刘晗卿道:“有啊,自然是发现那群人跟了过来。”仲画辞道:“这我自然知晓,为何还这般小心?”刘晗卿微微一笑道:“因为,那车夫也是他们的人。” 仲画辞闻言“啊”了一声,道:“如此,我们岂不是暴露了?”刘晗卿道:“那是自然,若我所料不差,那几骑只怕转眼即至。”仲画辞环顾四周,道:“那,我们不走,在此作甚?” 刘晗卿抬头轻轻刮了一下她鼻梁,笑道:“真的是个小傻瓜,人家给咱们送马来,咱们何苦还要两腿走路?” 仲画辞一愣,俄而咬牙道:“好呀,我看你是去了趟山寨,当山贼上瘾了。”说罢,忍不住将那日幼平岗上,觉明一声大吼,反劫道山贼之事说了,神色埋怨道:“你这当师兄的,也不替师弟教点好,如此这般误人子弟。”忽而想起一事,盯着刘晗卿道:“以后子衿可不许教他这些!”刘晗卿笑道:“我这当师父的还没教,怎么师娘就已经开始干涉了。”、 仲画辞噗嗤道:“我不管,若是以后子衿出门,见人也是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她学着觉明的样子,粗声粗气说完,摇摇头,想都不敢往下想。刘晗卿哈哈笑道:“好吧好吧,以后一定把子衿教好,便像他师娘这般温柔贤淑,博学多才才好。” 仲画辞听得刘晗卿夸自己,嘴上不说,心里甜蜜不已。悄声道:“奴家心中,夫君才是最温文尔雅,气度雍容之人.......”刘晗卿听她一说,欢喜道:“我家娘子说什么?我想再听一遍。”仲画辞羞红了脸,避开刘晗卿神色道:“只说一遍。”刘晗卿嘿嘿一笑,正要央求她再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碎,由远及近,转眼间,三匹快马奔到近处。刘晗卿一眼瞧见,神色一喜,自言自语轻声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熟人到了。” 仲画辞尚未缓过神来。听得刘晗卿在耳边道:“你先在这待着,我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人已踏步飞出三丈来远,身在空中,长啸一声喝道:“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陆公子,别来无恙否?” 仲画辞远远听到,恨得跺脚,巴不得把自己适才说的“温文尔雅,气度雍容”八个字吞下去。 马上为首之人正是陆思弦,乍闻喊声,吓得一勒缰绳,差一点摔下马来。抬头四下张望,喝道:“哪位高人在喊在下?”话音方落,刘晗卿人早已到,水月步空中疾走,一脚踢在陆思弦脸上。 陆思弦自负有武功在身,见那人抬脚踢来,冷哼一声,喝道:“找死。”“死”字方甫,就觉脸上吃痛,嘴都歪了,身子不受控制,飞出去老远,直跌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半天才爬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刘晗卿端端正正坐在马上,笑脸盈盈看着自己。 陆思弦大怒,喝道:“恶贼,又是你,给我杀了他。”另外两名骑士闻言拍马舞刀,杀将过来。刘晗卿见那二人不过普通家丁,并非高手,不想与他们纠缠,一脚一个,悉数踢下马来。 陆思弦又气又急,挥拳来攻刘晗卿,但他武功本就低微,哪里是刘晗卿对手,被刘晗卿左闪右躲,抬腿又在右边脸上踢了一脚。 陆思弦气得跳脚,喝道:“刘晗卿,你这恶贼,长了头发的秃驴,我与你势不两立。”刘晗卿笑道:“陆公子,数月不见,你瘦了。” 陆思弦怒道:“用不着你管,你害得我陆家如今家业败落,我爹一病不起,都是拜你所赐。你枉为出家之人,却做出这等卑劣之事,我陆思弦但有命在,定与你周旋到底。” 七十七、凄凉别后两应同 他说得愤慨,满腔怒火,全身鼓气,涨得像只蛤蟆。刘晗卿笑着打量他,语重心长道:“陆公子莫要动气,气大伤身,你瞅瞅,你这以前道貌岸然的,模样也还凑合,如今一瘦,有点像头驴。” 陆思弦怒道:“驴你大爷,你才像头驴,你全家都像头驴。我如今落到这等地步,皆是拜你所赐。刘晗卿,刘和尚,你等着,莫要得意,我已遣人前去报信,段伶官不日即至,你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刘晗卿叹息道:“陆公子啊,当年多自负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反倒成了段伶官的狗腿子了,惜哉惜哉。”陆思弦冷哼道:“你以为我像你这般没骨气?做了仲家的赘婿,连洞房都没入,便被赶了出来,可笑至极。” 刘晗卿勃然变色,道:“一派胡言,我何时做仲家上门女婿了?再说......咦,我没入洞房这事,你是如何知晓的。”陆思弦冷冷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知道此事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我一个。” 此言一出,刘晗卿顿时呆若木鸡,讶然道:“你怎么在此,莫非昨日便跟踪我了?”陆思弦并不理会,道:“你如今在劫难逃,我奉劝你束手就擒,看在往日相识一场,我还可向段伶官商量商量,给你留条活路,若不然,嘿嘿......” 刘晗卿见他得意神色,忍不住“噗嗤”一笑,疾首蹙额道:“陆公子啊陆公子,你真的是......厕所里面嗑瓜子——怎么开的口。段伶官又不是你爹,他会听你的?”陆思弦涨红了脸道:“你懂个屁,我与他只是合谋,他自然要听我的......”说罢又觉得有些托大,改口道:“听我的建议,再做决定。”刘晗卿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听你的建议,那和不听你的有甚分别。” 陆思弦这一年落魄江湖,早没了当年的气势,闻言怒喝道:“刘晗卿,你莫要得意。我既然要你与仲家付出代价,自然有万全之策对付你们。嘿嘿,你可知,如今江南丝织一行,最怕什么?”刘晗卿疑惑道:“最怕什么?”陆思弦得意道:“仲家去年刚获皇商之资,今年六月,要上贡十五万匹锦缎,五万匹刺绣。若是这些上贡之物到了当天无法缴纳,你猜,仲家会怎样?” 刘晗卿面色骤变,指着陆思弦,故作惊讶道:“哦,原来你想半路劫道?”陆思弦哈哈大笑道:“半路劫道?我是何人,还不屑于做那山贼勾当。”刘晗卿若有所思道:“让我想想,不是劫道,那定是要设法阻止仲家和江南丝织商做出这十五万匹的成品?”陆思弦摇头道:“你又错了,我不仅不会阻止,相反,我已吩咐下去,任何人不许从中阻拦,定要让仲家和江南诸商按期完工,装点货物,一路北上。”他想到自己得意之作,嘿嘿笑道:“十五万匹锦缎,五万匹刺绣,这等泼天富贵,我岂肯放过。” 刘晗卿摇头道:“这我就不解了,又不阻拦,又不让仲家将货物运送到京城,想了想去,陆公子只能半路偷梁换柱了。只是,沿途押运的,除了江南四海镖局,还有南直隶禁军、锦衣卫的人,你如何做到偷梁换柱?” 陆思弦见刘晗卿一脸迷惑,只觉今日终于让他想不明白一次,心头得意至极,嘿嘿笑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此事之后,仲家昔日有多风光,而后便有多狼狈。我陆思弦所受屈辱,我要让仲画辞加倍偿还。” 他说得咬牙切齿,刘晗卿听得直蹙眉,擦擦额头道:“好罢,陆公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今年的货,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你在这与我费了这么久口舌,想必那段伶官也已在来的路上。陆公子莫急,稍等片刻就好。” 陆思弦不屑一顾道:“知道就好。你坏我大事在先,多次辱我在后,此仇不报非君子,你当初做下恶行之前,便应知有今日后果。”刘晗卿极力点头,道:“陆公子忠言逆耳,说得极为在理。”说罢,牵过旁边一匹马,一勒缰绳,转头便走。 陆思弦见他如此,喝道:“恶贼,干什么去?”刘晗卿满脸疑惑道:“自然是回家吃饭,睡热炕头,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难不成留在这里看你裸奔?” 陆思弦被怼得语塞,心里恨得牙痒痒,苦于无力拦截此人,只能让在一边。刘晗卿一手牵马,一手扶缰,缓步走了,边走边道:“陆公子,多谢陆公子千里送马,此恩在下铭记于心。” 他牵马走到仲画辞旁边,笑着一拍马鞍,邀功道:“娘子,上马吧!”仲画辞将他和陆思弦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闻言无奈一笑,扑哧道:“那陆思弦可恶至极,都这般境况了,还想着对付仲家。”刘晗卿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我现在感兴趣的是,娘子你说,无相师依了陆思弦偷梁换柱之计,将那百余车稻草劫去鬼市之后,会是怎生场景?” 仲画辞忍俊不止,道:“就你心眼最多。”忽而神色忧愁道:“只怕经此一事,无相师和陆思弦更不肯善罢甘休。”刘晗卿道:“他们本来就没准备善罢甘休,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多气气他们才好。” 仲画辞笑道:“夫君说得也对,陆思弦这种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对他不予理睬,他也会变着花样找你麻烦。”刘晗卿道:“他若只是对我仇视,我也懒得理他,但他若想一门心思对付你,我却容不得他。” 仲画辞见他说得正色,心中又甜又喜,忽听得刘晗卿道:“但他今日说了一事,虽是针对我,我却也不能容他。”仲画辞极少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担忧道:“何事?”刘晗卿侧头看着她,神色幽怨道:“他说我是入赘仲家也就算了,竟说我未入洞房......”仲画辞歪着头道:“可是夫君,本来也没入啊?”刘晗卿气急败坏道:“可是他说我是被赶出来的......” 七十八、形魄孤清接混濛 他说得一本正经,仲画辞未料他在意的竟是这些,忍不住“噗嗤”一笑。刘晗卿急道:“你还笑?信不信我今晚就要洞房,行使为夫的权利。”仲画辞连忙住口,轻言宽慰,好不容易安慰好了,也不知走了多远,到了哪里。 仲画辞懊恼道:“光顾着与你说话,竟没注意到了何处,只怕真如陆思弦所言,段伶官追击在后,若真让他追到,可如何是好?” 刘晗卿笑道:“无妨,段伶官要追,让他追好了,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说罢,凑在仲画辞耳边,将心中计划与她说了。仲画辞听罢,将信将疑,神色讶然道:“这般,真的可行么?”刘晗卿拍着胸脯道:“娘子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仲画辞心情极佳,忍不住道:“夫君既然这样说,自然可行,我也想看看,一代高手若是......”说到此处,忍不住轻掩朱唇,双眸笑如桃花。 刘晗卿看得痴了,忍不住道:“辞儿真好看。”仲画辞秀靥一红,嘟嘴道:“真像个傻子一般。”刘晗卿打蛇随棍上,立马撒娇道:“对对对,我就是个傻子。” 二人这般打闹,走得自然不快,眼见着前面天地开阔,四周湖泊如天界碎落玉盘,坠入凡间,散得七零八落。刘晗卿看着眼前景色,轻轻伸了个懒腰道:“便是这里了。” 仲画辞望着眼前一片大泽,草色青青,与天接壤,皱眉道:“夫君,前面是沼泽,没路了,可怎生是好?”刘晗卿道:“莫急。”拉着仲画辞下马步行。 二人牵马绕开眼前沼泽,走到水草过膝之处,刘晗卿道:“此处名为秋兰泽,乃是取屈原‘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而得名。曾是云梦泽的一块,受物换星移,山泽变幻,如今被汉水分隔,成了此处一片。但因暗流滋生,淤泥积累,人畜一旦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只得丧命,所以此处少有人来。我曾游历至此,别看这一眼望去,景色醉人,这脚下却不知藏了多少凶险。” 仲画辞听他一说,忍不住挨他近了些。刘晗卿笑道:“不怕不怕,此处虽危险,却也并非全是死地。我昔日游历此处,当地渔民与我详谈过此间情景,若是遇到那水草丰茂的洼地,切莫去踩,但若是如眼前脚下这一块,看似柔软,实则周围衰草堆积,反而没事。” 仲画辞依言而行,果然见那块洼地虽是湿润,一脚踩上去,并不会往下陷,心中开心不已。忽而微风拂面,满泽芳草,刹那间绿波荡漾,馨香阵阵,沁人心脾。二人牵马相依,只觉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又见心上人就在身旁,一时间恨不得将所有烦恼抛之脑后。 正沉浸其中,果然闻得远处一声长啸,其音遒劲清越,忽远忽近。一人宽衣博带,水袖挥舞,由远处树梢飞奔而来。 仲画辞见是段伶官,想起他武功高强,心中依旧忍不住担忧。刘晗卿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道:“你在此等我,莫怕。”飞身上前,拦住段伶官道:“段伶官,一别数日,别来无恙?” 段伶官嘿嘿发笑,口中道:“诡计多端的小子,让我好找。今日看你如何飞出我的手掌心。”说罢,幽幽启口,正要开唱。刘晗卿出言打断道:“我那日有伤在身,真要正面交手,你未必能占得多少便宜。” 段伶官怒而笑道:“小子,莫要逞口舌之力,你那水月步虽是厉害,我却未必放在眼里。”刘晗卿踏开一步,双掌分开,摆开架势道:“既然如此,试试如何?” 段伶官前日被他以水月步戏耍,于林中救走仲画辞,此事于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如今再见刘晗卿,恨不得将这小子撕碎嚼烂。见他严阵以待,冷哼一声道:“螳臂当车。”身形倏动,五指暴张,直取刘晗卿咽喉。 刘晗卿镜花掌左推右挡,避开段伶官开场一击,双掌急换,化作“虚”字境。“虚”者幻也,所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虚”字境虚实变幻,捉摸难定。段伶官冷哼一声,水袖挥舞,将刘晗卿罩在水袖之下。 远处仲画辞担心刘晗卿安慰,想要上去助阵,又恐适得其反,牵马立在原地干着急。刘晗卿不急不缓,脚下步随掌走,专攻段伶官身后。段伶官回身还招,招招看似弱柳拂风,实具震山撼岳之势。刘晗卿接得几招,便觉得吃力,招式不与段伶官硬碰硬,避实就虚,专往他身侧招呼。 如此折得十余招,段伶官见他今日交手,与前日果然大有不同,心中疑惑:“怎么才过几日,这小子身手竟似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实不知,刘晗卿这些日疗伤之时,亦在潜心钻研段伶官招式风格,知道他武功走阴柔一路,不能硬拼,却也不能只守不攻。他有佛门正统武学为根基,所谓易经洗髓,去劣存精。有此内功根基在,再去钻研其他武学,便似根基牢固之下,修筑亭台楼阁,自然有事半功倍效果。 段伶官见一招不成,又换一式。时而闪身退后,时而左突右闪,形如鬼魅,飘忽不定。 刘晗卿也不着急,以不变应万变,水月步闪身后退,避开段伶官身法。段伶官见刘晗卿退却,正要追赶,忽见刘晗卿复而迎上,转瞬间又过了三四招。 他生恐迟则生变,此时尽了全力。刘晗卿接了两招,只觉对方气息绵绵,内功深厚,知道不宜久战,攻势一招紧似一招。段伶官看出他心思,见刘晗卿急于取胜,正中下怀。改攻为守,逼得刘晗卿步步紧逼。 刘晗卿镜花掌连换虚、镜、幻、灭四字境,犹自未对段伶官造成分毫威胁,招式渐有懈怠。又攻了两招,飘身疾退。段伶官早已看破,岂容他这般逃走。大袖一挥,喝道:“小子,哪里逃。”紧追不舍。 仲画辞远远看着,只见二人如两只水鹳,在水草之中起落飘忽。眼见着你追我赶,跳了七八处草泽,刘晗卿算到段伶官一口气将尽,必然要停顿换气。长啸一声,奋力跳到一处泥地上,沾地即走。段伶官此时追得正紧,岂容他这般放肆,顺势追去,正要借地面换气,双脚刚落地,用力一蹬,忽觉脚下一软,如踩棉花,双腿不起反降,直往下陷,暗叫糟糕。再看刘晗卿,几步起落,专踩草尖,心知又上大当。眼见着动得越狠,身体陷得越快,忙将双臂张开,抓住两旁青草,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刘晗卿、仲画辞去得远了。 七十九、子魂魄兮为鬼雄 刘晗卿带着仲画辞,一路绕过水洼,出了秋兰泽,眼见前方芳草凄凄,晚云酥醉。仲画辞道:“夫君,那段伶官,真就这般死了?”刘晗卿摇头道:“自然是死不了,以他的修为,那沼泽最多困他一时,想要他性命,只怕是难。”仲画辞忧心道:“每次见你与他过招,险象环生,我便心惊肉跳,只盼那沼泽能将他多困些时日。”刘晗卿笑道:“放心吧,他要是敢再来,我照样有办法对付他。” 这一语戳中仲画辞心思,仲四小姐心中大为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办法,说与我听听?”刘晗卿嘿嘿一笑,将心中计谋与她说了。仲画辞双眸睁得滚圆,掩嘴噗嗤道:“这,这能行吗?”刘晗卿笑脸盈盈道:“放心,一定可以。” 二人说说笑笑,当晚到了汉口。吃饱喝足,歇息一晚,席间聊起陆思弦,仲画辞道:“他今日被你教训,必不肯善罢甘休,想必还会追来。”刘晗卿道:“无妨无妨,他如今并无威胁,虽是与鬼市合作,但看鬼市行径,明显没把他当回事。他此次施计,想劫持仲家进贡的货物,又被我们偷梁换柱,劫了堆稻草回去,只怕无相师对他再无耐心。” 一时间,想到陆思弦种种行径,又见他今日狼狈,当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刘晗卿道:“说不得,娘子,我也是可怜之人。” 仲画辞“啊”了一声,道:“夫君为何会发出这般感慨?”刘晗卿叹道:“我已成亲一月有余,却至今没有洞房,天下还有比我更可怜之人么?”仲画辞顿时秀靥粉红,嗔道:“就知道你没个正经。”心中却甜蜜得紧。 刘晗卿最爱见她羞涩模样,忍不住出言逗她。仲画辞急得跺脚,奈何拿他没办法。忽而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晚入驻,仲画辞执意要了两间上房,将刘晗卿赶出自己房间,刘晗卿心知这是秋后算账,后悔莫及,在门口哀嚎一番,见无济于事,只得嬉皮笑脸走了。 次日,二人由汉口换船,沿江顺流而下,不一日便到九江府。 想着再过几日,便可回到苏州,仲画辞心中稍安,又想到木槿、子衿等人,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情况如何?忍不住又担心起来。 刘晗卿宽慰她道:“无需担心,仲宣虽是个废物的性子,遇事却还是靠谱的,他们寻不到我们,自然会先回苏州,请典姥姥出面。算着时间,只怕与我们同时到达。”仲画辞道:“若是那般就好。”刘晗卿又出言安慰一番,眼见着九江城近在眼前,忍不住道:“那年,我游历至九江城,览过庐山之胜,听过文曲戏文,也曾上东林寺瞻仰净土真宗,还曾登浔阳楼感慨宋公明昔日怀才不遇风采......”他侧身看着仲画辞,柔声道:“有时间,真想带着你,将这天下胜景都走一遍。” 仲画辞将头靠在他肩上道:“以后,夫君想去哪儿,我便陪夫君去哪。”刘晗卿道:“只不过,今日怕是不成了,只怕我们得赶紧离开。” 仲画辞疑惑不解。刘晗卿叹道:“我算来算去,却遗漏了一件事。”他稍一沉吟,继续道:“我们虽困住了段伶官,但陆思弦就在后面,只怕我们前脚刚走,他后面便会发现段伶官被困。”仲画辞蹙眉道:“如此一来,只怕段伶官已然赶来了。” 刘晗卿摇头道:“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件事。”仲画辞见他神色肃然,忍不住出口询问。刘晗卿正色道:“天下鬼市,分作东西南北中五处,无相师居洛阳为中,风吹雪据九江为南。五大鬼市虽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但久闻风吹雪此人唯利是图,若是无相师以利益相诱,只怕......” 他蹙眉不再说下去,仲画辞心中了然,若刘晗卿所说不差,那二人无疑自投罗网。刘晗卿摇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便走。” 他二人不敢停留,当即便要换船沿江直下。忽见码头前方蓦然间灯火通明,将个大江两岸照得恍如白昼。四周人群顿时呼喊起来:“乞鬼节开始了,乞鬼节开始了。” 刘晗卿、仲忽辞不明所以,忍不住眺眼看去,只见远处江上船只密密麻麻,恰似鱼群列阵,船上皆张灯结彩,扎满各式牛鬼蛇神,鬼头马面头像灯饰,沿着大江缓缓逆流而上。所到处,两岸欢呼如海啸,无数人手拿香火,站在岸边,鞠躬跪拜祈福,神态虔诚无比。 二人从未听过“乞鬼节”一说,连忙拉人询问,未料那些人急着赶往岸边祈福,连拽几人,皆被挣脱,忽听得身后船家道:“别拽了,这时候,那些人都赶着去求鬼,没功夫理客官。” 刘晗卿疑惑道:“这拜鬼一说,我也有所耳闻,无非是三月三、清明、中元节盂兰盆会、寒食节而已,如今算是时日,清明已过,中元节未至,莫非是地方习俗?” 船家道:“什么习俗不习俗的,这乞鬼节也是这几年在此处兴起,只因有人去城隍庙祈福不成,路过了城西招魂岗,便给那招魂庙也拜了拜,未料这一拜,所求之事竟然灵验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便都去招魂庙拜鬼,结果说来也巧,但凡去拜的,无不灵验,便是老夫我也曾去拜过,的确是有求必应。” 仲画辞茫然看着船家,狐疑道:“真有那般灵验么?”船家道:“以前的确灵验,但有所求,无不应验。但后来几年便不那么灵验了,求一百件事,能灵验个一两件,那便已经是鬼王开了眼了。” 刘晗卿道:“那与如今这乞鬼节又有何渊源?”船家道:“大伙儿见拜鬼王没那么灵验了,便请了高人来看,那高人说,鬼王执掌鬼界,只管得了地狱鬼魂,管不了芸芸众生,昔日有求必应,那是看众人心诚,这才出手相助,如今若想要鬼王显灵,除了定期烧香膜拜之外,还得在每年鬼王生日这天举行乞鬼活动,方可奏效。” 这番疑神疑鬼的形式,刘晗卿最是不信,闻言道:“这番说来,今日是这鬼王的生日无疑了。”船家道:“鬼王一年三个生日,分别是一月一、五月五、九月九,今日是今年第二个生日。” 刘晗卿哑然失笑,道:“自古神仙妖怪,一年都只过一个生日,这鬼王倒是奇怪,一年竟过三个生日。”船家道:“有传说,这鬼王出生之时,一月一日生了头,五月五日生了身子,九月九日生了四肢。十一月十一日合为一体,修炼成鬼王,才有这法力通天。” 仲画辞惊奇道:“这般传说,倒也新奇。”刘晗卿道:“一月一日生头,五月五日生身子,按照这个速度,只怕身子出生的时候,头都风干了。” 仲画辞听他一说,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船家也不反驳,道:“年轻人说话需得小心,若是被那鬼王的手下听见,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刘晗卿笑道:“多谢船家提醒。不知这乞鬼节要办到何时?我和我娘子想连夜赶去江南省亲,时间耽搁不得。” 船家一指前方,噜噜道:“今日只怕走不成了,这乞鬼节要在江上持续一昼夜,你看这满江船只密密麻麻,莫说我这船出不了港,便是出得了港口,也会被视为对鬼王大人不敬,到时候麻烦一波接着一波,谁受得了。” 说话间,外面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刘晗卿道:“船家,我怎么觉得,您老对这鬼王,似乎并不太信?”船家瞥了一眼刘晗卿道:“你这年轻人,说话口无遮拦,小老儿我嘴上对鬼王那是相当敬重的。”刘晗卿道:“那心里呢?”船家吐了口唾沫道:“心里?我敬他奶奶个腿儿。” 八十、僧来不语自鸣钟 刘、仲二人惊诧不已,刘晗卿道:“这又是为何?”船家骂道:“早些年,我们都觉得他是鬼王老爷,堪比神仙,有求必应。这过了些年便不同了,不仅有求不应,还他娘的变本加厉要供奉。什么五谷杂粮、猪头牛首已经不行了,需得银钱供奉,甚至献上童男童女;以前是有事就去求他,后来是不管有没有事,都得去求,去供着,真他娘的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说得愤愤不平,俄而又道:“我们私下都有一句话,叫做‘宁不孝敬爹娘,莫敢不敬鬼王。不孝爹娘被戳脊梁,鬼王一怒家破人亡’。” 仲画辞蹙眉道:“这么离谱?这等事情,官府难道不管么。”船家道:“官府?前些年也管,后来也就不管了。” 二人听这般一说,尽皆闭口不言。仲画辞看着刘晗卿,悄声道:“夫君,你在想什么?”刘晗卿道:“我想起师父给我说过的一件事。”他看着仲画辞道:“你可知晓,无相师为何会去鬼市吗?” 这种江湖消息,仲画辞知道的并不多见,闻言摇摇头。刘晗卿正色道:“无相师原本是西域那烂陀寺的僧人,早年也曾游历中原,与中原高僧论道参禅。他本是个颇有慧根之人,不过短短数年,便已是天下知名的僧者。那年,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龄。” 仲画辞道:“这般年龄,便已有这番成就,他日定是一代高僧才对!”刘晗卿道:“大家也都这般认为。如今天下佛门有四大宗师,分别是少林渡如大师、白马寺衍行大师、玉泉寺的不明僧和我师父,实则当初还有一人,便是那烂陀寺的无相师。并且,昔日论武学佛法,大家皆一致推举无相师为首。”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父曾对我说过,那年白马寺论道,无相师以《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论道,尽败群僧,名声大噪。但比此事更出名的却是第二件事:无相师回到那烂陀寺第二天,便被主持贡丹法师赶去了后山观音殿面壁思过。” 仲画辞疑惑道:“这又是为何?”刘晗卿道:“贡丹法师出生吐蕃密宗,道法高深,他说无相师功利之心太重,执着于相,且心身皆已入相,不可自拔,若无菩萨点化,只怕遁入阿鼻地狱。” 仲画辞点头道:“如今看来,这贡丹法师果然一语中的。”刘晗卿道:“无相师在观音殿面壁思过半年,忽一日背着行囊,踏上了去西域的路程。他曾与人说,他崇拜大唐玄奘法师,也想学玄奘法师,去西域求取真经,渡心中法相。这一去便是八年,只是八年之后,当他再次回到那烂陀寺,与贡丹法师聊了一夜,次日便被法师赶出了那烂陀寺,并称再不认他这个弟子。” 这段佛界异闻,当初晦空对他说时,他也是心中不解,此时看见仲画辞满脸疑惑,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头道:“当时江湖中也无人理解,只知道贡丹法师三日后便圆寂了,圆寂之前留下偈语,乃是‘相由心生’四字。” 他看着船外满江灯火,继续道:“此事多年无人能理解。直到那日之后,无相师四处说法,找人论禅,众人才忽然发觉,此人心智已与以前大不相同。虽是参的是释迦摩尼禅,论的是道不远人之道,但谈的却是劣气杀伐之根,行的是阿鼻地狱之法。那日他与我师父在雷音寺论禅,师父说,行正即是道,所谓‘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人若有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行直何用修禅。” 这本是佛家的正道之法,仲画辞虽不懂佛法,但听得刘晗卿转述晦空禅师此言,也忍不住听得心中由衷赞叹。刘晗卿继续道:“但无相师却不这般认为。他认为世间诸恶,万般皆苦,所谓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不过人心强加于世间的束缚之法,非真性情。释迦摩尼创立佛法,所以有西天如来一说,世间僧者,皆因有此番抱负。他认为人应随心随性,想什么便去做什么,若是善举,那便是积了功德;若是恶举,那便是修了浮屠。若是积德升天,日后自然是大乘尊者;若是行恶入了阿鼻地狱,自然也是因恶成佛,毕竟,佛也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仲画辞听得讶然,道:“这般言论,看似很有道理,却总觉得听得让人不寒而栗。”刘晗卿道:“开始,大家一起站起来反驳他,而后,竟也有人支持他,觉得他说得再理。再后来,无相师行走天下禅宗,到处宣传自己的思维,慢慢被他蛊惑之人越来越多。众人这才明白贡丹禅师圆寂时所留偈语的意思。所谓‘相由心生’,那是说无相师已然入相,既然相由心生,而他此举却和无心之人并无区别。无心之人因心入相,那便已然是魔,再不是苍生。” 仲画辞听得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若是真依那无相师之言,世人即便作恶,那也是修行之法的话,那世间岂不是要乱套。什么礼法廉耻、忠孝仁义皆可不要了,弱肉强食即可。这般言谈,的确与魔无疑。” 刘晗卿叹道:“便是这般,众人眼见着无相师蛊惑信徒越来越多,其间所到处,恶行肆虐,遭殃者不计其数。深怕有朝一日良成大祸。我师父便和少林渡如大师、白马寺衍行大师、玉泉寺的不明僧四人一起,约无相师到嵩山论道。这便是江湖上至今被人传颂的‘嵩山论法’了。” 仲画辞笑道:“这个我却是知道的,此次论法,晦空大师独对无相师,先以佛法论道,将无相师说得词穷,最后只得乱说一通,而后又以武功与无相师大战一昼夜,以‘镜花掌’败之。无相师一朝败北,信徒尽散,无奈之下,退到鬼市,再不见于江湖。可是这般?” 刘晗卿笑道:“方才不是说不知道吗?还是知道的嘛。”仲画辞娇滴滴道:“我只是听典姥姥提过,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其他的一点也不知了。”刘晗卿逗她道:“所以你才想我跟你讲的么?”仲画辞点头称是。刘晗卿道:“那你是想我跟你讲故事呢,还是想我呢?” 仲画辞秀靥一红,轻咬朱唇道:“自然是故事,至于你嘛......想不了一点。” 八十一、外道邪山千万重 他二人闹了一会儿,仲画辞道:“夫君怎么突然提及无相师了。莫非,你觉得此事是无相师所为?”她说罢,看着船外灯火通明,满岸欢呼。 刘晗卿道:“我原本也只是怀疑,不过如今看这情景,只怕八九不离十。”仲画辞疑惑道:“可是,你既然说此处鬼市以风吹雪为首,那风吹雪好歹也算一方霸主,如何会容忍无相师在自己地盘如此招摇?”刘晗卿摇头道:“此事尚且不知,要么风吹雪被无相师买通,要么,风吹雪被无相师干掉,此处早已是无相师的地盘了。” 仲画辞蹙眉道:“这般看来,不管是哪种结果,我们留在此处,都很危险。”刘晗卿点点头,道:“只怕今日坐船是走不了了,先上岸再说。”拉着她便往岸上走。 此时岸上人越聚越多,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刘晗卿护着仲画辞,奋力挤出人群,忽听得一声高呼,满场人群顿时黑压压跪了一片,双手举过头顶,齐声高呼“鬼王万福”。 刘晗卿急忙拉着仲画辞蹲下。四下张望,待到人群站起,二人也站起身,往后便走,忽然间,人群贰次跪下,满场山呼海啸,刘晗卿忙又拉着仲画辞蹲下。 如此走走停停,蹲了又起,来来回回三四遍。仲画辞忍不住笑道:“你说咱们这样蹲着,像不像两只蛤蟆?”刘晗卿嘻嘻道:“我娘子自然是不像的,我倒是有点像。”仲画辞扑哧道:“那我像什么?”刘晗卿道:“自然是像天鹅了。”仲画辞愕然道:“那你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刘晗卿嬉皮笑脸道:“可不是想,我这癞蛤蟆是真吃到天鹅肉了。” 仲画辞心中甜蜜无比,听得刘晗卿在耳边道:“走啦走啦,这般蹲啊站的,我膝盖都累了。” 二人趁机飞奔,转入一条巷子,刘晗卿如释重负道:“我看着这排场、这手段,说不得真是无相师,看来此人野心不小,当年歪论法理失败,贼心不死,如今又来兴风作浪了。” 仲画辞靠在他旁边,轻轻喘息道:“这满场人群,只怕少说也有数千之众,如此聚众传教,若真哪一天无相师振臂一呼,岂不是想造反都轻而易举?” 刘晗卿低头见她酥胸微微起伏,又见她双瞳剪水、檀口樱唇,顿时忍不住口干舌燥,镇定神色道:“那是自然,自古以来,邪魔歪教蛊惑人心,莫不如此。”仲画辞丝毫没注意到刘晗卿神色异样,抱着他的手臂道:“如此看来,这无相师当真可怕,还是尽早离开得好。” 刘晗卿一只手被她抱在胸前,手臂紧贴仲画辞,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抽出手臂道:“既来之则安之,今日先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做计较。” 二人走了几家酒楼,皆说今日乞鬼节,周围州府皆有人前来祈福,早没了房间。刘晗卿忍不住叫苦,带着仲画辞转悠了大半个九江府,总算在临河小栈寻得一处上房,因价格昂贵,实在无人居住,方才安顿下来。 这一次,仲画辞没有和他取闹,入了房间,又让小二准备饭菜,端到房中吃了,关门洗漱歇息。刘晗卿抱了被子,依旧去地上铺床,就听仲画辞悠悠道:“别铺了,上来睡吧。” 刘晗卿愕然无措。仲画辞低头轻拽手指,俄而镇定神色,上前拉着刘晗卿道:“我既是妻子,哪有总让夫君睡地板的道理。” 刘晗卿疑是做梦,吞吞吐吐道:“你不是不许我上床睡么?”仲画辞羞红脸道:“那是与你赌气,又不是真的......”一时欲言又止。 她这般一说,刘晗卿顿觉心头一堵,蓦然间有些怨气,暗道:“老太婆不让我洞房,你与我赌气,也不让我洞房,说来说去,千般不是便都让我承受了,那我又算什么?”心中一时郁结难解。轻叹一声道:“你去床上睡吧,我这些日睡地上,习惯了。”说罢,也不管仲画辞同不同意,自顾自铺床,倒头便睡。 仲画辞一时神色茫然,不知道哪里说得不对,竟让他这般失落,一时看着躺下的刘晗卿,安慰也不是,赌气走也不是,呆了半晌,心想:“奶奶那般折辱他,已是让他受委屈了,我前日那般,确实有些过分。”轻叹一声,回床躺下,脑中思绪穷起,久久难眠。 她睡不着,刘晗卿侧身背对着她,也是难以入眠。想着二人一路来千难险阻,到头来各自心中依旧难免有心结。 如此挨到后半夜,寻思着仲画辞已然入眠,悄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聆听。只闻得万籁无声,远处江上喧嚣业已偃旗息鼓,心中暗想:“无相师既已将鬼市势力染指到九江府,只怕内中情形已然更加复杂。” 他如今虽身处险地,却不愿被动受制。开窗出门,跃墙攀檐而出,先到江边探查一番,果然见江上黑灯瞎火,与先前灯火如昼判若两地。心中寻思:“也不知这乞鬼节是只有此处才有,还是其他地方也有了,若是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只怕无相师的实力已然很大了。” 想到今日晚上所见所闻,他心中忍不住略有担心。暗道:“师父让我替他多方留意,如今看来,这些年,无相师动作不小,只怕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想到这里,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恍然喃喃道:“我一直好奇,无相师好歹也算出家人,陆思弦这种人与他合作,无非用钱交易,他一个出家人,要那么多钱作甚?如今想来,只怕......” 他越想越心惊,若真是如此,今日九江府一幕只怕不过冰山一角,若真有一天,无相师振臂一呼,只怕天下大乱也未可知。他忽而一叹:“老和尚啊老和尚,你又有事做了。” 俄尔从江边扯了根去年的枯苇,直起身子,懒洋洋道:“你从我下船便跟着我,一路东躲西藏,也不嫌累得慌。”抬头看了眼远处屋顶,朗声道:“还躲?果然是鬼,见不得人。”说罢,手中芦杆随手甩出,那芦杆霎时间恍如离弦之箭,携锋聚锐,猝然往飞向远处房顶。 房顶檐角,一抹黑影瞬间变大,聚成人形,忽然一伸手,将刘晗卿射来芦杆接住,声音沉闷道:“晦空的高徒,果然有些手段。” 八十二、空轮无迹剑无锋 刘晗卿心中暗自惭愧:“我若真有手段,何苦被段伶官撵着跑,说到底还是太弱了。”嘴上笑盈盈道:“久闻九江府鬼市之首为风吹雪,未料如今竟也易主,成了无相师的门下。” 黑影沉声道:“谁的门下并不重要,鬼市有鬼市的路,犯不着别人来揣测。”刘晗卿道:“是么?鬼市的路是什么。是进犯江湖,闹得腥风血雨,鸡犬不宁?还是打着旗号救苦救难,实则行生灵涂炭之举?” 黑影默不作声,少卿道:“此事你自去问无相师,与我说有何用。”刘晗卿道:“阁下既是无相师的人,便请带话替我问问他。”黑影冷哼道:“谁说我是无相师的人。老夫何等身份,岂会做别人的座上宾客。”刘晗卿疑惑道:“阁下既不是无相师的人,跟着我作甚?”黑影道:“自然是来取你性命。” 刘晗卿道:“这就怪了,我与阁下无冤无仇,甚至连阁下是谁都不知晓,阁下取我性命作甚?”黑影道:“无相师要取你性命,老夫哪里知道。” 刘晗卿忍不住笑道:“这就怪了,阁下既不是无相师的宾客,又与在下无冤无仇,为何要取我性命?” 这话弯弯绕绕,又绕了回来,黑影愣了半晌没接过话。良久方道:“我虽不是无相师的人,却不得不替他做事,你只需知道是无相师要取你性命就好,其他与我无关。” 刘晗卿神色不屑道:“既如此,阁下等了这么久还不出手,在等什么?”黑影道:“我在看!”刘晗卿哑然失笑道:“看什么?”黑影道:“能让无相师下令追杀的人,原来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俗家弟子,还和一个女子纠缠不清,这等人,杀了又何用?实在让人费解。” 刘晗卿笑道:“这阁下就不懂了。无相师与我论禅,输得彻底,心中不忿,自然要杀我灭口。”黑影“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倒的确像他的风格,只不过,他那些歪理,坐而论道,能赢才怪。” 刘晗卿见他言语之间对无相师颇有不屑,道:“阁下既然要取我性命,再不动手,恕在下不再奉陪。”黑影纹丝不动,对刘晗卿言语恍若未闻。刘晗卿又折了根芦苇在手,转身便走。对那人道:“我可真走了。” 见那人犹自不动,心中冷笑,漫不经心道:“走了走了,你在屋顶好好吹风吧。” “吧”字未甫,那黑影忽然动了,形如蝙蝠展翅,猝然向刘晗卿攻来。 刘晗卿急忙趋避,手中芦苇轻点黑影。黑影一击便走,空中绕了个圈,复而又攻过来。 这下来的比方才还快,刘晗卿急忙后退,手中芦苇在胸前划了个弧形,忽而芦苇身形随即一旋。将身前护得密不透风。黑影见对方护得周全,不敢硬攻,展开身法,往刘晗卿身后绕去。 刘晗卿不急不缓,芦苇立于胸前,左手双指平拭,忽而点地而起,手中芦苇作鲲鹏振翅之势,直指扶摇。突然间芦苇斜劈,形如利剑,遽然刺出,中宫直捣,径取黑影。 黑影“咦”了一声,不敢大意,凌空一掌拍出。刘晗卿面目冷峻,芦苇翩翩舞开,恍若贪杯醉倒一般,手中芦苇斜刺平扫,如醉中伏笔,攻向黑影。黑影连拍两张,阻住刘晗卿攻势,提步便退,落到远处檐角之上,冷喝道:“你这不是佛门武学,你用的是心一教的剑法,你到底是谁?” 刘晗卿冷冷道:“杀人取命,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你还自命什么清高。” 黑影哈哈一笑,道:“管你是什么剑法,老夫也不惧。”刘晗卿冷喝道:“废什么话。”以芦苇作剑,运气凝神。但见满芦苇青芒若隐若现,忽而震腕一抖,一时青萍绕空,寒星暴射,一只芦苇,化作万千剑影,向黑影当头罩来。黑影忍不住又“咦”了一声,抬起的掌力蓦然收回,连拍三掌,欲阻刘晗卿攻势,闪身趋避,口中道:“流云剑,你怎会严半师的剑法。”嘴上沉喝,手上不停,一股掌风排山倒海压来。 刘晗卿面冷如霜,他已看出黑影轻功了得,招式轻盈,飘忽不定,若不贴身紧追,一旦让他找出空隙,只怕招式便如连绵细雨,经久不绝。况且他适才经仲画辞那般一说,心中郁气难解,正愁没有发泄之地,此时怒火中烧,刚好拿严半师处学的一招半式练手。芦苇化作长剑,飘飘摇摇,口中轻喝:“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行。”剑尖如寒裘拖地,突然上扬,忽又若云烟寒水,飘忽不定。 黑影此时欲抢先机,双掌直取刘晗卿腋下,刘晗卿不予理睬,芦杆上数点寒光暴射而出,拧偏门,走中宫,欺身疾上,化作剑尖朝黑影“肩井”穴点出。黑影招式陡转,借刘晗卿手中芦苇青芒暴闪之际,以掌作刀,回身斜避,乘机连攻三招。 刘晗卿恍若不见,漫天剑影疾收,芦杆幌处,但见青芒闪动,星雨飞洒,化作“咸阳古道音尘绝。”芦杆如青龙盘空,忽高忽低,忽聚忽散,翔翩惊鸣,疾缓相合,直取地上黑影。 黑影人乍见此招,脸色霎变,喝道:“游园剑意。”闪身往后便退。刘晗卿冷喝道:“我心里正烦着呢,来了就想走?哪有那般好事。”芦苇似穿花蝶影,翩翩直刺黑影。 原来,那日寒山寺中,严半师来见刘晗卿,二人相谈投机,甚是有缘。严半师感慨刘晗卿镜花掌、水月步之妙。刘晗卿自小受佛门教化,对武学一道本就没有掖藏一说,当即便将镜花掌演示了一遍。 严半师是武痴,对武学一道钻研独到,见状心中开心至极,一时兴起,便将自己成名绝技“游园剑意”当面传授给刘晗卿。 那“游园剑意”相传为昔日剑仙李白在乐游原上弹剑狂歌所创,其剑法共分九招三十六式,剑招轻盈飘逸,厉害无比。刘晗卿甚是喜爱,自学成以后,每日勤练,已有大成,只是从未得到施展。今日心情抑郁,本就烦恼,被这黑影刚好撞上,干脆将这所学招式施展得淋漓尽致。 八十三、羽旄干戚遰成容 那黑影哪料其中有这般缘由,他曾在“游园剑意”下吃过暗亏,如今再见这剑法,忍不住心有余悸,气势上先是弱了一道,见刘晗卿剑法使来,忍不住先防后攻,多少束缚了手脚。 刘晗卿见他招式微有停滞,心中冷然,芦苇作剑,攻得愈发疾速。忽而手中芦苇飘忽不定,状如青萍,化作“万里长风归雁疾。”黑影一时不敢硬碰,脚尖点地退却,掌风如潮,斜下里拍来一掌,接住刘晗卿这一剑,借势身形倏起,若鹰击长空,腾空而起,又作隼鹰搏兔,一泻而下,蓦然手中多了一把短剑,攻向刘晗卿。 刘晗卿见那短剑,乘胜退却,中途连续变招,阻止来人乘势疾攻,转眼间人已飘到五丈开外,沉声蹙眉道:“短剑催归。你是谢啼鸣!” 黑影被刘晗卿叫破身份,怔怔道:“少年郎,你认识这把剑?”刘晗卿道:“昔日江湖七大内家高手,“潇潇暮雨子规啼”排行最末的谢啼鸣谢前辈。你虽绝迹江湖十余载,但短剑“催归”的名头,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谢啼鸣松了芥蒂,摘下黑衣斗篷,露出一张须发斑驳面容。刘晗卿借着宆空稀疏星斗,只见那面容清癯,目光如炬,颔下三缕稀须,迎风飘扬,神色间自有风采,想来此人年轻时必然甚有英姿。 他此时露了真容,刘晗卿忍不住道:“谢前辈,江湖前辈,秦淮名侠,晚辈与前辈素味平生,今日却得前辈如此赐教,不甚唏嘘。” 谢啼鸣神情淡然,对此言并不理会,沉声问道:“你的剑法,师从逝鸿道长,还是严半师?”他口中的逝鸿道长,正是严半师的师父。刘晗卿不知他如何有此一问,点头道:“晚辈与严半师有忘年之交,他传我此剑。”谢啼鸣点点头,赞许道:“很好,这‘游园剑意’,你倒是掌握了七八分火候。只不过,比起严半师,终究还差了些。” 刘晗卿道:“昔日谢前辈风流倜傥,江湖皆知。时人都以为前辈醉卧秦淮水岸,早已抱得美人归,谁曾想,与前辈在此处相遇,前辈竟已替无相师效力。” 谢啼鸣摇头道:“我说过了,我非鬼市之人,替无相师做事,只是迫不得已。你虽有‘游园剑意’在身,我若专心与你一战,你却不是我的对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你既能逼得我出剑,可见你年纪轻轻,却也根骨奇绝,我今日放你一马,你尽可逃走。明日这时,我定要取你性命。” 他说罢,也不管刘晗卿神情如何,收了短剑,几个起落,飘然去了。刘晗卿见他离开,心中怒气泄了大半。忍不住暗暗惊讶:谢啼鸣何许人也?昔日,江湖名门锁清秋阁为江湖各大高手排名,除画了“三十六剑侠图”外,还有江湖七大内家高手。并在七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借苏轼《浣溪沙》名句“潇潇暮雨子规啼”命名。那谢啼鸣虽排行最末,但其武功造诣,内功修为,绝对称得上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时人更有“江南八骏,秦淮一谢”的美誉。 但谢啼鸣虽是武艺高强,却醉心风月,常居于秦淮河畔,极具风雅,手中短剑名曰“催归”。昔日阅江楼上饮酒论剑,一剑尽败江南十三大高手,名震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这般人物,十年前却忽然退出江湖,消失不见,有传言说他醉心歌姬,终在秦淮河畔寻得知己,携美归隐。只是今日在此遇见,十年前消失的高手,竟已成无相师的爪牙,着实让人唏嘘。 “也不知无相师使了什么手段,竟能逼得这等桀骜不驯之人为他所用。”刘晗卿暗自揣测。心中愈发担忧起来,若真如眼前所见,只怕无相师势力庞大,早已超过当年四处传教之时。 他无心多想,知道谢啼鸣既然说不会动手,至少接下来十二时辰,自己必然安然无恙。心中忍不住哀叹:“说好的出来寻无相师麻烦,这下倒好,一路上不是在逃命,就是在面对追杀。”想起自己出来之时,面对老和尚出言挑衅,自己犹自豪言壮语。老和尚不劝反迎,一味鼓舞,甚至拍手打气,忍不住地赞扬。自己也在老和尚一片赞扬之中飘飘然,心中尚且以为老和尚对自己刮目相看,如今看来,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般想通缘由,忍不住跺脚哀叹,有气难出。寻思着城西招魂岗离此不远,那招魂庙既能显灵,想必九江府的鬼市入口大概在此。有心想去将那庙砸了,又觉工程浩大,若有觉明、仲宣在尚可一试,此时自己一人,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忍不住轻轻骂了一声,怏怏往回走。 经历这一战,他也无心再去查探,摸黑往客栈寻去。说来也巧,路上竟让他遇到两个飞贼,这还了得,忍不住抓来一通乱揍,心中顿时舒爽了大半,心满意足摸到住处,悄然推窗进去。 他深怕吵醒仲画辞,褪了鞋袜、外套,蹑手蹑脚摸到地铺前,顺势往被窝里面一钻,忽觉得被中温暖,尚未回过神来,就觉身子一紧,软玉幽香入怀。仲画辞搂着他,将脸贴在他胸前,柔声细语道:“去哪儿了,可还气么?” 刘晗卿一时呆若木鸡,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烦闷消失得无影无踪,霎那间心跳加速,血充上脑,轻轻想推开仲画辞,口中道:“我刚回来,身上有寒气,你别......” 仲画辞闻言,将他搂得更紧,柔声道:“别动,我困了,睡觉吧。”刘晗卿连忙运功搓手,深怕自己身上寒气冷到仲画辞,细声道:“你不是睡了么,何时醒的?”仲画辞道:“你出门我就醒了,你不在,我睡不着。” 刘晗卿心头忍不住一叹,伸出手臂让她枕着,拍拍仲画辞俏背,柔声道:“好啦好啦,我回来了,先睡吧,有事明日再说。”仲画辞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躲在刘晗卿怀里,不时便已呼吸均匀,沉沉睡去。刘晗卿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脸一叹,便是自己心中也不明白:不知为何,便是再大的气恼,她只要对自己撒个娇,便什么气恼也没了。心中暗忖:“刘晗卿啊刘晗卿,你被自己娘子拿捏得死死的,以后可看你如何是好。”又暗暗寻思道:“她既是我娘子,便是捧着、含着、哄着都来不及,拿捏便拿捏吧。” 八十四、拥褐藏名无定踪 这一夜过得飞快,转眼间天已放亮。二人洗漱已毕,吃了早食,仲画辞忍不住问起刘晗卿昨晚去处。刘晗卿无所隐瞒,便将昨夜经历给仲画辞说了。仲话辞蹙眉道:“段伶官未甩掉,又来个谢啼鸣,这前有阻隔,后有追兵的,如何是好?”忽而看着刘晗卿,佯装嗔道:“你还笑得出来?” 刘晗卿道:“如此这般,我也不想,在下何德何能,竟惹得无相师这般挂记,倒也奇怪。”仲画辞道:“那谢啼鸣既然说今日不会出手,不如我们去买两匹快马,飞奔回苏州,他便是武功再高,只怕也追不上我们。” 刘晗卿笑道:“躲得了今日,躲不了十五,谢啼鸣什么人,只怕追到苏州也会对我们不利。”仲画辞道:“到苏州有典姥姥和晦空大师,难道还怕他不成?”刘晗卿若有所思道:“说得也对,事都是老和尚惹的,该让老和尚自己来解决。” 说话间,已然收拾妥当。既然无相师已派谢啼鸣追杀而来,他二人反倒不必担心码头上被鬼市暗桩盯梢,干脆大摇大摆,在九江府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些吃喝用品,一路招摇到了码头,上船顺流而去。 他二人此次乘了艘小船,船上不过六七人而已。刘晗卿漫不经心轮番试探,断定船上并无鬼市密探,心中忍不住暗暗寻思:若按自己推算,想必段伶官被陆思弦救起,以他自卑要强的性子,只怕一路追星赶月,今日必然会追上自己,他虽有对付段伶官的办法,但如今又添了个谢啼鸣,两大高手接踵而来,若要应付,实在是有些头疼。 二人随船沿江而下,行了数个时辰。一路但见芦苇汀洲,芳草萋萋,偶尔有牛羊成群,远处有渔歌唱晚。水天相接处,斜阳渐起,三五归鸦贴水掠过芦荡,不知飞向何方。 仲画辞看得心驰神往,舒心道:“这般景色,真让人流连忘返。”忽而轻轻一叹,口中喃喃道:“泼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频满汀洲人未归。” 一曲念完,忍不住抬头看着刘晗卿。刘晗卿低头会心一笑,道:“我的仲四小姐,竟也会生出这般感慨?” 仲画辞轻笑道:“夫君如此一说,仿佛我是不食五谷杂粮仙子一样。”刘晗卿柔声在她耳边道:“我的辞儿本就是仙子,还是个食五谷杂粮的仙子。” 仲画辞羞得面红耳赤,回头向船上其他人瞥去。刘晗卿一拉她的手道:“我们该下船了。” 仲画辞一愣,看向四周,不解道:“此处下船?若是谢啼鸣追来,如何是好。”刘晗卿道:“他既然奉命而来,咱们便是去得再远,他也能追上,在哪里下船并无区别。”说罢,悄悄在仲画辞耳边轻轻言语一番。仲画辞目瞪口呆,迟疑道:“夫君,这般未免太过冒险。”刘晗卿笑道:“放心,此计必成。” 二人让船家沿途靠岸,携手下船,寻了处大道,慢悠悠往前走。如此不紧不慢,恰似在春游踏景一般,哪里有半点逃命的架势。 往前又不知走了多远,眼见得湖泊连片,水草齐腰。二人看得正开心,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啸,遒劲清越,由远及近。刘晗卿牵仲画辞的手忍不住轻轻用力,面色肃然道:“来了。” 说话间,二人放腿飞奔,眼见着前方道路渐窄,一边是密林灌木,一边是湖泊草色。刚跑到湖边,忽闻身后一声长啸,如在耳边响起。二人回头一看,只见一抹白影,宽衣博带,仿佛振翅鹤羽,由大路之上忽起忽落,转眼间到了近前,临空探爪,如隼鹰搏食,倏然攻下,直取刘晗卿咽喉。 刘晗卿将仲画辞挡在身后,镜花掌连拍四掌,轮番化解来人攻势,运起水月步,拉着仲画辞飘然后退。白影招式凌厉,杀招频出,恨不得将刘晗卿碎尸万段。刘晗卿不慌不忙,脚下水月步踏实走虚,避开白影震山撼岳之劲,手中镜花掌连拍带拂,将来人攻势一一化解,趁机拍得两招,逼迫来人攻势放缓,水月步不停,拉着仲画辞退出攻势范围。 这一下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过了十余招,白影见刘晗卿跳出圈去,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此子,也不着急,收了招式,立在二人对面,冷眼瞧着二人,不发一言。 刘晗卿收功化气,沉步站定,望着眼前追兵,面上略带笑意道:“段伶官好俊的身手,那沼泽死地,任你手段通天,也难以出得囚笼,段伶官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可喜可贺。” 段伶官把玩着手指,丝毫不接刘晗卿的话。实则他身陷淤泥之中,难以自拔,在淤泥中挨了一夜有余。那沼泽淤泥日积月累,也不知吸了多少腐烂之物,绕着全身难受事小,臭气熏天事大,他强自忍耐,几次呕吐,直到陆思弦一行赶到近处,他大声呼救,方才被陆思弦救起。 他生性要强,又极好体面,眼中自然容不得沙子。除当年自己身遭变故,身陷囹圄,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恨不得将刘晗卿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寻了地方,洗漱了数遍,换了身干净服饰,生怕这番耽搁,刘晗卿真就跑了,顾不得休息,连夜兼程,杀奔而来。 说来也巧,他一路追到九江府附近,本已没了刘晗卿的踪迹,心中恨得牙痒痒,正想着今日修整一番。未料今日一大早便得消息,竟在九江府码头发现二人,招摇过市,嚣张至极。他心中冷笑,感叹天堂有路你不走,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不管不顾追了上来。 刘晗卿见段伶官冷言不语,脸上杀气隐现,笑着一指段伶官道:“段兄如今这身装扮,到比那日那身顺眼得多。”他如今卸了装束,身上衣服那日在沼泽弄脏丢弃,换了一身虽是白色,却已是正常装扮。 段伶官听他嘲讽,心中怒不可恕,脸上冷若冰霜,嘿嘿道:“一个死人,这么多废话,有这个精力,不妨猜猜,一会儿我会让你怎么死?” 八十五、刺花弹箧紫檀弓 刘晗卿笑道:“谁死谁活,犹未可知,段兄何苦这么早便下结论?”段伶官冷哼道:“镜花掌、水月步么?守有余而攻不足,真想凭此从我手中溜走,今日怕是莫做指望了。” 刘晗卿呵呵一笑,道:“你猜,我为何要大张旗鼓地从九江府码头过?”段伶官闻言不语,他心中认定此子诡计多端,他既这般说,必然早有准备,拧眉沉吟道:“你早知我会来?”刘晗卿道:“我若不知道你会来,何苦留消息给你。”段伶官道:“你若不留消息给我,尚有逃命之机,如今你已是我掌中蚂蚁,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凭空变出什么帮手来。” 刘晗卿哈哈一笑,道:“段伶官啊段伶官,果真是傻得可怜,你也不想想,我防得了你一时,难不成还能防你一世?我既然敢在此等你,自然不怕你追来。”他见段伶官一脸不屑,肃然道:“你一心想掳走画辞,她如今是我娘子,我岂能让你如愿?与其将你引到苏州,不如半路要了你性命,一劳永逸,免除后顾之忧。” 段伶官闻言,哈哈大笑道:“大言不惭,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留我。”话音方落,双手一抬,两袖顿时灌满清风,呼呼作响,双掌隐约有紫气萦绕,忽而交错,便要攻来。 刘晗卿冷哼一声:“来得好,且看你如何面对背后一击。”说话间镜花掌飘忽起势。突然对着段伶官身后喝道:“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段伶官闻言一惊,全身真气萦绕,吹得衣袂呼呼作响。他乃当世一流高手,听风辨音,追踪寻迹也是一流。当即运功搜寻,果然察觉异样,只觉那丛林之中,隐隐有气息周流六虚,蠢蠢欲动。深知有高手再侧,只怕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自己方才若是贸然出手,先不说眼前刘晗卿有水月步傍身,自己纵然有把握将他拿下,只怕也非三招两式可以解决,若是自己一着不慎,被这小子镜花掌缠住,脱身不得,那人再突然出手,只怕今日自己真有阴沟翻船之忧。 想通这点,忍不住心有余悸,暗骂刘晗卿卑鄙无耻,竟请来帮手隐藏偷袭,难怪适才有恃无恐,原来底牌在此。一方面暗自庆幸,若非自己处事谨慎,今日必然又上了这小子的大当。忍不住暗想:“只怪这小子沉不住气,他若不喊那一声,而是先将我缠住,那人再偷袭,我如何能分身应对。如今我既窥得先机,管他是谁,今日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这般想,怒极反笑,喝道:“好得很。我最喜欢的,便是将一个人心中希冀一一击碎,看着他渐渐绝望,舒心无比。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场景了。” 他说完这句,身形倏动,如鹰击长空,霎时间像树林中隐藏之人攻去。 便闻得林中几声沉喝,气息荡漾,震得满林子鸟雀乱飞,树枝摇曳,忽而几声“咔嚓”声接二连三传来,俄而树木断裂,轰然倒下声不绝如缕。刘晗卿沉气锁眉,拉着仲画辞退到一边。俄顷,就见段伶官身形忽转,翩然退出丛林,落到远处一株树冠之上,调理气息,换招严阵以待,口中冷喝道:“阁下好深厚的内力,只可惜,今日我势在必得,你阻止不了。”说话间,双掌拍出,空中连换数招,二次杀向树林。 树林中霎时间罡风乍起。刘晗卿、仲画辞立于林外作壁上观,只听得林中呼和声不绝如缕,时而有金石撞击声阵阵传来,时而又闻段伶官尖声长啸,隔着密林望去,只见林中隐约可见绿叶翻飞,两条人影飞来跃去,一黑一白,你追我赶,势若挚电惊霆。忽然二人乍分即合。两掌相对,各自退了几步。那黑影飞跃出林,白影紧追不舍,刹那间出了丛林,黑影忽然停顿,手中一点寒芒倏然刺出,杀了个回马枪。 那白影便是段伶官,见黑影回马刺来,急忙收足闪躲,两掌先后拍出,将黑影刺来寒芒击远,斜下里一掌拍向黑影肋下。 黑影哪里容他得逞,手中寒芒疾收反刺。如此一来,段伶官若不收手,这一掌虽可拍到对方,只怕自己手掌也会被对方生生切断。做势收掌,借机如偏偏起舞,右手掌风变拍为劈,一手刀砍向黑影右肩胛骨。 便在此时,那黑影一掌也到,径直拍向段伶官肋下。二人掌风所致,既沾既收。各自退出三丈来远,只觉胸中气息翻涌,身上各自被对方掌风扫到,虽无断骨损脉之伤,却也疼痛异常,牵动全身。 刘晗卿远处见到,运功提掌,朗声道:“好得很,他已然受伤,你我前后夹击,今日定要将这妖人击杀于此。” 那黑影正是谢啼鸣,他昨晚有言在先,一日之内,不为难刘晗卿,但他既然答应无相师要取刘晗卿性命,自然不会放他离开,见他二人乘船顺江而下,当即奋起直追。未料刚到此处,见二人停在湖畔,正要隐于林中查看形势,隐约察觉前面有高手在旁,正准备窥探来人功力,未料那人转轴之间,便已攻来,未及防备,当即仓促应战。他来得凑巧,前面刘晗卿与段伶官的对话他半点也没听见,此时见刘晗卿这般说话,心中顿时了然,暗道:“难怪这小子在半路下船,选了这条鸟不拉屎的路走,感情早请了高手埋伏在此。此人武功高强,若不解决,只怕今日想杀此子难如登天。” 段伶官同样愤怒,听得刘晗卿此语,见眼前之人如临大敌,更加笃定他是刘晗卿请的高手,心中寻思:“这小子诡计多端,我早已领教,他既脱离我追击,直接跑了便是,又在九江港为我留下信息,原来是为了引我到此,伏击于我。他今日既然请了这般高手助阵,只怕若不杀了此人,实难再杀姓刘的小子。” 二人各自心中有数,皆知今日若不解决对方,只怕自己此行目的便要化作泡影。各自运气凝神,专心对敌,恨不得立马将对方诛杀。 八十六、摧却终南第一峰 刘晗卿远远站立,瞧着二人鹰视狼顾,凝神待敌,心中知道自己计谋得逞。 他此次兵行险招,实在是迫不得已之举。昨日之前,他深知段伶官追击在后,只怕转眼及至,但好歹段伶官只是一人,他尚有应对之法,但昨夜又添了一个谢啼鸣,却又是无妄之灾。 段伶官虽是武艺高强,出手狠辣,但刘晗卿与他几番交手,对方招式如何,套路怎样,好歹也算心中有数。谢啼鸣却是不同,此人成名已久,亦正亦邪,昔日既然以内家功夫称雄江湖,内功修为自然不可小觑,更兼此人剑法了得。昨日九江码头一战,自己以严半师传授“游园剑意”与其对决,竟是丝毫未让对方有半分忌惮,这般修为,只怕自己实难匹敌。若是二人同时在场,虽不会联手对付自己,但自己应付完段伶官,还得再应付谢啼鸣。两大高手轮番交战,莫说是刘晗卿武功本就弱于对方,无法应战,便是有应战之能,面对两大高手车轮战,只怕就算严半师亲至,也需掂量一二。 旁边仲画辞见刘晗卿用计引得两大高手互相为敌,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悄悄一拉刘晗卿道:“夫君,我们快走吧!”刘晗卿将她手轻轻一握,道:“不能走,一走就露馅了。” 正说间,突见两大高手倏然动了,段伶官轻啸一声,人已到了跟前,掌风如春潮狂涌,攻向谢啼鸣,谢啼鸣短剑在手,眼见掌风来势,并不趋避,一掌一剑,先后迎上,收剑提掌,与段伶官硬抗一掌。 二人皆为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一招相搏,不相上下,各自退出丈余。谢啼鸣只当他是刘晗卿请的高手,一招交手,暗自悔恨昨日放走此子,今日无端给自己招来劲敌,胸中憋气,沉喝一声,脚尖轻点,踩枝踏叶,剑法如疾风骤雨,直逼段伶官。段伶官一闪身,左手连划三圈,化去谢啼鸣剑气锋锐,右手如惊鹏展翅,斜下里迎向谢啼鸣。谢啼鸣招势徒换,左掌运起“御”字诀,右手短剑作罡风漫舞,飘飘向段伶官“气隔”穴刺去。段伶官哈哈一笑,借与谢啼鸣对掌之势,飘然退开谢啼鸣一剑之击,谢啼鸣岂能容他进退自如,剑意如春雨沥沥,将段伶官笼罩其中。 他二人这番交手,快若闪电,转眼间过了三十余招。刘晗卿、仲画辞远远瞧见,只见人影晃动,黑白二色交织在一起,一时竟难分谁是段伶官,谁是谢啼鸣。 蓦然间,人影中发出一声长啸,段伶官猛拍两掌,突然向后退出,口中哈哈笑道:“好精妙的剑法,且让你试试我这阳关三叠如何。”说罢,开口吟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边唱身形边走,远远望去,恰似十里长亭,折柳送别,感昔故人,不忍分离的别样风光。 谢啼鸣见他身如鬼魅,飘得渐远,哪里肯放,大喝一声,尾随追去。 段伶官一曲吟完,忽而回身,单掌似风中柳枝,霎那间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向谢啼鸣。 谢啼鸣人在树梢游走,见状脚尖一点树梢,陡然凌空窜高丈余,短剑疾旋,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突地凌空一转,头下脚上,如鹰隼攫食,直泻而下,剑招直取段伶官眉心。 段伶官此时身形方到,翩翩若戏子舞袖,见谢啼鸣剑法凌厉,单足在树梢一点,身形如鸢飞戾天,聚气掌法,反迎上去。谢啼鸣只觉一股寒意直侵过来,暗叫声好,侧身一闪,旋转开去,以剑作刀,劈向段伶官。 二人身在空中,以树梢借力,脚尖一沾既走,如苍鹰盘旋相啄,刘晗卿尚且心中有数,仲画辞何曾见过这等厉害相搏,一时看得目不转睛,适才紧张一扫而光。 这时节,清风徐来,吹得湖边青草绿波荡漾,密林嫩叶簌簌作响。场中二人你来我往,又攻了百余招,谢啼鸣剑法越攻越疾,段伶官招架几式,飘然便退。谢啼鸣见对方示弱,哪肯放过,紧追不舍。 段伶官边退掌风边蓄力,便在谢啼鸣将要追到,剑法将收未收之际,忽然回身一掌,直取谢啼鸣胸前。谢啼鸣有意示弱,见对方掌风已至,知道对方上当,沉喝一声,剑气激荡,剑招连绵不绝,将段伶官罩在其中,忽而抬掌收剑,只见空中一股波浪,若有若无,恰似春雨滴入池塘,惹得春水荡漾开去。所到处,林中树梢纷纷削去,翠绿残叶四下乱分。 二人彼此一招得手,哪里肯放,接连又喂几招,纷纷撤招后退,双双落地,各自往后趔趄数步。段伶官率先捂住左手,只见他左臂腋下鲜血淋漓,霎时间染红半边白衣,显然被谢啼鸣一剑得手,伤势甚重。 这边谢啼鸣收剑运功,面上色如金纸,忽而张口吐出一口鲜血,盯着段伶官,不发一言。段伶官见状,脸上忍不住嘿嘿发笑,张口道:“阁下,我这阳关三叠的伤心滋味如何?”“何”字未落,忍不住长声咳嗽,一时不能自已。 谢啼鸣运功稳住伤势,脸上半点血丝也无,道:“阳关三叠,不过尔尔,我这‘绘柳剑法’之下,你那只手只怕不废也残。”段伶官忍不住冷笑道:“好得很,你我二人一战,这小子如今坐收渔翁之利,不过,那又如何,我这一掌之下,你已无力再战,就凭这小子那三招两式,想胜我还需时日,我若此时想擒他,阁下该如何阻拦才好?” 谢啼鸣听他如此一说,忍不住抬头看向段伶官,又回头看了看刘晗卿,心中瞬间明了,忍不住轻叹一声,点头道:“好小子,凭般计谋。”俄而收剑入袖,运气封脉,缓缓道:“大意之下,着了你小子的道,谢某认栽,今日之赐,他日必当再来讨回。” 说罢,又看了看段伶官,冷笑道:“阳关三叠,不过尔尔,再战下去,我必取你性命。”段伶官收了神色,运功疗伤,也不管谢啼鸣挑衅。 谢啼鸣一语说完,再不看刘晗卿、仲画辞二人,提步飞上树梢,展身而起,如黑鹰归巢,几个起落,消失在树林氤氲深处。 八十七、调气运火逐离宫 见谢啼鸣退却,刘晗卿长舒一口气,瞅见段伶官在一旁闭目疗伤,忍不住道:“段伶官,你与我夫妇无冤无仇,大可不必一路追杀至此,你既然心中怨恨典姥姥,她如今就在苏州,你大可直接去找她,寻我等晚辈晦气算什么本事。我今日打不过你,未必来日打不过你。你若一味冤冤相报,只怕到头来适得其反。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 他说罢这些,不再看段伶官,也不想乘人之危,再去伤他。携了仲画辞,正要离开。忽听得身后段伶官冷冷笑道:“小子,我虽伤了一臂,却不至于连你也可放过。你三番五次使诈辱我,如今你帮手已撤,莫非你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刘晗卿闻言驻足,回头盯着段伶官,只见他连点左臂云中、中府、天府三处穴道,封住手太阴肺经伤势,冷冷瞧着刘晗卿,阴鸷一笑道:“原本,你可置身事外,我只对这女娃娃感兴趣,我若擒了她,自然可逼迫典朝颜去鬼市与我相见。此乃我的私事,翩翩你不知好歹,非得救这女子,我若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恨。” 他说得咬牙切齿,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是刘晗卿,而非典朝颜。刘晗卿闻言冷哼一声道:“笑话,你要抓的女子是我妻子,可有丈夫弃自己妻子而去的道理?” 段伶官闻言只是冷笑,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隐约有杀机萦绕其间。刘晗卿被他一语撑起怒气,实未料此人眼中,自己救妻子于危难,竟是得罪于他的不知好歹之举。上前一步,唾道:“你也曾是有亲朋挚友之人,只因突逢变故,方得此劫,原本我对阁下尚存怜悯之心,未料阁下寻仇结怨,却是这般简单随意,我救自己妻子,在阁下眼中,竟是与你寻仇之举。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与典姥姥有旧怨,自己无能,不敢去面对典朝颜,却想着劫持她亲人以作要挟,这等卑鄙手段,你竟用得得心应手,大言不惭,何其无耻。” 他见段伶官眉间杀机已现,此时怒火中烧,更加不屑一顾,喝道:“久闻段伶官精通戏曲,唱尽世间爱意情愫,闹了半天,却是个没心没肺,卑鄙无耻的孬种。人常说戏子无情,果真如此。难怪你孤独一人,无亲无友,当真报应。” 他自小在佛门长大,性子向来佛性随缘,极少有怒火中烧之时,如今被段伶官惹怒,一番喝骂,忍不住将这段时间心中苦闷烦恼一股脑释放出来。段伶官生性残暴,哪里受过这等谩骂屈辱,对天长啸一声,单掌做刀,飞身扑上,一掌刀劈向刘晗卿。 刘晗卿知道今日一战无法避免,但他与段伶官交手两次,对其武功套路已然颇有心得,便是段伶官完好无损,他也自认有应对之法,更何况如今段伶官与谢啼鸣一战在前,功力消耗巨大,更兼被谢啼鸣伤了一臂,功力大损,此时再想拿捏刘晗卿,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前日里轮番受辱,心中不忿,一心想杀刘晗卿解愤,已成疯魔状态,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刚出淤泥,便昼夜追来。此时又被刘晗卿言语相激,目赤欲裂。要知段伶官为人阴冷,最恨人说他戏子无情、无亲无友、卑鄙无耻。刘晗卿戟指怒目一骂,处处戳中他软肋,所谓打蛇打七寸,大抵如此。他听在耳中,脑中心魔迭起,双眼血丝广布,招招杀气凭添,一副与刘晗卿拼命的架势。 刘晗卿自然不会与他硬拼。运起水月步,避实就虚,避开他几处杀招。段伶官疯癫一般,他虽是单掌对敌,但招式犹自狠辣犀利,刘晗卿运起水月步连躲数招,镜花掌一掌击去,迎上段伶官掌力,左掌作势一拂,将段伶官掌力后劲一一化解。 二人一招交手,刘晗卿心中不由暗赞,只觉对方内力雄浑,难以封镬。忍不住寻思:“此人武功当真了得,他与谢啼鸣一战在前,如今竟还有这般功力在。也不知适才一战,究竟谁吃亏更盛。” 心中这般想,知道不能与对方硬碰硬。急忙撤掌敛锋,微退数步,重新振招疾攻。一旁仲画辞见刘晗卿身形舒徐,进退有度,心中稍安。她自小被典姥姥教着习武,虽是武艺不精,学得粗浅,却也能看出些门道。知道刘晗卿自知招式有余,但内力却不及对方,是以以水月步避其锋芒,批亢捣虚,如此一来,一时虽不能取胜,防守却万无一失。 刘晗卿身在局中,心知肚明,眼见已将段伶官引到开阔处,便欲以镜花掌缠住对方。忽然间,就见段伶官欺身而上,如影附形,单手疾攻七掌,缠住刘晗卿,忽而掌风瞬时猛扬,手腕飞速抡起一卷气澜,盖掌拍出。 刘晗卿识得那掌法,忍不住喝道:“彷徨掌。”不及多想,身形疾动,镜花掌双掌往上一架,贯力攻出一掌,接下段伶官致命一击。 段伶官一直以虚招虚张声势,引得刘晗卿放松警惕,实则招招蓄力,单等此时,只觉自己这一掌拍下,必然势如破竹,拍至半空,却蓦然受阻,定睛之下,与刘晗卿硬对一掌。 一声沉响,双方各自收掌退后一步,段伶官攒眉蹙额,心中暗道:“怎么每次与这小子交手,都仿佛他比前日又有精进,今日这一掌,竟能将我的掌力化去大半,实在奇怪至极。” 他哪里知晓,刘晗卿自小被晦空教导,修佛习武。佛门武学,最讲究根基,易经洗髓,经年累月,从不间断。刘晗卿学艺十余年,虽是招式不过一套镜花掌,一套水月步。但若轮根基深厚,内功雄浑扎实,只怕便是许多江湖一等一的好手,也未必能与之比。他原先数十年不过打磨筋骨,去年一年,老和尚不传他武功要诀,却偏偏只和他过招。他每与老和尚过招一次,深思熟虑,内功便精进一分,况他又是深研佛学,颇有慧根之人,佛门讲究佛学武功,二者缺一不可,刘晗卿正好符合,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而今,他与段伶官几次交手,与在门中与老和尚交手并无两样,只是与段伶官交手,自然是以性命相搏,如此一来,每次交手虽极尽险象,但领悟程度,自然高于平日里与老和尚点到即止。 八十八、难将粪壤掩神踪 段伶官与他连对两掌,越战越觉心惊。忍不住自我宽慰:只怕是自己今日受伤在前,内功大打折扣,方才有此错觉,眼见得几招攻来,无法拿下刘晗卿。蓦地腾空而起,长啸一声,两掌逼退刘晗卿,忽而一闪身,径直向远处仲画辞攻去。口中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前日依靠此计,从我手中抢走这女娃娃,今日我也借用此计杀了她,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儿。” 刘晗卿闻言大惊,他虽猜测段伶官要以仲画辞为要挟,引出典姥姥前往鬼市,并不会伤害于她,却不敢打赌,见段伶官攻得煞有其事,知道那一掌下去,只怕仲画辞难以抵挡,再也顾不得其他,水月步运到极致,恰似挚电惊霆,直奔仲画辞而去。 段伶官见刘晗卿携威聚势攻来,只装不知,单掌卷起气浪,若一口大钟,罩向仲画辞。 仲画辞见状,点地而起,飘然退却,段伶官见她退得急速,紧随其后。仲画辞一步退到湖边,脚尖轻点草色,玉掌轻拍,沾地既走。招式轻盈,恰似蝴蝶翩跹,美不胜收。 段伶官尚是初次见她显露武功,顿时神色一亮,如见故人,亢奋道:“庄周梦蝶步,果然,你果然是她的弟子。”说话间招式加急,神态状若癫狂,竟对身后追来刘晗卿不管不顾。 刘晗卿见他状如疯魔,不顾性命扑向仲画辞,心头骇然,生怕仲画辞有什么闪失。转瞬之间赶到仲画辞身后,一把将她抱住,护在身后,镜花掌一掌护住自己,一掌向段伶官掌风迎去。 段伶官见他挡在仲画辞面前,眉头突锁,双目精芒倏射,蓦地一扫,盯住二人道:“放心,一个也跑不掉。” 刘晗卿沉着应对,对段伶官言语相激丝毫不放心上,镜花掌虚虚实实,化作“幻”字境。幻者虚相也,佛家所谓“众生如幻,听法者亦如幻”。镜花掌共有七字诀,分别为虚、镜、幻、灭、空、相、法。招式以守为主,以化为基,以虚为固,以相为实。“幻”字诀讲究幻化由心,以幻形成结界,阻敌于无形,化招式于旋踵之间。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乃是料敌先机,阻敌攻势的应对之招。 段伶官被他镜花掌一阻,果然攻势受困,短时间不能攻破刘晗卿防御,将心一横,双腿连环抢攻,单手化作“阳关三叠”招式,绕开刘晗卿正面攻势,反身一掌劈来。刘晗卿点地一闪,左掌疾圈,御去其锋,右掌变掌为指,点向段伶官胸口“神封穴”。段伶官一怔,双掌乍分,急忙闪身,作后退去;与此同时,倏然间受伤左手蓦然抬起,就见一点星光挟风射出,如流星闪电,直袭刘晗卿。这边,仲画辞在刘晗卿身后观察已久,见段伶官忽然发难,娇喝一声,随身短剑地出鞘,人剑如风,疾射而出,将那一点寒芒挡落。 段伶官拼得一招暗招,未曾得手。刘晗卿镜花掌已然携风而来,化做“相”字诀,罩向段伶官。所谓诸法空相。佛家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相”字诀虽为镜花掌最后一字,却是镜花掌中佛法大智慧集大成者。以“相”字诀入招,可化作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应对万物众生,所谓一相一法,一相无相。所到处不求取人性命,只求超度世人,乃是劝戒对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慈悲之招。 段伶官此时身心入魔,被刘晗卿以镜花掌“相”字诀锁在境相之中,躲闪不得,运起毕生所学,只想一招脱得囚笼。奈何镜花掌以佛学入招,以诸法空相为意,以慈悲为怀,精妙无比。纵然他身未受伤,一旦被这“相”字境困住,也难有脱身之计,何况如今有伤在身,实力大减。轮番用招,攻了半晌,再难破得刘晗卿招式。 刘晗卿见他招式渐缓,内息渐弱,知道段伶官已成强弩之末,再让他强行破招一阵,只怕力竭而亡,不过朝夕之间。他虽痛恨段伶官处处针对仲画辞,为达目的,不惜性命,但他好歹也算江湖一代高手,若真是如此丧命,实非自己所愿。眼见段伶官收招后退,左边半身被鲜血染红,伤势愈发可怖,想来谢啼鸣伤他一剑甚至严重,只怕日后好转,左手也多半废了。于心不忍,收了招式,拉着仲画辞退到一边。 段伶官见刘晗卿没有乘胜追击,心下大感意外,咳嗽数声,嘴角隐隐有血色渗出。沉声叹道:“小子,别以为你收了掌,我便会感谢你。我今日遭你暗算,心中铭记于心。新仇旧恨,只会愈加深重。段某人说到做到,你我只要再见,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刘晗卿虽不要他领情,却也没料到此人这般不识抬举,但他并未将段伶官之语放在心上,不屑道:“爱而不得,便生恨意;恨而不得报,便殃及无辜;无辜害不成,便仇视万物......随你段伶官怎样都好,于我而言,你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他说完,只觉段伶官又可恨、又可怜、又可悲,立在此处,实在有煞风景。不再看段伶官一眼,拉着仲画辞柔声道:“我们走罢。” 仲画辞点点头,心中也觉段伶官恶心至极。原本以为他既是高手,自然有一点高手风范,如今几次下来,实未料此人竟是这般尖酸刻薄之徒。但想到刘晗卿如今既然将危机化解,二人一路东去,过不了几日便到苏州,心中又觉轻松无比。拉着刘晗卿道:“夫君,前面找个镇上,我们买匹马吧。”刘晗卿微微一笑道:“好。” 二人有说有笑,仿佛适才发生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噩梦而已。段伶官运功稳住伤势,见二人走出老远,面色狰狞,忽而哈哈大笑,朗声唱道:“好你个痴儿妄念心不甘,管叫我舍了性命待君还,潇湘斑竹泪未干,如何算情断意连,不教人生死相看?”一曲练完,身形忽而一闪即没。 刘晗卿、仲画辞二人听他唱罢,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大道之上,白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二人心想:“只怕经此一战,段伶官短则月余,再难寻二人麻烦。”一回头,就见不知何时,段伶官已然绕到二人前面,人在空中,凌空而下,掌如排山倒海,径直拍向仲画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