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华流赵君》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秋的午后,有很好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斜斜的照射进来。 偌大的阶梯教室,此时却只坐了三三两两的人。在空座位及过道处,还堆着些许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明天就开始十一长假了,学生们早已做好了返乡或出游的准备。心急的提前一天就动身了,其余的也是收拾好了行装,翘首以盼。看来,长假前这最后一课,大家注定是没什么心思听了。 教室里人虽不多,却并不安静,耳边充斥着谈笑声,话题无外乎一件事,即将到来的长假。与众人不同的是,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她齐腰的长发自然的垂下来,遮挡了一部分面颊,看起来有些瘦削,而黝黑的长发则衬得她的面色更加苍白。她面前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却似乎并没有在读。眼神虽落在文字上,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一名男子走上了讲台,教室里闲聊的声音立刻变小了。大家都抬头望向讲台,只有坐在角落的那个女孩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压得更低了。 “今天人来得不少啊……”没有那些起立、敬礼、问好的俗套,这便算是开始上课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就引起了台下的议论纷纷,“就这还不少呐”“老师这是不想讲了吧”“早知道我也逃课了”…… 在众人的哄笑与调侃声中,他仍然不紧不慢的道:“记得当年叔本华和黑格尔同在柏林大学任教时,黑格尔的课堂是场场爆满,而叔本华到最后只剩得三个学生。这么看,我至少比叔本华幸运,在长假前的最后一节课,还能有你们坐在这儿,比我预想的要多。当然你们可以不来,我却是一定要讲的,哪怕台下只有一个学生。” 听起来是略带自嘲的语气,但经他那抑扬顿挫、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又显得那样郑重而坚定,台下没有人再笑了。 角落里的女孩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望着台上的人,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与惊奇。这个人看上去好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衣着简单,甚至有些随意,整体便给人一种慵懒闲适的味道。他的身材偏瘦削,脸庞棱角分明,眼眸深邃又透着坚定,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刚才提到了叔本华,其实也不算跑题。我们《中国文化概论》今天要讨论的内容就是哲学,当然是中国哲学。”磁性的声音又响起了,不过却透着一丝喑哑。 “哲学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精妙所在,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些晦涩难懂。我也不强求,如果没有兴趣不想听或是急着赶车的同学,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们也知道,我的课堂是自由开放的,从来不点名。”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拿了行李起身往外走。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反而还嘱咐大家路上注意安全。 教室里更加听者寥寥了,他索性走下讲台,来到学生们中间。“好了,留下的同学,证明你们是对哲学感兴趣或者愿意接受的。拿了行李走的同学或许已经开始了美好的旅程,奔向自己心中的目的地,而我们也将开始一个奇妙的旅程——哲学之旅。不同的是,我们不需要带着沉重的行李,也不必跋山涉水,只是坐在这里,却能心游万仞。我相信,大家会不虚此行的。” 他那特有的嗓音娓娓道来,儒、墨、道、法,佛学,禅宗,千年来的思想在他口中似乎一下子灵动活跃起来。角落里的那个女孩仰头望着他,单手托腮,亦听得迷醉了。 再次来到这个课堂,已是十一长假之后了。大家脸上都洋溢着节日后的喜悦,听课的人也多了起来。此时,长发女孩身边则多了个短发女孩,她们并肩走进教室,长发女孩正想往后排走,却被短发女孩拉住了。 “赵君,干嘛要坐到后面。来,坐第一排吧。”被叫做赵君的女孩显得有些犹豫,悄声说道:“不好吧,我只是来蹭课的。”“那有什么,反正座位空着也没人。你呀,总是担心占了别人的。我告诉你,我们文学院跟你们商学院不一样,大家爱坐后面,前排反倒没人坐。”短发女孩不由分说,拉着好友在第一排坐了。 坐得离讲台这样近,赵君略略感到不安。短发女孩笑着打趣道:“怎么,上次替我听过一次课,就这样念念不忘,这回又巴巴的跑来听。看来我们先生真是魅力不可挡啊。”赵君白了她一眼:“连蕙你还说呢,都是你一时兴起要去旅行,临时找我来替课。偏又是我感兴趣的中国文化,我听完上半场怎么能错过下半场呢。” 连蕙笑嘻嘻道:“那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不然你哪有机会听到我们先生那精彩的讲课呢。”“呀,你还有理了。对了,你们文学院都管老师叫先生是吗,果然颇具古风啊。”“其实也不是所有老师都称为先生”,连蕙解释道,“首先得有那种气质吧,而且要有学问,让大家敬佩,才会由衷的称之为‘先生’。当然,尤老师绝对是当之无愧的。” “可是,那个——尤老师是吧——他说自己从不点名,那天也有好多人没来,你完全不必找我替课啊。”赵君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连蕙一脸神秘的道:“你没听说吗,一到放假前,教务处多半会下来查课的,要是被抓个正着就惨了。我们先生那当然不用担心啦,他可是全院最开明的老师!” 见连蕙那充满崇拜的样子,赵君心里暗自好笑:“哦,不就是不点名嘛,瞧把你高兴的。”“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我们先生的好处哪里说得完。首先长得帅就不必说了,而且学问又好,他可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才三十几岁就……” “哎,等一下,你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是呀,完全看不出来吧”,连蕙得意的道,“先生可是青春无敌啊,和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特别理解我们,不像有的老师那样喜欢刁难人。他人好,更有才,简直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同时担任三个社团的指导老师呢……” 连蕙正滔滔不绝的讲着,这时尤老师已在讲台上站定。赵君推推她道:“好啦,不用你推销了,我知道他是个好老师,不然我也不会再来了。” 第二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 下课后,人群渐渐散去。尤老师在整理多媒体设备,连蕙走上前去,一面帮忙,一面同他闲聊。赵君则站在稍远的位置等连蕙。连蕙也曾示意她过去一起聊聊,而赵君却不敢上前。 收拾完毕,尤老师拿着一摞材料往外走,经过赵君身边时,赵君略侧侧身,又微微低着头待他过去。不料尤老师却停住了,转身望着她。“这位同学看着眼生,好像不常来啊。” 还是这个嗓音,略带喑哑,却又不似讲课时那般,反而很轻,多了些温和的感觉,好像怕吓到谁似的。但赵君还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他,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这样的距离,让她能更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眸,已不是深不见底的黑潭,而多了些亲切和善。可赵君只是望着他发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当然啦,她不是我们学院的,先生你当然看着眼生了。”见赵君不做声,连蕙便走过来代她回答,而后挽着赵君的手臂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商学院经济学专业的。久仰先生大名,以后可能会经常来蹭课哦。”经她这样郑重其事的介绍,赵君更加不好意思了。 尤老师微微一笑,答着:“当然可以。”又转向赵君道:“你也喜欢文学?”赵君点点头。“那好啊,欢迎你有空常来”,他温和的道,“如果对我讲的内容有什么问题或意见,可以随时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对于一个无关紧要蹭课的人,他竟然这样关心,赵君此刻充满着感动与感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不住的点头。 连蕙还在一旁帮腔:“先生,你别看她不是文学专业的,以前在我们高中可是有名的才女,文学功底了得,只怕到时候把你问得哑口无言呢。”“那更好了”,尤老师爽朗的笑道,“我虚左以待,你不必再坐角落里了。” 尤老师已经走了,赵君望着他的背影,口里喃喃的道:“他记得我?他竟然记得那天坐在角落里的我……”连蕙接口道:“那有什么奇怪,我们先生可是出了名的记性好,过目不忘。他教过的学生,即使不会每个都叫得上名字,但见了面一定认得出呢。是不是很厉害啊!” 大学的社团活动可谓丰富多彩,社团的类别也是五花八门,各有千秋。赵君本对这些并不热衷,且由于家就在本市,往往是下了课直接回家,很少与人交流。所以,当赵君踏进“汉服社”活动室的时候,她的好友连蕙也感到很惊讶。 “赵君,没想到你真的肯来。我就说嘛,每天下课就回家有什么趣,不如多参加些活动,跟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也开心些。像汉服社啦,文学社啦,没有太激烈的运动,又是你感兴趣的,最合适不过了。你能加入我真高兴。”连蕙一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又热心的给她介绍社团的情况。 赵君却只是淡淡的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先别忙着张罗,人家还未必肯要我呢。”“怎么会不要呢,只要热爱传统文化,我们可是欢迎的很。放心吧,我帮你去和社长说。就算他不同意,还有我们先生呢。”连蕙倒是胸有成竹。 二人正说着,活动室的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尤老师。与平日上课不同,此刻他一身素衣长衫,再配着他那俊朗的外形,自有一种风流儒雅的气度。赵君的目光也被他吸引,不再作声了。 连蕙笑着打趣道:“哦,我说你怎么突然肯来,原来因为先生是我们的指导老师的缘故。”“哪有”,赵君轻身辩解着,“我早就对汉服感兴趣,私下也收藏几套,这些你都知道的。”“是呀,我知道”,连蕙朝她挤挤眼睛,“不过你感兴趣的多着呢,怎么偏偏选了我们汉服社呢。难道就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好啦,别闹了,活动快开始了。”赵君说不过她,只好不再理会。 尤老师已经在前面站定,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朗声道:“社团汇演的事,我们前几次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一会我把流程表给大家发下去。其中有几处改动的地方,你们可以看一下。”他边翻着材料边说道:“因为条件的限制,祭祀的部分我建议改为成人礼,冠礼或笄礼,这样应该好操作一些。至于服装方面,等会我再和社长讨论下。还有一点,出场表演时我们用的是配乐,我考虑能不能尝试下现场演奏。这样更有种真实感,能更完整的呈现出那种氛围,不知道各位同袍怎么想。” 话音刚落,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这个说:“好想法!想想看,我们这边穿着汉服表演,那边穿着汉服演奏,那画面多美啊。”那个道:“好是好,但我们现在服装、人手都不够,又到哪儿去找会演奏乐器的呢?”有人提议可以找民乐社的同学帮忙,接着又有人反驳:“民乐社也要参加汇演啊,人家未必有人手借我们。” 尤老师总结道:“这些问题我也想到了,所以今天过来问问,看有没有会民乐的同袍。”他顿了顿,用目光扫视着在座的众人,却没有等到期待的回应。他只好继续道:“如果没有的话,那只好我来充数了。不过我还是希望由你们参与,我只是起到协助的作用。” 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先生,这里啊!赵君会弹琴,她从小就学过,弹得可好听啦。”大家纷纷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连蕙。而她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此时正拉着连蕙的手臂,好像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立刻就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好像不是我们社团的”“她会弹琴吗”“弹的不会是电子琴吧”…… 赵君的神情更窘了,脸颊也微微的泛红。她只想做个安静的旁听生,谁料经连蕙这一嚷,自己瞬间成为了众人的焦点。面对那一道道好奇的、质疑的、不信任的眼光,她感到有些难为情,真想立刻逃离。 慌乱中,她迎上了一双温润的眸子,虽然亦夹杂了些许惊奇,但却没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尤老师很快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原来连蕙你的朋友懂管弦啊,那真是再好不过。等会结束的时候你们留一下,我们可以好好切磋。”说完,他朝赵君点点头,微微一笑。 谦虚的话语、温和的语调,还有那暖暖的微笑,让赵君顿感如沐春风,心里也渐渐镇定下来。众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在尤老师的引导下,又讨论起其他事宜来。 第三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待众人散去,尤老师很快来到赵君身边,朝她点点头,微笑道:“刚才听连蕙唤你作‘赵君’是吗?”赵君点点头,他又立刻反问:“那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赵君一愣,充满错愕的望着他,不知是何用意。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好友,而后慢慢的摇了摇头。 尤老师忽然笑了,绽放出一个很舒展的笑容,纯净而明朗,甚至有些孩子气。但衬着他那轮廓分明的脸庞,又是说不出的潇洒。 “我的名字叫月华,月亮的月,光华的华,尤月华。” 赵君怔了下,立刻恍然大悟,那诗句便紧接着脱口而出:“愿逐月华流照君。”同时间,尤老师也念了出来,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念完后,二人会心的笑了,赵君一脸惊喜,月华眼带笑意。 “太好了,你们总算认识了”,在一旁的连蕙拍着手笑道,“说来也真巧,我第一次知道先生的名字时,马上就想到了我的好朋友赵君。可惜之前你们一直没机会碰面,谁知快毕业了才误打误撞相遇。赵君,这回你不怪我当众喊你的名字了吧。而且你应该感谢我啊,不然怎么会知道和我们先生的缘分呢!”连蕙一脸得意的喋喋不休。 “好啦,蕙蕙你最本事,行了吧?”赵君拉着好友笑道。“哎,我不同意啊,怎么不怪她”,月华煞有介事的道,“连蕙我真的是很怪你啊,你怎么不早点把你的好朋友带来呢!”“哇,先生你居然怪我!也是,谁让我平时太乖太听话,从来不逃课呢。要是我早点逃课的话……”说着朝赵君挤挤眼睛。“唔,你是想说,要是你早几年逃课,就可以找赵君替你上课来,是不是?” 原来上次替课的把戏早就让尤老师看穿了。连蕙却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那小技俩不过用来骗骗教务处,先生你火眼金睛、英明神武,早知骗不过你了。”“别只管挑好听的说,越来越没大没小。看来我平日真是太纵容你们了。”“是呀,都是先生你惯的嘛。”连蕙笑嘻嘻的道。月华摇摇头,故作叹气的样子,“你呀,看看赵君,斯斯文文的,这才是女孩子应有的样子,哪像你这样淘气。”“哇,先生你偏心,有了赵君这个好学生,你就嫌弃我啦。我好伤心呀,早知道就不介绍你们认识了。” 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聊得热火朝天,尤其是连蕙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令赵君心里既惊奇又羡慕。这样民主、自由、平等的师生关系,她从未见过。虽然连蕙表面上没大没小,但她心里对尤老师别提多崇拜了;而尤老师口里虽是责怪的语气,但神情中又难掩对学生的自豪与宠爱。 他真是个令学生充满敬意又愿意亲近的“先生”。赵君忽然很羡慕连蕙,却不知自己何时能与尤老师这般熟络,也可以像连蕙那样称他为“我们先生”。不过听他唤着自己名字时那样亲切、自然,好似早就熟识一般,她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 “好啦,说回正事。赵君,听说你很懂弹琴?”月华不再和连蕙东拉西扯,转而向赵君问道。“其实也谈不上懂……”忽然被他一问,赵君竟有些不好意思。早闻尤老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自己那雕虫小技,岂不是班门弄斧。可还没等她说完,连蕙便抢过她的话说道:“其实也不光是弹琴啦,凡是带弦的乐器,比如二胡、三弦,什么琵琶、月琴啦,对赵君来说都是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啦。唔,就像先生你很会‘吹’——我指的是吹丝竹——一样,那些管弦乐器,都难不倒赵君。” 月华饶有兴趣的听着,赵君却不停的拦着连蕙,叫她别再说下去。“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你才是很会吹的那个!”赵君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蕙眨眨眼道:“我是怕你太谦虚,就忍不住帮你宣传下。其实我听过你弹琴,真的很好啊,而且你也确实会好几种乐器嘛,我也不算夸张。”赵君轻身道:“那不过是小时候弹着玩的,真要上台岂不是贻笑大方。况且我也好久不弹,生疏的很,别搞砸你们的表演。” 月华望着她,笑笑道:“其实谁不是玩呢?大家都不是专业演员,但却有着专业精神,愿意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想你会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是不是?”赵君抬起头,迎上了他那双含笑的眸子,其中包含着期待,还有信任与鼓励。 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这道目光变成失望。“可是,我还不是汉服社的成员啊。”月华爽朗的笑了:“这有什么,只要你参加我们活动,就是我们的‘同袍’了。况且这些俗套的规矩又岂是为你我而设?” 被尤老师的豪气所感染,赵君心里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打消了。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我愿意试试。那就弹古筝,可以吗?”她鼓起勇气道。“太好啦,赵君你终于答应了!”连蕙摇着好友的手臂,差点跳起舞来。 月华沉吟片刻,道:“你一个人弹古筝未免有些孤单。这样吧,我吹洞箫,我们合奏一曲,如何?”“哇,先生也要露一手,那更好了。到时我们的表演一定会轰动全场的!”连蕙兴奋的欢呼起来。 “对了,你们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啊?”连蕙好奇的问道。二人相视一笑,月华神秘的道:“我们这个奇妙的组合,当然要选个合适的曲子啦。”赵君立即接口道:‘而眼下,就有首曲子再合适不过了。” 见两人讳莫如深,连蕙竟有些心急:“是什么呀?别打哑谜了,快点告诉我吧。”“你急什么”,月华朝她挤挤眼睛,“我和赵君还要练习下,到时候你不就知道啦。” 第四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 其实登台表演哪里是说说那么容易,况且确实已搁置许久,技艺不免生疏了许多。赵君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应承下来,要是在台上出丑该如何是好。可是她又不想让人失望,尤其不想看到尤老师失望。所以除了日夜加紧练习,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担心练琴会妨碍到家里人,赵君索性把古筝搬到了学校的活动室,一有空就去练习。待到下次社团活动时,月华也带了洞箫来,二人试着合奏了一曲。琴音悠远婉转,箫声低回幽咽,琴箫和鸣,如高山流水,珠落玉盘。余音袅袅,在座的众人亦不觉听得醉了。 一曲罢了,连蕙首先拍手叫好:“真是太美、太好听了!赵君你太谦虚了,弹得这样好,之前还百般推托,说什么技艺生疏。依我看,你的琴艺不但没生疏,反而进步了许多呢。我就说难不倒你吧,可是一点也没夸张啊。” 赵君被她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当着大家的面。她赶紧道:“你别乱说,其实我还差得很远。你又不懂琴,怎知我没有弹错啊。”连蕙分辩道:“我是不懂弹琴,不过我会听啊。而且在座这些人,都为你鼓掌,大家的眼睛雪亮嘛。对了,我们这儿不是有懂音乐的吗,先生你说,赵君是不是弹得很棒?” 连蕙可算搬出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评判,赵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偷偷苦练了这些天,为的就是不让尤老师失望,所以此刻尤老师的评价是至关重要的。月华先是浅浅一笑,而后反问连蕙:“你说得这么热闹,有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呢?” 连蕙不服气的道:“先生你还说呢,上次你们弄得很神秘,谁也不肯透露,原来是想考我啊。我好歹也在文学院呆了四年,这首曲子又有何难,不就是《春江花月夜》嘛!”“不错,你也很有进步”,月华微笑颔首,而后话题一转,“不过,我在想,如果这四年呆在文学院的是赵君,那又是另一番样子了。至少,我不必等到现在,才寻得一个好搭档啊。” “哇,先生,我知道你偏心赵君,那也不用这么明显吧。”连蕙大声抗议着,惹得在座众人哄堂大笑。赵君心里却暖暖的,充满感动。只要尤老师一个肯定的评价,哪怕只是一个赞许的眼光,那么她这些天的努力就没有白费。而尤老师那句“好搭档”,对她来说不就是最好的肯定么。 汇演的日子越来越近,赵君更加勤于练习,因此也牺牲了不少业余时间。她和月华私下也排练过几次,慢慢培养起合作的默契。可是最近,她发现尤老师似乎有些不对劲。 首先,他变得越来越忙,经常见不到人影,有时约好了排练的时间,他也会临时爽约。总算等得他来了,却是眉头紧锁,似乎满怀心事。有时正排练一半,他突然接个电话,皱着眉说了几句便挂断,然后对大家说句抱歉,就匆匆离开了。 赵君暗自有些担心。虽然尤老师表面上好像不拘小节,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一旦做起事来,就十分投入,精益求精。对待学生更是耐心,甚至一个音符、一个动作,他都会陪着赵君反复练习。可如今,他似乎完全不在状态。 赵君曾悄悄问过连蕙,尤老师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可连蕙却说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尤老师太忙了,学院的课程本就排的很满,又要兼顾三个社团的活动。而且以他的个性,本就非一般人所能理解,或许是赵君太敏感了。赵君虽将信将疑,但也只好作罢。毕竟自己和尤老师交情尚浅,对于他又了解多少呢。 每年的社团汇演这晚,都是热闹非凡。除了本校的学生,还吸引了许多外校的社团来此参观交流。赵君以前也看过几次,但一直都是以旁观者的心态,作为参与者还是第一次。 今晚所有的同袍们都穿上了汉服,像参加什么重大的聚会似的,所以他们这群人在后台也是格外引人注目。月华身着一袭淡蓝色直裾,外罩一件白色半臂,手里握着支深色的洞箫,不仅给人一种儒雅的名士之范,更有种潇洒飘逸的隐士之风。 连蕙在赵君耳边悄悄道:“你看,先生这身打扮,像不像古龙小说中浪迹江湖的大侠呀?”赵君点点头,没有作答。但见到他神色如常,眉头亦舒展开了,心里才略略镇定下来。 “怎么了,紧张吗?”赵君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尤老师已来到她身边。“嗯,是有一点。我还是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面对这么多的观众,不知道会不会出错。”赵君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 “你已经练得很好了,若说还欠缺什么,只是一点点自信吧。”月华一语中的。赵君点点头:“是啊,我总担心自己练得不够好,再连累到老师,影响大家的表演。” “赵君,你已经足够好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月华浅笑了下,笑容却僵在唇边,而后又轻微皱下眉,“说来惭愧,其实我并没有你练得多。你能够心无旁骛,我却不能。怕连累大家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赵君抬起头惊讶的望着他,不明白尤老师为何会这样说,而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说客套话或是开玩笑。她印象中的尤老师一直是自信的,可此刻,他眼中的光彩为何有些失神。赵君几乎可以确定,尤老师最近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但她来不及多问,已经有人在催促他们候场了。 “尤老师”,她飞快的说,“我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既然是搭档,理应共同进退。我——相信你。”月华微怔了下,然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郑重的说了两个字“谢谢”。 第五章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舞台上的灯光黯淡了。台下坐了多少人,不得而知;被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也暂不去想。此时,赵君眼里、心里只有一双眼睛,月华的眼睛。 款动丝弦,音符在指尖跳跃,未成曲调,却先有情。“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伴着袅袅婷婷的琴音,一幅月下春江的画面缓缓展开,犹如一卷中国古典水墨画。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洞箫声恰到好处的响起,琴音渐低了下去,但又轻声相和,不离不弃。“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叹息,在诘问?又似乎全不是,仅是在冷静的诉说。 箫声渐渐高亢激越,仿佛引领着道路向前走。琴音悠远绵长,紧紧相随。“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琴声与箫声互相缠绕,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而又相托相映,谁也没有盖过谁的风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清丽灵动的画面仿佛突然被泼以浓墨,但很快又挥洒渲染开去。一如明媚的忧伤,别在新服的襟上,不思量,自难忘。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鹤舞九天,燕过花间,一切繁华过尽,只余波光与滟影,久久不散…… 灯光又亮了起来,光与影交织在一起,不禁令人目眩神迷。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我们穿越回了古代,抑或是作古的我们生在了当今?琴音而止,袅袅绕梁,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赵君头脑中忽然闪过这几句话。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已经有一双温润的手牵起了她的,径直向舞台中央走去。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被包围在汉服的片片衣袂中,赵君一时有些恍惚,唯有那手掌中传来的温度,是那样真实。 热闹散去,与连蕙结伴走出礼堂。夜已深,天上却是一轮圆月,月华皎皎。“赵君你怎么回去,通知司机来接你吗?”“没有,我想走一走,而且又有这样好的月色。”“好啊,那我也陪你走走。”连蕙挽起好友的手臂,二人一道走着。 “今晚的表演真精彩,是我这几年看过的最精彩的一次。尤其是赵君你的演奏,真是太美啦。可惜我在侧幕候场,不能为你叫好。不过台下都轰动了,好多人为你鼓掌,你听到了没?” 看着连蕙一脸激动的样子,赵君不禁笑道:“你呀,就爱夸张。不过我们倒是发挥得不错,这也是大家努力的结果。”“你就别谦虚了,这里又没外人。这个节目如果没你参加,效果一定没这么好。这回我说的可是事实,没夸张吧?”“好啦,你的恭维我照单全收,这总行了吧。”赵君实在拗不过她。 “这就对了嘛。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自信了。这点你要向我们先生好好学学,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不自信的时候。”连蕙仍自顾说个不停。“是吗,他就从来没有过吗?”赵君有些怀疑。那么上场前,尤老师对自己说“怕连累大家的人是他”,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当时的神态、表情,和最后那句极认真的“谢谢”,可以理解为那是他片刻的不自信吗? 二人说着已来到永河边。永河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标志,它从城中穿过,又似一条玉带环绕在大学校园旁。它是流经城市的必经之路,装点着城市的美丽与温柔。 “对了,今晚先生还和京剧社唱了出戏呢,你有没有看到啊?我虽然听不懂戏,但也看得出有多精彩,我们先生简直是台上的焦点人物呢!”连蕙仍然喋喋不休。赵君点点头道:“嗯,你说你不懂戏,这个我相信。因为那出戏叫《龙凤呈祥》,其中尤老师扮演的老生鲁肃只是配角。我想他是为了陪衬学生,才甘当绿叶的吧。” “赵君,你居然笑话我,可真是跟我们先生学坏了。我是不懂戏啊,不过你懂不就行了。哎,你要不要也加入京剧社啊?”赵君叹气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因为吹不了丝竹才转而学管弦,又哪里唱的了戏呢。”“对啊”,连蕙恍然大悟,“你不能太过劳累,那还是不要了,快回家休息吧。” 赵君没有理会,反而停下脚步,望着天空,喃喃的道:“没想到今晚竟是圆月。你看月光多好啊。月光,月华……” 第六章 心似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 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寝室里只剩赵君一个人。翻了几页书,感觉胸口闷闷的,身上也没有力气,便随意的歪在床上。 一阵电话铃声忽然响起,赵君慵懒的坐起身,在背包的口袋里翻着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接听键:“喂,妈……”“小君呀,最近在忙什么,好几天没回家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充满慈爱,但赵君却略微皱皱眉。 “哦,因为要准备一个考试,所以……”“考试是重要,但也别把自己累坏了。正好今天是你小姨的生日,晚上放松一下,来金喜吃饭吧。”赵君匆忙中胡乱找的借口,但很快就被对方打断了。 “妈,我……”“对了,你金表哥从国外回来了,也想见见你呢。晚上早点回来,我派司机去接你。”“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就行了。”“哎,外面风大,坐公交还要转车多麻烦。还是让司机去接你,顺便回家换件衣服,就这样吧。”虽是关怀的话语,而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喙。 电话挂断了。赵君轻叹口气,默默收拾着东西,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心事。金表哥,一个夸夸其谈、眼高手低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家世,混个私立大学的文凭,又出国镀了两年金,如今只怕越发得意了吧。赵君对他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想到今晚又要扮成木偶,做这些无聊的应酬,她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金喜酒店是全市最有名气最有排场的娱乐场所。这里一道菜的价格恐怕抵得上一般餐厅一桌菜的价格,所以许多人以在这儿吃过一餐饭为炫耀的资本。由于家人的关系,赵君倒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她自己并不喜欢。 宝马车缓缓停在金喜门前,立刻就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又是鞠躬又是问好,帮忙打开车门,又搀扶着客人下车。不可否认,这里的服务确实周到细致,但赵君总觉不自在,来高级餐厅吃个饭,客人好像都变得失去自理能力似的。她不由想起上车时的情景。其实上下车的感觉很相似,前者是在众人异样的目光和一片窃窃私语声中,而后者则是众人的簇拥与不敢高声语中。貌似两者并无联系,却都是扮演着一种角色,供人围观罢了。 被服务生引着进门、穿过大厅、上电梯这一连串的流程后,终于来到了贵宾房。阿姨一家已经到了,然后又是一阵寒暄。赵君便拣个靠窗口的位置坐定,母亲和阿姨、姨夫照例是谈些生意上的事。不过今天有金表哥在场,工作便谈的少了,此刻则成了阿姨炫耀自己儿子的时间了。 姨夫点燃了香烟,屋里顿时变得烟斜雾横。阿姨在倒酒,母亲在张罗着让服务生上菜。此时,吃什么似乎变得不重要了,因为这儿的人根本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来。 赵君揉揉鼻子,轻咳了两声。她真不喜欢这种环境,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一直摒住呼吸。胸口还是闷闷的,身上懒懒的,耳边充斥的是坐在对面那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夸夸其谈的声音,诸如他在国外的见闻,还有他所谓的“宏图大志”。 赵君不由把头转向窗外,正好能看见来时的路。窗外,万家灯火,车水马龙,令她有些目眩神迷。她相信,这每一盏灯的背后,定包含着一个故事。从这里望去,不知有多少盏灯,那么也一定有着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故事在上演。而他们所在的房间里也有着很亮的等,亮得甚至有些刺眼,但这里的故事却一点趣也没有,至少没有外面的故事有趣。 “我们小君很能干的,凭自己实力考上了名牌大学,又是最有名的经济学专业,每年可没多少人考得上的。小君真是又乖又听话,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总是前几名,比多少男孩都强呢。” 母亲又开始夸耀自己女儿了,这类话赵君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过这是每次聚会的必备项目,母亲当然不能落后于人,就算没有儿子可夸,炫耀下女儿也是好的。赵君不禁又皱皱眉,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今晚好像特别爱皱眉,一定是受了谁的传染吧。而后她又伸手用力按按眉间,令自己打起精神来。 “小君是不是要毕业了,那很快就会来公司帮忙了吧?”问话的是阿姨。果然,经母亲一推销,大家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她这儿来。“哦,我还有半年毕业,不过工作的事还没考虑。”赵君陪笑着道。 “那有什么考虑的,自己家这么大的产业,难道还出去给别人打工吗。你学的又是经济专业,以后肯定是你母亲的好帮手,这份家业以后迟早是你的,不然还能交给谁去!”阿姨很笃定的说着,好像她已看到了那一天似的。在座的人也纷纷附和着,唯有赵君默不作声。她的人生,早已由别人决定好了,她只能照着去做,根本轮不到她发表意见。 “妈,这个东西怎么用啊,我不会切,你来帮我切!”坐在角落里一直未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个声音传来,打破了和谐的气氛,大家的焦点随着从赵君身上移开了。 说话的声音充满稚气,而说话的人却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圆圆的脸,胖乎乎的,很结实的样子。此刻,他正手握刀叉对付着眼前那盘牛排,可是却不得其法,牛排怎么也切不开。他变得有些急躁,将刀叉与盘子碰撞得叮当响。如果单从外表上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个成年男子,可他的行为举止却充满稚气,与他魁梧的外形极不相称。 “少爷,我来帮你切。”站在桌子一边帮忙倒酒的保姆卫姨赶紧走过来。“我不用你切!”他孩子气的发着脾气,又伸手推了一下卫姨。 “建新”,母亲喊了声,而后语气又缓和下来,“别闹,听话,你自己好好吃。”建新少爷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握着叉子不停的敲盘子。场面顿时僵下来,没有人说话。母亲沉着脸,阿姨和姨夫互相对望了眼,撇撇嘴,而金表哥却在偷笑。 “我来帮哥切吧。”赵君忽然开口道,而后递过自己的盘子,“我的已经切好了,哥先吃我这个吧。”程建新立刻扯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拍手说好。兄妹俩交换了盘子,他便自顾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不再作声。卫姨笑着道:“还是小姐有办法,少爷最听你的话了。” 屋子里的空气实在太坏了,赵君觉得十分压抑,便以去洗手间为借口,跑出去透透气。 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厅,这里大都是些散座。赵君正想往门口走,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七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一男一女对面而坐,这时有一名男子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向他们。其中的女子站起身,似乎在说什么。后来的男子抓住她的胳膊,二人纠缠了一番,女人便跟着他走了出去,好像极不情愿的样子。 当他们从赵君旁边经过时,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前头的男子一身休闲装,和这家餐厅的气氛并不相称。只见他眉头紧锁,神情严肃。而后面的女子则打扮时尚,衣着考究,脸上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二人并未注意到一旁的赵君,而是各怀心事,匆匆向门口走去。赵君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尤老师。” 那后来的男子不是月华又是谁,只是赵君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他。还有那年轻女子是什么人,尤老师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何这般纠缠?赵君知道偷听人家说话并不是好行为,但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 “你想怎样?”月华略略压制住怒气,咬着牙问道。“你知道我想怎样。”女子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敬道。“不就是出国吗,我已经在努力存钱了,你再忍耐一下不行吗?”“忍耐,你要我忍到什么时候!从毕业到现在,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那也叫存钱吗,一个月几千块的死工资,连房子都买不起。就算同时做几份兼职,不过才几百块钱。你不是打算就靠这点钱带我出国吧!” 女人的话越发的尖锐,听得赵君不由一阵心寒。月华被问得一时语塞,望了她半晌,从缓缓道:“那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呢,在你心里就抵不上出国重要么?”“我承认我们之前的感情,可那不过是学生时代的事了。人总要面对现实的,跟你在一起,我根本看不到未来。” 月华忧伤的摇着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感觉对你越来越陌生。”女人淡淡的道:“我没有变,只是你太理想化,不切实际。”“我不切实际,那你一心想出国就很切实际吗?”月华有些激动,用手指着酒店的方向道:“那个男人只是在利用你,他会真心对你好吗?”女人居然笑了:“你又怎知我不是利用他呢!” 月华再次被问住,一向口才极好的他此刻竟无言以对。他搔搔头,叹口气,手指却微微的颤抖:“你怎么变成这样,我跟你真无话可说。”“是啊,我们早就没话说了,难道你现在才发现?”女人笑嘻嘻的反问,然后转过身道:“所以我们真没什么好谈的,你还是赶快签了离婚协议,别再纠缠我了。” “你就不为孩子想想吗?”她已快走到门口,身后又响起了月华的声音,语气却软了下来,甚至近乎哀求。她顿了下,连头也没回,扔下了句“孩子我妈会带,不用你操心”,而后便推门进了酒店。 月华在原地怔了半晌,便转了身往回走。只走了几步,他忽然蹲了下去,将头深深的埋在两腿间。此情此景,躲在稍远处的赵君都看在眼里。虽然她仅听了只言片语,尚搞不清前因后果,但看到尤老师那颓然的样子,心里也替他难过。 她很想立刻跑过去安慰他,但转念一想,又觉太过唐突。自己未经允许,探听人家隐私已经很不对了。若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岂不令尤老师更加难堪。况且她又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似乎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思前想后,赵君只好呆呆站着。既然什么也做不了,就在这里陪着他,一起吹着这深秋的夜风,也算共同渡过吧。 一阵刺鼻的烟味飘过,思绪立刻被打断。赵君下意识的捂住鼻子别过头去,却见金表哥正斜靠在门口笑嘻嘻的望着她,手里还举着半支点燃的香烟。赵君厌恶的抽抽鼻子,转身向酒店里走去。 金范随手把抽剩的烟扔在地上,也快步跟了上去,见赵君只顾往前走并不理他,便开口搭讪道:“我的好妹妹,你不是上洗手间吗,怎么跑到门口来,是不是迷路了?”“我认得路,不过是出来透透气。”赵君头也不回的说。 “透气好啊,怎么不找表哥陪你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啊。”他快走几步,赶上赵君的步伐,嬉皮笑脸的道。见赵君没作声,他又接着说道:“姨妈见你出来久了有些不放心,叫我来看看。还有你那个白痴哥哥,吵着要吃蛋糕,大家都等你回去切蛋糕呢。” 赵君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金表哥,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正眼瞧他。“他不是白痴,只是有些智力障碍。他也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赵君不免有些气愤。金范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道:“我有没有这样的哥哥无所谓,不过有你这样的妹妹就心满意足了。”说着竟然去拉赵君的手,口里继续说些不正经的鬼话:“念了大学果然不一样,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服侍那个白痴有什么好,不如你考虑跟着我,本少爷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赵君感到一阵血气上涌。那嬉皮笑脸的面孔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是了,他还在笑,不停的笑。她真想一拳朝那张脸打过去,让他再也笑不出来。好在贵宾房就在前面,赵君鄙夷的甩开了他的手,快走几步,推门进去了。 从金喜出来夜已深。赵君站在门口张望,却没看见月华的身影。想必他已经回去了,但不知会怎样伤心呢。 虽然相交不深,但在赵君印象中,尤老师一直是率性洒脱,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可今晚,她看到的却是他萧索颓废的样子,与平日那个潇洒儒雅的他判若两人。而她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赵君不禁将抱怨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尤老师那么好,她为什么要这样伤他的心呢!而且看情形,恐怕不是第一次了。联想起社团汇演之前尤老师的异常表现,也许在那时,他就已经深受困扰了。原来他家里竟出了这样的事,而他仍在强颜欢笑,坚持与学生们排练、演出。自己默默承受着,却从不对人抱怨半句,这样的滋味怕是很不好受吧。 赵君只顾胡思乱想,母亲已经在催促了。她这才慢吞吞的上了车,心里却怅然若失。 第八章 清韵入朱弦 次日是周末,赵君还是坚持回了学校。寝室里仍然空无一人,甚至整个寝室楼都很安静。 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同学们有的已经签了工作,再差一点的也找到了实习的单位,部分决定考研的则在图书馆埋头苦读。还有少数人在忙着恋爱,或是分手。不论怎样,能像赵君这般悠闲在校园里散步的,却是寥寥。当然,像她这样未来已被安排好了,而自己却并无方向的,更没几人了。 路过活动室的窗口,隐约听到从里面传来的胡琴声。莫不是京剧社今天在此活动吧?一想到这儿,赵君立刻心跳加速,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双脚却不由自主的向活动室大门走去。 在门口徘徊了半晌,却没勇气进去。正在她犹豫不决之际,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的正是月华。 赵君愣住了。心里正想着他,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了。依然是简单闲适的衣着,那股潇洒不羁的气质,目光深邃而渺远,不再是昨晚那失神落魄的样子。赵君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怔怔的望着他,连招呼也忘了打。 月华也愣了片刻,但很快就微笑着开口道:“赵君啊,碰到你正好,你会弹月琴吧?”赵君颇感意外,不知他此问何意,但还是点头道:“是啊,以前弹过。”“那就好了。今天我们的琴师没来,我正愁没处找人呢,可巧就碰见你了,快进来吧。”说着便率先朝屋里走去。 这个活动室很宽敞,比汉服社的活动室还要大,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人。赵君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跟在月华的后面还是蛮受用的。月华一直带着她来到最前排,然后对众人道:“不用担心了,此处正有一位现成的琴师,大家继续排练吧。” 月华说得那样笃定,大家自然相信。但赵君心里却在打鼓,她悄声对月华道:“尤老师,我以前倒是弹过月琴,不过……”“不过许久未练了嘛,技艺有些生疏,是不是啊?”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被他猜中了,赵君也不好再推辞,便朝他笑笑道:“好吧,那我只好再次赶鸭子上架了。” 话音刚落,月华立刻把月琴和曲谱递上来。赵君扑哧一声笑了:“尤老师,用不用这么急,你还怕我反悔不成?”月华莞尔:“反悔是来不及了,我已经当你是京剧社的成员了。而且胡琴、锣鼓都准备好了,大家可都在等你啊。”“哦?”赵君故作惊讶的道,“我有些好奇,你这些成员不会都是你以找人帮忙的方式拉入社的吧?”月华爽朗的笑了:“哎,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啊。” 看着他舒展的眉头、轻松的笑容,赵君很难把此刻的他与昨夜看到的他联系起来。只此一夜,他就完全没事了吗?不可能这样快,伤口愈合尚有过程,何况是伤心。月华,到底是你情商太高,还是将感情隐藏得太深呢?好吧,既然你不想表露,那我也不必说破,陪着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能这样轻松的笑笑,也是好的。 怀抱月琴,赵君开始还有些生疏,但拨弄了一会,就能弹出连贯的曲调。“不错嘛,毕竟有底子,上手很快啊。”月华在一旁夸赞道。“我自己也没想到。可能是我常听戏,对这些曲牌都很熟悉吧。” “你也喜欢戏曲?”月华饶有兴趣的问道。“是啊,像京剧、越剧、黄梅戏、昆曲,都很喜欢。”“那看来我介绍你加入京剧社并没有错嘛”,月华点点头,思忖片刻,“而且你不但可以做琴师,也可以做演员啊。你既常听戏,想必学唱也不会太难吧。” 赵君的眼光忽然黯淡了。她低头沉默了片刻,咬咬嘴唇道:“其实我并不会唱。我只是喜欢听——每一个爱戏曲的人并不一定非要做演员的,对不对?而且……”她顿了下,垂下眼帘轻身言道:“我未必如你想象得那么全能,尤老师太抬举我了。” 月华愣了下,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颜色,难道是因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唔,不要紧的。赵君,我也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你能来帮忙我已经很高兴了,如果你不愿意参加的话……”“没有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赵君飞快的解释道,“我很愿意来,就算尤老师不请我帮忙,我也是要来的。别的不会做,端茶、倒水、搬道具、打扫屋子还是可以的。” 月华被她逗笑了:“那怎么行,你可是我们的贵宾,这些粗重活让我来就行了。”他的话说得赵君心里暖暖的。月华,谢谢你,谢谢你如此看重我。我并非真心拒绝你,只是担心自己不够好而已。 不想破坏他的好心情,赵君便笑了笑,接上他的话道:“是吗,那你的‘贵宾’现在口渴了,是不是有水喝呢?”“好,好,水马上就来。”月华满口答应着,而后话题一转,故作严肃道:“不过,一会儿你要是弹得不好,看我怎么罚你。” 一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赵君尚觉得意犹未尽。听尤老师唱戏真是种享受,不但声音好听,韵味十足,而且感情演绎到位,举手投足都是那样完美,无可挑剔。赵君要不断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在琴上,才不至于走神得太离谱,不然她早就按捺不住拍手叫好了。 帮忙收拾好了服装、道具及乐器,众人已都散去。月华走到赵君身边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赵君笑笑道:“怎么这样客气。那我也劳烦你倒了杯水呢,是不是也该说声谢谢。”月华也报以微笑:“好吧,不过我还是该谢你,主动留下来帮我收拾道具。哪像他们,一结束就全跑得没影了。” 赵君抬头望着他,他今天倒是常常在笑。和赵君说话在笑,也和其他同学打趣开玩笑,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也许就因为如此,才让赵君觉得不对劲。经历了昨晚的事,任是谁都不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他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的令赵君觉得好像是故意做给人看似的。不知道他每个笑容背后,心里会不会越发的苦痛。 “你琴弹得真好”,月华边锁门边道,“我年轻时也正经学过一段,当然是以丝竹为主,不过跟你一比就自叹不如了。上次听连蕙说,凡是弹拨类的乐器你都擅长,我当时还不是特别相信,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尤老师过誉了。你也知道连蕙,说话最爱夸张了。”赵君有些不好意思。“连蕙是爱夸张,不过她对你的评价,倒是所言不虚呢。”月华认真的说。 锁好门,二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月华忽然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独爱弹拨类的乐器呢?”赵君轻蹙下眉头,快速回答道:“哦,这也没什么,一个人总有其偏爱的东西,不一定都能找出理由的。况且术业有专攻,就像尤老师你更擅长丝竹一样。” “我又触及你不愿回答的问题了,是不是?我明白,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原来自己的小动作并没逃过月华的眼睛,赵君浅笑了下,轻叹道:“大概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不愿与人分享的事,尤老师一定也有吧?” 月华怔住了,忽然停下脚步,定定的望着她。此刻他面无表情,赵君猜不透他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怎样的思想。他难过了,抑或是生气了?赵君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她这话未免太唐突了。尤老师虽问了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但不知者不怪。而她明明知道尤老师心中的伤口,又为何偏偏去揭他的疮疤呢! “尤老师,不好意思,我……”“你没说错”,没等她道完歉,月华忽然接口道:“只不过,有的人不提,是为了忘记;而有的人不提,则是因为逃避。但不论哪一种,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只好自己受着罢。” 望着尤老师的背影,感到一丝落寞的情绪。咀嚼着他的话,赵君不禁联想到自己。有些事情不再提起是不是意味着就此忘记了,那么由旁人提起为什么还是很在意呢?难道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的说辞,她根本是不敢面对。目前连自己的问题尚且解决不了,又何来安慰别人。赵君嘲笑着自己,口里却喃喃的道:“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月华……” 第九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有时间没见到连蕙了。这小丫头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忽然变得安静下来,连社团活动也参加的少了。 这日,赵君刚从图书馆还书出来,迎面正巧遇到连蕙。“呦,真是少见,你也会来图书馆啊!”“难道只有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我还记得刚入学那年,你只来过一次图书馆,就算办图书证那次。”“还是赵君你了解我啊。要是让我像你一样,安安静静在这儿坐上一天,我一定会闷得发霉的!” 老朋友见面,总是少不了调侃几句的。连蕙笑过之后,挽着好友的手臂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不过现在快毕业了,总是为将来打算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散漫了。”“哦?”赵君饶有兴趣的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是不是有什么大计划了?”“当然啦!哎,先跟我进去,我再慢慢告诉你。”不由分说,赵君又被她拉进了图书馆。 刚一进报告厅,就看见黑板上写着“考研培训讲座”几个大字。赵君惊奇的望向连蕙:“你准备考研?” 连蕙先找了个位置,二人坐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连蕙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一本正经的道,“毕业后无非就两条路——就业或者考研。我们专业本来就业面就窄,所以就尝试考一下喽,也是希望有更好的发展。” 赵君点点头:“说的也是。哎,你们都有了努力的目标,只有我,现在还没个方向,真不知毕业后做什么。”“你不知道?别逗了,大小姐,你家里有那么大的产业。从你念经济学开始就已经给你铺路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可就没你那么幸运了,只好出去拼命找工作喽。” “蕙蕙”,经她这样一说,赵君感到有些难堪,“别人这样说就算了,可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一直是靠自己的努力,这几年的生活费也大半是做兼职赚的。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好啦,我又没说你不努力,我是羡慕你嘛。” 赵君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寄人篱下,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谨慎,根本毫无自由可言。”“那是你太过敏感,要是我才不会那样想呢。领养的怎么啦,他们培养你这些年,不就是为了让你接管家族生意嘛。那么大的产业,不交给你,难道要交给那个弱智儿子吗!” “蕙蕙,别这么说,其实我并没想过那份家业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先帮哥哥照看着,可是我自己,还想做些真正喜欢的事。”“哦,你喜欢的事呀”,连蕙朝她挤挤眼睛,“这么巧眼下就有一件,我保证你一定喜欢。”“哦,你会有那么好的事,说来听听。” 见赵君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连蕙神秘的道:“是和我们先生有关哦。”听到“先生”二字,赵君忽然心里一震,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你又扯到哪去了,和尤老师有什么关系?”“怎么没关系,我打算报考我们先生的研究生呢。你是不是有兴趣,不如一起呀?”“谁说我有兴趣了。”见赵君还在嘴硬,连蕙心里在偷笑,表面却故作失望的样子:“哦,是吗,本来还想继续跟你做同学呢。既然你没兴趣,我只好一个人考喽。” 连蕙的这个提议,在赵君心里掀起了极大波澜,搅得她心神不宁。听了一会讲座,她忍不住悄声问连蕙:“我真的可以考吗?我不是你们专业的,到时候人家肯不肯收我啊?”“只要先生肯收你就行啦!”连蕙半开玩笑道。“哎,别闹了,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就是正经事呀,只要导师肯收,别人能说什么!”连蕙仍旧是笑嘻嘻的样子打趣道:“对了,你刚才不是没兴趣嘛,这会儿怎么又紧张起来了。”“你呀,真是没一句正经的,不跟你说了。”赵君故作生气的样子。 “好啦,这回说正经的”,连蕙收敛了笑容,认真的道,“别的倒不是问题,可是你家人这一关你要怎么过呢?别忘了,当年高中毕业后,你妈就恨不得立刻让你去公司做事。如今可算等到大学毕业,你却要跟她说,你不想帮她管理公司,你打算考研,转读文学,她不大发雷霆才怪呢。哎,我都能想象到她发脾气的那副尊容,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连蕙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除去夸张的成分,赵君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是个问题,而且是个摆在自己面前最大的问题。当年高考时母亲“苦口婆心”那一幕仿佛近在眼前,没想到这么快又要面对一次了。母亲向来说什么是什么,没人敢违抗她的意思。况且自己只是她捡来的一个弃婴,这些年来能够衣食无忧、能受高等教育,无不得益于母亲。她唯有心存感恩,努力做事回馈家里,又怎能再有别的念头呢。赵君不禁陷入了沉思,至于讲座后面的内容,她都没有听进去。 兼职中心的楼前,立着几块黑板。如果有什么招聘信息,会及时张贴在这里。当然也可以到里面去登记,留下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有合适的职位会通知他们。不过赵君还是愿意在外面自行查看,毕竟自己所在的家庭比较敏感,如果堂而皇之的找兼职,总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与非议。 这日从兼职中心路过,见黑板前聚了好些人,大概是上面的信息又更新了。赵君便走上前去,尽量把头压低,以免被人认出。好在周围没有熟人,她才稍稍放下心,集中精神一行一行看下去,发现合适的就记在本子上。 看得差不多了,四周也变得越来越拥挤,赵君正想从人群中退出来,却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人。她抬起头正要道歉,但仔细一看却吃了一惊。“尤老师!”此刻一身休闲运动装、戴着棒球帽,打扮得像个大男孩的人正是月华。 “嘘……”月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帽檐压得更低,拉着赵君迅速从人群中撤离出去。 “哎,没想到竟被识破了。毕竟年纪大了,以前用这个法子可是百试不爽的。”来到距黑板稍远些的位置,月华摘下棒球帽自我调侃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赵君心里一个激动,“尤老师”三个字便脱口而出。却没有考虑到尤老师也和自己一样,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的。 “不好意思,尤老师,是我欠考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赵君小心的问道。“嗯,是有些麻烦”,月华煞有介事的道,“我还没有看完呢,经你这一喊,是不能再过去了。”“哦,对了,我有抄下一些信息,老师你拿去看吧。”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赵君赶紧把本子递上去。 “哎,哪有那么严重”,月华摆摆手,笑着道,“不过是和你开玩笑的。我堂堂大学老师,难道还会和学生抢兼职不成!”听月华口气很是轻松,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赵君才略略放下心来,又好奇的问道:“尤老师也做兼职吗?”“连你这个富家小姐都来找兼职,我有何不可呢!”月华却反问道。 赵君脸上微微的发红,口里呐呐道:“还以为尤老师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却和他们一样八卦。”“他们都能八卦,为什么我不能呢?”见赵君更加局促,月华微微一笑,用温和的语气说:“倒不是我爱八卦,只是说的人多了,我就算不想听也听到了。”“是么”,赵君咬咬嘴唇,“那他们都说些什么?” 赵君虽然这样问,但心里却明白,议论她的话题无非是围绕什么“富二代”“富家小姐”展开的,尤其是当家里的宝马车堂而皇之开到校园里接她的时候。与之相对照的是学校举办捐款活动,她不论捐多少,背后都会惹来非议,且夹杂着鄙夷的目光。“瞧,她家里那么有钱,才捐这点,真是越有钱越小气”“呦,就数她捐的多,不就是家里有几个钱嘛,用得着到处摆阔吗”。诸如此类的话,虽然大多是背着她说的,但也时常会传到她耳朵里。但她没料到的是,这些流言居然会传到尤老师那,他以后会怎样看她?赵君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尤老师…… “他们说了什么不重要,想必你平时也没少听吧,此刻就不用我重复了。”月华顿了下,而后又望着她,用极认真的语气道:“其实别人的议论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你能清楚的认识自己。别人奉承你的话,你会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而别人说你不好,你也明白自己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差。所谓‘举世誉而不加劝,举世非而不加沮’,赵君,聪明如你,怎会看不透这个道理呢!” 赵君怔怔的望着他。细细咀嚼他的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推心置腹,这些日子的矛盾与纠结一时间涌上心头。此刻尤老师正站在面前,不如向他倾诉出来,以解迷津。 “尤老师你说,人是不是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呢?如果遇到阻碍——即使是自己最亲的人,是不是也该据理力争、坚持到底呢?”月华沉吟片刻,微笑着道:“你既这样问,就证明你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需要一个肯定而已。我只有六个字——顺从自己的心。” 赵君点点头:“我想我明白了。” 第十章 卿须怜我我怜倾 在考研报名现场确认时见到赵君,连蕙还是感到很惊讶。虽然她了解赵君的个性,不会轻易做出决定,可是一旦认定了就很难改变。但此事涉及赵君的整个家庭,并不是她自己就能决定的。赵君一向听话懂事,当年就迫于家里的压力选择了她不喜欢的经济专业。虽然她这些年并未放弃自己钟爱的文学,但这个时候转科无异于宣布和家里开战。连蕙很难想象其中的艰难,亦不知赵君此刻的勇气从何而来。 “你决定了?”待赵君确认完毕出来后,连蕙便忙不迭的在门口问道。“是啊,还好决定的不晚,赶得及报名。”赵君一脸轻松的道。“你和家里说了吗?”连蕙担心的问道。赵君微笑着摇摇头。“啊,你不是打算瞒着家里吧?”“我只想试一试,还未必考得上呢。”“那就是先斩后奏了?”“等考上了再说吧。”赵君淡淡的答道。 连蕙心里很为好友担心,听她的语气虽是淡淡的,却包含着某种坚定的东西,连蕙能感受到她的决心。“赵君,你一定考得上!”她笃定的道。“这么相信我?毕竟是跨专业,而且扔下了三四年,我自己都没把握呢。” 连蕙摇摇头:“不是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先生说过,你对文学的领悟力是与生俱来的,别人通过努力或许可以取得很好的分数,但那种属于灵性的东西却是骨子里的,别人学也学不来。” “他——竟然这样说?”赵君望着她半晌,喃喃的道,“他——他能够理解我……”“先生很看重你,不是吗。哎,虽然我有些嫉妒,不过你若是放弃的话,大家都会为你感到可惜的。”连蕙揽着好友的肩膀道:“现在你肯回来多好啊,我虽然多了个强大的竞争对手,不过我喜欢!”连蕙说着便哈哈大笑。 赵君感动的望着她:“我们不是竞争对手,我们是朋友。” 备考的日子紧张、忙碌而枯燥,赵君还是坚持每周去听两次月华的课,而且连社团活动也没有落下。 进入十二月份,市里一年一度的京剧票友节又如期举行。赵君从前并没有参加过,不过这次因月华的关系,她也就跟着一道去了。 月华起初有意栽培赵君唱戏,但自从上次她婉转拒绝后,他也不再勉强,虽然他并不了解其中的缘由。因为这次演出有专业院团的协助,琴师方面自然不用担心。月华便告诉赵君不必劳累,只轻松当观众就好。可赵君在后台却闲不下,自愿担任起管理服装、道具的工作。 演出快开始了,演员们也在陆陆续续化妆。月华他们准备的依然是《甘露寺》,但月华这次扮演的却是乔玄。 赵君平日里虽然常听戏,可来剧场还是头一次。尤其是可以进入后台,近距离的观察演员们化妆、扮戏,耳边听着大家谈论戏曲以及演出的趣闻,感觉特别新奇有趣。她热心的在旁边帮忙打下手,又围着月华和几个专业老师问这问那。月华他们倒也乐意讲给这个小粉丝听。 这边月华已经化好妆、勒完头,赵君看后忍不住拿起相机帮他拍照。月华本就面容瘦削、轮廓分明,勒头吊起眼角后,更显得神采飞扬、英气十足。赵君边拍照边赞叹道:“尤老师你有没有考虑唱小生啊,你这扮相明明更适合赵云或者周瑜啊。上次赶个鲁肃也就算了,这次却要演白胡子的乔玄,分明就把你扮老了嘛。” 月华笑言道:“我本来就不年轻了,扮老生正合适。至于小生,还是让给你们吧!”说完他转头望望站在身边的学生,此刻那人扮的正是一袭白靠、英姿飒爽的武生赵云。“你们才是风华正茂啊”,月华又补充道。他仍在笑,但笑容中却难掩一丝落寞,眼角细细的皱纹也依稀可见。 “才没有,尤老师你一点也不老!”赵君听他那样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口中仍固执的坚持道。“唔,大概是因为身边都是二十出头的学生,常和你们在一块儿,我似乎也变得年轻了。” 正闲聊之际,月华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便起身去听,旁人也没在意。可他才听了几句,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随即边脱戏服边往外走。众人很惊讶,忙围上来询问缘由。月华焦急的道:“我儿子病了,要我马上过去,今晚怕是不能演了。”学生们听完也慌了,面面相觑。想要开口挽留,又未免不近人情;但倘若放他去,少了尤老师这个灵魂人物,大家又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正犹豫不决之时,有一个稍年长、貌似剧团工作人员忽然开口道:“你先别着急,先问清楚是什么情况,有没有送医院。如果病情已经稳定了,你可以演出结束再赶过去。” 月华摇摇头道:“还没送医院,是幼儿园打来的,只说发高烧,让家长过去看看,也不知具体的情况。”“那你太太呢?能不能先让她带着孩子去医院呢?”对方替他出主意。月华受了启发,忙拿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大家猜测应该是打给他太太的,都紧张的等待着。 “你在哪?”“你知不知道儿子病了?”简短的问话,未夹杂着多少情感,好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赵君心里暗暗担心,她曾见过他们二人的争吵,知道他们夫妻间出现了问题,所以她此刻并不乐观。同时,正讲电话的月华也是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更加不好看。 “你说你会负责,不用我操心,原来你所谓的照顾就是把他扔在寄宿幼儿园不闻不问。”月华咬着牙道。见此情景,众人不明就里,更是不好作声。“好,我没话和你说!”月华最后匆匆收线。 “我太太——她不在本地。我必须得走,对不起大家了。”月华稳了稳心神,艰难的道。学生们并没有异议。月华已脱下了戏服,正要摘盔头时,那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又道:“论理,我不该拦你,谁家里没个急事呢。不过我们专业讲究‘戏最大’,不管演员家里有什么事,到了台上就得立刻进入人物。当然这对你们票友来说太难了,也不能强求。今晚你们的戏可以不演,无非就是改个节目,剧场调度方面也没多大问题。可是这对其他演员公平吗,他们同样经历了辛苦排练,抱有很大期望。甚至对有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唯一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他们又会怎样想呢。” 年长者这一席话可谓掷地有声,在场的人无不敬服。大家都沉默了,月华也陷入了沉思。此刻后台变得安静极了,唯有舞台上的锣鼓声清晰的传来。 第十一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 “让我去吧!”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虽音量不大,却透着坚定。大家循声望去,站出来的正是赵君。“尤老师既然走不开,不如让我带小朋友去医院吧。反正我在这儿是个闲人,走了也没关系。”她说得倒轻松,脸上还带着微笑,可在场的人却没那么轻松,社团的同学们也一脸诧异的看着她。 “赵君,你……”“尤老师”,赵君没待月华说完,便打断他道,“大家一起排练了那么久,谁都不想轻易放弃的。现在马上就要上台,如果你走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顶替,那同学们的努力就白费了。而且其中也有和我一届的毕业生,那这次真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登台了。”她顿了下,又放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不想失信于学生,但又放不下承担家庭的责任,所以弄得自己很矛盾。莫不如让我试试,也许是两全之策。” 月华一惊,转过头深深的望着她,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是惊奇、诧异、疑惑、不解?抑或是感激、宽慰、赞赏与欣喜?赵君一时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便朝他笑笑道:“先生,你就放心吧,难道还怕我把令公子弄丢了不成?”她忽然学连蕙那样改口称他为“先生”。 “好,我把幼儿园地址写给你。”月华简短的说,然后转身去找纸笔。众人还在发愣,那个年长者已开口道:“好啦,问题解决了。你们也别围在这儿了,快去准备上台吧。” 尤老师的儿子名叫尤由。赵君起初还以为只是小名,而后才弄明白,又暗自觉得这正合尤老师的个性,未免太爱自由了。 见到尤由时,赵君有些惊讶,这个孩子跟尤老师真是太像了,尤其是那眉宇间的神韵,简直一模一样。虽然她以前并不认为,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会有什么神韵,但第一次见他,赵君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许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吧,看到尤由还这么小,就被寄宿在幼儿园,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她心里涌起一种特别的疼惜之情。 尤由很勇敢,在医院扎针时都没哭,只是泪水含在眼眶里,一副很委屈的小模样。赵君忍不住安慰他道:“打针确实会痛的,尤由已经很勇敢了,连护士阿姨也夸奖你呢。不过要是不想这么痛,以后就要好好照顾自己,尽量少生病哦。” 尤由嘟着小嘴,奶声奶气的说:“君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不乖啊?”“怎么会呢,君姐姐虽然第一次见尤由,但也看得出,你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赵君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那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来看我,连我生病了都不来?一定因为我是个坏孩子,他们不想要我了。”尤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看得出他已经强忍了许久,一说到伤心之处便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止不住的留下来。赵君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因打针怕痛,而是因为没得到父母的关心和重视。这种感觉赵君再清楚不过,看着尤由哭得通红的小脸,她连忙将他揽在怀里,充满怜惜的道:“尤由绝不是坏孩子,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听说,你妈妈在外地,所以不能过来。你爸爸也很关心你,一接到幼儿园的电话就着急的不得了。可是他晚上有演出,不能马上过来。这不,他让君姐姐先陪着你,等他演出结束了就立刻来看你。” “是吗?”尤由泪眼汪汪,将信将疑的道。赵君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道:“当然啦,姐姐怎么会骗你呢。你要乖乖的打针,让自己快些好起来。”“太棒了!是不是等我打完针,爸爸就会来啦?”尤由欢喜的道,也不再哭了。赵君有些心酸,脸上却微笑着:“是呀,不过等你爸爸来了,你可不能再说什么不要你的话,爸爸听到会伤心的。” “我知道了”,尤由懂事的点点头,“其实爸爸对我挺好的,会经常来陪我玩,给我买好吃的。可是妈妈总是说爸爸不好,不让我和爸爸玩,还叫我不要向他那样——那样没出息。姐姐,什么叫‘没出息’呀?”“啊?这个嘛……”赵君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三岁多的小孩问得词穷,心里又暗暗抱怨师母,怎么这话也对小孩子说。而她表面上又要做出无关紧要的样子,让尤由不要纠结于此。 “唔,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你妈妈一时的气话吧。其实你爸爸很威风的,读过好多书,懂的又多,学校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很崇拜他呢。就拿这次的演出来说吧,你爸爸可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要是少了他,整场戏都进行不下去呢。你看,你爸爸是不是很厉害啊?”赵君尽量描绘得浅显一些,也不知以尤由的年纪是否能理解。 不过尤由并未过多的纠缠这个问题,而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君姐姐,我肚子饿了。”赵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逗笑了,但看了眼表已经七点多了,难道他还没吃晚饭么,又不免有些心疼。 “好啊,你想吃什么,姐姐去给你买。”尤由立刻来了精神:“我想吃汉堡!”赵君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你还在发烧呢,怎么只管吃那不健康的东西。”“那我生病了嘛。”尤由嘟囔了一句。“是啊,生病了你最大。不过,我听幼儿园的老师说,是你不好好盖被子,出去玩又不肯穿外套,才着凉生病的吧。”“啊,你怎么知道?”尤由捂着脸,不好意思的道。 “因为你这一招,姐姐我早就用过,一点也不稀奇了。”赵君朝他挤挤眼睛,而后又故作严肃的说:“我知道你想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这次就算了,不过下次不许这样了,不然我告诉你爸爸去。”其实,对于关心你的人,看到你难受他会更心痛;对于不关心你的人,纵使你怎样伤害自己,他也不会有半分心动,你这样又是何必呢?赵君心底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姐姐,我以后不敢了嘛。而且生病了真的很难受啊。”尤由奶声奶气的道。赵君莞尔一笑:“你知道就好,生病可不是玩的。好啦,看在你这么难受的份上,我就请你吃汉堡吧。不过不可以喝可乐。喝果汁吧,补充些维生素,对感冒有好处。” 待月华赶来时,尤由已经吃完了汉堡、喝光了果汁、也输完了液,此刻正躺在床上甜甜的睡着了。看着儿子睡梦中红扑扑的小脸,月华满是愧疚,对着赵君,又是说不出的感激。如此复杂的心绪,此刻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君为了缓解气氛,半开玩笑道:“尤老师你来啦。刚才我还在想,你不会着急到不卸妆就赶来吧。不过现在我就放心了。怎样,演出很成功吗?”月华勉强报以微笑道:“很成功,谢谢你,赵君。”“哎,干嘛那样客气”,赵君摆摆手,“其实起初你叫我一起去票友节的时候,我真是觉得自己毫无贡献,什么忙也帮不上。现在我总算也出了一份力,至少留住了一位好演员嘛。” “我是吗?”月华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人生到此凄凉地,还有什么‘好’可言?”赵君没听清他的话,但看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知道此时并不是聊天的好时机,她便起身道:“那我不耽误你们了。尤由现在已稳定下来,热度也退了不少,等他醒来多喝些水吧。尤老师你也别太担心,自己要注意休息,不然怎么照顾尤由呢。”月华点点头,道句“费心了”,默默的帮赵君开了门,目送他离去。 第十二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学校医务室,一位长发姑娘正坐着打点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输液器,一滴一滴的白色液体缓缓滴落。姑娘又是一阵咳嗽,而后微微的气喘。她黑色的长发自然垂下,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哎,我说过你多少次,要注意身体,尤其是每年秋冬、冬春之际。这段时间本来控制得挺好,你这一劳累,怎么样,又犯了是不是!”说话的声音是连蕙,此刻她一面给坐在身边的好友拍背,一面又忍不住责怪她不爱惜身体。 咳嗽的姑娘正是赵君,她朝连蕙摆摆手,勉强挤出几个字道:“我没事。”“还说没事,那怎样才算有事?你呀,总是硬撑,又不肯去医院。要是被你家里人知道,还不知会多担心呢。” 赵君喘着气道:“我不去医院,就是——不想让家人知道,免得兴师动众的,咳咳……”“你既不想让人担心,就该照顾好自己嘛。最近准备考研已经很辛苦了,你还去参加什么京剧社、票友节。参加活动也就算了,居然还跑去医院照顾起人家的孩子!你有没有替自己想过啊?”连蕙喋喋不休着。 “好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是,你自己知道,不过你一看到我们先生,就什么都忘了。说到底,你做这些事还不是为了他么。哎,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你……”赵君苍白的脸颊忽然胀的绯红,口里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而后呼吸也变得急促费力了。连蕙慌了,赶紧把桌子上的雾化吸入器递过去。赵君立刻含住喷口,手指按压几次喷药,然后慢慢吸气、屏气、呼气,以调整呼吸,过了几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 “赵君,你确定不用去医院吗?”连蕙在一旁紧张的问道。赵君闭着眼睛摆摆手,又深吸了几次药,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这个病,每年都要闹几次。和别人不相干的,你又扯上尤老师做什么。” “好啦,就知道你护着他”,连蕙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不乱说话了,你也别费力说话了,好好养病吧,我还等着和你再做几年同学呢。”赵君点点头,拍拍好友的手臂,二人心照不宣。 冬日的夜,万物萧瑟。永河岸边,人迹稀少,连灯光也熄了。可今晚竟有月,圆月。银白的光华静静的洒下,却映得河水越发清冷。虽已下过薄薄的初雪,但永河并未完全上冻,隐约能听到冰下泠泠的流水声,尤其是这样静谧的夜。 赵君裹紧大衣,在河边漫无目的走着。已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考研的日子越来越近。赵君当然盼望能考上自己钟爱的专业,而且是做尤老师的学生。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考上,那迎接她的则是家里一连串的反应,每一个都使她难以应对。命运未卜,前途茫茫,纵有万般的心绪,亦不知如何排解。孤月此心,大概只有那穿越千年、看惯悲欢离合的月亮明了吧。 夜风拂面,不觉寒重,赵君不禁又将衣领向上拉了拉。忽然间,她隐约听到一声轻叹,一个低沉、幽远而苍凉的轻叹。这附近竟然还有另一个人!赵君敏感的一惊,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但她却能感受到有人的存在,甚至能捕捉到对方的呼吸。这样清冷的夜,还会有谁和自己一样,徘徊在这永河岸边呢? 赵君紧张的放慢脚步。此处光线暗淡,她辨不清四周,故有些胆怯,不敢上前。许是她脚步激起的小石子惊动了对方,前面忽然闪过个人影,看位置应该是从地上坐起来的样子。赵君唬了一跳,但仍壮着胆子走过去几步。 “别怕,是我。”人影动了动,声音却是温和而熟悉的。“尤——尤老师?”听到他的声音,赵君才略略放下心,朝他走近,方看清对方的容貌。月华此刻身着一件简单的外套,正随意的坐在地上。借着斜斜的月光,将他的脸庞映得更加俊朗瘦削,轮廓分明。赵君刚刚平静下的心又开始加速跳动。她深吸了几口气,以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有些异样。 “这么晚了,尤老师在这儿做什么呢?”为了和他的视线一致,赵君也蹲下身来。“唔,没什么,看看星星,听听流水,思考些事情。”赵君看看四周,点点头:“嗯,这样的环境确实适合思考。原来尤老师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啊。” “本来是想不通的”,月华说道,紧接着便朝后面躺了下去,屈起胳膊,头枕在双手上,舒展的望着天空,继续道:“不过在这儿躺了一会,就想通了。其实你也可以试试。”“我?我像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么?”赵君故作轻松的道。月华笑笑,没有作声,却好似看穿了她的言不由衷。 赵君仰头望望天空,又觉得这个姿势令脖子有些酸。看月华那悠闲的样子,不禁也学着他并排躺了下来。“换了个角度看天空,感觉果然不一样,星星好像比以前看到的更多,也更亮了。”赵君不由感叹着。 “那是因为你从前只是在仰望,感觉它们高高在上。而现在却是一种平等的对视,一种互动的交流。”赵君不禁转头望向月华,月华也正巧望着她。她能看到他的眼光,温润而深邃、悠远,一如当时的月光。她有些目眩神迷。那么,此刻的他们,是不是亦是平等的对视、互动的交流? 赵君忽感脸颊有些发烫,忙别过头去,继续望向天空。冬日的夜,寒深露重,地上亦是彻骨的冰凉。赵君的双手也被冻得有些麻木,但不知为何,感觉胸口却似被火烧一般。 “尤老师经常这样看星星吗?”她随口问道。“也不是经常,偶尔为之吧。但地点倒不固定,比如树林间、旷野中,或是山顶上。不过在永河边还是第一次,而且居然有人陪着我一起疯。”他望了赵君一眼,笑着道。 赵君先是惊异于他的奇特经历,但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心中一震,脸颊又悄悄染过一抹红晕。好在是夜里,不会被人发觉。 “也不能算疯吧”,赵君努力使自己声音不致颤抖,“古人曾在月下泛舟,讨论水与月、变与不变、一瞬与永恒的问题,最后‘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所以,我们的行为虽然有点疯狂,但还是可以理解的。” “说得好,真是我的好学生”,月华由衷感叹道,“以后我要是有事请假,你可以替我去上课了。”“先生谬赞了,我怎么够格呢。”“不是开玩笑,我可是认真的。我们学院的学生要是都有你这个资质,那我该多轻松呢。赵君,你不学文学真是可惜了。” “是么”,赵君真想脱口而出,我正打算考你的研究生,学回我所钟爱的专业。不过她还是暂且忍住了。话不能说得太满,万一她考不上呢,岂不空欢喜一场。不如等确定下来,再给尤老师一个惊喜。 第十三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哦,对了,尤由怎么样了?”赵君忽然想起这个。从上次票友节结束,自己一直病着,再加上这段时间尤老师也请了假,她还没来得及问呢。“尤由没事,不过是着凉,打几天针就出院了。难为你如此费心,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怎么这样客气,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我觉得尤由那孩子有些敏感,尤老师你要多关心他呀。”赵君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怕因为他们夫妻闹别扭,疏于对孩子的照顾,尤由再把自己给弄病了。 “尤由不在我这儿,我太太接他回老家了,给他姥姥照顾着。”月华淡淡的道,语气没有起伏,赵君也观察不出他的情绪有无变化。“怎么会,我看得出你是很紧张尤由的。”“我?”月华苦笑了一下,“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还怎么照顾一个小孩子。” 赵君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真如那天自己所见到的,他们夫妻感情并不融洽。但一想到尤由那可怜的小模样,就好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她不禁叹息道:“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没有父母在身边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永河边吗?”月华不知何故,说起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据说,永河是进入市里的必经之路。也就是,不论乘车、坐船,或是乘飞机,要想进这座城市,都要从这儿经过。所以,如果盼望什么人归来,在永河边等就对了。” 他坐起来,转身望着河面,幽幽的道:“其实我也不该相信,对于一个心已经不在这儿的人来说,回来的机会又有多大呢。” 赵君也坐起来。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月华的侧面,好似被银色月光雕刻出的,一个落寞萧索的侧面。她不知如何安慰他,也许此刻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空洞的,毕竟他心中最重视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回去吧”,月华迅速站起身来,“也不早了,天这么冷,呆久了要生病的。”赵君点点头,正要从地上起来,却看见月华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赵君立刻心跳加速,怔怔的望着那只手,却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伸手。虽然她心里明白,那并不代表什么。 月华微微笑了下,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赵君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已经被那有力的臂膀从地上拉起来。活动了一下近乎麻木的四肢,赵君微微喘着气,胸口还扑通扑通快速的跳着。 “很冷吧?”她的异样没有逃过月华的眼睛。“唔,还好。”口齿也有些不听使唤。“是不是回宿舍?一起吧,顺路送你。”月华率先超前走去。他穿得很单薄,外套也没有扣紧,就那样任夜风吹起衣摆,看上去自在而潇洒,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赵君裹紧大衣,紧跟在他后面。这时她头脑里闪现出一个画面,武侠小说中描绘的落魄游侠,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吧。此刻她虽已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容。跟在先生身后,赵君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愿意就这样跟着他走下去,走到哪里都无所谓,即使她看到的仅是一个背影。 天空中,月光与星光交相辉映。虽说“月明星稀”,但彼此的光华却并未被掩盖。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在众人眼中,月华就像他名字一样,是那轮明亮的月。而赵君只不过是捧月的众星中,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星,是月亮的光华照耀得她更加璀璨。而她这颗小星星,只愿永远伴在明月身旁,只为那夜夜的流光。 “先生,其实我也相信永河的传说。我也相信,你要等的人终有一天会等到的。”赵君心里这样念着,却没有说出来。 撑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备考苦读,迎来了大学里的最后一次寒假。忽然闲下来,赵君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母亲早就劝说她去公司帮忙,赵君一直以功课忙推脱着。可如今毕业近在眼前,不少同学已找到了工作,赵君也没有借口再推辞了。再加上在家这几日,那个不学无术的金表哥时常开着豪华跑车过来找她。这让赵君很是厌烦,索性答应了母亲暂时去公司帮忙。 程太太得知心情大好,口里夸奖着女儿懂事,一面热心的帮她在公司安排打点。赵君心里虽不情愿,但看着母亲操劳的身影和鬓角渐生的华发,也不忍再逆她的意思,只好任由她安排。 平日在学校里对着那些数据,也没觉得多难,但到了真正做起事的时候,赵君才发觉,自己从书本中学来的都只是纸上谈兵。况且她报读经济学仅是为了迎合母亲,并不是自己的兴趣所在。果然,还没等到毕业,所学的那些知识都差不多还给老师了。 好在母亲并没有为难她,而是先给她一个熟悉的过程,还专门配了位资深人士做特别辅导。公司上下的人背地里议论纷纷,但当面又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赵君不禁暗暗苦恼,心想自己真不是从商的料子,之前还好意思说来帮忙,现在看来分明是来添乱的。这时,她才真切体会到母亲的辛苦,一个女人要打理这么庞大的生意、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还要照顾智障的儿子和患有先天疾病的养女,是多么的艰难不易。赵君在心里对母亲更加肃然起敬。 第十四章 何曾吹落北风中 正对着电脑发呆之际,助理进来报告说,表少爷来了。赵君没料到他竟会追到这儿来,真是阴魂不散。她厌恶的皱皱眉,对助理道:“就说我在忙,没空。”还没待助理说什么,门口就响起一个轻浮的声音:“我的好表妹在忙什么呢,怎么连我也没空见了?哥哥我可是专程过来看你的!”话音刚落,那个叼着烟卷的讨厌嘴脸就出现在赵君眼前。 “对不起小姐,表少爷硬要进来,我们拉不住。”小助理一脸无奈的道。赵君摆摆手,还没说话,那油腔滑调的声音又响起了:“你们小姐不会生气的,我又不是外人,哪用得着通报。好了,别傻站着了,快去给我和表妹倒咖啡来。”小助理忙不迭答应着,快速退了出去。 “金表哥,找我什么事?”赵君面无表情的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对方笑嘻嘻的道。“我在做事呢,没空招待你,有什么话不如回家再说吧。”“做事好啊,听人说,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了,我看看”,说着他向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着赵君道,“嗯,真不错,果然和平时不一样,穿上职业装更漂亮了。”赵君咬咬嘴唇,一言不发,挺直了脊背。 见赵君没理他,金表哥又逼近了几步:“不过呢,做事哪有做完的时候。整个公司迟早是你的,表妹你只需做做样子就行,哪用得着亲自干。看你,都累得瘦了,让表哥带你出去玩玩吧!”说着便去拉赵君的手。 被那只肥厚的手抓着,赵君厌恶得近乎作呕。但毕竟是亲戚,她又不能弄得太僵,只好强忍着道:“表哥,别这样,我真的很忙,不如改天吧。”“哎,我看今天就挺好,别改天了。自从我回来之后,约了你多少次,你不是忙、要上课,就是照顾你家那个白痴。今天你一定要赏脸,不然哥哥我可要生气了。”说着他手上也加深了力道,抓得赵君很痛,对方却仍没有放松的意思。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不比家里,若是有母亲在场,他还能收敛些。但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两个,拼力气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一定要想办法通知别人进来帮忙。赵君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口里说着:“好,好,我跟你走,你先轻一点好吗?” 正当他稍稍放松的时候,赵君瞅准时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他。金表哥吃了一惊,下意识躲闪,没留神手上放松了力道。赵君挣扎着抽出手,但反作用力却令她撞向身后的办公桌。 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桌上的电脑、文具、水杯等物品随之散落。赵君也应声倒地,手臂却正压在了打碎的玻璃片上。由于她在屋子里只穿了一件衬衫,鲜红的血立刻从纤细的手腕上渗出来。金表哥被这场景吓得呆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表妹,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抗。 里面的响声惊动了屋外的人。门很快被推开,小助理边往里跑边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当她看到赵君受伤的手臂时,立刻长大了嘴巴,惊慌失措的朝外喊着:“快来人啊,小姐摔倒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赵君却是一脸木然,任由大家七手八脚的忙活着。金表哥哼了声“真扫兴”,抬腿就往外走。屋子里的人已经乱作一团,自然无暇去管他。 伤口割得很深,缝了好几针。公司自然是去不成了,赵君在家静养了半个多月。所幸这期间金表哥没有来,能暂且避开他的骚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赵君虽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程太太却很心疼,托着她的手臂叹息不住:“怎么划得这样深,弄不好会留疤的,夏天怎么穿短袖衣服啊。哎,可惜了。”是啊,赵君那白皙的皮肤一直让程太太引以为傲,尽管不是她亲生的,但这样纤细白润的前臂上就此留下一道伤疤,任是谁都会感叹可惜的。 “金范这孩子也真是的”,程太太又开始埋怨起自己的外甥,“平时看着挺稳重的孩子,怎么这样不小心。下次我给你阿姨打电话,一定要让她好好管教。”赵君只是微笑不语。 好不容易挨到了考研成绩发表的日子,赵君怀着忐忑的心情早早起床打开了电脑。输入了身份证、准考证一大堆号码后,终于出现了她的名字。赵君紧张的闭了眼睛,但内心的焦灼又让她迫不及待把眼睛睁开。 她看到那几个数字的一瞬间,头脑中忽然一片空白,继而眼眶就湿润了。备考日日夜夜的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那个中滋味,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了吧。 终于盼来了开学的日子,尽管呆在家里并不自在,但赵君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盼望着开学。 第十五章 烟波江上使人愁 提前一天回到学校,收拾妥当,赵君就忍不住给连蕙打了电话。成绩刚下来时,她们曾通过电话。得知二人双双顺利通过初试,连蕙兴奋的不得了,在电话那头欢呼雀跃。还说要不是她身在外地旅行,早飞奔回来同赵君庆祝了。 可这次通话连蕙的声音却有些不自然,没有了从前那种欢喜与活泼,只是淡淡的道:“赵君是你呀,我也正想找你呢。电话里不方便说,我们见面再说吧。”连蕙到底要说什么呢?如此含蓄真不像她的性格。赵君心里好生奇怪,直觉认为一定与考研有关,一路上心里都隐隐担忧。 见到连蕙,还未来得及打招呼,连蕙便抢先道:“赵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听完千万别着急。对了,你最近没有再气喘吧,你的药呢,有没有随身带着?”说完拉着赵君上下打量,差点去翻她衣服口袋了。 “干嘛,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赵君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蕙蕙,到底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你快告诉我吧,不然我着急得真有可能犯气喘。”“你别急嘛,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你也知道,学院里人事变动是常有的嘛……”连蕙搔搔脑袋,顾左右而言他。 “哎,真被你急死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啊?”一向爽快的连蕙今天怎么如此吞吞吐吐,还有她们学院里的人事变动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赵君此刻虽然着急,但以她的聪明还是能猜出几分。“该不会,是你们先生有什么事吧?”赵君试探着问道。 “好了,我说,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连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声说出几个字,“先生辞职了!”赵君愣愣的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她才呐呐的道:“你说什么,先生他……怎么会呢……”“哎,一开始听说我也不信,可我们系主任已经证实了,我才告诉你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赵君哑着嗓子问道。“大概是上学期结束的时候吧。据说是去了国外,好像走得很急的样子。其实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连蕙一脸无奈的说着,末了,还加上句“先生也真是的,辞职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们,临走连个告别都没有,枉我们还在遗憾没给他办个欢送会呢”。 后面的话赵君却没听进去,她的思绪飘到了几个月前的晚上,那个永河边的月圆之夜。当时的他距离那么近,他带来的温暖那么真切,他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如果盼望一个人归来,在这永河边等就对了”,可是如今,他却走了。不声不响的走了,连句道别都没有。是不是他真的想通了,不再需要等什么人了,所以才那样决绝的离开? “赵君?喂,赵君,你没事吧?”感觉到好友正在推她,赵君方回过神来,想报以一个微笑说自己没事,可是却失败了。“赵君,你别担心,我问过系主任了,我们还可以转报其他导师。比如系主任啦,副院长啦,都是很有学问很和善的好老师,而且一定不会像某人那样不负责任,连句交代没有就一走了之。你放心,你那么优秀,一定会顺利通过复试的。” 好友还在一旁安慰,可赵君此刻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模模糊糊想着自己的心事。要是学校里没了尤老师,那还有什么趣。好老师是有千千万,可惜他们都不是尤月华。最后这句她竟不小心说了出来。 连蕙立刻瞪大眼睛:“赵君,你总算把你真实想法说出来了,你就是为了我们先生才考研的,是不是?”“那又怎样,反正他已经不在这儿了,而且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家里交代,即使考上了也没意思。” “什么叫‘考上了也没意思’,你是想放弃不考了吗?”连蕙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越来越激动。“赵君,你还记得我们是怎样备考的吗,经历了多少困难,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为了一个尤月华,你说不考就不考了。赵君,你的梦想呢,你的坚持呢?难道我真的看错你了,你不是真心喜欢文学,你喜欢的只是尤月华!”她喘了口气,略略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好啊,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再逼你也没意思。不做同学就不做喽,谁又离不开谁呢。” “不是的,蕙蕙,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知道我的……”见好友生气,赵君忙拉着她的手辩解道。可是她现在心绪很乱,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也说不明白。“抱歉,我想自己静静。”最后,赵君懊恼的说道。 “好吧”,连蕙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要面对的问题很多,我也不是怪你,只是希望你能听听自己的内心,好好想一想。”赵君点点头,类似的话好像也有人对她说过,“顺从自己的心”,头脑中忽然冒出这几个字,赵君又不禁目眩神迷了。 夜月,圆月。恰巧今晚正逢上月佳节,又是圆月。人们都合家团圆,永河边的行人更是寥寥无几。 赵君双手抱膝坐在河边,下巴搭在膝盖上,扭头去望身边的河水。不知是因为盐分还是什么旁的原因,永河同其他的河流不一样,每年冬天都不会完全上冻。不论多冷,仍能听到夹杂在冰雪中那清冷的流水声。永河名字的由来许是也有这一层意思,因为它是一直流动着,永无停歇。 上次和先生并排躺在河边,谈论水与月的场景似乎近在眼前,而现在他已经不在这了,不在这座城市,甚至离开了这个国家。那么,他此刻还能看到月亮么?永河边的这轮圆月,是否还能照到远在异国的他?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赵君喃喃的念着。原来,一切场景都没变,只是身边的人不见了,那种滋味确实很难受。尤老师,尤先生,尤月华,你为什么选择离开,你不是还要在永河边等你太太回来么?你继续等下去呀,我愿意陪你一起等,只要能让我看到你。可你为什么不等了,是因为明白她不可能再回来,还是你跟随她一道去了? 一阵冷风吹来,赵君不禁打了个寒颤,头脑也清醒些了,心里又狠狠的鄙视自己。你跟先生很熟么,不过是蹭过几次课罢了,人家的家事又和你有什么相干?话虽如此,可他的离去为何令自己有如此大的反应,好像全部的精神突然被硬生生抽走了一般。难道自己心里对月华的依赖,竟已如此强烈了么。 冷,彻骨的冷。赵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既然那温暖有力的臂膀已远去,她就该学着自己站起来。 第十六章 浮云世事改 三年后。 当赵君站在大学的讲台上,面对着台下百十双眼睛时,不禁感慨万千。就在不久之前,赵君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同样年轻、略显稚嫩的脸庞,充满好奇与渴望的吞咽着各种新知识。而如今,位置已换过来,身份也截然不同了。终于站在这儿,文学院的讲台,他曾经站过的讲台! 在黑板写下这次课的题目,她转过身,调整了下呼吸,尝试对所有人微笑。“我做到了,终于做到了”,赵君心里默念着,“你——看到了么?” “赵君,你上完课了?”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等在那儿。“哎,路遥,你怎么来了?”那个叫路遥的大男孩朝她友好的笑笑,说道:“我们这一批同事也有日子没见了,今天正好是周末,就打算出去吃个饭,聚一聚。赵君你也一起来吧。” 赵君想了想,道:“也好,大家也有段时间没联系了。虽然都在同一个学校,但平时各自忙着,也很少能聚在一起。你们打算去哪,我一定参加。”“好啊,那说定了,下班后在校门口集合,我们一起坐车去。”赵君点点头,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路遥便起身走了。 “喂,赵君,晚上去哪儿约会啊?”路遥刚走,坐在赵君对面的丁默默立刻凑了过来,带着八卦的语气问道。赵君刚进屋时,她就在挤眉弄眼,赵君只当没看到。这会儿没了外人,她还不趁机问个痛快。 “什么约会,不过是同事聚会罢了。”“哦,就这么简单?”丁默默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能有多复杂,我们是同一批入职的,又一起经历了培训、考试,自然就熟络一些。” “好吧,就算是同事,依我看,刚才那男孩肯定对你有意思。不然打个电话通知就好了,干嘛特意跑来,巴巴的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八成就是他想约你,又不好意思说,才拿同事聚会当借口。你答应去的时候,他高兴的不得了呢。”丁默默继续发挥着她的想象力。 赵君被她说得无可奈何,真不明白,一个已经是孩子妈的人,怎么对八卦这样乐此不疲呢。“拜托,默默姐,你不去写言情小说真是浪费了。” 晚上人来的不少,坐了满满一大桌。虽然众人来自四面八方,彼此之前也并不认识,但所谓“同年之好”,能一同入职亦是一种缘分,感情自然又与旁人不同。 一开始大家尚有些拘谨,只聊些工作上的事。随着推杯换盏,气氛正酣,话题也逐渐延伸到个人或家庭。比如谁家孩子怎样,谁谁将要结婚,谁谁还单身,紧接着在座就有人提出可以帮忙介绍。 赵君不禁哑然失笑,她算是看明白了,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同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八卦。有意思的是,虽然几乎没人愿意自己成为八卦的中心,但却对别人的八卦消息乐此不疲。 “对了,我收到消息,下周学校要举办一次青年教师的联谊活动,单身的小伙伴们可要注意啦,不要错过机会哦。”说话的小姑娘赵君认得,是隔壁历史系的小白。她很是聪明伶俐,据说从小学就连着跳级,所以她是众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小白哪都好,平时对大家也尊敬,口里哥哥姐姐的叫着。不过她与丁默默有着相同的“爱好”,没事就爱跑来宣传点小道消息,这也令赵君无可奈何。 小白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响应,说不如大家一起去。众人在热烈的讨论着,唯赵君只静静的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赵君姐,你要不要一起去呀?”小白忽然转向她,一脸热心的样子。“我?我还是算了吧。”赵君连忙推脱着,似乎并不想参与此事。 “不知我们的赵君才女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说出来我们可以帮忙参谋一下。”席间忽然有人提议道,众人立刻随声附和。小白更是充满了期待,不断催促着:“说嘛,赵君姐。”不知为何一下子成为大家的焦点,而且还是这种八卦新闻的焦点,赵君真是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作答,忽有人开口帮她:“既然赵君不想说,你们就别逼她了,毕竟是女孩子,怎么好意思。”说话的竟是路遥。 众人哄的一下笑得更大声了。“哇,有人英雄救美啦!”“既然赵君不说,不如路遥你替她说啊。”“其实也可以考虑内部解决啊,岂不比外面寻的好。”小白比其他人更起劲,拍着手喊道:“好感动啊,在一起,在一起……” 赵君看了路遥一眼,后者明显有些局促。忽然成为大家的焦点,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而且是为了替自己解围,赵君有些过意不去。“好啦,听我说一句好不好?”赵君示意大家安静。 旁人以为她会爆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全部屏气凝神期待着。赵君接下来的话确实够惊天动地,因为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同时也包括赵君自己。 她说的是:“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已经结婚了。” 第十七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着,上课,下课,倒也规律平常。转眼,学期过半。 这日清晨,赵君一踏进办公室,坐在对面的丁默默就一脸神秘的对她说:“赵君你知道吗,我们院来了个新同事,听说还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呢!”赵君摇摇头,不紧不慢的坐回自己位置:“我怎么知道,打听消息一向是你的专利嘛。而且学院招聘一般在开学之前,哪有学期过半才来的。” “哈,你也觉得奇怪吧,”丁默默马上凑到她身边,兴冲冲的道,“所以啊,我一大早就去副院长办公室打听消息,还真让我碰见了,你猜怎么样?”赵君一面准备上课的材料,一面随口答道:“还能怎么样,国外回来的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那倒不是,不过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丁默默比手划脚着,“我印象中的海归派,那是一水的衬衫、领带,西装笔挺、衣冠楚楚的样子。可这新来的同事,倒是一身休闲随意的打扮,我差点以为是副院长新招的研究生呢。不过嘛,看他的样子还不错,酷酷的,很有型。”“默默姐,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赵君浅笑道,“谁说海归一定是那样,就算外国人,也不是天天西服领带。除了正式场合,平时也是休闲装。” “好吧,看在他长得还不错的份上,穿的随意点就不追究了。对了,不知他会加入哪一组。照说国外回来应该去教西方文学,不过我们中国文学系也缺人呢,要是能来我们这边就好了。赵君,不如我们去副院长那申请吧。”丁默默越说越来劲。 “哎,算了吧,我才不和你疯呢。默默姐,你好歹也是当妈的人,怎么还像小女生那样喜欢看帅哥,当心我告诉姐夫去!”赵君见她越说越夸张,便打趣道。丁默默撇撇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别提你姐夫了,我当年就是一时糊涂啊。谁不愿意对着一张帅气的脸啊,就算只能看看,也会心情愉悦,充满活力,增加工作积极性。哎,你说我以这个理由和副院长说,他会不会批准啊?” 这样啼笑皆非的理由亏她想得出来,赵君笑着摇摇头,懒得再理她,自顾整理起东西来。 丁默默还想说什么,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文学院副院长,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丁默默一见来人,立刻两眼放光,连忙起身迎了过去,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副院长笑着摆摆手道:“别忙了,我是来给你们介绍下新同事,一会还要去其他办公室,就不多坐了。”然后,他指着身边的年轻人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是从德国学习归来,将要加入我们学院的……” “你好,你好,我叫丁默默,沉默的‘默’,早上我们见过面了。欢迎你加入我们学院这个大家庭。”还没等副院长说完,丁默默就抢着介绍自己,又主动伸过手去。副院长笑着道:“你呀,真不该叫默默,你的名字和你本人反差还真大。你看赵君,总是斯斯文文的,哪里像你这样。” 说到赵君,副院长才转向她。和丁默默相比,她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没有声音,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事实上,当他们二人一进屋子,赵君就呆愣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来者。他们哪里知道,赵君此刻头脑已一片空白,心脏也差点漏跳几拍。她不相信,此刻自己一定在做梦吧,不然为何只有在梦中出现的人会真真切切的立在眼前。更何况,“和梦也新来不做”了。 耳边模模糊糊的听到副院长在向人介绍自己,然后就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亲切温和、略带喑哑而又令人无法忘记的声音:“你好,赵君,别来无恙。” 赵君眼里差点涌出泪来,但面对副院长和丁默默疑惑的表情,她只得努力压抑下来,以致自己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温暖而有力,依旧是熟悉的感觉,那样踏实,那样安心。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脸上却尝试着对他微笑。“你好,尤——尤老师。”三年了,先生,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她在心里这样说着。 “你们认识?”丁默默忍不住问道。“她曾是我的学生。”月华淡淡的道。“哦,对了”,副院长拍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在文学院教书,那年赵君正好报了你的研究生。因为你出国了,她才转报我的。小尤啊,也多亏你走了,让我收了一个好学生。”副院长笑呵呵的说着。 月华没有答话,却一脸惊讶的转向赵君:“竟有这事?”副院长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你不知道吗?好啦,师生情待会再叙吧,我再带你去别处转转。” 丁默默马上跟了上去,口里说着:“院长慢走。尤老师你有空常来啊,我们这儿正好有空位置,你搬过来办公也可以啊。”许是她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月华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左右看了看,对副院长说道:“我看这间办公室就挺好,就这儿吧。” “在这里吗?”副院长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决定。“有什么不妥吗?”“那倒没有,不过你要兼任西方文学的课程,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去那儿呢。而且那边美女比较多,都抢着让你去呢。”最后这句话副院长是压低声音说的,还朝他挤挤眼睛。 月华笑了笑:“那就替我谢谢她们的好意。不过,我虽是从国外回来的,但骨子里却是中国文人。”“好吧,都依你。”副院长点点头,对赵君她俩说了句“小赵小丁啊,你们有空也帮忙整理一下”,然后就同月华一道走了。 “赵君,我是不是很厉害啊?当时不过随便一说,副院长居然就答应了,比我预想的顺利多了。连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了!”待月华他们走后,丁默默就激动的向赵君炫耀起来。 “是,你确实很厉害,我都没想到你真敢说出来。”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赵君只好顺着她说。到现在,她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丁默默的欢呼雀跃至少能帮助她证实,尤老师真的回来了。 办公室不大,摆了五张桌子,原本是有五人在此办公。后来,稍年长的老师升为如今的系主任,搬去了独立的办公室。历经人事升迁变动,另几张桌子也是几易其主。而如今其中一张因暂时无人使用,已变成堆放杂物之所,积了厚厚的灰尘。赵君看距离上课还有些时间,便动手整理起来。 第十八章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一会儿,隔壁的小白也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女孩。“默默姐,我收到消息,说新来的海归教授要搬来你们这儿,是不是真的啊?”小白一进屋就拉着丁默默问个不停。 丁默默正因赵君不理她而倍感无聊,见来了支持者,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当然是真的,而且还多亏了我呢。本来副院长已安排了西方文学系,但凭我的口才,成功说服了他们,马上就答应搬过来。”小白一脸崇拜加羡慕的神情:“你们就好了,可以天天对着帅哥教授。怎么我们历史系就没这个福利呢,全是爷爷级别的老教授。” 丁默默摆摆手,又朝赵君那边努努嘴,说道:“你还是羡慕赵君吧,人家可是以前就认识,刚刚还在这儿叙旧呢。”“啊,真的吗,赵君姐?”小白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连另外两个女孩也向赵君这边凑过来。“赵君姐,你有什么内幕消息,跟我们透露一下呗。”小白摇着赵君的手臂道。 她拍拍小白的手背道:“哪有什么内幕消息,你是不是侦探剧看多了。我们不是一个学院,只是听过几次课罢了。而且还没等我考上研,先生就已经出国了,所以我们不是很熟的。” “都叫‘先生’了,还说不是很熟?”丁默默忽然凑过来,略带怀疑的看着她,“唔,那些明星也会说不是很熟,只是普通朋友,后来怎么样,还不是被拍到在一起了。”丁默默继续发挥着她的想象力。“默默姐,你扯到哪去了”,赵君真是哭笑不得,“不是你想的那样,古时称老师为‘先生’,文学院的学生都这样称呼,我听得多了,也跟着叫顺口了。” “这样啊,那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了。”小白她们几个略显失望。赵君不禁暗自好笑,现在的小女孩整天都研究些什么啊。她无奈的摇摇头:“这么私人的问题我更不知道了。”是啊,他们也有三年多没见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我叫尤月华,刚从德国回来,会暂代你们西方哲学的课程。”他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的名字,却是繁体字。台下已经在窃窃私语。文学院新来海归教授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但此刻站在台上的人又让大家感到意外。首先他太年轻,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再加上一身休闲装,似乎与传说中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海归”教授身份不大相符。 “我的课堂没有太多规矩,我也不点名,来与不来,交给你们自由选择。不过因自由而产生的责任,也要你们自己承担。在讲课过程中,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断我,不需要起立。另外,若是赶在早上第一节上课,来不及吃早餐的同学也可以带过来吃。但只有一点要求,就是不能吃得太大声,以免诱惑到我。” 台下有人在笑了。如此宽松民主的课堂要求,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不讲那些死板的规矩”“虽然外表看起来酷酷的,不过应该很容易相处吧”“反正不点名真是太好了,以后可以翘课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此刻赵君也坐在台下,身边还有小白和几个女生。这个小白真是让人头疼,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月华的课程表,又非拉上赵君一起,美其名曰观摩“海归”教授的讲课。 于是,时隔三四年,同样是一个秋日的午后,赵君再次做回一个旁听生。阳光依旧斜斜的照进来,依旧是一身休闲装,颀长的身材,潇洒从容的气质,棱角分明的脸庞,抑扬顿挫的语调,甚至连夹粉笔的姿势都未改变。仿佛是岁月太过眷顾,并未在他容颜上留下痕迹。赵君有那一刻的恍惚,似乎她只是站在原地,是时光经过了自己。而如今,一切又都回来了…… 月华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做出个看手表的姿势,言道:“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针对我本人或是这门课程,都可以。”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举手。月华点点头:“说吧,不必举手,也不用起立。” “老师,你在德国念的是哪所学校?”对方已站起身来,但经他一提醒,又联想起刚才说过的课堂要求,便又坐了回去,虽然不大习惯。 “法兰克福大学。”月华答道。 “老师你到过很多国家吗?” “也不是很多,大半个欧洲吧。” “老师你会教我们多久?” “不知道,听院里安排。” “老师国外的学校好申请吗?” “还可以,也要看你的条件——我指的是个人条件,而不是经济条件。” “老师你读过很多书吧?” “没具体统计过,大概刚破万卷吧。” 第一个人问过后,其他人也不再拘束,七嘴八舌的问起来。他简洁的作答,虽是轻松的语气,却几乎每句话毕都伴随着众人的惊叹。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这个爆炸性问题一出,众人立刻哗然。许多人在左顾右盼,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看看是谁这么有勇气。但由于是坐着说的,所以并不好找,只知是个女生。 赵君转头看向小白,后者却是一脸兴奋与期待的表情。当然,这个她问不出口又万分期待的问题如今有人帮她问了,她不高兴才怪呢。不过现在九零后的女学生都这么大胆么,表达方式竟如此直接,这也令赵君暗暗吃惊。倘若换作自己,是万万问不出口的。 月华微微愣了下,大概也有些意外。而后他挑挑眉毛,又看了眼手表。“我想提醒大家,三分钟时间已到,如果再问下去,我怕是要延堂了。”台下明显表露出失望的情绪,看来这不仅仅是小白她们几个“八卦妹”关注的,更是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呢。 他淡淡一笑,摘了手表放在讲桌上,随即吐出两个字——“没有”。台下众女生刚刚松了口气,他紧接着却补充了句“不过我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台下轰然,满是吃惊的声音。哇,男神破灭了,女孩们的心顷刻间碎了一地。 月华似乎并未当回事,有意无意间朝赵君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夹着粉笔,转身在黑板写下“自由意志”几个字。 第十九章 相逢犹恐是梦中 永河水依旧缓缓的流淌,月光仍千年不变的倾泻而下,在水面投下一抹倩影,随着水波的流动而荡漾旖旎。这夜也变得温柔起来。 远远望见河边的桥头上似乎有人伫立,赵君犹豫了下,还是慢慢的移步过去。“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不知怎么,头脑中忽然冒出这两句。不过倒也应景,她不禁轻声念了出来。河边的人似乎被惊动,却仍保持刚才的姿势背对着她。月光将那颀长的影子拉得更长,而温润的声音伴着夜风传到耳畔。“我知道你会来的,赵君。” 直到迎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赵君才有种不再是梦的感觉。这是他的目光,温和亲切,而又深邃邈远,带点调皮与不羁,又透着睿智与洒脱。而梦里的他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哪有如此真切的目光。 “你还记得这里?” “当然,我在国外漂泊这几年,最怀念的就是这永河边的月亮。” “难道国外看不见月亮?不是有好多人说,国外什么都好,连月亮也比国内的圆。” “不是的,还是古人说得对,月是故乡明。何况这永河边,还有个陪我看月亮看星星的小姑娘呢——哦,不,如今小姑娘已长成大姑娘了。” “几年没见,先生怎么学会贫嘴了,是从国外回来的都这样吗?”赵君打趣道。月华浅笑了下:“倒不是贫嘴,我说真的,你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赵君有些讶异,“我还不是老样子,倒是先生你,走遍大半个欧洲,那才是真的不一样呢。” 月华没有作答,却收住了笑,定定的望着她:“赵君,当年你报了我的研究生,怎么不告诉我呢?”“唔,我只想试一下,也不知能不能考上,就暂时没说。可是等成绩出来后,你却……”回想起以前的事,赵君心里仍有那小小的自卑。 “我却走了,是么”,月华接口道,而后又轻叹口气,“赵君,如果我知道,也许当年就不会走了。”他望着她的眼睛,郑重的说。 赵君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何意。他是想说,他会为了自己而留下来?可能么,为了一个还不确定能否考上研的学生,他会放弃自己出国的机会?但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开玩笑或是单纯的客套话,赵君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故作轻松的说:“都过去了,还提那个做什么。” “是啊,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是个不负责任的老师,居然把学生扔下一走了之,你们当时一定这样埋怨我吧。不过还好,你没有因此而放弃学业,我也很安慰了。”月华苦笑着道。 “不是的,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想你这样做一定有苦衷吧,因为先生绝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赵君急急的辩解道。 “是么,你还愿意相信我?不管怎样,我始终欠你们一个解释。” “先生,你并不欠我们什么,其实你的私事不需要向别人交代。” “哦,看来你并不好奇啊,光是这一点就和她们不一样了。”赵君知道“她们”指的是谁,头脑中又浮现出下午课堂上的场景,不禁笑了。“她们——确实很让人头疼,尤其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不过有时也挺可爱的。” “那么,你不想知道什么吗?我给你个特权,可以提问不止三分钟。”月华含笑说道,然后找了个附近的石墩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赵君也只好走过去,挨着他坐了。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赵君开口问道,“尤由他还好吧?”月华微怔了下,而后便展颜道:“尤由还是跟着他姥姥生活。我回国后去看过他,长高了不少,已经上学了,也更加懂事了。” “尤由本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也看得出来。不过只可惜……”“只可惜他没有托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遇到一对好父母。”月华接口道。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君连忙道。她并没有谴责先生的意思,但为什么一涉及尤由的问题,她就会变得更加敏感,会站在小朋友这一边,即使对方是她最尊敬的先生。 “其实我是个弃婴”,赵君缓缓的道,“我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父母一开始还积极为我治病,可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再出现,大概是承担不起那高额的医药费吧。也是,谁不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呢,更何况在当时,没人能预料我能活多久,谁又愿意到最后人财两空呢。总之,我被扔在医院里,直到遇见我养母。” “她是看了媒体报道才赶来医院,又愿意资助我治病。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手术,我的心脏病终于治好了。这期间养母也收养了我。她视我如己出,甚至对我比她亲生儿子还要好。并不是每个不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的小孩子都能像我这么幸运的,是不是?” 月华静静的听赵君说完一大段话,转头朝她温和的笑笑,一双温润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仿佛一切自然明了,无需她多做解释。赵君说完也沉默了。她开始只是同情尤由,没想到竟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这些话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也从没想过要和人分享。可是今晚,对着阔别已久的月华,她居然一股脑说了这么多,真像是受了什么蛊惑。是因为这皎皎的月光、这漫天星斗、这潺潺的河水,抑或是这温柔的夜?又或许都不是,仅是因为面前的这双眼眸,这道目光? 第二十章 脉脉此情谁诉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月华慢悠悠的开口,声音又是说不出的温柔,“你曾经说,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不愿与人分享的事。我能理解,所以当年也不勉强追问。现在你愿意同我分享,至少证明你已经拿我当朋友了,是么。” 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赵君,你是我学生里天分极高的一个,对文学、文字、艺术,有种与生俱来的独特领悟力。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孩子,却是从小就没有亲生父母的疼爱。也许正因为你的资质,上天又给了你这些风雨、波折。好在它们并没有打倒你,反而令你成长,愈加坚强、独立。赵君,其实没有父母不爱他们的孩子,只是爱,有很多种方式。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带给孩子幸福,就应该放手,让他们得到更好的生活。也许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明白的,先生”,赵君接口道,“也许你觉得,以我现在的年纪还不足以完全明白。但我并没怪过父母,想来他们的环境不是很好,一定有着许多的迫不得已。所以,与其抱着一起死,倒不如分开,各自好好的活着。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你想的倒也通透。”月华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是啊,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如今虽已为人师,但仍略显稚嫩。没想到这样弱不禁风的外表下,却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见解。若不是历经了生活的磨难与重压,怎会有如此近乎苍凉的心境。 “好了,不说我的事了,我还要继续提问呢。难得先生给了我特权,一定要好好利用啊。”赵君忽然话题一转,带着俏皮的笑意说道。“好啊,你还想知道什么?”月华也觉得刚刚的气氛有些沉重,便也笑着配合她道。 “我想知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这个问题在课堂上已有学生问过,赵君犹豫了一会儿,仍旧问了出来。月华的归来同他当年离开一样,都像一阵风,却带给她太大的震撼。真怕有一天他又走了,要她再次接受没有他的事实。如果真是如此,莫不如不要重逢,不要给她一个假的希望后再次失望。 “我在课堂上的回答并不是应付学生,我是真的不知道”,月华自嘲式笑笑,又解释道,“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计划,通常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就拿我出国来说,是因为和我太太有一些问题,她嫌我没有经济基础,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后来我们分开了,她跟着别人去了国外。那段时间我心情很低落,也曾幻想过她有一天会回来,就算为了年幼的尤由。不过我最后还是明白了,接受了这个事实,就是我在永河边第一次遇到你那次。”他顿了下,望了一眼赵君,又继续讲着。 “虽然想通了,但还是有一点不甘心的。正好当时想换个环境,就辞职出国了。其实当时也漫无目的,身上又没多少积蓄,于是就边打工边旅行,走到哪儿算哪儿。那期间我做过许多工作,而且多半是廉价的体力活。虽然足迹踏遍大半个欧洲,却并不如别人想象的游山玩水那么轻松。现在回头想想,那时更多的是为了赌一口气,被别人说没钱不能出国,我却偏要试一试。虽然说这话的人已远走,对我的事也不得而知,但我至少证明给自己知道。” “那后来呢?”赵君已听得入神,对于先生的传奇经历,她早就充满好奇与向往。尽管月华此刻只是轻描淡写,也将最难最苦的过程隐去了,赵君仍能感受到那份震撼。见月华停下来,她又忍不住追问道,大概已忘了她原来的问题是什么了。 “后来啊”,月华含笑言道,“后来我流落到德国,偶然看到了法兰克福大学的一个哲学课程,觉得很有兴趣,就读了下来。毕业后就回国了,一开始也没什么事做,就给报纸、杂志写点文章,有空拜访一下老朋友。有一次正好碰见了咱院的副院长,闲聊中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回来教书。我觉得还可以,就答应回来试试。你看,我是个没计划、也不喜欢计划的人,这半辈子也漂泊惯了,随遇而安。你们问我在一个地方会呆多久,我真的没法回答,而且我又不愿失信于人。” 原来如此,你竟像个江湖游侠,今日不知明日去哪里,也并不会为了谁安定下来。“那就是说,你什么时候一个随心所欲,又会离开了?”赵君有些担心。“嗯,有这个可能”,月华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也许我教了几节课之后,学院领导觉得我不符合他们的标准,让我卷铺盖走人也说不定。”月华边说边站起身,双手插着裤兜。 “啊,还会这样吗?你才第一天上班,整个文学院已经轰动了。你那么受欢迎,学院领导就算有什么不满意,也会考虑大家的意见吧。而且副院长不是你朋友吗,我看他很器重你,还有……”赵君还没说完,月华已经在笑了,眉头完全舒展开来,充满孩子气的笑容。 “其实你单纯的样子也挺可爱嘛,这才是你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样子啊,小赵先生。”小赵先生?赵君愣了下,随即一抹红晕悄悄染上了面颊。原来月华只是在逗她,枉自己还焦急的为他找各种理由,他心里恐怕早就乐不可支了吧。 赵君咬了下嘴唇,叫了声“先生”,虽是不满的意味,但旁人听来却略带娇嗔。“好了,不闹了”,月华好不容易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道:“我已经决定留下了,所以就算有人拿鞭子赶我,我也不走,好不好?”“先生!我在说正经的呢,你怎么只顾开玩笑。”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啊”,月华俯下身,和她的视线保持水平。“赵君,你放心,几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答应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离开,一定不会不辞而别。” 这次他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语气极其郑重。咀嚼着他的话,尤其是“你放心”三字,依稀记得曾经是宝玉对黛玉表白时说的,那样情真意切,发自肺腑,赵君竟怔住了。 第二十一章 凝眸处 一段新愁 教室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人,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赵君自认为来的不晚,但看到只剩下寥寥的座位,心里暗暗的吃惊。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赏析》是门选修课,而且又被排在七八节。按以往的经验应该没多少人才对,可没想到场面竟如此火爆。看来虽时隔三年,月华的影响力仍不容小嘘。 越过了一排人墙,赵君才艰难的挪到了最里面的空位。刚刚坐定,周围忽引起一阵骚动,原来是讲者已到。众人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海归’教授!” 赵君也循声望去,讲台上的人已站定,却是一身布衣素服。说老实话,到现在为止,赵君还是很难将“海归教授”这个头衔与眼前的人联系起来。也许因月华本身就是个中国文人,虽然在国外漂泊流浪了这些年,却是乡音未改,气质如昔。所以在旁人看来,让一个海归学者讲授中国古代文学课程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但赵君心里却觉再合适不过,舍君其谁呢。 出了会子神,再望望黑板,已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一大段文字。自由潇洒的行书,又夹杂着繁体字,不由引得台下一阵惊叹。赵君认得出,是《庄子》中《逍遥游》的节选。 “人生中有一种东西被称为‘境界’。在两千多年前,庄子曾为我们示范了一次,这就是‘庄生梦蝶’的故事。”那低沉而柔软的声音娓娓道来。“一次,庄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庄子醒来说,到底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呢?到底我刚才变成蝴蝶是时候是梦,还是现在蝴蝶变成了我是梦呢?” “李义山有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们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这种似梦似幻的思辨之美,那么庄子把它记录下来意在说明什么呢?” “比如庄子《秋水篇》中,记载的那个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故事。在这场辩论中,惠施的逻辑是非常严谨的,‘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庄子理屈词穷,在这里用了一个巧妙的诡辩,就是把‘安’字的意义偷换成‘哪里’,而不是‘怎么’。所以‘安知鱼之乐’就被解释成‘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呢’。而庄子顺理成章的回答道,‘我是在濠水河边知道鱼的快乐的’。显而易见,庄子在这场辩论中是失败方,那么既然失败了,为什么还要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放在《秋水篇》的最后,作点睛之笔呢?” 接连的问题,引发了大家的思考与讨论。月华一直微笑而耐心的倾听与引导。到最后,话题又回归到《逍遥游》。“《庄子》中,无处不在的思想就是超越。在与惠施的辩论中,对手虽然凭借逻辑取胜,却无法体会到鱼的快乐。而庄子连逻辑关系都超越了,不仅体会到鱼出游的快乐,而且在超越这一切之后,他达到了最快乐的境界。这叫什么?这就叫——逍遥游,这就叫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 “赵君”,正想着听完课悄悄离开,却在门口处被叫住了。身后那个颀长的身影已踱到眼前,赵君只好抬起头,讪讪的叫了声“先生”。 “嗯”,对方点点头,紧接着说了句让她很崩溃的话:“如今你也是先生了,怎么还像以前那样来蹭课呢。”“学院也没规定,先生就不能蹭课啊。”赵君一时说不出个缘由,只好心虚的反驳道,毕竟自己是不请自来的。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学生好奇的朝他们这边看。和这样的焦点人物在一块,自己也跟着成为焦点了。“啊,先生,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正打算溜之大吉,却见月华伸了个懒腰道:“唉,上了一整天课,好饿啊。走吧,去吃饭!”然后不由分说,便率先往食堂走去。赵君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呆愣在原地。直到月华回头喊了句,“还不快走,去晚了可就没饭吃了”,她才快步跟了上去。 学生刚刚下课,又赶上饭点,此时食堂里正是人头攒动,很是热闹。许多刚听完月华课的学生也都就近来这儿吃饭,所以他们一进来,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站在月华身边,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或多或少的落在赵君身上,这令她有些不自在。托先生的福,她如今也体会了一把万众瞩目的盛况。以后若是再想去蹭课,怕是不容易了。偷偷望了一眼月华,他倒是神情自若,遇到同他打招呼的学生也报以微笑。 “先生,我这样会很招人恨的。”赵君苦着脸道。想起今天是背着小白来蹭课的,而且居然明目张胆的和月华一起来吃饭,这要是传到办公室那群小姑娘耳朵里,不把她生吞活剥才怪呢。月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很明朗的笑容,仿佛这对他来说并不构成问题。 “与其有空想那些,还不如好好想想,等下请我吃什么。”站在队伍后面排队时,月华侧头对赵君说道。“我请?”赵君惊讶得长大了眼睛,“哪有叫人来吃饭,却还要人家请客的道理!”“因为我还没有饭卡”,月华笑着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而且你还免费听了我的课呢,小赵先生。”月华倒是理由充分。赵君自知理亏,竟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的道:“先生,你倒惯会耍赖的。” 第二十二章 多情应笑我 对面而坐,月华正因打到了最后一份肉菜而兴高采烈,就像个大男孩,哪里还有平日讲台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先生的样子。赵君随口打趣道:“你说,那些着迷你的小姑娘,若知道你是这个样子,你的那些‘男神’、什么‘帅哥教授’的封号怕是要取消了吧。”“哦,她们还给了我这些封号么?”月华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这样受追捧,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赵君心里有些不满。 月华夹了口菜在嘴里,做出认真品尝的样子道:“咦,味道还不错,并没有多放醋。可是听小赵先生这口气,怎么酸酸的呢。”“我哪有?”好像自己的心事被他看穿了似的,赵君感到脸颊微微发热,忙低下头去吃饭。 “赵君”,他再次唤她的名字,用他特有的温润嗓音道,“她们如何追捧、或是贴了什么标签,那都是别人的事,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且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刻意讨好什么人。我也不明白大家为何关注我,大概是一时新鲜吧。不过如果因为别人的关注,就变得小心拘谨起来,甚至按照别人眼里的样子去做人,那只会迷失了自我,还有什么趣。” 以前只觉得先生高深莫测,没想到也是如此简单的人。听了他的话,赵君不禁在心里感叹着。也许是因为她以前也和那些学生一样,是远距离仰望着他。而如今成为了同事,没有了身份上的差异,倒可以像老朋友一般坐在一起吃饭,谈天说地,对他也多了一层的了解。 “对了,听完我的课,有什么感想吗?”快吃完时,月华开口问道。“咦,先生不是不在意别人看法么。”月华讲课时向来是很自信的,有种特殊的掌控力。抱着“喜欢听的人自然会来,道不同者也不强求”的态度,他很少会征求别人的意见,更不会因旁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所以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是啊,不过你不一样。”月华语气淡淡的,却望着赵君的眼睛。“要问我的想法,我觉得先生你更适合教中国文学。”赵君便把自己的感想照直说了,她也没搞清楚在月华那里,自己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哦,怎么说?”月华放下碗筷,饶有兴趣的问道。“唔,倒不是说先生西方文学讲的不好”,赵君喝了口汤,继续道,“很多同事称你作‘海归教授’嘛,而且你给人的印象也是充满外国范,比如崇尚自由精神、独立意识,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另一方面,你又是个中国文人,摆脱不了中国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的烙印。于是,一边是自由一边是传统,一边是随心一边是责任,你的矛盾与纠结,大半来源于此吧。” 说完,赵君又拿起汤碗继续喝着,一抬头,发现月华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情绪却很复杂,令赵君捉摸不透。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跑题,明明是说对课程的看法,怎么一个不留神,便跑到月华性格分析上去了。难道她自认为很了解他么,竟敢对先生妄加评论。 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赵君匆匆别过头去,呐呐的道:“是你要听我的看法嘛,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月华盯了她半晌,才轻轻的叹口气:“小赵先生,我看你可以去摆摊算卦了。”“啊?”赵君还没搞清楚他的意思,月华已站起身来。“吃好了吗,走吧。”赵君只好愣愣的跟在后面,心里还在盘算着他的话。摆摊?算卦?哦,先生是认为我说的不准喽。 第二日上班,赵君正担心会不会被众女孩围攻。果然,一进办公室,就见小白早已等候多时了。 “赵君姐,你来啦,听说你昨晚的节目很丰富啊!”小白话里有话的样子,语气也是酸溜溜的。“唔,没什么,不过就在食堂吃了个饭。”赵君含糊着,一面坐到自己的座位。 小白立刻紧跟了上来:“吃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你说是不是啊?”“呵呵,你说是就是吧。不过我吃饭没那么讲究,吃饱就行。”“呦,被那么多人盯着,赵君姐你还能吃饱啊。换做是我一定吃不下了。”小白仍阴阳怪气的道。 看来昨晚的事已经传开了。唉,不就吃个饭嘛,又不代表什么,这些小姑娘何必这样较真。如果让赵君自己选,她宁愿不和月华吃这顿饭。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夹杂着众女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吃饭的滋味并不好受。先生啊先生,你这次真是给我拉仇恨啊。 刚刚想到月华,那个身影就适时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咦,他今天怎么这样早,赵君略感意外。先生平时很少呆在办公室,如果一大早有课,多半也是从员工宿舍直接过去教室。所以,虽然同处一个办公室,能见到他的机会也是有限。 “啊,尤老师来啦,早上好呀!”小白一见到月华,也无暇盘问赵君,立刻换了副笑脸迎上去,声音也变得又甜又温柔,令赵君直起鸡皮疙瘩。“唔,早上好。”月华淡淡的点下头,随即坐在办公桌前,正是赵君对面的位置。小白也紧跟着转到他身边,笑盈盈的道:“对了,听说校门口新开了家餐厅,味道不错。我们几个同事约好去吃午饭,尤老师也一起来吧。” 自月华进屋后,赵君本是低下头看书的。但实在受不了小白那娇媚的声音,只好拿起水杯,装作去里屋接水,暂时避开。依稀听见月华答道:“好啊,试试也无妨。”又听见小白那激动的声音:“太好了,那我约定你啦!”赵君心里暗暗松口气,这下小白不会再因昨晚的事埋怨她了吧。不过没想到的是,先生答应的倒爽快,赵君心里竟涌起一丝落寞。 握着水杯回来,月华却忽然扬声问道:“小赵先生要不要也一起去吃午饭?”赵君愣了下,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小白那怨念的眼神。“哦,我中午约了人吃午饭,就不跟你们去了。”赵君连忙找了个借口道。“呀,真是不巧了,那赵君姐我们下次再约吧。”小白赶紧接口道,好像是怕谁反悔似的,虽是遗憾的口气,脸上却是极开心的表情。 可月华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小赵先生,你这个理由虽好,但听上去有些故意推托的嫌疑,你不是不给大家面子吧?”“不是的,我真的约了人。哦,就是蕙蕙啊,先生你也认识的。”赵君向他解释道,慌忙间只好搬出好友做挡箭牌。 “连蕙?”月华扬扬眉,“唔,我记得。这小丫头现在做什么呢?”“她呀,当年和我一样报了先生的研究生,后来才转报副院长的。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秘。” 月华点点头:“也有好些年没见了,我还挺想她的。赵君,不如你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可不可以多带一个人过去吃饭。”“啊?”赵君和小白都愣住了。还是小白反应快,抢在前面说道:“怎么能这样呢,尤老师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是答应你去试试,但又没说一定是今天中午啊。再说我们同事间随时都可以聚,我看小白先生这么大方,一定不会介意的,是不是?”“啊,是啊,是啊,我怎么会介意呢。不要紧,我们下次再约。”小白嘟囔着嘴,又不好发作,只得尴尬的赔笑两声。 赵君心里暗自好笑,别看先生平日里斯文儒雅,但调皮耍赖的功夫也毫不逊色。赵君已经领教过了,小白你又哪里是先生的对手呢! 小白已经悻悻的回自己办公室了。月华望了赵君一眼,似笑非笑的说了句“中午在校门口等,别忘了打电话”,就起身上课去了。赵君顿时感到很崩溃,完了,这下小白更恨我了。但她暂时没空理会小白,忙掏出了电话——她确实需要给连蕙打个电话,不过不是因为多一个人吃饭要知会她,而是现在才开始预约补救。 第二十三章 别后悠悠君莫问 午饭的地点定在连蕙公司附近。赵君隔段时间会过来看看好友,所以对这一带也很熟悉。当她和月华同时出现在餐厅里,连蕙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飞奔过去,给了月华一个大大的“熊抱”。 赵君在一旁看得呆了,早知道他们师生感情好,但没想到连蕙这样奔放。又在心里暗自埋怨这小丫头,怎么先生一来就这样兴奋,我平时常来看你,也没见你这么热情。 “啊,先生,你终于回来啦!当年你一声不响就跑去国外,把我们这些学生都扔下不理,这些年更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吗!先生你太坏了,真该罚!”连蕙口里胡乱嚷着,虽是埋怨的语气,却搂着月华笑个不停。 “好啦,大家都在看你呢。别这样,坐下慢慢说,再好好想想怎么罚我。”月华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连蕙这才乖乖的坐回位子,又抹了下因激动而溢出的泪水。 “你呀,哪像坐高级办公室的白领,这么疯疯癫癫的。这可是你公司附近,也不怕被同事看了笑话。”赵君望着一袭职业装的连蕙,笑着打趣道。“哎,我看见先生高兴嘛,也就顾不得形象了。再说我平日里什么样子,先生还不知道么。” 说着她把头转向月华,细细打量着,又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国的?”“哦,有段时间了,不过回学校教书也就这几天。”“先生你都回国了也不联系我们,我们当时给你打过多少电话啊!”“呃,可能我在国外收不到。后来因欠费停机,又弄丢了通讯录的电话,真是抱歉。” “赵君你也是的,你一直在学校,怎么不早告诉我?”连蕙又把矛头转向了赵君。“你还怪我,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好啦”,月华笑着道,“我刚入职琐事比较多,我也需要适应。这不刚告一段落就赶来看你了,为此今天还临时爽约,得罪了好些新同事呢。”说着朝赵君挤挤眼睛。“是啊,蕙蕙”,赵君接口道,“先生可是很关心你的,而且你也不希望先生一回来就跟同事不和吧。” “啊,你们做同事也不是很久,怎么就这样默契,一唱一和的。”连蕙指着二人打趣道。赵君的脸上微微发热,连忙低下头去,装作看菜单道:“哎,肚子饿了,快叫吃的吧,你午饭时间不只有一个钟头么。”连蕙撇撇嘴:“别以为说两句好听的我就会心软,我还要想着怎么罚你们呢。”“好啊,你可以边吃边想,我随时恭候。”月华含笑言道。 饭后,月华很快便开口告辞。“咦,先生这么这样着急,不如跟赵君一起走呀。”“不了,你们闺蜜大概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不打扰了。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聚,你也可以好好想想要怎么罚我。”说着他站起身,随手又拿过账单。连蕙正要抢过来,他却阻止道:“这个就算小小的惩罚一下吧,下次见!” “先生真奇怪,上次在学校食堂让我请客,这次又抢着结账。”待月华走远后,赵君轻声嘟囔着。“这才是先生有趣的地方,多数时间很绅士、很体贴,偶尔又有点小调皮。哎,先生真是一点也没变。”连蕙感叹道,又望着赵君:“没想到这些年之后,你还能遇见他,看来你们也挺有缘的。”“是啊,我也没想到。而且他居然已经离婚了。”赵君幽幽的说。 “离婚?”连蕙有些吃惊的样子,口里又轻念了几遍这个词,忽然盯着赵君问道:“你不是对先生还有什么吧?”“怎么会”,赵君皱皱眉,“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哪里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也是啊,赵君,我只是提醒你罢了。像先生那样的人,你就是真对他动了心,又有什么奇怪呢。可是你如今这个情况,你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别让自己陷得太深才好。”“你说的我都知道。放心吧,我不会和先生有什么的。至于先生,他又怎会看得上我呢。”赵君苦笑道。“赵君,苦了你了。唉”,一向嘻嘻哈哈惯了的连蕙此时竟叹了口气,“其实你们倒挺般配,怎么就……”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呢,怎么样,公司里有没有人追你啊?”“别闹了,那种办公室恋情不适合我。再说,我这么爱玩的人,怎么会过早的被家庭绑住呢。”连蕙摆摆手道。“你呀。不过我真是很好奇,像你这样的小猴子,将来会被什么样的男生收服呢。”“哈,赵君,都说你是斯斯文文的淑女,我看你也惯会取笑人的!”二人又说了会闲话,连蕙到了上班时间,方依依告别了。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可谓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不仅要对这一年的工作进行总结,还要制订来年的计划。不过这种工作通常没什么实际意义,多半是作为领导存档的材料,且繁杂琐碎,因此几乎没人愿意做。赵君作为新人,这任务自然就落在她身上。 在家里是没法做事的,赵君索性这几日搬回宿舍,这样加起班来也比较方便。在食堂吃了餐简单的晚饭,赵君就回到办公室继续做事。哥哥又打电话来,耍起小孩子脾气,非要她回去。赵君好说歹说,才略略劝住,又嘱咐了卫姨好生照顾,她才放下心来。 专注于眼前的文档,不觉时钟的指针已走过八点。赵君站起身,想活动一下坐得有些僵硬的身体。不料她刚离开座位,忽然感到胸口发闷,呼吸也有些费力。紧跟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令她不由得捂着胸口蹲下身去。 喘息,一阵一阵的袭来,呼吸变得更加局促。药,赶快找药!慌忙中从衣兜翻出药来,胸口又是一个抽紧,赵君颤抖了一下,手里攥着的雾化器应声落地。 东西没滚出多远,要是以前,当然不成问题。但此刻,赵君已上气不接下气,连移动一步都很吃力。望着不远处的雾化器,赵君咬咬牙,用一只胳膊撑着地,伸直另一只手臂,费力的去够着。近了,又近了,还差一点点。撑地的手已快支持不住了。好了,马上就要拿到了,此刻却出现了另一只手,轻松的将雾化器拾起来。 赵君愣了片刻,紧接着那只手便把雾化器递过来,将含口对着她的唇。她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用口含住,对方又恰到好处的按下喷药键。接触到冰凉的雾气,咽喉间似乎受用了不少,耳边传来的声音又令她为之一振:“别急,慢慢来,跟着我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对了,放轻松。” 那声音很有力,很踏实,赵君不由跟着对方指导的频率进行吸气、呼气,再辅以适时的喷入药物,慢慢的方平静下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支撑住,难怪刚才最痛苦的时候都没有倒下去。 此刻对方也是蹲着的,视线与她水平,那双眼睛离她那么近,那么近。恍惚间记得那眼光,有焦急、有关切,充满温柔与怜惜,此刻又是说不出的清明澄净,赵君一时竟看得痴了。 第二十四章 情不知所起 对方一声浅笑,随即柔柔的道:“好一点了吗,能起来吗?”赵君方回过神,轻轻点下头。借着那强劲有力的臂膀,赵君很快站起身来。那双手又扶着她的肩,帮她找到座位坐下来。然后顺手拿起赵君的杯子,接了杯温水递上来。 捧着水杯,手掌是暖暖的,身上也很快变得温暖。“嗯,脸色好多了,应该缓过来了。”对方端详了她片刻,方拉过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说道。赵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口里轻声问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先生?”“这话我也正想问你呢,这么晚了你还在办公室做什么?”月华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却微微皱了眉头。 “唔,没什么,有点事情没做完。”赵君有些心虚的说,不敢看他的眼睛。“哦?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拼命啊。”月华说着瞟了一眼电脑屏幕和堆在她桌子上的材料,“你就是在忙这个?是系主任让你做的?”赵君只好点下头,还未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月华忽然起身,快速拔掉了她的优盘。“先生!”赵君一声惊呼,不知他要做什么,那里面可是自己做了几天的成果啊。 “别做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找系主任去。”月华简单的交代着,却是不容商量的语气。赵君还没见过他这样,先是微微一怔,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先生,其实我没事的”,赵君小心的说道,“系主任也是看重我,让我多学点东西,你——能不能别去找他……” “赵君”,月华打断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哮喘的?”“啊?”赵君没料到他会转移话题,但仍回答道:“大概是三岁左右吧。我不是说过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么,断断续续做了几年手术,到了三岁左右才结束治疗。没想到这边才好,又患上了哮喘,反反复复这些年。还是我亲生父母有先见之明,知道我的病是个无底洞,所以早早就不要我了。”赵君笑着道,却笑得有些凄凉。 “哦,难怪你通晓乐器却独不吹丝竹,爱听戏又绝不肯唱戏,就因为这个病吧?”月华忽然明白了什么。赵君点点头:“没想到先生还记着。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我当年就应该告诉你原因的。也许先生说的对,有的事不愿意提,并不是因为忘记,而是逃避罢了。”自己说过的话她不也同样记着么。 “其实你大可不必”,月华望着她道,“这个病虽然发作时来势汹汹,但控制好了也未必影响气流。如果你觉得吹丝竹费气力的话,不如尝试学学古诗词吟唱。这个也不需要太高的调门,又可以训练发声和气流,对你有好处。你若是有兴趣我可以教你。”赵君点点头:“谢谢先生。” “不过先生”,她话题一转,“我这个病每年都会闹上几次,我都已经习惯了,你也别怪系主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嘛,不如把优盘给我吧。”赵君小心的道。“把优盘给你,你还要继续拼命?”一想到刚才那一幕,月华还是心有余悸,不由提高了声调。 “赵君,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若不是我偶然路过办公楼,见这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不然真不知会怎么样。我现在想想还一阵后怕。”月华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优盘,“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无非是做给领导看的——领导也未必有时间看,却要把人力物力浪费在这上面。”月华有些愤慨的道。 “先生超然物外,但现在的体制就是如此,我们既然在这里做事,也不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啊。”“哈,小赵先生,你倒教育起我来了。好吧,你既然叫我声先生,这些令人头疼的应酬,只好由我帮你搞定了。走,送你回去休息。” 不等赵君说什么,月华便把优盘揣在兜里,又自顾抱过桌子上那一叠材料。“可是,先生……”“别争了”,月华做出个制止的手势,“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不然我真想把这些东西扔回系主任办公室。”赵君知道他的个性,说得出便做得到。只好不再分辩什么,随他一道走了。 “对了,先生是不是懂医学啊?”并肩走在路上,赵君才想起来问道。“怎么这么问?”月华反问道。“因为你的急救手法很熟练啊,而且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发病却没坚持送我去医院的人。” 月华笑了:“你观察的倒仔细,这也被你发现了。我确实学过医,还在医院做过一段时间。”原来真的被自己猜中了。“那你为什么不做了?”赵君好奇的问。“唔,不想做就不做喽。”“啊,先生,你这个答案相当敷衍哦。”赵君打趣道。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呢?”月华反问。“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喜欢那个环境,也不想家人为我兴师动众的。” 月华笑笑道:“我也不喜欢呆在那儿。以前没学医时,感觉医院是个很神秘、很有挑战的地方,但后来真的成为其中的一员,才觉得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我不想过多的批判国内的医疗体制,总之那个环境并不适合我,我也做的不开心,于是就离开了。” 赵君听完不禁感叹着:“先生,你是个神奇的人。你还有什么神奇的经历是我不知道的?”月华挑挑眉:“你这个形容词倒很有意思。我平日也听过不少恭维,不过用‘神奇’这个词,你还是第一个。看来小赵先生也是个神奇的人呵!” “先生惯会取笑人的”,赵君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宿舍楼就在前面,正要和他道别,月华却先开口道:“我的那些经历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过因为年纪痴长了些,又喜欢尝试不同的可能。用你的话说,只是太由着自己的性子罢了。不过你如果有兴趣,以后有机会我讲给你听。”他答得这样郑重,赵君竟愣住了。未待她回应,月华却率先向宿舍楼门口走去。 喂,这可是女寝啊!男生是不可以随便进入,会被门卫阿姨轰出来的。赵君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门卫阿姨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大姐,还没休息呐”,月华竟首先开口寒暄着,然后又扶着赵君说道:“这是我们办公室的小赵先生,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大姐行个方便,让我送她上去吧。” 阿姨居然没有为难他,而是笑眯眯的说:“哦,是尤老师啊,当然可以了。这位小赵老师不要紧吧,有没有看医生啊?”赵君望了月华一眼,笑着答道:“已经看过了,谢谢阿姨关心。”“那就好好休息吧”,阿姨嘱咐着,又热情的送他们到楼梯口。 “啊,先生,我知道你受欢迎,但没想到连门卫阿姨也认识你。难不成——你以前常来女寝吗?”“啊,小赵先生,我好心送你回来,你居然这样看我啊,我是那样的人么。”月华一脸冤枉的神情。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门卫阿姨是个很严格的人。她几时变得这样好说话了,连登记都不用就允许你进来,难道就因为你长得帅啊?”“哈哈”,月华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赵君,看在你最后一句终于说了实话的份上,前面说什么我就不追究了。” “你……”赵君竟无言以对,只好嘟囔句,“先生你真自恋。”“自恋有什么,赵君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自信了。所以你也应该学学我这种精神。”看来连蕙说的真没错,先生认真的时候极为认真,比如刚刚为自己做急救的时候;可是他调皮的时候又像个小孩子,让人无可奈何。赵君撇撇嘴:“我可学不来。” 说说笑笑已来到赵君宿舍门口。她边找钥匙开门边说道:“先生我到了,要不要进去坐坐?”“今天就不坐了,你早点休息吧。如果再感觉有什么不舒服,一定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就在你前面那栋楼。”赵君点点头:“那先生也早点休息。” 月华浅笑着沉吟片刻,忽然在她耳边轻声说:“赵君,我是第一次来女生寝,不管你信不信。”赵君一愣,他已迅速转身走了,留下个背影朝她摆摆手:“明天见!” 第二十五章 约定同来最怕迟 几天后,从月华手里接过优盘的时候,赵君抬头望了他一眼,竟发现他有黑眼圈,眉宇间又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先生,真是辛苦你了。”“哎”,月华摆摆手道,“这点小事哪里难得住我,不过是这两日被编辑催稿,所以才没有休息好。”“先生你这么忙,还要为了我这点小事劳神,我就更过意不去了。”赵君心怀歉意的道。 “我熬几夜也不算什么”,月华嘴角微微上扬,“不过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可以替你想个办法。”“什么办法?”赵君好奇的问。月华沉吟片刻:“比如——你也为我做件事。”“可以啊,先生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做。”赵君认真的说。能够为先生略尽绵力,她求之不得。 “12月24号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他忽然问道。“这个——目前还没有。不过那天不是平安夜吗,到时候可能会和同事们出去玩吧。”“那我先约定你了,到时候不准再答应别人了。”“啊?”赵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月华却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24号晚上下班见,小赵先生!” 赵君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愣。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揣测他是何意。半晌,她才喃喃自语道:“先生,你这是在——约我么?” 果然,到了24号这日,办公室里都在讨论着怎样过节。有家室或有男女朋友的自然是早有节目,剩下单身的则是计划着出去玩闹一番,其中又以小白为甚。赵君听着她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也不发表意见,手里拿本书随意翻着。 “赵君,别刻苦了,今天过节就歇一歇吧。”手中的书被抢走了,迎上了丁默默那张笑脸。“对了,赵君,晚上有安排吗,不如跟我们一块出去吃饭唱k吧!” “唔,默默姐,我晚上约了人,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约了人?”默默先是一愣,随即朝她笑笑:“约了谁呀?”眼神中充满怀疑,又带着一丝暧昧。 赵君有些无奈,就猜到她一定会追问,只好含糊道:“不过是个朋友。”“哦,什么朋友呀,我们认不认识?不如带着一块来啊,人多热闹嘛。你看我今晚难得不用回家带孩子,你好歹给个面子嘛。”“可是,今晚我早就和人约好了。真不好意思,还是下次吧。”赵君有些为难,她不能拒绝和先生的约定,但此刻又不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 “默默姐,我看你就别问了。赵君姐是结了婚的人,今晚自然是和老公二人世界了。你不是非要人家说出来吧,你看赵君姐都不好意思了。”说话的是小白。虽然她并没有说中,但也算间接替赵君解了围。 “你说的是,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丁默默恍然大悟,暂时不再追问她约会的对象,可仍然好奇心不减。“不过赵君,你如果不说,我还真看不出你已经结婚了。你老公我们也没见过,怎么不叫他接你上下班呢,也好让我们认识一下。” “对呀,赵君姐,我也挺好奇的,姐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立刻有人随声附和。“我猜想,是不是很高大威猛啊?”“才不呢,我觉得一定是很聪明很有才,不然怎么配我们的大才女呢。”小白兴致勃勃的道。紧接着就有人起哄道:“赵君啊,有空带来让我们见见呗。”这些人的想象力真令赵君哭笑不得,她只得推脱道:“不过就是普通人罢了,有什么好见的。” 众人正说着,却见月华推门进来了。见到一屋子人,他先是一愣,随口说声“这么热闹”。小白立刻兴奋的迎了上去:“我们在讨论晚上出去玩呢,尤老师也一起吧,就是人多些才热闹嘛。”“哦,今晚不行”,月华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赵君,“因为我约了人。”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敢问他约了什么人。赵君慌忙把头低下去,生怕他露出什么破绽,更怕他后面会说出惊人的话来。月华只是浅笑了下,没再多说什么。其他人也不好再问。办公室的人渐渐散去,有人嘟囔了句“赵君说约了人,尤老师也说约了人,有没有这么巧啊”,声音很轻,大家也只当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远远的就望见月华站在那里。天色已经暗下来,校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月华那颀长的身影却很出众,在人群中能够轻易的分辨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身影在记忆中太过熟悉,也许只是因为他是月华。 赵君望着他的身影发了会呆,才慢慢的踱过去。“小赵先生,今天过节,你还是那么敬业,下了班也不肯走么。”月华一见她就打趣道。“唔,没有啊。”赵君含糊着。让月华久等她也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她总得避人耳目,小心谨慎才是。 “现在尚有些时间,我们先去吃饭吧,去晚了可就没位子了。”月华提议道。赵君点点头,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第二十六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吃饭时,月华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赵君讲着西方过圣诞节的风俗。赵君不禁感叹道:“先生是从国外回来的,难怪这样讲究。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些,家里也不过什么圣诞节、平安夜的。” 月华笑了笑:“倒不是我讲究这个,只是在国外见识过人家过罢了。许是各种宗教都有所涉猎,我反而没有宗教信仰。至于今晚出来,也不单是为了凑热闹,而是因为有出戏恰巧今晚上演。” “看戏?”在来之前,赵君已想过千百个理由,但这个解释却令她颇感意外。“先生想看什么戏?”“越剧《梁祝》”,月华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来,朝她晃了晃,“怎样,有兴趣吗?” 赵君接过票看了看,“哇,都是越剧名家呢,确实难得一见。”月华笑着点点头:“你果然懂。”赵君也笑了,在这样富有西方色彩的日子里,居然选择看这样具有中国传统意味的戏曲,如此奇事怕是唯有先生做的出来吧。 “可是……”赵君心里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但此刻却犹豫了。“嗯?想问什么?”月华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我想问——为什么是我?”赵君咬咬嘴唇,终于说出口。而后她又有些懊恼,这是个什么问题,在旁人听来未免太没头没尾。而月华却会意。 “其实也没什么”,月华沉吟片刻回答道,“因为这个剧团第一次巡演,是很难得的机会,又恰巧赶上过节。我不想一个人看,可是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不懂的人看,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戏。所以就找你了。”“哦,就只是这样啊……”赵君轻叹道,心里似乎松了口气,但好像又夹杂着一丝失望。 “那——你以为会是怎样?”月华笑着问,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抹俏皮的意味。“啊?我……我以为先生会有什么任务交给我,毕竟上次帮了我很大的忙……”赵君越说声音越小,眼睛也不敢看他。 月华的笑意更深了。“若说任务嘛,眼下倒真有一个,但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当然愿意,但凭先生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月华云淡风轻的说,“这不快到元旦了,学校每年都会举办新年晚会。今年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打算邀请部分老师参加,也算是师生同乐嘛。副院长已经推荐我了,不过我觉得一个人表演未免单调,不如我们这个组合再次出场,表演我们的经典曲目,你看怎么样?” 月华说得倒轻松,赵君心里却直打鼓。又要上台表演,而且是在全校学生面前!以前作为学生倒无所谓,如今已为人师,若是在台上出现什么纰漏,岂不是很没面子。 “先生的提议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弹了。如今距离1号也没几天了,我怕赶不及练习。”赵君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月华笑了:“小赵先生,你好歹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你不会不知道,新年晚会是31号而不是1号吧?” 赵君差点背过气去。自己心里正着急呢,先生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她。这个先生啊,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难道他就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么。 “31号不是更来不及了嘛。”赵君轻声辩驳着。“你刚才不是答应得挺痛快吗,怎么这会又犹豫了。”“毕竟许久未练了,距离上次表演也已经好几年了。”赵君这句话倒是实情,自月华走后,她确实没再碰过那张琴。可此刻,望着月华的眼睛,那样亲切、温暖,又神采奕奕,她不想看到这目光中有失望的神情。更何况,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她心里明白。 “好吧,但凭先生决定,我努力练习就是了。”赵君虽心里没底,但仍下定决心,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月华笑笑,帮她把杯子加满水,慢悠悠的说:“赵君,我对你的努力并不怀疑。相反,我倒希望你不那么努力,多照顾下自己的身体。放轻松一些,我们有上次表演的基础。而且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种自然的默契,并不需要过多的练习,是不是?” 戏罢散场,街上仍然车水马龙、笑语喧哗。一时很难叫到车,月华便陪着她往前走。许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戏曲中,二人谁都没有言语。静静的走过一段路,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哎,小心!”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肩头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揽。赵君只觉身子一歪,便顺势倒进了一个人怀里。紧接着,一辆电动摩托擦肩呼啸而过。惊魂未定之时,那个怀抱已悄然离去,但仍有双手扶着她的肩头,以致她不会因重心不稳而摔倒。蓦然抬头,迎上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四目相触,目光有片刻的胶着,却很快移开了。 赵君早已面颊绯红,好在街灯并不是很亮。她稍稍低了头,仿佛在轻声自语:“我又欠了先生一个人情。”月华收回手,随意插在裤兜,略微侧侧身,语气轻松的道:“想什么那样出神,连路都不看!是不是还沉浸在梁祝的故事里呢?” 赵君略稳了稳心神,道:“千年来,梁祝的故事经久不衰,不论电影、电视剧,还是京剧、评剧、越剧、黄梅戏等等都有所演绎,沉浸其中的又岂止我一个?不过,我刚才是在想,到底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能够流传千年,依然这样令人感动。” “那么小赵先生有什么结论吗?”月华饶有兴趣的问道。赵君轻轻的摇摇头:“有人说,梁祝的意义在于反封建制度,追求自由的爱情;也有人说,梁祝的悲剧皆因‘错过’二字,是君未娶而妾已嫁,只是当时已惘然。也许正因为如此,最后的化蝶才特别的美吧。可是蝴蝶是朝生暮死的动物,只有短暂的绚烂,很快便殉着春光逝去。那真正快乐的时光,又有多少呢?”赵君幽幽的道。 “你想得太悲观了”,月华淡淡的道,“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种是遵从父母之命,嫁给自己不爱的马文才,也许能平平安安渡过一生;另一种则是与自己的爱,比翼齐飞,就算只有短暂的生命、片刻的欢愉,却是心甘情愿。作为旁观者,我们不能断言第一种一定幸福,也不必为后者感叹其不幸。幸与不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吧。” “那如果是当事人呢,你会怎么选?”赵君忽然问道。月华怔了怔:“我么……借用古龙先生的话,‘我已来过、活过、爱过,这无论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是足够了’。”赵君知道,那是楚留香系列中《桃花传奇》的最后一句。原来,先生还是倾向后者的。那么自己呢,易地而处,她又会怎么选呢? 第二十七章 弦断有谁听 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了。一听到门响声,卫姨首先跑了过来。见到赵君,如同见到救星一般。 “小姐总算回来了!小爷已经闹了一晚上,谁说也不听,非要出去找你。太太好歹才劝住,可小爷不肯睡觉,一定要等你回来。”二人正说着,程太太也闻声从房里出来。 “小君呀,怎么回来这么晚?”“哦,同事聚会嘛,就多呆了一会儿。而且路上人很多,又不好打车,所以就晚了。”赵君有些心虚的说。“没车就叫司机去接你嘛。小君,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和那些小女孩不一样了,你自己要有分寸。”程太太虽然不是责怪她,但语气中却透着不满。 呵,刚才还在纠结如何选择,原来这一切根本由不得自己来选。要过哪种生活,早已有人替她决定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赵君苦笑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了。妈,以后不会了。我先去看看哥。”“还叫哥,你们都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样的,不过是从小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赵君顺从的道。“好了,你先上去吧。”程太太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 建新哥很听赵君的话,由她讲故事哄着,很快便睡着了。屋子里响起均匀的鼾声,赵君才从床边站起,随手关了灯,轻声走出房去。 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目光不由落在置于角落的古筝上。自从上次同月华合奏后,这琴就再没派上用场。后来月华远走他乡,她更无心去弹,以致蒙着的琴罩也落了厚厚的灰。 轻轻的拂去上面的灰尘,随手拨弄着琴弦,发出袅袅的声音。担心吵醒家里人,她不敢多弹,还是打算搬回宿舍练习。毕竟好些年不弹,谱子忘了大半,指法亦生疏了,自己还能找回从前的感觉么? “放轻松。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种自然的默契,不需要过多的练习。”是月华说过的话。当时并未深究,只当是安慰她,但如今想来却不免一阵脸红心跳。自然的默契,他指的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名字之间的联系吗? 仔细想想,月华回来的这几个月,对她可谓照顾有加,确与旁人不同。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从前就认识吗?尤其是今晚,她险些被车子撞到,是月华讲她揽在怀里,躲过一劫。不过,那也许并不代表什么,月华不是也拥抱过连蕙么。 可老实说,她喜欢那个怀抱,依赖那个怀抱,甚至想一直拥有,不愿离开。那里宁静、温暖,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全。原来,她还是贪心的。开始只希望能时常见到他就好,而后来却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一个温暖的手掌,一个亲昵的拥抱……天啊,从何时起,自己竟对先生存了这种心思,真是不可原谅。她不是小白,尚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而她,已经不是自由之身,早就失去了选择的资格。 走到窗前,仍有很好的月色。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月亮还是一样,亘古未变,静静的光华照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又岂能为一个人而多做停留?如果有人想将这月光据为己有,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 还是那个熟悉的舞台,还是那支熟悉的曲子,不同的是台下的观众,还有台上演奏者的心境。 当年的她,还是他的学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因为第一次登台而紧张不安。他是文学院的最年轻的副教授,儒雅潇洒,风度翩翩,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与追捧。而她,只是众多学生中一个小小的仰慕者,能够与他合奏一曲已是莫大的荣幸。可憾当年他已有妻儿,她只能讲那份崇敬与爱慕深藏心底。 多年之后,他孑然一身,带着一份苍凉与疲惫归来。她没想过会重遇他,机缘巧合竟成了同事。如今已没了身份上的差距,尘封的感情在慢慢苏醒,似乎又比从前更为强烈。可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沧海桑田,她已嫁做人妇…… 如今再次合奏此曲,心绪又是说不出的复杂。那铮铮琴音与呜咽箫声,似乎也在诉说着命运的不公及造化的弄人。琴声越来越急促,嘈嘈切切,珠落玉盘。指尖在琴弦间飞快的跳跃,银瓶乍破,水浆迸裂。只听蹦的一声,琴弦断了,琴音戛然而止。只余下箫声,作幽咽的回响。 观众怔住了,台下发出了窃窃私语声。赵君也怔住了,呆呆的坐在那,望着断了的琴弦,不知如何是好。月华倒很镇静,只是扬扬眉毛,仍继续吹奏下去,但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 抚摸着琴弦,指尖却略略颤抖。理论上,断了一根琴弦,亦能用其他琴弦继续弹下去。可总归不再是从前的曲调,赵君一时也失了勇气。转头迎上了那道目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其中又好似蕴藏着某种力量。 箫声一直回荡在耳边,时而高亢,时而婉转,好像在倾诉着什么。“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据说伯牙弹琴时,子期在外偷听,突然琴弦断开,于是二人相见,遂引为知音。 赵君忽然想到了什么,索性把琴搁下,站起身来,又随手取下了架在琴前的话筒。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不知她要做什么。坐在前排的小白也为她捏了一把汗,悄声对身边的丁默默说:“赵君姐这是怎么了,琴弦断了就要放弃吗?”默默却笃定的望着台上,淡定的道:“放心,我想他们自有办法。” 赵君此时已走到舞台中央,月华也朝她走过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交汇的片刻,箫声渐渐起了变化。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清丽的女声已经响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春江花月夜》那首诗!但又不单是在念诗,其中还带着戏曲的韵味;但又不单是在唱,并未掩盖诗的抑扬顿挫。 “是吟唱哎,尤老师特有的南派诗词吟唱法,我在他课上听过!”小白握着丁默默的手,激动的喊着。丁默默也有些意外,但和小白相比还是镇静多了。“你先别吵,好好听他们表演。”默默安抚着她。“对,对,先听表演,一会儿再去后台恭喜他们。” 观众席间也安静下来,认真的欣赏这新奇的转换。《春江花月夜》的洞箫曲子,配上《春江花月夜》的古诗词吟唱,真是相得益彰,恰到好处。而二人搭档得又是珠联璧合,默契十足,似乎比前面的琴箫合奏还要精彩。 第二十八章 江春入旧年 永河边,一轮孤月,两个人影。 “就知道你会来这儿。大家还都聚在礼堂等着倒数,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说话的是月华。演出结束后,文学院的好些同事、学生纷纷来到后台祝贺,和大家聊了几句,转眼就不见了赵君。月华一个心急,立刻出来寻,果然在永河边找到了她。 赵君却是背对着他,只顾低头望那河水,口里淡淡的道:“先生不去和大家庆祝,又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今晚被我连累的还不够么。”“我没有这么想”,月华静静的道,“我们既是搭档,理应共同进退,这是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 赵君没有做声,月华又走上前一步,微笑道:“而且我觉得,你今晚的表现好极了,能够临危不乱,随机应变。我没想到只教过你一点古诗词吟唱技巧,你这么快就掌握了,我真高兴。今天这小小的意外竟然衍生出一个新节目,不如以后我们就这样演吧。” 月华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的样子。赵君却面无表情:“先生是在安慰我吧。”月华轻叹口气,绕到她前面,正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不是的。就算你不信我,但台下的掌声总不是假的。你也听到,谢幕时大家都在鼓掌叫好。小白她们还跑到后台,口里喊着很崇拜你呢。”“是么,她们没怪我搞砸今天的晚会么。”赵君别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仍旧呆呆的望着那河水。 “赵君!”月华提高了声音,而后伸手握住了她的双臂,迫使赵君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琴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同样,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会崩溃的!你心里有什么只管说出来,我愿意帮你分担,和你共同面对。” 赵君蓦地抬起头,迎上了一对热切的眸子。“先生,先生你……”她口里喃喃的道,像是在呓语。眼神中又满是迷茫,仿佛停留在某个不真实的所在。 月华忽然把她拉向自己,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俯下身,双手环绕在她背后,轻轻的揽住了她。“赵君”,他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赵君措手不及。她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两只胳膊也不知该放到何处。头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不能思想。过了半晌,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先生竟然——抱了她? 是了,是这个熟悉的怀抱。上次在马路上只是匆匆一揽,待危险解除后很快便松开了。而此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温暖,踏实,宁静,安详。自己不是在做梦吧,这个怀抱有一天竟会属于她?这可能么,她从没有如此奢望,连做梦也不敢。 而他随后的话又令她浑身一颤,好似过电一般。逃避?她问着自己,她在逃避么?那么他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生竟会对她有了这个心思,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一时间,和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般迅速在头脑中闪过。与其说没有察觉,不如说是她不敢想吧。先生为人和善,对大家都好,就算对她有什么特别,也只当是从前就认识的缘故。 月华缓缓的松开她。他的脸距离她很近,又被月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一双眼睛黑而亮,透着迷人的光华。他尝试着对她微笑,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 “我终于面对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想再骗自己,也不想再逃避你。赵君,你愿意接受我么?” “为什么?”赵君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已经有泪了。“我也不知道。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心里了。”“为什么你当初要离开,而且一走就是三年多?”赵君语气中透着一丝委屈。 原来她问的是这个。月华微怔了下,随即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也许我在等你长大,等我们不再是师生关系,也等我认清自己的感情、结束那一团糟的婚姻生活。不过现在想想,那也许是我做过的最错的决定。” 泪水终于抑制不住的流下来,她把头低下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赵君”,他轻声唤她,“我现在才说会不会太晚?”“如果我说是呢。”赵君的声音闷闷的。月华伸手轻捧起她的脸,定定的望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我让你等了三年,那么以后的日子,就让我来等你吧。”他的语气虽是淡淡的,但其中又包含着某种坚定的东西。 赵君心头一震,略带讶异的望着他。“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个所以然,而面颊上早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是啊,在他如水般目光的注视下,自己已经结婚的消息又怎说得出口呢。 月华正想再问什么,这时,随着“嗵”“嗵”几声,一团团的烟火迅速冲向天空,热烈的绽放开来,犹如一张纸灿烂的笑脸,整个夜立刻变得五彩缤纷。 “学校那边开始放烟火了”,月华抬手看了眼手表,笑着道,“快到十二点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说着他伸手细致的擦去赵君脸上的泪痕,温柔的道:“眼泪就留给逝去的一年吧,新的一年,一定要有个美好的开始。”赵君用力的点点头:“我很高兴,没想到可以和先生一起倒数,纵使以后……” “嘘,赵君,这个时候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啊。”月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哦,是啊”,赵君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先生一向洒脱,怎么还信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倒数了。赵君,不如我们一起许愿,但愿人长久,好不好?”月华提议道。 二人紧握着双手,望着月华手表的秒针一格一格的移动,不由在心里一直默念着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当秒针终于在十二点处同时针、分针重合在一起,二人互相凝望了片刻,月华再次把她揽进怀里,紧紧相拥。 时光飞逝,年复一年,总会使人心生惆怅。尤其今晚的新旧交接,先生那突如其来的表白,更令赵君心神不安。沉醉在他怀里,回想起刚刚的一幕幕,不觉有些熟悉,很快便意识到,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里也有相似的桥段。 “记得三毛曾经在新年钟声里许愿么,每一响都是一句‘但愿人长久’,一共十二句。可最后,荷西还是去了……”“你也信这个?”月华轻轻的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望了半晌,方叹息道:“今晚我们怎么都这样敏感。许是人一旦动了感情,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起来。” 第二十九章 第一最好不相见 元旦假期后第一天上班,大家尚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而刚刚结束的学校新年晚会,自然成了众人热议的焦点。这不,赵君早上刚踏入办公室,立刻引得众人纷纷围上来。 在一声声称赞与祝贺的包围中,赵君只好微笑着致意,表示感谢。其中又不乏陌生的面孔,或是仅见过面却叫不出名字的人。看来经过了那一晚,和文学院的风云人物合作了一曲之后,赵君就算想不出名也难了。 终于送走了众人,赵君刚坐回椅子,隔壁办公室的小白又横冲直撞跑进来。“赵君姐,我可算找到你了!那天你怎么表演完就走了,我们几个去后台都没看到你。后来尤老师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就出去找你,可是最后你俩谁也没回来。你到底去哪儿了,不是有什么事吧,你有没有见到尤老师啊?” 小白一开口就问个不停。赵君被问得有些词穷,只好胡乱答道:“哦,不过是家里有点事。对了,你急着找我干什么啊?”“当然是恭喜你啦!而且还有一件事,赵君姐——哦,不,赵老师,我可不可以拜你为师啊?你琴弹得好,又会吟唱古诗,我真是太崇拜你啦,你一定要收下我哦!” 赵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弄愣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坐在她斜对面的丁默默却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小白,以往凡是涉及尤老师的事,你不总一副酸溜溜的样子嘛。这会怎么变得谦虚起来,不把赵君当‘情敌’了?” “哎,默默姐,你别笑我了”,小白竟有些难为情,“以前是我不懂事嘛。赵君姐真是比我强太多了,她要是真对尤老师有什么,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机会啊。就说这次的表演吧,要是换做我们其中任何一人,出了那样的状况,早就应付不下去了。所以我真该向赵君姐好好学习才是。再说,赵君姐已经成家了,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小女孩一般见识呢。是不是,赵君姐?” “啊,是啊,你说的是……”赵君口里胡乱答应着,心里模模糊糊想着小白的话。虽然只当她是小女孩口无遮拦,但也不无道理。尤其是自己已经成家了,却不把实情告诉他,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关心照顾,而把那些真心倾慕他的单身女孩排斥在外。自己真是坏极了、自私极了,哪有小白说的那么好。 “说到这次的表演,也让我大吃一惊呢”,丁默默接口道,“要不是亲眼看到琴弦断了,我还以为后面的吟唱环节是提前设计好的呢。你们配合得太默契了,在台上什么都没说,单凭眼神的交流就很快衔接下去了。要不是赵君已经结婚,我看你俩还真是一对儿呢。” “默默姐,你别打趣我了。”赵君勉强朝她笑笑,却微微皱起了眉。“赵君姐,先不说这个,你到底答不答应收我为徒啊?”小白在旁边催促道。 “唔,这个嘛,先生的南派吟唱我只学过一点,连皮毛都算不上。那天表演出来只是权宜之计,为了救场罢了,我实在不够资格教你。不过你若是真想学古筝,我倒可以指点一二。”赵君面露难色,但也拗不过小白,只好暂且答应她。 “太好啦,师父在上,徒弟这厢有礼啦!”小白煞有介事的做出个拱手行礼的样子。赵君也被她这举动逗笑了,拉起她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来找我,不过不用什么‘师父’‘徒弟’的虚礼,还是像以前一样就好。” “好啊,好啊”,小白连忙点头道,“只要赵君姐你愿意教我,我一定认真学。那以后我也和尤老师有共同话题了,说不定还能合奏演出呢。”“哦,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虚心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丁默默打趣她道。“默默姐你又笑我,人家可是很上进的。”看着小白那一脸虔诚的样子,赵君心里更不是滋味。 正说着,月华夹了本书走进屋来。不经意的目光交汇,令赵君有些不自然,连忙低下头去。小白立刻迎上去和他说话,月华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余光却瞥到赵君拿着水杯走开了。 饮水机放于办公室里间靠角落的位置。赵君俯下身将杯子接满水,不料一回头却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人。她吃了一惊,连忙闪身避让,谁知一个趔趄,又险些打翻杯子。来人却及时伸出手,牢牢的扶住了她,也包括她那摇摇欲坠的杯子。 “赵君,怎么这样不小心,是几日没见我所以太激动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定是在笑吧,连语气中也充满着笑意。赵君此刻却没心情开玩笑,她连忙调整好站姿道:“唔,我刚才没看到先生。”月华扬扬眉,一副故作惊讶的表情:“哦?我这么大的人进来,你居然没看到?”“我是没看到先生过来接水。”又被他抓到语病,赵君心里暗暗鄙视着自己,怎么一见到他就心神不宁,大失水准,一定又要被他笑了。 赵君胡乱想着,一低头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手里。她的脸颊刷的红了,口里嗫嚅着:“先生,这是在办公室呢。”“办公室怎么了?”他的脸凑近了些,眼中满是笑意。“当心给人看见。”她压低声音道,又担心的朝外间看了一眼。“那正好,我想着我们的事也该对大家说了。”月华一本正经的道,又做出往外走的动作。 “啊,先生……”赵君慌忙拉住他。“怎么,你不想让人知道?”月华盯着她的眼睛。“我——我还不大适应……”赵君红着脸小声说道。月华沉吟了片刻,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好吧。不过我相信你很快就会适应的,如果你经常这样牵着我的话。”呀,刚刚为了制止他出去,此刻竟是自己主动拉着他的手不放! 赵君慌忙松开了手,一时羞得面颊通红,眼睛也不敢直视他。月华的笑意更深了,又向她走近一步,略略俯下身。赵君不知他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一脸紧张的望着他。不料他只是将唇凑到她耳边道:“中午一起吃饭。” 唉,先生真是的,故弄玄虚!赵君不由白了他一眼,月华却含笑走开了。 第三十章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就是吃个午饭,要不要来这么远啊,难道这里的菜特别好吃?”刚刚坐定,月华就忍不住问道。“唔,也许吧,反正没来过,可以尝试一下。”赵君边翻着菜单边轻松的说。 “赵君”,月华唤着她,“你——就这么怕人知道和我在一起?”月华小心的问道。“当然了”,赵君接口道,“先生你可是学校的公众人物,有多少双倾慕的眼睛在看着你。要是被大家知道我和你一起,整个文学院一定会轰动的。” 月华有些啼笑皆非:“赵君,你是说真的吗?”“当然是认真的了,我还想在这儿多干几年呢。”赵君煞有介事的说。月华轻叹了口气:“赵君,你还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可以不在意么。”赵君幽幽的道。是的,她可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但却不能不在意月华。先生是她心中的神,她不能允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先生,你真的决定了吗,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其实文学院还有很多优秀的女孩,又对你十分仰慕。你——要不要再想想?”月华被她问得哭笑不得,他一面给她倒水一面说道:“赵君,你真是单纯得可以,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这是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呢,还是当真如此大方的将我推给别人?”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意识到自己有些用词不当,赵君慌忙解释着,“先生我不是不信你,可是……只是……”赵君有些懊恼的搔搔头发,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他明白呢。见赵君一副很困扰的样子,月华索性放下筷子。“好吧,你心里还有什么疑问,不如一次向我问个清楚。” “我……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是我?”赵君口里嗫嚅着,心里却埋怨着自己,怎么又问这么傻气的问题。月华浅笑了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赵君,你又不自信了。我记得你上次分析我的时候,说得可是头头是道哦。”赵君垂下眼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胡乱说的,先生姑妄一听,怎么还记着呢。” “你对我说的话我怎会忘呢”,月华收了笑,眼神极认真的望着她,语气却更加的温柔,“赵君你知道吗,从没有人这样了解我,这样毫无杂念的真心待我。不在乎什么头衔、地位,也无关权势与财富,不管我是‘海归’教授,还是落魄的教书匠,你仍然在我身边,没离开过。这是我跑遍大半个欧洲之后,才找到的一颗最纯真、最干净的心。我觉得无比珍视,不会再让自己错过了。” 赵君怔怔的望着他,也从没有人对她如此推心置腹,把她看的那样重。自己真像他说的那么好吗?不,不,先生才是有着一颗最纯真、最干净的心。而自己的心,早已染了尘埃,失了光华,配不起他的真心。 月华温柔的话语还在耳边:“赵君,我知道你现在还有些不适应。不要紧,你可以慢慢适应我、适应我们关系的改变。我给你时间,多久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质疑我对你的感情,好不好?” “可是先生,我……”赵君还是犹豫不决,欲说还休。月华深深的凝望着她的眼睛:“赵君,你很了解我,我却没有那么了解你。我有时觉得离你很近,有时又觉得离你很远。赵君,你不觉得自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也是时候卸下来让人帮你分担了么。” “有些事,自己一个人烦就够了,何苦再把另一个也拖下水。”赵君喃喃的道。月华摇摇头,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轻叹着:“你此刻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想,你总有一天愿意告诉我的,是不是?” “先生”,赵君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轻轻的问:“如果到了那一天,你发现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单纯美好,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月华没有说话,只是揽得她更紧了。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算是做了最坚定的回答了吧。 望着橱窗中的自己,似乎越发清瘦了,双眼无神,目光黯淡,又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这是怎么了,现在她和月华,算是在交往了吧。可谁见过恋爱中的女人,却是这般模样!“唉……”赵君再次轻叹了口气。 “又来了,你数数,这会儿功夫你叹了几次气了?赵君,我难得周末不用加班,你就这么不愿意陪我逛街呀?”在一旁试衣服的连蕙抱怨道。“没有,我没不愿意,只是心里烦。”赵君无奈的道。“你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快和我说说!”“唉,我都不知从何说起。”赵君又叹气道。 连蕙上下打量她一阵道:“工作上的事不会把你难成这样,看你的样子,八成是感情的问题吧。呀,该不会——先生出了什么事吧?”赵君瞪着她道:“还真被你说中了。不过先生没出什么事,只是对我表白了。”“表白了?”连蕙大吃一惊,连衣服也不试了,忙拉着赵君走出嘈杂的人群。 “你说先生他——居然向你表白了?”走到一处稍微安静的地方,连蕙再次向她确认道。见赵君点了头,她才相信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不是很好吗,终于让你盼到了,你不也喜欢先生嘛!哎,那你干嘛这副表情,我还以为你失恋了呢。”连蕙不解的问道。 “蕙蕙,别人不知道我的情况,可你是知道的。”“哦,对了,你已经结婚了。”赵君沉重的点了头:“就是因为这个。”“可是赵君,你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才嫁给你哥的。说穿了,你只是为了替养母照顾她弱智的儿子,你们并没有夫妻感情,也没有夫妻之实啊。”连蕙有些气不过。 “可是我毕竟是结了婚的”,赵君颓然的道,“为什么,为什么先生到现在才说!如果我早知他心里有我,当年不管多艰难,我都会坚持到底,等他回来。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你已婚的事还没告诉先生是吗?”连蕙低声问道。“是啊,我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赵君心里充满矛盾。“可他早晚会知道的,你们办公室的同事不是都知道么,你瞒不了多久的。”连蕙也为她担心。 “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好矛盾,我都不敢面对他。我甚至可以想象,当他知道我骗了他,他会有多伤心、多绝望。毕竟他待我那么好,可我却如此伤害他……”赵君不由滚下泪来。 “不是的,这都是家庭所迫,你也不想的”,连蕙安慰好友道,“赵君,你和先生的事我看的很清楚。当年你就很喜欢他,只因他有家室,你才把心里的感情压下来。如今你知道他也喜欢你,可阴差阳错的是,他离了婚,你却结了婚。唉,真不知你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没缘。也许当年我不该找你替课,如果你们没有相识,也不会有这些痛苦和折磨了。” 赵君苦笑了下,目光似乎定格在记忆中的某处。“我永远记得那个秋日,那午后教室里的阳光。后来我时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他,也许我之后的生活会特别平静,但是我却没有机会体会到爱——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爱。” “赵君,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一向乐天派的连蕙也为她担忧起来。“还能怎么办,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先生,要么放弃家庭。”赵君此刻已冷静下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母亲把我养大不容易,我不能逆她的意思。” “那么你是准备放弃先生了?”连蕙瞪大眼睛,又使劲摇着赵君的手臂:“不要啊,赵君。先生喜欢一个人也不容易,而且你们那么相爱。我知道你要报恩,你可以在生活上照顾你哥,但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啊。” “蕙蕙,你不懂”,赵君解释道,“我养母只有一个儿子,她丈夫早逝,那么大的家业又不放心交给外人,只好让我帮着哥哥打理。但我又不是她亲生的,所以只有我真正成为程家的人,她才会放心。”“哦,原来这里面这么复杂。” “是啊”,赵君点点头,无奈的道,“所以我的婚姻不单是两个人的事,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承诺,甚至是一份合约。我必须接受照顾哥哥的责任,同时也要接管这庞大的家业。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无从选择。” “可是先生怎么办呢?”连蕙不禁为月华担心。漂泊了那么久,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份感情的归依,没想到却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先生未免太不幸了。“赵君,你还是应该如实告诉先生”,连蕙坚决的说道,“毕竟这是你们两个的感情,先生也有决定权的。你若是单方面直接结束,连真正的原因都不让他知道,这样未免对先生太不公平了!” “是么,公平”,赵君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在呓语,“这世界对我又何尝公平……”“赵君”,连蕙难过得流下眼泪,一把抱住了赵君,“你和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多希望你们能够幸福,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三十一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冬日的夜来得很早,何况已进入“三九”。再加上期末临近,大家不是呆在温暖的寝室里,就是在图书馆挑灯读书。所以,晚上八点钟以后,校园里已没多少人在走动。 月华此刻刚结束了一份兼职,正加紧脚步往寝室赶,头脑里还构思着将要写的稿件内容。今天又被编辑催稿,看来恐怕要通宵了。好在快放寒假,学校的工作也不多。 快走到寝室楼前,却瞧见昏黄的路灯下伫立着一个人。由于距离有些远,再加上光线暗淡,所以看得并不真切。可是那身影总觉得很熟悉,该不会是……月华脑子嗡的一下,赶紧快步走过去。他猜的没错,此刻站在眼前的,不是赵君又是哪个! 这样的天气,又是这个钟点,在外面站几分钟就会被冷风打透,而赵君又不知来了多久。伸手拉过她的手,已冻得冰凉,月华眉头微蹙,只简单的说了句“先进屋”,就拉着她朝楼里走去。 教工的寝室一般是二人间。而月华顶着“海归”教授的光环,学校也格外照顾,分给他一间单人寝,所以也比其他人的宽敞些。但此刻赵君也无暇欣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华示意她坐了,又立刻递上一杯热水。赵君只是捧着杯子,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先生,我有事和你说。”月华拍拍她的肩膀:“有事慢慢说。不过赵君,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赵君匆匆望了他一眼,对方目光中包含的关切与怜惜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竟令她心生愧疚,不忍再看。“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赵君勉强说道,心里想的却是,以后你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先生! “你找我什么事?”月华坐在她身边,温和的问道。赵君略略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口里缓缓道:“我们的事……那晚之后,我一直在考虑……”“哦?那么今晚,你是要告诉我你的决定吗?”月华不是看不出来,自从那晚之后,她的矛盾、她的纠结,他都能感受得到。尤其是对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反而不似从前那般自然。 “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先生,也是个很好的朋友。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很喜欢你……”“赵君,你是在夸奖我么”,月华浅笑了下,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有你是个例外。”“我?我怕是没有这个福气吧”,赵君的头更低了,根本不敢去看他,“先生这么好的人,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姑娘的。” 月华握住了她的手:“我已经遇到了。只是这个姑娘一直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就是不肯听听自己的真心。”真心?赵君心里一颤,眼里已经有泪了。但她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再拖下去没有好处,只会令彼此越陷越深。 “先生,我们——不可能的。你实在没必要为了我浪费时间,不值得的。”好容易鼓起勇气,索性说得绝情些,也好断了彼此的念头。“值不值得在我,并不是你说了就算的”,月华静静的道,“赵君,我知道你心里背负了太多,我并不想给你压力。你只需跟着我,一切让我来应对,让我来帮你分担,好不好?” “不好,不好,这是我的命,是我该承受的,为什么要把你也拖下水!”赵君边摇头边滚下泪来。“赵君,你心里明明有我,可为什么一有事就把我排斥在外?我们的心意是想通的,你心里难受我也不会好过,你还不明白吗?”月华边说边温柔的帮她拭泪,可是反而勾出了她更多的眼泪。 “你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赵君哽咽着,“其实我很坏的,我——骗了你,我……我心里根本没有你!”这句话一说出,二人都怔住了。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这句最最伤人的话。赵君仿佛听见自己心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胡乱抹着眼泪,就是不敢看他,甚至不敢想象,刚才那抹温柔的目光此刻会变得多绝望。她怕自己会后悔。 月华望了她半晌,才艰难的挤出几个字:“一定要这样么,你还真够狠心的。”虽是近乎调侃的语气,听来却是说不出的苍凉。她,还是把他伤到了,伤得很彻底。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心里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赵君,你当真不能告诉我么?”月华的声音更软了,有些近乎哀求。赵君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住的摇头。 “好吧,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月华叹口气,哑着嗓子道。随即他站起身,苦笑了一下道:“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以后有事你还是会来找我的是吗。”赵君也站起来,低声道:“先生那么忙,我这点小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我先走了。” 月华忽然附身抱住了她,就像之前的那几次一样。他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耳边吹拂着熟悉的气息,而他独特的嗓音又适时响起:“赵君,我答应放掉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赵君的泪水又被勾起来。多么熟悉的怀抱,她多爱这个怀抱,多依赖这个怀抱!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能因一时的迷醉而就此妥协,那样今晚的一切努力又都白费了。赵君咬咬牙,狠心将他推开,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先生,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她在心底疯狂的喊道。 第三十二章 相见争如不见 转眼迎来了寒假。学生们结束了考试,纷纷整理行囊踏上回乡之路。而老师们需要批改试卷、统计成绩,做些收尾的工作。所以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人是最齐的。 对着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试卷几个钟头,不免有些头晕眼花、脖子酸痛,精神也不集中了。那边的几个同事在轻声闲聊,赵君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再睁开时,办公桌上却适时多了杯温水。一抬头又撞上了对面那道目光,赵君慌忙垂下眼帘,口里轻声道了句谢。 “累了就休息会,当心身体。卷子批不完我可以帮忙。”话音刚落,堆在面前厚厚的试卷被拿走了一大摞,放在了对面的桌子上。“先生我可以的,不要这样……”赵君连忙制止道。“哎,毕竟你第一次批卷子,有些不得要领,还是我做快一些。”月华口里轻松的道,手中已落笔如飞。 “可是先生……”赵君仍要分辩什么,月华却摇摇头,望着她的眼睛道:“别和我争了,让我为你做点事吧。只怕如今,也做不了什么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沉沉的,带些喑哑,却一字一句敲在赵君心上。明明是自己对不起他,可他不但不抱怨,反而一如既往的关心她。赵君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倒宁愿月华恨她,起码会让她好过一点。 “尤老师这样热心,不如也帮我批几本吧。”坐在不远处的丁默默开口戏谑道,显然二人刚刚的举动惊动了她。“当然可以。”月华答应得倒爽快。赵君心里暗暗不妙,先生为人豪爽,不斤斤计较,可答应丁默默一人不要紧,倘若其他人闻讯也纷纷附和,那可怎么办呢。 “默默姐,其实先生是怕我这个新人耽误了大家的进度,才要帮忙的。以你的经验,就不需要了吧。”赵君忙替他解释道。丁默默扑哧一声笑了:“赵君,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再说人家尤老师都答应了,你干嘛那么着急护着他啊!”“我……”赵君的脸刷的红了,她咬咬嘴唇:“默默姐,大家都在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就是因为忙,我才开玩笑调剂一下嘛,不然这样批卷子太枯燥了,我都要睡着了。”丁默默倒振振有词。 这边正说着,另一边聊天的声音更大了,好像在谈论假期去哪儿旅行。丁默默立刻来了精神,跑过去加入他们。笑谈声立刻传过来,有的说去哈尔滨看冰灯,有的想去海南度假,还有提出去海外旅行。 “怎样,假期有什么计划吗?”月华云淡风轻的问道,手中的笔仍没有停下。“不过是陪陪家人,哪有什么计划。而且我这个病,又能去哪儿呢。”赵君的声音很轻,而且一直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赵君”,他轻声唤她,“我们出去谈谈?”虽然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赵君点点头,放下笔,随他走了出去。 楼下正对着一个小操场,此刻因为放假,这里也变得冷冷清清。 二人静静的走了一段,月华首先开口打破沉默:“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再犯哮喘?”没想到他问的却是这个,赵君心里一震,但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了句“还好”,而后反问道,“先生要和我说什么?” “唔,也没什么特别事”,月华倒略显紧张,双手插兜徘徊着道,“不过是前几日偶然碰到个大学的学长,闲聊几句才知道,人家已经是位知名的医学教授,又是专攻呼吸道过敏性疾病的。这段时间正好在本市讲学,不如我跟他约个时间,带你去看看。” 赵君抬头望着他,此时他正热切的望着她,似乎在期盼她的回答。在和他说过那么严重的话之后,他仍然这样关心自己。真的是偶然碰到的么,真会那么巧,正好有个研究她所患疾病的专家来本市讲学。就算是这样吧,可如今这种情况,她还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照顾么。 “先生,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我不能接受。”赵君艰难的说道,不敢看他的眼睛。“赵君,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已经答应你,不会再给你任何压力,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可以不接受我,但身体是你自己的。就让我帮你这一次,好不好?” 先生说得那样恳切,换做是谁都会心软,可赵君仍拼命的摇头道:“你已经帮了我太多,我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医生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的命已注定,没人帮的了我。”“赵君”,月华心痛的道,“你又何苦这样说自己呢。你太悲观了。你宁愿相信命运,相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也许我们会闯出一片不一样的天地来。” 赵君的心在抽紧,就像是紧紧包裹在一张网中,而后又被从四面八方撕扯着,那么痛,那么痛。月华,我怎会不相信你!就是因为太相信你,又怎会忍心拖累你!你有你的抱负,你有你的骄傲,你有你该负担的责任。我怎能那样自私,让你陪着我陷入那个漩涡,面对无休止的烦恼与牵绊。而这其中的艰难,我又该如何对你说呢。 赵君正犹豫不决之际,忽望见有辆车朝这边开来。熟悉的车身,相似的外形,这不是家里的那辆宝马么,此刻怎么会出现在校园里呢?赵君惊讶之余,也顾不上对身边的月华解释,忙朝着那辆车走去。车子却正好在教学楼前停住了。 首先从车里走出来的是司机薛叔,紧接着出现的一个胖胖的、略显笨重的身影却让赵君吃了一惊,那不是建新哥么。赵君忙快步迎上去,二人也瞧见了她。程建新圆圆的脸上立刻展露出开心的笑容,并挥舞着胖乎乎的手,向赵君打招呼。 “薛叔,你们怎么来了?”赵君来到跟前问道。“小姐呀,找到你就好了。小爷在家闹了半天,非要你带他去玩,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带他来找你的。”薛叔如释重负的道。赵君却显得很为难:“可是我还在上班,你们来之前也该提前告诉我吧。”“我在路上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我想反正我也知道你的办公室,就直接带小爷来了。”薛叔老实巴交的说。 赵君下意识的摸了下衣兜,手机不在这儿,大概是落在办公室了。同时心里又一阵后怕,好在她和先生出来,在楼下碰到了他们。不然等他们找到办公室,还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呢。但是,等一下,先生,先生在这里!赵君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怎么把这个忘了,先生是她最不希望见到这一切的人。可是如今,他正在她身边,默默的注视着她。 还来不及多想,赵君的手已经被程建新紧紧抓住。后者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面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一面把赵君往车里拽。“哥,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还在上班呢。”赵君拉住他的胳膊问,却抽不回自己的手。“走,去——去滑……滑冰!走,走!”对方呼哧呼哧的道,仍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哥,等一下”,赵君陪笑着道,“我现在有事做,你乖乖的和薛叔先回去,等我下了班就带你去玩,好不好?”“不,不好,我现在就要去!”“哥,你又不听话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可以打扰我工作吗。我答应陪你去玩,你先跟薛叔回家等我吧。”程建新每次闹别扭时,只要赵君来哄,他很快就会好转。不料这次却不灵了,不论赵君怎样好言相劝,他就是不听。 “不要,不要,我不回去。你要和别人玩,不带我玩,你骗人!”程建新猛的甩开她的手,忽然指向站在一旁的月华。一直默不作声的月华此刻也是一愣,不知“战火”为何会烧到他这儿。“赵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赵君却更加局促不安,只怔怔的看着他,半个字也吐不出。 对面的程建新却气势汹汹,如同一个小孩子,发现了心爱玩具被别人抢走的样子。“你是谁呀,干嘛跟着我妹妹?”他大声喊着,忽然又停住了,搔搔脑袋,好像在自语:“不是妹妹,不能再叫妹妹,妈妈说要叫媳……媳妇的。嗯,对,媳妇。”接着他又理直气壮的说:“这是我媳妇,只能跟我一个人玩,你快点走开!” 月华本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但“媳妇”两个字,还是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深深的望了一眼赵君,后者却并未做出解释,只略略低了头。难道赵君已经结婚了?这可能吗? 想想这些日子她的纠结与矛盾,她的刻意保持距离,她眼底的欲说还休。她心里是有他的,他知道。可是她似乎有着极大的苦衷,他也能体会到。也许,这就是一切症结的所在?月华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看上去近乎三十岁而行为举止却像七八岁小孩子的人,就是赵君的丈夫吗,月华不敢相信。 “哥,你别这样,我跟你回去还不行么。”赵君无力的说。她还是妥协了,建新哥的出现,彻底粉碎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她没有力气再作战,也不想让建新哥再闹下去,尤其是在校园里,在先生面前。 “我看,我还是先走了”,月华开口道,虽然有满腹的疑问,但他还是选择不去深究。他迅速和赵君对视了一眼,又补充道:“试卷我帮你批,我会和同事们说你家里有事。”赵君轻轻点下头,看月华的神色如常,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起伏,也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不过他此刻还有心思考虑大局,而她整个人都乱了,已没心思考虑那些,只好由他去安排。 第三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程建新直到玩累了才肯罢休。程太太笑意盈盈的等在门口,一见他们连忙嘘寒问暖:“怎么样,冷不冷,玩得高兴吗?”程建新连声喊着高兴,拍着手往里冲,却被卫姨拉住了。“哎呦,小爷,瞧这一身的土,这是去哪儿了?”“滑……滑冰!”对方憨憨的笑着。 程太太慈爱的望着自己的儿子:“快进去换衣服,别着凉。”建新这才笑嘻嘻的随卫姨进去了。“小君呀,你也放假了吧,这下可以多陪陪建新了。”程太太坐在沙发上道。“妈,学校里还有些收尾的工作。”“那就让别人去做啊。”程太太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满。“那怎么好意思。”赵君轻声辩解着。 “小君,当初答应让你做老师,就是看在大学里工作清闲,还有寒暑假,可以多照顾家里。本来也没指望你那份薪水,谁知道你越来越忙,不是加班,就是参加活动,有时还干脆住在学校。小君呀,你已经结婚了,要多放些时间在家里。既然这份工作这么辛苦,不如不要做了。如果你嫌呆在家里太闷,可以过来公司帮我。” “妈,不要啊,我真的很喜欢学校的工作,也没觉得辛苦。你在公司里有好多得力的帮手,他们每个人都比我能干。我已经听你的话嫁给哥了,你就让我保留一点自己的空间吧。”赵君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更轻了。 “什么叫‘自己的空间’,你是说妈妈干涉你太多吗?”程太太的语气中透着委屈,“小君呀,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爱看书,妈妈就给你买了一屋子的书;你喜欢弹琴,妈妈就把老师请到家里来教你。你不想去公司,妈妈也没有逼你;你从经济学转去读文学,妈妈也没有反对。至于你的婚事,你和你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建新这孩子命苦,出生后没了父亲,智力又有些缺陷。妈妈这辈子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他,照顾这个家。我把你养这么大,这个要求过分么。”程太太越说越激动,险些流下泪来。 “好了,妈,你别这样”,赵君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哥的,以后我多花些时间在家里就是了。”这边正说着,楼上的建新又高声嚷着困了。程太太抹了下眼泪,拍拍赵君的手背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妈妈失望的。好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上去睡吧。”“好吧,妈你也早点睡。”赵君轻叹口气,顺从的走上楼去。 建新哥最近是越发的粘人了,连午睡也要人哄。已经好几日没去上班了,也不知阅卷工作结束了没。这日,赵君好不容易哄他睡着了,才有机会可以去学校看看。 已下过初雪,冬日的校园里越发冷清,一路上也很难遇到几个人。推开办公室的门,屋子里却只剩丁默默和月华两人。见到赵君,丁默默愣了下,放下手里的东西道:“赵君,你不是家里有事吗,怎么又过来了?”“哦,还剩下一点收尾的工作,也不能太麻烦大家,我总得出些力才是。” “哎呦,赵君,那一点儿活尤老师都帮你做完了,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特意跑来一趟。”说着丁默默背好自己的包,拿了钥匙道:“我先走了,还得去接孩子呢。你们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啊。” 几人互道了“再见”,屋子里便安静下来,此刻只剩赵君和月华两个。“先生,多谢你了。”沉默了半晌,赵君首先开口道。月华嘴角动了动,神色却淡淡的道:“我们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在他目光的注视下,赵君略略低了头:“啊,先生,前几天的事……”“说吧,我在听。” “先生,我……”赵君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赵君”,他唤着她的名字,“你始终欠我一个解释,不是么?”终于还是来了,她本不想把月华牵扯进来,因为这毕竟是她的家事,难以启齿的家事。可他们还是遇见了,那样猝不及防,还差点起了冲突。她还是不够果断,不够决绝,她早该彻底的从他生活中退出,退得干干净净。可是面对月华的一片深情,她又怎么忍心。她欠他的,又岂止是一个解释! 眼中已经有了一层雾气,赵君别过头去,咬咬嘴唇,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我——已经结婚了。”“果然”,月华淡淡的吐出两个字,神情却并没有多大变化,好像已经事先知晓似的。“以前听小白说起,我还没有当回事,原来是真的。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我的,其实你的内心并不想这样,是不是?” 赵君刚想点头,可听了后半句,立刻僵在那里,脸颊还微微的发热。“先生还有心情说笑,你——不怪我么?”“怪你?”月华微怔了下,而后很快接口道:“哦,是的,我确实怪你,而且还很生气呢。”“先生怪我是应该的,我——骗了你。”赵君的声音更低了,眼前的雾气更重了,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以前我说过,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单纯。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天,你也终于看清我了。” “赵君”,月华已来到她面前,仍然温和的唤着她的名字,就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赵君,我是很怪你的,怪你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却不告诉我。也许我更该怪自己,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可原来我还没能让你足够信任我。”“不是的,我很信任你。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如此信任过一个人。”赵君急急的辩解道,望着他的眼睛。“是么?”月华也深深回望着她,目光中,自己的情感也表露无遗。赵君郑重的点下头,不由自主的竟滴下泪来。 月华却笑了:“赵君你看,我竟然也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你不是还笑过我自恋么。”他顿了顿,收敛了笑容,双手扶住了赵君的肩头。“可是,一涉及到你的问题,我就变得这样没有自信、患得患失起来,哪里还是站在讲台上那个冷静淡定、从容不迫的先生呢。你一定又该笑我了吧!” 赵君倒真的破涕为笑,一句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先生这个样子还真是少见,不过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月华定定的望着她,神情严肃的说:“赵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算读书破万卷了,不过这是我听到的最美的句子。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让我录下来呢?” “哎呀,先生你……”赵君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态度弄得更窘了,一张脸也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心里也很是懊恼,明明是打算跟先生解释清楚、划清界限的,怎么一个不留神,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简直是调戏嘛。再这样下去,哪里还说得清呢。 “先生,我说的‘喜欢’不是那个意思。”赵君嗫嚅的解释道。“哦,那是什么意思呢?”月华挑挑眉毛,似乎是明知故问。“不过”,他也料到赵君答不上来,话锋一转,道:“我更希望你说的‘先生’不是那个意思,那样的话我就更受用了。” “先……”赵君更加难为情了,一双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经他那么一说,感觉“先生”这个词也变得怪怪的,她也不敢叫了,怕他再误会成别的意思。 “其实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月华温和的道,“毕竟我已经不是你老师,所以在称呼上也无需这样客套了,是不是?”“可是我已经叫惯了,一时之间恐怕很难改过来。”赵君不好意思的道。月华,月华,其实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早已呼唤过千百遍,可一旦他出现在眼前,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好吧,我不给你压力,你可以慢慢习惯。”月华浅笑着道。“可是,以我现在的情况,不论怎样称呼,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是没有未来的。”“赵君,我真希望你有时候不要这么清醒,不要背负这些所谓的责任、道义,那样你会快乐很多。”赵君还没反应过来,月华忽然把她拉进怀里,紧紧的拥住了她。“好吧”,他在她耳边道,“我答应过你,我曾让你等了三年,而以后的日子,就让我来等你吧。” 第三十四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赵君悻悻的回到家里,想到将要有一个寒假见不到月华,就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致。说来好笑,别人放假都是欢天喜地,可她在放假的第一天就开始盼着开学了。 刚进家门,一眼就瞧见沙发上大模大样的坐着个人,却是许久未见的金表哥。赵君下意识厌恶的皱皱眉,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就打算回自己房间。这时,程太太却叫住了她。 “小君呀,你金表哥难得来一趟,过来一起聊聊吧。”赵君虽然心里不情愿,但碍于母亲的面子,还是在一旁坐了下来。金表哥正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自己近来的投资计划,似乎想说服程太太一起参与,而后者却不为所动。 金范仍不死心,随即转向了赵君:“我的好表妹,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给我点意见呀,大家有钱一起赚嘛。”“我?”赵君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其实金表哥的那些大话她根本没心思听,只好随口敷衍着:“唔,还好。不过我对生意上的事并不懂。” “表妹呀,你太谦虚了,你可是经济学的高材生,你说好就一定好。”金范一副突然找到了有力的证据似的表情,激动的对程太太道:“姨妈,这真的是个绝好的机会。您再考虑考虑,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表妹的眼光吧。” 赵君真是哭笑不得,这个人什么理解能力呀,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怎么高兴得以为找到了同盟者似的。唉,以表哥这种资质,在波澜诡谲、变幻莫测的商战中,没有输得一败涂地,倒真是幸运呢。 程太太仍然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下头:“好,我再考虑考虑。先不说这些了,你母亲身体还好吧?”“哦,她身体还好,就是常惦记姨妈呢。对了,她还跟我念叨,说赵君表妹在忙什么,怎么不来家里坐坐。”金范说着,又用眼睛瞟了瞟赵君。 虽说名义上是姨妈,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个“姨妈”也未必多看重她。赵君心里暗想,哪里是你母亲念叨,分明是你自己想让我去,还假托姨妈的名义,真够厚颜无耻。可有母亲在,赵君也不好戳穿他,只得推脱道:“哦,最近学校里事情多,还要照顾哥哥,所以不得空闲。” “我听说你已经放寒假了,总不会还没空吧。”金范倒是不肯善罢甘休。“那——我还要照顾哥,他看不到我会着急的。”见赵君这里行不通,金范于是转向程太太:“姨妈,你看表妹是不是因为上次公司的事生我的气啊,不然怎么连我们家也不肯去呢。又或者是嫌我们家太小,比不得姨妈这儿气派。” “小君呀”,程太太忽然开口道,“上次你受伤的事,你表哥也是不小心,你就原谅他吧。你也好久没去你姨妈那了,就过去坐坐吧,顺便替我问候她。建新那我先让卫姨帮忙照看着,你早去早回。” 赵君还在犹豫,可母亲已经表态,她也不好再拒绝。而金范听到程太太的话,好像拿到了“许可证”一般,立刻从沙发上起来,笑逐颜开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好表妹,你就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到时候我亲自开车送你回来。” 赵君拗不过他们,只好勉强答应了。她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到那边坐一会就赶快回来。料想有他母亲在场,金表哥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便同金范一道去了。 金家位于城郊的别墅区,在气势上并不输于程家。踏进偌大的房子,赵君一时有些搞不清方向。金范主动提出带她参观参观,可赵君却没这个心思,说还是先去看望姨妈吧。金范却撇撇嘴道:“我妈啊,我刚才在车上收到信息,她临时有事出去了。” 姨妈竟然不在家,他为什么不早说!望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赵君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我还是先回去了,改天等姨妈有空我再来看她吧。” “哎,别忙着走啊”,金范抢先挡在前面,“我妈不在家,不是还有我吗。既然来了,就多呆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啊。”“还是不用了,我妈和哥哥还在家等我。”“哎,提你那个白痴哥哥干什么。赵君,我也是你哥哥,不如坐下来跟我好好聊聊,岂不比对着那个白痴强。”金范说着就去拉赵君的手。 “金表哥,你别这样。”赵君努力挣脱着,他却抓得更紧了。“好表妹,你干嘛总躲着我。每次去你家你总是忙,上次去公司亲近你一下,你就往桌子上撞,你这是吓唬谁呢。这次到了我家,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金表哥,你不是要跟我聊天吗,那我们坐着好好说话,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意识到局面对自己不利,不能再用上次那么激烈的办法,因为就算怎样弄伤自己,也不会有人赶来救她。赵君只好先用语言稳住他,再找办法脱身。 “我的好表妹,你就别再装了”,金范没有放松她的意思,却一步步逼近,“你当我不知道呢,你肯嫁给那个白痴,还不是为了家产吗。是,我们金家是没有他们程家有钱,但那个白痴有什么好。你跟了他,连夫妻生活都不行,哪有人生乐趣。不如你跟着我,程家的财产你照拿,而且哥哥再教你男女之事,岂不一举两得!” 金范居然会说出这种混账话,简直令人作呕。赵君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副厌恶的表情。“哥哥他确实没什么好,他智力有缺陷,生活也不能自理。可是你拿自己和他比,就算胜了又有什么光彩?更何况你根本比不上他,至少他的思想比你干净!” “好啊,说得好!有学问就算不一样,骂人都不带脏字。我喜欢。”金范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脸凑到赵君跟前:“我思想不干净,你又比我高贵多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弃婴!你以为姨妈是真心对你好吗,她给你治病、供你读书,还不是为了她那白痴儿子。放到过去,你也就相当于有钱人家的‘童养媳’。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但我做事都是凭自己的努力,我不会做你们有钱人的玩物!”赵君奋力的挣扎着,无奈力气太小,怎样也挣脱不开,却被那双肮脏的双手紧紧钳着,一点一点往房间里拽。 “这个由不得你!”金范最后丢下句话,把她的身子压在地上。立刻,一阵近乎窒息的感觉向她袭来……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小时候听过的句子,不知亦是多少少女的梦想。每次遇到危难的时候,憧憬着会有那样一个盖世英雄,如神一般从天而降。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没有七彩祥云,也没有英雄天神,此刻除了空洞的屋顶,什么也没有。 赵君从来没有如此绝望,如此无助,连疾病发作喘不过来气时都不曾如此。她仿佛感到自己的一颗心生生的被撕裂、揉碎,而后悄无声息,一片一片,纷纷落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埃…… 第三十五章 千古艰难惟一死 恍恍惚惚,不知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待程太太外出归来发现时,赵君已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一个多小时了。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有的还在流血,她却浑然不觉。 程太太不由一声惊呼:“小君,你这是干什么呀!”说着,就要伸手去抱她,而赵君已蜷缩成一团,目光空洞无神,口里不住的念着:“我很脏,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 好不容易同卫姨把她送进了卧室,赵君裹着被子,却仍然瑟瑟发抖。“小君呀”,程太太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这样妈妈看着更心疼。” “你都知道了?”赵君抬起头,木然的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处理?”程太太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处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受了委屈妈妈心疼,可你姨妈只有一个儿子,刚才她打电话求我,也怪可怜的,我也不忍心了。” “她可怜,那我呢?因为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就可以任你的外甥肆意践踏吗?”“小君,你怎么这样说呢,妈妈不是那个意思。这些年妈妈对你怎样,你还不清楚吗。看到你受伤,妈妈真的很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追究下去只会越闹越大,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到底大家是亲戚,以后还要见面的。妈妈知道,跟了你哥哥你心里委屈。出了这样的事,如果你愿意跟你金表哥,妈妈也没意见,只要你们能好好照顾建新……” 赵君只感到一阵阵发冷,彻骨的寒冷。“妈,还以为你会替我做主,没想到你竟会说出这种话!原来我在你们眼里,真的是个一文不值的玩物,想怎样就怎样,想给谁就给谁。我受够了,这样的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冲出家门,已置身于街上。冷风袭来,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由于出来的匆忙,只披了件大衣,脚上穿着的却还是拖鞋。不知徘徊了多久,一双脚已近乎麻木。夜已渐深,街头喧嚣的人群也已散去。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地! 幸好随手拿了背包。在包里摸索着,寝室的钥匙还在。至少有了一处可以安身,不用流落街头。 此时的校园已没什么人了,一切出奇的安静,整栋楼都熄了灯。摸索着打开房间,屋子里却冷得像冰。打开灯,她像只受伤的小猫般蜷缩在被子里。一个破碎的身体,一颗破碎的心…… 手机铃声却不适时的响起,打破夜的宁静,亦好像在对主人宣示着它的存在。赵君木然的从包里翻出手机,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心中却是一颤。月华,竟是月华打来的!这个名字是她心底的另一个伤口,不敢触碰。 其实出事之后,她立刻想到的就是他——可以向他求助,可以倒在他怀里哭,可以把心中的一切委屈、矛盾与挣扎通通告诉他。只要她想,那个温暖的安详的怀抱就近在咫尺,只需按下接听键。 可是她可以吗?她早已嫁做他人妇,如今连身子也不干净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拥有那个怀抱?泪水就这样止不住的流下来。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么多的眼泪,索性一次流个痛快吧,但愿能洗刷那已不洁的身躯。 手机铃声终于停了,但没隔多久,却响起了短信的提示音,而且不止一次。透过朦胧的泪眼,一条一条的读下去: “赵君,你回学校宿舍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君,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 “好吧,我不打扰你。我的宿舍楼就在你前面,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论多晚。” 虽然只是文字,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正站在眼前似的,温和、亲切,又充满关怀。赵君挪到床边,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对面楼望去,深沉的夜中只有一点孤灯。赵君的泪又涌出来。原来,真的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可如今,她却承受不起。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月华,呵,月华……念着他的名字,整个心都痛起来了。赵君按着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喘不过气。又来了。她下意识去摸口袋,却空空如也。出来的匆忙,大概忘记带药了。赵君苦笑了一下,却没半点着急的样子。 喘息来的很快,呼吸越来越急促,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一阵阵袭来。此刻,赵君反而出奇的平静。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孤孤单单的来到这世上,同样也要孤孤单单的离开。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没人关心,没人怜爱,也没人会在乎。也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吧,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摆脱那些愁绪与纷争,不必再做那任人摆布的木偶,也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让所有的孤独无助、不快与屈辱,都随着不洁的身体一同离去,消失殆尽吧。 身体无力的从床边滑下,瘫倒在地上。气息越来越弱,感觉思想也一点一点的从身体里抽离。好像并不觉得痛了,整个人似乎变得飘飘欲仙。也许只有到了此刻,人才会变得无欲无求了吧。空洞的眼神,凝视着空洞的屋顶,脸上却微微泛起笑意。 我值何人关怀,又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 可是,真的没有一丝留恋么?在最后一点意识消逝之前,却发现手机还被她攥在手里。不是已经无欲无求了吗,为什么还紧抓着手机不放呢? 赵君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按下了未接来电。振铃只响了一声,就立刻被接通,紧接着月华那低沉柔软的声线便传了过来:“赵君……” 赵君忽然笑了,此刻还有什么比听到月华的声音更令人满足的呢。紧握的手渐渐松开,手机就那样滚落在地。月华的声音已变得焦急:“赵君,你怎样了?你说话啊,赵君……”而电话这头,恐怕已听不到了……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朦胧中,耳边依稀传来熟悉的曲调,一切仿佛很遥远、很虚幻,而那种感觉却很清晰,又仿佛近在咫尺。这不是那首《春江花月夜》么,琴音与箫声相和,浑然天成,这是她和月华的演奏!此曲只应天上有,她为什么会再次听到?莫不是此刻,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吧。 想要和着那曲调翩翩起舞,可为什么会感到身体那样的沉重。费力的睁开眼睛,打算看看这天上的世界,可首先映入眼帘的,仍然是白色的屋顶。看来,这天上和人间,也没多大的区别。 随着目光的移动,却见到了输液的挂钩,以及垂下的输液管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这不是在医院么,那个她每次发病却逃避去的地方。原来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天上。 第三十六章 天上人间会相见 蓦地,迎上了那双充满关切的眸子,赵君心里一震。本来只想在临走前再听听他的声音,丝毫没有奢望会再见到他。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居然还活着!那么,是月华救了她。可是过程是怎样的,她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想开口说话,才意识到此刻已被扣上了氧气罩。赵君皱皱眉,伸手想拿下来,月华倒不阻拦,反而帮忙取下了氧气罩,又随手关掉了手机正在播放的曲子。 “这个曲子你怎么会有?”赵君听得出,那是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合奏的版本。虽然后来也合作过,且不论出现琴弦断了的状况,却再也奏不出当年的感觉了。所以此曲已然成孤本,就如人之初见,不可复制。 “我当时让人帮忙录的,很珍贵,是不是?”月华云淡风轻的答道,紧接着却微微皱了眉,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这些年翻来覆去,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其实那并不是我吹奏的最好的一次,可不知为什么,那感觉总让我割舍不下。直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有你在……” 赵君惊讶得不由捂住了嘴:“为什么你从没和我说过?”“也许当时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吧。可是等我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却发现,已经太迟了。”月华苦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望着她道:“不说这个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唔,还好”,赵君随口答着,手指仍停留在唇间,思绪也不知飘到了何处。记得当时,她正因呼吸困难而痛苦万分,一时摸不到药,又摔倒在地,身上毫无力气。再加上今天所经受的屈辱,令她深感绝望,一心只求解脱。虽然已然生无可恋,但由于对月华的牵挂,还是挣扎着拨通了他的电话。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动弹不得。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似乎听见房门开了,感觉有人冲了进来。依稀听见有个急切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叫她不要睡。可是她实在太累、太疲倦了,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她努力的集中精神想做出回应,可思绪却似乎越飘越远。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压上了她的唇。那样温润,那般柔软,一时间自己冰冷的唇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还来不及思想,嘴唇已被彻底包裹,立刻就有一股气流涌入,顺着气道迅速传进胸腔,似乎还带着一丝清凉的薄荷气息。紧接着又是一股强有力的气流,赵君顿感受用了不少。胸口好像没那么闷了,身体也仿佛被注入新的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很快,她感到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一双臂膀紧紧的圈住,抱在怀里。熨帖着这份温暖,那渐渐消逝的意识似乎又苏醒过来。勉强半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潇洒俊朗,而又充满坚毅。那一瞬,天地仿佛都安静了,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却因为急切而有些零乱。 可是此时,赵君的心跳也许更乱。刚才还苍白的面颊上突然染上一抹红晕,目光也躲闪着不敢直视。指尖却还在唇间无意识的徘徊,好似这上面还残留着薄荷气息。 月华浅笑了下,并未深究她的反应,只是看了眼手表,又顺手帮她理了理额头的刘海。这亲昵的小举动又足以令赵君面红心跳,而他做得却那样自然。“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他轻声道,“你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赵君顺从的点点头。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金范那张脸。一双充满邪恶的眼睛,嘴角带着坏笑。他越来越逼近,慢慢的伸出双手,伸向她的脖子…… “啊!”赵君不由一声惊呼,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面用手按着胸口,一面将身子往后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赵君,别怕,是我。我只是想给你盖好被子,别紧张。”月华不知她为何会怕成这样,只好柔声安抚她,拿被角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 赵君抬头望望他,就忽然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仿佛她握住的是根救命稻草。月华微怔了下,很快便走上前一步,坐在她床边,试着用另一只胳膊轻揽住她的肩。肩头微微一颤,赵君便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 “没事了,有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他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那样温柔,温柔如水,赵君鼻子一酸,险些滴下泪来。她下意识的靠紧他,伸手环抱在他腰间,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 是了,是这个怀抱。这个怀抱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当有危险袭来时会紧紧护住她,更会争分夺秒的把病重的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她曾经差点把它远远推开,可是如今,熟悉的感觉似乎全部苏醒。闭上眼睛,一阵疲倦的感觉袭来。只有在这个怀抱里,她才能安心的睡去,仿佛这里就是宁静之邦。 今晚赵君的举动,确实令月华好生奇怪。他能感觉到,赵君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只是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就那样静静的将她抱紧,让她依靠。她在他怀里渐渐睡去。走廊外,挂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夜,更深沉了。 被外面的人语声吵醒,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赵君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而一转头,就望见了他,就那样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却比朝阳更神采奕奕。赵君竟怔住了。 “睡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快来吃早餐吧,还热着呢。”月华微笑招呼她道,手里忙着摆碗筷。赵君略略欠起身子,他立刻赶上前来扶她,帮她整理好枕头倚着,又悉心的给她披上外套,然后把早餐端到她面前。赵君也不说话,任由他去安排,目光却一瞬不瞬的停留在他身上。 二人静静的吃了餐早饭。月华收拾了碗筷,又打来温水让她洗漱。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对她言道:“我一会儿去找医生问问你的情况,还要出去给你买些日用品,你自己在这儿可以吗?”赵君望着他,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又转头望了望窗子,轻轻点了下头。 月华还有些不放心,找出张纸片匆匆写下一串数字,转身对隔壁床的人说道:“大姐,我有事出去下,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照看下我朋友。如果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给我,可以吗?”那位大姐倒是很热心,满脸笑容的答应着。月华道了谢,又替赵君整理好被子,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你自己休息一下,别胡思乱想,等着我回来。” 月华已经走远,赵君还定定的望着门口。隔壁床大姐开口问道:“姑娘,那小伙子是你男朋友吧,我看对你挺好的。”赵君木然的摇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不是吗”,大姐略感意外,“我看得出,他很关心你。昨晚一夜没睡,就坐在床边陪着你。一大早又出去买早点。这样的男朋友你还不要啊?要是有人对我这么好,我马上答应嫁给他!” “你老公在这里,你还要嫁给谁呀?”坐在她身边正盛饭的男人忍不住插嘴道。大姐撇撇嘴:“你打听什么,反正不是你!让你买个饭都这么费劲,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我怎么了?你想吃什么,我哪一次不是东奔西跑给你买回来。想当年,你不是还夸过我……”“得了,得了,别说你那些光荣历史了,我早听腻了。” 听人家老夫妻俩拌嘴,也是别有情趣。赵君不禁抱紧双膝,把头埋了进去。自己和月华,会有这样相扶到老的一天么? 第三十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月华回来时,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见到赵君,就兴奋的对她言道:“快准备一下,我们要转院了。”“转院?”赵君愣愣的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唔,因为昨晚太紧急,才就近送你来这儿的。”月华喝了口水,继续解释道:“现在你的情况已稳定下来,还是转去省级医院比较好。上次我不是跟你提过,我有位学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这个月正好在省立医院做交流,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而且我学医时曾在那儿实习过,医务人员也都熟悉,连床位都帮忙预留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搬过去。” “原来你出去一会儿,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你真是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赵君轻声感叹道,像是在自语。“是啊,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好好养病”,月华笑吟吟的道,“哦,对了,我给你买了双鞋子。昨晚匆匆忙忙的,你的东西都没带来。这个临时买的,也不知是否合脚。你先将就着穿,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再回宿舍帮你收拾东西。” 月华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一双鞋子,赵君正想伸手接过,他却俯下身去,帮赵君穿在了脚上,而后又细致的系好系带。“怎么样,感觉合适吗?”他的动作又令赵君心头一暖。从自己懂事起,母亲就教育她要照顾哥哥。所以从小到大,她也记不得帮哥哥穿过多少次鞋,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替她穿过一次!昨晚起的点点滴滴又一齐涌上心头,隔壁床的大姐说的对,眼前这个肯为她做一切的男人,难道不足以让她抛开一切跟定他吗! “你们收拾东西是要出院吗?”隔壁床的大姐闻讯过来问道。月华转身笑着道:“哦,我们是要转院。大姐多谢你了,也祝你早日康复。”“哎,不用客气,我又没做什么”,大姐笑呵呵的摆摆手,又悄声在月华耳边加了句“再加把劲,我看你很快就会追到她做你女朋友的。”月华愣了下,很快便会意了,报以微笑道:“谢谢,我会努力的,借您吉言!” 赵君那边也收拾妥当,便扶着床边站起来。“哎,你怎么自己下地了?”月华连忙赶过来扶她。“没事,哪有那么娇弱,我自己能走。”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道:“我知道你自己能走,但我喜欢抱着你。”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性感,光是听到亦是醉了。可没待赵君深究,他竟然一把伸手将她横抱了起来,惹得赵君一声不小的惊呼。 “快看,是公主抱啊!”“哇,好浪漫啊!”周围的人在议论纷纷,但大都露出羡慕的神情。赵君却略略低了头,脸上有些发烫。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心里又暗暗想,这个先生啊,怎么到哪都会成为别人的焦点呢。月华倒是镇定自若的穿过人群,目不斜视的望着她,脸上带着笑意。 省立医院果然不一样,且不论旁的,光是环境就比别处气派。从计程车里出来,月华还是抱着赵君,又引得一阵注视。期间,还有好心的医护人员走过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轮椅或平车。月华婉言谢绝了,自顾抱着赵君上了电梯。 “放我下来吧。”赵君在他耳边低声道。“怎么,你不喜欢我抱着你吗,还是感觉身体不舒服?”月华扬扬眉毛。“不是,我想着你在这家医院有很多熟人,让人看见了不大好吧。”赵君不好意思的言道。 “赵君啊”,月华笑笑道,“你总是那么在意别人。我抱了你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关心我啊。”“我当然关心你了,我就是担心你太累,又怕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你。”赵君急着解释道,脸颊也微微泛起红晕。 “是么,你这么关心我么。”月华的嘴角微微上扬,忽然绽放出一个特别明朗的笑容,抱着她的手臂也加紧了力道。“赵君”,他轻声的唤她,“我最喜欢你害羞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常常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一直盯着你看。因为那样,未免太有失风度了。”他笑着道,连眼睛里都是笑意,语气中满是温柔,又带着一丝戏谑。 “……”赵君怔怔的望着他,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好啦,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他略略收敛起笑容,并加大了步子。 办手续,见医生,做检查,用药,一连串的进行下去,不觉已近傍晚。简单吃了餐晚饭,月华在病房里边收拾东西边感叹道:“好些年没回来了,医院里变化还是挺大的。不过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食堂的饭菜,还是跟以前一样无味。等你出院了,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好不好?”赵君随口答应着,却望着窗口发呆。 “想什么呢?”月华说话间已坐在她床边。“唔,没什么”,赵君环顾了下室内,因为有月华朋友的照顾,他们幸运的住到了单间病房。“你看,这里环境很好,今晚你回去睡觉吧,不用一直陪着我了。”赵君望着他的黑眼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以前做医生时需要值夜班,后来写论文或者赶稿子时,也经常熬通宵,都习惯了。”月华轻描淡写道,而后又看着她的眼睛,试探着问道:“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真的可以么?” 赵君的眼光黯淡了。自从昨晚的噩梦之后,一到华灯初上,她就不由自主的紧张。他把她看得那样透,真是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没关系,我的怀抱还可以借给你”,月华大度的说。虽然赵君没有回答,但他已经明了。“可是赵君,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昨晚,赵君眼里又涌上泪来,身子也不由瑟瑟发抖。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住的摇头。“赵君”,他握住了她的手,奇怪的是,他的手指竟有些微凉。“赵君,我没对你说过,其实自从你出事之后,我心里一直很怕。说来可笑,我以前做医生时,生生死死的场面也见得多了,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这样害怕失去一个人。” 月华皱皱眉,艰难的回忆道:“我还记得你当时倒在地上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时断时续。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如果我那晚没有回宿舍,如果我没有看见你房间亮着的灯,如果你最后没有打电话给我,或者我接了电话而没去找你,又或者我根本不懂急救……想想看,这其中只要有一个条件成立的话,那么你就可能永远离我而去,我们也不可能坐在这儿说话了。你——真的忍心吗?” 听他说到这儿,赵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泪水亦夺眶而出。“我不忍心啊!我就是舍不得你,临死前还记挂着你,才给你打了那个电话。如果我真的那么狠心,早就和你断得干干净净,也不会彼此间都这么痛苦了!”赵君哭着说,倒在了他的怀里。 “赵君”,月华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相爱,这难道错了吗。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害怕。我曾说过,不会给你压力,不会逼你做决定,也不是非要让你和我一起。只要你好,我就安心了。事实上,我已经放手了。可是那晚,在生死边缘之际,却是你孤零零一个人。你的家、你的那个——丈夫,都不懂得照顾你吗?”月华越说越气愤,声音也不由提高了。 赵君不会不明白,那一晚,同样也是他心里的痛。而且每回忆一次,那份痛就会加深一层。正如自己的噩梦,也翻来覆去的折磨着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也不能一直拿月华当作救命稻草,唯有他们共同面对,这噩梦才有醒来的一天。 依偎在他怀里,赵君讲起了那晚的遭遇。那可以说是她生命中最不光彩的一刻、最痛彻心扉的丑恶,就那样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对着她最爱的人。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月华因此会嫌弃她、轻视她,她也并不怪他。毕竟,是自己欠了他。 第三十八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夜渐渐深了。 月华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不由攥紧了拳头。 “竟发生这种事,他们还是人吗!枉你把他们当亲人,一直心存感激,可他们居然这样对你!”他转过身来对着赵君:“还有你那个所谓的母亲,不号称当你是‘亲生女儿’吗,怎么女儿受了这种屈辱,却一心只想息事宁人,完全不顾你的感受,哪有这样的妈啊!” 赵君此刻反而坦然了。长久以来,错综复杂的家事就像压在胸口的大石,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没对旁人提起,如今却全部对月华倾诉出来,连同那最屈辱的一部分。她终于完全敞开了心扉,至此之后,她对他再也没有秘密了。 见月华那样激动,那样为自己抱不平,赵君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在这样冰冷的寒冬,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她,却还有一个人在身边,带给她温暖。就靠着这样一点温度取暖,就足以支撑她继续活下去。 “算了”,她深吸口气,双手环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了膝间,幽幽的吐出几个字:“再追究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赵君,你还护着他们。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清你那虚伪的家庭吗?他们根本不关心你,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你!” 赵君摇摇头:“我已经看清了。他们让我彻底寒心、彻底失望了。可是母亲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顿了顿,抬起头,凄凉的笑了下:“我已经没有家了,所以更不希望看到别人的家散了。至于伤害我的人,纵使他受到怎样的严惩,我也回不到从前了。” 赵君,不是这样的!你的善良,你的念旧,只会越发的纵容他,以后还不知会怎样变本加厉呢。月华心里这样想着,可看赵君的样子,又不忍心再说。她的身体已受到了伤害,可伤害最深的,却是她的内心。自己纵使有信心能治好她的病,可这内心的创伤,他又该如何抚平呢! “赵君,我后悔了”,月华坐在了她床边,轻轻捧起她的双手,合起了手掌,指尖却微微泛白。“那晚你来我宿舍,说要和我分开。我一定是脑筋不清楚,不然怎么会答应放弃你。赵君,我早该不顾一切的和你在一起,把你严严密密的保护在身边,不要受到这些无谓的伤害。赵君,是我的错,我又一次做错了决定。” “别这样,那天是我逼你的,根本不怪你。”此刻反而是赵君来安慰自己,月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赵君,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共同面对。”“一切都是命吧”,赵君无力的说,“我已经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至于你以后怎样看我……” “赵君”,月华急忙打断她,怕她再说出什么贬低自己的话,“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你还要把我排斥在外么?无论你遭遇了什么,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减少一丝一毫。相反,我会更加心疼你,更加怜惜你。赵君,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月华捧着她的双手,郑重的说。 “可是……可是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介意什么?”“你知道的,我已经结婚了。”赵君低着头嗫嚅着道。月华摇摇头:“你并不是自愿的,事实上那段婚姻对你来说根本不公平、不平等。”“可是,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赵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月华望着她的眼睛,“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纯洁、最干净的,和你的心一样干净。”“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而我,只会拖累你,给你带来麻烦。连我亲生父母都不肯要我,你又何苦陪我一起受罪呢。”赵君终于抑制不住,泪水涟涟。 月华微微一笑,一面帮她拭泪,一面柔声道:“你又焉知我是在受罪呢?赵君,其实我远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完美,尤其是第一次婚姻失败,让我变得悲观失望,对感情也不敢相信。表面上我是个受学生追捧的先生,潇洒自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我真实的内心却没有人明白,直到你出现。赵君,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老早就认识了,我们的心意是想通的。记得那句诗么,‘愿逐月华流照君’,这是我们的诗。也许早在千年以前,我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不是么?” “赵君”,他再唤着她的名字,轻抚着她的长发、她的面颊,“你不是问过我,这次回来会停留多久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已厌倦漂泊,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安定下来。不管未来如何,我只想守在你身边,好好的照顾你,让你远离一切伤害。” “哦,月华”,赵君动容的道。此时此刻,面对月华的无限深情,她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太疲倦了,再也没力气和自己作战,逼迫自己离开你。我不再逃避、不再挣扎,不再把你推给别人了。” 月华没有作答,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她,眼神中又流露出一丝惊喜。“你——叫我什么?”“我……”赵君的脸颊红了,略略低了头:“我知道你听见了。”“我是听见了。不过,我可不可以多听几遍?”月华眼带笑意,又向她靠近了些。赵君已羞得面颊绯红,轻嗔道:“你又笑我。”“我是太高兴了”,月华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的揽住她,“赵君,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赵君轻轻点下头。困意渐渐袭来,她闭了眼睛,在这个怀里安心的睡去。“月华,我又怎会不知道呢。其实我也很怕,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去,怕再也见不到你。” 第三十九章 剪不断 理还乱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之后,月华什么话也没说,从他的神色上看,并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赵君正坐在床边整理衣物,见他进来,也什么都没问。沉默了良久,赵君忽然开口道:“我想出院了。” 月华愣了下,随即便淡淡一笑:“怎么,在这里住的不好吗?”“你知道不是的。”赵君的声音有些严肃,月华也收住了笑,但仍用轻松的语气道:“你别多心,医生只是想给你试一种新药,才叫我过去谈谈的。”“就只是这样?”“不然还会怎样?”月华说着靠近她坐下,望着她的眼睛:“赵君,要对自己有信心,医生也说治疗进展得很好呢。” 赵君浅笑了下:“你们做医生的是不是都很会安慰人啊!不过,我自己的病,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从小到大,见过多少专家、试过多少所谓‘特效药’,无非是对症治疗、控制病情罢了,哪里能真正的去除病根、不再发作呢。所以先生也不必哄我,我早就看得开了。与其在这里占着床位、浪费医疗资源,不如把握时间,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说对吗?” 月华微微皱皱眉,而后拉过她的手也笑了。“赵君”,他的神情有些无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有时候糊涂一点,可能会快乐很多。”赵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是说过。不过我觉得,这好像不大适合我。我以为,我们都宁愿要真实,尽管它往往不容易面对。” “唉”,月华叹了口气,煞有介事的道,“真实的情况是,作为一名先生,却遇到比他聪明的学生;作为一名医生,又碰到比他智慧的病人。赵君,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嗯,那就不要作先生了,而且你现在也不是医生了。”赵君歪着头道。“那——我是什么?”月华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你……”赵君犹豫了下,仍勇敢迎上了他的目光,“你是月华,你就是你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也充满笑意:“赵君,我可不可以再贪心一点,让我做你的——爱人!” 赵君怔了怔,还没回过神来,他忽然捧起她的脸,轻轻的吻了下她的唇。只是短暂的一触,如蜻蜓点水,赵君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一瞬间,她又想起那个夜晚,他温润的唇,那如薄荷般清凉的气息。虽然当时仅是急救的权宜之计,也许并不代表什么。但赵君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在自己的意识将要涣散之际,是月华的呼吸温暖了她整个的生命。而此刻,他竟然又吻了她! “你先收拾一下,我去办出院手续。”他在她耳边轻声言道。赵君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唇,月华已浅笑着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什么,你要租房子?”听他讲完电话,赵君惊讶的问道。“准确的说,我已经租下来了。昨天已交过定金,现在只是约个时间交尾款。”月华合上电话,转头对赵君解释道。 “可是你不是有宿舍吗,怎么突然急着租房子?”“那就要问你了。”“问我?”赵君更奇怪了。“是啊,若不是你急着出院,我也不必这么赶了。”月华煞有介事的道。 “原来——是为了我。”赵君先是错愕,随即就明白了什么。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养母家自然是不愿回去了。从前被大家羡慕的“富贵小姐”,其实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弃儿罢了。天地之大,自己又该往何处安身呢。 “我住宿舍也可以的,你又何必破费呢。”赵君轻声辩解着,可声音却越来越小,似乎没什么底气。月华笑了笑,眼里充满怜惜。“学校一放假,食堂、超市都关了,住着也不方便。而且整个宿舍楼没几个人,里面又阴又冷。你才出院,我怎么能让你住宿舍呢。” 原来,他什么都替自己想好了。此时此刻,赵君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只好由着他去安排。 一切收拾妥当,月华将大包小包的行李背在身上,又腾出一只手牵着赵君,微笑着道:“你先跟我过去看看,到时候要是不喜欢,再回宿舍也不迟啊。”赵君点点头,二人便一道离开了医院。 新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近,只隔了一条街,尚看得到学校的院墙。而且楼层也不高,赵君上着并不觉费力。月华已约了房东,二人在一旁签好协议,结清了房租,赵君便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房子面积并不太大,却有三个房间,结构设计恰到好处,不会觉得过于紧凑。房东尚留了些简单的家具,所以看上去亦不会显得太空。月华办妥了手续,便过来陪着她,一间一间的参观。他一面看,一面随口跟她说话,比如这里要添置个什么,那里要做什么用途。来到厨房时,他又显得格外兴奋,说终于有了煮饭的地方,以后他就可以做饭给赵君吃,又将应用之物一样样指给她看。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而那脸上的笑容就那样明媚的氤氲开来,有种动人的光彩。再听着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此刻赵君心中忽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愫。从前跟着养母,大房子也住过不少,可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很难真正融入其中。而今,月华带她走进的,却是一个家,一个温馨宁静的港湾。 “喜欢吗?”柔软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赵君点点头,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月华微怔了下,随即抬起手臂紧紧揽住了她。熨帖着这份温暖,一时间似乎什么烦恼都变得微不足道。这——就是幸福的感觉么。 第四十章 赠我清辉夜夜长 差赵君先回宿舍收拾东西,待她再返回时,月华已将房子彻底打扫了一番。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毫不在意,细细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屋子,而后对赵君笑着道:“这才像个样子,总算安顿下来。不过还是少些什么,我们可以慢慢布置。比如客厅里添个沙发,再摆几盆植物。这几个房间,可以挑一间改成书房。对了,窗帘的颜色你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至于你的卧室,需要换个舒服的床垫,再添一张书桌,好不好?” 月华兴致勃勃的规划着,而赵君的神情却有一丝担忧。“其实不用那么费事的,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何必浪费钱再买家具。等以后不租这里了,那些新买的东西要放到哪里去呢。”赵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月华淡淡一笑:“你居然在担心这个。说不定我以后会将这房子买下,那不就省事多了。” “买房子?”他说得倒轻松,赵君却吃了一惊。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严重,她认真的看着他,以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先生工作很辛苦,应该把钱留给尤由做以后读书之用,实在不必为了我买房子,我已经拖累你够多了。” 她还是这样纤细而敏感,这样懂得为别人着想,月华不禁微微的心疼。他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尤由读书不会耽误,但房子也是要买的,这两者并不矛盾。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你不是不相信我吧?” 赵君慢慢的摇摇头,她怎会不相信他,只是不忍心让他太过辛苦。月华顿了顿,忽而展现出一抹调皮的微笑:“何况,我是真的想安定下来。若是没有房子,我怎么金屋藏娇呢!” 赵君听了,脸颊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她慌忙低了头,正想跑回房间,却被月华一把拉住了。“赵君,我开玩笑呢,别多想。”他笑着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先生又没正经的。”赵君口里轻声嗔怪着,想抽回手,月华仍然紧握着不放。 “好了,说正经的”,月华收住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道:“赵君,你知道吗,我多希望能给你一个真正的家,为你遮风挡雨,给你安定与幸福,来补偿你年幼缺失的一切。可是以目前的状况,我们还不适合马上在一起。不过我答应你,等你家里的事一解决,我就堂堂正正的娶你进门。我们来日方长,是不是?” 他抚摸着她的手,无限温柔。尤其是那句“娶她”的承诺,更令赵君心头一震。她明白,无论是他说出来的,还是没有说出来的,她都明白。自己目前的身份仍是个有夫之妇,在此安置下来实属不得已为之。若是让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月华只能委屈自己,默默守候,慢慢等待。这等待,何时才是个尽头,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而月华,无论自己有多少苦衷,却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他真是什么都替她想到了,赵君此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住的点头。人生中能得月华这一知己,纵使自己从前曾遭遇过些许磨难,如今亦变得微不足道了。 窗外,太阳早已落山。月亮渐渐升起,一轮圆月。屋子里没有开灯。赵君站在窗前,静静的望着窗外的天空。月华走过来,从后面轻轻的抱住了她。月光静静泻下,笼罩着相互依偎的两人,房间里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原来今天是腊月十五。”沉默了半晌,赵君忽然开口道。“唔,又快过年了。”月华随口答着。“你一定不知道吧”,赵君转头看看他,继续道,“几年以前,我得知你出国的消息,那天也是十五,而且正逢上元佳节。那晚我坐在永河边,一个人看着月亮。不知为何,那晚的月亮并不是很圆,也许是因为没有你在吧。古人道,‘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那一晚,我总算对这两句词有了体会。” 赵君顿了顿,又望了月华一眼,继续沉浸在回忆中。“当年我考研是瞒着家里的,因为养母一直希望我打理家族生意,就连我大学选专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当得知我不肯进公司又改念文学时,她的反对便可想而知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妥协,答应同哥哥结婚,养母才肯做出让步,允许我继续读书。那段时间我真的很痛苦,一方面要努力念书,同时还要照顾哥哥,心里又纠结着我的选择到底有没有错。我经常会去永河边,想着那晚我们的谈话。或许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存在奇迹,有一天会等到你回来。” “赵君,我不知道会这样,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些。其实,那段时间也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候,我悲观失望、穷困潦倒,失去了所有的信心,逃避婚姻、逃避他人,也逃避自己。赵君,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回来找你。”月华拥住她,将头埋在了她的长发中,声音里充满了歉疚与懊悔。 赵君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叹气道:“这并不怪你。其实养母早就计划好了,就算不因为读研,以后也会有其他的理由,我迟早都会妥协。我也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注定的,从我进程家开始,就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了。” “赵君”,月华心痛的唤着她,“我已经回来了,你有我了!不要这样认命,你是自由的,你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还可以吗?”月华郑重的点点头,深深的望着她:“不管前面有多少风波,你都不需要害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坚定鼓舞了她。“月华,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赵君热切的回望着他,语气笃定的说。月华紧紧的将她揽在了怀里。 回顾过去,他们都漂泊了太久,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波折。如今,他们终于有了一处栖身之地,虽然不是真正意义的家。前途漫漫,他们还有太长的路要走,纵使前方杂草丛生、荆棘密布,但他们拥有彼此的爱、彼此的信任,还有什么困难不能面对呢。月华不禁挺直了脊背,仿佛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望着那轮圆月,赵君不由感叹道:“这月光真美,我很想许愿。”“你要许什么愿?”月华好奇的问道。赵君笑了笑:“记得冯延巳那阙《长命女》吗,我可不可以贪心一点,许三个愿望?”“我记得,不过我希望听你念。”月华在她耳边道。 赵君双手合十,认真的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样美的句子,这样美的声音,又是这样温柔的夜。这念词的人,神情那样专注,那样虔诚,月华不禁感动得湿了眼眶。 “赵君,哦,赵君……”反复唤着她的名字,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他是无神论者,本不相信这些许愿之事,但此时此刻,他倒愿意相信,真的存在过往的神灵,并听到了赵君的诚心祈祷。“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生活么。 第四十一章 却只在朝朝暮暮 “怎么,要走了吗?”见月华起身穿外套,赵君有些不安的问道。“是啊,天不早了。而且你刚出院,需要休息。”赵君点点头,没有做声,默默的跟在他身后,眼神中充满着依依不舍。 月华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望她,忽然又朝她走来。“你不是要走吗,怎么又回来了?”赵君的声音闷闷的。“我是要走的”,月华微笑着,牵过她的手道,“不过,我还是等你睡了再走吧。”“怎么,还怕我没了你睡不着吗?”赵君心里虽然没底,可口里仍赌气似的道。 “这样啊,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那——我真的走啦。”月华试探着说道。赵君硬撑着点点头,心里却隐隐的担忧。自从出事之后,每晚在医院都有月华相伴。可如今要一个人面对这漆黑的夜,她心里的阴影好像又要跳出来似的。所以虽然她表面上故作镇定,但仍拉着月华的手,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既然不是因为害怕,那你还拉着我做什么,难道是舍不得我?”月华浅笑了下,明知故问道。“当然不是。”赵君慌忙否认,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手里也慢慢松开了他。“赵君”,手指分开的片刻,月华用另一只手适时的握住了她。“嗯?”赵君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目光如水,有一抹羞怯,又带着些许梦幻。 月华看得痴了,不由伸手揽过她的肩,长舒口气道:“好吧,我承认是我不放心你,是我舍不得你。”赵君淡淡一笑,“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她轻声说道。 躺在床上,她的小手被那双大手握着,却不肯睡去,仍然睁着眼睛望着坐在床边的月华。“怎么还不睡,怕做噩梦吗?”月华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在这样的夜里,听来富有磁性,极具魅力。赵君轻轻摇摇头:“有你在,就算做梦也是美梦。”“是不是和你一样美?”月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情不自禁接口道。 赵君被他逗笑了,眨眨眼睛道:“不告诉你。”“那能不能告诉我,既然有这么美的梦,你为什么还不闭眼睛?”“我怕一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了。”赵君老老实实的答道。 月华心头一震,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又说傻话!你怎会看不见我,我不在你的梦里吗!”“我怕的就是这个。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我怕这就是一场梦。有时对着你,我甚至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赵君有些担忧的道。 月华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梦里有这个吗?”赵君怔住了,月华却笑了。“放心,等你明早睁开眼睛,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保证。”月华在她耳边柔声道。 伴着月华的声音入眠,一夜都睡得如此安稳。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睛,赵君第一眼见到的,竟是那双熟悉的眸子——月华的眸子!“你——什么时候来的?”赵君忍不住问道,带有几分惊异、几分不真实,又有几分欢喜。 “唔,来了有一会儿了,见你睡得熟,就没打扰你。”月华云淡风轻的道。赵君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指针还不到七点。这么早,那么月华岂不是起得更早!望着月华的眼睛,虽然神采奕奕,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倦意,而且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没怎么睡是吗?”赵君有些心疼的问道。“哦,不是,我昨晚回去见时间尚早,就写了会儿稿。大概因为写得太兴奋,到凌晨反而睡不着了。因心里记挂着你,索性早点过来看你。因为我昨晚答应过,要你一早起来就能看到我。” 就为了这样一句随口说的话,他竟然一夜未睡!要知道自己住院这段时间,月华为了照顾她,已是衣不解带,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平日的工作已经很辛苦,他连放假也要做兼职,还这样不注意休息,身体怎么受得了呢。赵君想到这儿,不由得泪水上涌,眼圈也红了。 见她这个反应,月华连忙安慰道:“赵君,别这样,这么美好的早晨,应该高高兴兴的啊。怎么我一来,反而惹你难过呢。”“你知道的,我为什么会难过。”“你觉得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吗?”他深吸口气,凝望着她的眼睛,充满恳切:“我怎么会呢?赵君,你知道我多想照顾你。所以就算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你,我也会保重好身体,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努力。” “那你以后要按时休息,不许再这样熬夜了。亏你还是学医的,难道不知‘子午觉’吗?尤其是子时的睡眠,对人身体修养的作用是多么重要。”见赵君板着脸孔教育他,俨然一副先生的样子,月华心里在笑,但表面上却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叹着气道:“唉,没想到先生我活到这个年纪,反倒被一个小丫头教育得哑口无言,说出去怕是没人相信吧。” “你好像很不服气呀?”“没有,没有,小赵先生说得颇有道理,在下一定虚心接受。”月华煞有介事的做个拱手礼,赵君也破涕为笑。 “好啦,既然要按时睡觉,是不是也该按时吃饭呢?”月华看了眼手表,又顺手帮她理了理垂下的长发,充满宠爱的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做早餐。” 以后的日子,是充满神奇的。一时间,赵君感觉自己好像重获新生,一切都变得焕然一新。她的眼神充满光采,双颊不再苍白无血色,笑容也变得更多了。夜晚,她握着温暖的手掌安然入睡,那困扰在心头的噩梦,亦似乎烟消云散了。清晨,满怀着喜悦与憧憬在晨光中醒来,而后迎接她的,是亲切的微笑与可口的早餐。 日间闲暇时,或相伴读几页书、念几句诗,或抚琴一曲、唱几句皮黄。夜幕降临后,二人站在窗前,相偎看那星与月,细数着一首首诗、一个个梦。兴之所至,便相对而坐,对弈一番。可奇怪的是,他们这盘棋,外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一切千军万马仅存在于二人头脑中,他还美其名曰“盲棋”。下赢的时候,他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干,相看两不厌。 赵君从不知道,生活可以这般的诗意随性,这样令人充满期待。相比她从前的日子,真不知是如何挨过的。月华,是一个怎样神奇的人,将她从那暗无天日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带给她生的勇气与希望。 可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赵君内心深处还是有种隐隐的不安。毕竟,自己仍是别人名义上的妻子。而和月华在一起,却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不但要处处小心谨慎,而且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纵使他们两情久长,并不在乎那些外在形式,月华亦劝她来日方长,但他们只是平平凡凡的人,比不得天上的神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与世间所有相爱的男女一样,希望朝朝暮暮,盼望长相厮守。可是她与月华,会有那样一天吗? 第四十二章 知我意 感君怜 临近年下,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这日早晨,月华一踏进家门,赵君就瞧见他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去了早市吗,怎么不叫醒我一块去呢?”赵君边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边随口问道。“因为我想让你多睡会嘛,而且市场上人那么多,空气很坏,不适合你。”月华笑着道,紧接着便进了厨房,将买来的各种食材一样样整理好,又系了围裙准备做饭。 看着月华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赵君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意。回想这段被他照顾的日子,哪一刻不是在温暖中度过呢。只要有他在,赵君就感到特别的安心。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不就是梦想中“家”的样子么!“月华”,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想要给我的那个‘家’,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赵君从后面轻轻抱住他,像是在自语道。“怎么了?”月华微怔了下,稍稍转过头看着她,手里还湿湿的,握着刚刚洗好的菜。赵君却把头贴在了他背上,轻轻摇了摇,没有做声。月华把手里还在滴水的菜放回案板上,然后转过身,用两只手臂内侧抱住了她。 “我喜欢宠着你,就让我把你宠坏吧。”过了半晌,月华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赵君听了,险些滴下泪来。她一出生就有先天性疾病,连亲生父母都不肯要她。幸而遇到养母,抚养她长大,为的却是让她帮助照顾自己智障的儿子。建新哥依赖于她,至于金表哥,却视她作富家公子的玩物,觊觎她的身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愿意宠着她,喜欢宠着她。唯有月华,世上唯一的月华!无论她的身心遭到怎样的欺凌与摧残,他都依然将她视若珍宝。 “怎么了?”好像察觉到她的异样,月华松开她,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不会是感动得想哭吧,我可不会哄人的。”“怎么不会,你不是先生么?”赵君反问道,声音有些闷闷的。“先生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更何况在你面前,我好像常常变得没有自信了。” 月华找了块毛巾擦擦手,动作略显慌乱。赵君却扑哧一声笑了:“亏小白她们还封你作‘男神’呢!”“我早就不是了。”月华再次把她拉进怀里,声音低沉的道。“不,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赵君伸手环抱着他,将头深深埋在他怀里。 “是吗?”月华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顺势低下头,将脸孔凑近了些,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赵君一时竟有些目眩神迷。在他下一个动作还没开始之前,她浅笑着,略略将脸别过去,适时提醒他道:“你不是还要做饭吗?”月华顿了顿,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眼中满带笑意:“你倒是很会磨人。” 他转过身继续做饭,赵君望着他的背影,愣愣的想着:“我有吗?”一直认为自己是很独立的,因为身边根本没有人让她依赖,凡事都要靠自己。可是如今,她竟也会如此的小女儿姿态,这样强烈的去依赖一个人。而她,竟渐渐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时光,只愿和他长相厮守,永永远远。 吃过了早餐,月华拉着赵君坐在沙发上。“差点忘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什么事啊?”赵君侧过头问道。仔细想想,月华好像是第一次这样郑重的要和她商量什么事,她不禁有些好奇。 “唔,其实也没什么”,月华故作轻松的道,“前几天我路过你寝室楼,偶然碰到了门卫大姐。她知道我们是同事,就向我打听你。她说你家人来找过你几次,你都不在,而且你手机一直没开,他们很担心你。门卫大姐托我帮忙,说如果有你的消息,要你马上和你的家人联系。我也答应了她。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尤其是看到你刚刚恢复过来,真不忍心让你再次陷入家里的阴影中。可是今天早上,我在校园里见到了那辆宝马——我认得出那是你家的车。当时还那么早,你养母已经出来找你了,看来她还是关心你的。” 听他讲的时候,赵君一直垂着头摆弄着衣角,一言不发。良久,她才抬起头,幽幽的问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赵君”,他心疼的唤着她,“我知道,你已经对他们彻底失望,不想再听到关于那个家庭的任何消息。可是你听不到,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你不能一味的躲避,总是要面对的。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至于接下来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赵君求助似的望着他。月华沉吟片刻,揽过她的肩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想法了,是么。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是那么容易抹杀的。”他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赵君,你不用顾虑我的想法,你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做吧,我支持你的决定。” “月华,哦,月华!”唤着他的名字,轻轻将头靠在他肩膀。此时此刻,她内心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月华,知我若你。就算我此刻就死了,亦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在心里疯狂的想着。 “好啦”,月华抚摸着她的脊背,柔声道,“后天就是除夕了,回家好好的过个年,嗯?”“是啊,后天就除夕了。自从来到程家,我还没有在外过年呢。”赵君叹着气道,“其实程家表面看着风光,前呼后拥,可一到过年,却特别冷清。薛叔和卫姨都要回老家去,姨妈一家也不来。所以那么大的房子,只有我和哥陪着母亲。如果我再走了,那剩下他们两个,就更冷清了。” 月华微笑道:“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所以我更不能那么自私了。”“可是你怎么办?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过年的。”赵君忽然想到了什么。月华在笑,但不知怎么,心头却漂浮着一抹淡淡的惆怅。“每个人都有他该去的地方,是不是?你有,我也有的。” “对啊,你还有尤由。你要回老家看他是吗?”月华点点头。“那——你就要走了是吗?”一想到要与月华分开,赵君不禁心生担忧。“不,后天再走,来得及。”月华浅笑着,转头在她的长发上印下一吻,“我总得把你安顿好,才能放心呵。” 第四十三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再次站在程家院墙外,赵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算起来,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对这高高院墙以内的世界,她却有种复杂的感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尽管如此,有一天若要将这种感情完全抹去,就像企图将一段生活彻底从人的记忆中抽走一样,都是不容易的。 月华此刻正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望着那高墙。“进去吧,你家人在等你。”沉默了许久,月华开口道。赵君收回视线,转头望向他:“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这座院墙,觉得它太高,高得将很多东西排斥在外,同时又将很多东西禁锢在内。其实现在看看,它远没那么高,不过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吧。”她笑了笑,又自顾说下去:“我这次回来,不单单是为了陪养母过年,还有我和哥的事,也是时候了结了,我会找机会和养母说的。” 月华定定的望着她,然后拉过她的手。“我知道”,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我都能了解,并且感同身受。”是啊,知我若你,知你若我,此刻似乎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二人就那样静静伫立,静静凝望,目光胶着在一起,谁也舍不得先移开。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站到天黑了。月华,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快去吧。”赵君用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好吧,那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走。”“不,让我看着你过马路。”“还是让我看着你进屋吧。”二人送来送去,推来推去,腻歪着说些没营养的话,到最后便相视而笑。 “赵君,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让到天亮了。”月华看了眼手表,笑着道。“可是,我还不想走,也不想让你走。”赵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她正在无意识的踢着一块小石子。 “不如……”“不如我们都别走了,我们在一起过年,就我们两个!”赵君忽然接口道,而后仰起头望着他,一脸兴奋与期待。月华的眼睛亮晶晶的,深深回望着她:“我们——可以吗?” 赵君想了想,眼光逐渐黯淡了。“我们——不可以的。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该尽的义务,我们都不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对吗?”月华点点头,赵君的话也将他带回现实。“有时候,我真想将这一切都抛开,只顺从自己的心。”他用略带自嘲的口气道。 “可惜我们都不能那样”,赵君叹气道,“像你讲过的,‘自己给自己定下规矩,再来服从,这就是最大的自由’。”“你还记着呢”,月华苦笑着,“我可以不自由么?”赵君慢慢摇摇头:“你不是还讲过,‘人不得不自由,不得不由他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即使不选择,这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赵君,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那样的话,我也能走得洒脱些。”月华充满宠溺的望着她,伸出手轻抚下她的脸颊,却带着些许凉意。“起风了,进去吧。我——也该走了。”告别了很多次,而这次是真的。 月华很快转过身,迈开步子,没有半分犹疑。风,吹起他大衣的下摆,吹乱了她的发丝。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月华,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怎么办…… 夜月,一弯新月。如同姑娘微笑时的眉眼,静静的挂在天边。 而赵君此时却笑不出来。自离别之日起,已有三日未见到月华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起初读《诗经》时,还觉得古人未免太过夸张,只短短的功夫,哪里会那般的思念。可如今自己真正体会到了那种煎熬,才知古人情之所至,所言不虚。 程家过年仍是冷冷清清。刚回家那日和养母深谈了一番,而后面的几日就越发的难捱。这日,早早的哄睡了建新哥,赵君不由走出了家门。 月光轻柔,如流水般静静笼罩下来,思念中的名字又浮现出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他不在的日子,月亮不再圆满,这月光亦黯然失色了。 就那样信步走着,不觉竟来到他们租的房子楼下。怎么走到这儿来,赵君笑着自己,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已把此处当成她真正的家了。本想上去坐坐,可月华此刻又不在这儿,想到要独自面对满屋的孤寂,赵君一时也失了勇气。 正当她踟蹰不前之际,像是在回应她一般,耳边依稀传来一阵箫声,低沉而幽咽,婉转而悲怆。赵君心里好生奇怪,这样大年下,满耳充斥着欢快喜庆的曲子,谁会选择吹奏如此清冷伤感的曲调呢。莫不是同自己一样,也是个有满怀愁绪无处诉之人么。 伴着这曲调,赵君拾级而上。箫声越来越近,直到她打开家门,那吹箫之人颀长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月华,怎么是你!”赵君一声惊呼,对方很快转过身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但那凭窗而立的身影,不是月华又是哪个! 赵君此刻已不能思想,身体不受控制的快步跑上前去,倒进他的怀里。月华也顺势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熨帖着他的温暖,赵君此刻还像做梦一般。才分开短短的几日,而这几日,竟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个想念了千万遍的他,终于又回到她身边了。真好,又能看见他,又能抱着他,感受着他的气息。这一切不再虚幻,却是实实在在的,令她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哪怕只换得一个瞬间。 第四十四章 小楼吹彻玉笙寒 触碰到他的指尖,却感到一丝微凉。赵君不由得握住他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在这儿吹了多久了?”她低声问道。“唔,大概很久了吧,我会的曲子差不多都吹完了。”月华在她耳边含糊着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呢?”“今天下午就到了,想着你在陪家人过节,就没打扰你。不过……”他的声音顿了下,慢慢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真没想过你会来。”“我如果不来,岂不错过这么美的箫声了。”赵君浅笑道。 “不要紧”,月华淡淡的道,“反正我常吹的这些曲子,你都已经听得熟了。”“也不是啊,我感觉每次听起来都不一样。”“那这次呢?”“这次……”赵君沉吟片刻,微微皱皱眉,“曲子美则美矣,但未免太过凄凉。”“那是因为你不在。”月华柔声接口道。 “我现在不是来了吗,那你再吹一遍听听。”月华却随手将箫放在窗台上,“你都来了,怎么还能吹箫呢,我简直要敲锣打鼓了。”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又贫嘴”,赵君笑着嗔怪道,还没说完,他的唇忽然俯下来,很快盖住了她的。一刹那的天旋地转,目眩神迷,不能呼吸,也不能思想。一切都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君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只看到他的微笑,嘴角被月光勾勒出的完美弧度。她的脸颊微微的发烫,好在没有开灯,看不出什么异样。 “月华”,赵君轻声唤着他。“嗯?”他含糊答应着,一面帮她理着垂下的长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你不也回来了吗。”月华反问道。“那怎么一样。你都好久没见尤由了,他还那么小,你应该多陪陪他。” 月华轻叹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我早就不是个好父亲了。赵君,你会因此而轻视我么?”赵君摇摇头,定定的望着他:“怎么会,你也有许多的苦衷。我知道,你是很爱尤由的。”月华苦笑了下:“还好有你明白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尤由接过来呢?”赵君忽然提议道,“其实你可以把他接来,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他啊。”月华怔了怔:“你是说,接他——到这儿来?”赵君用力的点点头,神情带着欢喜。 “可是——你不介意吗?”“介意什么?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尤由的家啊。而且我几年前就帮你照顾过他,我们似乎很投缘呢。我现在还挺想他的。尤由一定长高了许多吧,不知还认不认得我了。” 赵君越说越兴奋,月华却用一种奇异而惊喜的眼光望着她。“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因为我在欣赏。”“欣赏什么?”赵君不解的问道。“你”,月华吐出这一个字,随即又补充道,“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母亲。”“呀,你又笑我”,赵君的脸刷的红了,正想转身逃开,却被他适时的抱住。“赵君,我说真的,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赵君轻声笑着,却把头埋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赵君”,他轻轻的捧起她的脸,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我承认,我是因为太想念你了。这几日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我以为我可以慢慢等,等你解决了家里的事情之后,我们再在一起。可是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些虚名都不重要,只有日日见到你、陪着你,才最重要。你说是吗?” “月华”,赵君艰难的道,“其实我正要告诉你,我家里的事情,处理起来有些棘手,怕不是短期就能解决的。”说道这儿,她不禁又回想起和养母的谈话。养母起初心情还不错,但当赵君委婉的表示要解除婚姻时,她就立刻变了颜色。回想起养母当时的眉眼和语调,赵君现在还心有余悸。 “这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同意的,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你走的!”“小君呀,你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从小就跟着我们,你自己还能到哪儿去呢,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呢?”“难道程家对你不好吗,把你养了这么大,你现在独立了,就扔下我们孤儿寡母,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小君,你一定是觉得妈妈对你要求太严了。好,以后我不再逼你去公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妈妈老了,你哥哥又这样,我们都不能离开你啊。别离开这个家,好吗?” 从先前的强硬到后面的示弱,甚至是近乎哀求,令赵君不忍再听。她的记忆里,养母一直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遇到怎样的困难,她从没求过谁。而如今,她居然这样近乎讨好般的求她,看来母亲真的老了。她的眼神没那么犀利,脊背也不再坚挺,眼角的皱纹,鬓间的华发,无不昭示着她已上了年岁。 无论多强势的女人,一旦上了年岁,生活的重心就会转移到她最关心的焦点上来。赵君知道,她唯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儿子。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又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女人,赵君又怎么忍心夺走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慰藉,尽管这份慰藉仅是个空名而已。 “赵君,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你家里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月华的神色反倒没有多大的改变。他拉过她的手,温和的问道:“和你养母谈得不好?”“嗯。”“她反对得很强烈?”“是。”“你一定很不忍心吧?”“嗯。”“所以你准备妥协了?”“是……” 赵君的这个“是”刚说了一半,马上意识到什么,便立刻改口道:“不是的!”望了月华一眼,她慢慢垂下眼帘,轻轻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应该坚持到底的。”“不需要道歉”,月华轻轻摇摇头,随即微笑着,“你已经努力争取了,我明白的。” 他再次把她揽进怀里,“既然你养母如此看重这个虚名,那么就留给她好了。我刚说过,一切都不重要,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只是——要委屈你,不能给你一个名分,娶你做尤太太。”“真正受委屈的是你”,赵君叹口气,幽幽的道,“其实你心里还是在乎的。”毕竟还是和别人的太太在一起——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任是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这个吧。赵君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我可以完全不在乎吗?”月华苦笑了下,抚摸着她的长发,“我记得你说过,我虽然是从国外回来的,接受过西方哲学,极推崇自由,但骨子里还是中国文人。”是啊,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谁不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安定的生活。月华的个性虽然洒脱不羁,但仍然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最终,自己恐怕还是会误了他。 这夜,窗外是万家灯火,鞭炮隆隆,窗内是两人双手紧握,静静相依。有了月华陪在身边,赵君睡得格外安稳。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漂泊了许久,寻觅了许久,碰过壁,受过伤,消逝了年华,苍老了心境。纵使仍不知未来如何,但只要能互相扶持,彼此温暖,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她才问过月华,和自己一起有没有后悔。朦胧中记得,那低沉而柔软的声音在耳边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离开你的那三年。难得上天让我们再次相遇,给我们机会开始,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别无他求……” 第四十五章 儿女忽成行 再次见到尤由,他已经是个小学生了。长高了许多,也壮了,一双乌黑的眸子清澈而纯净,眉宇间的神韵又像极了月华,那样似曾相识。 月华刚把他领进家门时,尤由还有些害羞。但一见到赵君,他立刻就笑了,张开双臂,用稚嫩的童声唤着“君姐姐”。赵君也立刻迎上前去,蹲下身子拉住了他的小手,紧接着又将他揽在怀里。 这一声“君姐姐”,令赵君有那一刻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三四年前初见尤由的那一晚。他当时病着,又瘦小,显得那样无助,赵君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揽他入怀。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尤由还记得她,仍然这样亲切的唤着她,赵君不禁湿了眼眶。 这一幕也令月华十分动容。眼前是他最重视的两个人,如今都在他身边了。虽然二人多年未见,却能如此投缘,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呢。 月华也蹲下身来,缓缓的对赵君道:“其实尤由一直很惦记你,每次见到我,都会问你的消息。”赵君转过头,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哽咽道:“你早该带尤由来的……”“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来我漂泊在外,尤由也受了不少苦”,月华很快接口道,“不过好在有他姥姥,将他照顾得很好。” 赵君点点头:“我想,我们以后也会将他照顾得很好的。”“当然。不过有件事需要说明一下。”“什么事啊?”赵君一脸不解。月华微微一笑,起身扶起了赵君,又抽出张面纸,替她轻轻拭干了泪,而后转头对身边的儿子道:“尤由,你以后不要再叫‘君姐姐’了,要改叫‘君阿姨’,记住了吗?” 尤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赵君的脸颊却红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这样郑重的对尤由说,都把他搞糊涂了。”“我觉得很有必要,这还真不单单是个称呼的问题”,月华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你想啊”,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如果他还继续叫你‘姐姐’,那岂不是要叫我‘姐夫’了,这还不事关重大的么!” “又没正经的,小孩子还在这儿呢,就这样胡说。”赵君轻声嗔怪着他,随即牵起了尤由的手,柔声道:“我们进房间去看看好不好,君——阿姨给你买了好些东西呢。”尤由连声说好,蹦蹦跳跳的跟着赵君去了。偷偷的望了一眼月华,他笑而不语,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 尤由的到来,让赵君一下变得忙碌起来。对于小孩子,不仅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更需要多花时间陪伴他。赵君自然是事事上心,样样亲力亲为,连月华也忍不住抱怨,自己竟被儿子抢了风头,赵君对尤由比对他还关心。对于他的“投诉”,赵君每次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转眼临近开学的日子,尤由要返回老家上学。赵君又热心的去商场为他置办应用之物,这自然少不了叫上连蕙一道。看着好友不停的往购物车里添东西,连蕙也不禁瞪大了眼睛。“喂,赵君,以前叫你出来逛街总是推三阻四,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你居然变成‘购物狂’了。” “你说话还是爱夸张”,赵君笑着道,“不过是因为尤由要走了,我总得帮他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哇,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人家的儿子也这么上心啊,是不是想升级做后母啊?”“哪有,你别乱说”,赵君轻声分辩着,“你也知道,尤由很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我看着他可怜,也是能帮就帮,没有想那么多。” “哦,原来是有人母爱泛滥啊!那你什么时候准备自己做母亲呢?”连蕙笑嘻嘻的说道,却遭赵君一阵白眼。看到好友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连蕙笑得更厉害了。“赵君,你有没有发现”,她亲昵的挽过好友的手臂,“自从你和先生在一起之后,变得越来越小女人了。” “你越来越贫嘴倒是真的”,赵君嗔怪着,拍拍她的手臂,“你呀,若是再不学好,当心没人敢要。”“不要就不要喽”,连蕙撇撇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依我看啊,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一旦陷入恋爱,就会变得奇奇怪怪、不能用常理去分析了。所以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呢!” “回想先生当年,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呵。”赵君点点头,幽幽的叹道。“可不是嘛”,连蕙立刻表示赞同,随即思绪飘回到从前,“当年,我们先生可谓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博学多才、风度翩翩……哎,总之用多少形容词都不过分。他不光在我们文学院受追捧,连其他学院的都慕名跑来蹭课呢。当时坊间传闻,说院里要提拔他做系主任,将来还是副院长的人选呢。可我们先生根本不看重这些名与利,人家说辞职就辞职,挥挥衣袖就跑去了国外,多潇洒、多有个性!” 赵君浅笑了下,笑容中却透着一丝苦涩。“你也说那是‘当年’了,我想现在的他,怕是不会再那样做了。”赵君头脑中浮现出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此刻,谁还会把他同从前那个洒脱不羁的“游侠浪子”联系起来呢。 “当然不会了”,连蕙接口道,“如今先生已经被你私有化、成为居家好男人了,我们的‘男神’早就破灭了。”她虽是故作失望的语气,但不免流露出极大的羡慕,又夹杂着一丝醋意的情绪。 第四十六章 互剖金兰语 “唉……”赵君却轻叹了口气。连蕙立刻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幸福的小女人,你居然在叹气?如今都让你盼到了,有了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脱离了养母的家庭、和先生也在一起了,怎么你看上去还是很烦恼呢?” 赵君轻轻摇摇头,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蕙蕙,怎么说呢。有些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甚至连先生也不能说,我该怎么办呢?”赵君眼中已经有泪了。“别着急,你可以对我说啊,我们以前不是也常常互说心事的吗。来,坐下慢慢说。”连蕙拉住她的手,二人在一处长凳上坐下来。 “蕙蕙,我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老实说,现在的生活,是我从前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如今居然都属于我了,我真不敢相信。照理,我该感谢上天的恩赐,好好接受这一切。可是我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 赵君求助般的望向好友:“蕙蕙,我不瞒你,我没有真正脱离程家,也没有脱离那个有名无实的婚姻。所以我和先生,虽然只是暂住一个屋檐下,却仍然是‘发乎情,止乎礼’。先生说,他不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在身边就好,但我心里明白,其实他还是在乎的。尤由来的这段时间是住我房间的,先生有时会半开玩笑说真羡慕尤由,还曾不经意间说起,他很想有个女儿。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都特别难受。我只是一味的接受先生的照顾,除了给他增加负担,却什么也给不了他。” “我知道,如今也并非长久之计,以我养母的性格不会就此罢休的。而且这件事也瞒不了多久,若是有一天传出去,人言可畏,我自己倒没关系,可我怎么能让别人对他指指点点。因为他不仅是你们的‘神’,更是我心中的神啊。”靠在好友肩头,赵君已泪水涟涟。这些想法已放在心里许久,如今说出来了,却并未感到丝毫的轻松。 “赵君,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很多事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非要揽上身呢。”连蕙一面给她递纸巾,一面安慰她道,“其实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想想看,以前我们觉得很困难的事,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况且还有先生陪在你身边,还有什么坎坷过不去呢。” “如果得到后再失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赵君幽幽的说。“不会的,先生那么爱你,你不会失去他的。”“我倒不是不信先生,我是不信命运啊。”“命运已经对你们很不公了。经过那么多波折,你们错过后还能重遇,相信没有什么力量会再把你们分开了。”连蕙握紧她的手,笃定的说。 “是么”,赵君的神情有些凄凉,“谁说没有,还有一死呢。虽说我比他年轻许多,可我这个身体,焉知先走的不是我呢……”“喂,你够了啊,怎么总说这些丧气话”,连蕙赶紧打断她,“你只管想这些有的没的,身体怎么会好呢。说什么‘得到’‘失去’的,依我看,是你们这些‘得到’的人,故意气我们这样‘没得到’的人呢。”连蕙噘着嘴,煞有介事的道。 赵君也浅笑了下,做了个深呼吸:“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蕙蕙,我们都要好好的。只要抱着虔诚的态度,相信命运会做出最好的安排。” 开学第一日,赵君特意早早起来,打算和月华一道上班。可出了房间一看,月华竟比她起得更早,而且已经穿戴整齐,似乎马上就要出门的样子。 “唔,你也醒了,我正想着叫你呢。”月华口里和她打着招呼,手里却没有停下来。说话间,他已经拿了包并穿好了鞋子。 “先生怎么这样早,难道你也和学生们一样,放假久了便盼望着开学吗?”月华微微一笑,没理会她的打趣,而是淡淡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慢慢吃,我先去学校了。”未待赵君再说什么,他已开了门径自走了。 面对着一桌子的早餐,赵君只是呆呆的发怔,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今早月华这反常的举动,她又怎会不明白呢。这段时间她躲在温暖的小窝里,日日与心爱的人相对,不理外面的一切,好像与世隔绝一般。可如今,月华却带来了现实,这般如梦的日子伴着开学的来临已经结束了。赵君曾经很羡慕夫妻俩同在一个单位,看着人家手牵手一同上下班,觉得特别甜蜜。而她现在却明白了,自己和月华,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其实这天赵君是没课的,但独自一人呆在家,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不如也早点回去学校,能见见月华也是好的。打定主意,她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赶往学校。 只隔了一条街,上班确实很方便。放假时还静悄悄的街道,如今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两旁的商铺与小摊已重新开张,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显得有些拥堵。走在路上,不时还会碰到一些学生同她打招呼。赵君心里暗想,月华不等她一同走还是明智的。 总算来到了办公室,先朝月华的位置望去,他竟然不在。赵君不免略感失望,屋子里有些嘈杂,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悻悻的坐回自己的位子。 临近中午,缓缓的走进来。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君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了。而月华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反而走向丁默默那边,与大家聊起来。 赵君不是不明白他的苦心,以他们目前的身份,在人前自然要避嫌。可是同在一个办公室,连正常的交流都没有,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就是旁人看了,也会觉得不自然,反而惹人生疑。 正胡乱想着,这时小白却推门进来。“亲们,要不要一块出去吃午饭啊?”她这一呼立刻有人响应。这下好了,赵君心里想,等大家都出去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和月华说上几句话了。可令赵君吃惊的是,月华竟也笑着答应了。 小白立刻欣喜若狂,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众人约着往外走,边走边讨论着什么。路过赵君身边时,丁默默随口问了句“赵君你要不要一起去啊”,赵君摆了摆手,说声“不去了”。旁人也没有过多言语,很快便过去了。而月华,她一直满心期待着的月华,居然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跟着众人一道走了。 “月华,一定要这样吗。难道以后的日子,我们都要变成这样的陌路人吗!”赵君趴在桌子上,颓然的想。 第四十七章 悲欢离合总无情 晚上回到家天已经暗了。推开门,满屋子的温暖夹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赵君有那片刻不真实的感觉。紧接着迎上了那双深情的眸子,她才恍然,原来月华早就回来了。 并未多做理会,赵君疲倦的坐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了靠垫中间。很快,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拍着她的肩膀,熟悉的声线再次传来:“刚开学还不适应吧,等下再休息,先吃饭好不好?”他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么,他还关心她么?可是经过了一天的冷遇,赵君心里还是隐隐的不快,因此她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未动,口里闷闷的回了句“我在学校吃过了”。 “那再吃一点可以吗,就算陪我吃一点?”月华仍好脾气的陪在身边,声音也更加柔软,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如果实在吃不下,那至少喝碗汤。我新煮的银耳杏仁汤,要不要试一试,嗯?”赵君坐正身子,抬头望了他半晌,问了句:“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关心你嘛。”月华一脸无辜的道。 “好一个‘关心’!不愧是先生啊,能将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到呢。”赵君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与不满,而月华仍在微笑。“赵君”,他轻声唤她,“你还记得你这是第几次和我闹别扭吗?”“闹别扭都是小孩子才会干的,我哪有!”赵君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只是随口答着。 “没有吗?”月华的笑意更深了,“记得今年元旦,我们刚刚在一起,可是有一天,你突然跑过来说,要跟我分开。赵君,你知道你有多倔强吗,只要你认准的事,别人怎么说都没用。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但我心里明白,你是喜欢我的,并不是真心要和我分手。”回忆起往事,赵君的心也软了,但并未打算就此原谅他这一天的冷漠。 “那次不能算是闹别扭吧,毕竟是我说了很严重、很绝情的话。”“那么这次呢?”月华接口道,随即握住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还在为白天的事和我闹别扭么,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月华的语气渐渐变得急切,手上也加紧了力道。“我明白,但我不能认同。”被那双温热的手掌握着,赵君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挣脱,她到底还在别扭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呢。 “赵君,你以为我今天很好过吗?”月华心痛的说。“怎么不好过,中午有一大群年轻姑娘陪你吃饭,不知多开心呢。”月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赵君,你到底是因为我不理你而闹别扭呢,还是因为我和别的姑娘出去而吃醋呢?” 这一言说得赵君面颊绯红,无地自容,她嚯地站起身,口里恨恨的道:“我吃什么醋?凭你和谁出去吃饭呢,我又如何拦你,哪怕你从此不理我呢!”“我怎么会不理你呢”,见她急了,月华也慌了,连忙把她拥进怀里,好意安慰着。 “赵君,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么?天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和自己作战,怎样控制在着自己不去看你、不和你说话。但在我心里,一刻也没停止过想你。至于小白她们,我回来这几个月是第一次和大家吃饭,而且还是早就答应好的,这个你也知道啊。” 月华心里着急,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赵君也笑了:“我啊知道啊,瞧你急的,这一头的汗。”不知何时,他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赵君正要帮他擦,伸出的手却被握住了。二人怔怔的互望着,出了一会神,他忽然俯下身,盖上了她的唇。她那小小的惊呼,夹杂着呼吸,一时间全部被夺走。被他拥在怀里,紧紧的,仿佛要把她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融入自己的生命里,永远不要担心会分开。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一切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月华的声音幽幽的响起:“赵君,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光,可这短短的话语中却透着那样的苍凉与无助,令赵君不忍再听。曾几何时,那个意气风发、自在潇洒、睥睨一切的先生,却变得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起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么! 月华,其实你的苦心我都明白,你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保全我的名声。我不是有意要和你闹别扭,也不是气你和小白她们吃饭。我只是怪我自己,怪我让你这么无奈,怪我这样拖累你。 月华,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一夜辗转无眠。 第二天一早,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赵君打开了房门,迎上的却也是一双充满疲惫的眼睛。二人愣了下,很快便相视而笑。月华拉她在桌前坐下,二人静静的吃了餐早饭,没有过多的言语。 饭后,赵君坐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的摆弄着背包,好像在烦恼什么,又好似有所期待。月华收拾毕碗筷,望了她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随即也拿了背包,起身招呼赵君道:“别发呆了,到时间上班了。”“唔,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先走。”月华暗自好笑,走上前拿起她的包,自顾朝门口走去,口里说道:“反正同路,何必一前一后那么麻烦。” 赵君愣愣的望了他半晌,口里才呐呐的道:“你是说,要跟我一起上班吗?”月华点点头,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问。“那你不担心——担心被别人碰到么?” 她从哪里变出这么多问题来,月华笑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再这么问下去,恐怕要迟到了,小赵先生!”“呀,我第一节还有课呢!”赵君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月华浅笑着摇了摇头,自顾去开门。赵君蹦蹦跳跳从后面追上他,挽起他的手臂,二人笑着一道走了。 能与先生手牵手一起上班,赵君感到莫大的幸福,纵使一生就这一次机会,对她来说亦足够了。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在没有碰到什么熟人。远远的望见学校大门,赵君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脚步也随之放慢了。 “啊,先生,不如……”“赵君啊,我忽然想起有点东西要买,不如你先进去吧。”还没等她说完,月华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适时接口替她说了下去。赵君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点点头,率先朝学校走去。 第四十八章 谣诼风波起 不知今日有什么活动,校门口围了好些人。赵君从旁经过,随意一瞥,本无意理会,但人群之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妈!”那个手拿招贴、不停向来往行人派发的中年妇女,不是程太太又是哪个! “这位同学看看,认不认识照片里的人。”“我的儿媳妇是文学院的老师,你们如果见到她,麻烦转告一声,她的母亲和丈夫在等她回家。”“同学们帮帮忙吧,我们孤儿寡母在此谢谢各位了!”程太太在人群中絮絮叨叨的说着,可谓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在场围观的人无不议论纷纷。有的女学生甚至走上前去安慰她,拿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这场面令赵君看得呆住了,一双脚好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程太太也看到了她,立刻从人群中冲出来,冲到赵君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泪水抑制不住的往外流,嘴唇颤抖的说着:“小君,是你吗,你肯出现了?妈妈找得你好苦,别生妈妈的气,跟妈妈回去好吗?” “妈”,赵君艰难的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会感觉太舒服的。而程太太却毫不在意,反倒是人聚得越多,她越兴奋,紧抓着赵君的手说个不停。“妈妈是没办法啊,你不肯回家,又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妈妈只好来这儿找你了。”程太太抹了下激动的泪水,转身扬声对周围的人道:“我找到我儿媳了,谢谢大家,学校里还是善良的人多啊!” “妈”,赵君拉了她一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这里人多,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有什么话慢慢说,好不好?”程太太就像没听见一样,再次提高了嗓音,好像故意说给别人听似的。 “小君呀,你就跟妈妈回家吧。我儿子是脑筋比别人慢了点,但他好歹是你的丈夫啊,你们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感情的。你曾经和你有钱的表哥上过床,又去外面和别的男人同居,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你肯回家,跟我们好好过日子,妈妈什么都不计较。” 程太太后面这几句话犹如重磅炸弹,围观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哇,这个做媳妇的怎么这样!”“是啊,这样的婆婆真是没话说,这样的媳妇还求她干什么!”“这位阿姨好可怜啊,我们学校怎么有这样的人,还是老师呢!”“哎,我认得她,那不是文学院的赵老师吗。平时看她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背地里这么开放!”“我听说过她,原来她早就结婚了,没想到私生活这么乱,我们以后还是别选她的课了。” 母亲尖锐的言辞,早已令赵君完全呆住了,而众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更令她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正当她茫然四顾、张皇无措之际,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她一惊,转头迎上了那双坚定的眸子。没待她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已揽上她肩头,并加深了力道。 被拥进那个宽敞温暖的怀抱,仿佛刹那间被注入全新的力量,赵君什么也没想,任由对方带着她快步穿过人群,向校园里走去。众人或是因为意外,或是惧于那人的威慑力,不由让出一条路。程太太虽然不依不饶,无奈挡不住来人的气势,只能在后面叫嚣。 嘈杂声渐渐远去,身边来往的人也渐渐稀少,直到寻了处安静的所在,月华才停下脚步。低头望望揽在怀里的人,那羸弱的身子仍然止不住的颤抖,如同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叶子。月华一阵心疼,不由将她揽得更紧,仿佛想把自身的温暖全部传给她。 “好了,没事了,现在安全了。我在你身边,不用害怕了,是不是?”月华在她耳边柔声安慰着。赵君的思绪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情境中抽离抽离出来,她没有理会月华,只是像呓语般反复念着一句话:“母亲怎么会这样说呢,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赵君,赵君……”月华在唤着她,却迎上了一双茫然的眸子。“她居然这样说,她怎么能把事情反过来说呢?表哥的事,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你是知道的,是不是?”她求助般的望向月华。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们一路走来,所有的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月华的心在抽紧,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 “不,不是的!我很坏,我一定是很坏的,母亲才会那样说我。刚才你也听到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这么坏、这么会给人添麻烦,你应该早就躲得远远的,就如围观的人那样,像躲瘟疫般躲开我!”赵君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情绪上有些歇斯底里。 月华仍然紧抱着她不放手。赵君忽然哭了,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脸上很快布满了泪痕。但她仍然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月华。半晌,她一下子扑在他胸前,声音呜咽着道:“月华,哦,月华,你还理我做什么……” 月华淡淡一笑,轻抚着她的脊背,声音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我不理你理谁呢?赵君你知道么,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美好、最纯洁、最干净的,就和我们初见时一样,没有变过。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有多少人反对、甚至侮辱、诽谤,我都要陪着你、守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月华,你说得真好听。”不知何时,赵君已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望着他,一双瞳仁像被水洗过的黑葡萄。“我实话实说而已。”“好吧”,赵君做了个深呼吸,随即展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有你这么爱我、这么不嫌弃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振作起来,做你心中那个最美好的赵君,是不是?” “赵君,你真让我骄傲。”月华俯身吻了下她的额头,眼角竟湿润了。 第四十九章 蛾眉有人妒 原本第一节是公开课,又正逢学院的教学水平评估活动。由于早上发生了一阵风波,所以待赵君赶到教室时,系主任和学院领导已经落座了。站在讲台上,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赵君不由想起刚刚在校门口那一幕,心里有些紧张不安。 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低头整理起多媒体设备和所讲的内容。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坐在第一排的系主任身边又多了个身影——那熟悉的身影。接触到那双温润的眼眸,信任又带着鼓励的目光,赵君一下感到心安了不少,身上也充满了力量。 《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这门课程赵君已不是第一次讲了,所以发挥得还算游刃有余。从《梁祝》到《牡丹亭》,再到《西厢记》,以她纤细敏感的视角娓娓道来,至情至性,评审们纷纷被那种美丽与哀愁的气氛所感染了。月华也暗暗松了口气,面露微笑。 接近尾声,按惯例是大家自由提问的时间。一个女生高高举起了手,赵君朝她点点头,随即她站起来问道:“老师,讲了这么多文学作品,那么你认为哪一部描写的爱情最美好呢?”赵君笑了笑道:“这个问题,就像问一个作者,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作品一样。其实每一部作品都很美好,我都很喜爱。不过若是硬要挑出一部,我个人是比较倾向《浮生六记》里沈复和芸娘的爱情。” 这部作品大概受众不广,有的同学甚至没读过,提问的女生也似乎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沈复并不是个标准的文人,《浮生六记》这部书与其说是文学创作,不如说是他们夫妻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是现实中的人,比不得文学作品中创作出的曲折离奇的情节。但就是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在那些琐碎点滴的小事中,才更能体现出人生况味。” “林语堂先生曾写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但我觉得,芸娘更是婚姻生活上最可爱的女人。她不仅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温柔体贴贤良,而且又特别有生活情趣。印象最深的,是她曾女扮男装,与沈复一同出游。要知道在当时社会,女子不宜远行,此举是多么的大胆。他们的偕游曾被传为人间佳话,可见这段婚姻生活的和谐融洽,富有情趣。” “老师把这段故事讲得这么融洽,可是据我所知,陈芸曾经替夫纳妾。老师是不是也欣赏她的这种‘美德’呢?”提问的同学不紧不慢的又抛出一个问题,却有些尖锐。 “替夫纳妾这件事多少有些时代因素在里面,芸娘只是封建社会的一个普通女子,我们不能用现代的观点去要求她。毕竟,在文学作品表现反封建容易,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往往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 “一有什么事都推到时代身上,倒是个很好的借口啊。”女生笑了笑,语气中透出一丝轻蔑。 “时代因素是一个方面,但芸娘替夫纳妾这件事,其实并不如后人所议论的那样……”赵君努力的辩解着,却被女生的另一个问题打断了。“到底怎么样我们现在也不得而知,不过我还有个疑问,如果是陈芸自己要成为别人的小妾,或者她原本是个已婚的女人,那么他们的感情老师你又如何看待呢?” 赵君心里一惊,听她的意识,仿佛若有所指。她又打量着对方,后者看上去年纪轻轻,明眸皓齿。不过是个女孩子,何来如此刻薄的问题呢。“这位同学很善于思考,不过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我暂时不予作答。如果你对《浮生六记》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课后探讨。扯得有些远了,时间差不多了,那么关于这节课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么?” 赵君故作淡定的道,想把话题引回到课堂上来,可对方似乎仍不依不饶。“老师是在逃避问题吗?我觉得每段婚姻生活都有不如意的一面,即使是看似最融洽的婚姻。可是,如果遇到一点挫折就选择逃避,通过纳小妾或是做别人的小妾,这样的方式老师你认为是解决之道吗?” 赵君脑子嗡的一下,早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出来。一时间好像又看到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听到众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声音。无助的望向台下,目光有些涣散。她努力按按额头,使自己不致在众人面前失态。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作为旁观者,怎么能断定人家幸福不幸福呢。”她虚弱的说道,声音也有些无力。 “老师既然说得出这句,那也一定知道下一句吧,‘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台下早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话说到这里,这位女同学故意针对赵君老师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唉,孩子,你才多大,以为自己看透了世事,仅凭着片面的道听途说就敢妄下结论。赵君动动嘴,好像在维持秩序,但声音却淹没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这时,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不好意思,我需要插个话。”不知是被那低沉而磁性的男声所吸引,还是碍于其中包含的不容置疑的震慑力,教室里立刻神奇般的安静下来。循声望去,众人的焦点都集中于那个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影上,此人正是月华。 “我也听了一会儿,话题似乎扯到《庄子》上,因为正是我讲授的课程,所以忍不住插个话。”他朝那个女学生点点头,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同学应该听过我的课,你谈到的问题,课上我们也有所涉及。你如果还有什么疑问,欢迎这学期继续选我这门课,我保证给你讲明白为止,而且绝不多收学费。” 台下不由一阵窃笑,那位女生脸上也有些不好看。未待她继续发表意见,月华抬起插在裤兜里的手,扫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课堂上的问题就不要耽误小赵先生了。有问题可以私下找我交流,下课吧。”伴着他最后的几个字,下课的音乐也随之响起。众人纷纷收拾东西,那位女生自讨没趣,只得悻悻坐下了。 一场僵局就这样被月华看似轻松又有些霸道的化解了。送走了院里的几位领导,不觉手心里已汗涔涔。转头再向讲台望去,哪里还有赵君的身影。 第五十章 执手相看泪眼 永河水仍静静的流淌着,仿佛不知疲倦。而岸边立着的那位姑娘,面容却略显憔悴。 “就猜到你在这儿。”不知何时,月华已来到了她身边,用他那特有的温润嗓音问候道:“河边风大,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也许我就是想吹吹风吧。”赵君幽幽的道,面无表情。 一阵沉默。赵君转头望望他,努力展颜报以一个微笑,吐出几个字:“我没事。”月华盯了她半晌,伸手轻轻的揽过她的肩。而赵君却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立刻躲开了,口里说着“当心给人看见”。然后又四处瞧了瞧,确定没人方略略松口气,随即补充道:“这个时候你还是离我远些为好,免得连累你。” 月华微怔了下,但仍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你以为我会怕么?不过赵君,这一次恐怕是我连累你了。”“怎么讲?”赵君仰头望着他。“那个提问的女生,你以前见过吗?”月华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见赵君一脸不解,继而补充了句“她也是我的学生”。 赵君思忖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哦,难怪我觉得她面熟呢。我想起来了,她选过你的课,而且在课堂上经常提问,表现得很活跃。唔,原来她是你的仰慕者啊,见我和你走得近些,自然将矛头指向我了。我明白了。”赵君边想边说道,接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呀,那你今天在课堂上公然帮我解围,岂不是令她更生气么,以后你又怎么解释得清呢?” “解释什么!”月华握紧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下她的指尖。“我爱你,这就是理由,其他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一个人又如何解释给天下人听,只求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赵君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痴痴的道:“月华,我的名声已经不好了。有那么多条件更好的姑娘可以选,你为什么偏偏要蹚这个浑水呢?”月华浅笑了下:“干嘛这样说自己。”而后又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倘若爱一个人还需要理由的话,那便不是真爱了,是不是?” 赵君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啦”,月华拍拍她的肩,语气轻松的道,“别想这些无谓的事了,折腾了一个上午你也累了,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可是,我不需要回去和院里交代一下吗?最近有许多关于我的流言,而我在课堂上的表现又这么差,还不知院里会怎样处理呢。”赵君有些担忧的道。 “依我看,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吃一顿”,月华握着她的手,温和的道,“昨晚你就没怎么吃东西,今天早上吃的也不多。你该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这些事。”不由赵君再说什么,便被他拉走了。“还有,赵君,我觉得你课上的表现好极了,你让我骄傲。”月华在她耳边补充道。 待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丁默默立刻迎上前来。“赵君,你怎么才回来呀”,默默显得有些焦急,“系主任来找你好几趟了,你快过去看看吧。”说完她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月华,而后压低声音对赵君道:“课上的事我们也大概听说了,你——不要紧吧?” 赵君摇摇头,倒显得很镇定。“我没事,谢谢你,默默姐。”说毕,她径直朝门口走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经过月华身边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整整一个下午,赵君一句话也没说。她回来后,仍旧和之前一个样子,从表面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问。月华一下午只是静静的坐着,直到下班后,旁人都走了,他才起身走到赵君跟前。赵君在静静的收拾着东西,一双忙碌的小手,却始终没有抬头望他。 一双温润的手掌压下来,握住了她的,忙碌的动作暂时停止了。“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温柔的声线,如同一抹春风吹进心底。就是这个声音,有种特殊的魅惑力,恐怕任是谁也不好拒绝吧。赵君心里暗想,忽然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月华此刻正含笑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你说你爱我,是不是无论我变成怎样,你都爱?”赵君不答反问,月华却没有半点诧异的神色,只郑重的点点头。赵君笑了,但眼中竟流下了泪水。伸手环抱在他腰间,他也顺势揽住了她。“月华,我没有事做了,以后恐怕要你养我了……”虽是故作轻松的语气,到最后却哽咽了。 月华什么也没说,只揽着她,抚摸着她的长发,她的脸颊,那样轻,那样柔。而后,他俯下身,盖上了他的吻…… 没事做仅是暂时的,至少系主任是这样保证的。因最近学校里流言蜚语太多,为免学生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才不得已暂停了赵君的职。本来这样的事对赵君来说可算得上晴天霹雳了,但她竟然平静的接受了,安心回家操持起家务来。 月华的工作是越来越忙了。他不仅要做学校的工作,业余时间还要应付几分兼职。两人日常的开销、尤由的学费、以及姥姥的生活费,月华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不少。看着他早出晚归的奔波,那本就瘦削的脸庞,略带疲惫的眸子,赵君心里很是难受。而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暗自掉眼泪。 家里没有了月华,就算赚再多的钱也是枉然。整天对着空房子,赵君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月华,不如推了那些兼职,只做学校一份工作,我们省吃俭用些,也能维持生活的。”赵君心里这样想着,可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整日闲着太闷,赵君便找了份临时工作,在一家私人音乐班教小孩子弹琴。每周三次课,算是有了点事情做,又能贴补家用。但若是月华知道了,多半是不许的,所以暂时没有告诉他。 小孩子是很难教的,而且这些孩子大多是家境比较殷实,被父母逼着来学琴的,并非真正爱音乐。赵君一次课讲下来,身上里层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了。天已擦黑,估计月华快要下班了,赵君便步履匆匆往家赶。 刚走了几层楼梯,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脏在隐隐作痛,拎包的手臂也有些不稳,险些将东西洒了一地。赵君赶紧快走几步,倚着墙壁,慢慢的蹲下身体,便不敢再动。模糊记得小的时候,也遇上过这种情况,只要立刻蹲下来,过一会儿就自然缓解了。 这个办法还是有效的,慢慢调整着呼吸,心脏似乎没那么痛了。她伸手抓住楼梯扶手,弯着腰一点一点往上挪着。进了家门,便一头倒在床上,不敢再动。 第五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晚上没敢和月华讲,第二日便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手里握着一堆检查单从医院出来,赵君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待停下来四处张望时,却已来到连蕙公司楼下。 “赵君你这么好,还记得过来看我。我最近真是忙得一团乱,加了好几个班,都没时间约你出来。对了,先生挺好的吧,怎么没跟你一块来啊?瞧,他就是偏心你,好久都不来看我了。”她们约在了楼下的一家咖啡厅等,一见面,连蕙便自顾说个不停,而赵君只是握着杯子发呆。 “哎,你怎么了,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人家的‘后母’不好当啊?”连蕙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赵君方缓过神来。“唔,才不是,尤由早就回老家上学了。”“那就剩你们‘二人世界’了,你还有什么好烦的?”“什么二人世界”,赵君白了她一眼,“又胡说。” 见好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蕙也不再开玩笑,她起身挪到赵君身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除了我,你还能找谁说去!”赵君想了想,默默的递过一摞化验单。 “你小时候的心脏手术不是很成功吗,这是什么,肺动脉狭窄,算是复发了吗?赵君,医生怎么说啊,用不用手术?还有,这件事先生知道么?”连蕙心里着急,一下子问了一串问题。赵君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 “赵君你快说啊,你想急死我啊!”连蕙忍不住催促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赵君抬起头缓缓道,“医生建议我手术治疗,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手术的风险很大,就算成功了,我的心肺功能也不一定能完全恢复。” “怎么会这样,那你有什么打算呢?”连蕙担忧的问道。“蕙蕙,其实我——不想手术”,赵君慢吞吞的说,“这边的医院在这方面手术经验尚浅,建议去北京的大医院做。这样一来需要一大笔费用不说,又兴师动众的。” “赵君,如果是因为钱的事,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帮忙想办法。还有你养母,虽然你们现在闹僵了,但你有事,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对不对?”“千万别让她知道!”赵君着急的抓住好友的手,激动的道:“她是不会不管。相反,她一定会全力支持我治病。可蕙蕙,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为了报当年的治疗费用和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已经以婚姻为代价。而现在,我再也没什么可以交换的了。” “赵君,你再考虑考虑,治病要紧啊。而且你养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赵君不停的摇头:“你没看到,她在学校里是怎样侮辱我,以致我连工作都做不下去了。蕙蕙,我剩下的时间本就不多了,我只想好好的爱月华,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可是,正因为你爱他,才更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我相信,先生也一定希望能够一生一世在一起。如果你出了事,他该多伤心啊。”“也许——这就是命吧……”赵君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簌簌的落下,“就算我们逃开了程家,就算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终究逃不开命运啊!”连蕙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得轻拍着她的背,陪她一块落泪。 “蕙蕙,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良久,赵君擦干了眼泪,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月华。还有,要帮我劝劝他,不要太伤心……”她艰难的说道。 “不要!我不许你做这样不吉利的假设”,连蕙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一把抱住了赵君,口里呜咽着,“你要好好的活着,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当然会好好的活着,不过是以防万一嘛,说不定它根本派不上用场呢。”反而是赵君在安慰连蕙,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可是,可是……”连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妥,她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也对月华太残忍了。可是蕙蕙,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是最后为我做件事,好吗?”赵君一脸期盼的望着她。 “可是,这件事你瞒着先生,总归是不大好。”连蕙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但先生已为我操心太多,剩下这最后的日子,我只想让他安心。总归是我欠了他,不过我欠他的太多,也不差这一次了吧。”赵君如此决绝,连蕙自知劝不动,只好含泪点点头。 从前月华曾开玩笑说,自己年纪大赵君近十岁,怕不够时间照顾她。可如今,先走的那个恐怕是自己!悄悄的写下了遗书,托付给好友,回到家月华还没下班。赵君像往常一样做着家务,身体上的事便不再提了。 连续几夜失眠,一入睡却是噩梦。梦里总是她一个人在车上,不知要驶向何处。周围很黑,雾气很重,心里害怕。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跑,腿又不听使唤。而这一切,没有月华…… 醒来后是被泪水打湿的枕头,身上汗涔涔的,胸口微微气喘。起的迟了,推开房门,月华已经走了,桌上却摆着早餐,余温尚未散去。 一个人在家,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看了眼表,还没到十点。猛然想起今天是周三,月华三、四节有课。有段时间没回学校了,听月华的课更是去年的事。今天正好没事可做,不如再混进月华的课堂蹭一回课,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就做。赵君从衣柜里翻出了件学生时代的衣服换上,将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又戴上一副大大的眼镜框。对镜自顾,这身打扮倒像是个大学生呢。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她又找了顶鸭舌帽戴上,这下应该不会被别人认出来了吧。 虽然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但再次置身于学生中间,赵君心里仍然紧张,不由得将帽檐压得更低些。这段时间没在学校露面,不知学生们是否将她淡忘了呢。那些流言传来传去,大家觉得没意思便不会再提了吧。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重新站在讲台上了。 赵君胡乱想着,不禁略微抬起头,向讲台望去。那是月华挥洒汗水的地方,也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所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只要一站在讲台上,就好像掌控了一切,那么自信而充满魅力。 谁料此时,站在讲台上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赵君心里大吃一惊。月华的课表她是不会记错的,难道是他临时调课了?碍于身份考虑,赵君不敢问别人,正当她心里焦急之际,坐在前排两个女生的闲聊声传入她耳朵。 “怎么又是这个代课老师,尤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可都是冲着他才选的这门课。” “你还不知道吗,据说尤老师已经被院里停课了。” “哦,难怪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他,系主任还骗我们说他出差了。” “那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真正的原因。” “不就是和那个什么赵老师的事吗,院里早就传开了。” “唉,我真替尤老师不值,堂堂海归教授,为了个有夫之妇,可惜了大好前程。” “不过现在外面养‘小三’‘小四’的也很多,毕竟是人家私生活嘛,用不用罚得这么重,连课都不让上了。” “可影响多不好啊。作为教师,都不为人师表,怎么教育学生啊。” “唉,我的‘男神’啊,希望他没事。” “得了,你还是为自己担心吧,希望这个新老师考试不严才好。” …… 赵君脑子嗡的一下,心脏猛的抽紧。有片刻的不能思想,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教室的,直到差点撞到了迎面来的人,她方回过神来。 开口道了句歉,正打算侧身离开,一个趔趄有些重心不稳,却被来人及时扶住了肩膀。“赵——君,是你!你怎么了?” 第五十二章 海内存知已 赵君恍惚间抬起头,看清了来人的脸,也略略的吃惊:“是你啊,路遥,这么巧。”自从上次的聚会上,赵君宣布了自己已婚的消息,二人便有意无意的疏远了。有日子没见到路遥了,却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候。 “好久不见了,赵君你怎么样?”路遥却神色如常,且带着一丝惊喜。“唔,还好,你也挺好的吧。”赵君口里含糊着,显然不愿和人多聊。正想找个什么借口先离开,路遥却抢先道:“我上完课也没什么事,不如你陪我走走吧。”赵君心里正七上八下,月华的事令她很是震惊,自知此刻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但又不好拒绝路遥,只好点头答应了。 “赵君”,沉默了一阵,路遥首先开口道,“其实,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原来不光文学院,连其他学院也都知道了,唉,看来她不想全校出名也难了。赵君尴尬的笑笑:“是么,真是‘好事不出门’啊。” “赵君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刺探你的隐私。”这个大男孩显得有些着急,连忙解释着。赵君点点头,朝他笑笑:“我明白。现在大家都急于和我划清界限,还有谁愿意和我说话呢。”“赵君,你也不要太悲观了,不要受那些谣言影响,我相信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赵君抬头望望他,眼光有些复杂。“路遥,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愿意相信我。”“当然了”,大男孩友好的笑笑,“我们虽然认识不长,但你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你家里的事我不清楚,也不好妄加评论,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大委屈。至于其他人,多半是出于嫉妒,或是落井下石,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都说患难见人心,在你风光时陪在身边满脸堆笑的,未必是真心待你;在你遭遇打击、众叛亲离之际,依然微笑着鼓励你的,才是真正的朋友呵。赵君轻轻点点头:“谢谢你,路遥!” “没什么”,他搔搔脑袋,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老实说,赵君,我——我对你是有些好感的。我当时也想过和你发展,不过你说已经结婚了,虽然我半信半疑,也只好放下了。最近,学校里在疯传你和尤老师的事,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他这样说,赵君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路遥,我……”路遥做出个制止的手势:“赵君,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你让我说完吧。我承认,我是很嫉妒他。为了和他一起,你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他是尤月华。大概也只有尤月华,才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吧。”路遥停下脚步,望着她:“赵君,尤老师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同是男人,我都不得不佩服他。我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很放心。” “路遥,谢谢你一直关心我,谢谢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我总是给人添麻烦。至于月华”,赵君的眼光黯淡了,声音也变低了,“我已将他害得不浅。”“你是说尤老师被停职的事吧,那并不是你的错啊。”路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用轻松的口气道:“赵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我相信你们会一起闯过的,别放弃!” “你就算不信我,也总该相信尤老师吧。”路遥最后说道。 回到家里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赵君也理不出个头绪。路遥的鼓励,她并不是没听进去,但目前的情况,却令她没有了信心。他们居然停了月华的职,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呢! 直至月华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没准备晚饭。慌忙跑进厨房,又在心里笑着自己,满怀的疑问与不解,刚才面对着月华,自己竟什么也问不出来。 犹犹豫豫中夜已深了。见月华已收拾完毕书稿,准备进房间睡觉时,赵君才蹭到他房门口,试探着开口道:“今天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很好啊。”月华随口答道。 见他神色如常,赵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是三、四节上课吧,讲的什么内容呢?”月华望了她片刻,笑笑道:“怎么,想听课了?我的课你不是都听得滚瓜烂熟了。”“也不是啊,就是想知道嘛。怎么,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听出赵君的语气有些异样,月华转身深深的凝望着她:“那你想知道些什么?”“我……”赵君犹豫了下,咬了咬嘴唇,“我想知道,你被院里停课的事为什么瞒着我。”月华扬扬眉毛,却并不十分惊讶。“唔,你都知道了。我也料到你早晚会知道,所以并未打算瞒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本来还想请个大假休息一下呢,这不正好嘛。” “这怎么一样呢”,赵君说着眼圈红了,“他们停了我的课也就算了,为什么会牵连到你?难道我养母又过去闹了?”“恐怕不止是闹。你养母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我,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月华耸耸肩,略带无奈的道。 “她知道了!我们已经很小心了,她怎么会知道呢?”月华却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会知道,就像我停课这件事也会被你知道一样。所以我根本没打算瞒你。”“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月华一边帮她拭泪,一边温柔的道。 “为什么你总能这么淡定,我心里都急死了。”“其实你也明白,着急并没有什么用,该来的始终会来,是不是?”月华淡淡的道。 “话虽如此,可是你就一点也不怕么?”月华思忖片刻:“嗯,其实也不是,至少有一点我还是很怕的。”“你怕什么?”“怕你离开我。” 以为赵君一定会笑他神经过敏,没想到话音刚落,反而引出了赵君更多的眼泪,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干似的。月华也有些慌了,双手扶着她的肩,用自己的唇吻去她的泪痕。“宝贝,别哭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而后又将她紧紧揽在怀里。“赵君你知道吗,虽然没有经过法定的程序,但在我心里,已经当你是我妻子了。所以我相信,没有什么人再能将我们分开了。”月华语气笃定的道。 “可是——还有一死呢。”赵君声音低得像是在呓语。“你说什么?”月华果然没有听清。“我是说——你既当我是你的妻子,为什么迟迟不肯要我?”一时间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完这句,赵君的脸颊刷的红了,躲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这句话也着实令月华吃惊不小。相信就算听到学校辞退他的消息,也不会比这句话来得震撼。“我——真的可以吗?”此刻看不到赵君的神情,也猜不透她的想法,月华只好试探着问道。 赵君在他怀里使劲点点头,身体却微微的颤栗。月华紧紧的揽住她,而后郑重的盖上了自己的唇。 第五十三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一切似乎像做梦一样。如果说上次同金表哥算一场噩梦的话,那么这次,却是一个无比奇妙又唯美的梦境。她甚至想就此睡去,不愿再醒。 月华的手很轻,很温柔,感觉就像漂浮在云端,自在而轻盈。而当他真正进入她身体时,那种刺痛又是深切而真实的,但竟带着一丝奇妙与欢喜,还有些许的期待。哦,仿佛置身于一间烧着壁炉的屋子,被一种温暖、温馨的气氛牢牢包围着。此时此刻,灵与肉这样交融在一起,缠绕着,旋转着,上升着…… 她闭着眼睛,却尝试着向他微笑。哦,月华,我终于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你了——也许并不完整,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嫌弃的,是么…… 听着均匀的呼吸声,知道月华已经睡去。赵君略略欠起身子,用手撑着头凝望着他。点点月光,将他的侧面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轮廓。睡梦中的他,宁静而安详,眉头却微微皱起。赵君一时看得痴了,不禁伸出手想抚平他的眉头,但又恐将他惊醒,还是缩了回去。 月华,你睡得不安稳么?即使我就在你身边,也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么?但愿我拥有一只“熨斗”,可以将你的眉头熨平。呵,月华,天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多想一直陪在你身边。而造化就是如此弄人,纵使我们侥幸能逃开我的家庭、我的养母,以及外界种种的流言蜚语,可以我的身体状况,我们此生的缘分,又能持续多久呢。 醒来时月华已经不在身边。清晨的阳光那样耀眼,以致令人有些恍惚,仿佛昨晚的一切,仅是一场梦境。走出房间,迎面碰到的正是月华。目光交汇的刹那,两人竟都有些赧然。赵君略略别过头去,随口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以致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慌乱,可双颊泛起的红晕却骗不了人的。 月华浅笑着揽她入怀。沐浴在晨光中,这怀抱温暖又透着清爽,仿佛还有一丝薄荷的气息,令赵君更加目眩神迷。那低沉而柔软的声线在耳边适时响起:“记住这一天。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夫妻了。”赵君心里一震,只觉一阵热浪上涌,泪水却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此刻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住的点头。 月华拉着她进了书房,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红纸。而后手执毛笔,蘸得了墨,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然后写下年月日,签上他的名字,转而把笔递给赵君。赵君正望着“白头永偕”几个字发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仍接过笔来,郑重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浪漫的仪式,没有亲友的祝福,没有一切礼法的程序,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两个人就这样许下了婚姻之约。在世俗的眼光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他们的心的那样虔诚,那样全心全意的相爱,拼尽全力只为了能在一起,谁又真的忍心再去指责他们呢? 上天一次又一次的开着不怀好意的玩笑,旁人看似再平常不过的事,于他们却是那样的艰难。世事难料,前途未卜,只期躲在这如世外桃源的小楼中,守着时光,守着幸福,守着彼此。愿此刻即成永远,永永远远…… 梦,又是这个梦,上车,下车,奔走,寻觅……仍是迷路,没有尽头,孤身一人。惊醒后感到胸口闷闷的,望着身畔沉睡的月华,不禁泪流满面。 虽然被院里停了课,月华起初还是常常去学校,忙于编写教材及核对工作。每次临出门,赵君总是泪眼相送,待他晚上归来,她又不禁泪水涟涟。许是受了她情绪的影响,这份不祥的预感也感染了月华。所以待编教材的工作一结束,月华便不再去学校了。 “赵君”,有一天,月华忽然向她提议,“我们出去旅行好不好?”“怎么,你终于对现在的生活厌倦了是么?”赵君蜷缩在沙发里,没精打采的道。“哪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月华坐到她身边,认真的望着她,“赵君,我发现你最近并不快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在担心什么?” “唔,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出去。”赵君慢慢的摇摇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哪里是不想旅行,从小到大,因为她这个病的关系,只能羡慕的看着别人去旅行,自己却不能。她心里多渴望可以和月华一道出去,哪怕一次也好。可是以自己目前的心肺状况,怕是不堪其负吧。 “你去做事吧,不用管我,我没事。”见月华一直盯着自己,充满担忧的样子,她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道。月华却摊摊手:“现在我也没什么事好做,不如在家多陪陪你。”“院里停了你的课还不够,难道现在又停了你的职吗?我们到底有多大罪过,为什么会这样!”赵君眼泪汪汪,很委屈的样子。 月华忙把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我们自然没什么罪过,不过碍于你母亲,院里也是为了避免冲突,不得已罢了。”赵君心里暗暗吃惊:“她还是经常去学校闹吗?我们都已经被她逼走了,她还想怎样!”“我们既已被逼走,她自然不会去闹了。她一个老人家,还能怎么样呢。”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辞职,换一家学校呢?你以前又不是没这样做过。”赵君的语气中,仍有些耿耿于怀的味道。月华却笑了:“就那一次,已足够我后悔一生了,哪里还敢再试。况且我回来后曾答应过你,我既决定留下来,就算有人拿鞭子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那不过是当时一句玩笑话罢了。”赵君轻声道。“不是玩笑话,我是认真的”,月华望着她的眼睛,“当时是认真的,现在同样认真。” 第五十四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一日,忽然接到连蕙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叙旧,电话那头便传来连蕙急急的声音:“赵君,怎么回事,你有没有上网啊,有好多辱骂先生的贴子。你看了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喂,你在听吗?喂,喂……” 没待细细听完,赵君便冲进书房,月华正坐在电脑桌前。“我想看一下电脑。”赵君开口道。月华面色沉静如水,没有表现得惊讶,也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只是平静的道:“网上没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点别的吧。” “我就是想看,怎么,有什么不能让我看吗?”月华淡淡一笑:“实在没这个必要。”“有没有必要我看了才知道。”赵君固执的坚持着,伸手去拉月华的胳膊。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月华无奈的笑笑:“赵君,你还是这个脾气。我知道瞒不住你,不过网上的话不能当真,你看完就算了,别往心里去。”说着他欠欠身子,让出个位置给赵君坐。 从连蕙和月华的反应上看,她大概有了心理准备,可映入眼帘的文字还是令她吃了一惊。“大学教授罔顾廉耻,有夫之妇非法同居”,显眼的标题深深刺痛着她的神经。下面的内容讲到某大学教授之前如何抛弃原配、和女学生有不正当关系,又是如何运用手段引诱其脱离家庭,以达到和他同居。又该教授如何骗财,教唆该女子分家产,拆散美好家庭,且对年迈婆婆置之不理,以致其无人照料,生活悲惨云云。 一篇文字写得绘声绘色,感情慷概激昂,又催人泪下。引得无数看客纷纷跟贴,表示痛斥这种恶劣行径,以及对这可怜无依母子的万分同情。甚至还有些过激的网友表示要“人肉”,将此罔顾廉耻的大学教授曝光。 赵君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她和月华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连一句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有机会又怎样,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一张嘴根本辩不过天下悠悠之口。她又想起了那天在校门口被围观的感觉,而此次则是更多的人、更多双无形的手,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若光是自己也就算了,而月华又有什么错处,无来由要受这份侮辱。已经连累他至此,失了热爱的事业,失了学生对他的崇敬,难道还要令他彻底的尊严扫地、前途尽毁吗!不,不,他曾是那样优秀的先生,高高在上,简直是她心中的神。怎能让他的名字,同自己一起蒙羞呢。 “月华,我错了,我一定是错了!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有感情的,更不该拖累你!”赵君忽然倒在他怀里,泪如雨下。“月华,我妥协了,我认输了,我们就此结束吧!我去求母亲,求她放过你,给你一条活路吧!” 月华嘴角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的怀抱依然这样温暖,这样安宁,令她舍不得离开。可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离开,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毁掉他之前。也许,这个怀抱是最后一次属于她了吧,赵君这样想着,更紧紧的抱住他。月华,多希望这温暖能持久一点,让以后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也能凭这份记忆取暖。 不记得是如何离开的,离开这个曾倾注满腔心血、被她当做“家”的地方。正如月华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放掉了那个自己曾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 她走得很决绝,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唯一记得的,是那晚的月亮,圆月。月华坐在窗口,也怔怔的望着那轮圆月,手里却紧攥着一叠纸,那是他收拾屋子时发现的,赵君的检查报告单。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只怕从此以后,他们的人生中,再也没有月圆…… 永河水永远不知疲倦的流淌着,流过年年岁岁。岸边的杨柳由绿转黄,岸边的人来了又去,而河水依然永不停歇。 多年以后的多年以后,河边伫立着一男一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泛着阵阵波光,亦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尤由,你说要带我拜见尤叔叔的,怎么来到河边了,你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吗?”说话的是那个女孩,一头齐耳的短发,显得很是俏丽。那被叫做尤由的,已是个身材挺拔的大男孩,衣着简单休闲,面容俊朗,一双眸子特别明亮,又透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坚定。“是啊”,他朝女孩点点头,而后又补充了句,“我父亲的骨灰就撒在这儿。” 女孩有些吃惊:“没想到尤叔叔竟然……”“是的”,男孩接口道,“父亲已经过世两年多了。”“久闻尤叔叔是个传奇式人物,做过大学老师、留过学、写得一手好文章、精通诗词又会吹箫。他是个好医生,我上学时就听说过,可惜今生却无缘见面。”女孩满怀遗憾的说。 “先父若是知道你特意来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尤由安慰她道。“可是我不知道是这样,也没带祭品,会不会不恭敬呢?”尤由却笑了:“先父的脾气,最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恭敬与否是在心里,而不在表面。一根香、一杯水、几点花瓣,抑或是这永河上的清风明月,不都是最好的祭品么。” 女孩也笑了:“尤由,你和尤叔叔,都是不俗之人,有着大智慧。”尤由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哪有。直到中学我才住到父亲身边,他的才华,我还不及万分之一。” “尤由你太谦虚了。对了,你答应要讲尤叔叔的故事给我听,现在就讲好不好?”“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尤由含笑着问道。 “唔”,女孩想了想,“就从尤叔叔为什么要将骨灰撒在永河边开始讲起吧。”“那你知道关于永河的传说吗?”尤由反问道。“听说过一点”,女孩努力回忆着,“因为永河是进入市里的必经之路,所以有传说,如果要等什么人,来永河边就会第一时间看到。是不是这个?” 尤由点点头:“就是这个。”“呀,那岂不是说,尤叔叔在等人了?”女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生前等,连过世后也要将骨灰撒在这儿继续等。这个人是不是很重要呀?”“你真聪明,就是这样”,尤由望着远方汩汩的河水,不禁陷入沉思。 第五十五章 人生一误各西东 “已有二十年了。父亲生命中最后这二十年,除了做医生治病救人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等待,等一个人,就是君姨……” “初见君姨时,我才三岁多,那时我还叫她‘君姐姐’。不过我当时太小,只记得我生病时父母都不在身边,是君姨送我去的医院。后来一次寒假,父亲把我从姥姥家接过来,我才再次见到她。那次,父亲就让我改口称‘君姨’。君姨很温和,待我很好。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送我去了姥姥家,所以我对‘母亲’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君姨的样子吧。” 尤由顿了顿,又继续回忆道:“我在父亲家过了个很愉快的寒假,也是那段时间,让我体会到‘家’的温暖。开学后,我就回老家上学,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君姨。之后和父亲通电话,问起君姨时,父亲只说她已经走了。再后来我小学毕业,父亲便在这里找好了学校,把我接到身边。那时他已经离开了大学,再次回到医院当医生。我曾几次问起君姨的去向,他都说不知道。” “父亲医院工作很忙,薪水并不高,但他省吃俭用,坚持买下了他们曾租过的那间房子。父亲说,因为那里有‘家’的味道。不过我觉得,没有了君姨,这家也失了原来的味道,连父亲也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期间,父亲也带我去打听过君姨的消息。那是一栋院墙很高的大房子,门口的保安很凶。去了几次才肯告诉我们,原来的主人家去了国外,这里早已空置下来。父亲对我解释道,君姨是跟着家人去国外治病,治好了就会来找我们。后来再去的时候,那里却大门紧闭,连保安都没有了。附近的人说,这家早就没人住了,据说是移民美国了。父亲拍拍我的头说,君姨是去美国过好日子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可是之后的日子,我常常看到父亲一个人黯然神伤,却从没见他高兴过。我问父亲,君姨还会回来吗,他默不作声,只是牵着我,去永河边,一呆就是一天。” “直到我从医科大学毕业,考取了医师执照,父亲很高兴,说总算后继有人了,还把他多年的藏书全部给了我。谁料没过多久,在给医学生上课时,父亲忽然倒了下去,倒在了他热爱的讲台上……” 尤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长呼一口气,在河边坐了下来,继续自顾说道:“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了他的日记,满满的几大箱。我花了几个星期,读完了全部的文字,我才发现,原来我从不曾真正了解过父亲。那些年父亲在高校曾饱受争议,他却从未辩解过,只是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别人都觉得他内心很强大,但他心里却是孤独的,并没有人走进过,除了君姨。” “本来我已为他选好了墓地,但在日记里透露出,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去下面,不如撒骨永河边,日日夜夜望着那不息的流水,就好像生前一样。我心里明白,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父亲都在挂念着君姨,等待着她归来的消息。情深至此,我又怎能不遵从他这最后的心愿呢。” 女孩早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尤由,难怪你常爱来这永河边,原来你在替尤叔叔了却他的心愿,等着君姨回来是吗?”尤由缓缓的摇摇头,语气平静的说:“不,你猜错了。我不必在永河边等君姨了,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什么,你找到君姨了!她在哪儿?有没有回来过?” 尤由依旧摇着头,眼里已经有泪了,但这个倔强的男孩却极力忍着,没让泪水落下来。“她不会再回来,父亲也永远等不到她了,因为——君姨已经死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汩汩的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着。 “那是我去年趁着出国学习的机会,暗暗寻访了一番”,尤由的声音低沉而忧伤,“我也知机会渺茫,并没抱太大希望。许是苍天见怜,我竟在我实习的那家医院,找到了当年君姨的病历。上面记录着,她是因哮喘急性发作而被邻居发现,但因错过最佳抢救时机,送来医院时已没了呼吸。亏父亲还一直为君姨手术是否成功而担心,原来那家人根本没有安排她做手术!”尤由不禁攥紧了拳头,指尖因激动而微微的发白。 “尤由”,女孩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轻拍着他的肩膀,眼带泪光。尤由望着她,轻轻叹口气,摇摇头道:“我没事。也许这就是命吧,父亲在这儿痴痴等了二十几年,却不知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埋骨他乡了。” “尤由,别难过了,你已经替尤叔叔完成了心愿。我想,若是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因为他终于知道去哪儿可以找到他最心爱的人了。说不定他们的灵魂已经碰面了。” 看着女孩子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尤由也被她逗笑了:“喂,你可是学医的,怎么也信这个!”“这并不矛盾啊,对于我们还未证实的事物,并不一定不存在啊。对,我就是相信有不朽的灵魂,而且可以跨越空间的距离,突破时间的局限。只要心中有爱,最终一定会在一起的。”女孩笃定的说,眼神中充满虔诚,令尤由不禁心头一震。 他抬头望望天空,天色已全黑了,繁星满天,一弯新月悄然升起。“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也许父亲与君姨,此刻正在天上含笑望着他们吧。“是啊,也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吧。”尤由喃喃的说着,伸手揽过女孩的肩:“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河边的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