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第1章 雨夜 顾娇死了。 死了整整一百年。 她在棺材里睁开双眼的瞬间,屋外一道惊雷落下,青白闪电将屋内照的一片雪白。 棺盖被推开,一只惨白的手缓缓探出。 因为躺了太久,身体僵直,顾娇从棺内坐起费了不少力气。 “闹鬼啊!!!” 来不及看清眼前情形,就听到一声凄厉惨叫,一个黑影大叫着朝屋外跑去。 可他才跑出三五步,就被门槛绊住,狠狠跌了个狗吃屎。 男人吓得手脚瘫软,挣扎着爬不起身,又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战战兢兢回头。 又一声惊雷落下,屋内瞬间被闪电照亮,映出一张诡异的脸,双眼一黑一金,正阴沉沉看向自己。 “你——” “妈呀!” 男人双眼一翻,就此晕倒。 ****************************************** 雨夜,山间小道。 几个行脚商,赶路时错过宿头,于夜色中匆匆而行。 秋雨萧瑟,三人两驴无处可避,怕货物有损,只得用雨布裹住筐篓,皆淋得抖抖索索,苦不堪言。 正埋头赶路,忽见林深处影影绰绰,似有屋舍,隐隐可见火光,几人顾不得许多,忙往那屋舍而去,若是不得主人家收留,于屋檐下避避雨也是好的。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是间小庙。 几人心中一喜,将驴拴在庙门前,卸下重物,一人留下给驴儿喂些草料清水,两人往庙门里去。 眼见得,这是座早已荒芜多时的庙宇,不过一正殿两侧殿,正殿大门歪歪扭扭倒在一侧,殿内三座神像毁了两座,只剩左侧一个,依稀能看出一点土地公的模样。 院子两侧还有厢房,也是破败不堪,屋顶都已经塌了,门窗皆无,一眼看去黑洞洞的,雨夜中尤显凄凉。 即如此,能避雨的也只有正殿侧殿了,两人对视一眼,往正殿里去。 刚进门便唬人一跳,原来是右侧偏殿中早有人在,正生了一堆火,烤着身上的衣裳。 方才外头看到的火光,就是这里了。 行商中年纪略大一人定定神,抬眼正对四目如刀,心中不由忐忑。 殿中二人身着黑衣,形状凶恶,一人脸上有刀疤,对另一人说:“哥哥,又来两个。” 他心里一突,暗叫不好,可此时后悔也晚了,且夜寒雨急,并无处可去,只得硬着头皮做个辑儿,道:“好汉有礼,借贵处避个雨,天亮就走,不敢多打搅。” 那二人咧开嘴,也看不出脸上是哭是笑,只哼一声,倒也没有赶他们出去。 行商略放一点心,拉拉同伴衣角,两人在殿角找了一处坐下,才觉得腿脚酸痛,浑身乏力。 若是能靠近火堆,烤烤身上衣裳也好啊。 虽这样想,商人却不敢上前,他已经看见那二人腰间鼓鼓囊囊,隐约一点寒光透出,莫约是刀具凶器。 行路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一个不慎惹恼了那两个强人,只怕小命都要不保。 他二人缩在一侧,拧干衣角,借着一点火光在身上摸索,想掏出干粮来啃两口,鼻端突然闻得一股异香。 那香气如丝,缠绵缱绻,鲜美甘醇,闻起来好似某种肉羹。 年长商人闻得香气,顿时腹如擂鼓,垂涎欲滴,不由得循着香气起身,往左侧殿而去。 因地方狭窄,走过去左侧殿也不过十来步,他虽被香气吸引,却仍谨慎,放慢脚步,将身体藏于阴影中,小心翼翼扶着斑驳的柱子,才敢往殿内看去。 一个小丫头,正就着一只小泥炉熬汤,铫中汤羹咕咕翻滚,飘出异香,扑鼻而来。 那丫头身量小小,头发绑着丫髻,着一身葱绿衣裳,倒是洁净干爽不见泥泞。 这光景着实古怪,夜半山庙里,稚龄小儿,熬得什么汤? 商人心知有异,却难耐浓香四溢,他忍了又忍,还是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汤?” 丫头听他声音,抬眼看过来,面露惊讶。 商人见她长得玉雪可爱,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模样,不由得放下心,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实在是太香了,在下忍耐不得,惊扰了小娘子,惭愧惭愧。” “这是我家娘子要吃的汤。”丫头声音清脆,她看商人一眼,视线又回到汤上,不再做声。 “敢问这汤可否卖与在下一点,”见小丫头脸色一紧,商人忙忙道:“不是现在,若是娘子食完还有得剩余一两口,卖与在下,也能暖一暖身子,驱驱寒气。” “不是我不卖你,实在是你吃不得。”小丫头嘴角一撇,自盛了一碗汤,颤巍巍的递给了一旁的人。 商人这时才看到,小丫头身侧居然还有一人,只因裹着一件黑色斗篷,黑色风帽挡住头脸,一时竟没有察觉。 小泥炉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那人身上,却也难以看到全貌。 黑衣如墨,风帽下只露出一点尖细下巴,火光中暖色如玉。 她伸出手,接过汤碗,拿起勺子,慢慢喝汤。 虽不曾言语,但姿态优美,露出的指尖芊芊,娇如凝脂。 见人家不肯卖,商人再想吃,也只得罢了。他心中疑惑,这一主一仆,主弱仆幼,一言一行又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山间破庙之中,不会是什么精怪吧。 正思量,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右殿那两个汉子,也循香气而来,嘴里叫嚷着:“这是什么吃食,怎得这样香!” 一眼看见小丫头正接过她娘子吃完的碗,身量略高的汉子嘿嘿一笑,道:“这汤不错。” 再看看主仆二人,那笑容中就有了些淫邪之意,道:“人也不错。” 黑衣娘子仍旧不说话,她的丫头却蹦起来,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这时矮的那个也往前几步,拍拍腰间尖刀,道:“方才准你二人进来避雨,这时候讨要些报酬,也不算过分。” 说着话,他人已凑过去,离那娘子不过一步之遥,小丫头尖叫起来,要冲过去护住她家娘子,却被凶汉一把推了个跟头,跌到一旁。 “好香,好香!”汉子大声调笑,一把拉下娘子的风帽,露出一张玉白面孔来。 黑衣娘子似被吓住,只低着头,垂着眼,纤薄的肩膀瑟瑟发抖。 商人面露不忍,他往前一步,想说上一句,却看到凶汉狞笑着抽出尖刀,指着他道:“去那边呆着。” 他迟疑着不动,就见凶汉劈刀砍来,吓得他往后一让,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跤跌得不曾防备,后腰似硌了什么东西,疼得他半天都爬不起身。 耳边还能听到小丫头的尖叫,商人喘息几口,别无无法,只得闭上眼睛,心中想着大事不妙,那两人完事只怕要杀人灭口,须得快快逃离此地。 趁二人无暇顾及,商人悄悄起身,正打算爬回右殿去,耳边突然听得庙门外,远远似有歌声传来。 第2章 红裳 那歌声如诉如泣,似近似远,商人听得头皮阵阵发紧。 他心道不好,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外,怎会有年轻女娘的歌声,必是妖物。 眼下也管不了殿那边,他左右一看,咬了咬牙,蹑手蹑脚爬到仅剩的一座神像身后藏好,屏住气息,悄悄往正殿门口一看。 雨夜中,一身着红裳的年轻女子,正摇摇摆摆,从庙门而入。 左殿中二人一人按住了小丫头,一人正要去拉那黑衣娘子,突然听见殿外有歌声传来,两人停下手中动作,面面相觑。 正在疑惑,就见一红裳的女子,袅袅婷婷,倚在柱旁,冲二人招手。 二人迟疑着松开手,小丫头立刻滚至一边,爬起身拉住黑衣娘子往殿深处躲去。 先前按住小丫头那人开口道:“娘子可是要避雨?” 那娘子年约十八九岁,婀娜妩媚,拂袖搴裳,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脖,娇声道:“奴家崴了脚,哪位哥哥心善,扶奴家一扶。” 二人疑心有异,只踌躇不前。 娘子见他二人生疑,又扶门嘤嘤哭道:“非是奴家可疑,只因路遇歹人劫道,合家唯有奴一人逃出,奴力弱,慌不择路间跌了几跤,崴了脚,好容易才摸到这处山庙,只求容奴喘息一刻。” 言语间泪光点点,娇喘息息,男人有些按捺不住,移步上前扶住那娘子一只手臂,道:“我来扶你。” 娘子伸手勾住他脖颈,嘴角弯起,男人只觉一阵甜香沁入心腑,如饮美酒般耳热眼花。 他手中握住娘子手臂,顿觉滑腻可人,肌理柔嫩,不禁神骨俱醉。 另一人见他面色赤红,手掌顺势探入那红裳深处,不住摩挲,而那娘子并不阻止,任凭他手往腰下而去,扭腰摆臀,竟是在正殿门前就要成就好事。 既如此,他也忍耐不得,上前几步,一把拉开娘子殷红裙角。 商人缩在神像之后,心中暗暗叫苦,眼见的大好时机,却被那三人堵住去路,只得屏气凝神,捏住手指,一动不动。 正在耳鬓厮磨之时,突闻凶汉一声惨呼,商人吓得一抖,战战兢兢从神像后探头一看,竟是红裳娘子一手搂住男人脖子,一手五指尖尖,直插入男人天灵盖,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微微一晃,便将男人的头颅拔了下来。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得那娘子一头一脸,她却咯咯笑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的鲜血,将手中头颅随手一丢,就着还在不断抽搐的无头腔子,大口大口的吸起鲜血。 另一凶汉见此情景,吓得神魂俱裂,忙甩开手中红裙,手脚并用,往左殿爬去。 那娘子并不管他,只管大口痛饮,只有一角红衣,蜿蜒如蛇,跟着那男人的腿脚,也往左殿而去。 待娘子饮够,将尸身随手一推,站起身来,一双凄厉又妩媚的眼睛,往左殿看去。 商人在神像后拼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惨叫出声,他背上的冷汗浸在潮湿的衣物上,浑身抖如筛糠,看着女子扯扯裙角,缓缓往左殿而去。 左殿内小泥炉火未熄,汤羹却没有了,一个空铫置于炉上,仍余有一点残香。 女子抽抽鼻尖,闻到这香,她迟疑了一步。 但转眼看见脚脖上绑着殷红裙角的壮汉,她又笑起来。 “饶,饶命......”凶汉吓得涕泪横流,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他不甚好喝,待我尝尝你的。”女子不为所动,动动手指,就见那红裳衣角翻飞,如巨蟒般将男子手脚缠住,拖至女子身前。 她掐住男人脖颈,正要故技重施,却突然听得一声惊呼。 她抬眼看去,原来墙角还缩着个绿裳小丫头,正捂住嘴巴,双目圆瞪。 她上下打量这小小女孩,手中捏住男子头颅,一把拔下,丢开去,笑道:“小丫头,你生的娇嫩,想必更好喝些,待我喝完这个,再来喝你。” 此刻她全身上下都浸透鲜血,头发衣裳却一丝不乱,男子无头尸身在她手中不断抽搐,鲜血喷涌,她不着急喝,却又抽抽鼻子。 “这什么味道?”她将裙角收回,有些疑惑的四下看看,待视线落到一个黑衣女子身上时,面色不禁一变,后退了一步。 “血糊糊的好恶心啊。”小丫头这才放下双手,一脸嫌弃道:“这也太不讲究了,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既要吃,也得好好调理一番才好下口,食材就是不甚好,也不好白费的。” “宁宁。”黑衣女子叫了她一声。 小丫头瘪瘪嘴,不再开口。 红裳女子盯着那黑衣女子,一时间犹疑不定,她将男子尸身丢下,一咬牙,又伸手来抓。 四周突然响起尖利鬼啸,女子身形如电,面容狰狞,檀口开裂,露出尖利獠牙。 一爪过去,却扑了个空。 待她回身来看,却见黑衣女子已在身后,漆黑眼睫缓缓抬起,露出一只金色眼瞳。 她浑身一抖,后退两步,尖叫道:“你不是人。” 女子却不待她逃走,一伸手,便掐住她肩膀,捉至眼前。 红裳女子脸颊上鲜血淋漓,她却面色苍白,黑子女子扣在她肩上的手坚硬如钳,肌肤似被烈火烧灼,叫她剧痛难忍。 “你是谁?”她又恢复原本模样,娇弱纤纤,楚楚可人,好一个美人儿,可惜此刻眼中满是怨毒,说话间牙齿磕磕作响。 她不懂自己手段为何都无法使出,也无法逃脱女子禁锢,她肩上的手指纤细,她却挣脱不得,连那手底红裳,都渐渐失了颜色,泛出青白死气。 金眸女子婉然一笑,嘴唇动了动。 女子声音很轻,但她听得清楚,那女子说,“可做汤。” 商人在神像身后,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只恨不得从未进过这座小小山庙。 鬼啸声声,期间有人惨呼,也有女子尖利惨叫,血腥浓烈阵阵翻涌,直冲鼻端,叫人作呕。 过了片刻,四周安静下来,商人试探着放下双手,把眼睛张开一条缝隙。 他怕那红裳女子就守在神像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抖抖索索的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第3章 朱面鼓 “大叔,你躲好久了。”绿衣小丫头脆生生说道,“好出来了。” 商人探头一看,不禁瞠目结舌,他擦擦眼睛,看到小丫头安然无恙不说,她手上,居然还拎着一只大鹅。 那鹅一动不动,似是早已气绝。 他抖着腿,从神像身后爬出,一眼便看到殿门旁滚着的无头尸身,又吓得跌了个屁股蹲儿,指着那人语不成句:“这,这......” 小丫头瞟了一眼,又指指左殿柱后,说:“大叔明早好去报官,也不知你们的驴还在不在。” 商人顺着小丫头手指看去,只看到一双人腿,人头滚在另一边,地上鲜血淋漓,腥气冲天。 眼见如此惨状,他脑袋嗡的一声,双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商人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熄灭的火堆旁,身上衣裳都已干透,浑身暖洋洋的。 昨夜种种,难道都是一场噩梦? 他疑惑起身,看到自己的同伴躺在一侧,面色青白,他大惊失色,扑过去试了试鼻息,还有气。 “你们几个命大,那妖物手脚慢,只来得及弄死两个。”绿衣小丫头已经收拾好东西,从殿后牵出一架黑蓬马车,盈盈笑道。 此时雨已停,天色微明,眼见着就要天亮了。 黑衣娘子仍用风帽兜住头脸,从殿内出来,上了马车。 商人心中明白,女妖自然不会善心大发,自己还有命在,定是这娘子的缘故。 两个凶汉都已被那女妖吃了,左殿内只余这一主一仆,驱走女妖的,除此二人不做他想。 “在下青州人士,姓贾名大昌,感念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在身上一顿乱摸,却没摸出个什么。 钱财都拿去换了货物,只有几个拿来吃饭的钱,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此番仓促,某身上别无长物,日后娘子若是去到青州,请一定让某知道,青州城内叫做昌升号的商铺,只管去那里找便是。无论何事,只要某能做到,必为娘子驱使。”商人躬身,长拜不起。 黑衣娘子原本并未理会,但听得青州二字,她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脸来,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绿衣小丫头拎着大鹅,跟着女子也上了车,扶着女子进了车厢,她放好帘子,随手把鹅甩在身侧,坐在车头一手执缰,一手对商人摆摆,道:“天亮后大叔就好走了,就此别过。” “某拜谢娘子大恩。” 商人真心诚意,直到马车在晨雾中消失不见,都不曾直起腰身。 过了片刻,他听得同伴一声呻吟,忙过去察看,此时才想起昨晚没有进来的另一个,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出庙门一看,那人也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神智不清,所幸未伤得性命。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三人的驴还拴在树下,货物也未丢失。他将庙外那人扶进右殿,重新点燃火堆,寻了点清水烧热了,喂二人喝下,自己也吃了点干粮充饥。 三人歇了半日,才缓过神来。 他将昨晚经历讲述给二人听,那二人只是不信,待看到两具无头尸身,满地血渍,才信了三分,午后三人在庙后槐树下寻得一只朱红大鼓,面上烧得焦黑,剥开鼓皮,发现内里堆积若干人骨及鲜血数升,方知商人所言句句属实。 三人心中后怕,急急收拾行李,拉上驴子,即刻上路。 贾大昌知那女妖已除,心中倒不怎么害怕,回想昨夜所见黑衣女子面容,只记得肤白纤弱,美貌异常。那小娘子寡言少语,没想到竟是个狠人。 绿衣丫头年纪小小,竟也毫发无伤,主仆二人,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不会是仙家放下山修行的弟子吧? 只是,那鹅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拉着驴,百思不得其解。 ----------------- 樊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坐落于长江边上,自古便是商贾往来的水陆必经之地。 城内人口莫约三万,因在东西南北交通要道之上,商业十分繁盛。城内分东西两干道,道路两侧商铺林立,往来客商众多,人一旦多了,奇闻逸事也多,茶肆食铺之内,常有客商闲汉聚在一起吃酒嗑牙,聊些各地的趣闻八卦。 最近一桩奇事,就是石墩街上一处房舍,内里无人居住,左邻右舍却常常在夜半听得房舍中有女子哀哀哭泣,有胆大者持灯去看,内外寻遍,仍空空如也,不见半分人影。 房舍主人早几年就已搬离,房舍作价赁出,因便宜,常有人租,皆住不得三日以上,大多住上一晚便要狼狈而逃。 邻居心中惧怕,也曾请得僧侣念经,道士做法,多数无用。偶遇高人有些效果,沉寂不过三两日,便故态复萌。 时日久了,竟无人再管,邻居们也都习惯了,虽有哭声,但它不现身,也不曾听得其伤人害命,只能随它去。 这日傍晚,天色已暗,连姐儿放下手中针线,揉揉眼睛,正想着去准备点吃食给晚归的父亲,突然听得隔壁的木门吱呀呀一阵响。 她唬得心儿乱跳,忙捂着胸口,偷偷打开大门,往旁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绿衣小丫头,将一辆黑蓬车停在右边房舍门前,打开了大门,正要进去。 她惊呼一声,忙招呼那小丫头道:“小妹妹,那里不好进去。” 小丫头看她一眼,笑道:“姐姐,我家娘子租了这间房,要与姐姐做邻居了,日后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连姐儿心中焦急,她又不敢多说,见小丫头从马车上扶下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迤迤然便进去了。 回房关上前门,连姐儿有些心不在焉,她手脚麻利的弄了点汤饼,切了一盘羊肉,再将酒温上一壶,天色黑尽时,便听得门吱呀一响,父亲回来了。 待父亲用过饭菜,酒也喝了,她才犹犹豫豫道:“爹爹,隔壁似有人来了。” 连姐儿的父亲姓刘,单名一个奎字,生得孔武有力,正在壮年却不事生产,日常只在街上闲逛,有来钱的活儿便做做,没活便去吃酒赌钱,世人称这样的人做闲帮。虽无正经营生,倒也能赚得几个钱,吃得肉喝得酒,还把个连姐儿养到这么大,算是有些本事。 他听得女儿说隔壁有人来,不由一乐,道:“还有人不信邪,肯租那房子。” “我偷偷瞧了,是两个小娘子,许是被人骗了才租的,不会出事吧。”连姐儿一脸忧郁,隔壁房子夜夜不得安宁,那两个小娘子也不知扛不扛得住。 “两个小娘子?”刘奎听她这样说,将手里酒盏丢下,喷着酒气道:“若是半夜一起哭来,岂不更妙。” “爹爹!”连姐儿叫了一声,脸色发白。 “罢了罢了,若是那两个娘子哭叫,去看看便是。”刘奎哈哈一笑,酒意上涌,踉跄着倒在榻上,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连姐儿给他搭上薄被,叹口气,自己也只得去梳洗歇了。 第4章 胆小鬼 夜色沉沉,隔壁那对父女早已安歇了。 小丫头宁宁挽着袖子,才把灶台清理出来,煮上了一锅鹅汤。 她家娘子此刻正倚在榻前假寐,不多时便闻得芳香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 她觉得腹中饥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起身端坐,只等着宁宁给她盛汤来。 这处房舍不大,灶台也离得不远,宁宁端着汤过来时,整个院子都充溢着鲜甜浓郁的肉香。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赞道:“好汤。” 又喝了一口,想了想,说:“比前日山庙里的鸡汤还略香些。” 宁宁在一旁坐下,咯咯直笑,道:“那朱面鼓甚凶残,害人无数,妖力强盛,自是要比那鸡汤香甜。” 娘子点点头,几口将汤饮尽,又赞:“食材虽好,你的手艺更精妙,果然是厨上长大的。” 宁宁听她这一句,脸上黯淡下来,嘟着嘴道:“娘子怎么还提前事。” 娘子不妨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有些尴尬,忙拿起汤碗掩饰,道:“下次鹅可试着烧来吃,我听闻闽海一带有这种吃法,甚是美味。” “烧鹅?”宁宁睁着大眼,点点头,道:“这我还没试过,下次有了好鹅,定要烧来试试。” 两人正谈笑喝汤,突然听得身后卧房内传来一阵细细呜咽,似有女子在哭。 宁宁皱眉听了片刻,呼一下站起身来,高声道:“哪个在哭?且来这里哭咧!” 女子声音吃她一吓,似打了个嗝,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卧房后面,探出一颗头来。 那颗头发丝蓬乱,面色青紫,舌头伸出老长,掉在身前一晃一晃,倒叫宁宁看得笑了。 “你这女鬼,既胆小,还要学鬼吓人,学又学不像,真真好笑。”她指着那颗头,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女鬼见宁宁不仅不怕,还嘲笑她,更是委屈,从那双赤红肿胀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好了宁宁,别笑她,她要恼了。”她家娘子道。 “好嘛好嘛,不笑了。”宁宁憋住笑,再看看那颗头,却发现她缩回房间里去,不出来了。 “你看,被你笑得躲起来了。”娘子点点宁宁,摇头道。 宁宁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如此两三日,夜晚再未听得有人哭,隔壁的连姐儿也不由得在心中啧啧称奇。 刘奎夜间睡得安稳,白日里更是精神焕发忙碌不堪,比起往日无人往来,家中突然访客盈门,忙不过来时,还会叫连姐儿出来倒个茶水,端盘点心。 连姐儿不知父亲在忙什么营生,只知道来客见了她,总给些荷包绒花,叫她拿着玩,虽说荷包是空的绒花也不值几个钱,但东西做得精致细巧,不是素日里常见的,连姐儿长这么大,极少得这样的东西,心里爱得很。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第四日,才吃过晚饭,洗了脸,就听得隔壁又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声音凄凄惨惨,比起往日还多了几分厉色,听起来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连姐儿吓得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住头,不住的抖。 好在那哭声没多久,就消散了。 她长吁一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仔细听听,确实是没有了,才安心睡去。 隔壁,前厅里。 宁宁捏住女鬼,不叫她逃走,脆生生道:“你怕甚,我家娘子不吃你这样的鬼。” 女鬼瑟瑟发抖,低着头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不是躲了好几日了?怎么今日又出来了?”那娘子仍是一身黑衣,头发散在胸前,如乌缎般丝滑。 “娘,娘子饶恕,奴,奴家实在是忍不得了......” 女鬼打着寒颤,磕磕巴巴的,总算是说了句完整的话。 “那刘...刘奎,明日要把我连姐儿卖了,我,奴要去吃...吃了他。”女鬼上牙磕着下牙,好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双眼泪如雨下,衬着青白面孔,乱糟糟的头发,好不凄凉。 “胆子这样小,就别学人说吃啊吃的,你晓得如何吃吗?”宁宁不屑的插了句。 女鬼被她呛住,说不出话来,泪水愈发汹涌。 “你有何冤屈,说来听听。”娘子见那女鬼可怜,对宁宁挥挥手,让她将女鬼松开。 女鬼爬起来,先做了个福礼,才抽抽噎噎说起来。 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女鬼是房舍主人,十年前被人诬陷在家中私会外男,那人拿住她赠与侄子的两担稻谷,硬说是她给奸夫的,还将她侄子扭送见官,关进了大牢,她百口莫辩,为证清白,一绳子吊死了。 污蔑她之人霸占了她的房子,抢了她的独生女儿去,却也并不用心教养,只作奴婢一般,小小人儿十年来洗衣做饭伺候男人吃喝,男人一有不顺心便非打即骂,可怜女儿孤苦伶仃,无人可靠,好不容易长到十二岁,竟要被卖进花锦楼里去。 “你好端端的,为何赠两担谷子给你侄儿?”宁宁听得奇怪,不由问道。 “我那侄儿进城来买谷,经过我家,我好久未见他,心中高兴,叫他将谷放在前厅,自去厨房吃饭,待吃完饭出来,谷却不见踪影。”女鬼擦擦眼泪,道:“那谷是要拿回去与我兄长吃的,我侄儿孝顺,坐地大哭,我见他着实可怜,也不忍兄长挨饿,就拿了两担谷给他回去。” 说到这里,女鬼脸色一变,狰狞起来。 “不曾想,那刘奎,竟在门口拿住我侄儿,说他偷谷。我侄儿辩驳不得,只得将谷给他,空手回去。他便拿着谷,来污我私会外男。” “你夫君呢?”宁宁问。 “夫君出门行商,不在家。” 女鬼大约想起十年前那段不堪回忆,双目流出血泪,颤声道:“刘奎无赖污我清誉,我一弱质女子,百口莫辩,我侄儿听闻此事,赶来为我说话,竟被他扭做奸夫,送进官府大牢。可怜我娘家无人,遭此厄运,我有何面目面对长兄父母,百般无奈,只能一死以证清白。” “你死了,你就清白了吗?”宁宁似想起了什么,小小脸儿竟透出几分恶煞之气。 那女鬼听她这话,不由伏地大哭起来。 第5章 人言 “那刘奎说你私会外男,既无十分证据,旁人怎么会信。”娘子突然开口道。 女鬼听得这话,浑身颤抖,身上涌出层层浓黑怨气,恨道:“那刘奎住在我家隔壁,又是夫君从叔,他一说,旁人就信了。”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寻死,待你夫君回来,自会为你撑腰。”宁宁嘴快心热,很是替女鬼不值。 “娘子还小,哪知人言可畏。”女子捂住脸,哭道:“那刘奎日日到我门前咒骂,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侄儿又进了大牢,娘家软弱搭救不得,我无可奈何,只有一死。” “那刘奎既然下手,定是因为她夫君回不来了。”黑衣娘子手指敲敲案几,突然开口道,“若我没有猜错,最初丢失那两担谷,也是这刘奎偷的。” 女鬼听她一言,倒吸一口凉气,张着黑洞洞的嘴,连哭都忘了。 “你哪知人心险恶,那刘奎知晓她夫君再不得归,为了发这绝户财,污她有私,只要将她逼死,再以从叔身份抚养这妇人幼女,可不就把一家子的钱财都搂到手里。即便日后能证得妇人清白,人死都死了,又哪里去说理。” 宁宁听她娘子一番话,简直惊得神魂出窍,一张小嘴张得老大,半天才说:“那他还养着妇人的女儿,不怕女儿长大了找他寻仇?” 黑衣娘子瞧她一眼,道:“可见你狭隘了,这女鬼长得齐整,女儿必定美貌,小时养在家里充个婢女,大了卖出去做妾也好,做妓也罢,都是好大一注财,那刘奎怎么舍得不赚。” 又对那女鬼说:“好在你生的女儿,若是儿子,怕早就母子团聚了。” 女孩儿卖出去了,关在屋里,寸步难行。若是不听话,自有万般手段对付她,还寻得什么仇,报得什么怨,能不能活到二十岁都难说。 女鬼嘴唇直抖,她原本期盼有朝一日,夫君回转时,能寻回女儿,并为自己正名报仇,谁知竟是奢望。 “求娘子,求娘子......”她声声泣血,趴在地上,伸出枯瘦双手,摸索着想拉一拉娘子裙裾,又不敢上前。 “你自缢而亡,原本出不得这间房子,我让宁宁化作你的模样,去吓一吓那刘奎。”娘子想了想,说道:“他吃这一吓,必要过来查看,那时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了。” 女鬼听娘子这样说,呼的抬起头,竟是七窍流血,一张嘴,吐出一条长舌,道:“谢娘子成全。” 宁宁是个爱热闹的,嘻嘻一笑,抹了脸儿,化作女子先前模样,娇声道:“你可瞧好了,我定叫他吓破胆子。” 女鬼看着她,面容举止,竟跟自己一般无二,有些不可置信。 “你可手软些,别在那边就弄死了。”娘子笑笑,道:“好歹叫这妇人报了仇。” “娘子看我的手段。”她拂拂乱发,晃了一晃,就越过高墙,轻轻落在隔壁院子里。 黑衣娘子见女鬼盯着宁宁去的方向,血红眼中透出几分担心的意思,知她忧心女儿,不由得说了一句:“你且安心,宁宁自有分寸。” 不多时,就听得隔壁传来一声男人惨叫,随之是乒哩乓啷一阵乱响,灯亮起,连姐儿连声叫道:“爹爹!爹爹!” 宁宁从高墙上探出头,嘻嘻一笑,跳了过来,落地悄无声息。 “本想凹断他一条腿,想到还得诱他来,好险停了手。”宁宁已恢复原来模样,对女鬼说:“放心,没叫连姐儿看见我。” 见女鬼呆呆,她小脸一昂,很是得意道:“我可是厉鬼,跟你这胆小鬼不一样。” 黑衣娘子对女鬼招招手,道:“明晚他一定会来,你可想好了,再如此软弱无能,你的女儿就真要进火坑了。” “这十年,刘奎从不独自前来,他总是会带着道士或僧人,我道行浅薄,不敢现身。”女鬼咬牙切齿,道:“明晚我拼着魂飞魄散,也一定要他死。” “那倒不必,”宁宁对她笑,伸出手来,掌心有白白一团,“我已勾了他一魂,他是必会独自前来的。” 她说着,随手捏碎,吹了一口气,那魂魄便随风而去,再无踪迹。 女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点点头,隐去了身形。 次日晚上。 刘奎果然来了。 他半边脸高高肿起,胡乱裹了伤布,却掩不住面上青黑死气。 人有三魂六魄,他少了一魂,人显得有些木呆呆,推开前门便径直往里走,嘴里说着:“七娘子,你叫我来做甚。” 黑衣娘子坐在院中,手里擎一把罗扇,遮住半张面孔,宁宁坐在她身侧,两人盯着他,他也浑然不觉,只往后室而去。 “那女鬼倒安静。”宁宁刚说完,就听得后室里碰的一声,似是椅子翻到了。 “她生性温柔敦厚,也没甚本事,最大的本事,不过是找个替身。”娘子耐心给她解释道:“如此一来,她得以脱身去投胎,我们可去抓那新鬼来吃。” “娘子,那刘奎,定然不好吃的。”宁宁苦着脸。 “若是嫌臭,可腌来用油炸一炸,拿它佐酒。”娘子拿着扇子,十分认真的想着,“或是泡在罐子里,过些时酸了,切来一碟淋些香油,也是美味小菜。” 说话间,就见那女鬼从房中出来,对两人深深拜下。 她大仇得报,这就要去投胎了。 可她面上还有犹豫,踟蹰不肯去。 黑衣娘子用扇子对她挥了挥,道:“知道了,连姐儿我会看着些。” 那女鬼听她这样说,眼中泪光闪闪,跪下行了大礼,直至身形消逝,都未曾起身。 ----------------- 连姐儿这几日,都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爹爹突然半夜里跑到隔壁房子里一脖子吊死了,隔壁娘子被吓了个好歹,一早报了官,叫了仵作来验过,也说是自缢,无甚可疑之处。 尸身还未装殓,就见官家拿来户籍,说自己竟不是爹爹的女儿,而是隔壁那家的独生女。 爹爹不过是族中从叔公,十年前,也是他污蔑生母私会外男,生生把母亲逼死了,还侵占了自家财产。 连姐儿觉得脑子好似一团浆糊,每日里搅来搅去,不得清楚。族里也来了好些人,有男有女,这几天都在商议如何处置刘奎的产业,并将连姐儿带回族里去。 其间还有几个不知所谓自称花锦楼的人,口口声声刘奎要将连姐儿卖给他们,只价格还未谈拢,身契未签。 族长听闻此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族中出此败类,全族都颜面扫地,很是抬不起头来,他亲自下令,承若自家抚养连姐儿,婚配嫁妆一应对照本家嫡出娘子,旁人再不许染指。 吵吵嚷嚷大半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 连姐儿跟着族里长辈回去的那天清晨,天还未亮,上车前,她突然心有所感,看了一眼隔壁的大门。 朦朦薄雾中,隐约看到一个温柔微笑的妇人,在清风中一晃,便不见了。 第6章 花锦楼 早市上,老米头正把自己的炊饼挑子放下,擦一把汗,解下腰上的葫芦,喝了一口。 葫芦里装的是自家酿的土酒,深秋的清晨,天未明,寒露颇重,酒虽薄,也能驱驱身上的寒气。 这时一个绿衣小丫头从他身前路过,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香,是酒。” 她身量小小,挎了一只竹篮,里面却空空。 不知是来买东西,还是卖东西的。 如今太平世道,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儿,小小年纪便出来帮大人卖个果子菜蔬,补贴些家用,也是常见。 “老丈,你这酒哪里买的?”小丫头对他笑,一双圆圆大眼忽闪忽闪,甚是可爱。 “我这是自家酿的,小娘子若要买酒,得去西市酒肆,那头起一家,酿得好黄醅,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香气。”老米头见她可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老丈的炊饼也做得好,又大又软,好香。”小丫头见老米头揭起蒸笼盖子,露出一个一个白胖的炊饼,不由惊喜道。 “小娘子可要来两个?”老米头听她说话甜脆,又是夸赞自己的炊饼,不由得心中舒畅,比喝了蜜水还要惬意。 小丫头却犹豫了好一会儿,让老米头感觉自己是不是推销错了对象。 “也罢,给我两只炊饼。”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小丫头一跺脚,把篮子递过来。 难道小娘子家中很穷?可炊饼一只只要一文钱,看这娘子身上穿的虽不是绫罗绸缎,也是上好的细麻,不至于买几只炊饼都不舍得啊? 老米头满心疑虑,但他生意做得老了,知道不该问的不能问,麻利的给小丫头包好,放进小丫头的篮子里,还给她一小包咸萝卜。 “自家做的咸菜,给小娘子做个添头。” “多谢老丈,若是我家娘子喜欢,明日我再来。”小丫头笑得眼睛弯弯,拿好篮子,一蹦一跳的走了。 原来是个婢女,怪不得,老米头这才明白。好些大户人家不许家里的孩子乱吃外头东西,这婢子怕也是偷偷跑出来,给主人买些零嘴儿。 那明日八成就不会再来了,白费了一包咸萝卜。 老米头叹口气。 他在樊城早市上卖炊饼,晚市上卖馄饨,已有一二十年了。 虽赚得不多,但足够应付一家子吃喝,老伴手巧,她拌的馄饨馅儿,鲜美酥嫩,晚市上的老米头馄饨挑子,虽不敢称远近闻名独一份儿,单在樊城内,还是有不少饕餮老客的。 可最近十八岁的独生子,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每日里无精打采,浑浑噩噩,最开始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之后是行不得路,吃不下饭,这两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连日来请了好几位医生,抓了好些药,都不见好。 老两口就这一根独苗,眼见得儿子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直到卧床不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儿子病重,可还是得出摊,一家子的嚼用,都是从这里来的。老伴儿日日以泪洗面,别说馄饨馅儿了,连炊饼都没心思做,他也心焦,可心焦无用。 再不拼命些,一家三口,都要活不下去了。 宁宁拎着篮子回到家,天光已亮。她不知从那里摸出一块黑布罩在头上,一溜烟儿跑进屋子里去。 “娘子,你看我买了什么。” 黑衣娘子看了看宁宁捧到眼前的两只白胖炊饼,微微皱眉,道:“宁宁,我不吃这个。” 宁宁见她不喜,嘟着嘴,把炊饼放在一旁。 想了又想,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娘子好久不吃米粮,总是吃鬼,虽能得许多道行,却失了人气,长此以往......娘子是打定主意不再做人了吗?” 黑衣娘子听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面上显出惊讶神色,她又看了看摆在案几上的炊饼,沉默起来。 按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总觉得做人也没什么意思,可......” 话语未尽之意,宁宁也猜不到。 娘子极少有这样的时候,宁宁看她抬起那双异瞳,一黑一金,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冶之美。 “罢了,你把它拿去热热,我吃一点吧。” 第二日清晨,宁宁再去早市,又买了两只炊饼。 “我家娘子昨日吃了,说老丈的炊饼做得极好,吃起来香甜,今日差我来再买些。”她笑眯眯的,将炊饼在篮子里放好,递过去两个钱,不想老米头也不接话,也不收钱,只管盯着炊饼发呆。 她连叫几声老丈,老米头才回过神来。 “啊,是,多谢小娘子。”他匆匆接过钱,抹了把脸。 “老丈怎么了?是哪里不爽利?”她好心肠的问了一句。 老米头被她这样一问,忍耐了好几日的心酸,如堤坝缺了一口,洪水般汹涌而出,他忍了又忍,眼眶都红了,才哽咽着说:“没事没事,多谢小娘子,好吃的话再来啊。” 宁宁点点头,见他不肯多说,也不再问,提着篮子便走了。 天亮后,老米头卖完炊饼,担着挑子回家,进门就听到老伴的哭声。 他脸色大变,将肩上挑子放下便冲进门去,第一眼先看儿子,见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边下巴脖子上全是药渍。 老伴儿在一旁泪眼婆娑,道:“请了新先生,开了好药,好容易喂下去,又吐出来,这可怎么好啊。” 老米头抖着手,拿布巾擦着儿子脸上药渍,红着眼道:“命该如此罢。” 老伴儿却涨红脸道:“我五十岁的人了,就这一个儿子,我不信命。” 老米头觉得老伴儿有些古怪,转头看看她,她咬着牙,瞪着眼,牙齿咯吱咯吱直响,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都是那花锦楼,害我孩儿性命,我要去讨个说法!” “你说啥?”老米头丢下布巾,一把抓住老伴儿的手腕,问道:“什么花锦楼?儿子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老伴儿看他一眼,双目血红,低声道:“前两日你不在,儿子醒过来一刻,跟我说,他半月前送小食去花锦楼,被里面一个姐儿留下,自那以后,他就病了。” 老米头听得愣住,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除了年轻健壮,手里并没有几个钱,去花锦楼也只是送些小食馄饨给姐儿们做夜宵,那荣华似锦之地,怎么会有姐儿看上他呢。 不管儿子这话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需得去那花锦楼看看。 第7章 她是谁 当晚,老米头让老伴儿特意调好肉馅包了馄饨,挑着担子,就往花锦楼去了。 在楼下支起馄饨摊儿,鲜甜的馄饨香气四溢,不多时,楼上的窗子便开了,有人探出头来,笑道:“馄饨郎好久没来了,给我来两碗。” 夜色浓黑,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娘。 老米头应了声,快快煮好两碗馄饨,放在食盒里,就往楼里去。 有人在门口接,一看米老头,吃了一惊,道:“怎得不是馄饨郎?” 老米头见她浓妆艳抹,满头珠翠,裙子镶着金边,知是这楼里的姐儿,便低声道:“我儿重病不起,我替他来。” 那姐儿听得这句话,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咬了咬唇,但她到底没说什么,接过食盒转身走了。 老米头看看她的背影,想要跟过去,却被门口的小子拦住。 不得已,他回来继续守着馄饨摊,不多时,又卖出去好几碗馄饨。 心中虽焦急,生意倒是好得出奇,不到一个时辰,馄饨都几乎要卖光了。 他手里收拾着锅碗,心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待会儿找个机会,偷偷进楼内查探一番。 正想着,突然听得有人叫他,一转头,是刚才那个红裙的姐儿。她拿着食盒递过来,笑盈盈道:“这是空碗,还给老丈,这是二十个钱。” 老米头从她手中接过食盒的时候,一阵香粉气袭来,她凑近了,压低声音,在老米头耳边飞快的说了一句:“老丈,你儿子找大夫不行的,得找人驱邪。” 说完她若无其事的对老米头笑笑,便转身回楼里去了。 老米头听她说了那句话,惊得后背上冷汗一炸,浑身冰凉。 什么意思,得找人驱邪? 那儿子,不是生病,而是撞邪了? 他又怕又急,一时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担子,连喘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直到回到家里,他都浑浑噩噩,进门放下担子,抖着手,从壶里胡乱倒些冷茶,一气喝了两杯,才开口道:“大郎是中邪了,我们得去找,找道士。” 老伴儿正在给儿子擦脸,闻言惊讶的看着他,他又道:“花锦楼里有个买馄饨的姐儿,偷偷跟我说的,说我们大郎,不是生病,是中邪。” 老伴儿想要反驳,但她仔细想了想这大半个月来的情形,的确不像是病,反而像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城外青云观里的道士很有名,可他们看一次,就要一贯钱,若是做法事,十贯百贯也是有的。”她滴下泪来,道:“如今给大郎看病,把钱花得不剩几个,哪有钱请他们。” “钱哪有命重要,若是你我倒罢了,可大郎才十八岁。”老米头叹口气,道:“明日先去请请看吧。” ----------------- 宁宁一如既往,在早市上问老米头买两只炊饼,这次她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盯着老米头看了好久,突然开口道:“老丈,你面色不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老米头似在发呆,好半天才意识到宁宁在问他,忙道:“不妨事,小娘子。” 宁宁皱着眉,又说:“老丈,我不是跟你说笑,你家里要死人了。” 说罢不等老米头开口,她又添上一句:“再过几日,连你,你一家子,都要死了。” 这若是一个月前,任凭她买多少炊饼,老米头早把蒸笼扣她头上了,可如今,老米头只能深叹一口气。 儿子早已昏睡不醒只剩断断续续一口气,老伴儿也病倒了,而自己,又累又急又怕,这几日也时时觉得精神不济,神思恍惚。 见老米头只叹气不说话,宁宁不禁有些恼,但她看到老米头满脸阴黑死气,又有些不忍,嘀咕道:“不是看你做的炊饼还不错,才懒得管你家的事。” “小娘子,我家里确是出了事,如今一家子无法,只等死了。”说到这,老米头脸上淌下泪来,“我儿子似中了邪,请了青云观的道士来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白花了一贯钱。如今眼看着人不行了,我老伴儿因此病倒,我也实在撑不住了。” 老米头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小丫头诉苦,这几日他总觉得脑袋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中邪?”宁宁瞪大眼,不知为何,绷紧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 老米头完全没有察觉,他点点头,又搓一把自己的脸。 “老丈,我家娘子会看这个,你且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晚上我们去你家看看罢。”她甜甜说道。 老米头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脸迷惘的点了点头。 是夜,月色如银,万籁俱寂。 两个纤弱的身影沿着墙根,一路疾行。 她们速度极快,仿佛月下的两道影子,在夜色中一晃而过。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们就站在城西陋巷老米头家门前,个子矮的那个抬手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有人来开门,两道身影闪进门去。 大门关上后没多久,夜色愈发朦胧,门外渐渐腾起一层白雾。 老米头有些局促不安得站在院中,偷偷瞄一眼全身黑衣的女子,道:“小娘子,可要给你家娘子倒些茶水?只是我家没什么好茶,怕不合贵人口味。” “老丈叫我宁宁就是,这是我家娘子。”宁宁对老米头点点头,道:“茶水不必了,老丈待会不可睡着,我家娘子说,先看看,这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米头有些担心的看一眼厢房,里面睡着奄奄一息的儿子跟病倒的老伴儿。 “每次她来时,都会叫你们睡着,怪不得这一个月,你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察觉。” 黑衣娘子突然开口,倒叫老米头唬得心中一跳。 “她,她是谁?”老米头勉力睁大双眼,打了个呵欠。 黑衣娘子看他一眼,给宁宁一个东西,又使个眼色。 “老丈,娘子给你这个,你含在口中,就不困了。”宁宁递过来一个小小的丸子,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是什么,拿到手中只觉得异香扑鼻。 依言放入口中,老米头立时觉得精神一振,一股清咧之气直冲后脑,让他神清气爽,连双目都清明很多,于暗夜中也能视物。 此时月色黯淡,眼前万物隐于夜,影影绰绰间,总觉得会有什么呼之欲出,四周安静得有些出奇。 他耳边突然听到细微声响,仿佛门外不远处,有一人,正一步一步,自暗夜中缓缓而来。 第8章 柳艳艳 老米头心中打鼓,他瞪大双眼,看着自家大门,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丝丝缕缕的白雾,沿着门缝,蛇一般蜿蜒而进,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他全身颤抖,咬紧牙关,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随着“吱呀”一声响,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婀娜身影,跨过门槛,踏雾而来。 待走的近了,韶颜艳质,玉面盈盈,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但老米头此时神志清楚,深知此女夜半到访,必然有异。他想上前问上一句,却发现自己身体四肢皆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黑衣娘子与宁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厢房门口,而女子仿佛没有看到二人一般,径直往厢房里去了。 片刻后,老米头见宁宁冲自己招手,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能动,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跑去。 眼见那古怪女子进了厢房,他早已心急如焚,儿子跟老伴儿,可都在那间房里呢。 站在房门口,他想进去却被宁宁伸手拦住,小丫头竖起一根手指,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又用眼神示意往房里看。 他战战兢兢,往房里看去,只一眼,惊得神魂俱裂。 房中白雾缭绕,灯光微弱忽明忽暗,他那昏迷多日的儿子,不知为何起了身,正抱着一具森森白骨,行那男女之事。 他再看一眼另一张榻上的老伴儿,似无知无觉,仍旧昏睡。 那骷髅身披一件粉红纱衣,乌发如云,娇喘细细,配着黑洞洞的两只眼眶,白惨惨的两排牙齿,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他口中含着药丸,含糊哼了一声,双眼一翻,几欲晕倒。 宁宁从背后撑住他,那只手所触之处不知为何冰冷彻骨,全无暖意。但老米头只以为是自己冷汗透衣的缘故,不疑有他。 不多时事毕,青年昏睡过去,那骷髅起身,又化作盈盈好女,轻挽发,淡妆容,理好衣裙,出得厢房来。 行至院中,她发现不对,脚下白雾,不知何时变做浓浓黑雾,如胶似泥,让她寸步难行。 这时,她才看到院中立着一位黑衣娘子,低垂双目,面色苍白,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霎时风起,狂暴凶悍,风刃如刀,山石欲碎。 飞沙走石间,女子几乎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她的面皮于厉风间摇摇欲坠,终于支持不住,四分五裂掉落下来。 她浑身颤抖,抬手想档一档风,却也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眼看着自己的皮肉一块一块掉落,落入黑雾中,碎成粉末,女子想要遁走,却被黑雾深陷双足,脱身不得。 “你是谁?”她咬牙问道。 黑衣娘子并不回答,只冷冷看她。 “你又是谁?为何要害人?”嗓音脆生生的,从另一侧传来,骷髅缓缓去看,颈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绿衣的小丫头坐在围墙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她,道:“厉鬼杀人,必承因果,你不怕神魂俱灭吗?” 她看出这小丫头也是鬼,咧了咧嘴,似乎在笑,只是没有面皮,这笑就显得尤其阴森森。 “你我同为鬼,何必同室操戈,这些个臭男人,都该死。”她又看一眼黑衣娘子,抖落身上残肉,只剩一副骨架,“你若是被此人驱使,不得自由,不如我帮你杀了她,你我同去花锦楼,有上佳精血可吃,何等的逍遥快活。” 见跟这女鬼说不通,宁宁叹了口气。 这女鬼道行很深,且生得绝色,原不忍就此杀她,奈何她已经怨念横生,下手残害无辜之人,若不灭她,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可娘子在院中布满黑雾,是为陷住女鬼,她也不敢贸然下去,只得坐在墙上,对女鬼做个鬼脸。 女鬼大怒,却拔不出脚来,她倒狠戾,一咬牙,竟直接断了脚骨,舍弃双足,两手白骨做爪,冲着黑衣娘子一把抓来。 两只白骨爪锋利如刀,指尖萦绕黑气,普通人若被抓上一把,只怕立时毙命。 黑衣娘子见她扑过来,也不躲,只抬起眼,待骷髅看到她的一只金瞳时,指尖已到她面门,只差一点,就能戳进那双金黑异瞳里去。 可她再也前进不得,黑衣娘子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肋骨,另一只手伸进胸腔里去,将她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把捏住了。 骷髅顿时委顿倒地,缩成一团,浑身骨节咔咔作响,眼看就要散架。 娘子却不放开她,捏着她的心,将她拖至跟前,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柳艳艳。”她哀鸣道:“求娘子饶了我。” 黑衣娘子正要说话,突然看了看柳艳艳的头发,从她脑后捏出一根黑线。那黑线细且长,粗粗看去如一根发丝,不易察觉。黑线一头连着骷髅,另一头,隐在茫茫夜色之中,不知连向哪里。 本想就此将这厉鬼剿灭,但看到这根黑线,她改了主意。 “柳艳艳,你是在花锦楼?”她问道。 “是,奴家原是花锦楼里的花魁柳艳艳,五年前病痛而亡。”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泪来,“死便死了,妓子命贱,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恨那楼中老鸨,竟把奴在后院草草埋了,又有厉鬼劫奴家魂魄,四处取食男子精血。” “取男子精血,可有讲究?” “是,要八字纯阳之人,这家的儿子,就是了。” 黑衣娘子听她这样说,沉吟片刻,道:“今日且放你回去。” 骷髅听她这样说,不由大喜,她早已怕得厉害,连忙后退,却突然觉得心上一空。 抬眼看去,那黑衣娘子雪白的手中,捏着她的一颗心,还在鼓鼓跳动。她伸手到半空中,想拿回那颗心,手伸到途中却不敢再动,只得趴在地上,不断磕头。 “你这颗心,先留在我这里罢。”黑衣娘子挥了挥手,黑雾散去,柳艳艳的面皮又长了回来,只是不如之前那般面如桃花,看上去死灰一般。 柳艳艳才长好的面皮抽了抽,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很快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这时宁宁才从围墙上跳下,问道:“娘子为何放她走了?” “她是受人驱使,若灭了她,只怕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有所察觉就棘手了。”她看看手里那颗心,弯弯嘴角,“她的心在这里,放她回去也无妨。” 宁宁想起老米头,往厢房门前一看,他早已晕去多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推醒老米头,道:“老丈,那邪物我家娘子帮你除去了,不用再担心。” 老米头悠悠醒来,听小丫头说邪魅已除,忙爬起身去看儿子。 果然,儿子虽还未醒,但呼吸绵长,神色平静,脸上已有淡淡血色。 老米头再看看老伴儿,面色也好了很多,他心中喜悦,对着黑衣娘子,就要跪下磕头。 宁宁忙扶住他,说:“我们娘子不受人磕头的。” 老米头抹着眼泪,连连做辑道:“娘子不受大礼,我这心里过不去。娘子救我一家三口,真乃神仙中人。” “老丈的炊饼做得好,明日送我两只就是。”黑衣娘子拉下斗篷风帽,遮住头脸,道:“那邪物想必不会再来,你家大郎只需好生将养,必能康复。你们夫妇二人也被鬼气所染,这些时日需在家中好好修养才是。” 说罢,她对宁宁招招手,道:“明日去花锦楼。” “娘子是觉得幕后之人在花锦楼吗?” 黑衣娘子对她微微一笑,道:“定有好鹅。” 宁宁一听,拍起手来,道:“是了,这回要做烧鹅。” 老米头抬起头,眼神有点迷茫,怎么突然说起大鹅了?花锦楼里养大鹅的吗?怎得从来没听说过? 第9章 幕后之人 柳艳艳回到花锦楼中,仍惊魂未定,神色慌张。 她知此时旁人看不见她,却也不敢肆意走动,只遁入一间空房,坐在地板上,捂着胸口,呆了好一阵子。 此时夜已深,楼中仍旧人声鼎沸,舞乐声声,女孩儿歌声婉转,似流莺燕鸣,觥筹交错间夹杂着恩客们起哄叫好的嘈杂呼声,反衬得这间房内分外安静。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声音渐息,脚边阴风浅浅,耳边听得咚咚脚步声,似有一重物正在上楼。 柳艳艳睁开眼,她知道,这是那夜叉鬼来了。 咬了咬牙,她起身跪好,低着头,不敢叫那青面鬼看到自己的脸。 “精血何在?” 脚步声来到跟前停住,柳艳艳盯着那双如兽爪般狰狞的青色大脚,伸出双手,将取得的精血吐在掌心,往上呈去。 青面夜叉取了血,狞笑一声,遁走不见。 柳艳艳仔细探查四周,的确没有异常,她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虽说心已不在腔内,但还是好怕,好在青面夜叉未察觉,自己也逃过一劫。 她记得几年前有性格刚烈的女鬼被青面夜叉劫来,百般威胁却还是不肯害人,竟被那夜叉一把扯碎,嚼吧嚼吧吞了,就此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虽然做了鬼,也不想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她叹了口气,那黑衣娘子不知是个什么来路,也不知她与这青面夜叉,哪个更强些。 ----------------- 石墩街宅内,黑衣娘子正坐在树下赏月,一手持罗扇,另一只手里,拿着一颗心。 那心仍在鼓鼓跳动,托在娘子雪白的掌中,说不出的诡异。 宁宁也坐在一旁,看看她家娘子,又看看那颗心,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一脸纠结。 突然间,心跳得快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看,她怕得很,莫约是幕后之人来收精血了。”娘子笑道。 “娘子,你取了她的心,她会不会死?” “她早已死了。” “喔。” “只要这颗心还在,身躯损毁也无事。”娘子摇了摇扇子,道:“若是幕后之人察觉有异,将她处置了,也无妨,我自有法子将她复原,对她来说,这样也更安全些。” 是,是吗? 宁宁看着娘子掌上那颗心,疯狂跳过一阵后,渐渐平静下来。 “看来是走了。” “喔?”宁宁一脸懵。 将那颗心收入袖中,娘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们且去睡一觉,待晚上起来,去花锦楼。” 白昼好眠。 待二人起身时,夜幕已经降临。 出门时也无需整理什么,娘子裹上黑色斗篷,仍用风帽遮住头脸,于月下疾行。 不多时便到花锦楼,端的是高楼朱阁粉壁纱窗,灯火通明中有女子笑语晏晏,娇嫩婉转,如夜莺啼鸣。 黑衣娘子抬头看了看,往大门口去。 不出所料,门口的小子拦住她,她轻声道:“我来寻柳艳艳。” 门口小子正在疑惑,他并不知柳艳艳是谁,待要呵斥这古怪的黑衣女子,却见一丽人从楼内款款而来,道:“她是来寻我的。” 见那姐儿衣着绫罗,眉目姝丽,乌发上金钗摇摇,小子知道必定是楼内红牌,自认得罪不得,便点点头,让黑衣女子进去了。 柳艳艳将她带入一间空房,左右仔细探查一番,才道:“娘子怎得独自来了。” “宁宁道行尚浅,这次便不带她了。”黑衣娘子说道,她见柳艳艳神色慌张,面容苍白,又问:“你怕什么?” 柳艳艳跪在地板上,畏缩成一团,哭道:“奴家畏惧娘子,今晚不敢出去,可下半夜青面夜叉就要来取精血,若不得,奴家必受惩罚。” “青面夜叉?”黑衣娘子微微拧起眉。 “是,那夜叉力大无穷,楼内姐妹皆不能敌,若不听话,就要被那夜叉撕碎吃了,实在可怕。” “花锦楼内,除了你,还有其他女鬼?” “是,那夜叉不知从何处,掳来貌美女鬼,除我之外,莫约还有三五人,晚间楼内由女妓陪伴客人,到了安歇时,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女鬼窃取男子精血,为那夜叉所用。” 听柳艳艳说完,黑衣娘子仍觉得古怪。 自来只听得夜叉食人,从未听过夜叉食鬼,更何况要取八字纯阳男子精血,一个夜叉,要来何用? 如果没有猜错,那青面夜叉,也不是幕后之人。 能驱使夜叉奴役厉鬼,这幕后之人,恐怕不是简单角色,黑衣娘子脸色渐渐凝重,她对柳艳艳道:“其他几鬼,你可能唤来?” 柳艳艳摇摇头,道:“姐妹之中只有我可自由行动,其余都被关在花锦楼内,夜半才能放出,我也不得其所。” 黑衣娘子闻言不再问,只闭目养神。柳艳艳也不敢出声,只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到下半夜,那夜叉果然来了。 脚步声隆隆,似有一庞然大物,正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未见其形,一股腥臭味已扑面而来,阴风阵阵,浸肌侵骨,让人不寒而栗。 伏在地上的柳艳艳颤栗起来,浑身骨头咔咔作响,抖得快要散了架。 夜叉行至跟前,仍对柳艳艳道:“精血何在?” 柳艳艳眼中滴下泪来,只摇头不做声。 夜叉又问:“精血何在?” 它红发青面,口中獠牙外翻,凶神恶煞,说话时口中不断滴下涎水,恶臭无比。见柳艳艳仍不给它精血,不由恼怒,伸爪便要抓这艳鬼头颅。 不想手才伸到一半,被另一只素白的手挡住,夜叉扭头去看,见一黑衣娘子,只用两指点住它的巨爪,另一手掐了个决,对准它额头,叱道:“孽障!” 柳艳艳吓得呆住,她根本没看清黑衣娘子的手指是怎么弹出的,只听见“嘭”的好大一声响,那夜叉连连撞翻桌几屏风,最后更是直接撞破外墙,飞了出去。 一时间惊叫连连,众人夜半惊起,纷纷四下逃窜。 黑衣娘子看一眼夜叉飞出的方向,也纵身跃下,追着夜叉的身形而去。 柳艳艳坐在地板上,望着墙上的大洞,有些茫然,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也跃下楼,跟随着黑衣娘子身后而去。 第10章 青云观 夜叉被黑衣娘子在额上弹出一个洞来,脑浆子混着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乌青液体,从头上淋漓而下,愈发显得恐怖。它突然受此重创,不敢恋战,此刻正跌跌撞撞,往城外逃去。 黑衣娘子不紧不慢的跟在它身后,想看看它到底要逃到哪里去。 不多时,竟到了城外的青云观。 白日里香火繁盛,烟气缭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观,夜里来看,不知为何,显出几分鬼气森森。 黑衣娘子见那夜叉拖着身体,翻墙进了道观,唇边泛出一丝冷笑。 幕后之人,原来在这里。 怪不得要八字纯阳男子精血,是要拿来炼丹药吧!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站在道观大门前,伸手一推,门竟然缓缓开了。 门后不远是几级台阶,走上去便是青云观前殿丹墀,地方倒是十分宽阔。 黑衣娘子不慌不忙,拾级而上,而丹墀之处有一青衣老道,右手持剑,左手抚须,闭目凝神,正在等她。 “来者何人?”老道并不睁眼,月如流素,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出点点银光,愈发显得道貌岸然,仙气飘飘。 黑衣娘子并不回答,反问道:“那青面夜叉可是道长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天道无为,道法自然。道长逆天地而行,修此邪术以求长生,不怕遭到天谴吗?” 老道听她所言,张开双目,瞧了她一眼。那眼中精光四射,显见得道人法力高深,已不是常人所能及。 “小娘子说的什么,贫道听不懂。” 老道自然不肯认账,他执起手中长剑,遥指黑衣娘子道:“既然小娘子伤我左侍,贫道也不要你性命,留下一只手来罢。” 说罢身形一晃,剑光影影,直冲黑衣娘子的右手而来。 老道并未轻敌,他见过夜叉伤势,因此出手便是杀招,全无试探之意。 黑衣娘子手中并无兵器,但她身形灵巧,左闪右避,大袍宽袖似翅膀一般,可在空中飞腾,几息间老道已使出五六招,招招狠辣,然而全碰不到她身上。 老道见她轻盈异常,不若血肉之躯,便捏了个决,往剑上一拂,“嘭”的一下,剑尖腾起茵蓝火光,约有一尺高,直烧得噼啪作响。 他使出的这招南冥灵火,专烧阴神鬼物,也是驱使青面夜叉为他所用的手段之一。 凭他的法力,这一道南冥灵火放出,便是铺天盖地,四面为牢,黑衣娘子的身形再灵动,也逃不过去。 果然,茵蓝色的灵火将那小娘子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好些火苗已经烧在小娘子黑色的衣袍上,在暗夜里诡异灼灼。 他胸有成竹,只等那黑衣小娘在青焰中痛苦哀嚎,化作一缕青烟。 不曾想火烧了半天,黑衣娘子还是立在原处,夜色里明明看不清她的面容,可老道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娘子脸上嘲讽的笑。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女子,道:“这不可能,你难道,不是鬼?” 可她明明带着浓重鬼气! 这点老道还是能断定的,他几十年来驱邪捉鬼无数,绝不会把人错认为鬼。 她到底是谁! “道长看不出来?”黑衣娘子说话甚是可恨,她甚至还抬手摸了摸身上的青焰,捏起一朵,放在眼前看看,又动动手指弹开。 老道被她举动气的毛发倒竖,正要拿剑再补上一记,那女子身形却瞬间消失在火中,他正要转头去找,不想眼前一花面皮发紧,前方凭空出现素白的一只手,朝老道右肩拍来。 他要躲开,却根本来不及,当下只觉得有万钧之力,带着呼啸风声,扎扎实实朝右肩压来,耳边只听“咔嚓”一声,肩上骨头已经碎了。 老道吃这一记,连连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右手中长剑早已掉落,右肩剧痛,额上沁出冷汗来。 到底是轻敌了。 老道扶着右肩,眼中怨毒,咬牙切齿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娘子拂去身上残火,轻声道:“青州顾氏女。” 老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黑衣娘子一番,惊讶道:“青州顾氏?” “是。” 老道仍似不相信般,瞪大眼睛道:“小娘不要诳我,青州顾氏已亡百年,你不过二八年华,如何是顾氏子弟?” 黑衣娘子但笑不语,老道见她抬起眼睛,竟是一黑一金,妖异无比。 老道面色苍白,抖了抖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他也活了一百多年,青州顾氏辉煌之时,他还是总角小儿,年纪虽小,也曾听得顾氏诸多奇闻逸事,青州顾氏传承至前朝,莫约四百多年,代代以修行驱鬼方术为生,奇人异士无数。尤其还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独门法术,据说习得者能食鬼,并承其道行,因此修行极快,技高者甚至十余年就能超越旁人百年修行。 他还记得,那年都说顾氏得天赐麟儿,生而异象,双目呈金,虽是个女孩儿,却天赋异禀,旁人难望其项背。顾氏集全族之力养育她,所图颇大,只是不知怎的,后来再未听闻此儿,顾氏反而突然消散,堙灭于改朝换代的乱世之中。 “你,你难道是那......”老道又后退几步,如果真是那顾氏女,岂不是活了百多年,若她如传言般能食鬼,道行该有多可怕。 “我是顾娇。”黑衣娘子上前一步,冷冷看着老道身后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显出形来。 早就猜到,这道人手中不会只有一只夜叉。 老道虽然吃了亏,但性命暂时无碍,他隐入阴影之中,直起腰,不再去管右肩,只拿左手掐诀。 顾娇倒想看看他还能唤出什么来,没想到,竟然是数十个穿着道袍的僵尸。 咄!这老道居然将自己过世的同门统统炼化成黑僵,实属丧心病狂。 这些僵尸死前是有修为的道士,比起一般僵尸要难对付得多,它们身形灵活,并不呆板,个个目露凶光杀气腾腾,青黑尖爪上阴气萦绕,常人若是碰到一下非死即伤。且这些僵尸钢筋铁骨不知痛痒,顾娇打翻一个,也能立刻爬起来,再加入战局。 啧,有点麻烦了。 顾娇被十几只僵尸围住,双拳难敌四手,要掐诀也顾不上,一时竟有些狼狈。有几次,僵尸的爪子险险擦过她的脸,若不是她身形极快,早被捅了不知多少个血窟窿出来。 正在危机时刻,她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一道红影,如利箭般直插而来。 原来是柳艳艳,她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双手掐住一只僵尸的脖颈,一用力,生生将它掐断了。 那老道见有人坏他好事,哪能容忍,立刻冲着柳艳艳放了一道南冥灵火,柳艳艳一声惨叫,被那青色火焰裹住身形,很快便消失不见。 顾娇趁这个空档,脱身出来,纵身一跃上了大殿顶,双手立刻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老道看她动作,脸色不由大变,“你能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