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我重生了》 前因 元庆四年,十月初秋。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下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气息,微风拂过,一只飞虫落在了窗外的蛛网上。 申令祎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和困在蛛网上的小飞虫没什么不同,看似能挣脱掉,其实早已被蜘蛛束缚。 死气沉沉,生来明艳的申令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申令祎是金陵国子监祭酒申大人的千金,自小娇纵着长大,又生的云鬓花颜,所有人见了她,都要夸她命好运好,长大了定会嫁给新科状元,安享荣华富贵。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申令祎也的确在金陵所有手帕交的羡慕中,嫁给了整个京城闺秀都芳心暗许的谢家次子,谢允。 出身清贵的申令祎嫁给一位庶子,看着是下嫁,但谢允弱冠之年就三元及第,实际上这门婚事也算般配。 但是嫁给谢允后第二天,申令祎就第一次尝到了胸闷的滋味儿。 从谢府的小丫鬟口中,申令祎得知,谢允曾经有个一同长大的表妹,那表妹一直苦苦等着他,如果不是谢允嫡母,也就是自己姨妈做主,将申谢两家婚事定下,谢允的妻子该是那位表妹才对。 小丫鬟们还说,谢允曾发誓要娶表妹为妻,被迫放弃后表妹成了他的心事,自此再少见笑容。 初次听到这种闲话,申令祎很是烦闷了一阵,但很快她就不在信了。 因为据她的观察,虽然谢允在什么时候都是一张清冷脸,像雪山巅上的雾凇一样。谢允也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柔情蜜意,但夜里的谢允很喜欢和她巫山云雨,只要他休沐,那当晚必是……再有,谢允从来没要求过给他安排通房,哪怕孕时她装出很是贤惠地主动提出,谢允也不迟疑一瞬地否决。 明明好色,却只对她一个人好色,且长达四年。 申令祎将这一点当成了谢允心里只有她的有力证据,他的清冷脸也只是形象需要而已,朝中波诡云谲,行差踏错需要谨慎,把真实的一面藏起,没什么不对。 看清了那位表妹在谢允心中的地位,申令祎的婚后生活至少还算得上一半幸福。尤其是谢允当上首辅后,自己也得了二品诰命,虽然婆母总刁难她,但是谢允却从不偏向谁。婆母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日子过得也不算苦,或者说,只要能和谢允在一起,什么苦她都能接受。 然而就在今日,还未下衙回家的谢允,竟让管家先去接了一位年轻美人回来。 这位美人,便是谢允那已经出走多年没有下落但依然毫发无损的青梅表妹赵盼雁。 申令祎在婆母屋里见到了人,才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她这些年是做什么去了。 赵盼雁身子单薄,弱不胜衣,跪在地上,眼泪簌簌垂下,宛如一朵在暴雨里被拍打的白山茶花,声音亦是符合气质:“嫂嫂莫怪表哥擅作主张,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了,除了来找表哥再无活路,求嫂嫂答应让我进门吧,就让我做个通房也好,绝不与嫂嫂争宠。” 当时申令祎就愣住说不出话来。 通房,谢允和她商量都未商量,就直接答应了要收自己表妹做通房? 从小就着重培养的端庄持重让申令祎没有当场爆发,维持着体面吩咐丫鬟给赵盼雁打扫出一间最好的客房来。 赵盼雁走后,申令祎坐在屋里,对着婆母的苦苦哀求,不由得积压了一肚子的怒气。 以前她第一次见赵盼雁的时候,谢府的老人说谢允一直将赵盼雁挂在心上,申令祎才不信这些话,谢允若一直惦记着表妹,自己主动提为他纳妾的时候,他怎么不抓住机会开口? 直到今天再次见到赵盼雁…… 申令祎回到自己房里,来到西洋舶穿衣镜前,看向镜中的自己。她十七岁出嫁,至今也才二十一岁而已。镜中的女子眉若远山,雪作肌肤,半月眼如一面湖水般清澈静谧,生的明艳照人。 论美貌,申令祎没什么畏惧之人,更不消说赵盼雁。可赵盼雁那种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实在让人我见犹怜,所以谢允也想换个口味了吧。 谢允怎么可以如此混蛋! 他怎么能这样?如果他敢,自己就立马和离回金陵! 申令祎一会儿烦躁,一会儿又努力镇静,一会儿又气自己蠢不可及,他母亲一直以来都盼望这个,谢允也都亲自让人接了赵盼雁回来,就算是假的,他能再次扭得过他母亲? 越想越急,傍晚谢允回府后,申令祎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小鸟依人,再也无法对他迎来送往。 “姑娘,您快想想办法吧,那屋里的姑侄俩日头一落树梢就去门口等着了,果然姑爷才回府,就被她们拉去西院了。” 侍书有点着急地来汇报敌情。 申令祎一听姑侄俩这三个字,便能想象出来西院里是怎么样一副情景。 老母亲苦苦相求,表妹如泣如诉,好色的谢允一口答应。 “谢允还没来东院吗?” 这么久了,她们说完了没有? 侍书有些忧心地看向主子,惆怅道:“姨奶奶和表姑娘肯定会留姑爷在西院吃饭的,怕是不到晚上不回来了…” 申令祎放声大哭。 是真的了是真的了,赵盼雁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和她抢去谢允呢。 “要不姑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兴许姑爷本没有纳妾的意思,但经不住姨奶奶缠打呢,你正好过去让他脱身呀。” 或许这个可能更让人愿意相信,申令祎动摇了,梳洗后便出门去了西院。 沿着青石甬路往正屋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婆母赵氏的心腹婆子机警地站在院子里,瞧见她,飞一般地跑了进去。 申令祎神色如常,倒不是不介意,而是习惯了。谢府的仆人,都是婆母的娘家人,平时不给自己使绊子就好了,哪会对自己恭恭敬敬呢。 来到正厅门口,就见谢允正在轻轻拍着赵氏的后背,楚楚动人的赵盼雁也在一侧搀扶着。 谢允身上是还未来得及换的绯红朝服,脸上还是那种风轻云淡,对上她迷茫不安的目光,淡声道:“表妹是贵客,叫你身边的丫鬟给她安排一下住处。” 申令祎勉强维持着笑容:“好…那住多久?” 谢允沉默片刻,皱眉:“先不说这个…” 申令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谢府的亲戚客人也不是没住过谢府,如果谢允没有把表妹赵盼雁纳为妾室得想法,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告诉自己一个大概的时限,让自己安心。 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避而不谈,谢允安的什么心,此刻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还有事,晚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无视申令祎脸上的慌乱不安,谢允大步走了。 赵盼雁满是不舍地目送他的身影离去,终于在他出了西院门后,才回头朝申令祎舒颜一笑:“姑母,嫂嫂,给你们添麻烦了。” 申令祎心里很烦,越烦越不想见她,把她安排在赵氏园里的厢房住,赵氏自然喜闻乐见。 至于晚饭,申令祎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她直接回房歇下了。 睡是睡不着的,屋里留了灯,在等谢允,她不信他带个女人回来,真的就没有其他话了。 等待的时候,申令祎从第一次见谢允到现在嫁与他为妻四年来的种种,除了夜里的陪伴,其他时候自己和寡妇好像没什么区别,谢允公务繁忙,一心扑在衙门里,有时一个月里也回府不了几天。 谢允不理内宅事务,她和他商量事情,他同意便点点头,让自己一个人去做,不同意,便直接说出这件事能不能做或者该怎么做,少有分歧。 任谁来旁敲侧击打探她与谢允的相处细节,申令祎都不会说出实情。反正谢允不纳妾,她就默许诱导别人以为她和谢允私底下十分恩爱,反正她们也没有证据反驳。 不管是江南,还是京城,有点地位和财富的男人几乎都纳妾,谢允这样的实在是难得。 申令祎因此很有优越感,没想到,谢允这就和她说一声都没有,就领了个妾回来,申令祎都能想到自己的娘家人和在京城里来往的妇人会怎么样揶揄取笑,挖苦讽刺。 申令祎又是一阵胸闷。 外面有了动静。 申令祎突然心跳加快,仿佛成婚当夜,只是这次,她期待的不再是人,而是他的答案。 谢允进来了,申令祎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朝里侧躺好。 直到谢允走进里间,背上能感到他凝视的目光,出于习惯,申令祎还是从床上起来,走过去为他宽衣解带,仿佛无事发生,格外安静。 出嫁前,母亲告诉她,她嫁给谢允是下嫁,男人难免自卑敏感,要她在礼数上做到更周全,让谁也寻不到错处。 这些年,她或许没有得到婆母的喜欢,但一开始用自己自视甚高为题挑拨离间她和谢允,从未成功过。 她让婆子去耳房备水。 谢允去了耳房,独留申令祎一个人站在原地。 耳房里传来一声哗啦的水声,申令祎透过纱制的屏风,看到谢允半躺在浴桶里,阖着双目,好像在思索什么。 直到里面传来一阵水声,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申令祎急忙蹑手蹑脚地上了床。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夫妻俩只能挤在一起睡,这还是申令祎自己要求的,谢允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不过后来申令祎还是觉得一个人睡更自在,想要分开。 谢允却没同意,申令祎摸清了谢允的脾气,当你要这样的时候,谢允偏要那样,当你要那样的时候,谢允就会要这样。 当守夜的丫鬟们也都回房睡去,谢允忽然道:“我准备纳她做妾,等过几天,你帮我在院子里摆几桌酒吧,无需大办,只请我们谢家人便可。” 申令祎的胸口就更堵得喘不过气。 她这么难受,他不仅毫无察觉,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吩咐她做事。 “我不同意。” 她猛地坐起,申令祎对着一旁平躺着的谢允道。 四载春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是她头一回反对他的决定。 “怎么了?”谢允不解,“你是向来端庄大方懂事的,也曾劝我纳妾,现在怎么又不行了?” 申令祎的指尖紧紧攥紧褥子。 她端庄大方,那是她自小受到的刻意培养,是为了迎合社会意识形态,是为了不给申家丢脸, 可她的性子并非如此,她喜欢被无条件坚定选择,她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最不可能接受的事就是和别人分享男人。 更何况,那些劝他纳妾的话,都是用来一点点试探他的,本来她也没敢奢望谢允和她一夫一妻地过一辈子,他若真有那个想法,自己也会比较容易结束。 之前他每次都断然拒绝,但现在,在她以为两人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的时候,他突然背刺了自己一刀,她能不疼吗? “我不同意,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申令祎这辈子不容别人染指我喜欢的人,要纳妾,和离吧,我马上就回金陵。” 谢允翻了个身,留给自己一个不欲多言的后背。 “你听到没有?不说话是吧,那你试试看。” 谢允并不理睬,只是语气冷漠,“我意已决,无需多说,睡吧,明天你还要早点起来送我。” 重生 “睡吧,我意已决……” 谢允的语气是那么漫不经心,平常到申令祎以为俩人只是在谈论明日早饭吃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申令祎鼻子一酸,怎么睡得着。 觉得自己所托非人。 有一瞬间,申令祎想到了小时候因为祖母要给父亲纳几个妾室为申家开枝散叶,母亲纵有万般不愿,最终还是为了自己和弟弟忍了下来。 申令祎不禁想到,如果谢允真的要纳妾,那自己真的要和离回金陵吗?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谢允今非昔比,现在位至首辅,比自己父亲的权势大多了,他就算同意和离,也不会同意让自己把孩子带走的。 俩人身份的对调让申令祎心慌无措地躺下,别说接着闹了,她连一句气话都不敢再说,任凭怒火和恐惧在心口凌虐。 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抵不住困倦,申令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早已记不得的事又在梦里梦到了,半睡半醒之间,觉得锁骨下濡湿一片,几次推开不得,申令祎这才舍得醒来。 梨花撒帐内仍然是漆黑一片,低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脑袋。 谢允喜欢这一处,甚至是沉迷。 申令祎快要烦死了。 他要纳妾,把她气的哭了一天,居然还敢有脸来做这个? 申令祎这会儿已经彻底醒了过来,刚要说话,就感到嘴里多了一条舌头,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感觉,应该是带着愤怒的恶心感吧。 然而俩人平时这样多了,她又因为没吃了晚饭,无力的捶打被他当成了欲拒还迎,给按住了。 申令祎又虚弱地打了两下,便认栽了。 不知过了多久,申令祎终于忍无可忍,气道:“你好了没有” 这一骂,神清气爽,浑身都通泰了起来,她恍惚间觉得这种事还不如和百依百顺的面首做。 身上的男人却顿住了,申令祎失望地呢喃了一句:“我要跟你和离。” 或许是委屈,或许是声音低弱,这句话飞进谢允耳朵里,只当是撒娇。 他狠狠咬了她的舌头几下,以儆效尤。 为什么谢允这么不听话,自己还是很喜欢他,申令祎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金陵时,和好友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听话的男子了。 可惜,谢允也是,所以自己成了听话的那个。 谢允借着窗外的雷声越发混蛋起来,不多时,申令祎忍无可忍,曲起腿弯,蓄好力招呼了他几下。 …… 雨下到了后半夜,终于停了,申令祎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衣,去了耳房。 谢允三下五除二地洗完,回来后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半晌,看着她散乱的鸦鸦青丝,道:“我这次陪圣上去行宫狩猎,可能要下月初才回来,你在家照顾好自己,不要和母亲产生矛盾。” 申令祎满腹心酸和委屈,没留意这话。 两个婆子在耳房一进一出,很快,就在屏风外说:“水已经备好了。” 申令祎强忍着疲惫起身,发现,发现床帐不再是枇杷叶帐,而是前两年用得梨花帐,系着的驱蚊香囊,非常眼熟。 有什么事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申令祎蹙眉,只觉得这里很是不对,又说不清楚。 她在被窝里摸索着把里衣穿好,接着,发现自己已经腾空而起。 谢允人高腿长,抱着她几步就到了耳房,哗啦一声,将她放进浴桶。 弥漫的热气模糊了视线,申令祎怔怔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切,自己有孕后她和谢允就不在这样了,事后抱她也是刚成婚的时候自己要求的。 可是有一次被他笑过后,自己就取消了这个规矩。已经过去两年了,怎么谢允还这样? 申令祎正对着他出神的时候,谢允终于开口:“你好了没有?” 申令祎这才回过神来,发觉水已经有些凉意。 谢允拿起架子上搭的面巾,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些戏谑,“还没洗好?” 申令祎不自在地在水里动了动,微张着嘴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谢允。 他剑眉入鬓,眸光幽静,给人的印象虽然很稳重,但仔细看,也依稀能从他的脸上找到年轻男子特有的朝气,哪里是昨晚自己见到的那位说一不二的首辅大人? 申令祎呆呆地看向谢允的鼻子下面,三十岁的谢允须长至腹,更加老成,然后此时此刻,谢允还是谢允,却没有那把他精心蓄的胡子。 她泡在浴桶里太久,谢允皱眉:“快点出来。” 申令祎垂眸间,看向被水淹了一半的胸脯,水里面的手抚向平缓的小腹。 申令祎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昨晚入睡前,她的身体根本不是这样,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再看这间屋子,虽然和记忆里没什么变动,但申令祎还是能看出不一样的地方,博古架上的陈列不对。 不容自己看下去,谢允迈步走来,像渔夫捞起木桶里的鱼一样,接着,一块柔软透气的棉巾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迈步像里间走去,申令祎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赤脚跑到梳妆台前,吩咐道:“把烛光拨亮一些,” 镜中之人面若芙蓉,色羡云霞,像一朵被催熟的海棠花,糜丽,乌发披散。 突然,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镜子里,谢允眉头皱的更深,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申令祎唬了一唬,旋即心里乱麻似的,让她只想逃避这些事情,这时她从金陵带来的陪嫁丫鬟侍书默默进来,神色如常地给她擦拭着身子。 申令祎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了两三岁的侍书。 “姑娘怎么了?”侍书抬手间瞥见申令祎一直看着她,不由得奇怪。 姑娘…… 侍书陪自己嫁进京城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从姑娘改口成夫人,如果是在元庆六年,侍书应习惯叫她夫人的。 “我今天有点稀里糊涂的,你告诉我,现在我和谢允成婚多久了?” 她知道现在肯定不是第四年,自己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还要确认。 侍书嘻嘻笑道:“姑娘,今天是元庆二年七月五日,还有一个月,是您和老爷成婚整一年。” 申令祎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像是失去重心似得要倒。 “真的?” 侍书不假思索地回道:“姑娘,奴婢怎么会对您说谎呢?” 得到侍书的回答,申令祎强撑着站住,心中骇浪汹涌,自己竟回到了刚和谢允成婚时,这时自己还未怀孕,谢允的嘴脸还未暴露。 离!申家家大业大,自己又还没有孕,离了带着嫁妆寻个好拿捏的男人入赘,一生一世一双人,让表妹和谢允那两个蹄子过吧。 * 她在外间静了静, 谢允的话重新响起在耳边:“我这次陪圣上去行宫狩猎,下月初才能回……不要和母亲产生矛盾” 申令祎清晰地回想起了上一世的时候,这年这月发生的事,谢允在京郊行宫的时候,圣上遇刺,谢允因救驾腹上中了一箭,修养了数月才恢复如初。 回府养伤时,赵氏借着这个机会又提出了纳赵盼雁为妾…… 既然事情正在步入前世的原定轨迹,那到时自己就退位让贤好了。 谢允这种不忠心的男人,谁爱要谁要。 弄明白了一切,申令祎冷静了很多,既然明日就要出远门,那谢允纵欲到深更半夜也很正常。 “怎么磨蹭那么久?” 里间传来谢允不悦的声音,大概是显她耽搁太久,灯亮着,误了他的睡觉。 申令祎弄明白了一切,冷静了下来。步子轻快地走到灯案前,吹了灯,绕到床尾,回避着谢允,爬上了床的里侧。 “今天怎么打我?” 谢允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望向她,看起来精神十足。 申令祎随口找了一个理由应付下:“是我不小心碰到你了,哪里就打你了呢。” 谢允沉默。 以前他也有十分过分的时候,即使荒唐成什么样申令祎都不会失控打他,平时也在是谨言慎行不过,何曾这样过? 今日不仅打了他那里,还说了和离… 谢允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听说母亲近日和申令祎提了自己和表妹的事,想必她是吃多了醋才失了分寸。 “我母亲那人你也知道,混不吝的,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也不会纳赵盼雁为妾。” 申令祎不明白他怎么说起了这个,她也不记得三年前谢允有没有给自己这样保证过,想了一会儿,终是没想起,申令祎声音里带着困倦道:“二郎放心,你只管去忙你的去,家里的事不要操心。” “嗯,睡吧。” 申令祎有些舍不得闭上眼睛,她有点害怕明日一早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元庆四年,身怀有孕,脱离苦海就难了。 - “姑娘,该起了。” 申令祎睡得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在唤她,甚至是推她。 她睁开眼,面前的两个人是她的两个心腹丫鬟抱琴和侍书。 抱琴沉稳持重,侍书机敏开朗,穿着打扮还是江南时兴的样子。 申令祎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很疼。 看来这不是梦了,自己不用回到三年后了。 “诶?谢允什么时候离开的?你们怎么没叫我。”申令祎看见身侧空空荡荡的,惊了一下。 侍书掩口笑道:“是二爷吩咐奴婢,晚些叫醒您的。” 虽然她也奇怪一向对谢允体贴周到的姑娘,今天竟然为了睡懒觉没有起来伺候二爷更衣洗漱,不过二爷难得疼主主子一会,侍书很是替申令祎高兴。 梳妆完毕,申令祎看向窗外明媚的晨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二爷应该已经上朝去了吧?” 抱琴道:“二爷说了,辰时三刻才走呢,届时西院上下都要去送,奴婢哪能让您错了时辰,现在出门,正好赶得上。” 申令祎哼哼了一声,这会子肚子饿了,先用饭要紧,至于谢允,他有爱他如命的亲妈、情深义重的表妹去送,自己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吩咐道:“抱琴,你去门上告诉二爷,我今儿早起身子不大舒服,就不去送他了,侍书,你去厨房叫她们传饭来。” 抱琴侍书面露疑惑,见申令祎神色自若,便各自办差去了。 * 抱琴去了前门,把申令祎方才的话一字不落转达了。 话音刚落,谢允皱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妻子待他总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唯恐有没做好的地方惹他不快,从昨夜开始,她的态度明显变了,不再用心,开始应付,今日居然还在怨他母亲想为他纳妾的事。 谢允不太高兴。 女人偶尔使使小性子也还可爱,可他已经再三保证过自己不会纳妾,她居然如此小肚鸡肠,还在为这事跟他置气。 太不懂事了。 饭食 厨房上的小丫鬟把早饭送了过来,熟练麻利地摆好。 申令祎扫了一眼。 切的碎碎的腌大头菜放在浓浓芝麻酱上,碗底是粗粗的圆面条,黄澄澄的酒里面有鸡蛋花漂浮,再有一碟虎皮鸡蛋。 不是谢家西院的厨子不会做江南菜和京城菜,而是谢允就爱吃他们老家这种干面,蛋酒。 申令祎早饭喜欢吃酱青瓜,油条和包子糍粑,喜欢喝鸭血粉丝汤,喜欢煎的糖心荷包蛋。 出嫁前申家饭桌上端上来的全是她和弟弟爱吃的,来到京城,她不说,谢允竟没想过自己爱吃什么吗?天杀的,现在才明白谢允爱她,只不过是自己的意淫,他对自己半点心都没有上过。 她的迁就顺从,最终也没有抓住谢允的心。 那还迁就什么呢? 这顿就算了,中午她就要厨子做一桌子江南菜,不做或者不会做?立马把这些没用的人赶走,换南边的厨子来。 以后饭桌上也将有夫妻俩各自爱吃的东西,她绝不会在委屈自己一下,在谢家待一天就要舒服一天。 让抱琴去把放在匣子里嫁妆单子拿了过来,她想把一些生意不怎么好的铺子置换成现银。 她们在申家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在申家等于是表小姐,然而嫁来谢家后,自己都时不时被赵氏刁难,抱琴侍书的日子那就更不如自己了。 细细想来,从前她真是脑子进了水,自己在谢家谨慎行事逆来顺受,受尽委屈不说,还带着自己的丫鬟一起进了火坑,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这一世不会了,她已经明白低眉顺眼得不到任何好处,她自己不会再受委屈,也不会让抱琴侍书继续受委屈。 主仆三人坐在一起,盘点着册目。 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的谢允,觉得自己再也走不进妻子的生活了,以前她有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和自己分享。 他能感受到申氏对他的刻意疏远。 成亲近一年,以前只要他出现在春景堂,申氏便会下一秒出现在他面前,甜甜地唤上一句:“夫君回来了。”每一次短暂分开,申氏无论如何都会目送他离开,不舍得眼神都能让他的动摇出门的心,然而从昨夜开始,自己明明和她说了去送自己,她没来也就算了,现在自己站在屋中已有一会儿,她都没发现自己。 谢允冷着脸,咳了两声。 申令祎抬眸望过去,只见谢云单手挎着今早出门时穿的外袍,脸色不悦。 两个丫鬟立马起身退下。 谢允走到桌前,睥睨着她,冷声问道:“怎么没去送我?” 申令祎气笑了,“已说了我身子不舒服。” 你是个千金小姐不成?去别的地方还要家人送着,再说了,自己已经说了身子不舒服,要自己撑着病体去毒日头底下吗? 谢允抬眸:“哪里不舒服,找了大夫没有。” 烦死了,申令祎发现自己不仅讨厌谢允不理家务,也讨厌他问来问去。“现在好多了,夫君,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现在还没走?” 谢允走到她面前,目光对着她,淡声道:“我不会纳妾的。” 申令祎蹙眉,你现在不纳,以后也会纳,“我知道了,夫君怎么现在还没走?” 谢允抬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 谢府地广人稀,几十年前,谢老太爷抓住小宗入大宗的时机站对了队,官至二品,谢家才渐渐成为京城里的高门大户。 谢老太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读书不行,考到四十岁还是个秀才,索性承袭了祖宅家业,做了富家翁。 二儿子年轻时据说贪欢好色,反正也没考上功名,但谢祖母偏疼小儿子,闭眼前给他在京城置办了这处大宅子。 谢老太爷可能是出于高攀的原因,竟然做主给二老爷定了申家嫡次女为婚,这让二老爷一直心有不甘,所以收了自己母亲房里柔美动人温柔体贴的大丫鬟为妾,这个大丫鬟就是赵氏。 二老爷去世的早,丢下素来不和的正妻和宠妾自己撒手去了,好在谢府宅子大,中间一个莲花湖,隔开东西两院,妻妾二人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到了谢允谢晖这辈,兄弟俩一文一武,谢家才不至于没落。 申令祎和谢允一起走出春景堂,往前门去,经过莲花湖的时候,谢晖与长宁郡主霍书仪并肩走了出来,谢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牵着一个,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谢允停足不前,说道:“这次圣上出宫狩猎,作为锦衣卫千户,大哥也去,嫂嫂…她也去。” 申令祎眸光暗淡了一瞬,自己以前也很爱出门逛街,去马球场打球,但在京城四年,自己好像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谢允也没有主动带自己出去过。 “大哥,大嫂。” 谢晖和霍书仪迎面走来。 谢晖穿了一身玄色修身劲装,他比谢允更强壮黝黑一些,和谢允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英俊挺拔,气质威严大气,颇有长兄风范,对着谢允问道:“二弟可用过早饭了?” 谢允答道:“用过了。”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升上来了,其实他本打算早早出门的,连早饭也未用,申令祎从早上到现在,问都没问过自己一句。 谢晖点点头,把孩子递给霍书仪抱着,自己和谢允自然而然地走在了前面,聊些关于行宫狩猎的话题。 申令祎则陪着抱着孩子走不快的霍书仪慢慢走在后面。 霍书仪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女,她和皇后都出自京城的勋贵世家宁远侯府,霍书仪家是武将,性格举止豪迈大气,不拘泥小节。前世也主动抛来橄榄枝,邀请申令祎一同去赏花宴,赛诗会等等,自己回去和谢允说了一声,看谢允那沉默不语的态度,她就知道谢允是不乐意让她出去的。 几次过后,霍书仪便没有找过自己了。 下人们私底下都说她倨傲无礼,又说她不将祖上是屠夫的长宁郡主放在眼里,这样风言风语久了,霍书仪也不在给她好脸色了。 今日她们俩个又见了面,霍书仪还是和前世一样热络道:“弟妹怎么不和二爷一起去行宫,那里不比京城里闷热,又清爽宜人,又有精彩的马球看,晚上还有现烤的野味吃。” “就是带着翊哥儿和兰姐儿这两个拖油瓶,我也是要去的。” 谢家大房也就才成婚五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家子说说笑笑,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羡慕。 申令祎压下心中的酸涩,微微笑道:“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下回嫂嫂出去玩,我在陪你一起吧。” 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怨气,一个开朗洒脱的人突然变得消沉起来,对她有所关注的人自然能察觉到这种变化。 霍书仪目不转睛地看着申令祎。 申令祎穿了件家常的松青色薄褙子,下着一条月白色襦裙,斯文清雅,举止得体。这打扮与刚见她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给人的感觉变了。霍书仪印象中的申令祎是花间蹁跹的仙子,一双上扬的眼睛总是充满朝气,生机勃勃。 这样的性子,源自于她的出身。 但今日的申令祎有点强颜欢笑,目露疲累,虽然礼仪周到又不失亲近随和,但总感觉她好像情绪有些低落,心事重重的样子。 申令祎美的太有攻击性,大家都很容易把她的拒绝当成倨傲。 当她愿意同自己解释不去行宫的原因时,霍书仪竟心中狂喜不已。 这位让自己非常想交好的妯娌,终于可以一起玩了,虽然是下次。 谢晖不了解这位刚嫁进谢家的弟妹,听到了她说身子不大爽利,想是因为女子每个月的月事的原因,觉得寻常不过,并未说什么。 谢允心中微动,驻足看了申令祎一眼,似乎是在询问。 申令祎想,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在春景堂谢允都很少关心她,更何况在外面。 远处天空中雁阵掠过,申令祎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一片怅然若失。 走到前门,看着他们都上了马车,申令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她记挂着还未看完的嫁妆单子,母亲在京城给她买了几间铺子作为陪嫁,平时都有金陵过来的管事的打理,自己好像连具体位置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只需要等着年底分红时,他们把盈利银子送来谢府交给自己。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马车刚驶出不远,本来安安静静目送大哥夫妇俩离开的侄子侄女,突然挣脱了婆子们的手,一溜烟地跑出去。 霍书仪的丫鬟们乱成一片,追过去摁住。 * 赵盼雁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来到门前。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熟悉的一切,确认这是真实的以后,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她命苦,生来就是谢家的家生子。所幸家中出了一个嫁入高门做姨太太的姑姑,把她接去身边养着,锦衣玉食,读书认字,比普通门第里的小姐过得还要体面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己身份不上不下,嫁不进富贵人家,但若嫁给府里跑腿的小厮,或是田庄子里的管事,她不如一头碰死了的好。 谢允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她一颗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舍得半途而废?姑母有意将她配给二儿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实一开始,她不是没动过嫁谢允做正妻的念头。自知身份不够,为了加持分量,当今天子都笃信道术,赵氏自然也紧跟其后,自己便暗中备了重金贿赂,恳求赵氏最信的一个道长为自己说话。道长收了钱,自然就将她说成是赵氏的贵人,赵氏深信不疑。 可惜姑母在谢家,终归不是说了算的人。上头不仅有当家主母掣肘,连谢允对他的母亲,也非言听计从。眼看着自己已经快要蹉跎成了老姑娘,她心中焦急,催促姑母早日成全了她。 谁知姑母和表哥说了这事之后,表哥坚决不同意,还让自己回赵家去,继母正打算把她嫁给年过半百的富商呢,她哪里有家可回。 她离家出走后,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天禧皇帝 父皇给自己坐了主,没想到一觉醒来,自己居然重生了,重生在自己离家出走之前。 第四章 赵盼雁扶着赵氏目送着马车离开,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 申令祎暗骂了谢允一句装模作样,居然说自己不来送他,就会影响他一天的心情,耽误他的工作。 回西院时,瞥见有一道目光幽深地注视着自己,抬眸看去,正是赵盼雁在看自己。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间,她有点心烦,向赵氏福了福身,转身告退。 望着申令祎离去的身影,赵氏蹙眉,这个儿媳妇好没眼色,自己还没让她走呢,刚要发作,就被身边的侄女轻轻扯了扯袖角,她对上赵盼雁温柔制止的目光, “姑母,嫂嫂方才说她身体不舒服,你这个时候教她规矩,难免会被嫂嫂以为你刁难她,回头告诉表哥,这样一来,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母子嫌隙来,还是不要和嫂嫂一般见识了。” 赵盼雁细声劝道,赵氏脸上犹不服,也只好作罢。 “二奶奶,太太请你去春曦堂一趟。 人还未走到西院,就被申姨妈身边的婆子喊了过去。 谢家这一辈有四个孩子,嫡子谢晖和四小姐谢云琪是申夫人所出,谢允和三小姐谢云岚是赵氏所出。 谢申氏是自己亲姨妈,十八岁时嫁给谢二老爷,听母亲说她和谢老爷的关系一直不太和睦,原因就不知道了。 申姨妈今年四十有五,喜欢清净,平时很少见她出门,自己也很少去她那里请安。 不知道叫自己去干嘛? 申令祎跟着婆子转步去了东正屋。 姨妈和赵氏不怎么来往,为避免自己夹在中间难做,也免了自己在她那儿晨昏定省。 回想起上一世在谢家的三年,自己因为太爱谢允,一直都是把赵氏当做自己正经婆婆侍奉的,她甚至觉得,就连谢允都没自己对赵氏上心。 大约谢夫人对赵氏是眼不见心不烦,和她多碰面,很早之前就免了赵氏的晨参之礼,不过是逢节礼让赵氏来请个安。 每当寒暑,她来赵氏房里请安时,仆妇都会让她在廊下站半个时辰,赵氏再不紧不慢地请她进去。 而在东院,她人还未在门前站定,几乎立刻就有婆子进去通传。 她心里颇有感触,谢夫人自知不是谢允生母,所以不仅免了礼法上规定的晨昏定省,还对自己客气相待,而赵氏,似乎一直没有找准自己是谢府半个奴才的身份定位。 赵氏这个人的眼界心态,受出身和后天教育影响很大,但也并非绝对,倘若怀了一颗开阔的心态,出身教育方面不足而导致的眼界狭窄也会随着后来的阅历而慢慢地打开,积少成多,慢慢地脱胎换骨。 对于赵氏,申令祎一开始甚至有些可怜她,但一日又一日的磋磨后,终于变成了深恶痛绝。 这一世,自己可不会再惯着她。 谢夫人常年清修,早睡早起,屋子里的家具很简朴。她穿着家常薄褙,坐在罗汉榻上,正在吃饭,面前小条几上摆了几样酱菜和香油花卷,可谓是极其朴素。 申令祎福身请安。谢夫人忙让她起身,让房里侍立的大丫鬟再添一副碗筷,叫申令祎坐在对面。 早有丫鬟正端着水过来,申令祎笑道:“我已吃过……” 忽听外面的小丫鬟进来通传,“四小姐来了。” 谢夫人眉间含笑,命丫鬟,“快叫她进来。”又看向申令祎道:“我把你大暑天喊来,只因有要紧事同你说。” 申令祎笑道:“我今天突然想见姨妈了,可巧,您喊我来。”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 好在谢云琪这个懒虫睡够了,过来春曦堂请安,“…母亲,啊?二嫂嫂也在?” 谢夫人和申令祎不约而同地笑了笑,申令祎下榻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谢夫人还想拿出嫁妆单子让申令祎帮着看看,见谢允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奇怪。倒不好留她,清亮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申令祎逆着晨光,脸上浅浅的绒毛被晨光照拂。 傻呆呆的谢云琪在她身旁,落了下去,她不仅感叹申令祎真会长,完全挑着自己那老姐妹跟儒雅清俊的申父优点长。 重生前,谢家对自己最好的就是姨妈,赵氏作妖作的过分了,姨妈就会出面挑停,是以,自己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戍时的梆子刚刚敲过,整个谢府陆陆续续点上灯火,堂屋内上坐着一位通身无佩饰的中年美妇,正全神贯注地抄着佛经。 “诺,金陵来的。”申姨妈让丫鬟端过来一叠蝴蝶酥,申令祎尝了尝,点点头称好吃。 申姨妈:“估计着还有三四天,你娘就到了。” 申令祎心慌了一下:“啊?我娘来做什么?” 申姨妈奇了一声,放下茶盏问道:“难道你娘没给你写信来?下个月你云琪妹妹出门子。” 是这样啊,申令祎压下胸口的慌乱,涨红的脸色缓缓恢复如初,她这才想起来,谢云琪是今年出嫁来着,当然自己母亲也会来。 而且会在京城做生意,上一世母亲在京城待了一年半,就安置在东院和姨妈一起住。 申令祎眉头紧蹙,想了想去还是没头绪,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和母亲商议。 第五章 申姨妈让她留下来陪自己说说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金陵现下时兴的衣裳料子,一旁无所事事的谢云琪忽然说:“圣上避暑半月至一月不等,大嫂嫂也真忍心将小侄子小侄女丢家里这么久。” 申姨妈不接话,把怀里的兰姐儿递给婆子抱着,漫不经心道:“女人不容易,尤其是成了亲的女人,有了孩子就要为孩子而活,自己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母亲这个身份,你切勿再说你嫂子一句不是,知道没?” 谢云琪有些不服气地哼哼了两句,不在说话。 申姨妈吩咐了婆子抱翊哥儿和兰姐儿回屋睡午觉去,待婆子走出去后,问道:“你到京城也有一年了,可还习惯?” 北地不比南方,现在天气已经渐渐干凉起来,谢府在这个时候都会煮些甜汤来润肺止咳,自己起初不适应,待了四年倒也不干咳气喘了。 申令祎道:“习惯是习惯了,只是京城的秋天是真比不得金陵,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特别想回家去。” 申姨妈木头一般古板的脸上渐渐露出几分伤怀,她靠在引枕上,沉默了半响,沉吟道:“是啊,怎比得金陵…” 谢云琪见了她们两个如此眷恋金陵,杏眸里露出不解道:“江南当真有那么好?” 谢云琪嫁的不远,婆家就是京城南边的孔家,离谢府只有一个时辰的脚程,骑马更快。 申姨妈慈爱地看了一眼女儿,笑道:“是啊,可惜你是不能有那个见识了。”谢云琪嫁的不远,婆家就是京城南边的孔家,离谢府只有一个时辰的脚程,骑马更快。 谢云琪嘘了申令祎一眼,意有所指道:“怨不得段表哥跑去江南,常年都不回来了。” 申令祎听着,总觉得段家有点耳熟,但死活想不起来了,天色不早了,申令祎不能久留,正想起身回去时,忽然想到一事,“姨妈,西院的厨子,做的饭难吃死了,我真想让他们回汉中做事去。” 申令祎咬唇,惴惴不安地望向坐在罗汉榻上的申姨妈,心中隐隐有着一种不宣于口的期待。 她记得,上一世西院的管家婆子因着什么事辱骂了东院的管家婆子,赵氏知道后慌得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最后把自己叫了进来,让自己去东院替她给太太赔个不是,说她已经惩治过那婆子了。 申令祎当时不解,就没应下来,由于实在好奇,赵氏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人,居然会怕吃斋念佛的姨妈? 私下找了谢家上了年纪的下人来问,才知道赵氏原来是谢家家生奴才,一家子的身契都在谢家主母手里攥着,虽然平时能压一压东院一头,但那也是谢夫人宅心仁厚不愿理会的原因。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一个管家婆子冒犯到了自己身边人,申姨妈是好脾气,但不是软柿子,当天就把赵氏的心腹婆子给发落到乡下看庄子去了。 后面过了整整三年才回来,晒得黝黑,人也瘦了不少,看起来没少做粗活,每次去赵氏屋里请安,赵氏时不时地把这事拿出来说说,若不是自己不去东院,慧兰就不会白白受那么多苦…… 申姨妈声音里带着点担心,沉声道:“你是谢家正儿八经的主子,由你决定好了。”转脸看向孔婆子,“把西院厨子的下人身契拿过来,给令祎。” “给姨妈添麻烦了。” 姨妈这样痛快答应,倒让自己有点受宠若惊了,想到前世自己很少来向姨妈请安问候,心里十分歉疚。 申姨妈了然于胸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有什么好谢,说起来,西院真是上下颠倒,主仆不分,是该申饬一番了。” 姨妈给了她彻底整肃下人的底气,她满怀感谢地对姨妈道:“姨妈,你真疼祎儿…” 谢云琪坐在一边,脸上迷茫,像是听不懂她们再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今天二哥哥去行宫,怎么没带上你去?” 申令祎眸光暗了一瞬,不经意道:“炎天暑热的,看别人打马球自己吃一嘴的灰,有什么意思,不去也罢,反正你哥哥也不带我出去…” 换做以前,申令祎定会立刻找理由自证,谢允是爱自己的,不让自己干什么都是因为怕自己辛苦,现在,自己明明清楚的知道了真相,就再也做不到自己骗自己了。 申姨妈仿佛想到了一件事,语气有些犹豫不决:“我忽儿想起二郎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谢云琪对自己这个寡言少语,如山外谪仙一般的二哥十分好奇,问道:“二哥哥怎么了?” 申姨妈神色古怪,仿佛是下了重大决心,缓缓讲道:“不记得了么?二郎八岁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只小狗,你们都缠着他,让他拿出来让你们看看,他却怎么都不肯。” 谢云琪眼珠微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申姨妈指着她嗔道:“当初跑到你父亲跟前闹着要看那只小狗,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谢云琪仿佛想起来了,冷哼了一声:“二哥哥真是小家子气,看看他的狗都不行,又不要走他的,也不知道随了谁去…”抬眸间瞥见母亲严肃的眼神,忙止声了。 申令祎并不往心里去,她接过话郑重地点头:“你二哥哥真的很小家子气,我看是随了他姨娘了。” 谢云琪想要应声,瞥了一眼申母,见她目露制止,就不在说话。 申姨妈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了申令祎一会儿,目光复杂,半晌才缓缓说道:“令祎,这些话可不能当着二郎的面说,不要下了他的面子,才是琴瑟和鸣。” 申令祎狡黠一笑,“才不会让他听到。”又接着道,“最后那只小狗呢?我从来没听说他养过狗,” 申姨妈眼底迅速划过一抹后悔,“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大清了。” 申令祎点点头,她之前也想养一只小黄狗,谢允说不准,因为他不喜欢狗,难不成他被那只狗咬过? 第六章 谢家人昨天就收拾好了,今天又是早早地出了门,尚不到中午就已到了行宫,谢允被户部的同僚叫去换衣服去林子里打猎,今日来行宫的六部官员,除了官职大的,就是谢允这种年轻的。 毕竟狩猎这种事,对科举出身的文官来说,实在是不擅长,所以在兵部待过几年,颇有儒将之气的谢允,就被户部尚书强拉着来了。 谢晖交代了霍书仪几句话,便去忙着安排行宫的安全工作了。 一夜暴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湿气, 霍书仪和昔日的好友去了霍太后所住的温泉别苑,很是宽阔,三进的院子,主院霍太后主,左客院给了乐阳公主,右客院给了霍书仪。 霍书仪立马和靖宁侯家的二儿媳妇去了霍太后哪里请安。 俩人刚进入内殿,女官就免了她们的大礼,并搬来两个矮凳赐座。 “兰姐儿呢,你怎么没把她捎来,这丫头最喜欢看人打马球了。”霍太后年过五十,雍容华贵,脸上很是和蔼,笑起来时眼尾的纹路很深,见霍书仪没带孩子来,不由失望。 霍书仪笑着回,“孩子太小,外头又太热,怕她中了暑气,就没带,再说了我也想偷偷闲,等天凉快些我捎着她进宫,陪姑母解闷。”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生出了一丝记挂,有些不放心不在身边的孩子了。 霍太后笑了笑,“你可不能反悔” 霍书仪笑道,“怎会,老祖宗太错怪仪儿了…” 安静坐在霍太后身边的乐阳公主突然道:“我看书仪姐姐,根本不是担心孩子生病,而是想跟丈夫形影不离,出来玩乐吧。” 霍书仪微微一怔,脸色沉了一沉,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公主殿下说笑了。” 乐阳公主不曾发觉霍书仪的异样,犹说道:“姐姐出身皇家,是圣上赐婚,若做不到为人妇的典范,丢的是我们皇家的脸。” 霍书仪脸色不好,另一头好友姜怡畅替她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怎么,难不成咱们女人嫁了人,就整天围着夫君孩子转不成?又不比那小门小户的,自有丫鬟婆子照看着,有什么不放心的?” 乐阳公主垂眸,忽想起一事来,道:“你那妯娌怎么没来?想是在家料理内务了,啧啧,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真是端庄守礼。” 霍书仪微微一笑,“原本是要一起来的,不巧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是以,就没来。” 女人一个月来,都有那么几天, 霍太后笑着把乐阳公主搂紧怀里,对着她笑道,“你以后嫁了人,就围着驸马爷转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换了个话题,霍书仪和姜怡畅许久都不曾出门,十分兴奋,心早就飞到马球场上去了,偏陪着太后又不好离场,只能耐着性子坐着,陪着太后说话。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有女官进来禀报,“太后娘娘,狩猎已经结束,陛下请太后移步去看猎物。” 乐阳公主扶着霍太后起身,霍书仪和姜怡畅上前搀扶着,做车辇往行宫前边走去。 行宫坐落在京城西北面,山峦叠翠,气势葳蕤,依山而筑,花遮柳护,被护城河环抱着,冬暖夏凉。正面有一极宽的草场,从行宫前一路延伸至浩瀚无垠的山脚下,是跑马胜地。 林子里的大型野兽都被清除过,只留下中小型的动物,供人狩猎。这里依山傍水,流水淙淙,没有京城的闷热,扑面而来的微风让人感到怡然清爽,此刻马球场上人头攒动,烈马奔鸣。 太后年纪大了,坐在观景台上,对着霍书仪她们几人说,“你们不用陪我,只管去上场玩吧,乐阳你留下来陪祖母。” 乐阳公主咬唇,撒娇道:“皇祖母,我也想去……” 乐阳公主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他在当年那场尔虞我诈的夺嫡中,本来没什么胜算,但是景王殿下昏了头,发起了兵变逼宫,最后被赶来救驾的勤王及时解围。景王临死前拿出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换取当今圣上答应留下尚在襁褓中的独女性命,圣上登基后为了收揽人心,封了景王独女为乐阳公主,视为亲女,由霍太后亲自教养。 圣上为了抹去当年那一场血雨腥风,不准宫里任何人谈起当年真相,乐阳公主平安无恙长大,并得到帝后和太后毫无节制的宠爱,她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样一个祖宗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她的意愿,包括霍太后。 霍太后面露忧色,有女官劝道:“公主殿下,打马球太危险了,您还是不要了吧。” 乐阳公主道:“皇祖母,我真的很想玩…” 霍太后道:“今天场上有俺答人,他们这些蛮子,粗鲁得很,万一伤着怎么好,你就在场上看着吧,改日皇祖母为你宴请京城里最会打马球的陪你。” “好吧”乐阳公主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热火朝天的马球场。 霍书仪换了一身茜红的劲装出来,去马棚里挑了一匹马,丫鬟伺候绑护膝,只一会儿的功夫,马球场形势变了。 原先是几个王孙公子和刚入贡的俺答汗人比了几场,竟然都输了下来,圣上脸色有些不好看,便有宫人来回禀太后前方的情况。 霍太后皱眉:“我泱泱大国,竟没有一个男儿会打马球的吗?” 霍书仪心中度了几度,翻身下马来到太后面前福身行礼,肃容道,“姑母,俺答人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在马上,他们确实有优势。” 乐阳公主下巴微扬,大声道:“还不是被我大明将士打到溃不成军,归顺我大明,仰我大明鼻息生存。” 霍太后面色凝重,“这是俺答人第一次入京朝贡……” 霍书仪知姑母心中所虑,上前道:“姑母,我也是马背上长大的,难不成我能输给民智不开的蛮子?况且,我一个女子输给他们也没什么,现在没人上场,倒是输了阵了。” 霍太后点点头,“仪丫头,你小心些,可不能一味逞强,受了伤是大。” 霍书仪胸有成竹地行礼,“书仪必不负姑母所望。” 第七章 日头尚还未正中,当霍书仪牵着马走到马球场时,马球场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哪里。 她牵着马又往前走了几步,把经过这里的一行宫女叫住,看了眼马球场方向问道:“场上怎么没人了?” 那宫女行礼低声道:“回贵人的话,圣上赐宴,贵人们都去行宫右殿了。” 那一行宫女见霍书仪蹙着黛眉,站在那里久久不语,便自行绕开,行礼告退后,往行宫方向去了。 霍书仪脸上失望,把马交给了一旁的马夫,怨道,“怎么那么早就结束了,” “书仪,方才我听说你要上场和俺答人比试?”谢晖从不远处阔步走过来,他目露关切,剑眉紧皱,许是正午天正热的缘故,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是啊,”霍书仪拿出帕子,帮谢晖擦去额头上的汗,歪着头笑嘻嘻道,“你怎么得了闲来找我?” 谢晖轻轻握住霍书仪帮自己擦汗的手,语气郑重道,“你不要上场,很多人在俺答人这里败下阵来…” “是的,所以我要为我们大明朝把面子赢回来。”霍书仪眉角上翘,见谢晖脸色好像不是很赞同,接着道:“你好像不想要我这样做。”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你这个时候这样做,你可知道,那么多人都输给了俺答人,他们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 霍书仪对上夫君担忧的目光,柔柔一笑,安慰道:“放心吧,我自幼和父王在宣大生活,我五岁就会骑马了呢。” 谢晖脸色谈不上古怪,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他不禁想起了同僚之间编排他惧内一事,因为霍书仪出身武将,更是在民风彪悍的宣大长大,他不想让妻子在出这样的风头了,况且不一定能打赢俺答人,岂不是平白惹了圣上不快? 谢晖久久不语,霍书仪目光露出不解,抬首望向他道:“怎么了?你好像有事情瞒着我?” 谢晖眼角展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劝道,“你且安静地坐着看别人打吧,已经有人向皇上毛遂自荐,下午的马球赛他一出场,必赢无疑。” 两人并行着往行宫设宴的地方走去,霍书仪听谢晖如此笃定,眼睛晶亮晶亮地闪着,“是谁啊,” “是段小将军,段珪。” “不错不错,有段小将军在,一定能赢。”霍书仪点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他什么时候回京了?” 段珪是自己的好哥们,军功显赫,英勇善战,颇有他那跟着太祖皇帝征战漠北的先祖遗风,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从军营里辞职,听说跑到金陵哪里了。 谢晖沉吟道,“前些日子吧,他祖父催得紧……”顿了下,“你不曾听说?段老爷子放了话,他不回来成婚,就把他移除家谱。” 他侧首,目光灼灼地看向霍书仪,他好像听说过段家似乎和霍家议过亲。 霍书仪觉得谢晖话里有话,嗔怪地看了丈夫一样:“好浓的酸味,谁那么重口,吃那么醋啊?” 谢晖登时神色不自在了起来,“我去营中和兄弟一起用膳,你且自己去吧。” * 席间丝竹乐耳,细乐声喧。 当今圣上厉行节俭,往年来行宫避暑,也都是让随行的御厨就着猎到的战利品赐菜。 因着今天有外番使者在,所以格外隆重,所谓地主之谊也,每个人的桌案前珍品果馔应有尽有,亦有闽南送来的荔枝,这个时节,荔枝并不多见,不过是俺答人没吃过热带水果,故礼部的人特意安排。 元庆皇帝坐在首位,双颊凹陷,整个人瘦削的厉害,脸上却很红润。 右下首坐着清一色翰林出身着绯色官服的文官,本朝礼部规定,四品以上官员才可着绯,由此可知,这些人至少是朝中四品大臣。 左下首坐着武将,俺答这回归顺,说的好听是入贡,不加修辞的话就是给大明做小弟,为了俺答使者的脸上能好看点,这次宴请的武将都非这次大胜俺答的将领。 席到尾声,俺答首领呼延觉罗高举手中的酒盏,对着上方,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道:“大明自称是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怎今日领略了一番,却觉得似乎徒有虚名……” 元庆皇帝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眉间密不可闻地笼了一丝不悦,笑意不达眼底:“哦?这是怎么一说?” “大明怎么连一个会打马球的男儿都没有,一上午,六场比赛,若不是我的部下们让了几球,输得实在是不能看啊。”俺答汗首领捋着他那帮粗疏的胡子语气很是可惜道。 席间气氛凝固了一瞬,元庆皇帝抬眸看向臣下,笑道:“还有何人有不同的看法?” 舞姬一等停下演奏,在内宦的示意下,福身退下。 殿中一道清沉的声音响起:“来者是客,为不伤害藩国的脸面,我们相让而已。” 众人抬眸望去,探寻的目光落在了一位身着月白绸松枝纹圆领袍子的男子身上,他身姿健硕,英俊不凡,看起来也很不过二十有五。 元庆皇帝又带着众人把目光往向俺答人。 呼延觉罗哈哈大笑,放浪形骸,“我当是谁,原来是段小将军,令祖父段辅身子可还硬朗?嘉靖三十一年时,在河套,我与老爷子交过手,他吃了我一枪,不知现在身体如何?本王此行,也有会会故人之意。” 本朝不能随便称呼别人全名,称呼别人全名有侮辱和轻视之意,除非是仇人或者敌人才会如此。 段珪面上并无怒色,“祖父身体硬朗,如今正在家中含饴弄孙。” 呼延觉罗又命身后的侍女斟满酒,他高高举起一盏满到溢出的酒,大笑道:“段小将军,陪本王喝上这一杯,下午打你们汉人所擅长的马球赛时,吾留你几分颜面。” 右边一排的文官们嗤之以鼻,若不是两国刚刚休战,不宜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冲突,他们其中任意一个人,都能用嘴把呼延觉罗说死。 段珪看了一眼上座的陛下,只见元庆皇帝颔首示意,他便也给面前的空酒碗斟了一杯,举起道:“珪陪饮一杯。” 一口饮尽后将酒碗倒扣,一滴未落,席间又恢复了和谐的气氛,段珪用余光睨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谢允,像是想起了什么深仇大恨似得,目光如淬了毒的冷箭,毫不遮掩地落在谢允温润如玉的脸上。 第八章 午后宴毕,皇帝身后跟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走上观景台。 此时草场上人头攒动,比上午时还要热闹非凡。 草场正前方,不见段珪身影,只有要上场的其他三人在马棚选着马匹,这几个年轻男子,身形矫健,目光如炬,皆是上过战场厮杀过的英雄男儿。 今日俺答汗人如此胆大妄为讥讽大明朝举国男儿文弱,在行宫陪驾的武将们皆是不服,因为上午连败几场的人都是文人墨客。 本朝自开国到现在已有一百六十八年,朝中已渐成重文轻武之势,这几人今日要趁此机会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以期在军中得到重用,为家族增光。 这场马球赛是四对四,三场两胜。为了增加难度,加了一条那一方有落马者和退场者,不能添人的规则,如此一来,比赛的残酷性增加了不少。 段珪将马绳交给马夫,让他暂时看着,走到谢允身边问道:“令祎怎么没来,我记得她最擅长打马球了,不会是在贵府侍奉你姨娘吧。” 段珪在军中为人行事勇猛无敌,战无不胜,人称“边塞小霸王”。他出身勋贵大族,先祖曾跟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打下大明江山,封为镇国公,赐丹书铁券,良田万顷。 虽说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元庆朝这里,很多开国大臣的子孙到了这一辈,已经后继乏力,门第也一大不如前,但段家不同,段家人才辈出,在军中极有威望。 他和谢允本无恩怨,武将和文官本也无甚交集,若说纠葛,还要从镇国公夫人为段珪议亲时说起,国公夫人请圣上为自己儿子和金陵申祭酒申大人之女赐婚,申家却硬是没有答应这门婚事,托词女儿早已定了婚事,是京城谢家。 申谢两家的这门婚事合情合理,后来申令祎嫁来京城,段珪便从京城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有传闻是去了金陵。 段珪眼神里涌出无限恨意,谢家把女儿许配给了后一步提亲的谢家,因为谢家祖母是申家的亲姑姑,申家自然首先考虑把女儿嫁给谢允,这不错。 但是他知道,是申令祎心仪谢允,所以才拒绝自己的,申令祎当时才十五岁,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是被谢允这个道貌岸然的酸儒了。 申令祎婚后果然过得不好,如入火坑,他得知谢府内宅之事后,很替申令祎不值,申令祎娘家山高水远,那么,就由自己来为她撑腰出头。 “段兄,你怕是吃多了酒,来,跟我去跑一圈马,醒醒酒。”跟着段珪后面而来,又要一起上场的张辅坐在马上,脸上凝重地说。 张辅在不远处听见段珪喊别人之妻名字,顿感不妙,申家女儿已经成婚,既然真的爱一个人就该为她的名声着想,这样做,岂不是让那已为人妇的女子被夫家不喜。 而且……谢允现在是户部侍郎,以后军饷军需,那一样不要经他手,他真觉得自己好兄弟段珪昏头了。 他翻身下马,抱拳道,“谢大人见谅,段兄方才在宴上吃多了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就拉着段珪要走。 谢允并不回答,神色平静,一双锐意的眸子对上面露挑衅之意的段珪。 段桂唇角微扬,用马鞭指向彩头,“谢允,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带她来,因为你根本不敢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比你更好的男子,我只替令祎不值,她年龄小,没什么见识,懵懵懂懂地嫁给你了,你敢对她有一点不好,我段珪第一个不放过你。” 张辅干笑两声,脸上勉强维持不失态,斥道,“段兄,你真是吃多了酒了,跑马醒酒去。” 他用马鞭打了一下段珪骑的那匹马的屁股,马儿得到信号,迈步小跑起来。 段珪勒住马头套,脸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侧过身说道:“谢允,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带她来,因为你根本不敢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比你更好的男子,我只替令祎不值。” 谢允面无波澜,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一直留意他的户部尚书黄大人看到谢允离开,“方才那边怎么了?” 有臣下望过去,唇角露出看好戏的轻嘲,侧身附在黄大人耳边低声道:“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谢大人说了一些什么话,谢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去后山了吧?” 黄大人皱眉,一脸疑惑地看向下属。 下属眼尾浮现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意,“下官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么一耳朵,说是段小将军以前求娶过申祭酒家的女儿…” 黄大人皱眉,脸上端肃,那人也不敢在卖关子,十分含混道:“谢大人的夫人,就是申祭酒的女儿。” 黄大人何等人物,这下心下明了,摇头叹了一声:“年轻人啊……” 然后接着观看马球赛,并未再让人请谢允速来观景台,毕竟搁谁遇到这种事,都需要找地方调整一下情绪。 上首坐着皇帝,右侧坐着宠冠后官的张美人。 她一身明黄宫装,美艳高贵,安安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目光一直漫不经心,仿佛对马球赛不感兴趣。 她漫不经心地往场外一瞥,看到了谢允去后山的身影,张美人垂下浓密的眼睫,沉静的眼底快速掠过一丝成算。 言笑晏晏地看向正在专心看马球赛的皇帝:“陛下,日头正中,臣妾有些受不住了,可否容臣妾去回内殿消消暑气。” “瞧你,极畏暑的一个人,却偏是离不开朕,非要来,这会子可后悔了?”元庆皇帝搂过她的纤薄的肩,打趣道。 “陛下…”张美人抬首嗔了一眼。 “准”皇帝挥了下大袖,张美人下拜谢恩告退。 * 张美人提裙往后山走去,身后跟着的都是她的心腹,一路上花遮柳护到了后山。 她和两个侍女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张美人冷声道:“你们看好了,不能有任何人过来。” 侍女行礼退下,去了不同的地方看守。 瀑布飞泻,流水淙淙,依山而筑的沧浪亭中,谢允凭栏而立。 张美人眯了眯眼,眸子里暗涌着猎人看猎物时的势在必得。 第九章 翌日一早,赵氏被谢家大夫人传唤过去东院。 赵氏前后拥着两个丫鬟婆子,皆脸上纳罕,谢大夫人应也是不想和宠冠内宅的赵氏碰面,很早以前,就免去了她晨昏定省之礼。 今个儿却遣心腹婆子亲自来传唤她。 赵氏刚一进屋,谢大夫人就叫屋里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余下她们二人。 赵氏陪着坐在下首,见大夫人半晌不说话,此刻心里便有些打鼓,迟疑了下,终于试探着笑道:“我记得,过几日就是大小姐出阁的日子,这几日阖府忙着,我那边也不得空闲,人虽赶,心里头确实高兴。” 大夫人微笑道:“照我的意思,也不必这么操办,你们非不听,我也只能随你们,免得背后被你们埋怨不肯成全做哥嫂的心意。” 赵氏眼神躲闪,谢云琪是谢家嫡幺女,如今谢家就她这一桩事需办,自谢老爷去世后,谢家就越来越没落,照她的意思随便打发了就好,可她那有银子没地方使的二儿媳妇非大包大揽了去。 赵氏下意思地挺直了背,笑道,“哪里的话。这都是是做哥哥嫂嫂的,应该的。” 谢大夫人吹去茶汤的浮沫,呷了口茶,忽然道:“我记得你有一个亲侄女,如今也有十六、七吧。女儿家到这年纪,再不嫁,留来留去留成仇了。你留个心,若有合适的人家,将她嫁了吧。” 赵氏一愣。 时人婚嫁,男子议婚年纪多为十八九,女子则为十四、五,向赵盼雁这样十七、八还未说了人家的,除非另有原因,或体疾貌陋,或家贫置办不起妆奁,否则极是少见。 赵氏早年极其得宠,一朝翻身做富贵人家的姨太太,自然少不了帮衬娘家,她想让赵家女也进谢家,姑侄之间有个照应,可是嫁娶这种事到底还要太太点头才行。 就在片刻前,还在想着这个,忽听大夫人唤自己来原来是要说这个,心里咯噔一跳,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不说话?你弟弟家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还是备置不了妆奁?若不方便,我来寻人,妆奁也由我这里出。” 赵氏娘家是谢府的家生奴才,按礼法,谢大夫人坐为谢家的正妻,有权插手。 赵氏正盘算对策时,听大夫人不紧不慢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抬起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因畏惧了她数年,心里虚得厉害,勉强笑道:“怎么会是这个缘由!太太应是知道的,允哥儿和盼雁一起长大,家中上下,也一直视盼雁为允哥儿的房里人了,若将她嫁与别人,恐怕有些不妥…” 谢夫人道:“下人无知,你身为谢家半个主子,不去管教便罢,怎被下人所牵引?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子便是纳妾,也要过礼。一无礼仪,二无名分,盼雁何时就成允哥儿房里人了?” 赵氏欲言又止,半天才道:“太太有所不知,这事我已跟允哥儿商量好了,允哥儿也没说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刚回京,新娶了妻,立马提这个也不妥,等过些时候,就把事情给办了的。” 谢夫人鼻里笑了一声:“我怎么听说,允哥儿明说了不愿意纳妾,申家嫡女也不愿意,只你一心要促成此事,申家女儿不愿理这桩事,回了娘家。” 赵氏惊叫了一声,没想到谢夫人知道了这事,再不敢出声,死绞着帕子。 谢夫人脸色缓和了下来,“你留赵盼雁在身边,也是出于疼爱之心。只是疼爱归疼爱,再这样糊涂下去,只会耽误她的终身,原不该我管,不过是提醒你一句。” 赵氏为难地诶了声,“回去后就照太太吩咐,替盼雁寻个合适人家,再不敢耽误下去了。” 谢夫人话题一变,“申家女儿现在回来了么?” 赵氏忙忐忑道:“亲家母身体有恙,二儿媳妇要多陪几天…” 谢夫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否:“我和申夫人也许久未叙了,明日我想去瞧一瞧,你陪着我一起去吧。” 赵氏出了东院,是哭着回去的,一腔怨气都算在申令祎身上,她不怪儿子不同意让侄女进门,申家势大,自己儿子难免会有顾忌的。 她原本一心想让儿子娶自己侄女的,奈何盼雁出身不够,知道族亲耆老断不会允许,退而求次之,希望儿子纳她为妾,如此谢赵两家不但亲上加亲,自己在谢府也有个体己人。 不想申家女儿平时还算可以,一到正事上就露了本相,不过是给儿子添一个房里人,帮她伺候儿子,她竟然敢甩脸子跑回娘家! 回到西院那边,屏退了下人,对赵盼雁说了刚才谢大夫人唤过去所叙之事。 赵盼雁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红,哭着跪下,抓住赵氏的裙摆道:“姑母对盼雁一片挚爱,盼雁下辈子再报答您吧…我还是早些走了的为好,免得再这样等下去,害姑母夹在中间徒增烦忧!” 赵氏本就对本家亲戚格外关照,谢老爷尚未出家清修时,缠着他把府中上下凡是肥缺都给本家人安排了,何况她又笃信蓝神仙所言,认定赵盼雁是自己的贵人,能帮她掌控谢家。 见赵盼雁难过不能自已,很是心疼,急忙扶她站起,安慰道:“莫伤心。方才在老虔婆那里,我也不过是虚应下来而已。我心里早讲你视为儿媳妇了,怎么会安排你另外出嫁?” 赵盼雁抽泣渐平:“侄女无用,这样待在谢家,地位低下,受人说三道四,这些都没什么,只要一辈子能服侍在姑母身边,报姑母疼爱之恩,盼雁什么都不介意。” “只是如今嫂嫂却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让姑母为难?还是嫁人为好,做妾也好,配小厮也罢,我也不挑…” “胡说!姑母怎舍得!” 赵氏急忙用帕子捂着她口,拥着她细声安慰,说道:“你且放心,太太那边,我自会以寻合适人家为由,暂且拖延下去,哼哼,料她也不敢立刻发难。至于申家女这边,姑母代你想想法子,尽快迎你进门。绝不会将你这么嫁出去的。” 他吃醋了? 谢府西院春景堂,此时天日将晚,屋内闷热,院子里倒凉风习习,几个小丫鬟坐在石桌旁,吃着井中湃了一天的西瓜,聊着天。 丫鬟a精神抖擞:“还是姑奶奶给力,一下子就把赵不死的收拾了。” “今儿早上我听太太跟前的刘进家的说,太太给咱们西院添了两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还把赵姨奶奶家的人换掉不少呢。”丫鬟b边说边用手接嘴里吐出的西瓜籽。 “我的乖乖,你们说这么些年来,整个府里有多少人是赵姨娘家的亲戚啊?我瞧着她素日比太太还威风八面,像谢家的主母。都说她是老太太亲自教养长大的,和大家小姐一般无二的,看来此话不假。”丫鬟c很兴奋的说。 “呸!你听那起子颠倒是非的胡说!我娘早对我说了,那赵姨娘不过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罢了,她老子娘就是前院管事的跑腿和看马棚的,和我们不是领一样月钱和用度?那来的什么大家小姐一说。”丫鬟a有些气恼。 “呀,那现在赵姨娘可阔气了,当年老爷那么宠她,给了她们一家不知多少田产铺子呢,赵姨娘可真有能耐。”丫鬟b面带羡慕,语气里十分向往。 丫鬟d哂了一声:“谁叫人家脸生的好呢……” 丫鬟c接上:“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哄得老爷这么喜欢她,连太太的脸面和府里的规矩都顾了,老太太也疼她跟亲女儿一般,她肚子又争气,儿女双全,二爷状元及第,三小姐嫁进了勇毅侯府,自然腰杆子硬;……不过,说上天她也只是个妾室,如今不知是怎么了,惹了太太不高兴,太太这回整肃家宅,打发走了那么多人,可都是赵姨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丫鬟a嘻嘻笑道:“听说是从田庄上挑一些素来勤快本分的人进府补上,这下我家里人也能来府里做事了,太太英明。” “哎,我家里人要是能去赵姨娘那头就好了,都说那儿吃的穿的还有月钱都比旁处要好。”丫鬟b很是遗憾地短叹一声。 “小蹄子,你想得美,我告诉你,赵姨娘可不是个出手大方的主儿,”丫鬟d鼻子里冷哼一声,冷笑着说道:“当初她刚进门时还好,待生下二爷后,便把老太太老爷赏给她的绸缎首饰,金银珠宝都搬进了赵家,她手上是一点银子都没有的,前年还扣着我们月钱去外面放印子钱赚利息呢,现在吃穿用度那一样不如外头?月钱也从不拖欠,这都是因为二奶奶的缘故,跟赵姨娘有什么关系?” “啊!姐姐说的这是真的吗?我们的吃穿用度还有月钱,现在都是二奶奶给的?”丫鬟b很是吃惊。 “我要是瞎说,叫我烂舌根!”丫鬟d恨恨的说:“现今倒好,有身份的妈妈不会说,会说的都给贬出去了,府里竟没有人说她的过去,只有那些个眼高手低巴结赵家的黑心鬼,四处说她的好话,什么宽宏大量啦,什么待人不薄啦,我呸!真正待人不薄的那个才刚嫁进来不到一年,就是咱们春景堂的申二奶奶!” “兰姐姐你小声点儿,被人听见可落不着好!”丫鬟c好心提醒。 “哼!我怕什么?我是早配了人的,且我娘是太太陪嫁庄子里的管事,现在更是得到重用要回太太跟前呢,太太也早给我换了良籍,我怕她做什么?” 原来丫鬟a是有靠山的,难怪这么有恃无恐,小丫鬟们心里想着。 一旁安静吃瓜的丫鬟e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大腿,惊呼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二奶奶是太太的亲侄女,太太既是她姑妈,赵姨娘是二爷的亲娘,如今太太下了赵姨娘那么大的面子,二奶奶可该怎么自处呢? …… 申令祎静静地靠在引枕上,清澈见底的目光透过窗棂子,望向外面蒸腾的晚霞。 没想到自己前日只不过是跟姨妈说了几句自己在西院的情况,姨妈好像门清似的,知道西院的下人们如何不成体统。 第二天一早,就把赵氏叫进东院,让她立刻把赵盼燕嫁嫁出去。 申令祎不由得有点受宠若惊。她不禁去想,如果前世告诉了姨妈,自己过得不好,那么会不会就不是之前的那个样子?想了一会儿,方明白过来。 谢允就算不纳表妹妾,以后他还是会纳别人为妾的,男人永远会喜新厌旧。 帘子被掀开,侍书神色有些着急,几步来到内间,喘匀了气说道:“姑娘,表小姐不见了,听蓁院里的人说,姨太太哭晕过去了。” 蓁院,是赵氏的住处,侍书向来在谢府人缘极好,第一时间也不得足为奇。 “哦。” 侍书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居然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姑娘,您要拿个主意来呀,听蓁院里的人说,姨奶奶差得力小厮去行宫找二爷,让二爷赶紧回来呢。” “哦,先别着急,谢允那厮还要过一旬才回来。”申令祎躺在藤椅上眉眼冷静,脸上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她现在才不担心谢允因为这件事跟她动怒,上一世谢允知道这件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答应了赵氏会找人帮忙寻找表妹的小落。 况且,申令祎冷笑了一下,自己还巴不得谢允因此责难自己呢,到时母亲来了,自己告诉母亲和离之事,正巧,也不显得突兀了呢。 侍书松了一小口气,眉间笼着忧色,“奴婢担心姑爷会迁怒于您。” “他若那么不讲理,那我也没必要跟他过下去了。” “啊?”侍书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 “他若因为一个表妹,跟我生气,那我还跟着这种人过什么?” “可是……” “我以前是喜欢他,上赶着嫁着他,那是我看错了人,现在不及时止损,难道要消磨一生吗?”申令祎认真地说着,侍书吓得忙去外头察看是否有有心人听了去。 见四下无人,闭了一会儿眼,心神方定,却瞧着一向沉稳持重的抱琴,脸上凝重,一路小跑着往春景堂来。 见她由于走得急,险险扭了脚要跌倒,侍书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着她,“抱琴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蓁院有了什么消息?” 抱琴气喘得咻咻,十分焦急道:“快去告诉姑娘,二爷回来了……”而且,看起来心情好像很是不好。 告状 “啊?”申令祎嘴巴微张,坐起身,记得前世谢允并没有回来呀,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引起了蝴蝶效应。 抱琴脸色凝重道:“姑爷刚到家门口下了马,就跟着赵显家的去西院了。” 申令祎叹了一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咱们立刻回金陵去。”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谢府此刻终于在暮色中恢复了平静。 谢允行到西院廊下,远远看到尽头隐有灯笼光,刚想回自己屋里看一眼申令祎再去向母亲请安,忽然看到西院赵德发家的立在路边。 赵德发家的见他来了,急忙趋步上前,福身道:“二哥儿可用过饭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请二哥儿过去叙话。” 谢允皱了皱眉,想了下,最后转身还是往院中走去,入了正屋,在门口看了一眼,见自己的母亲赵氏正坐在榻上小声啜泣,屋中几个丫鬟正劝慰着,赵盼雁果真不在。 赵氏见掀帘进来的是儿子,脸上瞬时露出欢喜之色,急忙从榻上起身,眼泪决堤般地涌出来,“允哥儿,你可终于回来了……” 万般委屈仿佛找到了发泄点,赵氏抱着儿子哭了一会儿,身后婆子扶着她坐下。 赵显家的解释道:“二爷,这两日你不在,家里出了好大的事情,姨奶奶也是出于无奈,才让来福去叫了你……” 谢允目光平淡,毫无波澜,他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看向赵显家的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显家的一拍大腿,哭喊着将前日申夫人让赵氏早点把侄女嫁出去的事和更换府中人事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末了,又道: “表小姐不愿让姨奶奶为难,于是便消失不见了。” 申令祎过往形象太好,又将他看的极重,谢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被他紧紧抓住,相信不是申令祎告状的同时,心里又因申令祎的吃醋升出一些异样的情愫。 “允哥儿……?”赵氏轻轻唤了一声谢允。 谢允回过神来,沉吟道:“让人出去找了吗?报官了吗?表妹也太不懂事了,哪有女孩子离家出走的。” 赵氏又是一副心如刀绞,哭道:“允哥儿,你不知道其中的原由,前日你刚走,后脚你媳妇就去太太哪里告状了,太太让我立刻将盼雁许人家呢!” 赵氏哭的泣不成声,赵显家的见状,欲言又止道:“表小姐的心意,二爷还不知道嘛……” 赵氏吸了吸鼻子,泣不成声道:“你看,我平时跟你说你不信,那两个女人活活把盼雁逼走了,现在信了吧,东院那位老虔婆把她外甥嫁进来起,就是存心磋磨咱们娘俩的……” 谢允抬首,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赵氏哭了会儿,忽儿想起了什么似得,脸色稍霁,“允哥儿,把你叫回来,没耽误你公事吧。” 谢允微微一笑,温声道:“并没有。” 谈话间,有小丫鬟进来禀告说厨房上煨着的甜糯藕好了。 赵氏擦了擦泪,眼尾笑意如水,“允哥儿,从你去年回京,我就没有见你停歇过片刻,想必也没空好好吃饭,肚子应该饿了吧?我方才替你准备好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甜糯藕,这会儿还热着。” 谢允面上没有什么端倪,“不了,我已吃过饭了。” 赵氏转身长叹了一声,望向谢允,怅然道:“我知道,我出身低微,这辈子,受尽正头夫人的磋磨,只你们两个长大成人后,我日子方好些。我也不怨,只怪自己命不好,没能做人家正头娘子。” 谢允说:“母亲这么说,儿子十分惭愧。” 赵氏停了一下,泣泪道:“你亲舅舅舅妈你是知道的,他们攀高枝要把你盼雁妹妹给别人做妾,我实不忍盼雁走上绝路……” 谢允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否,:“我常劝母亲不要理会舅舅家的家事…” 赵氏的眼睛慢慢红了,取出帕子,拭了下眼角。望着儿子,面露苦笑,“允哥儿,你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不但做了一辈子小,连新入门的儿媳也目中无我。你道我为何定要你纳盼雁?这些年你总不在家,令祎又自视甚高,不肯和我说话,也就只有盼雁,能解我几分孤苦…” 谢允沉默着。 赵氏期待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屏住呼吸等待。 谢允微微一笑,望着赵氏郑重道,“母亲,我会托人寻找表妹的,你别担心,不出两日,就能找到。” 赵氏脸上闪过一瞬不自在,垂下眼帘,强装担忧道:“好,如今在这世上,除了你,我遇到事情还是依靠谁呢。” 谢允一双清炯的眼神投射到赵氏脸上,“母亲放心,我会差人尽快找到表妹。” 赵氏点点头,“好男儿三妻四妾。我也没想往你屋里放那么多人,不过是要你纳一个盼雁而已。盼雁自小命苦,摊上那样一对双亲,但入了你房,不仅能伴我身边,就能让她免去一辈子苦难,我不过是和她提了一下,她竟当场变色,夺门而出,可见你那高门贵女的媳妇气性有多大。” 谢允心里装着太多事,不欲多言,“夜深了,母亲安歇了罢,我回房一趟,还要回行宫。” 赵氏点点头,目送谢允告退而出。 谢允出了蓁院,脸色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走在熟悉的甬路小道往春景堂去。 夜凉如水,无人注意到他眉头紧蹙,目光里的厌烦不加掩饰。 赵盼雁一介女流,怎么会敢离家出走,他皱了皱眉,母亲联合外人一起骗他,谢允很失望,很想发泄。 蓁院和春景堂在一个院子,他人高腿长,没一会儿就走到院门口,乌木清漆大门关着,谢允身后的小厮叫道:“开下院门,是二爷。” 里面的人好像顿了一下,硬着头皮似的把门打开。 刚有守夜的小丫鬟正要去正屋通传,被谢允轻声叫住:“不必了,你们值夜吧。” 两个下人诺声称是,不在言语。 谢允眯起眼,看着正屋半点灯火也无,她已经睡了?自己回府,她竟全然不知吗?谢允幽深的眸子里涌出些许失望。 他往正屋走去。 他怎么了? 进入初秋,天本就黑的快了,谢允戍时回来,他叫下人给他备了水沐浴。 申令祎忍着四肢百骸泛起的乏,去耳房帮着下人一起收拾。 侍书看她气色苍白无力,便扶着她出去了。路过谢允身边时,俩人同时感觉到谢允今天古古怪怪的。 耳房里传来入水的声音,一刻钟后,谢允面无表情地从耳房出来,氤氲的水蒸气,叫申令祎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身上穿着的寝衣被水溅湿一块,贴在他鼓起的胸上,他往在屋里背对着东面的那一整墙八门檀木衣柜前翻找着新的衣物。 他连续打开了四个门,都没有看见一件属于他的衣服。 “你的东西都在最里面的那两个柜子里。”申令祎轻声提醒道。 他住在班房里的时间更多,所以春景堂只放了一小部分衣裳在这边。前日让下人们收拾衣柜时,将他的那点儿衣物都放在一个柜子里了。 谢允瞥了眼坐在床上纹丝不动的申令祎,还没有打开的那几扇柜门反而不开了,走到屏风前冷声道,“你去找。” 申令仪心里骂了他一句,但人还是走向了衣柜,谁让人家是这家里的一家之主呢?谁让他现在还是他的丈夫呢? 在她转身之前,谢允瞧见她丢在炕几上的几本账册,有的明显翻阅过,有的还未翻阅。她在忙什么?为什么同自己说过。 他侧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一排檀木八开门的衣柜比她高很多,站在柜子前的她仿佛面对着一座大山,她正帮自己挑选着。 男人脸色不好看,申令祎没敢拿乔儿,双手托着一身干净的衣裳,走到他面前,温柔的问道,“表妹找到了吗?” 她有点奇怪,前世自己不疑有他,现在她却不由得怀疑,赵盼雁是有意躲起来的。 谢允不言语,只是伸开手臂让他服侍穿衣。 申令祎把衣裳挂在他张开的手臂上。转身去了里间,说道:“今日我身子不太舒服,你自己穿。” 谢允沉默着,抬眸看了她一眼,把手臂上的衣服拿起。 申令祎在里面刚笼过被子要睡,目光透过屏风,瞧见谢允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想了想,起身上床。 好在申令仪有了上一世和谢允相处了四年的经验。没有被他的冷脸吓到。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边,问道:“可是在担忧表妹。” 申令祎心里厌烦,最讨厌谢允不说话,让自己猜他的意图。 谢允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他从申令祎的语气里没听出来任何感情,甚至……还有点对自己不耐烦了。 申令祎拿起他胳膊上依旧搭着的衣裳,全神贯注地给他穿好,“你怎么了?” 谢允眼神复杂,他看着申令祎风轻云淡的样子,有些吃味,她不容自己身边有任何女人,而她自己却隐瞒和别的男子的过往。 “我在想的事情与此事无关。”说着,一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抬起申令祎睡意朦胧的脸。 申令祎不想去猜他在琢磨什么,也不在意。拿开他在自己脸上抚摸的手,不想刚碰到他的手就被谢允整个握紧。 谢允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两日你有没有想我?” 申令祎唇角微勾,不免觉得好笑,“你去了不过两日而已。” 谢允依旧那样紧盯着她,“这两日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申令祎笑容顿了一下。 谢允一直比较遵循礼教,今个是怎么了?他的目光实在透着压抑,她躲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道:“我母亲来京了,这几日一直在陪着她了。” 言外之意就是没时间想念你。 谢允听见申令祎母亲要来,皱眉道:“哦,岳母大人来了,你怎么没和我说一声?” “我自己都忘了,还是抱琴提醒,我才想起来,那时你已经去行宫了,便没有让人去告诉你。”申令祎忽儿想起什么似得,“你……现在回家,不会被怪罪吧。” “无妨,我在那儿也没什么用,回来就回来了。” 说谎,你上一世就没回来,申令祎也不在追问,不想谢允主动解释了起来, “这次与往年不同,俺答汗部落第一次来朝入贡,由武将陪着接待” 话音刚落,谢允就捧起申令祎的脸,迫使比自己矮不少的申令祎对上他的目光。 “哦”申令祎轻轻移开谢允的手,感觉他今日语气怪怪的。 “段珪在马球场上骁勇善战,又长得十分英俊高大,场外有很多女子对他芳心暗许。” “哦”申令祎不明就以,小腹又是一阵疼痛,“我先去睡觉了。” 刚转身还未走,整个人被谢允拉进怀里紧紧抱着,谢允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也喜欢这样的男子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申令祎怔了一怔,竟轻笑出声,她笑道:“我喜欢只爱我一个人的男子。” 谢允咬了一下她的颈部,翁里翁气,“段珪他只爱你一个人,你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 申令祎惊讶,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谢允唇角上扬,笑的有些诡异,“你们很早就认识了,他又如此倾心于你,你们一起玩马球,他将所有的彩头都给你,如此偏爱,你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 申令祎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哦?你真不明白?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吧,说说看,你为何选择我?”谢允竟笑了起来。 看着谢允拿自己取乐的样子,申令祎气死了,枉她对谢允的一片真心,枉她拒绝了父母为她安排的婚事。 鼻子里狠狠酸涩了一下,眼中立刻就有泪水要涌出来,申令祎咽下心中的委屈,“我以前认识段珪,但是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他送我的彩头。我都没有要过。” 谢允突然不在那样怪异的笑了,“哦,现在终于记起你的老相好了,刚才不是还装作不记得了吗” 申令祎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我闲着没事儿记着别人干什么。今天你提我才想起来。” 谢允看了她半响,忽然朝她凑过去脸些,平白似地道了一句:“和你相处了有些时日了,我还一直道你性子温柔,头回见你发如此的火……” “是你故意惹我生气。” 自己被夫君莫名质疑不忠,申令祎躲开他靠过来的那张脸,一双好看的远山黛眉紧蹙,眼里蓄满了不愿诉说的委屈。 她不想再和谢允多说一句话。 “就是问问,没有就没有吧,你别生气。” 谢允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既然他不再阴阳怪气,申令祎也不想和他吵起来,便如往常一样问道 他怎么了?(二) “我不晓得夫君今晚回,夫君也没派人传个话先。晚饭我自己已用过了。夫君吃饭了没?若没吃……唔唔……” 话还没说完,自己张嘴的空隙空中就闯进了一条温热灵活的舌头,谢允野蛮地箍紧她,这样子粗鲁,倒不像是在亲她,而是在撕咬着她。 …… 这些天谢允感到心神不宁,却不是因为来自身体上的。他正当年轻,精力旺盛的如同一只春深季节的公豹。他能够白天高效地处理衙门上繁琐的事务,当晚依然能履行夫妻义务,让他的妻子满意。 让他感到不宁的是她带给他的那种不确定感。 娶妻生子,人伦也,她不过是自己礼法上的妻子罢了,本来自己也没有对她动过心,只是在一起过日子罢了,天底下的夫妻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可是这一年来的相处,她的吴侬细语,她的温柔小意,她的娇气蛮横,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沦陷的了。 她爱他,离不开他,自己也离不开她,本来这样也挺好,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些异样:她变了,自己能明确的感受到她想要在这段感情中抽身而退。 若是刚成亲时她这样做,自己也不想计较,反正妻子对他来说也只是用来装点人生的,只是现在,他没法接受申令祎玩弄完自己感情后,没事人一样离开。 他知道,她的父亲母亲和自己的父亲母亲不一样,她若是过得不好,她的父亲母亲一定会支持她和离的。 他垂下浓长的眼睫,吻着她,发泄着自己的无助。 不知被他啃咬了多久,申令祎趁着他有一刻放松,挣开了他的禁锢,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余光扫过空空落落地垂眸不语的谢允,有些生气道:“你这是怎么了?” “备饭吧,我今天一天都没吃饭。” “哦,你下次别这样了,弄得我很不舒适。” 谢允明显不想解释,申令祎莫名其妙被他这样欺辱了一番,身上更不舒服了,从到京城后,她就发现自己的身子,每次来了月事就会腰膝酸软,不止这样,月事起头的一两天还会腹痛难忍,有时还会脸色苍白,额头冒冷汗,极折磨人。 看来是要请个大夫给诊治诊治,开一些调理气血的药了。 申令祎耐着性子从他身边经过,打开门吩咐了厨房备饭。 “你不能抛弃我。” 谢允仿佛清醒过来了,突然出声唬了她一跳。 “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是不是梦魇了,要不要让母亲去清虚观时,给你求些符水来。” 申令祎暗暗发笑,赵氏脑子昏聩,最是信那些旁门左道的道士,上一世,赵氏为了让自己有孕,逼自己喝那些发苦的符水,害自己吐了好几日。 要是赵氏弄些驱邪的符水逼谢允喝,最不信这些的谢允……那反应一定很精彩。 谢允走到床前,拿过自己还未看完的账册看,越翻眉毛就越拧的厉害。 他招招手,让申令祎坐过来,谢允把手中的那本账册递给申令祎,问道:“这是那里的账册?” “我母亲在京城给我买了几处铺子,这是铺子里的掌柜送过来的账册。” “这几本每本都有假账,你可发现了?”谢允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再看一遍。 “啊?”申令祎惊了一下,急忙重新翻看。 申令祎看了一会儿,找出了几处不对的地方,她看向谢允:“你说,这些人不会中饱私囊,损公肥私吧?” 谢允沉声道:“这种事很常见,你到底年轻,他们肯定有胆子这样干。” 申令祎皱眉问道,“那怎么办呀?我要告诉母亲去。” 谢允怔了一瞬,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他觉得,申令祎这样事事依赖他人也挺好的,她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就不会离开自己。 …… 厨房的柳嫂子在外间摆好了饭菜。 谢允应该是真的饿了,一口气吃下去三大碗的饭。 申令祎坐在边上陪同,等他吃完放下筷子,给他递过去用来漱口的温水时,小腹处再次一阵胀痛,抬起的手微微顿了顿,面露痛苦之色。 谢允接过杯子,留意到了她的那点异常,看了她一眼。 “可是被那些人气到了?” 方才谢允帮她看完了账册,居然有十几处明显不正常的亏损,申令祎是有些气,但身子不舒服却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的,没什么,你吃好了么?” 申令祎很快就恢复了,本就有些困,现在更想睡觉了。 谢允漱完口,放下了杯。申令祎双手扶着桌子,撑起上身,慢慢地起来。 抬首间,正好对上谢允幽暗的眼神。 和他相处了四年,她再明白不过这是什么意思,成婚她和谢允的房事十分频繁,一旦尝到了乐处,他好像就停不下来似的。 上一世虽然是第四年才有了身孕,可是这一世随着自己的重生,很多事的发展轨迹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申令祎隐隐担心起来,唯恐自己现在会怀孕。 倒不是她害怕生孩子,而是害怕怀孕了就无法和谢允离婚。 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脚下一空,她下意识地抬头,谢允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夫君,你干嘛……我自己走。” “我抱着你,怎么了?”谢允嗓音暗哑,这个时候他就会一改白日里冷淡的,说话嗓音跟蜜糖拉出的丝。 他在端着,说到底也是个男人。 申令祎无语地看着他,说道:“你早些休息吧,明日你还要去找表妹,她晚回来一天,你母亲就担心一天……” 谢允低低的笑了,道:“她没走。” 申令祎虽然本就是这样怀疑的,但从谢允口中得知,还是惊讶了一下,谢允怎么知道她没走,那上一世谢允也是知道的吗? 所以,赵氏拿这件事给她添了那么多次堵,其实这事根本就是她们一家人都知道的,只瞒着自己一个人而已。 仿佛有一个尖刃捅进自己心里,来回搅动着,痛得她整个人都蜷缩着,申令祎鼻子一酸,眼泪决堤而出。 “令祎?”谢允看她哭了,立马慌了起来。 “你确定她没走?” 申令祎目光似箭,直直地看向谢允。 给他一耳光 “啪——” 谢允脸上一痛,被申令祎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巴掌,他怔了一下,看向申令祎的眼神,不可思议。 “你们一家人,一条藤儿的骗我。” 申令祎很失望,推开谢允,跑到了床上哭的声音嘶哑。 谢允紧跟着进去,百口莫辩,他今天一直在想申令祎和段珪的事,忽略了今天赵盼雁离家出走的真相应该第一时间告诉申令祎,让她宽心。 他拿过一条毛巾帮申令祎擦糊了满脸的泪水。 “你们打算瞒我一个人到什么时候,三年够吗?”申令祎不在哭泣,讥笑着看着他。 “……”谢允沉默了一瞬,内疚道:“我的不对,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母亲也瞒着我,我也是才意识此事的蹊跷之处。” “才不是,你们分明就是想一直骗我,拿这事磋磨我!” 上辈子赵氏那副厌恨自己的嘴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诛心般的委屈如潮涌般袭来。 申令祎恨恨地忘了谢允一眼,又挥手打了他一巴掌,手心也被震的发疼。 “……” 申令祎哭的哀切,她的心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这种感觉很强烈。他知道自己错了,她是自己的妻子,夫妻一体,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她。 而不是找到人之后在告诉她。 想到母亲确实日后有可能会拿这事为难申令祎,母亲的昏聩糊涂,妻子的伤心失望,谢允心里很不好受,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日只想着白日段珪在马场上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还有张姝好告诉自己的那件秘密。 “怪我,怪我,今天忙忘了,我应该一回来就告诉你的,对不起。” 他的解释,让沉浸在上一世的悲伤里无法自拔的申令祎心里非但没有好受,而是又想起了前世自己被西院下嚼说自己善妒、盛世凌人的事情。 别人的嘴她是管不住的,她也不能把这些人都逐出府去,自己当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寻求丈夫的帮助。 可是他每天都很忙,常常对自己说希望她处理好内宅的大小事。 他把内宅的琐事阴私都甩给自己,自己没有任何累赘地扑在庙堂上,一路青云,位至首辅。 自己就好像是个摆设,是个工具。 申令祎气得肺管子疼起来了,好在两世为人的她如今还能保存一丝理智,平复了下心情,问道:“赵盼雁什么时候回来?” 谢允用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沉吟道:“她不必回来了。” 申令祎眉头上扬,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半晌, “嗯……我是说,我的存在让你们三个过得都不高兴,要不,咱们和离吧。” “别说这样的气话!” 谢允下意识地攥紧了毛巾,一双好看的眉头皱起,眉间有着怒色。 他说不出来申令祎在自己心里是怎么样一种存在,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和她分开。 他看着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申令祎,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腾起了巨大的不安。 申令祎又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转念想到,自己母亲远道而来,现就在东院住着,谢云琪婚事在即,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 她叹了口气,平复了下心中的愤恨,低声道:“不知是怎么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说了什么你别生气,你去书房睡吧,我身子不大舒服,你明白的……” 谢允展颜一笑,心神也安定了些,想到申令祎每个月都有几日是易怒敏感的,这也好理解她今日的这些反常。 “你别生气就是了,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 抱琴从廊外走进来,声音有些急切道:“前院守夜的小厮方才叫人来说,户部的黄大人的家丁来找,说速请二爷去行宫一趟,有要紧的急事。” 抱琴说完,申令祎看向谢允。 “想来是有事急着找我,我先回去了,我母亲她就那样,你多担待些,若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要理她,等我回来。”谢允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语气里有些眷恋。 他的语气里不再是上一世申令祎所熟悉的,以大局为重,以他的事为重的那种不容置否的语气。 他变了,这个念头在申令祎心中快速闪过,又消失殆尽。 谢允走到铜盆前,洗了下脸,出去了。 他走后,侍书走了进来,“蓁院那边方才打发了个人来。说姨奶奶心口疼痛难耐,问二爷在不在,请他过去一趟。” 侍书说这话时,眉头是皱着的,表情有点不高兴。 申令仪长舒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发了片刻的呆。让抱琴给自己换身儿衣服,再披上一条淡青色的薄褙。 赵氏到底是婆母,还这样打发人来叫儿子了,亲儿子不在。她这个儿媳妇。便是发生了不愉快,为了不多生是非,还是过去一趟的好。 侍书见她神色平静,也不见丝毫怨色。自己嘀咕了两声,无奈取了衣裳帮她换上。 申令祎面上冷淡,叫人看不出喜怒,去蓁院前,先叫人去追上刚走不远的谢允,告诉他这是,随后去了蓁院。 赵氏半躺在榻上,看起来倒不是在装病。头发蓬乱,捂着胸口哼哼唧唧。眼睛里布满血丝。 边儿上她的心腹婆子赵显家的,侧目见申令祎来了,凑到赵氏耳畔道了一声。 申令祎淡声道:“夫君傍晚回来用过饭,又被人叫出去了,此刻尚未归,不知婆母身子有恙,我来的也晚了。不知婆母如何了?” 赵氏不吭声,申令祎就那样亭亭玉立地站着,半晌,才听她冷冷道:“你身子金贵,如何劳动你来服侍我。” 申令祎道:“婆母言重了,婆母身体不适,我身为下辈。但凡能有侍孝之处,只要婆母不嫌弃我粗笨,必然是不肯怠慢的。” 赵氏冷声道:“我儿呢,去了何处?” 申令祎抬起沉沉的眼皮,“夫君出门前未曾说与我知道,应当是回了行宫,刚才听到婆婆身体不适来叫,我便派人追过去通知了, 他刚走,还未走远,想必夫君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几时能回,令祎就不知道了。” 赵氏盯着站在屋里的申令祎,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半晌,哼道:“走吧,你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服侍。” 申令祎微微一笑,朝她行了个词拜礼,毫不犹豫地带着抱琴和侍书退了出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赵氏情绪激动地拍着床诉说道:“我的儿啊,你的这个儿媳妇心高气傲,不拿你可怜的娘当回事呀!” 申令祎方走到廊下窗前,里间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 侍书气得往里面瞪了一眼。 申令祎回到自己房里,此刻身体乏的厉害,抱琴侍书伺候她卸去妆发,主仆三人正准备就寝时, “来福追上了二爷,二爷没回来,写了信让来福交给您。”外厅进来一人,听声音是西院门里守夜的柳嫂子。 家书 侍书走过去,把柳嫂子手里的信拿给申令祎。 信上只写有几行字,刚健逸美,看得出几分王羲之的遗风。 侍书凑上去看了一眼,谢允说了两件事,一是皇上在行宫遇刺,自己恐怕一天两天回不了家了。 二是谢允说,今天的事是他做的不够好,让申令祎不要生气,等他回来,再来请罪。 抱琴也看到了,掩嘴笑道:“古人有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姑娘就原谅了二爷吧。” 主子闹矛盾,做下人的自然就想帮着转圜。 申令祎唇角微勾,冷漠道:“说什么,也都晚了。” 抱琴不明所以,只觉得申令祎这几日很不对劲。 毕竟是打小伺候自己的,自己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瞒不过心思缜密的抱琴,为了不让抱琴替自己多想,申令祎吩咐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这几日月事,心情暴躁,明日请安,谁都不准对太太说起今天的事,让她忧心。” 抱琴和侍书很是赞同地点头。 …… 月明星稀,乌鹊惊枝。 谢允赶到时,已经到后半夜,他刚翻身下马,在宫门鹄立已久的宦官立马迎上前去。 “哎呦,谢大人,杂家可等到你了,快随杂家去芙蓉殿。” 俩人紧赶慢赶去芙蓉殿的路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冯保把晚宴时俺答汗人行刺皇上的事一一说给谢允。 谢允眉头紧锁,今日下午马球赛结束后,皇上举行了晚宴,宴上俺答汗人趁献地图而行刺皇上,幸好段珪迅速抄起长剑,飞掷而出,为皇上脱险争取了时间。 随即那五个刺客皆被诛杀。 听到刺客皆被诛杀,谢允眉间更凝重了,他问:“没有活口吗?” 小太监苦着脸不解道道:“哎哟谢大人,这些乱臣贼子,还要什么活口啊?” 谢允不再言语,待他到芙蓉殿时,见殿外有几十位文武大臣跪着。 黄尚书见他来,忙挥手让他来跟前,低声道:“允之,你可都知道了。” “回尚书大人,下官已经知道了。”谢允眼神复杂地对上同样眼神纠结的黄尚书,“没有活口?那这事就棘手了。” “当场诛杀,不曾有活口。”他看了谢允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允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石砖,他作为户部主事,当前国库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先皇一生都在为长生不老而奋斗,而修道这种爱好不仅打水漂,需要大量财富支撑。为了让神仙早日实现他的长生愿望,嘉靖皇帝几乎耗尽了倾国之财。 近年来,内外工程不断,三步一道观,十步一庙宇。祭坛、碑文、炼丹炉……听工部知晓内情的同僚说,至今还有三十多处没有竣工。 虽然当今圣上继位后,厉行节俭,但内藏早已耗竭,沉疴难愈,恢复国力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这场和平来之不易,边关这些年不知道砸进去多少军费,伤亡多少军士,根据前方探子送来的消息,俺答汗人是真心归附,今日却行刺。 此事必有蹊跷,有人在其中作祟,若这件事真的被人破坏,那么两国势必会再次交战。 边塞的黎民百姓苦战争久已,这才过上几天休养生息的日子。 “没有一个活口?” 谢允问道。 黄尚书颔首,忽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刺客是没有活口,但俺答部所有随从已经如数缉拿,为了防止他们自尽,刑部的人已经妥当了。” 谢允从地上起身,沉声道:“我亲自去审。” 黄尚书拖着疲累的身子从地上起来,脸色沉重,“允之……你。” 想到谢允此人向来是敢于任事,如今,也只有谢允能处理此事。 谢允颔首,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黄尚书关心道:“家里的事可处理好了。” 今日下午,他这个素来以公事为先的下属,居然破天荒地来找他自己告假,想必是家中有顶顶要紧的事。 谢允微微一笑,算是答复。 谢允出了芙蓉殿,凉爽的夜风吹拂在脸上,但自己竟有些头疼,之所以头疼,是因为对着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做出了如此糊涂的事,他也依然无法下得去狠心用他习惯的那种是非分明去对待 在这个世上如果一定要他说出他无法狠下心对待的女人,不会超过三个。 生育他的母亲算一个。 剩下那个,谢允脸上有些柔意,回想起了妻子申令祎的音容笑貌,令他心旷神怡。 还有…… 已经没了。 谢允立马就将脑海里旧日的那张脸驱了出去。 很快他也没多余时间或者精力再想家中后宅这点儿糟心事儿了。 想起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就要被毁于一旦,他现在必须去解决。 现在解决这件办法的方法就是把刺客的身份查清楚,解除双方的误会。 他心里隐隐得设想,就算是俺答人又怎么样,维持住这暂时的和平,获得一个喘气的时间才是重点。 而且从之前探子陆续回报的消息看,俺答首领虽然盛气凌人,但是他绝没有行刺之心。 倒是他的叔父左贤王有这个动机。 耶律觉罗因为有心归顺朝廷,所以渐渐失了族人的心,反而是他的叔父,左贤王耶律雄奴一直不肯归附朝廷,现在更得人心,俺答部落里的贵族亦更支持左贤王多一些。 那些部落里的贵族子弟和重要人物。渐渐有不少人或明或暗的开始支持他的叔父,这早引起了耶律觉罗的警惕和不满,与自己叔父之间的争斗日渐激烈。 谢允理清了其中的关卡,几乎可以断定行刺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叔父派来的人。 选择在双方议和的宫宴上突然行刺。 他的叔父想用这种手段在族人中收拢人心,夺取耶律觉罗的汗位,同时也是想破坏两国之间的和平。 看押耶律觉罗的地方在后山地牢,谢允绕过一条大道,路过假山处时。 “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张美人从假山后面出来,谢允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 “放心,这里只有我的人。” 张美人走到谢允跟前,纤白的手指抚在谢允的胸上,美目潋滟,笑道:“瞧你如此心系国家大事,难道就不想在别的方面,再帮皇上一把?” 遇刺 月光清辉,倾泻在池水上,让夜幕也没有那么漆黑了。 谢允站定,寻着声音看去,张美人在假山后面慢慢走出。 池边的碎石凹凸不平,张美人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不时有碎石掉进水里的涟漪声传来。 谢允看了眼天上浩瀚无垠的星河,对着张美人道:“你我身份有别,娘娘请自重。” 张美人语气失落,走到他面前,“皇上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我已经实话给你说了,如今皇上必不可能有子嗣,你为什么不能帮我” 她望向心上人,脑海中浮现出昔日的种种记忆,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就从眼中滚落。 张姝妤幼时见过一次在应天府书院的谢允,从那时自己就已经芳心暗许,整颗心都给了他。 只是后来永昌伯爵府日渐式微,为了稳固家族地位,自己只能入宫为妃。 她曾求过父亲让她的其他姐妹入宫,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可父亲却看不上当时没有功名的谢允,谢家门第也不高。 想必谢家也不会和永昌伯爵府结亲,因为清贵翰林出身的人和勋贵世族都是不联姻的。 她本也认命了,只想入宫得到盛宠,守住家族荣耀,可是作为皇帝的枕边人,皇帝的身子…… 她是怀不上龙胎了。 张姝妤看得出谢允野心勃勃,绝不是安于现状之辈,所以俩人一个后妃,一个权臣,若是合作,天下唾手可得。 “娘娘,微臣告退。” 谢允行礼,夜色中虽然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意。 他从自己身边绕过,张美人再也忍不了心中的委屈,她抱住谢允的宽阔的后背,“我真的不想待在如今的宫墙深处,我也曾和父亲争取过,可是……你知道……下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了你。” 谢允看了看周围,皱着眉拿开了她抓在自己腰上的手。 “娘娘,您慎重!” 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了。 两刻钟后,谢允走到行宫后山,这里的地下室本是用来储冰的,现在腾出了一部分未使用的,用来关押俺答余党。 往那边走去,他一路上都在思量着如何才能转圜皇上御遇刺一事,谢允慢慢地理着头绪。 刚走到地牢,锦衣卫指挥使霍林一路小跑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谢允之,谢侍郎,下官的五脏六腑都快被火烤焦了,不得不恳求大人救火。” 谢允不慌不忙地给他施礼,锦衣卫指挥使是正二品,但文官自比武官地位高,所以霍林自称下官,谢允为人素来谦逊,也及时敬回去行礼。 “你和我谁跟谁啊?怎么还行这些劳什子虚礼。” “审讯记录在册了吗?” 霍林为难地看了他一眼,目露求助道:“允之,你说我该怎么写供状……” 谢允连忙打断,“自然是如实记录,呈给圣上。” 霍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在说话。 谢允微微一笑眼帘低垂。双目深陷,坐在那把红木圈椅上,一语不发。眼睛则不停地眨着,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允之,你是不是该上个奏疏说明一下国库的情况。” 霍林目露期待,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虽然负责的事是替皇上办事,但他也心系天下,霍家子弟军中遍地开花,他再清楚不过边关将士的日子多么难捱。 在锦衣卫主管的诏狱。谢允是常客,他每次去几乎都会碰到谢允在旁听。 两人彼此便有了亲近感。霍林每次求教,谢允都会倾心相谈,让他受益颇多。 霍林感到谢允年少聪明,孜孜好学,博闻强记,给他讲的东西都能够让他毫不费力领悟明白。 并且对自己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允暗道霍林真是个草包,能做到这个位置,居然连这点事儿都不知道怎么办? 不过也好。幸亏他是草包,不然自己又要多费一番功夫。 谢允站起身道:“我随你去地牢里亲自审问。” 霍林立马如久旱逢甘霖般,脸色大松,前面引路,领着谢允往地牢里走去。 耶律觉罗威猛高大的身躯好像上面压了一块巨石一般驼着,他脸上乌云密布,见了谢允进来,嘴唇张了张,又紧紧闭上。 谢允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清朗的声音响起,“你指使的人向圣上行刺?” 持怀疑态度的声音让耶律觉罗抬起头,狭长的眼睛里露出一抹光亮,“你……” “你有一个叔父,现在正在俺答部落召集人马,以为你报仇的名义,举兵犯我边境,” 谢允右手支着头,阖着双目,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沉吟道:“去年雨水并不丰沛,又疟疾肆虐,牛羊死伤无数,草原各部的牧民们艰难地捱过一年,现在你的叔父又要起兵,你怎么看?” 耶律觉罗对着他冷哼了一声,倨傲不减。 谢允见状,一笑而过,“他们救不了你,你部草原上的子民又要遭受战争之苦,你的汗位也被取而代之……” 谢允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耶律觉罗见他不过是三十岁都没有的青年男子,鼻子里冷哼一声,不屑地别过脸,不和他对视。 和谢允对视让他很不舒服,这个年轻人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眸子,仿佛自己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 “嗯,两族常年交战,事到如今,你知你必死无疑,所以也不想在做任何补救。” 谢允站起来,闲步向他走来,“给他倒杯水。” 今日赐宴,俺答人都往烤肉上摸了很多盐,现在,耶律觉罗嘴唇上已经有了白沫。 谢允猜想到他是渴了。 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走到桌子前,拿起茶壶倒了一大茶碗,端到手脚皆被铁环吊起的耶律觉罗嘴边。 耶律觉罗大笑出声,“你们要杀就杀,要刮就刮,不要在浪费功夫。” 谢允走到他面前,背着手,沉吟道:“耶律阿保机不是你的儿子,另外两个小儿子也不是。” 谢允脸上无一丝嘲讽之意,倒是耶律觉罗的脸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痕,他厉声骂道,“扯你娘的臊……” 尾音有些底气不足。 原来他早就怀疑此事了,谢允轻笑了一声,从袖口里拿出一份口供。 “你在这里平白送了性命,你的女人和孩子,他们一家五口在草原上,倒是阖家团圆,” 霍林瞪圆了眼睛,看向谢允,像是再问,这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允拿过锦衣卫手里的茶碗,放到了桌子上,声音平淡,但沉稳有力,“若我有法子保全你的性命和汗位,也能让你活着回去解决你的这些私事……” 谢允的尾音拉长,笑着看向神色愤怒又无助的耶律觉罗。 “年轻人,你想要我做什么?”耶律觉罗声音也低了下来,不再倨傲地和看着谢允。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谢允说。你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你要知道如果你们就这样把我定罪了。我死了。两国之间也会交战,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误诊? 谢府西院的春景堂,一早就朝霞灿烂,晨光满地。 申令祎第二天醒来,若无事发生般梳洗打扮,甚至还很有兴致地梳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堕马髻。 光是从那十六个小匣子里挑首饰,都花了快半个时辰。 最后选了一套通体一色的翡翠头面,碧绿清透的翡翠双合簪子,斜着插入鸦鸦乌髻里,白腻的手腕上带上出嫁前母亲在萃宝斋花了五千两银子的找名匠用同一块玉石做的一双镯子,和发髻上的玉簪是一样的碧绿如洗。 申令祎比起去年刚出嫁时,如今大半年过去,个头不但长高了一些,身段也渐渐开始褪去少女青涩,发育更匀婷。今日穿了一条茜红色的绫裙,五官本就精致,淡妆过后,华美无比。 抱琴看着镜子中颜色比以前还要好看的申令祎,笑道:“姑娘今天好雅兴。” 谢允不在,申令祎居然格外妆扮了起来。 “嗯……”申令祎打开一个玉盒,用玉棒沾了一些象牙白色的膏脂,往眼帘下轻轻推着。 这里面装的是姜黄冰栀分,用来消肿遮瑕极有效的。 “母亲可起床了?” “听洒扫院子的小桃说,太太已经起了。”抱琴将匣子收好,答道。 申令祎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刚走到正屋廊下,就听见里头申母和申姨妈说话的声音。 申姨妈十分感伤道:“你也不用宽慰我,这许就是我的命吧,都过去了,我忍得一时,换得一世,忍过一世,一生也就平安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想要的,也就只有这点儿了。” 透过半开的窗子,申令祎看到申母轻轻拍着申姨妈的后背,低声道:“我倒是没有忍,我是眼高于顶不屑忍,我那时候年轻,哪里懂得这个理, 我还只当你是心慈手软,现在看,你忍下去阖家美满,我却……” 申母也情不自禁地掉了两滴泪,面上酸楚。 申令祎沉默着垂下眼帘,小时候,祖母让父亲纳她屋里的大丫鬟为妾,说是父亲膝下子女单薄,多一个人帮申家开枝散叶,她才能放心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母亲不愿,她和父亲闹得天翻地覆,父亲一开始也是百般让着,但是这样的日子久了,申令祎和弟弟申用嘉明显感觉到父母之间有了隔阂。 母亲没有和离,她和父亲各过各的,维持着面子上的体面,往日的父母恩爱和睦再不复存。 申令祎眉间笼上一抹阴霾,申姨妈和自己不爱的人熬了几十年,熬到谢老爷死,如今儿女常伴膝下,安享天年。 可是自己要熬几十年,享晚年的福吗? 万一自己死在谢允前面了呢?岂不是白活一世,为他人做嫁衣裳。 申令祎突然感到庆幸,自己不用为孩子迁就一辈子。 从里面出来的孙婆子瞧见申令祎站在廊下出神,笑着迎过来:“二奶奶妆安。” 金秋九月,喜鹊扒住枝头,渣渣的叫唤。 小丫鬟打起帘子,申令祎亲热地走进去。 “快给祎丫头设座。” 申姨妈吩咐完,常年端肃的脸上。也难得有了几丝笑意。 一是儿子谢晖那边传出了喜讯,他这次护驾有功,得了皇上青眼,赐了飞鱼服、绣春刀呢,再就是女儿喜期将至,嫁的又不远,就在京城西边儿,秋闱刚放了榜,准女婿中了三甲进士第一百三二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除了和自己老姐妹叙旧,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申姨妈别的时候还是眉梢含喜的。 她现在和申母正商量着今日去香山寺撒银子,添香油呢。 申令祎进去后,长辈二人有许多话对她说,让人耳朵生热。 申母眼中冷光射过来:“你姨妈都同我说了,没想到你在家里是那样一个混世魔王,在这里竟成了受窝囊气的小媳妇了。” 申令祎吐了吐舌,不敢多言语,只任由母亲训着。 申母道:“昨晚亥时,你大哥哥那边托人带了信,说皇上遇刺了,你可知道?” 申令祎点点头,“我晓得的,夫君同我说了。” 申母笑了一下,本来还担心女儿不仅受婆婆的气,女婿和女儿感情上有问题,申母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谢允对女儿的无所不言。 暗道小夫妻俩感情还是不错的,遇到事情,第一时间通知妻子,这是极好的。 申令祎见母亲一脸姨母笑,心知申母是想错了也不点破,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是让申母怔住了。 不过几月未见,白皙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的皮肤,脸颊上有一抹似是而非的颜色,唇色淡粉的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儿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纸上。 叫人看到心神都动了起来,端的是画中走出来的绝世美人儿。 乌黑鸦鸦的头发松松晚了一个堕马髻,只用一只碧绿双合长簪定住,一眼望去。满室的脂粉里只能看见她一人,清极艳极。 “刚离开江南没多久。你倒是越发俊俏了。”申姨妈衷心地说道。 申母眼尾浮上一丝骄傲的笑意,“这孩子就单是生得好看,脑瓜笨笨的。” 申母又问道:“听抱琴说你这几天身子不好,这会子好起来了吗?我叫了大夫来瞧瞧。” “不知怎的一到小日子身体就很不舒服。”申令祎也有此意,只没想到母亲已经帮自己找好大夫了。 她走到申母身边,让申母好好地打量着她。 “哎,瘦了。”申母摸着她纤细的手腕,皱了皱眉。 过了有一会儿,外面的侍女进来说,孙大夫来了。 申姨妈放下手里的汝瓷松叶茶杯,吩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位鹤发的老郎中进来,听说是太医院退休下来的,是京城里很有名望的千金圣手。 他隔着屏风为申令祎请好脉,收了月枕,捋着那把山羊胡,似是斟酌了一会儿,问道:“恕老夫冒昧,小娘子可是经常服用避子的药物?” 申母和申姨妈具是惊了一惊,齐刷刷地看向同样惊愕不解的申令祎。 申令祎心中骇浪涛涛,自己还没避孕呢,她急声道:“没有,这怎么可能,先生莫是诊误了?” 啊?你辞官了? 一连过了七八日,谢允才回府,只见他双目深陷,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照例到家后先去蓁院给赵氏请安。 “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他刚进来,赵氏急忙下榻过来上下打量着谢允,因为儿子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疲惫了。 “母亲不要担心。”谢允又道“母亲近来可好?” 这句话如一股甘泉流进赵氏的心里,赵氏心情清爽,摇摇头道:“我好得很,你不要担心我,正事要紧。” 谢允刚做了一会儿,又起身道:“儿子这几日日夜连轴,实有些乏了。” 赵氏忙让人送他先回去歇息。 谢允起身时感到眼前一片晕眩,闭目缓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母亲,我辞官了。” 赵氏先是没听到似得,点头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后大声惊呼,“啊!这是为何?” 谢允顿了一下,“这个一时说不清楚,母亲,你不要担心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换个一行,想必也能多出不少时间,陪陪你和令祎。” 赵氏急得团团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她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申令祎让你这样做的?是不是她?” 谢允实在是意外赵氏怎么会这样想,难不成自己有那么糊涂吗?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仕途。 “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缘故!您想哪儿去了,申令祎根本不知晓此事。” 赵氏一拍手,道:“怎么会,怎么会,”她扶着胸口坐下,“你怎么不事先同族中耆老商量一下,你这样做……” 谢允不紧不慢地说道:“实则我是被罢官了,所以我说辞官也是为了面上好看些。” 呼隆—— 赵氏心中尚有的一丝希望被打破,这下天真的要塌下了,急得哭了起来。 谢允走过去轻轻拍着赵氏的后背,劝慰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母亲不要担忧。” 赵氏哭出声道:“你别蒙我,我虽未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你好好的官不做,要往下流走。” “不是不做,而是……”谢允想解释,但是跟赵氏说不明白,头有些疼了起来, 黄昏之时,谢允从蓁院出来。 回到春景堂后,也没见申令祎出来迎他,他心里一沉,抬眸不语。 有机灵的小厮上来解释道:“二爷,我听东院的彩环说,前几日二奶奶请了大夫,好像还说要静养些许时日……” 这就很能解释的通申令祎为什么没来接自己了。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是这个原因。 走进正屋外厅,看到申令祎在翻相册。 “还在忙铺子里的事吗?你有什么不懂之处,我来帮你看看。” “夫君回来了?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看你全身贯注,不想打扰到你,就没叫他们。进来告诉你。” 谢雨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其实是自己让丫鬟不要告诉他,倒想来看看训练仪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哦。”申令祎突然问,“外面几时了?” “酉时。” 申令祎站起身让外面人去传饭,路过谢允身边时,被他拉进怀里。 “这几日有没有想我?” 耳畔温热,申令祎下意识地将脸别开,“饿死了,我要吃饭,吃完饭……” “我有事对你说。” 俩人几乎是同时说道。 申令祎心里一咯噔,难道谢允的洞悉能力这么强吗?已经猜到自己要提和离了? 谢允看向她,语气歉然,“我辞官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有能力让你衣食无忧地生活,我保证。” “哦……”申令祎松一口气,原来不是。 下一秒,申令祎才反应过来,“你,你辞官了?” 哈?还有这种好事!没想到自己重活一世不仅可以脱离火坑,谢允却没有了本该护驾有功升官的好运气。 “不做官就不做官了吧,正好你在家孝顺母亲,母亲常说她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正好陪在你母亲身边尽孝。” 谢允幽深复杂地看着申令祎,“我也能多陪陪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谢允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温柔。 申令祎嘴角抽了抽,她想象了一下自己以后要面临什么,不仅接着受气,还要养一个没有收入的丈夫? 面上不显,她干笑两声,“先用饭吧,先用饭吧,我饿了。” 事有意外,她决定要和母亲再商量一番,拿个主意。 谢允点点头,去了里间换洗。 …… 次日是十月初一,风和日丽,天晴气暖,宜嫁娶。迎亲的队伍一路敲敲打打过来,整条八仙巷都热闹非凡。 谢府内到处扎花点红,装点的一派喜庆之色。 申姨妈又对闺房里不舍得离开的谢云琪嘱咐了几句,旁边走出个谢云琪从没见过的婆子,身穿一件暗紫色团花比甲,下着一条水黄色的裙子。 谢允琪不甚明白的去看母亲,申姨妈眼神有点闪躲,有些不自然道,“请这位妈妈给我们云琪讲讲夫妻之礼吧。” 说完便带着一众人离开,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刚跨出门槛的申令祎回头对谢云琪神秘一笑。 此时外头已经来了不少太太夫人,申姨妈本不善待客交际,儿媳妇霍书仪又被太后传进宫至今未回。 今日前厅由谢晖和谢允料理,后院诸事,由申母帮衬着。 申令祎得了个闲儿,陪着小侄子小侄女玩。 侍书带来了前厅里的消息,新郎官儿是京城西边儿孙家的嫡长子,今年二十有一,属于晚婚族。生的斯斯文文,白皙儒雅。 谈笑拘谨,下巴上显出一片浅浅青色,有些腼腆,举止内敛。 和相差五岁的谢允站在一起,倒像是两辈儿人。 申姨妈拉着孙文博的手打量了好一番,只看的女婿脸皮发红才放开手。 然后又说了半柱香时间的多担待多海涵之类的嘱托,申姨妈看着文文静静得女婿,眼中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自从几日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给自己儿媳妇饮食里放避孕药物的婆母后,她先是胆颤了一番,后来是莫名其妙的欢喜。 本来觉得孙文博生母早逝,到底家事薄弱了些,经此一遭,这一点成了她对这个女婿最满意的一点。 谢云琪极其不舍地在喜婆的催促下上了花轿。 申母扶着姨妈,后者在谢府大门口哭湿了三条帕子,此情此景,身边陪着的几个婆子也有点眼酸。 当天谢府内开了十几桌宴席,谢家三姑娘谢云岚独自一人回了娘家。 这倒让全府上下不少人暗暗纳罕,三姑娘……哦不,现在应该称钟夫人,她每次回谢家,都有丈夫钟善朗陪同,俩人郎才女貌,每每成双入对,都羡煞旁人。 怎么今天谢府这么大喜的日子,三姑爷居然没来? 点燃引线 “岚姐儿,钟姑爷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不怪宴上有人这样问,毕竟和谢家来往密切的女眷,都知道谢家三姑娘谢云岚和三姑爷那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壁人。 听说钟善朗和谢云岚订婚后,把房里人都遣散了,也不在去勾栏瓦舍吃酒行乐,真真是改了头,换了面。 谢云岚撇了撇嘴,脸上有些闷闷不乐,她是个不会让别人看她笑话的人,毫不示弱道:“衙署里事忙,他刚升了九品检点,少不得要扑在公务上做出一番政绩来,这才对得起君上嘛。” 那人不过是客气的问了一句,闻言也不在多说什么。 却见谢云岚眼皮也不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宴上众人听见, “况且又不是什么大事非要他来” 那人脸色涨红了一下,看向申姨妈,这样冒犯的话,也没人出声呵斥,一个个都专心看戏。 申姨妈微微一笑,那人便知申姨妈不想计较此事,也不在说话了。 谢云岚面上看不出什么,心中暗暗生气,这个钟善朗,平时不都是上赶着恨不得一个月来三四次地来谢家。 今天转性儿似的没有来,说什么衙署里有事,他走不开。 这个说辞她才不信,后来还是钟善朗耐不住她逼问,才说出自己哥哥在朝中的事,原来是哥哥上的一本奏疏惹了圣怒,被罢了官。 自己这个时候去谢家,难免会被人有心人编排,惹出祸来。 她当时就气坏了,气钟善朗这般势利,也气自己哥哥,枉他还是才高八斗的状元呢,怎么会惹下圣怒呢? 席面上的菜式,她吃的味同嚼蜡,扫了一眼宴上坐着几位太太,最后目光落在安静吃菜的申令祎身上。 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睛了,她知道自己这个江南来的嫂子是极美的,现在更是比之前见时更胜一筹了。 谢云岚心里堵堵的,很不是滋味,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母亲同自己说过的一件事。 那天母亲身边的婆子,十万火急地来钟家找自己,问赵盼雁是不是来自己这里了。 这就奇怪,赵盼雁怎么会单独来找自己呢?俩人虽然关系很好,但自己出嫁后,也只是逢年过节见上一面罢了。 看那婆子脸上焦急,她十分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婆子起初有些为难,一副不愿意让自己烦心的样子,后来经不住她一直问个不停,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是申令祎一直没有身孕,母亲便想给哥哥房里添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表姐。 谁料,刚和申令祎说了这事儿,太太就对自己发难了,还把西院的仆人赶走了几个。 合着母亲在谢家,被申家那对姑侄联起手来欺负啊!哥哥这个没良心的,都不管一管的吗? 就这样眼睁睁得看着母亲被欺辱?! 谢云岚腾得生出一肚子怒气,“哎,这都是命啊,嫂嫂生来就是享福的,盼雁姐姐生来就是受难的,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不是我说, 都道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心胸宽广,宅心仁厚,如今看来,却不是的。嫂嫂怎么就连我那一个可怜的表姐都容不下呢?她说过……”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申令祎放下筷箸,压下心中腾起的情绪,“表妹不见了,这事恐怕要问你母亲吧。” 谢云岚立起一双柳眉,驳道:“盼雁姐姐被逼走,这与我母亲有什么相干?分明是你善妒,容不下人,盼雁姐姐也走的,她倒是想回家去, 只是……这些家事你也知道,你做嫂嫂的,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她?” 有几道目光不安好心地看向申令祎,心中暗暗笑,等着看姑嫂俩的笑话。 申令祎情绪稳定,不见一丝尴尬,她疑惑道:“你不知道吗?你母亲为了逼你哥哥纳妾,和赵盼雁自导自演……这本是母亲的私事,我原不该说,既然你现在问了,我不说倒会让人误会了。” 谢云岚脸上一团怒色,站起身指着申令祎骂道:“你竟然敢污蔑我母亲。” 申令祎也站起身,无一丝失态,对上谢云岚盛气凌人的目光,不疾不徐,“这是你哥哥告诉我的,若有不实,还是要问你二哥哥。” 谢云岚脸上涨成酱紫色,愤然离席。 她气冲冲地走在路上,身后跟上来的丫鬟低声说道:“夫人,您别生气,定是那生二奶奶胡说的,不过是在众人面前找回面子罢了。” 谢云岚站住,她本来是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的,但经刚才那一遭,心里隐隐有些发虚。 不受控制地忐忑起来。 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赵氏不必去交际,她躺在坐在一张红木圆桌前打着络子,桌子上放着针线匣子。 谢云岚跨进门,语气里隐隐有些怒气,道:“瞧,嫂子真是好本事,把哥哥训得一刻也离不开她,官也不好生做了。” 赵氏心里余气未消,可儿子向来是她掌控不了的,也只好认下:“这世上不都是这样嘛,儿子娶了媳妇儿就会忘了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娘,有了媳妇之后,就是人家的了。 天底下有几个会把婆婆当做亲娘孝顺的儿媳妇呢?” 谢云岚心中度了几度,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母亲,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同我说。” 赵氏不解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盼雁姐姐现在在哪儿?” 赵氏眼神躲闪,“你……你问这个干嘛?” 谢云岚看到赵氏这个反应,心中便知了八九分,她一下得跳起来,“母亲你怎么能这样?你……” 赵氏吃了一惊,急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云岚没好气道:“说来你不信,这是二嫂嫂亲口告诉我的。” 赵氏的紧张翌时消了一半,“哼,她没有证据,信口雌黄,敢这样编排我,小蹄子,反了她了!” 谢允岚走过去,离近一点试探地问道:“那二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他自然不知,”赵氏信口道,这件事从策划到实施,她极其谨慎,瞒得密不透风,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一定是申令祎误打误撞瞎蒙着的! 自己不承认,她也没有证据,凭什么这么构陷自己! 想到申令祎敢这样摸黑自己,赵氏气得牙痒痒。 谢允岚怔怔地松开抓在赵氏胳膊上的手,不解道:“那她怎么说是二哥哥告诉她的?” 都是他爱吃的 西院这两日平静到十分反常,甚至是有点诡异。 谢云岚当晚在谢家住下了,第二天的清晨,她在赵氏屋里坐了一会儿,也没能见到申令祎。 “嫂嫂…连晨昏定省也不来了,她还想在谢家过下去吗?” 吃过早饭,谢云岚问道,她心情丝毫不受昨日之事的影响,因为要不是二嫂嫂平时做得不够好,母亲能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来吗? 你看天底下,哪有婆婆给儿子纳个妾,都千难万难的,逼的人都用上昏招了。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又想不出有哪里不对,虽然母亲和表姐这么做,是有点对不起二嫂嫂,但是二嫂嫂就这样不来晨昏定省了。 是不是太不符合逻辑了? 转念一想,想必是二嫂嫂气量狭小的缘故,这种事她不先低个头,难道让婆婆先给她低头? 瞧着吧,她这样做下去,就等着拿一纸休书变成下堂妇吧。 谢云岚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昨夜母亲临睡前说的一事,现在犹有些不信,“母亲,你说哥哥,是被罢官了?” 赵氏气色不太好,面如金纸,她撑着身子点点头,“哎,你哥哥亲口说的,不会有假。” 得到母亲的再次证实,谢云岚突然心慌起来,强定了定心神,扶着赵氏一起上马车,出发去城外的清虚观。 …… 落日熔金,谢允在书房待了一天,直到赵氏差人唤他去用饭,才出来。 谢允二十五年来只有两次这么认真的揣摩别人想法,第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殿试前的一个月,他潜心贯注地研究圣上会在殿前对策的那日,出的试题内容是什么。 其次是今日。 妻子疏远自己是越来越明显了,他分析了许久原因,觉得是自己母亲经常为难她的可能性大一点。 他要把这件事处理好,让妻子过的幸福,如今自己赋闲在家,是该要处理一下家庭矛盾了。 还未走到西院,便看到他的母亲赵氏正在房门口翘首等待,见他现身。立刻迎了过来,欢喜道:“允哥儿,你终于忙完了,今天累了吧?快进屋,我亲手做了菜,都是你爱吃的。” 谢允向赵氏道谢,随她进去又道:“其实母亲大可不必特意为儿子下厨劳累,儿子受之有愧,这些让下人去做即可。” “怎会!”赵氏笑道,“我盼望你能天天来我这里用善才好,何来的劳累?” 谢允看了一眼,厅中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居然还有鹿肉,百合炒腰花,除此之外酒楼里的特色小菜应有尽有,桌上还摆了一壶酒。 谢允略微错愕,不禁苦笑了下。 母亲不会做这些菜,何苦又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呢。 他们母子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真话,他还是喜欢对自己无所不说的申令祎,她对自己从来不伪装隐瞒。 谢允看了一眼满脸带笑的母亲,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坐了下去。 赵氏在一旁坐下陪着,提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道:“母亲也想明白了,不做官也好。你就在家里早些生个孩子,让我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横竖你爹分给咱们娘仨儿的田产和铺子也够花。” 赵氏端酒给儿子的时候,看着他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但谢允并没留意到自己母亲的异常,向母亲道谢,双手接过一口饮了下去,随后拿起筷子。 赵氏见他喝下了酒,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劝着叫他多喝些不必怕醉了,若醉了,自己蓁院这边儿也有房可住。 她知道,申令祎搬到东院和自己母亲住去了,已经好几日未回春景堂。 谢云只笑不语。 赵氏在旁陪坐了片刻,又给儿子陆续斟了几杯,看着他都喝了下去。终于借故起身先离开了。 今日晌午她去了清虚观,和住在那儿的侄女见了一面,姑侄俩见事情已经暴露,便另起了注意。 她从蓝神仙那里求了一包助情药,蓝神仙说此药性极强又不伤身,只要一挑,就足够起效了。 若和酒水鹿肉一同服用,则起效更烈。 赵氏也怕伤到儿子的身体,不敢用太多,又担心不起效最后计划会失败,便照蓝神仙说的做,在道观买了一只鹿现杀人了做菜。 她早已把药粉和酒摇匀,亲眼看着他喝了三四杯下去,这才放了心照原本商议好的那样借故先离开了。 几杯下去,谢允有些眼饧脸热,昨天婚宴,他陪客人喝了不少酒,今日才醒过来。 这顿晚饭他是为了母亲的心意才来的,吃的有些索然无味,酒的味道也有一丝酸苦。 心里只想喝了早些回去,喝完赵氏给自己倒的几杯酒便停了下来,又吃了几口菜,刚想着向赵氏告辞离去。 一阵头晕目眩让他有些站不起身。 他揉了揉头片刻再抬首,视线终于有些清明。却不见母亲的身影了。 谢允唤了两声,屋内却无一人答应,平时小丫鬟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坐等了片刻没见诸事回来,渐渐的腹中却仿佛起了一团火烧,隐隐的炽躁之感。 很快,这感觉便蔓延往下。 他自然知道这表示了什么,气的捶了下桌子,母亲竟如此糊涂! 他正要走,见赵氏还没出来,起身对母亲房里的一个圆脸侍女交代了一声,叫他待自己转达。 起身要走时赵氏身边的一个贴身婆子突然过来,神色慌张的说,“夫人方才回屋后,本想再出来的头却不知为何突然疼了起来。请二爷过去瞧瞧。” 近年来谢允大也常听说赵氏是有头疼之症,他皱了皱眉,压下身体里那种虫钻蚁噬般的难受感觉。 匆匆随赵婆子过去,一路上,见赵婆子去的不是赵氏的屋子。 “二爷请进。”那婆子低着头说道。 谢允刚跨进门槛,就听到身后咯吱一声,回头一看,是房门被从外面栓上了。 谢允看了下四周,见屋内漆黑一片。连个服侍的侍女也没有,以为人在内间就几步走了过去。 忽然一袭凉风吹过,让脑子清醒了一瞬后,脑海里隐隐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走过去试着问道:“母亲,你头疼可好些了?” 对面是一张床,暗香浮动,萦绕在鼻尖,隔着层层叠叠的红绡罗蝴蝶恋花帷幔,他看到床上背对着自己,侧躺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 女子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散落在白皙的颈窝,堆积在松香色的枕上,身上不过一件薄薄的小衣,衣裳放在一旁,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让人一下子就猜到她此时的状态。 谢谢轻轻一笑。 表妹出没 床上女子慢慢坐起了身。随他起身,依山滑落。女子抬手拨开青丝,欲语还休,但凡男子见之,无不血脉贲张。 谢允身体里的那团炽躁更加浓烈,游走全身几乎就要无法控制,一发不可收拾。 女子抬起了头,双目柔顺,面上含羞,见对面谢允一动不动,脉脉之间松开了手,小衣下滑,身上再无任何遮挡,香艳扑面而来。 “表兄……” 女子轻轻唤了声他。 谢允终于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胸腔里一团怒气。 他扫了一眼女子身体,眼睛里掠过浓重的阴影,让他整个人都好像阴翳了很多很多。 这阴影竟然盖去了瞳孔中原本的那片欲望,仿佛受了重伤的一只猛兽,在舔舐着伤口。 赵盼雁没有想到这样的情景之下,谢允竟然转身走了,愣了一秒,急忙抓起衣服,胡乱遮掩住胸前,赤脚下地飞快地追了出来。 她紧紧的抱住谢允的腰,大腿滑跪了下去,泣道:“表兄,姑母定要如此,我也是无奈。都怪我太爱你了,情深不能自抑甘心如此下贱,表兄……我……” 谢允停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赵盼雁,她跪在自己身后的两个雪白的肩膀打着颤,仰脸望着自己双目中泪光涟涟,姿态柔弱无依。 谢允强压下已经流离在全身血管里的那种膨胀之感,拔脚便离开了,他大步便往门口走去。 到了门后拉了两下,果然不开。 门后不知何时已经从外被反锁住了。他闭着双目缓和了下心情,抬起一脚便踹了过去。 即是牢固的杨树红木门竟被他整扇的踹飞了出去,忽然一声扑到了门槛之外的廊下。 “表哥--” 身后传来赵盼雁的惊讶之声,谢允仿佛没有听到似的,脸上扭曲地跨出了门槛,踩过那扇门板,大步往外走去。 …… 赵婆子自谢允进了门后就把门悄悄锁了,随即去蓁院赵氏那里。汇报一切进展顺利,只等着水到渠成。 赵氏闻言,满心以为这次必定能事成,压一压她那儿媳妇的气焰。 没想到这才过去没一会儿,西厢房那扇门竟然被他一脚踹飞了出来,声音大到整个院子里的丫鬟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赵婆子惊疑不定地往外面一探头,只见谢允一脸怒气,身上有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失望。 她回首和赵氏面面相觑,急忙掩上门。 赵氏催了她一下,她又打开了门出去。 “二爷这是要去哪里?”赵婆子上了年岁胆子大,竟然还伸手去拦谢允。 手刚碰到谢允的衣裳,便有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擒住,甩倒在地飞出两三米。 盛怒之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道又岂是赵显家的这个媳妇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能够承受得住的。 赵氏一落地就经不住惨叫一声,整个人都觉得屁股碎成了几瓣。 赵婆子在地上“唉哟唉哟”嚎叫着,赵氏心急如焚又有些不敢出去。 赵氏将谢允生下来至今这么多年。其实谢允在她面前虽然都是温恭孝顺,偶尔不快也不会直面顶撞。但她心中意识的到,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和自己隔着一层。 他去岁成婚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赵氏从没见过儿子这般生气的模样,一时吓得手脚冰凉。看了一眼院子里倒在地上的赵婆子,自己竟也不敢上前了。 只嘴唇哆嗦着道:“允哥儿,你怎如此对待……” 按辈分来说。赵婆子还是谢允的表舅姑呢。 谢允猛的回身,赵氏见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闭了嘴。 “母亲你做的出这种好事,竟然与那外人联合如此谋害你亲儿!” 谢允目光中有着深不见底的失望,一字一字说完,转身疾步而去。 赵氏心口砰砰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外人两个字,心里十分的恼火。 她想解释,赵婆子不是什么外人,这是你母亲我在谢府为数不多的体己人啊,她鼻子一酸,赵氏觉得儿子瞧不起自己,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半晌,廊下的仆人们才回过神来,闻声赶来见状不敢靠近。有胆大心细上前搀扶着赵氏起来。 赵氏擦了擦脸上的泪,镇定了不少。 院子里地上,赵婆子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看着仿佛昏死过去了一样,赵氏终于回过神来颤声大叫,让人过来抬赵婆子进屋就医。 丫鬟婆子们听到主子开口了,这才匆匆的抬来春凳,七手八脚地抬起赵婆子躺上去,抬回她的屋子里去。 赵氏站在原地,被人扶着,腿脚还是发软。 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了房内的赵盼雁,立马匆匆忙忙地沿着游廊一路小跑过去。 入内便听着隐隐的呜咽之声寻了过去。见侄女身上穿戴整齐,但头发凌乱,泪水模糊了整张脸。 此刻正站在一个束腰红木圆凳上,把脖子往悬挂在梁上的绳结里套。 赵盼雁声泪俱下,“我无法活下去了。” 赵氏忙让两个健壮的仆妇把她抱下来,赵盼雁下来后扑到了她怀里,哭着埋怨道:“姑母你拿的究竟是什么让表哥回心转意的灵药,没有半分作用,我都如此了,表哥依然不动。 都怪你出了这样的主意,往后叫我还如何见人?” 她想起方才羞耻一幕,毕竟还是黄花女儿,眼泪不住地滚了出来。 赵氏还没开口问究竟,赵盼雁挣脱了她的怀抱,跑到内间扑到了床上,扯过一旁的锦被蒙住了头,呜呜的痛哭了起来。 这一幕让赵氏的心肝跟被油煎一样,破口咒骂那装神弄鬼的蓝神仙给的药不灵,骂了半天。 安慰着赵楚玉,忽然想了起来什么,打起精神出去。 “方才只是我和二爷起了争执,二爷心生恼怒。你们若有一个人敢出去胡说半句,透出去了一点口风,被我知道,打死撵出去!” …… 谢允从蓁院出来,立即去了一处偏僻的墙角,就着一丛花木催吐,直到将胃里面的残余之物全部吐出来,吐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身体靠着树歇息了会儿才舒服了些。 造此一遭,他现在特别渴望见到那个能抚慰自己的她。 表妹出没(2) 只是赵氏从蓝神仙那里取的药性十分凶悍,他只是只喝了三杯酒,又加上催吐,按理,药效也该去了个七七八八。 不想神智刚刚清醒了没一会儿,那股燥热心悸的感觉又升起来,皮肤下若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蚂蚁牙齿在啃食着自己,再次,身体的感觉比刚才在蓁院西厢房中时还要强烈三分。 谢允生平自负,性子其实极其高傲,不防备间竟然被自己的母亲药中,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又唯恐遇到别人入人耳目,他不敢在路上多停一秒,尽力调息,努力压制住身体里的浑身邪火,步伐飞快地向春景堂走去。 远远看见那间屋的窗里透出灯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径直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门。 房里灯光明亮,申令祎曲腿坐在一盏灯下书写,侧颜如一支箭兰花,白皙的耳垂上挂着一缕额发。 适才忙完谢云琪的婚事,她和母亲商量了一下。 申母说,谢允现在被罢了官,正是人生低谷期,如果现在和他和离未免落人一个落井下石嫌贫爱富的名声。 申令祎顿感人生一片昏惨,想哭的心都有了。 好在母亲见多识广,她明白在朝为官,被升降贬谪是在寻常不过之事,且以谢允的为人,想必复官是迟早的事。 等到他日在议此事也好。 所以她今天便回了春景堂,傍晚吃完饭之后散步消了食,这会儿回到屋里点亮了灯火。 正在聚精会神抄写母亲给的茶饮配方时,忽然听到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没有防备,手一抖,羊毫小楷尖刚拿起来还未落笔的饱墨便沿着笔梢滴落在了这张刚写好一大半的雪浪纸上,墨迹迅速晕开。 整张纸就白写了。 申令祎直呼坏了,扭头看见谢允的身影在屏风后晃了一下。 是他,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申令祎有点意外,他怎么这样失魂落魄的! 将笔搁下。起身便走了过去,才刚站起他已经迎面而来,面庞通红。双目也染满了赤色,如同被人勒住喉咙一样涨红着脸,神情极其扭曲。 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申令仪略略吃惊,有些没忍住地笑了一下。 谢允抿直了唇角。 申令祎敛了敛笑,还是朝他走了过去。面露关心,像以前那样问安道,“夫君回来了?” 话没说完,人就被谢允一把抓住,往后退了几步。申令仪有点不明所以,只见谢允哀叫道:“我吃错了药,现在身体很不舒服,你快找有经验的大夫过来。” 申令祎又惊又疑,下一秒,谢允松开她的手,冲到了耳房。 怦怦几下,衣裳被丢到地上的声音响起,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你快去叫大夫,速来速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走调子了,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说话时颤着舌头,与他平常极不相同。 申令祎不解,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吃错药,吃错饭还有可能。 实在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轻轻走了过去将篾帘拨开一道缝,凑过去看了一眼。 见他竟然已经脱光了衣裳,精赤着上身,背对门口双腿分立。站在为了晚间沐浴而注满了水的浴桶里。 浴桶壁有他半个人高,这样站立,让申令祎只能看见他腰臀部以上的部位,烛光昏黄摇曳,照的他后背水光粼粼一片,整个人犹如在蒸屉里蒸过一样似的,出了很多汗。 越发显得筋骨利落,由肩到背,腰肌以下的贲张线条犹如流水般起伏。 申令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奇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别看了,你快去。” 浴桶里的那个男人仿佛觉察到了后背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痛苦的拧着眉毛,哀求道。 “哦……”申令祎回过神来,也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出了门。 吩咐侍书叫一贯做事机灵稳当的来福去马棚骑着马,到城中有声望的医馆找个大夫来,越快越好。 …… 京城不愧是本朝的经济和政治中心,不仅特别繁华,吃穿住行十分便利。 即使已经是大晚上,戍时的梆子都敲过,也能迅速的请过来大夫。 来福自小在京城长大,精通城里三街八巷的各个铺子,他骑上快马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医术高超的孙大夫药馆。 不到半个时辰,就听门外的婆子开门叫他进来。 那大夫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不火急火燎,骑着一头青灰色的肥壮毛驴,稳稳当当地停在谢府角门口。 由看门的小厮 盲有人引着他来到春景堂。 申令祎首先掀开帘子进去,轻声唤了一声:“谢允,大夫来了。” 片刻后,她听到耳房里传来“哗啦哗啦”几下,从桶中出来的声音,知道谢允已经听到了。 接着里面窸窸窣窣有一会儿,穿衣裳的声音。 刚才等着大夫来的时候,申令祎就在臆想他是吃了什么东西,竟慌手慌脚地要请大夫。 起初她以为他应该是吃了什么泻药之类的,控制不住拉肚子。转念觉得好像不像,而且太过没头没脑了。 好端端去他母亲屋里吃了顿饭回来,怎么就会吃坏肚子如此严重,费解着的时候忽然记起他刚才进来虽然脚步仓促, 但自己依稀还是瞄到了他下头支起来的异样,只是当时人被他吓了一跳,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就没往别处去想。 此刻细想一下,又联系到他的反常举动,申令祎忽然有所顿悟。 但新的疑问又来了,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无需多高深的知识,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男人正常的样子。 想明白了这事儿,申令祎本想出去避一避的,等他自己消了火再回来。 现在她对谢允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自然也不可能和他做那事,谢允不对自己说出实情,想必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狼狈的样子。 申令祎“茄”了一声。 孙大夫为谢允面诊,让他伸出右手,放在诊枕上。 谢允喝退了所有下人,大夫把完脉,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允一眼。 谢允对着大夫微微点头。 “申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孙大夫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起身同站在谢允身旁的申令祎说道。 创业倒计时 孙大夫走到灯台前拨了拨灯芯。 他回到床前为谢允施针,几针下去,以长辈的语气忽然问道:“你尚还年轻,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法子?要节制啊……” 配合着大夫施针的谢允脸上滚烫,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孙大夫见他如此也不再多问,他行医五十年,这种男主人中了媚药的事见得多了,多半是后宅妇人之间争宠内斗的原因。 他扎了半个时辰的针,又写了一张益肾固精的药方子,本想叫外面的仆人进来,拿着方子抓药。 “孙大夫,交给我就可以了。” 谢允满身大汗地躺在床上,沙哑着嗓音说道。 孙大夫心下了然,把方子写好给了谢允,便背着药箱走到门前。 “孙先生慢走。”抱琴把一个鼓鼓囊囊苏绣的松香色荷包递给孙大夫。 孙大夫捋着那把银白发亮的山羊胡子,点点了头,又辞了抱琴安排送他回医馆的两个家丁。 他在京城待了大半辈子,晚上外出行医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五城兵马司的军士还是很可靠的。 谢允在里间依稀听见申令祎对她的那个大丫鬟说:“银子可是公中上支取的?” 那丫鬟似乎迟疑了一下。 申令祎便郑重吩咐道:“以后任何开支都去账上支银子,不要用我们的了。” 谢允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猜测,他心跳漏了两拍。难道春景堂平时的花销都是申令祎自己出的银子。 他难以置信地把脑海中这个猜想忽视掉,依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了会儿。 刚闭上了一会儿,方才脑海里的那个念头又出现了,如果是以前他会十分坚定地认为不可能是这样。 但是自从母亲这些时日,接二连三地做出刷新他认知的这些事儿之后,他便忍不住去想,该不会母亲在吃穿用度上也苛待申令祎了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千疮百孔,已经快要来不及补救。 申令祎亲自提着玻璃石榴灯笼在前面走着,直到快送孙大夫到西角门,她问道:“夫君身体是什么情况?” 按理,她作为病人的家眷,询问一下病情是很合乎情理的,但她感觉到孙大福好像不愿意对她多说。 他一路上都在忍着自己的好奇心,直到快到了角门,看到门口有小厮已经把他的那头青色毛驴牵了过来。 她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 夜色中没有人看到孙大夫鹤发童颜的脸上划过了一抹不自然,他捋着下巴上的那把胡子,沉吟道:“误食了一些药性冲突的食物,所以这才引起了不适, 现在已无碍了,静养两天就好,申娘子莫要担心了。” 申令祎眉间轻敛,看到孙大夫的态度,知道他不会说出来了。 于是便目送孙大夫骑上青驴离开。 直到孙大夫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她才转身回去。 “姑娘好像心情不太好。”抱琴注意到申令祎自从孙大夫走后,脸上的好心情就消失了。 她对谢允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真诚相待,而谢允从没有过一次这样对自己过,申令祎一开始只是心中有些难受,这个情绪的小缺口很快就引起了决堤。 申令祎停下了一瞬,对着抱琴道,“天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姑娘……”抱琴怔了一下,见申令祎语气认真,迟疑了一下便从十字分叉口回西厢房了。 …… 春景堂的正屋还亮着,廊下的灯笼把院子里照的和白日里也差不多。 茶房里一股药香弥漫着,只见申令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阵风似地走进正屋。 两个在门外侍立的小丫鬟面面相觑了一下。 “既然母亲如此执着地成全你和赵盼雁,你为何不应下?” 申令祎脸上冷漠,冷冷得问道。 谢允躺在床上,心里猛沉了一下,明白申令祎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我不喜欢她,为何要应下?”谢允看了自己一会儿,开口道。 “别装了,你对表妹的那点想法人尽皆知,还想着瞒我,耻乎?” 谢允皱眉,妻子蛮不讲理。 “你还串通大夫一起瞒着我,其实大可不必,明天我就为你操办。” “你不要说气话了。”谢允掀开身上的被角,下床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申令祎身子一闪,谢允便抓了个空,她冷笑一声:“要我说为了大家都省点儿心,你就纳了赵盼雁吧,什么喜不喜欢,家里不在鸡飞狗跳才是正经。 你心肝儿表妹也不用东躲西藏,你也不用再吃鹿肉喝春酒了,我也在母亲那里不落怨恨,这正是四角齐全之法“” 谢允刚才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遍,经过诊治又转活了过来,现在被妻子这一番蛮不讲理的棒喝,身体又难受起来。 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像是一只被打开壳的蚌,内心深处不肯示人的低劣已经被申令仪一览无遗。 他不敢再看申令祎,目光落在了她头发上簪着一只海棠珠花。 “你去哪里?”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谢允终于开口。 身后谢允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申令祎没理,一口气跑到门边的那扇屏风旁,坐在书案前研墨。 谢允在原处站着,整个身体都像是被心脏带着抽痛,看着她铺好了纸,隐约猜想到她在写什么。 书房和寝房隔得不远,他在这里说话声音能听到,“晚饭时,我在我母亲那里,我误食了媚药。” 他望着那扇屏风慢慢说道神情沮丧,甚至是萎靡。 申令祎毫无反应,心里酸涩得几乎要将自己割碎。 “我不纳妾的原因不是有意要看着家中鸡飞狗跳,而是不想将错就错。我母亲既然糊涂,难道我就要跟着她一起糊涂?你一直是知书达理的, 岳父又是嘉靖二十三年那科的一甲进士,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绝非是恶意有心瞒你,而是不想让你担心我。” “哦。” 语气里的冷淡让谢允的五脏六腑如被搅碎一样,疼的如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