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青蝉坠落》 第1章 张良伟起床后,一眼看到客厅正中的遗像。黑白照片上的少女在笑,张良伟看了这么多天,总觉得少女眉间藏着哀愁。可是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张良伟抱着遗像出门,妻子拉住他:“还去闹干什么?有意义吗?” 张良伟红着眼,把手臂从妻子手里抽出来:“怎么没有意义?别的孩子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们的孩子死了!他们凭什么把她忘了?凭什么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妻子的眼泪长流,言语出口却是毒的:“你现在知道替女儿讨公道了?她还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的?常年只知道工作出差,女儿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又要上班又要管家里,怎么顾得过来!你回家了对她也只知道打骂。如果你当时多关心她一点,也许人就不会死了!你根本不配当爸爸!” 张良伟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胸口钻心的痛,扭头走了。 从外表看,张良伟和任何一个高中生的家长,没什么不同。四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戴副眼镜,穿一件洗得起球的黑外套,浑身上下都是中年男人的沉闷平庸。他一直在工地做财务,经常跟着项目出差,他的身上有些许财务人的谨慎精明,更多的是建筑工人似的粗犷憨直。 只不过此时,他捧着遗像站在市二十九中门口,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正值中午放学,老师学生进进出出,唯有他身边成了真空地带。 没人靠近,没人安慰,只有隐约细碎的议论,随着风飘来。毕竟他的女儿死了已经有一年。 天空飘起小雨,行人们的步子更快了。雨点落在张良伟的头发上、眼镜上,他低头把遗像紧紧搂住,不让她淋湿,又感觉到那股剜心剖骨的痛贯穿全身。 一把伞支到张良伟的头顶,他恍惚抬头,望见一张年轻而悲悯的脸。 “张希钰爸爸。”对方喊道。 张良伟的眼泪滚滚而落,紧盯着对方。 对方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把他拉到旁边保安亭屋檐下躲雨,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年轻人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 张良伟并不知道,在他进屋后,年轻人打伞站在雨中,望着他的家门,很久很久。 张良伟最后还是喝多了,毕竟今天是张希钰周年忌日。天色暗下来,他望着空洞洞的家,妻子早不知去哪儿了,离婚的事也只差最后的手续。很奇怪,孩子在的时候,这个家也不美满,两口子天天吵架,孩子也不听话,成天鬼混,经常挨打挨骂。可谁也没想过要散。孩子没了,日子却无论如何过不下去了,谁也不想再活在这个家里。 张良伟喝得晕乎乎的,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轻松,脑子里空空一片。他摸出手机胡乱刷,忽然看到一条下午4点就发来的消息: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张良伟猛地坐直,因为动作太急,一屁股摔倒在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把每个字看了一遍,一抬头,看到时钟还有一刻钟到8点。他冲到厕所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冲出家门。 —— 陈浦住在市公安局西城分局背后的老小区,每天步行上班,不到5分钟,他那辆沃尔沃就扔小区楼下,有事出门才开。这天天气不错,天蓝云白,阳光清透,陈浦如往常般走到办公楼下,双手插裤兜,一步跨两层台阶,很快就蹿上楼。 一到办公室门口,就遇见大队长丁国强。 陈浦:“师父。” 丁国强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看样子是有话说。陈浦掏出火机替他点上,丁国强深吸一口,满是沟壑的脸露出深思,甩了甩手里的烟,才说:“队里来了个新人,到你的中队,现在正在人事那里办手续。” 陈浦点头,上个月,他手底下刚调走个兄弟,是该补充人手。 丁国强眯起眼,似笑非笑:“女的,24岁,省厅调来的。” 陈浦皱眉:“我要女的干什么,塞别人那儿去,给我换一个。” 丁国强指着他:“思想觉悟太低,你这就是、就是网络上说的……直男癌!”丁国强丝滑地把女儿骂他的词儿,安在徒弟身上。不过陈浦这话也没错,他说是中队长,其实相当于丁国强的副手,带的二中队,办的都是最恶劣的刑事案件,全是脏活累活,冲在危险第一线,前年还牺牲了一个。女孩子在他们局里都是稀罕的宝,丁国强一般也不舍得往二中队放。 丁国强又说:“她是李谨诚的妹妹。” 陈浦不吭声了。 他今年已经29了,多年风吹日晒,刚毕业时那白皙的肤色,深了一些,也粗粝了一些。他也不再像二十出头那会儿,成天穿着粉红的浅黄的天蓝的花俏衣裳来局里,惹得局领导和女警们频频瞩目。他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短得紧贴头皮,一身黑色运动衣裤,却更显得身材高大、骨相清晰。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说:“她不是想学数学吗?怎么当警察了?” 丁国强奇异地看他一眼:“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档案她当年考上了湘城大学数学系,读了不到一年退学重新高考,上了警校。她在警校的成绩非常优异,毕业考进省公安厅,这次是她个人强烈要求来一线。” 陈浦轻哼一声:“优异?有我优异吗?” 丁国强莫名:“陈浦你有病吧?人小姑娘还没来,你阴阳怪气什么?再说了,她可是李谨诚的妹妹,你不得当亲妹子一样?给我把人照顾好!” 陈浦双手插兜,低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丁国强见惯了他这副死相,也不生气,他当师父的,亲眼看着李谨诚失踪后,七年时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的陈浦,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变成这副沉郁古怪的模样。人放在陈浦那里,丁国强是放心的。 第2章 这一早上,陈浦莫名心浮气躁,临上班还有几分钟,他刷手机视频,大数据好像懂他,给他推送中医养生,满面红光穿着唐装的中医,念经似地说:春天到了,肝气升发,烦躁易怒,宜疏肝养血,修身养性,不要发脾气,多喝温热的菊花枸杞金银花……陈浦“啪”地扔开手机,转头去茶水间冰箱拿了罐昨天放进去的咖啡,一口灌下去,满肚冰凉,才觉气畅。 等他去会议室开完上个凶杀案的总结会回来,沉静的气质从发梢浸没到脚心,他又成了二中队那个沉稳的队长。 陈浦刚一坐下,就看到对面的闫勇给他打眼色,眼神奇亮。陈浦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左前方角落那张空桌前,多了个人。 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穿浅绿色上衣,白色裤子,短发齐耳,乌黑柔亮。腰细腿长,正低头整理桌面,露出一小截脖颈。 陈浦身旁的周扬新一滑椅子过来,搂着陈浦的肩膀,低声说:“怎么来了个女的,长得不赖啊,你跟局里要的?” 陈浦还没说话,对面的女孩转身望过来。周扬新立刻松开陈浦肩膀,坐直了,露出个稳重得体的笑容。陈浦冷冷瞥周扬新一眼,女孩已放下手里东西,走到他的桌前。 周扬新“嗖”一声,椅子滑了回去。但陈浦知道,这狗子一定正竖着耳朵听。不仅他,满屋的狗子们都兴奋又不怀好意地偷听着。 李轻鹞的脸也是瘦白的,但是肤质很好,光泽清润。她的眉眼修长,嘴也小小的,乍一望去,只让人感觉清爽干净。再仔细一品,就能从那一身淡柔的气质里,品出些许沉静的清冷。 然而李轻鹞望着陈浦就笑,眉眼瞬间就暖了,伸手:“陈队你好,我是李轻鹞,今天来报到。”她的嗓音也跟黄莺一样柔和动听。 陈浦和她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干燥温热,有着好几处厚厚薄薄的茧子。她的手却细滑温凉。两人一握就松开。 陈浦:“叫我陈浦就行,手续都办完了?” 李轻鹞含笑点头,神态柔美。不说别人,连陈浦都觉得这姑娘表面看起来,大方得体又好相处。 陈浦拍拍手,让队里所有人都过来,加上李轻鹞一共8个。按流程先让李轻鹞简单自我介绍,又挨个自报姓名,李轻鹞入职的欢迎仪式,就算是做完了。不过,陈浦看到李轻鹞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聊得每只狗子都眉开眼笑,就知道在自己回办公室之前,李轻鹞已经提前跟所有人认识过了。 陈浦想,她和她哥,像,又不太像。李谨诚虽然也是个柔和贴心的人,却不像她,给人处处妥帖、滴水不漏的感觉。 末了,陈浦想了想,说:“这几天李轻鹞先熟悉一下,周末如果没案子,大家一起吃个入伙饭。” 话音刚落,大伙儿一阵欢呼声。李轻鹞好奇地问旁边的闫勇:“这么高兴?”闫勇嘿嘿笑:“吃大户,谁不开心?没事,这些年有人来有人走,还有破了大案,老大都要请的,他是有钱人,这些年钱都没处花,全靠我们吃利息。周末放开吃啊!” 李轻鹞微微一笑,抬头望去,陈浦已坐下了,整个办公室里闹哄哄的,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哪怕只是盯着卷宗,那双眼里仿佛也沉淀着刀锋般的寒意。李轻鹞忽然想起,自己踏入这个办公室后,轻而易举就获得所有同事笑脸相迎,只有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笑过。 —— 傍晚,陈浦准点下班。 走出分局大院,他就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也不回头,如往常般,双手插裤兜,脚步轻快,绕过分局的围墙,拐进只能容一辆车进出的小巷。前边不远,就是他住的城中村——也是本市最大最老的回迁房小区——朝阳家园。 春天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刮在陈浦脸上。他觉得鼻子里发痒,在墙角站定,打了个大喷嚏,眼角余光顺势往后一瞥,那道身影停在一间奶茶店门口。陈浦心中嗤笑,这样的跟踪技巧,连他队里刚毕业的小伙子都比不上,果然是坐惯了办公室的高材生。 陈浦继续往前走,那人也继续。她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快均匀倒显得跟他一样有耐心。 朝阳家园由四、五个老小区构成,这些年虽有拆迁、改造、扩建,大部分还保持着数十年前的原貌,多是五至十一层的老旧楼房,整个片区四通八达、道路狭窄、鱼龙混杂。 刑警李谨诚,七年前在朝阳家园失踪。那之后不久,陈浦就搬了进来,像一颗钉子,钉在这里。 陈浦的家在一栋六层灰白居民楼里。他在单元门口站定,一根手指勾着钥匙扣,甩了几圈,这才转身,望着离自己只有十几米远的李轻鹞。 绿衣白裤细眉细眼的李轻鹞站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起来就像一支清新无害的百合。她手里捏了杯奶茶,嘴咬着吸管,望着他。 陈浦把钥匙扣往口袋里一抄,一只脚尖点了点地面,说:“跟我干什么?有话直说,别来这套。” 李轻鹞响亮地吸了一口奶茶,嘴唇终于松开吸管,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落日不仅带走了他在办公室的外壳,也带走了她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白天没有的懒散平淡,也没有笑,抬起一根手指,指指旁边的那栋楼,说:“我没话要跟你说。” 说完,李轻鹞上楼。 陈浦转身就走。上到楼梯拐弯处,他的一只手才从裤兜里拔出来,揉了揉发烫的耳垂,轻轻骂了句靠。 第3章 李轻鹞租的是顶层六楼的一居室。房子很老,好在房东为了出租重新装修过,全屋木地板,干净的白墙,几样简单家具。 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李轻鹞到家后,先点了份外卖,又把屋子拖了一遍,再把周末新买的雾青色窗帘挂上,摆上几盆饱满的小多肉。 这时外卖也送到了,是一份轻食沙拉,李轻鹞慢慢吃完,去洗了个澡,换上柔软棉质家居服,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站在窗前眺望。 天已经黑了。 这一片几乎没有高楼,李轻鹞能望见大半街区。那些房屋就像嶙峋怪兽,已沉默矗立许多年。一根一根的电线杆上,路灯昏黄。亮灯的窗口不多,也许很多求生于此的人还没回来,也许有些楼已经没什么人住。 李轻鹞像读书时那样,两条胳膊撑在窗台上,身体前倾,一只脚尖勾起点着地面。她望着眼前浓浓淡淡的黑色,出了神。 直至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顶楼的一扇窗上。 那里的窗帘没拉上,大概主人也不太讲究。屋内是一盏鹅黄的灯,男人大概刚洗完澡,裸着上身,穿条长裤,拿着遥控器在调电视。 以李轻鹞的眼力,完全能看清他的每一寸肌肉,从肩膀到小腹的线条紧实流畅。不过李轻鹞没想到他身上挺白的。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既没有少年的单薄,又没有中年的粗厚,只有属于青年男人的匀称、紧实和力量。 李轻鹞在心中下了结论:脸90分,上半身98分。 她本来打算当没看见,不过想起他刚才在楼下的语气,改了主意。她吹了声清脆悠长的口哨,在这宁静的夜色里。 对面的陈浦霍然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几十米楼间距精准对上。只见他寒着脸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上窗帘。 李轻鹞笑出了声。 —— 陈浦五年前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二居室。家人都不理解,因为这里的房价实在没有投资价值,但陈浦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陈浦的父亲是一位企业家,在湘城商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陈浦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陈浦的大哥走了和父亲不一样的路,目前是某位市领导的秘书;二哥继承家业,是家族企业的新总裁。唯有陈浦,从小被母亲和祖父母带大,家里条件那时又很好了,宠溺得很不像样子。小学时,他就是实验附小一霸。到了中学,虽说数理化成绩不错,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染来的一身江湖气,整日呼朋唤友,惹是生非,稳坐附中老大宝座。架自然也没少打,眼看就要成为湘城一害。 父亲和大哥二哥一合计,要么送去参军,要么考警校,让国家来管教他吧。这小子要是不送去当执法者,只怕将来要成为被执法者。参军实在太远,家里两个女人死活不愿意,最后就让陈浦考警校。毕业了当不当警察不重要,回家里公司混也饿不死。 陈浦无所谓,那时是十七八岁的热血少年,对未来懵懵懂懂,觉得当警察也十分帅。 至于女朋友,高中追他的女孩能从附中前门排到后门。无奈大哥心里只有江湖,生活只有篮球游戏抽烟喝酒,每天带着一帮兄弟飞。等他上了警校,再想谈也来不及了。 只是家里人谁也没想到,陈浦这刑警一干就是八年,而且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天傍晚,到家洗了把脸,陈浦的耳垂才恢复常温。他自认仍然心稳如铁,如往常般点了个外卖——3.5公里外一家海鲜酒楼的辣椒炒肉、小米炖辽参加米饭。 家里的卫生是不用搞的,他妈给请了钟点工,每周来三次,都趁上班的时候来。等外卖的工夫,陈浦如往常般,在跑步机上跑了半个小时,又撸了半个小时铁,一身大汗时,外卖也到了。 陈浦把外卖往餐桌上一扔,去洗了个澡。他体质热,春天的夜晚也不冷,套着睡裤出了浴室。 李轻鹞就在这时吹了口哨。 陈浦万万没想到李谨诚的妹妹还有这一面,拽上窗帘后,他又有一丝懊恼——他又不是女人,搞得像怕她看一样! 而且哪有男上级被女下级偷窥之后,落荒而逃的!他刚刚就该光着身子走到窗口,义正辞严地把她呵斥回去。 可是现在拉开窗帘也很蠢。 陈浦僵着一张脸,抓起件t恤套上,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计较。 他在沙发前坐下,开电视放了部电影,一个个打开外卖盒。扒了几口饭,他丢开筷子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脸色冷淡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掀起t恤下摆,看了看腹肌,淡淡一笑。 —— 第二天陈浦去上班前,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的—— 一方面,李轻鹞是李谨诚的妹,那确实约等于他的亲妹妹;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反省,他和女孩子接触本来就少,这七年更是过得跟和尚一样。家里安排的相亲他没空搭理,能接触到的异性不是受害者就是嫌疑人。所以他也不太了解现在的女孩都是什么脾气。 不过一到办公室,陈浦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上班状态的李轻鹞和下班后完全是两回事。 中队里年龄最大的是方楷,四十了,孩子马上上初中。陈浦刚坐下,就听到方楷高兴地对李轻鹞说:“小李,你认识思明培训的老师?” 李轻鹞今天换了件白色短外套,黑色阔腿裤,外套下沿露出t恤包裹的腰身,人靠在椅子里,手里转着一支笔。她还是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我高中同学在思明培训教数学,帮你问问,但是不能打包票啊。” 方楷说:“太好了!思明培训的数学是全市最好的,我们错过了这个学期的报名,一直想报没名额。不管成不成,我和嫂子都请你吃饭!” 李轻鹞摆摆手:“不用!”看了眼望着这边的陈浦,笑意清浅:“周末不是已经有老大请了吗?” 方楷更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与人为善又不爱占便宜,哈哈大笑说:“对,宰老大,不心疼。” 陈浦:“……” 嘴挺甜,昨晚对着他吹口哨时,当他是老大了吗? 第4章 上午依然没有新案子,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悠闲又缓慢。陈浦一直在看朝阳家园当年的住户资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几乎烂熟于心,但每年都会发现遗漏、差错和补充。 正看得入神,就听到离他办公桌不远处,那道柔柔脆脆的嗓音又响起:“没问题,你随便喝。” 陈浦抬起头,看到队里最小的闫勇——当然现在李轻鹞来了两人同龄都是最小的——他端着杯清茶站在李轻鹞身旁,笑得腼腆又紧张:“那怎么行,你买茶叶也要钱,要不我付半盒的钱给你?” 李轻鹞也端了杯茶,白皙的手指扣着个棱角圆润的磨砂玻璃杯,里头飘着根根翠绿的茶叶,一看就让人觉得清香雅致。她抿着嘴笑:“那怎么行,都是同事,几十块钱的东西,不值什么。下次你买茶叶我也尝尝呗!” 闫勇一竖拇指:“大气!” 李轻鹞笑笑,目光不经意往陈浦这边一扫,陈浦已垂下目光。 很好,他想,这才第二天,队里不管老的小的,都开始对李轻鹞摇尾巴了。 某些人的圆滑世故,偏偏就像春风一样,清新自然,润物无声。 陈浦对于李轻鹞的这种感官,在下午达到了顶峰。 李轻鹞趁着午休时间,提了一大袋奶茶来,分给每位同事,她依然是那么谦逊又柔和:“昨天我第一天来,不好意思表达什么。周末虽然有老大请客,我也想谢谢大家对我这个后辈的照顾。一杯奶茶虽小,也是心意。” 大家都笑了,说她实在是太客气,一拥而上把奶茶分光了,办公室的气氛更加融洽了。 只有陈浦没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杯奶茶放到桌上,陈浦抬起头,对上李轻鹞的眼睛,乌亮清澈。 陈浦:“谢谢,我不喝甜的,拿走吧。” 从李轻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饱满的前额,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线条清晰利落。唯有眼睛微垂着,总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李轻鹞轻声说:“我点的无糖桂花乌龙,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口味吗?” 陈浦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是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相距半尺的杯身文字上——熟悉的奶茶店,熟悉的口味。 陈浦忽而恍惚,七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局里很多人已经不知道李谨诚这个名字。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家他和李谨诚常去的奶茶店还在,这个口味也还在。 陈浦又意识到,给他点这一杯奶茶的女孩,心思是多么细腻深沉。她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表达什么?可他再度抬头,看到的依然是一双明亮得近乎沉寂的眼。 这个女孩,无疑聪明又有心机。放着好好的一流大学一流专业不上,毅然退学上警校。在本省公案最高权力机关省厅工作了一年后,也不知她走了什么门路,来到哥哥失踪前所在刑警队。 她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于陈浦而言,只觉得麻烦。 他拿起那杯奶茶,再度垂下目光,说:“谢了,下次不要买,我已经不爱喝这些东西了。” —— 然而,身为刑警,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们悠闲。这天快到下班时,丁国强快步走进他们办公室:“都给我紧紧皮,市二十九中家属楼发生一起命案,陈浦你带队过去,把新人也带着。” 二十九中在一片老城区,学校正对面隔着马路,是几十年前修的家属楼。房子老,但地段好,又是学区,不少老师住在里面。 小区没有围墙,数栋楼临街。车辆出入口有栅栏和保安,除了住户,这十几栋楼里还有许多培训机构、饭馆、小卖部等等,人流很多,非常热闹。 警车一直开到案发楼下,停车就够费劲的。李轻鹞跟着走到楼门口,抬头看到一个监控。 这是一座塔楼结构。他们上到死者所在的4楼后,沿着长长的走廊,两侧至少有十来户人家。 片区民警站在403门口等着他们。 李轻鹞最后走进去,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竖着耳朵听民警跟陈浦汇报情况。 这是一套常见的老式二居室,客厅方方正正,旁边是两间卧室,另一头是厨房和厕所。装修简单,瓷砖白墙,吊顶灯,挺旧的红木家具,家电只有台不大的电视和冰箱。墙上挂着两支羽毛球拍,还有个网兜里兜着篮球。门口鞋柜上放着两双球鞋一双皮鞋,还有一双男拖。整个屋子一眼望去空空敞敞,东西很少,甚至称得上简陋。 “死者名叫刘怀信,男,28岁,是二十九中的高中语文老师,刚来两年。这套房子是他租的,今天下午他4点上完第二节课,后面没课就回家了。人在洗手间。”民警说。 客厅靠近厨房的那面墙边,放着张四人餐桌。李轻鹞无法不注意到餐桌,因为上头除了两盘卤菜,还放着两瓶茅台酒。旁边还有个小碟子,放着三套干净酒具。 穿过客厅,左手边是洗手间,右手是厨房。 洗手间的面积倒是有五、六个平方,白瓷地面绿色墙面,干干净净。最里头是个比较小的浴缸,很旧,只能容一人躺下。但是死者不在浴缸里,而是坐在浴缸旁的一把靠背木椅上。此刻他背对警察们趴在浴缸边,一只手垂落在浴缸里,一只垂落在浴缸外。 几个人高马大的刑警涌进洗手间,立刻显得拥挤。李轻鹞从他们边上绕过去,凑到浴缸旁一看:死去的年轻老师,侧脸出于意料的清秀白皙,身材高高瘦瘦。伤口在他垂落在浴缸里的那只手腕上,已经没有再流血,因为浴缸里全是血。 外面的地面很干净,几乎没有血溅出来。 一个现场勘查人员,正拿镊子从浴缸里捞出一把被血浸没的水果刀,装进证物袋。 “谁发现的?”陈浦的声音响起。 李轻鹞下意识抬头。陈浦正在戴手套,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手指勾着手套边缘,往下一扯,露出一截精瘦修长的手腕。他今天还穿着昨天的黑外套,黑色长裤,里头是件白t。一到命案现场,他就像变了个人,眉骨低垂,五官沉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没入无尽的黑水中。 民警把一个男人带到过来:“是他第一个发现尸体,他叫张良伟,是二十九中的一个学生家长,据他所说是刘怀信约他过来的,结果一进屋就发现了尸体。” 张良伟看着有些恍惚,脸色也有些白,他看了眼刑警们,又低下头去,看了眼尸体。 李轻鹞一怔,目光落到陈浦脸上,他也正盯着张良伟,忽然目光一动,和李轻鹞正正对上。一瞬间两人同时意识到——对方也捕捉到了什么。 但是陈浦立刻移开了目光,像是跟她目光多勾连一秒钟都有毒,李轻鹞的嘴角轻轻一翘。 民警把一个装着纸张的证物袋递给陈浦,于是李轻鹞挨过去看,她的白色衣袖,碰到了陈浦的外套,陈浦也没搭理她。 那是一封非常简单的遗书,或者说是自杀宣言: 【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压力太大,不想活了。 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 ——刘怀信绝笔】 第5章 以前李轻鹞在省厅,见过一些命案现场,比今天更血腥的也有。但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矛盾的死亡现场。 她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偏头看了一下,洗手间没有明窗,一扇小窗外对着隔壁楼栋的厚墙。一个小过道厅,对面是厨房,过道厅的窗帘是拉着的。 她又走到厨房,一个警察在对着洗碗池拍照。洗碗池边放着半塑料袋青菜,池子里还用水泡着一些。地上有个垃圾桶,里头是摘掉的菜叶。 台面案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莴苣,一小堆切好的莴苣丝,菜刀没洗,也搁在边上。旁边还有一小碗切好的辣椒蒜末。 李轻鹞又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鸡蛋、冻肉、牛奶、香肠,都很常见。 她回到客厅时,法医正在跟陈浦说话,李轻鹞走到他身侧。他还是半个眼神都欠奉。 “尸体表面没有任何搏斗厮打后的伤痕,从割腕角度和伤口情况看,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死亡时间在6点半至7点间。” “割了几道?”陈浦问。 法医:“四道。” 陈浦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又吐了口气,说:“四道就成功了。”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身旁的李轻鹞,然后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地越过她,走向了另一名刑警。 —— 李轻鹞其实很早就听说过陈浦,那时候李谨诚在上大一,她还在上初二。 李谨诚其实是她堂哥,8岁那年,父母车祸身亡,就养在了她家。两家人本就是至亲,关系极好,李轻鹞的父母更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所以李谨诚跟她亲哥没差别。 那是一个周末,李轻鹞给李谨诚打电话,听到那头的人声音不对劲,怎么总是“嘶……”一下。 李轻鹞很警醒,毕竟她哥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也不放心。 “你怎么了?”李轻鹞问,“是不是受伤了?” 李谨诚笑着说:“嘘……别告诉你爸妈,没大事,我们宿舍有个兄弟不太懂事,我教了教他做人。” 话音未落,李轻鹞就听见那头有个声音说:“草,李谨诚,貌似你脸上的伤比我重啊!”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那人张扬鲜活的气焰。 李谨诚骂了句脏话,捂着话筒跟那人又斗了几句,这才松开话筒,讨好地说:“妹,别听他乱讲,我打赢了,千万别告状啊。” 后来,李轻鹞越来越多的听李谨诚提到那个名字——陈浦。 “靠,陈浦真厉害,搏击射击课全都是第一,连刑侦法医这些理论课都考第一。我tm成千年老二了。” “今年暑假不回来,我和陈浦背包去敦煌旅行。不,不用你们给钱,我们一路打工过去。真没钱跟陈浦借就是了。” “这块火腿拿来炖汤,陈浦给的。多少钱?我不知道,管那么多,我和他什么关系,吃就是了。大不了开学带块肥腊肉给他。” “我们在派出所实习……我靠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我冲上去一把按住了一个贼,他还想掏刀呢,被陈浦一脚踢掉了。结果还挨所长批评了,说我们冲太快!” “我和陈浦去看新上的电影。” “我和陈浦吃饭去了。” “陈浦分在西城分局,我分在东城分局。湘城警届两大新星龙争虎斗的局面即将开始。” 陈浦。 陈浦。 陈浦。 …… 于李轻鹞而言,从她13岁开始,陈浦这个名字就和李谨诚绑在一起,形影不离。 然而她并没有见过陈浦。一是警校本就管得严,二是她的学习也很忙。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跟李谨诚视频,结果就有不穿上衣只穿条灰色内裤、没露脸的年轻男孩,拿着刷牙缸子从镜头后晃过。当时她的目光就这么一飘,她哥的脸却黑了,大骂道:“陈浦我特么跟我妹视频呢!闪远点!” 那人好像还没睡醒,瓮瓮的声音传来:“哦?没注意,对不起。” 李轻鹞不知道的是,她没见过陈浦,也有李谨诚的功劳在。随着她一岁岁长大,人渐渐长开。李谨诚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妹妹越长越好看,可他的同学都是一群如饥似渴的单身老狗怎么办? 当然是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啦! 尤其是陈浦,这小子不像其他人,长得白白净净,还是个高帅富,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性格,连警校稀少的女孩子,都能招来一个连,只不过陈浦没有看上的。李谨诚也怕妹妹被陈浦迷惑。 在李谨诚心里,他的学霸妹妹将来肯定要考一流大学,找一个和她一样知书达理意气相投的男朋友。警校这些粗糙的老男孩?李谨诚想想都觉得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李谨诚出事之前,在李轻鹞心中,陈浦大概就是个跟李谨诚差不多的,骄傲、张扬、正直的少年。也许,陈浦要更安静一些,更冷一些。但他的心中,一定跟李谨诚一样,燃着一团青春肆意的火。 —— “老大,我们发现了这个。” 没人管李轻鹞,李轻鹞自然又跟过去。只见陈浦从方楷手里接过两个证物袋,一个里头装着录音笔;另一个却装着一把足有一尺宽的锋利西瓜刀。 陈浦先打开证物袋,拿出那支录音笔端详:“在哪里发现的?”从他出警开始,那张脸上就再无一点多余表情,只有喉结随着讲话轻轻滚动。 方楷指了指墙角的那张餐桌:“抽屉里,刀也是。” 陈浦用两根手指捏住录音笔,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刚要放进证物袋,一只纤细的带着手套的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录音笔。 陈浦瞥了眼李轻鹞,没吭声。 李轻鹞看了看之后,抬头说:“满格电。”又指了指录音笔上极小的液晶屏:“保护膜还没撕掉,是新的。” 陈浦低声嘀咕:“嗯,就你有眼睛。” 李轻鹞拎起笔放进他手里的证物袋:“新人没办法啊,总要想办法表现一下。” 这句方楷听到了,安慰李轻鹞:“陈浦办案就这么严肃,别怕。” 李轻鹞:“楷哥放心,我不怕他的。” 陈浦:“……” 陈浦懒得再理他们,继续拿出西瓜刀看,薄薄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 “刀磨过。”方楷说,陈浦点头,刚要把刀放回证物袋,动作一顿,李轻鹞自然而然接过,也和他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放回证物袋。 “去找找有没有录音笔的包装盒。”陈浦对方楷说。 李轻鹞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像已有了许多思绪,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比。 陈浦又去了客厅大门边,一个勘查人员站起来,说:“大门、窗户,还有楼道里我们都勘查过了,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 这时,方楷果然找到了录音笔的包装盒,很新,里头还有购物小票,是昨天在学校旁的一家商店买的。 辖区派出所一个上了年纪的民警走过来,问:“陈浦,有谱了没?” 陈浦似笑非笑地说:“差不多了。还是哥你敏锐,看出问题,叫我们过来。” 那个老民警就笑。当年陈浦和李谨诚就是在他们派出所实习,是老相识了。今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一到现场,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坚持不当成简单的自杀处理,上报市分局请刑警队过来。 陈浦又和老民警聊了几句,一抬头,就见李轻鹞立在窗前,左手拿着装遗书的证物袋,右手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陈浦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看出花来了吗?” 李轻鹞纤薄的肩膀一抖,转身,脸色却很镇定,只是两颊微微发红。陈浦接过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全是同一个人的字迹,看内容是备课笔记。 李轻鹞说:“我翻了几本笔记,从字迹看,遗书应该是刘怀信亲笔。而且,遗书的字迹流畅、平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慌乱和急促。这份遗书,他是心甘情愿写下来的。” 陈浦看她一眼,眼眸如山岳幽深。 现场勘查得差不多了,陈浦带的人都聚过来,周扬新问:“老大,你怎么看?” 陈浦说:“再把那人带过来问问。” 一直在旁做笔录的张良伟,又被带到了刑警们的面前。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刚才更平静,只是一双眼还泛着血丝。 陈浦摘掉两只手套,一揉放回口袋,接过闫勇递过来的笔录,翻了翻,说:“张良伟,别紧张,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我们要了解清楚。” 张良伟连忙点头:“那是!那是!” “你女儿是刘怀信的学生?” 张良伟顿了顿,答:“是。” “叫什么?” “张、张希钰。”张良伟吸了吸鼻子。 这时一个民警凑到陈浦耳边,低声说:“刚刚查实:他女儿去年在学校跳楼自杀了。” 陈浦脸色平静地把笔录本还给闫勇,抬头望着张良伟的眼睛:“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张良伟动了动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他面前:“是刘怀信叫我来的。” 手机屏幕上是条微信,发信人是刘怀信: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陈浦示意旁边的刑警把手机装进证物袋,又问:“怎么进屋的?谁给你开门?” 张良伟怔愣之后,答:“没人开门……我到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第6章 张良伟走到家属楼楼下时,看了眼时间:20点10分。 一路疾行,夜风凛冽,他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楼道幽暗的灯光里,张良伟看到那扇门虚掩着,他猛地推开,喊道:“刘怀信!你给我说清楚!” 迎接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 陈浦示意民警先把张良伟带回刑警队,不要放。这时,法医、勘查人员、派出所民警陆续收队,尸体也运走了。陈浦说:“都跟我来。”他把所有人带到厕所和厨房间的过道厅,这里够清净,没有椅子,人人站着。陈浦站在窗边,夜色在他身后,他看起来却比夜色更冷郁。 陈浦掏出个巴掌大的黑皮笔记本和圆珠笔,说:“都说说看。” 话音未落,周扬新、方楷、闫勇等人全都窸窸窣窣摘掉手套,掏出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和笔。 一动不动的李轻鹞就显得突兀了。 黝黑娃娃脸的闫勇是个小贴心,见状说:“没带啊?这是陈队要求的,我们中队的习惯,大家会随时随地一起动脑筋,走到哪儿你都得有个本儿,时刻得想、得记。没关系,回头去领个,我借你抄。记住,无本不二队!” 李轻鹞:“哦,原来是这样,谢谢。” 陈浦头也不抬:“安静!说正事。” 闫勇立刻闭嘴,李轻鹞心想,陈浦带队的方式,跟她见过的其他刑侦领导和队长,有些不一样。 陈浦翻开笔记本,单手抓着本子上缘,把它抵在胸口,另一只手拿着笔,低头咬掉笔帽再套在笔尾。这样一副垂首勤记的姿态,出现在他这么个人身上其实挺违和,但他偏做得自然无比。 闫勇刚才被批评了,现在就很想表现一下,说:“我先说吧!我认为死者是自杀,事实已经很明确了——刘怀信发给张良伟的短信,还有他遗书里的那句话:【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去年张希钰的死一定有隐情,和刘怀信有关,他内心有愧,约张良伟来就是当面以死谢罪。而且我还想大胆地、不太正能量地猜测一下,刘怀信的年龄其实和学生相差不算太大,他去年才27,长得也不错。”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了。 闫勇身旁的周扬新,平时笑眯眯的,讲话也油腔滑调,可一讨论案情,两道剑眉就拧起来,显出几分难得的英气。他立刻反驳:“你这个推论说不通!一个自杀的人,怎么会准备茅台酒,洗菜做饭?菜才洗了一半,肯定是有突发事件打断了他。我同意你的部分看法:刘怀信和张希钰的死有关,约张良伟来,是要坦诚事实,所以准备了酒菜。但是张良伟看起来很可疑,突然看到学生老师的尸体,你们觉得他的反应正常吗?非常不对劲!也许正是他俩一言不合,张良伟杀了刘怀信。” 闫勇:“可是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而且张良伟是怎么做到的,他难道能让刘怀信心甘情愿割腕,或者坐着不动让人割……”他声音一顿,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漏洞,周扬新却眼睛一亮,说:“有可能!如果张良伟用什么方式给刘怀信下药了呢?或者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段控制住了刘怀信。嗯……这要等具体尸检结果才知道。” 他俩说得各有道理,大家一时静下来,都在思索。 “老方。”陈浦点了名。 方楷淡摇摇头,说:“都不对,这个案子案情没你俩说得那么绝对,非此即彼,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问你们,录音笔基本可以确定是刘怀信买的吧?他充好了电,放在抽屉里,只是还没开始录音。他想干什么?还有抽屉里那把西瓜刀,磨过,厨房有磨刀石,等指纹和痕迹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是不是刘怀信磨的。我估计八成是,因为刘怀信是用水果刀割腕,这把西瓜刀无论自杀他杀都用不着,那为什么会和录音笔一起出现在餐桌下。刘怀信摆这么一个饭局,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一个民警跑进来,对陈浦说:“陈队,你让我查的楼栋门监控找到了,张良伟到楼下的时间是20点10分,打报警电话的时间是20点15分。” 陈浦点头:“辛苦了。” 大伙儿齐齐沉默,又是这样!兴致勃勃推理半天,不如陈浦心细如发横插一脚。 闫勇挑衅地朝周扬新扬了扬眉,周扬新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陈浦目光转了一圈,问:“还有谁有想法?” 大家都摇头。 陈浦的目光又在李轻鹞身上一掠,“啪”的把笔记本一合,说:“张良伟说的是真话,这栋楼没有别的出入口,他到达的时间和死亡时间对不上,时间也不够完成作案。也就是说,张良伟到时,大门的确是开着的,刘怀信已经死在厕所。我认为你们三个做的推理,都有一部分是对的—— 刘怀信要么和去年张希钰的死存在着某种关联,要么他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内幕,那条短信是在4点05分发的,那时候他刚下课人还在办公室,所以是他亲自发的。他本来是不想死的,至少没打算在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之前就死。刘怀信准备了一场鸿门宴,这场宴席还没开始,新买的录音笔也没开始工作,真相还没揭露,一切就被意外打断,刘怀信死了——现场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就是令刘怀信割腕而死的真凶。”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恍然,也有的皱眉思索。但大家都意识到,陈浦这么一串,整个案情和人物动机都顺了。 一道声音响起:“可是刘怀信的死志非常坚定。”所有人望向李轻鹞,她抄手抱胸,站得很直,背也挺得很直,更显得肩背薄瘦。 陈浦盯着她,若说她的眼神像沉静的水,那么他的眼神就像冷霜凝结的黑刃。 李轻鹞:“我对比过刘怀信的笔迹。任何一个人如果受到胁迫,面临死亡威胁,字迹不可能那么平稳、舒展,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端正地写完的,每一道笔锋都写到位了——就像平时认真做备课笔记一样。我还是坚持,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大伙儿看看陈浦,又看看李轻鹞。 闫勇拉了拉李轻鹞的衣袖,陈浦冷声:“你拉她干什么?难道她说得没道理?” 他的目光回到李轻鹞脸上,说:“真相到底如何,查下去就知道了。” 李轻鹞:“嗯,我觉得你说得对。” 明明是顺从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听得陈浦喉头微微一梗。他不再看这个看似乖巧实则一身反骨的家伙,目光扫了一圈男人们刚毅的脸,这才感觉顺眼不少,开始分配侦查任务: “周扬新,你带两个人,走访这栋楼内的居民,重点查明案发时间段前后,都有哪些人进出,哪些人呆在楼里,把能获取到的监控都拿到。老方,你重点询问张良伟,虽然他和刘怀信的死无关,但是他一定隐藏了什么,重点问问去年他女儿的事。闫勇,你负责盯物证,现场指纹和dna结果出来立刻汇报,还有尸检结果。今天比较晚了,走访工作不方便开展,大家先下班。明天一早,分头行动,我会找局领导跟二十九中打招呼,去学校再查一查张希钰案。要破案,关键只怕还是要落在这一桩旧案上。”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解散离开。陈浦把笔记本往裤兜里一揣,到门口又和派出所民警交代了几句,刚打算下楼,外套后摆被人轻轻一扯。 李轻鹞站在他背后,面容净如白瓷,语气恭顺:“陈浦,我明天跟着谁?” 陈浦身子一偏,把后襟从她手里扯出来,身体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黑漆漆的眼珠往她脸上一瞥,没答,转头走了! 李轻鹞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明白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跟着他快步下楼。 到了楼下,陈浦掏出钥匙,今天开了自己车来。刚按响车,一个纤细身影飘到他身边:“既然顺路,带一个呗?我没什么钱,省点打车费。” 陈浦下意识就皱眉,脑子里却自动开始算,按她的职级,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千块,光租房子一个月就得一千多,其他的补贴也不多。昨天那堆奶茶又去了二百。 他拉开车门,没好气地说:“坐后面,系安全带。” 第7章 两个根本不熟的人,坐在狭窄的车里,其实挺尴尬的。为了化解尴尬,陈浦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口香糖,摸到了瓶子,又犹豫了一下,没拿出来。 没来由的,他觉得她肯定也会要,但他就是不想给。 于是他双手紧抓方向盘,沉默不语。 李轻鹞倒是很自在的样子,一只手扶车门,靠在椅背里,望了一会儿窗外,开始提要求:“能不能放点歌啊?” 陈浦觉得自己简直是忍气吞声连上车载蓝牙,打开手机音乐。可当音乐声飘起时,他又懊恼——连手机是条件反射,可他并不想让李轻鹞听到平时他都听些什么音乐。 音响播出的是粤语老歌,女声版的《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辜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夜里11点的街道很静,街边只有零星门面亮着灯。封闭温暖的车厢里,只有略带沙哑的女声,哀伤而唱。李轻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陈浦脸上。短短黑黑的鬓角只到耳朵上方,耳垂圆润有肉,下颌却硬瘦。他的头微微偏着,脸上没表情,眼睛看着前方。 那女声唱道: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嚓。 陈浦抬手在中控台一按,歌声生硬切断,换到下一首。 李轻鹞:“干嘛切歌?” 陈浦:“哭哭啼啼,听着丧气。” 李轻鹞:“……” 车子驶入一条偏僻马路,离朝阳小区不远了。李轻鹞注意到陈浦的目光往外飘了飘,但是没有停车。于是她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停车。” “又怎么了?”陈浦语气不耐,却还是把车缓缓靠边停下。 李轻鹞双条胳膊搭到前座的靠背上,就见陈浦微微一动,后背离椅子瞬间远了一寸。她忍着笑,说:“我有点饿,能不能去吃点宵夜?”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表:11点55。他似乎很不乐意:“现在?” “嗯。”李轻鹞抬起下巴,示意路旁的馄饨铺:“我看你连看了好几眼,还咽了一次口水,平时深夜下班常来吃?带我去尝尝呗!” 这下陈浦没话说了,跟根木头似的,手握方向盘不动5秒钟,而后低头把车熄火,又解安全带,同时说:“李轻鹞,跟上司这么说话,是不是不想混了?” 李轻鹞微微一笑,解开安全带下车。就听“嘭”的一声,他也下车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门脸,店里三张桌子,店外两张。陈浦在外头挑了张桌子,李轻鹞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面,虽然旧,擦得很干净。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可店依然开着门,可见谋生艰难。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拿着张简陋的菜单,还没走到跟前,脸上就堆满笑。陈浦也一笑,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自己面前丢一双,李轻鹞面前丢一双,说:“老谢,一碗大馄饨,一瓶冰可乐。”示意店主把菜单给李轻鹞。 李轻鹞接过看了看:“一碗小馄饨,谢谢。” 店主:“好的好的!”约莫是和陈浦已经很熟了,笑着低声问他:“女朋友啊?” 李轻鹞笑而不语。 陈浦眼皮都没抬一下,提起开水壶涮碗,答:“别乱说,一个同事而已。” 夜色实在太深,这条路上连车都没有了。店里的灯光也不够亮,只有些许灯光落在外头的桌子上。两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陈浦说:“吃完回去赶紧睡,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嗯,我每天都睡得很好的。” 陈浦端起劣质茶叶泡出的淡茶,一口喝干。现在他感觉有点把住李轻鹞的脉了,这个人吧,每句话听起来都在好好说,每句话都不肯好好说,阴阳怪气第一名——尤其是对他。 “我惹过你?” 桌子太小,椅子也矮,陈浦人高腿长地窝她对面,背也弓着,直勾勾看着她。 李轻鹞双肘撑在大腿上,捧着茶杯,短发轻轻晃动垂在耳朵边,眼神清亮情绪平淡:“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多崇拜你,在省厅就巴不得早点来队里,跟你学习。” 得,陈浦喉头又是一堵,这天没法聊了。 好在这时馄饨上来了,陈浦顿觉浑身一松,埋头干饭。等他一大碗馄饨干完,又喝了几大口可乐,抬起头,发现李轻鹞两根手指拈着瓷勺,晃着晃着,就不往嘴里送。 陈浦往她碗里一瞥,小碗馄饨统共12个,还剩5个。 今天案发突然,大家都没吃晚饭,饥肠辘辘,她居然只吃7个。 陈浦其实还没完全饱,再来一碗也可以。这会儿对面坐的要是方楷闫勇之流,陈浦就把碗扒过来吃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吃李轻鹞剩的。 陈浦又一口把可乐喝完,问:“饱了?” 李轻鹞放下勺:“我打包回去吧,明天热一热可以当早饭。” 还早饭,陈浦心想,一小碗馄饨居然能分两顿吃,看来她的工资应该完全够花。但他还是客气地问了句:“够不够?要不要再打包一碗?” “不用,家里还有吐司片。” 陈浦点头,扬声问店主:“老板,打包,多少钱?”举起手机要扫墙上挂的二维码。 “37。”店主答道。 李轻鹞掏出手机:“我来吧!” 陈浦脸都没转过来,长臂一伸,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扫码,输入,这才放下胳膊,站起来:“走吧。” 李轻鹞打好包,跟在他身后:“谢谢老板!” 陈浦没吭声,他实在是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车到朝阳小区,已是12点半。陈浦把车停好,李轻鹞下车后说:“谢谢。”他点了一下头,还是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楼栋,一只手举起来,背对着她,在空中挥了两下。 李轻鹞也走向自己的楼栋门,又转过身,看到陈浦已快步上楼,双手插裤兜里,两步一阶,几乎是跑上去的,没有回头。 李轻鹞脸上的笑早就烟消云散,转身低头,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楼。 —— 李谨诚失踪那一年,区里发生了一宗轰动全市的案件。 一个高三男生,意图入室强奸女同学未果,错手杀死了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如今七年过去,当年的男生强奸罪名证据不足,因为过失杀人入狱5年,现在已经出狱。只有参与这起案件调查的李谨诚,始终不知所踪。 李轻鹞回到家,与昨夜不同,从死亡现场回来的她,整个人都是懒的软的。她瘫在沙发上,透过雾青色窗帘,望着深深的夜色。这一片街区的景色——昏黄的路灯,狭窄的马路,老旧的房屋,还有街头巷尾零星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哥哥失踪那晚,是不是也独自一人走入了这样的夜色里? 回溯案情,没有人知道李谨诚为什么深夜会来到朝阳小区,而且失踪前来过不止一次,他没和陈浦、也没和任何同事说过缘由。那个高中女生家确实住在邻近小区,但之前的调查未显示本案与朝阳小区任何人和事有关联。 大概只有找到李谨诚,才能知道答案。 李轻鹞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 学了刑侦专业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痕迹的犯罪。 所以只要她把朝阳小区任何可能的地方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李谨诚。 至于陈浦,找了七年没找到,大概是能力问题吧。 —————— 第二天一早,陈浦嚼着口香糖,快步下楼,就见车旁站了个人。 陈浦条件反射想绕路,可惜爱车已成为她的禁脔。他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偷偷把车挪个隐蔽位置,默不作声走过去。 “早。”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丁点糯米丸子般的软黏。 陈浦“唔”了一声,拉开车门,李轻鹞跟他同步上车,一边不疾不徐地系安全带,一边问:“直接去二十九中?” “先吃早饭。” “我吃过了。” “没说你。” 车开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粉馆前,陈浦停好车,经过副驾时,背对着李轻鹞,手轻拍了两下车门,那意思是让她好好呆着别动,快步过街走进粉馆。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就见他手端一碗粉,碗里码得好高,走出馆子,站在路边开吃。大概是店里没位置,路边和他一样的还有好几个男人。 对于陈浦的背景,李轻鹞很多年前就有所耳闻,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不良少年,高冷优异的警校之花。但无论哪一种设定,你都很难跟眼前这个接地气的青年男人联系在一起——他站在车来人往的街边,大口往嘴里扒粉,而且站得离垃圾桶不远,方便他一颗颗往里吐排骨骨头。吃完了他把一次性碗筷往垃圾桶一丢,不知道从哪个口袋摸出瓶矿泉水,咕噜噜漱口吐进垃圾桶,又灌了一大口水。 这时,他才抬头,往车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轻鹞立刻低头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车窗,她抬起头,一瓶插着吸管的豆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瓶子,温热的。陈浦还是那副她欠了他八百块的模样,绕过车头上车。 李轻鹞微愣之后,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眼睛开始放星星:“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 陈浦信她就有鬼了,冷冷地说:“满20减2块,凑单买的。” 第8章 陈浦一早让丁国强跟局领导申请,给二十九中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力配合调查。 不过对方的态度只能说勉强,虽然不得不同意他们进校调查,但是一再强调要低调,不能影响教学,不能在家长和学生中引起任何舆论风波。 二十九中在全市来说,是一所中不溜的中学,升学率一般,师资力量一般,生源自然也一般。但是在卷王之王的湘城,能有个普高读就不容易,所以二十九中无论师生数量都很庞大。 负责接待陈浦和李轻鹞的是高三年级的一名年轻女老师,教历史的,名叫周岑。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样貌普通,神情温和,只是眼睛红红的。互相自我介绍过之后,她第一句话就是:“刘老师……真的死了?” 陈浦点头:“已经传开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岑的眼泪落下来:“我就住在刘老师斜对面那栋五楼,昨天警车来了,我听邻居说他出事了,后来我在楼上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去,我也不敢下去看,大家都说他死了。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师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陈浦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具体案情不能透露,还在调查中,所以才需要学校的配合和帮助。” 周岑点头。 陈浦朝李轻鹞打了个眼色,李轻鹞瞬间会意,冲他单眨了眨左眼,眨得陈浦一阵恶寒。 李轻鹞掏出纸巾走上前,拍着周岑的肩膀,小声安慰。 陈浦走在她们后头,听着周岑的哭泣声渐渐止了,一直紧握着李轻鹞的手,和她一路交谈,有问必答。 陈浦默默地想,虽然李轻鹞此人虚情假意,但是也堪一用——至少他再也不用尴尬地看着女受害者或者女家属哭个不停,还要挖空心思想词安慰了。 在周岑的安排下,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高三年级组长,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也是张希钰当时的数学老师,43岁的高继昌。 从年龄和职位看,也知道高继昌目前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前途无量。高继昌有间单独办公室,周岑把他们送到后,就按照李轻鹞的暗示回避了。 从外表看,高继昌非常符合人们对于名师的想象。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样式简朴做工精良的黑色外套和西裤,戴着眼镜,相貌端正。只是坐在那里不吭声,就有一股为人师表的正气扑面而来。 甚至可以说,他长得其实还不错,是那种比较符合上个世纪爷爷奶奶们的正派长相,浓眉大眼,皮肤也白,若是说三十几也有人信。只是他神情一直很严肃,便显得十分老成。 李轻鹞又四处瞅了瞅,墙边的书架是全黑的,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并不整齐,好几本书还摊开随意塞在书架上,绝大多数都是教研书和习题集。最上面那排,放的是一些世界名著和管理学的书,有些半旧,看来主人经常翻看。 桌子也是黑色的,堆满了各种书本、试卷。桌角丢着一包拆开的和天下烟,这烟贵,100块一包,以及一个造型奇特的zippo火机。高继昌面前还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日本的牌子。 高继昌看了看陈浦,又看了看李轻鹞,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眼神。 “两位同志,校长都跟我说过了,有什么想问的你们就问吧,不过我30分钟后还有一节课,抓紧时间。” 陈浦掏出那个黑色笔记本和笔,李轻鹞立刻也从包里掏出个白色软皮本子——一大早来不及去警局领,从家里拿的。封面是挺抽象的油画,色彩斑斓的天空,一个小女孩倒拽着一颗气球正在坠落。李轻鹞手里还握着细细一支笔,是浅蓝色半透明的,在灯下闪着光泽。 陈浦的目光在她的本子和笔上一触就走。 他又打开手机录音:“不介意吧?” 高继昌笑笑:“不介意,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怀信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高继昌的神色变得凝重:“校长都跟我说了,刘老师是非常优秀的青年教师,我和校长都对他寄以厚望,没想到……他会想不开。” 目前警方对校方没有透露太多,只提及了割腕和遗书。 陈浦:“我们也是例行调查,毕竟老师因为压力太大自杀,太有话题性,市里也挺重视。” 高继昌一副我理解的表情,又叹了口气。 “你觉得刘老师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继昌摸过火机和烟,眼睛看向李轻鹞,目光锐利又温和:“女士介意吗?” 李轻鹞自从走进二十九中校园,就捡回了温柔暖心的女警人设,浅笑着说:“当然不介意。” 高继昌的笑容更真实了些,微眯着眼点烟吸上,说:“刘老师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也很有魅力。 他毕业的大学不错,当时找不到工作,考了几年研,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千多人里,以第三名的成绩,进了我们学校,还是我面试的他。任教这两年,刘老师一直尽职尽责,甚至可以说呕心沥血。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很喜欢他。 也许他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逼得太紧——上个月,我们有个市级优秀教师的名额,他没有评上,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应该对他打击很大。我真的很痛心,如果早知道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一定会劝他,开导他,他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继昌脸上的悲意更浓,泪光闪现,转头拭去。 李轻鹞抽了张纸递过去:“节哀!” 高继昌哽咽接过:“谢谢。” “刘老师平时,跟学校里的人有过节吗?”陈浦又问。 高继昌想了想,摇头:“没有,我想不到。刘老师为人很和气,从来不和人起冲突。” “是个老好人?”陈浦追问。 高继昌一怔:“算是吧。” “和学生呢?” 高继昌眯了眯眼,思索过后,还是摇头:“刘老师只带两个班的语文,又不是班主任,可能有让他操心的学生,但是过节肯定谈不上。” “对了,刘老师已经二十八了,有女朋友吗?” “好像没听说。” “最后一个问题,刘老师比较年轻,长得也算帅气,他生前和女同学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高继昌愣住,立刻皱眉:“怎么可能!我们学校是有一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太妹,谈恋爱、抽烟、打架,哪个学校没有?但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师风是很正的,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决不允许!” 他们见的第二个人,是张希钰的班主任,也是刘怀信的同事,物理老师方辰宇。 方辰宇没有单独办公室,和他们在一个会议室见面。他今年三十二岁,高高瘦瘦,穿着灰色卫衣、黑色运动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很白净,乍一看去,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 方辰宇拿一次性杯子给两人倒了热水,这才坐下,沉默着,眼眶发红。 “刘老师的事,你都听说了?”陈浦问。 方辰宇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他会……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昨天看起来还很正常。我不觉得他会想不开。警察同志,请你们仔细调查,他有没有可能不是自杀?” 陈浦闻言把笔一放:“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是自杀?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方辰宇推了推眼镜:“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生活不是小说,我也不是敏锐的神探。但是我有正常人的逻辑判断能力——他如果自杀,不符合逻辑。” “说说看。” “第一,刘老师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我的情绪也很稳定,所以我们相处得很好。一个情绪稳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脑子里就不会有自杀这两个字。 第二,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并没有遇到巨大、难以逾越的挫折。他的工作表现一直很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青年教师。我知道他是农村出身,家里条件不好,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有时候还要给家里打钱,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烦恼过,和家里的关系不好不坏,我认为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有限。 第三,他非常热爱教学、热爱学生,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学校的人。坦白说,我当老师,既是为了发挥所长,也是为了体面。他和我不一样,拥有强烈的精神追求。我甚至觉得……”侃侃而谈的方辰宇顿了顿。 “怎么了?”李轻鹞温和地问。 方辰宇受到鼓励,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觉得他对工作、对自己,到了严苛的地步,像个苦行僧,收入除了给家里一些,全拿来买教研资料,或者参加培训,或者给了贫困学生。他不买好衣服,不吃大餐,不谈恋爱。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却好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 李轻鹞:“你的意思是,他的性格里有偏执的一面?偏执于工作?” “可以这么说。” “你刚才说觉得他不会自杀,不过,你所描述的刘怀信,听起来很极端啊。” 方辰宇藏在薄镜片后的细长双眼,微微睁大。 陈浦很淡地笑了一下,欠欠的样子,李轻鹞也不知道他是在笑方辰宇还是在笑她的话。 陈浦问:“上个月的市级优秀教师评比,刘老师没评上,对他情绪打击大吗?” 方辰宇沉默了一瞬间,说:“他是有些失落,情绪低沉了几天,那次是我评上了。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为一次评选自杀?怎么可能。” “刘怀信比较年轻,人长得也不错,他和女学生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绯闻谈不上,不过这确实是让他头疼的一件事。我听说高中部有好几个女生跟他表白过,但是他都拒绝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沾上一点,我们的职业生涯就毁了,他更不可能,他的心里只有工作。” “你知道都有谁跟他表白过吗?” “那我不清楚,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对这种事关心,没有意义。” “有个过去的案子,我们也想了解一下。去年跳楼的张希钰,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方辰宇那始终理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恍惚,比女人还白净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张希钰是我班上的孩子……她是我教学生涯的唯一污点,也是这辈子唯一愧对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第9章 2022年的秋天,于张希钰而言,是混乱、烦躁、茫然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张希钰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普通的家境、普通的成绩、普通的性格、普通的人缘,唯独相貌这一样,能打个85分。她是擦着普高线,上了二十九中,在班上次次考试都是后十名。 张希钰还没反应过来,高一就结束了,进入更加紧张的高二。按照班主任方辰宇冷漠直白的定论:班上只有20%的孩子能上一本,后30%连专科都没得上——这些人读高中是没有意义的。张希钰这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没有大学读。 这令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初中毕业去上职高,不仅不用过高中的苦日子,高低有个一技之长能找到工作。可这想法刚流露出一点,她就被应酬醉酒回家的父亲打了一顿。 张良伟拿戒尺抽她的背和手臂,操作熟练。这戒尺在她读小学时就买了,现在已经变得油亮油亮的。张良伟工作忙,管教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必动戒尺。 张希钰觉得她的爸爸非常虚伪:明明也是职专毕业,读书时游戏打多了戴眼镜,不过在工地当个财务主管,却总是一副知识分子做派。打她的时候倒是暴露本性了,粗鲁、暴戾、不讲道理。 “职专!”硬而凉的戒尺狠狠抽在少女纤薄的背上,“他妈的老子辛苦工作,天天陪人喝酒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娘俩?吃喝拉撒,哪样不要我赚钱?书不好好读,动不动就想放弃,你能不能有一点毅力?别人都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天天给老子考个四十多名、五十多名,脸都被你丢完了!工地扫地的老黄的儿子,去年都考上了浙大!妈的,晚饭别吃了!进房去,好好反省一晚上!” “嘭”一声,门被关上,钥匙从外面反锁,最后出现在张希钰泪眼婆娑视线里的,是母亲的脸。 她站在父亲背后一米多远的位置,望着张希钰,目光里既没有心疼,也没有愤怒,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女儿。于是张希钰明白了,妈妈也觉得爸爸教训的对,打得对。 他们,都对她很厌倦,很失望,但是又不得不管教。他们不在乎她在想什么,不在乎她是否遇到难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考上大学。 张希钰忍着饥饿和疼痛,像一条死鱼似的,趴在床上,哭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他们只是把她当做争面子的工具人,只是因为血缘关系不得不养着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们? 第二天一早,张希钰把化妆工具藏在书包里,又在校服长裤里穿了条短裙,她也不觉得饿,平静地走出房间。母亲迎上来,似有悔意,说:“我包了你爱吃的小馄饨,吃完再走吧。” “不了。”张希钰看都没看母亲一眼,“来不及了,我出去买。” 这天依然是不想听课的一天。 因为初中基础不牢固,很多知识点记不清了,高一又摸鱼了一年,张希钰哪里能预料到,高中的知识体系会层层叠叠交织关联这么紧密,进度又这么快?就像一台正在加速的地铁列车,你一旦错过了第一个车门,后面的车门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好几门课,她都听不懂了,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张希钰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很多孩子在高中面临的相同困境。人生某些关键阶段,并不会有人清晰明白地告诉孩子们,关键点在哪里。他们只是懵懵懂懂的,就错过了车票。 张希钰干脆就不听课了,偷偷摸出手机,藏在抽屉里玩,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一节节课下来,竟也没被发现,刺激又放松。 同桌李子妍是她的好朋友,两人成绩半斤八两,以前都是一起愁眉苦脸咬笔头做笔记。中间李子妍用胳膊撞了她几次:“怎么不听课?这么浪。” 张希钰都也不抬:“你别管。” 课间的时候,李子妍又问:“你是不是化妆了?今天好漂亮。” 张希钰笑而不答。胳膊和背上的伤还在火辣辣的疼,但是忍忍总会过去的。 班主任方辰宇的课,张希钰因为昨天教过的知识点,一道题也不会做,被罚站走廊。张希钰觉得方辰宇这人挺现实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些成绩好的孩子,对于她这样的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不过这样也好,她乐得自在。 张希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一把解开头绳,让长发披在肩膀,抄手望着远方的山峦和天空。 隔壁班上体育课经过,队尾有几个男生对她吹口哨。张希钰心中得意,眼睛一撇,没理他们。 只有一个人的课上,张希钰既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走神,依然像平时那样,全程认真听,记笔记。虽然她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但那人总是能注意到她专注的眼神,一节课上,几次与她目光相对,还点了她的名两次,一次让她朗读课文,一次让她回答问题,并且都表扬了她。 当张希钰回答完问题坐下时,李子妍对她挤眉弄眼:“我还以为这节课你也要玩手机呢,果然还是他的乖宝宝啊!” 张希钰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识望向讲台上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他捏着粉笔的手指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那双手,摸在她的脸上,会是什么感觉? 这大胆的念头,让她整个人都有种氤氲飘忽的感觉,连背上的感觉都不那么疼了。 —— 中午吃完饭午休,大部人趴在桌上,还有一小部分人在楼道里聊天、校园里转悠。张希钰的背疼得厉害,实在睡不着,旁边的李子妍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张希钰忍着笑给她拍了段视频,蹑手蹑脚出了教室。 她去了顶楼。 通往顶楼的门平时是关着的,但门锁其实坏掉了,稍微用力就能推开。 这天气候很宜人,既不太晒,也不太冷,风也不很大。张希钰脱了校服裤子和外套,塞在天台的角落,只穿很显胸脯腰身的白t和短裙,稍微有点冷,但她觉得很爽,漂漂亮亮地趴在天台边缘,望着悠悠蓝天和丛林般的楼群。她好想大喊一声,但是不敢,闭着眼,任风吹在面颊上。 第10章 只有这一刻,这个地点,十六岁的张希钰,才是自由的完美的。 有脚步声渐近,在距离她几米远处停住,那人似有犹豫,转身要走。张希钰回头,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一只手夹着根烟,另一只手拿着火机,一见她回头,立刻把它们都塞回裤子口袋,然后换上为人师表的端正容颜问:“大中午怎么不睡觉,跑来这里?” 他生动的表情变化和动作,让张希钰的心里软成了一潭泥,也让她大着胆子嘟着嘴说:“我睡不着,不舒服。” “怎么了?” 张希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我被我爸打了,背上都是伤,很痛。” 他变了脸色:“要不要去医院?” 张希钰的心仿佛又被那团氤氲潮湿的雾气笼罩住,生出些缥缈的希望。她摇头:“不用,他拿戒尺打的,一个星期就能消下去。” 他还是沉着脸,显然不高兴了,想了想,又说:“需不需要跟方老师反映?如果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或者我去跟你家长谈一谈?” 张希钰苦笑:“没用的,也不需要。他们都一样,只在乎成绩,不在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乎吗?” 他用清澈得像孩子一样的眼睛直视着她:“我当然在乎。你是个很认真的学生,心思纯正。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成绩重要。” 泪水迅速模糊了张希钰的眼睛,天知道她有多么想不顾一切扑到他的怀抱里去,那一定是干燥的、温暖的,有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温柔味道。可惜她不敢。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抱紧双臂,裸露在外的两条大腿也互相蹭了蹭。 他立刻垂下目光,往旁边偏了偏脸。不知道是不是张希钰的错觉,她觉得他的脸好像有点红。 他不是看不到。她心想,他不是无动于衷。 “别待在这里了,小心感冒,和我一起下去,回教室。”他说。 这几句话张希钰完全没听到,她的脑袋里嗡嗡嗡一直响,脸也热烘烘的,心跳声在她的胸膛里,也在她的耳朵边上。 “老师。”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高一上你的第一节课,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这会让你困扰,但我是真心的,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可不可以等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沉默了好久,脸上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惊喜。 张希钰的心直直沉下去。 “抱歉。”他平静地说,“我这几年都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而且即使谈恋爱,也不会和学生在一起,那样咱们俩都完了。我比你大快10岁,你还很小,有无限的青春,将来应该和跟你一样年轻可爱的男孩子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感受,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些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为自己去拼搏一个值得的未来,那才是我期望的你的样子。”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下楼,只留张希钰站在天台上,泪流满面。 她人还在楼顶,灵魂却好像已从天台边缘跌落下去。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梦,可心中又隐隐有本该如此的预感。 终于啊,她想,连他都对她失望了吧。可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是她见过最好的男人,那么温柔、善良、睿智、坚毅。他总是用宽容和体谅的目光凝望着她,无论她考好考坏,无论她做错什么,他看到的仿佛都不是那个学号0210845的笨蛋,而是她独一无二的灵魂。 现在,连这些,她都要失去了吗?他是不是已经很讨厌她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怕一个人关心她,在意她,认可她,爱……她吗? 没有了啊! 张希钰突然觉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慢慢软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希钰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躲在暗处的窥探者眼中,又是什么模样呢? 少女的长发黑得像墨,皮肤却白皙细腻得如雪似玉。她缩在天台一角,胳膊和大腿全都露在空气里,修长纤细。因为情绪崩溃,连短裙一角翻起,露出白色棉布内裤和饱满的轮廓,她都不知道。 暗处的人沉默得像黑夜中的一座山,只有喉结上下滚了滚。 然后他从暗处走了出来,没有任何忌惮地走到她身后,弯腰把那翻起的碍眼的裙角往下一扯,沾着墨水味儿的手指尖,就像一根细细的线,似有似无地滑过女孩皮肤。 张希钰如同触电般一弹,看清来人,慌忙站起。 他看到她哭红的双眼和慌乱的表情,却笑了,说:“张希钰,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躲着哭。不过,你怎么穿成这样?这可不行,你的校服呢?” —— “为什么觉得愧对张希钰?”陈浦问。 春日阳光清透,穿过会议室的窗,照在方辰宇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眶是红的。 “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为人师表。在带张希钰的班级前,我已经当了三年班主任,全年级十多个班,年年我带的班都能杀进前五。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眼里只有成绩,成绩好的孩子才值得关注,成绩差的孩子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张希钰就是其中之一,我还批评过她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想学习,面临着什么样的压力。我……从来没认为,成绩不好的孩子,让家长失望的孩子,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不关注他们。 可是她这么想了。她反过来用生命给我上了一课。这两年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我能一视同仁,对差生的关注多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的心理压力大到了临界点?是不是就有机会阻止她的自杀? 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我成了本校近五年唯一有学生跳楼的班主任,虽然后来警方调查这件事与我无关,学校也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是我心里明白那时候的自己,配不上‘班主任’这三个字。班主任,一班之任在肩,不是简单的抓成绩,也不只是优生,而是所有五十个孩子。我会用一辈子反省这件事。因为张希钰已经没有这辈子了。” 第11章 第八章 陈浦和李轻鹞又询问了几个老师,他们对刘怀信的看法,与高继昌、方辰宇保持一致:刘怀信是一个高度敬业、奉献的优秀教师,他对每个学生倾尽心力,没有女朋友,没有兴趣爱好,生活极度简朴。 在和女学生的关系上,其他老师都矢口否认。 “从来没有绯闻。” “我没听说过。” “刘老师绝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已近中午,陈浦和李轻鹞出了教学楼。负责接待他们的周岑打电话来,让他们去教工食堂吃工作餐。 阳光照在陈浦的铁灰色外套上,他单手插裤兜里,头稍稍低着,不知在想什么,露出一截后颈,并不白皙,但也算不上黑。 李轻鹞盯着那段后脖子看了几眼,突然拿笔捅了一下他的后心。他的身体瞬间往前一挺,蹙眉回头:“发什么疯?” 李轻鹞完全不在意他的控诉,问:“你怎么看?” 陈浦抿唇不答。 李轻鹞很温和地问:“是想不出来,还是不想说?” 陈浦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她一个新人小菜鸡,怀疑他的脑子和经验? 破案就像收集拼图的过程,有的图块是多余的,有的图块是周边,有的图块才是核心。现在才收集到几个图块,他并不急着去分析探讨。 毕竟他又不是那种爱显摆的人! 再看她,如此没大没小,大放厥词,却依然走得闲庭信步,短发发尾随着步伐节奏,轻轻扫在下巴上,有一种冷冷淡淡的神气。 仿佛她才是他的队长。 陈浦在心中默念李谨诚是我的好兄弟而且是我最好的兄弟,再次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比她更加冷淡傲气地转头直视前方,到底还是说出下一步的想法:“即便刘怀信和张希钰之间有什么,关系必然隐秘,否则去年就会查出来。高继昌和其他老师哪怕知道,隐瞒、装不知情也符合常理。但是还有一个人,不会说谎。” 李轻鹞嘴角一翘,背着双手走在他身后,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怄气不怄气——陈浦在心中默念紧箍咒,长长地吁了口气。 结果她的耳朵这会儿又特别灵光了,脑袋伸上前:“怎么了陈浦?才半天你就累了?” “……” 陈浦别过脸去,没理她。 按照高继昌的吩咐,周岑特意让他们提早十几分钟到餐厅来,大波的教职工还没来,三人打了饭菜,在无人的角落坐下。 得知他们还想要询问自己,周岑虽然惊讶,没有拒绝,爽快表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学生?”周岑愣了一下,而后她笑了笑。 这个笑容,意味有些特殊。 周岑低下头,用手里的瓷勺划动着汤碗,牙齿咬住下唇。 “他和女学生当然没有关系,他那么正直的人,不可能的。” 陈浦递给李轻鹞一个眼神,李轻鹞微微点头,说:“我们相信刘老师的人品,这一点,今天我们询问过的所有老师,都得到了验证。不过,我们还想知道,有没有女学生主动追求刘老师呢?” 周岑垂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有,但是刘老师都拒绝了,他没有犯过错。” 李轻鹞的目光更加真诚,就像是朋友谈心的语气:“你怎么知道的呢?” 周岑答:“无意间撞见的。” “那些女学生中,有张希钰吗?” 周岑抬头,惊讶地望着他们。李轻鹞伸手,握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不是你对我们的承诺,而是对刘怀信的承诺。我们并没有怀疑他,但只有把一切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才能更快搞清楚他为何而死。周老师,这一切,都是为了刘怀信。” 李轻鹞又给陈浦递了个眼色,说:“陈浦是我们队长,也是这次案件的负责人。” 陈浦没有她那些做作的表情,只是字字千钧地说:“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每个字,我们都不会外泄,并且会查证清楚。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周岑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眼泪掉下来。 “张希钰喜欢刘老师。”周岑说,“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心思很明显,我很早前就看出来了。她还跟刘老师表白过,但是刘老师拒绝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是看出来的,刘老师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对张希钰也很关心。但是高二开学没多久,他开始回避张希钰,张希钰也不再主动来找他问问题求辅导。我和刘老师一个办公室,那时候我就知道,八成两人挑明了。后来我问过刘老师,他被我逼得承认张希钰跟他表白过,但是当时就拒绝了,我信他。而且后面我也观察过,两个人确实没有任何私下来往。” “和你刘老师……” 周岑苦涩一笑:“不过是朋友罢了,他说他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他以前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吧,又或许他有别的苦衷。” 陈浦忽然打断她们的交谈:“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张希钰曾与一个男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你确定刘怀信拒绝她之后没有再来往?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他们有了私密关系,所以表面上更加疏远。” 李轻鹞霍然转头,陈浦背靠着餐厅冰凉的金属椅背,抄手抱胸,那双眼沉黑冷酷。 周岑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刘老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有比张希钰更漂亮、更优秀的女孩子,跟他表白过,他都毫不动摇,他没有任何理由答应张希钰!他每天很早到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回去,周末不是培训就是加班,他的每一天,我都看在眼里。你们真的不能怀疑他!” 陈浦得到了想要的最真实的情绪反应和答案,低头不语。而后他目光一斜,就对上了李轻鹞,眼中锋芒褪得干干净净,显然刚才是刻意给周岑突袭压力检测。他递给她一个“你在等什么还不快上去安抚”的眼神。 李轻鹞:“……” 她有一种上班第一天,就被上级当成工具人熟练使用的感觉。 好在周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李轻鹞安抚几句表示理解,她的情绪很快恢复平静。 “对了,还想问一下,你知道张希钰死前,和班上哪些同学玩得好?我们也想找他们聊一聊。” —— 吃完饭,周岑把陈浦和李轻鹞送到下午询问用的一间会议室,让他们稍作休息。 带上办公室的门时,周岑恍惚了一下,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人的嗓音,就在耳边。 “周老师,这是8班的历史卷子,我给你带过来了。” 周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走在楼道里,用力向后甩了几下胳膊,步子走得很大。 确实是喜欢的,确实是很喜欢的。两年同事时光,他就像一颗安静的暗蓝色的星星,闪耀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她早就决定放弃,却没做好准备,在这一天,那个位置突然被剜成一个空洞。 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周岑想,这份喜欢,以前对刘怀信不重要,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以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有生活,还要不断向前。周岑擦了擦眼泪,自嘲地想,课还没备完呢,加快步伐下楼。 会议室里很安静。 陈浦头往后仰靠在椅子里,戴着副白色蓝牙耳机,闭着眼,在听今天上午跟每个人的对话。李轻鹞拿起她的笔记本,也在一行行的回顾。 “你就那么肯定,张希钰的死跟某个男人有关?”她问。 陈浦吐出两个字:“八成。” 陈浦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她的追问,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发现她依然在翻笔记本,发出沙沙的书页声。好像刚才挑起话头的不是她。 陈浦冷淡开口:“你说说看为什么。” 李轻鹞这才放笔抬头,单手托着下巴,说:“刘怀信想揭露张希钰死的真相,在屋子里放了三套酒具。” 陈浦感到满意,唇角下意识上扬,扬到一半生生撇下去,又补了一句:“没错,酒还很贵。” 这句话令李轻鹞心头微微一颤。 陈浦坐直身体,摘下耳机丢桌上:“不出三天,本案必破。” “呦,这么肯定?” “刑警的直觉。”陈浦看她一眼,“你现在还不懂。” 李轻鹞又低下头看笔记本:“嗯嗯嗯你说得都对。” 陈浦:“……”草!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坐镇警局负责审讯张良伟的方楷打来的。 “有新发现——张良伟交代,张希钰死后三个月,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张希钰并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自杀,她的死和一个男人有关!” 第12章 张良伟看到刘怀信尸体的那一刻,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惊慌。他的脑子是混乱的,可又有一条隐约的线在浮现。 他想起了那封匿名信。 那是张希钰死后第三个月,某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张良伟推开门出去买啤酒,老婆在睡觉,家里死气沉沉让人呆不下去。 门口地上躺着个信封,最普通那种黄皮的,上面写着“张希钰爸爸收”。 他拿起来打开,瞳孔猛地一缩。 白色a4纸上只有两行黑色钢笔字: 【张希钰爸爸: 张希钰是为情自杀,她和一个大人在一起了,那个人辜负了她。】 张良伟没有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他在工地经常处理各种纠纷,也懂一些法。张希钰的尸体早已火化,死前按照父母心愿没有解剖验尸,警方早已结案,加上校方明显捂着压着的坚决态度,他觉得交上去也没有用。而且就算找到那个男人又怎么样?女儿跳楼自杀,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上楼,那个男人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又能把那人怎么办? 那时,失去女儿不久的张良伟还处于情绪混乱状态,决定自己找出那个男人复仇。 几乎理所当然的,他认为那个“大人”,是学校的男老师。第一,高中的时间非常紧张,女儿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别的成年男人;第二,他知道二十九中这些年很是招聘了一些高校硕博士,都很年轻。而且新闻中电视里,这种禽兽事还少吗? 张良伟把目光投向了高中部所有可能和女儿有密切接触的年轻男老师,这其中也包括方辰宇和刘怀信。他会去学校家属楼小区、还有家长当中,打探他们的消息,故意和他们接触,甚至暗中跟踪过几次,但是一无所获。他们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每天忙碌于工作,也没有任何与女学生的绯闻传出。 渐渐的,张良伟开始怀疑,那封信或许只是恶作剧。 死去的女儿在这个父亲心中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自动美化。他忘记了女儿身上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种种不好,只记得她的漂亮、聪明和善良。他甚至清楚记起女儿一两岁时的模样,多么冰雪可爱的小家伙。他想从出生开始,他们两口子就把她当成世间珍宝,为什么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他们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成绩、体面和前途,忘了真正的宝贝其实是她本身呢? 所以他想,那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这一定是污蔑! 直至昨晚,张良伟收到刘怀信那条短信,才想起被他丢到抽屉角落的那封匿名信。 在刘怀信家,他望着尸体,恍恍惚惚。他真想把这个“大人”摇醒,质问他,我的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绝望到从高楼一跃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大人,要把一个孩子逼到绝路? —— 方楷把匿名信的扫描件,发到了群里。 李轻鹞想了想,说:“所以昨天发现尸体时,张良伟不太正常的反应就解释得通了。刘怀信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又给他发了那条短信,他心里又恨又疑,看到尸体,才没有像普通人惊慌失态。” 陈浦:“对。” 李轻鹞想起昨晚在现场,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张良伟身上,又极有默契的那个对视。 她冲他挑挑眉。 不过陈浦好像已经忘了,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高高大大的身躯斜靠在椅子里,公事公办地说:“去找周岑,要几份字迹来,我们先看看,同步给局里鉴定。” “你想要谁的字迹?” 陈浦抬了抬眼皮,左手捏拳,右手拇指和食指很随意地按着左手指关节,发出“嚓”、“嚓”、“嚓”的关节响声,他问:“你觉得呢?” 李轻鹞愣愣地看了几秒钟,才答:“当然是同学中和张希钰最亲近,最了解她的人。” “那还不快去?” 按照周岑和方辰宇提供的信息,班上和张希钰走得近的女孩子有三个,男孩子则都关系一般,有两三个追求过她的,但是她都没同意。 可是当李轻鹞把三个女孩的作文本拿来一对比,一眼就能看出和匿名信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两人都是一愣,陈浦说:“看来得把全班的作文本都搬来。” 等他俩在会议室里翻了一个钟头,把张希钰所在8班所有人的笔迹都对比过一遍,哪怕两人不是笔迹鉴定专家,也能分辨出匿名信的字迹不在其中。 这下线索又断了。 更大范围更专业的笔迹对比,需要更长时间。陈浦决定先把张希钰的好朋友叫过来聊一聊,看能发现什么。 他对李轻鹞说:“待会儿你主问,没问题吧?我坐在角落里,没必要不出声。女学生胆子小,看到我会怕。就用你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尽量多挖掘信息。” 李轻鹞瞥一眼他的脸,五官其实称得上俊秀,眉毛是眉毛,下颌是下颌,肤色也不算黑。但是他骨架高大,虽然瘦,总是一身灰白黑,加之那冷肃的神情,再加上刑警身份,咋一看确实会吓到小朋友。 不过…… 李轻鹞:“什么叫做’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我难道不是本来就是吗?” 陈浦就像没听到似的,迅速收起笔和本子,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李轻鹞呵呵笑:“有本事你说清楚!” 陈浦举起黑皮本子,挡住脸。 第一个见的人叫许茵子,是个圆脸可爱、中等个头的女生。一开始听周岑说警察要和她聊聊,她还挺紧张的。可当她见到相貌清丽神色温柔语气亲切的李轻鹞,才聊了几句,就完全忘了自己在和警察讲话,问什么答什么,十分爽朗。 “谈恋爱?”许茵子蹙眉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没听说希钰当时跟哪个男生走得近。其实我就是和她住得近,又是前后桌,有时候一起上下学,聊得多一些,还算不上好朋友。她有什么事也不太会跟我讲,不过我觉得她会跟李子妍讲,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她出事前有什么异样?”许茵子努力回忆了一下,神色变得黯淡,“我没想到她会跳楼,那段时间,我记得她期末和期中两次大考,在年级都进步了七、八十名,还拿过一次’最佳进步奖’,发了1000块钱呢。我都以她为目标反省要努力学习了。可能,她会那样……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吧,有几次我约她放学一起,她都不太愿意回家,我知道她爸总是打她。对了,那段时间,她其实很不开心,总是闷闷不乐,上课也走神。” 第二个见的女孩叫刘瑜佳,是个细眉细眼校服里搭着潮牌t恤的女孩,她的说法却和许茵子截然不同:“张希钰谈恋爱了。” 李轻鹞:“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刘瑜佳摸了摸鼻子:“观察出来的。她那段时间换了个名牌新手机,起码要五六千,还多了很多件新裙子和衣服,都是名牌,打折都要四五百一件。她爸妈不可能给她买这些。有一次我问过她,是不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她笑了笑没说话。” “那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刘瑜佳摇头:“问过,她不说。但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男生。” “为什么?” “因为学校里的任何八卦,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最后见的,是张希钰的同桌,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她生前最好的朋友:李子妍。 李轻鹞先把那份匿名信的一部分文字遮住,给李子妍看。李子妍摇摇头,表示这不是她的字,她也认不出是谁的字。 提起张希钰,李子妍神色恍然,眼眶也渐渐红了。 “张希钰以前从没交过男朋友,那应该是她的初恋。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李轻鹞和陈浦同时心中一喜:“是谁?” “是隔壁体育大学的一个男生,家里很有钱。张希钰应该是2021年冬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次我去上补习班,路上撞见了他们去……” “去干什么?” 李子妍的眼泪流了下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本来不想说的,但是面前的警察小姐姐实在是太温柔太好了,让人忍不住觉得,不管什么事,告诉她,一定没错,一定是对张希钰好的。 “我偷偷跟了上去……看到他们去开房了。后来我问张希钰,她才承认交了男友,还让我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讲,连朋友都不能说,否则绝交。” 李轻鹞的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忽然回头,看了陈浦一眼。陈浦原本一直垂头做记录,若有所觉地抬头,和她的目光对上。 她用眼神问陈浦:男大学生,算“大人”吗? 第13章 张希钰第一次和他发生关系,是在2022年的初冬。那天他一开始说有事找她帮忙,等走出校外,上了他的车,他却把她带到市区的一套房子里。 一开始张希钰不肯上楼,他却理直气壮:“你想什么呢?那么多书,难道让我一个人搬?” 张希钰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好跟上楼。 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吃过几次饭,他还买了几件衣服送给她。都很贵,是她平时绝对穿不起的牌子。他会和她聊很久的天,聊青春,聊工作,聊梦想,也聊她的困境。 她注意到,原来他也是长得十分帅的。那时候,他那平素睿智的眼睛里,全是怜惜和理解。他会为她点一杯成年女人才会喝的鸡尾酒,色彩艳丽而迷幻。他会轻轻抚摸她的头,如同对待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那时候张希钰就感觉到了迷惑。 是的,在这段关系里,自始至终,张希钰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迷惑。他好像对她有意思,又好像只是普通关心。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一直期待着有一个成熟温柔的男人,把自己从可怕的高中生活救出来。 现在这个男人出现了,他不是刘怀信。 她竟然并不感觉到讨厌。 他还会开导她,讲自己的高中是怎么度过的,告诉她一些学习技巧,教她如何处理和父母、老师、同学的关系。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细腻友善的一面。而他现在愿意对她露出这一面,是因为那天在天台看到她哭得太伤心了吗?所以才心生怜意? 那天,到了他的房子里,一开始他在收拾书架,丢了本习题集给她做。张希钰呆呆的,还真的咬着笔头做了起来。等她做完大半张卷子,他却像变魔法一样,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还有一瓶白酒。 “陪我喝一个吧。”他说,“今天是我生日,却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关心我开不开心。” 张希钰犹豫。 他失望地望着她:“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就是这句话,令张希钰心中愧疚。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把她当成了朋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性别。 张希钰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完全没有概念,喝掉了三两。她整个人晕得像大海里一艘单薄的船,脑子也钝得像塞了块湿棉花。他把她打横抱起,他怀抱干燥温暖,手指修长有力。他轻声说:“希钰宝贝,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张希钰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抱住他:“不要让我一个人!不要骂我!也别打我!我真的学不懂,我也想上大学,可是我肯定考不上啊!刘老师、刘老师……” 那人低低沉沉笑了,说:“不会让你一个人,就把我当成替身好了。” 他开始低头亲吻她,抚摸她。张希钰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全身开始颤抖。她知道不应该,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刘怀信,其实就算换成刘怀信,她也不敢。可她的脑子实在太晕,那些陌生的感觉,一遍遍激荡过少女从未被人开发过的身体,引起尖锐的战栗,燃烧最原始的渴望。残存无多的理智让她拼命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手指虔诚亲吻:“我爱你!好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偷偷喜欢上了,别拒绝我,好吗?” 他说爱吗? 他那么优秀的人,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偷偷爱着她? 张希钰彻底傻了:“真、真的吗?” “我的心意比什么都真。”他的眼角甚至掉下一滴泪,落在少女娇嫩的脸庞上,“暗恋最苦,我一直不敢说出口。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你的身体是这么告诉我的,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是吗?是这样吗?原来我的身体,对他也有感觉。 …… 那天晚上,张希钰回到家,脸上一直有着异样的红晕。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她本来应该慌,本来应该怕。可又有一种新奇的、隐秘的感觉。好像从此她和成年女人,没有差别。 不过大概是看她呆呆愣愣流眼泪,他抱着她,亲了很久,再三表白真心,他也哭了。张希钰于是就哭不出来了,反而拿纸巾递给他,她发现原来他身上有跟自己一样的傻劲。 他开车把她送到了离家一条街的路口,并且向她再次道歉,当时两人都是酒后乱性。他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并且说如果她觉得受到伤害,可以报警,他就算丢了工作身败名裂,也愿意为今天的冲动付出惨痛代价。 她狠不下心,只是摇摇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看到他眼里仿佛有火熄了下去。她扭头就走。 张希钰心里乱得像野草狂生,爸妈说什么骂什么也没听见,急急地进屋洗澡,看到镜子里身体上的一些痕迹,还有某处隐隐的胀痛,她突然就哭了。 晚上临睡前,收到他发来的微信,是张照片,他抱着她今天睡过的枕头,就像抱着她,配字是:爱情没有灰白地带。如果不恨,那就是爱,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张希钰呆住了。 —— 张希钰和他在很多地方做过。 他的两套房子,车里,很多的酒店、宾馆,甚至无人的山顶、树林里。他们的每一次,都非常愉悦、尽兴。纯生理的极致巅峰,令她总是晕晕乎乎的。她既觉得肮脏,又觉得快乐。那一刻好像什么压力都没了,她成为了纯粹的动物,只要满足自己就好。 内心却好像有一个洞,越来越大,洞的上方有呼呼的风,吹得她晕头转向。洞的下方,隐约可泥泞沼泽,有什么可怕的黑色触手生物,就要从里面爬出来,缠住她的四肢,让她一起变得腐朽。 他对她是很宠爱的,家里抽屉里丢着一叠钱,随她取用——但张希钰从来没拿过。他很喜欢打扮她,买各种对她而言昂贵的衣服、饰品,带她去吃浪漫大餐,住五星酒店。 他在酒店璀璨的落地玻璃前,从背后拥住她,说:我爱你,小天使。他在定制饰品的内侧,刻下“希钰”两个字。父母打她时,他温柔地给她上药,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考试考砸了,他像个恼羞成怒的男朋友,揪着她挑灯夜读,只不过读着读着,就读到床上去了,她的成绩依然一塌糊涂。 高中生活那么忙碌,他们两个是见缝插针的偷情者,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几乎不用手机跟她联络,并且让她删除了以前的信息,每天留下只有彼此知晓的暗号。任何事都会因隐秘带来刺激,因禁忌带来渴望。张希钰觉得自己就像停留在漩涡上的一只蝴蝶,并不由自己掌控,只能不断振翅。 她的心境,并未因为跟他关系的日渐加深稳固,而变得明朗笃定。 她只觉得越来越困惑。 困惑于他对她的态度。他的确带给她很多新鲜的成年人的生活方式,但他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床事。几乎每一次见面,他都要做。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很多奇怪的姿势,还有道具,一一在她身上实现。有时候张希钰坐在他边上,陪着他看那些片子,看着他的眼神,会感到陌生而害怕。 那种眼神,让她隐隐觉得,自己只是个肉体工具。 她也困惑于自己对他的感觉。他们总是在说爱,当他说爱时,她会回应。但她其实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在他接触她之前,她明明对他毫无感觉。他从一开始带给她的,就是混杂着性爱的陌生刺激的感觉,令她分辨不清。 但至少有一点,她是确认的——从答应做他女朋友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和任何一对男女朋友一样,她也有了那么一个人,陪着她了。 张希钰跳楼前两个月,曾经问过他:“你以后会和我结婚吗?” 他当时的表情很平静,既不惊讶,也不愤怒,抽着烟答:“爱一个人,不一定要结婚,那只不过一张纸而已。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非议,任何伤害。” 张希钰当时只是笑笑,低头想,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 第14章 李轻鹞说:“你能不能尽量回忆一下,张希钰死那天,还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任何方面、任何细节都行。” 李子妍低头皱眉。 尽管隔了一年,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如在昨天。 那是个阴天,月考成绩刚出来,教室里的氛围和平时一样宁静紧张。张希钰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空洞涣散。 李子妍偷瞄了一眼她的分数,暗暗乍舌,这个分数连她这个学渣都感觉受刺激,真不知道这家伙上学期末前进大几十名是怎么考出来的。 李子妍颇为同情地勾住好友的脖子,问:“你最近状态怎么这么差?” “没有。”张希钰恹恹地说,“正常发挥吧。” 李子妍噗嗤一笑。 学渣的世界是不会有太多苦恼的,因为你若是苦恼,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全世界的失望,足以让你找不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所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麻木。 那天张希钰一直没有听课,也没有偷偷玩手机。有时候李子妍跟她说话,她好像也听不见。李子妍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张希钰明明睁着眼,却好像半梦半醒。 中饭张希钰也没去吃,李子妍问:“要不要我给你带?”张希钰捂着肚子摇头:“我胃痛。” 她的脸色确实很白,李子妍问:“陪你去医务室?” “不用。” 下午第一堂课,是班主任方辰宇的。大概是张希钰这次月考太糟糕,很快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张希钰当然答不出来。 方辰宇很生气:“这个知识点,我刚刚才讲了一遍。张希钰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想读书就不要来,何必坐在教室里浪费彼此时间!” 教室里一片寂静,张希钰露出个无所谓的笑。这个笑容刺激了方辰宇:“站外面去!” 但这一次,张希钰没有老老实实站到下课,只十几分钟,她在窗外举手:“方老师,我肚子疼。” 方辰宇黑着脸瞪她。 张希钰大声说:“例假痛!我要去洗手间!” 不少人低头笑。 方辰宇到底是个年轻男教师,拉不下脸皮训斥,赶苍蝇般摆手,到底还是说了个“滚”字。 张希钰点头:“滚就滚。”这话只有窗户几个同学听到,连方辰宇都没听到。 那也是李子妍最后一次看到张希钰。 天刚黑,上第一节晚自习,李子妍就听说有人跳楼了。等到讲台上的方辰宇被一个老师匆匆叫走,全班沸腾。李子妍望着身旁空了一下午的桌子,忽然感觉到寒意侵袭全身。 —— 李轻鹞和陈浦走出二十九中,天已经黑了。李轻鹞问:“去体育大学?”刚刚他们给体大教务处打过电话,确认那个男生在校内。 陈浦说:“不急,先吃饭。” 二十九中和体大只隔了一条街,两人步行过去,路边一溜的小吃店和大排档。陈浦问:“吃这里行不行?” 李轻鹞:“报销的吧?” 陈浦:“……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 “串还是砂锅?” “串。” 两人在一间大排档门口的空桌坐下,陈浦颇有风度地把简陋的一页纸菜单递给李轻鹞,她点了玉米串、土豆片、拍黄瓜和两手肉串。陈浦看了看,嘀咕道:“什么也没点……”他加了个鱼汤锅子,又加了一堆肉,点了瓶冰可乐,抬头问她:“喝可乐吗?” 李轻鹞摇头。 “自己点喝的。” 李轻鹞看了看菜单又放下,上头的饮料就那几样。 陈浦这时已拆了自己的一次性碗筷,烫好了,看她一眼,说:“想喝什么?旁边有个便利店。” 李轻鹞:“喝大麦茶算了。”她刚打算起身,陈浦已经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便利店,过了一会儿,拎了一大瓶2l的大麦茶回来。 李轻鹞吓了一跳:“我喝不完。” 陈浦:“2升的促销,只比500毫升贵2块。喝不完我帮你拎着,晚上当水喝。” 李轻鹞:“……哦。” 他坐下后不再看她,单手捏着冰可乐,慢慢喝着,眼睛望着路上的车。背后是车水马龙,大排档的灯泡鹅黄柔和,灰色t恤在暗光下,衬得他的肩背线条很硬挺,就像一座孤山。 李轻鹞又意识到,现在的他,一点也不像活在李谨诚描述里的那朵冷傲的警校高山雪莲。 他现在就是个默默过着小日子的老刑警,都会对比打折饮料的毫升数了。 “以前……你和我哥,也是像今天这样,一天天过着?”她问。 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听很多陌生人的故事,睁开眼去看这世间最纯洁也最肮脏的一切。 陈浦放下可乐,抬眼望她。 大概是背后那一片温柔夜色衬托,他觉得这丫头比白天看起来正常多了,安安静静,眉眼中甚至还透出真诚。 “差不多吧。不过……”他顿了顿,“我和他的关系不一样,没人比我们更有默契。” 李轻鹞细细柔柔的声音接道:“我是他妹妹,血脉相通。说不定我和你,就跟你和他一样,天生有默契。”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臂,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这时店员送上锅子和烤串,李轻鹞抬头说谢谢,嗓音甜美得体。 就像刚刚间歇性发癫的人不是她。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陈浦的可乐已经喝完了,也倒了杯大麦茶,没滋没味地喝着,抬头看到李轻鹞正秀里秀气地咬着肉串,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她面前也不过五六根签子,吃几口就会用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拿起纸巾擦一下嘴,干净得像个仙女。 陈浦觉得自己也没喝酒,看到她坐在满街烟火气中的这一幕,怎么就有一股意气上头?他想必然是因为她是李谨诚的妹妹,那真和他亲妹子没差别。所以他才会这么恨铁不成钢。 “李轻鹞,你一天到晚在别扭什么?”他问。 李轻鹞正拿着串玉米粒,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就像凝着冰冷的黑雾,一只手按在桌上,另一只胳膊垂着搭在大腿上,一侧肩膀微塌着,抬着头,气势却凌人。 “你哥出事的时候,你还在高考。有责任也是我们这些警察的责任,是我这个兄弟的责任。你其实犯不着逼自己来过这样的生活。” 李轻鹞笑了笑,那笑容奚落又冷淡:“陈浦,别光说我,别扭的人是你吧?七年了,怎么还不放弃?也该换人来守了。” 陈浦摇摇头:“我没有较劲。” 李轻鹞愣了一下,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真心实意坦坦荡荡。她明白了,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较劲,他只是在做想做的事。 “陈浦!”有人喊道,两人回头,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大檐帽的男人大步走过来。 陈浦笑了,冲他招招手,说:“没等你,不知道你几点能完事儿,自己加菜。” 那警察说:“等什么等,也不用加菜,我看菜挺多的。”他在桌旁空座坐下,看了看李轻鹞。 陈浦说:“新人,李轻鹞。”看了眼李轻鹞:“叫朱哥,去年张希钰的案子,他也参与调查了。” 李轻鹞明白了,难怪陈浦要先吃饭再查案,是要等他。她露出招牌微笑:“朱哥好!”给他添了杯茶。 “哎哎,谢谢。”朱哥忙接过杯子,“调查得怎么样?听说是个老师自杀?” 陈浦举杯,三人一碰,他喝了口说:“以茶代酒,谢你今天专程来一趟,改天请你喝酒,调查结果还不明朗。” 朱哥点头,拿起串牛油,一口撸完,问:“张希钰的案子,你们想了解什么?” 陈浦:“孙浩辰这个人,你们当时调查了吗?” 孙浩辰就是体育大学的那个男生。 朱哥点头:“调查了,张希钰的男朋友,体育大学大二学生,现在应该大三了。他和张希钰的死没关系——张希钰跳楼前半个月,他们分手了,那段时间他都在武汉集训,两人也没有联络,算是好聚好散。” 陈浦捏起那杯大麦茶,在灯下看了看,问:“张希钰还有别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吗?” 朱哥摇头:“应该没有,我们查过她那段时间的手机,和其他人没有感情纠葛。她身边的人也没有反映。” “朱哥,当时没有验尸?”李轻鹞问。 “没有,她是跳楼自杀,证据确凿,父母不希望孩子尸体被破坏,不同意验尸,我们也没有必须验尸的理由。加之当时案件调查压力非常大,学校那边……你懂的,教育局也希望尽快平息,既然没有明显疑点,家属同意后我们就结案了。” 第15章 陈浦和李轻鹞在体育大学体育场等人。 李轻鹞问他:“你早就跟朱哥联系过,知道孙浩辰这个人的存在?” 陈浦双手插裤兜里,踢了一脚塑胶跑道上的石子:“老朱今天一天都在出任务,刚刚才有时间,我没问他,也没等他。只翻了翻去年的卷宗,大致心里有数。” 李轻鹞明白了,尽管有卷宗,陈浦还是决定今天亲自去二十九中查这一趟,获取第一手信息而不是只看纸面,颇有些推倒重来的意思。而且时间不等人,等现在他辆走过一趟,再和朱哥谈,就能更全面地看待这个案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走来。 孙浩辰中等个头,长得还不错,眉眼平正,有些小帅。他看清他俩,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两位警官,还有什么事?那都是一年前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到底忙了一整天,李轻鹞有些心累,还有点烦躁了,不过她是敬业的,还是无障碍切换到知心姐姐模式,露出清浅的笑,刚想上前一步,陈浦却破例插到她前面,问:“孙浩辰是吧?这是我们的警官证。我们局里要对一些典型案件进行盘点,有关张希钰的案子,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孙浩辰无所谓地耸耸肩:“您问。” 见陈浦这么主动揽活,李轻鹞乐得闭嘴。 孙浩辰和张希钰怎么在一起的,当年的笔录里记得很清楚,再寻常不过的开头:两个学校本就近,孙浩辰有个同学在二十九中找了个小女朋友。七拐八拐的关系,两人在宵夜摊上见过两次。张希钰人长得清纯,身材又劲,气质冷傲,听说没交过男朋友。孙浩辰有钱有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追求,本以为很难得手,没想到很快就追到了。 “你们只好了两个月就分手,为什么?”陈浦问。 孙浩辰:“感情不和呗,觉得不合适。” “哪里不和,说说看。” 孙浩辰语塞。 陈浦还没说话,被他用眼神使唤了一天的李轻鹞,条件反射就上工:“孙同学,我们知道张希钰的死跟你没有关系,这个案子早就结了。现在我们工作有需要,上头要得紧,你帮帮我们好吗?” 她语气柔和,笑容甜美,孙浩辰下意识也笑了,答:“警察小姐姐,这有什么!刚才我是在回忆,现在一想吧,张希钰这个人其实挺怪的——我不是要说死人坏话,是为了帮助你们调查。跟她好那几个月,她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情绪来得很快,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是早知道她心理问题大到要跳楼,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跟她好的,无缘无故惹了一身麻烦。” 李轻鹞接着问道:“喜怒无常,还有什么怪的地方?” 孙浩辰叹了口气,说:“她其实好疯的,居然想让我跟她私奔,偷户口本结婚。我都惊呆了,她有那么爱我吗?小说看多了吧?我只是想谈个恋爱,没想到她这么不现实,还老是逼我,我就只好跟她分手了。警官你说,这种情况能不分手吗?我还要上大学呢。”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这可是卷宗里没有问到的。李轻鹞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这部手机是你送她的吗?” 孙浩辰仔细辨认了一下,点头:“花了六千多呢,我其实对她挺好的。” 这一点也和朱哥的调查笔录一致,所以当时他们没有怀疑张希钰还有别的男友。 李轻鹞又给他看其他几张照片:“这些呢?” 这些以前警察没给孙浩辰看过,都是些衣服,他摇头:“我没给她买过衣服,她从来不肯跟我去逛街,说是班主任抓早恋抓得严,她爸也会打她。我和她就跟地下党似的。” 陈浦的嗓音冷冷的:“她死前可能怀孕了,你知道吗?” 孙浩辰呆了,旋即想起什么,摇头:“不可能!草!真的警官,我们开头几次都吃了避孕药,后来每次我都很注意,要么戴套要么射在外头……” “怎么讲话的!”陈浦皱眉低吼,吼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对方也算是在陈述事实,有理有据,他查案听过比这露骨百倍的话。可刚刚看到李轻鹞温温婉婉的样子,就感觉这些话太脏!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呵斥得对!人家李轻鹞上了大一又退学重新高考,读了警校来公安,八成没谈过恋爱不懂这些——人心里背着那么大的事,哪有心思谈恋爱?这他有经验。 见李轻鹞眉眼平静,没有反应,陈浦心里才稍微舒服点。 孙浩辰嘀咕:“这怎么不能说了……原来她真的有别的男朋友!我本来以为在高中能找个处,但我们第一次做她就不是了。警官,她怀不怀孕真跟我没关系,没道理我戴了绿帽还要背锅吧?” 李轻鹞这时才皱眉,陈浦已厉声说:“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一个成年人找未成年的高中生发生关系,没让学校给你处分已经是宽大处理!” 孙浩辰讪讪不语。 “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有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没有,我当时要是知道肯定不跟她好。” “你们发生关系,一般都去哪里?” “月亮湖街,那边有一排三、四星的酒店。” “谁找的地方?” 孙浩辰愣了一下,神色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都是她推荐的,草。” “最后一个问题。”陈浦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这个男人,最近找过你吗?” 孙浩辰看了看,神色惊讶:“找过。” “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前,他通过我们老师认识了我,说是二十九中的老师,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孙浩辰说,“他也打听了我和张希钰的事。” “具体聊了些什么?” 孙浩辰抓抓头:“当时我喝多了,记不清了,差不多也是你问的这些吧。” 陈浦和李轻鹞离开体大时,孙浩辰本来往宿舍走了几步,又站定,追上来说:“警官,我承认自己一开始是想找个小女朋友,很有面子也很新鲜。但我跟她好的时候,是真心的。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不好,都是她给我压力,我没有给过她压力。但是吧,我总有种感觉……”他露出苦笑:“她并不爱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觉得她就是想找个男朋友,为了找而找,可能我刚好符合她的要求吧。所以我要什么她都给我,但我总觉得她的眼里没有我。大概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人吧。分手那天,我都哭了,她却没有哭,还请我吃了顿火锅。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想当大学生。” —— 第二天一早,陈浦按照平常的时间下楼,抬头望向自己的车,心倒是提了一下。 没人。 他松了口气,察觉到自己如此反应,他在心里骂了句草,自己一个老刑警居然被李轻鹞搞应激了。 悠哉悠哉吃了碗粉,他步行到局里,一进办公室,就见李轻鹞端坐书桌前,十指快速打电脑,一脸专注,十分干练。 陈浦目不斜视走过去坐下。 他刚打开电脑,就收到办公系统提醒,打开一看,李轻鹞已经把昨天所有的笔录资料整理好发过来了。陈浦微愣,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她端起茶杯在喝水,察觉到什么,亮晶晶的目光扫过来,陈浦立刻垂落目光。 也不知道她早上几点来的办公室,才能在上班前就把这么多文字都整理好。陈浦心情略微复杂地把文件看了一遍,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她曾是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和他这种学渣中的伪学霸天差地别。 她高考前一个月,李谨诚已经失踪,但是家人里瞒着她。后来陈浦还偷偷打听过她的名次——中学的喜报上有——挺吓人的。 “李轻鹞。”他喊道,她走过来,他说:“整理得挺好,继续保持。” 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她露出惯有的八颗牙齿假笑,柔柔婉婉的嗓音响起:“这有什么呀,你满意就好。” 陈浦自问已经可以对她的时娇时嗲时抽风免疫了,公事公办地说:“下次不用来这么早,上班时间整理也可以。” “我自己会把握的。” 瞧,这就又不听指挥了,她其实就是个刺头儿!陈浦觉得大早上多看她一眼眼睛都会痛,用力摆手示意她滚蛋。 闫勇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刘怀信家里的指纹和nda检验结果都出来了!” 第16章 马上要开案情会,李轻鹞忙碌了一早上,口干眼干,端起杯子跑茶水间泡茶。 她刚把杯子洗了洗,有人也走进茶水间,高大的影子挡住门口光线。她回头瞧见陈浦,眨了眨眼。 陈浦也没和她打招呼,腋窝下夹着两盒茶叶,手里端个灰黑色金边阔口瓷杯,走到茶水台前,抽出那两盒茶叶,往大伙儿放的那堆茶叶、菊花、枸杞罐子边上一丢。 茶叶是陈浦一早从家里翻出来的。 李轻鹞立刻凑过去,看清茶叶盒子上的字,呦,老品牌的首日芽,这一盒就得上千。 陈浦垮着个脸,也去洗茶杯。 李轻鹞:“你身为老大,这茶叶放这儿的意思是……见者有份?” 陈浦正在低头冲刷杯底:“废话,别人给的,放家里都快长霉了。” 李轻鹞拿起盒子一看,明明是今年新茶好吗!她眉开眼笑地拆了一盒,倒了一点到杯子里,又小心将茶叶袋子封好口。 热水冲进杯子里,根根茶叶翠绿饱满,幽香盈盈,李轻鹞深深闻了闻。 陈浦斜眼看她的贪样,心里又叹了口气,拎着杯子走到茶台前,目光落在旁边一包简陋的纸袋茶叶上:“你带的茶叶?” “嗯,不是什么名牌,我舅舅炒的,也还不错。” 陈浦拧起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抓起她那袋茶叶,往杯子里一倒。这人的手就像没轻重,一下子倒出来小半杯茶叶。他也不在意,端起杯子往里哐哐哐冲热水。 李轻鹞呆了呆:“你当饭吃啊?” 陈浦侧身单手拿着杯子接水,只抬了抬眼皮:“舍不得?” 李轻鹞双手捧着茶杯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成语。” “什么?” 牛嚼牡丹。李轻鹞的脸上却已露出乖巧的笑:“物有所值。” 陈浦没想到她的马屁拍得如此没有下限,到底淡笑了一下,说:“说了别来这套。”端着满满一杯茶,脚步轻快地走了。 —— 距离刘怀信死的那个晚上,只过去了一天一夜,但是陈浦布置的四个侦查方向,工作已经基本告一段落。 方楷那边,负责调查的张良伟线,已有结论:张良伟与本次命案无关。他在命案现场的反常,主要源于那封匿名信和他对于刘怀信的怀疑。但是循着这条线索调查匿名信,暂时没有进展——目前方楷已组织人对比过二十九中超过60%师生的笔迹,没有匹配上的。到底是谁写的匿名信,这个知情人是谁,还是个未知之谜。 闫勇汇报了物证调查结果:尸检进一步证实刘怀信死于失血过多,致命伤就是腕间伤口,尸体没有遭受其他内外伤,也没有服毒,死因明确且唯一。重要的是,现场dna和指纹检验对比结果出来了,有十几个人,分别是刘怀信的数名同事,包括周岑、高继昌、方辰宇等等,张良伟的指纹也在其中。此外还有刘怀信几名亲人的指纹,分布在家中各处——这符合刘怀信日常生活交际圈的,并不能说明这些人就有嫌疑。另外,在遗书、笔、水果刀、浴缸、录音笔和西瓜刀上,都只有刘怀信一人指纹。 第三条线,是周扬新负责的案发现场监控和人员调查。刘怀信所住的那栋楼一共六层42户,案发时间段有14户家里没人,剩下28户里,又刨去16户,与刘怀信不认识且没有杀人动机,那就还剩下12户。这12户中,有10户是学校老师,还有2户是高三年级学生家里租的房子。高继昌和方辰宇也住在同一栋楼的,方辰宇住1楼,高继昌住5楼。 最后就是陈浦和李轻鹞负责的张希钰案线。李轻鹞把昨天全部笔录都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大家看完笔录后,都有些意外——原来李轻鹞做的资料,和别人有所不同。前面的正式笔录,她全按格式写了,条理清晰,事实清楚。但在最后,她还附了几页纸,事无巨细的、客观的、不掺杂任何主观判断的,记录了她所看到的每一个询问对象的衣着、配饰、办公室环境等等。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孙浩辰所戴的苹果手表,高继昌办公室的书架、打火机,以及方辰宇的名牌衬衣。 因为这些人都只是询问对象,不是嫌疑人,警方不可能对这些东西进行拍照记录。很快就有人意识到,有了李轻鹞的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记录,他们没去现场的人,也有了身临其境般的直观印象。 “这办法不错。”方楷微微一笑,“小李,辛苦了。” 闫勇咋舌:“这有几千字了吧,你可真能写啊。” 李轻鹞只是腼腆地笑:“我是新人,只能笨鸟先飞,也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就都记上了。如果做得不对,大家多指教。” 众人看她的目光更慈爱了。 只有陈浦神色麻木。 “行了。”陈浦说,“大家信息都同步了,现在说说看,下一步怎么抓人。”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面相觑——陈浦这意思是,今天就能抓到人了? 大家都掏出黑色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李轻鹞今早也领了个黑皮本,不过她嫌发的笔笔尖不够细出水不够丝滑,依然用自己那根浅蓝色半透明水笔。陈浦的目光在她的笔上快速一掠,开始点人:“老方。” 方楷摸了摸下巴,说:“我认为目前的调查结果里,最明确也最有价值的是刘怀信家中的指纹,可以断定的是:凶手没有打扫过现场。那么,只有十几个熟人的指纹,指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第一,凶手就在这十几个人里,案发当日他留在现场的指纹,也混在这些指纹中,甚至有可能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去打扫现场;第二,凶手不是刘怀信的熟人,以前也没来过他家,具有高度反侦察意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个人倾向于第一种。” 众人纷纷点头,方楷一向是队里除了陈浦外,最靠谱的。他生性老成持重,要么不发言,发言必然已有了确切把握。 “我同意方楷的看法,凶手就在那十几个熟人里。”闫勇第二个开口,“案发楼栋门口的监控,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进出。案发时间段正好是晚餐时间,有12户人在家,并且和刘怀信日常生活有交集。如果凶手在他们之间,就可以轻松离开现场,逃回家里,逃脱监控。” “两张名单上,重合的人有几个?”陈浦问。 闫勇快速对比后回答:“一共6个人,都是男的:方辰宇、高继昌,还有另外两名高一的老师:许方铭、赵睿耘,以及两名高三学生家长:钱远凌、吴雪峰。” 然而周扬新就像喜欢跟闫勇对着干,把黑本子往桌上一搁,说:“虽然我也倾向于熟人作案,不过监控是我负责的,那我就要唱两点反调:第一、虽然目前调查,这12户之外的16户,与刘怀信没有关系、没有杀人动机。但毕竟我们只调查了一天,万一有深层次动机就有可能遗漏;第二,那栋楼只有一个出入口,但楼栋背后是条小路,没有监控。如果凶手从矮楼层逃脱,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两点可能性都很小。” 闫勇没好气地说:“可能性很小你还说?我们警力有限,不可能每个方向都去查,那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二八原则了解一下?” 周扬新抄手,黑色t恤下的骨骼线条显得很瘦硬:“查不查是一回事,我负责的部分,蛛丝马迹都不漏是另一回事。” 陈浦开口,盖棺定论:“周扬新说得对,大家都学着点。这两点我记下了,还有吗?” 大伙儿议论纷纷,从物证角度出发,不少人赞同熟人作案。至少现在,嫌疑人名单都有了不是吗? 李轻鹞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记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就画了张关系交织的图,正咬着笔头蹙眉沉思,就听陈浦说:“李轻鹞,别当鹌鹑了。” 李轻鹞抬头,就见陈浦用很嫌弃的眼神盯着她的……嘴? 李轻鹞后知后觉吐出笔头,大家倒是都静下来。 上回在案发现场开短会,陈浦布置侦查方向,这位新人只怼了陈浦一句:死者是自杀。虽然她的理由听着还算合理,但显然跟侦查大方向违背。现在陈浦亲自带她查了一天案,大家也想听听这个省厅下来的高材生,到底有几分重量。 李轻鹞放下本子和笔,一只胳膊搁在桌上,另一只手臂垂落,双掌相叠,十指白细,背部挺直,在一群耷头耷脑土里土气的刑警里,就像一只素雅得体的小白鹤。她说:“我也赞同是熟人作案,命案现场第三人,也就是张希钰的情人,就在方辰宇和高继昌当中。” 第17章 大伙儿一片哗然。 倒不是他们没有怀疑方辰宇和高继昌,只是,目前大家讨论的只是杀死刘怀信的凶手,按照他们那三条线的调查结果,凶手杀人动机还不明确。那么当然,在案发时间呆在楼里的熟人,都有可能。 方辰宇和高继昌和死者任教同一年级,当然嫌疑最大。但不能就此排除其他四名老师和家长的嫌疑。 李轻鹞的话说得太肯定了,等于断言杀人动机与情感纠葛有关。虽然那天在现场,陈浦也说过此案与张希钰案密切相关,但当时只是侦查方向之一,是一种可能性。 说到底,张希钰案发生在一年前,当时市局和教育局高度重视,已经低调结案。现在李轻鹞这么说,等于是要翻案,而且还涉及到二十九中的一个年级组长一个重点班主任,实在太敏感,可以预料到后续办案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也难怪他们哗然。 李轻鹞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刚要开口,注意到陈浦虽然低着头,脸颊上有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头也是完全舒展的。 李轻鹞唇角微勾,移开目光,开始陈述:“我有三点依据: 第一、张希钰死前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前进了将近一百,但是周围人并没有看到她努力学习,她还额外花了很多时间在孙浩辰身上,这不符合常理。与之相反,接下来的各种小考月考,她考得很糟糕。因此,我怀疑有人提前把那次期末考试的答案给了她; 第二,她对待孙浩辰的态度很奇怪。如果只是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有必要保密到那种程度吗?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不告诉。我认为她不是怕被发现早恋,而是在惧怕什么。孙浩辰也证实了张希钰那些名牌衣服,是别人买的,并且她有性经验,熟悉附近价格适中的酒店。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曝光; 第三,几个闺蜜和孙浩辰都提到,张希钰的情绪问题,喜怒无常,终日郁郁。从她们的描述看,她的心思显然不在学习上,一点也不在意。我怀疑那段时间,她和那个人的关系出了巨大问题,这才是导致她情绪崩溃跳楼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结案报告上写的学习压力。 综合以上三点,这个人是张希钰日常生活能够接触到的男性,有经济实力,是成年人可以带她进出正规酒店,可以拿到各科期末考试答案,并且身份不能曝光,在六个嫌疑人名单里,只有方辰宇和高继昌符合条件。” 众人沉默,一是李轻鹞说的信息量太大;二是她提到的依据,全都散落在笔录各处,所以大家都在翻找思考。 “她说的都同意吗?”陈浦凉凉的嗓音响起,李轻鹞看了他一眼,之前那一抹暗笑烟消云散,陈队长恢复了扑克脸。李轻鹞很想知道,他是赞成她,还是反对她? “我有疑议。”方楷举手,他一举手,众人都洗耳恭听。 方楷严肃地说:“我认为你说的三点,都是可能性,是推测,没有确切证据。我们查案,必须讲证据。我现在就可以一条条反驳你: 第一,你推测有人把答案给她,由此推断那个人是老师。但我也可以推测,她那次考试靠自己或者靠别的学生作弊了。所以第一点不成立; 第二,张希钰情绪压力过大,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不敢让人知道孙浩辰的存在,毕竟心理出问题的人,不能以常理推断。至于是不是处女,只是孙浩辰一面之词。那些酒店,她也可以提前去了解打听。至于那些衣服……我确实想不出来,可以查一查,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是情人送的吧? 第三,同学们都说她不把成绩放在心上,所以你推断她有别的压力来源。我看过去年的笔录,家里给她的压力很大,教育方式有问题。万一她就是很在意成绩,所以跳楼自杀,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呢?很多未成年人不都这样吗? 如果只是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我不能认同。”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新人的面子不好看了。但方楷这人吧,涉及案情,他就不是平时那个很好说话的老大哥了。 闫勇已经倒向了方楷这边,他看着李轻鹞沉默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看了眼陈浦,却发现陈浦神色也很严肃。他心想不好,老大向来郎心似铁,以前自己当新人的时候被训哭过好几次,现在陈浦是不是要对李轻鹞下手了?那么乖巧老实的女孩,不会哭吧…… 果然,陈浦开口:“行了,我说一下……” “不止是这些。” 李轻鹞的声音和陈浦同时响起,陈浦就住了嘴,望向她。 出乎大家意料,李轻鹞的神色依然平静,她说:“是这样的,刚才我没有展开说完—— 昨天在二十九中,我专门了解过他们的期末考试制度,抓得很严,首先要换教室,每个教室四个老师监考,按照名次坐。我也看了张希钰那次考试的位次表以及周围人的成绩,一圈学渣,都比她少大几十名。我还看了她每科分数,提分最高的三科是数学物理英语——这三科选择题最多,即使作弊翻书也找不到答案。而且数学物理是她以前最差的科目。所以我才认为,她无人可抄,无处可抄,只有提前背了答案,最符合逻辑。 第二点,她的秘密情人是否存在,我认为孙浩辰不需要撒谎,从我们和他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交高中生女友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找个处女,他完全没必要撒谎给自己戴绿帽,他跟本案也没有利益关系,没有撒谎动机。 此外,我今天一早,还去了一趟张希钰家走访,她的母亲比较配合,她生前的衣物也都保留着。我发现她还有许多件名牌内衣内裤,都是成人品牌,有的要二三百一件,她妈妈根本不认识那些品牌也不知道价值。我想任何普通朋友不会送她那么多名牌内衣裤,除了情人。 第18章 至于第三点,确实没有实证。但从一般逻辑来说,一个女孩,如果学习压力太大,交了孙浩辰这样一个有钱又对她不错的男朋友,于她而言,应该是一个解脱的出口,一个逃避的渠道。可张希钰的表现并不是这样。所以我才认为,学习和家庭是压力的一部分,但她最大的压力,源于感情和性关系。” 众人一片肃静,神色中有惊讶,也有叹服。 方楷轻轻骂了句靠,而后笑了,说:“这回我没有异议了,小李,你做得很好。” 李轻鹞依然保持着谦逊腼腆表情,还朝方楷投去感激的眼神。 陈浦慢悠悠转了几圈笔,停住,说:“人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谁有异议?” “没了!”“没了。” 大伙儿都笑了。 陈浦带的二中队,是个一切凭事实讲话,凭实力破案的地方,李轻鹞今天露了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能说啥,人家一个小姑娘,初生之犊不怕虎,一口咬住了案件命脉,谁不服憋着。 陈浦低声嗤笑:“一个二个的……” “我赞同小李的观点,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一直皱眉翻看笔录的周扬新抬头,“如果这个人存在,他和张希钰的日常交往,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去年他们就没查到这个人。” 陈浦往后靠在椅背里,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他今天穿的是件灰色外套,没扣扣子,露出里头的黑色t恤和清晰的脖颈线条。他说:“我师父说过一句话:独处藏奸。每个案件,最不合理、最蹊跷、最‘独’的地方,就是破案的关键。 这个人既然存在,为什么他们没有微信qq邮件往来,也没有被别人看到?除了这个人特别小心之外,最大的可能性:他和张希钰,不需要借助这些通讯工具,也可以联络。 因为他们每天见面,他甚至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进自己的办公室,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同样的道理,刘怀信的桌上放了三套酒具,为什么他那天只发短信约了张良伟,手机里没有发给第三人的短信?因为他当面跟那个人说更方便。刘怀信那天下班后的动线,就是从学校到家属楼,中途楼下买菜,短短三百米。那个人就生活在这条动线上,或许他们是在学校说的,或许是在家属楼说的。 最后还有一个细节,为什么桌上放的是茅台?男人拿什么酒请客,除了看交情,就是看他对对方社会地位的判断。你不会拿20块钱的二锅头去款待领导,也不会拿2000的茅台去款待一个小角色。方辰宇是刘怀信的好朋友,高继昌是他的领导,无论是哪一个,他拿茅台合情合理,哪怕是鸿门宴。 行了,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周扬新笑着说:“还能有什么?你把最后的漏洞都补上了。” “我看方辰宇符合高智商犯罪特点,高继昌则给人感觉虚伪又缜密。”有人说道。 闫勇则满眼星星,看看李轻鹞,又看看陈浦,他觉得思路一下子就通了,很是兴奋。不光是他,大家都露出振奋神色,虽说李轻鹞和陈浦分析案情出力最多,但今天的结果,是二队所有人齐心协力废寝忘食获得的。案发后两天破案,拽不拽?还要掀翻一宗旧案,这下二队又要在分局露脸了。 “李轻鹞。” 李轻鹞再次被点名,望向陈浦。他眼眸淡淡地说:“身为新人,一上手就懂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干活细致,也肯下苦工,难得是没有瞎忙乎,方向抓得准。干得不错。” 李轻鹞微怔,刚要露出八颗牙齿的笑,表示这全都是他带得好,他却不给她走套路的机会,话锋一转:“当年高考多少名?” 李轻鹞:“什么?” “高考名次。” “全省220。” 她答得顺口,陈浦就像只是问了一下她早上吃了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他人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220?!她说220?全省一年三、四十万考生,她让在座的这些高考都没有排名的人,情何以堪?陈浦突然问这个干啥?秀大家一脸,他秀什么秀,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警校第一,在全省220面前也和大家一样,都是平等的渣渣。 “不过。”陈浦冷着脸说,“该批评的还是要批评,以后不允许一个人私自行动,哪怕张良伟夫妻不是嫌疑人,也不行。” 李轻鹞乖巧点头:“知道了。” 众人还处在我们二队出了个二百二的震撼中,只有老成的方楷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毕竟他家有个初中生,对于学霸和学渣的差距具有良好的接受力。他说:“就算确定了两个嫌疑人,张希钰案已经过去一年,尸体也火化,刘怀信家的指纹不足为证,我们要怎么找到证据?” 陈浦说:“不是已经有人替我们找到证据了吗?” 他说完这话,下意识看向李轻鹞,就见她对他盈盈而笑,一副心有灵犀的快乐模样。陈浦觉得眼睛痛,别过脸看方楷。 方楷稍微一想,明白过来:“说得没错。” 闫勇还懵着:“你们说谁?” 周扬新摸摸下巴:“说的是我们可敬又可怜的死者啊。在这一年里,刘怀信和那人朝夕相处,肯定察觉不对劲,他不是还找了孙浩辰吗?就是在收集证据。他一定是拿到了有力证据,才会摆鸿门宴,打算揭露真相,录音笔就是为了录下那人的供词,西瓜刀是以防万一。” 李轻鹞戳戳闫勇胳膊,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如果去找一年前的监控,如同大海捞针,需要很多时间。可是有人已经不辞辛苦捞过一遍了——我们只需要去找近期有刘怀信的监控,就能知道他去过哪里,拿到了什么证据。陈浦说的是一条捷径。” 陈浦:“但是现在那份证据不见了。案发才过去一天,学校和家属楼都有我们的人守着,不停地询问盘查,那个人从命案现场带走的证据,很有可能还没有机会处理。如果能找到,说不定就是他杀人的有力证据。” 众人眼睛一亮。 第19章 从中学起,李轻鹞就是个很“独”的人。这个独,不是说孤僻或者自私,相反,她和同学们的关系都不错,还有三两知交好友。但她确确实实喜欢独处,独来独往。在求学阶段,她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类知识和观念,但她并不以通俗的目光和标准,来衡量得失与诉求。 所有人都疯狂学习的高三,她可能为了看特别喜欢的歌手演唱会,面不改色去老师那里请假,说家里房子漏水父母都出差哥哥远在天边她要承担起家庭责任去抢救。由于她一贯表现优秀,老师毫不犹豫地准假,还差点派几个男生去帮忙被她婉拒。 她也会迷上物理的某个专题,如痴如醉把市面上所有习题集都买了统统做一遍。后来一次月考物理压轴大题全年级只有她和年级第一的男生做出来。而只有她写了三种解法,被物理老师笑骂为怪才。 她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做题。她的成绩一直处于年级前三十,但是波动很大,时而上浮到前五,时而跌到二十多名。她也不在意,面对老师的批评理直气壮:“全年级一共1200人,我的目标是前50,就能上211,每次都超额完成任务,老师,放轻松点,不是每个人都能上清华北大,我又不是骆怀铮。” 骆怀铮就是那位年级第一,已经保送清华。 老师被她气得差点吐血。 所以,在紧张的高中生涯里,李轻鹞是全班公认的另类,她够努力,但是不会太拼命,一切全凭兴趣状态。状态好,她会一天刷20张卷子;状态不好,她直接抱病“奄奄一息”回家看小说。同学们亲切地称骆怀铮为“独孤求败”,称她为“任我行”。 她第一次高考志愿填数学专业,也不是因为多喜欢,而是想象了一下将来的生活,安静地做题做研究,不用应付太多闲杂人事,假若学历读高点以后当个初高中数学老师也挺好。 李轻鹞的爸爸是个老刑警,母亲是个自己开诊所的中医。对于李轻鹞的这些想法,父母举双手双脚赞成,他们觉得孩子的想法很好啊,她已经这么优秀了,干嘛还要要求她更多呢? 总之,李轻鹞是个有着“小世界”的女孩,她坚定地呆在里面,用舒服的方式活着,她离周遭人的世界很近,但又隔着一段距离。 所以,在她考上湘城大学,上了大半个学期,依然每晚失眠,体重减少10斤后,她做出退学重考警校的决定。父母只是流了一晚上的眼泪,然后给她报了复读班。 不过李轻鹞怀疑她爸其实在偷偷高兴,因为从小他就想让她当警察,后来虽然有李谨诚继承家业,但这么聪明敏锐的女儿没考虑过当警察,她爸其实还挺惋惜的。只是没想到,父亲的夙愿,后来以这种形式实现了。 以李轻鹞的性子,无论高中大学,都没有加入过任何社团,在警校虽然强调团队意识,但她还未对哪个团队,产生过真正的归属感。《乌合之众》这本书她读过三遍,使得她更加警醒地在团队中保持独立清醒的自我意识。 …… 陈浦迅速布置了任务:所有人两两分组,调查刘怀信过去半个月的行动轨迹,收集监控。陈浦点了一个刑警跟着他,又把李轻鹞分到周扬新组,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散会了,众人鱼贯而出。李轻鹞正收拾本子,周扬新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说:“全省220!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旁边的闫勇摇头说:“这可真是凤凰落在了鸡窝里!二队不配啊不配!” 李轻鹞噗嗤一笑,说:“乱讲,能来二队我很荣幸的,现在更觉得自己来对了,人人都有真本事。” 一句话就说得他俩眉开眼笑。周扬新甩了甩手里的比亚迪车钥匙,说:“5分钟后下楼,咱们路上再交流交流。” 李轻鹞:“没问题!多跟你学习!” 等李轻鹞再回头,陈浦早就走了。 李轻鹞刚说的那几句话,的确有几分真心。今天这个会开下来,她真的觉得二队氛围不错,每个人都有独立观点,不论资排辈,不讲人情面子。这样的工作模式,反而是简单的。 她知道并不是每个部门或者团队都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不是。譬如她以前呆的厅里。她也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应届生,当然明白这样的团队氛围,取决于一个人——陈浦。 从她入职第一刻到现在,二队每一次行动,每一次讨论,还有他昨天带她的一整天,都可以感受到,陈浦非常用心在带这支队伍,他的心中没有个人英雄主义,想要所有人都凝聚成一把刀尖,齐头并进。 李谨诚以前不经意间对李轻鹞提过,陈浦身上有江湖气,也有一股子正气。当时李轻鹞脑补的是影视剧中常见的胡子拉碴一身肌肉头发也许还有点长的痞子警察形象。现在她明白了,陈浦不是那样的。 李轻鹞回到工位,把早上刚泡的那杯昂贵的首日芽倒进保温杯,揣路上喝,一边下楼,一边摸出手机给陈浦发消息: 【不高兴,为什么我没跟你一组了?】 等她走到楼下,正好看到陈浦的沃尔沃发动离开,而她的手机一响。 陈浦:【为什么我每次要跟你一组?】 李轻鹞挑了挑眉,心道:呦,这人还挺别扭。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笑着上了周扬新的车。 沃尔沃上,陈浦开着车,手机丢中控台上。闫勇在副驾看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过了一会儿,陈浦瞄了眼手机,屏幕一直黑着,没有消息再来。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有那么一丁点懊恼,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但他当然不能再带她了。昨天她上班第一天,放谁那儿,陈浦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带着。今天看来,她融入得不错,大家也都接受了她。他一个单身男队长,她一个单身漂亮女青年,再带着她不放手,日日形影不离,就说不过去了。会有闲话的。 至于语气重了点……她那么个性子,时不时发癫,刚才她的短信就有点苗头,他能怎么办?只能冷漠一点,以绝后患。 反正她在那个组,他都会盯着的,待遇等同亲妹妹。 这么想着,陈浦就释然了。别说,今天是小黄牛闫勇跟着,耳边没有昨天那娇滴滴的声音和奇奇怪怪的话语,陈浦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以往的新鲜。 —— 在一上午密集扎实的调查后,案件迅速有了突破性进展。 毕竟,这是一条捷径。 方楷组在月亮湖街的一家四星宾馆上周的监控里,发现了刘怀信的身影。 刘怀信来过两次,不仅在前台逗留很久,还进入酒店的监控管理室呆了一整天。起初酒店保安经理不太愿意承认和刘怀信有过交易。但在刑警的盘问技巧下,保安经理很快和盘托出——当日刘怀信以2000元代价,换走了去年1月某日的三段监控。 现在,那些监控,还在酒店的服务器里。 —— 二队全体成员,一起观看了这三段视频。 分别是酒店大堂、电梯和走廊的摄像头拍下的。 那人戴了顶帽子,张希钰也戴着口罩。那人走到前台办入住,张希钰在角落里坐着。办好后,那人也不看张希钰,走向电梯间,张希钰起身跟随。 电梯没人。张希钰站在前面,那人站在她身后,突然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臀部。她抖了一下,只看眼睛,说不上她是在笑还是在抵触。 两人步出电梯,到了走廊。这时他们走得很近了,身体几乎紧挨着。到了房门口,那人掏出门卡,丢给张希钰,张希钰低头刷开房门,那人扯下她的口罩,露出她清晰的容颜。 那人捏住她的下巴,亲了上去,胯往前顶了一下。张希钰挣扎着推开,他笑了,摘掉帽子,镜头下的侧脸清晰无比。 他再不是平日在学校里威严正派的模样,眼里含着深深慢慢的笑,禁锢着她的肢体散发着某种兽的气息。 因为穿着休闲衣裤,也没有梳板正发型,他看起来年轻了至少五、六岁,可依然比张希钰老了很多。然后他搂着张希钰的腰,把她拖进了房间里。 第20章 高继昌小时候,家里条件挺好的。父亲高永辉做生意,母亲许翠林是全职主妇。他们家算是先富起来那批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不用为钱财忧心。 高永辉很喜欢这个儿子,长得漂亮,又聪明,从小读书厉害。很多酒局,他都带着高继昌,既有面子,又存了手把手教子的心思。高继昌也没让他失望,鱼翅燕窝、觥筹交错的酒局,并没让孩子迷了眼,回去后,反而更加努力读书。 高永辉问他为什么,他答:我以后也要过这么好的日子,当然要用功读书。 高永辉哈哈大笑,觉得儿子以后一定能混出名堂。 1996年,高继昌15岁,是高永辉最有钱的时候,家里存款就有两百万多,厂子就有三个,走到哪里都被人叫高老板。当一切都太容易获得,周围全是花团锦簇甜言蜜语,高永辉往下看都看不到脚尖,人往云端飘谁也扯不住。 高永辉毫无悬念地走上了那个年代很多男人会走的路——玩女人。 一开始是女秘书,招的高中毕业生,高永辉那时也才三十好几,人长得又精神,哄一阵子,再丢一叠钞票,轻而易举就把人勾到床上。 高永辉食髓知味。与其说他喜欢的是女人,不如说他喜欢的是掌控感和不断的新鲜刺激。 酒吧女、下岗女工、女大学生、下属的老婆……不过他从来不把这些女人带回家,家里虽然有黄脸婆,还有他的宝贝儿子呢。那是他的骄傲、他的血脉、他的家业继承人。 有一次,高继昌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离婚?” 许翠林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离婚?苦日子都是我陪他熬过来的,当初他刚开始做生意,是我从娘家借的本钱,我陪着他辛辛苦苦摆摊。我没有工作,家里的钱也不在我手里。离婚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小婊子?我死都不离婚。” 高继昌又问:“那你要不要想办法把钱弄一半过来?” 许翠林脸涨得通红,却不知自己已露出畏缩神色,她突然朝儿子发脾气:“我怎么弄?怎么弄!厂子在他手里,账也在他手里!你爸那么精,我怎么斗得过他?” 高继昌就不再提了。 那个年代,他的耳朵里会有很多风言风语,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指指点点。起初他会脸红,会恼怒,会哭。后来就淡漠了,当那些议论的人不存在,专心读书。 高继昌撞见过父亲几次,搂着不同的女人,一副大哥做派。有一次学校要交材料费,他手里正好没钱,许翠林又回娘家了,他就去厂里。结果刚要推开父亲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古怪动静。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绕到窗边,窗户有条缝,能看到床上两个赤条条的人影。 高继昌就转身坐到台阶上等,等了十几分钟,里头完事了,高永辉神清气爽的出来,看到儿子,吓了一大跳。高继昌却平静得很,跟他说了材料费的事。高永辉掏钱给他,又尴尬地问:“到多久了?” 高继昌想了想,看了眼屋里娇嫩饱满的女工,答:“你从背后骑她的时候,没事我回学校了。” 高永辉都呆了,刚摸出的烟差点掉地上,望着挺拔如新竹的儿子越走越远,他忽然笑骂道:“小兔崽子!” 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子都15岁了,搁他那年月,都可以结婚了。这说明儿子心里是向着他这个爹的,而且今后啊,儿子肯定不会被女人管住。 真是个好孩子。 两年后,因为政策经济风向变化太快,高永辉的厂子经营不善,接连破产。之后高永辉又折腾了好几次,开公司,倒闭,开厂,没销路。不过那时候高继昌已经考上名牌大学,离开了家。高永辉也渐渐失了心气,就在家门口开了个小超市,倒也衣食无忧。许翠林重新成为了超市的小老板娘,成日坐镇店里,忙前忙后,两口子倒也和气起来,就像过去那些年的事,从没发生过。 而高永辉跟隔壁卖臭豆腐的老板娘勾勾搭搭,偶尔相会;又对店里的女店员动手动脚,许翠林只当没看到。她现在终于把店和钱抓在手里了,儿子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她觉得自己总算苦尽甘来翻身了。 高继昌上大学时,家境已经很普通。他每天穿着白衬衣,大部分时间不是呆在教室,就是呆在图书馆自习。他还是院学生会主席,工作能力和态度获得师生一致好评。他是公认的白衣男神,追他的女孩子从图书馆前门排到后门。他却如同一尊佛,潜心学业,无动于衷。 直至大三,他和班上一个相貌普通学习一般甚至身体也不太好的女孩子好上了。是女孩子追的他,送早饭送宵夜陪自习追着跑。高继昌在一天夜里,看着锲而不舍守在宿舍外给他送宵夜的女孩,潸然落泪。 “我被感动了。”他对大家说,“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走出宿舍,拥抱了女孩,跌破无数人眼镜,也铸造了一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校园佳话。 有人问女孩:你怎么敢追他的? 女孩答:他太温柔了,对我也很好。我知道他就是那么好的人,不单独对我。可是我忍不住心生奢望,想要试一试。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被我感动。我要一辈子对他好,拿命对他好。 高继昌大四毕业,成绩排名中游,完全够不着保研名额。但是他成功保研,还上了更好的专业。 因为女孩的父亲,是市里领导。 女孩先天不足,身体不好,毕业后留在家里没工作。高继昌拿到研究生毕业证当天,和她领证结婚,住进女孩父母买的房子。高继昌跪着对岳父岳母哭:“是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爱。爸,妈,你们又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疼她一辈子,宠她一辈子。” 一开始,高继昌被安排进全市顶级高中,干了三年,教学水平实在跟不上。牛校的校领导也很牛逼,一番操作后,高继昌涨了级别也涨了工资,然后被调到集团内部次一级的一所高中任班主任,也就是二十九中。 那一年,高继昌28岁。 第21章 那时候,妻子的身体更差了,不仅无法怀孕,甚至行房都勉强。妻子哭着问要不要离婚,他握着妻子的手说:没孩子就没孩子,除非我死。 妻子感动得不行,没过多久,家里所有房产、现金、理财,还包括她的几百万嫁妆,全都交给了高继昌管——她没有精力,也只有这个办法回报丈夫的深情。 高继昌的手头骤然宽裕,不过他对钱财向来看得紧,不会无端浪费,也不会对外说,他只在离学校不远买了套二居室自住,又在市中心买了三套公寓出租,钱能生钱。妻子的嫁妆很快变为他名下的隐秘房产。之后每年把做过手脚的股票账户截图给妻子看一看,几年时间亏掉大半,账就平了。 那时的高继昌,还很年轻俊朗,校园男神的风采不减当年。他从不在学校提及妻子,很多老师都以为他单身。 第一个跟他好的女孩,读高一。二零零几年的时候,就业和经济环境还很好,孩子们压力都不大,也没有现在的孩子的现实和独立,还有很多天真恋爱脑和理想主义。 盛夏午后的办公室,只有高继昌和女孩在。皮白肉嫩、长发披肩的女孩,一只手按着书桌,弯腰扶住脚踝,声音幼弱:“高老师,我脚扭到了,怎么办呀?” 高继昌抬头,冷眼看着女孩自以为心机的撩骚。 女孩虽然大胆,其实没想太多,连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都没想明白。她只知道,所有女生都觉得高老师实在太帅了,那冷酷沉郁的气质,和小说里的霸道总裁一模一样。听说他还是单身。 而且女孩总觉得,高继昌看她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她觉得他总是会多看她几眼,他的眼睛里藏着某种情绪,但是他总在最后别开脸去,仿佛压抑着什么。 女孩心里有了希望和奢望,就开始沉不住气。 她只是想要谈一场恋爱,像故事里那样浪漫、禁忌、奋不顾身。至于将来,她还没想过那么远。 但她不知道,高继昌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了少女牛奶般纯净的肌肤,看到她嘴唇上的绒毛,黝黑的眼仁,纤细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四肢,平坦的小腹和花蕊初成的胸。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如此年少,甚至比他大学时那些追求者还要稚嫩。 他爸玩过这么年轻的女孩,那个十六岁进厂的女工——高继昌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在那一刻,高继昌心里依然有恐惧和犹豫。他怕如果自己真的伸手,事情传出去身败名裂,也怕岳父的雷霆之怒。他还想,为人师表,这是我的学生,她没成年,没有判断力和独立人格,她想要走错的路,我应该把她带到正道上。 可……凭什么是我,不断牺牲呢?他想。 小时候,为了母亲的私心和父亲的面子,我忍耐着那个貌合神离乌烟瘴气的家;读大学,为了前途,我没有去追求漂亮的、真正配得上我的女孩,和一个平庸的病秧子在一起。我甚至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现在,我连性生活都不能有,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妻子一家对得住我吗?说好的进名校当老师,一路扶持一路升,结果挂羊头卖狗肉,给我降到这个破学校来。 岳父根本没有真正为我使力,不过是想要让我继续留在那个废物女儿身边,继续奉献一生罢了。 既然如此,又有女孩爱我,她是自愿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去追求爱情?满足自己? 毕竟,总是会有女孩爱我。 而爱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无罪的。 …… 高继昌别过脸去,不看女孩细细的脚踝,还有弯腰时t恤间露出的隐约线条,他说:“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我是你的老师。” 以退为进,他驾轻就熟。 满脑子恋爱又给他戴上男主光环的女孩,眼里看到的只有他的隐忍和无可奈何。她鼓起勇气,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就跑。 然后,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在她跑出去之前,他抓住她的手,忍无可忍地以吻封缄。 …… 对于第一段师生恋,高继昌动了几分真感情,但目的也很明确。恋爱中的小女孩是非常好哄的,更何况高继昌很多时候真心实意,花钱又大方。哄到床上也没废太多功夫,只需要几句“爱不爱我”“我只抱着什么也不干”以及“我实在忍耐不住”。 高继昌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活,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每天都做。他就像一头成年野兽在小女孩身上肆意发泄。第一个女孩,其实跟最后的张希钰没什么差别,以爱为名,渴望关爱,懵懵懂懂。有时候明明感觉出不对,却不愿意深想,又或者被他以成年人的话术和老师的威严洗脑压制。 不过高继昌一直很谨慎,每次见面都在他校外的房子,每次都戴套或者让她吃紧急避孕药。在学校越发装陌生。女孩的父母在外打工,只有一个外婆,还整日打牌,她很多天不回家也没人管。 高考结束,原本成绩不行的女孩,自然没考上。那时候,高继昌已经有了第二个新目标,而且这个女孩,他已厌倦。再年轻新鲜的身体,玩了整整两年,也散发着成熟腐烂的气味。 高继昌很轻易就摆脱了这个女孩。他对她说,妻子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在他们好了一年半后,高继昌就对她坦诚了妻子的存在。他哭着对她说,如果不分手,自己不仅会失去工作,还会身败名裂。 女孩选择了原谅和离去。其实那时候,女孩自己也心生去意,说不清什么感觉,随着年岁一年年增长,随着这段关系一天天腐败,她也意识到自己当年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这个人,他也一样。当他们讲清楚以后,她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高继昌给了女孩一笔钱,女孩心中再无怨言,南下打工。 第22章 我只是谈了一段禁忌的恋情——女孩反复对自己这么说。可是在南下的列车上,她却痛哭流涕,因为在这段感情结束后,她才终于看清那个被成年人蒙住双眼骗入欲海过早绽放灵魂凋谢的自己。 高继昌意识到,只要他愿意,这个套路可以轻松复制。那些漂亮的、家里缺少人关爱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女孩,脑子里在想的东西都差不多。他一眼就能看透。和这样的女孩谈恋爱多好啊,她们把他当成神,当成主人,什么都听他的,他只要付出不多的金钱,就能换来女孩最纯洁珍贵的青春。 第二个女孩是他主动追求的。这个女孩成绩要好一些,后来考上了一所大专,主动对他提了分手。后来他出差去过女孩所在的城市,想要联络,却发现自己被拉黑,高继昌一笑置之。 这有什么。高继昌回到湘城,立刻把新的女朋友叫到家里,狠狠操了两遍后,他在床边抽着烟,望着睡熟的女孩想,她以为她跑得了?跑不了。这不,她又乖乖躺到他床上了。 不过,近些年,女孩们和十几年前不同了,聪明很多,也警醒很多,高继昌的年龄也大了。在狩猎张希钰之前,他已经有五六年没能上手过。 对付张希钰,他已是熟手中的熟手,有时候感情真挚得连自己都落泪。但他实在没想到,张希钰居然想和他结婚。他脑子抽了才会和她结婚!他对现在的生活不知道多满意——老婆进了疗养院只需要每周末去看一次,所有的钱财都在自己手里,他还落了个善待妻子的好名声。岳父大概是见他多年不离不弃终于使了大力,明年很有希望提副校长。 他终于对张希钰感到厌烦了。 他其实知道,这女人最早喜欢的是刘怀信,喜欢那种年轻小伙子。他有时候觉得她是把自己当替身。替身文学呗,他也听说过。他一点都不嫉妒,甚至还会表现得像个求而不得的男人,一遍遍含泪问她:爱我还是爱他?逼得她感动落泪,逼得她心生惭愧,一遍遍发誓永远爱他这具身体永远属于他。 这也没什么,找点乐子而已。 现在她却奢望和他结婚?一个都不能对他一心一意的禁脔,还想毁掉他的人生。 她破坏了游戏规则,他想。 高继昌还没想出脱身的规则,有一天,张希钰跑来对他说:“我怀孕了。”她把两条杠丢到他面前。 高继昌只愣了一下,就把验孕棒丢还给她:“开什么玩笑,每次我们都做避孕。” 十七岁的女孩脸上全是窘迫:“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药没能起作用,我上网查了,有这种概率……” “不可能!”高继昌斩钉截铁地说,而后他狐疑地望着她,“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女孩面如死灰。 很好,这就有分手的借口了。 他无比痛心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走吧,我要静一静!”说完他坐下来,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不管孩子的爸爸是谁,你还是高中生,这个孩子都不能留下,会毁了你!去找个私人诊所打掉,这些钱足够了。” 张希钰颤抖着手接过钱,她突然就软倒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泣:“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高继昌抽着烟,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没再看他,拿起那些钱,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他们昔日的爱巢。 又过了一个星期,高继昌把她叫到家里,对她摊牌说分手,她那时候的脸色依然苍白,高继昌以为她已经打掉了孩子,松了口气。而她很平静,点点头就走了。 其实张希钰跳楼那天,高继昌怀疑自己见过她。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联络。有一次,他在校外,看到她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进了酒店。他骂了句娘,不过那时候他已有了新欢,虽然心中不忿,也就算了。 高继昌和一个外校的年轻女老师,打得火热。那天,他把女老师带回爱巢,两人正做得欢,突然一声门响,听着像是有人开了门。女老师吓得扯起被子盖住自己,推他去看。 高继昌跑到客厅,门真的开了,虚掩着,一道人影在楼道里一闪而过,有点眼熟。 高继昌一想就明白,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大门是密码锁,和张希钰分手后他虽然改了密码,却忘了删她的指纹。 高继昌关门反锁,跑回卧室,女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答门没关紧被风吹的。 等到他搂着女老师睡得正熟时,手机响起,他接起,学校一个老师惊恐的声音传来:“高老师,你快来学校,有个女学生跳楼了,是你们年级8班的张希钰!” 高继昌的脑子里变得空白一片,低头看到盖着下体的蓝色棉被,突然想起,这床被套,还是几个月前,张希钰窝在他怀里,拿他的手机挑的。小姑娘说喜欢蓝色,因为蓝色代表忧郁。 第23章 因为刘怀信发给张良伟的那条短信、刘怀信死前查找真相的行踪,以及视频里高继昌那张清晰的脸,这三项关键依据,陈浦第一时间申请搜查令,并派人把高继昌从学校带走。 同时,陈浦还申请对高继昌夫妇名下所有通信、银行、投资账户信息和资产进行调查。 高继昌很快被带进审讯室。 他依然一身名师风度,正襟危坐,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立在那里,不为所动。 周扬新问陈浦:“审吗?” 陈浦盯着高继昌,摇头:“他的心志非常坚定,先晾着,尽量搜集证据,打蛇要打七寸。” 在丁国强的指示下,二队如同向前行驶的车轮,开始急速滚动。 他们首先搜查的是高继昌在家属楼的那套房子。房子在5楼,刘怀信正楼上斜对门,是套三居室。 陈浦带着周扬新、李轻鹞和两名刑警从大门进入,物证勘察人员紧随其后。粗略一看,屋里的一切都很正常,一看就是个单身男老师的居所。整体是新中式装修风格,朴实端正。三间屋,一间是书房,红木书柜上摆满了教研资料、世界名著,书桌上全是工作资料。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是运动影音室,装了投影仪,角落里放着跑步机。 大家分头搜寻。陈浦进了书房,周扬新进了卧室,另外两名刑警分别在阳台和运动影音室。李轻鹞想了想,先搜客厅。 物证勘察人员出声记录:“1号摄像头、2号摄像头、3号摄像头……” 李轻鹞抬头一看,厨房正对客厅的天花板上也装了个摄像头。每个房间都有摄像头,几乎每个角落都覆盖到。 “可见高的疑心之重。”周扬新对陈浦说。 6个摄像头的存储卡收集完毕后,陈浦让人第一时间送回物证科。 大伙儿继续沉默地干了有十来分钟,依然一无所获。 他们想要找到的那份由刘怀信搜集到,又被高继昌从现场带走的关键性证据。因为那份证据出现在死亡现场,上面极可能有刘怀信的指纹和血迹。这样可就算得上高继昌杀刘怀信的铁证了。 李轻鹞搜完客厅,没有发现,又去了厨房,她看了一圈,把每个柜门抽屉都打开,连烤箱都翻开看了。 厨房外有个小阳台,李轻鹞走出去,角落里放着洗衣机,这时李轻鹞愣了一下,因为洗衣机背后,还有扇极窄的玻璃门,门外放着各种设备外机。她拧了一下玻璃门,发现打不开,下头有钥匙孔,被锁住了。 李轻鹞精神一振——一个单身居住的男人,谁会没事锁设备间?她透过玻璃门,望见空调外机背后的墙上,还有一个小木柜,柜门上挂着一把锁。 李轻鹞刚要叫人,背后响起道声音:“发现什么了?探头探脑的。” 陈浦从里头出来了。 李轻鹞的手指在玻璃门上“咚”地一点,陈浦也看到了那个上锁的小木柜,一拧玻璃门不开,和李轻鹞对视一眼,招手叫来个物证人员。 物证人员三两下就撬开玻璃门,又拿钳子嵌断小木柜的锁。那木柜大概在2米高的墙面上,物证人员拍照后,陈浦伸手去拿里头的东西。李轻鹞垫脚也看不到,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往上蹿了一下。陈浦的肩膀纹丝不动,稳稳地就跟钉在原地似的让她借力。等东西拿下来,她也落了地,他才一错肩膀,迅速甩开她的手,说:“蹦什么蹦?属猴的?” 李轻鹞不理他说什么,凑到他手边看,是个牛皮纸信封。陈浦用两根手指打了打信封,露出笑意,把里头的东西轻轻倒在手上,是五六张照片,还滑出个红色的小u盘。 照片上的内容,他们看到过了——应该是从那几段监控视频里截取的,每一张都有高继昌的脸。u盘也很眼熟,根据那家酒店保安的证词,当日刘怀信就是拿了一个这样的红色u盘,拷贝走了视频。 物证人员小心翼翼把这些东西放进证物袋,送回局里对比指纹。 获得了这样重要的证据,所有人脸上都有了轻松的色彩。又过了一会儿,周扬新不知从卧室哪个角落,翻出一副半旧的塑胶手套,但是已经洗得很干净。陈浦接过后,又和他对望一眼,两个老刑警眼里都有了心领神会的笑意。 李轻鹞在一旁默默看着,伸手接过手套,抬头也对陈浦充满欢欣的一笑,只看得陈浦面黑如土。 —— 等他们这队人回到局里时,高继昌家里的监控存储卡已经读取完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案发当天以及之前的监控记录,全部被人为删除了。 不过,这可难不倒警察。 陈浦问:“能恢复吗?” 技术科的小伙子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能。”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不超过24小时。” 这关系到高继昌是否拥有不在场证明。 “行。”陈浦点头,又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目光却飘向了旁边桌子的李轻鹞,心不在焉。 陈浦一拍他的脑袋:“赶紧滚去做!”小伙子“噢”了一声,飞快跑了。 陈浦扫了眼正在低头干活的李轻鹞,他双手叉腰,轻轻叹了口气。 牛皮纸信封、照片和u盘上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 上面发现了刘怀信、高继昌的指纹,u盘上甚至还同时有酒店保安的指纹,但是并没有发现血迹。 至于那副塑胶手套,因为材质复杂些,又有相当程度磨损破坏,对比还需要时间。 到了这一步,闫勇也问了陈浦一遍:“审吗?” 高继昌已经搁审讯室里喝了七八杯茶了,几个小时过去,这老狐狸依然不慌不忙,还生过一次气问警察为什么无缘无故扣留自己。 陈浦却答:“火候不到。”他走到办公室正中,响亮地拍了拍手,高声说:“今晚熬大夜,一鼓作气查完。” “噢!”“好!”“呼……”众人的回应声高低起伏。 第24章 陈浦重新分配了侦查任务:两两分组,分别去查高继昌名下其他房产、银行消费记录尤其是开房和购买女性物品记录、各种通讯软件的聊天记录等。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李轻鹞继续和周扬新一组,查通讯软件。 已是暮色降临时,刑警们今晚的工作才刚刚开始。陈浦分配好任务,看了眼时间,目光扫了一圈,点李轻鹞的名:“你负责给大伙儿点外卖,2点钟再点一次宵夜,记得开发票,金额不要超过规定餐标。” 这事儿向来是队里的新人做,以前是闫勇,现在就换成李轻鹞了。 李轻鹞点头应下。 这事儿也不复杂,她去问了闫勇常点的几家店,又去统计了每个人要的口味,很快把晚餐点来。她注意到陈浦要的是青椒炒瘦肉条盖饭,还要加个蛋,很扎实的肉和饭,刚好到餐标上限,于是默默记下。 这一干,众人就干到半夜。 到2点时,李轻鹞没按闫勇的一贯做法,只点炒粉炒饭这样的他觉得能填肚子的干货,而是又点了些汤汤水水的吃食,收获一致好评,都觉得这么吃胃更舒服。李轻鹞深藏功与名,迎来闫勇钦佩的目光。 这次陈浦钦点的是羊杂粉丝汤,备注少辣少油,多葱花香菜。不光是他,李轻鹞把每个人的口味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她做事向来这么细致,又在陈浦那一栏,画了一只猪,寓意无肉不欢真能吃。 不过李轻鹞手头的工作,半点没放松,这些杂活她都是抽空干的。 她和周扬新很快拿到了高继昌名下的qq、微信、邮箱、抖音账号、小红书账号,甚至还包括早些年的msn。 然而可以看出,高继昌非常谨慎,在接近一年的通讯记录里,都和张希钰没有过联络。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去年查案的警察们,在有限的时间和无限的压力中,遗漏了这条线索。 但是再往前查,狐狸还是渐渐露出了尾巴。 大概是2022年秋,也就是张希钰刚上高二,他们查到了两人有十几天的微信聊天记录,看着那些记录,仿佛能看到高继昌如何一步步利用心理攻势和老练话术示爱,而张希钰一步步被洗脑沦陷。 但这些聊天记录都还没有谈及到“性”,而且戛然而止,应当是在高继昌的嘱咐下,两人换了联络方式。 周扬新摇头——这些别说给高继昌定罪,连证据都算不上,顶多只能说明高继昌师德不检。 他们继续往前查,发现在五年前,高继昌跟另一名高中女生,有过类似的一段暧昧期对话,话术如出一辙。但聊天记录同样中止于那层纸戳破后。 李轻鹞把这个女生的名字记在卷宗上,标记为2号。 再往前半年,却发现高继昌注销过另一个微信号。两人精神一振——有猫腻!而且通常来说,惯犯的早期犯罪比较粗疏,后期才越来越缜密。 他们立刻联络通信公司,却被告知注销微信号的相关记录,一段时间后就会从云数据中删除。 “没有办法恢复吗?”李轻鹞问。 对方答:“不能。而且湘城四年前换过一次服务器,有过一次全面数据清理升级,这就更不可能恢复了。” 李轻鹞和周扬新对坐抓头,李轻鹞说:“qq呢?” 周扬新:“试试看。” 但他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哪怕是五六年前,像高继昌这个年龄的人,用qq已经很少了。 结果他们发现,高继昌把那段时期的qq号也注销了,同样无法恢复。 “靠!”周扬新一拳砸在桌面,“这老狐狸。” 李轻鹞长叹一口气,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转头望着窗外幽深的夜色,眼神忽然就静下来。 “犯罪一定会留下痕迹,不管过了多久。”她轻轻地说,“它就藏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还没找到。” —— 陈浦凌晨三点多带着人从外头回来,高继昌名下的几处房产,全都勘查完毕。 春夜湿重,他的黑色外套上全是寒气,走进办公室,不自觉拢了拢衣领,一抬头,却在满屋人头里,没有看到李轻鹞那颗小巧的头。 再定睛一看,他才发现李轻鹞趴在桌上睡着了。 除了她,办公室里还倒了其他两三个。毕竟谁不是铁打的,一整夜中间总得打打盹儿。他待会儿也得眯一下。 陈浦从她身旁走过,脚步放得很轻,目光一扫,看到她的外套掉在椅子后的地上。这会儿是最冷的时候,陈浦看着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衬衫就感觉会冷。 他皱眉停步,李轻鹞身边的周扬新察觉了,抬头,眼神询问:有事? 陈浦压低声音:“衣服掉了!人不冷吗?” 周扬新刚刚小睡半小时,才换李轻鹞去补眠,人还是懵的,循着他的视线看到地上的衣服,木木地“哦”了一声,刚想弯腰捡,一只手比他更快,把衣服从地上捞走。 “粗手粗脚!你别碰。”陈浦眼里全是嫌弃。 周扬新见没自己的事,惯性转头继续查记录。他此刻脑子转得太慢,只觉得陈浦今天怎么叨叨逼逼的。 陈浦轻手轻脚把那件米杏色外套展开,搭在李轻鹞肩头,他手稳,连根头发丝都没惊动。再一抬眼,就瞧见李轻鹞的侧脸,因为脸压在手臂上,平时那张瓜子脸,被挤得肉嘟嘟的,粉红色的嘴唇也撅着,精灵古怪和清冷温婉统统不见,只剩下从未有过的憨软。陈浦盯着看了两眼,轻轻一笑,转头走了。 唉,平时她都这样多好,他想,这才是他幻想的妹妹的样子。 —— 次日天刚亮,陈浦就连接了几个电话,局长、副局长、丁国强的。无一例外都是催问案件进度,因为二队目前的调查,警方面临着非常大的压力。甚至连省里都来人询问了。 陈浦归拢了各个组的侦查成果,在心中衡量一番,再拖下去他怕上头会来人横插一脚,咬牙说:“审吧!” 第25章 高继昌被晾了一夜,在困意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头晕脑胀的厉害。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推开,两个穿着警服神情冷肃的警察走进来,正是陈浦和方楷。 高继昌的心怦怦直跳,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些警察的伎俩,此刻才是这场较量的开始。 李轻鹞和二队其他人,隔着单向玻璃在隔壁看着。和其他人不同,李轻鹞还抱了个电脑,一边听一边还在继续查高继昌的通信账户信息。考虑到她现在的学霸人设,所有人见怪不怪。 陈浦抬了抬帽檐,露出锐利的双眼,他问:“高继昌,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吧?” 高继昌摇头:“不知道。” 方楷把牛皮纸信封里东西的复印件,丢在他面前,说:“这些是我们从你家找到的,怎么解释?你是不是在刘怀信死那天,到过他家里?” 高继昌沉默了一会儿。 他昨天从课堂上被带走,丢尽了脸。这也造成了他的信息隔绝,无法知道警方到底掌握了什么。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他也已经提前想好了应对说辞。 他露出尴尬神色:“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这些资料是刘怀信上个星期给我的,我已经给他解释清楚,他也表示理解,错怪了我。我承认自己有一段时间,和张希钰走得比较近,动作有些亲昵越界。但是我们去酒店,是为了给她补习功课,并没有做别的。后来我已经反省过错误了,不能把学生当成自己亲生孩子亲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刘怀信的提醒呢,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就算是方楷这样见过无数社会渣滓的老刑警,也因为这人的无耻变了脸色。隔壁屋子里,大家更是骂声一片。 陈浦从一叠资料里,抽出李轻鹞那一组的几张,一张张铺到他面前,其中很多句子还被李轻鹞标红了。 “那这些吗?要我给你念吗?”陈浦说,“‘做我的女朋友’,’想你想得睡不着’……”陈浦突然暴喝一声:“你跟亲生孩子这么说话!” 高继昌的脸色一变,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的声音终于有点颤抖:“我承认自己犯了错,中间对张希钰起过不该有的心思。主要是她一直在追求我,总是缠着我。我没能坚守住本心,确实和她暧昧过一段时间。但我们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李轻鹞望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有一线希望,这人就不会认罪,因为他的心极冷酷,并且没有丝毫廉耻和道德。 好在,警方通过一个大夜的奋斗,获得的证据资料已经足够多。 方楷甩了一叠资料在高继昌面前:“经过我们调查,仅仅2023年1月到2月间,你带着张希钰开房就有八次,监控全都拍到了,每次都在辅导作业?亲着搂着抱着去酒店房间辅导?” 高继昌的脸色仿佛凝固住,没有丝毫表情,还是点头:“确实是在搞学习。”说得他自己都笑了:“毕竟她高二了,学习跟不上,我很关心她。” 方楷冷冷横他一眼,又抽了一叠银行卡消费记录出来:“买衣服!买裙子!买成年人的性感胸罩内衣给一个孩子!你老婆知道你这么’关心’女学生吗?学校允许吗?要不要我去问问教育局,问问校长,问问二十九中的学生和家长?” 高继昌的额头终于落下一滴冷汗,他动了动嘴唇,说:“我刚才已经承认,喜欢上了张希钰,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关于和她恋爱的细节,我不想再多说,人死为大,请你们尊重她。我知道这不应该,也知道工作保不住了。但我是真心的,她也满了14岁。我是违反了学校纪律,但是请问这违法吗?为什么你们要扣留我?我要请律师,请你们文明执法。” 陈浦和方楷飞快对视一眼,高继昌反应越大,说明他的心理防线越松动。 陈浦不理他的抗议,继续逼问:“张希钰是第几个?你那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就看你是否老实交代。” 高继昌抬起深褐色眼珠,与陈浦对视。这个年轻警察的眼里有隐隐的嘲弄和势在必得的自信,令高继昌的心颤了颤,不安更深。 李轻鹞却知道,陈浦是在套话。迄今为止,除了她和周扬新发现的两个,陈浦又在高继昌的一套房子里,发现了两个女孩的指纹和dna,已确认一人身份,还有一人对比不到。 也就是说,高继昌过去的女高中生情人,他们掌握了包括张希钰在内的四个人的身份。但有没有更多,只有高继昌知道。 高继昌咽了口口水,答:“可能还有一两个吧。”他又用那种令人恶心的表情笑了:“我记性不太好,记不清了。” 所有刑警都憋着气,陈浦说:“记不清了?要不要我提醒你几个?周文婷、马馥蕊、刘芳!要我给你再念念跟她们的聊天记录吗?什么情况下,你一个男老师的私人居所里,会有女学生的dna?” 方楷倒了杯茶给高继昌,语重心长地说:“你的事,上面给的压力很大,这事闹严重了,罪定重了,对哪一方影响都不好。现在是给你一个招认的机会——这些女孩的事,还有刘怀信的事。你自己说,和我们查出来,衡量定罪就是两回事了。你也是知识分子,懂法,想清楚。” 按说一个普通人,在巨大压力下熬了一整夜,面对执法人员软硬兼施的讯问,只怕都会动摇。可高继昌就不是普通人。 他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摇头:“刘怀信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周文婷、马馥蕊、刘芳加上张希钰,没错,就只有这四个,还是警察同志厉害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们查得这么清楚。唉,我承认自己太多情了,我不是人!这些都是我喜欢过的女孩,和我谈过一段时间纯洁的恋爱,仅此而已!” 第26章 审讯室内外,一片沉默。 人人都知道他诱奸了那些女孩。可是年代久远,证据全毁。目前因为时间紧迫,他们还没联系上那些女孩。就算联系上了,就算她们都愿意作证性关系的存在,恐怕也没用。 因为高继昌实在奸猾,基本上都是高一观察一年,高二高三对女孩下手。已知的这四个女孩,跟他发生关系时,都是十六七岁,高继昌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当然,今天过后,高继昌不仅会丢工作,按说也不能承担教师工作。可这和他作过的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搞不好教育系统还要掩盖这个丑闻,他的岳父再一运作,把他调到乡下什么地方继续当老师,也未可知。 李轻鹞注意到,陈浦的神色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 她明白,重头戏还是在刘怀信之死。高继昌既有动机,又有时间,到过犯罪现场,家中还发现了可疑的手套。只要鉴定结果出来上头有刘怀信的dna或者血迹,他就百口莫辩。 以此论罪,高继昌才逃不掉。 而陈浦为什么要让整队人花大力气查那些女孩的事? 李轻鹞心里早已有答案。 因为陈浦想要真相,想要为那些女孩伸冤,哪怕那么多女孩的处子之身,都不能给这个禽兽定罪。 但是陈浦就是要把事实捧到世人面前。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迫于舆论压力案件不会公开审理,该知道真相的人,自然会知道。 这也是二队所有人任劳任怨熬夜追查的动力所在。 陈浦问:“你说这些照片和u盘,是刘怀信上周给你的?周几?在哪里给的?” 高继昌:“上周五,晚上6点多,我下班回来路上遇到他,去他家拿的。” “你在说谎,我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陈浦说。 高继昌的脸色疲惫到了几点,眼睛却很亮,呈现出一种异常的亢奋,他又沉默了几秒钟,笑了,说:“没错,就是上周五。警察同志,楼道里没监控,我也没法自证清白。但你们也不能因为几张照片,冤枉我和刘怀信的死有关。我这个人,从来不犯法。” “我给过你机会了。”陈浦的眼神冷得像寒霜,把几张从监控中截取的照片放到他面前,照片里的人正是刘怀信,胳膊下夹着个牛皮纸信封,“我们已经查实,刘怀信是这周三深夜去的打印店,也就是死前的一天,去打印照片,你上周五从哪儿拿到的!我告诉你高继昌,这个牛皮纸信封出现在命案现场,又被你拿走,上头同时有你们俩的指纹,你猜我们在上面发现了谁的血迹?你猜这够不够作为关键证据起诉你杀人?” 这当然是吓高继昌的,他们压根儿没发现任何血迹,要不陈浦能连续用两个“你猜”模糊概念? 可高继昌终于慌了,吼道:“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你胡说八道,你冤枉我!我知道了,你们自己抓不到凶手,就想拿我顶罪!” 陈浦不理他最后的困兽之斗,双手一拍桌子,“啪”地一下,震得高继昌浑身一抖,而后他站起来,俯身逼近,剑眉星目里全是锋刃般的寒意,断言道:“他死的那天,你到过他家里,他亲口邀请你去的。” 高继昌的嘴唇哆嗦着,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说不出话来。 其他刑警精神一抖——他没有否认到过现场! 陈浦:“高继昌!都到了这一步,还不老实交代!你以为能拿自杀蒙混过关?说说看吧,你是怎么制服住刘怀信的,用的什么手段? 是拿刀逼着他割腕,还是握着他的手腕割下去的? 我猜不仅如此吧,在张希钰这件事上,他为什么如此愧疚执意追查?在你和张希钰的不伦关系里,他犯过什么错误?你拿什么把柄胁迫了他,才令他视死如归?” 所有人都望着高继昌,这也是大家心中的猜测,是命案现场最大的疑点——高继昌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没有搏斗痕迹,四刀割腕毙命,刘怀信还痛快留下亲笔遗书。 如果像陈浦推测的另有隐情,那就说得通了。 高继昌的眼睛瞪得很大,面目狰狞,情绪也变得异常激动,吼道:“不是!你冤枉我!我那天是到过他家,可我到的时候,刘怀信已经死了!大门开着,他的血都流干了!关我什么事!我从餐桌上拿了牛皮纸信封就走了!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杀人!” 可所有刑警都冷冷地看着他,这人从审讯一开始就满嘴谎言,想方设法狡辩。现在又有谁会信他的话呢? 方楷说:“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么说吧,你现在认不认都无所谓,因为你亲口承认到过命案现场,有动机,有时间,还有关键证据牛皮纸信封,再加上杀人动机是那些女孩的事,你觉得法官会怎么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可是你最后为自己争取减刑的机会了。” 高继昌呆住,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竟成为了刘怀信死亡的头号嫌疑人。 他颤抖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所以我没有因为那些女孩的事坐牢,却要因为到过现场,就背上刘怀信的命案?” 李轻鹞皱眉。 陈浦也死死盯着高继昌。 “我要抗诉!抗诉!”高继昌想要站起,手铐却将他锁在椅子里,发出哐当巨响,他的情绪终于崩溃,双眼赤红,拼命挣扎。 陈浦和方楷同时冲过去按住他,周扬新带着另一个刑警打开门冲进去帮忙。 李轻鹞贴近玻璃,不放过高继昌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高继昌挣扎了一会儿,像是脱了力,软在椅子里,喃喃低语:“荒谬……荒谬……早知道我就不删监控了……早知道就不删了……不对,这一定是一个局,有人做局陷害我!有人要害我!” 陈浦正了正帽檐,刚打算重新坐下,闻言扭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 一个物证科的小伙子小跑到审讯室门口,喊道:“陈队。” 陈浦大步走出去,带上审讯室的门。李轻鹞和周扬新几个,也连忙跟出去。 物证人员神色凝重地把他们带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在高继昌家发现的那副手套,下头压着一份检测报告。 “高继昌家里的监控存储卡数据都恢复了,几个监控都拍到,他是当天晚上7点40分出门,7点50回家,其他时间都呆在家里没有出去过。监控没有伪造痕迹,是原始的。还有这副手套,上面没有发现任何属于刘怀信的指纹、血迹或者dna,这就是一副普通手套。高继昌没有作案时间,他不是杀死刘怀信凶手。” 第27章 高继昌被放走了,二队的所有人很愤慨,却没有别的办法。 陈浦被丁国强叫进办公室,训斥声隔着门都能听到,二队的人个个心里不是滋味。李轻鹞也呆坐着,手抓鼠标,半天不滑动。 “抓错了?”丁国强一拍椅子扶手,“我顶着多大压力,让你去二十九中抓人,让你翻案,结果现在跟我讲抓错了,凶手还不知道是谁?陈浦你是不是看我最近日子太快活了,存心添堵?” 陈浦很平静地说:“师父,恕我直言啊,我们每一步都走得没问题,换你来查也这样。” 丁国强一滞,确实之前陈浦每一步行动,都汇报过,他同意了。他也以为高继昌是板上钉钉的凶手。丁国强老脸一红,嚷嚷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吧?” 不得不说,一年年过去,老丁这个关门弟子越来越沉稳,遇上这么大的挫折,也稳如老狗。 陈浦说:“第一,继续查高继昌和那些女学生的关系,寻找定罪证据。我不会放过他;第二,给二队放半天假,调整一下,明天推倒重来。” 丁国强“嗯”了一声,又说:“把现有的高继昌案资料都准备一份给我。” 陈浦:“你要干什么?” 丁国强气呼呼地说:“你师父我还是有些人脉的,有这些资料就够了,这回岳父老子也保不住他。现在没办法抓他进监狱,我先让他社死!” 陈浦就笑了:“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丁国强深藏功与名地挥挥手,又问:“你觉得李轻鹞怎么样?” 陈浦想了想,回答:“有些方面,挺像他哥的。” 有些方面,他就难以启齿了。 像李谨诚?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丁国强满意地点头,又叹了口气。 —— 陈浦宣布放假半天的消息后,李轻鹞回到家,先倒头睡了两个钟头,被闹钟吵醒。她白天不想睡太久,免得晚上睡不着。 她看了看时间,才下午4点。她一到二队上班,就扎进案子里,现在有了半天假,还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李轻鹞自问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现在却免不了心里烦躁。刘怀信案就跟一根鱼骨头,扎在人的喉咙里。 李轻鹞决定找点事做。环顾一周,冷锅冷灶,太没有家的氛围了,这不行。她给自己的生活定位,是富有品味、元素丰富的优雅独身女子。 优雅女子李轻鹞决定去菜场杀只鸡,炖汤喝,补补脑。 没多久,她拎着一袋剁好的、血淋淋的鸡块回来,手脚麻利的小火炖上,又开始拖地擦桌子。 以前在家里,李轻鹞从来不干家务,父母都包了。有时候父母心血来潮,想要她洗洗碗啥的,李谨诚不乐意:“她还小呢,而且她也搞不干净,放着我来。” 后来李谨诚出事,她念大学离家,突然无师自通,什么都会了。她的床铺是宿舍最整洁干净的,地板她拖得最多任劳任怨,她甚至还会用违禁电器煲汤给舍友吃。等毕业了进省厅,除了一两周回一次家,她都是一个人租房生活,房子里总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就跟当年生性爱洁的李谨诚一样,李轻鹞听他念叨过,上警校时,还给陈浦洗过衣服呢。因为陈浦洗衣服就往水里随便投几下,还妄想偷偷把衣服送回家让保姆洗。哥哥觉得被他拖累了拿卫生文明宿舍的速度,才亲自上手。 就这么慢悠悠想着以前的事,等李轻鹞打扫完卫生,鸡汤也煲好了,掀开盖子,醇香扑鼻——李轻鹞炖鸡汤,尽得她爸真传。 李轻鹞只炖了半只鸡,还有半只冰箱冷冻。但望着大半锅鸡汤,她意识到自己一顿吃不完,明天肯定要在局里吃中饭晚饭。 不过,这有什么好愁的?对面楼不就住着一个饭桶? 李轻鹞走到窗户看了看,已经6点了,暮色降临,陈浦家开了灯,看来也睡醒了。 她摸出手机,刚想发短信,又放下。 他找借口拒绝怎么办?瞧他的扭捏劲儿。 发短信就被动了,那不能发。 李轻鹞哼着歌,拿个保温饭桶装了大半鸡肉和一半的汤,晃晃悠悠走向对面。 陈浦刚洗完澡,套了件黑色棉t和灰色宽松家居裤,抱着手机在沙发里点外卖。门铃一响,他踩着黑色凉拖去开门,看到李轻鹞,一愣:“你来干什么?” 李轻鹞这时的人设是田螺姑娘,举起保温桶,情真意切地说:“担心你这几天累坏了,特意熬了鸡汤。” 陈浦差点脱口而出你有病吧,憋住了,警惕地看着她。 李轻鹞把头可爱地一偏:“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浦认命地闪开一条道,看着她登堂入室。 李轻鹞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说:“你拿个碗装鸡汤,对了,保温桶顺手刷了,不然一会儿冷了油难洗。” 陈浦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保温桶拿去厨房,一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陈浦心想人不可貌相,她居然还下得厨房。 他拎着洗好的保温桶从厨房出来,就见李轻鹞靠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双手轻拍扶手,左看右看,很悠闲的样子。 陈浦:“谢谢。” “陈浦,你说有没有可能,刘怀信是自杀,嫁祸给高继昌,因为他也知道没办法给高定罪?” 陈浦摇头:“不合理。第一,按照高和其他人口供,刘怀信没有任何愧对张希钰的地方。为了替女孩们伸冤,把自己的命赔上,不符合常理。而且这样做,并不能保证给高继昌定罪,没人会这么干。第二,之前我们已经推断过,他想要录下高的口供,这个事情还没做就自杀栽赃,也不合理。第三,他还约了张良伟,他的死就会有两个嫌疑人。所以,他肯定不是自杀。” 李轻鹞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站起来,她穿着白色高腰短外套,牛仔阔腿裤,显得很挺拔,腿很长,陈浦下意识倒退半步。 李轻鹞轻轻笑了:“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吗陈浦?” 第28章 陈浦把保温桶放到她面前:“没什么好参观的。” 李轻鹞叹了口气:“鸡汤我整整熬了两个半钟头,亲手送来,却连邻居的家都没有资格参观。” 陈浦失笑,冲她抬抬下巴:“正常点说话,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你想看随便看。” 李轻鹞双手往裤兜一插,先往厨房走,陈浦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也来了兴趣,想看看她参观完会说什么,跟在她身后。 厨房很符合李轻鹞心里的预期,灰色现代设计,简单大气,透着单身男人不近烟火的冰冷气息。不过出乎意料的干净。 众所周知,厨房和厕所的卫生是最难搞的。 李轻鹞问:“你请了保洁啊?” 陈浦也双手插裤兜,靠在厨房推拉门框上,说:“这都能看出来?就不能是我亲手打扫的?” “不能。” 陈浦笑了:“有眼光。” 然后,李轻鹞又发现他家连酱油都没有,一整桶油放在储物架上没有拆封。可见是个平时不怎么开火的,天天吃外卖吧。 李轻鹞怜悯地看他一眼。 李轻鹞又走到卧室外,门开着,一间是睡觉的,一间是健身的。她站在主卧门口,看到里头一大面书柜,放得满满登登,心生好奇,问:“方便进吗?” 陈浦偏头示意她进。 李轻鹞走到书柜前,却瞥见椅子上,躺着条灰色内裤。陈浦冲上前,抓起内裤,往哪儿塞都不合适,最后往口袋里一揣,懊恼得要死,中午回来洗衣服漏掉了。 李轻鹞的脸色很平静,说:“还喜欢这个颜色啊?” 陈浦都气笑了,说:“关你屁事。”扭头去了洗手间,把内裤丢在脏衣篮里等会儿洗,带上洗手间的门恨不得能打反锁。 陈浦的书架上除了一些刑侦书籍,就是些小说,国内国外历史现代的都有。李轻鹞看到一排张爱玲的小说,抽了本下来,问:“你还读张爱玲?” “不行吗?” 李轻鹞微笑:“这本没看过,能借我几天吗?” “随便拿。” 李轻鹞拿着书又去了次卧,里头一台跑步机,一台综合力量训练器,旁边还有张跳绳垫。李轻鹞:“你还跳绳啊?” “嗯。” “一次跳多少?” “四、五千吧。” 李轻鹞看了看旁边柜子里摆的几副跳绳,说:“什么牌子的跳绳好,推荐一下,我最近也想动起来。” “你上京东随便搜,大运动品牌的都行。” “那你推荐哪个牌子嘛?” 陈浦一听她讲话的腔调,尤其是那个娇滴滴的“嘛”字,就知道她又想搞事了。他默默弯腰打开柜子,掏出一副全新未拆封的跳绳:“送你了,不谢。” “这怎么好意思。”李轻鹞接过跳绳,又拿着书,满意地走出次卧。 李轻鹞换单手抱着书和跳绳,另一只手拎起保温桶,彬彬有礼地说:“陈队,我就不多打扰了,鸡汤你趁热喝,早点休息。” “等一下!”陈浦在客厅柜子里翻了一阵,翻出一盒全新的茶叶,拿塑料袋装了,递给她,“带回去喝。” 他不喜欢欠人人情,李轻鹞送了鸡汤过来,花了心思和时间,按他的习惯就得当场回礼。至于跳绳和借书,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礼。 李轻鹞不认得这茶叶的牌子和价格,但估摸也不便宜,真心实意地推辞道:“太贵了,我不能要。” 陈浦皱眉,躲过她手里的书和跳绳,丢进塑料袋,扔她怀里:“贵什么贵,不要钱,都是别人给我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你。走吧。” 李轻鹞被他推出门口,她其实也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人,占点小便宜那是逗逗陈浦,真拿茶叶她就过意不去了。可是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也还不起礼。 不过她一琢磨,豁然开朗——既然无法回报经济价值,那就先回报一波情绪价值。 于是她单手扶着门框,语重心长地说:“陈浦,我还想对你说几句话。” 陈浦狐疑地盯着她,生怕她又随手放个雷。 “这个案子你没有做错,每一步都走得很准。只是案子本身超出常理,这是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件,我们倒霉撞到了。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队长。” 李轻鹞一脸轻松地下楼。 陈浦愣了好一会儿,主要李轻鹞平时嘴甜,都冲别人,偶尔冲他都开了嘲讽模式。可今天这番话,她讲得深明大义,一丝阴阳怪气都没有。 一丝丝暖意不受控制地从陈浦泛起,渐渐蔓延到整个胸腔。他关上家门,忍不住笑了,心想她其实是个内心纯善的人,只不过平时调皮些罢了。 没多久,外卖送来了,陈浦走到厨房,看到那一大碗鸡汤,突然醍醐灌顶。 他就说她无缘无故熬什么鸡汤,是要借鸡汤的机会,来安慰他这个队长吧?只不过这丫头嘴硬心软,不好意思直说。 陈浦低头看着微微闪着金黄光泽的鸡汤,摇头失笑,捧起碗,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 第二天一早,陈浦精神奕奕来到办公室,完全不像遇到过挫折的样子,令二队那一帮蔫头蔫脑的小子们,自愧不如——还是中队长心态稳啊! 陈浦召集大家开会。 他其实是个挺有管理天赋的人,在察觉到大家的精神状态后,他没有像平时,挨个让他们发表意见,而是思索片刻,提笔在白板正中写下“刘怀信”的名字,又在旁边写下“周扬新”、“方楷”和“李轻鹞”。 这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陈浦把白板笔往桌上一丢,发出“哐当”轻响,开门见山地说:“先把高继昌放到一边,他不可能是杀害刘怀信的凶手。一切推倒重来。之前我们的着力点都在张希钰案上,以为这是个案中案。现在,显然是案外案。” 众人都来了兴趣,眼睛亮了。 陈浦说:“我们要把重心放回受害者身上。” 李轻鹞的目光落到“刘怀信”这个名字上,一个温和、清苦的年轻男老师形象在脑海里浮现。 有人说:“刘怀信会不会就是自杀呢?” 许多道声音同时响起:“不会。” 陈浦微微一笑,点头:“当晚,高继昌来之前,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已知:刘怀信一直呆在家里没出门,他的手机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短信。所以,只可能是,还有第三个人,到了他家里。刘怀信在此人的胁迫下割腕自杀。” 众人议论纷纷,明显都恢复了平时叽叽喳喳的常态。陈浦扫视一圈,恰和李轻鹞目光撞上,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对她点了一下头。 李轻鹞微微一僵。陈浦的眼神为何变得如此圣母? 就因为给他喝了一碗自己喝不完注定要倒掉的鸡汤? 李轻鹞不由得心生怜悯,孩子平时过的是什么生活啊。 闫勇问:“这个人会是谁呢?” 方楷说:“那就是接下来要查的了。陈浦,你把我们三个名字写在白板上做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调查过程中,你们三个的调查结果,其实都揭示了第三人存在的可能性。只不过当时大方向错了,所以我们都忽略了。” 第29章 陈浦的话,引发了大家的沉思。 李轻鹞低头看笔记本,之前每次会议每次调查的重点,她都记下来了,现在往前一翻心里就有了数。不得不说,这个本子还真好用。电子技术现在这么发达,陈浦引领的回归烂笔头风潮,居然也让人感觉不赖。 陈浦说:“李轻鹞,你最早提出,死者的遗书是心甘情愿写下的,也就是说,他对逼自己自杀的人,心怀巨大的愧疚,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就是我们寻找新嫌疑人和杀人动机的突破口。 方楷,刘怀信家里有十几个熟人的指纹,你说过两种可能性,要么凶手在这些熟人里,要么,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痕迹。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后一种。 周扬新,你提出过两点质疑:一,你认为另外16户人家,表面看起来没有杀人动机,但不排除有深层次动机的可能性;二,如果凶手是从外面来的,从矮楼层跳窗逃脱,就能逃脱出口的监控。” 众人精神一振,所以他们之前的侦查并非无用功,另一种可能性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陈浦拿起白板笔,在刘怀信的名字上重重一点:“他的身上,藏着事。一个年轻帅气、有体面编制的男老师,不谈恋爱,不享乐,不交际。在这样的时代,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对工作有着偏执的热爱,近乎自虐自苦。现在回头想,这样的人,其实不太正常。” 李轻鹞心想,原来你也知道这样不正常啊! 陈浦重新分配了任务: 高继昌那条线不能就此放过,李轻鹞和周扬新与那些女孩取得联系,同时寻找看有没有新的受害者,深挖能够用来定罪的证据; 方楷负责深入调查刘怀信这个人,尤其是他两年多前来二十九中任职之前的经历; 陈浦带队回到命案发生的那栋楼,换一个角度,重新调查勘探。 丁国强看到二队的人又如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很是安慰,心想还是靠我,骂徒弟一顿,他才知耻而后勇,这么有干劲。 陈浦到家属楼后,先把上上下下所有住户,重新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新的嫌疑人。 但是查到二楼时,他发现拐角有套房子,一直锁着,里面没人。一问,业主出国两年没回来。因此这户人家之前被统计到“不在场”的那些邻居里。 陈浦摸了摸门锁,又看了看干净的手指,让人想办法联系到了国外的业主,征得同意后,打开门锁。 门一开,陈浦盯着木地板。 木地板很干净,几乎没有积灰,当然也就没有脚印。 陈队带队,谨慎进入每个房间。很快,他们发现,厨房的一扇小窗是开着的。 按说业主常年不在家,所有窗户都会锁死,避免风雨损坏室内。 陈浦叫来人仔细勘察。 很快,物证人员从窗框的缝里,提取到一缕黑色布料,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挂上去的,他们小心把布料收集起来。 没多久,化验结果出来了:那是非常普通的化纤布料,通常用于做裤子。不过,他们在上面,并没有发现任何dna和血迹。 —— 陈浦回到办公室,就见只有李轻鹞一个人埋头在电脑前,其他人出去调查都没回来。 陈浦摘下警帽丢桌上,问:“周扬新呢?” 李轻鹞干得正专注,头也不抬地答:“我们刚见过一个女孩,他把人送出去了。” 陈浦走到她的桌旁,抄手弯腰一看,发现她正在一封封翻看高继昌账户的电子邮件,不过大多是广告。 他现在已经知道她做事细致又拼命,低头一瞥旁边满满一杯茶,一口没喝,看着已经没了热气。 陈浦静了一会儿,问:“想不想知道我调查发现了什么?” 李轻鹞这才放下手里的事,双臂往前一伸,十指交握反拉,又伸了个懒腰,这才往椅子里一靠,说:“说吧。” 陈浦唇角微勾,把今天的调查经过说了,最后说了自己的想法:“凶手是从外面来的。” 李轻鹞想了想,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很难找了。” 陈浦的身体靠在她的桌边,叹了口气说:“是啊,得弄清楚刘怀信身上的故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对望着,这么静静的有几秒钟,直到两人都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开。 李轻鹞想,我和他居然有这么心平气和讲话的时候,好不习惯呀。 陈浦想,草,老子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来主动找她说话。 他俩都发着闷,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方楷。 陈浦离开李轻鹞的桌子,问:“怎么样?” 方楷摘下帽子,汗淋淋的,端起杯子吨吨吨灌了大半杯下去,才说:“发现了一个疑点。刘怀信是星沙县马尾村人,我们把他家、他的邻居,还有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都走访调查了一遍。这些都正常,他没有任何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除了2016年到2017年,也就是大概七年多前。 那时候刘怀信大学刚毕业,他在个人履历上写的是那一年在考研,可是经过调查,我发现那段时间,他和所有家人朋友都失去了联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直至2017年夏天,他才突然从外面回家,也不跟家人提那一年的事,性情大变,原本开朗的性格,变得沉默易怒。而且他一回来就埋头准备考研,十分刻苦。 不过,关于那’消失’的一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目前我查到了一点,就是他当时的住址。其实他也没有写在履历里,是我在网上的犄角旮旯里,他填过的某个求职申请表里找到的。” 陈浦接过方楷今天的调查笔录,一边翻一边问:“七年前他住哪里?” 方楷又灌了一大口水,坐下说:“说起来离我们局里很近,朝阳家园17栋101室。” 陈浦翻笔录的手停住了,李轻鹞正在书写的笔也顿在纸上,两人同时抬头望着方楷。 第1章 陈浦和李谨诚刚毕业时,合租了一套二居室。 为着租什么样的房子,两人还起了一番争执。陈浦想租市中心超豪华四居室,他住主卧,李谨诚次卧,再一间健身房,一间书房。后两间都算在他名下,李谨诚只要出一间的钱就好。 李谨诚不干,从小被叔叔婶子收养的他,习惯了量入为出,不欠任何人的,因为他长到成年已经欠了太多。 李谨诚本来想租朝阳家园的房子,离单位近,便宜。陈浦死活不肯,他说他看到那个小区都觉得恶心。而且那时候陈浦在别的分局,以上班不够近为理由,最终,两人折中,租了套中档二居室,李谨诚的经济能力也能轻松承受。 那一年多,两人在不同分局,不再形影不离,有时只晚上下班,一起看场球赛,吃盘花生米;有时候只周末能一块下顿馆子,或者去打场篮球。但那种感觉很安稳,你知道背后总有一个人,理解你的志向,与你性情相投,有什么对别人难以启齿的苦恼和快乐,都可以和这个哥们儿分享。他会永远无条件地支持你、对你好,他就像一块棱角柔润质地坚韧的礁石,立在你的人生之路上。 当然也不是没有矛盾。譬如陈浦攒了一个星期的袜子不洗,李谨诚一边骂一边给他洗。陈浦提出请个保洁,被从小勤俭的李谨诚骂蠢懒如猪,就这么大点儿房子,家务还要请人做。 还有一次,陈浦钱花光了,理财又临时取不出来,跟李谨诚借了2000块。结果他转头用这2000买了件t恤,继续跟李谨诚借钱吃饭,把李谨诚气得半死。 那时候的陈浦,是花哨,也很风骚的,买很多名牌衣服鞋子,爱烫头,还修面。他买的大牌衣物大多低调奢华logo暗藏,领导也看不出来,还夸他穿差不多款式的t恤怎么就比别人精神。只有李谨诚知道这货有多闷骚又败家。 有一次两人喝着啤酒吃着烤串,聊到今后结婚生孩子的话题,陈浦说:“我以后当然要当你孩子的干爸。” 李谨诚听着眉头就抽,当兄弟可以,当干爸大可不必,把孩子带坏了宠坏了怎么办? 那时候两个年轻的刑警,有什么烦恼啊?领导骂也不在意,案子破不了照常喝酒,反正天塌下来有师父队长们顶着呢,他们两个这么优秀这么帅气,今后肯定是刑警精英前途无量。 李谨诚失踪前一个多月,陈浦参加一个重要任务要出差,连手机都不能带。等他回到湘城,才知道李谨诚出事。当时分局也组织了大力量搜寻了一段时间,陈浦则在每天天没亮还有下班后,以及不用办案的周末,跟着李谨诚的同事们一起搜。 但他们一无所获。 由于李谨诚是在那天下班后,未经报备的个人行动,所以并不能算因公失踪。到后来,因为别的更重要的案子压上来,李谨诚案只能暂时搁置,有时间就找一找。 只有陈浦,依然每个空闲周末都去找。渐渐的,他也变了,变得沉默,变得蓬头垢面。那些漂亮衣服扔在柜子里,再也没心思穿。钱也不怎么花了,只有卫生依然不搞,没有李谨诚,让他妈派了个保洁过来,但是决不允许进入李谨诚的房间。 从小到大,陈浦很少哭,他都是让别人哭。李谨诚失踪头半年,他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家里,捂着脸哭过好几次。大早上起来还拿冰敷脸,怕被人看出来。 再后来,有一天夜里,他做了梦,梦到李谨诚穿着失踪那天的衣服,一身血,看起来瘦了很多,身上还很脏。 李谨诚还是像平时那样温和地笑着,说,陈浦,我已经死了,是被人害死的。你要替我伸冤。我是一个刑警,不能不明不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陈浦醒来时,泪水打湿了半边枕头。他知道这件事,永远也过不去了。 因为如果连他也放弃寻找的话,李谨诚或许就被埋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毕竟他是那么喜欢晒太阳的人,因为他婶婶是中医,说这样能补阳气。 陈浦那时就下定决心,他会找到自己还能喘气那一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陈浦带着李轻鹞,赶到了刘怀信七年前租住的朝阳家园17栋101室。 这回陈浦没带别人一组,因为知道她一定要来。 17栋距离他们俩现在住处比较远,在朝阳家园的另一个对角上。这栋房子因为地势原因,离周围的楼栋都有一定距离,只有五层,每层两个单元四户。 房子非常老旧,墙皮剥落,到处贴着小广告。101室在东端头,他们走进单元门,却发现101的门用水泥白墙封了,又绕着房子走一圈,看到正门开在小院子里。院子里种了些菜,还晾了衣服,有人在厨房哐哐哐炒菜。 李轻鹞上前喊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开门,疑惑地望着他们。两人亮了警官证,简单交流后就知道,这里现在租住了两对夫妻,都是农村来到湘城务工的,他们是两年前租的房子,对以前的租户一无所知,但是提供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陈浦打电话让局里同事核查了女人和其他人的身份证,没有异常。 两人又进屋看了一圈,这是一套三居室,客厅很大。已经过去七年了,房子里找不到任何刘怀信生活过的痕迹。 李轻鹞给房东打电话,听声音是个年轻小伙子,正在南边经济开发区上班,车程要40分钟。李轻鹞跟他约好,马上开车过去和他面谈。 三人约在办公楼下咖啡厅见面。 房东名叫周辉,三十来岁,三年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问到朝阳家园那套房子,他表示因为人在国外,对以前的租户完全不了解,房子都是他的寡母在出租。而他的母亲,两年前因病去世。 “那有当时的租房记录、账本,或者银行转账记录吗?”陈浦问。 第2章 周辉摇头:“我妈不识字,也不会用手机银行,这套房子是我爸死前留下的,出租补贴生活。她每个月都是自己过去收租金,而且只收现金。我提醒过她要留着租户身份证复印件备份,她倒是留了,但是每次换了租户,她就把那些东西都清理了。我收拾妈妈遗物时,没有发现那些东西。” 和周辉聊完后,已经是中午1点多,陈浦饥肠辘辘,李轻鹞的肚子也叫了两声。她问:“回局里吗?” 陈浦说:“你要把我饿死,先吃饭。”不等她开口,他又补了句:“我请。” 李轻鹞摇头:“不能每次都是你请,我从来不占人便宜,今天你放开吃。” 不管这人平时有多癫,现在这么说,陈浦心里还是感动了一下。 结果李轻鹞把他领到了一家快餐店门口,一荤一素12.9,三荤一素29.9。 尽管陈浦近年来吃过比这还差的伙食,看到李轻鹞站在服务台前,殷勤地替他拿餐盘,两句话说得打菜小哥眉开眼笑,还是有眼前一黑的感觉。 陈浦端着29.9的豪华套餐坐下了,还拿了瓶2块的豆奶,一碗免费例汤。李轻鹞端着12.9坐在他对面,还热情介绍:“我刚才问了,米饭不够可以免费加。” 陈浦瓮声瓮气地答:“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李轻鹞举起例汤:“干杯,队长,虽然线索又断了,但是断着断着咱们也习惯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会有日出云开的一天。” 这话把陈浦逗笑了,纡尊降贵拿起免费例汤,跟她碰了个杯。 可能是他真的饿坏了,29.9的豪华套餐吃着居然也不赖,一整盘吃得精光。他又刷了一会儿手机,李轻鹞才吃完。 两人吃警局食堂规矩守习惯了,端起餐盘往回收窗口送。这时快餐店进来了一大波蓝衣工人,一个个汗淋淋脏兮兮,可能是才下工来吃饭,店里一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一个工人端着跟陈浦同款的豪华套餐,脚下一滑,餐盘一个不稳,眼看要撞到李轻鹞身上,陈浦眼明手快,把李轻鹞拉进怀里。 结果那工人的菜还是洒了——半盘红烧肉全洒在陈浦的t恤侧面。 “对不起对不起!”工人也慌了,他怕人家要他赔衣服。 陈浦松开李轻鹞,偏头看了看染上一大块油渍的t恤,皱皱眉,偏头:“没事,走吧,下次小心点。” 两人把餐盘送过去,又从人群中钻出了店面,李轻鹞看着他身上:“怎么办?”露出体贴中略带羞涩的笑容:“要不你脱下来,我带回去给你洗?” 陈浦看都不看她一眼,绕到车边后备箱,拿出件干净t恤——他经常出任务,身上弄脏,就丢了几件衣服在车里备用。 李轻鹞惹他没反应,怪不带劲的,不像刚来时,他还会跳脚还会反讽呢。 她又幽幽说了句:“刚才我头撞你胸口了,有点疼。” 陈浦平静地答:“活该。” 她站在车子一侧,陈浦拿着衣服绕到另一侧。 李轻鹞撇了撇嘴,见他弯腰脱脏t恤,露出一截脊背腰身,心道哦豁,立刻绕到他那一侧。 陈浦都要疯了,脱到一半的衣服又停住:“你过来干什么!” 李轻鹞理直气壮:“我要上车啊。” “从那边上!” 李轻鹞不动弹,还单手撑在车尾巴上,佝偻着个背,托着下巴问:“陈浦啊,你有几块腹肌?” 陈浦又不理她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脏衣,换上干净的,拿着脏衣转头往店里走。 李轻鹞:“你去干什么?” 陈浦冷冷道:“一看就没有生活常识,沾油的衣物最好马上洗,我去跟服务员借洗洁精。” “哦……” 李轻鹞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你说矛不矛盾,他的衣服那么贵,他却如此精通手洗油污居家小常识,买东西还爱凑免减,不放过一块二块薅羊毛的机会。 他真是够癫的。 —— 大概是这顿饭用光了陈浦对她的所有忍耐力,他要求她自己打车回局里,给报销。他继续去101室周边走访邻居和居委会,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并且声称这点工作量用不着两个人。李轻鹞被他按回去继续查高继昌。 于是李轻鹞趴在电脑前,一干又是一下午,看得眼睛发花。 除了常用通讯软件,她甚至把大大小小的邮箱网站都捋了一遍,寻找高继昌的账户。高继昌调来二十九中已有十几年,这个工作量极其浩大。 暮色降临时分,李轻鹞无意间找到了一个邮箱,高继昌二十八、九岁那几年用过。或许因为年代久远,他也忘了,没有注销。 李轻鹞在海量的广告和垃圾邮件中,百无聊赖地一封封翻找。看完收件箱,看发件箱,最后再扫一眼垃圾箱,眼看又要无功而返。 她的视线顿住了。 垃圾箱里有一封被删除的邮件,显示未读,标题是个句号,不知道是不是系统自动删除的。 发件人显示的网名,叫做“深夜不归人”,发件时间是十年前。 邮件正文只有两段话: 【高老师,我是谢思佳。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好,因为我的人生,很早以前就被你毁掉了。我发信就想问一句:你在午夜梦回时,良心会不会痛?当年你对我做的那些事,真的是出于爱吗?还是出于可耻的欲望? 我恨你,也恨自己。希望我们都早早地死掉,因为都太脏了。】 李轻鹞在笔记本记下“谢思佳”这个新名字,立刻给技术科打电话。 陈浦回到办公室,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他一走进去,就发现氛围不太对。 好几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围在李轻鹞桌旁。 陈浦不动声色摘下警帽丢在桌上,抬头望去,这时众人也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了人群中的李轻鹞。 她一个小新人,此时如同众星捧月,稳稳当当在一群老刑警中坐着。她望着他,笑得很舒展,乌黑的眉眼弯弯,光亮闪动,就像月光照耀下的一片溪流。 闫勇迫不及待地说:“老大,轻鹞太给力了!她找到了给高继昌定罪的关键证据!这回那老畜生跑不掉了!三年板上钉钉,十年也不是梦!” 呦,轻鹞都叫上了。 陈浦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稳重柔美”的模样,完全可以想象出如果人有尾巴,此刻她的尾巴一定高高翘到了天花板上,还会对他嚣张地摇一摇。 他偏头避开她亮晶晶的视线,忍不住也笑了。 第3章 今天是高继昌被放出来的第五天。 当天,学校就通知他,暂时不用回去上班了。他在家属楼的那套房子,还被作为证据查封着,因为牛皮纸信封在那里被发现。 他也懊恼,自己胆子应该大一点,一得知刘怀信的死讯,就把牛皮纸信封撕碎丢了。但那两天,楼栋里一直有警察进出盘查,楼门口还24小时守了个警察,他做贼心虚不敢冒险。结果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不想回去面对邻居的指指点点,所幸警方没有权限查封其他几套,他回了市中心那套二居室。 第二天,学校人事处的老师,冷冰冰地打电话通知,他被辞退了,请他有空回去办手续。高继昌满心愤怒,但是没有争辩。 失眠了一个晚上后,他去超市买了一套新的护肤品,还有两盒营养品,打车去了妻子住的疗养院。 妻子王莲的脸色和以前一样苍白,人更加瘦小了,被护工推着坐在轮椅上,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他来了,露出个温柔缥缈的笑:“还没到周末,怎么来了?” 高继昌看到相伴多年的妻子,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鼻子竟一酸,眼眶红了,说:“想你了,所以来了。” 他把带的礼物往护工手里一丢,单膝跪倒在她的轮椅旁,像个孩子一样,抱住她瘦得就快没有的腰身,哭着说:“你怎么又瘦了?我昨晚做梦梦到你,实在忍不了,就来了。” 王莲没有哭,只长长叹了口气,抱住他的头,轻轻抚摸。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她还和当年一样温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有事。一会儿我就给爸打电话。” “嗯、嗯!”高继昌在她怀里,哭着哭着,竟睡着了。 这天晚上,高继昌在岳父家的书房,一跪就是两个多钟头。 直到月上树梢,送走家里的客人,岳父才寒着脸进来。他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扔过去,砸在高继昌额头,鲜血长流。 高继昌满脸悔恨,一动不动,只是哭。 岳父双手背在身后,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明年风头过了,去乡下中学教书。但这种事,决不允许再犯,否则我饶不了你。” 高继昌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谢爸!谢谢爸!我向您发誓绝不会再犯,否则让我出门被车撞死!唉,我也是被那些女学生勾引的,以后不会再那么傻!” 岳父冷笑:“是你有本事,算准了小莲的心,也拿捏我们当父母的软肋。如果不是小莲苦苦恳求,差点又发病,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滚!” —— 高继昌买了半斤卤猪头肉,二两花生米,哼着小曲,回到市中心那套房子。 夜已经很深了,他为了今天的苦肉计,中饭晚饭都没吃,饿得饥肠辘辘。如今得了岳父一句保证,虽说要去条件艰苦的乡下,但总算是保住了编制,换个地方谁还知道你以前的破事? 他要犒劳一下自己,连日的担惊受怕和辛苦。 开了瓶五粮液,一人独坐在阳台上,慢悠悠喝着,心里又把张希钰骂了个半死,要不是这个小婊子脑子拎不清去跳楼,他怎么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正喝得眼睛微眯,“哐哐哐”有人敲门。 “谁啊?” “物业!你家水管漏水,楼下都淹了。” 高继昌晃晃悠悠走过去,嘀咕:“哪里漏水了,物业真是麻烦。”一打开门,一群穿警服的人如同恶狼般扑进来,为首的就是闫勇和周扬新,一左一右把高继昌双手反剪,摁在茶几上。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是都已经无罪释放了吗?”高继昌挣扎叫嚷着,“你们有完没完!” 陈浦走过来,把一张逮捕令拍到他脸上:“看清楚!高继昌,你在十四年前与高一学生谢思佳多次发生性关系,证据确凿,即日抓捕归案!” 高继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谢思佳是谁,但他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因为那些女孩子于他而言,在床上其实都是一个面孔。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女孩弯腰扶住细白的脚踝,露出浅浅起伏。以及自己第一次越雷池,内心如油烹般焦灼的感觉。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吼道:“她满14岁了!她们都满14岁了!” “法盲!”李轻鹞双手插裤兜里,看着这个还不死心的渣滓,“中华人民共和国2020年刑法第十一修正案第二十七条,对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女性负有监护、看护、教育、医疗等特殊职责的人员,发生性关系,情节恶劣,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高老师,惊不惊吓,意不意外?” 高继昌呆住了。 陈浦不赞同地看李轻鹞一眼,这么庄严的抓捕场面,本来她作为这次立了大功的人讲得也很庄严,最后两句又不正经了。 不过好在其他人都没觉得有问题,大概也觉得解气。 高继昌整个人都瘫软了,被刑警们半押半拖,塞进了警车里。二队几个人走在后头,只见皓月当空,树梢轻摇,警灯闪烁。这个夜晚如此寂静,清风温柔拂面。 也许到最后也不会多少人知道,他们从人群中挖出了多大一颗毒瘤。但是二队人的心中,依然跟熊大熊二喝了最纯净的蜂蜜一样快乐。 “噢耶!”闫勇实在忍不住,跳起来用力挥了挥拳头。 众人哈哈大笑。 “属猴吧你?”方楷笑骂道。 李轻鹞对身旁陈浦小声说:“他和我一样呢。” 陈浦理都不想理她。 周扬新想起陈浦案发之前的话:“高继昌的案子算是破了,虽然长路漫漫,汽车要加油我要喝红牛,陈浦,陈队长,陈老大,兑现承诺,请吃饭啊。” 陈浦说:“没问题啊。后天差不多结案了,就后天。” 大伙儿的情绪更沸腾了,闫勇对李轻鹞说:“我决定从明天开始饿肚子,后天务必做到扶墙进扶墙出。” 李轻鹞:“……你真厉害。” —— 一天前。 当李轻鹞发现谢思佳的那封邮件,首先找技术人员查找ip地址,顺藤摸瓜,找到了谢思佳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原来谢思佳现在就住在湘城,和丈夫开了家小面馆。 同一座都市,当年的老师还是老师,学生已经成为了人海中看不到的那一个。 听李轻鹞在电话里说,想问高继昌有关的事情,谢思佳沉默了好一会儿,答应了。 李轻鹞和周扬新马上开车过去,和谢思佳在一家茶馆见面。 谢思佳已经29岁了,大概是因为整日操劳的缘故,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几岁。但是她的眼神是明亮的,神色也很沉静,讲话不卑不亢,笑容也很爽朗。 显然,生活要么治愈了她,要么让她变得更加坚强。 这让两名警察心中都感到欣慰。 谈到和高继昌的关系,谢思佳痛快承认:“是的,我那时候跟他在一起,你们是不是要抓他?他后面还玩别的女学生了?” 李轻鹞点头。 谢思佳冷笑:“我就知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但是不能让我的家人知道。” “那当然。” 谢思佳把手机递给他们:“还有这些,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证据,如果能让这个家伙坐牢,我就买烟花偷偷一个人去江边放!” 李轻鹞和周扬新接过一看,是qq页面,时间显示是十四年前,2010年的聊天记录。对话的两个人,一个叫“高”,一个叫“佳佳”。 聊天记录很长,前后持续了近两年。 他们往上翻着翻着,眼神越来越锐利。因为除了一些肉麻的情话,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床照,清楚拍到了高继昌的脸。甚至还有高继昌对着下体的自拍,也发给了佳佳。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关系?”李轻鹞问。 “高一上学期。”谢思佳自嘲地笑,“那时候我傻,一心把他当男神,没多久就被哄上床了。” 李轻鹞和周扬新都是一愣。已知的其他女孩,高继昌都是等到高二才下手。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第一次发生关系时满16岁了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都带着急切。 谢思佳一愣,答:“我的生日是1995年1月21日,第一次是10月份,聊天记录里有,不然我也记不住……那时候应该是15岁零9个月。这是我的身份证。” 后来,李轻鹞又问谢思佳,为什么会想到保存那么久远的qq和聊天记录,谢思佳笑了笑,说:“一开始,在南方打工,很难的时候,还思念过他。后来就明白了,我对他而言,只是性器具。保留这些聊天记录,是为了提醒自己,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要比那两年活得更勇敢,更清醒,我一定要生活得很好很好,才对得住自己。” —— 数月后,高继昌被判处监禁九年,没有缓刑。 得知全部真相的张希钰妈妈,当庭昏厥。她的父亲张良伟,怀揣一把刀,想要刺死高继昌,被法警制服。 高继昌的屡次工作调动,都有那位岳父的手笔,导致岳父也被调查。半年后,岳父因为多项违法违纪被双规,并且即将面临法律的惩处。几天后,王莲在疗养院上吊自杀。 那封匿名信,警方始终没有找出写信的人。也许,这条线索,随着高继昌案的尘埃落定,将永远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第4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二队奉命执行一项联合抓捕任务,他们两两分组,进入一片居民区搜寻。 李轻鹞这次和方楷分到一组。 这段时间,某位队长把概率学运用得出神入化,李轻鹞觉得他大概算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每次有工作,李轻鹞会和队里不同的男青年搭档,轮完一圈,才会轮到和他一次。 李轻鹞过着雨露均沾的生活,有一次还想过买一堆绿色积木块给陈浦使用,考虑到他很可能理解不了她的幽默,就算理解了也可能会炸毛,她才仁慈罢手。 不过,和方楷搭档是很让人舒服的。这位老大哥性情温和,不像某人浑身是刺,富有经验又愿意教人,李轻鹞跟他学习了很多。 他们到了巷口的一家小卖部前,店门口没人,方楷递给李轻鹞一个警戒眼神,两人的枪都垂在身侧,方楷喊道:“有人吗?买包烟。” 里头没动静。 两人持枪,缓步走进小卖部内,四五个平米的狭窄店面,到处堆满了货,货架旁还有个小门,挂着半副帘子,通往后间。 方楷轻轻抬手,把帘子掀开一角,窗边一道身影“嗖”地窜出,从后门跑了。 方楷一咬牙:“追!”他和李轻鹞一前一后,追出后门。 后面是一条小巷,刚下过雨,整条巷子灰黑潮湿,一个彪壮的男子身影,正跑过前方拐角处,从身形看,和他们要找的那名通缉犯,非常相似。 李轻鹞立刻掏出对讲机,报告了方位,叫支援,刚要追上方楷,听到背后的小卖部,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 李轻鹞回头。 这是那种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卫生间修在房子外面的门廊里。李轻鹞见厕所门猛地推开,她垂手握枪,往墙边一靠,就藏住了身形,但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 一个高瘦男子,大概二十八九岁,慌慌张张从厕所跑出来,一边系皮带,一边压低声音喊道:“周明、周明!” 周明正是那个通缉犯的大名。 见没人应答,这名男子掉头进了小卖部,李轻鹞一直仔细听着动静,过了一两分钟,男子背了个包,匆匆跑出来。 “站住!警察!举起手来!”李轻鹞暴喝一声,拿枪瞄准了他。 她的语气腔调,完全学的陈浦。因为她觉得每次抓人时,陈浦会透出一种骨子里的凶戾,其吓人程度,二队无能出其右者。 男子站住了,没举手。李轻鹞又喝了一声,他才慢慢举起双手,转身,看到是一名女警,眼神明显闪动。 李轻鹞的掌心也在出汗。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罪犯。之前他们获得的协查命令上,只有周明一个杀人犯。但这个人和周明为伍,气质狡猾骠利,显然也不是善类。 “把背包丢了!”李轻鹞下令。 男子的手慢慢往背后摸,说:“警官,你抓我干什么?我又没犯事。” “跟我回局里,自然会查清楚。” 李轻鹞也在动,单手握枪,另一只手按下腰间对讲机:“还有一个同伙,就在我刚才报告的方位。” “收到。”陈浦的声音传来,“不要擅自行动,我们马上到。” 就在这时,男子的动作快如闪电,不知从背包侧面还是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朝李轻鹞掷来。 李轻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身体轻盈一偏,避开了这一掷。但男子反应很快,脱下沉甸甸的背包迎面砸来,来了个二连攻。这下李轻鹞被砸了个满怀,等她把背包丢在地上,男子已拔腿跑了。 李轻鹞手指摸了一下扳机,又松开了。她还从没在实战里开过枪。别说她,周扬新、闫勇都没开过。电视里刑警和歹徒枪林弹雨浴血街头,在这个年代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判断还不到开枪的时候,把枪往腰间枪套一塞,追了上去。 身为学霸,这次出动前,她看过这片区域地图,大小路径记得七七八八。她一边追,一边适时地抄抄近路,脑子转得像飞盘,追了七八分钟,她就在一个岔路口,横插过去,撞上了那名男子。 男子露出狠戾神色,不等她有机会掏枪,握着一把雪亮匕首就刺过来。 李轻鹞上警校前,虽然基本身体素质不错,却算得上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她在家连垃圾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目不斜视地绕开,又怎么会锻炼身体呢?进了警校,她也意识到,自己只怕成不了那种很能打也很抗打的女警,体力更是比不上男人,很是动了一番脑筋。 最后她总结出了策略:理论课不必说,全都要拿第一。射击这种技巧性的科目,通过数据分析和勤学苦练就能力压群雄,她当然也要拿第一。 至于搏击实战,她肌肉含量不高,力气也普通,但是灵活性不错。那就作死地提高灵活性,让自己变成全部学生中身手最灵活的。 这样将来实际抓捕罪犯,她打不过可以跑,抓不到可以跟嘛,她只要不跟丢罪犯,又不让自己受伤,总能跟块狗皮膏药似地黏着罪犯,直到其他壮汉刑警们的到来。 毕竟李轻鹞读中学时就总结出来了,人这辈子要做的就是扬长避短。千万别把主要精力花在补短上,苦逼又低效。 于是警校毕业时,李轻鹞不仅是那一届综合成绩第一,还是公认的身手最一言难尽的那一位。 毕竟一个如此清秀可人的女刑警,滑不溜手第一名,你也不知道是该赞美她还是鄙视她。 此刻,当嫌疑人的尖刀刺来,李轻鹞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怕吗?她当然怕,因为这是她此一次真刀实枪地和歹徒搏斗。但她脑子都不用想,身体已自动向下弯曲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躲过了这一刀。 等嫌疑人回过神来,李轻鹞已往回退了离他有两米远。 嫌疑人:“……” 他也有点懵,但是转头就逃,刚跑了几步,李轻鹞又追了上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她抄起的路边一个桶子,砸在他头上。 第5章 李轻鹞刚才退了这么一下,非常成功,感觉这个嫌疑人不太难搞,个人安全性应该有保证,胆气也就上来了,开始发动主动攻击——尽一切可能利用物品而不是肉身攻击,也是李学霸总结的细分策略之一。 那桶是铁的,沉甸甸,李轻鹞又使了吃奶的劲,她准头又好,砸得男子后脑剧痛,眼冒金星。他捂着脑袋,脚步踉跄,速度就慢了。李轻鹞的手无声无息探过来,手指也灵活得像蛇,“咔嚓”一声就把一个手铐轻轻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子都要疯了,他其实是那名杀人通缉犯的亲哥哥,坐过几次牢,打架斗殴抢劫吸毒,最近也犯了事两人才一起逃。可他这辈子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莫名其妙就走到了上铐这一步。 他敢打赌那些偷儿的手,都没有这个女警邪气。 男子的怒火也上来了,用力一挥手,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同时转身,一脚重重踢向李轻鹞的肚子。 李轻鹞死抓着另一只手铐不放,身子一偏,躲过了这一脚,身体在空中像鱼那样一翻,人就到了墙边的一根水管旁,一只脚踩进了路边水沟里,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男子大惊失色,这要是让李轻鹞铐上水管,他插翅难飞。男子一掌抓向李轻鹞后颈,结果又被她躲过了。但两人的距离就这么近,李轻鹞又要花大力气拽着手铐,男子被铐住的手肘,狠狠一击,打在李轻鹞的脸上,这次她没能躲过。 脸颊传来剧痛,眼冒金星,口腔里也传来血腥味。李轻鹞微微一晃,定了定神,看清对方狰狞的脸,她的眼神一变,变得很冷酷,双手抓紧手铐,死命地往水管上套。 男子又企图抓她头发,把她整个人扯开,没有成功,李轻鹞单论一颗头也是非常灵活的。不过李轻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会再挨一两下,距离太近,对方还是悍匪。但她快速盘算后判断,只要能把他铐上去,挨两下也划算。 陈浦如果知道李轻鹞此刻心里还在算账,只怕要气死。 李轻鹞在对讲机里摇人时,他和一名刑警是距离最近的,马上就往这边跑,谁知原地不见人影。当时陈浦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在对讲机了喊了几次,李轻鹞也没应。 追过来的路上,正好撞上方楷和那名通缉犯在搏斗,陈浦他俩立刻冲上去帮忙,很快将人制服。陈浦让他俩押送犯人,自己又往这边找过来了。 结果陈浦一跑进巷子,就见李轻鹞和男子僵持厮打的场面。李轻鹞的小脸上写满凶厉,跟头母狮子似的,双手抓着手铐,“咔嚓”一声,终于成功铐在了水管上。就在同一瞬间,男子暴喝一声,石块般坚硬的拳头,打向了她的头…… 陈浦像头豹子一样,扑了上去。他用身体直接把男子拍在了墙上,手就跟铁钳似的,牢牢抓住男子的手,男子的拳头和李轻鹞的头隔着1公分错过。 陈浦的动作非常快,不给男子任何反抗机会,从腰间摸出另一副手铐,将他的另一只手也铐在水管上,这才抬头,看向李轻鹞。 李轻鹞半张脸肿着,发丝凌乱,嘴唇也破了,冲他甜甜一笑:“英雄,你来得好慢啊!” 这一笑,她自个儿的脸疼得“嘶”一声。 陈浦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牢牢按在枪上,动作快得连他都没注意到。也就是说,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她就会拔枪自卫了。这令陈浦心中稍安,但还是冷冷地说:“谁让你一个人追歹徒的?” 李轻鹞的手慢慢从枪上放下,单手捂着脸,嘟嘴低头,声音也变委屈了:“难道我看着他逃跑?” 陈浦哑了。 确实,这种情况,换任何一个刑警,都会奋不顾身地追上去。但他刚刚的训斥,几乎是脱口而出。脑子里又浮现嫌疑人的拳头险些砸向她脑门那一幕,她要是当着他的面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他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反正他是没脸跟李谨诚、丁国强,还有二队的人交代的。 陈浦又看了眼她的脸,还好,皮外伤,说:“原地待命。”扭头打电话摇人,又给方楷电话,确认通缉犯已经被逮捕,无人受伤,任务完成。 他让方楷先带通缉犯回局里,交给上头完事儿。这时几个民警也来了,陈浦把这名新的嫌疑人交给他们,让带回市局。 就只剩下他和李轻鹞了。 陈浦说:“走吧,这点皮肉伤,自己回局里医务室包扎。” 李轻鹞拖着一条腿,挪了半步,带着哭腔说:“走不动。” 当然是假哭,这人脸上一点泪没有,只是瘪嘴皱眉,配上肿脸,终于称得上难看了。 陈浦嫌弃地看她一眼,把她丢在地上那个水桶捡过来,倒扣,说:“坐下。” 李轻鹞哼了一声,坐了下来。陈浦在她跟前蹲下,和他的冷脸相比,他的手轻柔得像羽毛,轻托起她的后脚跟,小心翼翼脱了鞋,又去脱袜子。 这下李轻鹞不干了,让一个男人脱自己袜子还是有心理障碍的,她伸手去拦:“我自己来。” 陈浦:“晚了!”动作很轻很快地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鞋里。两人这才看到,平时她那细白的脚踝,此刻已经肿起来了,又青又紫。 陈浦端着她的脚,打量了一会儿伤势,心里有了数。李轻鹞既然脚都被人攥掌心,也就彻底放开了,懒洋洋地问:“看够了没?” 陈浦抬头看着她:“跑啊,你不是挺能跑吗,一个人抓犯人?” 李轻鹞摇摇头,柔柔弱弱地说:“跑不动了,要背。” 陈浦瞥她一眼,站起来,在墙边搜寻了一会儿,捡来一条半人高的棍子,塞她手里:“这拐送你了,离停车的地方大概还有二百米,车也开不进来,自己一路蹦回去吧。”说完他居然转身往巷外走。 李轻鹞也不喊他留他,神态安详地拿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又弯腰拾起鞋袜,开始蹦。 才蹦了两下,陈浦已快步折返,黑着脸说:“你还真蹦啊!” 李轻鹞摇摇头:“苦命人,泪汪汪,想回家,没人背。” 陈浦忍着笑,说:“下回还横冲直撞不?” 结果是鸡同鸭讲,她认真地说:“公主抱我也ok。” 陈浦看着她死皮赖脸的模样,叹了口气,背对着她蹲了下来:“上来,先说好不许乱动啊。” 第6章 除了父母,陈浦是第三个背李轻鹞的人。 第一个,自然是李谨诚,从小背她到大。李轻鹞还清晰记得,少年的背薄且直,手总是稳稳地托着她,小轻鹞不知道在哥哥的背上,睡着过多少次,到现在,她都记得哥哥背上的味道,少年的身体总是冒着微微热气,还有一点香皂味,有时候有点汗味。 第二个背她的人,也许算得上她的初恋。 那是高二下学期,学校开运动会。四体不勤的李轻鹞仗着弹跳力好,报了跳高,结果崴了脚。老师叫人过来背她去医务室,谁知骆怀铮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一众男生中,第一个蹲在她面前。 当时周围女生灼灼的目光都快把她淹没了。她有点犹豫,让骆怀铮背太惹眼了,她不喜欢惹眼。 可骆怀铮要背,谁还敢跟他抢吗?李轻鹞不知道,当时几个暗恋她的男生都快酸成柠檬了。 不过李轻鹞是个利落人,很快趴到他背上,说:“谢谢班长。” 众人的思路立刻被她修正:哦,对,骆怀铮是班长,这就合情合理了。 不过很快又有人想起来,那怎么上次、上上次,有女生崴脚啊,摔倒啊,没看骆怀铮弯下过高傲的脊背,而是指挥这个那个男生,去背去扶,自己在一旁不动呢? 骆怀铮已经背着李轻鹞走远了。 少年的背和青年的背,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候骆怀铮虽长了一米七八的个头,人却瘦得很,李轻鹞趴在他背上,觉得哪儿哪儿都是硌人的排骨精。两人也不怎么说话,他是个沉默性子,她那时候也是个话不多的人。 背了好一段路,李轻鹞问:“重不重?要不我下来,感觉其实也可以走。” “不重!”他几乎是立刻说,双手紧了紧。 李轻鹞低头不说话了。 快走了医务室时,骆怀铮说:“上次问你的,答应吗?” 李轻鹞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松了口气,脸又红了,说:“你保送清华想庆祝,为什么拉我去看电影?” 少年也支吾了好一阵子,才说:“因为我觉得同学里和你最意气相投。” 李轻鹞莫名奇妙:“我们什么时候投过?” 少年叹了口气,说:“你就说去不去吧?是部喜剧,你不是最喜欢看喜剧?” “那就去吧,谢谢班长了。对了,还叫其他人了吗?”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至走进了医务室,把她放在椅子上,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能不能不叫其他人?” …… 陈浦已经二十九了。他比任何一个背过她的人,都要高。他身上冒着和李谨诚相同的男子热气,但是他的肩膀宽厚,李轻鹞的两条胳膊挂上头也绰绰有余。他的肌肉很紧实,脊骨起伏,腰身却窄瘦——李轻鹞感觉得出来。 李轻鹞也再不是当年羞涩内向的少女,她趴了一会儿,感觉很满意,就捏了一把他的肩膀,赞道:“这手感,经常健身吧?” 不需要陈浦回答,她又自言自语:“我也想健身,就是坚持不下来,工作这么忙,你怎么做到的?” 陈浦不想理她的废话,只说:“能不能给我一丁点男女之间的尊重?把手放好,不要乱捏?” 李轻鹞“嗤”了一声,她也累了,于是双手把他脖子从后面一勾,头一偏,脑袋靠在自己一条胳膊上,脸似有似无地靠着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轻轻喷出,陈浦只觉得一股细细麻麻的战栗,从尾椎骨直接窜到后脖子,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脊骨里乱咬乱爬。他咬了咬牙忍着,一步步依然走得很稳。不过走得更快了。 “刘怀信那条线,还查吗?”李轻鹞问。 陈浦静默。 一个月前,虽然他们在那栋家属楼的发现了一套可疑空房。但是经过调查,房东没有嫌疑,也没有在周边监控里发现别的嫌疑人。空房里并未发现刘怀信的dna、指纹或者血迹,他杀证据不足。 最终,刘怀信以自杀结案。刑警队还有很多更紧急重要的命案,人力有限,不可能在一个证据不足的案件上死耗。 不过,丁国强同意,陈浦私下继续调查这条线。 这几个周末,陈浦和李轻鹞一直在跑这条线。 这些年,陈浦搜集了七年前朝阳家园的很多住户资料,但总有一些没有登记过、联系不上的的租户,是收集不到的。刘怀信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刘怀信不仅注销了当年的手机号,微信、qq号也全都注销,查不到任何记录。这更让陈浦和李轻鹞觉得,那一年的刘怀信,经历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七年前的监控也都没了。唯一的线索,是住在17栋201的一个邻居,就在101正楼上,现在他还住在那里。那是个四十几岁的快递员,叫张明勇,据他回忆,当时101住了三个年轻男人。 陈浦把刘怀信的照片给张明勇看,他认出刘就是三个男人之一,因为刘怀信长得挺帅的他印象比较深。 “他们好像一起在做什么事,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怎么出门。”张明勇回忆,“他们不会是在吸毒或者制毒吧?” 问及另外两名男子的长相,张明勇却摇头:“就在楼道里遇到过两三次,那两个长得普普通通,记不太清了。” “要是再遇见,或者看到照片,能认出来吗?” 张明勇不能确定。 他们又拿出李谨诚的照片给他看,这下张明勇答得很确定:“从来没见过。” …… “继续查。”陈浦答,“说不定某一天,线索就来了。” “嗯。”李轻鹞说,“辛苦了。” 她刚来刑警队时,还鄙视陈浦的能力。自己真参与进来,才发现要找一个七年前的人,宛如大海捞针。而且刑警队也不是吃素的,当年出动那么多人,花那么大力气都找不到,已经意味着希望渺茫。 陈浦明知希望渺茫,为了她哥这个朋友,耗上了几乎全部青春。 她难得的安慰,令陈浦感到意外。他笑了笑,低下头,于是脖子显得更加修长柔韧,他语气平淡地答:“这有什么。” 李轻鹞朝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陈浦全身都僵了:“你给老子消停点!” 终于跋涉到了警车旁。本就是协查任务,他们二队不负主要责任,还抓到了人,这就完事了,其他车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陈浦单手托着李轻鹞,另一只手打开车门,这才把她放下,李轻鹞坐进后排,陈浦又看了眼她的脚踝,比之前更肿了。他关上车门,把手里的鞋袜放到副驾地上,这才去开车。 “不回局里了。”李轻鹞说,“送我去银山路222号袁翎诊所,我妈那里。她治这个比较快。” 陈浦发动车子的动作顿了顿,踩下油门。 —— 陈浦上警校那几年,去李轻鹞家吃过几次饭。不过也不知道是他和李轻鹞没缘分,还是高中的学霸太忙了,一次都没见过。 陈浦印象中的李母,也就是开诊所的袁翎,是一个面容清秀,戴着金丝细框眼镜,很有书卷气的女性。她讲话温言细语,有时候还很幽默。她和李父一样,给陈浦的感觉很舒服。两口子不仅每次必安排丰盛的饭食,给两个警校小伙子。每次陈浦都拎着礼物来,袁翎必然准备好了回礼。到后来,他干脆空着手来,免得给人家带来负担。可每次走时,袁翎还给他捎上水果,或者自家卤的牛肉啥的,主打一个,李谨诚有的,他都有。 连陈浦的父亲有一次看到那些礼物都说,这家人虽然条件远远比不上他家,但是很有礼节和骨气。 陈浦最喜欢吃的菜,是李父做的卤牛肉,还有袁翎炒的香干炒肉。每次李谨诚都要和他抢最后几筷子。他生性不是个话多的人,什么想法都喜欢藏心里。他头一两次还暗暗观察过李谨诚和那两口的相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李谨诚在他们家长大,确确实实没有受过半点委屈,他们是真把他当亲生骨肉。 那时候二十出头的陈浦,也不是没冒出过奇思妙想——将来要是自己娶了他们的女儿,那就是亲上加亲,也能来当他们的半个儿子。不过猛地想起人家姑娘还在读高中,哑然失笑。 他们差五岁,那就成小娇妻了,不好不好,他自知少爷脾气,没耐性哄人,立刻歇了心思。 后来李谨诚出事,陈浦想过很多次,要去看望李父李母,可不知怎的,几次开车到袁翎诊所附近,或者李家小区外,就是推不开那扇沉甸甸的车门。 —— 见陈浦一路明显变得沉默,李轻鹞心里有了数,暗暗叹息一声,问:“这几年,每逢过年过节,那些没写寄件人的贵得要死的礼物,都是你寄的吧?” 陈浦不说话。 若说以前,李轻鹞还不能确定寄件人是谁,和陈浦接触这段时间后,已百分百确定是他。 “你其实可以去看看他们,他们看到你,一定很高兴。”李轻鹞说。 陈浦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流露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说:“不了,送你到门口,代我问好。等找到你哥,我再去敲你家的门。” 李轻鹞的鼻子有些发酸,嘴里却小声嘀咕:“胆小鬼。” 他听到了,不置可否,开车门绕过来,取了鞋袜,把她扶到诊所的玻璃门前,看到里面的护士出来了,他就把鞋袜放在地上,掉头走了。 第7章 快中午了,袁翎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就见护士扶着李轻鹞,慢吞吞地挪进来。 “怎么弄的?”袁翎问。 “不小心扭了一下。”李轻鹞答,“全靠你了袁神医,最好让我一天下地两天健步如飞。” “你可真会做梦。”袁翎在她面前蹲下,看到脚踝上粘的泥,嫌弃地从旁边抽了双医用手套戴上,拿起她的脚踝看了看,让她动了动,又捏了捏,只疼得李轻鹞嗷嗷叫。 “没事,没伤到骨头。”袁翎以前跟一位老中医学过正骨跌打推拿,手法娴熟。她一边嘱咐徒弟一些事,一边上手拨经通络。只拨得李轻鹞眼泪都出来了,才丢开她的腿,说:“行了,你想好快点,我再给你开几副泡脚的药和口服的汤药,再开点药膏敷着,多管齐下。用法你都知道,过几天就好大半。记住,不要再把泡脚的药,错当成汤剂喝了。” “……能不提这事了吗?” 袁翎的徒弟送了两份饭菜过来,母女俩一边吃一边聊。 “那你这几天住家里来?”袁翎问,“你这脚也没法爬楼梯。”她家是电梯房。 “好。” 袁翎的筷子在饭盒里挑拣了几下,却没送到嘴里,而是问:“刚才送你来的人是陈浦?” “嗯。”李轻鹞吃得头也不抬。 袁翎叹了口气,说:“下次你让他来家里坐。” “他不敢。” “他是挺不容易的,这几年到我诊所外头晃过不少次,就是不进来,傻孩子啊。谨诚的事不是他的责任,相反,我们还要重重地谢他。” “道理谁不懂,你和他说去,跟我讲有什么用。” 袁翎夹了口菜,不动声色打量着李轻鹞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半点女孩的羞涩或者春意。袁翎不急不缓地说:“现在陈浦是你的上级。这个孩子,我们也算看着成长的。长得帅,身体好——我以前反反复复摸过脉。心思正,聪明上进,心还很软。他和咱们家,算是很有缘分。你反正还没有男朋友,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李轻鹞答得飞快。 “为什么?” 李轻鹞笑嘻嘻地说:“他太老了,还有点黑。” 袁翎:“……” “哪里老了!五岁算什么老!刚刚好!”袁翎觉得自己的审美被侮辱了,“他也不黑啊,而且你不知道他以前多白,都是晒的,以后肯定能白回来。你看看他那个身条,那张脸,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富二代,将来你叫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对象啊!” 李轻鹞吃完了,盖上饭盒,笑了:“妈,我和他的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袁翎有些气馁,但决不放弃:“要是看不上陈浦,我最近还认识了几个刚毕业的中医学博士,专业都很扎实,其中有一个长得还能看,只长了几颗痘,人也很乖,要不要考虑下?” “谢谢,不要。” 怕再被母亲催促找男友,李轻鹞立刻打车回了局里。 袁翎站在窗前,望着女儿远去的人影。旁边的徒弟笑着劝道:“师父,鹞鹞长得这么好看,又优秀,她今年才24岁,不着急。” “我不是急着抱孙子,我和她爸都没退休呢。我只是……” “什么?” 袁翎很温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只是想看到有个知心人陪着她,这孩子心里太苦了。我已经丢了一个孩子,只希望这一个,平安快乐地活着。” —— 李轻鹞到单位时,队里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有人看到她脚踝上缠着绷带,一股浓浓的药膏味,还问了几句。李轻鹞轻描淡写带过,坐下一头扎进工作里。 陈浦一下午都不在,说是被支队叫走开协调会了。 暮色降临时,队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轻鹞伸了伸懒腰,刚想下楼,陈浦打来电话:“我刚忙完,还在办公室?” “在啊,怎么了?” “自己坐电梯下来,我车在楼下。” 陈浦去市局开完会,一路火急火燎开回来,才赶上接李轻鹞。他又怕被人瞧见说闲话,偷偷摸摸把车停在院子里,一棵大树后的角落。 看到李轻鹞撑着单拐出来,一步一挪,他下意识想开门去接,又忍住了,他总不能在单位楼下背她,那他下不下车也没分别。 一直看着李轻鹞走到车旁,打开后座的门,把拐杖丢进来,他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松开,叮嘱道:“慢慢上车。” 李轻鹞坐好关门,问:“要去哪里?” 陈浦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不去哪里,回家啊。” 李轻鹞这下意外了,毕竟单位走到他们那两栋楼,也就五到八分钟。但是孩子的服务意识这么好,李老板很满意,往座椅里一靠:“谢谢,还是你心细。” 陈浦发动车子,笑了一下:“难道你还打算蹦回去?顺手的事。” 一脚油门就到了她楼下。 李轻鹞本来也打算拿点衣物,回爸妈那里住几天,每天上班早点来,让她爸开车送好了。 陈浦停好车,绕到她面前,脸色平淡地蹲下:“上吧,还能怎么办,六层楼。” 李轻鹞几乎是蹦到他背上,要不是他下盘稳,差点被她撞翻。她嘿嘿一笑,他的双手稳稳一托,站了起来,也笑了,说:“这一跳真是和野猪撞树没有差别。” 李轻鹞头回被他怼得不知道怎么还击。 陈浦让她把拐杖插在他的腋下,慢悠悠上了楼。 浓重的暮色像画笔,一层层涂抹着天边。楼道里明明暗暗,上一层,一层的感应灯亮。每一级楼梯都很旧了,不少有着缺口,墙皮斑驳脱落,稍微完好的墙壁上都贴着小广告。陈浦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是心里觉得,这一刻的时光似乎也变得陈旧、缓慢。 到了家门口,陈浦把她放下,李轻鹞假笑:“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咖啡?”鬼知道她家里哪来的咖啡。 陈浦轻嗤了一声,拒绝的废话都懒得说了,只把双手往裤兜里一插,问:“你明天几点出发上班?” 李轻鹞怔了一下,答:“平常是7点半。” 陈浦点头:“7点半我准时到这里。”说完就快步下楼。 李轻鹞进屋后,觉得这样也行,反正她的脚几天就能好,难得搬回家住,就给她妈打电话说不回去住了。袁翎问那你怎么上下楼? 李轻鹞静了静,笑着说,单位领导看我瘸腿可怜,让我这几天就睡值班室,免得上下楼,更加方便。 袁翎这才放心。 挂完袁翎电话,李轻鹞就觉得陈浦又欠了她的——她都为了他,跟她妈撒谎了好吗?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她牺牲了诚信和人品。 于是又手痒了,给陈浦发短信,想了想,说:【建议你这几天,每天多健身一个钟头,免得背不动我。】 陈浦正点外卖呢,看到消息,轻蔑一笑,回:【我需要?单手都抱得动你……】输入到这里,才意识到不妥,言辞有点过头。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钟,全部删掉,改发:【我身上再挂两个沙袋,也背得动你。】 李轻鹞看完后噗嗤一笑,把手机丢到一旁。 等李轻鹞草草洗了个澡出来,再拿起手机,发现里头多了两条微信。 是七年都没有联系过的,高中同学马君鸿发来的。 马君鸿是湘城本地人,家里开了两个厂子,算是个小小的富二代。他上高中时就是个热闹性子,成绩一般,朋友很多,热心又仗义,非常的性情中人。那时候李轻鹞跟他的关系也不错。大学马君鸿上了个民办本科,据说毕业了就回去当副厂长了。 这几年,马君鸿在班级群里吆喝过几次吃饭喝酒聚会,李轻鹞从来没去过,他也没有@过她。两人都当彼此是空气。 但是今天,他连续私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明晚6点,在湘城的同学一起吃饭聚聚,你来不来?】 【骆怀铮来湘城了,给他接风。】 骆怀铮是马君鸿当年最好的兄弟。 李轻鹞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抬头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我来。】 第8章 陈浦第一次明确地知道,有人追自己,是在初二。 那女孩长得甜甜的,是个小美女,斯文秀气,班上有不少男孩喜欢惹她。她坐在陈浦前座,总是给他带好吃的。每次陈浦打球,她必和朋友在场边看。陈浦考试答不出来,她还给他丢纸条。不过陈浦不愿意抄。事后证明他很英明,因为小美女考得分数比他还低。 班上有传言,她喜欢他。一开始陈浦没理。直到初二下的情人节,放学后趁着没人,她红着脸递给他一盒巧克力。 哪怕当时的年级老大陈浦是个纯钢直男,也瞬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几乎不用想,就做出反应。 硬邦邦地三个字:“我不要。” 扬长而去。 当然事后回想,陈浦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紧张的,但真的不多。放学和兄弟们打球的他,很快忘了这事。 只留小美女趴在教室里嘤嘤地哭,旁边两个朋友不停安慰。 后来几年,陈浦经历过外校女生在他放学路上吹口哨——被他狠狠瞪回去;经历过上男厕所的路上,几个女孩看着他吃吃笑笑脸红跑掉——尿急的他更加心烦意乱;也在抽屉里翻到过几封情书,他连拆都不敢拆开看,怕被女生追着跑,也怕她们哭——明明他什么也没做,搞得像他很花心一样——索性直接撕得粉碎,分开丢进几个垃圾桶,免得有好事者拼起来,女孩面子不好看。但他撕得太响亮,导致所有人都有了共同印象——陈浦老大是个非常难追的冷美人。 高二那年,陈浦遇到过第二个明确追她的女孩。那个女孩长得很可爱,性格外向,和班上很多人玩得好,和陈浦也挺熟。她总是喜欢找陈浦说话,总是约他出去玩,还想混进陈浦那个流氓圈子里去。陈浦感觉出来了,但他不喜欢这种性格的女孩,就刻意疏远。 女孩很聪明,很快察觉了。大概也是慌了,又有一次,她非要跟着他和几个男生去打台球,还缠着要他教,兄弟们都笑着躲远了。可陈浦也不能真上手教啊,中二话脱口而出:“不教。我只教自己女朋友。” 女孩握着球杆,盯着那颗圆滚滚的白球:“那你看我行不行?” “恐怕不行。”陈浦俯身低头,一杆击出,白球将黑球精准地撞进洞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 陈浦想到女孩和自己半斤八两的成绩,丢出一记绝杀:“我喜欢成绩好的。” 女孩愤怒了:“要多好。” 陈浦随口说:“年级前二十。” 当然,这话很快传出去,导致排名在年级前二十女生,看到陈浦都绕道走,就是后话了。 不过陈浦这话也不完全是借口。他中学阶段唯一有过朦胧好感的女生,就是个学霸。那是高一,他唯一一次选拔考试发挥超常,得到了参加全市数学竞赛的机会——他的数理化本来也不错。那次竞赛的全市第一,是外校的一个女生。女生长得秀秀气气,做题考试大杀四方,上台领奖云淡风轻。当时陈浦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有句话讲做“男人专注事业的样子最迷人”,可陈浦觉得放在女人身上一样合适。事后他还偷偷跑去别人学校门口晃。后来打听到,人家高二就会参加全国奥赛,如无意外,不是保送北大就是清华。他怅然若失后,也就释然了。 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陈情圣认为,喜欢她,就默默目送她展翅高飞吧。 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这一小段羞涩隐秘的暗恋史不提,对于女孩的示好和追求,陈浦还是有一定经验的。无论女孩的性格外向还是内向,明说还是暗示,当她心怀真情时,她的脸一定会是红的,眼睛一定是亮的。那双眼睛里藏着期盼,也藏着悲伤。那是一个女孩最柔软的心事,哪怕她泼辣到把你堵在台球场差点对你上下其手,她的眼神里也会写着患得患失。 可是李轻鹞,完全不一样。 她嘴里说着最轻佻的话,一脚就闯入他的领地——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她总是表现得欢欣雀跃,仿佛下一秒就要往他怀里扑。可是她的眼里全无真情,套路走得漫不经心。陈浦闭着眼睛都知道,她那些混账话,从来过嘴不过心。 陈浦也不会蠢到以为,她真对自己有那种意思。起初他也困惑过几天,李轻鹞干嘛喜欢对着他发癫。后来渐渐也就懒得管了,左不过顽皮而已。 左不过她那样年轻又优秀的女孩,没有太多真心实意,又以恶劣撩拨为趣。看在李谨诚的份上,他不和她计较罢了。 说实在的,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下来,李轻鹞要是哪天不发癫,他还有点不适应呐! —— 李轻鹞和高中同学约好聚会的这天下午,刚下班,她就收到陈浦信息:【老地方。】 李轻鹞慢慢挪下楼,陈浦的车还停在院子角落的那棵树下。她拄着拐过去,敲敲车窗。车窗徐徐降下,露出陈浦神情寡淡的脸:“上车啊。” 他已发动了车子,周围人来人往,李轻鹞只好先上了后排。 车子开出大院,陈浦的神色轻松了几分,问:“咱们在外面吃,还是送你回去点外卖?” “我今天约了高中同学聚会,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吧,我打车走。” 陈浦有点意外,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工作狂宅女,有社交活动。不过他没有多问,点头道:“我直接送你过去得了。” 李轻鹞条件反射想又省了十五,嘴里却说:“那怎么好意思?” 陈浦懒得理她假惺惺的客套,言简意赅:“地址。” 说起来,马君鸿定的还是陈浦很熟的地方,周记海鲜。陈浦老点他家外卖,还请同事们来吃过几次,会员卡里充了不少钱。 陈浦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好,大庭广众他没脸背,扶着她走进旋转门。李轻鹞说:“我自己进去得了,你回吧。” 陈浦还没答话,大堂站的几个穿着西装裙的客户经理,有一个就笑着迎上来:“陈先生,您来了,今天几位?我好像没看到您预定包厢哈。” 陈浦摆摆手,说:“今天我不吃,送人。”又问李轻鹞:“哪个包厢?” 李轻鹞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陈浦,这人脱了警察那身皮,倒是有那么点儿富贵闲人的意思。她说:“2015。” 这时客户经理也看到李轻鹞手里的拐杖和脚上的绷带,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有电梯。” 这家酒楼单层面积大,只有两层,旁边就是个大回旋楼梯,金碧辉煌,极为气派,但就是没装电梯。 陈浦说:“没事,你去忙吧。”接过李轻鹞手里的拐,换手握住她的胳膊,说:“走吧,一会儿菜可凉了。” 李轻鹞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丝酸吧啦叽的味道。本来还想说不用他送,话就吞了下去。单手抓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任由他搀扶着,一副老佛爷的姿态,不到四十级的转角楼梯,她挑剔了三四回,一会儿嫌他走快了,一会儿嫌他手抓得太紧。小陈子都被气笑了,可一转头看到她眼里那股得意劲儿,心里骂了句靠,憋着,任劳任怨继续当小陈子。 楼梯上方正对着一小块空地,放着几张沙发还有茶几,旁边就是一排包厢。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听到动静,都抬头望过来。 其中一个,是马君鸿。尽管隔了七年,他穿着衬衫西裤,样貌气质也成熟了很多,但是李轻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另一个男人,穿了件黑色圆领t恤,黑色运动长裤,露出结实瘦长的胳膊。他理着很短的平头,皮肤比以前也黑了一些,个头更高了。他和马君鸿一样,手里夹着一支烟。但是在看到李轻鹞的这一瞬间,他就把烟放下了。 李轻鹞没想到她就这么见到了骆怀峥。 她本以为会等陈浦走后,进入包间,一桌子老同学,客气寒暄,再见到他,自然而然,平静疏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隔七年,再一次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出几滴苦涩的汁水来。 迎着两人复杂的目光,李轻鹞下意识把胳膊从陈浦手里挣脱:“谢谢你送我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陈浦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勉强的,心不在焉的微笑,他也察觉出她掌心浸出的微微冷汗。他不动声色地放开,语气如常:“自己能走到包厢吧?” “那没问题。” 陈浦点头,把拐杖递给她:“那我走了,回头下楼要是不方便,叫个服务员扶着。” 李轻鹞还是没心思看他:“嗯。” 陈浦又抬头看了眼那两个人,目光最后停在骆怀峥脸上。骆怀峥却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只盯着李轻鹞,一个大男人,眼眶却微微发红。 陈浦转身下楼。 李轻鹞走过去时,脸上已恢复平静,笑容清浅:“马君鸿,骆怀峥,好久不见啊。” 马君鸿似笑非笑的样子,说:“主要是鹞姐你是大忙人,人民警察,平时想请也请不到。今天咱们给峥哥接风,谢谢你给面子。” 这话说得得体又客气,李轻鹞只是淡笑:“哪里的话。其他同学到了吗?” 马君鸿:“到了四五个。” “那我先进去了。”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李轻鹞就往包厢方向走。无奈她想走得很潇洒,现实却很骨感,拐杖“哒哒哒”戳在地面,缠着纱布穿着拖鞋的右腿,一步一挪。 马君鸿和骆怀峥看着她的身影,马君鸿推了骆怀峥一把,压低声音:“傻站着干什么,去扶人一把。刚才那男的应该不是她男朋友,两人挺客气的。” 骆怀峥低喝:“别胡闹。” 马君鸿说:“看样子伤得挺重的,上楼梯都要人扶,肯定是因公负伤了。鹞姐以前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哦,我想起来了,前面还要下个台阶,也不知道她熟不熟这里,万一摔一跤就完了。不管你了,我尿急。”说完真去了厕所。 骆怀峥一个人站在原地。 眼前是一条灯火璀璨的走廊,静且深。李轻鹞背对着他,踟蹰走在距离十米不到的地方。她看起来比高中又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比他矮大半个头。她的体态动作看起来也不一样了。以前的她,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主打一个。现在的她,哪怕拄着拐,瘦瘦的脊背也透着警察特有的冷峻。 他看一眼就知道。 骆怀峥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走到尽头,下了台阶,进了包厢。直至香烟燃尽烫了手,他才低头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缓缓向包间走去。 第9章 包间里已经坐了五个老同学,有的人李轻鹞这几年见过一两次,有的人也是七年没见。大家都已经是成熟的社会人,很快寒暄起来。 有人听说李轻鹞现在是刑警,大吃一惊。因为当年她考上湘大数学系,大家都知道。后来家里出事又复读,她和家人却没对旁人说起。不过李轻鹞从容笑着带过,又开了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倒是觉得李轻鹞变化很大,不像中学时那么傲了。 骆怀铮走进来时,一桌人不约而同静下来。马君鸿跟在骆怀峥后面,他向来擅长搞气氛,把骆怀峥肩膀一勾,说:“怎么,班长进来,都不认得了?” 众人都笑,说怎么会,还有人回忆说骆怀铮那时候就是校草,现在更成熟更帅了,气氛一下子活起来。 高中,往往是一个人求学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初中我们还太小,大学我们一只脚已经踏进社会。只有高中,刚刚好,世界观初成,却又不沾染半点社会气息。每个人都是纯真的,每个人也是独立的。很多人交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都在高中。但是,那也是我们这辈子最苦的三年,眨眼它就远去了,再也无法追回。 因此高中同学聚会,总是颇多感慨。大家叫着昔日外号,问着近况,每个人眼里都泛着柔软如水的温情。问到骆怀铮时,他笑了笑,说:“我在里头自考了计算机文凭,出狱后监狱长帮忙,介绍了几个活儿。现在开了家小公司,糊口罢了。” 众人一静之后,有人真心地夸班长就是班长,无论何时都自强不息,今后不会比谁差。也有人想起他身上背过的罪名,眼睛里飞快闪过不屑。毕竟,当年学校最灿烂的凤凰,一朝跌落肮脏泥潭,早已不是人人需要仰望的存在。甚至,谁都可以路过踩上一脚,再骂上几句。 而李轻鹞是个旁观者,将骆怀铮的平静谦卑,还有众人的各色神情,尽收眼底。她只是端起茶,慢慢喝着。她原以为自己今天会愤怒,会痛苦,会摇着骆怀铮的肩膀质问他为什么会被判有罪。 可原来时至今日,那一切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她甚至走神想起了陈浦,他走的时候叮嘱了一句什么来着,当时她注意力不集中,想不起来了。她今天抛弃了这管家婆来同学聚会,他还老老实实给她送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受到冷遇,明天又给她甩脸色呢?甩了也没关系,反正她随便哄两句,他就会好。 菜上齐了,马君鸿提杯:“来,咱们一起敬我铮哥一杯,欢迎班长回来。” 这时有人敲了敲包厢门,推门走进来,婉转如黄莺的嗓音传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呀?马君鸿,给我添个座位吧。” 她穿了一条深紫色缀着珠片的紧身长裙,一件白色纱织外搭,完美、饱满、婀娜的身体曲线,毫不掩饰地撞进所有人眼睛里。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白得像发光的雪。她有着一头柔软的波浪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再不像中学时总是留着厚厚的刘海戴着眼镜。那张脸精致清雅,整个人娇美天成。你只要望一眼,心头就会怦然一跳。 她和高中时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但五官轮廓没变,有人惊呼出声:“向思翎!” 也有人听说过当年的内幕,神色变幻,目光在骆怀铮、李轻鹞和向思翎三人间来回打转,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骆怀铮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向思翎,眼睛盯着面前的杯子。李轻鹞则冷冷地望着她。马君鸿的脸色早已沉下来,说:“向思翎,你来干什么?” 向思翎娉娉婷婷走过来,像是看不见这一桌人的神态各异,她笑着说:“你在群里发了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难道我不是高中同学?”她单手扶着马君鸿椅背,很低地说了句话。大家都没听到她说什么,却见马君鸿咬了咬唇,说:“行,你坐,服务员,加把椅子。”他转头又对骆怀铮说了句什么,但是骆怀铮没什么反应。 向思翎在两个同学间坐下,一抬头,正对上李轻鹞的眼神。李轻鹞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一点笑容都没有。向思翎却冲她嫣然一笑,仿佛全无芥蒂。 不过,这一桌有几个同学,不知道当年的事,因为当时案件是不公开调查和审判的;还有同学一心想要打圆场,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将来大家都在湘城,谁能帮上谁,谁能求上谁还说不准呢。于是桌上的气氛,渐渐热起来。 向思翎竟也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几句话下去,引得大家大笑,谈性大起。她和高中时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美人,判若两人。有她在,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甚至连马君鸿都被她逗笑了几次。 只有骆怀铮和李轻鹞,全程没笑,也没有搭过向思翎的腔。 后来又聊到谈恋爱的话题,有人英年早婚,有人正处热恋,还有人打着光棍。问到骆怀铮时,他还是那么谦卑温和地笑着说:“我单身。”并不多言。他坐了五年牢,出来才两年,大家也不好跟他多聊这个话题,于是跳过。 到了李轻鹞,她本想如实说单身,也不知怎的心思一动,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 马君鸿立刻盯着她,他身旁的骆怀铮低头吃菜恍若未觉,向思翎捏着酒杯望着李轻鹞,似笑非笑。 “是哪里来的大帅哥,能把咱们任我行骗到手?”有人问。 李轻鹞微微羞涩地说:“是我同事,刚刚他还送我过来呢。” 骆怀铮正在夹菜的筷子一顿。李轻鹞注意到了,神色不变。 其他人自然又吹了一堆礼貌的彩虹屁,说什么刑警合璧,绝代双骄,什么任我行遇到了令狐冲之类。 李轻鹞做美满状照单全收。 终于他们又去问另一个人是否单身了。 李轻鹞敛了笑,低头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苦瓜,吃得满嘴微苦,心中涌起淡淡的自嘲和冷漠的快感。她很少干这么幼稚的事,明明没意义,但她在刚才那一刻,就想让那几个人觉得,让骆怀铮、向思翎和马君鸿都觉得,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有了新的优秀男朋友。她早就已经向前走出很远了。 “所以……”有个同学总结,“现在就张明,还有班长,两个人单着?” 向思翎举起白皙纤细的手:“还有我呢。” “我记得你不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吗?” 向思翎笑笑:“一年前离婚了,现在也是单身。” “噢……”有人酒已喝多,醉眼朦胧,拿手指点人,只不过跳过了长得丑的张明同学,“那就是向大美女,还有班长大帅哥,都还是单身,男帅女美,不如你们俩,哈哈哈……” 有人尴尬地笑了,有人打圆场扯别的企图混过这个话题,还有人纯粹傻笑。马君鸿听到这话却变了脸,刚想出言制止,却听到“砰”一声。 李轻鹞把白酒杯清脆地砸在桌面上。本来开局时大家劝她喝酒,她说虽然休假也不想沾白酒,此刻,她面前的白酒杯不知何时却空了。 李轻鹞只盯着刚才说醉话那人:“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放什么狗屁?” 席面人悚然一静,被骂那人也呆住了。 李轻鹞高中时就挺拽,我行我素,那时班上的混混发火,大家都只是一般怕。李轻鹞若是发火,那是没人敢出声。就因为她实在是太酷,让你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此刻,大伙儿仿佛梦回高中,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李轻鹞已推开椅子,淡道:“我去上个洗手间,你们接着吃。”走出去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被骂那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挂不住了,说:“靠,她什么意思,我开玩笑管她什么事?”旁边的人连忙打圆场,向思翎则依然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只是拿起酒盅给自己添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 马君鸿这会儿却笑了,用胳膊捅捅骆怀铮,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到没,发火了,肯定是醋了!你还不去追?” 骆怀峥却像没听到似的,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垂着眼眸。只在旁人看不到的桌下,他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 第10章 骆怀铮的爸爸是个维修工人,妈妈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他的家境很普通,但一般孩子有的,他都会有。爸爸妈妈把他当成心头至宝,无微不至地照顾,倾尽全力地培养。所以直至高考前夕,入狱之前,骆怀铮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骆怀铮从小也争气,聪明、懂事又上进。除了小学时顽皮考到过全班十来名,进入初中后,他就开始了稳坐年级第一的制霸之旅。 随着年龄增长,骆怀铮越来越清楚,将来的路在哪里。他是改变全家命运、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希望。少年藏起意气和野心,以更加坚忍的态度,日复一日,付出比那些远不如他的人还多的努力,只为了回报父母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只为了不辜负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和勇气。 但骆怀铮不是个书呆子,甚至可以说,他天生灵动活泼,只是他太懂事,又太擅长控制自己,所以身边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成熟稳重。他除了是铁打的年级第一,还一直担任班长,处事平和公正,性情温和善良,为了同学们的合理利益,也能在老师面前据理力争。在班上,人人都喜欢骆怀铮。在年级里,谁都听过他的赫赫声名。连那些不读书的刺头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因为“老骆这个人,正直,大气。” 可以说,在成为李轻鹞的同桌前,骆怀铮心里只有“读书事、家事、班事”,被李轻鹞在班里带头尊称为“男菩萨”。 高二上,他们意外成了同桌。李轻鹞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排的座位,因为无论是按成绩排,还是好生差生搭配排,他们俩都轮不到一起。可能就是随机吧。 两个人自然熟起来。和学神当同桌,自然是有好处的。李轻鹞只是个次一流的学霸,遇到不会的题,拿笔敲敲隔壁,骆怀铮就会第一时间放下笔,给她讲解,一次还能提供五种解法,把李轻鹞爽得要死。偏偏菩萨他还不是个刻板人,李轻鹞遇到掌握得很好的课就不听了,偷偷看小说,他居然还神色自然打掩护,好像完全忘了身为班长的执法身份。 做实验他俩自然而然一组,结果两人都是手稳心细的顶级技术流,往往别人要花2小时的实验,他俩20分钟就做完,再一起拿出试卷旁若无人的对着刷题。考试也是,那段时间,李轻鹞大概是受学神熏陶太多,用她的话说毕竟是菩萨点化,破天荒不贪玩了,期中竟考了个年级第二。把班主任乐得够呛——早知道我就早点把你放骆怀铮旁边,论摆烂你让人服气,需要沐浴学神之光。 这事儿当时也轰动了全年级,毕竟男帅女美,骆怀铮大名鼎鼎,李轻鹞好歹也是个小名人,两人又是同桌,成天凑一块儿。 绯闻也就这么传了出来。 然而年级里暗恋骆怀铮的人实在太多,就有认识李轻鹞的,放学堵住她,半真半假地问:“哎,鹞姐,你是不是跟骆怀铮在一块儿了?” 李轻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含糊:“那不是年级里传得厉害,大家都想知道嘛,他要真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还是你,有些人就要死心了!” 李轻鹞答:“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我不打算早恋,我看他也不准备。” 对方还不死心,或者是不太相信,拦着她又问:“那、那你喜不喜欢他?” 李轻鹞从上到下看了对方一眼,说:“虽然骆怀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关你屁事?让开。” 李轻鹞是不怕得罪人的。毕竟,在高中这么个中二小社会,大家羡慕喜欢的不是性格懦弱无趣的讨好型,而是个性鲜明的强人。李轻鹞绰号“任我行”,并非空穴来风。 唯一一个老好人,还受人爱戴的例外,就是骆怀铮了。毕竟严格地说,他已经不是人,是神。 李轻鹞这话,长了翅膀般,在年级里随风传开。 第二天下午上课时,李轻鹞察觉骆怀铮有些不对劲,学神上课也会走神,开天辟地第一回。期间老师还把他叫起回答一个难题,本意是宣布正确答案。谁知骆怀铮竟然答不出来,红着脸站着不吭声。老师立刻替彼此挽尊:“是不是昨天学习太晚没睡好?坐下吧,喝点水。你们看看,人家成绩拔尖的,我还要操心他努力过头,不够劳逸结合。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下课!” 课间,李轻鹞出于革命友谊,拿笔尖戳骆怀铮胳膊:“你怎么啦?同类型题我们不是刷到过吗?” 少年那时候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袖子外露出修长精瘦的胳膊。他坐得很直,垂着眼皮,也不看她,只盯着被她戳过的胳膊。 “我刚才没听课。”他答。 “出什么事了?”十六岁的李轻鹞,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发自内心关心着自己的好朋友。 男菩萨眼眸微抬,白皙的脸,慢慢红了。他搓了搓细长的手指,于是李轻鹞的目光下意识盯着他的手指,那上头沾着墨水,还有笔杆压出的微微痕迹。 “我在想。”他慢吞吞地说,“我骆怀铮,成绩好,性格好,人缘好,长得据说也算好吧。我这个类型,到底有哪里不好?” …… 如果说骆怀铮和李轻鹞都是学校里闪闪发光的风云人物,向思翎就是一棵小草,还是最不起眼,最土的那一棵。 其实向思翎成绩也不错,年级能进前一百五,瘦瘦白白的,个头高,长得也不赖。但她家里条件差,父母似乎也对她不上心,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土得像大妈的衣服。头发是她妈给她剪的,刘海比墙还厚,眼镜戴的是最便宜的黑塑框。而且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为人处世总是唯唯诺诺。 他们所在的是重点高中,但也有些孩子谈恋爱、打架或者勾心斗角。其实哪怕是在全市顶尖高中,软的硬的校园暴力也不能完全杜绝。像向思翎这样的,几乎就是校园凌霸的完美受害者典范。 但这种现象,在向思翎的高中生涯,没有发生。 因为有骆怀铮在。 他真的是个坦荡正直,又有号召力的人。班上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苗头,就会被他制止,哪怕对方有钱有势或者是个混混,他也不怕。不止是向思翎,班上不少人都对骆怀铮心怀感激。少年人是最容易被感染的,既容易被坏的影响,也容易被好的吸引,而慕强是比堕落更热烈的情绪。有骆怀铮像一杆旗一样坚定地立在那里,他们班在整个高中都是最团结的。 直到高三上学期,向思翎才有了些变化。据说她妈想办法盘了个门面卖衣服,家里条件好些了。她也开始穿新衣服,也开始有零花钱可以在课间买零食饮料,和同学们分享了。 那时候,向思翎的座位,在骆怀铮的斜前方,和李轻鹞隔了一组。李轻鹞平时没太注意过她,因为她总是埋头在做题,偶尔转身问骆怀铮问题,声音小得可怜,李轻鹞都替她急。 有一天下午上课前,李轻鹞来到教室,骆怀铮还没来。向思翎和两个女生在座位上说话。有个女生惊讶道:“哇,思翎,你把刘海梳上去,好好看哦。” 另一个女生也说是,说向思翎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皮肤也白。 李轻鹞就很随意地抬头看过去,正好和向思翎的目光对上。可她好像有点怕她,立刻低头,喏喏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也就那样吧,我、我没气质。” 李轻鹞微微一笑,探身过去,从桌上拿起她们正在摆弄的另一个发夹,盯着向思翎又看了几秒,向思翎手足无措,李轻鹞却把发卡轻轻别在她有些干燥枯黄的短发上:“她们说得对,向思翎,把脸露出来,赏心悦目,有什么不好意思。你真的很漂亮。” 那两个女生都笑了,说,李轻鹞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吗? 向思翎抬头看了李轻鹞一眼,眼眶有点红,说谢谢。 但那之后,向思翎还是老样子,虽然穿了新衣服,还是梳着厚厚的刘海,头发也乱糟糟,土气不改。李轻鹞心想有的人可能就是不愿意引人注目,会不自在,她和她本就不熟,后来也就没再放心上。 但向思翎暗恋骆怀铮这件事,只有李轻鹞一个人知道。 第11章 (昨天更了一章,没看的同学请回头)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年级里喜欢白衣男神骆怀铮的人太多,向思翎不过是其中不幸的一个。所以李轻鹞也没放在心上。 尘埃般没有存在感的少女,最隐秘的心事,李轻鹞是怎么发现的呢? 那是初冬的一天,骆怀铮大概真像老师说的,半夜读书着凉,一上午恹恹的,还咳嗽,大半时间趴在桌子上。下课后,李轻鹞一摸他脑门,有点烫,瞧他脸也红。李轻鹞劝他请假回家休息,他不肯,因为下午有两节重要的物理复习课。大概是从小扛惯了,他坚持多喝热水大法一定能退烧。 李轻鹞也就不劝了,中午一放学,她跟班主任说了声就离校,坐公交去了诊所。李轻鹞好歹也是中医之子,从小耳濡目染,把骆怀铮的症状一描述,并声称是个和自己玩得好的女同学。袁翎没有怀疑,给她拿了些常见中成药,又给拿了西药退烧药以防万一,还贴心地提醒女同学如果在例假期吃药有哪些禁忌,李轻鹞连忙表示他绝对不在例假期。 李轻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在路口塞了两个包子,又匆匆坐公交赶回学校。 中午这会儿,大家都去吃饭或者回家午休,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人,都趴着补眠。骆怀铮的座位空着,应该也去吃饭了。有个人站在他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个小塑料袋,正在往桌肚里放。 李轻鹞手里也拎着装药的塑料袋,四目对上,看到对方手里相同的东西。 向思翎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红了,脸色也非常难看,但她还是把药往里一塞,空手退了出来。 李轻鹞说:“你过来坐,我们聊两句。” 向思翎低头坐下,整个人跟木雕似的。 李轻鹞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我也给他带药了。你还要把你的药留下吗?” 向思翎咬着唇,双手放在大腿上,紧握成拳,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买的……店员说,很好的药。” 那就是还想把药留下。 李轻鹞说:“我也是很好的药,还是找医生诊断开的。而且……”她的脸也热起来,话却说得不客气:“我中午跑得这么辛苦,不会允许他吃别的女孩送的药。” 向思翎的背一直低低地弓着,李轻鹞看到她的嘴角翘起,笑容却是干涩地:“我知道,他是你的。我只是……他很难受的样子,只是想送给他。” 李轻鹞静了一会儿,说:“行,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绝不使阴手段。我还可以告诉他你送药的事,还是你自己跟他说?” “不,不用告诉他……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送的。” “行。” “谢谢……” “说实话,你谢我好像不太合适。” “……” —— 李轻鹞很清楚地记得,那是高考前一个半月的一个傍晚。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暮色笼罩在教室里,阴暗寂静。 有人开了灯,瞬间亮堂堂。不少人去吃饭了,不在座位上。向思翎也不在。 李轻鹞和骆怀铮一起吃了食堂,正趴桌上学习。那时,骆怀铮已经通过全国数学竞赛,拿到了清华保送资格,其实是没必要来学校的,也没必要高考。但他跟老师说,想要参加高考,算是高中生涯的一个完整体验。 马君鸿那时候坐他前排,私下里问:“是不是就想陪嫂子一起进考场?” 骆怀铮给了他一拳,笑而不语。 嫂子这称呼,两人都不敢让李轻鹞知道,但马君鸿私下喊,骆怀铮从不反驳。 那时候,骆怀铮的心里,藏着多少骄傲和憧憬啊。他被梦想的大学提前录取,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从此在邻里街坊面前扬眉吐气。他喜欢的女孩终于点头,两人还说好了一起考到bj去——虽然这很费了他一些口舌和祈求——因为那位不喜欢太努力,只喜欢稍稍努力的姑娘,原本不想离开湘城,离开父母和哥哥,就想考个湘城最好的大学,“这样周末还能回家吃饭顺便把脏衣服拿回去洗”——她这么说。 是骆怀铮每天上网查资料,给她看bj的大学如何多如何好,他已精心筛选出三所重点,每所离清华地铁不到三站地,他保证每周去她的学校报道三次,甚至还把网上关于每家高校的餐厅评价都收集起来——谁让李轻鹞嘴巴刁呢。 他还红着脸再三表决心,自己上了大学会比现在更努力,争取早日在bj买房——这样她的家人随时都可以去bj陪她。虽然这一点实在是扯远了,但李轻鹞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最后骆怀铮被迫还表演了几天自闭,李轻鹞心软了,终于同意,填bj的志愿。 这个决定告诉李轻鹞爸妈,他们举双手赞成,人往高处走,李轻鹞能读书,自然是孩子前途为重,想去哪儿去哪儿。离家远,没关系,他们退休了可以多跑动嘛。再说了,身边不是还有个儿子。 那天傍晚,李轻鹞在座位上刷高考真题,骆怀铮也在忙,他不做题,在帮李轻鹞整理错题本,还有一些压轴大题的解法。 两个人在学校里是非常规矩的,连手都不牵一下。因为李轻鹞老早就声称“绝不早恋”,全年级都知道。所以每当有人问她和骆怀铮的关系,哪怕他昨晚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摸黑亲过她的脸,她也死不承认。 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微凉的桌面,同桌的两个人,半袖外露出的胳膊,轻轻挨在一起,两个人像是都没注意到,可自始至终两人的胳膊都没分开过。偶尔李轻鹞做题入了神,胳膊动了动,过了几秒钟,骆怀铮的手臂就会轻轻贴上去。两人继续各做各的,不发一言,已经足够。 天刚黑的时候,班主任走到骆怀铮桌前,说:“向思翎今天下午一直没来,也没请假,她的妈妈也联系不上。你是班长,反正已经保送,晚上别上自习了,去她家跑一趟看看。” 骆怀铮“哎”了一声,就起身走了,给李轻鹞做的错题本和大题集还摊在桌上。 那时候,李轻鹞正刷题到关键时刻,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那天以后,李轻鹞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男朋友骆怀铮。 第12章 李轻鹞双手撑在洗手间台面上,深吸口气,她觉得自己刚才冲动了,但怼就怼了,她也不后悔,不管别人怎么想。 洗了把脸,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粉黛未施,面容清瘦,眼眶微微发红。她冲自己笑了一下,走出洗手间。 这一层的洗手间在走廊中间,灯光幽暗,两旁都是包间,他们聚会的2015在右手边,左手边隔了七八个包间,就是上来的楼梯和那个小厅。李轻鹞不经意间往左一望,看到一男一女站在小厅里,正在说什么。 正是骆怀铮和向思翎。 骆怀铮背对着她,单手插在裤兜里,像是沉默着。从背影看,他比七年前高大结实了很多,大概在里头没少做体力活。衣领外露出一截脖子,肤色较深。 向思翎双手环抱自己,抬头仰望着他。这样的姿势,更显得她的身段苗条,楚楚动人。她始终含着笑,在说着什么,也不知道她注意到李轻鹞没有,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看一眼。 李轻鹞心中冷笑,果然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吗,这两个人都可以站在一块,亲亲热热讲话了。她转身进了包间。 李轻鹞不知道,这两人的谈话内容其实并不愉快。是骆怀铮前脚离了包间,向思翎后脚追了出来。 向思翎说:“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为当年的事,跟你道个歉。你是为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这辈子欠你太多,今后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骆怀铮答:“如果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我绝对不会来。向思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更不需要你弥补什么,我也已经不欠任何人的了。” ——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三个离席者,陆续回到饭桌上不久,饭局就结束了。马君鸿结了账,大家都到酒楼门口,打车的打车,叫车的叫车。 向思翎按下车钥匙,一辆蓝色保时捷车灯亮了,有同学咋舌,不过之前聊天他们就知道,向思翎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副总,大别墅住着,拥有保时捷也不奇怪了。向思翎依然姿态翩翩,走到车旁,和众人挥手告别,一脚油门,第一个离开。 李轻鹞今晚基本就没正眼看过向思翎,出了酒店门,她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亦没看骆怀铮,就去路边等自己叫的车了。车很快来了,她扭身进去,没往这边看一眼。 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马君鸿家住得近,他老婆开车来接。马君鸿喝得有点多,拉着骆怀铮的手,大着舌头说:“哥,我送你。” 骆怀铮笑着说:“不用了,我住得远,在工业园,坐地铁很方便。已经很晚了,别折腾你们。” 马君鸿不依,又劝了几句,骆怀铮索性不跟他废话,把人推到他老婆手里,快步走向地铁站。 马君鸿迷迷糊糊被老婆掼上车,望着前方马路上,骆怀铮一个人走向地铁站的身影,突然鼻子就酸了,低头捂住眼睛。 他老婆说:“怎么了?你到底喝多少,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马君鸿抬头,一指李轻鹞打车走的方向,说:“那是骆怀铮当年喜欢得要死的女孩,现在成了警察,还交了个警察男朋友,看都不再看铮哥一眼。”又往背后,向思翎驱车离去的方向一指:“那是当年,害了铮哥的女孩,现在大别墅住着,保时捷开着,别提多滋润了。老婆,我们每个人,都像课本里说的那样,有了幸福光明的未来,只有骆怀铮没有。他当年多牛逼啊,全校唯一一个保送清华,谁都以为他这辈子一定光辉灿烂,比我们谁都过得好。可是现在,铮哥是个什么人?是个劳改犯!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开那么个小破公司,都要拿命去拼,才能活下去。我都不敢想象铮哥心里到底有多苦,老婆,看着他那样子,我难受,真的太难受了。” 当年的事,马君鸿自然跟老婆说起过。他老婆犹豫了半天,说:“可是……当年,骆怀铮不是当庭认罪杀人了吗……” 马君鸿用力擦干眼泪,表情僵硬阴沉,沉默不语。 —— 陈浦送完李轻鹞,直接开车回家。 和李谨诚有关的全部纸质资料,他都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一回家,他就把箱子拖出来,没过多久,就翻出了一张照片。 尽管隔了七年,照片有些发黄发脆,上头的人相貌青涩。可刚才在酒楼,陈浦还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骆怀铮,当年那起杀人案的罪犯。 陈浦手里有全套复印卷宗,清晰记录了案件经过—— 2017年4月13日,周四晚上,骆怀铮按照班主任吩咐,前往向思翎家探望。 据向母说,当天向思翎身体不适,没有去上课,她忙着店里生意,忘了请假,手机也没带。 骆怀铮声称,一到向家,发现门虚掩着,没有开灯,他听到了向思翎的哭声,她被一个男人压在沙发上,意图强奸。骆怀铮情急之下,上前和男人厮打起来。 男人喝了酒,竟往死里攻击骆怀铮,骆怀铮声称被逼防卫。两人搏斗间,向思翎躲进房里,骆怀铮拿起茶几上的铁制烛台,砸了男人的脑袋几下,男人倒在血泊中。但骆怀铮也被男人用沉重的烟灰缸砸晕。 骆怀铮醒来时,男人已气绝身亡,刚好回家的向母看到这一幕,立刻报警。 因为死的男人,正是向思翎的父亲。 向母对于骆怀铮的“父~奸~女”说法,坚决否认,并指控一定是骆怀铮趁着女儿生病睡着,意图强~奸,贼喊捉贼,丈夫在与他搏斗中身亡。 向思翎受惊过度,在很长时间一直哭,如惊弓之鸟,没办法开口说话。 案件涉及两名刚刚成年的高中生,其中一人还是已经保送清华的优异学子,影响非常严重。警方立即进行了紧张细致的调查。 调查结论主要有三: 第一,“父~奸~女”证据不足,骆怀铮正当防卫证据不足。在向思翎的阴~道里、内裤上,并未发现父亲向伟的精~斑和dna。并且最有力的一个佐证是——向思翎接受了身体检查,她还是处~女。而且根据街坊邻里的调查结果,向伟对待向思翎,一直就是正常的父女关系,比较疼爱,多年来没有任何不正常行为举止。向伟本人私生活也比较规矩,没有婚外男女关系。 第二,骆怀铮意图强~奸向思翎证据不足。道理同上,现场没有任何物证显示,骆怀铮对向思翎有过侵~犯行为和意图。 第三,骆怀铮过失杀人证据充分。向伟的皮肤里、伤口里,有骆怀铮的dna,脖子上的指痕与骆怀铮指纹吻合。杀人工具烛台上,只有骆怀铮一人的指纹和他俩的血迹。并且现场充斥大量搏斗痕迹,鉴定人员几乎可以复制出整个搏斗过程。骆怀铮自己头部也受了重伤,但是他是没死那一个。 另外,那栋楼下没有安装监控,所以无法证明是否有他人在案发时间段进入向家。向母当天下午在小区门口的服装店里管理,并午睡,没有出过门,两名营业员和店内监控都能证明。她不具备杀人时间和动机。向伟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男人,但是没有什么仇家和债主。 再后来,向思翎开口了,据她所说,因为自己成绩下降,当时爸爸是要打她,正好骆怀铮进来误会了,而爸爸又喝了酒,两人才厮打在一起,一切都是意外。 但是法院依然判定骆怀铮过失杀人成立。而骆怀铮对于自己用烛台砸向伟、掐他脖子导致呼吸困难等行为,供认不讳。最终,骆怀铮被判入狱五年,清华也很快取消了对他的保送资格。 …… 严格的说,李谨诚并不是在查向伟案时失踪的。当年,李谨诚不过是个毕业没多久的小菜鸟,虽然参与了这起案件,只是打打酱油跑跑腿。 案件不出半个月,就基本有了结论。那时候,李谨诚所在刑警队,工作重心已经转向新的案子。 陈浦之所以判断,李谨诚可能还在调查这起案子,一是李谨诚当年和两个同事提过,他还想再查查;二是李谨诚一直有查案带笔记本的习惯,他失踪那晚,洗完澡,本子放在家里,恰好没带,上头记了不少向伟案的内容。 陈浦也反复翻看过向伟案卷宗,不管骆怀铮是好心还是误会,失手杀向伟证据确凿。所以陈浦也不能理解,李谨诚到底在怀疑什么?这起案子,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他甚至想,李谨诚失踪时真的还在查这起案子吗?他是否是因为别的事失踪的,和向伟案早已没了关系? 陈浦以前知道骆怀铮和李轻鹞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但他从来没把两人联系在一起过,也不知道他们俩同过班。 李轻鹞也从来没提过。 可今天,瞧那两人的举止眼神,陈浦第一次在李轻鹞这个颠婆身上,看到类似于失魂落魄的神色。骆怀铮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睛都看直了。 他俩以前要是没一腿,陈浦能把自己这双刑警的眼睛抠下来。 原来她不是没心没肺肆意妄为,只是看人——陈浦脑海里闪过这念头。 他盘腿坐在地上,双臂撑在大腿上,就这么呆呆坐了好一阵子,最后低低骂了句“草”。 他又想,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一个女人,和李谨诚案有这样模糊晦涩的关系,他必然要将她查个底朝天,绝不轻易放过。 可她偏偏是李谨诚的亲妹妹。甚至为了李谨诚,放弃了原本舒适顺遂的人生,跑来一线跟着他这个老刑警,从此过着艰苦危险的生活。 陈浦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认识这一个多月来,他对着李轻鹞,犯了一个老刑警根本不该犯的错误。 一定是因为她是李谨诚的妹妹,他爱屋及乌,所以总是对自己说,李轻鹞是这样的,李轻鹞是那样的。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自动给她找好了理由和解释。 但其实,他并不清楚,她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现在,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3章 这天晚上,陈浦吃了顿没滋没味的鲍鱼捞饭,再狠撸了一个小时铁,洗完澡后,横在客厅沙发上,又刷了半个多小时无聊的小视频。 已经快10点了,楼下传来车声。陈浦的眼睛从手机屏幕移开,又听了几秒钟,翻身起来,走到阳台边上,人却不出去,偏着身子往外望。 他猜得很准。李轻鹞从一辆的士下来,单手撑拐,一步步挪向楼门口。 陈浦下意识再偏了偏身体,掩在窗帘后。他在心里默数五秒,再探头,李轻鹞已进了楼栋,一楼的感应灯亮起。 陈浦眼望着不断往上蔓延的灯光里,那个隐约晃动的影子,他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一直捏着手机。 没有震动,也没有铃声。 她没有来电叫他下去背上楼。 明明今天早上,还一副瘫了的模样趴他背上。明明以前这种情况,她绝对厚颜无耻要求不断。 可陈浦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毕竟人家今晚刚见了老情人不是,还回来得这么晚。 魂都跑了,脚自然也不知道痛了。 果然,这很李轻鹞,用人前不用人后。陈浦在心中冷笑一声,“唰”一下扯上窗帘,睡觉去了。 —— 李轻鹞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平静,甚至在聚会后,有一丝丝扬眉吐气的扭曲快意。她的确是忘了脚痛,也忘了叫陈浦背。整个晚上,她的脑子里空空的,无悲无喜的状态。她如往常般洗了澡,11点就躺上床。 明明什么都没想,却到3点多才勉强睡着,5点多就睁眼,脑子里清醒得像住了只小鸟,无比清晰地啼鸣着。尽管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却明白,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这种状态,她经历过太多次。 索性爬起来,洗漱后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看时间,才6点15。 要不要再补个眠? 她的眼神飘到了床边五斗柜上。最下面那个抽屉最里面,放着以前没吃完的安眠药。 盯了好一会儿,她移开目光。 既然已经有一年多不用吃药,而且来二队后这一个多月,睡眠越来越好,几乎和常人无异。她不想再倒退回去。 干脆去单位干活儿。这她也有经验,只要活够多够累,社畜没资格失眠。 李轻鹞抓起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陈浦,刚想打电话,一看时间,太早了。之前他都是7点半来接她。 想到他昨天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吃饭,被放鸽子后,依然任劳任怨送她去聚会。离开时,他还婆婆妈妈叮嘱一堆。后来她下楼,那个客户经理还跑过来,说陈总交代过了,让一定要扶着李轻鹞下楼。 李轻鹞想着就笑了,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心想今天就让驴好好睡一觉吧。这段时间她瘸着不出外勤,他却依旧成日在外面跑案子,清早晚上还要当免费苦力,背她上下楼接送上下班。 于是李轻鹞发了条短信给陈浦,告知不用再背,又拿拐试了试,感觉确实还行,她妈的技术不是盖的,便一步步挪去了单位。 7点一到,陈浦的闹钟响了,他迷迷糊糊伸手按掉,用力抹了把脸,弹起来,如往常般迅速穿衣、洗漱,搞好一切刚7点15。 他脑子里自有时间卡点:7点30要接李轻鹞,7点25下他家楼再上他家楼,富余的10分钟是机动。 穿戴整齐的他坐在家门口沙发上,摸出手机,才看到那条一个小时前就发来的短信: 【尊敬的领导,我的脚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你再背,这段日子谢谢,我自己去上班了。】 陈浦盯着看了几秒钟,把手机塞回口袋,没什么表情下楼吃粉去了。 陈浦今天吃的是最便宜、哨子最少的肉丝粉,没有加码。 他吃得也不快,吃完慢吞吞踱到单位,还剩2分钟就上班。 队里人都到了,一大早热热闹闹。陈浦无声无息走进去,经过李轻鹞桌旁时,她正和周扬新在说话,两个人都笑嘻嘻的。陈浦目不斜视走过。李轻鹞的目光往他身上一瞟,继续和周扬新相谈甚欢。 上班没多久,就来了一桩杀人案,发生在乡里,案情应该不复杂,陈浦只带了周扬新和闫勇两个人去。李轻鹞腿还不方便,自然继续留在办公室内勤。 出发前,陈浦一脸肃色,跟队里每个人交代手头工作。到李轻鹞时,他走过来,敲敲她的桌面,说:“这几天你干的虽然都是案头工作,也要做扎实。” 李轻鹞正干得起劲,头也不抬地说:“放心吧,这我强项。” 陈浦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他人都走出办公室都一会儿,李轻鹞才反应过来,扬声说了句:“你也注意安全。”旁边的方楷说:“小李,你跟谁喊呢?” 李轻鹞回过神,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桌前,说:“哦,没什么,我在揣摩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心理。” 方楷大为叹服,竖起拇指:“真学霸。” 一晃一整天过去了。 李轻鹞干的是案头工作,不用加班,到点自然按时回家,早早吃了饭收拾完,在家里继续研究哥哥失踪案的一些资料——陈浦这些年攒了不少,她之前复制了一部分过来,想自己吃透。她也难得有最近这么闲的时间,可以多查哥哥的事。 而陈浦,今天在查的是一起乡村寻仇杀人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个小时就锁定了潜逃嫌疑人。但他带人向来细致,手把手教闫勇怎么判断足迹,怎么推理逃亡路线。周扬新有些疑惑,他也和人细致探讨。三人又和片警一起扑到一线抓人,等把嫌疑人逮捕归案,已是夜里8点多。 陈浦把周扬新和闫勇放回去了,案情简单,先歇一晚,明天打足精神再审人写卷宗。他今天开的警车,停到单位院子里,抬头看到二队的灯还亮着。 其实他已没必要上去,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楼,到门口时,脸上已带出笑意,探头一看—— 只有队里一个老刑警在,跟他打招呼:“陈浦,这么晚还回来加班?” 陈浦的目光往某张空荡荡的桌上一扫,笑着说:“上来拿点东西。”走到自己桌前,随手拿了本资料,走了。 就这么着,陈浦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查一些小案子,或者支援下头派出所。而李轻鹞舒舒服服在办公室吹空调养腿,做了一星期文书。很快,到了周末。 李轻鹞这一周虽不出任务,活也干得扎扎实实,到周末感觉人就有些倦怠。周六早上起来后,她躺在沙发上,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顿悟——好久没炖汤给自己补补了。 何况她最近还伤了腿,那香浓滋补的猪蹄汤必须安排上啊。又想到陈浦最近跑动跑西,虽然他腿长,也可以以形补形嘛。 腿脚不便,李轻鹞手机下单新鲜猪蹄一只,海带一袋。 汤炖好正好中午,李轻鹞从窗户瞅了瞅,对面窗帘开着,大白天没开灯,看不出有没有人。不过她估计陈浦肯定在家,不然他能去哪里? 本想发短信叫他过来取,后来一想献殷勤干脆全套,才符合她的作风。好在她的脚已好得七七八八,拐也扔了,便拎着一桶汤,去了对面楼。 到门口时,她还故意喘了几声,单手扶着楼梯,另一只手去敲门,显得很累的样子。 “咚咚咚。” “咚咚咚。” 没人应答。 李轻鹞挑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陈老实也出门社交了? 又下又上,她的脚也有点累了,索性在陈浦家门口楼梯坐下,掏出手机刚想问问他野去哪里了,一个电话蹿了进来。 看到来电显示,李轻鹞的脸色淡下来,接起。 “喂,李轻鹞。”马君鸿爽朗的声音传来,“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过生日,请同学们聚聚。” 李轻鹞答:“不好意思,明天整天出任务,来不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老同学。” 马君鸿说:“你脚不是伤着吗?还要出任务。” “我的上级比较变态,叫我轻伤不下火线。” 马君鸿知道勉强不得,但还有些不甘,似笑非笑说:“真不来啊?”他一连说了几个同学名字,又加上了骆怀铮,说:“他们都来。” “真来不了,你们玩开心点。” 挂了电话,李轻鹞身子往前一倾,抱住双膝,发了一会儿呆,把保温桶放在地上,又拿起手机,先看到马君鸿的微信,原来他上午发了消息,她在厨房没听到。 上周聚会后,一桌子同学都加了微信,除了向思翎,她没过来,李轻鹞也没过去。 李轻鹞的手指慢慢往下滑,滑到了“铮”这个微信名。 停了几秒钟,她点进去,对话框一片空白。她心念一动,点进骆怀峥的朋友圈,只有几条动态,全都是他现在创业计算机公司的广告介绍。李轻鹞又点进去看,果然名不见经传,看规模也很小。 李轻鹞忽然烦躁起来,退出他的朋友圈,结果手点快了,退回聊天页面时,一不小心点了“拍一拍”。 【你拍了拍“铮”。】 李轻鹞立刻点了撤回,然而对话框上方已经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铮:【?】 李轻鹞:【不好意思,手滑点错,没事。】 李轻鹞退出对话框,结果骆怀铮又发了条信息过来:【明天老马生日,你去吗?】 李轻鹞静了几秒钟,只回两个字:【不去。】 他发了个平静的笑脸过来。 两人谁也没再发消息。 李轻鹞突然就没了等待的耐心,也不想打电话发短信骚扰陈浦了,拎起保温桶下楼。 回家后,李轻鹞盯着那一大锅猪蹄汤,心理默默安排,早上猪蹄面,中午猪蹄饭,晚上猪蹄汤,连吃六顿,她就不信自己解决不了! 第30章 第二天一早,陈浦和李轻鹞见面时,都显得特别正经,仿佛都忘了昨晚那个略显燥热狼狈的小插曲。两人一言一语,全围绕着工作,无关的话,谁都不说半个字。就这样,两人迅速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陈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罗红民的死,在湘城商圈还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此当他们去约见三位企业家时,比较顺利,对方都表示愿意配合调查。 第一个见的是兴佳亿集团总经理吴旭。他和罗红民是老朋友,早年两人一起倒腾钢材,后来又一起投资房地产。再往后,罗红民转向网络教育,吴旭继续深耕房地产。 这几年,地产不景气。据说两年前,吴旭遇到一个大的难关,跟罗红民借钱中转,满以为凭两人交情,罗一定会出手相助。罗也一口答应下来,让吴旭大大松了口气,十分感激。 等到最后要掏钱的时候,罗不是出差就是联系不上。最后终于推脱不下去了,罗饱含歉意地对吴旭说,之前他有一笔投资,满以为能赚一笔,就能借钱给吴旭。谁知现在却赔了,他公司账上也很紧张,实在无能为力。 吴旭气得半死,两人从此闹掰。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了都没好脸色,互相不给面子。后来还因为投资项目,当面拍桌子吵架。他们关系恶劣,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罗红民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想借,就不借好了。”李轻鹞说。 吴旭笑笑说:“人死为大,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但警察同志既然问到了,我就得如实说。我也是后来才看明白,老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刚跟他接触,会觉得这个人聪明有能力,温文尔雅,也很愿意讲义气,值得信任。实际上吧,他挺爱面子,人也精明,利益算得很清楚,待人没有那么真心实意。 当时我俩关系铁,谁都知道。他不想借钱,又不愿意丢这个面子,就拖。拖到后来再来个无能为力,他也有了交代,面子上过得去,才不管我的死活。反正我猜,他是这么想的。” 陈浦又旁敲侧击,打听罗红民遇害当天,吴旭的行踪。可是在商场浮沉多年的人,谁没有八百个心眼呢?吴旭笑着说:“警察同志,我知道你想求证什么。我和老罗关系是不好,但是吧,说白了,生意场上,人家真不想借钱,还耍你,你除了心里气,恨自己看错了人,也不能强求。 后来我们有过几次矛盾,也就是彼此不再卖对方面子,正常商业竞争冲突。我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去杀人。其实罗红民这样的,不算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在生意场上,遇到过比他更不讲道义、更恶劣的人,不可能每个都去计较,自己发财才是正经。” —— 他们拜访的第二个人,是巨能堂公司副总经理、49岁的郑树怀。比起吴旭的温和持重,郑树怀则显得脾气硬多了。 巨能堂公司也是做网络教育的,两家公司经常抢客户、抢资源、抢地盘。去年十月,两家下头的子公司,还有过一次群殴,二十几个人被带去派出所受教育,留下了出警记录。 郑树怀长得又高又壮,虽然穿着衬衫西裤,也显得很凶,气场很足。他说:“要我说,就是罗红民这人,做事太绝,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搞不好就是被哪个仇人给弄死了。 本来我们两家公司发展得差不多,虽然是竞争对手,相安无事。可他偏偏想高我们一头,让他那个继女,妈的,一个继女,搞得跟真公主似的,江湖人称美女蛇有没有?专门跟我们对着干,我们出个优惠套餐,他们就一定搞个便宜一点点的相同套餐;我们和相关单位跑关系,他们就一定要横插一脚抢资源。甚至还派员工,到我们的地盘抢客户,真的就是撕破脸抢生意。 几年下来,搞得我们公司业绩跌了10%,10%啊,能养活多少员工!大家都在一个市场混,谁不懂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罗红民大概是看我们公司后台不够硬,一心想搞死我们。这个人,太自大了,没有社会责任心,没有公德。警察同志,我这么说可没有带个人情绪,毕竟人死为大嘛,都是客观事实。” 不过当陈浦追问向思翎的为人时,郑树怀倒是收了收恶意,还算客观地评价道:“其实也不能怪向美人,她自己管的一摊事,还是挺讲道义的。就是有时候要贯彻罗红民的一些决定,她可能也没办法。” 罗红民遇害当晚,郑树怀在bj出差,不过他也明白警方的意思,说:“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警官,我可不会杀人,那是犯法的,公司又不是我的,我犯不着为了公司坐牢啊。” —— 第三个拜访的是华鼎集团董事长谢荣城,这也是三家企业中,规模最大的,网络教育只是集团的一个分支业务。谢荣城是中国香港人,这些年早已不管具体业务,大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 相比起谢荣城的庞大商业帝国而言,罗红民的华誉集团就像个稚童。为什么会有传闻二人不合,是因为三年前,在一次酒会上,罗红民想要结识谢荣城大佬,套近乎。结果谢荣城不买账,没理。 谁知,罗红民在酒会见到了谢荣城的女儿,极美,以为是请过来给酒会增添色彩的小明星或者模特,就撩骚了几句。然而谢公主是个暴脾气,当场就叫来保安,把罗红民扔进了室外游泳池。 这下罗红民脸丢大了,后来到处放话,自己跟华鼎集团势不两立。其实两家公司几乎没有竞争的可能,谢氏父女好像也没把这人的疯话放在心上,根本没搭理。但是罗红民和谢家有仇的事,还是传开了。 因谢荣城身体不好,陈浦和李轻鹞去他家别墅拜访。先来客厅接待他们的,就是那位暴躁公主谢新蕊,让他们叫她英文名luna。luna虽是纯粹华人,染了一头金发,戴着美瞳,在家也穿着名牌裙子,画着全妆,是那种欧美范十足的美艳动人,也难怪喜欢跑去三亚一夜情的罗红民,会误会且把持不住。 luna对两位警察还算客气,也没有什么颐指气使的行为,让保姆上茶,陪两人坐了一会儿,待父亲谢荣城出来后,她就进房忙自己的了。 谢荣城58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但是非常清瘦矍铄,气质既儒雅又睿智。当陈浦提起罗红民后,他点头:“我听说他的案子了,不过,这个人,我没有见过。我知道之前他得罪过我的女儿,但是luna当场就教训回去,这事就两清了。在我看来,这个人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竞争对手?”谢荣城笑了笑,这笑容并不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是在陈述事实,“两家公司应该也没有商业矛盾,谈不上。” 一整天的访谈后,陈浦和李轻鹞商量了一下,尽管今天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而且前两位作为竞争对手,立场自然偏颇,言语不能尽信。但两人一致认为,这三位企业家,可以排除嫌疑。 那么剩下的,就是三位“家里人”了。 第15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骆怀铮的事情发生后,向思翎有过四次逃离。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只能上专科线。罗红民给她选好了几所学校,全都在湘城本地,有一家甚至在他公司附近。向思翎就像块木头似的,他们说什么,她都听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到了志愿填报系统开通的第一天,半夜3点钟,她从沉睡的罗红民身旁起身,打开他带来的次日用来填报志愿的笔记本电脑。她掏出手机,里头有查好的几所外地大专,不是在xj,就是在内蒙。她刚把第一所院校的名字输入,猛地被人从电脑前拦腰抱开。她吓得魂飞魄散,耳边是罗红民的狞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骨头怎么这么硬啊?非要找教训是吧!” “志愿是我的!我想填哪里就填哪里!”向思翎哭道。 “你是老子的!你早就被卖给老子了!” 李美玲听到动静也赶出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连声骂向思翎不懂事,帮着罗红民把她关进房间。罗红民也怕夜长梦多,叼着根烟,当场替她把志愿填好提交。 向思翎从这个家的第一次“逃离”,一败涂地。 整个暑假,向思翎都被人看着,大部分时间是李美玲,有时候是罗红民派来的小弟。开学那天,“父母”亲自送她去学校,豪车、名表、最新款手机、奢侈品包包和衣服,令同寝的同学们叹为观止,从此她成为了许多人羡慕的富家小公主。可没人知道,就在半年前,向思翎还住在贫民窟般的旧房子里;也没人知道,她前一天晚上,还躺在罗红民床上。 然而罗红民深谙一张一弛的道理。开学两个月,向思翎都没有主动回家,他也没有去找过她。每月只按时打来丰厚生活费,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向思翎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自由味道,加上在大学校园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是人人追捧的明星,也收获了新的珍贵友谊。正当她对新生活和新朋友产生了感情和依恋时,罗红民也感觉火候够了,一辆豪车和一名司机,停在宿舍楼下。 “这个周末回家。”他给她发消息。 “我有课。” 罗红民发了张她的床照过来。 当晚,向思翎不再像一条死鱼,她用恨毒了的眼神看着他,在某些时候激烈反抗。然而她依然不是壮年男人的对手。罗红民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玩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可都两年了,他还是对这个小姑娘,有着强烈的渴望和占有欲。 也许是她太美了,是他生平罕见的绝世容颜;也许是她太单纯善良,被他和她亲妈骗了无数次,也没有能够变得更强,任他揉捏,无力抵抗;又或许是她太倔强,一身傲骨,他弯折了那么多次,也不能令她真正屈服。他越来越乐在其中。 他爱她,他想。越爱,他就越想全面控制她。那么大学生活,当然就是第一步。 向思翎的大学三年,就这样维持着畸形的平衡,平静度过。 周一到周五,她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校花,高冷、勤奋、优秀、富有。她只和几个玩得好的女生,形影不离,任何男生的追求,都会被她无情拒绝。但大家也都能接受,觉得她一看将来就是要嫁给门当户对年轻有为的富二代,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可以肖想的。 到了周末,她就必须回到罗红民在市区的家,做他的隐秘情人。 这时候的向思翎长大了,称得上是一个女人了。她开始注意到罗红民的眼神:炽烈、痴迷,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丝痛苦和幽怨。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对他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在收到礼物时,她不再冷若冰霜,而是会蚊子般低声说一句“谢谢”,这足以令罗红民眉眼一亮;在床上时,她依然不会逢迎,但结束后,偶尔她会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她在家中也开始有了笑颜,会在饭桌上,提起一两件学校的趣事……罗红民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出手也越来越大方,几乎对她予取予求。 就在罗红民以为,向思翎终于接受现实,愿意接纳他,并且开始产生情感时,她执行了第二次逃离。 这次,她的计划比以前周密多了。她积攒了足够多的钱,买通同学、老师,就业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和远在东北的一家企业,签订三方合同。那只是家普通的民营企业,稳定性和待遇都一般。但是向思翎义无反顾。她成功购得机票,跑去东北,办好了入职手续,甚至还火速租好了一套小公寓。 新的住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在十天后,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两个保镖,还是出现在她的新家门口。李美玲迎面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眼花,罗红民则颇有兴致地步入她的小窝,参观一番后,摇头:“怎么住这种地方,回湘城,我给你买套江景大平层,写你的名字。” 李美玲以母亲的名义,去公司闹了一番,拿回来解约合同。向思翎气得发疯,要去报警,鱼死网破。罗红民却让李美玲先回酒店,心平气和地劝她。 他说,你现在还闹什么?咱们都好这么多年了,两情相悦的证据,视频,照片,转账消费记录,我有一大把,吃我的用我的大学都是我供的,谁信?你要是第一次被我上的时候,血性一点,不顾一切去报警,说不定我就在牢里了,可惜你没有,现在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算你闹出来,我最多被人说一句道德败坏,能让我少赚一分钱?可你不一样。你还想有同学,朋友,工作吗?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一切。跟我回湘城,进家里公司,一进去就让你当部门经理,谁都越不过你去。只要你踏踏实实跟我,我没有亲生子女,今后一切都是你的。 说真的,向思翎,我对你已经够可以了。谁对自己女人,这么耐心,你都跑几回了,我也没把你怎么样。我还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这个世界上,哪个男人会像我对你这么好? 向思翎的第二次逃离,依然以失败告终。 第16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其实真要再跑,还是很容易的,罗红民不可能24小时派人盯着她,尽管她的身份证被他扣着,钱也被拿走了,也不是不能跑。可跑了之后,她要怎么生活?没有钱,学历又低,举!目无亲,她也许连工作都找不到,房子也租不起。而且她想,我为什么要去过那样的生活,他们欠我太多了。相比之下,每周伺候罗红民几次,她已经习以为常,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 回湘城后,向思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按照罗红民的安排,进入华誉,工作不算太积极,也不消极。她沉默寡言,冷艳不可方物,几乎没有朋友。她的嘴角时常带着讥讽的笑,而她在床上,又恢复了僵尸状态。对罗红民,再无半点亲近。 这令罗红民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罗红民哄了她好多天,都没用。渐渐的,他也恼羞成怒了。他要的是彻底征服这个女人,得到她的身心和意志,而不是一具不会哭不会笑的躯壳。他也怕她再跑掉,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她要真的豁出去,他也没辙。而且万一下次跑了,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不能没有向思翎。她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孩子。是他已经失去的青春,迟来的爱情和最终极的欲望。 他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 这一次,他必须彻底击溃她的意志,控制她的精神,让她不敢也不想再离开。罗红民认为,人只要有了绝对的恐惧,随之而来的就是敬畏和依恋,甚至还会有爱。女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他对向思翎的驯化还不够,之前是他感情用事了。 之后,罗红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碰过向思翎。他去夜总会玩女人,去李美玲的按摩会所玩技师,好像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而向思翎对此反应平平。 后来有一次,罗红民和李美玲带她参加酒会,那是向思翎第一次见到钱成峰。 再然后,又有几次,向思翎都遇到了钱成峰,每次两人都说了话。很快,钱成峰开始给她送花送礼物约吃饭,全力以赴地追求。 一开始,向思翎对钱成峰这个人,印象平平。他并不十分帅,能力倒是很强,但过于精明世故,和向思翎曾经喜欢的类型截然相反。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向思翎不知道,钱成峰有罗红民在背后鼓励,普通的挫折哪会令他放弃?向思翎看着他着了火般的双眼,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被她迷住了。 动静闹得太大,公司很多人都知道了。向思翎虽然对他没有好感,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被罗红民穿小鞋。于是在一次吃饭时,她对罗红民说:“那个钱成峰,最近总找我,你管一下。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为难人家。” 没想到罗红民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向思翎忽然想起,他们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做过了。 她答:“一般。” “我倒觉得他不错,年轻,有能力,也有野心,有点像年轻时的我,前途不可限量。你要是觉得他行,可以和他先相处试试。” 向思翎:“你什么意思?” 罗红民神色平淡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妈也说过吧,我不会缺女人。你陪我几年,等我兴致过了,亏待不了你。现在你也大了,总不交男朋友也不像话。你要是喜欢上谁,谈恋爱可以,结婚也可以。我会遵守承诺,陪嫁房子车子,把你当亲女儿嫁出去。过去几年,我对你都是真心的。我从来不会亏待跟过我的女人,更何况是你。以后多笑一点,准备迎接新生活吧。” 那天,向思翎回房间,独坐了很久。 第二天,她就答应了钱成峰的追求。 之后,他们两人,按部就班的约会,恋爱,出双入对,亲吻,拥抱,上床。公司所有单身男人,都羡慕死钱成峰了,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大胆一点。 钱成峰却骄傲地想,能一样吗?我是董事长亲自选中的女婿,可见他多么欣赏我。尽管向思翎很多时候都显得忧郁,沉默,对他的态度算不上热烈,但是一个女朋友该尽的义务,她全都做得很好。钱成峰本就爱得卑微而热烈,也不会深究。 也不知道罗红民跟李美玲说了什么,她也成了哑巴,当着钱成峰的面,虽然敷衍,也会说几句场面话。更多时候,她会盯着女儿冷笑。 直至和钱成峰领了结婚证,搬去他用尽全部积蓄买的那套新房子时,向思翎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她就真的这样离开那个家,那个困住她几年的魔窟?她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拥有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和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 结婚前三个月,生活简单安稳得让向思翎不敢相信。虽然还是有半数的夜晚,她会从梦中惊醒,等着她的,是钱成峰温暖的怀抱和充满怜爱的安抚;她不喜欢床上那档子事,钱成峰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竟也尽量忍耐着,一切以她的意志为主,绝不委屈她,新婚期间,两人一共才寥寥几次——就是这一点,令向思翎真正开始思考,和这个男人白头偕老的可能性。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工作中越来越自信。她对钱成峰越来越好,真有了几分相濡以沫的滋味,他们成了集团里人人羡艳的一对佳偶。她以为木已成舟,罗红民再无耻,也不能对下属的妻子下手,钱成峰也不可能容忍。 这一切,罗红民都看在眼里。 一个周末,罗红民邀请他们夫妻回别墅吃饭。邀请是对钱成峰发出的,他自然热衷和大老板亲近,向思翎没有理由拒绝。 当晚,钱成峰彻底醉酒,不省人事,被保姆扶进向思翎的卧室。 向思翎被带进罗红民的卧室。 “我结婚了!”向思翎激烈反抗,“我的丈夫就在楼下!你不是说对我没兴趣了,放我去结婚吗?” 罗红民把玩着手里的安全套:“可我又有兴致了怎么办?” “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 他却亢奋地逼近了她:“你老公怎么样?有我厉害吗?这可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男人,能不能伺候好你?叫啊,叫得再大声一点,最好把钱成峰叫醒看看,你在你的爸爸、他的董事长床上是什么德性!” 向思翎一下子僵住了。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上钱成峰了,喜欢上这个虽然油滑,对她却真挚;虽然粗糙,对她却细心的男人。他那么掏心掏肺爱她,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知道这一切,他会是什么反应。她一点都不想伤他的心。 这个夜晚,罗红民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无论心灵还是身体。他知道,猎物又回到自己手里了,而且比以往更烈性,也更绝望。他又一次狠狠击溃了她的意志。这样的女人,多么令人痴迷啊。 完事时,他对她说:“现在明白了吗?就算结婚了,老子叫你,你也得随叫随到。真要让钱成峰知道,你看他敢不敢放一个屁?” 向思翎不是没想过对钱成峰和盘托出,让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可她也在想罗红民说过的话——钱成峰是他选中的。而且,夫妻俩的感情基础并不深厚,钱成峰这样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真的能接受老婆曾经多年被继父控制性侵?他会愿意抛下华誉的高薪和发展机会,陪她从头开始? 第17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向思翎验出怀孕。从时间推算,这个孩子只可能是钱成峰的。而罗红民,几年前曾令未成年的向思翎怀孕,到了现在,他会很遗憾那个孩子没能留下。因为他和前妻、李美玲、其他女人,都没能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隐晦地表示,罗红民想要让女人怀孕比较艰难。向思翎成年后,他就没再采取过安全措施,可她也没能怀上过。不过罗红民早就看开了。 向思翎本来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但钱成峰欣喜若狂,执意要留。而罗红民忽然改了主意。他不再频繁召见向思翎,头三个月甚至不碰她,还请了最好的医生为她保胎。他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后代,你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后代。等生下来,你就和他离婚,这就是我们俩的孩子。 看着罗红民期待的眼神,向思翎怀疑,他可能是年龄大了,开始羡慕别人儿孙满堂。可向思翎怎么可能让孩子在他的膝前长大?哪怕有金山银山,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钱成峰又表现得太期待这个孩子,他不能接受任何打掉孩子的理由。而罗红民明显软化的态度,也让向思翎缓了口气,开始考虑留下这个孩子的利弊。 她决定赌一把。 生下这个孩子,向他摊牌。不是说孩子,是夫妻之间最深的纽带吗?他这么爱孩子,她是否就能多几分成功的把握? 尽管向思翎不愿意承认,她的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留下这个男人,继续拥有这个小家。 向思翎怀孕期间,钱成峰受到罗红民空前的重用,不断提拔,节节高升,无论薪水职位,仅次于集团层面高管。这在旁人看来,虽然嫉妒,无可奈何,毕竟这可是董事长的女婿,将来搞不好就是下一任总裁。 可向思翎隐隐觉得不安,她曾经隐晦向钱成峰表达过担忧,但他信心和干劲正足,根本听不进去,每天拼命工作,并且反复对她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爸失望,一定会让你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向思翎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摸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孩子的存在令她变得无比安宁,也多了许多信心。事已至此,她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在她体内孕育的美好而神奇的生命,然后等待命运的裁决。 孩子是顺产的,因为向思翎的体质一直很好,又有锻炼习惯,生产速度很快,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当天,虚弱的向思翎躺在病床上,低头看着小猴般的孩子,泪水涟涟。她握着钱成峰的手说:“等孩子满月,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钱成峰已经乐得顾不上了,小心翼翼抱起孩子,红着眼睛,随口答:“好,好,你辛苦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向思翎又看他们父女一眼,闭上眼,不说话了。 然而向思翎还没来得及摊牌,罗红民先摊牌了。 那个晚上,罗红民把刚出月子的向思翎,叫到别墅。向思翎告诉自己,这是最后的忍耐——她更希望自己亲口告诉钱成峰一切,而不是由罗红民揭露,那完全不一样。 罗红民用绳子把向思翎的手脚绑在椅背上。 钱成峰敲门时,向思翎全身一绷。 “进来。” 向思翎激烈挣扎,没用。 钱成峰起初还没看清那个女人是谁,一看场面,尴尬极了,正要退出去,一眼瞥见桌上的衣服,顿住,紧接着,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 他看清了女人低垂的侧脸,全身的血液仿佛结冰,提起拳头就往里冲。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罗红民仿佛真正的帝王,怒喝道,“钱成峰,看清楚我是谁!” “他吗的那是我老婆!是你女儿!你这个……”钱成峰涨红了脸,喘着粗气,最后几个脏字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罗红民却冷笑,拍了拍身下人,用力往前一顶,说:“她被我从小干到大,就是那么回事,你这么机灵,怎么猜不出来?阿峰,我选中你当女婿,就是看重你识时务,又有能力,什么都按照我的心意去做。这事儿你要是不愿意,对我来说,简单,换一个人当分公司经理,当女婿就行。要不你回去考虑看看?邦盛集团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吧?” 钱成峰的眼睛全红了,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只盯着向思翎,哑着嗓子问:“向思翎,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一直、一直就和他……” 向思翎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像一座雪白的冰山美人,毫无生气地匍匐着。 钱成峰面如死灰,充满恨意的泪水涌出,又看了这对男女一眼,扭头快步离去,“嘭”一声摔上门。 这对夫妻的决裂,令罗红民很满意。要不是向思翎怀孕,这一天早该来了。而他之前拿软话哄着向思翎,就是为了今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难道猜不出来,向思翎是为了钱成峰生下这个孩子?他就是要让她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跌得粉身碎骨,彻底击溃她那颗始终不肯屈服的心。 罗红民在沙发坐下,又恨又爽地抽着烟。向思翎还被绑在原处,她突然开始哭泣,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整个人都软倒,只有手脚被绳子吊着。凌乱的长发,散落肩头,她哭了很久很久,直至罗红民解开她的绳索,不耐烦地离开了卧室,她还缩在那个角落里,一直小声啜泣,没有起身。 那天晚些时候,别墅里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睡了。向思翎一个人走到明雅湖边,吹着秋夜微凉的风,站了很久。后来,她慢慢走向湖中,冰凉的湖水已蔓延过她的膝盖,她恍恍惚惚地想,她恨很多人,可最恨的,她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少年时的心软和怯懦,令她从16岁,被困到22岁。原来当年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控制住她,怕她第一时间报警,可她却被他们哄骗住了。如今面目可憎肮脏透顶的向思翎,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正昏昏欲睡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低头摸出来一看,是钱思甜的月嫂发来的。 【向总,你和钱老板都还没回来,甜甜晚上睡前一直在到处找,还哭了一阵,她真是太聪明了。睡前喝了100牛奶,今天便便也拉得好,我先睡了。】 又发了一张甜甜熟睡的照片。 向思翎看着画中的小人儿,手指颤抖着摸上去,是那么的贪恋,又那么的痛苦。她突然就想起了高二时在那间阴暗的诊所里,年轻而善良的助手,红着眼端上的那个盘子。 她慢慢转头,望着别墅。山脉幽静,庄园寂静,灯火阑珊。 那一对是人非人,是鬼非鬼的夫妻,过得多么幸福啊,家财万贯,地位尊崇,随心所欲,情人无数。 可向思翎只是个小女孩,一个从没对人起过坏心的女孩,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 向思翎忽然就不难过了,也不愿意死了,她走回别墅,痛快冲了个澡,仿佛洗掉了身上一切肮脏痕迹,换了身纯白的干净睡衣,酣然入睡。 第二天,向思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下楼时,李美玲已经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看电视剧,罗红民在餐桌旁喝咖啡看报纸。 向思翎往日下楼,都穿戴整齐,捂得要多严实有多严实。今天她却连真丝吊带睡衣都没换,大刺刺露出大半个雪白肩膀和上头的吻痕,打着哈欠在餐桌旁坐下。 罗红民从报纸后头看着她,颇为新鲜。 保姆端来早饭,向思翎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开口:“什么时候安排我跟他离婚?” 罗红民似笑非笑:“舍得?” 向思翎哼了一声,说:“他昨天丢下我一个人走,就已经永远失去我了,窝囊废一个,不值得。” 罗红民哈哈大笑,惹得李美玲侧目。 罗红民却觉得今天的向思翎,和平时很不一样,很有生气,也很有腔调。他感觉到喉咙微微发干,说:“过来。” 往日里,向思翎必然不情不愿,身体僵硬对抗。可今天,她却像一只柔软的小鸟,娉婷滑到他怀里坐下,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罗红民又惊又喜。 向思翎平生第一次,主动亲了他一口,说:“红民,我想通了,你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无条件地对我好,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以后我会一心一意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罗红民的神情竟然有点呆。 “真的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真的。”她用宝石般澄澈的眼睛凝望着他。 罗红民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像是恨不得勒进骨头里去。他把脸埋在这个比他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女孩的肩窝里,生着几丝皱纹的眼角,无声滑落泪水。他想,我的珍宝,我的挚爱,终于驯服你了。 而向思翎感受到了脖子上的湿热,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起伏地想:我没猜错,他果然早就心理变态了。 第18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当月,向思翎就和钱成峰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归她。封口也好,不在意也好,罗红民并没有收回之前给钱成峰的权力和地位。而钱成峰显然也做好了自我心理建设,他甚至还向罗红民提出了更多的资源要求,罗红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也很满意他的安分,全都允了。 然后身边所有人,都发现向思翎变了。 工作上,她开始变得无比认真,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公司运营的所有知识经验;她也不再谦卑沉默,彻底将自己摆在皇太女的位置上,风格变得强势而直接。她要求更多权力和机会,彼时罗红民被她哄得如同热恋,全都答应,这也让向思翎一步迈入公司核心管理层; 而在别墅里,她不再允许罗红民踏入李美玲的房间。其实这几年,罗红民碰李美玲的次数就比较少了,但李美玲到底经验丰富,成熟美艳,偶尔他还是会找她解馋,又或者是安抚一下这个名义上太太的情绪。可现在,向思翎不干了,她对罗红民说,你去找小姐,找技师,我都不在意,因为知道你就是玩玩而已,只有李美玲不行。罗红民问,为什么?她依偎在他怀里,嘟着嘴说,因为你爱过她。你说了以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只是名义上的,让她搬出去。 罗红民听得舒心畅意,他已相信,向思翎是真的疯狂爱上自己了,占有欲才会如此强烈。罗红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李美玲蛊惑,娶了她。要不现在直接娶向思翎,光明正大带出去,多有面子,又多圆满。反正他们那个圈子,老夫少妻也不少见。 渐渐地,向思翎枕边风吹着,罗红民看李美玲也碍眼起来。哪怕有几次,李美玲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忙不迭地把人赶出房间,生怕向思翎吃醋。他话里话外暗示,钱不会少给,以后让她少回别墅。李美玲气得要死,无比怨恨地想找向思翎麻烦。可向思翎只是淡淡一笑,对她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让我死心塌地伺候老罗。现在我既然决定要他了,任何人都得靠边站,包括你。 大势已去,李美玲不敢闹。她知道这一老一小既然真的勾连,哪天真干得出逼她离婚,他们两个结婚的混账事,到时候她哭都没出哭去。现在她好歹有董事长夫人的名头,有钱有房有车,只能暂避锋芒,咬牙等着哪天罗红民对向思翎兴趣淡了,再图谋其他。 其实在这个阶段,向思翎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意识依然朦朦胧胧。她只知道,一定要冲破一些东西,她渐渐从玩弄身边人当中品尝到乐趣,她从未如此渴望把权力和金钱牢牢抓在手里。但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之后她又该干什么,如何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的脑子里好像还糊着一层纸,纸的那头有刺眼明亮的光,但她还看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加班比较晚,回到别墅。 那时候钱思甜已经1岁半了,有时候罗红民也会派人把育儿嫂和甜甜接到别墅。一切都很正常,罗红民也很疼孩子,向思翎以为他是看到同龄人抱孙子了,心里羡慕。 那天,她走进别墅,第一眼看到独坐在沙发上的育儿嫂,没看到甜甜,她立刻皱眉问:“甜甜呢?” 育儿嫂笑着说:“甜甜非要外公给她洗澡,罗老板说他会洗,让我在外面等着,护肤霜和衣服都准备好了,一洗好我就进去接。” 向思翎一瞬间脸都白了,直冲向浴室,“哐当”一声推开门,浴室中的一老一少都被吓了一跳,惊讶回头。 向思翎眼前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甜甜光着身子坐在儿童浴盆里,罗红民穿戴整齐蹲在旁边,拿个小黄鸭在逗她,浴盆里还有一层清亮的沐浴泡泡。 唯一不正常的是向思翎,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罗红民目露质疑。 向思翎反应很快,立刻笑着说:“我看育儿嫂坐沙发上,还以为她把甜甜一个人丢在浴室,原来你在,那就没事了。育儿嫂也真是的,话都不说清楚,吓我一跳,生怕孩子摔着。” 这时育儿嫂也慌忙跟进来,看到女主人难看的脸色,乖觉地不吭声,上前拿浴巾接过甜甜。 罗红民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浴室。 当晚,两人并肩在床上躺了一阵,罗红民忽然问:“你刚才那个样子,是以为我会对甜甜做什么?” 向思翎立刻偎进他怀里,说:“看你说的,甜甜才多大点,我怎么会那么想?真的是怕育儿嫂把她一个人丢浴室里。” 罗红民笑着捏着她的下巴:“哦,那要是等以后,甜甜长大了,我真的对她起了那个心,你打算怎么办?” 向思翎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噗嗤笑了,说:“你要是现在问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说了,我不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哪怕是我的妈妈和女儿。以后的事,说不准。毕竟我妈都能把女儿送给你,说不定我也可以哦。” 罗红民一怔之后,哈哈大笑,终于不再起疑。 那个夜晚,罗红民熟睡后,向思翎如同游魂野鬼般,摸到女儿卧室。女儿现在住的就是她当年的卧室,是个套间,育儿嫂在外间睡得很沉。向思翎摸着女儿小小的脸,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甜甜居然惊醒了,看到妈妈,迷迷糊糊伸手要抱。要说这孩子聪明呢,自己都没睡明白,还安慰她:“妈妈,不哭……妈妈哭,甜甜……哭。” 她的小睫毛扇啊扇,沾着几滴眼泪,很快又睡着了。 向思翎抱紧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她的心中涌动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深刻的爱,令她痛彻心扉,也令她浑身震颤。 黑夜中,仿佛有一道纯洁璀璨的白光,它挟持着这世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而来,劈开她脑中的那一团迷雾,属于向思翎的世界,瞬间清明无比。 她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一直想要做、应该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她那么急切地想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它就在她眼前,躺了好多年。她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看。因为她还对这个世界抱有期望。 真是的,她一直在期望什么呀,等待什么呀,难道还会有别人来救她吗。连骆怀铮都被她害了一辈子,她还一直以受害者的心态度日。这几年过得实在太好笑了。 不过,向思翎,那个声音说,现在也不迟。现在说不定刚刚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满怀欣喜地跑了出去。这念头一旦在黑夜里被点亮,就像一颗燃烧的恒星一样,从此钉在她的脑海里,她整个人无比亢奋,完全不想睡觉,只想从此燃烧殆尽。 她需要一个计划。她想,一个长期的、周密的、足够耐心又足够狠毒的计划。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向思翎。她本就聪明,如果不是高中的变故,她现在肯定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这些年,她见惯了罗红民和李美玲两人用在她身上的阴暗手段和;在公司,罗红民手把手教她如何制定一个完善的商业计划,教她这个世界的运行潜规则,教她辨识三六九等三教九流,教她算计和收买人心。 她做得到。 —— 罗红民被她捅得满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个老东西居然还笑了,神情痛苦而扭曲地对她说:“我是真的爱你……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解脱?我死……你下半辈子……为我……坐牢,哈……你永远……摆脱不了……我……” 向思翎笑笑,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嘴角溅的血,然后就像他无数次扣住她的下巴一样,她扣着这个死狗一样男人的下巴,盯着他说:“我知道你是个控制欲爆棚的老变态,我呢,就是你一手养出来的小变态。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向思翎转身,快步走出别墅,步伐就像少女时代放学那样轻快。她想,这操蛋的人生,吵吵闹闹,总算安静了。 第35章 陈浦和李轻鹞在办公室见到的钱成峰,已是一个西装革履、沉稳矜贵、未语先笑的职场精英。 不过,李轻鹞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起码白了一半的头发。 这和资料上的照片不一样,照片上的钱成峰满头黑发。他才32岁。 两名警察神色如常地在钱成峰对面坐下,可他好像很会猜测,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笑着摸了摸头发,说:“我这头发有点吓人哈,干电商就这样,天天熬夜,人老得快。来,喝茶,上个月朋友刚从云南带来的生普。” 两人忙道谢,喝着微苦回甘的茶水,李轻鹞不动声色打量着办公室环境。钱成峰目前是电商公司的营销总监,主管业务,那肯定是核心人物。办公室位于写字楼三十多层,面积很大,装潢金贵,窗外可以俯瞰整个湘城风景。可见,钱成峰在整个集团的地位。 “我能不能问问,罗总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钱成峰说。 陈浦答:“目前还在调查中。” 钱成峰露出难过的表情,说:“好的,那我不多问了。衷心希望你们早点抓到凶手,让罗总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开口。” “我们会尽力的。的确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 “请说。” “罗红民最近有没有跟谁结仇?” 钱成峰皱眉想了想,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对内,整个集团,都在罗总的把控下,正常、顺畅运转。他是老板,待大伙儿都不错,该给的都给了,谁会对他有意见?员工对工作有意见,也够不着恨他啊。对外……倒是有几个竞争对手,跟罗总关系不太好,不过我想,应该不至于结仇杀人吧?” “好的,竞争对手我们会调查。我想听你谈谈,在你眼里,罗红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成峰把双手轻轻搭在腹部,往后靠在沙发里,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眶慢慢红了。他答道:“罗总,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在商场上最钦佩的人。我认为,他非常有眼光,有能力,也有魄力,每一步都走在经济浪潮的风口上。所以,他才能从一个农村包工头,白手起家,创办华誉集团。他死了,我非常非常难过,感觉就像少了人生的引路人。不瞒你们说,我一个大专生,学历不高,也没有什么背景,可以说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罗总,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既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长辈、恩人。我还想跟他学更多东西,想要和他一起把华誉发展得更好。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 钱成峰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李轻鹞扯了张纸巾给他:“节哀。” “我没事,谢谢。” 陈浦见他情绪逐渐平复,又问:“你和罗红民,是怎么认识的?” 钱成峰答:“以前我跟人合伙在网上倒腾一些事,业绩还不错。后来我来华誉集团面试,罗总就录用了我。” “你在四年前,娶了向思翎。听说,也是罗红民做媒?” “是。” “他为什么要撮合你们?” 钱成峰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大概当时,我是公司里,罗总最欣赏、最信任的年轻人吧。” 李轻鹞问:“那你们两个自己呢,当时是真心相爱吗?” 钱成峰沉默片刻,说:“向思翎,曾经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对你呢?” 钱成峰看了李轻鹞一眼,接触到对方锐利的目光,他平静地答:“她当然也喜欢我。” 陈浦问:“你们在一年前离婚,是什么原因?” 钱成峰听到这里,却笑了,说:“警察同志,你们不会怀疑,我和罗总的死有关吧?不可能的,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他死了,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这几天,别的副总已经开始对我甩眼色了,以前能批的款项,现在变得难批了。我比谁都希望罗总活着。” 陈浦看他一眼,说:“我们是例行问话,问什么,你答什么。” 陈浦人长得年轻帅气,可这平淡的一眼,黑眸中透出清亮光泽,就像两把细细的剑,直刺人心。钱成峰内心微微一震,不再借题发挥,而是答道:“我和向思翎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合。” “能谈谈,具体是怎么不合吗?”见陈浦不动声色冷人家一下,李轻鹞就默契地扮上白脸,语气柔和,“毕竟向思翎长得那么漂亮,又是集团老板的女儿,你也说当时你们是真心相爱,你们还有了一个女儿,我相信那一定是爱的结晶。为什么后来又分开了呢?” 也不知道李轻鹞哪句话触动了钱成峰,这回,他沉默的时间最久。尽管他没有流泪,但是抬眸看向天花板的泛红眼眶,却昭示着男人心中的伤痛。 在钱成峰的描述里,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然而再普通的故事,也是某个人独一无二的人生。 起初,两人的新婚生活是很快乐的。那时候,向思翎刚刚大专毕业,尽管性子有些冷,有点内向,对社会和公司的一切都不懂。但她也想做个好太太、和一个优秀的职场女性。 那时候向思翎刚进入华誉集团,不过她在总部,钱成峰在子公司。她直接空降为部门经理,很多事不懂。钱成峰经验老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管业务,怎么管人。那也是钱成峰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婚后三个月,向思翎怀上孩子,次年,生下女儿钱思甜。 两人的矛盾,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向思翎又升职了,成了集团总监。她的工作越来越忙,接触的人层次越来越高。她也没什么时间陪孩子。 钱成峰的事业发展也不错,对家里的照顾也少,孩子都只能丢给保姆带。李美玲是不耐烦带孩子的。 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夫妻俩都不能在白天见到一面。 已经完全社会化、变得成熟干练,手里又掌控着重要权力的向思翎,开始重新评判丈夫。和她接触的那些商场精英男士相比,钱成峰不够帅气、不够有钱,既无金光闪闪的学历,也无赫赫背景,能力虽不错但也只是她爸手里的一名干将。换句话说,她看不上他了。而钱成峰则指责向思翎不安妻子本分,不照顾家庭和孩子,不理解他奋斗的艰难不易。 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多,天天吵架,甚至动过手。最终渐行渐远,婚姻崩坏。 钱成峰叹了口气,说:“总之,这段婚姻,她有错,我也有错。现如今,她不欠我的,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都过去了,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带好我们的女儿,我愿意永远祝福她。” 见两人的婚姻关系,再挖不出什么了,陈浦转而问道:“说起来,你虽然和向思翎离婚,但我看过你的履历,罗红民并没有给你小鞋穿,反而在这一年里给了你更多权力,分管了更多部门,还涨了奖金和工资。向思翎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钱成峰眸色深深看了陈浦一眼,答:“警察同志,我们罗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用我,不是因为我曾是他的女婿,而是因为我这个人,我的能力和业绩。所以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陈浦又问钱成峰,上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在哪里。钱成峰说在家里睡觉。陈浦问有没有人证明,他说大半夜一个人睡觉,哪有人能证明。不过小区人行和车行出口都有监控,应该能证明他整晚呆在家里。 陈浦问了最后一个方面:“你们的女儿钱思甜,归向思翎抚养,你平时和女儿见得多吗?喜欢这个女儿吗?” 钱成峰目光定定地看着陈浦:“甜甜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我很爱甜甜,向思翎如果对甜甜不好,我一定会找她麻烦。” —— 从钱成峰的公司出来,陈浦掉头就开往钱成峰居住的小区。他和李轻鹞两人,迅速对钱成峰居住楼层和小区环境进行了勘探,并且向保安调查了罗红民遇害当晚的监控。 结论是: 当晚7点多,钱成峰就回家了,监控再次拍到他出门,是次日早上10点。 但是,小区车库临江一面,还有一个供行人出入至江边的小侧门,刷脸开门,没有安装监控。如果钱成峰走楼梯下到车库,是有可能不被监控拍到,绕到这个小侧门。等别的住户刷开门后,他再趁机溜出去。到了江边主干道,车流量巨大,岔路口很多,要想追踪他的行踪就难了。 也就是说,钱成峰的不在场证明有漏洞。 “我目测过,钱成峰的鞋码,应该是41、42左右。”陈浦说。 李轻鹞若有所思。 陈浦却又说:“即使有这两点,也不代表,他会是杀死罗红民的嫌疑人。” 李轻鹞说:“我也这么想。钱成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复杂。他很精明世故,也很有野心。可他今天说的一些话,又让人感觉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尤其是对罗红民和向思翎,我感觉他是真的敬佩罗红民,把他当大靠山。他也不怨向思翎,而是抱着一别两宽的心。 一个人如果假惺惺,或者戴着完美伪装面具,你可能分辨得出,可能分辨不出。但是当他真情流露的时候,你一定分辨得出,这是真的。陈小浦你应该清楚——伪装这种事,我有经验。” 陈浦明明啥错也没犯,又被她软绵绵地阴阳了一下,他也不恼,笑着说:“是是是,论伪装你是他祖宗。我跟你感受相同,而且,钱成峰并不在意让我们看到他的野心和势利,那么这样一个人,对那父女俩抱有你说的那些情感,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合理的。不过,我认为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李轻鹞也有这样的感觉,说:“他头发都白了,说是这几年干电商白的。可他之前那些年,不也在搞网络干电商做生意?怎么偏偏这两年就白了头?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要遭受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把头发都愁白了?而且他看起来,心理承受能力明明很强。” 陈浦一笑,说:“那也不一定,身体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就是这两年,身体绷到了临界点才白头。不过,也可以作为一个疑点吧。 我之前跟你讲过,优秀的刑警,要捕捉到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有点不太对劲的细节。刚才他的话里,有一、二、三,三个地方,让我觉得不那么对头。也许,这里面就藏着对我们破案有帮助的线索。李大聪明,您有没有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实际破案里,给李轻鹞当场演示什么叫做“老刑警的可怕直觉”。不过,李轻鹞虽然不老,也隐隐有感觉,钱成峰说话的过程中,有时候是给人感觉有哪里不对。但现在让她回想,她一时又想不起来。 陈浦看着妹妹微蹙的眉,细细白白的牙齿轻咬着。从李大聪明入职二队起,就处处表现得优异非常,能让她为难的事可真不多,更何况,这还是他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事? 陈浦的心微微就有点飘了,嘴角却强行下压,刚想语气平常地说出个一二三,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手表。 中午一点半了。 11个小笼包一个茶叶蛋而已,那必须消化完了。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现在的李轻鹞不能饿,饿了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暴躁发癫。 他问:“能不能先吃饭?我饿了,没力气。” 第36章 中午,两人就在路边的快餐店,随便对付了个盖浇饭。陈浦点的麻辣牛肉,李轻鹞点的青椒肉丝。 不过,当两人在窗口取餐,陈浦盯着橱柜里的卤鸡腿,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李轻鹞时,李轻鹞冷冰冰地说:“陈小浦你要是敢给我加鸡腿,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轻鹞已经决定了,邪恶的苗头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她要从今天中午开始控制饮食。 陈浦就笑了:“行,我自己来一个。” 虽然李老板跟他讲话的语气,越来越无法无天。可是陈浦无奈地发现,自己还挺受用的…… 吃完饭,陈浦去结账,李轻鹞去了旁边的奶茶店。陈浦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就见她端着一杯喝,手里还拎着一杯。 李轻鹞在副驾坐下,把拎着那杯放在中控台上。陈浦立刻伸手去拿:“给我的?谢了。” “不是。”李轻鹞慢条斯理地说,“我放那儿好看。你现在不是不喝这些玩意儿吗?” 陈浦一看杯身上的标签:无糖桂花拿铁,笑笑,把吸管戳进去,滋溜了一大口,才放下,说:“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竟敢拒绝您老人家的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有茶也要记得我的份。” 呦,瞧这聪明心眼,一语双关的。李轻鹞瞥他一眼,可你说他带刺儿吧,他跪得也很痛快。李轻鹞考虑到自己心胸宽广,决定不和他计较。 “好好喝你的茶。”她下了指令,“说正事。”要不是刚才在快餐店人多嘴杂,她早就想问他的老刑警一二三了。 陈浦发动了车子,开上路口,又单手拿起奶茶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说:“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是我问他为什么和向思翎离婚,他反问我是不是怀疑,他和罗红民的死有关。” 李轻鹞想了想,说:“可是,他有这个反应也说得过去。他和向思翎离婚,既失去了爱情、婚姻,孩子也归了向思翎,还失去了将来继承华誉集团的可能,可谓是人财两空。一般人面对警察,总是要敏感些,他怕我们怀疑他由爱生恨,求而不得,迁怒杀死罗红民。” “这里是没问题,问题出在他接下来主动解释的那些话。” 李轻鹞立刻翻开记录本,一目数行地一扫,心中一动。 钱成峰否定自己会杀罗红民的理由是——罗红民是他在公司最大的靠山,罗死了,对他有害无益。 陈浦打量着她的表情,问:“明白了吧?” 李轻鹞说:“正常人的反应,接下来,就该解释自己和向思翎为什么离婚,由此说明,没有由爱生恨,没有觊觎他们的财产,所以自然没有杀死罗红民的动机——因为你问的问题中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方面。 可他没有,他直接跳过了,然后告诉我们,他不可能杀罗红民的理由,是利益。” 陈浦露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按照前一种逻辑去思考回答这个问题,才是符合常理的,也是最简单,最安全的。你也说钱成峰是人精,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么回答。 换句话说,当他需要否定自己拥有杀人动机时,下意识避开了爱恨关系,或者说,潜意识里没有否定爱恨关系。他直接想到用利益关系来说服我们。” “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不谈爱恨,就断定他心里恨罗红民吧?这个逻辑不是必然成立的,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而且他看起来,确实很感激、崇拜罗红民,一开始谈及罗红民时的语气,不像是装的。” 陈浦:“首先,谁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只能有一种情绪?或者说有了正面情绪,就不能有负面情绪?他对罗红民的正面情绪,是出于工作。如果负面情绪是因为他和向思翎的关系,是因为情感呢?只不过钱成峰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也许在他看来,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远比那些爱恨重要。两种矛盾的情感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其次,确实,单看这一点,我们只能猜测可能性。要结合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疑点,一起推测——我问他和向思翎离婚后,罗红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你翻到他说的那段话看看。” 李轻鹞翻回去,目光停在钱成峰的两句话上: 【所有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她想,钱成峰终于还是泄露了对罗红民的一丝不满。 陈浦见她神色了然,说:“你说说看。” 李轻鹞答:“钱成峰在这里受情绪影响了。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按照之前的讲话风格,这里的回答应该也很套路,没有漏洞,譬如一面夸罗红民的气度,一面强调自己的业绩。可他这两句话,分明有怨气,有不甘。他好像觉得罗红民欠了他的。” 陈浦深深看了李轻鹞一眼,说:“没错,这就说到了我认为第三个有问题的细节,我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李轻鹞:“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陈浦淡淡一笑,“可他答了什么?” 李轻鹞不用翻笔录都记得:“他说,那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正常人被问及儿女时,绝对不会强调是亲生的,因为根本没必要,他们会直接回答问题。钱成峰在这里心虚了。” “不,不是心虚。”陈浦说,“以钱成峰的精明,如果有过怀疑,必然早已偷偷验过了dna,可是你看,他的书桌上,有好几张女儿的单人照、以及他跟女儿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得非常开心,所以钱思甜应该是他亲生的。他当时的反应,是维护。他是在说,她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的。” 李轻鹞问:“那你认为,钱成峰曾经怀疑过,甜甜是谁的女儿?” 两人目光对视着,眼眸里有着同样沉敛的东西。 这时,警车已渐渐开出市区,远处可见水面宽广浩荡的明雅湖。初夏的天空深蓝晴朗,明净无比。 李轻鹞想,陈浦之前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老刑警的能力。 钱成峰这三句话,你听到也就听到了,放过也就放过了,毕竟这些话本身也不够引人注意。可如果你保持高度的敏感,抓住对方心态里那一点微妙的异样,再以足够灵活的大脑,将前后逻辑一贯穿,你会发现,竟已能勾勒出,这一座看似无风无浪的冰山,沉于水下部分的黑暗轮廓—— 或许钱成峰在事业上,敬佩着、感激着罗红民,在他来看,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比任何事都重要。 他也曾经真的爱过向思翎,珍视他们的婚姻关系。但对于罗红民,对他们婚姻关系的影响,钱成峰避而不谈。 他怀疑过女儿不是自己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方面,对罗红民心中有怨,觉得他欠了自己很多。 …… 陈浦说:“这两天的调查,我还发现了两件奇怪的事。第一,李美玲母女,还有钱成峰,对于罗红民这个人的描述,和几个外部竞争对手的描述,是不一样的。” “没错。在三个‘家人’,也就是自己人的描述里,罗红民是他们的大家长,对他们非常好,值得信赖。可在外人看来,罗红民做生意很绝,好面子,不讲义气,唯利是图。” 陈浦又说:“尤其是对李美玲母女,当年看她们可怜,诸多帮助,还把向思翎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甚至还让她掌控公司经营大权,比亲生的也不差了。这简直都是大善人了。” 李轻鹞说:“这和罗红民的一贯人设不符,在他的性格上,我比较相信三位外人的描述。” “所以,李美玲母女在说谎。”陈浦说,“罗红民在她们母女身上付出那么多,尤其是向思翎,他绝不会干吃亏的事。” 李轻鹞脑海里闪过李美玲母女那两张我见犹怜的脸,如果说李美玲四十几岁了,依然风韵犹存,宛如三十几岁的美少妇。那么向思翎则比母亲美得更加动人心魄,称之为绝色也不为过。 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向思翎会不会是罗红民的情妇。但因为这母女俩都表现得太自然了,而母女俩共侍一夫的事,实在是挑战三观下限。更何况向思翎大学毕业就正常结婚生孩子,所以她没有往这个方向深想。 李美玲是什么时候跟罗红民结婚的?5年前,那时候向思翎20岁,在读大二,还有一年大专毕业。 可如果两人的婚姻,三人的家庭关系,有着别的附加条件,必然在结婚前就已经谈妥。也就说,时间要更早。 19岁?18岁? 李轻鹞的心底忽然冒起寒意。 七年前,向思翎18岁,骆怀铮因为失手杀死向思翎的亲生父亲入狱。李谨诚数日后失踪。 过去七年,李轻鹞一直在一片干涸的荒原上跋涉,找不到李谨诚,也看不清骆怀铮的样子。可现在,由于罗红民案发,她好像终于走到了一座山洞前,她需要赤着脚大胆地穿越它。可是山洞里没有光,黑雾重重,潮闷窒息。她仿佛终于握住了那张拼图的一个碎片,可眼前依然只有无尽的黑暗。 陈浦的脸色也变得冷酷,他没有停止推理:“第二件奇怪的事,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会觉得向思翎这个人,在你描述的高中阶段,在钱成峰描述的婚姻生活里,还有我现在亲眼所见到的,感觉就像是三个人—— 第一个,高中时的向思翎,性格内向、自卑、怯懦,害怕引人注意;第二个,和钱成峰谈恋爱结婚的向思翎,性格有些内向,还有些冷傲,但完全不自卑怯懦。第三个,也就是现在的向思翎……” 李轻鹞说:“她非常自信、大方,脸皮厚、心机深,很会利用自己的外表优势,极有社交手腕,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造成了她性格的巨变?” 李轻鹞皱眉说:“可这还是不合理。如果向思翎真的早早成为了罗红民的情人,4年前她大专毕业,才21岁,罗红民根本没有必要把她嫁给钱成峰。而且听钱成峰的描述,他们的夫妻生活是认真的。罗红民完全可以把她留到身边30多岁,再想别的办法掩饰,现在三十多岁不结婚的人满大街。孩子也是他们婚后一年多才生的,不存在背锅可能。” 陈浦也说:“这一点确实解释不通,我想罗红民不会大度到和别人分享女人,他应该视她们母女俩为禁脔。”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冷笑:“这个‘家’,四个人,都藏着秘密。” 陈浦说:“说不定是某个相同的秘密,他们都不愿意,或者不能说出来。” 李轻鹞的心,仿佛被那个冰冷山洞里的潮湿雾气,缠绕得更深了,她看着眼前的景色:一道湖边绿道,通往罗红民别墅的方向,远远已可望见灰色屋顶。他们身旁,绿树成荫,广阔的湖水,一眼望不到边际。这是湘城最大也最偏僻冷清的淡水湖。 陈浦把车停在路边,说:“钱成峰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现在,我们需要把那两母女的不在场证明,再深入调查一遍。” ———— 老墨:状态不太好,这区区一章连写带修花了9个小时才勉强满意。可能又到了一个周期性低谷,掐指一算又连续更新了17天,是该停一停,找回人物感觉和节奏了。明后两天请假停更,7.18日恢复更新。谢谢大家,爱你们哦。 第37章 李美玲十八、九岁时,是整片街区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初中毕业去读了中专卫校,那时候中专毕业已经不包分配,李父花光所有积蓄,把她送进一家小医院当护士。结果没两年,那家医院出了医疗事故,关门了。李美玲只好去一家私人诊所上班。 虽然工作越来越差,收入越来越低,李美玲的感情史倒是一直光鲜亮丽。这也令她在家境拮据的情况下,还能维持不错的生活。读卫校时,她跟一个个体户老板的儿子,好了两年;卫校毕业后,她又跟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医生好了一年。 她本来笃定了能和医生结婚,谁知对方父母把她的家庭情况和学历工作打听得一清二楚,逼得两人断了。 那时候香港回归没多久,“古惑仔”的影响空前绝后,社会上到处都是帮派。李美玲看完几部《古惑仔》电影,亦是心潮澎湃。很快,她就跟一个“大哥”好上了。大哥名叫尚仁,连名字都带着浩荡的江湖气。尚仁比李美玲只大几岁,手里已有三家舞厅,五家台球场,小汽车开着,众马仔跟着,好不拉风阔气。而且尚仁无论揍人砍人,都非常帅气,身手敏捷。李美玲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一心想当好大嫂。 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遇上新一轮严打,尚仁砍死了人,又被定性为黑社会团伙,判了三十年。 那段时间,李美玲如同惊弓之鸟,门都不敢出,生怕作为大嫂,也被定为帮派分子,被警察抓走。而她的例假已经晚了两个星期没来。所以,当亲戚介绍长相普通能力普通,但是家境还不错的工人向伟给她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父母也没啥意见,他们本就希望闺女踏实过日子,现在李美玲和那个混混断了,安心嫁给大厂工人,他们求都求不来。 可结婚没多久,李美玲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向家父母是银行双职工,在那个人人下岗的年代,算是不错的。可向母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花一笔钱吃药。向家虽然有两套房,向伟的大哥占了一套,还有一套两老带着他们住,80平的两居,他们只有一间房。 还有向伟,说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其实每个月工资不高。而且这位,完全是家里宠大的小少爷,比李美玲还要好吃懒做,班也不好好上,一有时间就抽烟打牌。向伟是不干家务的,李美玲当然也不干,结婚的头一年,她就以怀孕为名,要这要那,使劲从两老那里抠钱。让她干点活儿,她就直嚷嚷腰痛肚子痛。连小两口住的房间、换下的脏衣服,都要老两口收拾。 等向思翎满了三周岁,老两口实在受不了,搬去跟大儿子住,这套房子就给了向伟两口子。 李美玲这下总算扬眉吐气了,自己当家作主,还得了一套房。 不过,小向思翎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以往爷爷奶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没了。家里脏衣服堆得老高,要过好久,李美玲才想起来用洗衣机洗一洗;一日按时做好的营养三餐,也没了;两口子经常出去打牌,想起来就给向思翎丢两块钱,让她在楼下随便买吃的;没想起来也就没想起来。 所以向思翎,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个穿得脏兮兮,没人管也没人在意的小孩。虽然爷奶偶尔补贴她,但也不能替小儿子养孩子。现在他们大部分退休工资,得交给大儿子,因为他们也看清了,养老只能靠老大。 向伟李美玲两口子工资都不算高,花钱又大手大脚,每个月不到月底,兜就比脸还干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靠从双方父母那里换着法子抠钱,维持基本温饱。别说,这样的日子,两人过着过着,也觉得能过。 再到后来,向伟下岗,双方父母再也抠不出钱了,甚至说出了断绝关系的狠话。光靠李美玲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三口人。 可向伟说是去打工,却经常见到他出没在街头巷尾,就是不见他拿钱回来。那段时间,他们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天天挨饿,能卖的家具家电都卖了。后来向思翎实在饿得受不了,红着脸跑去爷爷奶奶那里讨口吃的。就这样,李美玲还要让她每天偷偷捎点吃的或者钱回来,捎不回来就打。 向思翎8岁那年,有人想买他们家的房子,两口子欣喜若狂,二话不说卖掉房子,换了几万块,李美玲连班都不去上了。 又过了几年,李美玲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遇到了罗红民。 那时候,卖房子的钱早已坐吃山空,一家三口,挤在不到40平的出租房里。向伟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能拿回来点钱,有时候就回家躺着等吃。而向思翎靠着双方老人的接济,饥一顿饱一顿顽强长大。可李美玲没想过和向伟离婚,说到底,这几年母女俩都是靠他卖房子的钱养,他虽不上进,有他一口吃的,就有她们娘俩的。 李美玲看到罗红民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会喜欢自己。而罗红民坐在他的奔驰车里,看着一身成熟美艳不可方物的李美玲,抽着烟笑了。 一开始,罗红民把机械厂宿舍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了李美玲一把,两人时常在那里幽会。李美玲这个女人,实在会来事,34岁的女人,身段却保持得像二八少女,一身雪肤更是柔软细腻,把罗红民哄得很开心。那时候,他真的是很喜欢她,所以后来,他又把手里的一个门面给她用,就在机械厂小区外,让她做服装生意。别说,李美玲在扮美方面,一直有天赋,服装店居然每个月收入颇丰。这下,罗红民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不过,那时候罗红民还没想过,跟她结婚。前妻乳腺癌刚死了两年,他的快活日子还没过够。而且他家大业大,结婚这种事,肯定慎之又慎。 李美玲把老公孩子偷偷带去那套房子住,罗红民要过来前,就找借口把他们赶出去。罗红民知道了这事,也没说什么。相反,他觉得偷情还挺有意思的。反正房子在他名下,手底下也有不少听话办事的兄弟,哪天他真想把两个拖油瓶赶出去,一句话的事。 向伟知不知道罗红民的存在,罗红民不在意,李美玲也不问。一开始,向伟住在这套房子里,总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李美玲。可后来每个月,李美玲给他分钱,他好像又恢复了老样子,每天晃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 至于出没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四个人,14岁的向思翎,是否看到什么,察觉到什么,没有人关心。 向伟第一次撞见妻子的奸情,是在两个月后。 那天向伟出去打牌了,结果没多久输光了,心里烦躁,又无处可去,看着还是上午,日头高高的,想着家里应该没来人,就又晃了回来。 结果一进屋,隔着紧闭的房门,都能听到主卧传来的激烈动静和妻子的喊叫。 李美玲听到门响,也吓了一跳,这个点儿,女儿在学校不可能回来,听脚步声就是老向。她害怕了,不敢动了,抱紧罗红民,慌道:“怎么办?他怎么回来了,平常都要打牌到很晚……要不我先出去,你……” 罗红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动。今天他要是敢进来,你们全家就给我搬出去,还有你的服装店,明天我就收回来。” 罗红民的声音不大不小。 李美玲看着罗红民阴沉的表情,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动了起来,满脑子只有房子和门面。罗红民要得更狠了,很快,李美玲就忍不住了,顾不上丈夫就在门外。也可能是丈夫在门外令她更刺激,再次大声叫了起来。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声重重的门响。 向伟走了。 有了这次经历,罗红民更加变本加厉,有时候招呼都不打就上门。而向伟起初还绷着个脸,渐渐的,也带上了笑脸,喊罗老板,罗红民笑着丢他一包和天下,他拿着烟就走。 第38章 罗红民不再允许向伟进主卧,向伟只好在女儿的房里,又架了个单人床,晚上父女俩不言不语。有时候,向思翎会听到父亲在哭,她问爸爸你怎么了,向伟却扯别的说自己没事,让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赚大钱孝敬父母,向思翎说好。 李美玲也越来越嚣张,她不再正眼瞧向伟,因为现在,他靠她养着了。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嫁给罗红民,成为名正言顺的罗太太。她知道罗红民真的很喜欢自己,他那么爱玩的人,那段时间除了她,从来不找别人。但是在结婚这事儿上,他还没松过口。 他还很爱面子,他们俩的关系,不许李美玲往外说。当初给她那个门面,除了近,方便他把李美玲放在眼皮子底下,还因为库房的货架后,有个很隐蔽的小门,可以直通她家楼下,连员工都不知道。 罗红民也在犹豫,娶李美玲吧,真的没什么家世助力,还是个二婚;不娶吧,李美玲很难缠,不肯吃亏,他也舍不得丢手。所以就先瞒着,将来不管结不结婚,都别传出通奸的名声。 向思翎刚上高二的那个夏天,有天下午,她感冒了,实在坚持不下去,请假提前回家。她和当日的父亲一样,隔着门,听到主卧传来的奇怪声音,还有罗叔叔的喘息声。 之前,向思翎在家里碰到过罗红民几次,李美玲告诉她这是房东罗叔叔,向思翎那会儿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虽然感觉两人有哪里不对劲,但是没有细想。 但这时,哪怕向思翎没有谈过恋爱,也能明白,里头传来的是什么声音。 和父亲不一样,向思翎扑了过去,拼命捶门,哭喊道:“妈妈!妈妈!你有没有事!罗红民,罗红民!不许你伤害我妈妈,我要报警了!报警!” 李美玲原本欲仙欲死,听到女儿的声音,一呆,连忙大喊:“翎翎别报警!妈妈没事,妈妈,妈妈在和罗叔叔说正事,你先出去……” 她话还没说完,罗红民已抽身而出,三两下套好裤子,又把外套一披,往门口走去。李美玲光着身子连滚带爬下来,抓住罗红民的胳膊:“老罗你别!别!” 罗红民甩开她的手,一把拉开门,李美玲没脸见女儿,又躲进被子里。 门一开,向思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罗红民披着名牌衬衣,扣子都没扣,大半胸膛露在外头。向思翎看一眼就别过脸。 罗红民看着她,却笑了,说:“思翎今天回来得早。别怕,你妈在给叔叔交房租。” 说完,他慢条斯理扣好扣子,又点了根烟,转头看她一眼,笑笑,出门,快步下楼。 向思翎被这样的罗红民骇得不行,她发着抖,眼眶里全是眼泪,可依然冲进主卧。李美玲已经穿好衣服,恢复镇定,心道完了,本来这几天已经把老罗哄得差不多了,女儿闹这么一下,他又该生气了,结婚的事还怎么提? 向思翎看着母亲的神态,已经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直愣愣望着李美玲,颤抖着声音问:“妈妈,我们报警吧,告他强奸,我、我可以作证。妈妈,报警……好吗?” 李美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巴掌,扇在向思翎脸上:“瞧不起你老娘了是不是?告诉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我就没有你!要靠你那个废物老爸,早吃不饱饭了,还读什么高中?现在你住的房子,你穿的这些好衣服,全都是老娘挣来的!以后看到老罗,给我笑,笑开心点儿!还报警,想把你老娘送进去吗?以后晚上10点前不准回家!” 第二天,罗红民让人送来了两套新款的少女夏装,还有个新的少女款手机,说是吓到了向思翎,送来赔罪。李美玲觉得这是他愿意接纳继女的意思,欢欢喜喜收下。向思翎一听是罗红民买的,不肯要,又被李美玲骂了一顿,只好留下了东西。 —— 李美玲开的按摩院有两层,是非常正规的按摩院,员工全都接受过专业培训。因为地处闹市区,又有罗红民的人脉在,生意一直很好。 二楼东侧,李美玲给自己留了个一百多平的大套间,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回别墅或者市区的家里住,都住在按摩院。而罗红民几乎不过来。 此刻,李美玲就穿着件贴身真丝吊带睡裙,躺在套间那张两米的大床上。她眯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鼻翼间是淡淡的松木味男士香水味儿。 因为罗红民的死,她连哭了好几天,连带也想起了当年的苦日子。于是四十五岁的李美玲,更加觉得,自己当初不惜一切代价,傍上罗红民的决定,真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否则现在,她在哪里? 还和向伟一起挤在肮脏狭窄的出租屋?噢,有可能房子都租不起,搞不好还是得靠她出来卖。卖就卖吧,只怕连套最小的房子,都换不回来。女儿也别想读大学,反正向思翎后来也没考好,只上了个大专,那肯定是没钱读的。现在的年轻人,出来打工,能挣几个钱,自己都养不活。向思翎这个人,当年脑子又呆板,到最后只怕过得比她这个当妈的还要差。 哪像现在,向思翎成了集团高管,她那些同学,拍马都追不上。十几亿的集团,也即将落到她手里。女儿说了,将来什么都是她们母女俩平分,让她安心。 想到这里,李美玲的心情更加愉悦,微微张嘴,发出一声喘息。 一个年轻男人从她腿间抬头,爬了上来,把她搂在怀里,唤道:“美玲,美玲……我太高兴了,这下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李美玲望着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和俊朗的眉眼,心中也涌起浓浓的爱意。路星长得帅,但不是时下流行的小鲜肉。他长得硬朗,剑眉星目,又带着点不羁的气息。虽然现在被她养着,却依然不改倔脾气,有点像年轻时的尚仁,很符合李美玲的审美。 两人两年前认识,是路星追的她,后来他几乎就住在这个大套间里,偶尔才回按摩院员工宿舍。 李美玲心道,难怪男人都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婆。虽然老罗死了,她也伤心,感觉没了主心骨,可她还有路星。路星说得没错,今后他们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老罗留下那么多钱,以后她想怎么花在路星身上都可以。这么英俊,又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孩子,李美玲一定要让他享受更好的生活。 李美玲笃定路星被自己迷得晕头转向。她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年过45,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她依然比大多数女人年轻漂亮。更何况,她还有钱。哪怕路星跟她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她也不在意。难道就只许男人拿钱换年轻女孩的仰慕,就不许女人这么干吗? 两人又亲了一会儿,路星从床头柜拿出两张机票,说:“我一直想和你出去,两个人的旅行,都没能如愿。现在咱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机票我都买好了,不要拒绝。” 李美玲看到那是飞往云南某个小城的头等舱机票,她愣了一下,有些狐疑:“你哪来的钱?” 她平时虽然都给他钱,他也有工资,但他年轻人性子,人又豪爽,每个月都花得差不多了,好多还花在给她买礼物上。要一下子拿出6000买机票,还真不容易。 路星盯着她答:“我自己慢慢攒的。你这么问有点伤人自尊啊,虽然我的钱没你多,但是愿意把所有都给你一个人。” 李美玲有些感动,抱着他主动送吻。 只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多星期前,也就是罗红民遇害的第二天早晨,天亮的时候,她醒来,却发现身旁没人。她听到卫生间有动静,走过去,却正好看到路星把一个黑色背包塞到柜子里,那背包看起来很沉。路星看到她就笑,把她扛回房间。 第二天,路星不在家,等她再去看那个柜子,黑包却没了。 一定是巧合,李美玲想,不可能的,路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按摩师,既没什么大志气也没什么能力。虽然平时提起罗红民,他都不高兴,但那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他怎么也不可能有胆子去杀人。 第39章 明雅湖虽然大,但是没什么特色景点,离湘城又远,交通不便。所以只有湖的西南角,风景最好的一段,还有一些旅馆和餐饮在营业。其他区域,要么荒废冷清,要么根本就没开发。 罗红民的别墅,位于湖的北面,在一座山的山腰上,临水。湖边统一修建的绿道,要从房子前面的山脚绕过。 上次勘查,二队的人,已经把大大小小路上的监控,全都摸清,标注在同一张地图上。 现在,陈浦手里就拿着这张地图。 天气晴朗,阳光很大,陈浦额角流汗,微眯着眼,端详着地图。李轻鹞扣了顶鸭舌帽,凑在他身旁。不过,她虽然脑瓜子聪明,空间结构能力却一般,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地图,就有点烦,干脆直接问陈浦:“看好了没?从哪儿查起?” 陈浦正想再练练她,反问:“你说呢?” 李轻鹞:“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 陈浦目光微垂。一般情况下,李轻鹞都不记得他是她的队长——除非这题她真不会。 他就笑了,把地图按在车门上,用一只胳膊压住,偏头看着她:“叫声哥哥听听,不然我凭什么教你,你又不是我徒弟。” 李轻鹞“啧”了一声,说:“陈小浦,你的心可是越来越大了,还想当我师父。爱说不说,呆着吧。” 陈浦:“你就不能顺着我点儿?” 李轻鹞抄手抱胸,抬抬下巴:“痴心妄想,讲!” 陈浦重重吐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笔,臊眉搭眼地开始讲思路:“现在我们调查的是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一切以假设向思翎是凶手为前提。当天,她于下午6点40分驱车抵达影竹山,监控最后拍到她出现在影竹山客栈酒吧是晚上9点20分,服务员说早上送餐到房间看到她是7点半。影竹山在明雅湖以东70公里,如果她当晚往返明雅湖,不存在步行可能。所以,她要么驱车来到明雅湖,要么搭乘公共交通比如夜班车。” 他的嗓音干巴巴的,跟个机器人似的,很是生无可恋。李轻鹞却觉得这样的陈浦,意外的好玩。她有点想笑,那必须忍住,冷淡地说:“继续。” “现在我们要找出的,是她的下车地点。” 李轻鹞的神色凝重起来。 陈小浦提出的,还真是个好问题。从影竹山到明雅湖,大概有无数条路线。但在接近明雅湖的某个地点,向思翎必然要避开监控下车。找到这个地点,等于就画出了她的行进路线。 前面发现的开面包车穿花衬衫的神秘男子,就没有避开监控。几条道路监控都拍到了面包车,领居家外围摄像头也拍到了他,所以他的行进路线被警方摸得一清二楚,最后是靠菜市场的天然优势,抹去了行踪。 尽管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初步调查没有问题。也许他们今天再查一遍,说不定还是找不出什么,凶手就是那个神秘男子。 但陈浦说得对,有关这个神秘男子的一切,都太顺了,就像是有人专门把这个凶手送到他们面前。李轻鹞怀疑,这名男子或许是向思翎的同谋,毕竟她之前就查证过,这名男子案发前从来没踩过点。更何况他们现在认为,向思翎有可能是罗红民的情人,又是罗红民死后唯一能继承集团的人,那就具备了杀人动机。 所以今天这一趟,还是得走。 陈浦用铅笔在地图上圈出十几个点,说:“第一种可能,向思翎把车停在湖边公路上,步行进入明雅湖,这是最近最方便的。我圈出的这些摄像头,基本覆盖了湖的外围,无论向思翎从哪条公路开过来,都在监控范围内。 这个可能性,现在可以排除——因为我师父那边已经完成了这部分调查工作,所有摄像头都没有拍到向思翎的车和人,而且所有经过的车辆身份,全部核实无可疑。” 李轻鹞咂舌:“这工作量……难怪老丁头发那么少。” 陈浦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九牛一毛。破案哪有那么容易,真像电视里演的,咱俩坐屋子里推理一番,就能抓到凶手,要么凶手特别蠢,要么咱们运气特别好。醒醒,新刑警,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做牛做马。行了,回到问题,那就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的笔尖在地图上画出更大一片范围:“向思翎把车停在更远的地方,这个地点,已经无法通过排查监控来确定,因为范围太大了。然后她步行来到明雅湖边。” 李轻鹞:“湖边一共有多少个出入口?” 陈浦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广袤的湖边,说:“咱们要是较真的话,可以说,不计其数。除了几个已经开发的出入口,你看看那一大片,都没什么人住,穿过农田能不能进来?翻山能不能进来?从公路旁爬陡坡能不能下到湖边?都行,只是麻烦点,辛苦点。但这些其实不重要,你也摸不清。重要的是,你看这几个位置……” 他在别墅两侧,湖边绿道,圈出了几个点:“这个摄像头朝着别墅以东的绿道,这个摄像头在别墅西边,这个摄像头,能拍到上别墅的那片山坡。再加上邻居家院子里那个关键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都查过了,没有拍到向思翎,也没有拍到其他可疑的人。” 李轻鹞想了想,问:“能完全覆盖吗?”毕竟向思翎如果来,整片山坡都能接近别墅,而不是几条路。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又把别墅周围,仔仔细细走了一遍,结合各个监控画面,最后判定:可以完全覆盖。向思翎无论从哪个方向接近山坡,都会被某个摄像头拍到。 最后,两人站在别墅后院,临湖的那一面,下头是陡坡,陡坡下就是湖水,这一面倒是没有摄像头。但是,两人观察后判断,向思翎从这一面上来,也是不可能的,一是攀援难度很大,二是即使从这一面上来,也必须先经过绿道,绕不开监控。 李轻鹞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心念一动,说:“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游过来?”这样就能避开所有路面监控了。 陈浦挑挑眉,心道,妹妹不愧是妹妹,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想法,他说:“走,看看去。” 两人下到湖边,先摸了摸湖水,6月的傍晚,野外湖水依然冰凉,夜里只会更凉。 明雅湖一圈走完有50公里。陈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带着李轻鹞,把别墅两头3公里的湖边都仔仔细细勘查了一遍—— 已经开发的出入口有3个。另外,就像陈浦说的,有5个路段,正常成年人可以翻越来到湖边。 向思翎如果从这8个地点中间的一个,抵达湖边,再直接游到别墅,是可以避开别墅周围所有监控的。 已开发3个出入口装有监控自不必说,另外5个路段,有3个在绿道监控的范围内,还有2个路段没有监控。 但是陈浦和李轻鹞两人有个共同特点,真的做起细致的活儿来,那是一个赛一个的细致入微。陈浦在1个路段的对面,找到一家便利店监控;李轻鹞就毫不逊色地在一个加油站,找到对着另一个路段的监控。只是两个摄像头距离远,画面较为模糊,但是辨认身形应该没问题。 这样,8个点,全都覆盖。这8组摄像头,之前警方没有查过。陈浦马上把情况总结好,发给了丁国强:【师父,来活了。】 丁国强很快回复:【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嫌我不够累是吧?】 陈浦看了眼身边的李轻鹞,摸摸鼻子,心道近墨者黑,嘴上却老实拍马屁:【谁让姜还是老的辣呢!】 等老丁那边的监控调查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陈浦和李轻鹞都认为,不用再往远处调查,因为从他们目前采集的最远监控点,到别墅的直线水面距离,已超过5公里,往返就是10公里。如果用游的,这几乎是普通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是向思翎那么个娇滴滴的女人。而且,时间上算也不够。 第40章 这一通调查完,已是暮色降临时。两人在路边随便对付了顿快餐,按照原定计划,驱车前往影竹山,也即案发当晚,向思翎带女儿住的露营基地。 走完明雅湖这一趟,李轻鹞对陈浦也是服气了——现在,向思翎可能抵达现场的所有路径,合理的,不合理的,别人想到的,别人没想到的,陈浦带着她全都重新查了一遍。李轻鹞真有种感觉,陈浦要是发了狠,一只蚊子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正因为有了如此详尽周密的调查,李轻鹞反而觉得,向思翎当晚到过现场,或者亲自动手的几率,已经非常非常小了。哪怕丢给丁国强的那八个监控结果还没出来,李轻鹞有种直觉,不会有发现。 不过有时候,没有发现,本身也是一种发现。 所以她随口问了句:“我们还有必要去影竹山吗?” 陈浦双手把着方向盘,食指敲了敲,眼眸在夜色衬托下显得沉冷,他答:“我想去。” 李轻鹞有些意外,他没有回答有无客观必要,而是说,他想。这对于万事讲逻辑的陈傲娇来说,可是很少见的事。 “为什么?” “我想把向思翎这个人吃透,现在还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陈浦说,“爱徒,为师免费传授你一条陈门经验——逻辑和证据固然重要,它们永远是我们查案的基石。但当你在破案过程中,对某个人产生极大的疑虑,不弄清楚你心里不舒服——那你就先不要管她是不是凶手,有没有作案条件。你要——” 陈浦转头,用一种清亮透彻的目光直视着她:“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所有的刑侦手段,都是你的工具,把这个目标,里里外外,从前现在,剖析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你一定要搞明白她身上发生的所有故事。那么到最后,她即便不是凶手,也会是真相的主角。你依然能破案。” 李轻鹞心头一阵震荡。她想,这也是老刑警的直觉吗? 她一直知道,陈浦是个很傲的人,本就是个公子哥,年轻有为,独当大任,哪怕在师父和局领导面前,也有着自己的执拗。在二队更是威望高,说一不二。李轻鹞刚来那会儿,他就不知抽哪门子疯,那段时间不都是用鼻孔看她? 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尤其是上回陈浦对她当头棒喝后,两人好像才真正成为无话不谈的搭档。陈浦在她面前,才渐渐沦落为陈小浦,随她揉圆搓扁,呼来喝去,半点脾气都没有。 可现在,当他谈及自己的刑侦经验,那股子浸着冷意的傲气,仿佛从他耳边黑色的短发,沉淀到坚硬的骨骼里,令人不知不觉心生敬畏。 不过,李轻鹞哪怕心里给陈浦打了99分,嘴上也只能给50分,多了怕他骄傲,少了怕他被打击过头气馁。及格线肯定是不能过的,陈小浦在她面前对自己要求那么低,过了及格线尾巴就会翘。 于是她斜眼看他:“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对师父要求很高的,每天随叫随到,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勤快跑腿。我让往东不敢往西,任劳任怨、懂事听话——想想都觉得好期待,哥哥,能做到吗?能我马上改口。” 陈浦一只手掌按住嘴,偏头看着窗外,笑了。他真是彻底服气了,师父没骗他,山下的女人真他吗是老虎,一口钢牙胡乱咬。 “我强烈推荐闫勇担任这个光荣的职务。”陈浦一本正经地说。 李轻鹞嗤了一声,也笑了。 夜色越来越深,两人奔波忙碌了一整天,都很疲惫。李轻鹞打了个哈欠,困意泛滥。陈浦瞟了她一眼:“困就睡一会儿。” 李轻鹞“嗯”了一声,又看看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依然清亮,看不出困意,只是眼角微微发红。她很有良心地关心了一句:“你呢?困不困?实在困,咱们就靠边停一停,都眯一会儿。” “你睡吧。”他说,“我不用,要不然到那边就太晚了。放点歌听提神,不介意吧?” 李轻鹞当然不介意。陈浦播放音乐,自动连上手机蓝牙。第一曲就是久违的《喜欢你》。不过这回,陈浦没有多手多脚切歌,在悠扬舒缓的音乐声中,李轻鹞缓缓闭上了眼睛。 —— 等李轻鹞一觉醒来,一眼看到窗外盘旋的上山公路,茂密的树林,和头顶挂着的几颗星星。郊区的天空远比市区干净,夜空墨蓝,万籁俱静。 视野里,只有他们一辆车,行驶在黑暗山间。 音乐声还萦绕在耳边,只是音量比之前调小了不少。李轻鹞抬起眸,首先看到的是陈浦结实精瘦的胳膊,而后是他始终清醒专注的侧颜。他用很低的声音,跟着音乐轻轻哼着: 【像条船在海上漂北斗星也看不到, 谁能够起了帆远远离开这黑潮。 angel angel盼望你在我身边 angel angel请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依然是一首很老的歌《angel》(天使)。 李轻鹞从没听过陈浦唱歌,他现在只是随便哼,也听不出好赖。不过李轻鹞有种很新鲜的感觉——原来少年老成的刑警陈浦,也会像个普通小伙子,一路哼着情歌默默开车。 李轻鹞低头看了看手表:快9点了。 她一动,陈浦就察觉了:“醒了?” 李轻鹞补了个觉,满血复活,拿出湿巾讲究地擦了擦脸,又喝了口水,嚼了片口香糖,才开口:“果然,你就是喜欢这种痴男怨女、爱来爱去的歌。看不出来啊,小浦,老树怀春啊。” 陈浦微怔,而后只是一笑。 他大概是累了,没力气反抗——李轻鹞抿抿嘴,从面前储物格里,拿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 陈浦很自然地接过喝了,递还给她,温凉的黑眸看了她一眼,才说:“这些一开始不是我喜欢听的歌。” 李轻鹞:? “你哥失踪前,他手机里的歌单,就是这些。这些年,我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李轻鹞沉默了。 原来如此。哥哥一直是个感情细腻丰沛的人,这些歌,要死要活的,确实是哥哥喜欢的风格。 陈浦这些年,开过多少万公里的车?大概是他的旅途太无聊了吧,才翻来覆去听了七年。 李轻鹞伸手,把音乐声音调得更大,闭上眼,也安静听着。 【angel angel盼望你在我身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忍不住,都跟着音乐,轻轻哼了起来。两个声音,第一次重叠,居然还挺和谐,都是那么柔和低沉。 这一回,李轻鹞难得没有吐槽陈浦。 而陈浦,只觉得今夜清凉无比,星光也好温柔,他甚至闻到了窗外草木的芬芳,听到了夏夜清脆的蝉鸣蛙叫。明明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只是一路一起唱着歌,李轻鹞还总跑调。可他的一颗心,仿佛在黑夜里也晒着暖暖的太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惬意。他唱着唱着,偏头对李轻鹞灿烂一笑。她却翻了个白眼。 第41章 罗红民遇害当晚,向思翎带女儿钱思甜住的地方,叫做影竹山星野帐篷营地。营地位于接近山顶的一块平地,车可以直接开到。说是帐篷营地,还有十来间豪华宽敞的蒙古包房,空调地暖卫浴星空顶一应俱全。向思翎母女住的就是1号蒙古包,位于营地最边缘,毫无遮挡,风景最好,离人多的帐篷区和公区也最远。 陈浦和李轻鹞先去了公区的酒吧,因为当晚最后有人看到向思翎,就是在那里。 酒吧的服务员和调酒师,都对向思翎那样的大美女,印象深刻。 陈浦问:“她一整晚都在酒吧?” “是啊,就坐窗边那个位置,不少人请她喝酒跳舞。” “那她同意了吗?” “有的同意了,有的没有。美女嘛,就是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她是9点多离开的?” “对。”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调酒师就笑:“那么漂亮,谁都会多关注一点。而且她走的时候,还和我们打了招呼,说要带孩子回去睡觉,特别温柔,又有礼貌。警察同志,为什么反复调查向小姐,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该问的别问,我问什么回答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当晚喝了多少酒?” “肯定不少,她自己从我这里,就点了四、五杯鸡尾酒,加上还有别人请的,不知道她还喝了几杯。我调的酒,后劲大着呢。她肯定醉了,离开的时候,路都走不稳。”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李轻鹞问:“她整晚呆在酒吧,孩子呢?也带着?” 服务员答:“那没有,我们营地考虑到这个问题,专门搞了一个室内儿童游乐园,还有专人看护,她把孩子放那儿了,到点去接就行。” 陈浦和李轻鹞又去向思翎住的房间,找来服务员。因为之前警察已经问过一次,向思翎长得又出众,服务员印象深刻。 “你们早餐是送到房间的?” “对,这是专门为蒙古包vip客人提供的服务。有的客人要早起看日出,有的客人要晚起,我们就根据客人要求的时间送餐。当然,客人也可以去餐厅吃,都是一样的套餐。” “向思翎让你几点送餐?” 服务员在上一次警察来调查时,就翻看过订餐记录,记得很清楚:“7点半。” “她前一晚不是喝醉了,没说让你晚点送餐?” “我跟她确认过,要不要晚点送。她说孩子每天7点就醒,还是7点半送,别饿着孩子。当妈的不都这样,就算再起不来,孩子醒了也得醒。那个小女孩可有礼貌了,才3岁就一直说阿姨谢谢,和她妈妈一样漂亮,将来肯定也是个大美女。” “之前的笔录上写,早上7点半,你在房间看到了向思翎?” “是啊。” 陈浦沉吟了一下,问:“那天谁给你开的房门?” 服务员愣了一下,答:“是……哦,是她女儿开的门。” “谁接的餐盘?她女儿吗?还是向思翎出来接的?” 服务员思索了一下,回答:“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我送进去放桌上的,也可能是向小姐出来拿的。但是我肯定不会把餐盘给孩子,挺沉的。” “你连这个都想不起来,那你记不记得,是在哪里亲眼见到向思翎?门口还是房间里?” 服务员又皱眉,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最后肯定地说:“房间里,我应该是把餐盘送进去了。” 陈浦指了指周围:“你看到向思翎的时候,她站在哪个位置?床边?窗边?卫生间?还是坐在桌旁?” 服务员一呆,答:“那我想不起来,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每天服务不同的客人,不可能记得清楚。但我记得,她当时……应该在房间里。” —— 陈浦让服务员先走了,他和李轻鹞继续在周围转转。 两人站在蒙古包外,张望着周围环境。夜里山上有点凉,李轻鹞抱着胳膊,摸了摸冰凉的手臂,问:“你觉得她当晚喝醉没有?” 陈浦单手插裤兜里,他不觉得凉,只觉得凉快。他答:“那我可不知道,装醉谁不会,当然也有可能是真醉。” 李轻鹞很淡地笑了笑。后来陈浦问服务员那一段,让她见识到什么叫抽丝剥茧。她又问:“你怀疑早上7点半向思翎不在房间,服务员记错了?” “不能说是记错。服务员每天送餐,是重复的、枯燥的,也不需要花心思的工作。通常把餐送到,露出微笑,说几句标准服务语就走。服务员不大可能去留心客人在哪里,甚至都不会抬头去看客人。你就算现在去问那个服务员,今天早上送餐的那些房间里,都有谁,我想她肯定记不清。除非发生了什么特别的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但显然那一天没有。 我如果是向思翎,想要伪造不在场证明,只需要耍一些小手段,譬如说,把浴室的水放着,伪装成有人在洗澡;又或者,让女儿告诉服务员,妈妈还在睡觉;甚至用手机在房间里播放已经录制好的她的声音,说一句早餐放那儿吧。再加上那么小的孩子,通常离不开母亲。在服务员一早上模糊、重复的记忆里,很可能就有个印象,人在房间。所以当我们问她是否见到了向思翎,她会以为自己见到了。 以前我们就遇到过好几次,目击证人并非有意提供虚假证词,他只是记忆模糊了,主观以为自己看到了。所以,这个服务员的证词说服力不够。这种叫做记忆错觉,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废话,你说的每一句话,就没有我不能理解的。” 陈浦就笑了:“是是是,你是队里第一大聪明。”他注意到她有些瑟瑟的模样:“冷?” “有点。”她瞥他一眼,“怎么,要脱衣服给我?就你那t恤,全是汗味,冷死我也不穿。” 陈浦身上跟她一样,就一件短袖,当然不能脱了给她,不然人民警察的形象往哪儿放。他拿手指点了点她:“等着,我拿衣服来,有种别穿。” 他一阵风似地转身走了,李轻鹞干脆进蒙古包呆着,暖和。没多久,他拿了件黑色短袖t恤过来,说:“我车上就这个,穿不穿?” 李轻鹞从不吃眼前亏,接过,又闻了闻,只有一点清新的洗衣液味,陈浦脸都黑了:“干净的!你就这么嫌弃我?” 李轻鹞把t恤往身上一套:“我平等地嫌弃所有爱流汗的男人。” 陈浦立刻反驳了一句非常土帅的话:“不流汗的,能叫男人?白斩鸡,小白脸,小鲜肉,你喜欢那种?” 李轻鹞:“谁知道呢,可能我就不喜欢男人。” 陈浦已经不想同她说话了。 不过,斗嘴归斗嘴,不得不说,妹妹穿上宽宽大大的男士t恤,奇奇怪怪的,竟也好看。她平时喜欢穿一些清新田园的颜色,伪装得跟一朵素雅百合花似的。陈浦还是第一次看她穿黑,虽然她个头也有165,t恤下摆还是到了膝盖上方,细胳膊细腿,晃晃荡荡。 李轻鹞也上下打量自己一眼,神色很平静地抬头:“我深知自己什么风格都能驾驭得住,别发愣了,继续说案子。所以,我们面临的,是薛定谔的向思翎,当晚,她也许喝醉了,也许没喝醉;也许在房间,也许不在房间。” 陈浦被她的说法逗得微微一笑,说:“没错。从明雅湖到影竹山,她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也许全都是真的,也许全都是假的。” “你这话说的,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干,什么都没论证?” “no。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找师父时说过,无论是伪装成通缉犯、扰乱警方视线的一步闲棋,还是提前几个月准备好的面包车、菜市场逃跑路径规划,以及送到我们面前却找不到的完美嫌疑男子——都证明这次的真凶,现在应该说主谋,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我觉得,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也有着和整起谋杀案相同的味道:似是而非,处处可疑,偏偏滴水不漏。 我本来还觉得,如果向思翎是主谋,她可能没到现场,遥控花衬衫男子杀人。现在我反而觉得,这样的高手,谋划了那么长时间,做出精密杀局,最后动手,很可能不会假他人之手。” 李轻鹞接口道:“一是自己杀,才解恨,二是不会落把柄到同谋身上。除非她把同谋也杀了。” “没错。” “可是队长,你说的这种感觉我很认同。但是麻烦认清一下现实——我们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向思翎杀人的证据,甚至连她当晚到过现场的证据都没有。”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个案子,我想先搞清楚故事,证据自然会来。和这样的高手过招,不能急。而且证据那条线,不是有老丁在查吗?那么多人呢,老丁又不是吃干饭的。这回我不是案件主要负责人,没有特定任务,反而自由。继续查,依旧假设向思翎是真凶,当晚她的路径,我们已经走了大半个圆,还剩小半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像她当晚那样,从影竹山,又回到明雅湖杀人?” —— 两人去问了营地经营者,得知山上并无公共交通下山,来营地的客人都是自驾。最近的去市区的中巴车,在距离山脚2公里的一个镇上,有夜班车,一共三趟,运营时间分别为10点30、12点半和3点。主要是方便村民夜里有急事或者就医,才开了这条夜班车路线,平时几乎没人坐。 陈浦和李轻鹞看了夜班车路线图,发现中途有个站点,距离明雅湖东侧只有3.5公里。 两人对视一眼,这又是一个巧合吗? 营地停车场监控早已调查过,向思翎的车整晚都没有离开,她也没有去过停车场。此外,陈浦到影竹山之前,就让闫勇查了当晚影竹山两条下山公路上的监控——没敢再使唤老丁,怕他炸毛。夜里下山的车很少,只有十来辆,闫勇那边已经回话:没有发现向思翎。 也就说,向思翎当晚没有开任何车辆下山。 这时,李轻鹞的目光,停在营地管理处外,那一排黄色的共享单车上,那是给一些住帐篷的背包客提供的。陈浦也望过去,拍了拍李轻鹞的肩膀:“走吧,选一辆,会骑车吧?” 李轻鹞:“你看我腿瘸吗?”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不能别问蠢话?” 倒不是两人总有心思斗嘴,他们从天亮查到现在,已经是夜里9点40,都很累了。可这个时间点,正好是模拟向思翎当晚路径的好时机。两人这时斗嘴,倒有几分默契在,提提神,轻松一点,让这条路不那么疲惫。 陈浦提前让闫勇在地图上标注出几个监控的地点,又请教了营地工作人员,可以绕行的一些小路。为了模拟,两人以最快速度骑行,风驰电掣下山。45分钟后,两人汗流浃背,成功绕开路上所有监控,抵达镇上的中巴车站,距离发车时间,正好还有5分钟。 夜色已深,小镇的灯光稀稀落落,路上几乎没人。中巴车站就在镇口的路边,看起来很破旧,大概能坐十六七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穿着一件洗得看不清原来颜色的t恤,大裤衩,坐在驾驶座上抽烟。看到他俩,司机愣了一下。陈浦一脚踩上踏板,车里一个乘客都没有。 “3块1个人。”司机说。 陈浦扫码付钱,和李轻鹞坐到了司机后排的双人座。 第42章 陈浦一坐下,就飞快扫视一圈,发现车内没有安装摄像头。市政公交都会统一安装,但这是辆乡镇中巴,并不正规。 发车还有几分钟,司机低头在看手机。陈浦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给李轻鹞: 【套话,说向思翎是你表姐。】 李轻鹞:【不亮身份?】 陈浦:【先谨慎处理。】 李轻鹞稍微一想,首先把那件影响人设的男士黑t脱了,嗓音也秒变娇滴滴:“大伟,还给你,我不冷了。” 陈.大伟.浦:“……好。” 李轻鹞左看看右看看,又娇嗔道:“我姐说这边好玩,我看一般嘛,晚上连个的士都打不到。哎,师傅,您是本地人吗,一直跑这条线?” 司机大伯笑着转头答:“对啊,每天晚上都跑。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没见过你们。” 李轻鹞一笑,小拳拳捶了一下陈浦,说:“都怪我男朋友,不仔细做规划。本来就没打算住,明天他还要出差呢。结果晚上没车下山,我们还是骑自行车下来的,累死了,这不,连夜要赶回去。” 陈浦木然道:“对,都是我的错。” 车内原本冷寂的气氛,这不就热了? 司机转身和他们聊了起来,说这边是挺好玩的,不少人过来露营,住帐篷看星星。你们不过夜,那肯定差点意思。 李轻鹞忽然“呀”了一声,一惊一乍的,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姐上次好像就是10点多坐的车,说不定她坐的也是您的车呢,真有缘!” 司机笑了,说:“那肯定是我。我们晚上三个班次,三个司机,我每天10点半从这里开去市区,5点再从市区开回来。” 李轻鹞把胳膊往司机的座椅靠背上一搭,非常自信地说:“那您一定对我表姐有印象,因为她长得非常非常漂亮。上上周六晚上,您记得吗?” 司机愣了一下,目光快速从他们两人脸上扫过。 然而陈浦低头在看手机,仿佛对两人的聊天话题不感兴趣,而李轻鹞一脸傻白甜。 司机转回身去,看了眼手表,说:“没什么印象,坐好啊,系安全带,发车了。”他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轰”一声开出去。 李轻鹞不信:“怎么可能呢?就是上上周六晚上,我姐也是骑车下来的,也是这个时间点,她还跟我夸您车开得好呢,统共就没几个乘客吧,您居然不记得?” “真没印象了。”司机说。 李轻鹞似乎不服气:“那我发短信问问她,难道是我记错了?我姐走到哪里回头率都超高的。” 她低头佯装在手机上打字,陈浦微微抬眸,看到后视镜里,司机也正在往后看。陈浦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骚扰你表姐干嘛?” 李轻鹞:“要你管。哦!我姐回了,她说她那天戴了口罩和帽子,这下您有印象了吧?大半夜戴帽子口罩的可不常见,我姐漂亮,肯定是一个人坐车安全考虑。” 司机却无动于衷,答:“说了没印象就是没印象。” “不可能啊。”李轻鹞嘀咕,“啊,我姐又发短信来了,她说之前还坐过几趟您的车,都是这个时间点,都戴了帽子口罩,还让我跟您问好呢,她都记得您。” 司机说:“姑娘,我真的记不得了,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跟你姐说对不住啊。” 李轻鹞说:“没事没事,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坐车没事,跟您聊天嘛。正好我姐说也坐过您的车,我以为她跟您熟,才多嘴问几句。” 司机没再说话。 陈浦小声说:“得了,别总跟你表姐不对付,她长得再漂亮,再有钱,也就是个亲戚,和咱们没关系。你别任性了。” 李轻鹞:“你才任性呢!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小肚鸡肠的,谁嫉妒她了?行我不说了不说了。” 陈浦又哄了几句,李轻鹞才开了笑颜,一会儿她说累了,两人不再说话,低头玩手机。陈浦又抬眸看了眼,司机一直看着前方开车,没什么表情。 夜路还很长。 陈浦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往后坐两排。两人坐到后头去,陈浦看了眼反光镜,司机又往后看了一眼。这时李轻鹞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娇声道:“你真是的……” 司机赶紧收回了目光。 陈浦这下是真服气了,在座椅靠背下,竖了竖大拇指。 李轻鹞哼了一声。 陈浦低声说:“幸好你刚来时,没选这个人设。” 李轻鹞挑眉。 “不然我第一天就要离队出走了。” 李轻鹞忍着笑。” 虽说和司机拉开了一定距离,他大概会以为他们在厮磨私语,但肯定不适合再说和案子相关的事。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轻鹞发消息给陈浦:【这个司机在说谎。】 陈浦:【他认识向思翎。】 陈浦编辑了一条短信,把他刚才看到的车前驾驶证上的信息,发给丁国强:【章超华,男,53岁,影竹山镇人,驾驶夜班中巴车,车牌号湘axxxxx,我需要他的全部资料,以及他和向思翎有无关系。师父,急!】 丁国强很快回复:【收到,陈老板。】 陈浦笑笑,放下手机,李轻鹞也看到了短信内容,陈浦看她一眼,低声说:“等消息。” 车子还没驶出山区,山路七拐八弯,晃得厉害。李轻鹞暂时无事可做,注意力分散,五感也恢复了敏锐。然后她就闻到车上有股味儿,是一种很久没洗的霉味儿,夹杂着煤油、汗液和馊饭的味道。加之车又晃来晃去,很快李轻鹞的脸就白了,想吐。 她转头问:“这么臭,你没闻到吗?” “有点,还好。” 李轻鹞:“哪里还好了?” 车外隔好远才有一盏路灯,灯光幽暗摇晃,陈浦看着她的模样,手就放到了她肩上:“难受?” “嗯。” 陈浦搂她完全就是条件反射,现在见女王没有打掉他的手,人又一副弱柳扶风模样,他的心开始“哐哐哐”乱跳,掌心发烫,只觉得她的肩头又软又薄,心想这么纤细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强韧的力量。 他开始挖空心思安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这不算什么,以前我跟你哥,还蹲过垃圾桶,就是那种大的绿垃圾桶,我们伪装了在里头蹲守嫌疑人。跟你说,那个味儿才叫绝了。跟那个相比,今天这个算是芳香四溢了。以后你经历得多就会习惯,别去闻它,也别去想,跟我聊聊天,注意力分散就行了,练得出来的。” 李轻鹞却听得脸越来越白,这个蠢货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报复吓唬她? 她一把拍掉他的咸猪手,冷道:“你给我记住,永远、永远不许给我分配这样的任务!” 陈浦就笑了:“行行行,保证不分配。”手又摸上她的肩膀,语气格外正经:“难受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都是革命同志,没关系。” 光线很暗,车又很晃,李轻鹞看不清陈浦的表情,只能看清他的脸部轮廓,硬朗峻瘦,还有肩膀线条,挺拔宽阔。 他的手指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头,什么话都没说。眼睛在黑暗里望着她。 李轻鹞轻轻笑了,她把头靠过去,但不是后脑勺,而是把脸,正面埋在他的心口。闻着他t恤上的淡淡汗味,隔着柔软布料,感觉到下头的皮肤和肌肉的质感,李轻鹞松了口气,总算闻不到车上那股恶臭了。 陈浦的胸膛仿佛石化了,他的长腿抵着狭窄的座椅,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抓着前排靠背。过了好几秒钟,他才低头,看着胸口那个秀气的脑袋。 李轻鹞用脸蹭了蹭,闷声闷气点评:“陈小浦,胸肌不错。” 陈浦低笑出声,犹豫了一下,一只手缓缓抬起,覆盖住她的后脑。她的头发异常柔软细密,和男人的发质完全不同。陈浦的五指轻轻插进去,摩挲了几下。 又过了几秒钟,她才有反应:“爪子拿开。” 陈浦不吭声,手也没动。 “那我不靠了。”她作势要抬起脸。 陈浦的手一用力,立刻把她的头按回原处,低声说:“那么小气干什么?”到底还是慢吞吞把手放下来,他人往后仰靠在座椅里,这样她能靠得更舒服。 “睡会儿吧。”他说,“我盯着。” “你刚刚开车就没睡,还是换我吧。”这回李轻鹞真想起来了,结果脑袋一沉,又被他不由分说按了回去。 “别动。”他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真的。” 这回换李轻鹞不吭声了。 —— 后来李轻鹞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完全睡着。所以陈浦一拍,她就睁开眼,先望见他那双沉静的眼,而后是窗外愈发深的夜色。感觉到搂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松开,她恍若未觉地坐直了,低声问:“到了?” 陈浦点头,喊道:“师傅,踩一脚,下车。” 司机又往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把车停靠在路边那一站:环湖东路。 陈浦拉着李轻鹞往外走,到车门时,笑着说:“师傅,你这车,开得挺慢啊。我以为夜班车都很快呢,从影竹山到这儿,都2小时20分钟了。” 司机粗声粗气地答:“这车旧,开不快。你们下不下?” 两人快步下车,在站台站定,李轻鹞看了眼手表:00:52。 她之前搜过导航,从影竹山到明雅湖附近,正常驾车不堵车应该在1个半小时左右。向思翎那天正好是傍晚,出城游玩的人很多,堵车了,所以2小时左右才抵达。 一般情况下,公交车是比私家车慢。但如果是夜班车,往往不怎么停,路况极好,速度通常很快,甚至能反超白天的私家车速度。但这个司机,比白天多花了快1个小时。 李轻鹞又回忆了一下,确实从上车开始,司机就开得挺慢的。 陈浦掏出手机,打给交警部门的熟人:“老李,帮个忙,跟现在在查的一起命案有关,帮我盯一辆中巴,车牌号:湘axxxxx。看看他从环湖东站,看到终点站,剩下1\/3的路程,花了多少时间。如果少于50分钟,把人和车都给我扣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李轻鹞,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里有着明显疲惫的笑意:“大聪明,那只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了。” 第43章 目前为止,陈浦和李轻鹞在复盘向思翎不在场证明的过程中,发现三个疑点: 一是那8个计划外的摄像头,如果拍到了向思翎,就证明她当晚到过别墅,并以游泳过湖方式,避开路面监控。 二是夜班车司机章超华,行为反常,他是否和向思翎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三是章超华剩下的公交线路,花了多长时间开完。如果时间明显少于前面路段,说明他存在故意拉长,影竹山到明雅湖所用时间的嫌疑,进而达到迷惑陈浦二人,间接替向思翎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目的。 现在,三方面的深入调查结果,都还没有从后方,反馈回来。 夜色茫茫,浩瀚的明雅湖,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轮廓隐没在前方大片树林后。 陈浦问李轻鹞:“还能坚持吗?这个圆,还剩一小段,就能画完。画完马上放你回去睡觉。” 李轻鹞扬扬下巴:“你走前。” 陈浦微微一笑,他其实猜到了她不会喊累。接触久了才更了解,李轻鹞平时对他颐指气使——只对他这样——真查起案子来,非常省心,吃苦耐劳,没有半点娇气。 陈浦低头看了看地图,说:“跑直线。” “行。”李轻鹞一听就明白。从他们现在站立的下车地点,到湖边那8个监控最远的一个,向思翎当晚如果真的来了,这一段必然用跑的。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起来。 一路穿过密林,绕过水洼,陈浦注意到,这条线路上,一个监控都没有。等两人翻过一堵矮墙,沿着湖跑到最远的那个监控点,正对的湖边绿道,正好半个小时。 陈浦站定几分钟后,李轻鹞气喘吁吁赶到,双手叉腰,弯了下去,陈浦把她扯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不放。他的呼吸只略有点急,很是平稳。 “我的体力是不是比你强多了?”他说。 李轻鹞:“不然你白长那一身腱子肉?” 他就又笑,见她呼吸趋于平稳,松开她的胳膊,眺望远处,山上别墅,在夜色里轮廓隐隐。 李轻鹞:“算算时间?” “学霸算吧。” 李轻鹞说:“假设当晚,向思翎9点35-40,骑车下山,45分钟后抵达中巴站,也就是搭乘10点半那趟车。如果是正常车速行驶,1个半小时抵达环湖东站,也就是12点整。12点半,她能抵达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她在绿道的某个位置下水,步行加游泳时间,假设1.5-2个钟头,那么抵达别墅就是在2点到2点半间。” 陈浦:“花衬衫男子抵达别墅的时间,是2点11分,离开时间是2点40。” 李轻鹞看着他的眼睛:“正好重合。” 陈浦:“你继续。” “假设杀人用时30分钟,向思翎离开别墅的时间也在2点40左右。她原路返回,抵达环湖东站,正好赶上5点司机章超华的返程公交。6点半抵达镇上中巴站,骑行上山比下山花费时间更长,假设为45-1个小时。那么她回到房间的时间,正好在7点半以前。” 李轻鹞说完,慢慢吸了一口气。 太完美了,整条路线。 陈浦露出冷笑:“只要我师父那边,8个监控中任何一个,拍到向思翎,我们的整个推理过程就成立——她是整起案件的主谋。” 李轻鹞的心情,很难得的,有些激荡。两天前,整个刑警队的精力,还全都聚焦在那名花衬衫男子。而向思翎看起来,既无动机,也无作案条件,不在场证明漂漂亮亮,谁也没把她视为嫌疑人。 是陈浦带着她,转回头去,定下了一个刚刚好的调查范围——调查三个外部竞争对手,还有钱成峰,从他们的言谈细节里,敏锐推断出向思翎和罗红民存在不正当关系。 复盘向思翎整晚行踪的过程,辛苦,却收获颇丰。不亲自走这一趟,就不可能发现这么多疑点。 李轻鹞敢打赌,等查到最后一个家人李美玲,肯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有种感觉,他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而这一步,是她和陈浦两个人,肩并肩,背靠背,走出来的。 陈浦还双手插兜站在湖边,大概是终于望见曙光,他的神色虽然疲惫却轻松,高高瘦瘦的身形,像一棵料峭的树。 李轻鹞从背后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哎”了一声,席地而坐。 陈浦一回头,就见平时精致讲究得跟朵玫瑰花似的人儿,很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浑身都透着懒洋洋的劲儿。陈浦一看也乐了,在她旁边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夜幕笼罩,四野寂静,徐徐的风吹来。月光下,湖面泛着暗黑的水波,偶尔有鱼“普通”一声跳起。两个人,同样的松弛,懒散,沉默。 直至陈浦的手机响了,他接起:“老李。” 交警队的老李,告知了盯梢情况:章超华最后1\/3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小时。人和车已经被扣在交警队。 陈浦谢过对方,又联络了方楷,去把章超华带回来。 “走吧。”他拍拍屁股起身,“从这边穿出去,到路边打车。” 李轻鹞问:“回队里吗?” 陈浦转头对她一笑,远处的路灯从背后照过来,衬得这个笑容爽朗而宁静:“跟着我连轴转到半夜了,你不累啊。回家睡觉,明天一早队里报道。” “那章超华……” 陈浦温和地说:“刑警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真把自己当驴使啊?我刚刚不是把方楷从师父那里借回来了吗。这个司机心理素质普通,方楷拿下他,轻轻松松。明天一早,等着看审讯结果吧。” —— 李轻鹞到家时,已是夜里2点半,她本想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再去洗澡。谁知这一靠,就靠到了天亮,睡得异常沉实。 昨晚他们又是骑车,又是坐臭公交,还搞了丛林穿越,李轻鹞早上醒来后,脸都绿了,无比嫌弃地脱了全身衣服,加上被她玷污的沙发套和小毯子,丢进洗衣机加了消毒液,强力清洗。 等她洗完澡,一看时间,已经8点半,不过他们昨天那么晚,今天晚去也没事。手机里有陈浦10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醒了没?】 她微微一笑:【今天吃粉。】 他很快回:【好,楼下等。】 李轻鹞带上门,脚步轻快地跑下去,一眼便望见夏日灿烂的阳光里,陈浦同样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站在大树下,黑沉的眼眸望着她,脸色平静。这人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冷傲沉肃那一挂的。 李轻鹞也不知怎的,脚步就停不下来,飞快地朝他跑去。 陈浦明显愣了愣。 李轻鹞并没有注意到,陈浦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动。 她跑到他跟前,又发现自己那股奇怪的冲动劲儿还没完,还很想往他背上蹿一蹿。不过李轻鹞不可能允许自己做这么掉价的事,她的脸因为洗澡后奔跑微红着,神色却平淡得很:“走吧,我饿了。” 李轻鹞转身步伐清扬地走在前头,陈浦迈着长腿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陈浦低头笑了。 第44章 见到方楷时,李轻鹞心里微惊了一下。 她原以为自己跟着陈浦查案,已经够苦了。但当她看到方楷明显发黑的眼袋、好像蒙着一层灰没洗干净的脸,还有下巴上的一圈胡渣,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邋遢鬼,和平时那个干净体面的方大哥,联系在一起。 这才几天没见?李轻鹞忽然对这次案件的总指挥丁国强先生,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动容有之,敬畏有之……微妙的侥幸感亦有之。 她又看了眼身边帅气清爽的陈浦,有点想象不出他和方楷一样不堪入目的样子。但想到他引以为荣的蹲垃圾桶经历,又觉得自己迟早会看到那个样子的他。 两个男人显然习以为常,陈浦拍拍方楷的肩:“辛苦了。” 方楷神色憔悴得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老花,眼睛却非常亮,对他们竖起大拇指:“牛逼,这么个人都被你们挖出来了。汇报一下: 昨晚我们就把章超华的背景查清楚了,他和向思翎以及他们家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关系。但是去年年底,他十五岁的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需要换肺。肺源申请以及40万手术费用,都是由一家叫做誉爱的慈善基金公司为他解决的。誉爱的背后就是华誉集团,誉爱的法人兼总经理都是李美玲。” 听到这里,李轻鹞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方楷继续说道:“我审了章超华半个晚上,一开始他不太配合,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但他的心里防线不算强,很快交代了一些事。” 方楷想起昨晚,自己把向思翎和李美玲的照片拿给章超华看时,对方露出茫然表情,不像是伪装。 据章超华所说,去年12月底,走投无路的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抽闷烟,一个女人找突然出现,说自己正好在医院看病,看到他们一家人太可怜,她手里有一支慈善基金,能够帮他。章超华本来还以为是骗子,半信半疑,直至半个小时后,医生联络他说有家慈善公司打电话来,愿意帮他解决手术费用,争取肺源。章超华喜极而泣,想要感谢那名女子,她却已经离开。 至于女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章超华统统表示不知道。因为女人全程戴着口罩。 方楷立刻按照章超华所说日期,联系医院调取监控,但是时隔半年,医院的监控早就自动覆盖删除。 不过,方楷在医院就诊记录里,查出当天,李美玲曾去看胃病。 听到这里,李轻鹞看了陈浦一眼,他正脸色凝重听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又抬了抬下巴。一个字没说,李轻鹞却秒懂: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急,接着听。 后来,方楷又问章超华,上上周六,这名女子是否搭乘他的夜班车。 章超华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坐我的车。 方楷冷冷地问,就算挡着脸,听声音,看身材,认不出来? 章超华平静地答,认不出来。 方楷心念一动,换了个问法:当晚是否有一个戴口罩帽子、遮住容貌的女人上他的车,并且敲打他,虽然公交车上没有监控,但是道路上都有,相关警方都已经掌握了,让他想清楚再回答。这么明显的、反常的外貌特征,晚上乘客又少,不可能注意不到。事关一起重要案件,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这么一吓,章超华的脸色就有些变化,沉默一阵后点头:“好像是有个戴口罩帽子的女人。” “在影竹镇上车,环湖东路下车?” “应该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的。” “那她有没有在车上跟你说过什么话,或者跟你再联络过?” “没有。” “想清楚再回答!” 章超华的脸都红了,嘴唇也有些抖,但还是答:“真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我也不会主动找乘客说话。” 他说从来没有。 敏锐如方楷,立刻问了一个李轻鹞问过的问题:在这之前,戴口罩帽子的女人,是否还在同一时间,坐过他的车。 一开始章超华推说记不清,又被方楷敲打几句后,他说好像有过两三次,但具体哪天,他确实记不清了。 “那我同事在车上问你时,你为什么否认?” 章超华低着头说,之前就觉得那个女人,大半夜遮住样貌,鬼鬼祟祟。今天陈浦他们一直揪着问,他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怕惹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什么都不说。 方楷又问,为什么今天前2\/3路程开得那么慢,后1\/3开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他,让他这么做。 章超华一口咬定没有,他说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有点头晕,所以开得慢。后来陈浦下车时问了那么一句,他才意识到,怕耽误后面路线,所以加速开完。 方楷又审了一阵,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就暂时把章超华扣押着,到点儿就得把人先放了。 汇报完情况,方楷问:“二位独行侠,怎么看?” 陈浦朝李轻鹞抬抬下巴:“你先说。” 方楷知道他这是要锻炼新人,也看着李轻鹞。 李轻鹞:“章超华肯定认出了坐车的女人,就是医院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恩人——向思翎。向思翎坐过好几次他的车踩点,我估计他也猜出了一点什么。所以他才一开始,才会对我们隐瞒,而且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等到你诈他,说路上监控拍到了,他狡辩不了,可能也怕真的担责任,才承认这个女人的存在。” 陈浦说:“不管怎么说,他亲口承认这个女人存在,而且在案发当晚走过这条线路,就已经证明,我们的推测是对的。我想他是真的没有看到过向思翎的脸,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一手准备,就是为了今天,哪怕司机被我们找出来,依然不能作为证人。” 李轻鹞接口道:“对,就算我们现在让向思翎戴上口罩,拉到章超华面前来,他也可以闭着眼睛说不认识,咱们也没辙。毕竟认不出也合情合理,主观能力的东西,不能算作伪证。我甚至怀疑,向思翎提点过他这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看他一个不懂法律的司机,度把握得多好。” 方楷用手指点点桌子:“二位,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具体调查进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那个慈善基金的总经理是李美玲,那笔款项签字也是李美玲。我也可以说,那个女人,是李美玲啊。向思翎在这里头,可是摘得干干净净,单她当晚住在影竹山这一点,并不能说明那个女人就是她。” 果然,李轻鹞心想,从一开始说基金公司总经理是李美玲,她就预料到了。一开始是通缉犯,而后是神秘花衬衫男子,现在则是李美玲。每一次当她和陈浦摸到真凶的一点轮廓,就立刻有完美的挡箭牌出现。他们的真凶,真是把套路玩得明明白白,这都不是狡兔三窟了,这是走一步看十步。 章超华已经在笔录上签字,他们可以说获得了一定进展,但是不多。这份笔录真的交上去,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指向的是李美玲——向思翎的亲生母亲。 “接下来怎么办?”李轻鹞。 “我们直接去找向思翎聊聊怎么样?”陈浦却似半点不气馁,眼望着她,温煦含笑,“是时候打打草,惊惊蛇了。” 李轻鹞这几天虽然嘴上依然厉害,心里其实对陈浦已经很服气了,当着外人自然不会斗嘴,干脆地答:“我听你的。” 陈浦挑挑眉,唇角微勾。 一旁的方楷却一怔。 老刑警的眼睛有多毒呢?李轻鹞还算正常,可陈浦看人的眼神,那个黏腻拉丝的热乎劲儿,跟以前从前冷艳高贵的陈队长,判若两人啊。 —— 向思翎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商业酒会,就是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她。她是被打扮得精致美丽的乖女儿,跟在他们夫妻身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还有罗红民的朋友笑着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开玩笑要把儿子介绍给她。 罗红民笑得更加爽朗,孩子的事情,自己做主。 大家都看着向思翎,她那时大学才毕业,腼腆低头,说:“我、我还小。” 大家都笑了,李美玲淡笑,罗红民也在笑。 再后来,她和钱成峰谈了恋爱,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用再跟在那对夫妻身后,是钱成峰陪着她,出席一次又一次的活动。向思翎扪心自问,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做夫妻,想要倚靠这个男人,获得幸福。她也把对骆怀峥的爱,放到了心底深处。尽管那份爱,曾经令她疼到了骨髓里,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为之腐烂。 可她对丈夫的真心实意,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无休止的辱骂,一刀两断的决裂。 从此以后,向思翎就沉默了,什么人在她身边,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了。 直至今天,她作为华誉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参加一个酒会,竟然是骆怀铮陪在她身旁。 她穿着昂贵的晚礼服,坐在端重大气的真皮沙发上,望着不远处,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骆怀铮,只觉得这一幕,就像一场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 可是啊,向思翎,梦,不也实现了吗? 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敬了自己一杯,而后将空酒杯放在殷勤的服务生托盘上,起身,风情摇曳地走向了曾经那个梦中才会出现的男人。 骆怀铮正在与人交谈,脸上带着淡淡的职业的微笑。冷不丁向思翎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骆怀铮讲话的声音一顿。 对方看到这一幕,一笑,又跟向思翎寒暄。向思翎笑靥如花,几句话令对方如沐春风,而后说了句不打扰,礼貌告辞。 骆怀铮立刻把胳膊抽回来。 谁知向思翎再度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人也轻轻贴上来,说:“这么多人呢,怀铮,给我留点面子。今天我表现不错吧,给你介绍了这么多人脉。” 她抬头看着他,璀璨的灯光下,美人仰首,美颜不可方物。 骆怀铮静默片刻,说:“多谢。” 向思翎却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真正的补偿可不是这些。对了,想不想再进清华读书?emba考虑吗?” 骆怀铮抬眸看着她。 向思翎失笑道:“别这么瘆人的眼神看我,我说过,要真真正正为你好,我想为你圆梦。我真的不会再害你了。” 酒会散去,向思翎和骆怀铮相携,出了酒店大堂,司机已经将向思翎的车开过来。向思翎先上车,骆怀铮站在车门外,没动。 她把头探出去,唤道:“怀铮,上车呀。” 骆怀铮一只手已经握着车门把手,人却还是跟雕塑似的。向思翎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陈浦和李轻鹞站在几米远外。 第45章 看到李轻鹞那一刹那,骆怀铮心里涌起很多情绪:羞愧、无地自容,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委屈。但这份委屈,已永远无法对她言说。 明明他自诩这些年,已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可此刻,那些汹涌的情绪,就像自己生了根,长了脚,从他早已一片狼藉的心底爬出,瞬间将他的冷静吞没。 趁自己还没完全失态,骆怀铮松开了门把手,他没脸再上向思翎的车,转身欲走。 “怀铮!”向思翎已摇下车窗,仰脸望着他,眼里写着清楚的哀求和心疼。 “骆先生。”一道熟悉而平淡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骆怀铮的脚步被钉住。他想,她叫我骆先生。 骆怀铮不得已转身,那两个警察站在通明的灯光下,虽没穿警服,气质却如出一辙,就像两棵同样挺拔冷峻的杨树。 骆怀铮的目光直直落在李轻鹞脸上。 李轻鹞也直视着他,眼里没有半点情绪,甚至称得上冷漠:“今天我们可能还要找你问话,请保持手机畅通,不要离开湘城。” 骆怀铮答:“是。” 明明周围很吵,车来车去,人们迎来送往,不远处的马路也很喧嚣。可这一刻,他们俩之间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李轻鹞没再说话,骆怀铮也沉默着。两人的目光,依然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对视着。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她的则越发的冷,几乎是瞪着他。但是他们好像都忘了把视线移开。 向思翎望着这两人的样子,忽然间只觉得,某种久违的悲怆涌上心头。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们,轻轻地“切”了一声,阖上眼。片刻后,她又极嘲弄地笑了。 同一个瞬间,李轻鹞移开目光,骆怀铮转身就走。向思翎没再喊他,他也一路没有回头,走到路边,打车离开。 李轻鹞的目光落在车内的向思翎身上,刚往前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抓住,陈浦已走到她前面去,弯腰对车内的向思翎说:“向小姐,我们还有些问题,想跟你了解,方便找个地方聊一聊吗?” 向思翎已恢复了平时那副慵懒骄矜的模样,她的目光先落在陈浦脸上,又在李轻鹞身上打了个转,笑了,说:“行,警察同志有需求,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知道旁边就有个茶馆,你们看行吗?” 陈浦:“行。” 向思翎就把茶馆名字告诉他,又问:“几分钟的路,你们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吧?” “不用,我们开了警车。” 向思翎升起车窗,示意司机先开过去。 陈浦转身走向警车,李轻鹞跟了上去。 陈浦系好安全带,看了眼身旁人,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坐得很直,双手交叠搭在腿上,眉梢眼角都写满戾气。完全不是五分钟前,那个任性伶俐的模样。 陈浦拉下手刹,整个人顿了几秒,才踩下油门。 他的背有些重地靠进椅子里,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肘支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霓虹,不断闪烁掠过。 他刚才是有些懵的。 不是没想过,李轻鹞会再见到骆怀铮,而且可能是在查案过程中。但之前她信誓旦旦,说早已没了干系,他就彻底信了,完全不介意,完全忘怀。 于是他把上一次,李轻鹞一见到骆怀铮,就六神无主、情绪低潮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也忘了她当时一改之前的热络,足足有一周时间,不跟他发消息不再缠他撩他,彻底把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人,丢都脑后。直至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睡梦中哭泣的她。 他怎么就能完全忘了呢,原来这些日子,他是那么的得意忘形啊。 陈浦的眼还望着前方,做出一副专注开车的样子。支在车窗上那只手,手背抵着嘴,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他自问这些年来,很少心慌过。上一次这么心慌,还是李谨诚失踪,那时他的心跳得像草上的蚂蚱,东一下西一下,连睡觉都会莫名心跳过速惊醒。 可现在,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又来了。他只是觉得慌,隐隐仿佛看到一个深渊,而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在山崖之上,还是已经在深渊之中。 他的拇指和食指,越搓越重。刚才李轻鹞和骆怀铮对视那一幕,就像是一副最忧伤最美丽的画,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感觉到画面深刻到不可思议。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和他在一起时,她无论开心,生气,难过,激动,情绪都是淡的,都是可控的。她是操纵情绪的高手,不仅牢牢控制住她自己,也主宰了他。 可每当她见到骆怀峥,就不一样了。她的情绪是那么裸露,直白,毫无掩饰,她忘了控制,也许无法控制。 这些日子,李轻鹞看他的眼神里,或许总藏着欢欣。就是那份隐隐的欢欣和依赖,令他心里暗暗生出希望和把握。 可今天这一幕,如同当头棒喝。 因为她看骆怀峥的眼神里,只有痛。 陈浦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块冻僵了冷透了的木头,手不能动,脸也不能转。他也不想说话,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开着车。而这一切,身旁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显然再也不在意了。 因为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李轻鹞确实在想骆怀峥的事,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金碧辉煌的五星大酒店门口,容色倾城却令人厌恶的向思翎,坐在李轻鹞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豪车里,姿态矜贵娇媚。 而骆怀铮穿得像个真正的商人,明明气质还和当年一样清俊不俗,他的一只手,却握在向思翎的车门把手上。 李轻鹞看到的不是骆怀铮在上车。 她看到的是当年那个最纯洁干净的男神,那个真正高尚的人,一脚已踩在金钱和美色堆砌的名利场边缘,他准备弯腰,打算成为向思翎这种人的附庸。 她无法忍受那样的堕落和玷污。 哪怕今日的他,早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开口。 李轻鹞这个人,从来都是做了就做了,哪怕现在回想,明知不合适宜,明知冲动,她也不会后悔。 反正解气就好。 可是,真的解气了吗? 她想到刚才,自己和骆怀铮对视的那种感觉,很冷,带着某种涩涩的钝痛。被埋葬很久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攻击她。她一看骆怀铮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刚才伤到了他。她不该伤他的,他本就已经是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骆怀铮到底在干什么? 一次可以说是被迫,是巧合。可两次呢?主动穿得人模人样上那个人的车呢? 他……在想什么? 她已经不了解了,也从没想去了解过,不是吗? 她的神色变得越发的冷。 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碰到和当年有关的人和事,尤其是骆怀铮和她哥,就情绪上头。没办法,就是过不去。她的心曾经因为他们裂开过,好不容易偷偷缝起来,直到现在,一碰还会痛。那就痛吧,她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错。 这么一想,她就坦然了,定了定神,告诫自己,还在查案,冷冷心,适可而止。 于是她这才想起陈浦,一转头,见他脸色挺平静的样子,李轻鹞心中没来由一松,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问:“在想什么?半天不做声?” 陈浦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脸色一直淡淡的。过了几秒钟,他才看向她,眼神又黑又静,问:“你看我,像不像个蠢货?” 他还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李轻鹞愣了愣,她的脑子还乱着,只觉得莫名其妙,没有细想,顺口答:“还好。”顿了顿,又冷冷地说:“你不觉得,骆怀铮才是那个蠢货吗?” 她的意思是,陈浦也知道当年案情,可现在,骆怀铮居然跟向思翎混在一起。任谁都看不下去,那不是蠢货是什么? 李轻鹞没注意到,陈浦脸上,连最后那一点艰涩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他把头转到一边去,脖颈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他很轻地“呵”了一声,头始终没有转过来。 直至到了茶馆楼下,停好车,李轻鹞先下来,陈浦解了安全带,人却坐着没动。李轻鹞:“怎么不下车?” 陈浦这才从车里出来,已恢复平时查案时沉肃的模样,眼眸里仿佛含着一层霜雪,他说:“李轻鹞,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情绪,先集中精神,保持情绪稳定,我们在查案。” 李轻鹞心中一凛,垂下目光,答:“是。” 第30章 方楷发完言后,大伙儿议论纷纷。丁国强问:“方楷说的三点,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同意。”“观察很细致。” 丁国强就叫了个人,把方楷说的三点,都记录到黑板上。 这时丁国强点名了:“李轻鹞,你说一下,向思翎这条线你跟得最久。” 李轻鹞坐在外围,立刻站起来,答:“是。”她很明白,不仅是她跟这条线最久,这也是领导的态度——给新人发言机会。很多人看过来。 她今天穿一件浅绿针织长袖,深咖色长裤,站在一堆刑警中,就像一株清雅的百合,落在黑乎乎的泥地里,越发显得个子瘦高苗条,肤色白皙清透。可这样容颜柔美的她,却不会给人半分娇弱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站得太直了,眼神太淡了,声音又太稳。 她说:“我先说一下对于向思翎的判断——我赞同方楷的话,她和钱成峰的死无关,凶手另有其人。主要原因有三点: 第一、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向思翎和钱成峰,正在准备他们父女俩出国的事。向思翎没有理由在这时候杀掉钱成峰,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第二、向思翎非常爱女儿,这一点从没变过。如果她今天计划杀人,没必要带女儿来,只和钱成峰约好共度二人时光就行。我不信她会让女儿亲眼目睹父亲被杀,重蹈她的覆辙。 第三、我感觉,向思翎的作案风格,和这起案件完全不同。向思翎非常谨慎、细致、计划周全,几乎是把所有能算的都算到了,确保不出错。相比之下,这起案件的凶手,虽然也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风格依然要粗犷很多。无论是逃跑路线的选择,还是杀人现场的控制,都充满了机动性和风险,但凶手好像无所谓。一个很谨慎周密,一个却大开大阖。他们不是一个风格。这起案件的凶手,和刘怀信案的真相,才是一个人。” 顿了顿,李轻鹞继续说道:“回到犯罪现场,我也有两点小发现。第一,凶手用来堵住钱成峰嘴巴的毛巾,中途拿出来过,那个位置的地面才可能沾上口水,毛巾上也沾到了地上的血迹。为什么?如果他决意杀人,为什么中途要冒着钱成峰出声呼救的风险,拿出毛巾,让他能够说话——我认为,凶手很可能在逼供,要从钱成峰这里,问出一些事情。”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 “第二,和刘怀信对比,钱成峰的遗书,无论是透露出的情绪稳定程度,还是文字内容,完全不同。我记得很清楚,刘怀信的遗书,字迹清晰,笔锋稳定,一气呵成,也很整齐。所以我一直觉得,就算当时受了胁迫,刘怀信写下遗书的文字时,也是心甘情愿的,他的内心真的有愧。钱成峰则不同,他当时肯定慌极了,一点都不想死。 遗书内容,肯定是凶手指定或者要求的。刘怀信写的是:【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钱成峰写的是:【我是个畜生,不配活在世界上。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赎罪。】这说明,在凶手心里,对这两个人的仇恨程度,是有区别的,刘怀信尚可原谅,钱成峰罪不可恕。” 若说李轻鹞对于向思翎的判断,并不出彩,很多人想到了。但后头两点推断,却令老刑警们都兴奋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才来几个月,思路已如此敏锐,态度又落落大方,令人不能小觑。 一队队长那个混不吝的,甚至不顾场合,重重拍了一下身旁年轻刑警的背,意思是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还没追到?年轻刑警的脸立刻红了,偷偷又望了李轻鹞一眼。 不过李轻鹞还真没注意到这位路人甲,她发完言坐下时,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她的目光随意一抬,就和陈浦对上。 他是背对着她坐在前头的,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侧身望过来,另一只手搭着椅背,手里还捏了支笔。他的脸色平淡,和听方楷发言时的表情一样,一副下属再牛逼我也云淡风轻深藏功与名的端重模样。只是在两人目光对上时,他的眼里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就把身子扭了回去。 李轻鹞平心静气低头,继续做笔记,微微一笑。 又有二队三队的几个人,发表了意见,内容大同小异。最后丁国强点了陈浦的名。 陈浦说:“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再补充两个细节: 第一,刘怀信案时,我们一直搞不清楚的一点:凶手是怎么做到,在不搏斗的情况下,逼迫刘怀信割腕。现在答案清楚了——凶手有枪。但是问题也来了,他既然有枪,在这起案件里也开了枪,为什么还要选择割腕这么麻烦的杀人方式? 刚才李轻鹞说了,刘怀信死前的心态和钱成峰不同,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那么我推测,刘怀信是在凶手的诱导下,自己割的腕,所以割了四道才成功;而钱成峰是凶手亲自动手,一刀毙命。这是很难的,凶手训练过很多次。割腕,这意味着放掉身体里所有的血,让死者看着自己一点点慢慢死掉。这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有特殊意义。 第二,凶手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心态极其稳定。我也赞同李轻鹞说的另一点,他的作案风格,确实比向思翎粗犷。但我认为,他一定比向思翎更擅长犯罪和杀人。 我们回想一下向思翎所描述的整个作案过程——当他掏出枪后,钱成峰肯定试图反击,但是他开枪极其果断,枪法也准; 向思翎母女的到来,对于凶手继续控制现场,是有很大难度的。孩子再小,他也要同时控制两个人;而且向思翎不是普通女人,身体素质很好,对自己有过训练,有一定的反击能力。但凶手几乎是瞬间确定了应对方法——没有用麻烦的绳索,而是掏出了束口带,先抢到孩子,令向思翎不敢反击,轻而易举将两人制服。 接下来,他和她们在尸体面前聊天,聊了半个钟头。离开时,又冒风险,骗向思翎是出去抽烟,不急不慌逃离。 凶手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心态极其放松,冷静,机变能力强,游刃有余。这说明他很可能之前就具有丰富的犯罪经验,并且完全不怕死,肆无忌惮。” 会议现场再度嘈杂起来。 陈浦所描述的这种亡命之徒,他们之前不是没遇到过。但是犯罪技巧这么高超,还有枪的,还是第一次。 这意味着,一个高度危险的连环杀手,一直在湘城。而随着第二次作案,他显然不打算再隐藏自己了。 丁国强的心情听得越发沉重。陈浦这小子,他的亲徒弟,向来就是这样——什么话领导怕听到,不最爱听,他就说什么。偏偏他说的都是耿直的真话,让你只能捏着鼻子认。不过,卒郁之余,丁国强也有点骄傲,觉得徒弟的发言抓住了案件和凶手最核心的本质。 丁国强表面很矜持地点头说:“陈浦说得很对,各部门必须提高警惕,全力以赴,尽快抓住凶手。所以,大家都同意,这两起是连环案件,凶手是同一个人?” 大家都点头附和。 一道声音响起:“丁队,我还想从犯罪心理角度出发,发表一下看法。” 丁国强挑眉看向周扬新:“你说。” 大伙儿也都安静等待着。 犯罪心理,在座的都知道,多多少少也会一点,有时候也会运用一部分到查案里。周扬新平时是个踏实傲气的小伙子,人缘很不错。大家也知道,他是个犯罪心理迷。但像今天这样,真碰到连环杀手了,周扬新郑重其事从犯罪心理角度发表意见,还是第一次。 周扬新站起来,那模样倒是令李轻鹞侧目——平时的吊儿郎当一扫而光,气场沉稳了好几岁,眼中锋芒毕露。倒像是和丁国强、陈浦一挂的老刑警了。 李轻鹞心想,人有特别热爱和追求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周扬新说:“我做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心理侧写,尽我所能,希望能对破案有参考价值。很多情况,前面的同事都讲了,譬如凶手训练有素,心态极其稳定,这些不再赘述。还有凶手的年龄、外形,也都有了。除此之外,我认为凶手还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手枪不是普通人民群众可以接触到的,必须有国外渠道,国内能弄到很难,就算能弄到,那也必须有非常可靠的人脉关系,价格极其昂贵。 二、我和李轻鹞,对于凶手作案风格的看法,有所不同,或者说,我们是从不同角度去看。她看到了大开大阖,粗犷。我看到的是计划性、明确的目的性,闲庭信步般的作案风格。凶手拥有充足的空余时间、足够的财力,以随心所欲的态度,来策划这两次犯罪。我从中读出了某种微妙的优越感; 三、凶手的作案速度一定会加快。第一起刘怀信案,他还伪装成自杀,明显想要拖延时间,大概是因为作案目标不止一个,怕警方过早察觉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放烟雾弹。但这起案子,他连自杀都不伪装了,甚至还露了脸。这说明,他离他的最终目标不远了。如果说这个案子,对于他来说,都像开胃小菜一样轻松,那么下一个案子,他一定还会杀人,并且性质会更严重,很快就会有第三起命案。我同意陈浦的看法,他早已经不在意生死,只要在被警方抓住前,完成所有作案目标即是胜利。 四、把遗书折成千纸鹤这一点很奇怪。为什么不是简单叠成方块留下呢?这个行为很细腻,很抽象。我上网查了千纸鹤的寓意,有三种:一是祝福勇气健康好运;二是表达友谊;三是表达美好的心愿。总之,表达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凶手到底想要祝福谁?还是在反讽死者和他曾经的友谊? 我的看法就这么多。” 周扬新坐下后,众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倒是没有人发表不同看法,还有人对周扬新点头赞许。李轻鹞认真在笔记本记下了这几点,她觉得很受启发,或许回头她也该多读读犯罪心理方面的书。 丁国强向陈浦投去个询问的眼神,陈浦点头,表示他也觉得周扬新讲的有价值。 其实丁国强干了大半辈子,以前碰到连环杀手也就两次。有一次还是作为辅助力量,协助省厅、他亲哥丁雄伟那里的案件。不过当时,他们请来的犯罪心理专家,也令丁国强印象深刻。 到这时,黑板上有关这名嫌疑人的结论,大大小小,已经写得满满登登—— 【1、熟人; 2、训练有素; 3、认识向思翎; 4、穿42码鞋,身高170-175之间;体重无法判断。 5、使用m1911手枪; 6、杀人前拷问过钱成峰; 7、割腕放血对于凶手有特殊意义; 8、心态稳定、放松,不怕死。 9、犯罪经验丰富; 10、对钱成峰的恨意超过刘怀信; 11、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 12、计划性、目的性、优越感; 13、作案速度会加快,很快会再杀第三人; 14、千纸鹤表达对谁的祝福?】 丁国强思索片刻,做出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待会儿他亲自带陈浦、三队队长,再加一个亮点周扬新,去找局领导汇报。 现阶段案件侦查,以二队、三队为主。二队主要负责根据向思翎提供的画像,以及今天的会议结论,尽早排查、确定嫌疑人身份;三队继续负责黑黎峰现场嫌疑人搜寻和追捕。 第31章 李轻鹞领到的任务,是和二队另一个同事,根据嫌疑人的画像,在居民资料库中筛查、对比,最终确定向思翎指认的嫌疑人到底是谁。 虽然画像师已经绘制出人像,这并不代表,警方立刻就能够知道他是谁。因为技术部门将画像导入数据系统后,光是本省常住人口中,与画像相貌相似的人,电脑就筛选出三百来个。这些人,背景、身份各不相同,与画像的相似程度有高有低,但考虑到画像本身也存在一定偏差,所以这些人都得过一遍。刑警队的人,要一个个分析比对,最终选出嫌疑最大的人选。 李轻鹞自己拟定了几条优先筛选原则:一、年龄30-40岁之间;二、与钱成峰或刘怀信有过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三、最近几天人在湘城;四、七年前也就是2016-2017年的经历存疑。 因为有些人的资料不全,需要一个个打电话核对,或者找相关部门查实,这个工作过程很繁琐,李轻鹞和同事俩人,一干就干到晚上11点多。 两人眼睛发花,脑袋发胀,加上这么晚了,好多人也联系不上,查证不了。两人决定先各自回家睡一觉,明早继续。 虽说大案来了,刑警们停止休假,觉每天还是要睡的。离得远的就睡值班室,离得近的还能回家躺躺,人人都要随时待命。 李轻鹞下楼时,办公楼的灯已经灭了大半。她打着哈欠,心想陈浦跟着丁国强离开,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今晚他还会不会回家。 结果想曹操曹操就到。 一辆警车驶进大院,主驾下来的人正是陈浦,丁国强从后排下车。 李轻鹞远远凝望着他,一脸正色,不急不缓走过去。 他俩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低头交谈。陈浦看到了她,但就跟没看到似的,继续跟丁国强说话。 走近了,李轻鹞打招呼:“丁队,陈浦,刚回来啊?” 丁国强点头:“下班了?” “嗯。” 丁国强脸色淡淡的:“辛苦了。” 陈浦一直都没吭声,存在感极弱,和李轻鹞擦身而过。 等李轻鹞走出大院,陈浦陪着丁国强刚走到楼下,就站住脚步:“情况就是这些,师父,没别的事我回去睡会儿,您也早点休息。” 丁国强斜眼瞪他:“狗撵兔子啊,这么着急?没出息。” 陈浦笑了:“工作不是讲完了吗,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不放心。” “赶紧滚。” 每当到了深夜,朝阳家园这片萧条的小区,格外寂静。昏黄的路灯像水一样泼洒在路面,李轻鹞的前方,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可她反而觉得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清净。她由衷喜欢这种整个世界沉默以对的感觉。她把双手插进裤兜,一步步慢慢走着,仿佛这样才能释放一身的疲惫。 可偏偏有人要扰她清净。 轻快敏捷的脚步声响起,落在李轻鹞耳朵里,就像是急促的雨滴,滴答滴答打在一片舒展的荷叶上。 她不回头,继续走自己的。那人的脚步声在身后站定,问:“怎么不等我?” “我又不知道你回不回家。” 陈浦靠得更近了,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车熟路捉住她的,握在掌心,摸了摸温度。他的外套上浸着夜的寒气,冰冰凉凉的,可他的手依然热。一身清冽的气息,瞬间不由分说将她包裹住。 李轻鹞却皱眉嫌弃:“离单位这么近,被人看见,松手。” “不会。”陈浦说,“这么黑,谁看得清?真被谁看见了,我俩咬死不认。” 李轻鹞转头看着他:“你这么快跟来,老丁不会怀疑吧?” 夜色中,他的脸部棱角有些模糊,眼里却有隐约的笑。他把她的脖子往怀里一搂,低头就含住了唇。 李轻鹞有种奇怪的错觉。 感觉距离两人上一个吻,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可明明不是这样。之前他的唇都是热的,今晚却是凉的。他的舌头勾了好几次,李轻鹞好像才反应过来,迎上去,和他安静纠缠。 陈浦的手一直扣在她脖子上,两人脚下的步子就走得慢吞吞乱七八糟的。李轻鹞推了好几次,才把他推开。 “都不好走路了。”她抱怨。 “不会。”他说,“有我呢,你闭着眼睛走。” 这一打岔,李轻鹞都忘了刚才问了什么。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家走,陈浦才说:“老丁那里已经过了明路,你放心。” 李轻鹞:???!!!她放个鬼的心。 “不是说要低调,谁都不说吗?” “他自个儿看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难道问到我头上,我还不认?”这人十分理直气壮。 也不是多大的事,李轻鹞懒得纠结了。两人走到她家楼下,她摸了摸肚子,说:“有点饿。” 陈浦也饿了,说:“那出去吃点?” 李轻鹞摇头:“都这个点儿了,出去吃肯定会吃饱,容易睡不着,但是不吃饿着也睡不着。” “那你想怎么办?我都行。” 李轻鹞想了想,说:“算了,你自己去吃吧,我家还有袋速冻馄饨,煮几个垫垫就行,这样既不会吃太撑,也不至于饿得睡不着。那我回了。” 李轻鹞自认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正要转身上楼,陈浦抓着她的胳膊没放,神色明显难以接受:“你不陪我吃?” 李轻鹞就笑了:“没听说当女朋友,还要顿顿陪宵夜的吧?你不如找只猪。” 陈浦看她一眼,松开人,越过她,先上了楼梯:“算了,我也吃小馄饨。” 李轻鹞觉得也行。 进了屋,陈浦问:“我煮你煮?” “我煮吧,馄饨我煮得蛮不错的,你坐会儿。晚上不喝茶了,倒两杯养生水,冰箱里有,微波1分钟热一下。” “行。” 两人各干各的。陈浦倒好水,坐在沙发上,一抬头,看到她站在灶前,手里拿个勺在锅里缓缓滑动。明明煮个速冻馄饨这么简单的事,她却站得笔直,低眉敛目,很认真的样子。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肤色白皙干净。 陈浦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举起手机,“喀嚓”迅速拍了张照片。 没多久,就闻到了香味。李轻鹞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出来,陈浦赶忙站起来接过,放在茶几上,低头一看,她的碗里5个,他的碗里15个。一颗颗饱满的馄饨浮在点了生抽和醋的浅黄汤汁里,上头还飘着翠绿的葱花,简单,却让人感觉拇指大动。 “不够还可以煮。”李轻鹞大方地说。 “够了。” 李轻鹞家里是很随意的,丢两个垫子过来,两人就坐在地上,就着茶几吃馄饨。聊了一会儿工作的事,馄饨很快吃完,李轻鹞刚要站起,陈浦已端起两个碗先站起来:“我洗,你休息会儿。” 李轻鹞就没动。她背靠着沙发,望着他在厨房利落的响动,觉得他这方面表现还不错。 等陈浦洗完碗,晾好抹布,两人又坐沙发上,喝了一会儿水,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李轻鹞一看时间,12点15,陈浦明显也有倦意,靠在沙发里。 但他就是不说走。 李轻鹞果断开口:“陈浦,明天见。” 陈浦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赶人,整个人顿了一下,才看她一眼,但又偏头看向一边,笑笑,不说话,但还是没起身。 李轻鹞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充耳不闻。 她没忍住笑了,说:“可以了啊,难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赶紧回去睡觉,我也要洗澡睡了。” 结果这句话仿佛带给了癞皮狗灵感,他“哎”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打横,重重倒在沙发上,双臂往脑袋后头一垫:“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呆一晚上了?我想睡你家沙发。” 第32章 一直以来,对于男女关系,李轻鹞既谈不上热衷,也算不上冷淡。洒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随遇而安的被动心态。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一个男人刚当上男朋友三天,就想在她家过夜。 她上一个男朋友还是骆怀铮,两人的关系纯得不能再纯。此后就是长达7年的断情绝爱期。所以她虽然不是保守羞涩的人,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没有生出过热烈兴趣。她更习惯独处,而不是两个人的亲密无间。 于是她走到沙发旁,拖陈浦起来:“陈浦,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一捡。” 陈浦不动。高大的身体沉得跟块铁板似的,李轻鹞使出全身力气,一点拽不起来。 她变脸了:“你走不走?” 陈浦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又把人腰给搂住,说:“别生气,我没想别的。这一天到晚,咱们就能相处一小会儿。我……真就想在离你近点的地方呆着。我保证不进房,也不干别的,行不行?” 李轻鹞垂眸看着他。陈浦敞着外套,头发有点乱,肩膀很宽,双腿打开,把她包围在当中,他的眼神漆黑澄亮。 见她不说话,陈浦又拉起她的手,亲了一口:“我就睡沙发,绝不乱来。” 李轻鹞轻哼了一声:“你还没有乱来的资格。那你也要回去洗澡换衣服,才能睡沙发。” 陈浦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本来都没报太大指望,打算灰溜溜走了,她居然松口。忧的是这莫不是她的缓兵之计?等他踏出这屋门,她还能再给开? 思忖片刻,在高风险的干净和安全的脏臭之间,陈浦决定选择爱情。他果断再次躺下,闭上眼说:“明早我再回去洗。” 李轻鹞哪里能忍,揪他衣领:“必、须、洗!”他们今天还去了命案现场呢。 陈浦睁开眼:“真给开门?” “你再不去就不开了。” 陈浦叹了口气,爬起来,李轻鹞就跟监管犯人似的把他送到门口,他又转身,说:“来,发个小誓——你待会儿要是不给陈浦开门,下个月胖十斤。” 李轻鹞白他一眼,可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和眼里的血丝,没再怼他,而是幽幽地说:“要是待会儿我不开门,陈浦哥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嘭”门差点摔他脸上。 陈浦留宿客厅这件事,并不会对李轻鹞造成什么紧张感。他俩这些日子当搭档,经常日夜相伴,一块儿睡办公室,一块儿窝车里打盹儿,早习惯了。她也相信他的人品。 相反,想到今晚他就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呆着,她不得不承认陈浦的话,心中会有柔软满足的感觉——他晚上也陪着她,没有离开。 于是李轻鹞火速去冲了个澡,拿了件保守的家居服穿上,再给沙发上放好被子和枕头,门就被敲响了。 李轻鹞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格子棉睡衣的陈浦。 他又把头和脸都洗得干净水润,眉眼比白天看起来还要英俊清晰,灯下,连每根眉毛都显得乌黑分明。 睡衣看起来也很新,反正李轻鹞是头回见他穿正儿八经的睡衣。以前晚上他洗完澡,穿的都是旧t恤运动短裤之类。 李轻鹞忽然意识到,陈浦平时可以是个特别随便,不讲究的人。但是在某些奇怪的时刻,他有着顽强的仪式感。 李轻鹞忍着笑,面无表情转身进屋。她说:“被子枕头是我平时用的,都洗干净了。那晚安了,实在睡得不舒服你就回家,明早见。” 她刚要往屋里走,手臂被拉住,陈浦顺势在沙发坐下,把人拉到大腿上坐着。他用虎口卡着她的下巴,低眸问:“就这么进屋了?” “不然呢……” 呢字刚吐出,就被他含住了。 已是子夜时分,屋子内外都静极了。他的睡衣料子很柔软,身上是很淡的橙子和马鞭草混合的沐浴液味。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也许是两人都穿着睡衣,太贴身了,也太私~密了,有一种比平时还要宁静亲近的感觉。亲了一会儿,李轻鹞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他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说:“谢谢。” 李轻鹞不说话,只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 他和她对望了一会儿,彻底抬头,松开双手,还在她腰上一拍,示意她起来:“进屋吧,记得反锁好门。”动作特别果断。 李轻鹞转头看他一眼。 他坐在沙发上也看着她,眼眸深亮而温和。 两人没再说一个字,李轻鹞走回房,关上了屋门。 客厅里黑下来,陈浦叹了口气,躺下来,暂时不用盖被子,他也不觉得冷。沙发虽短了点,不过再艰苦的环境他都睡过,适应完全没问题。他闻着枕头上似乎有点香味,嘴角露出笑意,闭上眼睛。 虽然前头闹腾了这么久,可是没几分钟,陈浦就睡得很沉,毕竟白天忙得筋疲力尽。 里屋。 一盏小台灯亮着。李轻鹞用薄毯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睁眼望着天花板。 已经干躺了四十分钟,到了凌晨2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一会儿想陈浦在外头会不会也没睡着,一会儿想明早起来了她得第一时间冲去洗漱,洗干净脸了再跟他打招呼;又想案子的事,胡乱发散推理。 脑子里就跟跑马似的,李轻鹞叹了口气,这熟悉的纷乱感令她预感到,今晚八成要失眠。也许是夜太静了,也许是失眠令人烦躁无助,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下床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陈浦酣然沉睡的那一刻时,李轻鹞的心里,飘过那么一丝丝失落。 她轻手轻脚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陈浦还是之前的样子,仰面躺着,两条小腿架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旁。被子大半揉在沙发角落里,只有一个角搭在肚子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沉静而英俊,显出比白天更加凌厉的棱角。 李轻鹞把手脚放得更轻,走过去,慢慢把被子拉起,盖住他的胸口和腿。又偏头看了看,他没睁眼。 李轻鹞蹑手蹑脚往房里走,刚迈出一步,腰已被人从背后搂住,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被陈浦拽到沙发上躺着了。 第33章 沙发虽有那么宽,躺两个成年人绝对是很挤的。陈浦侧躺着,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进怀里,双臂环绕,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但是李轻鹞没有挣扎,也没说话,她明明没有故意吵醒他,却有种暗暗得逞的满足感。 陈浦似乎还睡得半迷糊状态,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哑着嗓子问:“怎么跑出来了?睡不着?” 李轻鹞很轻的“嗯”了一声。 陈浦清醒了大半,手一用力,李轻鹞顺从地转了个个儿,面朝他。他和她脸贴着脸,问:“为什么睡不着?在想什么?” 她说:“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要不我还是回去?” 她抓住他的睡衣:“不要。” 陈浦暗哑着嗓音笑了,说:“好,我不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背更紧地贴着沙发,又让李轻鹞枕在他的一只手臂上,一条长腿环了上来,将人缠~住。李轻鹞也抱着他的腰身,两个人紧得像一个人。 李轻鹞忽然觉得这个失眠的夜晚,感觉好多了。 “睡吧。”陈浦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我看着你,你睡着我再睡。” 李轻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的怀抱。但这个人换成了陈浦,好像又合情合理,心安理得,随便她怎么样都行。 她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陈浦愣了愣,努力睁大犯困的双眼,含笑说:“大概是你开始撩我的时候。” 她来了兴趣:“原来你这么不经撩?” “可不是,所以说,别随便惹老光棍,尤其是活在刑警队这种和尚庙里的光棍。你敢惹我,就脱不了身。” 李轻鹞“啧”了一声:“是谁当时口口声声说不会见色起意的?” 陈浦不想回答这个很打脸的问题,捏了捏她的鼻子,问:“你又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不告诉你。” 陈浦立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说不说?我都老实交代了。” 她被摸痒了,忍不住笑,说:“停!不许摸!”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盯着她的眼睛,手却撩起睡衣下摆,得寸进尺地进去揉了一把,说:“说不说?” 刑警中队长的拷问技巧实在朴实而高明。李轻鹞整个侧腰和背酥~麻~战~栗~起来,她缩了缩,可他的手罩得很牢固。她又去拽他的手,自然是拽不开的。 也许人在黑夜里,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李轻鹞看着他此时的眼神,心里有一点毛毛的,她意识到不能再闹了,答道:“反正很早。” 这个答案在陈浦的意料之外:“什么时候?” 李轻鹞答得含糊:“我来二队之前,就在路上遇到过你几次,你没注意到我。可我知道你是谁,也很早就了解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浓稠厚重得像蜜一样的喜悦,一下子在他心中激荡开。一圈又一圈,它们发胀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泡,很快就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他清楚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有力心跳声,却只是沉默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力咬住她的唇。 这是个非常深入、放~肆的吻。他和她两只手都十指相扣,胸~贴~着~胸,腿贴着腿,每一寸身体都完全覆盖着。他急切地在她的唇~舌中汲取着,仿佛这样才能抒发心中起伏的情绪,才能获取到他急切渴望的东西。只吻得李轻鹞浑身软得像一滩水,两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陈浦知道今晚不能再继续了,他移开唇,低~喘了几口,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我可能没有别的男人那么浪漫,那么机灵会哄人。也没有很多时间,陪你约会,谈恋爱。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会给你。以后我要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出来,别气在心里,别影响我们的感情。”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对你好的。” 不知为什么,李轻鹞的鼻子酸酸的,想说我也会对你好,可又偏偏说不出口,她只轻轻“嗯”了一声,说:“说话算话,不然我不要你。” 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能不要。” 抱了好一阵子,两人松开些,不约而同笑了。李轻鹞说:“要不你还是回去吧,这样搞得你也睡不好。” “没事。”他说,“我不睡也没事。你快睡。” 李轻鹞听话地闭上眼睛。陈浦的手不再动了,也不再亲她,只抱着一动不动。 可李轻鹞……能感觉出,他那一处的硬~度和温度,有一阵子了。此刻,它就挨在她的腿上,一点低头的趋势都没有。 然而,陈浦看起来神色自然极了,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好像它并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搞得李轻鹞都有点困惑了。她虽不是男人,体会不到这种情况下,男人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冲动和难耐。但常识她还是有的啊。陈浦怎么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她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是没感觉,只是在忍耐。今天这个夜晚,陈浦没有给她半点暗示,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半个字不提。 李轻鹞比之前每一刻,都要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陈浦真的是个绝对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已经29岁“高龄”,哪怕处事风格犀利老练,他内心的那个陈小浦,始终纯净而浪漫,风度翩翩。 李轻鹞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怜惜,不仅对他,还对它。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了,把身体又往前贴了贴,和他,也和它靠得更近。像依偎,也像呵护。 陈浦浑身一僵,低眸望着怀里人全心全意依赖的模样,觉得她肯定是无心触碰。 陈浦能怎么办? 就这么僵着,继续忍耐那堪比钢筋混泥土浇筑的感受。闭眼,睡觉! —— 次日上午,上班没多久,陈浦刚和三队队长通完气,挂上电话,就见李轻鹞快步走到他的桌前。 虽说现在是上班时间,可陈浦的手臂因被她枕了一晚上,还隐隐发酸。这会儿乍一看到人,内心无法抑制地涌起柔情,很有一种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醒目的发光的,周围一切人和事都是背景板的感觉。 周围没有同事注意这边,陈浦的语气软了几分:“怎么了,慢慢说。” 李轻鹞把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我可能找到他了。” 陈浦立刻拿起资料—— 那是个方脸平头,相貌粗朗凶狠的男人,与向思翎描绘的画像,有9成5的相似。 洛龙,35岁,湘城本地人,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家境算是小康水平。高中学历,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少管所。开过网吧,做过微商。23岁时因为生意纠纷动手伤人,入狱1年半。4年前,也就是2019年,又因为强~奸罪入狱。因为认罪态度良好,洛龙父母卖掉房子凑了一大笔赔偿金,对方出具了谅解书,只判了4年。两个月前他刚刚出狱,目前下落住址不明。 最关键的是,4年前入狱时,都要登记个人履历情况。2016-2017年间,洛龙填的赫然是:“网络直播。” 第34章 看到洛龙2017年有过做网络直播的经历,陈浦并未露出惊喜之色,反而皱眉。 “你也觉得意外。”李轻鹞了然地看着他。 陈浦点头:“对于七年前的直播经历,不管是刘怀信还是钱成峰,都讳莫如深,提都不对别人提起。当年他们带着李玉做的直播,绝对问题很大。洛龙如果是第三个人,为什么不隐瞒?反而随随便便写在履历上?” “只有找到他才知道了。” 然而,初步搜寻洛龙的情况,并不理想。 原来这两个月来,洛龙除了去atm取过两次钱,没有在外界留下任何生活痕迹。父母和以前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洛龙入狱前的手机卡早已欠费销号,他并没有去办理新手机卡,当然就没有产生移动支付记录。他也没有使用身份证购买、登记过其他东西。这让警方追踪他的下落,成了难题。 毕竟在信息化社会,你只要和移动信息网络发生一丁点联系,就会留下踪迹。可你要是完全以复古的、去网络化的方式生活,那你也可以近乎“隐身”。 这也令洛龙身上的嫌疑更大了。 丁国强安排了一组人继续搜寻洛龙的下落。这天下午,陈浦和李轻鹞决定先去趟监狱,调查掌握洛龙的基本情况——你得先知道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更快地找到他。 城南监狱。 两人先找了监狱长。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经验丰富的老干部。对于洛龙这个人,监狱长有着鲜明印象。 “洛龙这个人,看着鲁莽,其实聪明。他都不知道是几进宫了,惯犯,犯罪经验丰富。当然也是老油条,很会应付狱警。有些年轻的狱警都会吃他这套,觉得他人很不错:讲义气、有男子气概,身上有股勇武的劲儿,只是因为太冲动了,才犯错。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洛龙这种人,我这辈子见过不知道多少。这种人其实很自私,也很精明,心里只有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换句话说,这个人早就没什么人情味了,已经定性。你很难管教,他也不可能再改。你说再多为他好,他都当放屁。 在监狱里,他是一小撮人的大哥,平时很凶,下手也狠,一副不要命的劲儿。他也很能吹,嘴才不错,总是炫耀以前的犯罪经历。所以,人人不敢惹他。但另一方面,他和狱警,还有监狱里一些老大哥的关系,又处得不错,从来不得罪不能得罪的人。 不过,他确实有冲动的一面。他上次进来,就是因为强奸罪,当晚喝了酒,看女邻居漂亮,没忍住。据他说,那个女邻居平时也对他表现出有那么点意思,不知道真假。但就算人家对你有好感,也不能强行犯罪啊,据说还把人弄成了轻伤,非常的畜生。本来他只判了4年,去年就该出狱的。结果因为琐事,他暴怒之下打了一个狱友,才加了1年。” 陈浦又问,洛龙平时和哪个狱友走得最近。因为陈浦推测他有可能去投奔狱友了。 监狱长说了个名字:尚仁。 “尚仁今年已经51了,小老头一个,但他俩好像很投脾气,这两年成天在一块儿。尚仁虽然年龄大,但他九几年就入狱,早就和社会脱节,凡事反而听洛龙的。对了,尚仁比洛龙早出狱两个月。你们要找洛龙,是真有可能投奔尚仁了。” 陈浦就跟狱长要来了洛龙和尚仁两个人的资料,包括入狱前的卷宗,入狱后所有大大小小的记录。狱长给了他们一间空办公室,两人在里头仔细翻看。 彼时是下午3点多。由于昨晚两人回家很晚,还偏生要作,挤在沙发上抱着睡,自然睡得不好,腰酸背痛。李轻鹞这会儿困劲上来了,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风油精,往太阳穴、额头抹了抹。 陈浦闻到味儿,看着她斯文仔细的涂抹着这老物件,有些发笑。 李轻鹞很客气:“你要不要?” “来点。” 这要是在家里,陈浦肯定要把脸伸过去,让女朋友涂了。现在可不行,外出办公呢。他只能遗憾地接过风油精,戳戳戳戳抹抹抹抹,几下搞完。 李轻鹞看着他额头上不均匀的绿油,又联想到他表白当日眉尾没抹匀的面霜,实在忍不下去,伸手给他轻轻抹匀。陈浦一动不动,只垂眸看着她。心想成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这待遇,都快赶上贾宝玉了。 冲鼻的薄荷味直冲天灵感,两人的精神一振。 先看洛龙的资料。 有时候,文字和资料,看似刻板的记录,却能侧面反映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 洛龙,35岁,身高184厘米,体重81公斤,穿42码鞋,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 正如狱长所说,洛龙这个人,入狱期间,冲动好胜,违规记录有不少条。无外乎是今天揍了这个,明天跟那个斗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但他在凶悍之下,也不缺乏心机。真正会严重触犯纪律或者得罪狱警的事,除了去年那次伤人,别的都没有。换句话说,洛龙并不是没心机的人,除非真的没忍住。 洛龙入狱前的随身物品,只有一个手机和钱包,钱包里有两张银行卡、身份证和几百块钱。别的就没了。 5年牢狱,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洛龙,包括他的父母亲人。 陈浦和李轻鹞又看尚仁的资料。 他的卷宗就很老旧了。 尚仁,51岁,身高182厘米,体重75公斤,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他是在90年代扫黑行动中落网的,当时是某个黑社会团伙的大哥,欺行霸市、敲诈勒索、集体斗殴,性质非常恶劣,所以判了三十年。 出人意料,年轻时的尚仁,有着白皙俊朗的外表。即使现在,年逾五十,又过了三十年牢狱生涯,照片上的尚仁,也比同龄人看起来硬朗端正。 尚仁入狱前十年,父母、亲人、朋友还来不停探望,后来越来越少。 到了2014年以后,也就是近十年,只有孤零零的一条访客记录。 李轻鹞的目光扫过最后那条访客记录,眼神倏地定住。 竟然是他! 第35章 旁边的陈浦也看到了,两人迅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陈浦掏出手机,核对访客姓名后,登记的身份证号。 向伟,身份证号xxxxxx。 没有错。 来访时间是七年多前,2017年的春天,身份证号完全一致。尚仁这位唯一的访客,就是死在2017年夏天的向伟。 陈浦和李轻鹞都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他们的目标是洛龙,查尚仁是顺带手。没想到,绕一个大圈,又绕了回来。 来访记录本上,只写了“朋友探访”,并没有写明向伟来见尚仁的具体原因。监狱长找来当时负责尚仁的管教。管教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实在太少见了。 向伟是来找尚仁做亲子鉴定的。 据说两人谈了一会儿后,尚仁就向狱方提出申请,是做他和在外唯一女儿的亲子鉴定。狱方也同意了。 第二天,向伟就带了鉴定机构的人上门。过了几天,报告寄给了尚仁一份。但具体的鉴定对象是谁、鉴定结果如何,狱方并未过问和记录。 不过,来访登记本上,有那家鉴定机构的名称和联系方式。 要说陈浦脑子灵活呢,向伟的案子,现在正好在重审。那么他们借案件的理由,调取向伟的dna鉴定记录,也合情合理。 那家机构很快把鉴定报告发到了陈浦手机上。 尚仁和向思翎的是亲生父女的概率大于99.999%。 李轻鹞立刻联系局里同事,让他们在追查洛龙下落的同时,也搜寻尚仁这个人。他们俩很可能呆在一块儿。 接下来,陈浦和李轻鹞按照计划,又见了洛龙的另外六名狱友。 和监狱长说的一样,在狱友们口中,洛龙是个讲义气的纯爷们儿,也很凶悍霸道,没人敢惹。也有个别人觉得,洛龙这个人挺虚伪的。 “脾气很大,说不到一起去就动手。” “下手重,很厉害,几个人都打不过他,那么壮个人。” 李轻鹞又问:“他有没有提过以前的工作经历,譬如做生意,做直播之类?” “有!他说他以前生意做得很大,赚很多钱,不过后来为了朋友,借给人投资,亏掉了一大半。”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直播他也说过。”说这话的人犹豫了一下,李轻鹞温和地说:“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几个狱友互相看了看,大概是冲着有可能立功,那人接着说道:“他说以前,和两个哥们做直播,那两个都是大学毕业,但是都听他的。他们找了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整天轮流……嘿,就是那么回事吧,不仅自己有得玩,还靠那个女孩直播,赚了不少钱。” “他有没有说,直播具体有哪些内容?” “他说花样挺多的,有时候吃播,有时候搞笑,有时候就……擦边,露点什么的。那个时候直播管得不严。” 陈浦:“他们从哪里找到那个女孩?或者和那个女孩的关系。” “那他没说。不过我们问过他,说那人家女孩肯啊?他说肯,怎么不肯,不肯他揍死她。” “后来呢,为什么他们三个没有继续做直播了?” “说是直播平台被关了,就没做了。”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散伙了,反正他们也玩腻了。” —— 离开监狱,两人又驾车前往洛龙的父母家。 此时夕阳西下,气候凉爽。陈浦降下车窗,阵阵凉风拂面而来,仿佛也吹散了人心中的压抑和纷乱。 李轻鹞说:“咱们一项项捋一下。首先按现在的逻辑推断,洛龙就是当年利用李玉直播的第三个人。他又在狱中认识了尚仁,出狱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杀死刘怀信和钱成峰报仇。正是因为尚仁的关系,他才没有杀向思翎母女,反而询问她们的情况。” “目前看来是这样。” 李轻鹞转头,望着陈浦的脸色,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洛龙这个人不太对?” 陈浦斜瞥她一眼,嘴角有了笑,“嗯”了一声。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不管,接着查,把洛龙这个人查清楚再说。” 李轻鹞抄手抱胸,思索道:“还有尚仁。你说向思翎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不好说,不过我敢打赌,问到向思翎头上,她肯定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真的不知道。” 李轻鹞笑笑说:“没错,还是别指望她了。还有李玉……”她的神色冷下来:“你说这个人还活着吗?她当年会是自愿的吗?还是被他们诱骗,强迫,洗脑控制?” 陈浦沉默了一会儿,答:“李玉八成是假名。我有种预感,她很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 洛龙的父母住在一片三、四十年前的老居民楼里,很小的两居室。本来他们在市区有套100多平的商品房,5年前为了给洛龙强奸的女孩赔偿,卖房筹钱。现在他们上了年纪,也没有再做小生意,就靠着社保退休金和女儿的资助生活。 洛龙还有个妹妹,叫洛佳,今年30岁,考上了名牌大学,工作生活都在外地。 一提到洛龙,老两口脸上浮现同样灰暗的颜色。 “我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他的事,都和我们无关。” “从小到大,闯祸不断,我们当父母的,不知道跟在他后头,陪了多少钱,丢了多少人。可他还是不肯学好,成天只知道要钱。5年前他犯了事,我们卖房,那时候就已经讲明,是最后一次管他。以后我们再没有这个儿子。” “什么儿子,那就是个畜生,狼心狗肺的东西。上个月他还来过,跟我们要钱,说没钱买手机。我们不给,他还打了他爸,打出满脸的血,还抢了我的金耳环和项链,把我钱包里的几百块钱也拿走了。我们俩用的老人机,他没看上,不然也得抢走。” “他是不是又犯事了?你们把他抓走吧,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他!” 离开洛龙父母家时,陈浦接到同事的电话:“浦哥,我们查到了尚仁四个月前出狱时,办的手机号,也找到了他当时租的房子。” 第36章 四个月前,尚仁出狱时,用身份证办了个手机号,最低套餐标准,每个月8块。侦查员们追踪到他的手机号,几个月来一直在大学城附近的一片老房子活动。 侦查员根据手机定位,找到那几栋楼,很快打听到哪些人家在往外租房,就这么一家家问过去,果然找到了尚仁租的那间房。 陈浦和李轻鹞眼前是一栋六层老楼,是某家单位的老房子,有几十年房龄,所以房租很便宜。尚仁租的房在一楼。说是单间,其实是以前那种楼房底层,每家每户的杂物间,没厨房没厕所,更很便宜,一个月只要400。 在片区民警的陪同下,房东老太太掏出钥匙开门。这种房子条件差,通风不好,生活不便,尽管便宜,租的人也不多。据房东说,半个月前,尚仁退租搬走后,一直还没有人住进来。 门一打开,就是一股闷闷的霉味儿。统共七、八平的单间,水泥地,灰墙,对面墙上一扇小窗。靠墙摆了两张1.2米单人床,一张旧木桌,两张塑料板凳,一个塑料垃圾桶,还有一个那种最便宜的布料折叠衣柜。 陈浦和李轻鹞进去转了一圈,除了垃圾桶里的泡面包装袋、一次性餐盒、2块钱一包的红金龙烟盒,还有桌上的几张广告,尚仁他们没有留下别的东西。 陈浦问房东:“一共两个人住在这里?” “对。” “他们每天都干些什么?” 房东老太太说:“干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没有正式工作。有时候他们白天在家里睡觉,有时候晚上出去,清早才回来——毕竟租我的房子,肯定得留意,万一不是好人,我就得把房子收回来。” 所以说,陈浦最喜欢和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打交道,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跟你说。堪比半个侦查员。 “你这里是按月支付房租?” “对,毕竟租这种房子的,流动性很大,有时候都是短租。” “尚仁一共租了多长时间?他那个朋友什么时候来住的?” “租了三个月,他那个朋友来住了一个半月。” “您没留他那朋友的身份证复印件?” 老太太嗫嚅着说:“本来想提的,不过那男的看着太凶,整天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冲凉,对我还算客气。我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们租金没少给,就算了。” 李轻鹞说:“是的阿姨,您一个人住,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不然外地的儿女也会担心。”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 李轻鹞又问:“那您对这两个人,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一拍大腿:“哎!警察同志,你们今天来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肯定犯事了吧?” 李轻鹞笑而不语。 老太太继续说道:“不过我觉得他们不是吸毒,不太像,挺精神的。那个小伙子还每天锻炼呢,房间里也没那些东西。但我还是觉得,他不是正派人。有一次,他还跟我楼上租房的单身姑娘搭话,把人家都吓到了,后头晚上下班,都不敢一个人回来。”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李轻鹞问:“您有那姑娘的联系方式吗?” 老太太说的女孩就在附近奶茶店上班,跟人合租楼上的房子。她今天正好休假在家,陈浦和李轻鹞直接上楼找到了她。 女孩很年轻,才18、19岁的样子,不算漂亮,但是白皙清秀,还带着股青涩的孩子气。 一提起楼下住过的男人,女孩就露出略显恐惧和嫌恶的眼神。 李轻鹞问:“他找你搭过讪?” 女孩点头。 “他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女孩有些窘迫地看了眼旁边的陈浦,李轻鹞对他说:“你先下楼。”陈浦声都没做,掉头下楼。 女孩好奇:“他是你的下属啊?这么听你的话。” 李轻鹞微笑:“可以这么说。” “不过他长得好帅,是我见过最帅的警察。” “我觉得也就还行。”李轻鹞神色平淡地说,“现在能说了吗?” 那是某个晚上,女孩下夜班回来,10点了,小区里静悄悄的。她走到楼梯口时,那间屋子的门正好打开,洛龙嘴里含着烟走出来,看到她,他站定了,朝她的方向吐出了个大大的烟圈。 “之前没见过你,住楼上?”洛龙问。 女孩还是很单纯的,刚出来打工独立生活不久,一身学生气,点头:“是的。” 洛龙就笑:“那是邻居啊。一个人住?” 洛龙生得又高又壮,相貌也凶,笑得流里流气,女孩本能感觉到不安,支吾着说:“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等一下。”洛龙突然走过来,跟在她身后,一副也要上楼梯的样子,手抓着楼梯扶手。狭窄的楼梯间,空间压迫感一下子朝女孩袭来。 “你、你还有什么事?” 洛龙又笑了,说:“交个朋友行不行?我住一楼,不过是暂时的,最近钱不趁手。很快就能挣钱买房,明天有空吗?请你出去玩。” 女孩吓坏了,说:“我没空!”快步跑上楼梯。 正好有邻居下楼,楼梯间的灯全亮了,女孩冲到家门口,发现洛龙没有跟上来,松了一口气,赶紧进屋反锁房门。 从那以后,女孩从不在楼下停留,下班也尽量早回来,或者让店里男同事送一下。偶尔有几次远远看到洛龙,她掉头就跑,躲半天才敢出来。 —— 李轻鹞把情况跟陈浦一说,两人对视一眼,陈浦还是那句话:“先找到人再说。” 两人刚走出这片街区,同事就打来电话:尚仁从这里退租后,最近半个月,他的手机信号定位已经查清。 大概在14天前,尚仁的手机信号进入黑黎峰。 因为山区信号问题,近些天来,尚仁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无法准确定位。 最近五天,他的手机信号一直没有出现过。 陈浦立刻给丁国强打电话,汇报了有关尚仁的事。 丁国强说:“好家伙,看来钱成峰的案子,真是洛龙伙同尚仁做的?” 陈浦说:“师父,我感觉这个案子不太对劲。” 丁国强很敏感,问:“你们那头调查洛龙还有什么发现?” “情况比较复杂,晚点回局里给你汇报。” “好。我通知三队一声,他们还在黑黎峰,让他们连着尚仁一块找。反正案子跟这两个人脱不了干系。” 第37章 天已经全黑了。 陈浦和李轻鹞所处的是大学城附近,夜晚特别繁华,整条街上都是夜宵小吃,处处坐满了人。 而在距此六十公里的黑黎峰深山里,几乎无人居住的森林里,黑暗也像食光的巨兽,正将寂静的一切吞没。 山林深处,传来脚步声。 两个男人,拄着登山拐杖,正在翻越湘城与临省的山脉。他们脚步蹒跚,衣衫褴褛,一个人手里握着把砍刀,另一个手里干脆只拿了根粗棍子。 其中年龄大的那个男人说:“咱们必须得跑吗?” 另一个抬起阴沉的眼,看着他说:“不跑,等死,还是等着把牢底坐穿?老子就不信,离开湘城,还跑不出一条活路。” ——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陈浦说:“饿了吧?先吃东西,咱们再在他们生活过的这片区域逛一逛,看能不能有发现。” “行。” 两人挑了家看起来干净的餐馆,就在街边的餐桌坐下,扫码点餐。陈浦图快,点了份小炒黄牛肉,一份炒粉,再看购物车里李轻鹞点好的几样,眼神顿住。 一盘素炒生菜,一盘凉拌豆腐,一个卤鸡腿。没了。 前两样在陈浦看来,直接可以忽略不计。所以等于李轻鹞晚上就吃一个鸡腿?个头看着也不大。而且她每次吃鸡肉都要去皮,再去掉骨头,能有多少肉。 陈浦皱眉:“今天估计熬得晚,你再加点?要不和我一样,来碗炒粉。” 李轻鹞慢条斯理地撕开碗碟包装:“不要。” “听我的,晚上你会饿。”他正要在手机上加购,李轻鹞说:“陈浦,我有话跟你说,放下手机。” 陈浦抬头看着她,同时放下手机。 李轻鹞迅速在自己手机完成下单,当然没有加多一碗必定油香扑鼻的罪恶的炒粉。然后,她也放下手机,双臂搭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陈浦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皮肤风衣,黑色运动裤。其实皮肤风衣这种东西,穿在普通人身上,很难好看,太贴太软,没有型,起不到任何修饰身材的效果。李轻鹞平时都不爱穿。 可陈浦穿着却少见的好看。他本就肩宽腰瘦,脊背挺拔,手长脚长,常年运动的男人身材不需要修饰,只需要把原本的样子显露出来,就已经很赏心悦目了。 看着这一身漂亮肉骨的份上,李轻鹞赏了他一个笑容,才开口:“我希望明确一条原则,我们在一起了,不代表你能管我,干涉我的任何决定,无论大小。大到职业方向、人生的重要抉择;小到我今晚吃不吃一碗米粉。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找的是男朋友,不是爸爸。更何况我爸妈都干涉不了我。当然你也有这个待遇,今晚就算吃五碗粉,我也不会管你。只不过长此以往,我可能会不要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浦用黑沉的眼睛望着她,片刻后,偏头笑笑,提壶给她倒了杯茶,说:“行,我知道了,今天确实是我管太多了,还不是心疼你,以后注意。不过,我想声明一点:不管你以后多重,我都喜欢。” 李轻鹞:“得了吧。” “真的,你现在体重不过百,太轻了。我觉得110可能刚刚好。120也可以。就算140,我也抱得动,不过可能要双手。” 李轻鹞夹起服务员刚送来的那盘青菜,说:“虽然我不是为了你保持身材。不过,昨晚,是谁一直……”她顿了顿,果断说完:“一直来来回回摸我的腰?” 陈浦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 李轻鹞:“呵。” 男人。 然而陈浦这厮的脸颊,居然泛起丝丝薄红,脸颊的肌肉轻轻翕动了一下。他低声说:“大庭广众,你别惹我。” “啧!”李轻鹞更来劲儿,最近的一桌客人离他们也有两三米,周围闹哄哄,她怕什么啊。她露出一个更加甜美的笑,隔着桌子把脸往前凑,说:“你凶什么凶?手感怎么样?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一把握的腰?还说什么140斤你也抱得动,虚伪。” 陈浦“草”了一声,刑警的手飞快,直接掐住了她的后脖子,身子往前一倾,就要捉住她亲嘴。 可李轻鹞也不是吃素的,虽然身手远不及陈浦,但是她灵活啊,脸一偏就避过了。陈浦亲了个空,刚想起身坐到她身边去逮人,旁边传来一个明显忍着笑的声音:“陈浦?”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个头中等的胖子,乐呵呵地看着他们,手里还端着一个热腾腾的麻辣海鲜锅。 陈浦也有点意外:“曹皖军?” 李轻鹞面带矜持的微笑,毫不尴尬地看曹皖军放下火锅,和陈浦笑着抱在一起。 “你怎么来我家店吃饭,也不打个招呼?今天免单啊,不许付钱。”曹皖军笑眯眯地说,一看就是个特可乐的人。 陈浦也笑,李轻鹞倒是扬了扬眉。 陈浦这个笑,和他在同事、在她面前的笑,是不同的。虽然他在她跟前也经常笑得很开心,但此刻他的笑,特别爽朗,特别开怀,甚至有着些许少年气。 陈浦说:“你家的店?巧了,我们在附近出任务,随便找了家看得顺眼的店,结果竟然是你的地盘。” 两人又哈哈大笑,陈浦拉着曹皖军坐下,介绍道:“这我高中同学,曹皖军。这是……”陈浦本来要说同事的,想到曹皖军刚才看到了那一幕,改口道:“我女朋友,李轻鹞。” 好在李轻鹞看起来,并不计较他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外人。其实陈浦有种感觉,虽说在这段关系里吧,李轻鹞对他管得有点严。但真在外人面前,他觉得,她一定会给他面子。哪怕哪天他们的关系被局里人撞破了,她也绝对跟他站在一边,不会犹豫,会护着他,就像他一定会护着她一样。 这么想着,陈浦的心底温热起来,放软了语气对李轻鹞说:“这我高中时很好的哥们儿,我们关系很随便,没事的。” 曹皖军已响亮地叫了一声:“嫂子好!” 李轻鹞微微凝神。 毕竟她上一次被人叫嫂子,还是七年前,马君鸿咋咋呼呼喊的。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心中略有感慨。 陈浦却哪里知道,以为她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这称呼,着实让男人舒服,于是他闷不做声默认了。 李轻鹞冲曹皖军一笑,点头。 陈浦又看着桌上那口香喷喷的海鲜锅:“这是?” 曹皖军就笑:“看到你坐这儿,我就把另外一桌的先端过来了。大哥,难道我就不能给你和嫂子加个菜吗?嫂子,我当年可是跟着陈老大屁股后头混的,虽说有两年没见了,你说我见了他,是不是该上供?” 这人讲话爽朗又风趣,眼神清亮坦荡,很合李轻鹞脾气。她也很给面子地伸了筷子,夹了一只虾,说:“我觉得你上供得很对,兄弟难得。谢谢你啊,很好吃。” 这下连曹皖军都觉得,陈浦这货找到这么个女朋友,真是走狗屎运了。瞧瞧,脸蛋漂亮,身材也好,还这么大方,有趣。 曹皖军立刻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说:“嫂子,敬你。我哥要是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担待。” 李轻鹞和他一碰杯:“好说。” 第38章 曹皖军立刻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说:“嫂子,敬你。我哥要是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担待。” 李轻鹞和他碰杯:“好说。” 曹皖军哈哈大笑。 陈浦也笑,眼睛一直停在李轻鹞脸上。曹皖军想的没错,哪怕陈浦觉得自己不需要女朋友挣面子,但李轻鹞的洒脱大气,给他的第一感觉,还是很有面子。就是诸如:我女朋友聪明又会说话,这么撑得住场面,肯定让曹皖军羡慕死了……之类的感受。同时他也觉得新鲜,没见过李轻鹞人前练达的这一面。毕竟她在他面前时,都是当爷那个。 这家店是方桌条凳,本来陈浦和李轻鹞是对面坐,曹皖军来了,陈浦就跟李轻鹞坐一条长凳上。此刻他忍不住搂住人的肩,顺着他们的话头说:“我哪里不懂事了?你叫我往东我敢往西?” 曹皖军听不下去了,对陈浦竖起大拇指:“哥,原来谈恋爱,你也是这个,太让人刮目相看了。去年我和几个同学聚会,你没来,我们还打赌你会单到多少岁。我赌的是40,是我低估你了。” 陈浦微微皱眉。曹皖军这话本来没毛病,但还是会带给人一种他陈浦以前很滞销很不容易才脱手的感觉。那可不行,李轻鹞听着呢。于是他说:“前几年是我不想谈,没遇到合适的。” 曹皖军立刻接口:“那当然,老大这么帅,想当年,咱们高中追你的女孩海了去了。” 这要换别的男人可能沾沾自喜,可陈浦马上沉默了。 果然,他身边的李轻鹞,阴阳怪气地微微一笑:“真的啊?我男朋友女人缘这么好?” 曹皖军觉得自己这句话也没毛病。但大家都是过来人,他隐约感觉出,陈老大的家庭地位,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低。于是他立刻找补:“嫂子你放心,老大那时候特别洁身自好,一个都没接受,你绝对是他的初恋。” 陈浦这才出声,轻嗤道:“什么绝对,本来就是。” 李轻鹞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不是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哪会介意那么久以前的事?那个女孩不算吗,陈浦你上次跟我提过的,那时候老跑去看人家,特别喜欢的那个女孩,你们没谈过恋爱?” 陈浦都傻了,心想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什么特别喜欢的女孩? 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曹皖军上当了。对于那段往事,曹皖军的确印象深刻,毕竟是陈浦唯一一次感情开窍。他接话道:“你说隔壁学校那个女学霸,高二保送北大那个?我想起来了,那时候老大是老跑去人家学校,抄她的课表却只敢远远看一眼,还托兄弟给她送吃的不敢说是自己送的。但那时候老大是暗恋,还没表白,人就保送走了。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那个不算,没有谈。” 他一说完,桌上的气氛更安静了。 李轻鹞满意了,慢条斯理低头吃菜。 陈浦话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面不改色给李轻鹞加了最大的一只螃蟹,柔声说:“多吃点。”然后抬头看着曹皖军说:“能说就少说两句,我谢谢你了。” 曹皖军这才反应过来,第一次见面的嫂子竟然就诈他!还诈得光明正大,自然流畅。 实在是……太阴了!这样的女人,他很怀疑感情经历犹如一张白纸的陈浦,哪里玩得过。 曹皖军干干地笑了:“哈哈,那时候都是高中生,青春冲动,闹着玩的,老大真没有很喜欢那个女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越说多越错,干脆战略性暂时撤退,站起来说:“那边客人好像有需求,我得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曹皖军走开了,陈浦马上搂紧李轻鹞的肩,把脸挨过去,低语:“你可真够厉害的,三两句话就把我高中的底子套出来了。不会真在意吧?那时候才十几岁,也就是有点好感,喜欢都谈不上。要不是曹皖军今天提,我都想不起这个人了。以后要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全都如实交代。我坦坦荡荡,干干净净,不怕问。” 李轻鹞慢悠悠地说:“不会啊,我觉得高中十几岁时的初恋,最纯真,最深刻,会让人一生难忘。我懂的,你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 陈浦:…… 靠!怎么当了半天孙子,被滋一脸酸醋的还是他! 不过李轻鹞本来就是开玩笑逗他的,两人又说说笑笑几句,曹皖军绕回来了,手里还拎着瓶白酒,两个酒杯。他要给陈浦倒,陈浦严肃地挡住杯子,说:“这几天都有任务,不能喝。” 曹皖军只好自斟自饮,聊以慰藉。 两人又说了读高中时的很多趣事,曹皖军本就很会照顾人的情绪,陈浦更是时时注意不要冷落李轻鹞,所以尽管李轻鹞对他们的高中时代了解甚少,三人也聊得很开心。 末了,陈浦看看时间,说:“我们差不多该走了。今天就到这儿,下回我和嫂子请你。” 曹皖军想了想说:“我多问一句,你们执行什么任务,能说吗?我现在就住这一片,地头熟得很,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陈浦和李轻鹞交换了个眼神,陈浦掏出手机,给他看尚仁和洛龙的照片:“见过这两人吗?” 曹皖军:“你问对人了,我还真见过!是不是住那几栋运输公司的老楼里?他们经常打我这儿过,不过没进来吃过东西。那个年轻的看着不是寻常人,我有印象。” 陈浦眉头一扬:“他们外出去哪里,干什么?” 曹皖军摇头,指着街后边的一条巷子:“那我不知道,他们总往后头去。” 告别了曹皖军,陈浦和李轻鹞直接走进主街背后的巷子,那里是一条窄街道,冷清很多。街道两旁有居民楼,还有很多旅馆,以及小超市、五金店、几家饭馆,另外还有好几家网吧。 陈浦扫了一眼,就说:“去网吧。” 李轻鹞心思一转,明白过来。那两人有地方住,这些店里,经常去的,只可能是网吧。 第39章 而且,目前看来,洛龙没有办新手机号,他还跑去跟父母要钱买手机,也没要到;尚仁没有移动支付记录,经济看着也拮据,八成用的非智能机。那两人如果需要上网,了解外界,或者谋划点什么,只能去网吧。 这条街上一共三家网吧,两家装修好,硬件也好,收费贵一半,都是些年轻人在打游戏。另一家则老旧一些,一问资费也便宜。陈浦二人直接进了第三家。 两人把照片给网吧前台看,前台小伙子一眼就认出来,说:“这两个人是经常来,有时候白天上一两个小时,有时候包夜。” “他们有没有经常坐的机子?”陈浦问,目光落在临街的窗边。 结果小伙子就指着窗户下面那几台:“每次都坐那里,可能空气好吧。” 陈浦笑笑,低声对李轻鹞说:“你猜是为什么?” 李轻鹞走过去看了看,猜测到:“为了随时跑路?”这里是二楼,从窗户跳下去也不高。 陈浦点头:“我猜是,这种惯犯,很多小习惯都刻进了骨子里。他们才放出来,不见得是为了躲警察,就是条件反射。” 李轻鹞表示受教。这种细小的经验,对于老刑警来说,无处不在,信手拈来。说不定哪天查案就能派上用场,陈浦这是教她呢。 局里的技术人员很快赶到,结合监控拍到的两人上网的时间段,在那两台常用的机子上,把他们的上网记录都拉了出来。 他们没有清除过上网记录。 这两人浏览得最多的,有两种,一种是黄色网站,另一种就是求职网站。在两人制作的简陋简历里,当然隐瞒了坐牢的过往。尚仁写的是以前在家务农,外出打工;洛龙写的是自己开店。大概是因为他们寻求的是底层工作,大概率不会仔细核查两人经历。 两人投出去很多简历,回应者寥寥。这时,有两封邮件,引起了陈浦二人的注意。 发件人:湘城市黑黎峰旅游发展有限公司 邮件内容: 【洛龙您好: 我们收到您的简历,邀请您来我司面试(守林员)一职,请您于三日内携本人身份证和简历到黑黎峰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办公室面试,办公室电话:(座机)xxxxx。】 发件时间是半个月前。 而尚仁的求职邮箱里,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邮件。两人都回了邮件表示,一定会按日期赶到参加面试。 —— 刑警队三组中队长,名叫方浩,今年35岁,生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在陈浦接手二组前,方浩也是队里独领风骚的青年才俊。虽然英年早婚,育有一儿一女,但方浩依然是我行我素、敢作敢当的性子。三组的队员都很服他。 方浩和陈浦,在破案业绩上龙争虎斗、轮流风光不知道多少次。不过总体来说,方浩稍逊一筹,所以心中很不甘。前段时间,就是他撺掇组里的两个单身刑警去二组偷花,谁知在李轻鹞那儿碰了一鼻子灰。 紧接着陈浦从云南回来,去哪儿都带着李轻鹞当搭档,形影不离,密不透风。方浩眼瞅着陈浦这老对头就有问题,八成是要老牛吃嫩草。毕竟副局长和小他五岁的局长太太,丁队和小他四岁的队长夫人,当年不都是这么回事。哪像方浩,和他老婆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所以方浩很看不上这些仗着年龄大职位高,忽悠小姑娘的男人。局长和丁队也就算了,他不敢。但是他当然可以看不上陈浦。 这么青春靓丽的姑娘,陈浦明明是和他一辈的人,下场和年轻小伙子们抢,多不要脸啊。 于是接到陈浦的报信电话后,方浩只冷冷淡淡答了句:“知道了,多谢,欠你个人情。” 正巧,陈浦对他也有意见。据闫勇当时打小报告,方浩还故意安排两个手下凑到李轻鹞身边,一起执行任务。于是陈浦的语气也很平淡:“不用谢,我出力不多,都是李轻鹞查出来的。我这个当组长的也得谢她。” 方浩被恶心得直接挂掉电话。 不过,斗气归斗气,陈浦向来靠谱,他给的线索,方浩很重视,立刻把队里几个骨干都召集回来,说:“忙活半天,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马上把旅游公司负责招聘的人招来,还要他们的全体员工名录。” 这可真是灯下黑了。 与此同时,方浩干劲更足了。按照陈浦所说,尚仁最后的手机号消失在黑黎峰,两人又专程跑来黑黎峰找工作,洛龙不杀向思翎这个最大的疑点也找到了解释。凶手不是洛龙是谁?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旅游公司的人事经理很快到了,然而他对这两个人毫无印象,他带来的人员名册里,也没有他们。 方浩问:“会不会他们来过了,没面试上?” 人事经理又让下属送来面试人员登记簿,所有来面试的人都会签到登记,里头也没有那两人。人事部负责招聘工作的几个职员,也表示没有印象。 方浩犯了愁,说:“邮件就是从旅游公司发出的,不是你们人事部发的,还能是谁发的?” 这句话提醒了人事经理,他说:“对了!我这里招聘的都是正式员工,有编制的,也有合同制的。但后勤那边招的一些临时工,不归我管。负责后勤的老王,偶尔也会用到公司的招聘账号。” 后勤主任王伟很快被找来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王伟看到满屋警察的架势,愣了一下。他也知道最近山上出了杀人案,在追逃犯,这两天都没对游客开放。他有些紧张地低声问人事经理:“怎么回事?难道凶手是我们的员工?” 人事经理安慰道:“没事,别瞎想,找你问两个临时工的情况。” 方浩把那两人的照片拿出来,给王伟看。王伟眼睛睁大了:“我……是招了这两个人来做工,他们怎么了?犯事啦?” 王伟估计怕担责任,脸色不太好看。方浩说:“王主管,别紧张。我们想找到这两个人,他们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第40章 王伟估计怕担责任,脸色不太好看。方浩说:“王主管,别紧张。我们想找到这两个人,他们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王伟立刻一五一十,讲明原委。 原来,每当到了旺季,人手不足,后勤部会酌情从本地人中,招一些后勤、保洁、保安之类,日结工资,灵活用工。 黑黎峰后面的深山,毗邻赣省,还有大片区域没开发,交通不便,对于那几座山今后怎么发展,也没有定论。旅游公司没有多余的人手,翻山越岭去那些山上,维护一些鸡肋一样的小景点。 现在临近十一,今年湘城雨水又多,王伟就想招几个临时工,住在山里看护,防止泥石流或者虫兽把那些原生态景点给毁了。 尚仁和洛龙去的是最偏僻的一座山。半个月前,王伟派人开车把两人送到山下,他们自己爬山上去。山上有原来老守林员的木房子,他们背生活物资上去就可以。由于深山信号不好,说好了月结工资,到时候他们拍几张山上景点维护的照片,来后勤领钱。 之前面试时,王伟看他俩都是人高马大,有一把子力气,工资给的也低。加上光秃秃一座山和一座老木屋,没什么可偷的,所以王伟只看了看两人简历。现在还没到一个月,双方也没有联络过。 方浩立刻让王伟带路,带齐人手,开车前往那座老山。 就算是在黑黎峰景区里,直线距离不算远,蜿蜿蜒蜒的山路,也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到。 一到那座山跟前,众人都愣住了。 前两天山中下过几场大雨,但是外头的核心景区,一点事没有,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深山无人区的情况。 现在,他们面前唯一那条,仅供一辆车进出的乡间土路,早已无影无踪。一条十几米宽的浑浊溪流,从路旁奔腾而过。巨石和泥土堆得跟座小山似的,车和人完全过不去。 “有没有其他的路?”方浩着急地问。 王伟迟疑地答:“没了。本来还有一条废弃不用的路,要过河,上头有座石桥。但是前两年桥被洪水冲毁,一直没修。再不然,就要绕路翻山了,那得花一两天。” “带我去那座石桥看看!” 众人又绕了一段山路,来到一条小河旁。 小河足有七八十米宽,河中不知是何年代修筑的,用巨大的灰白色石板,修筑了一条独桥。但现在,石板被冲得七零八落,最宽的断裂处,有十几米宽。这里又正好是小河最窄的弯折处,河水非常湍急,礁石林立。 方浩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冲锋舟都难过。再说天已经黑了,调集冲锋舟再运进来,绕一大圈,只怕和抢通公路用的时间差不多,夜间行船还有危险。于是他果断说:“我马上申请支援,把公路抢通。” —— 已近夜里十点,公安局会议室里,却是灯火通明。 今天是钱成峰案的第二天,也是第二次案情分析会,各组汇报工作进展,刑警队确定接下来的侦查方向。 不仅二队骨干全在,各主要支撑部门的人也在。三队队长方浩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丁国强看了眼手表,说:“不等方浩了,先开始。” 方楷首先汇报了向思翎那头的情况:从三百名系统筛选出的与画像相似的人中,向思翎最终确定有三人,最接近她那天看到的嫌疑人,并且表示把握较大。 向思翎不能百分之百准确辨认嫌疑人,这在经验丰富的刑警们看来,是说得通的——命案现场,正常人的情绪高度紧绷,何况她还要保护孩子,必须避免激怒嫌疑人。按照常理,她也不可能有仔细打量嫌疑人相貌的机会。 投影仪映出三个男人的照片。 放在第一个的,就是洛龙。另外两个男人,相貌确实相似,但仔细一看,略有不同。一个下巴宽一些,另一个皮肤更白。 方楷说:“按照我们的调查结果,后面两位男士,在案发当天,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们和钱成峰素不相识,可以排除嫌疑。只有洛龙,应该就是当年,和钱成峰刘怀信一起干直播的第三人。而且案发当天和目前,他都是失踪状态。洛龙的具体情况,陈浦那边负责调查,我就不赘述了。” 今天参加会议的人数比上次少一些,李轻鹞和陈浦一块儿进来的,坐在他背后的椅子上,只隔一尺远。她正捏着笔打算记录,陈浦转身,手臂往椅背上一搭,一脸严肃地扫她一眼说:“李轻鹞汇报。” 李轻鹞站起来答:“是。” 她翻开调查记录本,开始介绍洛龙的情况。包括他的生平,家庭情况,犯罪记录;还有监狱长和狱友对他的核心评价;他和尚仁的关系;以及他出狱后的行踪。 内容繁杂细碎,但是李轻鹞的条理十分清楚,语句简练准确,偏偏嗓音柔和动听,无论讲什么都有娓娓道来的感觉。本来大家手里有打印好的调查记录,不知不觉都被吸引,抬头听她说。 丁国强坐在上头,听得走了一下神,心想下次如果需要发言人应对记者,或者拍宣传海报,李轻鹞倒是个好选择。以前他倒是觉得陈浦形象好,想让他上,结果陈浦死活不肯嫌丢人,这糟心徒弟。 李轻鹞汇报完这些客观调查结果,刚想转折说:“但我们认为……”有人“咚咚咚”敲门,打断了她。 丁国强:“进。” 方浩一身的灰土,风风火火走进来,他冲丁国强说了句:“头儿,不好意思迟到了,黑黎峰那头还没忙完。” 丁国强摆手说没事。 一名老刑警问:“方浩你这一身上哪儿打的滚?” 方浩的位子在陈浦旁边,他把警帽往会议桌上一丢,说:“别提了。头儿,我已经和景区负责人确认过,洛龙和尚仁半个月前去当临时工,住进老山里守林。前两天山里落大雨,把路给冲毁了,已经联系武警和路政部门,正在抢修。我的人还守在那头帮忙,这一身也是帮忙干活弄的。估计明天一早就能通,到时候我们就进山抓人。” 大伙儿都听得一阵振奋,丁国强露出今晚第一抹笑意,说:“好,辛苦了。” 方浩这才瞥了陈浦一眼,说:“谢了,多亏你们二组找到的线索。” 陈浦眉头扬了扬,两个男人演绎着如出一辙的皮笑肉不笑。 “小事。”陈浦说,“不值当谢,都是为了查案。” 有人问:“那两个人会不会已经跑了?” 方浩答:“有可能,那就只能往赣省方向山区逃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进山再说。” “这么看起来,凶手必定是洛龙。”有人抽着烟说,“时间、地点俱备,对黑黎峰地形也了解,他就是为了杀人去做这个守林员。” 这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方浩也说:“指定是,没跑的。” 丁国强说:“行了,都安静一下,李轻鹞你接着说。” 还站立着的李轻鹞,不动声色扫了眼陈浦。 陈浦保持侧身坐姿,也正好瞟了她一眼,脸色还是淡漠,但是搭在椅子扶手上那根食指,稍稍往里一弯,指了指自己。 李轻鹞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不要由他来说接下来的结论。 因为方楷的中途到来,打断了李轻鹞的汇报,而且把现场风向,带得大家都倾向于洛龙是凶手。 不过,洛龙那边,是陈浦和李轻鹞去查的,很多情况只有他们了解最深入。旁人根据现有的客观线索,判断洛龙是凶手,合情合理。 那么李轻鹞作为一个资历浅的侦查员,接下来的汇报,就会有压力,而且可能遭到更多的质疑。 换成陈浦就无所谓了,反正这样唱反调的事,他驾轻就熟。今天还能打方浩的脸,多好。 然而李轻鹞没有回应陈浦,她垂下眼帘,开始发言。第一句话,先夸别人:“我也同意,洛龙和尚仁和本案有着重大关系,抢通山路,抓住这两个人,是破案的关键。方组长辛苦了!”她说到这里,冲方浩露出一个甜笑,是那种年轻人对老资历的才会有的,略显跳脱快活的笑容。 方浩心中受用,微笑冲大方懂事的队花,点了点头。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陈浦,心里更嫌弃了。 陈浦听着,心道,又演上了。不过,说几句逢源且客观的话,能让她面对的压力小一点,陈浦觉得,这是她自己的本事。 “不过……”李轻鹞话锋一转,语气柔和却坚定,“我们认为,洛龙是凶手这一点,还存在很大疑虑,主要原因有以下五点依据: 一、身高。现场勘测足印,推测凶手身高最多175,但是洛龙的身高有184厘米。 二、经济能力。洛龙和尚仁出狱后,都没有经济来源,无论衣食住行,非常拮据。尚仁用的老年机,洛龙则连手机都没买,还曾向父母索要钱财买手机。这样两个人,如何买得起枪?从哪儿买枪? 三、性格特点。无论是洛龙的犯罪史,还是他五年来在狱中的表现,都反映出他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是本质是个冲动易怒的人,几次坐牢,都和激情犯罪有关。与凶手在本案中表现出来的计划性、目的性、周密性相违背。洛龙不是这样的作案风格。 四、洛龙是个性犯罪者,不仅因为强奸入狱,连楼上住了个单身姑娘,都忍不住骚扰。他是怎么做到面对向思翎这么个美人,却不伸手的?不仅没伸手,从向思翎的通篇口供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两人长达35分钟的相处里,洛龙竟然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这不符合洛龙的性格。 五、动机。洛龙在狱中,曾向狱友们炫耀自己的两个大学生朋友。言谈中,从未提及过仇怨。相反,他因为他们的言听计从,而洋洋得意。一个人隐瞒一时很容易,隐瞒五年却很难。我认为洛龙在狱中所透露出的,他和刘怀信钱成峰的关系状态是真实的。他并不恨他们,也没有杀死两人的动机。 以上,就是我们认为洛龙不是本案凶手的主要依据。” 会议室里静了一会儿,议论声渐起。有不少人点头,认为李轻鹞讲得有道理;也有人陷入思索;还有人皱眉或者摇头,这其中就有方浩。 丁国强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一幕。按照惯例,他在这时候就要点心爱的刺头儿徒弟出来镇场面:“陈浦,别缩着了,你怎么说?” 陈浦要说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陈浦笑笑说:“没缩啊,丁队,不能什么都我说,也要给年轻人机会。要我说,洛龙肯定不是凶手,向思翎撒谎了。她那天的确在命案现场,也的确看到了凶手,还在尸体跟前和凶手相处了35分钟。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她是照着洛龙的样子,给我们描绘的嫌疑人。而不是她亲眼看到的那个人。” 第41章 夜已深了,这个入住率不高的超高档小区里,人影稀疏,非常寂静。 宽阔整洁的停车场里,不起眼的角落,停了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两个男人,一个在驾驶座,单臂支在方向盘上,撑着下巴,望向3栋的电梯间出口。另一个坐在后排,身旁空位上放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是六个监控画面——这是警方从小区物业征调的,分别对应着3栋的地面出口、小区的两个车行出口和三个人行出口。 这样的工作,两名警察已经干了半个月。但是向思翎每天一点异样都没有,除了上班,带孩子上培训班,就是去配合警察工作。别的什么活动都没有,晚上更是从不出门。 所以,在两名警察看来,今晚,肯定又是个平静枯燥夜晚。 “我眯一会儿。”前排的警察说,“待会儿换你。” “行。” 他俩白天还有别的任务,傍晚才来这里换班。刑警队人手有限,这两天又出了钱成峰连环大案,人人忙得飞起。只能说丁国强不把人当人,尤其是他俩这种刚毕业没两年的小伙子,在老大眼里和驴没有差别,正是需要操练锻打的年龄,不需要休息。 又过了十来分钟,前排的警察已经睡歪了头,后排的警察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努力撑起眼皮,睡是不敢睡的。他低头扫了眼平静的监控画面,再一抬头,看到两个女人从楼梯间冲出来。 他精神一振,“啪”一下拍醒前排同事。 是向思翎和她的金发保姆。向思翎一脸焦急,保姆手里抱着孩子,两人往车子跑。 “看样子孩子生病了。”一名警察嘀咕。另一人一直盯着向思翎的表情,看不出漏洞,他说:“远远跟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停车场。 一路疾驰,来到市三医院急诊儿科。 两个警察站在走廊这头,远远看到向思翎挂好号后,拿着病历本,神色焦灼地跟分诊台的护士说了几句什么,护士一挥手,让她们抱着孩子,插队先进了医生诊室。 看来是什么急症。 过了几分钟,两个女人又一阵风似的出来,保姆抱着孩子去了儿科治疗室,向思翎拿着单子跑向药房。不一会儿,她又拿着一袋子输液用的东西,跑去了治疗室。 一名警察悄无声息跟上她。另一名警察晃到原先的分诊台护士那里,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一亮证件照,低声问:“刚才那个外国人抱着的孩子,怎么了?” 护士愣了一下,答:“发烧,高温惊厥。” 警察了然,这可不是轻症,那没什么问题了。 儿科急诊留观室内。 约莫现在不是流感高发季,这间拥有六张病床的病房里,只睡了三个儿童。钱思甜就睡在1号床上,已经输上液了。 隔着玻璃,警察瞥见钱思甜的小脸,眼睛紧闭,也看不出什么。向思翎穿一件米白色风衣,和保姆一左一右坐在床侧。 警察又扫了眼病房内的布置,对面还有一扇门,但是从里头挂了把锁。也有窗,窗外是个小院子,里头有两个废弃的儿童摇摇车。 警察收回视线,和另一人一商量,打算一左一右,守在走廊的两头。 “向思翎也挺不容易的。”一名警察感叹道。 “可不是,这种单亲妈妈,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有钱也辛苦。咱们离远点,别被她发现,吓着孩子。” “好。” —— 警局会议室内。 李轻鹞和陈浦发表完意见后,屋内“嗡嗡嗡”讨论了一阵。方浩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 “我不同意二队的说法。破案,可不是刑侦电视剧,靠一些似是而非的‘推理’破案,凡事都要讲证据。李轻鹞说的那五点,我也可以用所谓的‘推理’反驳—— 第一,身高。从现场遗留的足印步履幅度,推测出嫌犯身高,是一般规律,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譬如说,有的人人高马大,但因为习惯问题,或者身体某方面的问题,步子迈得就不大。也可能他是一路小跑到了帐篷前。那一片土质较硬,足印质量不算好,也不能测算足印深度。所以我认为,并不能用身高将洛龙排除在嫌犯以外。 第二,经济能力。就算他们俩现在经济拮据,但是不要忘了,尚仁是90年代入狱的,那个年代,枪支管理并不严格,他当时还是帮派老大,拥有枪支并不奇怪。那把枪,会不会是尚仁在入狱前藏在某处,现在取出来作案呢? 第三,性格特点,这个我就不多说了,都是主观判断,不客观。 第四,洛龙是个性犯罪者,为什么没有对向思翎下手?这说明他对死者的仇恨,大于一时的性欲。而且你们也说了,向思翎满嘴谎话。或许她隐瞒了什么,我们并不能确切知道,洛龙到底有没有对她干什么。 第五,动机。洛龙在狱中炫耀过,两个大学生朋友是他的跟班。出狱后,洛龙看到他俩混得都比自己好,一个走上了正道成了人民教师,另一个干脆当了老总赚大钱,他会不会心中不甘?会不会向他们索要钱财不成,继而生恨,动了杀意?要知道,有些人往往忍受不了,原来和自己一样的人,爬得更高,会产生疯狂的嫉妒心。反倒是一开始就超过自己的人,他们不在意。 所以你们的五条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 反倒是洛龙这个人,还记得上回开会,咱们列出的杀手14个条件,他中了多少条?熟人、认识向思翎、足印一致,训练有素、犯罪经验丰富,拥有得到手枪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另外两点:一、原本凶手不惜暴露样貌,也不杀向思翎,很不合理。但如果放在洛龙身上,就说得过去了,因为他和尚仁关系匪浅;二、他俩主动投递简历,去黑黎峰找工作。如果洛龙不是凶手,这一点怎么解释?整个湘城工作千千万,别告诉我这是巧合,买彩票我都中不了。而且两个大男人,尚仁哪怕五十了也很健壮,没人能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去黑黎峰。 再说回来,如果他俩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谁能像洛龙,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谁拥有杀死那两人的动机?还能遥控洛龙二人去黑黎峰找工作?一个凭空猜测出来的人,他的存在目前根本没有证据支持。” 第42章 方浩的话,让现场讨论的声音更大了。不少人赞同方浩的意见,但也有人觉得他说的内容也有牵强之处,反而更倾向于李轻鹞的观点。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凶手当然不是洛龙。他和真凶,完全是两种风格的人。实物证据或许还不确切,但是行为证据不会骗人,也不会改变。洛龙既无计划性,也无优越感,更没有在杀人时极其松弛自信,闲庭信步一样的心态。这是他和凶手最大的区别。所有这一切,都是凶手误导我们,为了拖延时间,掩饰他的真实目的——即将发生的第三起谋杀案。” 是周扬新站了起来,一脸坚定。 他的话,令一些人摇头,也令另一些人心头一震,又开始讨论。 又有人发表意见了,说:“我看这起案子,其实和罗红民案,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会不会洛龙跟路星一样,都是向思翎安排的替死鬼?人其实都是向思翎杀的,当年她会不会也是直播受害者?这样按照陈浦和方浩的说法,两边都讲得通了——为什么她要满嘴谎话误导我们。而且,她也有很多方面,符合凶手的条件。” 这个观点一抛出,现场争论得更激烈了。 周扬新就坐李轻鹞身旁,摇头对她说:“不可能,向思翎也不是这样的作案风格。” 李轻鹞说:“我同意你的话,这个观点完全是猜测,向思翎没有任何理由杀钱成峰。只是我们要搞清楚,她为什么要替真凶隐瞒。” 丁国强一直抽着烟,静静听着,烟灰缸里已经躺了三颗烟头。等大伙儿争得快要吵起来的时候,他才戳熄了烟。这位老队长信奉他很喜欢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瞧,现在大家的思路,是不是都打得很开了? 丁国强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都差不多了,安静。 大伙儿渐渐安静下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分析得都不错,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咱们干刑侦的,出现分歧怎么办?看不清前头有几条路怎么办?” 有好几个声音一起答:“回到证据上来。”“让事实说话。” 这也是平时丁国强反复对他们耳提面命的。 丁国强点头:“这就跟罗红民那个案子一样,不管路星是不是凶手,他在案发时间,到过凶案现场,必定就是突破口。就算现在向思翎身上嫌疑很大,是不是也得抓住路星,才能知道,向思翎是不是真凶?才能拿到定罪证据。 钱成峰案也是一样。凶手是洛龙也好,另有其人也好。伪装成42码鞋也好,和向思翎有旧也好。当时那个爬上山坡,又逃离的人,必然是凶手。方浩,黑黎峰的人车排查得怎么样了?找出嫌疑人或者车辆没有?” 方浩立刻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昨天我汇报过,凶手到了半山腰后,逃离有三个方向,其中两个方向是山间公路,另一个方向是徒步下山,山脚旁边就是一条省道,车流量不大。这三个离开黑黎峰的路口,都有监控。 目前,在钱成峰死亡之后,我们接到报警完成包围圈之前,大概1个小时可供凶手逃离的时间段内,行人方面,数量较少,共有62人步行经过。这些人,我们已经一个个排查完毕,都是游客、景区工作人员和当地村民,全部没有嫌疑。 车辆方面,共有220辆。这些车里,大部分是私家自驾车,还有一些是村里的运货车、私家车,省道上跑的货车。目前已经排查完成107辆,还有113辆待排查。” 大伙儿纷纷点头。 李轻鹞忽然开口:“洛龙和尚仁哪儿来的车?” 这个问题,方浩一时还真答不上来。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种惯犯,搞到一辆车,不是难事。于是他不太想回答这个一时扯不清楚的问题,显得他跟新人一般见识。心念一动,方浩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肩膀:“你来答。” 这个年轻人,正是之前对李轻鹞怀有好感,还没正式开口就被她冻得灰溜溜逃走的三队窝囊选手之一。 男选手这时抬头,瞄了眼对面清冷妍丽的女孩,未语先脸红,极其认真地思索,老老实实答道:“我认为……李轻鹞说得有道理。” 方浩:“……”靠! 陈浦抬起眼皮,两道清寒的目光射过去,看了眼这位男选手,牢记住他的名字。 在座的人先是一愣,不少人知道个中原委,大笑出声。一时间,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 “好了。”丁国强也觉得三队这货也太窝囊了,他敲敲桌子,说:“各组按原定任务,继续深入调查。尤其是三组,抓紧进度,破案的关键,很可能就在黑黎峰。陈浦,你组里分一半的人给方浩。” 众人齐声答:“是!” —— 一出会议室,陈浦就去找丁国强:“跟您说一声,我也想去黑黎峰看看。” 丁国强有些疲惫,毕竟上了年纪,揉了揉眉心:“现在?”他看看墙上的钟,已经11点半。陈浦这又是打算熬大夜。 “不亲眼去看看,我心里不踏实。” “行。”丁国强说,“帮着方浩点,他有点彪,但是经验比你更丰富。” “知道。”陈浦说,“我最喜欢和方浩一起干活了。” “滚滚滚。” ——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医院里越来越静,但儿科急诊依然热闹,候诊人数还多了一些。 钱思甜所呆的留观病房,已经住进了五个小朋友。 年轻警察从裤兜里掏出个保温杯,从梆硬冰凉的走廊椅子里站起来去打水。经过那间病房门口时,低头往里看了看——钱思甜还在睡,保姆也在一旁靠墙打瞌睡。向思翎背对着门,正伸手去探孩子的额温,米白的大衣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散落。 警察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原地蹦了几下,驱散困意,打完水坐回原处,继续恹恹地守着。 第43章 陈浦和李轻鹞下楼时,周扬新也跟了过来。 “我也去。”他说,“一想到这是个连环杀手,我觉都睡不着,有生之年啊。”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都笑了。陈浦把钥匙抛给周扬新:“你开车。” 周扬新有点意外:“好。” 这可真是稀罕事。陈浦是开自己的车去,他的车越野性能更好,又从来不报销油费和保养费,警灯一放,谁也没意见。不过陈浦很少让别人开他的车。和别的男人一样,他也觉得车和老婆不能外借。但今天居然主动让周扬新开。 李轻鹞上了后排,周扬新坐进驾驶座,以为陈浦肯定坐他身边,结果陈浦转身也进了后排。周扬新以为是因为车后排宽敞好休息,也没细想。 已经夜深,大家都很累,没怎么说话。周扬新完全是靠犯罪心理这一精神鸦片,虚假亢奋地开着车。 李轻鹞打了个哈欠。 陈浦说:“累就睡会儿,路上得一个半小时。” “嗯,你也睡会儿。”李轻鹞说。 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陈浦心思一动,可也只能一动。于是他在昏暗的后排,冲她微微一笑。 李轻鹞的眼神在他脸上打了个圈,落在嘴唇上,也一笑,闭眼睡觉。 陈浦偏头看了看窗外,低笑着骂了句靠。 李轻鹞安心睡了,陈浦拍拍周扬新的肩:“辛苦,回来换我。” “好。” 陈浦也把外套领子紧了紧,又看了眼歪着头已经睡着的李轻鹞,抄手抱胸,头往后一靠,睡觉。 车子驶离高架,驶出湘城,又扎进山里,穿过一条条黑暗的山路。不知不觉,快要到了。 周扬新一直全神贯注开车,这会儿,才稍微松弛下来,揉了揉脑门。此时,车辆正穿过一段隧道,车里更暗了。周扬新不经意间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眼皮子一跳。然后他飞快往后看了一眼想要确认,却正好撞见陈浦清醒的目光。 李轻鹞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陈浦肩膀上去了。不仅如此,她整个人还往他怀里趴着,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而陈浦就更过分了,单手搂着李轻鹞的肩,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睡着,他醒着,目光清亮,一动不动。 周扬新:“……” 陈浦只轻声说了句:“别往外说。”仿佛生怕吵醒怀里的人。 周扬新:“哦。”他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放心,谁都不说。” 陈浦也露出点笑:“谢了。” 周扬新又郁闷起来,低声说:“草,本来还有你作伴,现在二队就我一个单身狗了。”连闫勇都有个高中青梅竹马谈婚论嫁的未婚妻。 陈浦心里舒服极了,他对周扬新这位昔日的难兄难弟没有半点同情心,很老成地说:“你急有什么用?女朋友不是那么好找的。” 没多久,李轻鹞醒了。发现自己靠在陈浦肩膀上,她吓了一跳,立刻抬头看到周扬新一副专注开车的模样,又用眼神询问陈浦。 陈浦在她耳边说:“没事。” 眼看要到了,李轻鹞也就没再细问。 路上停了两辆工程车,还有一队武警在挖掘。三队有两个人也在。三人下车,陈浦问三队的人,进展如何。他们答,一切按计划施工,预计上午10点左右能通车。 陈浦又跟他们了解了一下山区的情况,得知还有一条被水冲毁的石桥后,陈浦对李轻鹞他们说:“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们抵达那条小河时,已是半夜2点。一轮明月清冷挂在夜空中,那些断裂的石板、石块,横七竖八,寂静矗立在吵闹奔腾的急流中。 一看这场景,李轻鹞和周扬新都下了和方浩一样的判断:确实过不去。还是等公路抢通吧。 可陈浦用食指和拇指搓了搓下巴,说:“我觉着,我能过。” 月光蒙蒙映在他的脸上,流水在他脚下欢腾。青年俊气的脸上,写着跃跃欲试。 李轻鹞并不乐观:“怎么过,飞吗?” 冷淡的回应,却偏偏取悦了陈浦热乎乎的心。他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后脖子:“待会儿飞给你看。” 反正周扬新知道了,陈浦这动作做得随心所欲。而李轻鹞,脖子微微一僵,瞄了眼旁边熟视无睹微微含笑的周扬新,心里暗叹了口气,得,又过了一个明路。 陈浦立刻给景区管理处打电话,索要一些救援物资。这些物资景区常备,巧的是,最近的后山储藏室,离他们不远。二十分钟后,就有人把东西送来。 陈浦和周扬新先往河边一棵足够粗的树上系动力绳,另一头打了八字结系在陈浦腰上。本来周扬新想给他套救生衣,他却摆手:“穿这玩意儿就真过不去了。” 然后陈浦又背上他要用的东西,动力绳、攀登钩爪、岩钉锤等等,在河边热身拉筋。 李轻鹞在边上看着,脸色微沉,一直没说话。周扬新看出来了,走过来说:“放心,陈浦警校毕业时,体能竞技类都是第一。之前他还接受过救援特训,据说成绩闪瞎了那帮武警的眼。别人过不去,他不一定。” 顿了顿,周扬新又说:“大不了掉水里,咱们把他再捞回来。就算被水冲走了,你看下游水不算太急,总不至于要他的命。” 李轻鹞斜瞥他一眼:“你可真会安慰人啊。” “一般一般。” 两人说话间,陈浦准备好了,又理了理腰间绳索,对他们说:“那我过去了。” “等一下。”李轻鹞走过去,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感觉还算像样,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真有把握?不会有危险?” 陈浦看到眼前这个难度,手早就痒了,只一笑,说:“你看着吧。” 李轻鹞“啧”了一声,说:“我会录像的。你要是变落汤鸡了,以后我就每天反复播放视频回味,并且制作成小视频在二队群里传播。” 陈浦哈哈大笑,低头,双手按住她的肩,喊一声:“周扬新转过去。” 周扬新“草”了一声说:“我又不是小孩。”但还是扭头看着孤单的水面。 李轻鹞也很大方,搂着他的脖子。这都半夜两点了,早下班了,他俩总能在工作之余互相鼓励一下吧。陈浦亲了她一口,说:“一会儿我在对面接你。” 李轻鹞说:“一定要注意安全,过不去就回,别勉强。” “我有分寸。” 第44章 李轻鹞真举起手机,对准了陈浦的脸,还很好心地提醒:“不要有压力,当镜头不存在。” 陈浦又被逗笑了,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倒退几步,一个猛冲,平地跃起,凌空飞出很远的大段距离,双手已牢牢抓住河中第一块巨石的上沿。这块巨石离河岸就有两米多,看得李轻鹞的心跟着颤了一下。但陈浦显然完成得很轻松,结实长腿在石壁上用力蹬了几下,人就翻了上去。 一旁的周扬新吹了声口哨。 但是第二块石头就不那么好“飞越”了,目测两块石头之间的距离,比刚才还要宽上一米多。李轻鹞的眼睛牢牢盯着那道身影。他没有回头,重心下压,做出个俯冲姿势,在巨石上极短的助跑,猛扑过去。 “草!”周扬新发出低呼。 两块石头距离还是太远了,只见陈浦落到了石壁上,手却没能抓到石头上沿,人“呲溜”一下滑了下去。正当周扬新以为陈浦在这里就要翻车时,却听到李轻鹞说:“他没掉下去。” 周扬新定睛一看,月光之下,岩壁之上,还有一只手在岩壁上。原来陈浦不知何时掏出了岩钉锤,在滑落的瞬间,狠狠砸进了石缝中,人就挂在了上面。 陈浦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在石壁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找到了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然后就见他整个身体蓄力,绷成了一张弓,开始踩着岩壁,一步步往上爬。在快要接近岩钉锤所在位置上,他停了几秒钟,李轻鹞都可以想象出他此刻必然在深呼吸。月光稀朗,她看到他手臂肌肉线条绷直如箭,也看到他弯折的腰腹蓄积的可怕力量。 猛然间,陈浦的身体向上一弹,豹子一样舒展开身体,一脚蹬在岩钉锤上,借力往上又蹿了一截。就在他的身体即将坠落的一瞬间,钢爪般的右手五指,牢牢抓住了岩石的上沿。看得李轻鹞的心都跟着晃了一下。 然后他另一只手也稳稳抓上去,双手一撑,人轻轻松松上去了。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行云流水,眨眼间他就做完了。 但是接下来的一步,才是最难的。 接下来的两块石墩间,隔了近十米,同时也是水流最湍急之处。陈浦不能再如法炮制,无论如何跳不过去。 李轻鹞和周扬新干脆都跳到岸边的石头上,站高了看。 只见陈浦不慌不忙卸下肩上的动力绳,上头系了攀登钩爪,又抬头观察了一下对面的位置,挪动了几步,掂了掂绳子,用力一抛。 前几下都没抛准,绳子要么落水里,要么虽然落石头上,但是没勾住。陈浦明显很沉得住气,一次次摸索最佳角度和力度。终于,在第五次抛出时,钩爪牢牢抓住了石墩的上沿。陈浦又用力扯了扯绳子,试了试牢固度,这时他才转头,朝他们望了一眼。 夜色很黑,李轻鹞很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惜不能够。 “要跳了要跳了。”周扬新低嚷道。 陈浦把绳子在双手手腕上来回缠了几圈,确保不会脱落,几步助跑,猛地往前一跃—— 人就落在水里不见了。 水流太急了,一个又一个漩涡,哗哗哗撞击在那些石块上,瞬间破碎四散。 李轻鹞放下手机,跳下石头,往前急走几步,到了水边,打开手电筒,往水里照去。周扬新也有点紧张,说:“没事的没事的,陈浦稳得住。” 很快,两人便分辨出,在急速弯折的水流中,一个人的脑袋,正浮浮沉沉。 “陈浦!加油!加油!”周扬新大吼起来。 李轻鹞没出声,她不习惯大喊,只是目光始终没离开那颗脑袋,她甚至瞟了眼岸边地上的几件救生衣。 那个脑袋,一点点接近目标石墩。 突然间,一个湿漉漉的人从水里冒出来,他的手牢牢抓住绳索,双腿精准地踩在石墩笔直突出的棱角线上,只停顿了一瞬间,接连几个大步,人就凭借着绳索的拉力和自身强劲的臂力和臀力,几乎是“飞”蹿上了那块石墩。然后他发泄似地把绳子一丢,稳稳站在了上头。 周扬新看得热血上头,只恨自己平时锻炼健身太少,“啪啪啪”鼓起掌来:“陈浦!干得漂亮!” 陈浦自然是听到了,转身又朝他们看了一眼,同时还抬手从上往下一抹脸上的水。 李轻鹞这时才慢慢出了口气,嘴角勾起。 陈浦把绳索那些重新背上,继续往前跳跃。剩下的路程,难度都没有前头大了。又过了五六分钟,两人就见陈浦跃下最后一块石头,落在对岸,朝他们又挥了挥手。 “草,还真成了。”周扬新忍不住感叹道,“这下三队的人要羞死了。 对岸,陈浦把腰上那根绳索,牢牢绑在树干上。这头,周扬新也把绳索位置调高。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利用景区的滑索装置过河了。 “我先过去?万一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调整一下,你再过。”周扬新很有风度地说。 李轻鹞没有异议。 周扬新很快滑了过去。 李轻鹞爬上树,把滑索套上,又在身上栓好安全绳,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刚才周扬新带了对讲机去对岸。 “多检查几遍,安全绳系牢固。”陈浦的声音传来,沉稳中带着一丝少见的飞扬,“说了我会在这边接你。” “我才不要你接,闪开点,别挡路。”李轻鹞双手抓住滑索。 陈浦笑了一声,说行。 深夜,从山间小河上空滑过,感觉是极好的。下方是月光映照下的波光粼粼,远处是黑色森林密布,凉爽的风迎面吹来。李轻鹞滑得又稳又快,快到对岸时,看到陈浦和周扬新都在不远处站着。她落地时,陈浦下意识往前迎了一步,但见她动作轻盈,小跑缓冲后,站得稳稳的,他就没伸手。 周扬新又吹了一声口哨,说:“你这一手也不赖。” 陈浦走过去,弯腰替她解开安全绳。之前让景区送物资时,就让多送了几身衣服。此刻陈浦已换下那身湿漉漉的衣服,穿着蓝白迷彩服。但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李轻鹞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水汽。衣袖挽到手肘,结实的手臂也还是凉的。李轻鹞想到他刚才在河上敏捷、强横,爆发力惊人的身姿,心头有什么地方漾开层层丝滑的水波。 陈浦上下扫视一眼,她没受什么擦伤,才双手握住她的肩,眼睛在夜空下闪着幽光:“听周扬新说,你刚脸都吓白了?” 李轻鹞:“这么黑,他还能看出白?瞎扯。” 陈浦却哥俩好似地把她的肩一搂,低声说:“这么关心我?你平时可真会藏。” 李轻鹞直接踹了他一脚。 —— 陈浦给方浩打了个电话,特别言简意赅:路给你走通了,可以先派些紧要的人过河,不谢。 等他们走远了,方浩带着人开车到了河边,看到河上装置,既惊又喜,惊的是不知道陈浦这变态卷人怎么做到的;喜的是可以提前半天赶去洛龙的老巢了。 另外,脸还有点疼。又特么被陈浦迎面踩了一脚。 —— 陈浦三人一路往山上爬,按照地图标示,大概走了一个多钟头,到了守林员的那间木屋。 木屋其实不小,看起来足有一百多平,掩映在山路旁的林子里。 此时已是半夜三点多,周遭万籁俱静,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屋子里黑灯瞎火,也静悄悄的。 只有大门,虚掩着。 第45章 因为要来黑黎峰,陈浦三人都带了枪。此刻,陈浦率先掏枪,另外两人跟上,慢慢逼近门口。一到门边,陈浦就注意到门靠上位置的两枚弹孔,他朝两人递了个眼色,无声地说:“小心。” 陈浦用枪口,极慢地将门抵开。 里头黑漆漆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陈浦示意李轻鹞站在自己背后,周扬新站在门的另一边。陈浦举起手电,猛地朝屋内迅速照了一圈,又来回照一圈。 “好像没人。”他说。 两盏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铺满小木屋,虽不够明亮,足以让他们看清屋内的情况。 一片狼藉混乱。 屋内有两张木板床,上头胡乱丢着被子,还有几件衣服。一把椅子倒在地上,靠背的一角被砍掉,地上散落木屑。厨房门口的地上,掉着一口锅。李轻鹞举起来一看,锅底也有两枚弹孔。 “这里有血迹。”周扬新喊道,陈浦和李轻鹞都赶过去,拿手电筒一照,靠墙的地上,有几摊深褐色血迹,早已干涸。 屋里还有一张老旧的木桌,上头围满了苍蝇。桌上放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半碗辣椒炒肉,半瓶二锅头。旁边还有两碗吃剩的米饭,以及两个酒杯。都已经臭了。 “陈浦,你看这个。”李轻鹞从一张床的枕头下,掏出个钱包,里头有两张银行卡,三百多块零钱,和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人,赫然是洛龙。 陈浦接过看了看,放进随身的证物袋。 李轻鹞如法炮制,很快从另一个床的被褥下,掏出另一个钱包,里头有尚仁的身份证。 “墙上也有弹孔!”周扬新喊道。陈浦和李轻鹞循着光线望去,窗边的墙壁里,镶着三枚子弹。李轻鹞又注意到旁边有什么,手电筒一照,老旧的墙壁上明显有两道很深的击打痕迹,长条形,令本就斑驳的墙皮,脱落不少。 这个现场,再明显不过。 小木屋里没有信号,陈浦走到林子外,爬到高处,手机才接通,他第一个打给丁国强: “师父,我到了洛龙尚仁呆过的小木屋,屋里已经没人了。几天前,这里应该发生过激烈搏斗,有人要杀他们。” 丁国强下意识就问:“谁?” “那个持枪的杀手。” —— 破晓时分,一支由刑警、法医和鉴证人员组成的小队,先行通过陈浦制作的河上滑索装置,赶到小木屋,方浩也在其中。其他大部队,会在公路抢通之后赶到。 方浩在木屋内外走了一圈,心里就跟陈浦一样有了数。他沉默半晌,走到陈浦面前,对他竖起大拇指,说:“你是对的。服了。” 陈浦这时终于感到疲惫了,坐在木屋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闻言只抬了抬眼皮:“管好你队里的几个兔崽子就行。” 方浩看一眼离得不远的李轻鹞,低声骂道:“假公济私,你要不要脸?” 陈浦:“不然他们哪点比我强?” 方浩气死了,走了。 李轻鹞虽然也累,好歹昨晚来的路上,睡了一个多小时,还能勉强支撑。她又跟着鉴证人员现场学习观察了一番,才转头去找陈浦。 一抹阳光从树林间打过来,陈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肩背有点耷拉,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垂着,露出一段脖颈线条。他盯着地面,李轻鹞就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地上除了杂草和几块碎石,没别的。然后陈浦提起右脚,把一颗石头踢得很远,望着石滚落的方向,神色疲惫。 李轻鹞走到他身旁坐下,他问:“累不累?” “脑壳痛。” 陈浦很想再靠近她一点,最好把她抱在怀里,但是他不能够。只是单手往她背后的石头上一撑,但依然隔了半臂的距离,说:“老丁在山下镇上安排住宿了,待会儿咱们先去睡半天,下午再上岗。” 李轻鹞望着他的脸:“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李轻鹞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说:“陈浦,我看得出来。从发现小木屋开始,你好像就有了心事。不过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这是你的事,我说过绝不干涉。”她扬手把石子丢得很远,冲他一笑:“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可以。” 陈浦心头有什么地方,软软地塌下去一个角。她太敏锐了。可她就算想要开解别人,也是这样洒脱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像一只风筝,虽然她现在肯把线放在他掌心,可她依然自由自在,一个人也能飞得很稳很高。 可他想要一直陪伴她的左右。 “凶手为什么要挨个杀刘怀信、钱成峰,和洛龙?而且是割腕放血的虐杀形式。”他说,“只有一个理由。” “他要替李玉报仇。” “谁会不惜赔上性命和人生,替李玉报仇?” “只可能是爱人、家人,或者挚友。” 她回答的完全是陈浦心中所想。 李轻鹞又说:“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凶手会在杀钱成峰的现场,把遗书折成千纸鹤了。白色的,表达祝福的千纸鹤,你觉不觉得和李玉很配?” 白裙子,黑长发,纤细,幼嫩,纯真,无法形容的美丽。 陈浦从口袋掏出手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点开音乐播放软件,点击播放。 【angel angel 盼望你在我身边 angel angel 是否听见我在呼唤你 …… angel angel 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悠扬而深情的男声,响在寂静的森林中,一时间,令李轻鹞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陈浦说:“每个我们能找到的、见过她的人叶松明、张明勇……都不约而同用‘天使’来形容她。我不知道那个‘李玉’,会有多纯洁美丽。但是七年前,她就在朝阳家园。刘怀信和钱成峰,曾经去远安诊所给她拿药。而李谨诚也曾去过远安诊所,并且和叶松明建立了信任。你说,他会不会也认识了李玉?他的手机歌单里反复播放的这首《angel》,会是为李玉而唱吗?” 李轻鹞霍地站起:“你怀疑我哥?” 第46章 陈浦拉着她的手,又把她拽坐下:“别急,听我说,我当然不认为李谨诚会做任何犯罪的事,那是刻进他骨子里的尊严和信仰。但我们当刑警的,在做某些重要判断时,不能带私人情绪。如果抛去我是他兄弟,你是他妹妹的立场,再回头这个案子,你会看到什么?” 李轻鹞沉默不语。 她会看到什么?自从这个持枪杀手出现,有些问题,她根本不愿意细想。譬如说,普通人得到一把枪不容易,但一个刑警,却知道从哪些渠道能搞到枪;譬如哥哥的很多方面,也都符合凶手的条件,他有能力完美完成这一系列谋杀;譬如哥哥的失踪,与向伟案、李玉案时间和空间重合度实在太高,当晚叶松明已经把向思翎的堕胎手术单复印件给了哥哥,可哥哥说有急事并没有立刻处理,究竟有什么事比案件还急?如果哥哥还活着,又有什么事,令他隐姓埋名七年,抛弃所有亲人和身份?而《angel》这首歌,出现得也太巧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哥哥还活着。 陈浦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李谨诚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确实也会有不敢去触碰的念头,譬如,这个人如果是他,那么至少,他还活着;可如果连替李玉报七年之仇,终结这一切的人都不是他……”他看向她的眼睛,说:“那么他还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李轻鹞的心脏如遭重击。她紧抿嘴唇,眼眶发酸。 一瞬间,她明白了陈浦为何情绪低沉。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这两种结果。 “我会找到哥哥的。”李轻鹞站起来,站得笔直,她甚至还冲他露出笑容,“陈浦,不要想了。你难道就能肯定,在这两条路之间,我哥他走不出第三条生路来?我相信不到最后一刻,他一定不会放弃。我们也不能失望放弃他。” 陈浦的心头亦是一震。他望着她被阳光照亮的苍白的脸,望着她秀美却凌厉的眼睛,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属于她的灵魂的那股坚韧力量。他再也不管屋子那头是否会有人看到了,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既是倾慕,亦是心疼。 他说:“你说得对,还没有水落石出,万事都有希望。” —— 由于下过大雨,木屋附近的森林里,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足印或者血迹。刑警们只能根据经验判断,在周围四散寻找洛龙和尚仁的踪迹,或者尸体。丁国强向上级申请支援,调来大队武警战士和民警,一步步往深山里,扩大搜索圈。 而在这个上午,立下汗马功劳的陈浦三人,被丁国强勒令休息,尤其是陈浦昨晚还在秋凉的溪水里泡过,身上擦伤无数。三人一到山脚小镇的旅馆,就倒下呼呼大睡。 李轻鹞一人一间,等她睡醒时,天上的日头已经挂在最高处。市区太远,没有换洗衣服,她也换了套蓝白迷彩服,走出房间时,恰好看到陈浦和周扬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看样子是从外头回来的。 李轻鹞:“你们起这么早?” 周扬新说:“靠,陈浦这个变态,居然定了12点的闹钟,刚才还拉着我出去走了一圈说透气,我需要透哪门子的气?我整晚都在透气!” 陈浦一个巴掌拍他头上:“滚进房里去。” “行行行,我知道我多余,见色忘友的家伙。”周扬新丝滑地滚进房间。 小旅馆狭窄的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人。李轻鹞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5个小时差不多了。” 李轻鹞却有个猜想,觉得他是不是怕她醒了,自己没醒,所以才定闹钟。不过她没问,万一不是,显得她多自作多情。 “你吃东西了吗?”李轻鹞问。 “还没有,走吧。” “不叫周扬新吗?” “他刚才已经吃过了,楼下不远就有家盖浇饭店,味道应该不错。” “那你为什么不吃?” 陈浦看她一眼,笑笑不说话。 这下李轻鹞觉得,他八成真的是提前起来在等自己,但他不会说出来。 李轻鹞说:“下次醒了直接给我打电话。” “不打。” “你没必要等我。” “等自己女朋友有什么不对,难道我不陪你吃,陪周扬新?他有你好看下饭?” —— 结果也没能马上去吃早饭,走到旅馆一楼阴暗无人的墙角时,李轻鹞把陈浦拽了进去。 陈浦精神一振。李轻鹞脑子里却反复闪现,他昨晚在河上的身影,嗯……就有点上头。 一连串繁重的、压抑的案件,犹如无尽的长夜。尽管他们已经默默走了大半程,可周围依然是黑暗的。年轻的情侣间短暂的欢愉,就是暗夜里难得的火花,一闪而逝,却已足够明亮温暖。 …… 最后,陈浦不得不忍受李轻鹞的嘲笑,让她先去旁边餐馆,给他点一份牛肉牛肚双码盖浇饭,而他趴在栏杆上,要“冷静”一下。 等陈浦终于冷着脸,一副人模狗样走进餐厅时,两碗盖浇饭正好端上来。李轻鹞一看他很端得住的样子,又笑。陈浦一秒破功,干脆挨着她坐下,轻声说:“谁让你刚才乱摸?” 大早上的,脖子手臂胸肌腹肌哪里都摸了,手都伸迷彩服里头去了。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矜持清冷的女人,声音小小的,手也软软的,她当时一句话不说只有呼吸微微发抖。一回想起来,陈浦头皮都发麻。 李轻鹞也有些放纵之后的懊恼,脸上不显,把他之前的话原样奉送:“碰自己男朋友有什么不对,难道我不摸你,去摸……” 陈浦捂住她的嘴:“别胡说八道啊,我又没说不让。” 一句话说得李轻鹞心头水波又晃荡了一下。 两人吃起饭,才正经起来,低声说工作。 李轻鹞说:“如果是凶手安排洛龙两人来黑黎峰背锅,还想伺机杀了他们,做个死无对证。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陈浦想了想,说:“简单,他们不是在找工作?替他们投一份简历到黑黎峰,凶手肯定一直暗中在观察他们。上次你也看到了,洛龙二人为了找到一份工作,病急乱投医,投了很多简历出去。他们不见得记得自己投过哪些单位。而这份守林员的工作,收入低,条件苦,愿意干的人不多。他俩身体状况又比较适合,得到工作的机会很大。” 李轻鹞点头,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这时,方楷打了电话过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浦:“别跟我玩这套,说吧。” 方楷叹了口气:“好消息是,路星抓到了,他再次去那家外贸公司提钱时,被我国和邻国埋伏的警察,一举抓获。目前正在转运回国的路上,一到湘城马上审他。坏消息是,昨晚向思翎跑了,真他吗神了这个女人。” “跑了?”陈浦冷笑一声,“看来她的消息比我们想象还要灵通。不是有人看着吗,怎么跑的?” “孩子高烧,去了医院急诊。两个年轻警察都懵了,说明明一直看着门口,半夜3点多还在,到早上6点,人没了。一队队长已经带人过去了,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行,我下午回去看看。” 陈浦刚挂电话,结果手机就跟约定好似地,又响了起来,是方浩。大概都估摸着这会儿陈浦该醒了。 方浩的语气透着凝重:“我们在木屋现场有奇怪的发现。” “什么?” “在木屋的后门旁的泥地里,发现了半截断掉的金色头发。另外,现场血迹,分离出3个人的dna,分别属于洛龙、尚仁,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dna库里找不到匹配的人。” 陈浦再度放下手机,与李轻鹞对视不语。 李轻鹞说:“陈浦,我们最近接触过的人中,只有一个金发女人。” 第47章 2017年5月22日。 天已经热起来了,李谨诚一下班就冲上公交,下了公交又立刻往德思中学冲,汗水湿透了t恤。他也不在意,赶在晚自习放学前,守在校门口。他从旁边小卖部买了瓶水,一口灌了大半,又慢慢踱到中学门口坡下的阴影角落里。 这个蹲守地点,还不能太明显。毕竟李轻鹞也在这儿读书。虽然他答应了妹妹的托付,替她查这起案子,但他并不想被妹妹看到。一是怕影响她学习;二是现在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不愿再面对妹妹的眼泪。 李谨诚还有半年满23,穿一件白t,运动长裤,松松落落,肩宽腰瘦,180的个头,皮肤又生得白,短发蓬松散在额头,看起来和男大学生没有差别。 有女生走出校门,一直往他的方向看,低声笑着。他上了一天班,很累了,站了一会儿,索性蹲下,继续抱着水喝。这下,清隽挺拔的气质去了大半,刑警原地抠脚的气质倒是凸显不少。看他的女生渐渐少了。 李轻鹞最近功课很努力,每天回家很晚。李谨诚都看到他们班的人出来大半了,还没看到她——他们班的合照,他早就留心看过。 这时,向思翎出来了。 和其他人一样,穿着校服,长发绑起,头低垂着,刘海遮住额头,但是美人胚子的容貌已经遮不住了。 她一个人沿着路边走,没有和任何同学说话,也没有人找她说话。 李谨诚站起来,把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无声无息走过去。 向思翎走到路口一个无人的角落,就站定不动了。 “向思翎。” 她回头,木然望着他。 李谨诚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柔和:“你好,我是分局的一名警察,有关你父亲的案子,还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可以吗?” 向思翎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眼里既无期待,也无抗拒。十八岁的女孩,却像一棵外表鲜嫩内心枯槁的树,那种枯槁的感觉,从她的眼她的脸,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丝散发出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 李谨诚不明所以,背后已响起车喇叭的声音。 “向思翎!”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李谨诚回头,看到李美玲从一辆黑色轿车的驾驶座下来。虽然李谨诚也是经办本案的刑警,但他是毛头小子,干的都是打杂的事。与李美玲直接接触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刑警,所以李美玲一时没能认出他。 李谨诚立刻低下头,快步走了。他听到李美玲问:“他是谁?”“问路的。”“别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哦。” 走到街对面,李谨诚又回头。李美玲坐回车里,而向思翎拉开车门,正要进去。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也抬起头,和李谨诚的视线又对上了。 李谨诚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悲伤、无望、还有一丝隐隐的企盼。 一闪而逝,仿佛一切都是李谨诚的错觉,向思翎低头,进了车里。 然而就是这个眼神,令李谨诚的心头剧震。说不清什么感觉,但那时还青涩的刑警,觉得自捕捉到了什么。 他又把目光落在李美玲身上,她正从中控台上,拿起一个像是装药的纸袋,递给了向思翎。向思翎接过,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头果然是几颗药片,向思翎一口吞了,从书包里拿水咽下。 李谨诚的视力极好,看到纸袋上头写着“远安诊所”。 —— 这是李谨诚第一次来朝阳家园。他和陈浦租的房子虽然也旧,比这儿还是要好多了。 他循着手机导航,找到了远安诊所,蹲在外头。过去一周,他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想要找到这个案子的漏洞,但是什么也没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来这里。在看到向思翎在车旁那个眼神,还有那个药袋后,他总觉得不来这里看看,心里不踏实。这也许是某种刑警的直觉吧。 今天他完成本职工作已经晚上7、8点,也没顾上吃饭就跑来,这会儿就在旁边小炒店,买了份饭,一边坐下慢慢吃着,一边注意着不远处的远安诊所。他人长得好看,看着温和又老实,和谁讲话都体贴周到,没多久,小炒店老板娘就热心地把远安诊所的情况,跟他说了个七七八八。 李谨诚听着没什么问题,就是开在小区里的一家普通诊所。 可这里离向思翎家还有几公里,那边肯定也有类似诊所,她妈妈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给她买药? 李谨诚吃完饭,夜也深了,诊所里的病人只剩一两个。李谨诚起身走了进去。 孙远安不在,只有一个护士在前台整理,还有一个年轻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桌前整理一沓病历。 医生抬起头,他的皮肤有点黑,五官端正,有一双很亮的眼睛。他问:“有什么事吗?” 李谨诚在他面前坐下,说:“医生,帮我看看,最近有点上火。” “你张嘴。” 看完之后,医生说:“一会儿你自己去药店买点牛黄上清片,或者在我们诊所拿点,价格都一样,不用别的治疗,别浪费钱。” 李谨诚就笑了,说:“行,谢谢,医生您贵姓啊?” 医生这才也露出笑,他一笑,就显得特别爽朗,还有点孩子气,原本略显灰暗的脸色,仿佛也亮起来。他说:“我姓叶。” 李谨诚去护士那里拿了药,心想这个姓叶的年轻医生,感觉人还不错。 —— 李谨诚和别的男孩不同,从小到大,他都非常细腻、敏感,很能感知他人情绪。尽管李轻鹞一家三口对他很好,待他和亲生的没差,他每天依然过得谨慎小心,察言观色已成了习惯。 那时候他年龄小,袁翎两口子没看出来这一点,只当他幼年失怙,特别乖巧懂事。 等李谨诚年龄再大些,他心里想些什么,家人都不一定能看出来了。 只是,每次李轻鹞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父母可能都还没注意到,李谨诚却能第一个察觉。那么高大硬朗的小伙子,随便李轻鹞差使,任劳任怨,只为哄她高兴; 袁翎上班受气,闷在心里不说,李父还乐呵呵地毫无察觉,李谨诚却已泡了杯疏肝解郁茶递给袁翎,又想法设法逗她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人就舒服多了; 而李父出任务回来,肩上老伤犯了,一个人坐在屋里艰难擦药酒,又是李谨诚第一个发现,帮他推拿很久缓解疼痛。 李谨诚就像一棵树,一棵健康的、笔直的,枝叶茂密但又形单影只的树。他稳稳地扎在人生第二个家里,努力汲取着家人所给予的阳光,又拼命用还不算厚实的树冠,替他们挡风遮雨。 然而李谨诚自己所面临的困难和压力,从来不会对他爱的那些人说。问他,他总是说很好,一切都好,他总是高高兴兴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很放心,一看就感觉到亲切温柔。在警校,心高气傲的他,被陈浦死死压了四年,成了大家嘲笑的万年老二,心里憋气,他不跟家里说——虽然后来他已把陈浦看得跟家人一样重;刚进入单位,人人使唤,老干些跑腿打杂的事,他也干劲十足,不和家里抱怨;因为工作上犯了错,被队长骂得差点掉泪,他更不说;李轻鹞乞求他去查骆怀铮的案子,给他到底带来多大的压力和负担——他也一个字不说。 李谨诚有着相互矛盾的外表和内心。外表阳光无比,乐观开朗;内心却纤细隐忍,坚韧如铁。 很多时候,李谨诚会觉得孤独;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幸运和安心。 因此,在远安诊所外,观察两天后,李谨诚敏锐地意识到,孙远安这个人,看起来老奸巨猾,善于伪装,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只怕很难突破。反而是那个叫叶松明的年轻医生,虽然看起来有些忧郁,每次对待病人,却非常耐心、柔和,尽量为病人的健康和经济考虑。李谨诚总觉得叶松明心里藏着事,所以每天才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从叶松明那里,探出点什么。 第三天的晚上,也就是5月24日,李谨诚继续在诊所外盯梢,眼瞅着孙远安有事离开,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李谨诚双手插裤兜,脚步轻快地再次走上诊所外的台阶。 诊所的门被推开,两名青年和他擦身而过。一个白净,一个高大。白净的那个手里拎个袋子,李谨诚瞄了一眼,看到一些药品注射器,避孕套还有绷带碘酒。李谨诚下意识往两人脸上看了一眼。以李谨诚浅薄的经验,判断两人不像是吸毒,但是眼袋浮肿、面泛油光,应该经常熬夜,或者是酒色之徒。 李谨诚收回了目光。 走进诊所,叶松明坐在那儿发呆。 李谨诚飞快扫了眼叶松明面前的病历,上面写着个名字:李玉。他还看到糖尿病之类的字眼。 “怎么了叶医生,有什么事不顺心?” 叶松明回过神,说:“没有,有什么事吗?” 李谨诚笑了笑,说:“刚才那两个男人,那么年轻,怎么就得糖尿病了?” 叶松明垂下眼帘,收起桌上病历本,说:“不是他们,替别人拿药。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谨诚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给叶松明,自己也含了一支点上。李谨诚平时几乎不抽烟,但有时候查案你口袋里就得有烟,好跟人套近乎,这还是老刑警教他的。叶松明日常也很少抽烟,但他今天心里有点烦,诊所里也没病人了,索性接过。李谨诚替他点火,压低声音说:“跟你打听个人。” 他掏出手机,翻到一张向思翎的清晰照片,放到叶松明面前:“这个女孩,来过吗?” 叶松明垂眼看了几秒钟,抬头看着李谨诚。 …… 【我知道留下向思翎的堕胎手术单没用,她早就满14岁了,不算幼女。连她的家人都不在意,又有谁会在意? 可我就是想,万一呢?万一哪天,向思翎需要这个东西去保护自己呢? 万一它真的可以改变谁的人生呢? 今天,我等了很久的这个万一,他竟然真的出现了。】 ——叶松明日记摘选五 第48章 向思翎跑掉的事,让丁国强非常恼火。眼看路星已经押解回湘城,罗红民的案子终于要破了,嫌疑人却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丁国强望着两个鹌鹑似的年轻刑警,一时气都发不出来。人家小伙子已经够拼命了,白天出任务,晚上也出任务。换你丁国强试试?老胳膊老腿,一个夜也熬不动。 丁国强不禁想,要是昨晚换成陈浦或方浩守着,人肯定跑不掉,老刑警们一眼就能看出哪儿不对劲。哪像现在,怎么问,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脸茫然。 可他能让陈浦和方浩啥也不干,去守向思翎半个月?昨晚这俩得力干将一分钟觉都没睡,在黑黎峰找到了洛龙二人老巢,还连夜完成勘探,带来案件新突破。 说到底,还是人手不够。 哪怕昨晚是李轻鹞那姑娘守在医院,搞不好向思翎都逃不掉。她虽然资历最浅,但是精明能干啊,之前队里交代给她的哪项任务,出过岔子?不都是超预期完成? 丁国强见得多了,有的人做工作,一辈子浑浑噩噩,也努力,也任劳任怨,但就是不开窍,原地踏步,干一年和干十年没多大差别。丁国强觉得这不是蠢,绝大多数人智力差别不大,这其实是一种隐藏很深的懒。有一种努力叫做“你看起来很努力”,时间精力都付出了,好像干不好责任就不在自己了,毕竟我已经这么累了。可这种人,没有一天,逼自己沉下心来,花心思去钻研问题,去挑战艰难,从痛苦和折磨中寻求真正的进步。 李轻鹞就不一样了。她和陈浦是一类人,入职第一天起,就憋足了劲,拼了命地向前跑。一项最简单的工作,她都能耗尽全部心力,不仅给你你要的,还能给你你没想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有价值有改变的努力。要不李轻鹞才干了几个月,就已经能抵得上三五年资历的刑警? 想到这里,丁国强的思路“叮”一下被点亮——这不就有一个人手浪费?紧张时期,以李轻鹞的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带一个不让人省心的愣头青当搭档。而不是像现在,整天跟在陈浦后头当助手,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只要有关刑警队工作,丁国强想好的事,不可能考虑私人感情。他立刻打电话给陈浦。 陈浦正开车,带着李轻鹞返回市区局里,周扬新留在黑黎峰了。 他戴上蓝牙耳机接起:“师父。” “通知你个事,我认为李轻鹞你这几个月带得差不多了,很不错,过两天我就给她配个搭档,让她独立承担工作。” 陈浦沉默。 丁国强说得对,火候确实差不多了。但这也意味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行,知道了。” 丁国强满意地笑了,正要挂电话,陈浦说:“但我有两个要求。” “做梦吧你?” “第一,她是个女孩,身手也勉勉强强,你在那堆傻小子里,给她选个身手最好的,互补。” “……这个行。” “第二,这就是于私了。”陈浦见李轻鹞望过来,压低声音,“那几个别选,师父,算我私人求你。” 虽说陈浦不认为刑警队有任何人能撬动他的墙角,但看着女朋友成天和追求者搭档,那感觉简直就跟在茫茫草原上放羊似的,头顶似绿而非绿,他到时候只怕觉都睡不着。 “你小子!真出息!七年都没求过我这会儿开口!” “嘿,以后求您的地方多着呢,说好了啊。” 挂了电话,陈浦迎上李轻鹞询问的目光,一时无言。 李轻鹞猜出了七七八八:“丁队要给我重新选搭档?” “嗯没错。” “是因为我俩的事,影响不好吗?” 陈浦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我们的事,干别人屁事。是因为你牛,他决定让你带个人,独挡一面。以后,你就不是b角,是a角了。” 李轻鹞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渐渐笑没了,也没说话。 陈浦心里很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一直摆弄着方向盘,动作幅度比平常都大,转弯角度和行驶速度也更剧烈了。两人似乎各有心事,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等开到警局楼下,陈浦一个转弯,开向朝阳家园。 李轻鹞还是没说话。 到了楼下,陈浦的心情似乎平复了,车停得稳重,没了那股隐隐横冲直撞的劲儿。然后他低着头,单手在方向盘上拍了拍,说:“下车。” 李轻鹞甩上车门,刚站定,陈浦已经绕过来,眼里藏着明显的幽怨之气,动作却果断强悍无比,把她的腰一搂,身体压在车门上,低头吻下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然很烈,透过树叶,晒了他们满头满脸。朝阳家园的白天照旧冷清,街角有零星的一两人经过,还有野猫缠绵的叫声。陈浦很高大,身体几乎可以将她整个罩住,压在她身上亲。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摸到了她下垂的手,和她十指交握紧扣。重重亲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唇。约莫是在大街上热吻这事,对陈小浦来说也是头一回,他的脸少见的染上红晕。但还是抱着她没放。 “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他问。 李轻鹞明白了,原来他是在委屈这个。可要李轻鹞怎么说? 她当然舍不得陈浦。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经那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不是在家门口,就是在楼下看到他。习惯一整天和他形影不离,万事有商有量,心中无比安定;习惯夜深人静时,和她最后一个道晚安的人都是他。 曾经有一段时期的李轻鹞,要靠磕精神安定类药物,获得平静。后来她拼命戒断了。 当她三年前做出去找陈浦这个决定时,陈浦就是她新的药。曾经他是想象中的一个人;后来他是真实的那个人。这药到底有多让人舒服,让人喜爱呢?从他们相遇开始,几乎是她要什么,陈浦就给什么。平时那么硬邦邦的一个人,只有对她,无限温柔,无限包容。 现在要组新搭档了,难道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许今后从早到晚,一连数天,他们各出各的任务,都见不到一面。这对于李轻鹞而言,难道不相当于再次戒断她的药?以后只在很少的时候,她才能看到他,靠近他,闻到他的气息,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得到心灵的深度安抚。 可是李轻鹞就是这样的人,很多话她永远不会轻易说出口。她只是搂着他的脖子,笑得有点坏:“也有好处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也是不同的体验。” 陈浦没好气地说:“我脑子有病才想要那样的体验。” “那要不我拒绝老丁?”李轻鹞以退为进。 “不行。”陈浦想都没想都拒绝。 “所以说陈浦,答应老丁,做这个决定的人,可是你。” 陈浦露出苦笑,盯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惩罚性的轻咬了一下鼻尖,才把人松开。 “属狗啊你。” 他拉着她的手:“走吧,还能怎么办,单位加班,劳燕分飞。” “松手,一会儿被人看见。” “还有这么远,快到了再松开。以后得拿出参加全省大比武的精神和你谈恋爱。” “?” “分秒必争,全面突击。” “……突你个头。” 第49章 “向思翎是在今天早晨4点到6点间逃走的,我们队那两个傻小子,说4点还看到她在病房里。” “是正脸吗?” “只有一个看到,说是正脸。另一个在睡觉,他俩轮着守。向思翎的逃脱方式也大致清楚了。我们走访了当时在病房里的其他几个家长。孩子们都睡着了,家长们熬了大半个晚上,也是最困的时候,全都在睡觉。只有一个家长,说听到窗户好像被人推开,他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一道影子,然后又睡着了。具体时间,他也没注意。” “那些家长?” “当然都核实了身份。当晚从12点钱思甜住进来,到早上6点护士查房,陆陆续续住进12个孩子,有的呆一、两个小时输完液就离开,有的半夜离开,有的早上6点还在。这些孩子,要么是父母一起带来的,要么是母亲一个人,或者外婆、姑姑、保姆之类带着。所有成人都核实了身份证和工作单位,全和向思翎没关系。 监控方面,从急诊留观室爬窗出去,会到一个院子,那个院子有两个出口,一个有监控,一个没监控。这也怪我们队里两个年轻人,经验不丰富,脸皮却太薄,前头十几天的平静麻痹了他们,过于乐观。他们怕引起向思翎注意,也怕惊动太多人,没有分一个人去院子里守着。” 医院那头,目前是一队队长带人在查。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 正在跟他了解情况的陈浦摇头:“怪不了他们,向思翎这个女人不简单,肯定还准备了别的招。他们要真分一个人守院子里,她绝对也有办法跑掉。结果都一样。” “你说得也是,这女人太疯了。继续说监控,医院一共有三个大门,西门,南门,东门,还有一个西侧门,都能同时进出人和车辆,都有监控。目前人已经排查完了,没有。向思翎肯定是坐车出去的,但她开来医院的车,还停在医院里。在那个时间段内,一共有73辆车离开,绝大部分是私家车,还有3辆救护车,2辆垃圾车,3辆货车。目前已经排查了一小半。” 找到向思翎,成为目前追捕洛龙尚仁外,次重要的目标。但这事儿急不来,以陈浦对向思翎的了解,这个女人既然计划逃脱,必然准备得相当完善,现在只怕都跑出老远。不过,在现今的天网系统下,一个人相貌身份确切的人,想要逃脱警方的追捕,几乎是不可能的。一队队长比陈浦方浩资格都老,经验极其丰富,陈浦相信,抓到向思翎,只是时间问题。 向思翎这头,陈浦只能暂时放到一边。现在,他要去见另一个,久闻其名却终于见面的重要角色。 审讯室的玻璃,映着年轻男人英俊的脸。不过和警方收集的照片相比,他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皮肤也晒黑了,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憔悴。 审讯室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定定地望着空气。 路星于今天中午飞机押解到湘城。因为这一系列案子,憋了一肚子火的丁国强,由于人手又不够了(一队队长在医院查监控,陈浦和方浩都在黑黎峰),他决定亲自下场审讯。 老将出马,狡猾毒辣,自然不同凡响。本来路星一直沉默以对,消极抵抗。不出半个小时,老丁就让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流泪痛哭。 认清现实的路星也很干脆,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陈浦走进审讯室隔壁时,李轻鹞正在翻看路星的笔录,见他进来,就和他一块儿看。 据路星交代,向思翎是在三年前和他接触,并且出手拯救了他的整个人生。她替他家偿还了巨额欠债,还费尽心思,帮他姐姐从家暴家庭脱离。说路星从那以后是向思翎的一条狗,也不为过。 人生绝望的拼命三郎,本就被命运折磨得三观崩溃。天神一样美丽而忧郁的女子出现,她像蛇蝎一样狠毒,也像孱弱的绵羊一样绝望。她说,我要报复我的母亲,我想要反过来控制她。因为她毁了我的人生。你能帮我吗? 当向思翎以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遭遇时,路星就决定帮她了。他们之间的本质,是一次交易,一次报恩。但在路星看来,或许也是一段情谊。一段他永远说不出口,也得不到的情意。 成为李美玲的情人,将这个恶毒但并不算太聪明的女人彻底掌控,只是最基本的。 罗红民死的那个晚上,路星按照向思翎的吩咐,在约定时间来到别墅。当时向思翎对他说的是,给他一笔钱财,让他把李美玲带到云南,别的只字不提。路星驾驶着那辆以薛丽之名买来的二手面包车,被监控拍到。 他在别墅院子监控拍不到的角落站了快二十分钟,向思翎才出来,把一个装满保险柜里珠宝金条现金的黑袋子,交给了他。她全身上下看起来收拾得很干净,但是路星还是看到了她手背和裤腿上,沾染的一点血迹。 路星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其实在逃亡云南边陲小镇的飞机上,路星已经猜出来,向思翎要用他顶罪。但他依然什么也没有问,完全按照她的计划,把李美玲带到云南,交给了两个不认识男人。他们看起来凶悍极了,手臂脖子都有纹身,一看绝非善类。 但是路星依然什么都不问,在李美玲绝望愤怒的哭泣声中,他转头就走。按照向思翎给他安排的脱身之计,带着另一个身形酷似李美玲的女人,偷渡出国。 之后每一天,路星都在国外挥霍着向思翎给他早已准备好的巨额财富,花天酒地,烂醉如泥,直至昨天被抓获。 或者说,他一直等着被抓。 他在人生的前半段,哪怕被人逼到绝境,也从没有犯罪的打算。可一旦上了向思翎的船,他就知道,自己下不来了。 …… 陈浦看着笔录上的另一段文字,说:“所以把李美玲交出去时,是在深夜,对方蒙着脸,路星并不知道对方的长相?李美玲的仍然下落不明?” 李轻鹞:“没错,连对方是中国人还是东南亚人都不知道。老丁判断过,路星的口供是可信的。不过我觉得,以向思翎的性格,不会让李美玲那么容易死掉,一定会让她受尽折磨。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或许不是罗红民,而是李美玲。” 以陈浦的原则性,依然忍不住说了句“恶有恶报”。 但他们身为警察,必须得继续寻找李美玲,拯救李美玲。不过,那暂时是云南警方的事了。 陈浦又抬头看向路星,推开审讯室的门进去,李轻鹞也跟了进去。 这大概是警察们的通病。看到历尽千辛万苦抓回来的犯人,他们曾经在意念里揣摩过无数次、交手过无数次的犯人,总想亲眼看看,或者和他说说话,才有案子真正结束的感觉。 两人走进去,坐定。路星头也不抬,还在发呆。 说起来,他也只有二十几岁。 陈浦问:“值得吗?” 路星这才抬头,那目光平静而疲惫,答非所问:“我会判多少年?” “杀人帮凶,拐卖妇女。要看法庭怎么判,也要看李美玲是否还活着。可能,五到十年,或者更多。” 路星笑了:“她没骗我。” “向思翎吗?”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被警察抓了,不要反抗,也不要隐瞒,做过什么,就说什么,全都如实交代。她说可能会判10年。你看,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骗我,明码标价,她不欠我的,我也不欠她了。” “她也会被抓回来坐牢,可能会判死刑。” “你刚才问我值不值得,我觉得很值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行善积德。她被那样的三个禽兽毁了,为什么不能报仇?那么懦弱的一个女孩,已经被逼疯了,才敢拿起刀反杀。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保护她?哦,唯一保护过她的男人,也被禽兽们送进了监狱。那就让我做第二个吧。” —— 陈浦和李轻鹞出了审讯室,没走几步,听到一间半掩的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李轻鹞轻轻推开门。 小小的钱思甜,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抱在怀里,正在抽泣。旁边坐了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一脸悲痛。旁边还有一名年轻女警陪着。 向思翎除了最近请的那位金发碧眼的保姆,一直还有一个住家保姆,也就是现在抱着钱思甜的女人。两位老人是钱成峰的父母。而向思翎那边,李美玲和向伟早和所有亲人断了来往,没有一个人过来看望过钱思甜。 金发保姆名唤olivia(奥利维亚),英国人,29岁。今天上午被警方从医院带走,目前被扣押,dna送检,尚未出结果。她对于警方的怀疑,非常震惊,表示绝对搞错了,她根本不认识什么逃犯,也没有去过黑黎峰。她所供称的诸项不在场证明,目前正在紧急核实中。 钱思甜看到了门口的陈浦二人,停止哭泣,用稚嫩的嗓音问:“你们是警察叔叔和阿姨吗?” 李轻鹞走过去,对她点了点头。 “是你们抓了我妈咪吗?” 李轻鹞看着她小小年纪已展露出的绝美五官,蹲下,望着她无比澄澈的眼睛,说:“你妈妈最近有点事,出远门了。你别哭,不然她会担心。” 钱思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妈咪说了,我叫钱思甜,要一直过甜甜的生活,我最听妈咪的话。警察阿姨,我不哭了。” 小孩一副拼命忍着眼泪的模样,可嘴还是瘪得厉害,可爱无比,可怜透顶。 李轻鹞看了她几秒钟,鼻子有点发酸,站起离开。 她走回陈浦身边,陈浦深深看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情绪波澜。 这时,走廊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人,正是技术科的某位年轻同事。看到李轻鹞也在,小伙子的脚步明显一滞,端正了神色,又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警服衣领,轻咳一声,这才看似稳重实则激动地开口:“我们找到当年的直播视频了!拍到了李玉的正脸!” 第50章 (暗黑慎入) 刘怀信和钱成峰拿着快递箱子和药一进屋,看到洛龙提着裤子从床上下来。 床上那人,两条纤~长的腿大大~张开,皮肤白得像雪人,只留下了几道红紫伤痕,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钱成峰嘀咕:“待会儿还要上播呢,别玩坏了。”他知道洛龙下手一向重。 二十八岁的洛龙,理着光头,结实强壮,光着上身,只穿条长裤,浑身都是餍足懒散的气息。他从冰箱里摸出啤酒灌了一大口,说:“下午不听话,教训一下。女人哪那么容易玩坏。” 钱成峰就笑了:“那也是,玉儿这身体条件真不错,柔韧性好,什么姿势都可以,皮肤也好,真他吗极品。” 两人一阵笑。刘怀信沉默地站在边上,又往房里看了一眼。 钱成峰从塑料袋里掏出几盒避~孕套,丢在茶几上,把剩下的药递给刘怀信:“去给她包扎,还有快递箱里的两条裙子,晚上上播用,试试合不合适。别弄坏吊牌,万一要退换。” 之所以买两条裙子,是因为他们现在在两个不同的平台做直播。 一个,就是罗红民的平台,正规直播,主打的就是绝色天使美人吃播、搞笑、日常视频,有点擦边,但是在平台允许范围内。毕竟不擦边,收入就上不去; 另一个,就是夜间银会直播。这个收入也算丰厚,虽然比不上白天直播收入最高的日子,但是胜在稳定。对于三人来说,反正都是直播,干嘛不赚两份钱?而且晚上这场,就当是边玩女人边赚钱了。 不过这三人也鬼得很,夜间直播时,几乎不露自己正脸,只把李玉身上每一寸都露得干干净净。这个渠道是钱成峰找的,国外服务器,主要面对国外高付费会员用户,几乎不在国内流传,相对安全。 刘怀信进了里屋,正对着床的,就是一个高清摄像头,这里是夜间直播的主要场所。李玉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完全不知道羞耻,一双极大的漆黑的眼睛,望着窗外,在发呆。 哪怕已经见过这样的她无数次,刘怀信依然觉得心中发涩。 彼时,刘怀信刚满22,大学毕业,失业。他还有着少年人清俊的相貌和高瘦的个子,但因为这段时间昼夜颠倒,酒色糜烂,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燥郁之气。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把她的腿合拢,又找到被丢到地上的内~裤,替她穿上。抱着她的腰坐起,李玉的眼神才落在他脸上,露出个怯生生的笑:“阿信。” 刘怀信也笑了,拇指指腹摸摸她的脸,问:“痛不痛?” 李玉瘪嘴:“好痛。” 李玉今年也20了,比他小2岁,此刻却委屈地低下头,像个几岁的孩童:“龙哥弄~得我好痛,下次你叫他不要弄了好不好?” 刘怀信哪里做得了洛龙的主?他没有回答,而是拉过她红紫的脚踝,又检查了大腿内侧被咬出血的地方,沉默地拿起碘酒和纱布敷贴,替她包扎。 钱成峰刚准备好外头桌上吃播的东西,经过房门口,喊了句:“涂点碘酒行了,别包扎,影响晚上直播效果。而且有些客户,就喜欢这种凌~虐美。” 刘怀信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答道:“晚上再撕掉,先贴着免得感染。” 钱成峰就没说什么了。 都清理好之后,刘怀信又捧起李玉的脸,想要亲一口,李玉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刘怀信脸一沉:“过来。”她委屈巴巴地把脸凑过来。刘怀信亲得并不粗鲁,很温柔,然后哄道:“我们给你买新衣服了,试试看好不好?” 李玉终于高兴起来,点头:“嗯!” 她下了床,还是懵懂模样,很快把自己脱了个干干净净,一脸期待地站着。也不知道这少女是怎么长的,修长的四肢,骨肉均亭,胸大腰细,臀圆腿直。她身上的毛~发早被男人们剃~得干干净净,通体仿佛一块莹白的玉石,娇嫩~诱人。乌黑柔亮的长发,散落肩头,更显纯洁无瑕。 刘怀信咽了咽口水。 洛龙下午玩得尽兴,此刻坐在茶几前,远望着这具惊心动魄的酮~体,只嗤笑了一声:“傻子。” 也幸亏她傻了,否则怎么会轻易落到他们三人手里,成为没心没肺的摇钱树。 第一条是公主裙。不得不说钱成峰在这方面眼光很好,粉色裹胸纱裙完美勾勒出少女身段,a货红宝石项链和头顶的王冠,以及半透明的泡泡袖,令拥有着墨黑瞳仁挺拔鼻梁的少女,显露出真正的公主般高贵清冷的气质。刘怀信都可以想象出,今晚这样的李玉做出直播时的种种丑态时,巨大的反差会令观众们有多疯狂。 毕竟,肮脏的泥地里若是爬出个人中龙凤,只会让人侧目;纯洁高贵的东西被践踏玷污,才能令那些人热血沸腾。 第二条的布料就一丁点,几根布条,丁字裤,绳索般的束~胸,李玉稍微一动,就会露出所有。若说第一套衣服是天使,第二套就是魔鬼。绳索自带的凌~虐感,加诸在那粉雕玉琢的身体上,看一眼就让人心头直跳喉咙发干。 李玉不喜欢这身衣服,东扯扯,西扯扯,说:“阿信,我不舒服。” 可这身让洛龙眼睛都看直了,遥遥望着,嘴角似笑非笑。刘怀信就知道,李玉今晚又要遭殃。他只能寄希望她温顺点,免得受苦。于是他柔声劝道:“忍一忍,这一身很漂亮,可以赚很多钱,到时候再给你买更多漂亮衣服,买好吃的,可以吗?” 李玉想了想,歪着头答:“那好吧。你可以给我买书吗?” 刘怀信愣了愣:“什么书?” 李玉答不出来:“就是……就是可以看的书,我、我能看得懂的书。” 刘怀信心头一阵发酸,摸摸她的头说:“好,我下次给你买绘本,有很多画,还有字。” “太好了!谢谢阿信!” —— 第一场直播开始了。 李玉患有先天性糖尿病,但病情不算重,只是饿得比别人快一些,血糖不稳定,忽高忽低,所以很容易晕眩。 第51章 (暗黑慎入) 洛龙刻意饿了她一个白天,又在床上运动了半天,李玉早就快饿疯了。加上她现在智力如同五、六岁幼儿,饿久了就更容易没节制,不知道饱。在钱成峰等人的诱导哄骗下,她每次都要把自己吃到吐,才有安全感。 桌上摆着两整只烤鸡,一大碗五花肉,三碗米饭,五瓶可乐……可能这些东西,跟真正的大胃王相比,差远了。但是李玉有着魔鬼身材和天使容颜,那就不一样了。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闪着野兽般饥饿的光,看着她不顾形象抓起鸡腿往嘴里塞,看着她一瓶瓶可乐疯狂地灌,镜头外的观众们,又笑又骂。若是偶尔在钱成峰的指挥下,她不小心露~点,或者拿着鸡腿再做一些性~暗示极强的动作,又会令那些男人心潮荡漾,继而打赏不断。 仿佛只要打赏了,这个平时他们够都够不着的绝色少女,就会如镜头里一般,成为低~贱的奴~隶,匍~匐在他们脚下,乞食、卖~弄、臣服。 这一场直播的收入,预计又会破纪录。 钱成峰还在镜头外遥控着李玉,而李玉又饿又晕,又怕被打,乖乖地如同傀儡。 洛龙坐在沙发上笑,看着狼狈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堆金钱掉落。刘怀信坐在他身旁,脸色依旧沉沉的。看到李玉吃下了比平时还多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地说:“今天诊所的医生说了,她的糖尿病在加重,这样会不会吃坏了?” “怕什么,吃药不管用,打针就行了。哈哈,看她那傻样!” 刘怀信沉默了。 第一场直播,终于结束。李玉不出意外吐了,那两人一阵嫌恶,刘怀信扶她去的厕所,又把污秽打扫干净。说实在的,他宁愿她吐出来好,不要全吃进肚里去。 吃完李玉就犯困犯晕,刘怀信给她打了针,她潮~红的脸色才渐渐恢复,在床上睡着了。 洛龙和钱成峰的精神却好得很,两人叫了外卖,在客厅喝酒吃宵夜。洛龙说:“让她睡两个钟头,养养精神。” 钱成峰接口笑:“不然待会儿经不住咱们。阿信,你也来吃点。” 刘怀信也就坐下,喝了几杯酒,吃了一堆东西。他的作息和他们一样昼夜颠倒,夜还很长。 快到十二点时,三人酒足饭饱,养足精神,收拾摊子的照旧是刘怀信。洛龙和刘怀信两人都去冲了个澡,换上造型内~裤,都是为了直播效果。 李玉睡得跟头小猪似的,打着轻轻的呼,蜷缩成一团,还没醒。他俩也不在意,在房间里挑挑拣拣选择道具。 钱成峰回头,望着门外的刘怀信,似笑非笑:“你真的不一块儿?来一期四人行,订阅的人肯定更多。” 刘怀信眼望着床上的姑娘,说:“不了,我不习惯。” “那行。”钱成峰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洛龙在调试摄像头,钱成峰打开电脑软件,想了想,说:“龙哥,晚上的直播不要紧,都在国外。现在咱们白天的吃播,观众那么多,万一被这妞的家人看到,他们找上门怎么办?那就麻烦了。” “瞎操心。阿信不是说了,她家里人,早就不要她了,又有糖尿病又是个傻子,嫌是个累赘。她家是农村最穷的,哪里懂什么直播,发现不了。” “也是。”钱成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听阿信说,他们家本来想把她卖给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现在跟着咱们,吃好喝好穿得好,不比农村日子强多了。” 洛龙拽住李玉纤细的脚踝,把熟睡的她扯到镜头前来,说:“还有咱们哥仨轮流伺候,神仙日子啊。” 钱成峰哈哈大笑,又往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阿信那样子,越来越别扭了,不会真喜欢上这傻子了吧?” “那也没耽误他上她。” —— 这场直播,直到凌晨3点才结束。洛龙和钱成峰各自回房,呼呼大睡。刘怀信却悄无声息从房间出来,站在李玉房门口。 她没有睡觉,但是也没起身,他们是不会给她清洗的,她自己也不会。 刘怀信走进去,轻轻抱起人,去了厕所。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少女几近破碎的躯体,刘怀信把自己也脱了个干净,拥着她,慢慢地洗。 等彻底洗干净了,他只披一件浴袍,抱着什么都没穿的她,回了房间。 此时的她,就像一头柔弱的小猫,蜷在他怀里,眼神清亮,她说:“我又饿了。” 刘怀信心里难受,去拿了自己偷偷买的无糖饼干,递给她。她狼吞虎咽吃掉了一整包,还要,刘怀信不肯给了。 于是她就睁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乖顺地趴在他的怀里,似乎也觉得很累很累。刘怀信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以前没疯的时候,咱们一个村长大,一所高中念书。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山里飞出的凤凰,人人都以为你能考上清华北大。你却没有照顾好自己,把头给摔坏了,再也不聪明了。” 李玉听得似懂非懂,抬头看着他。 刘怀信的心里酸涩又痛快,捏着她的下巴,说:“以后都听我的。等钱挣够了,你就跟着我一个人,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她点点头。 “不要告诉他们。” “好,这是我和阿信的小秘密。” “你本来不叫李玉的,知道吗?”他说,“李玉,只是我们随便给你起的名字。” “那我叫什么?” “你还是不要想起来了。”他的手在昏暗的房间里,沿着她的脸,慢慢向下,那柔~腻清凉的线条,足以令任何男人迷醉。 “舔~我,小乖乖。”他轻声说,“我想要了。” 李玉瘪嘴:“可是今天嘴巴都痛了,不要。” 他盯着她,眼神沉下来:“舔!” 李玉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低下头。 刘怀信喘~息着,望着窗外黑潭般的夜色,如同身在一场荒唐的梦中,他不敢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他就要面对这个不知何时,变得恶心、懦弱,畜生一样的自己。 这个梦,最好再也不要醒。他就可以永远和自己少时的女神在一起。 第52章 视频中的少女,高高瘦瘦,却曲线玲珑。她穿一身粉色裹胸泡泡袖公主裙,头戴王冠,锁骨上坠着闪闪发光的项链。这样闪亮又廉价的一身,换任何一个容貌气质稍有欠缺的女孩,都会显得俗不可耐。 可李玉穿上了,只显得文静、婉约,她像是最清纯的公主,披着光坐在镜头前;又像是懵懂的精灵,对着镜头露出天真烂漫的笑。 她的肤色有些苍白,眉眼却黑得纯粹,上帝用来组成她五官轮廓的线条,明明很简单。可她偏偏就美得简单幼嫩,摄人心魄。 如果是向思翎这样的大美人,仿佛一朵美艳绽放的黑玫瑰。那么李玉就像是荒芜平原上唯一的一株青草,万千星河里通体透明的一颗萤火虫,令人安静,令人窒息,令人心动。 所以,当观看视频的刑警们,看到这样一个绝美柔弱的少女,如同动物般粗鲁进食,做出种种丑态,又一脸天真地模仿出那些极为露骨的动作时,他们都露出不忍的目光。 “李玉不是有糖尿病吗?这么吃真不会出事?糖尿病也会死人的!”有人说道。 技术人员解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只是解释道:“这三个视频,大同小异,都是在一名网友的个人博客发现的。他当年把这些视频录屏下载了,保存在博客空间里。博客站点关闭废弃好几年了,幸好当年服务器的硬盘,没有被彻底格式化,我们利用技术手段,恢复了这部分数据。” 陈浦拍拍对方的肩:“辛苦了。”一听就知道这些视频得来多么曲折艰难,技术人员花尽了心思。 小伙一笑,因为找到视频还不是最有价值的。他说:“李玉的脸很清晰,我们对比了居民档案库,确定了她的真名和身份。” 刘婷妹,出生于1997年,星沙县马尾村人,如果活到今年应该有27岁。2016年初,其父母曾到当地派出所申报失踪,再无下文。而在2016年下半年,她就出现在直播中。 刘婷妹身份证上的照片,虽比视频中的女孩稚嫩,但明显就是一个人。通过技术手段对比准确率也达到了99.99%。 “星沙县马尾村?”李轻鹞蹙眉思索,“这个地名我在哪儿听到过……刘婷妹……刘……我想起来了,刘怀信的老家也在这个地方!” 一旁的陈浦彻底服气了。 “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啊?”他嘀咕道。 “没那么夸张,这几个人的资料我看过很多遍,所以有印象。” 技术小伙儿这会儿眼睛也盯在李轻鹞身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陈浦瞟了他一眼。 “刘婷妹……停妹。”另一名刑警说,“她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弟弟?” 技术人员答:“没错,叫刘宇坤,出生于1998年,比刘婷妹小一岁,今年26,目前和父母居住在马尾村,工作不详。” 李轻鹞想,能给女儿起这种名字,八成重男轻女。只怕刘婷妹失踪后,这家人也没有好好找过。 “你刚才说,这些视频,是在一个网友的博客里发现的。”陈浦问,“能联系上这个网友吗?我想找他聊聊。” —— 那名网友名叫徐卓,是离湘城只有1个小时车程的潭市人,现年26岁,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目前是一名互联网打工人。陈浦和李轻鹞与他取得联系后,他很犹豫。李轻鹞再三表示不会追究他的任何法律责任,只是希望他能帮忙提供线索,他才同意见面。 陈浦立刻驱车带李轻鹞前往潭市,与徐卓约在市中心的一家茶馆的密闭包间见面。 2017年,观看那些直播时,徐卓只有19岁,念大二。 提及往事,徐卓脸上有愧疚之色:“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觉得视频挺搞笑的,加上那个叫‘玉儿’的女主播长得又特别对我胃口,我可以说是她的头号粉丝。 爸妈做生意忙,没短过我钱,我每天都给她打赏,经常位列打赏榜前三名。我以为那样就是对她好,我都给那么多钱了。她们做直播的,不就是要钱吗? 那些视频就是当时偷偷录屏留下的,我觉得自己在追星嘛,虽然她算不上红。但后来,我就视频丢博客里没再看过。 再后来,我接触社会,才转变观念,觉得那样的直播很低俗,也很折磨人。玉儿其实给人一种不太聪明,反应总是慢半拍的感觉,有时候还会露出忧郁的眼神。我甚至想过,她是不是被迫的,有人控制她赚钱。做那些直播,她要受很多苦,对身体的伤害也很大。哪个漂亮女孩子愿意受这种折磨赚钱?我不应该追捧,不应该打赏。但那时候后悔已经晚了,她死了。” “她死了?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2017年6月2日,本来玉儿要上播的,但是那天,直播号只发了一段文字和一张照片,大概意思是告诉粉丝们,玉儿因为身体突发疾病去世,是先天性的疾病,她很爱这些网友,希望大家永远不要忘了她。直播号还为她的家人募捐了,我把卡上有的五万全打赏了,很多人也都捐了,那天的打赏记录创了新高。 也有一些粉丝留言说后悔,哭了,不该追捧她的吃播,催她每天吃那么多东西,可能加重了病情。那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件事,错了。” “照片是什么?” “是玉儿穿着粉丝们评价最好的一条白裙子,躺在床上的遗像。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就像是睡着的天使。那张照片,我会记一辈子。” 回湘城的车上,陈浦和李轻鹞不约而同沉默了很久。 “2017年6月2号。”李轻鹞轻轻重复这个日期。 陈浦冷着脸,双眼始终望着前方,沉默。 李谨诚失踪于2017年6月1日。 直播三人组,在李谨诚失踪后的第二天,公布了李玉的死讯。 陈浦和李轻鹞一回到湘城办公室,就听说金发保姆olivia的dna监测结果出来了。 第53章 olivia的dna与小木屋血迹中的女性dna不符合。而且,根据olivia的口供,无论是刘怀信、钱成峰,还是尚仁洛龙呆在黑黎峰的那几天,她都居住在向思翎家。向思翎家中的监控,小区出入监控,全都证明了她的清白。 向思翎的金发保姆排除嫌疑,警方的怀疑方向错了。 而那半根金发,也送去了实验室。结论是:那是一根纯粹原生的金发,属于欧美人种。也就是说,不是人工合成的材料制作,也不是别的颜色头发染成的金发。 丁国强立刻召开了第三次案情工作会。会议主要有三个议题: 第一、关于向思翎。 目前为止,罗红民案,算是尘埃落定,凶手锁定向思翎,在逃。而且根据警方前期调查,刘怀信死亡时间段,向思翎出差外地,有确切不在场证明,与此无关。 之前因为小木屋金发的缘故,令警方怀疑,向思翎可能是幕后真凶。但现在证实,金发保姆只是巧合,没有任何依据支持。她的逃离,更像是察觉到路星即将出事,及时跑路。 但向思翎在钱成峰死亡时,与连环杀手共处35分钟,并且替杀手隐瞒,嫁祸给洛龙。这一点依然存疑,使得她与直播三人组、与连环杀手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 有关于小木屋中的金发和女性dna,警察们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主要有两种观点—— 一、案发时,确实有一名金发女性在场。她是否就是杀手,目前还不能确定。 二、本案杀手善于制造假象,金发和女性血迹,都是他弄来,用来混淆警方视线。 支持第二种观点的人更多。陈浦和李轻鹞没有表态。 第二个议题,是有关一起由本案派生的新案件通报—— 前天夜间,在湘城和黔省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强~奸案。那个山村地广人稀,住户很少,那座山上只有一家人住,姓谢。半夜12点,有两名蒙面歹徒潜入谢家,一人持刀,一人持棍棒,抢劫了若干财务。 包括两部手机、几件厚衣物、一把柴刀,现金两千元,金项链2根、金戒指1个,还有一些食物和水。在抢劫过程中,两人打伤了男主人,并且轮~奸了35岁的女主人和14岁的女儿,6岁的儿子被打了几巴掌绑起来。 现场dna监测结果,显示这两个蒙面歹徒正是逃亡的洛龙和尚仁。 黔省与湘城不同,地处云贵高原,山区广阔,森林密布,地势更加险要。在案发的第二天晚上,谢家的亲戚串门,才发现被缚作一团的谢家人,立刻报案。据黔省警察分析,两名歹徒已经逃亡深山中,他们已经调集力量展开搜捕。由于黔省之前收到过湘城警方的协查请求,立刻反馈消息回来,并请这边派更熟悉两名歹徒的警力前往一线,联合追捕。 这条消息一公布,会议现场都沉默了。 洛龙和尚仁应该是被那名神秘杀手追杀,被迫逃亡。但这两人也不是善类,一个前科累累有暴力和性犯罪倾向,一个则在狱中呆了二十多年根本与社会脱节,毫无现代法律意识。这一下,无异于放虎归山。 周扬新在这时开口:“你们说,会不会杀手的目的,就是把洛龙和尚仁逼上梁山。他知道这两人被逼上绝路,必然会犯罪。那么他就可以借警方的手,逮捕他们,惩罚他们。” 有人沉默,有人附和。 李轻鹞却开口反对:“我认为不会。如果割腕放血,对于杀手有独特意义,那么他一定想要亲手杀死洛龙。100步都走了99步,没理由到现在把洛龙丢给警察去决定命运。” 周扬新一拍脑袋:“也是!也就是说,杀手很可能还在追杀他们两人?所以我们不仅得抓他俩,还得抓要杀他们的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已经不是案中案了。”方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抽着烟说,“这是案中案中案。向思翎是一层,连环杀人案是一层,当年的李玉的死又是一层。” 大伙儿都露出无奈的笑。 “行了,第三件事。”丁国强用冷肃的目光环顾一周,“李玉的身份查清楚了,真名刘婷妹,9年前从村里失踪,7年前直播三人组宣告她死亡。之后再没露过面。 目前只知道,她有糖尿病,其他资料都不详。从那几个视频看,刘婷妹反应较慢,有智力低下的可能,还需要查实。这个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死了,是否是吃播引起的糖尿病并发症?那么钱成峰三人就要为她的死负刑事责任;如果活着,她人又在哪里?她的家人、朋友,或者是否还存在爱人,拥有动机和能力,成为这名高智商杀手,替她报仇。” 大伙儿又议论了一阵子。 不过,虽然案情看起来扑朔迷离,经验丰富的刑警们,依然有在迷雾中不断前进,正在一步步接近核心真相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老丁把握方向,分配任务了。 “一队,继续追查向思翎。”老丁说,“这个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又牵扯到企业家,市里一直很重视,申请通缉令,务必早日把她抓捕归案。” “是!” “陈浦,方浩,你们两人带上二队、三队的主力,前往黔省。洛龙和尚仁是我们的犯人,不能让黔省小瞧了,必须由我们抓回来。” 两人齐声答:“是。” 丁国强沉思了一会儿,陈浦问:“刘婷妹那条线怎么办?或者我先留下查清楚这头,再去黔省和方浩汇合。” 丁国强看了他一眼摇头:“不用你,就像周扬新说的,杀手搞不好也跑到黔省去了,你们不仅要抓洛龙尚仁,还得留心连环杀手。人手必须足,再不能半路把人丢了,丢我的脸。李轻鹞,你留下,我从别处给你抽个人,去查刘婷妹的情况。务必查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找到确定杀手身份的关键证据。” 李轻鹞:“是!” 第54章 李轻鹞坐在床边,看陈浦收拾行李。明天这群刑警要出远门,丁国强难得大发慈悲,让大家准点下班。 陈浦把衣物折得跟豆腐块似的,每一件都同样宽度长度,边缘几乎没有褶皱,一件件整齐叠在20寸行李箱里,看着赏心悦目又解压。李轻鹞家的衣柜也整洁,但绝对到不了他这种可以拿尺量的程度。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有点东西。 “下次能不能把我衣柜也叠一下?”李轻鹞开玩笑说。 陈浦正折一件警服,说:“行啊,你愿意付出什么酬劳?我不要钱。” 李轻鹞嗤笑。 本来陈浦换洗衣服没几件,不过贵州山区温度低,要带厚衣服,再加上警服,也有半箱。他想了想,又折了条快干浴巾进去。山区住宿条件只怕很差,能放得下,还是带条浴巾干净。 箱子还有空余地方。 陈浦垂眸,李轻鹞翘着二郎腿坐床上,一直在看他,饶有兴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浦忽然觉得胸~肌和侧腹肌肉蹿过一阵轻微的麻~痒。 箱子放在床边方桌上,方便整理。陈浦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李轻鹞身上,走过去,双手插入她的腋下,把人提起来,转身放进箱子里,抄手满意地笑:“齐了。” 李轻鹞笑笑。 会玩。 不过who怕who。 她眨了眨眼睛,身子一蜷,双手放在耳后,靠在箱子盖上,嗓音破天荒的娇软:“陈小浦,冲破老丁的阻挠,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和你分开。” 陈浦:……靠! 又把人提起来,放哪儿好呢?男人无耻的心占了上风,他把人轻轻甩在床上。 这张床买了好几年,灰色床单,清冷干净,一直只躺他一个人。此刻却趴了个曲线婀娜、眼睛水亮的女朋友。 陈浦俯身,一只手按在床上,另一只手没忍住捏住她纤细的脚踝,入手只觉得清凉柔腻。他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敢撩吗?” 李轻鹞虽说天不怕地不怕,可陈浦此刻的眼神,有点半真半假的意思。她心里毛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是你先惹我好不好?” 她没能爬起来。 陈浦把两只拖鞋一蹬,按着她的肩,压倒在床上。 彼时正是暮色降临时,室内光线却亮如白昼。男人的身体又重又结实,严丝合缝地~压住了李轻鹞柔软的身体。不过陈浦还算有良心,两个膝盖稍稍跪~起,分担了部分重量。陈浦起初扣住了她的双手,后来她把手抽出来,先摸他的脖子,再摸他的肩膀。想到他的每一块结实、修韧、蕴藏着爆发力的肌肉,都压在她身上。李轻鹞只觉得脚背隐隐发痒,像是有一串蚂蚁悄悄爬过,脚趾都忍不住蜷起。 深深吻了一会儿,陈浦依然觉得不满足。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低眸盯着她,一只手却沿着她的衣服~边缘,摸了进去。 李轻鹞没有拒绝,甚至没有躲闪,同样直视着他的眼睛。 陈浦的眼里涌起笑意。 没多久,她的背微微弓起,白玉般的脸颊也染上薄红。 “别摸了……” 男人的手常握枪,又日日做力量训练,几处都有茧子,厚实,温热。 “好,不摸。”他爱怜地亲了她的红脸一下。 衣服被撩得更开。 精瘦的豹子捡到两颗樱桃,细嚼慢咽。 李轻鹞推了他的肩膀一下,推不动。 从李轻鹞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短硬的黑发和耳朵,整个宽阔的肩膀,都埋在她的腰~腹上。结实的手臂捧住了她的腰。李轻鹞看不到他的脸,脑子里却全是他那张俊朗硬气的脸。 要命。 她的脚背越来越痒了,那痒沿着小腿往上蔓延,她忍不住扭了扭身子,却被他察觉,再次压住她的小腿。 …… 李轻鹞闭着眼,晕晕的。有点兴奋,还有点紧绷。但她没想喊停。 谁知就在这时,陈浦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唇~舌和双手离开了她软成一滩水的身~子,又替她把衣服扯好。然后头往上移,找到她的唇,亲了一口,哑着嗓子说:“谢谢。” 他从她身上爬起来,下床找鞋,说:“我去上个厕所。” 他的脸也是红的,小帐篷~还支着,但是走得干脆,转身进了厕所,还反锁上门。 李轻鹞坐起来,用手心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低骂了句靠。 诚然李轻鹞来他家送别之前,没想过今晚非得发生点什么。她向来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真的情到浓时,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不过说实在的,她七年没谈过恋爱,也没跟男人没有过半点肢体接触,一下子就要跟陈小浦“袒露”相见,她确实会有尴尬不适的感觉。 可她把陈浦从床上踢下去是一回事,陈浦把她留床上自己跑了,就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行为的性质,恶劣得很! 于是李轻鹞干脆起身,抄手抱胸,守在洗手间门口。听到里头传来窸窣的水声,厨房的热水器却没有响动——有人冲的是冷水。 呵,男人。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陈浦一脸清爽精神地从洗手间出来,就被李轻鹞踹了一脚在小腿上:“陈浦你什么意思?” 他错愕:“我怎么了?” “撩了就跑,吃白食啊你。” 陈浦哭笑不得,有点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确实跑太快了。他连忙把气呼呼的人给搂住了,有点想笑又有点心潮澎湃:“你……想?” “想你个头!”李轻鹞又是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收放自如啊陈小浦,你果然不是真的喜欢我。” 陈浦头都大了:“哪里不是真喜欢了?我要再继续下去……”他顿了顿:“你今天就别回去了。” “呵呵,想得美。” 陈浦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一口,说:“那你到底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 “我不想。”李轻鹞很硬气地回答,“但现在是我在问你。” 陈浦醍醐灌顶。 这女人的意思就是,她不想,但是他不可以不想。他不能做,但是又不能不想做。 陈浦低头,笑个不停,李轻鹞给了他一拳,他才停下,把人拉到双腿间,斟酌片刻,才说:“我其实都想好了。” 第55章 “什么?” 他看了眼周围老旧的房间:“第一次不能在这里。等这个案子结束,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俩就申请假期和出国。a计划是去马尔代夫,我十几岁时去过两次。有个岛特别漂亮,一栋栋木屋私密性很好。门口就是沙滩,往外走十几米就是大海。那里的海水清得见底,有很多漂亮的珊瑚和鱼。到时候我带你去浮潜。如果出国难申请下来,就执行b计划,去三亚,那里的海也还行,酒店有私人沙滩,我们可以在那里躺几个整天,也可以玩一些刺激的水上项目。实在连假期都申请不下来,就c计划……”他咳了一声,大概是觉得c计划有点拿不出手难为情,说道:“去我在星月湾的房子。不过我需要提前准备布置一下。总之……” 他捧着她的脸:“我不会随便,那是对你的不尊重。我想给你最完美的体验。” 他说这些话时,真的非常认真,尽管说到a计划时,李轻鹞就笑了,可他还是不为所动,一板一眼说完。什么“我想给你最完美的体验”这么雷人的话,他也是双眼真诚地说出来,带着几分执拗。 这下轮到李轻鹞醍醐灌顶了。 仪式感。 刻进陈浦骨头里的仪式感。 难怪他今天强行让自己熄火。陈小浦永远是个精神层面追求高于生理冲动的男人。他有着似是而非的单纯,莫名其妙的浪漫。富家少爷一身市井气,外表精明冷酷,实际心怀干净的理想主义。无论对工作,还是对爱情。 李轻鹞搂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说:“好,我十分赞成你的计划。” 他笑了,又解释了一句:“所以不是我不行,也不是我不想,知道吗?” “知道知道。” 虽然中途停止,但是今晚的这一次亲热,比以往更进一步,令两人心中都有满足又快活的感觉。 陈浦问:“我收拾好了,晚上想吃什么?” 李轻鹞不乐意出去吃餐馆,点好菜等上菜再吃完,太费时间。陈浦明天一早就走,一想起来她心里就有点烦躁,不想把仅剩的时间花在吃上头。 “想吃粉。”她说,“就楼下那家。” “行。”陈浦怎么都好,他最近又充值了1000,送了200,目前余额1247,对那家粉馆更满意了。 两人很快解决晚餐,又在附近散步消食40分钟,一路说说笑笑,反正有说不完的话。等再次回到楼下时,已经快9点了。 李轻鹞:“那我上去了?”眼睛看着他。 陈浦也很舍不得,但是自己带出来的优秀女朋友,再舍不得也得扶她在刑警队上位。他捏捏她的手:“今晚去我家?我保证不干什么,你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干,这不符合我的计划。我就想抱着你睡。” 李轻鹞轻飘飘看他一眼,吐出一个字:“行。” 陈浦又笑了,不愧是李轻鹞,只要她也想,毫不扭捏,干脆利落。他的心里暖烘烘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单钥匙,这是下楼前,他就揣兜里的。 他把钥匙递到她面前:“以后这把钥匙放你那儿,待会自己开门进来。”见她不说话,怕她不要,他又立刻补充了个特别有力的理由:“我估摸大半个月不在家,你也能帮我照看一下家里。” 李轻鹞这才收下:“好。” “走,送你上楼。” “不用送了。” “要送。”他把人一搂。 到了李轻鹞家门口,她装模作样斜瞥他一眼:“我就不请你进去喝咖啡了。” “晚上喝咖啡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家里泡杯菊花茶等你。” “那你还不走?” 陈浦偏头笑了一下,单手扶着门,又玩了几下把手:“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个东西?” 李轻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合着在这儿等她呢。 她有点好笑:“你都要去赣省了,拿我家钥匙干嘛?回头丢了。” “我怎么会丢东西。随身放钱包里,是个念想。” 好吧,李轻鹞懂了,仪式感,又是该死的仪式感。交换钥匙这种行为,在这个男人心里,也许意味着更加亲密的关系。 “但是你必须经过我同意,才能开我家的门。”她倒是很信任这人的人品,毕竟箭在弦上他都能手动把绷直的弦给卸松了。 “那肯定的。” 李轻鹞拿了片钥匙给他,他握在掌心,眉眼清扬地下楼了。 李轻鹞洗完澡,还穿着那身保守的家居服,去了陈浦家,敲了两下门,拿钥匙打开。 陈浦早洗完了,也换了他上回去她家穿的全套正式睡衣,坐在床上。李轻鹞看到又想笑了。 “睡吧。”他说,“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 “嗯。” 他先躺下,掀开被子一角搭在肚子上,一副端正睡觉的模样。李轻鹞看了眼床上,他可能是真喜欢灰色,这一整套床单被罩枕套都是深浅不一的灰。只不过今天,床上多了个枕头。 她也躺下,把带来的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关灯吧。” 陈浦按下床头开关。 窗帘也拉严实了,一室漆黑,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两人都沉默,但是宁静的时间不到2分钟。陈浦动了。 他转身过来,把人拉进怀里抱紧,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胸口抵上她的后背,再度严丝合缝,头靠在她的脖子边。 “你干嘛?”李轻鹞等的就是这一刻,“不是刀架你脖子上都不碰我吗?”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原话是刀架我脖子上,都不会干马尔代夫的事。我说了要抱着你睡。” “哼。”可李轻鹞也觉得这样抱着的感觉很好,她不吭声了。 陈浦也怕自己受不住,不再亲她,只是抱着不动。 但是又过了好一阵子…… “陈浦。” “嗯?” “你就只是抱着,也能硬~这么久?” 他不说话。 “不愧是二十九岁半的处~男。” 他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 因为昨晚睡得还算早,第二天一早,6点刚过,生物钟就叫醒了陈浦。他看着怀里的人,维持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几分钟,李轻鹞揉揉眼睛,也醒了。人还没完全清醒,那只手就被陈浦握在掌心,他问:“手还酸不酸?” 李轻鹞白了他一眼。 他笑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明昨晚他浑身~颤抖时说过了,今早还是说了一遍:“谢谢。” 可是两个平时最勤快的工作狂,此时都不想起床。因为一旦起床,就有一串的事要做,做完了,陈浦就要走了。 黏糊了好一阵子,陈浦最后拿头抵着她的额头说:“每次都是你提要求,这回我也提几个——第一、每天想我;第二、不要只顾工作,少熬夜,照顾好身体。第三、不要理队里那几个想追你的傻子;第四、只要没交手机,我每天晚上忙完都会给你打视频。万一交手机,你给我发短信,每天最少一条。我攒起来拿到手机再看。” 第56章 这段时间,国外的银灰平台,因为严打被关闭了,洛龙三人比从前闲了不少。钱成峰是个谨慎的人,虽说洛龙是三人中的大哥,但很多时候,他都会听钱成峰这个军师的。 钱成峰让他们把所有银灰直播的设备都拆走,包括李玉那些露骨的服装、道具,甚至连电脑里存的那些银灰视频都删除、格式化,再把那台电脑二手卖掉。 “我听人说过,哪怕格式化,警察也能恢复。现在风头紧,还是小心点好。”他说。 所以说,面临同样的风浪来袭,有人还贪得无厌、犹犹豫豫,有人当机立断断尾求生。结果前者进监狱,后者逍遥法外。公平吗,一点都不公平。但他们偏偏就逃脱了。 现在,朝阳家园17栋101室,看起来就是个完全正常的、做吃播的屋子。 没有了第二项收入,洛龙和钱成峰经常出去打牌、玩乐。可能是前头那段时间,跟李玉做太狠了,而且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导致这两人现在对李玉兴致缺缺。毕竟他们说到底是人,不是只会吃和睡的畜生。 但是李玉需要有人看守、照顾,这个责任毫无疑问落到刘怀信身上,他也愿意。洛龙和钱成峰故意嘲笑说,他俩出门,空间留给刘怀信和李玉谈恋爱,刘怀信也不分辩。 刘怀信每天把李玉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正常整洁的衣服,大多数时候,他让她穿得像个纯白天使。有时候他亲手给她做喜欢吃的菜,有时候不耐烦就点外卖;她的衣服都是他洗;一天按时给她吃药打针;他甚至还会带她出去散步,不过会始终抓紧她的手,不让她跟别人讲话,也不会走出朝阳家园小区。 到了晚上,他会给她读最喜欢的绘本故事,然后做爱,抱着她睡觉。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想,他还是喜欢她的,所以不会厌倦。 那天,是个非常晴好的天气,刘怀信照旧牵着李玉的手,出门散步。路上碰到的几个男人,都会看李玉,这令刘怀信心里既得意,又警惕。 不知不觉,走到了远安诊所附近,刘怀信想起来,该去开药了。 这事,现在那两人也是不管的。他们只要李玉活着有口气能赚钱就行。但是刘怀信担心针剂断了,李玉的身体会更糟糕。 他把李玉带到一棵大树下,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去给你买药。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跟别人讲话,谁都不要理。” 李玉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懵懂点头。 他不放心,又吓唬她:“你要是敢走,我们会把你抓回来,天天打你,操你,让你很痛。你敢不敢?” 李玉立刻双手抱头:“不敢不敢!我一定听话。” “就在这里等我。” “好好。” 刘怀信满意了,走向诊所方向,几十米后,他回头,看到李玉还维持双手抱头的姿势站在那里,巴巴望着自己,好像一只小狗望着又怕又爱的主人。 他进了诊所。 一只蝴蝶,从树枝上坠落,飞到李玉面前。它通体洁白,有着大片舒展的薄翼,停在距离李玉鼻尖不到20公分的空中,不断振翅,那双虫眸好像正望着她。 “啊!蝴蝶!”李玉高兴起来,抱着头的双手也放下来,想去抓蝴蝶。 蝴蝶翩然飞远。 李玉追了上去。答应刘怀信的事,暂时忘得一干二净,眼里只有那只美丽的蝴蝶,她好想得到它啊。它看起来跟她好像,也是白色的呢。如果能捉回去,它就能一直陪着她啦。 —— 李谨诚随便吃了点晚餐,决定沿着街道消消食,再来找叶松明。昨晚他刚把向思翎照片拿出来,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孙远安回来了。叶松明立刻低声说:“没见过,你走吧。” 可叶松明看到照片那一刻的眼神,骗不了人。 李谨诚打算今天再来攻克一次。 现在李谨诚走的这条街是通车的,不过人和车不多。 一只纯白的蝴蝶从前方翩然飞过,穿越马路,飞去了对面的屋顶。 李谨诚在心中琢磨待会儿怎么说动叶松明。 一道纯白的身影,从李谨诚前方大约5米处闪过。拐角处,一辆电动摩托车,正急速冲过来。 李谨诚猛地回神,身体的反应速度比大脑更快,他往前一个猛冲,千钧一发间,抓住那人纤细的胳膊,用力一扯,骑着电动车的小伙瞪大眼,和他们擦身而过。 小伙吓了一跳,隔了几米连忙停车。他好好骑车,突然冒出个人飞快横穿马路,幸好有人拉了一把。要真撞上了,不仅车摔坏,他还得担责任。他气得转头,本来要骂,一看到李谨诚高高大大,脸色也不好的样子,感觉这人身上有种让人生怵的气息。 小伙什么也没说,开车走了。 李谨诚又瞪了电动车一眼:就算行人有错,车速也太快了。他这才低头,看向被他扯到人行道上来的女孩。 李玉也看到了电动车,被吓了一跳。她能明白,这人救了她。 可是他的手劲好大,她真的被抓得很痛。 于是她委屈巴巴地抬眼看着他,泪汪汪的。 李谨诚本是不经意地低头,打算教育这个女孩横穿马路的行为不对,却撞见了两汪深黑纯粹的瞳仁。 初夏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她的长发在空中飘散,每一寸轮廓清晰可见。一瞬间,李谨诚好像看到了漫天冰雪里,安静凝望他的一只精灵。 “你……”李谨诚一下子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不要……马路危险……” 精灵眨了眨眼,好像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她把还被他牢牢握住的手腕,抬起到他眼前:“有点疼。” 李谨诚赶忙松开手,又飞快瞄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愣了愣。 少女的手,纤细莹白,骨肉均亭,叫男人不敢多看。他却看到小臂再往上的地方,有几块青紫痕迹。而被他刚才用力捏过的手腕,也红了。 毕竟是陌生人,李谨诚没有多问,而是红着脸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是怕你被车撞到。不过你横穿马路的速度太快了,知道吗?这样很危险,如果电动车不减速,你会被撞到。下次不能再这样。” “哦,好的。”李玉挠挠头。 李谨诚教训完群众,见她也受教,就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两步,他就停住。 女孩跟着他。他一走,她就走;他停下,她也马上停下。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躲闪地看向一旁。 可能是顺路,李谨诚对自己解释。 结果等到走到拐弯处,她也跟着拐弯。他试探地在一间小卖部停下买水,她就站在小卖部外,眼睛盯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零食。 李谨诚心念一动,也搞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她的眼神看起来太单纯了。 他从柜台里拿了一包饼干。 转身时,李谨诚发现女孩的眼睛就盯着饼干上。 这…… 第57章 李谨诚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女孩,穿得也不脏不差,怎么会馋陌生人手里的食物。 他索性走过去,把饼干递给她:“你要不要?” 那只通体玉润的手伸过来,接过了饼干。她的手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李谨诚的手背,很凉。李谨诚立刻把手缩回来。 那边的大树下,有一张长椅,两人隔着半个人的身位坐着。李谨诚买的是好牌子的巧克力饼干,很香,李玉一块接一块,吃得很专心。这时,李谨诚也看出,这个女孩脑子反应似乎有点慢。这也解释得通,她为什么会不顾危险横穿马路,还会盯着陌生人手里的食物了。 “你家人呢?”他问,“他们怎么没照顾好你?” “他去给我买药了。”李玉答,“我就在树下等他,一会儿就回来。” 李谨诚叹了口气,估计这姑娘家境也不好,家人照顾不够到位,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以为李玉说的树,就是这棵树。李玉也觉得,这棵树看着也不错,刘怀信应该会满意。 “你没吃饱吗?”李谨诚问。 “嗯。” “但是……下次还是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知不知道?”他说,“当然我给你的可以吃,我不是坏人。” 李玉听懂了,她知道这人在关心自己,于是嚼完最后一口饼干,转头对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好的,别人给的我都不吃,只吃你给我的。” 当她开心笑的时候,冬雪仿佛消融,她的眼中藏着自然里最纯粹深远的颜色,她的唇边仿佛有花在静悄悄绽放。李谨诚看得胸口“咚”地一下,他静静望了她几眼,转头看向一边,决心不再直视她的脸一眼。 只怪她美了。他想,美的单纯脆弱,美得惊心动魄。他太年轻,更没见识过什么女人,才会不敢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李谨诚,他对自己说,出息点! “哥哥。”李玉拉着他的衣袖,“谢谢你。” 李谨诚朝着她的半张脸又开始发烫,想说我不是你哥,又觉得没必要,只瓮瓮地说:“不客气。” 李玉不说话了,她本来讲话反应就比别人慢,松开李谨诚的衣袖,双手撑在长椅上,一对皎洁白净的小腿踢啊踢。 “我想喝水。”她嘀咕道。 李谨诚认命地又去买了瓶水,他打算在这里陪着女孩,直至她的家人找来。当然要再教育一下她的家人,以后看管必须更加上心。 毕竟,这么漂亮的女孩,在朝阳家园这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一走失或者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要喝饮料,甜的!”李玉喊道。 李谨诚向来不喜欢喝甜的,觉得不健康。这要换个正常女孩提出这种要求,他只会照办,懒得管别人。但李玉看起来,就是个小孩子。李谨诚爱操心的性格上来了,硬是只给她拿了瓶健康的矿泉水,但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拿了瓶健康的纯牛奶。 好在,李玉牛奶也喝得很香。 只是当她抬起手往喉咙里灌,另一只胳膊上,也露出了一些伤痕。 李谨诚微微眯起眼。他此时想的是,家人嫌她累赘,肯定打骂了。虽然这种事,警察想管也管不过来,但是待会儿他说几句,总能威慑一下。 于是他掏出警官证,试探地放到她面前,说:“我叫李谨诚,是个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李玉看他的眼神更亮了,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原来你是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好!” 李谨诚:…… 叔叔就叔叔吧。 可是,少女太天真,这么一抱,胸口的两团饱满,就蹭到李谨诚手臂上,提醒着他,她根本不是个真正的孩子。李谨诚就跟被火燎似的,把手臂抽回来,还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后背都抵到椅背上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能随便乱抱别人,也别让人随便碰你的身体,知道吗?”说完这话,他脸更红了。 李玉又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李谨诚指着她手臂上:“这些伤怎么来的?是有人打你吗?我是警察叔叔,可以帮你,让这个人不要再打你。” 可李玉却像是被这几句话触动了什么开关,猛地站起,一句话不说,发足狂奔。 她想起来了。不去那棵树下等刘怀信,就会被操得很痛,还会挨打。她要赶紧回去!阿信还说了,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可她觉得这个哥哥看起来好好,就忘记了,跟着他走了这么远,还说了那么多句话!七八九十,是不是都有二十句了! 完蛋了!她一定不能被发现! 看到她野猫似地蹿走,李谨诚丈二摸不着头脑,他干脆追上去。 李玉都快哭了:“你别来!求求你别来!”万一被阿信看到就糟了! 李谨诚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正好瞥见,远处路口远安诊所的门被推开,孙怀安走了出来,他下班了。一天中,李谨诚唯一私下找叶松明的机会到了。 于是李谨诚从口袋里掏出黑色笔记本,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撕下这页。年轻刑警一个发力,就追上了纤细的女孩,强行把那张纸塞到她手里,说:“记住,我叫李谨诚,木子李,谨慎的谨,诚实的诚。我是一名人民警察。如果你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马上赶来。” 李玉泪水涟涟回头,在暮色四合的老旧街区里,在这个仿佛牢笼囚禁住蝴蝶的地方,她望见了一双漆黑的、坚定的、温柔的眼睛。 有个念头冒进她混沌的心里——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把那张纸,紧紧攥在掌心,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 刘怀信站在那棵大树下,已经抽了第三支烟。 这支烟燃尽时,烟灰灼烫到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他不知道。 他已经等了这么久,李玉也没有回来。 人有时候,会做一些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事。做完之后,当后果来临,他也许才能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就譬如刚才,其实把李玉一个人留在树下,是危险的。万一她跑呢?万一她被别人骗走呢?如果洛龙和钱成峰在这儿,绝对不会同意这么干。药也不是非得现在买不可,他完全可以回去,把李玉锁在家里,自己出来买药;或者等晚上他们回来时,他再出来买。 可他当时,还是走进了诊所,还把李玉一个人留在外头。 现在,李玉果然不见了。他心中竟有种奇妙的解脱感,他甚至没有跑到周围去喊她的名字,去找她。 刘怀信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竟然分不清,他是盼望着李玉究竟是从此跑了离开那魔窟好,还是被找回来好。 大概他的良心,还没有死绝吧。 刘怀信苦涩地笑了,心里又烦起来,如果真的找不回来,他要怎么跟那两人交代?或者今天他也跑了? 刚要点第四支烟,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从远处跑来,跑得气喘吁吁。 刘怀信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 李玉怕极了,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怯生生地抓着刘怀信的胳膊:“阿信……我一直在树下等你。” 刘怀信的眼里有泪光一闪而逝,语气却冷得很:“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一直没看到你,你说话不算话。” “没有没有!”李玉立刻摇头,往身后胡乱一指,“那里也有一棵树,比这棵还大。” 刘怀信顿时明白了,这个傻子! 他心里又有些欣慰,她真的很听他的话。他的郁气全消了,他想,还是暂时这样吧,这样多好。他摸摸她的头:“喜欢出来玩吗?” 李玉用力点头。 “你只要听话,每次都回来。明天我还带你出来玩。” “好。”李玉抱着他的胳膊,用头用力蹭了蹭,“阿信最好了。” 李玉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念头:李谨诚让她不要随便抱别人,也不要让别人随便碰她。可是,阿信算别人吗? 洛龙、钱成峰算吗? 那她做错了吗? 那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早被她咬碎吃下去了,她在电视里看过这种镜头。她很聪明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背下来了。 不过李谨诚真笨啊,她都没有手机,怎么跟他联系呢? 可她还是想把他的手机号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 —— 李谨诚再次走进远安诊所。 叶松明抬头看他一眼,又垂头干活。但是李谨诚注意到,他的动作变得有点迟滞。 李谨诚走过去,再次坐在桌前,递了支烟给他。 这回叶松明没接,而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谨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但是他真的感觉到,眼前的男人可信。而他对人的直觉,从小到大,很少出错。于是他干脆掏出警官证,用手臂挡着,放到他面前。 叶松明整个人都不动了,望着警官证。 “你为什么要问向思翎的事?” 李谨诚心里“噔”了一下。 他松口了,很有戏。 李谨诚压低声音说:“今年德思中学高三有个男孩子,名叫骆怀铮,非常优秀,本来保送了清华。” 叶松明不解地望着他,这和向思翎有什么关系。 “数天前,骆怀铮去向思翎家,看望同学。据骆怀铮说,正好撞见向思翎的父亲,在强奸她。为了救向思翎,骆怀铮和向思翎的向父,发生了激烈搏斗。警察赶到时,向伟已经死了。现在,向思翎家人否认了强奸说法,说向思翎还是处女。洛同学以过失杀人罪被逮捕。 我想知道,向思翎来过这家诊所吗?有没有可能,洛同学的话是真的,向伟早就强奸过向思翎?那么洛同学其实就是见义勇为,防卫过当。也许他的命运,有可能被救回来。如果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因为想做好事,反而被坏人毁了,赔上一辈子。那是我无论如何不想看到的。” 叶松明好像在发呆,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李谨诚碰碰他的胳膊:“能帮我吗?洛同学马上要被定罪,这关乎他和向思翎两个孩子的一生。” 叶松明仿佛这才惊醒,掏出手机,低声说:“我还有事要忙,加个微信吧,师父马上回来了。” 叶松明并没有马上相信这个自称警察的人的话。在诊所这几年,他已经见过太多肮脏。如果这涉及到一起杀人案,这样的重罪足以令某些人良心泯灭、铤而走险。他又怎么确定这人是不是想诓骗他手里的东西? 叶松明马上就要离开湘城了,也不想节外生枝。不过,他决定自己先去偷偷打听一下骆怀铮的事,看李谨诚说的是不是真的,再决定要不要把那份证据拿出来。 第58章 【我的新搭档来了,很帅。】 【昨天就看到简历了。不得不说咱俩审美一致,他一看就是个表里如一的憨汉子。】 【陈浦你的心眼比针眼还要大一点。】 【我一直是个防守性很强的男人。】 —— 李轻鹞的新搭档名叫夏勇泽,人如其名,高大威猛,一身腱子肉彷如移动铁塔,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夏勇泽从警校毕业刚半年,江湖传闻委婉,说他的破案思维很“一般”,但是人家能打,一个抵五个。 丁国强带的刑警队,又不缺脑子,一队、二队、三队中队长哪个不是人精?丁国强身为中年男人,向来信奉缺啥补啥,虽然三个队长也很能打,但底下的人就一般般。所以老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夏勇泽从底下派出所挖过来,差点被另一个区的公安局抢走。 正好李轻鹞缺搭档,又有脑子,身手很普通,陈浦又提出那些非分的要求。而夏勇泽人虽憨,感情路却很牛逼,有个青梅竹马的娇美小女友,大学毕业证和结婚证一起拿的。所以丁国强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为李轻鹞量身打造的完美搭档。 不过,李轻鹞看着眼前跑得头微微冒汗,却连喘都没喘一下的搭档,有些惊讶—— 之前,听说三队那边,把杀死钱成峰的凶手逃逸时间段内、黑黎峰三条路口的220辆车,全部排查完毕。她刚说得去要一下结果,这位新搭档就充满干劲地说他去,然后一个铁塔转身,旋风似地消失了。 结果过了快10分钟,他才把结果取回来——三队的办公室就在楼下第一间,走一个来回大概只要2分钟。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李轻鹞体贴地问,“去了这么久,还出汗了。” 夏勇泽一拍脑袋,那蒲扇一样的巴掌,响得李轻鹞的心都跟着抖了一下。他咧开一口白牙笑了:“走错路了!没记清是左手第一间还是右手第一间,结果跑去了右手第一间,不对。我就以为自己记错楼层了,又跑下一层楼。还不对,又跑上了两层楼,再下来,后来才找对。” 李轻鹞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更柔和了:“没问一下人啊?” 夏勇泽挠挠头笑了:“第一间办公室没人;第二间的几个人看起来都很忙,不好打扰。我才来分局,谁都不认识,有点不好意思问,反正肯定能找到。” 于是李轻鹞对夏勇泽的第一印象初步形成:强壮、任劳任怨,做事执拗却极其腼腆。另外,可能还是个路痴。 陈浦看人的眼光毒,这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憨汉子。 “没关系。”李轻鹞立刻体贴地露出堪称直男斩的知心姐姐一面,“下次我多带你认识一下,就都熟了。刑警队的同事们都很好的。” “哎!好!太谢谢你鹞姐!我叫你鹞姐可以吧?我比你小一岁。” 李轻鹞笑眯了眼,很满意。 两人看车辆排查结果。 目前,三队没有从这220辆车中,找出嫌疑车辆。方浩上次开会就讲过,这些车里,大部分是私家车,还有村里的运货车、皮卡,省道上跑的货车、物流车等等。李轻鹞一眼扫过那些私家车车主名,这些警方都一一核实过了,与钱成峰三人和向思翎都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排除嫌疑。 其他货运车辆也都是单位清晰,有名有姓。譬如黑黎峰镇宏兴养殖场的货车、村里做装修工的村民赵勇的私人皮卡、中通物流车、邮政物流车;市电力公司岳西分公司维修车、华鼎房地产工程车、乐家超市运货车、中建四局工地运输车等等。所有这些司机,都说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他们车上只有司机和单位的工作人员。 因此,三队的人怀疑,凶手应该是趁某辆车的司机不注意,爬进了货斗或者车厢里。等离开黑黎峰后,再找个机会跳车逃脱。三队只能进行第二轮更加细致的筛查,争取能从中找出嫌疑人的身影。 看到这个结果,李轻鹞并不意外。凶手犯罪经验丰富,心态又稳,想一些小手段逃脱常规追捕,对他而言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她把这些结果,拍照发给了陈浦。 陈浦这会儿应该刚到黔省,没有回复她。 “咱们先去刘婷妹,也就是李玉的老家看看,怎么样?”李轻鹞说。 夏勇泽:“好!这个案子还不熟,你多拿主意,我全力配合。” 李轻鹞对搭档更满意了。相比之下,陈浦都没他可爱。 —— 刘婷妹的家人九年前报案女儿失踪后,她的身份证一直没有注销,但也没有社保、电话卡和银行卡等的申办记录。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人的身份还在,但是早没了生活痕迹。 星沙县马尾村距离湘城不远,夏勇泽开车,两人上午10点就抵达了。李轻鹞又发挥套话特长,找村民问到了刘婷妹和刘怀信家的位置,走过去一看,两家居然只隔了十几米,那肯定是认识的。 刘怀信家的房子看着不错,和周围其他人家差不多,独栋三层,大院子。而刘婷妹家在一长排宽敞阔气的农村自建房中,则显得老旧矮小。她家就两层,楼栋面积也小。别人外墙都是瓷砖,最次也是水泥。就他们家还是红砖的,外墙面看起来又黑又脏,很多砖都破损了。 门口停了辆几万块的旧汽车。 堂屋门开着,里头有好几个人在看电视。 李轻鹞带着夏勇泽远远围着屋子绕了一圈,说:“走,先去找别人了解一下情况,最后再回刘家看看。” 跟了陈浦这么久,她也学了不少探访技巧和手段。贫困的家庭,貌美却低能的女儿,重男轻女的父母,想想都知道村里会有一堆八卦。“风言风语”可是老刑警们获取线索的重要手段。 李轻鹞早想好借口,假称是市里调查失踪人口陈年积案的专案组,亮出警官证,直接找村支书。 村支书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自然非常配合工作。一提到刘婷妹,他露出惋惜心痛的表情:“婷妹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可是这几十年,村里唯一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独苗啊!我当时都指着她替我这村支书争光。可惜,后来出了那么档子事!人傻了,再也不能读书,生活自理都困难,谁不心疼!” “她不是从小就傻?” 第59章 “当然不是,刘婷妹很聪明,是我们村,不,是全县最聪明的孩子。脑子没摔坏之前,年年考年级第一。那闺女长得又那么漂亮,要是当年真被她读出来,以后得多不得了啊!可惜了,唉!” “您说她出事摔坏脑袋,是什么事?” 村支书摸出一支烟,夏勇泽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和打火机,说:“抽我的。” 李轻鹞心想:这不挺机灵的,谣传分明不懂我搭档的好,他就是憨了点,人却是很有心的。陈浦平时都懒得带烟。 村支书笑了:“谢谢!我收下了,这可是市里警察同志打的烟。小伙子,你也一起抽!” 夏勇泽下意识就看了眼李轻鹞,李轻鹞微笑:“你陪书记抽。” 男人一块抽烟,关系就拉近了。村支书的话匣子打得更开:“刘强顺和马伊兰那两口子,就是婷妹的爸妈,从小就偏爱儿子多一点。这在我们农村,也是常见的事。可那两口子,做得太过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家就算重男轻女,明面上也不会做得那么明显。可她们呢,不仅好吃懒做,家里条件一直是村里垫底。还特别偏心儿子,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婷妹的,只把儿子当个宝。婷妹六、七岁就开始烧饭,做家务,特别勤快懂事。她弟弟刘宇坤就淘神多了,从小读不得书,到处鬼混,就是嘴巴会哄,哄得两口子还是最喜欢他。 婷妹初中毕业时,那两口子还想让她留家里,不读了,过几年嫁出去,要一笔很高的彩礼。你说蠢不蠢?还当是二十年前呢?当时县里中学校长把教育局领导都请来,我也陪着去了。领导一生气,那两口子才不敢了。后来县里又给婷妹免了三年学费,我也劝说孩子读出来也是父母享福,他们才把孩子送去继续读高中。 婷妹刚上高三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她放寒假回家住。听说是那两口子让她上屋顶扫雪,不小心摔了下来。等我们其他人赶到时,婷妹都昏过去了,流了好多血。我赶紧让人开车送县医院。你说那两口子是不是造孽!家里三个不干活不读书的人,弟弟还是个大小伙子,非得使唤闺女,让她大冷天上屋顶扫雪!虽然是意外,可也让人痛心啊! 县医院一看,说治不了,要转市里。送到市里,过了几天,人终于救回来,醒了,可是也傻了。医生说智商跟五、六岁小孩差不多。市里治不了,说送bj协和可能可以碰碰运气。但是希望也不大,脑子里有什么淤血,如果开颅搞不好治不好脑袋,还会把命丢了。没办法,又把人接回县里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们马尾村的金凤凰没了。谁说起这事,心里不难受得慌?有人骂说都是那两口子造的孽。可那毕竟是婷妹的父母,也不是有心的。只是大家担心,以后婷妹在父母和弟弟手里,怎么讨生活啊。 后来婷妹在家里呆了一年多,一直被关着,很少出门。我去看望过几次,她瘦了很多,呆呆的,也不太讲话,其他看起来还好。我也听别人说,家里人有时候会打她。我只能警告她爸妈几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知道2016年夏天,那两口子急慌慌来找我,说婷妹丢了,半夜从家里跑了。我组织了村里所有人,在附近找了四五天,都没找到。我还让他们去派出所报警。但是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找到人。 有人说,她肯定是自己走出去,掉到水潭淹死了;也有人说她长得漂亮脑子傻,其实是被她父母卖掉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从那以后,我们村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刘婷妹。” 听完刘婷妹的故事,夏勇泽的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也不怎么说话。于是李轻鹞知道,这个搭档刚硬的外表下,还有一颗温柔的心。 李轻鹞拍拍他的肩:“所以我们更要找出她的下落,无论生死,给她一个交代。” 或许是这半年跟着陈浦,看了太多阴暗,李轻鹞的心依然柔软,却也可以很坚韧。 夏勇泽用力点头。 接下来,他们去了县一中,找到了刘婷妹当年的班主任。 班主任的说法,跟村支书基本一致,只是一提起当年事,他就气得黑脸骂娘:“好好一个孩子,回趟家,就把脑袋摔坏了!这摔的不是脑袋,是她的一辈子啊!人在学校时,我们各科老师,都把刘婷妹当宝一样,生怕有什么事占用她一点精力,影响学习。她可是高考生!哪家高考生,回家不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她成绩还那么突出!偏偏当父母的又蠢又坏,现在说起来我还气得很!唉!当年要是没出事,刘婷妹现在都北大毕业了!” 班主任的眼睛都说红了:“警察同志,你们既然寻找失踪人口,麻烦你们,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刘婷妹。她真的太苦了,太可怜了!人要是能找回来,她爸妈不养,我这个老头子来养!反正我今年就退休,有退休工资。等我老得走不动了,她就和我一起住到敬老院去,不会让她没找没落!” 这些情真意切的话,听得李轻鹞眼睛都湿润了。她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刘婷妹,你曾经是个多么耀眼的姑娘,又怎么会落到那些人渣手里?他们本来连你的一片衣角都不配摸到。 李轻鹞又掏出刘怀信的照片,问:“这个叫刘怀信的男人,也是你们中学毕业,您有印象吗?” 班主任接过看了看,点头:“刘怀信,我知道,但是没有直接教过他,他比婷妹高两届,成绩也很好,考上了湘城的一所211,上过学校光荣榜。几个月前,我听人说他自杀死了,是真的死了吗?” 李轻鹞点头:“是死了。他和刘婷妹认识吗?” “认识,应该还挺熟的。我记得有几次,是他帮婷妹从家里带被子衣服过来,说是邻居。婷妹那时候除了寒暑假,几乎不回家。对了,你们想多了解一点婷妹的情况,她当年有个好朋友,现在也回了我们中学当老师,叫舒丽丽。” “太好了,我们想舒丽丽聊聊。” “她今天去地区参加公开课学习了,我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后跟你们联系。” 第60章 两人重新回到刘婷妹家,是中午过后。既然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李轻鹞也懒得跟这家人虚与委蛇,指使夏勇泽上前敲门。 夏勇泽早就对这家人有意见了,一身与生俱来的煞气,再也藏不住,黑沉着一张脸去敲门:“开门!警察!” 只把来开门的刘婷妹的母亲马依兰吓得脸发白:“警察?有什么事,我们家人没犯法!” 李轻鹞狐假虎威,站在夏勇泽背后,仔细打量——马依兰有着削瘦的脸庞和高耸的颧骨,眼神恹恹的,一看就不好相与。她已六十来岁了,皮肤也长满了斑和皱纹,只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秀丽的轮廓。 这就是母亲,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母亲。她不像向思翎的母亲那样道德沦丧宛如恶魔,她只是对女儿不够好,处处都不够好。她没有干过任何大恶的事。可就是那一点点疏忽和偏心,日积月累在刘婷妹十九年的人生里。最终又是因为他们的一次无心之失,孩子被毁。而在离开这个家后,刘婷妹遭遇了何等噩运,七年后又因她而起一系列残酷连环杀人案——这些,与眼前这个生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似乎早就遥远无关了。 “我们是岳西区公安分局调查失踪人口专案组的,你们家女儿刘婷妹,是不是9年前失踪了?”夏勇泽说。 “是。”马依兰犹豫地说,“她都好多年不回来了,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和我们家没关系。” 夏勇泽和李轻鹞都看了她一眼。 她竟然没问一句是不是人找到了。 两人出示了警官证,李轻鹞的态度也很严肃:“为了调查她的失踪情况,我们需要进去看看,还希望你配合。” 一进屋,就发现房子里头更为狭窄阴暗,家里摆设很简单,都是些老家具,也很脏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旁边还坐了个五岁小孩,身上衣服脏兮兮的,流着鼻涕。可见这一家人,依然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 马依兰把情况跟丈夫一说,刘强顺也站起来,赔笑道:“还不给警察同志倒茶?”他看起来就是普通人长相,浓眉大眼,甚至还股忠厚的劲儿。 “不用了。”李轻鹞说,“这是你孙子?” 两人忙点头。 “你儿子呢?” “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了?” “打牌。” 李轻鹞没有再问,说:“带我们去看看刘婷妹的房间。” 夫妻两人迟疑了。 夏勇泽:“别耽误时间,我们还有别的任务。” 李轻鹞却笑了:“没了,是吧?” 马依兰露出要强神色:“她这么多年不回来,就算活着肯定也不认家里,房间我还留着干什么?看着伤心。她当年摔下来是个意外,我们也没办法啊。” 李轻鹞没再说什么,在马依兰的带领下,把屋子上下转了一圈,除了老两口住的,就是刘宇坤两口子的房间,还有小孙子的房间。另外还有个房间,堆满了一些旧玩具。此外还有两间小杂物间。 这个“家”里,早已没有一丁点刘婷妹生活过的痕迹。 “刘婷妹失踪是在哪天?” 这个刘强顺记得,因为他去报过案,当时也轰动了全村。 “2016年8月5号。” “她是怎么失踪的?人不是一直关在家里吗?” “我们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都睡了,醒来一看,她房间没人了,到处找都找不到。” “家门没有反锁?” “反锁了,警察来过,说她是爬窗户走的,窗户上头有指纹。她那时候跟几岁小孩智力差不多,可能以为是出去玩,就跑丢了。” —— 李轻鹞二人刚走出刘家没多远,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跑过来。 “警察同志吗?我是舒丽丽。听说你们找我?” 三人在村口的一家奶茶店,找了个清净角落坐下。 “刘怀信很喜欢婷妹。”舒丽丽很肯定地说,“你们问我就对了。婷妹高一,刘怀信高三时,他给她写了情书,还写了十几封。婷妹根本不理他。刘怀信的条件是还可以,但是年级里喜欢婷妹的男生多了去了,比他帅比他条件好的有好几个,他算老几?这些人婷妹一个也看不上。她那时候只想考大学,离开马尾村,去bj。” “后来,刘怀信考上大学,婷妹还在读高中,他们还有联系吗?” 舒丽丽想了想,说:“应该有吧。我记得那年寒假,就是婷妹摔坏脑子前半个月,我去找她玩,还看到刘怀信从门口经过。我问婷妹,他还有没有追她,婷妹就很不高兴,说别提他,有点烦人。” “刘婷妹失踪前后,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舒丽丽一愣,低头想了想,犹豫片刻,才说:“有件事我不知道算不算。她失踪的时候是8月份,我在外地上大学,那段时间提前返校了。我妈怕我跑回来,没和我说。等我寒假回来,人早就找不到了。 我听爸妈私下说过,说他们听村里人说,婷妹爸妈当时想把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有钱人,离过婚。他们还猜婷妹其实没有完全傻,是知道了这个,才跑掉的。” 李轻鹞呵了一声,她再一次看到,这世上,有的父母,爱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就会有自私自利,凡事以自己为先的父母。那些人,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一塌糊涂,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用清醒无私的头脑,去对待儿女呢?而每个人成长之后遭遇的种种痛楚,家庭是否是原罪?李轻鹞不知道。 舒丽丽抹了把眼泪说:“警察同志,婷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没有忘了她。这些年,我常常想,她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遭遇什么不好的事?一个人在外面,能不能吃饱穿暖。我只恨自己当时提前返校了,就为了一个实习机会,我应该多陪陪她的,说不定她就不会丢了。 不瞒你们说,就是因为她,我最后才在几份工作机会里,选择回我们共同的母校当老师。当然,学校的工作待遇也不错。因为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回来的。我想要看到她,想要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每一年,我都在留意派出所的消息,可是一直没有人见过她。她那样一个人,能去哪儿呢? 如果你们找到她,能不能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一定马上赶过去。她……如果还活着,就算她的父母嫌累赘不愿意养,我愿意养,这一点我,我和我马上要结婚的男朋友都说好了,就当妹妹,她就算摔坏脑子以后也很乖的。你们如果见到她,请转告她,我一直在等她,我永远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和约定。” 李轻鹞和夏勇泽都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他们今天见过的第二个人,愿意无条件赡养刘婷妹。 李轻鹞说:“好,我答应你,如果见到,一定转达,无论生死。最后,我还想问个问题——刘婷妹失踪那几天,刘怀信在家吗?” 舒丽丽愣了愣,答:“他……在!他应该在。我是7月28号返校的,看到过他几次。他每年寒暑假,都在老家呆到快开学才走。” 第61章 回湘城的路上,李轻鹞对夏勇泽说:“刘婷妹失踪的时候,刘怀信也在,他一直喜欢她。听说刘家要把她嫁出去的消息,他不一定接受得了。说不定他把自己当成刘婷妹的救世主,带她逃走。昔日够不着的女神,现在就像孩童,完全依赖他,也许让他心里很满足吧?几个月后,刘婷妹就出现在他们三人的直播号上。这是目前可能性最大的解释——他以爱的名义,把她从一个地狱,带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地狱。” 夏勇泽说:“真他吗不是男人!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李轻鹞微怔,望着夏勇泽瞪得铜铃似的双眼,笑了。 以往,这个问题,都是她问陈浦,不知问了多少次。而陈浦每一次,总是有着清晰又可靠的主意。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说,“我们去跟老丁申请,把朝阳家园17栋101的下水道挖了吧。” —— 刘婷妹的去向,李轻鹞这两天想了很多次。现在,他们走了一趟刘婷妹老家,证实她在失踪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人听说过她的消息。而她在这个世界上,7年来没有生活痕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婷妹如果活着,除非她在那一夜之后,生活在深山老林,否则很难做到在现代社会了无痕迹地生活。 否则,她就确实已经死了。 李轻鹞的直觉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刘怀信三人控制她做的吃播,虽然可恶,却构不成犯罪。可在那之后,三人全都离开直播行业,并且对这件事这个人三缄其口。要知道钱成峰和刘怀信也就算了,洛龙可是无法无天坐过几次牢的人。也许只有闹出人命,才会令他们如此害怕。 已知那三人当然没去给刘婷妹办死亡证明。即使他们当时宣称刘婷妹死了,罗红民的平台又不正规,只要没人举报,也不会有人去查证。 那么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101虽然是一楼,埋在地里是不可能的。李轻鹞和陈浦上回进屋就看过,里头并没有重新浇筑水泥的痕迹。楼前地面也不可能,那里地处人口密集的朝阳家园,周围楼栋林立。哪怕在半夜,谁敢在小区里公然挖坑埋尸? 刘怀信三人又没有车,一个大活人,要怎么让她消失? 两种可能——一、他们借一辆车,弃尸荒野。刘婷妹被埋在某个至今还无人知晓的河底或者深山;二,他们就地处理,杀人分尸,冲进下水道。这种老房子,下水管道往往很粗大。 现在,李轻鹞决定一个一个可能性去验证、排除,找到最终答案。 —— 李轻鹞刚被丁国强提拔为独当一面的小干探,她提出的第一次需求,虽然惊悚,且兴师动众,丁国强依然答应下来。不过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不管下水道里挖出什么,你都要有心理准备。 李轻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的。 挖掘设备和鉴证人员很快抵达现场。101的房东之前就和李轻鹞他们接触过,人还不错,在听完李轻鹞的耐心解释后,他长叹一声,表示理解。101的租户也被临时请出房子,紧张又害怕地等待结果。 掏挖工作行进到太阳下山时才结束,鉴证人员把发现的所有可疑的东西,都带回了实验室。第二天一早,结果出来了: 101室下的管道里,没有发现任何人类血肉组织、骨骼和dna。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发生过杀人分尸,哪怕隔了七八年,管道壁等弯弯绕绕的地方,多少会留下点东西。 大概率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李轻鹞沉默之余,慢慢松了口气。 她第一时间把这个结果,发给陈浦:【我让人挖开了101的下水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陈浦这次回得很快,估计正好有空:【那就好。】 三个字看得李轻鹞眼睛发酸。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我哥手机里的《angel》,还有他失踪那晚,买的洋娃娃和巧克力吗?】 【记得。】 他答得简短,李轻鹞却知道,他懂她在想什么。 之前,李轻鹞就隐隐觉得哥哥买洋娃娃这事有点奇怪,但当时警方调查的结论,认为李谨诚可能是为了帮助卖娃娃的老人和孙子,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所以李轻鹞没有深想。还有李谨诚当晚买的巧克力,因为是李轻鹞喜欢的口味,所以一直以为是买给自己的。可现在一想,他为什么要在距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买巧克力?买那个口味,或许只是因为相信妹妹的口味。 刘婷妹有糖尿病,经常会饿。她的智力如同五六岁幼儿,会不会喜欢娃娃? 李轻鹞有很强烈的直觉,哥哥和刘婷妹一定认识。如果哥哥洞悉刘婷妹是被三人控制做着对健康伤害极大的直播,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那么他的失踪,很可能与直播三人组和刘婷妹有关。 既然下水道里什么都没有,那么摆在李轻鹞面前的,就有两种可能: 要么,刘婷妹死了,那三人弄来车,把她扔去了某个地方。 要么,刘婷妹逃掉了,躲在了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三人害怕她的告发,所以三缄其口。 【我想,无论刘婷妹是死还是活,我哥应该都跟她在一起。因为刘婷妹是没办法一个人生活的。】 【那么,从一开始失踪的人,就不是我哥一个,而是两个。】 李轻鹞深吸一口气,拍了张101门口的照片给陈浦。 【101位于朝阳家园的角落,出去只有一条路,车直接开不到101门口来,只能停在100米开外的那个路口。不管是那三人把他们俩带出去的,还是他们俩自己跑出去的,都必须走完这条100米的路。】 【我有个很傻的想法,想去试一下,我觉得说不定这次能找到哥哥。之前,我们找遍了朝阳家园,也没有别人在那晚看到我哥去了哪里。或者有人看到了,没有注意。可是刘婷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她长得太漂亮了。之前,每个我们询问过的人,只要见过她一面,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隔了7年,都没有忘记,记得很牢。】 【你说,我一路问过去,把这周围数百住户都问一遍,会不会找到在那个晚上,见过刘婷妹的目击者?只要找到她,也许就找到我哥了。】 第63章 可刘婷妹已经被他伤透了心,完全没听清他在问什么。她想他不喜欢她。 可为什么她会希望,他喜欢她? 喜欢,又是什么? 她含着泪汪汪的眼,伤心欲绝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只看得李谨诚整颗心“嘭”地一下,它晕头转向地撞在青年结实的胸膛上。 他又结巴起来:“你、你……跟我、警局……” “我才不要跟你走!”刘婷妹突然爬起来,她做了个重大决定:“我今天不和你讲话了,明天你再来!我会在明天原谅你!” 李谨诚哭笑不得,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巧克力和酸奶,刘婷妹看他一眼,勉为其难收下。可她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说了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她忍耐着馋意,把那些东西抓在手里,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因为她和李谨诚已经呆了有十几分钟。 昨天,她从刘怀信身边偷跑出来大概也就20分钟左右,刘怀信没有生气。说明这个时间是安全的,不能再长了。 “你跟我回公安局,我陪你去找你爸爸妈妈,好不好?”李谨诚紧盯着她的表情,试图看出端倪。因为这姑娘讲话东一句西一句,半天也问不清楚。 刘婷妹却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父母,她就有窒息的感觉,混沌的大脑告诉她:绝对不能回去。 “不要,我才不要那个破地方。”她说,“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又没让你帮忙。” 李谨诚又沉默了。说她傻吧,有时候好像又很有主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那我什么都不做,就送你回现在的家,好不好?警察哥哥保护你,多棒?” “我也不要!李谨诚,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哦。如果你跟我回家,打扰我的生活,那么以后,我永远都不理你了。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明天我来了,就原谅你了。你一定要来。” 看着女孩委屈巴巴的眼睛,李谨诚到底站住了脚步。 她虽然懵懂,但好像并不想回家,也不排斥现在的生活。 她就是个孩子,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是他想多了吗? 刘婷妹怕他跟上来,飞也似地跑掉了。 等跑到拐角处,她停下来,慢慢走,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掉眼泪。 她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掉下来。 她对李谨诚说慌了,为什么不能带他回家。她才不要不理他呢。虽然只见过两面,可是她真的好喜欢他。 那些人,那么凶,那么坏。万一李谨诚跟去,他们对他也很坏怎么办?她才不要看到他被打。打她可以,谁也不可以打他。 她一定要保护他。 对,就该这么做,你做得很好啊,婷妹。 想到这里,刘婷妹愣了一下,婷妹是谁? 我的名字,不是李玉吗? 刘婷妹不知道的是,当她找到刘怀信,跟他一起离开后,一道影子,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夜色里。 李谨诚虽然年轻,经验少得可怜,警校时各科成绩却都是优秀的第二名,当李刑警铆足了劲进行一场完美跟踪时,刘怀信和刘婷妹两个,还真发现不了。 只是,在看到刘怀信的第一眼,李谨诚就想起了这个人。 远安诊所门口,白瘦清秀的刘怀信和另一个高个男人,药品,绷带,避孕套,糖尿病。 还有,叶松明面前病例上的名字:李玉。 到此刻,李谨诚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李玉。 可糖尿病是怎么回事?他刚刚还给她吃了巧克力和含糖酸奶,该死。 李谨诚的眉头更紧地皱起来,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就这么一直跟,一直跟,李谨诚就像沉默可靠的猎人,跟在两只心眼不多的猎物之后,最后,他远远藏身在一栋老楼后,看到两人进了17栋101室。里头的灯亮着,但是几扇窗的窗户都紧闭着,什么都看不到。 李谨诚在心里合计该怎么办。 他一个人贸然闯进去肯定不行的。他又不傻,无凭无据,怎么闯,不合规矩。而且,万一里头真有坏家伙,不止一个,他多吃亏? 可这事儿又不是队里任务,也不在他们辖区,很越界了。而且他来朝阳家园查向家的事,本来就是瞒着队里的,队长知道了,估计会发火,支援一时半会儿也要不到。 或者先找当地居委会了解一下住户情况? 正思忖着,腰间手机响起,是同事打来的,他立刻接起。 “李谨诚,立刻到局里来,半个小时能赶到吧?有任务!” “是!” 李谨诚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窗帘紧闭的101一眼,还是不放心李玉。 他心念一动,掏出手机,查到本地派出所电话,打了过去:“您好!我是区刑警队的李谨诚,警号:xxxxx。是这样的,我今天经过朝阳家园,发现17栋101的住户,好像有点问题,但我马上要出任务,而且也不好直接插手,你们如果方便的话,能派两个人,上门去看看吗?今晚就能过去看?太好了,多谢你们,辛苦辛苦!” 挂了电话,李谨诚一拍脑袋,今晚来不及去找叶松明了。 李谨诚一到队里就交了手机。 两天后,任务执行完成,李谨诚一打开手机,就看到有几个陌生未接来电记录。他一一打过去。 除了几个推销电话,其中一个,正是朝阳家园派出所打来的。 “李谨诚是吧?是想跟你沟通一下情况,当天晚上我们就去了朝阳家园17栋101,屋里正在做直播,我们查过了,没什么问题,是大学生创业,三男一女,其中有两个大学生,正规直播。整个屋子和直播视频我们都查过了,没有银灰色情,也没有毒品,没有任何违法乱纪的情况。” “那个女孩呢?她有没有被胁迫的迹象?” “没有,她是跟着男朋友来湘城的,两人看身份证是同一个地方的。她好像很依赖男朋友,一直躲在他身后,男朋友也很护着她,两个人看起来感情不错。” 挂了电话,李谨诚也疑惑了,难道真的是他过于敏感了? 第64章 【我们开始一家一户的筛查了,这项工作预计要两天完成。希望这回我们能有点好运气。】 【顺其自然,破案本来就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过程。你不知道走到哪一步,遮着眼前的黑布就突然掉了。】 【这句话不错。你也注意安全。想你。】 【我想抱你。】 —— 李轻鹞和夏勇泽请片区民警支援,开始了挨家挨户的询问工作。 第一天晚上8点,工作告一段落时,他们一无所获。没人对刘婷妹或者李谨诚有印象。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开始了重复细致的工作。 这活儿亏得是李轻鹞主抓,每栋楼住户的情况都很复杂甚至混乱,有的是房主本人,有的是群租,还有租给别人开工作室的,还有搬走空置的。这就得一项项仔细盘问:七年前住在这儿的是你吗?如果不是你,原来的人搬去哪儿了?有联系方式吗?没有联系方式?你从谁手里租的房,把联系方式给我,我找他再问……如此繁冗杂乱的信息,李轻鹞硬是每个楼栋弄出一张超级大的信息统计表,打印出来都要用a0的纸,一项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画,做到一户不错一户不漏。 如此精细耐心的工作,到第二天下午3点时,有了回报。 当他们敲开15栋顶楼603的门,一个五十来岁、瘦尖脸的小个子男人瞪着眼,不太耐烦地问:“你们是谁?干什么?” 李轻鹞和夏勇泽出示警官证后,他的态度才好一些。李轻鹞先把刘婷妹的照片递给他,他蹙眉端详了一下,说:“我见过这个女孩,应该是七八年前吧,住在17、18栋那边,对不对?” 李轻鹞心头一喜,问:“你见到她是在哪里?她在做什么?” 男人却露出好奇神色:“你们找她干什么?她是不是犯事被抓了?” 夏勇泽:“查案呢,不该问的别问!” 男人居然不怕,还瞥了夏勇泽一眼。 李轻鹞一眼看出这位老大哥犟脾气,吃软不吃硬,忙说:“大哥,真的不方便说,你看我们两个也是执行上头的任务。你要是见过她,能够提供线索,那可就帮大忙了。跟我们说说情况好吗?” 男人这才露出微笑,拿腔拿调地说:“协助警察同志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这个人,平时最热心小区里的事,不谦虚地说,记性也好。我见过那个女孩两回,每回她都在我们楼下晃。有个年轻男人,和她在一起。”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应该长得挺帅的。” “个子高吗?” “高,高高瘦瘦的。” 李轻鹞掏出李谨诚的照片,照片差点从手里掉下来:“是他吗?” 男人眯眼想了想:“好像是,但是我记不太清了。” “他们在楼下做什么?” 男人“啧”了一声:“说起来真是有伤风化,有一次,那个女孩……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李轻鹞愣了愣:“您说吧,都是为了破案,帮助我们。” “她骑在那个男孩身上,两个人还打啵,旁若无人!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不过后来那个男孩又把女的推倒在地上,可能是吵架了。” 由于李轻鹞成功获得这位老大哥的好感,他们得以被允许进入他家,往楼下当年的位置张望。李轻鹞看到了一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还有树下的木长椅,断了一半。风轻轻吹动树枝,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去,只余寂静残破。 而当李轻鹞把目光转向另一侧,楼栋背后,第二个路口,正是远安诊所。 —— 这是一个不算收获的收获。 按照男人说的大致情况,李轻鹞认为,这两个人,很可能就是哥哥和刘婷妹。至于两人为什么会有亲密举动,李轻鹞猜想,肯定有内情。李谨诚从来都不是个轻浮的男人。而且,男人不是说了,哥哥把刘婷妹推倒在地?以她哥的性子,哪怕跟女人吵架,也绝不会动手——除非是被吓到了或者自保——搞不好就是被刘婷妹的吻吓到。 可是刘婷妹怎么会吻哥哥?只能以后再弄清楚。 男人还说,那两人两次都只在楼下呆了十几分钟,就分道扬镳。那么李轻鹞估计,这是发生在两人失踪那晚之前几天的事。 李轻鹞只能带队,继续寻找新的目击者。尤其是那个晚上的目击者,尽管希望较为渺茫。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8点多,他们有了意想不到的重大突破。 —— 唐博涛是个土生土长的湘城人,几岁就随父母搬来朝阳家园,一住快二十年。他家很多亲戚的回迁房,也都分在此处。和很多因为生活所迫,搬来朝阳家园居住的人家不同。他们一大家子的人,对这里都有了感情,而且觉得这里交通方便,生活方便,虽然老了点,但街坊邻居都是熟人。所以后来在市区有了别的房子,他们也不愿意搬走。 唐博涛从小学习成绩不好,沉默寡言,但是也没学坏。他没考上高中,上了职专,毕业后就在家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工作。现在,他26岁了,是周围快递站点的老资格快递员。 李轻鹞和夏勇泽问到他家时,他妈妈看了照片,说,呦,这小姑娘可真漂亮,我们要见过肯定有印象。老公你见过吗?他爸摇头:没印象。 正当李轻鹞以为又要空手而归时,唐博涛正好下班回来,走进家门,看到家里有人,他闷头闷脑的,也不打招呼,但是目光扫过李轻鹞的脸时,停了一下,随后自然而然落在她手里的照片上。 这种目光李轻鹞见得多了,就是年轻男孩子被女孩子容貌弄得分神的眼神,有点呆,但是并无恶意,甚至还有点怂。 “我见过这个女的。”唐博涛开口。 李轻鹞的心嘭地一下,突然有了某种奇特的难以抑制的预感,她感觉到自己可能要找到刘婷妹了。 “你什么时间,在哪里见到她的?” 唐博涛双手插裤兜里,双眼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2017年6月1号,时间是……晚上12点半左右,那应该算2号了。我刚从便利店下班,看到她倒在路上,头上受伤了,人醒着,但是意识好像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办,她长得那么漂亮,大半夜丢那儿不管怕会出事,就把她送到我大姨那儿去了。” 第65章 当他说出6月1号这个日期时,李轻鹞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她努力定了定神,仔细听完。 “你确定是6月1号?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唐博涛摸摸头:“难得碰到别人有困难,我做了件好事,印象比较深。而且当时我看着大姨在工作簿里记下了这个日期,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每天下班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嘛,不会错。” 6月1号。 6月1号唐博涛看到的刘婷妹,还没死,甚至还一个人流落在外。 一时间,李轻鹞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酸酸涩涩的一团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接下来想要问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这时唐博涛妈妈也拍了一下大腿:“我想起来了,你大姨是提过一嘴这事儿。这孩子,大半夜遇到警察要找的人,还自主主张。警察同志,这个女的没犯事吧,我儿子可老实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唐博涛不高兴地看了妈妈一样:“她怎么可能犯事,长得跟圣战天使一样。” 看李轻鹞脸色不对,夏勇泽接着问道:“为什么把人送到你大姨那里?” 母子俩都有点怯生生地看着他。 “我大姨在居委会上班。” “他大姨是居委会的。” 李轻鹞慢慢出了口气,终于问道:“你发现她的时候,身边有别人吗?或者附近,你有看到别的人吗?” “没有。那条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呢?有没有异样,有没有可能还有人躺着,你没太注意到?还能想起来吗?” 唐博涛吓了一跳,又想了想,摇头:“应该没有。我发现她之后,还特意看了看周围,怕她有没有掉东西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人躺在附近,我肯定会发现,我眼睛2.0。” —— 李轻鹞让唐博涛先带他们去,当晚发现刘婷妹的地方。 出乎意料,他们走了快15分钟才到,这个位置,无论离远安诊所还是17栋都比较有一定距离。如果再往外走,就出朝阳家园了。唐博涛当年上班的便利店,就在小区外,所以才会从这条路经过。 此时夜色全黑,周围路灯稀疏,李轻鹞立在唐博涛指出的地方,举着手电,环顾一周。 东面和西面,都是朝阳家园的住宅楼,北面是所小学,南面是个看起来面积不大的工厂。 如果唐博涛说的话全部属实,当晚,智力低下的刘婷妹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出这么远的路?又受伤晕倒在这里? 直觉告诉李轻鹞,唐博涛的话可信。 —— 唐博涛的大姨就住在朝阳家园23栋,此刻她正在家中。 大姨看起来四十七八岁,长着张圆脸,喜气热情。听他们说明来意,大姨想了想,说:“我记得这事儿!那天晚上,博涛大半夜来敲门,吓我一跳。这孩子,太虎了,都不知道报警。后来我看到那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心里又嘀咕,莫不是他的女朋友……” 唐博涛脸红了:“大姨你别扯远了,我哪里可能找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想都不要想。” “行行行,说回正事。当时那姑娘头上,还缠着纱布,好像受伤了,博涛你记得不?” “记得。” “我就让博涛先回去,我们做居民工作见得多了,怕这女孩有什么难处,博涛一个男孩子在,她不好意思开口。结果这姑娘呢,问三句,答一句,还颠三倒四,我才意识到……”大姨指了指脑袋,“她这儿好像有点问题。” 李轻鹞点头。 “那这责任可就大了,我也不敢乱收留,就说打电话找警察,替她找到家人送回去。结果那姑娘脑子好像又清醒了。”大姨叹了口气,“她直接跪了下来求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回去,好像是说家里逼她嫁给一个48岁的老男人,换彩礼。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气得不行,就暂时没报警。然后我又看了她的身份证,姓名、长相、住址,和她说的都对得上,我记得是姓刘吧……刘、刘……” “刘婷妹。” “对!就叫这个名字!我看她可怜,又很柔弱,就让她在我这儿先住一晚上。虽然她脑子反应慢,但是看着生活也能自理,又成年了,不想回家。明知送回家是回火坑,我不报警没错吧?警察肯定送她回家。这姑娘八成就是从农村逃婚出来的,既然来到了咱们朝阳家园,能帮我当然要帮一把。” “那后来呢?” “她在我这里住了两天,看我打扫卫生做饭,她好像也明白事,过来帮忙,手脚很麻利。不过脑子时好时坏,不怎么说话,她也说不清自己那晚为什么晕在那条路上,说一想脑袋就疼,看样子是真记不清了。有时候还哭,问她为什么哭又说不知道。有一次我看到她拿着注射器往手臂上扎,吓了一跳,可别是个吸毒。结果她说,自己有糖尿病,每天要打针。我看了药瓶,确实是糖尿病用的。 我寻思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也得有个容身之处。后来我灵机一动,把她送去大海福利院了。我认识那儿的宋辉主任,她是个好心人,他们福利院专门收容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孩子,有的长到20多岁家人不管也不给钱了,还生活在他们福利院,他们也养。刘婷妹有手有脚,又这么大了,虽然脑子笨一点,比那些脑瘫好多了,她也能干活,可以当半个护工用,去那里混个温饱和医药费应该不成问题。” “刘婷妹愿意去福利院吗?” “她整天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送她去,就去了。” —— 李轻鹞和夏勇泽拿着大海福利院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离开唐家大姨家,已是夜里10点。尽管这一天,他们循着刘婷妹当晚的足迹,越走越远。可李轻鹞有种感觉,他们离找到她,越来越近了。 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要问她。 可是,就算他们找到七年后还活着的刘婷妹,她真的能回答,会回答吗? —— 第二天一早,李轻鹞和夏勇泽就赶往了大海福利院。 这是一家由爱心人士筹资建立的非公立福利院,专门接收家庭无力照顾的自闭症、脑瘫儿童。 现任院长姓苏,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听他们说明来意后,苏院长摇摇头:“我是2018年才接手福利院的,所以你们说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刘婷妹只要曾经来过我们福利院,一定会录入系统。刘婷妹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应该没有在系统里看到过。” 李轻鹞的心一沉。 苏院长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电脑,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的记录里,确实没有刘婷妹的名字。李轻鹞又查看了七年前来院的人,只有两个脑瘫儿童,一个5岁,一个7岁,也不可能是刘婷妹。 “那宋辉主任呢?”李轻鹞问,“当年应该是她接收的刘婷妹。” 苏院长目光复杂,说:“她早就不在这里上班了。” “那您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或者上班地址吗?” 苏院长写了个地址在纸条上,递给他们—— 城南女子监狱。 “七年前,宋辉被判了无期。”苏院长说,“你们警察应该能见到她,具体的,你们问她吧。”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知峰回路转,一头又扎进了重重迷雾里。 李轻鹞问:“我们能在福利院里转转吗?” “当然可以。但是注意不要打扰到我们的老师和孩子,他们胆子很小,有的情绪很容易失控。” 说是福利院,其实是由三套民居打通,院子也打通,装修简陋,二十多个孩子,也是挤挤攘攘住在一起。那些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都有二十来岁,在福利院住了十几年。李轻鹞注意到,有的孩子脚上的鞋都破洞了,但是洗得很干净。男孩大概占2\/3,女孩1\/3。 除了孩子们平时的宿舍、活动室,还有一间阅读室,一间游戏房。阅读室里放的都是撕不烂的布书,大部分都很旧了。游戏房里也大多是塑料的、毛绒的玩具,细小的玩具一个都见不着,大概是怕被孩子们不小心吞咽。 李轻鹞刚要从游戏房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她站住了,转过身。 她见过那个玩具。 在陈浦搜集的李谨诚案资料里,有当晚哥哥买的洋娃娃摊主老爷爷的一些照片,他的摊子上还放着五六个同款洋娃娃。 这款洋娃娃只有半个手臂长,粉色圆滚滚的可爱脸蛋,棕黑色卷发,白色丝裙,红色小皮鞋。做工并不精细,甚至有点粗糙。 眼前的这个同款洋娃娃,看起来却很旧很破了,卷发不知道被谁扯掉,只剩一小半,脸也被涂黑了,白裙子变成灰色的。李轻鹞蹲下,把它从玩具堆里拿出来,低头看了一会儿,翻到背面。 背面掉了头发的那半边光秃秃的脑勺上,有人用黑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李谨诚。 第66章 李谨诚执行完任务,已是三天后。 把所有执勤设备交回队里,明天能有一天假。李谨诚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刷手机。 他的私人手机开机后,这三天,依然没有陌生电话或者短信进来。 陈浦去外地执行任务了,已经去了十几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要是在,李谨诚就能跟他商量一下最近遇到的事,不管是骆怀铮,还是李玉。虽然李玉的事,有可能被兄弟无情嘲笑,毕竟对方是个超级大美女。但李谨诚觉得,陈浦要是在,肯定会帮他。双剑合璧,好多事他都能方便很多,也大胆很多。 哪像现在,李谨诚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其实说起来,李玉的事,和他根本没关系。她那个“家”里,到底有没有藏污纳垢,他就算当没看到,也没人能责备他不负责任,他也能落个轻松。 可……唉! 那只蝴蝶为什么要飞过来呢? 偏偏引他无意间窥见某个故事的一角。而那个故事里,藏着一个天真柔弱女孩的命运。或许故事里风平浪静,是他把人们想得太恶意;又或许,她真的在其中受苦。他如果就这么放过,还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望见那一丝模糊的端倪,对她伸手相助吗? 想到这里,李谨诚一骨碌从沙发爬起来。 他就知道,自己从小傻到大。 可是,搭公交前往家园的路上,李谨诚的心情竟然是轻松的,尽管他的身体因为三天三夜的劳累缺觉,疲惫得不行。 跳下公交,他直奔那棵大树下。 他有预感,她如果能出来,一定会在那里等他。 然而李谨诚的预感落了空。 大树下空荡荡的,天已黑了,惨白的路灯照在长椅上,透着股凉意。 李谨诚发了一会儿呆。 既然来了,去远安诊所看看叶松明也好,看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本来李谨诚打算明白白天找机会和他聊的,现在提前找也好。 远远望去,远安诊所里还有两个病人输液,孙远安坐在办公桌前。叶松明正在带着护士整理药柜。 看来还得等一会儿。李谨诚已经发现了,孙远安每天下班都会离开诊所一段时间。 李谨诚打算在附近溜达一下。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现在天气热起来,路上摆摊的人也多了起来,有几个卖玩具的,李谨诚忽然想起今天是六一。 儿童节啊,万一待会儿见着小李玉,总不好空手。正好李轻鹞长到12岁后,就拒绝过儿童节,李谨诚已经很久没过给妹妹挑礼物的瘾了。 他先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一小盒进口巧克力,还是李轻鹞喜欢的口味,上次李玉就很喜欢吃。虽然她有糖尿病,但今天过节,吃一点应该没事吧?李谨诚也不太懂,决定今天先给她一小块好了。 他又在路边随便溜达,经过一个老头的摊子时,停下脚步。 老头子须发全白,看着干瘦,穿得也不好,旁边还有个5、6岁的孙子,也是黑黑瘦瘦的,在帮爷爷整理摊子上的玩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让老的小的出来讨生活。 李谨诚心中恻隐,在摊子前蹲下,拿起一个洋娃娃,问:“多少钱?” 老头子看他一眼,说:“三十。” 其实李谨诚感觉有点贵了,但他没还价,掏出手机,扫码支付三十,又把手机塞进口袋,正要站起,忽然背后有某种异样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 背后只有街对面的几个小摊贩,还有两个路人。李谨诚锐利的目光迅速从他们脸上掠过,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并没有人在看他。 他正打算起身,忽然看到一抹白裙,飞快从街对面狭窄的小巷掠过。李谨诚的心“嘭”地一下,迅速站起,单手提着装娃娃的塑料袋,拔腿就往白裙消失的方向追去。 斜插在他的运动长裤口袋里手机滑落,掉在摊子的另一个洋娃娃身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孙子看到了,指着手机说:“爷爷,刚才那个叔叔的手机掉了。” 老头儿迅速往李谨诚消失的巷口看了一眼,抓起手机看了看,露出笑容,手机品牌和他儿子用的一样,只是型号不同。老头儿马上关机,放进口袋里。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的手心微微出汗,干脆把摊上玩具一包,扛在肩上,对孙子说:“不卖了,回家。” 小孙子疑惑地问:“不把手机还给叔叔吗?” 老头儿给了小孙子一个巴掌,说:“爷爷捡到就是爷爷的,不要给别人讲。” 小孙子呜呜哭起来,不敢说话了。 老头儿虽还有点心虚,但很快美滋滋的。 儿子最近一直嚷缺钱花,这手机让儿子想办法卖给二手手机店,起码能卖1000吧。 —— 李谨诚追出一百多米,才在另一条巷子里,追上了那条白裙子。 仅仅看背影,李谨诚就认出来,不是李玉。 他浑身的劲儿松懈下来。 也是,以李玉那畏畏缩缩的性子,估计除了大树下,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去。 他又低头看了看塑料袋里的娃娃,别说,虽然做工粗糙,还挺可爱的。直觉告诉他,李玉一定会喜欢。 但愿她会觉得,有这个娃娃陪伴,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孤单了。 想到这里,李谨诚抱着撞运气的想法,又回了那棵大树下。 还是没人。 其实这个结果他早料到了,这个时间,比他们两次见面都要晚,天也早黑了,她八成不能出来。 李谨诚站在大树前,看了一会儿,隔着塑料袋,把娃娃在手里抛了抛。看来今天送不出去喽。 他又转头,往远安诊所的方向看了看,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孙远安。 这意味着,他又有机会和叶松明接触了。今天叶松明的态度会彻底松动吗? 李谨诚打算等两分钟,孙远安走远了,就赶过去。 他站在大树旁,心里盘算要是把洋娃娃留在这儿,李玉会不会拿到? 估计不行,他都被自己的念头蠢笑了——只怕李玉还没来,娃娃早被别的孩子捡走,或者踢走。 那可不行。 这个娃娃是李玉的。 李谨诚正打算走,眼角余光,忽然被树干上的一些痕迹吸引住。 第67章 李谨诚走过去。 路灯煞白,但是正在大树上方,足以照亮。 有人不知道是用石头,还是刀片,在树干上刻下了三行歪歪扭扭的字。那字极丑,一看就是小学一二年级水平。 【你为什么不来,我原谅你了。】 【求求你,快来吧。我好害怕。】 【你再也不要来了,我们绝交。】 李谨诚盯着这几行字。也不知怎么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来很少哭,可此时眼眶却微微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这三行蠢蠢的字,一定是那个傻姑娘留下的。 她每天都来了啊。 他仿佛看到自己出任务和外界断了联络这几天,她总是在同样暮色降临的时分,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大树下,一直呆呆地张望,盼着他的身影,从期待到失望。 直至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即将失去魔法的那一刻。 她就会沮丧而惊慌地,再次跑回那个困住天使的家。 李谨诚伸手,手指摸到【我好害怕】这四个字上。 她为什么害怕?谁令她害怕?上次她明明不允许他跟她回家,还表现得很维护那个家的样子。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害怕】,究竟是她的胡言乱语,还是真正的求助? 他又摸了一遍这三行字,低下头。 他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后悔今天来了。这些字,别人看到,哪怕别的警察看到,都只会以为是无知儿童的乱涂乱画。只有他知道,那是她。 他想他今天一定要去101一趟,探探究竟。 看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最好能见她一面,跟她说话,让她知道,大哥哥不是有心失约,他只是有任务了。他不是不挂念这个孩子。 但是现在,他得先去诊所一趟。 骆怀铮的案子,就快盖棺定论了。那是李轻鹞的含泪嘱托,也是他的郑重承诺。他必须抓紧时间,谋求这最后一丝希望。 —— 叶松明最近整天都有些恍恍惚惚,今天还因为差点给病人开错药,被孙远安骂了。 正常情况下,孙远安都是个负责、严谨的医生兼师父。他的痛骂令叶松明很羞愧。可一想到那些夜晚,孙远安闭着眼开出去的药,动的违规手术,他又没办法再直视师父的眼睛。 或许,真的到了他应该离开的时候。 他又拿出手机,看了看车票,这两天就有回家的高铁。 这两天天气热,流感少,诊所病人不多,他就算辞职,也不会影响正常运转。孙远安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新助理。 孙远安下班走了,他经常下班去跟人打牌,这或许是他为什么要昧着良心捞那么多外快的原因。 叶松明一人坐在柜台前,护士也下班了。诊所的卷闸门拉下来一半,灯也灭得只剩下一盏。 叶松明又走神了。 他又想到了这两天看到的那个人。 花臂,纹身,粗壮大汉。穿着黑t,一脸阴沉。这种人你在路上遇到,都会心里发怵。最近,叶松明却撞见了他两次。 一次,是在诊所外,他站在花坛边抽烟,察觉到叶松明的目光,他抬头笑着望过来,阴恻恻的。 还有一次,是叶松明和孙远安的女儿孙芷兰见面。其实这几个月,叶松明起了离别之心,已经很少跟她见面,每次都找借口推脱。但总有被她逮到的时候。 两人在一个公园见面。 孙芷兰低头在哭,叶松明木然站着,仿佛已感觉不到心痛。他不是没想过对孙芷兰痛陈一切,然后再带她走。可她会跟他走吗?她那么崇拜爸爸,家人朋友都在湘城。而且他们谈恋爱之初,她就声明过,绝对不会离开湘城,他必须留在湘城两人才能在一起。 他只怕说了,也是枉然,最后她的选择不会是他,还令她徒增伤心。何必呢。 他一直是个想太多的人,很多事都藏在心里。现在他在外飘荡了几年,只想回家。 叶松明就是在这时,再次看到那个男人的。男人拿了个冰激凌,与粗壮的手臂和阴霾的气质,极不相符。他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离他们只有十几米。 他又看了他一眼,还看了孙芷兰一眼。只看得叶松明心惊肉跳。 报警吗?可对方又没干什么,他都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冲他来的。 如果是,对方又是冲着什么来的? 之前他还没想到。但是前几天,李谨诚上门,提了骆怀铮的事,他找了个机会,去骆怀铮家附近打听,很快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譬如那么好的清华生,居然是个小畜~生,强~奸女同学;又譬如骆怀铮一定是被人冤枉的,他从来品学兼优,街坊邻居们看着长大,而且马上保送清华,不可能做这种事。 再联想到李谨诚上次来说的,向思翎去医院检查过,还是处~女。警方的检查结果竟然如此荒谬,叶松明好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他手里握着的那份东西,有着不止一条人命的重量。 所以,才会有人来盯着他吗? 但那东西是他偷偷留下的,连师父也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叶松明醍醐灌顶——也许对方只是盯着他,同时警示他,不要听闻了这个案子后去告发。说不定师父也被盯梢了。 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还有动作。他一个诊所小助手,却因为一时好心,时时好心,仿佛站在了一团深黑的泥潭前,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拉下去。 他怕了。 可叶松明还是想过,要不要直接把东西送到警局,这样是否能帮助那个无辜的少年?可他又想,向思翎都能检查出是处女,万一资料交到的是对方的人手里,不仅丢失了这唯一一份重要证据,他也自身难保。 他真的很怕啊。他现在只想回家。 所以,当他闷闷抽着一支廉价的香烟,看到李谨诚再次走进诊所,看到他那张俊朗坚毅的脸和清澈无比的眼睛时,叶松明忽然意识到,一切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但他还是没有贸然把东西拿出来,只是闷头抽烟。 李谨诚仿佛跟他很熟的样子,在柜台外面坐下,又打了根烟给他。这回叶松明完全没有推脱,直接接过,别在耳朵上。 李谨诚看了看周围和诊所外,低声说:“跟你打听个事。” 叶松明竟然笑了,说:“你每次跟我打听的,都是我不想说的事。” 察觉到他态度的微妙变化,李谨诚预感到今晚很可能会在他这里有突破。他也笑了,说:“李玉,还有跟她住一块儿的三个男人,你了解是什么情况吗?” “不了解。”叶松明答得干脆,他是真的不了解。现在他满心困顿,深爱的女朋友要分手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还受到威胁,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叶松明说,“为什么,警方给向思翎的检查结果,会是处~女?你们去哪里检查的?你们的人有跟着监督吗?” 李谨诚多么机警的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胸膛里那颗心,跳动速度猛然加快。他盯着叶松明的眼睛:“所以向思翎不是处女?” 有什么情况下,一个诊所助手,笃定一个未成年女孩,已经不是处~女? “她来这里堕~过胎?” 第68章 叶松明被烟呛到了,疯狂咳嗽。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句耿直相问,根本没想那么多,李谨诚竟然已经猜到了答案。 两个男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半阵后,叶松明长叹了口气,从自己上锁的抽屉里,一堆文件中,翻出几张复印件,递给他,说:“这是复印件,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你如果真的能给骆怀铮翻案,我再给你原件。” 这行为好像有点多余,但是叶松明对于刑侦的经验,仅来限于电视剧。虽然他决定赌一把,相信李谨诚。但毕竟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警察不了解,他总要留点东西在手里保全自己。万一这个警察不行,或者也被人收买了。他跑回了老家,到了自己宗族地盘,有人庇护,手拿原件,总还保留着为这个案子翻案的一线希望。 他想自己真的是魔怔了,为了不相干的人,冒这种风险。都要跑路了,还留了一手给日后。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有人发现真相,为向思翎伸冤,为骆怀铮翻案。 李谨诚盯着这份堕胎报告看了十几秒钟,郑重折起收进裤兜里,“啪”一声站直,向叶松明行了个礼。 叶松明的眼眶忽然热了,吗的,值了。 “你也要注意安全。”他低声说。 “好。我会想办法把这个交到上头可靠的人手里去。”李谨诚严肃地说,“也许要过几天,才会有人来找你拿原件。” —— 出了诊所,李谨诚的思绪,依然剧烈翻腾着。 他也意识到,这是个棘手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以为那个案子是缺少证据,骆怀铮被误判。又或者,骆怀铮确实失手杀人了,只是存在争议。李谨诚一直想的,只是要彻底查清楚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给妹妹一个交代,也算问心无愧。 可现在,连叶松明都意识到,向思翎的处女证明有猫腻,刑警队是否真的有人被人收买?这个人会是谁?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他应该把东西交给谁? 李谨诚一时也没有头绪。加上他连轴转了三天,脑袋早因为疲惫隐隐发疼,一时也想不出最佳解决方案。 他决定今晚回去睡一觉,等明天头脑清楚再说。 或者找个机会跟陈浦通个电话,商量一下,毕竟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陈浦那小子脑子活,家里有背景,认识的人也多,有他帮忙,说不定会更顺利。 没错,就这么干,东西他先捏手里,不轻举妄动。 不知不觉,李谨诚已往前走了数百米,到了一个路口,他站定脚步。 往左走,是回家的路。往右,再走几百米,就能到17栋101室。 李谨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洋娃娃。 【求求你,快来吧。我好害怕。】 按时间推算,李玉留下这条疑似求救的信息,已经过去了两天。 第三天她就嚷嚷着和他绝交,是危机已经过去了,还是她……已经死心了? 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从诊所出来,一路走得这么匆忙,而且还走到了这里。原来,在叶松明交给他这么重要的证据时,他的内心始终藏着一份焦急和惦念。 突然间,仿佛有一道白光,无声闪过他的脑海,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李谨诚,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浑浑噩噩?几天班加得你糊涂了吗?有一个人,或许处于危险之中,或许没有。可你是个刑警,不管她属不属于你的辖区,是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都是个刑警。当你披上这身皮,人们总是会怕你,可也会依赖你。一旦遇到危险时,只有看到人民警察,他们才会放心,才会知道,有人永远在无条件地保护他们。 李谨诚拔腿朝17栋101跑去。 虽说打算去探一探,李谨诚却不莽撞冲动。此时夜色已经很深,李谨诚先走到单元楼梯口,一眼望见101的室门紧闭着。他慢慢踱过去,像一只猫,耳朵紧贴在门上。 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但屋里的灯亮着,分明有人。 他没打算这么贸然敲门进去。 他又趁着夜色,慢慢绕到屋子外,因为是一楼,还有个花园,他轻而易举翻进木栅栏,落地无声,看了看周围无人,贴着窗,慢慢移动。 客厅的窗帘紧闭着,卫生间倒是开着窗,但是里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条过道。 他又绕到了屋子另一侧,这回很幸运,有一间房的窗户开着,是朝里开的,风徐徐吹动着窗帘。 李谨诚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不合适,一个警察不够光明正大,跑来听墙角。但也可以理解为侦查敌情嘛。他在内心对自己说,这是小心谨慎,不是行为猥琐。 他贴着墙根蹲下,听了听,没声,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掀开窗帘一角,往里望去。 —— 更早一些的时候。 刘婷妹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她今天没有机会出门,甚至除了上厕所,他们不许她出房间。 因为她昨天惹怒他们了,他们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 一开始,他们以为她不懂,这几天都坐在客厅里讨论,什么听到风声,直播平台可能要关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能上哪里搞这么多钱。 刘婷妹也没管,一直坐在那儿吃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觉得,总是这么吃不对。 洛龙突然提起一个恐怖的话题,他在狱里认识过一个大哥,很有钱,也很喜欢玩女人,尤其喜欢幼齿一点的。刘婷妹不知道幼齿什么意思,但是洛龙说这话时,三人都望向了她。 刘婷妹突然打了个寒战。 “你估计能卖多少?”钱成峰问。 洛龙竖起几根手指:“不给这个数,能把人给他?放心吧,他家里做生意的,一、两百万对他来说都是毛毛雨。玉儿这么极品,他一定很喜欢。当个情妇,对玉儿来说也是好去处。” 到了第二天,他们又上下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件货品。刘婷妹听到他们在讲电话,好像跟人约好了时间,点头哈腰的,态度特别热情,还说会带玉儿去对方的别墅。 刘婷妹突然觉得好害怕。她不知道他们要送她过去干什么,但是她不想去。 那两天,刘怀信也表现得不对劲,整天魂不守舍的,望着她的眼神,又深又冷,叫人害怕。他没有反驳他们的话。 刘婷妹又想,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吗?电视里男朋友都会保护女朋友的,他为什么不说话。 刘婷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两个晚上,刘怀信都和她做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不愿意,他强行进入了。她在迷迷糊糊时听他说道:“我想办法带你走,好不好?” 刘婷妹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她又想办法溜出去,在树上刻下了第二行字。 她惴惴不安地等到了第三天,仿佛孩童在黑暗中渴望天明,仿佛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拼命抬头仰望着看不清的太阳。 可是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他还是没有来。 刘婷妹哭着刻下第三行字。 可刻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干得很对。李谨诚看到“绝交”两个字,应该会生气,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吧? 那样他就永远不会遇到那三个人,不会有危险了啊。 不然,他们把李谨诚也卖掉怎么办?他长得那么好看。 结果回到家,洛龙和钱成峰又在商量,明天就要送她去别墅“验货”的事。而刘怀信听到了,就跟丢了魂一样,一直沉默。 刘婷妹突然发疯一般,抓着他们厮打,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去,我不去!你们不可以卖掉我!我是个人,我是个人啊!求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再也不要被操,再也不要吃那么多东西,我好难受,我每天都好难受啊! 洛龙和钱成峰对视一眼。 于是昨天晚上,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被他们弄死了。 …… 天已经彻底黑了,刘婷妹擦干脸上的泪,安静地想,永别了李谨诚,我就要离开朝阳家园,你以后再也找不到我啦。 找不到,更好吧。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呢。 第69章 【她把洋娃娃掉在福利院了。】 【别多想,没找到,就是没找到。】 —— 大海福利院前任副院长兼教育主任宋辉,52岁,本科硕士皆毕业于湘城大学,专业为心理学。毕业后,她干过多年心理、儿童教育工作。在她28岁时,认识了丈夫苏丰雄,次年两人结婚。 苏丰雄是农村人,寒门出贵子,他同样硕士毕业于一所985大学,后来进入主管社会福利工作的事业机关任职。苏丰雄40岁时,接手一家公立福利院,成为院长。因为管理规范、各项活动也开展得有声有色,获得各方赞誉,在行业内名声极佳。宋辉与他夫唱妇随,随后也进入了福利院工作。 后来,大海福利院前任院长病逝,在上级单位协调指派下,苏丰雄兼任规模较小的大海福利院院长,但实际负责全面管理工作、驻扎在院内的人是宋辉,苏丰雄每周只来两次,指导工作。 宋辉在七年前的6月15日夜,亲手杀死的,正是结婚16年的丈夫苏丰雄。 案发地点就在大海福利院后院,苏丰雄的私人房间内。据宋辉招认,平时她都住在前院,离孩子们的宿舍更近,方便夜间应对紧急情况。只有苏丰雄来了,两人才会住到后头的房间去。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距离较远,并且单独开了一扇门进出福利院。所以当晚的响动,其他老师都没听到。而福利院只在大门、孩子们的日常活动室和寝室安装了监控。那晚,所有监控都被人提前关闭了。所以直至第二天一早,宋辉自首,大家才知道死人了。 李轻鹞和夏勇泽翻看了当年的卷宗,上头记载得很详细。宋辉先是用房间里的一个花瓶,趁苏丰雄不注意,砸在其后脑。在他失去反击能力时,又连刺数刀,直至死亡。凶器就是福利院厨房的一把锋利的切肉刀。 等警察们赶到时,宋辉已经把身上的血衣洗好,现场也清扫冲洗过,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极其冷静地任由警方上铐。只有苏丰雄,宛如一头被切烂的猪,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根据调查结果和宋辉口供,她遭受苏丰雄多次家暴。且苏丰雄经常嫖娼、赌球,甚至还曾招妓到福利院的这个房间来,胡天胡地,令宋辉倍感羞辱。宋辉是湘城本地人,家境颇好。苏丰雄的事业能走得这么顺,岳家出力很大。宋辉想要离婚,苏丰雄坚决反对,他怕失去岳家的助力,也怕宋辉把他那些事抖出去。 警方查到了苏丰雄参加海外赌球的账户和资金,和招妓记录。除了凶器上宋辉的大量指纹外,他们还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四个人的指纹。其中两人经对比,比中了两名夜总会小姐。还有两人没有对比中,不出意外应该也是同样身份的应召女。 案发前两个月,宋辉刚向法院提出诉讼离婚。据宋辉称,当晚两人又因苏丰雄赌球的事,发生激烈口角,一气之下,她动手杀人。 虽说宋辉是婚姻受害的一方,但是从当晚种种迹象看,她显示出预谋性、计划性和高度的冷静,并非出于正当防卫。证据确凿、动机明确。所以最后,还是判了无期。 宋辉被拘留后,福利院的全体员工联名上书,历数五年来宋辉在福利院呕心沥血的付出。没有孩子的她,除了如同亲生母亲外,无微不至地照顾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甚至还把全部积蓄和收入,都用在改善孩子和教师护工们的生活条件上。每个员工都写了长达数千字、情真意切的请愿书。那些脑瘫、自闭症的孩子,能签名的签名,不能签名的按手印。厚厚一叠请命书,洒满泪水。 然而法不容情。 —— 城南女子监狱。 当宋辉在桌前坐下那一刻,李轻鹞是有些惊讶的。 她穿着囚服,但是洗得很干净。她的鬓旁已经生了白发,黑白相掺的短发,同样打理得很整齐。她生得很瘦,也很白,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腿上,脊背挺直。那张脸未施粉黛,也有不少皱纹,可同样有着一种精致文秀的气质。 你会觉得,若是换一身体面衣服,这个女人应该安然坐在大学讲堂或者环境优雅的茶话室里,而不是像现在,沦为监下囚。 宋辉也很安静,不问他们为什么来,只是静坐等待。 “宋辉你好。”李轻鹞说,“今天我们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请说。”她的嗓音也是温婉动听的,不过带着一丝丝沙哑,“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尽力。” 仿佛她们只是两个平等的人在交流,而不是警察与囚犯。 李轻鹞心中生出些许好感。 她把刘婷妹当年的照片,推到宋辉面前:“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宋辉盯着照片,伸出白瘦的手拿起,专注地看了几秒钟,说:“不好意思,我没印象了。” “你再仔细想想。”李轻鹞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睛,“2017年6月5日,朝阳家园居委会一位叫刘芳的工作人员,和你是多年好朋友,把她送到了大海福利院,她说得很清楚,是你接收的。” 宋辉想了一会儿,答:“你这么说,我印象了,是有这么回事。对不起,隔得太久,又在牢里呆着,很少和以前的人和事接触,我忘了很多事情。” 李轻鹞笑而不语。 “能跟我们说说,刘婷妹来大海福利院之后,每天都做些什么?有些什么表现吗?” “她……她很好。刘芳把她送来后,说明了情况,我可怜她无路可去,就让她在福利院当杂工。不过她表现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每天第一个起床,把福利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做饭也好吃。她甚至还愿意帮老师一起看着孩子。她的英语也很好,我们有几个自闭症孩子,智力在所有孩子里算好一点的,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学习,她就教他们abcd简单的英语,那几个孩子特别高兴,说自己以后就可以跟外国人讲话了。” 第70章 回忆起往事,宋辉的嘴角浮现温柔的笑意。 “她头上的伤好了吗?” 宋辉点头:“开头五、六天,她还老是头痛,讲话也不利索。后来好像就没喊痛了。我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我给她付医药费,她不肯去。” “那为什么,大海福利院的系统里,没有刘婷妹的记录?” 宋辉静默了一会儿,答:“她只是一时走投无路,在我们福利院落脚。她那么漂亮,又能干,不可能一直呆在福利院。你不知道我们那份工作有多苦,收入不高,每天照顾那些孩子,做着重复劳累的工作。她还年轻,不该留在那里。所以她的伤一好,和我告辞,我也没有挽留。因为只呆了短短十来天,就没有录入系统。”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福利院的?” 宋辉想了想,微笑着说:“我记不清了,可能是6月11、12号的样子吧。” “那她除了家里逼她嫁人的事,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事?譬如她之前遭遇了什么,以后要去哪里?” 宋辉摇摇头:“没说过。”她的双手十指一直牢牢地互相抓着。 李轻鹞盯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宋辉一直和蔼地笑着,片刻后,她的神色略有些僵硬,笑容也没了,低头不语。 按说,宋辉和刘婷妹原本互不相识,又只相处了十几天。李轻鹞问什么,她答什么就好。可李轻鹞总有种感觉,宋辉的话不尽不实,似乎防备着警察。 李轻鹞想起那厚厚一叠福利院人员为宋辉提交的请愿书。一个人或许会因为一时冲动、忍无可忍杀人。但她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五年多的朝夕相处,那么多人的含泪请愿,不会是假的。 宋辉是一个心地极其善良,愿意为弱者无私付出的人。她的心很柔软,也很坚韧。 李轻鹞心念一动,决定换个方式探问。 “看来刘婷妹没跟你说,她之前真正的遭遇,不仅仅是从家中逃婚而已。” 宋辉抬头,微愣。 “她被三个男人控制,做一些对身体伤害极大的直播,我们同事还在查,目前怀疑极有可能还有银灰直播。你可以想象出,她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后来,她逃了出来,才来到你们福利院。遇到您和居委会的刘芳,是她的运气,没有让她再落到坏人手里。” 李轻鹞打开手机,播放了一个刘婷妹当年的直播视频。 宋辉看着看着,抬手擦掉眼泪。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到她吗?因为我们最近在调查另一起案子时才发现,刘婷妹这个人,自从七年前,从您的福利院离开后,就没了音信。她的身份证,没有使用过的记录。没有任何人见过她,手机、银行卡、社交账号,什么都没有。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宋辉的眼睛直直看着她:“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再在社会上生活过、出现过。如果她又落入歹徒手里怎么办?您也看到了,她那么柔弱,又那么美丽。如果她一直被人控制着,继续过着过去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该有多可怜。甚至,她会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会的。”宋辉摇头,“她一定不会那么倒霉,苦不能让一个人都受了。呵,凭什么啊?” 看到宋辉的情绪终于不复平静,李轻鹞立刻又说:“所以您的帮助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想要找到她,确认她是否还安然无恙。” 宋辉与她对视片刻,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有一次,她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她顿了顿,“她问我市公安局在什么地方。说要让警察帮她找一个人。” 李轻鹞的心一颤。 “我问她派出所行不行,比较近。她说不行,一定要去大公安局。” “然后呢?” “我问她要找谁,她说去找一个大恩人。” “她有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她也没说要去哪里找。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 会面室里静悄悄的。一直认真做笔录的夏勇泽,偷偷抬起头,用熊掌似粗大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李轻鹞。 宋辉也望着李轻鹞,温柔地问:“警察同志,你为什么哭了?” 李轻鹞接过纸巾,迅速擦干,笑了笑说:“大概是为刘婷妹担心吧,也不知道,她后来找到那个人没有。” “会找到的。”宋辉一字一句地说,“人生那么漫长,我们总会找到,想要找的人。这一扇窗不开,那一扇也会为你打开。慢慢来,孩子,不要难过。” 李轻鹞点头,抬头,两个女人对着笑了。 “最后一个问题。所以听你说下来,那时的刘婷妹,神智完全清楚,和正常人没有差别,对吗?” 宋辉一愣,点头。 —— 李轻鹞和夏勇泽两人走出监狱,走向路边的警车,一开始两人并肩,后来李轻鹞越走越快,脚步急躁沉重。可到了车前,她站定没上副驾,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夏勇泽来区分局之前,就听说这位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虐杀刑警队有志青年芳心无数。此刻见她一身郁气,夏勇泽怀揣着一颗小熊般的心,想开导,又有点怵她。他也听说过她哥的事,好可怜啊。 最后他干巴巴地说:“嘿,鹞姐,咱们是搭档,心里有不痛快就要对搭档说出来,这样我们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要不我请你喝杯奶茶怎么样?” 李轻鹞手握车门把手,笑了,抬头,已恢复平静脸色,说:“刘婷妹留了个大疑团给我们啊。” 夏勇泽的脑子立马短路:“什么、大疑团?” 李轻鹞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叹搭档的天真无邪,还是叹刘婷妹。 【陈浦,我完全想不通。刘婷妹那时已经恢复了神智和记忆。她也说了要去报警。 可后来,她为什么没去?如果真是我哥把她救出来的,为什么她会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什么事,比替她自己报仇和找到我哥更重要?还是说,她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已经去不了了。】 第71章 从福利院出来,李轻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朝阳家园,已是夜里十点。 到楼下时,她长长出了口气,抬起头,下意识先看向陈浦家那扇窗——如之前每一天回家时。 当然黑灯瞎火。 她伸手摸到口袋里的钥匙,熟练地根据轮廓摸到多出来那一片,有种冲动想去他家里。 也不知道上去要干什么。 她一边上楼,一边给陈浦发短信:【茶叶喝完了,我去你家拿点。】这当然是借口。 陈浦这次回得很快:【这种事不用专门发消息给我说。】 李轻鹞一笑,掏出钥匙开门,开灯,一室冰凉寂静。她踢掉运动鞋,看到鞋柜上那双全新的女士红色拖鞋,放在极其显眼的位置,旁边是一双男士黑色拖鞋。 她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偷摸买的,又让谁放在家中的。明明他出差那个早晨,都还没有,她来穿的是男士拖鞋。 李轻鹞原本低郁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穿上拖鞋,很合脚,很柔软。 屋子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陈浦离开前的样子。老旧的房子,简单的家具,宽敞的空间。李轻鹞直接在长沙发躺下,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他走那天早晨,还坐在沙发上,把她抱在腿上亲。他的手好像永远都是热的,胸膛永远都是硬的。一切如在昨日。 李轻鹞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客厅,来到阳台上。夜色黑茫茫,周围矗立着无数栋相似的老楼,组成了困住她哥和陈浦两人七年的朝阳家园。她在黑暗中数出自己的那扇窗,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返身回屋。 刚走回来,手机响了。陈浦打来视频电话。 虽说他出差前,一副抠门地主的姿态,跟她约法三章,还号称每天要打视频。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出差几天了,两人只偶尔打过电话,而且说几句就挂。视频电话更是从没时间打过。今天还是第一回。 李轻鹞立刻把手机扔沙发,任它响,以疯狂速度冲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理好头发,又觉得脸上因为奔波整日有点油光,快速抹水洗了把脸,又冲回客厅,这才拿起手机。心念一转,躺在沙发上,举起手机过头顶,形成45度角。接通的同时打开自带美颜模式,于是画面里出现了一张更小巧更莹白玉润的脸,且毫无伪装痕迹。 那头的陈浦,看起来居然气色也不赖。 黑色冲锋衣,肩膀挺括,一丝多余的褶都没有。发型也不乱,脸看起来干干净净,保持了平时90%的帅度。从背景看,他坐在一张暗红绒布老沙发上,背后是百叶窗,有点像那种特别简陋的老旅馆。 于是电话两头的人,都很满意自己看到的,一颗心同时悄悄地“嘭”了一下——虽然五分钟前,李轻鹞还拖着丧尸般疲惫的步子,丧着脸在陈浦家里瞎晃;而陈浦刚把满是泥土蜘蛛丝的外套丢在洗手间,一脸的黑。 两人都看了彼此几秒钟,没说话。 陈浦先笑了,问:“我家躺着舒不舒服?” “还行。” “那今晚别回去了,我那个床垫特别舒服,你能睡得好点。” “不要,难得麻烦。” 陈浦也不在意,目光炯炯盯着她的脸,又问:“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和小熊在福利院附近吃的炒面。” “小熊?” “夏勇泽说这是他的外号,我可以这么叫。” 陈浦“啧”了一声,不过夏勇泽的醋他到底吃不动,没蹦出什么酸言酸语。 “你吃了吗?” 桌上,陈浦的手机背后,明明放着一盒还没打开的饭菜,但他说:“吃了。” 和他同一个屋子,倚在床上看手机的方楷笑了一声。 李轻鹞:“谁跟你一个屋啊?” “方楷,没事。” 李轻鹞静默几秒钟,又问:“你那边进展顺利吗?” 陈浦摇头:“那两家伙很能藏,黔省山区又大,路非常难走,就跟大海捞针似的。不过,我们的包围圈一直在缩小。至于向思翎,也不知道藏哪儿去了,路上监控一直没拍到她。” 李轻鹞就没再问工作,再问她自己都觉得累。她也仔细盯着屏幕里的人,摇头说:“又瘦了,也黑了,再这么下去我会嫌弃的。” 方楷忍住不笑,脸使劲儿憋着。 陈浦瞪他一眼,说:“你等一下。”飞快起身,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不再外放。 然后他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么挑啊?明明没黑。” 可同一个屋子,他声音再小能小到哪儿去了,方楷“霍”地起身,哎呀了一声,拉开房门出去了。 陈浦当即扯下耳机,说:“方楷走了,想说什么说什么。” 李轻鹞:“我没什么想说的啊。” 陈浦笑了,也往后松松散散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臂搭上去。即使笑起来,他脸上的线条也是简洁利落的,眉眼永远那么乌黑峻峭。 “每天的工作成果简报我都看了,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每一步,都走得很果断,也很有成效,很老练啊。老丁是不是满意得不行?” 李轻鹞昨天是被丁国强点名全队表扬了。不过她只是说:“还行吧。” 陈浦不再说话,目光如有实质,仿佛两人剖白心迹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用这样认真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渐渐地,李轻鹞垂落目光,抿唇不语。 她的睫毛低垂着,遮住眼睛。陈浦只能看到隐约的水光,并不确定。可她几乎很少有这样低沉的样子,尽管她一个字都没说。陈浦只感觉到胸膛中那颗心,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闷得慌。想要安慰,可他很清楚,任何言语在她面临的巨大压力和恐慌前,都显得无能为力。别说是她了,最近每一次,他打开手机看李轻鹞那边的调查进展,都要先沉下口气。 他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偏头看向一侧,自嘲地笑着说:“真想插上翅膀飞回来。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却不在你身边。” 李轻鹞把手机对着侧面,离开自己的脸,拿手背迅速擦干泪,语气还是吊儿郎当的:“怎么飞啊,你飞个给我看看。” “对着脸啊,让我看桌子。” 李轻鹞这才把手机转回来,眼睛还是垂着。 “看我。” “不看。” 陈浦知她别扭,向来怕露怯,到底没勉强,只柔声安慰道:“心里不痛快,随时给我发短信,我有空就打给你。” “嗯。” 这几天天知道李轻鹞扛着的压力有多大,每走一步,都怕下一秒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哥哥的白骨。可命运一步步引着她往前走,离七年前的真相越来越近,却始终不给个痛快结果。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很想陈浦。这种思念,不是强烈的,不是黏糊的,不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的。只是当她感到窒息的时候,很希望他在身边。哪怕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站在那里,让她看到,她那份窒息,就好像有了喘息的出口。 这个人不能是别人,只能是陈浦。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曾经陪在哥哥身旁很多年。而现在,他陪在她身边。他们俩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李轻鹞很清楚,自己爱上他,一定有哥哥的原因在,他是哥哥最好的兄弟,他从未辜负哥哥。但那又怎么样呢?所有走过的路,做过的选择,造就了陈浦这个人。而她爱的就是这个人的全部。 于是当李轻鹞在打这通电话时,意识到这些事实。再看陈浦的样子,感觉都有些不一样了。她对他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厚重了一些。 于是她果断说:“陈浦,我爱你。” 陈浦…… 陈浦整个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很快笑了,那张俊脸肉眼可见红了起来,嘴里却说:“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李轻鹞不惯着他,继续说自己的想法:“我感觉,这次一定会找到哥哥。我们离他不远了。” 提及李谨诚,陈浦分了神,脸色沉下来。 这时,有人敲门,方楷探头进来:“讲完了吗?外头真的有点冷。隔壁屋又睡了我进不去。” “滚进来,我又没让你躲出去。” 李轻鹞见状就说:“行了,我也要回家洗澡睡觉,下次聊。” “……下次聊。” 挂了电话,陈浦才拿起那盒只剩余温的饭菜,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想李谨诚的事。有时候他也觉得是造化弄人,自己找了李谨诚七年。而今年这一系列案子前期,他和李轻鹞一起走了多远多曲折的路?结果,当真相近在眼前时,他被调离。 虽说抓洛龙和尚仁,说起来和七年前也是同一个大案。但不能和李轻鹞一起走向最后的答案,不能亲手把蒙住眼睛的最后一块黑布摘掉,然后看到他最好的兄弟,陈浦心中多少难受。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想起,自己刚才还没有回应李轻鹞突如其来的表白。 过去这段时间,两人情到浓时,有那么几次,那句话都冲到陈浦冲到嘴边,可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他的心意是笃定的。就好像吧,面对李轻鹞十分冷静收放自如的感情态度,他就感觉有点羞耻,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现在他心头发热之余,又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反应太慢。 发短信说?绝对不行,太不郑重了,一点仪式感都没有。他陈浦不可能干这么没诚意的事。 下次,下次一定要说。提前想好词,对,最好等当面再说。他的表白,一定比她那干巴巴的三个字,动人多了。 第72章 第二天一早,李轻鹞让夏勇泽开车又去福利院附近。 夏勇泽虽然听话照办,但是疑惑:“为什么还去?有什么我们遗漏的线索吗?” “呃……算是吧。” 虽然李轻鹞和陈浦在一块儿时,问问题的通常是她。但经常陈浦只开了个头,或者一个眼神,她就心领神会了。有时候不是她想不到,只是没经验。可是现在跟夏勇泽在一块儿吧,才短短几天时间,李轻鹞就经常有在单方面输出的感觉。 之前丁国强把夏勇泽给她时,一副她赚到了,陈浦也赚到的表情。现在李轻鹞觉得,分明是丁国强赚到了…… 不过,无力吐槽归吐槽,平心而论,夏勇泽依然是个很好的搭档,不懂就问,心思坦荡,从不作妖。 更何况,人家的超勇战斗力还没有发挥的机会呢。 于是李轻鹞在车上给了他一颗酸梅子糖,耐心解释:“你觉得刘婷妹接下来,会去哪儿?” “报仇。” “可是她没去报仇,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实。” “呃……” 李轻鹞目视前方,沉声说:“不管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总要找个地方落脚,或许还要躲避那三个人的寻找。她还得有工作收入养活自己,购买药品,否则会有生命危险。那么,她能去的地方有几个呢? 在被刘怀信拐带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乡镇里,读书在县一中。她从来没有来过湘城,人生地不熟。那么她能够考虑落脚的地方,可能性最大的,有三个。 第一,县里或者镇上,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但我们已经去她的家乡探访过,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她。而且我相信,她一点都不愿意回那个地方。所以这个选择排除。 那就还剩两个地方,她比较熟悉。一就是朝阳家园,她虽然生活了一年多,可出门的机会应该少之又少,其实还是不熟悉。而且那里于她而言,就像是地狱。我们也大致探访过了,几乎没人见过她。所以我想她应该不会回朝阳家园。 最后一个她所熟悉的地方,就是福利院附近。虽然只生活了十来天,但是宋辉和其他员工对她很好。她神智恢复了,身为杂工,也会经常跟厨房的人出去买菜,药也是她自己出去买的。那里地处繁华的老城区,房子旧,特别方便,生活成本低,又有安全感,是个落脚的好选择。” 夏勇泽不由得点头,本来觉得毫无头绪如同大海捞针的事,被李轻鹞一说,怎么就变得很简单了。 “而且……”李轻鹞的眸光变得幽沉,“也许还有一个原因,让她必须暂时留在福利院附近生活。” “什么?” 李轻鹞却说:“只是个猜测,还需要验证,确定了再跟你说。” 福利院周围,有三、四个老小区环绕,都是几十年前的单位住宅。李轻鹞在地图上看了看,找出租金最便宜的两个小区,带着夏勇泽就过去了。 陈浦有云,热心的群众大姐,抵得上半个老侦查员。 更妙的是,这种老单位小区,还有几位大姐担任兼职治安联防监督员,整天带着红袖章走来走去,管东管西。而且任职人员极其稳定,十年前是那几位,十年后还是那几位。所以李轻鹞亮出证件,找门口保安一问,保安立刻把几位监督员大姐找来了。 听李轻鹞说明来意,要找这个小区,七年前往外租的房子,而且是合租,最好是女性合租——因为李轻鹞觉得刘婷妹恐怕无法接受与男性合租。几位大姐既觉得为难,又觉得兴奋。 “具体年份记不清了。”一个大姐说,“反正是七八九年前吧,这一片往外租的房子,我有印象,但可能不准确啊。”她说了几个楼栋门牌号,李轻鹞和夏勇泽立刻拿小黑本记下来。 另一个大姐也回忆起好些户。 几个人七嘴八舌,互相验证,五栋楼,每栋楼硬是给他们找出十几户。但是不是群租,租户是不是女性,她们就不是很确定了。她们能记得这么多,主要也因为大部分往外租房子的,这些年一直都在往外租,没有变过。 但这已经很厉害了。李轻鹞说了一堆漂亮的感谢话,把几个大姐夸得眉开眼笑。还有一个大姐拉着她的手要给介绍男朋友,李轻鹞忙说有男朋友了,大姐才遗憾作罢。几个大姐倒是都看了一眼夏勇泽,但是没人提给他介绍女朋友的话。 夏勇泽完全没感觉出来什么,等几个大姐走了,他还热心地劝李轻鹞:“你和陈队还是早点把证领了,像我这样,多省事。” 李轻鹞正喝水呢,差点喷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夏勇泽错愕。 怎么,这是他不能知道的事吗?可是,整个刑警队上下都传疯了啊?大家都说陈浦不做人,平时一副不近女色爱事业的样子,结果刑警队就来了一个漂亮的,几个月不到就被他追走了。 李轻鹞看他表情,也猜出怎么回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以为你来的时间短,没听说。” “不会啊。”夏勇泽喜滋滋地说,“我现在人缘关系不错,好几个人跟我说你们的事。还有人跟我打听你们什么时候分手呢。” “……” 两人按照大姐们给的地址,开始挨家挨户询问。不在家的,就联系街道或者派出所,获取房主的联系方式,一一查证。 这一干,就从天大亮,干到了天色全黑。 只剩下最后一栋了。 好在这会儿正是下班的时候,楼宇里不少住户灯都亮了,很多人回家了,更方便。 到了第二单元的302室时,半天没人开门。夏勇泽正打算联系派出所问户籍,对面301的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头出来:“你们找谁?” 李轻鹞答:“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正在办理一起失踪人口案,在附近调查。请问对面住的是什么人,您知道吗?” 中年男人和善地笑了:“原来是警察同志。对面……”他露出尴尬神色:“住的是一些夜总会小姐。这会儿她们应该都上班去了。” “您在这儿住多久了?” “这是我爸妈单位的房子,从小就住这儿。” 原来这名男子是小学教师,就在附近的单位小学教书。父母去世后,他跟妻子孩子住在这儿,方便上班。 李轻鹞又问:“大概七年前,对面房子住的什么人,您还有印象吗?” 一般人被问起七年前的事,都要想一会儿,可男子立刻答:“住的还是夜总会小姐。”他露出苦笑:“对门的邻居本来是我妈单位同事,后来下海,开夜总会、ktv,发达了,早就搬去了别墅,这套房子他就当员工宿舍了。都是老邻居,我也不好说什么,小时候他还给我吃过很多糖呢。他说他的夜总会挺正规的,也警告过那些小姐,不许惹事,也不许带人回来,所以当邻居还算清净吧。也有邻居投诉过,不过后来都被他摆平了。毕竟这个小区,现在的租户本来就鱼龙混杂。” 李轻鹞掏出刘婷妹的照片:“您见过这个女孩吗?” 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结果男子仔细看了之后,点头:“见过啊,她以前就住对面,住了大概有几个月吧,后来就没看到了。” “您确定?” “确定。长得这么漂亮,谁会认错。她那会儿比照片上还漂亮,不过妆要浓些。性格好像很内向,从没听她说过话。”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一个漂亮、没有高学历、不能回家又急需用钱的女孩,当夜总会小姐大概是来钱最快、最轻松的途径。 可一想到这个人是刘婷妹,李轻鹞总觉得无法接受。那三个人,对她绝对有过禽兽般的性~侵害,她既然恢复神智,原本又有着高傲的性子,怎么还能忍受男人的触碰和钱肉交易?难道她真的已经彻底被他们毁了,无论身体还是精神,自甘堕落? 李轻鹞觉得要去夜总会看一看,才能下结论。 第73章 联系上片区派出所,李轻鹞和夏勇泽带着两个民警当帮手,来到了那家叫做“金都”的夜总会。从外表装潢看,这家夜总会规模中等,装修精致。金都十几年前就开业了,算是湘城老派夜总会,很多人知道。但是随着时光流逝,原本的装修显得土气,所以老板两年前又重装过。现在生意还不错,在湘城虽算不上顶尖,也算老牌名店,能分一杯羹。 夜总会的老板叫金晟,他也很快赶来,特别客气,特别配合,一再强调,他的夜总会是正规运营,决不搞擦边,也严打吸毒,小姐们就是陪客户唱唱歌,跳跳舞,卖卖酒,保证夜总会内不会有银灰色情业务。 派出所的民警也暗中对李轻鹞说,他们之前几次来突击检查,确实如金晟所说,这家夜总会经营还算正规,没有发现违法现象。他们也走访过几名员工,并无逼良为娼的情况发生。至于离开了夜总会,小姐们会不会跟客户走,那夜总会就管不着了。 而金晟本人的简历,李轻鹞提前也看过了。虽说这人肯定在黑白两道都有能量,才能开得起夜总会。但他基本还算得上是有良心的老板,知道奉公守法,履历干净,踏实赚钱。 李轻鹞今天本来就不是扫黄打非的,她掏出刘婷妹的照片,问金晟说:“你见过这个女孩吗?如实说,这牵扯到一起极为严重的命案。” 金晟看了之后说:“应该见过,大概几年前,她来我们这儿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走了。我了解不多,小姐的业绩具体是邓姐管,我叫邓姐来。” 邓姐很快来了,是个身材绰约,四十来岁,妆容精致,长得很柔和甜美的女人。她也十分配合警察工作,看了照片后说:“我记得这个女孩,好像是姓刘吧。太漂亮了,不过她只陪酒,舞不会跳,也不怎么爱说话,酒也卖不动,干了大概半年,离职了。”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这些我们从来不过问。不过我记得,她那时候跟廖婷婷关系特别好,用的手机卡都是廖婷婷的副卡。你们可以去问廖婷婷,她可能知道。” “廖婷婷?她现在还在这儿干吗?” “五年前就走了,不过我有她的微信,她现在在一家商场当柜姐。” —— 廖婷婷,27岁,潭市某乡人,18岁来湘城打工,先在餐厅当了1年服务员,后夜总坐台3年,最后去商场当了柜姐。 从照片上看,廖婷婷有一张小圆脸,不算很漂亮,胜在清秀可爱。整张履历也是平平无奇,没有过犯罪记录,只有一次,协助过警方调查。 大概是2018年3月,廖婷婷当时的男友赵亮辰在湘城市郊铁炉山失足坠下深潭溺毙,因为事发地点比较偏僻,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潭边都是石堆,没有留下脚印。赵亮辰欠了不少网贷,经济条件窘迫,但经警方调查,这些网贷平台都和赵亮辰的死无关。而曾经被赵亮辰借过或者骗过钱的债主,也一一排除嫌疑。 警方也调查过廖婷婷,因为邻居听到过几次,两人在廖婷婷家中吵架,看到赵亮辰怒火冲冲走了。但案发当天,廖婷婷回了老家,监控、人证俱全,她不可能是杀死赵亮辰的凶手。 最后这起案子,定性为赵亮辰自杀或者意外坠潭身亡。因为他当时欠的债高达两百万,早已无力偿还。 李轻鹞和夏勇泽则在商场附近的一家茶馆,见到了廖婷婷。一看到真人,你就能感觉出,这是个性格柔软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子,她用紧张明亮的目光看着警察们,一句话不敢多说。 “是我把刘婷妹带到夜总会工作的。”廖婷婷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当时住的小区里,她在找租房子,一连几天都见到她。我看她穿得差,脸色也不好,想起自己刚来湘城时,有些看不下去。正好我们宿舍有两个姐妹走了,两张床空着,我就跟其他人商量,低价租给她住几天,反正只要没有新人进来,老板也不管。 后来,处了几天,看她跟我一样没学历,也没门路,我就问她要不要去夜总会。她一开始很犹豫,我就跟她说,你可以跟我一样,只陪客户坐一坐,喝酒唱歌,不出台,就能挣钱,她就去了。” “你觉得刘婷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忧郁,很少说话,除了跟我能说上几句,和其他人好像都有隔阂,我觉得她看起来总是很难过。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她才跟我说了家里的事,她曾经撞坏了脑子,家里要把她卖掉。我觉得她太可怜了,在上班的地方,就经常帮她应付一些麻烦客户。毕竟我比她早去一年多,更有经验嘛。于是她就跟我更好了,我们天天在一块,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说到这里,廖婷婷露出怅然神色:“我还跟她说,我们名字里都有个婷字,一定是缘分,要跟她结拜。她却说两个婷字是命好,她的名字是命苦。我就劝她说,事在人为,咱们趁这几年,多赚钱,将来想干什么干什么。她才打起精神,说她也一定要赚很多钱,才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她去了哪里?” 廖婷婷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去处是好是坏。她只跟我一个人说过。有个客户,看上了她。我以为她肯定不会同意,平时她就很傲,很反感顾客碰她。每次被摸手或者摸腿,她都要回来洗很久。 可那次她回来跟我说,那位老板是真的对她好,把她当女儿,不是别人想的那样,所以她要跟他走了。我劝她三思,也对她有点失望。可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最后还是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人骗,现在过得好不好。大概是生气我当时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走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络过。” “她和谁走了,你知道吗?” 廖婷婷想了想,说:“我记得年龄挺大的,确实能当她爸了。长得还不错,看着倒是挺正经的,每次来夜总会点了小姐,也只喝酒,看跳舞,从来没有动手动脚。我就记得那人很有钱,每次小费给的很多,老板都亲自来招呼,掉头哈腰的。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姓谢,不是香港人,就是广东人。” “你怎么知道?” “口音呗,一听就听出来了,八成是香港人。” “刘婷妹是什么时候走的?” “2018年1月,过年前,我记得很清楚。” “她有没有说跟那个姓谢的去哪里?” “那她没说。” —— 和廖婷婷告别后,李轻鹞又让夏勇泽开车,掉头去找夜总会老板。 有关于那个姓谢的香港人,也许金晟了解得更多。 夜已经深了,幸好夜总会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不会耽误他们调查。只不过他们一天过去两趟,老板估计头大。 李轻鹞有些倦了,把头靠在车窗上,听到夏勇泽嘀咕道:“但愿金晟,记得那个谢老板。” “应该会记得的。他们做生意的人,这种大客户看得最重。” 夏勇泽听了信心大增:“看来我们马上要找到刘婷妹了。” 李轻鹞露出微笑,望着窗外夜空中零星挂着的几颗星子,心里总觉得还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如鲠在喉,让她不太舒服。 姓谢,香港老板…… 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这时,路对面驶来一辆工地运输车,车身上写着“铁建六局”。 李轻鹞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她脑子里散落在角落里的几颗星星,刹那给串了起来,串成一道闪亮的白光。 李轻鹞的心脏都开始轻轻颤抖。 她想起来了。 那都已经是大几个月前的事了。 谢老板,香港人,年龄可以当刘婷妹的父亲。金发女人,浓妆艳抹,判若两人。还有黑黎峰上的货车名单,小木屋里不存在于居民数据库里的女性dna。 …… 她知道刘婷妹去哪儿了。 也知道杀死刘怀信、钱成峰,以及在小木屋袭击洛龙的连环杀手是谁了。 婷妹,原来在那么早以前,我们就见过面了。 第74章 秋高气爽,层林尽染。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黔省的这一片深山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寂静空寥。 几辆警车,停在狭窄的山路旁。陈浦和二队的几个人,站在路边。 黔省刑警队的一名组长,走过来和陈浦握手,说:“后头靠你们多费心了,市里的案子一忙完,我立刻带人回来。报告我也打了,上头很快会调一组武警过来协助你们。” 陈浦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说:“老秦,动作搞快点,不然人肯定被我们抓了,你们只能跟在后头鼓鼓掌了。” 对方几个人都笑了。 虽然在洛龙的案子之前,双方素不相识。但这十来天,大家早都混熟了。陈浦为人机敏果断,既有主见又有身手,带的二队又非常吃苦耐劳。黔省这边的干警们,早已和他称兄道弟。 昨天,黔省省会城市出了起大案,涉及到有关部门领导,影响极其恶劣。包括秦组长在内的一半核心骨干,都被紧急调回去,先破那个案子。追捕洛龙尚仁二人的重任,就只能暂时压在湘城警方肩头。虽然对方留了一半人手,也承诺会抽调武警顶上,但武警毕竟不是刑警,突击可以,在刑事侦查方面差远了。而且湘城的刑警对黔省没有本地人熟悉,很多山区里头口音也不通,这都造成了他们工作的难度。 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秦组长走后,他们原先由两省警方组成的这支搜查小队,就由陈浦负责指挥,二队的四个人,加上黔省留下的两名刑警,就剩六个人了。晚点可能还能补几个武警。二队的另外四个人,由方楷带着,分到另一个小队里。 几辆黔省警车开走后,陈浦手一挥,大伙儿继续今天的追捕工作。 这一干,就从天大亮,干到了日头偏西。 目前,警方的包围圈,已经缩小到附近五、六座山的范围,可以说,此时此刻,每座山上,都有警察的身影。只是山区太大,密林又深,人员不得不分散开,两人一组,哨声呼应,搜索圈不断推进。 陈浦和周扬新搭档,不久,他们就察觉出眼前这座山和之前的情况不同。以往有时候他们在山上走一整天,都看不到半个人影。但今天只一两个钟头,就碰到了两个人下山,都是背包客。 陈浦和周扬新打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又找黔省干警电话确认,才得知,这片山区虽然没有村落,但在这座山的背后,另一座山峰半山腰上,挂着个不大不小的瀑布。悬空瀑布的下头,就是以水流湍急险峻闻名的金浪江支流。孤峰瀑落,江水奔流,蔚为壮观。但是景点没开发,又没有公路,路远难行,知道的人不多,但偶尔还是会有游客徒步进山攀登游览。 这对警察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有人烟,意味着如果洛龙尚仁真的从这条路线经过,被人目击的可能性增大;坏消息是万一那两人又起贪念,抢劫路人,甚至做出更加危险的举动,就麻烦了。 陈浦下令加快搜寻速度。 大约在暮色降临时分,他们有了重要发现。 在通往山顶的狭窄山路上,有一座已经关闭几年的“旅行驿站”,其实就是座木屋,外头修了几张供游客休憩的木长椅。经了解,是十年前旅游正热门时,当地乡镇府想进行景点开发,就在山上修了几处“驿站”,但是很快就因资金问题搁置,开发计划也失败了。这些“驿站”都丢弃在这里,门窗紧闭,腐败发霉。 陈浦他们眼前的这座小“驿站”,位于半山腰的小土路旁,两旁都是密林,有一条溪流,从旁经过,将会汇集到金浪江。 “驿站”的门被用人刀具砍开,留下狰狞破碎的大洞,木块木屑掉了一地。里头有几个空纸箱,还丢了五六个空方便面袋子,调料包都在里头没被吃掉。几个空矿泉水瓶,每瓶里头都有残留的水渍未干。地上还扔了起码二十根火腿肠的包装皮。 陈浦立刻将这个发现报告给上级,同时申请派鉴证人员赶来。 “这里!”周扬新在小溪边的泥地上喊道,“是他们!” 陈浦跑过去一看,周扬新正捡起一个金戒指放进证物袋。两人都认得这个戒指,正是之前被洛龙尚仁抢劫的那家人,丢失的证物之一。 陈浦又看了一圈,泥地上被人踩出一圈杂乱脚印,看样子像是那两人来溪边濯洗,其中一人不慎将金戒指从口袋里掉落,没有察觉。 从现场这些痕迹证据,看不出那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几天前,可能半个小时前。山区潮湿,矿泉水里残留的水渍可以好几天都干不了。 陈浦结合地图,观察周围地形——眼前只有一条小土路可以上下山。溪水和山路的两旁,都是密林,没有现成的路。但那两人既然已经获得充足补给,短时间没有抢劫的必要,如果不继续上山,而是横向穿越过这座山峰,就可以躲进附近更加偏僻的深山里,再躲一段时间。 陈浦让大家分散开,攀爬到溪水上方两旁的山坡上,继续勘探。 事实证明,陈浦的预判非常准确。 他们很快在高处的泥土里,发现了新的脚印,因为这两天没下雨,又有树木遮蔽,这些脚印保存得很完整。 但这些脚印,和他们预想的,又有所不同。 因为他们不仅发现了洛龙尚仁的脚印,还发现了另外两组新的脚印。 陈浦一眼可以看出,这些新脚印无论长短和形状,都更像是女人留下的。脚掌较窄瘦,一个37码,一个38码。而且她们应该负了重物,脚印比较深。 她们的脚印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就跟着洛龙和尚仁后头,沿更陡更险的山脊,横向穿越而上。 而从脚印停留的位置,恰好可以清晰看到溪谷中,那座驿站周围的全部情形。 别人还疑惑不解,周扬新一个激灵,毛骨悚然。陈浦则一眼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追!我们要抓的人是四个,不是两个!”陈浦立刻下令,六名刑警如同敏捷的猎豹,在暮色里开始了新一轮的追击。他们都意识到,离追踪了半个月的猎物,越来越近了。 可在这一局夺命追捕里,究竟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浦一边在山脊上攀爬跳跃,一边戴上耳机给丁国强电话:“师父,两个女杀手联手了。她们恐怕正在我们前头,追杀洛龙和尚仁。” —— 李轻鹞带着一队人,来到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华鼎集团总部大厦。 与此同时,夏勇泽带着另一队人,正进入谢新蕊——也就是华鼎集团董事长独女(现已查清是养女)位于洋湖湾的别墅大宅,进行证据搜寻和dna采集工作。 昨晚,在李轻鹞得知刘婷妹被香港来的一位谢姓富商认作女儿带走后,她很快想起了最早在调查罗红民案时,她和陈浦曾经拜访过的香港企业家谢荣城,当时他的女儿谢新蕊,英文名luna,接待了他们。 新蕊,新生的花蕊。luna,月亮,纯白皎洁。多么有意思的名字。 也许因为那天只匆匆见了一面,又也许当时谢新蕊的妆太浓,李轻鹞如今回想起她的脸,记忆竟然是模糊的,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但她可以肯定,谢新蕊看起来和当年的刘婷妹完全是不同的人。她肯定保持长期健身,因为她的身材丰满,肌肉匀称,甚至可以称得上健壮。而且她的妆容艳丽、衣着华贵、气势逼人,难怪素有骄矜跋扈的名声。 反观刘婷妹,无论是照片里,还是众人的印象里——瘦弱、苍白、纯真、干净、沉默。所以哪怕谢新蕊被妆容密实遮住的眉眼,与刘婷妹有几分相似,你恐怕也不会把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昨晚,警方也在夜总会老板金晟那里得到确认——他虽然不知道刘婷妹跟着谢荣城走了的事,但他证实了当年那段时间来夜总会的人,的确就是华鼎老板谢荣城。 而三队队长方浩之前调查出的黑黎峰车辆名单里,恰好有华鼎地产分公司的运输车。当时司机否认有人上过车。但在昨晚警方的再次紧急讯问和施压后,司机终于吐口承认,时任集团总裁谢新蕊在案发后上过他的车,还给了他一笔酬劳。谢新蕊对他说,她是一人前往黑黎峰徒步,不想开车,顺路搭他的车。事后,警方展开调查,谢新蕊又说打电话说懒得应付警察,让他保密,他就照办了。 现在,最关键的是拿到谢新蕊的dna,与小木屋血迹中的女性dna进行对比。同时,确认谢新蕊是否就是当年的刘婷妹。 —— 华鼎集团的一名副总裁匆匆赶来,看到警方的架势,皱眉说:“我现在担任集团代理总裁,谢总于一个月前休假,那是她的私人行程,我们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李轻鹞对他亮出今早刚获得的行动许可,副总裁只好让她进入谢新蕊办公室,采集指纹和dna。 鉴证人员忙碌时,李轻鹞问谢新蕊的秘书:“我想见见谢荣城先生,不知道他方便吗?” 秘书说:“不好意思,我要问问谢董的秘书。他不在公司。” “他在哪里?” “谢董已经在江城的一家疗养院住两年了。” 很快,秘书挂了电话,有些惊讶地说:“谢董愿意见你,这是地址。” 第75章 谢荣城,现年58岁,老家就在湘城星沙县马尾村。他是80年代的大学生,但年轻时就不安于现状,90年代辞去公职,去南方打工。瞅准时机,他跟人干房地产,赚取第一桶金。再后来,他去了香港发展,地产、金融、物流行业都有涉猎,在香港商界算是彻底站稳脚跟。2001年以后,谢荣城牢牢抓住大陆经济高速发展的风口,回来投资开发多个地产项目,资产更是成倍膨胀,商业版图进一步扩大。现在,他在港商中,虽比不得那些累世巨豪,也已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谢荣城20多岁时在老家娶有妻子,是个大学老师,还生了个女儿。在他南下打工后,夫妻聚少离多。5年后,两人离婚,女儿归了妻子。 如今,谢荣城的第一任妻子已经退休,和再婚所嫁同为大学教授的丈夫,一直住在湘城。他们还生了个儿子,一双儿女都很出息,女儿在读博士,儿子在读研究生。不过,这一家人的清简踏实的生活轨迹,似乎与亿万富翁谢荣城,并无关联。 谢荣城35岁时在香港又娶了个妻子。那时他已赚了不少钱,娶的是个没名气的女艺人,两人育有一子。十年后,也就是在他们的独子10岁时,两人离婚。令人意外的是,谢荣城也没要这个儿子。他对自己的财产掌握得非常牢,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给了母子俩一笔钱,就成功离婚。这令外界议论纷纷,说这个儿子肯定不是他的种。 离婚两年后,他的第二任妻子就因为吸毒贩毒被警方抓获入狱。而他的儿子远赴英国读书,没有再回港。 8年前,也就是2016年,谢荣城50岁时,查出早期肝癌。后来,他把老家的弟弟妹妹都接到香港,进入华鼎集团管理层。 —— 看完谢荣城的基本资料,李轻鹞心中有了一些猜测。譬如,会不会刘婷妹和他是同乡,才令他对她施以援手?还有,谢荣城大半辈子创造了那么多的财富,到老,身患绝症,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又收刘婷妹为养女。这中间,又藏着什么故事? 一切,只有见到谢荣城才知道了。 当李轻鹞和夏勇泽驱车来到位于江城市郊的疗养院时,谢新蕊的加急dna对比结果也出来了。 她的dna与小木屋血迹中的dna完全吻合,与刘婷妹父母的亲缘关系匹配度达到99.99%。 警方也在她家中,发现了多顶金色假发,都是用真发做的。其中一顶与小木屋中的断发,完全匹配。 谢新蕊就是刘婷妹,也是杀死钱成峰、以及在小木屋谋杀洛龙未遂的那把手枪的持有者。 在叶松明的日记中就提过她“高高瘦瘦”,现已确认谢新蕊的身高有171cm,谋杀钱成峰那天她肯定穿了大码鞋混淆警方视线,她的身高对应的步履幅度也符合警方测算。 她完全有财力,也有渠道支撑犯罪计划,购买手枪。她就是警方想要找的连环杀手。 —— 疗养院很大,围绕着一座湖泊修建,谢荣城独居于其中的一栋小楼。 李轻鹞二人跟着工作人员,驱车来到楼前,在一楼喝茶等了一会儿,就见一名外国医生和一名女护士,推着轮椅上的谢荣城,从电梯下来。 李轻鹞仔细打量谢荣城。比几个月前,他又瘦了许多。如果说上次见面,他令人感觉到精神矍铄、气质儒雅。那么现在,他已显出几分老态和病态来,脸色苍白晦暗,皱纹也多了不少,眼袋浮肿发黑。 不等他们开口,谢荣城就抬头看着李轻鹞,微笑着说:“李小姐,能不能有这个荣幸,请你陪我单独走走?” 李轻鹞对夏勇泽点头,示意他留在这里。谢荣城对护士说:“你也留下。” 护士犹豫,谢荣城说:“这是警察同志,我和她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还要安全。” 李轻鹞答:“我没问题。但是我不懂医学,如果你有什么需求,怕照顾不好。” “没事,我们不走远,就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而且这些天,我的情况很稳定,不会有事。” 湖边有绿道,此时阳光正好,温度不冷不热。波光粼粼的湖水,如同一面柔软的镜子,铺陈在他们脚下。李轻鹞推着谢荣城慢慢走,他看着周围景色,没说话,她也就没说话。 “李谨诚的妹妹?”冷不丁,他开口。 “是。” 他却不再问了。 “谢新蕊跟您提起过我哥?” 他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抬头看着她,语气真诚:“我衷心希望你早点找到哥哥,希望他健康平安。” 李轻鹞心口一热,说:“谢谢您。” 又走了几步,她问:“您当年,为什么会收养刘婷妹?” 谢荣城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一只水鸟正展翅掠过。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她那时候很独特,也很绝望。你明白吗,是那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出绝望。我和她,大概是同类相吸吧。” “您当时……” “你是警察,我的资料,你应该都调查过吧?那时候刚查出癌症,医生跟我讨论的已经是五年存活率。还好,我已经活过了五年,够本了。养了十年的儿子,发现不是亲生的,我的婚姻也是朋友和她做的局。要不是被我发现得早,给了他们狠狠的回击,现在只怕财产都被他们骗走大半。香港tvb的商战剧很精彩,发生在我身上的骗局,比电视剧还要狗血恶毒。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我想有个后,可亲生的女儿也不认我。因为我当年出轨加抛弃她们母女,她很有志气,说这辈子都不会认我,也不稀罕我的钱。这一点值得欣慰,我的前妻教育出一个很好的孩子,只是她已经不属于我。当然,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年轻的时候,老家的妻子、一个女儿,算什么啊?哪里比得上香港深圳,我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那时候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没后?有的是女人给我生儿子。 2017年是我资产数字最高,最有钱的时候,也是我意识到这辈子,最终一无所有的时候。然后,我遇到了刘婷妹。” 第76章 谢荣城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婷妹的情景。 那段时间他心情很差,就呆在湘城,每天过问一下公司的事,吃喝玩乐,纸醉金迷。他并不想回老家,也不想回香港。因为那两个地方,都已经没有令他留恋的人和事。至于第一任妻子和女儿,人家根本不搭理他好不好? 朋友说金都夜总会新来了几个特别漂亮的女孩,还干净,都是大学生,非要带他去“散心”。 “谢总,别喝闷酒了。咱们年纪大,就得多和年轻人在一块儿玩,才能散发活力。” 谢荣城实在无聊就去了,心里嗤笑,什么大学生,这样的套路他二十多岁时就见腻了。 金都的女孩们确实长得不错,也不像别的地方的女孩那么会来事儿,不油腻,可能跟老板不沾黄~赌~毒也有关系。谢荣城就挺愿意在那儿呆着,打发时间。 他不得不承认,朋友说得没错,看着娇~嫩白~皙的姑娘们如同众星捧月围着自己,可以令人暂时忘掉年龄和日渐衰老的躯体,也忘掉所有烦心事。在声色犬马之地,明码标价,没有感情,也没有什么对谢荣城来说,称得上是算计的东西。 谢荣城就是在一群听话娇软的姑娘里,看到了冰冷荆棘花般的刘婷妹。 她只花了点淡妆,就美得惊人。如墨的眉眼间,天生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可她的气质又很冷,眉眼低垂,就坐在那里,也不主动找人说话。哪怕对着他这个大金主,她的笑也是淡的,敷衍的。她的眼里好像藏着化不掉的霜雪。 谢荣城来了兴致,单点她留下,让其他人都走。一个小圆脸的姑娘离开时,还担忧地望了刘婷妹一眼,好像生怕她在他这里吃亏。 刘婷妹依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谢荣城让她倒酒就倒酒,让她喂水果就喂水果,问一句,答一句,除此没有多余的话。她也不往他身上黏,隔着半个人的身位坐着,一点也不热情。 谢荣城有些好笑,觉得她真是来上班的,就故意逗她:“今晚跟我去酒店,什么价?” “我不卖~身。” “那是别人给的不够多。开个价。” 她愣了愣,似乎挣扎了一下,说:“10万。” 谢荣城讽刺道:“你可真敢喊价。” 她淡笑:“我以前辛苦一晚上,挣的比10万还多。” 不知道为什么,谢荣城直觉她说的是真话。虽然不知道她以前干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谢荣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男朋友吗?” 她又怔了一下,说:“我没那个福气。” 谢荣城静了一会儿,没再问了。 之后,谢荣城又来了金都十几次,每次都点刘婷妹陪。两人也不干别的,就坐着聊天,听音乐,吃水果。有时候,谢荣城也会带刘婷妹出去,钓鱼,爬山,或者吃大餐。每一次,谢荣城都会另给她3千块小费,刘婷妹照单全收。有了这笔钱的加持,她的上班态度总算好了不少,干什么都配合,聊天时话也多了。 谢荣城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夜总会小姐走得近,他可向来不是什么圣父,要救那些小姐于水火之中。他想,或许是她身上眼里有某种跟他相似的气质;或许是她足够安静,不让人心烦;又或许是她偶尔冷言冷语,反而令他感觉到真实。 那段时间谢荣城其实想过自杀,但时不时跟刘婷妹这么处着,自杀的心又淡了不少。 有一次,谢荣城带她去山间钓鱼,还带了个五星级大餐,在溪流旁做了顿野餐。他一时心情疏阔,喝多了点,非要发疯听她唱歌。按说唱歌是夜总会姑娘的必备技能,可刘婷妹愁眉苦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会唱什么歌。 谢荣城问:“怎么,你以前干那赚钱的事,不需要唱歌吗?” 她摇头:“要是唱歌就能赚钱,那可就太轻松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也没学过什么歌。” “就随便唱一首。”他说,“唱得不好我绝不笑你。” 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唱的是一首家乡老歌谣: “桑木扁担轻又轻哎 我挑担茶叶出啊洞庭 船家他问我是哪来的客呦 我湘江边上种茶呀人。 桑木扁担轻又轻哎嘿 头上的喜鹊唱不停啰嘿 我问喜鹊你唱什么哟 他说我是幸福人啰嘿……” 她的嗓音柔柔的,慢慢的,像打翻的牛奶,温柔流淌。这首歌的歌词又简单,曲调悠扬婉转,竟被她唱得出乎意料的好听。刘婷妹自己却不知道,她按照记忆,一板一眼唱着,倒像个规规矩矩的学生。 山林间的光线是暗的,溪水汩汩流淌。只有这一道单薄的声音,响在谢荣城的耳朵里。 谢荣城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刘婷妹唱完,回头看着他,没说话。她扯了纸巾递过去,然后抱着双膝,望着林间暗影,过了一会儿,眼睛也红了。 原来,她想,我们的愿望都一样,都想要做幸福的人啊。 谢荣城很快就收了眼泪,脸色淡淡的,双臂往后撑在草地上,说:“这首歌打动我了。没想到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还能听到这首歌。你唱得很好,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版本。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告诉我一个愿望,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就帮你实现。” 谢老板的许诺,不说能上天入地,但对于刘婷妹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可以改变人生。 但她并没有露出惊喜表情,只是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的企业做得很大,很成功。你一定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能不能教我,或者给我指一条路,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有能力,能挣很多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你以前不是一个晚上不止10万吗?那些钱呢?” 她不说话。 “被男人骗走了?” “他们一分都没有给我。” 谢荣城听着都有点生气了,怒其不争。不过再看着她青涩倔强的眉眼,气还是消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有这样的愿望。” “我有一件事,必须去做。但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我想,也需要变得很有钱,很有能力,才能做到。” “哦。”谢荣城来了兴趣,又逗她,“好办,你做我的女人,应该能拿到一大笔,能办成很多事。” 她摇头:“如果有别的路,我不想这样。我痛恨这具身体,它很脏,我这辈子都不想拿它挣钱。而且你的钱,始终是你的。我想得到的,不仅是钱,还有赚钱的能力。我想要变得很厉害,能够真正看懂身边的人和事。学会那种办得成事的能力。再难的事,我都能去分析,能有勇气和能力去解决。” 这下谢荣城真意外了。 一个小姐,志气不小了啊。这话听着也不像没读过书。谢荣城忽然想要了解她更多。 “你让我想想。”他说。 很快,手下就把刘婷妹的背景调查出来了。难怪他会在她这里听到几十年前的家乡老歌谣,他们竟然是老乡。刘婷妹家的那堆破事,重男轻女的父母,意外陨落的准北大生,离家出走的傻子……但在那之后的事,手下就调查不到了。 刘婷妹现在在公安系统里的状态是失踪,谢荣城就让手下别把刘婷妹的消息漏出去。 谢荣城突然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的亲生父母不是不要她了吗?当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后,不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厌弃吗?失踪那么久,连找都不好好找一下。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刘婷妹这辈子完了?连她自己,都深陷社会底层,找不到出路。 他偏要做她人生里那个意想不到的神。 他要把她从烂泥一样的人生中捞出来,把她从无尽的苦难中拉回温暖人间。他要把原本属于她的辉煌和荣光,一一还给她。 凭什么一个准北大生现在过得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凭什么她人生的每一天就该苦如黄连?去他吗的停妹,去他吗的命运。他都快要死了,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还不能为她一个小女孩逆天改命? 谢荣城对她说:“我给你一条路,跟我回香港,从此以后,你姓谢,不姓刘。我供你复读,考大学。人只有继续读书,才能有出路。我也会亲自教你一些东西。这样,你才能培养出真正的见识和视野,拥有你想要的那种卓越能力。” 刘婷妹只想了一下,就说:“好。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这里没什么我要的,我并没有爱上你。养你一个大学生,前后统共花不到二百万,对我来说,连根毛都算不上。不过将来,等你报仇成功那天,可以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跟着开心一下。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大仇得报的故事,喜欢冰冷残酷的结局。” “你怎么知道我要报仇?” “你的眼里写着,你的脸上刻着,你的灵魂每一天都在我耳边哀嚎。我也报过仇,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我现在连仇人都没了,他们全都被我干掉了,我只能帮你了。” 第77章 李轻鹞推着谢荣城,走到了湖边栈道上。木栈道是一条蜿蜒的小径,在高高的芦苇掩映中,伸向湖中,又弯折回岸边。 谢荣城:“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医生让抽吗?” 谢荣城笑了:“不让,我还抽。” 李轻鹞也笑了,谢荣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不是电视剧里的雪茄或者进口烟,而是正宗的湘城本地烟。他点了一支含上,享受地眯着眼说:“这样才有气力,麻烦扶我起来。” 李轻鹞忙上前,扶着他站起。确实如他所说,行走并无问题,只是身体虚弱。 “may i?”他把一只胳膊支起,示意她挽上。李轻鹞想起这人不仅是80年代重点大学生,还在香港学了一身绅士派头。她欣然挽住他的胳膊,同时也是搀扶着他的身躯,两人缓步向前。 “到了香港,谢新蕊适应吗?”她问。 谢荣城很满意她改用这个名字称呼养女,这意味着她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luna很棒,其实在香港大家更多叫她英文名。你如果哪天见到她,不妨也这么称呼。”他微笑着说,好像忘了眼前的人是警察,又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他要怎么说呢,怎样才算是适应新生活?如果以luna刚进那所贵族高中的成绩来看,或者说她对新生活的感受,自然是不适应的。其他科目还好,英语尤其跟不上,实践项目经历和能力更是差了一大截。周围全是香港土生土长眼高于低的官商子弟,他谢荣城有几分薄面,但不多。 可要是论luna身上那股狠劲和拼劲,她又是非常适应新环境的,甚至可以说很快就出类拔萃。谢荣城记得,luna到香港的前半年,房间的灯就没有在夜里两点前熄灭过。他没有劝她休息,也没管。 英语口语不好,luna就请他帮忙找了外教,每天口语交谈;社会实践能力不够,她默默观察身边同学,也不管有些人的嘲笑冷眼,跟他们学,也向谢荣城讨教,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着一切。到了第二个学期,她已经可以用英语流利地策划一项科研或者社会活动项目,把方方面面的人和事安排得圆满妥帖——谢荣城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人,找到那么多可以供她协调的资源。 一年以后,luna以全优成绩毕业,申请到香港最好的大学。 “她适应得真好。”李轻鹞赞叹。她是真的理解并且欣赏luna身上那股劲儿。因为她有过类似经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她是一类人。只不过,luna比她更难。 “并不是一帆风顺。”谢荣城轻叹道,“她遭遇过校园暴力,从来不跟我说。后来有一次闹开了,我才被请去学校,知道这些事。” 李轻鹞沉默。潜意识里,她竟不再想听到刘婷妹遭遇任何令人难受的经历。 谁知谢荣城看到她的表情,笑了:“不要误会。那一次,不是别人欺负她,是她还击得太狠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和你哥哥一样。” 他第二次提到哥哥了,李轻鹞看他一眼。 谢荣城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到了学校,看到的情景。 那几个女孩,全都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脏兮兮的,神情畏缩。而他的luna,嘴角也有伤,但是比她们轻多了,她的神色甚至放松而平静。 谢荣城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老师逼问几个女孩,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先动的手。luna也不说话,看了眼对方为首的女孩。那女孩谢荣城认得,老爸是个高官,向来趾高气昂。可今天,女孩却失魂落魄,说:“我们……我们听说luna大陆来的,练过功夫,就请她教我们几招,并没有起冲突,只是开玩笑。misshu你别管了。” 这简直就是瞎扯。 可无论老师怎么问,几个女孩都咬定没事。最后只能作罢。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荣城问:“你怎么做到的?” luna似乎渴得很,喝了一大瓶无糖气泡水,才答道:“你的健身教练jony会搏击,我每周都请他教我两个钟头,每晚练习一个钟头。那几个蠢货欺负我有一段时间了,今天用了点计谋,把她们关在黑暗的礼堂里,一个一个制服,折磨了一番。我知道人身上那些地方会很痛,但是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伤;也知道折磨哪些地方,会让她们难以启齿。” 谢荣城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们家里也不是好惹的,你怎么让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闭嘴的?”换他可能都做不到。 luna笑笑,说:“我说我爸是谢荣城,你们敢告老师,只要这次搞不死我,我下次一定搞死你们。我不怕坐牢,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了。她们就被吓哭了。” …… 说完这段往事,谢荣城的神色平静而温柔,仿佛隔着湖面,看到当年那个执拗冷酷的养女,也看到了她满怀的伤和回不去的单纯善良。 李轻鹞依然沉默。 “上大学的第二年,她在房间的书桌侧面,刻了几个名字:洛龙、钱成峰、刘怀信。被我发现了,问这几个人是谁,她说是害过她的人。我就问她恨不恨父母,会不会报复家人。你知道她怎么答的吗? 她当时很平静,说父母生她养她到世界上,虽然对她不好,也供她读到高中,没有短过她吃喝。自己从屋顶滑落,的确是意外。她不需要做任何事,那对夫妻自己就会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没了她,那一家三口这辈子都没了指望,只会越过越糟。而她从此不跟他们相见,就算两清了。” “你看。”谢荣城讥讽地笑了,“luna其实内心依然是个善良的人,能放过的,她都放过了。这要换年轻时候的我,父母害我落到那个样子,我一定会报复回去。我想,她在遭遇那些事以前,也许从来不记仇。除非真的过不去了,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她才会牢牢记在心里,不顾一切地报复。” 李轻鹞说:“极度的单纯,也极度的固执。她跟你说过,那三个人对她做过的事吗?”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需要问。三个正直壮年的男人,得到一个失去智力、美貌惊人的女孩,还能每晚从她身上赚取暴利,那会是什么样的事?他们会对她做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听。” 李轻鹞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去,他们已走到了木栈道深入湖心最远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水面,一团团茂盛的水草,点缀湖中,苍茫灰绿。黑色的飞鸟展翅掠过,发出清幽的低鸣。阳光隔着雾气,照在泱泱水面上,映出浅淡光泽。 “她还在桌角最隐蔽的地方,刻了一个名字,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谢荣城用那双写着沧桑和慈悲的眼睛望着李轻鹞,“刻的是李谨诚,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李轻鹞心头动容:“我哥……她有没有说……” 谢荣城摇头:“她也想要找到他。” 李轻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咽进胸中,又问:“那天晚上,就是我哥失踪她逃出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有没有提起过?” 谢荣城还是摇头。 李轻鹞缓出了一口气,到底情绪难宁,手重重拍在栏杆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李轻鹞稳住情绪,你在出任务,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刘婷妹的事。 总会相见的。 就快相见了。 第78章 李轻鹞压下鼻间微微酸意,把哥哥那张遥远的笑脸从脑海中暂时抹去,继续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把luna当女儿养的?” 听谢荣城的话音,一开始,他只是想帮刘婷妹。你说这是将死之人的疯狂也好、突发善心也好。显然,起初他并没有把她看得像女儿那么重。 “你很会问问题,总是往人心最深的地方挖一铲子。”谢荣城微笑,他走得有些累了,微微喘着,手扶着栏杆站定,“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七年了,luna一直在我身边,她的所有变化,所有努力,所有真诚、痛苦和愤怒,我都看得到。” 也许是从在那栋冷清的大房子里,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开始;是从她以横扫一切的孤勇和魄力,在学业上不断带给谢荣城无限荣光开始;是从他对外假称她是失散多年的私生女,他的亲弟弟亲妹妹坚决不认,而她理直气壮果断回击把他们赶出房子开始;又或者是从他多次卧病在床,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开始…… 谢荣城记不清了。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病得最重那次,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但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又多活了几年。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手术室前,luna就一直守在身边;当他醒来时,她依然伏在床边,没有离开。 他很虚弱,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醒来,露出憔悴的容颜。可能她因为缺觉,还迷迷糊糊的。他对她笑了一下,无声地说:“傻孩子。” 她却说:“谢荣城,你能不能别死?” “为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枯槁的掌心,眼泪淌了他满手。她说:“我这辈子,遇到很多坏人,也遇到很多好人,不求回报的帮我。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谨诚,一个就是你。你不要死,你们都不能死,你多活几年,陪陪我。” 谢荣城五十几的人了,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却因这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在病中潸然泪下:“好……我不死……我还要看我们luna……幸福地生活……” 她在他的掌心里笑了,小声说:“thank you,谢爸爸。” —— 等谢荣城病情稳定,又可以下床后,就正式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两人面前摆放的是一纸收养协议。 “从今天起,正式认我当爸爸,不要再叫什么谢爸爸。我没有亲生儿女,亲弟弟妹妹也靠不住,一心只想让我过继他们的孩子,家产全给他们。他们没本事,将来守不住我一辈子的产业。但是你守得住。还有我那个假儿子,一心想认回来,说什么养恩大于生恩。哼,鬼扯,所有觊觎我财产的人,都不让他们如意。 当我的女儿,我把所有家产都给你。我死前会把那些亲戚都逐出公司,不挡你的路,这些年他们捞得也够下半辈子花了。一想到收养你,能让所有人都气死,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luna却摇摇头,说:“没有必要,等我大学毕业,赚够足够的钱还给你,就要去做自己的事,你知道我必须去做。” 谢荣城其实已经后悔,两人最开始的协定了。那时候他只是随手帮一个人,她最后打算如何复仇,成功与否,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与他无关。可现在,他是真心把她当女儿。对于女儿,他当然希望她能够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活在仇恨中。 谢荣城甚至想过,自己替她动手。可是在那次谈话后,luna就拒绝谈及过去的事,约莫是猜出他的意图。而他也不复当年健康年轻,病情经常不稳定,也无力去替她谋划。更何况大陆不比香港,法制更加严格,他的很多人脉手段,也无法使出。 他也很清楚,luna不希望他插手。 …… “其实我动摇过她的意志,也许差一点就成功了。”谢荣城叹息道。李轻鹞扶着他,一步步走回轮椅所在的位置。 “那为什么……” “我不止一次跟她谈心,企图潜移默化令她放弃报仇,或者至少不要自己动手。 我问她,你在商学院学了这么多年,我也教了你这么久,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你也看到了自己让人惊艳的才华。你只要退一步,忘却那些事,就能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我的商业帝国,我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丰硕成果,等着你去统帅。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结识一个品行能力兼优的青年才俊,从此过上全新的完美人生。 我还对她说,你曾经失去的人生,现在已经找回来了,上天偿还给你了,甚至比以前更好。这是多少人奋斗几辈子,都没有的前途。她也犹豫了,因为她清楚知道,只要她退一步,只要她放下过去,未来会有多么美妙,多么快活幸福。我多么希望她能改变主意,留在我身边,留在香港啊。 后来我才明白,一开始,是我在救她,帮她。可实际上,是她在救我。这些年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切自己早已忘记或者失去的东西:青春、纯真、善良、坚韧……也看到了她的悲苦和不屈。是她让我越来越不孤单,越来越平和。我开始真正忘记人生的所有仇恨和不甘,开始已享受余生——因为我拥有了这么好的女儿。因为我知道,如果当年没有抛弃发妻和亲生女儿,那么现在我谢荣城的女儿,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填补了我人生的最大缺憾,我无比地感激她。我们不仅是父女,还是朋友,是人生的同伴。 可是,luna治愈了我,我却没能治愈她,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回头。你问我那个晚上,我也不知道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后来的luna,哪怕拥有了梦想中的一切。刘婷妹的灵魂,却一直困在朝阳家园,困在那个晚上,没有出来过。” 谢荣城在轮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干眼角的泪。李轻鹞转头看着远方水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 很快,谢荣城的情绪已恢复沉和,他说:“她计划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她确实也不会对我说。那是她的人生选择,我无权干涉,并且已经做好准备,等待一切可能的结果。毕竟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谁的劝也不听。你看,她是不是还是很像我?推我回去吧,姑娘,我有些累了。” 李轻鹞的手抓在轮椅后背上,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她从侧面盯着他那双深沉睿智的眼睛:“在香港的那几年,luna有没有杀过人?” 谢荣城的喉结动了动,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直至她把他推回小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 回到湘城,李轻鹞和夏勇泽立刻向丁国强汇报了有关刘婷妹的所有情况。丁国强对他们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就把刘婷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确认她连环杀手的身份,圆满完成任务。这对于最终破获这一系列大案,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汇报完后,李轻鹞说:“丁队,湘城这边已经没什么事,我申请去黔省前线,参与洛龙、尚仁、刘婷妹、向思翎四人的抓捕行动。” 夏勇泽:“我也去!” 现在丁国强看李轻鹞,就相当于当年的班主任看优等生,你只要给他好成绩,他几乎对你有求必应。更何况这边的任务李轻鹞确实超高效地完成了。 丁国强笑眯眯地说:“去吧,陈浦那头确实也缺人手。你去帮我给他紧紧皮,让他早点抓到人,否则可要被你比下去了。” 李轻鹞微微一笑:“那还真不好说。” 丁国强就喜欢下属这股猖狂劲儿,尤其是灭他徒弟的风头,他就更满意了,心道这个徒弟媳妇找得好。 离开警局回家收拾行李前,李轻鹞又去了一趟鉴证科,对同事说:“麻烦帮我再对比几项物证。” —— 【我跟老丁申请了,明天一早高铁来黔省支援。】 陈浦过了一会儿才回,他的第一反应出乎李轻鹞意料:【这里条件很艰苦,还是别来了。】 【我要来。】 【行,来就来吧,到时候别嫌脏冲我乱发脾气就行。】 【那可不好说。】 【……】 【什么时候到?我有任务,人在深山,接不了你。】 【不用你,我有小熊陪就够了。】 【……】 第79章 天黑得像个大窟窿。 深山里清寒浸骨,周围静得仿佛世界末日,只有风窸窣吹过,和遥远的不知是野兽还是风啸的声音。 白天的山脉是惹人向往的,夜晚的群山是恐怖的。 向思翎靠旁在一棵大树,又望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她们准备的物资很充分,也有照明棒,亮度开得不高,避免被人从远处发现,但足以令她们看清彼此的容颜。 眼前的谢新蕊,和向思翎记忆里那个骄矜的女继承人,完全不一样。她曾在湘城的社交圈,见过她一两次,不过没机会说过话。 可现在的谢新蕊,摘掉了一头金发,也没化妆,依然美得惊人,但这种美,苍白很多,也要清秀许多。你若看着她甚至还略带稚气的侧脸,很难把她跟一系列的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怎么一直看我?”谢新蕊转头笑了。 向思翎也笑了,掏出一根巧克力棒剥了,含进嘴里,说:“依然觉得难以相信,我居然真跟你跑了,现在在做这么疯狂的事。” “你心里也觉得很痛快,不是吗?”谢新蕊用那双清寒如水的眼看着她。 向思翎怔住了。她的眼睛好像有魔力,经历了那么多,还有着孩童般的真诚,可又让你感觉到那双眼背后藏着的,那个寂寥而深远的灵魂。 向思翎无法不动容。因为当她看到她的眼睛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备受煎熬的自己。 那是任何一个没有去过地狱的人,看不懂的眼神。那也是任何一个没杀过人的人,感觉不到的平和。 她早该认出她的,她想。 那天在游泳池边,就该认出来。 那天谢新蕊虽然穿着臃肿老气的保洁服,依然难掩高挑婀娜的身段,但向思翎那些天,情绪太亢奋,和骆怀铮角着力,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事,哪里又注意得到第三人的暗中观察呢。 她从那么早,就开始观察她了——这个认知既不令向思翎讨厌,也不令她欣喜。她只是觉得理解,因为谢新蕊说,原本她在犹豫,罗红民该不该上她的死亡名单,结果还没考虑好,人就被向思翎杀了。那么她想来观察她,弄清楚整件事的缘由,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怎么确定他们离开的方向?”向思翎问,“万一我们追错的怎么办?万一他们或者我们,先被警察抓到怎么办?” “不要去考虑万一。”谢新蕊摸出一个小瓶子,居然是白酒,往嘴里倒了一口,“凡事如果都要考虑万一,就做不成事。”她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谨慎周密的性格,杀个人都要想半年。我不一样,判断好大方向,想好最后的后果,如果也在我的承受范围内,就去做。幸运的是,随时死去我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不惧怕杀人。” 向思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杀过多少人?”哪怕是曾经手刃罗红民的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也如同火苗般微颤着。 谢新蕊微笑未答,而是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你以为我只是盲目的追杀他们吗?我可从来不冲动,动手之前,我观察过他们十来天。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黑黎峰当守林员吗?这是个适合追杀人的地方,未开发的深山就是法外之地。” “为什么?” “我上门找了黑黎峰后勤管招工的人,给他塞了钱,说我是洛龙在外省的妹妹,当然,的确有这个人。说得可怜点,妹妹想帮这个一事无成的哥哥,但又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负担,也不能把哥哥带去外省谋生,怕被丈夫知道,也怕哥哥拒绝,所以不想露面。本来就是个谁干都可以的岗位,那人拿了钱,很能理解。我敢打赌警察找上门时,他知道这俩是逃犯,怕惹麻烦,打死都不会说收钱的事,反正又没第三人看到。冒险吗,当然。稳妥吗,当然。这是对人心的拿捏。不然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么好的下手机会。” 向思翎笑了,谢新蕊也笑,从包里掏出另一小瓶白酒给她。 向思翎:“我不爱喝白酒。” “我也不爱喝。但是夜深了,喝几口暖胃,待会儿还要赶路。说不定就是今天晚上动手了。” 于是向思翎接过,喝了一口,高度白酒辛辣的味道下肚,果然令人精神一振,浑身热起来。 “我也提前去过小木屋,把周围都勘探过,也搞清楚了他们上班时每天的活动范围。在我袭击小木屋的前几天,我在一条他们必经的小径上,遗失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腰包,准确的说,是一些东西。腰包八成新,布料扎实耐用,看起来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摘下放在路边,忘了带走。里头有一千多块钱,一个指南针,一个微型手电,一个掌上游戏机。都是非常值钱,并且好用的品牌,在山里生活,都用得上。每一样东西内部,都装了微型追踪器。以防止我失去他们的踪迹。” 向思翎还真的听服气了。谢新蕊对那两人设圈套,真有种降维打击的感觉。只可惜后来还是被他们从黑黎峰逃脱了。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谢新蕊笑笑说:“确实,我原本的计划更完美——先杀他们俩,尸体丢在小木屋。再杀钱成峰,手枪丢回小木屋,嫁祸给他们,伪装成他俩后来内杠互杀的场面。我不先杀钱成峰,是因为一旦动手,警察必然查整座山的人,我就没有机会杀他们了。反正他俩住在深山老林,先杀了,等警察发现时,尸体都烂了,死亡时间推测不会那么准确,差个一两天也没关系。谁知道,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什么事?” 谢新蕊露出嘲讽的表情:“我潜到小木屋外,原本打算先开枪打死尚龙,再重伤洛龙,拷问他一些事。谁知道我刚要进屋,门开了,尚龙竟然起夜了。我忘了一件事,他都和我爸一个年纪了,五十多岁的男人,也会起夜的。我们正好撞见,那老东西警觉得很,躲过了我的枪,还叫醒了洛龙。” 她看向向思翎:“这也是我没经验。之前,我都是对付单个的男人,他们两个一起,居然逃脱了,还差点打伤了我。” “这是你拉上我当帮手的原因吗?” 谢新蕊摇头:“第二次袭击,我会更小心,更果断,我认为自己可以办到。拉上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这样的事。” 向思翎没说话。 “对了,你知道自己和尚龙的关系吧?” “我查过。” “那他知道你是谁吗?”谢新蕊颇为兴味地看着她。 向思翎想了想,答:“取决于,七年前向伟去找他时,有没有给他看过我的照片。不过,他当时拿了向伟的钱,才肯验dna,你觉得他会关心自己是否有一个女儿吗?不过说实话,这也是我愿意跟你来的原因之一,这辈子都快要过完了,既然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当然也想看一眼,他到底长什么样。” 谢新蕊看了她一眼。 向思翎笑了:“别担心,他和洛龙在逃亡路上对那家人干的畜生事,就让我觉得他也是死有余辜。反正我已经死了两个爸爸,如果到时候你不得不连他也杀了,我不会插手。” 谢新蕊嘴角微翘:“有意思。妈妈卖了女儿,女儿杀爸爸。我都分不清,发生在我们俩身上的事,到底谁更惨了。” 向思翎朝她举起白酒:“比惨干什么。我这辈子,从来没像这几天这么轻松过。” 昏暗的光线中,谢新蕊的眸光却沉沉的,她说:“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才没有尽头。” “你现在还感觉到痛苦吗?” “我不知道。以前一直很痛苦,因为找不到他。但是现在,我快要没有感觉了。” 向思翎的眼泪忽然涌出来。 她想起了那天,在帐篷里见到谢新蕊的情形。 第80章 向思翎很少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从决定杀罗红民那一天开始,她就像一张极窄的硬木弓,日日夜夜紧绷。弓身是她的脊背,柔韧弯曲;弓弦是她的心,百折不断。 但到了钱成峰被杀前后那些天,她少有的松懈了。或许是因为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结局,又或许是因为与心爱的女儿分离在即,那张强韧的弓,慢慢恢复原本自然放松的形态。 所以她才会和钱成峰商量着带女儿去露营。 因为这于女儿而言,必定是今生最后一次,父母健在、欢愉无限的回忆。 以至于被风吹散的血腥味,并未引起她的注意。直至掀开帐篷门那一刻,向思翎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味道。 熟悉的,哪怕她只经历过一次,也毕生难忘的味道。 她一眼就瞧见帐篷地上被绑住的钱成峰,还有那一锅血。钱成峰的眼睛半开半阖,奄奄一息。 向思翎拉着女儿转身就想跑。 但是晚了。 早已匍匐在门帘边的女杀手,飞扑而上。向思翎反应不算慢,多年的锻炼造就了她的敏捷和坚硬,她偏头避过女杀手的拳头,一脚朝对方踢去。可对方实在太猛了,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分毫不退,手握匕首,已抵上向思翎的脖子,另一只手,还单臂勒住钱思甜的脖子,从地上提起来。 钱思甜大哭。 向思翎目眦欲裂。 可下一秒,女杀手收回匕首,只拎着钱思甜,往后退了一步,那双眼说不出的森冷。 向思翎不敢动。 女杀手从口袋里掏出束口带,说:“先系双脚,再系双手,牙齿咬紧。” “你别伤害她。” 女杀手示意她赶快。 向思翎照办,坐在帐篷地上,身旁是已经死去的前夫。 女杀手利落地把钱思甜也绑好,轻轻一推,向思翎连忙用怀抱接住,心落下来一半,连声安慰让女儿闭眼,什么都别看,也别哭。 女杀手在对面坐下,手里还捏着那把刀,说:“我不会伤害你们。你和你的女儿,今天都能安全离开。” 哪怕她的话难辨真假,听到也会让人心安几分。向思翎这才有机会,认真去看对方的长相,她大吃一惊,犹豫了一下,却没问出口。 谢新蕊:“你认出我了。” 向思翎不敢答。她完全无法把那个比罗家还要高一两个阶层的豪门千金,与眼前手段残忍的女杀手联系在一起,杀的还是她的前夫。 谢新蕊一笑。鉴于她一身迷彩衣,手里的匕首,还有满帐篷的血腥味。这个倾国倾城的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可以叫我luna。”她说,“我不是冲你来的,但是钱成峰非杀不可。” 向思翎有些信了。因为如果对方要杀人灭口,根本没必要坐下说话,刚才就可以一刀一个,把她们母女俩解决。而且谢新蕊整个人看起来太松弛了,给人一种轻松掌控一切的感觉。她没必要骗她们。 但钱成峰死了,向思翎的心瞬间凉透了——这意味着不会有父亲陪伴女儿去美国,意味着女儿很快即将成为孤儿。她咽下心头苦涩,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无论怎么看,钱成峰都够不着谢新蕊,两人以前似乎也没有交集。 可谢新蕊不答这个问题,她甚至换了个坐姿,舒展双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又如惊雷,炸得向思翎都懵了。 “向思翎,我知道你所有的事。你杀罗红民那天,我就在窗外,山坡上的那片林子,记得吗?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你。你全身都套着一次性防护服,溅满了血。里头的泳衣是深蓝色的。我看着你一刀刀刺进他的身体,你还切烂了他的下体。其实我当时拿相机拍下了整个过程。不过放心,在弄清楚你的事之后,我就把那个视频删了。” 向思翎听得整张背都凉了。 当晚,她一游上岸,擦干水,换好全身装备,就直奔别墅,并未在院子里那片小山头停留。但她杀人时,确实有异样的感觉,她还往窗外看了几眼,但只看到山坡上黑黢黢的树影。当时,她只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因为我还在观察考虑,要不要杀罗红民。但是你先动手了。” “可是警察为什么没发现你?” “我每次动手之前,通常会观察好几天。在你杀他前两天,我就坐公司的货车到明雅湖,穿越树林避开监控,潜伏在别墅附近。你杀完他后第二天下午,我观察到周围一切如常才离开。因此,我来去的时间段,完全避开了警方可能筛查的罗红民被杀当天监控时间段——也就是你这个真凶来去的时间段。而且就算我被警察拍到,没有动机,人也不是我杀的,不需要担心。” “原来如此。可你为什么要杀他?” “说来话就长了。” “你……说弄清楚了我的事。警察都查不清楚,你会知道?” 谢新蕊把匕首插回口袋里,说:“我看到过你高中时的堕胎报告,2016年11月12日,远安诊所,签字的人有孙远安,叶松明和李美玲。其实我只看了一眼,但我这个人,记性和眼力都特别好,一眼就全记住了。后来,我再托关系了解到骆怀铮和向伟的案子,联想到你杀罗红民的手段,再结合他平时的德性,大概猜出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看到……当年的报告?李美玲说诊所早就销毁了。” 谢新蕊把头一歪,抿唇笑,竟显出几分浑然天成的娇憨。 “那可是个很复杂,很阴暗的故事,并没有好的结局,想听吗?” 同为女人,向思翎在这一瞬间居然有被蛊惑的感觉。而且她确实想弄清楚堕胎报告怎么回事。她突然想反正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和另一个杀人犯聊聊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碍着谁了?这世上除了女儿,还有什么事值得她顾忌? “想听。”她也笑了,原本紧绷的心情竟放松下来,她把胳膊一抬,让女儿靠在自己怀里,“甜甜,靠着妈妈睡一会儿,刚才阿姨是和我们玩游戏。” “是玩游戏吗?所以爸爸也是假装生病了吗?”甜甜懵懂地问,又哭了,“可是我好怕,妈妈,你没受伤吧?我、我没有受伤。” 谢新蕊叹息一声说:“对不起,刚才事出无奈,吓到孩子了。宝贝,阿姨刚才是跟妈妈玩……打架游戏,没有关系哦,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哄了一小会儿。小家伙大概是因为之前精神太紧张,又被向思翎挡住不让看地上的尸体,不知不觉靠在妈妈怀里昏睡过去。 谢新蕊挑开帐篷的帘子,让血腥味散去些。阳光温柔照射着草地上这顶孤零零的帐篷。向思翎怀抱女儿,像是忘却了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谢新蕊讲得很平静,二十来分钟,就把七年前那段经历,徐徐道来,只是没有提李谨诚的存在。这对她而言,已是前所未有。因为七年来,她从未对第二人提过,连是福利院宋辉主任、养父谢荣城,都没有。因为哪怕只是对他们提起一个字,都令谢新蕊感到心肝剧颤,呼吸急促,恶心欲吐。她根本没有办法把那些事再讲一遍。 可在谢新蕊猜测出向思翎可能有的痛苦经历、看到她手刃罗红民时的样子后,谢新蕊就有一种想要靠近她的感觉。而那段经历,竟然也能自如地对她说出口。看着向思翎听完后,变得死寂的脸色,看着她眼里泛起的隐约泪光,谢新蕊竟会有终于被人真正理解的感觉。 因为她们是一样的。她想。人间的地狱有不同的样子,她们都去过了。 谢新蕊说完后,两人相对静坐。 向思翎先开口:“他该杀。你没有把我杀人的视频交给警察,我也不会对警察吐露有关你的一个字。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新蕊一笑:“谢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洛龙,当年囚禁我的第三人,也是他们中间最聪明、最心狠的人。你就说,在帐篷里看到的是他。给我多争取些时间。” “好。” “真的要帮我?这可是杀人重罪。” “不差这一桩了。” 向思翎的果断和意气,出乎谢新蕊的预料,也令她想要对她倾诉更多。 谢新蕊静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李谨诚这个人吗?” 第81章 “知道,李轻鹞的哥哥,是个警察,听说失踪很久了。他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向思翎疑惑。 “看来你不知道。你不是问我,在哪儿看到你的堕胎手术单吗?就在他口袋里,掉了出来,他又立刻拼了命地捡回去。七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来找我,和洛龙三人发生搏斗。后来我也被他们打了,一头撞在柜子上,晕了过去。等我醒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从那以后,李谨诚就失踪了。” 向思翎万没料到李轻鹞哥哥的失踪,竟然和眼前的女杀手有关。她愣愣地听着,心想不知道李轻鹞知不知道这些事,如果不知道,她必须告诉她。 忽然间,向思翎仿佛意识到什么,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冒出来,瞬间侵袭全身。她抬起逐渐发红的眼,看着谢新蕊。 谢新蕊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三个?不仅仅是报仇,我决心要找他们问出李谨诚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的是,杀了两个,都不知道。他们的说法一致——那天晚上,李谨诚本来被他们打成重伤,但是趁他们不注意,成功逃出去了。他们俩都不敢追,只有洛龙追了出去。但后来,洛龙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并且从此对李谨诚只字不提。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洛龙知道李谨诚的下落。” “现在你明白了。”谢新蕊用冰寒的目光看着向思翎,“为什么我要对你说这些,为什么我愿意相信你。因为从七年前,我们俩就已同命相连。如果李谨诚当时没有失踪,他一定会把那三个人渣绳之于法,并且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他一定会做到的。他还会把你的堕胎报告交上去,不查清楚誓不罢休,那么骆怀铮就一定能翻案。而你和我,后来七年所遭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根本就不会存在。 可是他没能做这些事,他失踪了。这个警察,他只有二十二岁,为了我们两个不相干的女人,为了我们这两个受苦的人,消失了。所以他不仅是我的恩人,还是你的,向思翎,他原本也要救你!那三个人,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 谢新蕊那双始终冷静散漫的双眼,终于流下热泪。 而向思翎也终于明白了,那股刺骨的寒意因何而起。因为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在七年前,差一点就被这个未曾蒙面的警察、被李轻鹞的哥哥逆转。她当时只是缺了那么一点勇气,最终酿成大错,悔恨终身。也让自己在罗红民和李美玲的牢笼里,越陷越深。 可那个警察,却拥有无人可比的勇气和决心。本来,所有人的命运,都会被他逆转。所有人的人生,都会因他改变。 向思翎抬起手背,挡住眼睛,泪水浸湿了衣袖,她忽然觉得痛苦得难以自已。 谢新蕊抹掉眼泪,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要跟我一起吗?以前,我是受害者甲,你是受害者乙,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现在,我是凶手甲,你也成了凶手乙。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的人。既然都活不了太久,尽最后一份力,去杀了洛龙,再找到李谨诚。我们也给他的人生,一个交代好吗?” 向思翎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可她感觉得出,谢新蕊的神色温柔得像姐姐,也像这世上的另一个她。 “别哭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对我们这样的人,自由和幸福的真正含义吗?即使他们哪一天病死老死,你的痛苦也不会停止。那些夜晚,他们的体味、黏液、恶臭,永远都烙在你身上。你的恐惧也不会停止。 只有亲手杀了他们,亲眼看着他们鲜血流尽,看着他们发出恐惧痛苦的嚎叫,看着他们也像狗一样在你面前爬。而你,成了那个掌控一切的人,你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和你一样懦弱无能的人,他们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从此之后,你再也不会一被男人触碰就感到恶心,不会在夜里害怕得睡不着觉,不会觉得自己浑身肮脏稀烂。原来脏的是他们,烂的也是他们。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 向思翎把潮湿的脸埋进她的手掌,说:“我跟你走,我们一起死在这条路上吧。” “好。” —— 夜已深了。 洛龙和尚仁两人气喘吁吁,靠在两棵大树旁。黑暗如同一只庞大无比的怪兽,蛰伏在他们周围,一切寂静无比。可于他们而言,这样的黑暗和安静,才是安全的。 一开始,他们从小木屋逃跑,是为了躲避刘婷妹那个女疯子。 但后来,他们抢劫强奸了山间那家人后,既犯罪了重罪,就不得不继续逃。而且,他们从那家人的手机,看到了黑黎峰上“钱某”的命案,以及网上对他俩的追捕消息。 洛龙一下子就猜出来钱成峰也被刘婷妹杀了,然后用了什么手段栽在他头上。他和尚仁这种人,是不会信任警察的,于是只能继续没命地逃。 这两天,有好几次,他们差点被搜山的警察发现。洛龙是个极机敏的人,尚仁当年能混成帮派老大,心眼也有八百个。两人结合手机里的离线地图一琢磨,意识到警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再这么下去,不出两天,他们就会困死在山里。 而且,他们的水和干粮也快要耗尽。 现如今的两人,就是两头困兽,沉默相对了一会儿。洛龙突然说:“我有个很冒险的法子,你敢不敢?” 尚仁:“老子有什么不敢的?说!” “干脆别往前跑了,都是警察。我们掉头,往回走,警察肯定想不到我们胆子这么大。他们人虽然多,也很分散,而且这两天警察明显还少了一些,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咱们趁这个机会,绕过这几天差点撞上的那两波警察,看能不能反向绕出包围圈。” 尚仁眼睛一亮:“是个办法!就算绕不出去,我们回到有人的地方去,随便抓几个人当人质,让警察放我们走!再不济,要死也拉几个垫背!反正老子坐了半辈子牢,不想再坐了。临死前轰轰烈烈干一票,这辈子也算值了。” 尚仁是90年代的帮派分子,崇尚英雄主义和黑帮文化,与世隔绝几十年,江湖气依然很重,如今走到绝境,满脑子也只有打打杀杀。 而洛龙不一样,他还是想活。可他知道,就算自己被警察抓到,告发杀钱成峰的人是刘婷妹,可那势必牵扯到当年他们对刘婷妹做的事,还牵扯到一个失踪的警察,哪一项都够他判好多年。所以他必须逃出去。 两人意见一致,掉头又沿来时的方向,绕了条没有路的路,迂回逃亡。 只不过,当洛龙在山野间攀爬时,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几次都感觉对面山上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可他往后看,又什么都看不见。 “吗的,那个臭婊子。”洛龙骂道,“她要是敢再来,我一定弄死她!” —— 三个小时前。 一辆黑色轿车,停靠在黔省西南部的山路旁。 当地派出所的一名干警从驾驶座走下来,夏勇泽和李轻鹞也下了车,双方挥手道别。 两人今天下午高铁到黔省省会后,又转乘动车到最近的县里。但是,他们和指挥部联系后得知,陈浦那个小组,已经深入山区。如果他们沿着陈浦原来的路线深入,起码还有两天才能追上。 所以指挥部的意思,干脆让这两名补充兵力,绕到山区另一头,与陈浦等人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远,进山后大概步行四、五个小时,双方就能汇合。 李轻鹞和夏勇泽一合计,也别在山外过夜了。陈浦那组人手严重不足,天天累得要死,现在又深入一线。他们这一过夜,再进山,就得到明天下午汇合,耽误大半天。 两人干脆连夜进山,夜里11点左右就能到陈浦他们的位置,时间并不算晚。这样,他们还能参加明天上午的搜索行动。而且这一路,都是警方搜索过的安全区域。 两人装备齐全,还都配了枪,打着手电,步行上山,路上还碰到了两处搭帐篷扎营轮休的干警。 李轻鹞一边走,一边给陈浦发消息:【预计11点到11点半到,你赶紧休息吧,别等我。】 【我现在没事,出来接你。】 【不要,你们这组昨天不是整晚执勤没睡吗?都熬快40个小时了,赶紧睡,小心猝死,我到了也不会找你,明天见。】 【行吧,路上小心,有事随时联系。】 【好,快睡。】 【想你。】 【我也很想你,陈浦。】 第82章 早在这天傍晚,天就变了。一整个白天都晴朗多云,忽而阴云密布,风声大作。雨点淅淅沥沥落在山间,雨势倒是不大,风大。山的深处,仿佛有无数的兽正呜呜呜发出哀鸣。 如果没有在山间扎帐篷过夜经历的人,遇到此情此景,便会既兴奋,又害怕。 8岁的乔安然就是如此。 她今年上小学二年级,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冰激凌和烤鸡翅,最喜欢的玩具是她正拿在手里的那个布娃娃,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这是乔安然第一次跟着爸爸、妈妈和姐姐,周末徒步穿越望瀑山脉,计划在山间度过两个晚上。可惜天公不作美,天气预报明明是大晴天,山里真实的天气却变幻莫测。原本期盼的全家围着篝火烧烤的美妙体验没了,只能躲在帐篷里打牌。 不过这对于乔安然和她15岁的姐姐乔妙然来说,依然是非常新鲜有趣的经历。她们时而把头探到帐篷外吹风,时而伸手接雨,简单的红烧牛肉方便面煮火腿肠鸡蛋也吃得津津有味。 她们的爸爸乔毅就说:“看吧,我说要坚持。要是照你说的,遇到点雨就掉头回家,孩子们就只学会了半途而废。哪会有这么独特难忘的经历?而且雨也小了。” 老婆王桐馨答:“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我之前也不是看风太大了吗?而且这里都没人,就我们一家,怪吓人的。万一半夜雨下大了,或者遇到什么危险,都没有人来救我们。” “胡说八道,这里本来就是露营基地,有什么危险?而且地势高,我买的是最好的防水防风帐篷,下大雨都不怕。本来跟孩子们说好了徒步穿越两天,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坚持。不然将来她们遇到困难,只会想到放弃。” “什么都上纲上线,我说不过你。这里不会有野兽吧?狼啊,熊什么的。” 乔毅都笑喷了:“现在哪那么容易遇到野兽,真有早就被人打了,多难得啊。放心吧,这条路线我都跟朋友穿越过两次了,很安全,从来没听说过有野兽。野兽都躲在更深的山里。” 王桐馨放下心来。 他们家,乔毅是互联网大厂打工人,已经干到了经理级。王桐馨自己是初中数学老师。家庭收入很不错,两口子感情又好,很重视孩子培养。乔毅自己是个户外爱好者,经常带孩子搞运动、徒步。今年暑假他们去了xj,还徒步穿越过琼库什台线路。两个女孩很坚强,全程走了下来。今天这条线路的难度还赶不上xj的。所以尽管有风雨,这片基地只有他们一家人在,但乔毅还是坚持不下山。两个孩子一开始也害怕,可是母女三人反抗无效,只能留下。没多久,倒是都适应了,也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风也渐歇。 乔毅更得意了,他拉开帐篷走出去,呼吸着雨后新鲜的空气,说:“都出来透透气,整座山都是我们的了。” 母女三人也出了帐篷,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寒战。 这座山叫望瀑山。山的另一侧,是一面陡峭悬崖,挂着一个三叠瀑布群。越往下,瀑布落差越大。最后是个大瀑布,足有八十余米宽,一百二十米高。要不是这里山势险峻、交通难行,早开发成热门旅游景点了。 他们的帐篷,就搭在瀑布最高一叠附近的大片草地上,能够清晰听到瀑布轰然坠落的声响。再往前走十几步,就能看到灰白的瀑布在脚下奔流。前方,则是黑暗开阔的河谷。 “真美。”王桐馨叹息到,大女儿乔妙然拿手机夜间模式拍照,想发给同学,却发现信号只有一格,半天发不出去,遗憾作罢。小女儿乔安然抱着她最好的伙伴布娃娃,蹲在瀑布边捡石子。 “小心点。”王桐馨喊道,“别离水太近。” 乔毅更觉得这个晚上惬意得很,他站了一会儿,感觉尿急,就往旁边林子里走远了些,到了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对着棵树开始放水。 “喀嚓。” 听着像是树枝或者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就在很近的地方。 乔毅愣了一下,回头看看,黑布隆冬,没人。 他拉好裤子拉链,正要往回走,突然感觉到一股无比寒凉的气息,浸进脖子里。 因为他又听到了两声脚步声。这回他敢肯定,自己没听错。 他想是不是妻女过来了,可方向不太对啊。他扭头看去,黑漆漆的林子里,不知何时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光,一声不吭。 乔毅魂都差点吓掉了,骂了句“草”。 他定了定神,说:“哥们儿,你们也是来露营的?不做声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往林子外挪了一步。 其中一个男人笑着答:“对,我们也在附近露营。那边是你的老婆孩子?就你们一家人过来?” 乔毅含糊答:“不是,还有两家朋友,也在附近扎营,待会儿我们十几个人还要一起搞烧烤,一起吗?我带了两箱啤酒。” 他的声音有点抖。 乔毅忽然想起,今天临下班时,好像看到驴友群有人说了句,哪座山上追捕逃犯什么的。但他当时太忙了,直接忽略群消息。一下班,他就急匆匆拉着妻女来了。而且他们没走进山大路,走的是之前他和几个驴友探索出来的小路,更偏僻,更便捷,路程更短,风景更好。 乔毅的喉咙有点发干,转身就往林子外大步走去。 刚才说话的男人,一下子站到他面前,挡住去路。另一个也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 “你的运气不太好。不过你的两个女儿,长得很可爱。” —— 夜间山路难行,又下着小雨。夏勇泽倒是想一路猛冲,李轻鹞生性谨慎,压着他不让。因此两人花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才走完1\/3的路程。 40分钟前,在隔壁山山脚下,他们还经过了警方的一个补给点,有干警执勤,还有一名随队医生,备有充足的水、干粮和急救物资。双方打了招呼,两人继续深入。 现在,他们已抵达望瀑山。翻过这座山,再穿越两座山峰,就能抵达陈浦小队的驻扎地。 李轻鹞估计他们得半夜1点才能到了,也不知道陈浦睡了没有。反正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她都能想到自己明天一睁眼,恐怕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家伙的脸。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痒痒的,热热的,仿佛被一支轻盈的羽毛不断拂过。 水声轰隆,不绝于耳,将森林里所有声响都彻底覆盖。 “没走错吧?”夏勇泽犹犹豫豫地问。 “没走错。”李轻鹞没好气地,“我又不是你,请叫我指南针。我们爬到顶上去,地图上显示有个露营基地,这种能做驴友基地的地方,肯定有路下到对面山上去。而且之前指挥部给的路线,也是这个方向。” “有道理!你真厉害。这都能推理。” “……常识而已,小熊。” 第83章 两人快速向上爬,远远看到山顶那片草地上,有一顶孤零零的深蓝色帐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能是驴友。”李轻鹞皱眉。 “上山的入口都封了,怎么还上来?” “这片山脉太大,小路四通八达。他们不一定知道警察在封山搜查,很可能是从别的入口上来的。我们过去问问,劝说离开。” 结果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察觉出不对劲。 风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帐篷外,东西扔了满地:毛毯、衣物、矿泉水瓶、书本、碗筷……竟像是被人抢劫搜刮过。 “那儿!”夏勇泽惊呼,指着帐篷边缘。 地上露出一双男人的腿,一动不动。 李轻鹞眼皮一跳,一把拦住想要直接冲过去的夏勇泽,拔出了枪。夏勇泽见状也拔枪,两人缓步上前,左右包抄。 帐篷里外,一片死寂。 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正是乔毅和王桐馨。两人身上均有多处刀伤,有的还在往外流血,满身满地全是血迹。乔毅双眼圆睁,俨然气绝。王桐馨手里抓着个染着鲜血的布娃娃,眼睫微微颤动着,奄奄一息。 “安全。”李轻鹞说,迅速收枪蹲下,先查了一下乔毅的气息脉搏,确认死亡。再轻轻扶起王桐馨,问:“我们是警察,发生什么事了?还能说话吗?”问话的同时,她让夏勇泽解下背包。 他们随身带了一些简单的急救物资,譬如绷带,碘酒,消炎药。 王桐馨睁开眼,用无力的手抓住李轻鹞的胳膊:“两个男的……有刀……我老公……死了……”她哭了出来,“孩子……两个女儿……被他们抓走……救……你们快救……” 夏勇泽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在李轻鹞耳边说:“两个男的?是不是他们?” 李轻鹞点头,脸色极冷沉,手心也浸出冷汗,脑子里却快速衡量盘算着眼前的局面,顷刻间有了决断。 她拔枪朝天连开三枪示警,把夏勇泽都吓了一跳。然后她收枪,往旁边轰鸣的瀑布看了一眼,咬牙道:“先包扎,救人要紧。” 她又掏出手机,可怎么打,电话都打不出去。只能先救人。 王桐馨身上有七、八处刀伤,尤其背部一处伤得极重,血流不止。李轻鹞先拿开王桐馨攥在手里的那个布娃娃,见王桐馨神色哀痛地盯着娃娃,就顺手把这个不大的娃娃塞进外套口袋里,说:“先替你保管,到了医院再还你。” 两人都会些基础急救,把所有绷带都给王桐馨用上了,可背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止不住。 李轻鹞说:“手机没信号。我们离瀑布太近,声音太大,刚才鸣枪山下不一定能听到。这样耽搁下去不行,她失血量太大,而且还在流血,随时会没命。我们马上送她下山。” “好!” 好在王桐馨的重伤在背部,其他伤口都包扎得很牢固。夏勇泽立刻在她面前蹲下,他的身板跟头熊一样,背又厚又宽。且他心细,几乎把整张背都弓平了,最大程度想让王桐馨感觉到平稳。 李轻鹞刚想把人往他身上扶,可王桐馨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剧烈挣扎,不肯上去:“不要……管我!我死……不要紧!求、你们!救我……两个女儿……马上去……他们、离开、半小时……说,要强~奸……才8岁……15岁……” 王桐馨肝肠寸断地痛哭着,苦苦哀求。夏勇泽不知所措。 李轻鹞:“可是你会死!我们不能看着你死。” 王桐馨拼命摇头,因为疼痛,她说每一句话时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眼眸却像着了火一样:“救女儿……先救她们……” 李轻鹞眼眶一热,夏勇泽鼻子已经酸得塞住了,说:“我们先送你下山,马上回来救你女儿,我发誓!” 可王桐馨不肯:“不!现在……就去……来不及……别管我,求你们!别让她们……”她说不下去了。 李轻鹞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静:“行了,夏勇泽你背她下山,我背不动。跑下去,但是注意平稳,到了近处马上再鸣枪。我跟上去,先找到他们的踪迹。” “不行!你一个人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傻吗?会伺机观察,不会轻举妄动,等你们来。她说得对,如果等我们下山再上山,失去两名歹徒的踪迹,两个女孩就完了。” 看着地上那位父亲的尸体,再想到那两人曾经在另一户人家对女主人和小女孩做的禽兽事,夏勇泽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他不再犹豫,点头:“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带人上来。” 李轻鹞握住王桐馨的手,说:“放心,我现在就追上去,我向你保证,拼了这条命也会救你的女儿们回来。你不能死,不然她们以后怎么办?” 王桐馨又流了眼泪:“谢谢……” 夏勇泽听得心中寒意更盛,可他说不出任何话,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背起王桐馨,憋足了劲,一阵风似地往山下快步跑去。李轻鹞则按照王桐馨所指方向,快步跑进一片密林中。 —— 陈浦已经在山林间独自穿行了两个多小时,翻了两座山。 挂了李轻鹞的电话后,他当然不会听她的,立刻穿好厚外套,想了想,又从包里翻出块巧克力揣兜里,出了帐篷。 身后帐篷里,周扬新正呼呼大睡。不止是他,他们这队人,昨天整夜值班,这会儿才休息,其他几顶帐篷里的人都睡得死沉。 只余一名干警,打着哈欠在值班,看到陈浦出来,他问:“陈队,怎么不休息,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陈浦笑了笑:“去接个人。” “注意安全。” “嗯。” 周围几座山的地形,陈浦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干脆绕近路,一路攀爬翻越,速度极快。虽然下着小雨,于他而言没什么影响。不过他估计李轻鹞他们的速度会受影响。 路上,他还给她发消息:【到哪个位置了?】 消息发出去了,她没回复。这片山区信号时有时无,也不知她是没看手机还是没收到消息。 他抵达望瀑山。 估摸着怎么他们也该走到这儿了,他又拿出手机打电话,结果信号彻底没了。他是带了对讲机,但李轻鹞刚来还没有配,只好都收起来,继续翻山。 他甚至还哼起了歌,时下正流行的轻快情歌。哼了好几句,自己才意识到,哑然失笑。想到一会儿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那个冷性子,不可能欣喜若狂飞扑过来,但那双清澈的眼睛肯定会黏在他身上,肯定漾满笑意。他的胸口就热乎乎的,步子更快了。 休息点的帐篷,他都给她支好了。也不知道他半夜钻她帐篷里去睡,别的同事会不会说闲话。还是不太好。可他感觉自己很可能会忍不住,靠。 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在分开这么多天后,能抱着女朋友睡一晚上,和跟周扬新睡一个帐篷里互相嫌弃,能一样吗?能一样吗? 要不大清早再溜出来,别被人看见?也许行。她不也喜欢被他抱着睡吗。 山上的风凛冽地吹着,吹得陈浦的脑门凉飕飕。可他脑子里不停发散着一会儿怎么睡这个重要问题,仿佛淌满了温热的蜜糖。 瀑布的嘈杂巨响,始终萦绕在耳边。 “砰、砰、砰。” 陈浦刹住脚步。 他隐约听到枪声,不太清楚,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枪声。 但这不对劲,深夜山顶怎么会有异常响声? 李轻鹞他们走到哪儿了? 他的心猛地一跳,冰寒之色笼罩住脸庞,开始发足向山顶飞奔而去。 第83章 那个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向思翎清楚记得,当她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一地的血,昏迷的少年,不省人事的向伟。 那个屋子恐怖得像杀人现场。 她怕极了,怕骆怀铮死,也怕他为不相干的她,失手做了错事。她扑到他面前,却不敢碰,怕这个金子般的少年,就此长眠。那是她本已肮脏破碎的人生,无法承受的重。她甚至没看向伟一眼,因为那个时候,她对这个名义上的爸爸,只有恨了。 “后来……”她告诉警察们,“李美玲回来了。她租的门面仓库里,很不起眼的角落,有道小门,被货架挡住,连店员们都没告诉过。所以当年,店员都作证她在店铺后头睡觉。” 向思翎自然没和警察说,那道小门,也是方便李美玲和罗红民私通的小路。那天也是凑巧,李美玲想回来拿钱打牌,图省事从小门上来,结果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向思翎话音刚落,陈浦就往审讯室隔壁的深色玻璃看了一眼,站在李轻鹞身旁的闫勇说:“我去。”转身出门查实。 向思翎:“她也吓坏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夜晚,昏暗的夜色就像黏稠的湖水,蔓延过整个血迹斑斑的房间。 向思翎还是保持着全身护住骆怀铮的姿势,红着眼看着李美玲:“向伟要强奸我,我同学来了,为了救我,和他打了起来。” 李美玲瞪大眼,先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失声道:“是那个清华保送生?!”骆怀铮在全校名气太响,绝大多数家长都知道他。 “他怎么会来?” 向思翎摇头:“我不知道……” 李美玲又走过去看了看向伟,慢慢弯下膝盖,试了试呼吸,手一碰到就走,她说:“还有气。”她的神色发怔,好像既不担心,也不愤怒,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屋里多了个人,原本六神无主的向思翎,头脑清醒过来,松开骆怀铮,从沙发上的书包里,翻出手机,“120”刚输入,手机就被人抢走。 李美玲站在阴暗的光线里看着她:“你干什么?” “叫救护车!他们都受了重伤!”向思翎想抢手机,李美玲却不给,她把女儿的手机揣进口袋里,说:“你疯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报警?我们这个家,能让警察查吗?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爸爸要强奸女儿?我们全家还做不做人了?” “你把手机给我!”向思翎嘶吼道,指着地上的少年,泪流满面,“他受了重伤,他会死的!” 李美玲也没想好怎么办,白着张脸,但就是不把手机给向思翎。 “我不是向伟的亲生女儿,不怕别人说!”向思翎喊道,“平时你们怎么对我就算了,骆怀铮是无辜的,不要害他!” 这下李美玲却觉得自己抓到女儿把柄了,“啧”了一声,冷冷道:“你这么护着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小小年纪就学偷人,老罗知道不打死你。” 向思翎脑子里那根原本就脆弱的弦,一下子就绷断了。她猛地扑向李美玲,厮打起来。但她从来没打过架,人一向文静,李美林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向来厉害又泼辣。向思翎脸上被扇了个耳光,李美玲的胸口被她撞了一下,气得揪住她的头发,骂骂咧咧:“你亲生老爸还在坐牢!你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劳改犯的女儿这辈子别想有好工作!我都是为你好,还敢打老娘!” 向思翎却使出了全部的狠劲儿,不管头皮多痛,李美玲打得再狠,只想拿到手机,眼看把李美玲兜里的手机,都抓在了手里,两人身旁,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 那一刻,向思翎魂都吓掉了,手也松开了手机。李美玲也松开她,退了一步。 母女俩眼睁睁看着向伟,捂住脑袋上的血洞,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屋内光线很暗,向伟的脸色煞白,一头一身的血,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鬼,他摇了摇脑袋,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血,骂了句“草……” 此时的向伟,显然不够清醒,但是足够狂暴。他的目光冷冷扫过手足无措的母女俩,又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恨意在眼中炸开。 “他吗的……”他吼道,“他吗的!我弄死他!” 向伟的目光往地上一扫,就看到之前自己随手抄起砸人的沉甸甸的烟灰缸。向伟弯腰重新抄起,蹒跚走向骆怀铮。 “爸不要!”向思翎冲过去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老子今天要杀了这小子,杀了他!” “砰!”玻璃烟灰缸砸在少年脑袋上,发出沉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地上的骆怀铮明明已失去意识,全身还是随着这个动作,痉挛了一下。更多的血从他额头流下来。 向思翎看得全身一抖。 她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呵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骆怀铮的身体,头挡住他的头,双手紧紧抱住心爱的少年。 【让我死吧。】她想,【该死的人是我,只要他能活着,求求你,老天爷,让他活下来。】 可向伟是真的杀红了眼,狰狞地笑,也不管地上是谁,举起烟灰缸,再度狠狠砸落—— “砰!” “砰!”“砰!”“嘭!”“砰!”“砰!”…… 预想中的重击,没有落下。向思翎颤抖着抱着骆怀铮的头,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向伟已倒在地上,李美玲正拿着烛台,一下下往死里砸他的脑袋。 那一刻的李美玲,比向伟看起来还像鬼。原本美丽的双眼,瞪得快要鼓出来,直勾勾的,脸上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向伟明明都没动了,她还机械地一下下砸着他。 向思翎一下子反应过来,起身抱住她,说:“妈,别砸了!别砸了!会死人的!” 李美玲呆了一会儿,仿佛这才从梦中惊醒,垂下手,铁烛台掉在地上,一同掉落的,还有她握在手里的一块毛巾。 是的,哪怕刚才李美玲失去理智,攻击向伟,潜意识里,她也没忘了要保护自己。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懒惰,或许贪婪,或许没人性。但对于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她一直精明无比,聪明无比。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一丁点亏。 地上的向伟,睁着眼,一动不动。 李美玲腿都软了,还是向思翎扶住的。她颤声说:“你去试试,他、他、他还活着吗?” 向思翎看着向伟怒瞪的眼睛,也怕极了。她慢慢蹲下,试了试他的鼻间,没气了。 “妈……”向思翎哭道,“他死了。” 李美玲脸色惨白坐倒在地,呆呆的,先是自言自语:“我……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我的女儿,这算正当防卫……对不对?” 彼时,向思翎对母亲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她本能地厌恶她,恨她,把自己献祭给罗红民,成为玩物。可李美玲一遍遍给她洗脑,说是为了救这个家,是为了她好,每天告诉她可以少奋斗多少年,淡化“性”的重要性。这些话,令向思翎迷惑,也令她心生畸形的奢望——她的母亲,只是三观长歪了,她不是故意要害她,她是真以为这样就是对的,就是好的。她只是无知又市侩,她并没有坏到底。 因为这有这样想,十几岁的少女,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被父母完全丢弃。 而现在,在向思翎的眼前,在她生死攸关之际,确确实实是李美玲出手,杀了向伟,救了她和骆怀铮。这令向思翎原本冰凉的心,重新又有了温热的感觉。她抱着颤抖不已的母亲说:“妈,算的,肯定能算正当防卫,我们报警吧,赶紧叫救护车救骆怀铮。” 李美玲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到地上的少年身上。她紧紧抓住向思翎的手,眼睛异常的亮,说:“向伟不是我杀的,是这小子杀的。等警察来了,你就这么说。” 第84章 向思翎呆住了,脱口道:“不行!绝对不行!” 李美玲却死死攥着她的手,攥得她生疼:“我是为了救你才杀人的!你要把自己妈送进监狱吗?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来之前,这小子就已经把你爸快打死了,不差我那几下!人本来就是他杀的!是他杀的!” 向思翎含着泪,拼命摇头,李美玲也哭了出来,说:“我都是为了你,我一个当妈的,怎么能看到别人杀我女儿?思翎,妈妈求求你,就这样说好不好?妈妈不想坐牢,难道这个男孩子,比妈妈还重要吗?” …… 陈浦:“所以从那天开始,你就帮着李美玲作了伪证?” 陷入回忆的向思翎抬起头,眸光清亮,神色悲伤:“我不想这样的……刚刚我已经说过,当时的警察应该也有记录——当晚我完全说不出话,丢了魂一样,紧接着发了高烧,烧退以后,我就把这些事都忘了。” 方楷冷笑着说:“你忘得还挺是时候啊。” 向思翎神色无奈:“大脑的事,我当时也不懂。” 然而,向思翎没对警察说的是,她当时面临的,不止是李美玲拿母女情分压迫。 当然还有罗红民得知后的震怒,以及一系列迅速反应的措施。而对于她的威胁,无外乎是裸照、视频、人口贩卖、名声烂穿之类,对于当时那个女孩来说,最惧怕的事。罗红民当然要保李美玲,否则她肯定跟他鱼死网破。而他的心思和手段,自然和李美玲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骆怀铮这个无辜穷孩子的命运,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当然,多年以后,向思翎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第二次被那几个成年人捂住嘴,不能发出声音,多少有些怯懦和愚蠢。可后来的向思翎,已经不会再像当年,反复责备自己了。 未成年的孩子,一心奢望着爸爸妈妈爱的孩子,是幼嫩的青蝉,是单纯的雏鸟。而大人们,是手持刀斧的螳螂,是口欲难填的秃鹫。当时的她,没他们心思诡谲,没他们手段周全,没他们心狠手辣,孩子敌不过,才是正常的啊。 而李美玲,在她拿起铁烛台那一刻,心里想的究竟是要救女儿,还是要杀向伟,抑或救的是她成为罗太太的最大筹码……后来,向思翎也没有去问过。 …… 陈浦既没有像方楷,冷言冷语给向思翎施压,也没有因她成套的完美说辞,有丝毫神色松动。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仿佛浸着雪光的黑眸,盯着向思翎,问:“当年警方收集的证物里,没有那块抹布。是有人藏起来了吗?” 在审讯室内外,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中,向思翎点了点头。 …… 在被李美玲一顿威胁后,向思翎恍恍惚惚,仿佛又陷入了这些天来,那种灵魂和肉体脱离的状态。李美玲以为她听话了,平复了呼吸,打电话报警,化身为受害者家属,一顿悲痛万分的哭诉。 向思翎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年,想出声唤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那几天,是真的意外失声了。否则也不可能瞒得过那些警察。 但李美玲毕竟不是职业罪犯,打完电话,才注意到地上还掉了块染着自己指纹和向伟血迹的抹布,她一下子慌了,说:“怎、怎么办?” 她拿起抹布到厨房,想点火烧掉。向思翎抢了过来,对她摇摇头,用仅存的一点气音说道:“警察……马上……” 李美玲也明白过来,警方看到垃圾桶里一堆刚烧过的灰烬,肯定会生疑。而且万一烧一半警察来了,那就更糟糕了。她好像都听到警铃声了。 “那怎么办?” 向思翎突然走到窗前,不等李美玲反应过来,扬手把抹布丢出了窗外。 “你疯了!”李美玲冲到窗前,看到楼下的情形,松了口气。 楼下停着个大垃圾车,抹布掉进去了。 每晚大垃圾车都停在这里,母女俩都知道。但李美玲不知道的是,早上5点,垃圾车才会被拖走,会在垃圾站停半天时间,下午才会彻底清理。 那时候向思翎的内心还是焦灼的,激烈斗争的。她不敢对警方说出真相,也不忍,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刚刚还是为了救她才杀人。可她决不能让骆怀铮背锅坐牢,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她还没想好怎么办,所以在警方面前,一直沉默。 第二天清晨,母女俩才从警局回来。李美玲对于女儿“装哑”的表现很满意,一到家,就精疲力竭睡了过去。 向思翎趁着她睡着,溜出了门,跑去了垃圾站。 和警方角力那段时间,罗红民也不敢轻易上门或者联络,要么派小弟传话,要么还是偷偷从那条暗道到他家来。后头一步一步,全都是罗红民教李美玲做的。 但这一点,向思翎自然也不会提警方提及,只说是李美玲一个人的主意。 …… 隔壁,从来有泪不轻弹的李轻鹞,眼里充满泪水,死死盯着向思翎。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多么黑暗可怜的过去,足以令任何人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震撼和难受。她也明白那时候她或许小,被人控制,身不由己。可她还是想问一句—— 为什么? 这份足以为骆怀铮洗脱罪名的至关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七年后,她才拿出来? 这时,审讯室里的陈浦,已替她问出了口:“这七年你应该有无数机会,为什么不把证据拿出来?” 向思翎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眸,晶莹的泪水,像是不受控地满溢:“我刚才说了,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忘了很多事,包括这份证据的存在。今天才想起来。” “砰。”李轻鹞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眼泪掉下来。这样的情绪外露,于她而言,是非常非常少见的。同一个屋子里其他刑警,全都看向她。周扬新暗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面对警察们锐利的目光,向思翎再度垂下眼眸,伸手轻轻擦干脸上的泪。 她还能说什么呢?七年前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怕死,也想救骆怀铮。 可她怕大人们描绘的可怕折磨和结局,怕自己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更别提他们日日在她耳边说,李美玲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她。她要为个本就重伤了人的男孩,把母亲送进监狱,她就是畜生。 她想自己可不就是畜生吗?明明以为能为骆怀铮而死,可当她真的被人捂住嘴巴绑住手脚,日日精神和身体双重折磨,她最后的选择,还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大概正是因为,她是李美玲的孩子吧,终究把自私,刻进了骨子里。 那时候的她,不仅懦弱,愚蠢,还有着无知和无畏。 在得知骆怀铮已经被判刑那天,她就下定了决心,要等下去。等到某一天,自己再也不惧怕他们,等到她有能力反击,就一定要拿出这份证据,为骆怀铮脱罪。 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等整整七年。 还是陈浦沉稳的声线,打断了向思翎的思绪:“那块抹布,现在还能找到吗?” 第85章 德思中学位于湘城西北部,学校的西面,有一片林子,林子后面是一栋实验楼,围墙外,是个小印刷厂。在李轻鹞的记忆里,当年经常有同学跑去那片林子散步、玩耍、吃零食。树林的范围一直蔓延到围墙外,还有同学会翻墙、翻铁门跑到印刷厂附近玩。 李轻鹞有时候也会跑去树林里呆着,图个清静自在。后来,她和骆怀铮钻过三次小树林。 不过别误会,两个好孩子的早恋,仅限于亲吻和拥抱。骆怀铮的手连她的衣服都没伸进去过。他要真敢伸,李轻鹞绝对会打断他的爪子。不过那时候,骆怀铮的眼睛,分明比太阳照耀下的溪流,还要热烈、纯粹、干净。 七年过去了,印刷厂倒闭拆迁,不见踪迹。校外的树林也犁平了大半,新的住宅楼拔地而起。但校内的那片林子,依然郁郁葱葱,比当年还要高大茂盛。 向思翎说,她把那块毛巾,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藏在了某棵树的树根下。 然而那时,怀揣着秘密、内心挣扎的少女,实在太过慌乱,趁着夜色而来,明明记住了树的特征,再过些日子白天来,却发现完全找不到了。她挖了好几棵树,手忙脚乱,可树底下什么都没有。 再后来,她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大概是天意吧。”向思翎在审讯室里木然叹息,令刑警们难辨她这句话的真假。 “如果隔了这么久,那块抹布还在,能找到它的,只有你们了。”她对刑警们这么说。 丁国强当即下令,调集所有力量,挖地三尺,也要有个结果。 这注定是个喧嚣的夜晚,德思中学后方的树林,被无数灯光照亮。刑警队开始一寸寸勘探每一棵树、每一捧泥土,每一个树洞甚至树上的鸟窝。 向思翎记不清具体位置,如果他们运气不好,那棵树位于围墙外,早已被推平,那么他们今晚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 勘查工作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小型挖掘器械、锄头、铲子、警犬……统统用上,光影交错,脚步纷沓。 李轻鹞已经勘探了两棵树,树根附近全部被挖开,并无发现。走到第三棵树前时,她顿住了。 这棵树有一截树根,暴露于地面之上,非常粗大,有一米多长。因为常有人坐,树根的上半部分变得光滑,是个天然的长凳。而头顶上,绿茸茸的树冠,几乎能遮住所有阳光,令这一个小地点,拥有着森林深处般的隐秘和幽静。 李轻鹞没想到,七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某些埋藏已久,久到李轻鹞以为已经不存在的记忆,就这么冲进脑海里。 那是在初春的一个午后,太阳很大,所以一点也不冷。李轻鹞溜达过来,爬山坡消食。骆怀铮和她相隔5分钟出教室,走到山坡下,找到她,就拉住了她的手。 李轻鹞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两人穿的都是厚厚的蓝白色冬季校服。骆怀铮里头是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阳光照在他的脸颊上,还有瘦长的手指上,闪动着白皙清透的光泽。 李轻鹞走到“老地方”——这段充当长椅的树根,舒舒服服坐下,骆怀铮就挨着她坐。过于宁静的环境,一开始还令两人有些尴尬。不过他们很快又聊了起来,就像在教室里同桌一样。 “昨天晚上篮球赛,3班赢了5班,大比分。” “我就知道,那我们班不是要跟3班打?” “没错。” “咱班输定了。” “哈哈。” “晚上去食堂吃,还是去校门口?” “门口吧。” “想吃什么?” “吃什么不重要,你没发现,咱俩一块去食堂,看我们的人好多吗?主要是看你,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骆怀铮被她逗乐了,偏头盯着她洒脱随性的神色,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怀璧的人明明是我。” 她就瞥他一眼:“呦,这句情话说得不错。” 两人确定关系其实没多久,她大大咧咧,骆怀铮却被“情话”二字惹得脸颊泛红,大名鼎鼎的学神少年一高兴,就跟个二傻子似的,换坐为蹲在树木上,从旁边扯了几根草,又心情很好地丢掉。 “印刷厂那个老钟还挺漂亮的。”骆怀铮伸手一指,李轻鹞转过头来,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对面楼顶陈旧破败的钟。少年却趁机探头,在她微微泛凉的脸颊上,“啵”了一下。 李轻鹞不看钟了,就看着他。在这之前,她从未用如此明亮又眷恋的眼神,望过任何一个男孩。 骆怀铮滑坐下来,一只手向前,按在她身后的树根上,另一只手还规规矩矩放在自己腿上,偏头吻了上去。 大白天,周围却是暗的,只有几丝光线,从树叶间悄悄洒落。没有风,也没有人。他们脚下是松软的的泥土,和不知坠落了多久的干枯树叶。 李轻鹞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吻带给她的感觉。 她记得骆怀铮身上的气息,清新,甘冽。记得他的脸颊,挨在她脸上的感觉,和她一样,有点凉,有点柔软。他的唇舌温热,动作笨拙,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轻轻地一下下舔着她的舌头,只舔得她天灵盖都麻了,整个后背触电般微微发抖,那锐利的电流,蛮不讲理地冲进她的心窝里,无声地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炸开。 她实在受不了了,想要推开他。可他却少见的强势了,原本按在树根上的手,一下子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躲,另一只手也轻轻抓住她的胳膊,又亲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松开她时,白玉般的脸颊红着,眉梢眼角仿佛都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李轻鹞不知道那微微湿漉的感觉从哪儿来的,但是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比他好不了多少。 “这是我的初吻。”他低着头说完后,才笑着看她一眼。 李轻鹞:“说得好像谁不是呢。”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没忍住又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一起并肩看着远方。这个吻之后,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可两个人的心里,被同样甜蜜快乐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少年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溜回去上课前,李轻鹞回头又看了一眼,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地方,记住今天中午。” 一回生二回熟的骆学霸,单手按住她的脑袋,低头又亲了一口,说:“我也是,永远。”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 “等考上大学,放寒假了,我再带你来这里约会。” “你现在就开始计划重温旧梦了是吧?” “成语用错了,语文课代表。” “好的,班长,那我就直说了,请你不要老是想着亲……唔……” …… 李轻鹞凝望着老迈的树干上,布满的清晰、深刻的纹路。她没想到,这段记忆,到了今天,依然纤毫毕现,既遥远,又仿佛就在昨日。 但沉默之后,她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深黑茂密的树冠,从这个角度,它们显得很高,仿佛巨人般沉默。于是她低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干活儿。 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树梢上,今晚注定要熬大夜,后勤送来了一车盒饭。陈浦一整天都在奔波,晚饭没吃,早就饥肠辘辘。被人叫去休息后,他二话没说,拿了两份,找个个干净地方蹲下。第一份都快吃完了,他注意到李轻鹞还没有来,抬头望去,一时间找不到她在哪儿。 正巧闫勇也来吃饭了,陈浦记得他和李轻鹞被分在同一条搜索线路上,问:“李轻鹞呢?怎么没来吃?”她和他一样,没吃晚饭。 “我叫了。”闫勇说,“她说她没饿,不吃。” 陈浦很快把两份饭都扒完,又去后勤那里拿了一份,还破天荒挑拣了一下,没要红烧肉的,要了鸡丁的。后勤的人都惊了一下:“陈浦你……饿多久了?” 陈浦没解释,又拎了瓶水,拿个塑料袋装着,按照闫勇出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没多久,陈浦就找到了趴在地上,清理落叶,翻找树洞的那个身影。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吃饭,没有过多灯光,树林里更暗了。陈浦望着她的背影,就觉得格外单薄瘦弱。 “李轻鹞。” 她转头:“什么事?” 陈浦拿手指敲了敲纸饭盒:“都12点了,吃点东西再干。” 她又把头转回去,手里动作不停:“谢谢,我吃不下,给其他人吧。” 陈浦看得皱眉,静了一会儿,把饭盒和水放下,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李轻鹞一呆,人已被他轻松拎到一旁地上放下。 “我真没胃口。”她说,眉眼透着倔强。 第86章 陈浦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去深究,她一个成长中的大食量女刑警,为什么偏偏今晚没胃口。 他只放软了语气,哄道:“多少吃点,行不行?你中午就没好好吃,饿到现在。警察这份工作,长期压力大,不能一回两回不在意,回头胃出问题。” “好吧。”李轻鹞拿起地上的饭盒和水,转头望了望,找了一片已经勘探过的无需再保护的空地,席地而坐。 趁着这会儿大家都在休息,陈浦也在她旁边坐下,想和她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知道,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怕都是骆怀铮的事,说什么都没意义。 “你觉得……我们能找到吗?”李轻鹞先开口了。 “能。” 他答得太干脆,李轻鹞问:“为什么。” “刑警的直觉。” 李轻鹞低头轻轻笑了,一边拣着全瘦的鸡丁吃,一边说:“靠你了,队长,希望这次你的直觉依然杠杠的。” “必须啊。”他说。 过了一会儿,陈浦又说:“别把自己逼太紧了,顺其自然。” 李轻鹞侧眸,在夜色里望着他的轮廓。他穿着黑色宽松t恤,同色长裤,肩很宽阔,腰身却空落落的。两条长腿支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头微微偏着,眼望着前方,侧脸容颜显得越发的冷峻执着。 她说:“我知道,你看,饭我都吃这么多了,没让你白跑一趟。”她给他看已经空了一半的饭盒,陈浦非常满意,说:“再吃点。” 她“嗯”了一声,瘦鸡丁吃完了,开始挑着青椒吃。 陈浦感觉,她今晚虽然又为了骆怀铮,有点不太正常,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也没什么。反而是此刻,她少了很多锐气和锋利,一点都不凶,反而透着乖巧,很好说话。这令陈浦感觉怪怪的,好像心底某处也变得软塌塌的,但又有点抓不住什么的茫然。 李轻鹞忽然放下饭盒,按住心口,尽管她努力压制,但还是发出了干呕声,紧接着她用力捂住嘴,眼睛四处看。陈浦一下子反应过来,扯过装盒饭的塑料袋,把水瓶拿出来,袋子递给她。 李轻鹞马上接过,转身背对着他,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陈浦看得一动不动。 李轻鹞吐完了,哑着嗓子说:“不好意思,可能吃急了。” 陈浦压抑着心口的阵阵涌动,把水递给她,她接过漱口,吐进袋子里,连漱几次,才缓过劲儿来,转头看着他,脸色有点发白,笑着说:“我还是别吃了,忙完了再说吧。” 陈浦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但她的神色很平静,仿佛没有察觉。陈浦感觉到心脏深处,仿佛有一处原本就脆薄的冰面,终于崩裂开,一股股的寒气,开始往上冒,无声地蔓延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胸腔,他的喉咙和双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别吃了,你再喝点水,是我的错,不该逼你吃饭。” 李轻鹞摇头:“怎么能怪你,可能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感冒了。” 陈浦伸手要去接装着呕吐物的袋子,李轻鹞哪里肯,站起来说:“我自己去扔。” 陈浦坚持:“这有什么关系,垃圾桶里我都蹲过,你坐着休息会儿,我来。” 李轻鹞死活不肯,又拿起没吃完的饭盒,朝树林外的垃圾桶走去。 陈浦望着她的背影,揉了揉因为熬夜而开始有些胀痛的额头,强行定了定神,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黎明破晓时分,在树林边缘一棵不起眼的大树下的树洞里,一名来自三队的刑警,举起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找到了!” 所有人都跑过去。物证人员从那刑警手里,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打开盖子,里头有一团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料。他马上把瓶子和布料都装进证物袋,冲下山坡,第一时间开车送回局里。 沸腾的人群中,陈浦望向李轻鹞的方向,只有她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兴奋神色,她的神色很疲惫,也很宁静,望着物证人员捧着东西远去,就像望着一只飞得很远很高的鸟,终于没入云层看不到了。 —— 两天后。 接到警方通知的骆怀铮,第一时间赶到警局。他穿着件简单的暗灰色衬衣和西裤,领带还打着,一看就是从办公室过来的。 丁国强带着陈浦、李轻鹞还有二队的几个人,走向了他。周围还有不少警察在往这边张望,毕竟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惊天逆转,后续只怕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然而骆怀铮身为案件的中心人物,看起来没有太多激动神色。他的目光清亮而一往无前。 站在丁国强身边的陈浦,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某方面的判断力和抗压能力——他觉得骆怀铮此刻的神色,和前天晚上,李轻鹞望向证物的神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丁国强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男人,心里也很感叹,拍拍他的肩膀说:“骆怀铮,我们正式通知你,警方发现了七年前向伟案的关键证据,证明存在另一位重大嫌疑人与向伟的死有关。这个案子,请你配合我们,提出案件重审。” 骆怀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这时他的目光和丁国强身后的李轻鹞对了一下,李轻鹞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才带着一点泛着涩意的笑容,说:“好的,谢谢,辛苦你们了。” 丁国强摇摇头,摘下警帽,郑重地对他说:“对不起。”他一摘帽子,李轻鹞、陈浦……所有人都摘下来。 骆怀铮的眼眶终于红了,他定定地望着七年后的这群警察,又笑了一下,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没事。” 他说,没事。 李轻鹞听得鼻子阵阵发酸,连和他不熟的二队的其他人,心里都难受起来。 丁国强叹了口气,又关怀了骆怀铮几句,这才带队转身离开,只留骆怀铮孑然一人,站在警局空荡荡的走廊上。 陈浦走出十几步,转过头,果然看到李轻鹞没有跟上来,她站到了骆怀铮面前。 隔得这么远,陈浦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李轻鹞是背对着他的,他只能看到骆怀铮的样子。 骆怀铮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但是看起来依然很温和。就像有一汪宁静的湖水,永远藏在这个男人的心里。无论狂风暴雨,雷电漩涡,都动摇不了他最深处的灵魂。 命运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令他成为人生的弃子。如今终于要沉冤得雪,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愤怒、狂暴、不甘。可接受了命运再次宣判的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对他们说,没事。 李轻鹞也望着这样的骆怀铮。 “说恭喜可能不合时宜。”她微笑着说,“但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骆怀铮脸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没了,他只是望着她深湛的眼睛,他从里头读出了清淡得像风一样的哀伤,也读出了点点滴滴的欢喜。 骆怀铮伸出双手,俯身紧紧抱住了李轻鹞。李轻鹞一怔之后,干涸了几天的双眼,冒出强烈的无法抵挡的酸意,泪水滚滚而出。她闭上眼,伸手同样紧紧拥抱住他。 不远处的陈浦长嘘了口气,正了正帽檐,转头离去。 “谢谢你,轻鹞,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为我做的一切。” “不客气。”她和他脸贴着脸,靠在他的肩头,微笑说,“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骆怀铮。 曾经在那个夏日,靠在你的肩头,和你听蝉鸣风吟,看月夜星河的女孩,她已经长大了。她再不是那个失去一切,找不到出路,只能整夜哭泣抑郁的无能女孩。她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有的战友,有了最亲密的伙伴。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比鹰还要锐利,骨头比铁还要硬。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 在你陷落在人生漩涡,和她分别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而你呢,这个世界上,最最丰神俊朗,最最纯洁高尚的少年,我是那么高兴,当我们重逢时,你依然是当年,玉质兰章、一尘不染的模样。或许多了几分消沉,或许多了几分颓唐,可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依然是你。 在那个夏天,你,我,向思翎,三个少年,骤然撞上一张最黑暗幽深的蛛网。那时候的我们,太小,太脆弱,不堪一击。从此,少年的命运,就像被狂风吹走的纸鹤,滑向不同的方向。 可今天,谎言也好,真相也好,自私也好,无辜也好。我们终于又把命运,强行扭回了一个圈。 这个世界欠你的,终于可以偿还一部分了。 夏天已经快要结束,秋日就要来临。 亲爱的少年,你可以暂时停下,驻足休息,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了。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向前走了。 我面前那条属于刑警的路,还很长。 七年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团笼罩在我们人生上空的迷雾,那一团黑色的、黏稠的、未知的迷雾中,等待着我和陈浦的,究竟是硕果,还是凋零? <第二卷完> 第15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骆怀铮的事情发生后,向思翎有过四次逃离。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只能上专科线。罗红民给她选好了几所学校,全都在湘城本地,有一家甚至在他公司附近。向思翎就像块木头似的,他们说什么,她都听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到了志愿填报系统开通的第一天,半夜3点钟,她从沉睡的罗红民身旁起身,打开他带来的次日用来填报志愿的笔记本电脑。她掏出手机,里头有查好的几所外地大专,不是在xj,就是在内蒙。她刚把第一所院校的名字输入,猛地被人从电脑前拦腰抱开。她吓得魂飞魄散,耳边是罗红民的狞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骨头怎么这么硬啊?非要找教训是吧!” “志愿是我的!我想填哪里就填哪里!”向思翎哭道。 “你是老子的!你早就被卖给老子了!” 李美玲听到动静也赶出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连声骂向思翎不懂事,帮着罗红民把她关进房间。罗红民也怕夜长梦多,叼着根烟,当场替她把志愿填好提交。 向思翎从这个家的第一次“逃离”,一败涂地。 整个暑假,向思翎都被人看着,大部分时间是李美玲,有时候是罗红民派来的小弟。开学那天,“父母”亲自送她去学校,豪车、名表、最新款手机、奢侈品包包和衣服,令同寝的同学们叹为观止,从此她成为了许多人羡慕的富家小公主。可没人知道,就在半年前,向思翎还住在贫民窟般的旧房子里;也没人知道,她前一天晚上,还躺在罗红民床上。 然而罗红民深谙一张一弛的道理。开学两个月,向思翎都没有主动回家,他也没有去找过她。每月只按时打来丰厚生活费,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向思翎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自由味道,加上在大学校园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是人人追捧的明星,也收获了新的珍贵友谊。正当她对新生活和新朋友产生了感情和依恋时,罗红民也感觉火候够了,一辆豪车和一名司机,停在宿舍楼下。 “这个周末回家。”他给她发消息。 “我有课。” 罗红民发了张她的床照过来。 当晚,向思翎不再像一条死鱼,她用恨毒了的眼神看着他,在某些时候激烈反抗。然而她依然不是壮年男人的对手。罗红民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玩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可都两年了,他还是对这个小姑娘,有着强烈的渴望和占有欲。 也许是她太美了,是他生平罕见的绝世容颜;也许是她太单纯善良,被他和她亲妈骗了无数次,也没有能够变得更强,任他揉捏,无力抵抗;又或许是她太倔强,一身傲骨,他弯折了那么多次,也不能令她真正屈服。他越来越乐在其中。 他爱她,他想。越爱,他就越想全面控制她。那么大学生活,当然就是第一步。 向思翎的大学三年,就这样维持着畸形的平衡,平静度过。 周一到周五,她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校花,高冷、勤奋、优秀、富有。她只和几个玩得好的女生,形影不离,任何男生的追求,都会被她无情拒绝。但大家也都能接受,觉得她一看将来就是要嫁给门当户对年轻有为的富二代,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可以肖想的。 到了周末,她就必须回到罗红民在市区的家,做他的隐秘情人。 这时候的向思翎长大了,称得上是一个女人了。她开始注意到罗红民的眼神:炽烈、痴迷,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丝痛苦和幽怨。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对他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在收到礼物时,她不再冷若冰霜,而是会蚊子般低声说一句“谢谢”,这足以令罗红民眉眼一亮;在床上时,她依然不会逢迎,但结束后,偶尔她会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她在家中也开始有了笑颜,会在饭桌上,提起一两件学校的趣事……罗红民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出手也越来越大方,几乎对她予取予求。 就在罗红民以为,向思翎终于接受现实,愿意接纳他,并且开始产生情感时,她执行了第二次逃离。 这次,她的计划比以前周密多了。她积攒了足够多的钱,买通同学、老师,就业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和远在东北的一家企业,签订三方合同。那只是家普通的民营企业,稳定性和待遇都一般。但是向思翎义无反顾。她成功购得机票,跑去东北,办好了入职手续,甚至还火速租好了一套小公寓。 新的住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在十天后,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两个保镖,还是出现在她的新家门口。李美玲迎面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眼花,罗红民则颇有兴致地步入她的小窝,参观一番后,摇头:“怎么住这种地方,回湘城,我给你买套江景大平层,写你的名字。” 李美玲以母亲的名义,去公司闹了一番,拿回来解约合同。向思翎气得发疯,要去报警,鱼死网破。罗红民却让李美玲先回酒店,心平气和地劝她。 他说,你现在还闹什么?咱们都好这么多年了,两情相悦的证据,视频,照片,转账消费记录,我有一大把,吃我的用我的大学都是我供的,谁信?你要是第一次被我上的时候,血性一点,不顾一切去报警,说不定我就在牢里了,可惜你没有,现在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算你闹出来,我最多被人说一句道德败坏,能让我少赚一分钱?可你不一样。你还想有同学,朋友,工作吗?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一切。跟我回湘城,进家里公司,一进去就让你当部门经理,谁都越不过你去。只要你踏踏实实跟我,我没有亲生子女,今后一切都是你的。 说真的,向思翎,我对你已经够可以了。谁对自己女人,这么耐心,你都跑几回了,我也没把你怎么样。我还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这个世界上,哪个男人会像我对你这么好? 向思翎的第二次逃离,依然以失败告终。 第16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其实真要再跑,还是很容易的,罗红民不可能24小时派人盯着她,尽管她的身份证被他扣着,钱也被拿走了,也不是不能跑。可跑了之后,她要怎么生活?没有钱,学历又低,举!目无亲,她也许连工作都找不到,房子也租不起。而且她想,我为什么要去过那样的生活,他们欠我太多了。相比之下,每周伺候罗红民几次,她已经习以为常,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 回湘城后,向思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按照罗红民的安排,进入华誉,工作不算太积极,也不消极。她沉默寡言,冷艳不可方物,几乎没有朋友。她的嘴角时常带着讥讽的笑,而她在床上,又恢复了僵尸状态。对罗红民,再无半点亲近。 这令罗红民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罗红民哄了她好多天,都没用。渐渐的,他也恼羞成怒了。他要的是彻底征服这个女人,得到她的身心和意志,而不是一具不会哭不会笑的躯壳。他也怕她再跑掉,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她要真的豁出去,他也没辙。而且万一下次跑了,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不能没有向思翎。她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孩子。是他已经失去的青春,迟来的爱情和最终极的欲望。 他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 这一次,他必须彻底击溃她的意志,控制她的精神,让她不敢也不想再离开。罗红民认为,人只要有了绝对的恐惧,随之而来的就是敬畏和依恋,甚至还会有爱。女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他对向思翎的驯化还不够,之前是他感情用事了。 之后,罗红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碰过向思翎。他去夜总会玩女人,去李美玲的按摩会所玩技师,好像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而向思翎对此反应平平。 后来有一次,罗红民和李美玲带她参加酒会,那是向思翎第一次见到钱成峰。 再然后,又有几次,向思翎都遇到了钱成峰,每次两人都说了话。很快,钱成峰开始给她送花送礼物约吃饭,全力以赴地追求。 一开始,向思翎对钱成峰这个人,印象平平。他并不十分帅,能力倒是很强,但过于精明世故,和向思翎曾经喜欢的类型截然相反。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向思翎不知道,钱成峰有罗红民在背后鼓励,普通的挫折哪会令他放弃?向思翎看着他着了火般的双眼,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被她迷住了。 动静闹得太大,公司很多人都知道了。向思翎虽然对他没有好感,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被罗红民穿小鞋。于是在一次吃饭时,她对罗红民说:“那个钱成峰,最近总找我,你管一下。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为难人家。” 没想到罗红民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向思翎忽然想起,他们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做过了。 她答:“一般。” “我倒觉得他不错,年轻,有能力,也有野心,有点像年轻时的我,前途不可限量。你要是觉得他行,可以和他先相处试试。” 向思翎:“你什么意思?” 罗红民神色平淡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妈也说过吧,我不会缺女人。你陪我几年,等我兴致过了,亏待不了你。现在你也大了,总不交男朋友也不像话。你要是喜欢上谁,谈恋爱可以,结婚也可以。我会遵守承诺,陪嫁房子车子,把你当亲女儿嫁出去。过去几年,我对你都是真心的。我从来不会亏待跟过我的女人,更何况是你。以后多笑一点,准备迎接新生活吧。” 那天,向思翎回房间,独坐了很久。 第二天,她就答应了钱成峰的追求。 之后,他们两人,按部就班的约会,恋爱,出双入对,亲吻,拥抱,上床。公司所有单身男人,都羡慕死钱成峰了,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大胆一点。 钱成峰却骄傲地想,能一样吗?我是董事长亲自选中的女婿,可见他多么欣赏我。尽管向思翎很多时候都显得忧郁,沉默,对他的态度算不上热烈,但是一个女朋友该尽的义务,她全都做得很好。钱成峰本就爱得卑微而热烈,也不会深究。 也不知道罗红民跟李美玲说了什么,她也成了哑巴,当着钱成峰的面,虽然敷衍,也会说几句场面话。更多时候,她会盯着女儿冷笑。 直至和钱成峰领了结婚证,搬去他用尽全部积蓄买的那套新房子时,向思翎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她就真的这样离开那个家,那个困住她几年的魔窟?她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拥有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和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 结婚前三个月,生活简单安稳得让向思翎不敢相信。虽然还是有半数的夜晚,她会从梦中惊醒,等着她的,是钱成峰温暖的怀抱和充满怜爱的安抚;她不喜欢床上那档子事,钱成峰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竟也尽量忍耐着,一切以她的意志为主,绝不委屈她,新婚期间,两人一共才寥寥几次——就是这一点,令向思翎真正开始思考,和这个男人白头偕老的可能性。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工作中越来越自信。她对钱成峰越来越好,真有了几分相濡以沫的滋味,他们成了集团里人人羡艳的一对佳偶。她以为木已成舟,罗红民再无耻,也不能对下属的妻子下手,钱成峰也不可能容忍。 这一切,罗红民都看在眼里。 一个周末,罗红民邀请他们夫妻回别墅吃饭。邀请是对钱成峰发出的,他自然热衷和大老板亲近,向思翎没有理由拒绝。 当晚,钱成峰彻底醉酒,不省人事,被保姆扶进向思翎的卧室。 向思翎被带进罗红民的卧室。 “我结婚了!”向思翎激烈反抗,“我的丈夫就在楼下!你不是说对我没兴趣了,放我去结婚吗?” 罗红民把玩着手里的安全套:“可我又有兴致了怎么办?” “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 他却亢奋地逼近了她:“你老公怎么样?有我厉害吗?这可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男人,能不能伺候好你?叫啊,叫得再大声一点,最好把钱成峰叫醒看看,你在你的爸爸、他的董事长床上是什么德性!” 向思翎一下子僵住了。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上钱成峰了,喜欢上这个虽然油滑,对她却真挚;虽然粗糙,对她却细心的男人。他那么掏心掏肺爱她,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知道这一切,他会是什么反应。她一点都不想伤他的心。 这个夜晚,罗红民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无论心灵还是身体。他知道,猎物又回到自己手里了,而且比以往更烈性,也更绝望。他又一次狠狠击溃了她的意志。这样的女人,多么令人痴迷啊。 完事时,他对她说:“现在明白了吗?就算结婚了,老子叫你,你也得随叫随到。真要让钱成峰知道,你看他敢不敢放一个屁?” 向思翎不是没想过对钱成峰和盘托出,让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可她也在想罗红民说过的话——钱成峰是他选中的。而且,夫妻俩的感情基础并不深厚,钱成峰这样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真的能接受老婆曾经多年被继父控制性侵?他会愿意抛下华誉的高薪和发展机会,陪她从头开始? 第17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向思翎验出怀孕。从时间推算,这个孩子只可能是钱成峰的。而罗红民,几年前曾令未成年的向思翎怀孕,到了现在,他会很遗憾那个孩子没能留下。因为他和前妻、李美玲、其他女人,都没能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隐晦地表示,罗红民想要让女人怀孕比较艰难。向思翎成年后,他就没再采取过安全措施,可她也没能怀上过。不过罗红民早就看开了。 向思翎本来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但钱成峰欣喜若狂,执意要留。而罗红民忽然改了主意。他不再频繁召见向思翎,头三个月甚至不碰她,还请了最好的医生为她保胎。他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后代,你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后代。等生下来,你就和他离婚,这就是我们俩的孩子。 看着罗红民期待的眼神,向思翎怀疑,他可能是年龄大了,开始羡慕别人儿孙满堂。可向思翎怎么可能让孩子在他的膝前长大?哪怕有金山银山,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钱成峰又表现得太期待这个孩子,他不能接受任何打掉孩子的理由。而罗红民明显软化的态度,也让向思翎缓了口气,开始考虑留下这个孩子的利弊。 她决定赌一把。 生下这个孩子,向他摊牌。不是说孩子,是夫妻之间最深的纽带吗?他这么爱孩子,她是否就能多几分成功的把握? 尽管向思翎不愿意承认,她的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留下这个男人,继续拥有这个小家。 向思翎怀孕期间,钱成峰受到罗红民空前的重用,不断提拔,节节高升,无论薪水职位,仅次于集团层面高管。这在旁人看来,虽然嫉妒,无可奈何,毕竟这可是董事长的女婿,将来搞不好就是下一任总裁。 可向思翎隐隐觉得不安,她曾经隐晦向钱成峰表达过担忧,但他信心和干劲正足,根本听不进去,每天拼命工作,并且反复对她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爸失望,一定会让你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向思翎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摸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孩子的存在令她变得无比安宁,也多了许多信心。事已至此,她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在她体内孕育的美好而神奇的生命,然后等待命运的裁决。 孩子是顺产的,因为向思翎的体质一直很好,又有锻炼习惯,生产速度很快,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当天,虚弱的向思翎躺在病床上,低头看着小猴般的孩子,泪水涟涟。她握着钱成峰的手说:“等孩子满月,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钱成峰已经乐得顾不上了,小心翼翼抱起孩子,红着眼睛,随口答:“好,好,你辛苦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向思翎又看他们父女一眼,闭上眼,不说话了。 然而向思翎还没来得及摊牌,罗红民先摊牌了。 那个晚上,罗红民把刚出月子的向思翎,叫到别墅。向思翎告诉自己,这是最后的忍耐——她更希望自己亲口告诉钱成峰一切,而不是由罗红民揭露,那完全不一样。 罗红民用绳子把向思翎的手脚绑在椅背上。 钱成峰敲门时,向思翎全身一绷。 “进来。” 向思翎激烈挣扎,没用。 钱成峰起初还没看清那个女人是谁,一看场面,尴尬极了,正要退出去,一眼瞥见桌上的衣服,顿住,紧接着,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 他看清了女人低垂的侧脸,全身的血液仿佛结冰,提起拳头就往里冲。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罗红民仿佛真正的帝王,怒喝道,“钱成峰,看清楚我是谁!” “他吗的那是我老婆!是你女儿!你这个……”钱成峰涨红了脸,喘着粗气,最后几个脏字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罗红民却冷笑,拍了拍身下人,用力往前一顶,说:“她被我从小干到大,就是那么回事,你这么机灵,怎么猜不出来?阿峰,我选中你当女婿,就是看重你识时务,又有能力,什么都按照我的心意去做。这事儿你要是不愿意,对我来说,简单,换一个人当分公司经理,当女婿就行。要不你回去考虑看看?邦盛集团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吧?” 钱成峰的眼睛全红了,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只盯着向思翎,哑着嗓子问:“向思翎,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一直、一直就和他……” 向思翎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像一座雪白的冰山美人,毫无生气地匍匐着。 钱成峰面如死灰,充满恨意的泪水涌出,又看了这对男女一眼,扭头快步离去,“嘭”一声摔上门。 这对夫妻的决裂,令罗红民很满意。要不是向思翎怀孕,这一天早该来了。而他之前拿软话哄着向思翎,就是为了今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难道猜不出来,向思翎是为了钱成峰生下这个孩子?他就是要让她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跌得粉身碎骨,彻底击溃她那颗始终不肯屈服的心。 罗红民在沙发坐下,又恨又爽地抽着烟。向思翎还被绑在原处,她突然开始哭泣,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整个人都软倒,只有手脚被绳子吊着。凌乱的长发,散落肩头,她哭了很久很久,直至罗红民解开她的绳索,不耐烦地离开了卧室,她还缩在那个角落里,一直小声啜泣,没有起身。 那天晚些时候,别墅里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睡了。向思翎一个人走到明雅湖边,吹着秋夜微凉的风,站了很久。后来,她慢慢走向湖中,冰凉的湖水已蔓延过她的膝盖,她恍恍惚惚地想,她恨很多人,可最恨的,她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少年时的心软和怯懦,令她从16岁,被困到22岁。原来当年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控制住她,怕她第一时间报警,可她却被他们哄骗住了。如今面目可憎肮脏透顶的向思翎,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正昏昏欲睡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低头摸出来一看,是钱思甜的月嫂发来的。 【向总,你和钱老板都还没回来,甜甜晚上睡前一直在到处找,还哭了一阵,她真是太聪明了。睡前喝了100牛奶,今天便便也拉得好,我先睡了。】 又发了一张甜甜熟睡的照片。 向思翎看着画中的小人儿,手指颤抖着摸上去,是那么的贪恋,又那么的痛苦。她突然就想起了高二时在那间阴暗的诊所里,年轻而善良的助手,红着眼端上的那个盘子。 她慢慢转头,望着别墅。山脉幽静,庄园寂静,灯火阑珊。 那一对是人非人,是鬼非鬼的夫妻,过得多么幸福啊,家财万贯,地位尊崇,随心所欲,情人无数。 可向思翎只是个小女孩,一个从没对人起过坏心的女孩,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 向思翎忽然就不难过了,也不愿意死了,她走回别墅,痛快冲了个澡,仿佛洗掉了身上一切肮脏痕迹,换了身纯白的干净睡衣,酣然入睡。 第二天,向思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下楼时,李美玲已经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看电视剧,罗红民在餐桌旁喝咖啡看报纸。 向思翎往日下楼,都穿戴整齐,捂得要多严实有多严实。今天她却连真丝吊带睡衣都没换,大刺刺露出大半个雪白肩膀和上头的吻痕,打着哈欠在餐桌旁坐下。 罗红民从报纸后头看着她,颇为新鲜。 保姆端来早饭,向思翎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开口:“什么时候安排我跟他离婚?” 罗红民似笑非笑:“舍得?” 向思翎哼了一声,说:“他昨天丢下我一个人走,就已经永远失去我了,窝囊废一个,不值得。” 罗红民哈哈大笑,惹得李美玲侧目。 罗红民却觉得今天的向思翎,和平时很不一样,很有生气,也很有腔调。他感觉到喉咙微微发干,说:“过来。” 往日里,向思翎必然不情不愿,身体僵硬对抗。可今天,她却像一只柔软的小鸟,娉婷滑到他怀里坐下,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罗红民又惊又喜。 向思翎平生第一次,主动亲了他一口,说:“红民,我想通了,你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无条件地对我好,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以后我会一心一意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罗红民的神情竟然有点呆。 “真的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真的。”她用宝石般澄澈的眼睛凝望着他。 罗红民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像是恨不得勒进骨头里去。他把脸埋在这个比他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女孩的肩窝里,生着几丝皱纹的眼角,无声滑落泪水。他想,我的珍宝,我的挚爱,终于驯服你了。 而向思翎感受到了脖子上的湿热,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起伏地想:我没猜错,他果然早就心理变态了。 第18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当月,向思翎就和钱成峰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归她。封口也好,不在意也好,罗红民并没有收回之前给钱成峰的权力和地位。而钱成峰显然也做好了自我心理建设,他甚至还向罗红民提出了更多的资源要求,罗红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也很满意他的安分,全都允了。 然后身边所有人,都发现向思翎变了。 工作上,她开始变得无比认真,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公司运营的所有知识经验;她也不再谦卑沉默,彻底将自己摆在皇太女的位置上,风格变得强势而直接。她要求更多权力和机会,彼时罗红民被她哄得如同热恋,全都答应,这也让向思翎一步迈入公司核心管理层; 而在别墅里,她不再允许罗红民踏入李美玲的房间。其实这几年,罗红民碰李美玲的次数就比较少了,但李美玲到底经验丰富,成熟美艳,偶尔他还是会找她解馋,又或者是安抚一下这个名义上太太的情绪。可现在,向思翎不干了,她对罗红民说,你去找小姐,找技师,我都不在意,因为知道你就是玩玩而已,只有李美玲不行。罗红民问,为什么?她依偎在他怀里,嘟着嘴说,因为你爱过她。你说了以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只是名义上的,让她搬出去。 罗红民听得舒心畅意,他已相信,向思翎是真的疯狂爱上自己了,占有欲才会如此强烈。罗红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李美玲蛊惑,娶了她。要不现在直接娶向思翎,光明正大带出去,多有面子,又多圆满。反正他们那个圈子,老夫少妻也不少见。 渐渐地,向思翎枕边风吹着,罗红民看李美玲也碍眼起来。哪怕有几次,李美玲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忙不迭地把人赶出房间,生怕向思翎吃醋。他话里话外暗示,钱不会少给,以后让她少回别墅。李美玲气得要死,无比怨恨地想找向思翎麻烦。可向思翎只是淡淡一笑,对她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让我死心塌地伺候老罗。现在我既然决定要他了,任何人都得靠边站,包括你。 大势已去,李美玲不敢闹。她知道这一老一小既然真的勾连,哪天真干得出逼她离婚,他们两个结婚的混账事,到时候她哭都没出哭去。现在她好歹有董事长夫人的名头,有钱有房有车,只能暂避锋芒,咬牙等着哪天罗红民对向思翎兴趣淡了,再图谋其他。 其实在这个阶段,向思翎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意识依然朦朦胧胧。她只知道,一定要冲破一些东西,她渐渐从玩弄身边人当中品尝到乐趣,她从未如此渴望把权力和金钱牢牢抓在手里。但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之后她又该干什么,如何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的脑子里好像还糊着一层纸,纸的那头有刺眼明亮的光,但她还看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加班比较晚,回到别墅。 那时候钱思甜已经1岁半了,有时候罗红民也会派人把育儿嫂和甜甜接到别墅。一切都很正常,罗红民也很疼孩子,向思翎以为他是看到同龄人抱孙子了,心里羡慕。 那天,她走进别墅,第一眼看到独坐在沙发上的育儿嫂,没看到甜甜,她立刻皱眉问:“甜甜呢?” 育儿嫂笑着说:“甜甜非要外公给她洗澡,罗老板说他会洗,让我在外面等着,护肤霜和衣服都准备好了,一洗好我就进去接。” 向思翎一瞬间脸都白了,直冲向浴室,“哐当”一声推开门,浴室中的一老一少都被吓了一跳,惊讶回头。 向思翎眼前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甜甜光着身子坐在儿童浴盆里,罗红民穿戴整齐蹲在旁边,拿个小黄鸭在逗她,浴盆里还有一层清亮的沐浴泡泡。 唯一不正常的是向思翎,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罗红民目露质疑。 向思翎反应很快,立刻笑着说:“我看育儿嫂坐沙发上,还以为她把甜甜一个人丢在浴室,原来你在,那就没事了。育儿嫂也真是的,话都不说清楚,吓我一跳,生怕孩子摔着。” 这时育儿嫂也慌忙跟进来,看到女主人难看的脸色,乖觉地不吭声,上前拿浴巾接过甜甜。 罗红民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浴室。 当晚,两人并肩在床上躺了一阵,罗红民忽然问:“你刚才那个样子,是以为我会对甜甜做什么?” 向思翎立刻偎进他怀里,说:“看你说的,甜甜才多大点,我怎么会那么想?真的是怕育儿嫂把她一个人丢浴室里。” 罗红民笑着捏着她的下巴:“哦,那要是等以后,甜甜长大了,我真的对她起了那个心,你打算怎么办?” 向思翎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噗嗤笑了,说:“你要是现在问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说了,我不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哪怕是我的妈妈和女儿。以后的事,说不准。毕竟我妈都能把女儿送给你,说不定我也可以哦。” 罗红民一怔之后,哈哈大笑,终于不再起疑。 那个夜晚,罗红民熟睡后,向思翎如同游魂野鬼般,摸到女儿卧室。女儿现在住的就是她当年的卧室,是个套间,育儿嫂在外间睡得很沉。向思翎摸着女儿小小的脸,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甜甜居然惊醒了,看到妈妈,迷迷糊糊伸手要抱。要说这孩子聪明呢,自己都没睡明白,还安慰她:“妈妈,不哭……妈妈哭,甜甜……哭。” 她的小睫毛扇啊扇,沾着几滴眼泪,很快又睡着了。 向思翎抱紧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她的心中涌动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深刻的爱,令她痛彻心扉,也令她浑身震颤。 黑夜中,仿佛有一道纯洁璀璨的白光,它挟持着这世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而来,劈开她脑中的那一团迷雾,属于向思翎的世界,瞬间清明无比。 她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一直想要做、应该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她那么急切地想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它就在她眼前,躺了好多年。她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看。因为她还对这个世界抱有期望。 真是的,她一直在期望什么呀,等待什么呀,难道还会有别人来救她吗。连骆怀铮都被她害了一辈子,她还一直以受害者的心态度日。这几年过得实在太好笑了。 不过,向思翎,那个声音说,现在也不迟。现在说不定刚刚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满怀欣喜地跑了出去。这念头一旦在黑夜里被点亮,就像一颗燃烧的恒星一样,从此钉在她的脑海里,她整个人无比亢奋,完全不想睡觉,只想从此燃烧殆尽。 她需要一个计划。她想,一个长期的、周密的、足够耐心又足够狠毒的计划。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向思翎。她本就聪明,如果不是高中的变故,她现在肯定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这些年,她见惯了罗红民和李美玲两人用在她身上的阴暗手段和;在公司,罗红民手把手教她如何制定一个完善的商业计划,教她这个世界的运行潜规则,教她辨识三六九等三教九流,教她算计和收买人心。 她做得到。 —— 罗红民被她捅得满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个老东西居然还笑了,神情痛苦而扭曲地对她说:“我是真的爱你……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解脱?我死……你下半辈子……为我……坐牢,哈……你永远……摆脱不了……我……” 向思翎笑笑,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嘴角溅的血,然后就像他无数次扣住她的下巴一样,她扣着这个死狗一样男人的下巴,盯着他说:“我知道你是个控制欲爆棚的老变态,我呢,就是你一手养出来的小变态。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向思翎转身,快步走出别墅,步伐就像少女时代放学那样轻快。她想,这操蛋的人生,吵吵闹闹,总算安静了。 第50章 (暗黑慎入) 刘怀信和钱成峰拿着快递箱子和药一进屋,看到洛龙提着裤子从床上下来。 床上那人,两条纤~长的腿大大~张开,皮肤白得像雪人,只留下了几道红紫伤痕,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钱成峰嘀咕:“待会儿还要上播呢,别玩坏了。”他知道洛龙下手一向重。 二十八岁的洛龙,理着光头,结实强壮,光着上身,只穿条长裤,浑身都是餍足懒散的气息。他从冰箱里摸出啤酒灌了一大口,说:“下午不听话,教训一下。女人哪那么容易玩坏。” 钱成峰就笑了:“那也是,玉儿这身体条件真不错,柔韧性好,什么姿势都可以,皮肤也好,真他吗极品。” 两人一阵笑。刘怀信沉默地站在边上,又往房里看了一眼。 钱成峰从塑料袋里掏出几盒避~孕套,丢在茶几上,把剩下的药递给刘怀信:“去给她包扎,还有快递箱里的两条裙子,晚上上播用,试试合不合适。别弄坏吊牌,万一要退换。” 之所以买两条裙子,是因为他们现在在两个不同的平台做直播。 一个,就是罗红民的平台,正规直播,主打的就是绝色天使美人吃播、搞笑、日常视频,有点擦边,但是在平台允许范围内。毕竟不擦边,收入就上不去; 另一个,就是夜间银会直播。这个收入也算丰厚,虽然比不上白天直播收入最高的日子,但是胜在稳定。对于三人来说,反正都是直播,干嘛不赚两份钱?而且晚上这场,就当是边玩女人边赚钱了。 不过这三人也鬼得很,夜间直播时,几乎不露自己正脸,只把李玉身上每一寸都露得干干净净。这个渠道是钱成峰找的,国外服务器,主要面对国外高付费会员用户,几乎不在国内流传,相对安全。 刘怀信进了里屋,正对着床的,就是一个高清摄像头,这里是夜间直播的主要场所。李玉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完全不知道羞耻,一双极大的漆黑的眼睛,望着窗外,在发呆。 哪怕已经见过这样的她无数次,刘怀信依然觉得心中发涩。 彼时,刘怀信刚满22,大学毕业,失业。他还有着少年人清俊的相貌和高瘦的个子,但因为这段时间昼夜颠倒,酒色糜烂,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燥郁之气。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把她的腿合拢,又找到被丢到地上的内~裤,替她穿上。抱着她的腰坐起,李玉的眼神才落在他脸上,露出个怯生生的笑:“阿信。” 刘怀信也笑了,拇指指腹摸摸她的脸,问:“痛不痛?” 李玉瘪嘴:“好痛。” 李玉今年也20了,比他小2岁,此刻却委屈地低下头,像个几岁的孩童:“龙哥弄~得我好痛,下次你叫他不要弄了好不好?” 刘怀信哪里做得了洛龙的主?他没有回答,而是拉过她红紫的脚踝,又检查了大腿内侧被咬出血的地方,沉默地拿起碘酒和纱布敷贴,替她包扎。 钱成峰刚准备好外头桌上吃播的东西,经过房门口,喊了句:“涂点碘酒行了,别包扎,影响晚上直播效果。而且有些客户,就喜欢这种凌~虐美。” 刘怀信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答道:“晚上再撕掉,先贴着免得感染。” 钱成峰就没说什么了。 都清理好之后,刘怀信又捧起李玉的脸,想要亲一口,李玉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刘怀信脸一沉:“过来。”她委屈巴巴地把脸凑过来。刘怀信亲得并不粗鲁,很温柔,然后哄道:“我们给你买新衣服了,试试看好不好?” 李玉终于高兴起来,点头:“嗯!” 她下了床,还是懵懂模样,很快把自己脱了个干干净净,一脸期待地站着。也不知道这少女是怎么长的,修长的四肢,骨肉均亭,胸大腰细,臀圆腿直。她身上的毛~发早被男人们剃~得干干净净,通体仿佛一块莹白的玉石,娇嫩~诱人。乌黑柔亮的长发,散落肩头,更显纯洁无瑕。 刘怀信咽了咽口水。 洛龙下午玩得尽兴,此刻坐在茶几前,远望着这具惊心动魄的酮~体,只嗤笑了一声:“傻子。” 也幸亏她傻了,否则怎么会轻易落到他们三人手里,成为没心没肺的摇钱树。 第一条是公主裙。不得不说钱成峰在这方面眼光很好,粉色裹胸纱裙完美勾勒出少女身段,a货红宝石项链和头顶的王冠,以及半透明的泡泡袖,令拥有着墨黑瞳仁挺拔鼻梁的少女,显露出真正的公主般高贵清冷的气质。刘怀信都可以想象出,今晚这样的李玉做出直播时的种种丑态时,巨大的反差会令观众们有多疯狂。 毕竟,肮脏的泥地里若是爬出个人中龙凤,只会让人侧目;纯洁高贵的东西被践踏玷污,才能令那些人热血沸腾。 第二条的布料就一丁点,几根布条,丁字裤,绳索般的束~胸,李玉稍微一动,就会露出所有。若说第一套衣服是天使,第二套就是魔鬼。绳索自带的凌~虐感,加诸在那粉雕玉琢的身体上,看一眼就让人心头直跳喉咙发干。 李玉不喜欢这身衣服,东扯扯,西扯扯,说:“阿信,我不舒服。” 可这身让洛龙眼睛都看直了,遥遥望着,嘴角似笑非笑。刘怀信就知道,李玉今晚又要遭殃。他只能寄希望她温顺点,免得受苦。于是他柔声劝道:“忍一忍,这一身很漂亮,可以赚很多钱,到时候再给你买更多漂亮衣服,买好吃的,可以吗?” 李玉想了想,歪着头答:“那好吧。你可以给我买书吗?” 刘怀信愣了愣:“什么书?” 李玉答不出来:“就是……就是可以看的书,我、我能看得懂的书。” 刘怀信心头一阵发酸,摸摸她的头说:“好,我下次给你买绘本,有很多画,还有字。” “太好了!谢谢阿信!” —— 第一场直播开始了。 李玉患有先天性糖尿病,但病情不算重,只是饿得比别人快一些,血糖不稳定,忽高忽低,所以很容易晕眩。 第51章 (暗黑慎入) 洛龙刻意饿了她一个白天,又在床上运动了半天,李玉早就快饿疯了。加上她现在智力如同五、六岁幼儿,饿久了就更容易没节制,不知道饱。在钱成峰等人的诱导哄骗下,她每次都要把自己吃到吐,才有安全感。 桌上摆着两整只烤鸡,一大碗五花肉,三碗米饭,五瓶可乐……可能这些东西,跟真正的大胃王相比,差远了。但是李玉有着魔鬼身材和天使容颜,那就不一样了。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闪着野兽般饥饿的光,看着她不顾形象抓起鸡腿往嘴里塞,看着她一瓶瓶可乐疯狂地灌,镜头外的观众们,又笑又骂。若是偶尔在钱成峰的指挥下,她不小心露~点,或者拿着鸡腿再做一些性~暗示极强的动作,又会令那些男人心潮荡漾,继而打赏不断。 仿佛只要打赏了,这个平时他们够都够不着的绝色少女,就会如镜头里一般,成为低~贱的奴~隶,匍~匐在他们脚下,乞食、卖~弄、臣服。 这一场直播的收入,预计又会破纪录。 钱成峰还在镜头外遥控着李玉,而李玉又饿又晕,又怕被打,乖乖地如同傀儡。 洛龙坐在沙发上笑,看着狼狈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堆金钱掉落。刘怀信坐在他身旁,脸色依旧沉沉的。看到李玉吃下了比平时还多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地说:“今天诊所的医生说了,她的糖尿病在加重,这样会不会吃坏了?” “怕什么,吃药不管用,打针就行了。哈哈,看她那傻样!” 刘怀信沉默了。 第一场直播,终于结束。李玉不出意外吐了,那两人一阵嫌恶,刘怀信扶她去的厕所,又把污秽打扫干净。说实在的,他宁愿她吐出来好,不要全吃进肚里去。 吃完李玉就犯困犯晕,刘怀信给她打了针,她潮~红的脸色才渐渐恢复,在床上睡着了。 洛龙和钱成峰的精神却好得很,两人叫了外卖,在客厅喝酒吃宵夜。洛龙说:“让她睡两个钟头,养养精神。” 钱成峰接口笑:“不然待会儿经不住咱们。阿信,你也来吃点。” 刘怀信也就坐下,喝了几杯酒,吃了一堆东西。他的作息和他们一样昼夜颠倒,夜还很长。 快到十二点时,三人酒足饭饱,养足精神,收拾摊子的照旧是刘怀信。洛龙和刘怀信两人都去冲了个澡,换上造型内~裤,都是为了直播效果。 李玉睡得跟头小猪似的,打着轻轻的呼,蜷缩成一团,还没醒。他俩也不在意,在房间里挑挑拣拣选择道具。 钱成峰回头,望着门外的刘怀信,似笑非笑:“你真的不一块儿?来一期四人行,订阅的人肯定更多。” 刘怀信眼望着床上的姑娘,说:“不了,我不习惯。” “那行。”钱成峰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洛龙在调试摄像头,钱成峰打开电脑软件,想了想,说:“龙哥,晚上的直播不要紧,都在国外。现在咱们白天的吃播,观众那么多,万一被这妞的家人看到,他们找上门怎么办?那就麻烦了。” “瞎操心。阿信不是说了,她家里人,早就不要她了,又有糖尿病又是个傻子,嫌是个累赘。她家是农村最穷的,哪里懂什么直播,发现不了。” “也是。”钱成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听阿信说,他们家本来想把她卖给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现在跟着咱们,吃好喝好穿得好,不比农村日子强多了。” 洛龙拽住李玉纤细的脚踝,把熟睡的她扯到镜头前来,说:“还有咱们哥仨轮流伺候,神仙日子啊。” 钱成峰哈哈大笑,又往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阿信那样子,越来越别扭了,不会真喜欢上这傻子了吧?” “那也没耽误他上她。” —— 这场直播,直到凌晨3点才结束。洛龙和钱成峰各自回房,呼呼大睡。刘怀信却悄无声息从房间出来,站在李玉房门口。 她没有睡觉,但是也没起身,他们是不会给她清洗的,她自己也不会。 刘怀信走进去,轻轻抱起人,去了厕所。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少女几近破碎的躯体,刘怀信把自己也脱了个干净,拥着她,慢慢地洗。 等彻底洗干净了,他只披一件浴袍,抱着什么都没穿的她,回了房间。 此时的她,就像一头柔弱的小猫,蜷在他怀里,眼神清亮,她说:“我又饿了。” 刘怀信心里难受,去拿了自己偷偷买的无糖饼干,递给她。她狼吞虎咽吃掉了一整包,还要,刘怀信不肯给了。 于是她就睁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乖顺地趴在他的怀里,似乎也觉得很累很累。刘怀信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以前没疯的时候,咱们一个村长大,一所高中念书。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山里飞出的凤凰,人人都以为你能考上清华北大。你却没有照顾好自己,把头给摔坏了,再也不聪明了。” 李玉听得似懂非懂,抬头看着他。 刘怀信的心里酸涩又痛快,捏着她的下巴,说:“以后都听我的。等钱挣够了,你就跟着我一个人,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她点点头。 “不要告诉他们。” “好,这是我和阿信的小秘密。” “你本来不叫李玉的,知道吗?”他说,“李玉,只是我们随便给你起的名字。” “那我叫什么?” “你还是不要想起来了。”他的手在昏暗的房间里,沿着她的脸,慢慢向下,那柔~腻清凉的线条,足以令任何男人迷醉。 “舔~我,小乖乖。”他轻声说,“我想要了。” 李玉瘪嘴:“可是今天嘴巴都痛了,不要。” 他盯着她,眼神沉下来:“舔!” 李玉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低下头。 刘怀信喘~息着,望着窗外黑潭般的夜色,如同身在一场荒唐的梦中,他不敢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他就要面对这个不知何时,变得恶心、懦弱,畜生一样的自己。 这个梦,最好再也不要醒。他就可以永远和自己少时的女神在一起。 第61章 回湘城的路上,李轻鹞对夏勇泽说:“刘婷妹失踪的时候,刘怀信也在,他一直喜欢她。听说刘家要把她嫁出去的消息,他不一定接受得了。说不定他把自己当成刘婷妹的救世主,带她逃走。昔日够不着的女神,现在就像孩童,完全依赖他,也许让他心里很满足吧?几个月后,刘婷妹就出现在他们三人的直播号上。这是目前可能性最大的解释——他以爱的名义,把她从一个地狱,带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地狱。” 夏勇泽说:“真他吗不是男人!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李轻鹞微怔,望着夏勇泽瞪得铜铃似的双眼,笑了。 以往,这个问题,都是她问陈浦,不知问了多少次。而陈浦每一次,总是有着清晰又可靠的主意。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说,“我们去跟老丁申请,把朝阳家园17栋101的下水道挖了吧。” —— 刘婷妹的去向,李轻鹞这两天想了很多次。现在,他们走了一趟刘婷妹老家,证实她在失踪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人听说过她的消息。而她在这个世界上,7年来没有生活痕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婷妹如果活着,除非她在那一夜之后,生活在深山老林,否则很难做到在现代社会了无痕迹地生活。 否则,她就确实已经死了。 李轻鹞的直觉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刘怀信三人控制她做的吃播,虽然可恶,却构不成犯罪。可在那之后,三人全都离开直播行业,并且对这件事这个人三缄其口。要知道钱成峰和刘怀信也就算了,洛龙可是无法无天坐过几次牢的人。也许只有闹出人命,才会令他们如此害怕。 已知那三人当然没去给刘婷妹办死亡证明。即使他们当时宣称刘婷妹死了,罗红民的平台又不正规,只要没人举报,也不会有人去查证。 那么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101虽然是一楼,埋在地里是不可能的。李轻鹞和陈浦上回进屋就看过,里头并没有重新浇筑水泥的痕迹。楼前地面也不可能,那里地处人口密集的朝阳家园,周围楼栋林立。哪怕在半夜,谁敢在小区里公然挖坑埋尸? 刘怀信三人又没有车,一个大活人,要怎么让她消失? 两种可能——一、他们借一辆车,弃尸荒野。刘婷妹被埋在某个至今还无人知晓的河底或者深山;二,他们就地处理,杀人分尸,冲进下水道。这种老房子,下水管道往往很粗大。 现在,李轻鹞决定一个一个可能性去验证、排除,找到最终答案。 —— 李轻鹞刚被丁国强提拔为独当一面的小干探,她提出的第一次需求,虽然惊悚,且兴师动众,丁国强依然答应下来。不过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不管下水道里挖出什么,你都要有心理准备。 李轻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的。 挖掘设备和鉴证人员很快抵达现场。101的房东之前就和李轻鹞他们接触过,人还不错,在听完李轻鹞的耐心解释后,他长叹一声,表示理解。101的租户也被临时请出房子,紧张又害怕地等待结果。 掏挖工作行进到太阳下山时才结束,鉴证人员把发现的所有可疑的东西,都带回了实验室。第二天一早,结果出来了: 101室下的管道里,没有发现任何人类血肉组织、骨骼和dna。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发生过杀人分尸,哪怕隔了七八年,管道壁等弯弯绕绕的地方,多少会留下点东西。 大概率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李轻鹞沉默之余,慢慢松了口气。 她第一时间把这个结果,发给陈浦:【我让人挖开了101的下水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陈浦这次回得很快,估计正好有空:【那就好。】 三个字看得李轻鹞眼睛发酸。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我哥手机里的《angel》,还有他失踪那晚,买的洋娃娃和巧克力吗?】 【记得。】 他答得简短,李轻鹞却知道,他懂她在想什么。 之前,李轻鹞就隐隐觉得哥哥买洋娃娃这事有点奇怪,但当时警方调查的结论,认为李谨诚可能是为了帮助卖娃娃的老人和孙子,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所以李轻鹞没有深想。还有李谨诚当晚买的巧克力,因为是李轻鹞喜欢的口味,所以一直以为是买给自己的。可现在一想,他为什么要在距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买巧克力?买那个口味,或许只是因为相信妹妹的口味。 刘婷妹有糖尿病,经常会饿。她的智力如同五六岁幼儿,会不会喜欢娃娃? 李轻鹞有很强烈的直觉,哥哥和刘婷妹一定认识。如果哥哥洞悉刘婷妹是被三人控制做着对健康伤害极大的直播,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那么他的失踪,很可能与直播三人组和刘婷妹有关。 既然下水道里什么都没有,那么摆在李轻鹞面前的,就有两种可能: 要么,刘婷妹死了,那三人弄来车,把她扔去了某个地方。 要么,刘婷妹逃掉了,躲在了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三人害怕她的告发,所以三缄其口。 【我想,无论刘婷妹是死还是活,我哥应该都跟她在一起。因为刘婷妹是没办法一个人生活的。】 【那么,从一开始失踪的人,就不是我哥一个,而是两个。】 李轻鹞深吸一口气,拍了张101门口的照片给陈浦。 【101位于朝阳家园的角落,出去只有一条路,车直接开不到101门口来,只能停在100米开外的那个路口。不管是那三人把他们俩带出去的,还是他们俩自己跑出去的,都必须走完这条100米的路。】 【我有个很傻的想法,想去试一下,我觉得说不定这次能找到哥哥。之前,我们找遍了朝阳家园,也没有别人在那晚看到我哥去了哪里。或者有人看到了,没有注意。可是刘婷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她长得太漂亮了。之前,每个我们询问过的人,只要见过她一面,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隔了7年,都没有忘记,记得很牢。】 【你说,我一路问过去,把这周围数百住户都问一遍,会不会找到在那个晚上,见过刘婷妹的目击者?只要找到她,也许就找到我哥了。】 第62章 李谨诚左边口袋揣了一盒进口巧克力,右边口袋装了瓶香草冰激凌味酸奶,坐在大树下的那张长椅上,觉得自己像个傻b。 他抓抓后脑袋,在低暗的暮色中,再次审视了一下内心,还是觉得应该遵从直觉——既然放心不下那个姑娘,那就该来。 不,不该称她为姑娘,应该称为孩子。 虽然她有着令人惊艳的外表,可 更让梁山心悸的,这一拳的拳意跟前面两拳迥异,居然含有一丝勃勃的生意。 大鹏妖尊直接就一翅扇过来,梁山头顶整今天空都消失了,一股从未遭受过的威压如泰山压顶一般欲把他压碎。 “怎么了?沙奈朵你怎么了?”沙奈朵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害,我只能急的干瞪眼。 叶轻寒眉间一皱,不想招惹有背景的人,尤其是天佛寺的人,一旦得罪,自己三个身份可就都成了通缉犯了。 “以我如今的力量虽然可以战胜九阶剑王,可想要逃出这里,不知得要到何年何月!”叶尊心头感叹,他的实力还是太弱了,静修这大半年让他的实力有了量和质的飞跃,可还有许多强者要杀他一个念头就可以了。 梁山之前说的几句话能把人挤兑死,特别是堂堂的修真堂圣子当着满山谷的散修面前,丢脸可是丢大了。 “嚄!”听马关亮如此一讲孪红仙子她不禁心头火起,此时的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她起身出亭来到了这座经纬宫的天景当院之内,然后她点手唤胜天。 这话一说众人都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那种电流从头皮开始,迅速就蔓延在了全身,让人不禁全身一暖,腿都有些打转。 当两军对持的时候,弓箭手在敌人没有和自己军队正面交战前,首先发起攻击。 “真的那我走了,沙奈朵,上路了!”迫不及待的冲出家门,这次就带沙奈朵一个去吧。 这把还是之前清韵刺伤我的那一把,即使到了现在,我身体内的毒都还没有解除掉,因为谁都不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把她往院子里一扔就径自回房睡觉去了,哪里有一点儿为她担心的样子,显然是早就知道她没事。 至于以后怎么来,没说钱怎么样子来。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拉人头,对的,很熟悉的一个名词对吧,拉下线。 “嘿嘿,对付你还用领悟道法吗?”鬼吏阴冷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幽灵般传遍了虚空每一个角落。甚至连置身于另外一个维度内的瘦猴也闻声浑身一颤。 还有几个城族选择主动归顺,这其中最先投靠四方山的就是青阳城族。 几番挣扎之下,金刚符早在他体内左冲右撞,将他拆了个七零八落。 就像这首歌的歌词一样,于露也同样怀着这样一种同样简单而执著的心情。 其实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选择第一个问题的,可是,我们真的还有选择嘛? 即便通过了皇宫侍卫的重重守卫,到达暗牢门口,却也没有法子用武器破开暗牢的牢门,照样会无功而返。 定同禹一直在尝试劝说,这次甚至直接自曝了根本底蕴,三百七星级的疗伤至宝,这份底蕴若是暴露出去,惹来的麻烦,绝对也是相当棘手的。 李欢拿着望远镜来到了指挥部大门口,冲着鬼子那边就看了起来。 武长青微微点头,他自己是二劫地月境九重,并没有将林傲放在眼里。 第87章 那头。 谢新蕊一枪打中陈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手敏捷,像是之前完全没中枪受伤。 然而,在被陈浦打了那记重拳后,洛龙就已心生怯意和退意。这种怯意,是他三十年来,与警察的多次交锋中,逐渐积累的。此刻,看到陈浦如此强悍刚毅,心中那潜藏的恐惧,就逐渐扩大,完全吞没了这名恶徒的意志。他跌跌撞撞爬 接着,王经理才又再度看了唐展和吴海琴一眼,眼中有些发阴。这事虽然是陈铁的错,但是却是两人引起来了。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开了陈铁之后,便让吴海琴也滚蛋。不过就是一个实习生吗,去哪里还找不到。 叶寒州见纪卿年同意自己跟着她了,高兴地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个天真的孩子,纪卿年看着他的笑,也不自觉地笑了。 一块块光影屏幕打开,阿尔法打算继续和乐筱解决今天这件事的后续问题,但在回过头来去时乐筱已经睡着了,阿尔法看了一眼时间,6点31分,打算等7点的时候叫醒她,让她稍微休息下。 瞬间吉恩便直接找到了一个窗口,看了出去,很多相距很近的地方,冒气了滚滚浓烟,4科的几架起降机已经赶往现场。 “这哥哥我,早就想到了,而且也很好解决出来吧奇鲁莉安”说完夏雨放出了奇鲁莉安。 一坐下来,洛克就感觉到糟心,特别是身边的家伙是自己仇人的孙子,他感觉有些头昏。 “那行,我送送你。”随后两人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只是脸蛋都有点红红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杜兰特这一回合的进攻比奥尼尔背打布拉德利还要干脆,消瘦的身体往里一压,并不能把人顶开,但没关系,只要他抓着球举到头上,就像公柯基上不了母二哈一样,鞭长莫及。 林茹厌恶这种干什么都被别人决定好的感觉,但她无法反抗,只能郁闷的认命。 只有这不满达到了极限,等他救了杜十娘之后,她的好感度才会反弹的更高。这就好似在现实世界打压妹子一样,打压到了极限之后,给对方一点阳光,她就会感动的五体投地,乖乖的送上自己。 应无双挑衅式的望着尹伊,暗道:别想用a级信息卡压我,我的地盘听我的。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随清漪那丫头唤我郑叔父吧。”都司笑着将信搁在桌几上。 杨宣凝直望过去,紫衫红裙,也是当时薄式,眉目如画,青丝流彩,凝脂如雪,既有着清雅的天生丽质,又有迷蒙慵懒气质。 从陶北的回答可以看出,称帝,他暂时是没有想法的。毕竟他刚刚篡了刘平的位子,以他的资历和本事,现在就急着称帝,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实权,名分上的事情要看机缘。 原因主要有几个:陈晚荣这个监军与别的监军不同,不瞎指挥,能放手让郭虔瓘他们做事。以前的监军到了军队里,总是装能干,说这里不对,那里有问题,横干加预,让将领无所适从。 郝谦并不像廖世善那般救济灾民,反而是把她们挡在城门外,但其实也不怪郝谦,毕竟城中粮食有限,当初廖世善也不是差点被灾民拖垮了,他也是无奈之举。 今天的长安与以往大不相同,家家张灯结彩,比大过年还要热闹。每有新帝登基,都要好好热闹,这是几千年的传统,李隆基登基也不能例外。 第88章 陈浦醒来时,看到的是陌生的病房。周围还有病人在咳嗽,一个人趴在他的床沿上。 后背伤口隐隐疼痛,他撑着床想要坐起,剧痛立刻传来。 趴着睡觉那人惊醒,抬头说:“别乱动,虽然伤的只是肩胛骨,医生说你也得躺两个星期。” 是周扬新,还穿着那身野战迷彩服,蓬头垢面,挂两黑眼圈。他马上扶陈浦重新 虽然有些奇怪,言昂竟然会自己亲自开车出来,并且还是这样不符合他身份的车子,不过既然能够有相处的机会,王嫣不想就这样浪费掉。 光芒依然一闪而逝,天生这才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怎么好好的自己会停下来呢? 吕香儿将心里话说完,便等着霍青松的反应。可霍青松却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就那么看着她。吕香儿刚刚所说的话,都是舍了自己的脸,才说出来的。想让她再说一遍,那是决对不可能的。 “这次来我打算多住段日子,起码要把我们的新房收拾好嘛。我和你三哥只是暂时两地分居,逐渐我会把重心转移到南华来,在这里搞点投资什么的,天玺药业那边就交给职业经理人去打理了。”余昔解释道。 淡心在一旁转着弯弯,想开口讨要沈予心上的那位美人。左右不过是短暂侍奉三个月,主子便要回房州承袭爵位了,又不会将人带走。 \t秦风迅速躲避,脚一蹬地,身体翻腾起来,在空中用力一拧腰,一个鹞子翻身蹿出去好几米远,双脚刚一落地就扑倒在地。 其实,宋远先一步来到吕家,便是想看看吕洪与吕香儿在不在家的。要是三人在家,宋远便打算找个借口,将三人此出去。没想到,吕香儿身体不适,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吕洪帮着吕香儿照看铺子去了。 \t“删了吧,网络论战纯属扯淡,闲的蛋疼才会去理会那些鸟人。”秦风笑了笑,拎着包走出办公室。 牛娃身形一动,硬憾凯尔金丝,后者匕首直接插入了牛娃的肩膀,牛娃咬着牙,没有坑出一声,巨大的铁塔身影,一个野蛮冲撞,将凯尔金丝撞了出去,韩麒趁机而上,一步飞脚,从牛娃的头顶掠过,直bi凯尔金丝。 一句我等你,让秦风心中升腾起一股温暖,大受感动,有人等着自己回来,心里就感觉踏实了很多,自身的价值感更强了。 证道就是破除心魔的过程,将心魔宏观为一种生命的滞障,一倾苦海,将破除心魔的过程转化为一步步的修行和信念洗礼,借以突破升华,完成超脱,“清净无为,明心见性”。 不过,虽然惊艳,可是夜冷安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放下一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有毒,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说完便起身告辞而去。等回到盛府,李皓直接前往寿安堂,此时王大娘子已经不在了,只有老太太和明兰在。 容止寒想到叶清梦冷漠疏远的表情,冷落她几天?怕是她的日子会过得更逍遥自在吧。 何超偷偷瞄了天娜一眼,她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反而神色如常地招呼刘欣坐下。 不试不知道,一试还真有疗效。乘风肩膀上的伤势,正在慢慢的复合。 今年决赛双方,是一场没踢辛苦训练了一个多月的二班和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三班。 第89章 李轻鹞消化着她这一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沉默不语。 谢新蕊也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问:“能开窗吗?我感觉有点胸闷。放心,我被拷着,车窗开了我也跳不出去。” “不至于。”谢新蕊只把前面两个车窗降下来,呼呼的风往里灌。 李轻鹞从背后再次望着她。 这不对。 这和谢新 乐之扬犹豫一下,放手后退,冲大师掸一掸月白僧袍,笑意溶溶,挺秀如峰。 “啪!”孙汐手腕仍被牢牢抓住,只能别劲的用另一只手防守,虽然及时但仍旧垫着手掌打在胸口上。 尽管知道此番一别只怕再无相见可能,但是姜元仍然抱着那么一丝的期望,希望帝师能够度过此番大劫。 疑惑接二连三、越想越多,思索间,那二人已经走近,借着晨光看去,一个是“碧盐使者”杜酉阳,另一个却是“青盐使者”淳于英,均是盐帮的老熟人。 等待了无数年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就在这升仙谷,自己将完成修仙界的启灵大计。 “寒菊剑”招式清逸,杀气冲天,楚空山存心决死,使出这一路剑招,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气势。“大象无形拳”本以气势见长,与之相遇,竟然矮了一头,拳势受阻,难以四通八达。 须曲明如何不知道浮空大炮根本就绝难轰中张狂,只不过他已是被怒火冲昏了头颅。任谁费了千辛万苦,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都能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 但林奕的话,却也起了作用。显然,这只麒麟正在考虑之中,麒麟兽不担心林奕所讲有假,但这些还不足以令它臣服。 只可惜,身体的原因,让他不得已只能暂时停下脚步,把注意力放去别的地方。 古力神候的感应极为敏感,当姜元摄取了他一缕气息的时候,古力神候便感觉到了姜元的举动,不过一时之间古力神候想不出姜元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之木……你不喜欢吃这个吗?”月泱见夜之木一直不说话,甚至脸上还面无表情,眉头微蹙,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 “青鸾姑娘客气了。”胡太医回了礼,为‘谨贵嫔’开方子,他估摸着,青鸾有话要问,所以去了外室。 他得现去查查苏千寻流产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中间又是有人做了手脚。 再加上飞机起飞过程中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苏木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晶莹剔透的红酒在透明的高脚杯里盈盈晃动,酒面上反射出璀璨的灯光,看起来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 “北龙,把监控给我看看”话到嘴边,北夜其实已经有所怀疑是谁让他们过来的了。 “赵毅兄弟,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栓子去挖河边老荒坟?”老余头问。 今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苏千寻牵着龙司爵的手跟他说着话,龙司爵虽然话少,却是在认真的聆听,视线一直温柔的注视着她。 顾沉坐回老位置,注意力在厨房那停了两分钟,只是相隔太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如果她还活着,和这个男人走到一起,这个男人一定可以给她幸福。 那些被活捉的沙皮星人,被放在了火上,像烤狗肉一样的把他们给烤死了。雷战看的出来,这些沙皮星人真的怕了,除了迷月星人之外,雷战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不怕死的物种呢。 第90章 2017年6月1日夜,23点32分。 这一刻,不满23岁的陈浦,正在距离湘城百余公里的乡村,参与要犯抓捕行动。他蹲在黑暗的庄稼地旁,已经不知道值守了多少个小时,蓬头垢面,一身臭味。老刑警递了支烟过来,陈浦笑着摆手。他抬起头,恰好望见墨蓝的天空中,满天星星,比城市里清楚多了。他一时看得入神了。 两位老亲王叔叔私底下也不是没劝过,但寿安郡王表面上应下,私底下却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也有宗亲弹劾过寿安郡王,但皇上也顶多就是申斥几句、罚个俸禄而已。 如此伟大磅礴的目标,犹如一艘撕裂北冰洋的破冰船重重撞在他们的脑子上,无不双眼瞪大、嘴唇微张,耳边仍回荡着“击溃诸王、一统欧陆”、“结束分裂与混乱”、“步入正轨”等充满希望的话语。 说完,马功成的阴影就开始向四周迅速扩散,想要确定他们都位置。 冻干水果蔬菜干采用的可是真空冷冻干燥技术制作而成的,还比较好地保留鲜果中原有的营养成分、色泽、气味、味道。 按照古装剧的拍摄周期,一般大概都需要三四个月时间,他一个新人,导演不可能把他戏集中拍摄,只能最大程度把档期空置出来。 兵器和势力是为了省下时间,让自己做别的事情的,比如训练或者享受等等,而不是以这些东西为支点,企图颠覆力量的差距。 既然秦梵不忙,她也没有赶人的道理,前两天答应了轩轩,要带他去玩,那就去游乐场。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对于身体恢复这么奢侈的愿望,她从来不敢去想。 “距离赛季开始还有一个多月,今晚去玩一下新区吧!就当放松放松了!”李子明说。 他的话很暖很暖,莫名让清水生出一种安心的,可以尽情去依赖的感觉。 “你如果觉得有强烈的直觉,倒是可以去试一试,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有什么关系。”皇甫夜想了一下,简单的说道。 “别这样!”简桔有些条件反射地扭过头、避开了何志军马上就要开始的吻。 南宫灏对于沐九思这种大胆的行径显然已是见怪不怪,优雅地端了茶盏喝茶。 一边捡着、一边抬头看看枝干,怕他太用力、别再把树枝给打折了。 “对,当时我们岛上的人,去非洲采买倒换钻石的时候,发现了他们母子,似乎……安夫人用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换取了儿子的平安,被带到我们岛上来了。”家主说的颇为隐晦。 周幽冥自知身体是保不住了,手指掐诀,一道精光从他的身体飞出,消失在空气里。 满眼的珍而惜之的表情。跟她这样的相处,感觉好舒服,好放松。 而现在皇甫夜动了心思,下了狠手,这才多久时间?从策划到把这个岛一锅端,才花了多久的时间? 颜晨微微的摇摇头,心里又是悲凉又是难过,却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薛丽娘要成亲了,你别这样看我,很遗憾,她要成亲了,但新郎不是你。”武敏之一字一句的说,玩味的看着苏靖的表情,似乎想看到他被打击到的样子。 “事情就是这样了,现在,稳定学员的情绪,如果有可能联系到的人有恒元,转到这个空白帐户之内。”科曼说完就离开了第一会议室。 第91章 另外两个男人却听懂了。 好家伙,原来两人早就认识,看样子感情还不浅!虽然他俩不知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但同样的被背叛的怒火,在两人心中腾腾升起——难怪了!一直乖巧听话,任他们摆布的刘婷妹,突然不肯跟唐老板走,突然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她是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哄骗勾搭了! 心里 收到了钱,她转身进了一家热闹的店里,对着菜刀毫不犹豫点了几道不同的鱼肉,又点了几碟凉菜。 河沫国将军看到满山遍野的长枪后才下令进军,河沫国大军刚冲入山林前军战马就被绊索绊到。 紫苏和豆蔻瞧着热闹,晓得春娇是什么意思,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这时刘怀东才又以法力幻化出一团相比上次的病毒本源而言,看似更加精纯的液体。 短短的几天时间,关村没有任何变化,有伴生妖植老梧桐的守护下,好似连进村的生物,都没有了。 “你去和她谈一谈,她会想通的,我相信你。”青帝大佬点头,拍了拍周叶的肩膀。 这吕雉也不是单纯的发号施令,而是一开始便与沙悟净讲军纪法令,讲一个势力的兴建,与发展过程中年的注意事项。 此时他们都在院子里,便没关院门,于是,他们看着程歌一行人被接引人带到了他们对面的房子里,开始让他们录虹膜。 怎么?不是安家?那是什么事?许美凤有心拒绝,却没办法开口还只能笑着请萧敬生直说。 奇亚先到北天界的中心城风雪城向守城大将说明了情况,便领了三千天兵赶往北天界的边城寒云城。 而且,每次切磋,它们三个都在场,一位作为见证人,另外两位大战。在如此情况下,巨猿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npc可以被敲诈,但是却不可以被敲诈太狠。系统对npc们的保护处在一个似有还无欲拒还迎含羞带臊怀抱琵琶半遮……咳的态度上。毕竟主角始终都是玩家们,总不能只准npc欺负人家,不准人家欺负回来吧? 我的天赋比波克强大太多,我学习了这些东西之后,实力更加的强大了。 易峰的运气真的不错,没有走太久,在天色渐渐变暗时,他还真找到了一个绿洲。 “恩,工程浩大不可想象,东海一隅地下山中皆被掏空,整日浩浩荡荡,夜以继日赶造。”李成机道。 肖兰因为害怕一直低着头,姜山看了半天一点回应也没有,不禁悻悻的把目光收了回来。 “帝君虽然已经变成了神石。但是。神石还沒有被激活。它的力量还不能完全的释放出來。”道长说道。 “骨魔来迟了,害的四大鬼王等候,实在是罪过!罪过!”张天赐刚一进洞便见到四大鬼王各自的神态,立即满脸笑容的说道。 易峰对于这金光已经见识过一次,正是那三眼黄金狮子的竖眼发出,有着极其强大的攻击力,曾经易峰亲眼见到一道金光秒杀了受伤的大主神级大鸟。 安安点点头,于她而言,她倒是更希望外面来的人是安禄山的大军,要是安禄山也在那就更好了,一次过解决所有问题。 “兔崽子,棋盘你能起死回生,你犯下的错,能起死回生吗?”师傅老头子目光盯着叶龙问道。 第三层,强调这里是东胜神洲,不是西牛贺洲。若是惹怒了天庭,真的要下黑手,下狠手,净瓶尊者是回不了西牛贺洲的。 第92章 这警察不是暗中跟刘婷妹勾搭上了吗?不是自以为正义化身想要拯救刘婷妹于水火吗?那他们现在就把他抓起来,拍他和刘婷妹的裸照。 他一个警察,如果不想身败名裂,不想丢了公职,就必须向他们保证,对一切闭嘴,也离刘婷妹远远的。否则他们就把裸照寄到公安局去,写匿名信说他睡别人的女朋友!哈哈哈,这可真是个绝妙 前面,那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神秘男人,已经走进了那座楼,可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哼!黑猫,你也敢来管我的事情,简直找死!”金毛狻看到现在又出现一个说话欠扁的东西,心里可是更加愤怒了。 随着溟墨的走动,他的脚步仿佛鼓点般落在韩枫所营造的气势上,一点点破掉韩枫的黑暗气势。而转过一个转角之后,溟墨终于看见了坐在亭子中央打坐的韩枫。 “龙哥,你们怎么来了。”赵龙几人刚到楼上一间安静的房间内,男子疑惑的盯着赵龙开口道。 李姝芬是无奈去柳州的,那就真的是去开荒的,那儿虽是风凌琅的封地,但大多拿来放置军队,虽然那边气候不错,但是土地被利用起来的不多,因为军队的原因,很少有商人会去,当然最大的还是怕琅王了。 李涛几人闻言都有些震惊,不过也觉得赵龙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赞同的点了点头。 龙若云无语,不过这实在是太像了,恐怕就连熟悉陆军的人都看不出来吧,想到这里,龙若云便开心的笑起来。 包里手机响起,白冉冉不用看都知道是蓝大少的,顾不上接电话,她赶紧一口气跑到蓝大少的车子边,打开车门窜了进去。 朱颜说道:“这也由得你。这些东西给你,你要走的时候,这些东西还算有些用处。”朱颜说着,一挥手,一盒灵石又飞了出去。 丁当被请进二楼的一个会客厅,进去之后,他发现:这柳家还确实是个殷实之家。 楚依柔的婆婆,那么泼辣孬种,都拦不住楚依柔,可见这事情靠谱。 听说,安然这一批的100多个的高中生,是被送到这孤岛上的第3批高中生了,并且在他们之后,还会有7批高中生被陆续送过来。 自己亲生子却为厉鬼冤魂,可怎地都不忍射杀于当下。再遣人寻问除此外可还有他解? “你们不是藏药吗?怎么还要进口?”我忍不住问道,这技师有点忽悠。 “我也不清楚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帮我联系下我岳父吧,你跟他是老朋友了,或许他愿意告诉你呢!”墨涵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口道。 在座众人都被威廉这几句毫不客气的话弄得心惊一把,会议室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时间一长,我倒是佛系了,反正总有解决的办法,也不在乎这么几天。 她抬脚进了养心殿,平郡王妃虽然不明所以,不过能见到新帝也不错,跟在她身后去了养心殿。 鬼君是不能随意离开地府的,因此这趟地府来的人虽然多,但是最高也只是鬼王级别而已。而不论是正一派还是茅山,基本上都是倾巢而出,带上所有的底牌。有这几位大佬坐镇,一时半会阴兵根本攻打不进来。 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看夏初雪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话,差点跳脚了。 第一个背负『撒旦』之名的魔王,也是『撒旦』这个魔王称号的起源,世间一切罪恶与痛苦的根源,黑暗的主宰与原初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