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如意》 第1章 权势 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个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没了两条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们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这恶妇……我们就没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这里行刺。 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里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这里,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没有……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说过,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说的是王晏,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过世后,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说过,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没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个念想吧!”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欢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过……”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说过,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 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 ……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还会助齐军南下。” 说完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说……”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个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个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这般年纪,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 “这是劝吾三嫁吗?” 屋子里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 ……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还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个堂兄。 “谢太后在这里。” 齐人没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没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说了什么,谢玉琰没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没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个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里面吗?”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 杨……杨钦? 第2章 闹鬼 大名府,永安坊。 杨氏三房大娘子张氏,怔怔地看着廊下两只贴着喜字的白灯笼。 今日是她长子娶妻的日子,不同的是她的六哥儿已在边疆战死。 族中长辈不忍杨六哥儿泉下孤寂一人,做主寻了个刚刚过世的女眷,给二人合八字,配了冥婚。 杨氏是大户,在永安坊多年,但他们三房早就没落,平日在族中从来不被人在意,如今这热闹是她儿用性命换来的。 “族长为了六哥儿可是将自家宅院用来宴客。” “这排场族中许久都没有了。” “没了六哥儿,你还有九哥儿……” 这些话在张氏脑海中回响,仿佛她再表露出一分难过都是不该。 有些族人眼睛中甚至闪动着愤恨,显然觉得族中不应这般抬举三房。 当年北方兵祸,杨氏一族背井离乡,张氏的夫君杨明生为了给族中赚银钱,冒险走海运贩商货,没想到途中遇到风浪,杨明生和十船货物一同葬身大海,差点就此断了全族的生计。 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唯一的儿子,又背着对族中人的愧疚,主动将将手中财物和良田一并充入族中,族长之位也让给了二房老太爷。 老太爷以为竭力弥补,会换来族人对三房的谅解,事实上三房丢了手中权柄,没了钱财,族人的不满更不加遮掩,当年明明是他们求着三房寻出路,如今变成了杨明生一意孤行,差点将杨氏一族陷入绝境。 老太爷和老太太又恨又气,没几年就双双郁郁而终。 他们母子三人从此成了众矢之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人旧事重提。 现在想一想,当年种种,会不会有人故意设下了圈套,让三房一脚踩了进去? 后知后觉太晚,她带着两个孩儿只得隐忍。 她的六哥儿为了让母亲、弟弟过上好日子,十六岁就入了军营,仅仅半年就立下军功被提为押正。 她日夜期盼六哥儿能平安归家,谁知却得来六哥儿阵亡的消息,离家时七尺男儿,回来时骨殖无存。 最让她难受的是,六哥儿人都没了,族中还要百般利用。 “三房嫂子。” 张氏立即转头看去,只见二房老四媳妇邹氏带着人走过来。 张氏没有多言语,带着邹氏向堂屋里走去。 堂屋里布置的像喜堂,只是供奉的杨六哥的牌位格外刺眼。 张氏指向上面新娘的牌位:“四弟妹,我且问你,与我儿成亲的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女儿?” 邹氏看着发怒的张氏,目光微微一闪,几乎没有犹豫:“自然是,谢家这位十娘,知书达理,与六哥儿乃是良配。” 张氏攥紧帕子:“我寻人问过了,谢家十娘分明七岁就夭折了,这刚刚过世的女子,到底是从何而来?” 谢家也是商贾,经常北上运送米粮,与边疆的守军打交道,这次愿意结冥婚,自然是为了六哥儿那以身报国的好名声。 族中这是将六哥儿卖了个好价钱。 邹氏没有像张氏想的那般错愕,反而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谢家都承认是谢十娘,还能有假不成?” “谢氏这些年米粮生意做的不错,想与他们结亲的大有人在,前些日子还有位副兵马使登门,谢家都没答应。” 言下之意,杨六郎若是没死,如何能做谢家的女婿? “有了谢家这种姻亲,九哥儿将来说亲也便容易了,嫂子可莫要犯了糊涂,坏了自家的好事。” 张氏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她强撑着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晓……那女子分明不是病死的?” 邹氏来之前就听下人说了,张氏质疑这些,她只觉得可笑,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的人,还有心想旁人。 三房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拎不清。 一个合葬的尸身而已,管她是怎么死的。 难不成弄清楚,那个“谢十娘”还能活过来,对三房感恩戴德?报答三房? 说明白点,那女子就是被谢氏买回来的,人伢子手中有多少来历不明的人,为了卖一具尸身,提前将人害死也是寻常,查下去只会让杨家和谢家难堪。 “我如何能知晓?”邹氏声音冷了几分,“嫂子这般厉害,何不让那女子自己开口诉冤情?” 大好的日子,非要节外生枝。 怪不得三房连族长也做不成。 听说张氏质疑“谢十娘”的死因,邹氏还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 她有什么好怕的? 张氏还能告到官府?别的她不知晓,族中以后不会有他们母子立足之地。 “老太爷为六哥儿的婚事费神,我让小厨房熬了药膳,”邹氏淡淡地道,“就不在嫂子这里耽搁了。” 张氏想要再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目光扫到一处,整个人突然僵在那里。 邹氏见张氏眼神呆滞,紧接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知张氏又在耍什么花样。 “嫂子你也别吓我,”邹氏冷哼出声,“我……” 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余光刚好瞥到一个影子。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正垂着头,慢慢地从棺木中爬出来。 邹氏瞪圆了眼睛,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 杨六哥儿没了尸骨,请来的赖公便让那女子的棺木进门,到时候并葬入祖坟。 邹氏能肯定从谢家抬过来的是一具尸身。 现在这尸身动了…… 闹鬼了。 这个念头闪过,邹氏浑身上下立即软下来,巨大的恐惧袭来,让她反而挪不开眼睛。 看着那“女鬼”浑身僵硬地站在地上,头冠投下的阴影遮盖住她的脸,只留下那红艳的嘴唇。 她先是晃了晃脑袋,然后面向邹氏定住。 这一刻,邹氏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果然,女鬼嘴角缓缓上扬,露出嘲讽般的笑容,然后一步步径直向她走过来。 大红衣裙垂散在地,“女鬼”踮着脚尖,走得摇摇晃晃,手臂随着动作一点点地从袖子里伸出,惨白的手指半弯曲着,直奔邹氏脖颈。 一股凉意再次从邹氏脊背爬升到她头皮……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翻向地上倒去。 目睹这些的张氏,也体会到一样的惊恐,她正想逃出屋子。 却看那“女鬼”在邹氏倒下的瞬间,利落地将烧纸的陶盆踢了过去。 邹氏的头不偏不倚撞在那陶盆上。 这回,邹氏想不晕厥都不可能了。 更古怪的是,做完这些的“女鬼”,竟然站直了身子,抬起了那低垂的脸,转身走到供桌处,拿起了杨六哥的牌位。 等张氏回过神时,才发觉“女鬼”站在了她面前,将冰冷的牌位递过来。 张氏虽然恐惧,母亲的自觉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伸手抢下牌位抱在怀中。 “你儿忠勇否?” “女鬼”带着些许威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氏眼睛中涌出热泪,颤声道:“我儿赤子之心,无畏忘死,死战不退,何其忠烈。” “女鬼”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显然是被人所伤。 “女鬼”启唇:“殷殷赤血,至死犹热,你要守住的是他的忠义之名,怎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 张氏嘴唇颤抖,无声地重复这句话,很快她恐惧的目光变得坚定。 那声音再次传来:“杨六哥热血报国,不负此生,当被人尊崇。” 张氏心中因这话涌出些许安慰,她儿该当如此。 可那语调一转:“但这宅子里,除了你们母子,没谁会在意。” 张氏忘记了恐惧,怔怔地看着那“女鬼”。 “所以……” 谢玉琰望着张氏:“莫要将这些说给他们。” “要说给在意这些的人听,等他们来了,你要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张氏想问那些人是谁,又何时会来,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就瞧见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有人吵闹救火的声响。 滚滚浓烟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径直窜进堂屋。 杨钦双手焦黑,喘着粗气,看向屋子里的张氏,不过很快就将目光挪到谢玉琰身上:“我……我将厢房点着了。” 谢玉琰微微抬起头,她之前唤醒了晕厥的杨钦,问出这是至平七年,才知竟然回到了六十四年前。她做过大梁圣人,曾将大梁权柄握在手中,对政务了如指掌,只需略微思量,就能想起朝廷卷宗上,对历年重要政务的记载。 所以,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大名府永安坊内失火,会招来什么人。 “他们快来了。” 第3章 是我 杨家内院宴席还没结束。 二房四老爷杨明山笑对宾客,脸上都是春风得意的神情。 三房的六哥儿死的刚刚好,他想要在军巡院给骥哥儿求个差事,花了不少银钱,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有了六哥儿做由头,军巡使总算是应承下来。 想到这里,他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邹氏,他摆了摆手:“娘子还没从三房那边回来?” 下人摇头。 “去寻她,”杨明生皱起眉头,“这里还有不少女眷,莫要在没用的地方浪费功夫。” 说完这些,杨明山换了一副笑脸,继续推杯换盏。 “那是怎么了?” 一股青烟从前院飘过来,席间不禁有人起身查看。 “有火光,走水了。” 有人喊了一声,杨明山也是一愣,冒起火光的地方,正是前院布置的喜堂。 安安稳稳坐在席上的二房老太爷,也抬起眼睛询问:“出了什么事?” 杨明山忙上前:“许是三房烧纸不小心,父亲不用担忧,珍娘在那边,她会处置妥当。” 珍娘是四娘子邹氏的小名,邹氏帮着掌家已经有段时日,往常做事也算妥当,老太爷微微点了点头。 “儿子这就去看看。” 二老爷杨明经向外走去,杨明山忙跟上胞兄,眼看着杨明经眉头紧皱,杨明山宽慰道:“家中有许多下人,一会儿功夫就能将火扑灭,二哥不用这般担忧。” 杨明经的面色依旧难看:“入冬之后就没下雪,天干物燥,还有冥婚用的纸活堆在那里,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杨明经如今是杨氏族长,一直帮着坊正管理事务,若是顺利,最近就能被提为永安坊副使,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否则就算烧了两间屋子,又能如何?不过费些银钱修葺罢了。 杨明经沉声道:“新任都巡检刚刚入职,前两日才吩咐我们,定要注意巡视盗贼、烟火。 他早出晚归就是因这桩,没成想永安坊今冬的头一场火势会出现在杨氏祖宅。 杨明山目光闪烁:“新任巡检不就是那位?咱们两家有交情在,大不了我们登门前去拜会……” 杨明山的算计好,听到杨明经耳朵里却似炸了记响雷。 “闭嘴……”杨明经呵斥,声音越来越轻,恐怕隔墙有耳,“哪里来的交情?我们就是蒙人恩情,做了几笔生意,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必要给家里招来灾祸。” 杨明山心中不服,却也只好闭上了嘴。 兄弟俩走到前院,看到来来往往的家人,家人虽然应对的好,奈何火势乘风而起,一时半刻很难扑灭。 杨明经正要命管事将坊中丁役一并叫来,门口就传来嘈杂的声响,紧接着杨家大门被撞开,一队兵卒冲了进来。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还是惊动了城中的巡检,还好领头的他认识,是个叫陈举的虞侯。 “陈军将,”杨明经上前行礼,“是家中弟妹烧纸不小心打翻了阴阳盆,家中下人已在扑火,很快就能平息。” 杨明山也跟着道:“我已让人将其余的纸活儿搬开,这火该是烧不得片刻。” 陈举面容紧绷,一双眼睛来回巡视,等看到杨家下人压制住了火势,神情才略微好转。 “你侄儿在哪里从戎?”陈举低声询问。 杨明经忙道:“西北的静卫军。” 陈举黝黑的脸上有些动容:“静卫军中人,许多出自我们广信军,两个月前听说齐人来犯,他们死守关卡。” 杨明经立即躬身:“吾侄正在其中。” 听得这话,陈举和身边的兵卒立即向杨明经和杨明山抱拳施礼,杨氏兄弟俩知道搬出六哥儿可能有用处,没想到意外拉近了与这位虞侯的关系。 陈举似是看出杨明经的疑惑,扫向身边人道:“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退下的老卒,巡检大人上书朝廷,让他们做了军巡卒,我们这些人最敬佩的就是忠勇之士。” 杨明经心中一喜,差点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的运气当真不错,家中虽然失火,却遇到这样一队人,等火势扑灭顺道请他们入席吃酒,这桩事说不得就能揭过。 这般盘算着,正要设法再与陈举攀谈,就看到陈举面容又绷起。 陈举指了指来人的方向:“怎会有人困在屋中?” 杨明山忙转身去瞧,只见军训卒背着一人从烟气中冲出来,那人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显眼。 “陈军将,都是误会,”杨明山道,“那是我家六哥儿的媳妇,人早就过世了……抬回来是准备要……” 杨明山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先是睁大,然后跟着一颤。 那穿着嫁衣的女子正好抬起了头,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 “死人?”陈举冷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查看,那女子虽然虚弱,但显然还有呼吸,“你们说,这是已经过世的女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明经和杨明山还没回过神来应对,军巡卒就又背出两人,正是张氏和杨钦。 杨钦被呛的满脸泪痕,人刚被带出来,就挣扎着落地,匆匆忙忙去看母亲。 瞧着那矮小单薄的身影,陈举心中更是一软,上阵杀敌的丘八,将命丢在战场上,原本也是应当,可怜的是他们留下的家中老小。 陈举也是受了重伤才离开广信军,回来之后,将朝廷奖赏的银钱分成几份,前去探望死去弟兄的家眷,胸中感慨良多,所以巡检求来职司安排老卒,他便欣然前来打头阵,做了这里的虞侯。 陈举情绪被牵动,立即蹲下身查看张氏的情形。 可怜的妇人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牌位,似是在护着自家儿郎,嘴里也念叨个不停。 陈举侧耳听去,一旁的杨明经欲上前说话,却被陈举伸手阻止。 等周围静寂几分,陈举才听清楚,那妇人说的是:“我儿赤子之心……何其忠烈……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我要……报官……报官……” 张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落在谢玉琰身上。 “莫要害她性命……要为她……诉冤……”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却活生生地在这里,张氏呼喊着要报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明经到底是族长,先回过神来:“三弟妹,你先歇着,这些事我来查清楚。” “报官……诉冤……”张氏依旧念叨个不停。 杨明山也上前:“报官也不是这般容易,我们还要……” 杨明山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有多难?” 谢玉琰借着袖子遮挡,向门口看去,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男子走进院子,身边的军将紧步跟随,整个院子立即多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男子眼眸格外的幽深,眉骨、鼻梁清晰笔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在甲胄的包裹下,仍旧威慑迫人。 陈举忙带人上前行礼,尽显对男子的敬畏和屈从。 “巡检。” 谢玉琰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挪开,这男子虽然眼生,但通过官服和称呼,她已经猜到他是谁。 这就是出自将门贺家,大梁大名鼎鼎的武将贺檀。 谢玉琰尚在闺阁时,不止一次听祖父提及贺檀,若非被人陷害围困阵亡,定能承继他祖父的太尉之职,祖父的话激起了她对贺檀的好奇,在闺中就读过他撰写的兵书。 她穿越了六十四年,离前世她出生尚早,却见到了贺檀。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诧,至平七年贺檀任大名府都巡检,将边疆退下的老卒编入军巡,她正因为想到这些,才会说服杨钦去放火。 一旦这桩案子闹大,贺檀势必过问,如今只不过比她预想的更早些罢了。 “贺巡检,”杨明经上前行礼,“都是家中失察,差点酿成大祸,我定然仔细查问,将结果报去衙门。” 贺檀前来,杨明经知晓不会轻易糊弄过关,只盼着这位杀神能够高抬贵手。 贺檀没有理会杨明经,而是走到杨钦面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火是怎么回事?”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他克制着没去看那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是他发现那女子脖颈上的伤痕,也是他将这些告知的母亲,那女子突然醒来将他吓得晕厥。 后来,女子将他唤醒,问他许多问题,然后……她与他说:“想不想跪在祠堂的最前面,为你祖父、父亲、兄长上香?” “你兄长死的不值,死后名声也要被其他族人利用,恐怕要含恨九泉了。” “你身子这般羸弱,若是长不大,你母亲也会落得凄惨下场。” 一句句戳到了他心里。 “我可以帮你。” 不知为何,稀里糊涂,他就信了她的话,好似从内心中,下意识地觉得她可信。 明知她教他的都是不好的,可就是忍不住要顺从。 于是他前去厢房放火,做了从来没做过的坏事。 那女子还告诉他:“若是能见到巡检,便告诉他……” “我放的,”杨钦脱口而出,“火……是我放的。” 说完这话,杨钦眼见着贺巡检的目光沉下来。 第4章 庇护 杨钦三岁开始识字,父亲留下了许多书册,母亲捡着会的教他,等他稍大一些,就将不识得的字写下来,去问临坊的秀才。 其中有一本就是父亲手抄的大梁律,即便现在杨钦还不能都读懂,却知晓放火是什么罪责。 就算他这个年纪朝廷不抓他,族中也会惩戒,家里少不了花银钱。 当着贺巡检的面承认是自己做的,杨钦其实很害怕,尤其是看着贺巡检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之后…… 杨钦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他说了就不后悔,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穿着红嫁衣的谢玉琰,然后他立即就担心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被贺巡检发现。 正在杨钦思量之时,他感觉到头顶一暖,贺檀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 小孩子的心事瞒不过大人,杨钦以为的“败露”,看在贺巡检眼中,杨钦是在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什么样的情形,能让这么大的孩子不去求助家中大人,而是选择放火闹出动静。 “贺巡检,”杨明经再次试着开口,“我吩咐人去趟谢家,将他们唤来问清楚,毕竟这是谢家女眷,其中有何内情,我们也不知晓,您先去内院宽坐片刻,您看这样可好?” 杨明经只盼着贺巡检能答应,给他片刻功夫,让他来收拾乱局。 还没等到贺巡检应承,便又是一阵嘈杂的响动。 一个女子在尖利地叫喊。 “莫要找上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死你……” “我只是帮谢家遮掩……” “我没有害你性命,不要找我索命。” 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声音杨明山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娘子邹氏。 杨家下人七手八脚将邹氏抬过来,邹氏还在不停地挣扎,尤其是看到一边的谢玉琰之后,邹氏满脸涨红,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场面一下子更加混乱起来。 杨明经却静默了,冷汗从他额头上淌下…… 刚才邹氏的那些话再清楚不过,除非巡检有意偏袒,否则绝不会当做没发生。 杨明山就没有那般冷静,他到了邹氏身边,疾言厉色地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邹氏见到自家郎君,眼睛登时一亮,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郎,”邹氏恨不得缩进杨明山怀里,“她变成鬼,来害我们了,你快想想法子,是你与谢家议的亲,你去问问谢家,到底……” “啪”地一声响动,邹氏眼前一黑,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耳朵更是嗡鸣作响。 杨明山厉色道:“我看你是疯了。” 邹氏本就站不稳,被打之后,踉踉跄跄瘫坐在地上,惊恐和茫然中,她欲要再开口,杨明山又撸起了袖子。 “四弟。”杨明经开口提醒,杨明山才堪堪住手。 不用贺檀吩咐,陈举冷声道:“打够没有?我们可以再等等。” 案子没有审,但杨家坐实了知情不报,不管杨明山做些什么,在场这些人都能成为明证,还是他们亲手送到巡检面前的。 贺檀看向杨明经:“看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明经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贺檀抬脚向外走去,杨明经立即要跟上,却被陈举挡住去路。 等贺巡检离开之后,陈举低声发令:“将人都带走,一个也别落下,再出什么人命案子,唯你们是问。” 这话是说给军巡卒的,却听得杨明经面色发白,这是在提点杨家。 两个婆子搀扶起谢玉琰,陈举目光扫到女子没有系紧的领口,忙转开脸看向杨明经。 “准备辆马车来。” 杨明经叫来几个婆子帮忙,将那女子和张氏、杨钦一并送上了车,正要松一口气,身后却传来陈举的声音。 “杨族长,”陈举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乜着他,“你侄儿是何月何日阵亡的?生辰是哪日?如今年几何?” 杨明经没有特意去记,又经过这样一通折腾,脑海中一片空白,竟然说不出话来。 陈举抬头看了一眼杨氏门庭,发出声冷笑。 …… 张氏和杨钦坐在马车中,怔愣地看着一旁的谢玉琰。 自从杨明生过世,她们母子第一次被族人这般礼遇。 小心翼翼这么多年,却比不上杨钦放的一把火。 “你没事吧?”张氏关切地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坦?一会儿到了衙门,我去求那位陈军将,让他请个郎中来。” “他们会请的,”谢玉琰道,“还会寻稳婆。” 稳婆是来给女眷验身的。 听到这话,张氏不禁有些担忧,她对谢玉琰一无所知。 “你从哪里来?身上可有难事?”张氏思量再三还是问出口,经过方才这一出,她对谢玉琰生出许多亲近之感。 谢玉琰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为他们母子出头的人。 闹出了大动静,狠狠地踩了杨明经和杨明山一脚。 谢玉琰摇头:“许是伤的太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谢玉琰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这具身体原主的身份,后来又听了张氏和邹氏的交谈,知晓自己并非谢十娘。 好在,她脸上没有刺字,身上没有鞭刑,头颈上没有戴过枷的痕迹。 谢玉琰说着自己的猜测,伸出手给张氏看:“手指间也没有劳作过,或是调琴留下的茧子,可见不曾进过教坊司。” 这些或许不全面,但这些大多能佐证她身家清白。 谢玉琰将手收回袖子:“我也希望衙署能查到我的身世,寻到我的家人。” 但谢玉琰觉得可能没那么容易。 她这身体的正主,没受过劳作之苦,指间却有握笔的茧子,谢家买具尸身而已,不用非得要个富贵人家的女眷。 她的来历,可能要费一番周折。 谢玉琰看向张氏:“你们呢?日后准备如何?” 张氏被问愣了,片刻后才道:“自然是……回家。” 谢玉琰看着茫然的张氏,换了一种问法:“杨家不能成为你们母子的依仗。” 张氏显然没想过这些:“我带着九郎离开杨家也不是不行,可杨氏毕竟是九郎的宗族,将来无论做什么,都绕不开宗族作保……” 她怕长辈为难,这才在族中忍气吞声。 张氏看到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笑容:“为何要离开?那些宅院、田地、族人不都是你们的?” “我是让你另寻依仗。” 杨钦先反应过来:“要去哪里找?” 谢玉琰伸手向外指了指:“六郎早就给你们找好了。” 马车外是陈军将和一队老卒充作的军巡卒。 谢玉琰停顿片刻再次启唇:“不过,怜悯只是一时的,你想要他们庇护,就要对他们有用处。”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知晓谢玉琰又在教他做坏事,可他很想听下去。 杨钦起身毕恭毕敬地拜在谢玉琰面前:“还请谢娘子教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玉琰垂眼看着这小小的身影。 他唤过她“娘娘”、“圣人”,还是第一次唤她“谢娘子”,前世得他忠心追随,现在自然不可能看着他走老路。 …… 贺檀带人回到巡检衙门,踏入二堂,就看到屋子里一个处置公文的影子。 “今日遇到一桩案子。” 那人影听到这话没有抬头,贺檀早就习惯了,并不在意。 “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了救人烧了自家祖宅。” 人影的笔仍旧没停。 贺檀道:“救下的是配冥婚的新娘子。” “我问那孩子的时候,孩子没有隐瞒,承认了是他纵火,你怎么看?” 人影总算抬起头:“你被人利用了?” “若是被人利用,他们说不得知晓你来大名府巡检的目的,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第5章 入局 贺檀走到火盆前烤手,脑海中浮现出杨家那孩子瘦小的身影。 “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兄长在金明寨阵亡了。” 桌案前的人站起身走过来,他没着官服,只是穿了一件青色襕衫,外罩狐皮裘袍,身姿颀长。阳光透过窗子,刚好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皮肤光洁、白皙,鼻梁高而笔挺,一双眼眸格外清亮,目光更加透彻。 “哪家?”男子开口询问。 贺檀道:“永安坊杨家。”他刚让人去拿了文书,准备找一找这个人。 男子却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杨绎,大名府永安坊人,静卫军中任押正,曾奉命固守金明寨,所属部中军将为其报军功,若是那一战没有阵亡,现在已是副队将。” 贺檀想到金明寨的败仗,不禁皱起眉头,半晌叹口气:“你怎么知晓的?” 男子道:“来的路上,看了兄长携带的文书。” 贺檀不禁露出一抹温暄的笑容,送到他这里的文书,他都不能记得这般仔细,论博学强记,谁也及不上王鹤春。 贺檀与王鹤春是姨表亲,王鹤春父亲年轻时被调任西南,母亲身子虚弱受不了西南的气候,留在余杭养病,那几年都是贺檀母亲照顾两个孩子,鹤同音“贺”,取这个表字,有与贺家亲近之意。 贺檀,鹤春,听起来就像是两兄弟,再者这个表字知晓的人不多,贺檀在外这样唤他,也是为了遮掩他的身份。 贺檀将在杨家见到的情形与王鹤春说了:“我也想过,这把火刚好引得军巡发现了害人之事,未免有些巧合。” 他刚刚来大名府,组起了这支军巡兵马,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探他的底,猜测他来任职的目的。 “但是仔细想想,那孤儿寡母可能走投无路,只想闹出点动静出来,真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免想的太周到了些,方才我瞧着,不似有这般的人在。” 两个人正说着话,文吏进来禀告,杨家、谢家一干人等都带到衙署,陈军将请了郎中和稳婆,先给那女子看伤。 文吏道:“只怕那女子的身份不好查明。” 贺檀正襟危坐,神情一肃,静等下文。 文吏躬身:“那女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贺檀皱起眉头。 文吏也觉得此事棘手的很,下意识地看向王鹤春,这位王先生是与贺巡检一同来的大名府,应当是贺巡检的幕僚,来了不过一两日就将衙署积压的文书都处置好了,兴许他能有什么好法子。 让文吏没想到的是,王鹤春就像没听到似的,正向炭盆里丢栗子,看起来很是闲适。 “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贺檀道,“先带那女子去看看谢家人,再将谢家人带去大牢审问。女子记不得了,买她的谢家人应该知晓一二。” 文吏应声忙下去安排。 栗子的香气很快就从炭火中冒出来,闻着就很是香甜。 “杨家、谢家都是大名府的商贾,”王鹤春说着顿了顿,“可惜了,那孩子年纪太小,否则他在杨家或许能帮上忙。” 贺檀来到大名府,除了身边的将士之外,还要在暗中安插人手。朝廷很快就要颁行许多新法度,定还会引来旧党的反对,能否顺利施行很是重要。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慧,也不堪用。 两个人谈论公务的时候,文吏已经将郎中和稳婆引到了内院。 文吏嘱咐张氏:“稳婆查验的时候,你不可多说话。” 张氏应声。 郎中先给查看了谢玉琰的伤势,再让稳婆上前。 “哎呦,这得是多狠的人,才下这样的手,”稳婆道,“你也是命大,伤的这么重,还能缓过一口气。” 方才衙役寻了水,让谢玉琰梳洗,如此郎中辨伤更容易些,洗掉了脸上厚厚的脸妆和灰尘,露出了那张明丽的面容。 被这么张脸一衬,脖颈上的掐痕显得更加狰狞。 不止是稳婆赞叹,谢玉琰陡然见到这具身体的相貌时,也委实吃了一惊。 这张脸居然与她有几分相像,要说一切都是巧合,冥冥之中却又像是注定的一般,或者这身体与前世的她真的有什么关系? “随我去里间,”稳婆轻声道,“我帮你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伤。” 请稳婆查验这样的事,谢玉琰并不厌恶,她也不了解这具身体,正好经由稳婆勘到些真相。 什么结果她并不在意,只是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避免日后节外生枝。 以谢玉琰的性情,不会受人摆布,但不妨碍她了解“自己”。 “娘子还是完璧之身。” “手腕和脚腕上有捆绑的痕迹,身上也有磕碰的伤痕,只怕是没少受磨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稳婆劝慰谢玉琰,“娘子日后定然富贵平安。” 郎中和稳婆将要出去复命,谢玉琰急切地上前:“不知我还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 郎中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也曾遇到一个病患,从山上摔下,撞到了头,三日才醒来,从此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你这般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玉琰露出失望的神情,眼睛中也带着几分茫然。 张氏正欲上前劝说,可是等郎中、稳婆一走,谢玉琰的目光立即变得清明,方才那颓色登时消散了。 张氏看在眼里,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谢玉琰看向张氏:“有桩事,不知您是否能答应?” 张氏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若衙署不能立即查出我的身世,我想留在杨家。” 张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谢玉琰道:“留在杨家,做您的儿媳,六哥儿的妻室。” 张氏不禁惊诧,以她来看,这位女郎出身定不一般,又是这般的聪慧,留在她这种人家岂非受了委屈? “为何?”张氏道,“我儿只是个押正,又在边疆战死,从前你被人所害也就罢了,知晓实情还要这桩婚事……将来想要再嫁,恐也难进好人家。” 谢玉琰不禁一笑,前世她嫁给过皇帝,做过太后又二嫁伪帝,她从未在意过名声。 张氏接着道:“我是怕你后悔,错过了好姻缘。” 经过了前世种种,谢玉琰本就不想再嫁,即便真的遇到了欢喜的人,她自然有法子与他在一起。 这些在别人眼中格外重要的事,放在她这里,只不过是“有用”与“无用”的差别。 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弄清楚身世,不免会变成流民、客户。杨六郎的妻室,反而更容易入局,她何必徒增烦恼? 谢玉琰道:“我既用了六郎妻室的身份,自然也会照拂您与钦哥儿。” 谢玉琰说着向门外看了看:“还有时间,您可以慢慢思量。” “我答应,”张氏抿了抿嘴唇,下了决定,“你肯留下,我自然愿意,六哥儿没了,将来你想离开,我去族中为你求放妻书。”她见识了这女郎的手段,为了钦哥儿,她什么都能答应。 张氏话音落下,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各位官爷,为何抓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在牙行这么多年,笔笔买卖可都是清清白白,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牙婆话音刚落,就看到旁边屋子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她睁大了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 牙婆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面色变得惨白。 “鬼……闹鬼了,这……这……”慌张之下,牙婆伸手抱住了隶卒的腿,她认出来了,这就是谢家买的那具尸身,还是她亲手帮忙换上的嫁衣。 第6章 愿望 隶卒见牙婆这般,知晓这件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当下更不客气,一脚就将牙婆踹开,更是呵斥。 “你仔细看清楚,是人还是鬼?” 牙婆委顿在地瑟瑟发抖,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给这女郎穿衣的时候,这女郎身子都冰冷了。 怎么可能是人? 心中一发狠,牙婆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牙婆立即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可都是真的。再看看周围衙差凶神恶煞的模样,阿婆揉了揉眼睛,接着仔细将谢玉琰上上下下看了看。 “看明白了吗?”陈举走上前沉声道。 牙婆嘴唇一哆嗦忙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是……是人……” 没人知道牙婆最后这个字说的有多心虚,莫不是她真的老了,当时连死人还是活人都没分清? “那就说一说谢家如何指使你害人的?” 本该将人拉去审讯,但眼下的时机不错,陈举就来了口,谢家那边什么都没审出来,他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干脆让这婆子见不到谢家人,诈她说出真话。 “害人?”婆子慌忙摆手,“老婆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陈举冷哼一声:“谢家已经承认了,你还敢狡辩。” “来人,”陈举挥了挥手,“将这婆子带下去清醒清醒。” 隶卒应声,就要去拖拽牙婆。 牙婆吓得魂飞魄散:“大人,老婆子真是被冤枉的,这小娘子到了我手中,就已经咽气……” 牙婆说到这里,闭上嘴吞咽一口。 咽气个屁,人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会站着,会走路,她还会笑…… 那笑容,牙婆看得心肝发颤。 牙婆抬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她不该贪那二十贯大钱,做这样的买卖。 “这小娘子是被人掠卖来的,路上病死了,这才……这才卖了尸身,老婆子见小娘子漂亮,刚好谢家要买女尸,便起了贪心,花了五贯大钱,将人买了过来,卖给了谢家。” 陈举冷哼一声:“你就没瞧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牙婆咋能没看到,还不是因为她找的尸身,人家突然不肯卖了,她总不能去坟茔中偷,那谢家是要脸面的,不可能将一具入土的尸身弄过去,而且谢家要的急,恐怕杨家那边变卦,她这么一思量,干脆就将这事办了。 想着与杨家六哥儿一同下葬,对外还说是谢家十娘,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能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牙婆将这些一口气地说出来。 “那掠卖人在哪里?” 牙婆振奋精神,只要帮助衙署抓住了掠卖人,她的罪名也能小一些。 “是常在大名府行走的焦大,就住在城外的何家村,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不用陈举吩咐,衙差立即去抓人,城里城外跑一趟,一时半刻就能回来。 陈举也松一口气,抓到焦大,这案子应该就清楚了,他转过头去,只见张氏正在安慰那小娘子。 陈举没瞧见的是,谢玉琰目光越过张氏的肩膀,径直瞧向了那牙婆。 牙婆被那视线一扫浑身冰凉,即便她知道这小娘子没死,可不知为何,在她心里就觉得……眼前这个是鬼魅。 “你就没帮忙掠卖过人吗?” 小娘子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朵,牙婆额头立即冒出冷汗,她是没有掠卖过人,但有几回搭线,也不是没发现端倪。 这些亏心事,旁人问她定然会糊弄过去,见人说人话她的本事有,见鬼……她这辈子也没学过鬼话怎么说。 牙婆的异样引起了陈举的注意,小娘子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 “将她带下去审问,”陈举道,“不掏个清清楚楚,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审问牙婆,传那焦大都需要花些功夫,谢玉琰和张氏回屋歇着,不一会儿功夫杨钦也被人带了过来。 “衙署的文吏都挺好的,问了我几句话,”杨钦道,“没有提放火的事。” 那位贺巡检没有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 这样一来,杨钦更加佩服谢玉琰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谢玉琰看向杨钦:“若是一会儿贺巡检问你想要些什么,你要如何说?” 杨钦仔细想了想:“我说长大以后像兄长一样入军营?我听说那位贺巡检也曾在边疆带兵,我这般说,或许能得他欢喜?” 谢玉琰摇头。 杨钦张开嘴,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不对?” 谢玉琰道:“你今年才多大?至少十年才能入军营,那时候不要说贺巡检还记不记得你,他在哪里你都不一定知晓。你现在连筋骨都没长好,也不可能教你拳脚,就算等个两三年,能求得那陈军将教你,这两三年不就白白浪费了?” 杨钦从来没听过这些,意识到谢玉琰在教他,眼睛跟着发亮:“那我该怎么样?” “你喜欢读书吗?”谢玉琰伸手捏起杨钦的衣角,上面还有没清洗掉的墨迹,“若是你想要以后考取功名,可以在贺巡检面前说一说。” “那位巡检看着也并非纯粹的武夫,也许能为你找到位先生。” 杨钦下意识地去看张氏,张氏在听到“考取功名”几个字的时候,想起了杨明生,眼睛就红了,她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几个字了,先夫当年的期盼和心愿再也没法去实现。 现在这女郎说了出来。 张氏略带哽咽地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想要参加举试,难上加难。” 谢玉琰淡然:“既然只是‘难’又非不可能,为何要放弃?” 张氏更加惊诧,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用帕子遮脸,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哭声,阿郎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张氏相信这女郎能来到她家,是先夫和六哥儿在护佑她们。 谢玉琰等到张氏母子情绪稳定下来,接着向杨钦道:“能立即抓到手里的才是好处,你想要上贺巡检这条船,就要用他的人情,这样就算得了他的庇护。” “就这么简单?”杨钦一直以为要付出许多才能得到这些。 “想要最快与一个人来往,最简单的就是求他帮忙,有了亏欠,就有了情分。若是你提的要求,他帮不上忙,你自然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今日与你族中二房撕破了脸,只有让二房知晓,你与贺巡检有了来往,二房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们孤儿寡母一无所有,想要靠着自己改变现状未免太慢,不如向别人借势。” 杨钦本就是聪明的孩子,跟着张氏在族中委屈求活,不知见识了多少人情冷暖,所以谢玉琰讲的话,他都能听明白。 张氏擦了擦眼睛:“我们母子欠娘子的恩情。” 谢玉琰道:“我既然要留在杨家,钦哥儿做好这些事,我也能从中获利,算不上谁欠谁。” 张氏母子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拒绝报答。 “娘子是好人。” 谢玉琰无声一笑,她说了这么多,将心中算计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却还觉得她是个好人?这世上或许没有谁比她们更憨傻。 沉默了一会儿,杨钦忍不住又指了指窗外:“娘子为何一直盯着那里看?” 谢玉琰道:“若是有人靠近想要偷听,就会挡住那里的光。” 谢玉琰话音刚落,投在地上的阳光不见了,多了一片影子,杨钦瞪大了眼睛。 第7章 帮忙 杨钦正想要站起身悄悄溜出去看看情形,却被谢玉琰一把拉住。 杨钦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等到杨钦再次坐好,谢玉琰将杯子里的水倒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写字给杨钦看。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想起不来。” “隐约记得坐着车马路上颠簸,应该是走了许久……中间停了几次,我还听到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谢玉琰特意顿了顿:“应该是车被拦下了,有人给了银钱之后,才重新往前走。” “我刚刚没提……是因为脑子里乱成一团,如今郎中施了针,这些事就愈发清晰了。” 杨钦盯着桌子上的字迹看了半晌,在谢玉琰示意下,一字字地复述出来:“我看贺巡检是个好官,一会儿……娘子与巡检说说?让官爷去找那些人。” 谢玉琰沉默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可是我没瞧见那些人,不管是掠卖人,还是接应他的。” 说完这话,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记得他的声音,若是他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定能听得出来……也许歇一歇我还能想起更多。” 窗外的兵卒听着这些话,特别是“我记得他的声音”,脸色登时一变,想要继续听下去,却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杨钦看着那影子消失,小声道:“走了。” 谢玉琰点头。 张氏不太明白,谢玉琰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番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你……你真的想起来了?”张氏还是期望谢玉琰能想起些过往。 谢玉琰道:“假的。” 说完谢玉琰看向杨钦:“你去寻陈军将,告诉他有人在窗口偷听。若是陈军将知晓此事,便不要将我那些话当真,我那些话都是假的,若是有人故意探听消息,还请他明察。” 谢玉琰做的事,杨钦也不能全都领会,只知道她是在对付那些坏人,于是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张氏还是忍不住问:“为何要骗那人?这是衙署,能进来的都是衙门的人,他……” 谢玉琰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青紫的绑痕,密密匝匝,新痕摞着旧痕,手臂上还有磕碰的伤,也是一样,新旧不一。 “那些人绑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沿途如何通过各个关卡?就算是运尸身入城,也免不了被查验。” 张氏总算听明白了,她紧张地向外看看:“你是说,那些掠卖人与官老爷们勾结?” 谢玉琰道:“到底是不是,那就要巡检衙门去查了。” 她不能与张氏说,至平年间最大的风波就要来了,这也是贺檀此行来大名府的目的,要抓那些与商贾勾结的武将和官员。 就算没有她通风报信,贺檀也能查清,只不过现在的时机太好,她随手推一把,说不得也能早些查清她这具身体原主的遭遇。 …… 衙署二堂。 贺檀将稳婆查验的结果递给王鹤春。 那女子的遭遇都在这张文书上,被绑了好些日子,颠簸了许多地方。 贺檀道:“没有人接应,他们无法将人送入城,这哪里是查到了一个掠卖人,是查到一条畅通无阻的富贵路,只可惜那女子知晓的太少,恐怕弄不出多大声响。” 王鹤春抬起眼睛:“兄长想要探探他们的底细也不难。与那女子说一声,我们借她的名头放出些消息,让他们慌一慌,命人盯住城门守军、厢军、衙署,很快就会有结果。” 贺檀面容肃然:“原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借商贾之手运些米粮、布帛贩卖,没想到连掠卖人这种事他们也敢沾手。” 王鹤春没说话,心中只是盘算,如何能用这桩案子,将大名府挖出一条缝隙。 “巡检大人,王……,两位大人,”陈举匆忙进门,脸上有惊有喜,“刚刚杨家那孩子来寻我,他们发现被人偷听谈话。” 贺檀看着陈举:“可将人抓到了?” “还没有,”陈举道,“已经让人跟上了……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他们将那偷听的兵卒骗了。” 陈举将杨钦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我让人查了,有个当值的兵卒才离开衙署不久,看样子是出去报信了,我派出去人去找他下落,一定能将他们抓个正着。” 贺檀欣喜地看向王鹤春:“你刚刚盘算的事,有人做成了,看来你我气运当真不错。” 王鹤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檀接着道:“只是,焦大那边万一什么都查不出,少了源头,想要弄清那女郎身份,只怕要费一番周折,那女郎并非谢家女,也不知来由,不知日后如何安置。” 王鹤春接口:“兄长不如问问她做何打算。” 贺檀倒了一杯茶递给王鹤春:“你有主意?” 茶香扑鼻,刚好解了栗子的甜腻。 王鹤春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又剥了一颗栗子送入嘴中,甜糯的味道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瞧着,是她有了主意。” 一个能在那种情形下,设法自救,又想出主意引人上当,设法查清自己案子的人,自然也能审时度势,为自己将来选个好去处。琰 …… 天色将暗的时候,杨钦带回了消息。 “那些寻焦大的人回来了,”杨钦道,“听说找到了人。” 谢玉琰道:“你看到了?” 杨钦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奇怪,找到了人,不是应该押入大牢审讯吗?就像……那牙婆一样。” 没等杨钦猜下去,外面就响起了陈举的声音。 张氏急忙去开门。 陈举将对待这一家人,比在杨家时还和善,在他心里这一家人委实是他的福星,他从到了大名府,管辖一厢之事,表面上那些人对他十分恭敬,其实都在冷眼旁观,盼着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丘八,在这里丢脸面。 吩咐下去的事,能不做就不做,他去找麻烦,一个个偏都找好了借口,客客气气等他发脾气。 他只要动了手,很快巡检就会被弹劾。 为了大事,他只好隐忍,做梦都想找到机会,将那些杀胚好好整治一番。 然后就遇到了这桩案子。 他能感觉到原来衙署里的那些人,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这家人又给了他一个理由,让他去抓人。 这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现在他恨不得早些破了这桩案子,还那小娘子一个公道。 可惜事与愿违。 陈举心底叹口气,低声与张氏道:“焦大是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在他家中寻到了尸身,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因为是冬天,尸身还没烂,尚能辨清面容。” 用这案子,能抓到几人下狱,只是小娘子的身份一时半刻难弄清楚。 陈举道:“还要好生安抚那小娘子,我们还会继续追查,让小娘子安心。” 张氏攥紧了帕子,抿了抿嘴唇才道:“十娘……就是那孩子说,要留在我家中,既然嫁与了六哥儿,就是六哥儿的媳妇。” “可我怕杨家不肯答应,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举没想到那小娘子如此大义,听到杨家不答应,陈举立即瞪圆了眼睛:“他们还敢如此?那不难,我这就与两位大人说,请他们出面为你们作保,成全你们这桩婚事。” “日后谁敢说小娘子不是杨家媳妇,你就来找我,我来与他们说道。” 第8章 试探 陈举是个直爽的性子,答应了张氏,也就不耽搁,立即就前去见贺檀。 “那小娘子多可怜,”陈举道,“被人绑到这里不说,差点就被闷死在棺材里,若是抓到焦大问出她的身世还能送她还家,现在线索断了,也不知道去哪里落脚。” “再说……” 陈举接着道,“那杨氏族中什么样子,您也瞧见了,咱们救人也得救到底,就这样让他们回去,指不定以后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 杨家还有杨明山夫妇被带来衙署问话,那两个人只有知情不报之罪,顶多罚铜,打顿板子,难保不怀恨在心。 贺檀看着陈举,这丘八难得这般口齿伶俐,还是为了别人。 “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小娘子喊过来,”贺檀道,“我向她问清楚。” 陈举脸上露出憨笑,生像是他捡了大便宜,当下出门去带谢玉琰前来,路上还低声嘱咐。 “我家大人看着严肃,你莫要害怕,还有一位先生在,人也温和,总之一会儿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谢玉琰向陈举福身道谢,这才撩开帘子进了门。 桌案前坐着的,正是在杨家遇到的贺巡检,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谢玉琰自然而然地看过去。 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谢玉琰的目光登时一滞。 那是…… 虽然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打扮成一个寻常读书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锐气掩藏起来,看在她眼中却已十分显眼。 就算她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的辨人的本事足够好,加上他在大梁的名声,以及格外出众的五官,谢玉琰委实无法忽略…… 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眨眼的功夫,谢玉琰的神情重新变得自然,不过就是这一瞬的异样,就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谢玉琰在宫中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要不是猛然在这里撞见意想不到的人,也不会讶异。 但她的遮掩功夫也是旁人难及,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然而,他视线却从自然的目光相接,变成了不加遮掩的注视,由此可知,方才她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抓了个正着。 也正是这样的回应,让谢玉琰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谢玉琰并不担忧被看穿。 注视一个人的情形有许多,索性他生的格外好,精致到无暇的面容,难免会引来另眼相待。 贺檀伸手调亮了灯,谢玉琰和王鹤春那拉长的影子各自缩回了脚下,就像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试探。 “听陈举说你想要留在杨家?”贺檀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这般?成了亲却没了夫婿,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我可以做主,判这婚事不成,免得你名声因此受累。” 贺檀觉得,遇到相同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似是略微迟疑,然后很快就拿定主意:“我醒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就是钦哥儿和三娘子,也是他们竭力相救,我也才能活下来。” “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眼下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想留在杨家,为的不是杨六哥,而是三娘子和钦哥儿,比起过世的杨六哥……” 谢玉琰换了个说法:“活人比死人更值得依靠。” 没有什么大义,只是基于事实的选择,这话听起来很是诚恳。 贺檀接着道:“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你就会离开杨家?”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真的能找到我的家人吗?” 这话让贺檀沉默,眼前这小娘子似是比他想的要通透许多,他忽然想探究,她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将处境想了明白。 贺檀道:“为何不能?” 谢玉琰伸出那双没经过辛苦劳作的手:“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有些道理还是知晓的。” “越是大户人家,越在意家中女眷的名节,被拐走的女眷,八成宁愿报死,也不愿她归家,再说掠卖我的人死了,想要查清并不容易,若是将这当成一线希望,日子只会愈发难熬。” “世上难寻似三娘子和钦哥儿这般心善的人,我愿留在杨家,帮着三娘子一同将钦哥儿抚养成人,报答了恩情,也为自己寻个容身之所。” 贺檀点了点头,看向谢玉琰的目光变得与之前不同,他不由地从心底赞许,这女郎的确聪明。 “本官就为你作保,”贺檀道,“送你回杨家。” 谢玉琰再次向贺檀行礼。 “去准备准备吧,”贺檀道,“本官处置完手边的事,就随你们走一趟。” 谢玉琰退出二堂,王鹤春端起了桌上的茶,送到嘴边。 “她似是认得我。” 贺檀惊讶地盯着王鹤春:“你曾在哪里见过她?” 王鹤春摇头:“未曾。”他见过的人,很难忘记,尤其是这样年纪的女眷,他甚少能与她有什么交集。 但她刚刚那目光,分明是知晓他是谁,虽然遮掩的很好,让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一眼是自己看错了。 要么是真的看错。 要么就是她手段格外高明,遮掩的太好。 将方才的事告诉贺檀。 贺檀完全没有察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另外两个人还有这样一段往来。 “或许就是你看错了。” 王鹤春想到她那平静的目光,似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 王鹤春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也是这般想的,让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了解自己。” 贺檀无声询问。 王鹤春道:“我眼睛无疾,如何能看错?” 贺檀皱起眉头:“真是如此,那小娘子……” 王鹤春却十分淡然:“兄长不必担忧,且看一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她别有用心,吃亏的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既然有了防备,就不会上当,除非,他是个傻的。 …… 永安坊,杨家。 二房老太太看着一桌的饭菜,却恹恹地挥了挥手,示意撤下去。 杨明山和邹氏还被扣在衙署,她如何能吃的下去。比起持重的长子,经常出门在外的小儿子,杨明山显然更贴心,否则她也不会时时在老太爷耳边念叨,要给明山的长子寻个好前程,又让邹氏帮着管家。 偏心的明明白白,就是让杨明山一家在她的庇护下更加顺遂,可谁知道却出了这种事。 “谢家送来的那妇人,定是个凶煞,刚抬入我家门,就闹出这些事端,还有那三房……” 二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管事妈妈忙上前规劝:“您也不要太伤神,这家里还都靠着您支撑。这桩事本就与我们无关,任凭衙署去查,还是要将人好好送回来。再说那‘谢氏’,既然人活了,就不可能再进杨家门。” 二老太太竖起眉毛:“她倒是想,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应允。” “是奴婢说错了,”管事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哪有这般福气?” 二老太太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知晓老四一家能安然无恙,可她胸口就是压着一股怒气,她想到三房的张氏和杨钦。 她得想法子将这母子撵出杨氏,杨氏族中的家业她们别想分到一文。 最好走投无路,死了干净。 也只有落得这样的下场,才能让她彻底出气。 “回来了,回来了。” 杨家下人跑进院子传消息:“一辆马车从衙署出来了,应当是……” “明山,”二老太太打断下人的话,立即吩咐,“快,将门打开,让厨房重新做饭菜,再去请个郎中……” “我……”二老太太示意下人,“扶着我去迎老四。” 第9章 正名 杨家起火引来巡检的事,早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最稀奇的自然是那与杨六哥并骨的新娘还活着。 虽然张氏和谢玉琰等人被带去了衙门,但不知有多少双好奇的眼睛,依旧盯着杨家。 当巡检衙门带着一辆马车来到永安坊时,立即有人出来围观,恐怕错过这次的热闹。 看到马车停下,二老太太鼻子就是一酸,忙着快走几步,恨不得立即看到杨明山。 马车帘子掀开,二老太太差点喊出“老四”两个字,可发现钻出来的是杨钦之后,声音就哽在喉咙里。 不是老四。 她耐住性子继续往下看,跟着下车的居然是张氏,然后是那一身大红嫁衣的“谢十娘”。 二老太太心里那团火登时烧得更旺,简直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烤化。 怎么会是三房的人?那女子还跟着来杨家做什么?杨明山和邹氏又去了哪里? 老太太有太多疑问,让她抓心挠肝不能安生,她恨不得立即将张氏叫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一番。 “那就是贺巡检。” 管事低声在二老太太耳边提醒。 二老太太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上前行礼:“早知贺巡检会登门,家中其余人也会前来相迎。” “那倒不必,”贺巡检道,“本官来杨家只因职责在身。” 说着看向旁边的文吏。 文吏拿出文书递给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识字不多,正要递给身边的管事。 陈举上前一步,将文书上所写,简单叙述了一遍:“杨明山和邹氏俱已招认,这桩案子虽非他们主谋,却试图隐瞒真相,差点酿成大祸,需等衙署过堂论罪。” 二老太太眼前一黑,立即捂住了胸口。 “冤枉,”二老太太知晓不该这时候辩驳,儿子的安危到底让她乱了方寸,“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我那媳妇……平日做事大意了些,可能处置不当,我家明山在外奔忙,如何知晓家中事?还请巡检大人明察秋毫。” 话音落下,贺檀并不说话,二老太太还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上前几步。 这巡检突然来到杨家,还不就是为了他们机会打点? 这种事,二老太太熟悉得很,她再次向贺巡检躬身:“巡检大人,外面冷得很,您一路辛苦,还是进门烤烤火。” “怎么?”贺檀面容冰冷,“想要避开人,贿赂本官?” 二老太太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还带走了最后一抹余温。 在贺巡检的威压之下,二老太太忙道:“没有,没有,老太婆哪里敢……” 陈举冷哼道:“朝廷文书在你手上,你却说你儿无罪,难不成……大梁律对你们杨家没用处?” 这下二老太太再也不敢打什么歪主意,只顾得躬身赔礼:“是老婆子说错了话,哪里敢质疑大人?老婆子……老婆子是糊涂了。” “你可不糊涂,”陈举道,“方才还要将罪责都推给家中媳妇,孰轻孰重可是分得清清楚楚。” 二老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不敢再做别的,恐更触怒了贺巡检……老四可还在他手中。 “既然没有了质疑……” 陈举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刚好打断了他。 “民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陈举转头看去,正是张氏身边的谢玉琰。 谢玉琰这话,也是说与贺檀听的。 贺檀看向谢玉琰:“若是有关本官职责,本官自然义不容辞。” 王鹤春站在不远处,与之前在衙署时的懒散不同,眼睛中多了几分神采,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谢玉琰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能说清楚,恐怕会滋生谣言,有损杨六郎忠义的名声,还会连累三娘子和杨小郎君。”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向围看热闹的人群。 “刚好邻里乡亲也在这里,大家就与我做个见证。” 人群中自然没有人回应,但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谢玉琰,周围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玉琰道:“之前陈军将说的,大家想必听到了。” “我是被掠卖人绑来大名府的,又遭加害,当做‘尸身’卖给了谢家,幸好杨三娘子发现我尚有气息,这才将我救下,否则定难逃活埋的结果。” 说完,她看向杨老太太:“身为苦主,我心中也有疑问,杨家买尸冒充谢十娘,杨家是否早就知晓?” 杨老太太道:“自然不知晓。” 谢玉琰道:“那你们怎么清楚谢家有个刚病死的十娘?” “是……”杨老太太道,“是谢家来人与我们说的。” “与谁说的?” “老太爷……” 杨老太太急于辩解杨家与谢家并非提前预谋,立即将实话讲了出来,话脱口而出,杨老太太就后悔了,他们原本打算,等风声过去之后,将与谢家联姻的事推给张氏,毕竟这事说出去有碍名声。 等大家忘的差不多了,只会以为是张氏贪财,差点弄出一桩人命,过去那么久,谁又会真的去探究真相? 就像当年是族人恳求三房走趟海运,而非三房一意孤行,差点葬送全族一样。 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又有那么多人听到,日后可就再难改嘴了。二老太太愤恨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要转开目光。 “老太太这般瞧我,是否觉得,我不该在这里?” “我也不想,是你们抬我进的杨家。” 谢玉琰当众揭穿二老太太的心事,立即引来周围的嗤笑。 二老太太察觉自己上了当,万不能在人前再失态:“哪会如此思量?” 谢玉琰道:“那我就是应该在这里了?” “你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二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回应,都是不对……” “我差点在杨家丢了性命,”谢玉琰道,“难道多问两句就要被说成刁难?” 管事无从反驳,立即涨红了脸,再也不敢多嘴。 谢玉琰道:“我被三娘子救下之后,还以为杨家是贤善人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贤善人家是老太爷一直想要的,可不容有失。 二老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管事:“是老婆子对下人疏于管教,回去定会责罚。” 谢玉琰显然并不相信,她担忧地看向贺檀。 贺檀之前还好奇,这小娘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看到这里,大约有了个猜测。 “大人,”谢玉琰道,“家中起火,三娘子舍身救我,算不算义举?” 贺檀点头:“自然算。”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既然是义举,是否就不该受责难?” 贺檀皱起眉头,顺着谢玉琰的话问道:“谁会责难?” 谢玉琰不加遮掩地将目光落在杨家二老太太身上。 二老太太有种突然被拎出示众的感觉,此时此刻她万分后悔,她就不该急着迎出家门。 谢玉琰道:“难保有人觉得,若非三娘子多事,杨家也不会遭受这次风波,到时候棺盖一落,谁又知晓埋的是个活人?” 贺檀目光一沉。 二老太太忍不住腿脚发软,被那贺巡检一盯,怎么好像自家已经做了那种事,正在遭受审讯? 她从心底里盼着贺巡检不要被那女子带歪了,真的再给杨家添个罪名。 贺檀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巡检衙门本就在严查掠卖人口之事……” 说到这里,贺檀心中一亮,他刚刚走马上任,正缺这样一个机会立威,眼前这小娘子倒是误打误撞,合了他的心意。 贺檀继续道:“我们也早就获知一些城内外掠卖人的消息。所以即便杨家刻意隐瞒,待我们抓住掠卖人,严加审讯,就会知晓还有这样一桩。到底是贩卖尸身,还是害人充尸,开棺查验,就能真相大白。” “到那时,杨家的罪名就不是试图隐瞒真相,而是害人性命。” 贺檀再次看向二老太太:“莫要欺瞒本官、藐视法度,试图用银钱收买朝廷命官,若不听劝告,不妨在本官面前试一试,看看这大梁的官员是否都能遂了你的心意。” 贺檀目光幽深,他这话是说给那些人听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是三娘子救了杨家,而非害了杨家?” 贺檀道:“自然。” 深吸一口气,谢玉琰看向周围:“贺大人的话,诸位可听清了?敢问各位街坊,杨六哥舍身报国,三娘子救人性命,这母子是否忠义?还请四邻为他们正名。” 第10章 保人 “杨六哥为国效死,若这还不算忠义,什么才算得上?” 先开口的是一个瘸腿的男人,他也曾是个丘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好在最终活了下来,得以返乡。 许多人就没他这么好运了。 有的甚至还被人割了头颅筑京观,那惨烈的情形,不曾亲眼见过的人,无法想象。 他们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为的不是名声,可也容不得旁人质疑。 有人开了头,立即就有声音跟上。 “杨家三娘子教子有方,又舍身救人,自然也是大义。” “我那侄儿就在静卫军,听说金明寨的那些将士,死守城池好几日,后来人都快死绝了,城门才被攻破。朝廷援军重新拿回金明寨,给他们收尸的时候,他们每人身上都拔出上斤的箭头。” “怪不得他们大多数人骨殖无存,尸身残破的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辨认出谁是谁。” “永安坊出了这样的忠义之士,咱们也跟着脸上增光。” “说的没错。” “六哥儿在家中时,也一样听话,帮我遮过房顶,当时……唉……可怜这么小的年纪。” 陈举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也觉得欣慰,本来刚刚他想要站出去先说话,却被王大人示意阻拦。 现在想想,他开口岂非本末倒置?这小娘子要的是坊中邻里对杨家母子的认同。 张氏环顾一周,看着那些为六哥儿正名的邻里,忙躬身行礼。在众人的声音中,不禁湿润了眼睛,当时六哥儿的死讯传来时,二房老太爷只顾着借这桩事光耀门楣,哪有半点的难过? 可是如今从身边众人脸上,她看到了许多同情、惋惜的情绪。 杨二老太太瞧着这阵仗,脸色难看,却不能表露出半点的不悦,被如此一搅和,以后族中谁也不能轻易为难张氏母子,否则张氏出门一哭诉,这些人说不得就会站在她那边。 早知会是这般结果,开始就该想个法子阻止。 现在一切都晚了。 杨老太太正在思量如何收场,人群向两边散开,紧接着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走过来。 “禀贺巡检,下官方适,乃永安坊坊正。” 方适躬身,额头上的汗水也落下来。 这么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可想而知,这一路赶的有多急。这着实不能怪他,今日杨家失火,他这个里正免不了被责问,刚跑了一趟县衙,又被问起杨明山的案子,他马不停蹄又去了巡检衙门,在那里得知巡检大人不在衙门。 他从文吏那里看了公文,正准备请文吏喝酒,将此事来龙去脉再弄弄清楚,就听说巡检大人到了永安坊。 人赶到杨家门口,就瞧见了眼前这大阵仗。 方适都想要去庙里求张符了,他会不会无意中冲撞了哪位神仙?怎么今日发生的事,加起来比去年一年都多? 重要的是,永安坊惊动的还是刚到的贺巡检。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难惹的就是才走马上任的大人们,更何况贺家乃武将世家,又有王氏这样的姻亲。 贺巡检脑门儿上就写了四个字:得罪不起。 幸好方适方才听到了众人谈论的事,当下也就接了过去:“方才我都听到了,杨三娘子大义救人,着实是一桩美谈,永安坊日后谁造谣生事、乱传不实之言,我定然将人拿办送去衙署。” 杨明经跟在方坊正身后,听到这话,心里漏了一拍,总觉得坊正这话,有意指向杨家。 知情不报的事还没解决,眼下又添了一桩。 而且……杨明经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总觉得这还没完。 果然,一道声音再度响起。 谢玉琰道:“我既然被抬入了杨家,与杨六哥行了礼,就是结为了夫妇,日后必定好生奉养母亲,帮着母亲将九哥儿养大成人,全了这份情义。” 这话一出,周围免不了又是一阵议论。 贺檀道:“你可想好了?” 谢玉琰应声:“我被人掠卖来大名府,没有长辈在身边,也请巡检大人和诸位做个见证。” 贺檀点点头,看向张氏:“可有婚书?” “有,”张氏道,“就在家中。” “我去取。”杨钦说一声,就向院子里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将婚书送到贺檀面前,还递过了笔墨。 贺檀在婚书最后,填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保。 这婚事就算成了,没有人敢再说,这位“谢十娘”不是杨家的媳妇。 身边众人纷纷向张氏道喜。 杨明经却只听到头顶突然炸开了一记响雷。 杨二老太太更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谢十娘”要留在杨家? 还请贺檀做的保人,就这么定了?更吓人的是,那陈军将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她,好像她只要敢上前阻拦,就会将她生吞活剥。 陈举心中欢喜,他早就说了,这桩事能成,他也算是第一次促成一桩婚事,日后还要时时提起。 思量到这里,陈举眼皮忽然一抽,心头也跟着发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怎么会有种不好的预感? …… 谢玉琰上前几步向贺檀行礼感谢,她也没忘记一直站在旁边的王鹤春。 别看王鹤春没说话,但她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他眼底。 她今日这般张扬何尝不是给他瞧的? 贺檀道:“日后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府衙寻我。” 谢玉琰点头。 便在这时,王鹤春递给杨钦几本书册:“明日来衙署,我带你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他可教你读书。” 谢玉琰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贺檀要将杨钦叫去询问,再送出这些。 没想到,根本不必费那番周折,就被“他”猜透了。 不过仔细一想……大梁论读书谁又能及得上他? 这般聪明、懂得为人解忧。 谢玉琰下意识想要看赏。 心中这样想,却已经向王鹤春福了福身:“多谢大人。” “我只是个书生,”王鹤春道,“离大人还差得远。” 是与家中那位老大人差得远吧? 谢玉琰自然不会与他争辩这些,眼下的王鹤春看着温和,谁知那双眼睛中暗藏多少汹涌。 不过,这样的人送到眼前,跟在后面的不知有多少利处,她得都接下。 王鹤春看着“谢十娘”再自然不过的目光,言语、举动自然而然,看不出有任何盘算的心思。 但那略带错愕接下他书册的杨钦,随即展开的笑容中分明带着几分钦佩,这钦佩自然不是给他的。 事情都办妥当,谢玉琰目送贺檀等人离开,转身要与张氏一同进门。 二房老太太目光阴沉,吩咐张氏道:“你与我过去说话。” 张氏自然应声,不过才走了几步,二房老太太就发现那谢氏居然也跟在了身后。 “你……”二老太太皱眉看向谢玉琰。 “我也有事要禀告老太太。” 二老太太皱眉刚要将谢玉琰打发了,却听到谢玉琰道:“方才老太太说,谢家是与老太爷议的亲,我想看看谢家送来的喜帖,上面写了陪送田产多少,嫁妆几何?” 第11章 身份 谢氏哪有什么嫁妆? 谢家会为一个假女儿置办金银? 谢氏不清楚这些?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问? 杨二老太太和身边管事气势汹汹地瞪着谢玉琰,旁边的张氏都跟着心里发颤,但谢玉琰却像是没看到似的。 “谢家不给嫁妆,老太爷凭什么与他们议亲?” 谢玉琰道:“凭白捡了个为国捐躯的女婿,蹭上了忠义的名声……这么好的事,老太爷为何选了谢家?” 杨二老太太突然愣在那里,谢氏这话让她没法反驳。 “嫁妆单子在我这里。” 杨明经的娘子何氏快步走来,杨二老太太见到何氏,不禁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也多了几分埋怨。 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何氏却没赶过来,等到巡检衙门的人走了才肯露面。 何氏边走边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 走到跟前,她先向二老太太行礼,又唤了杨明经,这才看向张氏和谢玉琰。 何氏生得皮肤白皙,面庞略微圆润,眼神温婉,看起来十分和善。 “这都怪我,”何氏道,“这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有些事也就疏忽了,嫁妆单子没能送去给三房弟妹。” 何氏病了有几个月,这是杨氏一族都知晓的,也是因为这个邹氏才会帮着管家。 “谢家都送了些什么都在这单子上。” 这桩亲事是冥婚,大多数陪送都是纸活,谢玉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指使杨钦烧了。 何氏将嫁妆单子递给张氏:“的确还有两抬嫁妆,都放在了西院里,没来得及转交给弟妹。” 若是平时,张氏也只能点头应承,想要的东西有了,还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她身边多了谢玉琰。 “除此之外,咱们家可请谢氏帮过忙,或与谢氏有什么生意?”谢玉琰盯着何氏,“伯母可知晓吗?” 何氏本以为拿了嫁妆单子前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不料四哥儿媳妇还有后话。 “这……应该是没有吧!” 谢玉琰松口气:“那就好。” 众人盯着她瞧,所以呢?后面的话怎么不说了?“这就好”是什么意思? 杨二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何氏的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杨钦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满是欢喜,没想到嫂嫂几句话,就让她们这般狼狈。 要知道杨二老太太一向讲究多、脾气也大,动辄就会训斥母亲,二伯母何氏倒是脸上总摆着笑容,让人觉得好说话,其实……去年冬天母亲生病,杨钦也曾找到何氏,想向族中赊些银子,何氏硬生生拖了三日才给。 若母亲的病症没能及时好转,恐怕那年冬天就剩他一个人了。 眼看着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杨明经硬着头皮问:“四哥儿媳妇,你为何要问这些?” 谢玉琰道:“我要去衙署状告谢家。” 杨二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眼前发黑晕厥在地,却又被谢玉琰接下来的话,激得清醒了。 “只要我们杨家没有因此收受谢家的好处,”谢玉琰说着将张氏手中的嫁妆单子接过来,叠好揣入怀中,“没有变向的利益交换,那我的这桩案子,就与杨家无关。” “四叔、四婶还在衙署里没回来,所以有些内情我也不知晓,故提前证实。既然二伯母说没有,我就能放心地写状纸了。” “这嫁妆也不是我想要的,都是交给衙署的证物,二婶好好保管,莫要丢失。” 杨二老太太这下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伸出手:“谢家是什么人家?你怎么敢……” 谢玉琰淡然道:“他们害我,难道我不该告?” 杨二老太太咬牙:“你这是……这是……要节外生枝。” “心里没鬼,怕什么节外生枝?”谢玉琰有些奇怪,“也不光是我,四叔、四婶也被牵连下狱,这都是谢家害的,难道不该向谢家讨个道理?不去状告,才会被人议论我们杨家心里有鬼、遮遮掩掩。” “再说,六哥儿不在了,我为何要答应嫁入杨家?” “我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在大名府没有户籍就算是流民,一个女子势单力薄,怎么与谢家斗?现在不同,我有杨氏一族做靠山,无论告到哪里,与谢氏纠缠多久,我都不怕。我是杨氏的媳妇,我的事就是杨氏一族的事,身后这么多族人在,就算再难我也能撑下来,直到冤情得雪的一天。” 杨二老太太是真的支撑不住了,她几乎能预见到,杨氏一族会毁在这“谢十娘”手中。 “既然嫁到杨家,就要听从族中长辈安排,”杨二老太太声音颤抖,“你若是敢胡来……” “有德者掌家,家族才能昌盛,寡廉鲜耻、武断、蛮横,不弄清是非曲直,不问情由,便作的决定,不能遵从。” 谢玉琰沉下脸,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太可能不了解我,我失去了记忆,也不太了解我自己,但毋庸置疑,我定然出自书香门第,乃高门大户之女。” 她说着摊开手:“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心中自有诗书的道理,我堂堂正正进了杨家门,在府衙有了正式的户籍,将来我娘家人追查过来,无论我是生是死,都能依此辨别我的身份。”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然后她忽然展颜露出笑容:“我好不好,事关杨氏生死荣辱,二祖母、二伯、二伯娘,你们说对不对?” “你,你……”杨二老太太此时此刻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字。 谢玉琰却没有耐心与她兜圈子,她笑容一收,目光微深。 杨二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一刻,从谢玉琰身上看出几分雍容来,当下心中瑟缩,生出几分惧意,竟然不敢直视谢玉琰的眼睛。 谢玉琰道:“钦哥儿,刚刚那位主薄与你说了什么?” 杨钦声音清脆:“他说,让我明日去衙署,他要带我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先生可教我读书。” 谢玉琰道:“明日你若不去呢?” 杨钦回应的干脆:“那位主薄定会让人上门询问。” 谢玉琰目光挪向杨明经:“主薄大费苦心地做这番安排,不就是让钦哥儿借着读书去报平安?二伯你说,衙署的官老爷为何要如此关照我们呢?” 杨明经吞咽一口,谢氏说的可能是真的,进了衙署要由稳婆验身,巡检衙门兴许真的对谢氏身份有所猜测。 大梁那么多高门大户,一时半刻也很难查出哪家丢了女眷。即便这样,稳妥起见,在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轻易动谢氏。 杨明经这样想着,脸上换了一副笑脸:“不是不让你状告谢家,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放心,既然进了杨氏门,杨氏一族必然庇护你。” 杨二老太太见杨明经目光闪烁,就知道儿子惧怕的是那位贺巡检,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死死地压制心头的怒火。 “折腾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杨明经继续道,“三弟妹带着六哥媳妇儿先回去歇着,我……去打听打听案子到了哪一步,再与六哥儿媳妇商议后面该如何安排。” 谢玉琰应声:“那就……辛苦二伯了。” 眼看着张氏等人离开,杨明经和何氏才扶着杨二老太太进了门。 将下人都打发下去,杨二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开口:“老二,你真的相信,她是什么高门大户之女?你真的要帮她一起对付谢家?” 第12章 机会 “娘,”杨明经低声道,“儿子方才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杨明经不可能为了“谢十娘”与谢家为敌,两边孰轻孰重他根本不用去思量。 至于“谢十娘”那些话…… 何氏低声道:“方才离得近,我瞧见谢氏手上,真的有握笔留的茧子。” 何氏父亲十九岁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二十年,年年名落孙山。直到家中破落的不成样子,再也没有银钱供她父亲读书,家中人都劝何氏父亲放弃。何氏父亲犹不甘心,便将何氏许配给了杨明经,这才凑齐了赶考的银钱。 那时候的杨家二房可不是现在的风光,在族中没有田产,靠着三房讨生活。她因秀才女儿的名头,被三房老太太格外看重,早早就被安排在族中做事。 既然在这上面吃到了好处,何氏对读书人的那些事也就很关切,了解的也比寻常人多些。 谢十娘说话的时候,她刻意盯着谢十娘的右手去瞧。 中指上有一节皮肤粗糙,那是常年书写才会有的,身上也隐约露出几分书卷气。她能肯定谢氏读过书,这一点不会错。 只有高门大户,才有财力供一个女子这般写字。 以此推测谢氏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杨二老太太刚因杨明经的话松一口气,听何氏提及这些一颗心再次揪起来,眼睛都有些发红。 杨二老太太愤愤地道:“怎么就将她娶进门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家会弄个尸身来顶替,却没料到谢家能在这上面出错,大名府每日都有女眷过世,怎么偏偏弄个没死的? 杨二老太太道:“那可怎么办?为着这些……就让她这般祸害杨家不成?” 杨二老太太想到一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何氏道:“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只能说谢氏从前的日子过的不错。” 杨二老太太不明白。 何氏继续道:“大梁年年都有被砍头的官员,那些也都是读书人。也只有家道中落,家中女眷才能流落在外。” “对,对,”杨二老太太从没觉得何氏这般贴心,“肯定是败落了!就她说的那番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家族气运注定不会长久。” 今天刚过门就骑在了她脖子上,为了大局让她退让一次也就罢了,绝不能每次都受这样的窝囊气。 杨二老太太恨不得早些收到消息,最好的结果就是,谢氏死爹、死妈,被灭了全族。 杨明经知晓二老太太的心思:“无论如何,得早点查清谢氏的身份,儿子想来想去,这桩事得交给谢家去办。” “谢家由南到北运送米粮,方便打听消息,”杨明经道,“有些事不好查,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拿着‘谢十娘’的画像和大致情形出去问,或许很快就能有结果。” 杨二老太太听得眼睛发亮:“谢家比我们更恼恨那‘谢十娘’,不怕他们不出力。到时一切查明白,看我怎么发落她。” 让谢氏后悔今日这般顶撞她。 比起杨二老太太的欢喜,杨明经喜忧参半,谢氏的身份交给谢家去查,但贺檀怎么办?贺巡检显然站在了谢氏那边。 他有预感,贺檀不光是为了谢氏这桩案子,而是借着这桩事,想要改变大名府的局面。 他听说朝廷要查商贾,到底如何查,他却不知道。 无论如何,杨家不能首当其冲。 难道真让四弟说中了,他得去请贺氏族中出面帮他向贺檀求情? 杨明经拿不准,贺家那些买卖,贺檀到底知不知晓? 杨明经心中一团乱,杨家是不能再出事了,可那谢十娘不是个省油的灯,让她本本分分,只怕不可能。 “娘、夫君,”何氏这时开口,“若你们怕那‘谢十娘’再生事端,不如找些事让她去做。” 杨二老太太看向何氏:“你有什么好主意?” 何氏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 …… 三房母子的屋子,在杨氏祖宅的西北角。 小小的一间房,里面只有些破旧的家什,唯一让人能看过眼的,就是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即便是这样,桌面都被补了好多次,可见她们的日子过的有多拮据。 杨钦刚进门就去折腾炭盆。 张氏道:“一日不在家,屋子里冷些,等端来炭盆就会好许多。” 前世杨钦与谢玉琰提及过,他母亲张氏死在一个很冷的冬日。 张氏找出两条最厚的被褥,铺在床上,让谢玉琰躺下去歇着:“你的伤还没好,身子又单薄,明日让钦哥儿去请个郎中,好好抓几付药回来补补。” 往常张氏是没这个银钱的,但杨六哥儿阵亡,朝廷送来了抚恤,有米粮和布帛,还给了六十多贯钱。 谢玉琰道:“能不能买到石炭?” 石炭不是窑中烧出的木炭,而是从地底下采出来的,前年开始有人贩卖,石炭比木炭扛烧,可价钱也是极贵。 “族中会卖些给我们,”张氏道,“但不好用。” 谢玉琰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杨氏族中每年都会购置些石炭回来,好的留给二房自己用,差一些的卖给族人,到张氏这里的时候,花银钱只能买到碎末。 不买还不行,那是族中对他们母子的“照应”,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张氏每年在族中做事赚的银钱,也只能堪堪够他们母子度日。 张氏道:“族里确实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那也得能用,”杨钦冷哼一声,“这么碎的石炭,丢在火里,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闻久了还头晕,张秀才说,石炭有毒,用不得,会死人的。” 张秀才就是杨钦为自己寻的“野先生”,不用给束脩,只要哄得他欢喜了,就能教他几个字,还能将书上晦涩难懂的话,解释给他听,虽然大多时候,秀才解释完了,杨钦还是听不懂,但杨钦已经满足了,毕竟不要银钱。 谢玉琰看了那些堆积起来的石炭碎,又跟着张氏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又回到屋子。 杨钦已经将炭盆烧好,搬到了谢玉琰脚边,他眼睛中透出几分忧虑,恐怕谢玉琰看到他家中太过破烂,转身就走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谢玉琰道,“我知道朝廷给了些抚恤银钱,你们准备拿来做些什么?” 张氏摇摇头:“没……想过。”这些银钱,听起来不少,但请郎中吃药也极贵,用一用大约就差不多了。 谢玉琰道:“坊门要打开了。” 这个消息,张氏也听说了,早些年许多地方的坊墙都已经拆除,大名府是大梁的北方门户,因为战事一直没能行新政,现在北方战事少了,大名府可能就会与南边那些府城一样…… 谢玉琰接着道:“坊墙拆除后,接下来就是解除宵禁。” 张氏懵懵懂懂:“你是说……出去做点小买卖?”她听说过,有些府城夜里还能遇到商贩卖东西。 “不光是卖东西,”谢玉琰道,“朝廷新政颁布,我们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应新政。将来提及大名府的新政,就要想到我们。” 张氏听明白了,可她却愣在那里。 提及新政,就要想到他们?这……怎么可能?他们哪里来的本事? 半晌,张氏才道:“我们……什么都没有,要怎么?” “谁说什么都没有?”谢玉琰看向窗外,“我们不是还有杨家吗?” 谢玉琰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叫喊声:“三娘子可在屋中吗?我家二娘子请您明日辰时去南院的小库房。” 张氏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头:“看来我们想要的东西,得从那里找了。” 第13章 陷阱 张氏听说何氏明日让她去小库房,心里就忐忑不安,不知道何氏又要做什么。 这些年她没少在二房手里吃亏。 “定是没安好心,”杨钦脸上满是戒备和厌恶,“二房老太太刚刚就想将娘叫过去训斥,没想到被嫂嫂拦下了,现在又想了别的法子来算计。” 这种事不是杨钦胡乱猜,他是看的太多了,五岁的时候,二房管事妈妈给了他一块点心,转眼就诬陷是他偷拿厨房的东西,族中但凡有谁丢了什么,目光总会立即落在他和母亲身上。 本来母亲才求了临坊魏氏家的大娘子,待他七岁的时候,让他前去魏氏族学旁听,有了这些闲言碎语,魏氏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前去了。 从那以后,二房那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即便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会成为 即便他和母亲没惹着族中任何人。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连陌路人都不会害他们,族人却要向他们动手,他们可是血亲啊?为何如此看不得他们好? 每次二房的人来,他都恨不得拿起棍棒,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杨钦道:“要不然明日我过去,我就说娘不太舒坦,有什么话让她与我说。” 谢玉琰没等张氏回应就淡然地开口:“本来就是我算计他们,用不着担忧。” 张氏和杨钦登时愣在那里。 …… 屋子里传来阵阵香气,很快杨钦将三大碗面条捧上桌,还有几张糖饼和小咸菜。 杨钦将糖饼放在谢玉琰面前:“嫂嫂尝尝,我娘做的糖饼最好吃。” 自从刚刚喊了谢玉琰“嫂嫂”,杨钦就都这样称呼,而且……越说越顺嘴,心中也愈发觉得亲切。 谢玉琰是真觉得饿了,方才说着话,她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一阵乱响。 张氏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尤其是谢玉琰,不知道有几天米没下肚,在衙署也只是吃了两块点心充饥,思量到这里,也来不及再去琢磨别的,忙去了灶房做饭。 灶房里只有秋日里晾晒的菜干和提前腌好的咸菜,张氏也是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做出这些吃食。 张氏看着谢玉琰咬了一口糖饼,心里就涌出一阵欢喜。 这一整天,她们母子都被谢玉琰照应着,现在她总算能为谢玉琰做点什么了。 要说不满意就是吃食不太好,张氏盘算着,明天一早坊门开了,她就去市集,先去买点肉和鸡蛋,给谢玉琰补补身子,再去请个郎中回来。 谢玉琰一张糖饼下肚,立即感觉到身上暖和不少,然后她就发现,张氏没有动糖饼,杨钦也只是掰了一小块。 这母子两个将好吃的都留给了她。 谢玉琰将糖饼分给张氏和杨钦,两个人自然不愿意去拿,但看着谢玉琰也不肯吃了,知晓拗不过,这才伸手接过。 吃饱了饭,身上也多了几分力气,谢玉琰伸手给自己搭脉,她如今这身子,气虚血亏,需要好好将养,若是能用些药,开春的时候就能痊愈,若是不得养,则需更久,还可能会落下病根。 “嫂嫂通医术?”杨钦靠过来。 谢玉琰道:“读过书的人,有机会都会看几本医书。”她遭废黜被送去道观的那些年,跟着师父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 除了医书之外,师父格外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杂学,后院里除了炼丹,还捣腾些小物什。 等到谢玉琰将手挪开,张氏立即问:“怎么样?” 谢玉琰道:“没有大碍,我自己写张方子,明日娘帮我去药铺抓几付回来。” 张氏也算知晓了一些谢玉琰的脾性,便也不再劝说:“那就先这样试试。” “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谢玉琰说着将名字的几个字写给张氏和杨钦看,“在外面还称呼我为谢十娘。” 名字是自己的,对外的称呼如何她也不在意,今日是谢十娘,明日还会有更多别的叫法,“谢十娘”是免得邻里忘记杨家、谢家的所作所为。 说完这些,谢玉琰提及明日何氏请张氏去小库房的事。 “何氏是要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房保管。” 张氏脸色就是一变:“无论她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下。万一库房里少了东西,或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也说不清。” 谢玉琰道:“库房里的物件儿肯定有问题,但库房的钥匙,娘要接下。” 张氏诧异:“那不是将把柄送到二房手中?” 谢玉琰神情依旧淡然,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我早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要做什么,我心中清楚。” 张氏听不明白,谢玉琰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做事很少与旁人说明,但想起前世挡在她面前的杨钦…… 谢玉琰道:“回杨家的时候,我为三房正‘忠义’之名,以后二房想要对付三房,就要先毁了三房的名声。” “进门之后我又刻意提及嫁妆,要挟何氏好好保管。二房想要再对付我们,必然从我抛出的这两件事下手。” “我提前限制了他们的谋划方向,就像提前给他们出了道考题,无论他们怎么作答,都在题目限制之内。” “至于何氏要怎么做,也并不难猜,何氏杨明经的妻室,该由她来掌管内宅,但在六哥儿的事上,出面的却是邹氏。不难看出二房老太太偏心次子杨明山,邹氏就是借此才能与何氏抢夺权柄。” “何氏的手段我也看过了,比邹氏强一些,她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柄被邹氏抢走,除非她做了错事,留下把柄在二老太太和邹氏手中。” “那错事闹出来,会让她在族中威信尽失。管家娘子会出的差错,八成都是贪了公中的财物。” 说到这里,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张氏:“这下你知晓何氏要怎么做了?” 张氏想了想还是摇头。 谢玉琰道:“何氏只要将错事嫁祸到三房头上,一来让三房丢了名声,二来无论是二老太太还是邹氏,为了对付我们都只能站在何氏那边,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真相,何氏身上就再也没了过错,又能好好地做她的管家娘子了。” “何氏借着还我的嫁妆,将小库房交予母亲,看似是向我们低头示好。而我本就想要这嫁妆,又想帮着三房再次夺回管事大权,掌管钥匙就是第一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仅仅一天的功夫,张氏不知被惊到几次。 谢玉琰这番话,她琢磨一辈子也是应当,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些年他们屡屡被算计,不是因为二房的人太聪明,而是她太蠢。 “那我们……”张氏道,“要这钥匙有何用?要揭穿何氏的用心?” 谢玉琰嘴角扬起:“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至于何氏…… 前世,了解谢太后的人都知晓,她身边办事的人,不少都曾与她为敌,旁人可能会将他们除掉,而谢太后……一直用得很趁手。 第14章 钥匙 灶房里,杨钦蹲在一旁添柴,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张氏也轻松了许多,她现在还不太清楚明日到底要怎么做,但有谢玉琰在身边,她就莫名觉得安心。 “娘,”好半晌杨钦才道,“我定会与嫂嫂好好学,将来也能多多帮忙。” 张氏点头,背过身的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六哥儿没了,但为她和钦哥儿送来了谢玉琰,以后他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折腾了一整日,谢玉琰感觉到异常的疲乏,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格外安稳,醒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摇铃,以为自己还在慈安宫。 直到转头,看到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谢玉琰才完全清醒。 杨家三房的屋子很破旧,但阳光却比慈安宫的更加明亮。 经历一场生死,没想到能够再回世间。 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显然是张氏放在这里的。 杨家有两间屋,张氏与她住在一起,昨晚她睡着之前,似是听张氏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她还以为张氏放心不下杨钦,要去瞧一瞧,没想到是连夜为她改衣裙。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张氏敲了敲门才走进屋。 谢玉琰脱掉了身上那大红嫁衣,洗干净了脸妆,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妆饰,却反而衬得她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动人,嘴唇就像染了一抹嫣红,明丽的恰到好处。 谢玉琰不知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失神,再加上才醒来,还有些困倦,于是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谢玉琰这般模样,张氏不禁跟着一笑,昨日谢玉琰展露的手段太过厉害,直到现在张氏才意识到谢玉琰只有十六岁。 “衣裙很合适,”谢玉琰向张氏道谢,“辛苦娘了。” 张氏哪里会觉得辛苦,只要谢玉琰穿着好,她心里就欢喜。 “等过了丧期,我再带你去买些好布料做衣裳。” 谢玉琰点头:“族中知会了吗?要何时给六郎下葬?” 提起六哥儿,张氏眼睛又是一红,她垂目遮掩过去:“要请先生再来算日子。”其实张氏也想明白了,入葬的就是具空棺,对于族中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梳洗好,两个人坐在桌边用饭。 张氏道:“钦哥儿一早就出去了,要提前去衙署等那位主薄大人。” “你写的那张单子钦哥儿也放好了,他说了,定会将你要的东西置办齐备。” 昨日他们就商量好了,分头行事,杨钦去衙署见王鹤春,她们在家中应对何氏。 张氏带着谢玉琰前往南院,路上刻意绕了大半圈,让谢玉琰熟悉杨氏祖宅的布局。 “城外还有田产,”张氏道,“那边也修了几间房,耕种的时候,便在那里歇脚。从前还有两个瓷窑,现在都不用了。” 杨氏一族的家业不算太多,但房屋和田产加起来,也算是城中的一等户。 谢玉琰道:“瓷窑为何不用了?” 张氏摇头道:“我只知道烧不出好瓷器,从前是长房管这些,长房的大伯过世后,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差,没有商贾愿意收,去草食上卖,又值不了几个钱,开窑要烧不少木柴,怎么算也不划算,二老太爷做主就将窑关了。” “后来长房偷着又开了窑,这回烧出的东西更不成样子,二老太爷一气之下,让族人将窑拆了。” 谢玉琰微微皱眉:“拆了?” “长房的人拼命阻拦,没能拆完,不过也被毁的七七八八,”张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那瓷窑本来很好的,当年咱们三房主事的时候,还将长房烧出的瓷器卖去了海上,老爷很是看重那瓷窑。” 张氏提及这个,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毕竟卖出瓷器的是她家郎君,只不过这桩事连杨氏族里的人都不相信,每当她提及,看到的都是轻蔑的嘲笑。 瓷窑赔进去那么多银钱,也就只有长房和三房还念念不忘。 “到了。” 说着话,两个人到了南院,何氏带着两个管事已经等在小库房门口。 看到这样的阵仗,张氏立即知晓,全都被谢玉琰猜中了,因为等在那里的管事,其中一个帮着族中理账。 何氏向张氏行礼,谢玉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叫一声何氏:“二娘子。”就算揭了过去。 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怕坏了她家娘子的好事,她定然要开口斥责谢氏。 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真当自己出自高门大户,腰都不肯轻易弯,怎么?怕行礼之后天打雷劈吗? 何氏倒是不在意,她亲切地拉过张氏,也想向谢玉琰伸手,可不知为什么,心中下意识地抗拒。 何氏看向小库房:“今天与三弟妹在这里见面,是想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弟妹保管。” 张氏面露惊诧,怔怔地看着何氏:“这……这怎么行?” 张氏的反应与何氏预想中一模一样,这家中没人比她更了解三房女眷,毕竟三房掌家的时候,三房老太太就将她带在身边,本意是让她们妯娌协力管好这个家。 何氏咳嗽一声,接着道:“我身上的病症还要将养些时日,郎中的意思,非要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之前都是四弟妹帮忙……我也是糊涂,有三弟妹在这里,哪里还需交给旁人?三弟妹也无需推辞,弟妹的性子族中上下都看得清楚,小库房钥匙交给你,大家都放心。” “再说,这里面还有六哥儿媳妇的嫁妆呢。” 张氏还要开口拒绝,却被谢玉琰扯住了衣袖。 何氏心中一笑,果然谢氏忍不住了。 谢氏进了杨家的门,就提及嫁妆,口口声声说要交给衙署做证物,其实就是惦念着那些钱财。 何氏虽然没能将谢氏完全摸清楚,但也知晓个大概,三房穷成那般模样,谢氏怎么可能吃得了那般苦? 正当谢氏为银钱发愁的时候,她丢出这么大的好处,谢氏肯定会接下。 何氏接着道:“从前我有做的不对之处,三弟妹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会设法弥补……老四和四弟媳……等他们从衙署回来,还会向三弟妹赔礼,这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 这就是何氏讨好的话了。 若非昨晚谢玉琰提前知会张氏,张氏就算知道三房不会真心悔过,也会觉得他们有意大事化小。 见张氏不再急于推辞,何氏看向身边管事:“两个管事帮忙见证,我们先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清点一遍,三弟妹觉得没问题了,再接这钥匙。” “三弟妹若是还不放心,就在这门上再加一道锁。” 昨晚张氏想了应对的法子,先请人做见证,然后再加一道锁,没想到被何氏提前说了出来。 张氏不由地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她这才道:“将账房的许先生也请来吧,有些筹算我不太会,再多一位管事更妥当些。”何氏既然安排了两个人,她也得再加一个自己信得过的。 何氏痛快地答应了,立即遣人去请。 不消片刻功夫,下人就领了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前来。 人都到齐了,何氏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看着小库房里堆满的物件儿,张氏心里五味杂陈,虽说杨氏一族不止一个库房,但让她掌管钥匙也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 “娘,进去吧!” 比起张氏,谢氏好似更为急切。 何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三房以为有管事见证,将一切清点好了,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晓,在他们踏入小库房这一刻起,就注定输了。 接下来的清点,让张氏更加意外,除了几件儿小物件儿因为存放不当有所损坏,其余的物件儿都与册子上记录的没有任何出入。 张氏也就更不明白,何氏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这么想着,她额头上不禁沁出汗水,谢玉琰提前有了提点,她还找不出问题,真的就这样接下钥匙,后面出了差错…… 这么想着,张氏感觉到衣袖被拉住了。 “既然清点好完了,”谢玉琰道,“咱们就将钥匙接下吧!” 第15章 真的 张氏心中依旧迟疑,但是听到谢玉琰这话,还是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了钥匙。 管事妈妈笑着道:“三娘子您拿好了。” 钥匙到了手中,张氏立即牢牢地攥住。 何氏大抵能想到张氏此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毕竟,就连她也没料到,还会让三房再插手这些,但这都是一时的,她能送得出去,自然也能拿得回来。 何氏刚想与张氏说话,余光却瞧见谢玉琰走到小库房门口,然后……她伸手关上了门。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玉琰抬起眼睛,淡淡地开口:“钥匙到了三房,小库房也要重新立规矩。” 两个管事和许先生登时互相看看。 他们知晓小库房定会闹出些事端,却没想来得这般快。 谢玉琰看向管事:“出入库的账目要修改,上面记录的物什名称要前后统一。” “莲瓣纹盘后面却被写成纹盘,中间被人换成了其他纹盘,谁来负责?” “还有这个三足花盆托,有紫釉也有蓝釉,今天记得是紫釉十件,蓝釉十二件,明日跟我要紫釉十二件。” “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重新记录。” “这些家具,柜与橱要分开记。” “屏风也不能写的这般简单,今日说屏风,明日就要重屏。” “布匹,按颜色、花色、料子区分……” “小库房的金银器物不多,却要用戥子重新称过算明白。” 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小库房看起来东西是不多,但是如果照这样整理,恐怕要做好几个时辰。 库房中也没有火盆,站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寒气从脚心往上冒。 想到这里,两个管事都求助地看向何氏。 “不用看二伯母,”谢玉琰道,“现在这里管事的是三娘子。” 话提到何氏,何氏也只好应道:“六哥儿媳妇说的对,小库房交给三房了。” 交给谁,谁就说了算,这就是族中的规矩。总不能刚刚拿了钥匙,转头就变了脸,她就算百般不愿,也得帮三房搭台子。 管事听得这话,只好去看张氏:“三娘子……咱们能不能慢慢收拾?若不然再寻些人手来?” 谢玉琰淡淡地道:“就一个小库房还要多少人?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动用公中银钱养了闲人。” 既然是闲人,就会被撵走。 管事听得这话,再也不敢言语。 谢玉琰继续道:“从现在开始,物件儿进出库,都要记好时间,由谁取走,由谁归还,是否有损坏。” “将这些都做好,才能离开小库房。” 最后这话,委实让管事和账房先生都瞪大了眼睛。 必须都做完? 现在张氏明白了,为何吃饭的时候,谢玉琰让她多吃些,两个人还一人揣了只小暖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何氏不肯说话,张氏更是言听计从,两个管事就知道没什么转圜余地。如果她们不做,三房借口换人,她们可就白在内宅里熬了。 心中没了别的期盼,做事也就麻利起来。 张氏在一旁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就要借故离开,却听得身边的谢玉琰道:“辛苦二伯母在这里陪着我们,有二伯母指点,我们心里踏实许多。” 说着感谢的话,但那这其中却夹杂着别的意思。 何氏除非揭开这张脸皮,否则没法提前走出去。 何氏道:“莫要与我客气,当年三房老太太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我。” 用了快两个时辰,两个管事和许先生才将小库房重新整理好。 张氏拿着册子再次一一核对,发现确实没有错漏,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离开时,小库房门上加了三房的大锁。 几个人客套几句,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 何氏踏进主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两个管事更是有种脱了层皮的感觉。 “那个谢氏当真会折腾人,”管事擦着红红的鼻子,“往后只怕我们两个的日子不好过。” 喝了两口热茶,抱了两个手炉,何氏才觉得舒坦了些,可一双脚还是冻得发麻。 她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经历这些了。 若不是为了算计三房,她今日才像被磋磨的小媳妇。 “不要紧,”何氏微微扬起嘴角,“你们很快就能再回到二房,到时候,我就调你们去族中的大库房,你们的月例银子也能涨许多。” 两个管事当即一喜,忙向何氏行礼:“多谢二娘子抬举。” 何氏叮嘱:“这段日子你们好好办事,三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莫要让她们抓住把柄。” 何氏说完轻轻地一笑,谢氏是聪明,这么一套弄下来,寻常人也就没法动手脚了。可谢氏到底年纪小,未曾掌过家,有些事难免疏忽,她给三房准备的大礼,还是留在了小库房中,想到谢氏颐指气使的模样,何氏有点期待,到了一切揭开时谢氏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 此时此刻,张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玉琰:“你说什么?小库房里还有问题?” 这不可能,她明明核对了好几遍。 谢玉琰道:“拿上只水囊,我们再去趟小库房。” 打开两道锁,再次踏入小库房中。 张氏从里面将门栓好,跟着谢玉琰直奔存放布料的箱笼。 谢玉琰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匹丝绢,利落地扯开一角,再拿起水囊将水淋在上面,用一片竹篾轻轻地刮了几下,然后…… 在张氏的眼皮底下,丝绢上的丝线一根根地断开,很快就露出了个圆洞。 张氏瞪大了眼睛,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沾了水,一扯就坏了,这……这是虫蛀过的。” 谢玉琰点头。 张氏伸手一指:“难不成这些都是。” 谢玉琰道:“至少族中‘腊赐’用的丝绢都是这般。” 张氏的手攥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从什么时候得知的?” “他们说这些丝绢用途的时候,”谢玉琰道,“我早就说了,他们要对付三房,先要从三房的名声下手。众目睽睽之下,三房贪了‘腊赐’的丝绢,族人岂肯善罢甘休?” 张氏浑身冰凉,她几乎能想到,族人怒气发放到她身上的情形。她就算再辩驳,又怎么敌得过那么多张嘴?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她们的名声自然也跟着毁了。 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既然谢玉琰早就知晓,该是有应对的法子。 张氏道:“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告官吗?” 谢玉琰道:“何氏随随便便就能推出一个下人抵罪,再说,这小库房之前应该是四娘子管着的吧?” 二房为了名声,会设法压住此事,总之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何氏沾不到半点错处。 谢玉琰要的可不是这个。 “那……” 谢玉琰道:“离‘腊赐’还有一个多月,娘何必这般担忧?在‘腊赐’之前,没有人会动这小库房。” 谢玉琰将丝绢丢回箱笼里,她移步到存放金银的匣子旁,伸手将匣子打开。 这匣子的金银都是些粗劣的,成色上有所欠缺,否则也不会被丢来小库房,但成色不好,一样能拿出去换成铜钱,就是换得少些罢了。 谢玉琰取了一块银子。 张氏不解:“这银子……” 张氏彻底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银子也是假的。 “我与娘说了,”谢玉琰道,“我们要抓住这次新政做些事,既然要做事就得用银钱。” 张氏深吸一口气:“你要动用小库房的银子?” “有何不可?”谢玉琰看向丝绢的方向,“她们早就准备好用丝绢陷害,还会查库中的银子不成?” “可你不是说,”张氏道,“金银要定时用戥子称重。” 谢玉琰道:“拿出来多少,再丢进去假的就是,既然用到了戥子,大家在意的就是银子多少,而不会去看真假。” 张氏吞咽一口:“方才你做的那些……” “是要让何氏以为,我们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将小库房管好,”谢玉琰道,“她会料到我们要从中取东西吗?” 张氏摇头,自然不会,否则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所以,方才那些事,都是做给二房看的。 谢玉琰根本不在意这小库房里的物件儿,没也想将小库房真的管好。 “何氏掌家久了,还是会办事的,没有耽搁功夫,”谢玉琰道,“明日我们就能去置办物什了。” 张氏到现在还是一脸茫然,来小库房之前……谢玉琰说什么来着?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原来这话竟是真的。 第16章 十妹 张氏眼看着谢玉琰挑走几块碎银子,然后用旁边的戥子称了称。 “十五两。”谢玉琰道。 甚至不用去管拿走了多少块,随随便便找几块灌了铅的假银子充数就好。 这可真容易。 张氏这辈子做事都是本本分分,想都没想过这些。 “如果你心里不舒坦,”谢玉琰道,“就想想当年三房的田产是怎么被拿走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三房的,人在绝境为自己抗争本就应当,六哥儿已经没了,不能让钦哥儿再走老路。” 张氏这么一思量,果然就轻松了。 张氏抿了抿嘴唇:“我们要用……这……买些什么?” 谢玉琰管好了装碎银的匣子,带着张氏离开小库房,再重新将门锁好,面容一片平静。 “石炭,”谢玉琰道,“已经让钦哥儿去看了。” …… 杨钦离开家之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他早晨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半张糖饼,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今天要做的事有许多,他不能耽搁功夫。 头一件事,就是去药店抓药。 杨钦踮着脚尖,看着伙计将药称出来,在分药的时候更是不错眼珠,恐怕伙计见他是个孩子,就给些不好的药渣。 等到伙计将药递给他,杨钦小心翼翼拿出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包裹一番,这才放进竹篓里。 药铺掌柜看着不由地发笑,这么小的孩子,却这般仔细也是难得,于是搭话道:“这药方开的好,家里请的是哪个郎中?” 药铺掌柜没仔细去看方子,但伙计抓的什么药,他一打眼儿就知晓,这是副补气血的药方,里面有几味药用的很讨巧,又好用又不贵。 “我家嫂嫂自己开的方子,我嫂嫂可厉害了,”杨钦与有荣焉地抬起下颌,“掌柜的要买吗?” 掌柜的不由笑起来:“买这方子?”他摆了摆手,没有哪家药铺大张旗鼓地买药方,再说,这方子是不错,却还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杨钦笑道:“掌柜的别后悔,说不得哪日就被别人先买走了。” 掌柜看着杨钦单薄的衣衫,显然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杨钦不曾想过真的要卖药方,他也知道寻常方子卖不出去,再说这是嫂嫂写的,就算掌柜要买,他也得回去问嫂嫂的主意,他说那些,只是单单想要炫耀罢了。 离开药店,杨钦直奔去了集市,他紧紧捂着怀里的背篓,看着街面两边摆出的摊子,最终他的目光被地上一堆黑黑的东西吸引。 一个面容黝黑,颇为壮硕的汉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汉子紧盯着不远处的馒头铺,看着那一笼笼刚刚蒸好的馒头,肚子里咕噜噜作响,他吞咽一口,摸了摸怀中的银钱,几个铜板都被他攥的发热,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等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摊子上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壮汉没能卖出东西,正觉得烦躁,眼看着那孩子伸手翻动他的东西,就要挥手赶人,不料那孩子先道:“这石炭怎么卖?” 汉子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要买石炭。 不等他开口,那孩子继续道:“我只要很碎很碎的那种。” “你……”汉子眼睛中满是疑惑,片刻后就像想通了一样,没有了要回应的意思,“去寻你家大人,莫要来这边耍。” 这孩子八成是逗着他玩的,碎石炭从前还有人买,入冬之后,两个用碎石炭的人家,先后出了事,卖碎石炭的人也被带去衙署审讯,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汉子会知晓的这般清楚,是因为那小贩与他住在同一个村子。 现在坊间都在传,石炭有毒,衙署没有明令禁止买卖石炭,但有了这种凶名,谁还敢用?尤其是那种碎石炭,好像开口问问都会沾上晦气。 汉子要不是家里实在没了银钱,也不会走这一趟,不过即便来了集市,他卖的也是大块的石炭,用坊间人的话说,这种石炭毒性小。 汉子从心底里不信石炭有毒,那被抓走的同乡,为了证明自家清白,当着官爷的面,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下去,人到现在还好好的。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用石炭出事的。就在他们村子里,烧的也是碎石炭,烧着烧着,屋子里的人就开始晕晕沉沉,好在风将窗子吹坏了,这一家人才清醒了些,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就在汉子思量间,一个婆子走过来,将杨钦拉住,先看了看卖石炭的壮汉,露出几分忌惮,然后拽着杨钦走开几步。 “李阿嬷。”杨钦开口唤人。 这婆子住在永安坊,平日帮人做些杂事补贴家用,杨氏办宴席的时候,李婆子还曾去帮厨,她做的糖松糕尤其好吃,不过杨钦只吃过半块,还是族里同龄的兄弟偷偷分给他的。 李婆子低声道:“你买石炭做什么?你哥哥……朝廷不是给了抚恤?不够冬日里用的?” 杨钦摇摇头:“家中还有别的地方需要银钱,石炭比木炭便宜……” 不等杨钦说完,李婆子道:“那也不能用,你没听人说,石炭有毒?” 杨钦道:“族中也有人用。” “那是好的,”李婆子叹口气,“那些碎渣可不得了,入冬之后,不知害了不少条人命,听我的,别买那东西,实在不行,就从族中赊点木炭来用。” 李婆子仔细思量着:“你不是有了嫂嫂?我留意着给她寻点活计,让她做做针线,或是会给人浆洗衣裳,赚些银钱。” 杨钦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灯下缝补、费力地搓洗衣裳的情形,不知怎么的,那画面格外的奇怪还有些……吓人。 杨钦忙摆手:“不用,不用,嫂嫂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做不得活计。” 李婆子咂了咂嘴:“你嫂嫂也是个苦命的。” 杨钦不欲再与李婆子争辩,他陪着李婆子走了一段路,借口还有别的事,便急急忙忙回到了那棵柳树下。 卖石炭的汉子还没走,但他的石炭也没有人来买,他垂着头,望着那些辛辛苦苦挖出的石炭,正觉得难受,抬眼又瞧见了那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还没告诉我碎石炭怎么卖呢?”杨钦向汉子道,“我是真的要买。” 说着他将竹篓递给汉子看:“我娘和嫂嫂去买别的东西了,让我四处寻寻有没有卖石炭的,问好价钱告诉她们。” 汉子将信将疑,迟疑片刻道:“你们没听人说过……碎石炭有毒?” 杨钦点点头:“我嫂嫂说了,石炭没毒,是用的不对。” 杨钦只开了个头没继续说下去,汉子想要继续往下听,却发现小孩儿不肯讲了。 “今日我没带碎石炭,”汉子道,“我家住在城外的三河村,从村西数第四家就是了,你们真的想买就过去问。” 汉子看出来了,这孩子只是来问价,今日没想买东西,再说他也确实没带碎石炭,于是报了自己的去处,背上石炭向市集外走去。 杨钦虽然没问出价钱,但知晓卖石炭的人在何处,也不再耽搁,直奔巡检衙门。 巡检衙门夜里要巡城,开门也早,杨钦远远就瞧见来往的巡卒,正要跑过去问那位主薄的去处,手臂就被人一把攥住。 杨钦转过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三房老太爷给他哥哥定亲时,这人来过他家,专程跟着谢家七爷来送聘礼的。 “与我过去,”那人沉着脸道,“我家七爷有话问你。” 杨钦顺着那人的指向张望,果然瞧见了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杨钦被小厮带着走到马车前,车帘被掀开,杨钦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再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着富贵的青年,懒懒地半躺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丫鬟正在给他揉捏着大腿。 青年眼睛闭着,脸上露出无比享受的神情。 “七爷,”小厮提醒,“人带到了。” 谢七爷这才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红丝密布,目光看起来也格外混沌,半晌视线才聚焦在杨钦身上。 谢七爷努努嘴,杨钦只感觉到后背衣服被提起,然后整个人也被丢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酒气更加浓重,熏得杨钦捂住口鼻。 谢七爷却“呵呵”笑起来:“没长成的孩子,还不知道酒色的好处,不过……眼下这年景儿,一个不小心可就没机会长大了。” 话音刚落,一个物件儿突然伸过来,抵住了杨钦的下颌,将他的头强行抬起,紧接着杨钦就看到谢七爷那张带着几分狂妄和浮肿的脸。 “说说吧,我那十妹真的活了?” 第17章 牵连 谢七爷是个什么人,杨钦听族中人说起过,花天酒地、不学无术,总之在大名府没什么好名声,他娘亲是谢老爷最宠爱的妾室,三十多岁才生下他这个个唯一的儿子,却因为生产落下病根,还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所以别看谢七爷是庶子,却格外受谢老爷宠爱,从小就记在正室名下。 要不是这个谢七爷不争气,十一二岁就开始惹是生非,谢家大部分家业说不得都会落在他手上。 “怎么不说话?”谢七爷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望着杨钦。 杨钦皱紧眉头,躲开谢七爷放在他下颌的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 谢七爷重新靠在马车里,微微眯着眼睛:“你是说买了尸首代替我那亲妹子?” 杨钦并不言语,谢家人和二房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七爷也不生气:“我们若是不买,那掠卖人说不得就将人就地埋了,哪里还能再“活过来”?这不也是我们谢家与她的缘分?我唤你过来,是要你帮我给十妹带个话。” “谢家可以让她成为真正的谢十娘,如果她答应,就让她两日后回娘家,我们也好带她认认亲。” 谢七爷伸手又取来矮桌上的酒杯,凑在嘴边抿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接着又道:“别的不说,在大名府,谢家女儿绝不会被人欺负,你们也一样,做了谢家姻亲,有事也能来找谢家帮忙。” 谢七爷来之前,仔细盘算过,谢家拿出这样的条件,那女子和杨家应当会欢欢喜喜地答应。 杨明经来谢家送消息说,那女子要写状纸状告谢家,杨家如何也拦不住,还要谢家想法子应对。 状告谢家,无非是想要些好处。 真正的做个谢十娘,够不够? 等谢七爷说完了,杨钦也不迟疑,上前走了几步,靠近谢七爷。 谢七爷没想到杨家这孩子会到他身边来,不过微微一怔后,脸上重新挂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杨钦垂下头,说了句话,不等谢七爷回应,就转身跑下了马车。 谢七爷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杨钦的话。 “我嫂嫂说,若是有谢家人来寻我打听消息,”杨钦道,“让我什么都不要信,因为他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听着是句骂人的话,不过仔细琢磨…… 谢七爷忽然笑起来,笑声传出了马车。 外面的小厮眼见人跑进了巡检衙署,他们不可能进衙署抓人,看来今日只能到这里,于是吩咐人驾车离开。 车厢中,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身边的丫鬟低声道:“那些人不识好歹,七爷不要生气。” 谢七爷的笑意却更深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可她并没说错。” 闹出这么一桩事,家中商议之后,让他前来说服那女子。只因他与谢家的买卖没有牵扯,万一有什么差错,只管往他头上堆。 之前他只是想要来将那女子打发了,现在还真的有了几分好奇,想要见上一见。 …… 杨钦被带进衙署二堂,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位王主薄,王主薄坐在桌案前处置文书,身边有几个文吏,不停地来回奔走,甚至有人离开了衙署,骑马而去。 巡检衙门竟然有这么多加急的公务? 杨钦就这样看着,没敢靠近。每次看到这位王主薄,都会觉得哪里不太一样,明明是个文士,却又跟他见过的那些文士都不同,气度不输那位贺巡检。 终于桌上的文书没有了,王主薄放下了笔,挥了挥手遣退所有人,然后向杨钦这边看来,杨钦立即躬身行礼。 杨钦虽然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但眼睛中却闪烁着几分光亮,整个人看起来都与昨日不同了。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的影子,短短一日,就能让人有这般变化,可见她的本事。 揣摩一个人,不必紧盯着她去瞧,她做过什么,都会在身边留下痕迹。 两个人还没说话,贺檀就掀开帘子进了屋,瞧见了杨钦,他立即道:“这么早就从家中出来了?” 杨钦笑起来:“更早呢,先去给嫂嫂抓了药,又去集市上走了一圈,方才在衙署门口还被谢家人带去问话。” “就是那个谢七爷。” 杨钦自然而然就将谢家人拖了出来。 贺檀皱起眉头:“谢家人问了些什么?” 杨钦将谢七爷马车里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讲给了贺檀和王鹤春。 杨钦道:“回家之后,嫂嫂就与二伯说了,定要状告谢家人,谢家想要以此收买,嫂嫂哪里会答应?嫂嫂差点被人所害,连自己的身世都忘记了,却依旧认下这婚事,要护着娘和我,这般品行,常人难及。” “嫂嫂要的从不是银钱,而是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白天下。谢家这样的人家,岂能明白?” 王鹤春看着杨钦义愤填膺的模样,那女子知不知晓,杨钦这般护着她的名声?也不知这名声,能被护到什么时候。 王鹤春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见那位先生。” 贺檀有些意外地看向王鹤春,他还以为王鹤春会吩咐身边人将杨钦送去,没想到却要亲自前往。 王鹤春翻身上马,然后向杨钦伸出手。 杨钦心智早开,但个头却不高,正琢磨要蹬在何处借力,就感觉到身上一轻,眨眼功夫就落在了马鞍上。 杨钦不禁惊奇,王主薄看着就是个读书人,可刚刚那一下却让他恍惚觉得,王主薄也有那些军将的本事。 “坐好了。”王鹤春嘱咐一声,便催马前行。 “平日里都读过什么书?” 杨钦坐直了身子:“读过《叙古千文》还有《神童诗》。” 听到《神童诗》,在一旁骑马跟着的随从不禁看了王鹤春一眼。 王鹤春道:“一会儿见了那先生,莫提《神童诗》。” 杨钦不禁道:“为何?” “诗赋本就无用,”王鹤春道,“不如多学学《论语》、《孟子》。”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位王主薄,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诗赋才没能考上功名? 几个人到了北城,拐进小巷子,眼前就是几间不起眼的房屋。杨钦刚被放下马,就瞧见有人打开了门,紧接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走出来,三人都背着个小书箱,里面应该放着纸笔。 杨钦一直盼着能正式拜师习字,见到这些,也顾不得别的,视线一直在那几个孩童身上打转。 “进去吧!”王鹤春向前走去,杨钦忙快步跟上。 “王……先生……”一个老仆早就在门口等候,见到王鹤春立即躬身。 老仆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中年文士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 文士身后跟着的弟子们,像是从未见过先生这般,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 杨钦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文士到了王主薄似是要弯腰拜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才变成了平辈的中揖。 就算是中揖,也是那文士先行礼,由此可加对王主薄的尊崇。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会儿再看王主薄的背影,只觉得比方才更高大了几分。 “没有别的事,”王鹤春道,“就是给童兄送来一位弟子,若童兄觉得是可造之材便留下。” 童先生这才将目光落在杨钦身上,他反反复复将杨钦打量一番,王鹤春从来不做这样的事,现在突然送来一个孩童。 看着孩童的年纪,再想想王鹤春隐迹潜踪,在京中告病,却突然出现大名府,定然是做一桩隐秘之事。 再想想王鹤春和这孩童的年纪…… 难不成这孩童与王鹤春有什么别的牵连? 该不会背着京中的老大人,为王家开枝散叶了吧? 第18章 不敢 童忱正在胡乱琢磨着,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 好像方才他在想些什么,王……公子都知晓似的,童忱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旁边的杨钦先一步,躬身向童忱行礼:“见过先生。” “他叫杨钦,族中行九,住在大名府永安坊,”王鹤春道,“胞兄是阵亡的将士。” 杨钦心中一阵紧张,恐怕这位童先生会问他,家中都是做什么的。 去年,母亲去找过临坊的秀才,请秀才做他的西席,秀才听说杨家是个商贾,立即就拒绝了。 杨钦正胡乱想着,童先生的声音传来:“可识字?” 杨钦道:“母亲教过一些。” 既然要做先生,自然要有些威严,童忱道:“从明日开始,每隔两日来这里旁听。” “虽是旁听,我交代的课业却都要完成,否则就不必再来了。” 正式拜师之前,都要有考较,若是不能让先生满意,先生自然不会再教他,杨钦好不容易才得了读书的机会,别说一点课业,就算要求再多些,他也能做到。 杨钦再次弯腰:“是,先生。” 童忱看向小厮:“带着他四处看看。” 小厮应声,领着杨钦离开,童忱板起的脸孔立即松懈下来:“公子,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进了门,不等王鹤春开口,童忱一揖到地:“人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王鹤春坐下道:“本是我让人知会的你,要遮掩身份,不必思量太多。” 童忱恭敬地奉茶给王鹤春:“公子来大名府,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也不会隐去姓名,藏在巡检衙门。 王鹤春点点头:“个中原因,还不能与你说。” 童忱明白:“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公子效命。” 王鹤春点头道:“等局势明晰一些,自然让人知会你。” 童忱心中欢喜,其实之前他也曾随王鹤春做过事,就是不知晓哪里做的不对,突然公子就不用他了。 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 “公子稍坐,我还有样东西送予公子。” 童忱说着匆匆忙忙出了门,片刻之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书册。 “公子瞧瞧,这是新印出来的《神童诗》,”童忱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公子少时还有不少诗句没能流传,否则……” “印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鹤春的目光似是慢慢变得幽深了。 童忱心中一惊,忐忑道:“二百册。” “多少?”王鹤春又问。 童忱小心翼翼:“淮南有两个商贾……格外喜欢公子的诗句,每人又印了两百册,说好只给族中子弟看。” 王鹤春没有说话,童忱却感觉到气氛愈发低沉,他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于是没有等王鹤春再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还有福建来的人……这次是读书人,给书院买了一百五十册,再就是成都的一位员外,要给族中子弟启蒙用。” 童忱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本账目递给王鹤春:“卖的银钱,都给西村的孩子们置办了笔墨,公子看看。” “赚了不少银子,”童忱道,“若是再印几百册,也能卖得出去。” “够吗?”王鹤春忽然淡淡地道。 今日公子的心情似是不错,想到这里童忱仗着胆子:“不太够。” “其实那书局的东家与我说,他们更喜欢看公子小时候的那些事,若是能印出来,定然能卖出许多。” “你想写出来卖?” 淡然的声音传来,童忱下意识就要点头,毕竟他们穷,若是能赚些银钱,也没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童忱慌忙改口:“没想写,公子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能知晓?” 王鹤春抿了口茶,彻底没有了在衙署时的温和,目光却愈发的平静:“不知道好,知道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想外面流传的那些书册,八成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我不想带着一群孩子玩耍遇险。” “也不想在老大人与同僚一筹莫展时,一语惊醒梦中人。” “更不想对着鸡鸭说话,对牛弹琴。” 童忱不禁吞咽一口。 王鹤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童忱面前。 童忱盯着那黑色的靴面。 “我没有,离开家去寻什么仙人。” “没有,绝食七日,要与那仙人一见。” 童忱摇头:“没有。” 王鹤春接着道:“更没有与那仙人有簪花之约,非卿不娶。” 童忱摆手:“没有,没有。”这个一定是没有,他绝对不会再与人说,许多年前,他在山中捡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鹤春,若这都是真的,岂非是告诉大家,王……公子被人骗了? 大梁大名鼎鼎的神童,怎么可能被人骗? 王鹤春走到门口,他忽然指向外面:“那孩童一家与我无关,更非我留在外的子嗣。” “若是让我看到一点,我与那杨家之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王鹤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童忱旁边的窗子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阵凉风吹入他的领子,就好像柄利刃,送入了他的喉咙。 “不敢,不敢。”童忱拼命摇头,他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好好读书,”王鹤春道,“带着你这些弟子,早日考中进士科。”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以童忱的才学,早就考中了。 王鹤春踏出屋子,就看到候在外面的杨钦。 没有再多停留,王鹤春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再次向杨钦伸出手,不过这次杨钦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王鹤春道:“不与我一同回去?” 杨钦摇头:“嫂嫂还交代我带回些东西,就不劳烦王主薄了。” 看着杨钦那小小的背影,王鹤春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带着小厮转身离去。 …… 永安坊,杨家。 杨二老太太昨日被气的厉害,晚上连饭都不曾用,就早早歇下了,早晨起来仍是没有胃口,何氏在旁边劝说了好一阵,杨二老太太才答应吃些乳酪。 洒了红果碎的乳酪吃下肚,二老太太的胃口也跟着好了些,正要让何氏盛一碗肉羹来,就瞧见管事急匆匆进门。 二老太太心头“咯噔”一下。 昨日老太爷训斥的话还在耳边,告诫她莫要再闹出事端,否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掠卖人口在大梁是重罪,掠卖人死罪,买主至少要杖刑,判的重些就是配役三年,无论哪一个,杨明山都受不得。 所以昨日何氏提议将小库房钥匙给三房,二老太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来能稳住三房,二来等这阵风过去,就将三房处置了。 可这才过去一晚上,难不成就又闹出事端了? 管事匆忙开口:“老太太,三房请了两位讼师来,门房拦不住,现在……人已经进了院子。” 二老太太耳朵里一阵嗡鸣,那谢氏真的请讼师了?真的要状告谢家? “老二呢?”二老太太招手,“快让人去喊老二,他不是想了法子吗?怎么没用处?” 请一个讼师还不够,居然叫了两个上门。 二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快点……想法子。”要是再任由谢氏这么闹腾,恐怕等不到老四回家,她就要被气死了。 …… 杨家大门口。 谢玉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讼师跟随张氏去往三房的住处,刚刚门口这样一闹腾,又引来不少邻里围观。 有人忍不住道:“六哥儿媳妇,你们请讼师做什么?” 谢玉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管事:“诸位邻里不要误会,有些情形家中管事可能不知晓,才加以阻拦。” “昨日族长已经答应帮我向谢家讨还公道,这些讼师就是登门为我写状纸的。” 第19章 恐惧 杨明经跟着下人匆匆忙忙往家中赶,长靴落地声越来越重,杨四老爷也喘得愈发急促。 “老爷,快点,快点。” 下人的催促声依旧不停地传来。 杨明经只觉得自己狼狈至极,多年在人前维护的威严,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为了能接任坊正使,常年在坊中做事。 想让坊间百姓熟悉他,就得靠着一双腿四处走动。 小民难缠,催纳赋税和赋役时,总不能都用强横的手段,再说如今的永安坊坊正使,就喜欢这一套,满嘴都是朝廷和皇上的仁政,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能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这在杨明经心里,原本都很寻常,他也很享受来自坊中民众的称赞和笑容。贴近民众会换来名声,但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民众的痛苦。 杨明经额头上汗水直流,脚底下也快磨出了火星儿。 这全都是因为谢氏,谢氏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根棍子,再平静的水面也会被她搅合的波翻浪滚。 离杨家越来越近,杨明经发现,街面上的人也更多起来,而且都与他一样,纷纷走向杨家门口。 然后杨明经听到了谢氏的声音。 “若有善辩之勇的讼师,能为我们杨家写讼状、上公堂,我们杨家必定重金答谢,还请街坊四邻帮忙奔走相告。” 杨明经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弦断了几根,内心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和不安,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传遍全身。 谢氏怎么敢这样说? 重金答谢,奔走相告? 这话真的传出去,很快整个大名府的书铺都会关切这桩案子,不知有多少讼师要凑过来。 “二伯来了。” 杨明经还未想出法子应对,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数不清的视线向他投来。 “这就是杨氏族长,也是我二伯,大家可都认识?”谢玉琰道,“二伯公正、廉明,这些年没少为永安坊奔走,若是父老乡亲抬爱,将来还会成为坊正副使。” 杨明经整个人一凛,立即收敛起脸上那愤怒、凶恶的神情。他不能在永安坊民众面前露出狰狞之态,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杨明经抿了抿嘴唇,甚至向身边人露出笑容。 人群就像得了什么指令,在这一刻向两边散开,纷纷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站在那里的谢玉琰。 杨明经几乎能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他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步走到谢玉琰身边。 谢玉琰眼睛似是更加明亮,显然是因为有人可依仗。 “杨六娘子放心,我们必定会将消息传出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昨日我们也都瞧见了,那些掠卖人……着实可恶。” 民众们不敢得罪谢家,却可以随意提及掠卖人。 “对,让衙门将那些人抓起来,我们也都安心。” 谢玉琰点头:“其实原本我也有疑虑,毕竟此事波及了四叔、四婶,但……二伯让我放心,若四叔、四婶有错,衙署惩戒也是应当,他是族长,就要持守公正,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将来何以安一坊?” “今日我之所以抛头露面,一来是答谢邻里昨日吊唁我夫君,二来也是因为昨日下午家门口有场争执,恐大家以为我杨氏族中不和,丢了杨氏和二伯的名声,如今澄清。” 本来说的十分流利的谢玉琰,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杨明经,好像在听杨明经吩咐。 杨明经耳边嗡鸣作响,脑袋一阵阵作痛。 这一刻格外的漫长,身边从安静到嘈杂,又到安静,好像只要他不开口,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杨明经的脸皮一阵抖动,僵硬的面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定会寻个好讼师,帮你递送状书,为你伸冤。” 杨明经整个人如同泄了气般,现在是应付过去了,后面却有无尽的麻烦。 昨日他就是敷衍谢玉琰两句,没想到竟会惹来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二伯果然能做到这些,将来掌管坊门钥,定也能督察奸非,为坊中民众谋福。” 四目相对,杨明经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刻,他好似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属于上位者才有的端凝。 而她的话…… 更像是来自上峰的提醒和暗示。 谢玉琰错开目光,杨明经才回过神,仿佛方才的那些都是错觉。 “杨族长是好人啊!” “这样的人将来接替方坊正,我们就有福了。” 这样的话入耳,杨明经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置于柴火上炙烤,他觊觎坊正许久,现在他终于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但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要踩着别人的血肉上位,而非是被人拖拽着前行。 但,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又不可能放弃。 “二伯,”谢玉琰道,“咱们现在就去见讼师吧!” 说完这话,谢玉琰向围拢的邻里街坊行礼。 杨明经踏入院子,随着民众的散去,嘈杂之声也渐渐停下,他想要斥责谢玉琰几句,却听得谢玉琰道:“昨日二伯说要去打听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一会儿一并说与讼师听。” 张氏在门口等着,也没有多言语,就将杨明经和谢玉琰一同迎进屋子。 两个妇人见客多多少少有些不便,现在有了杨明经坐镇,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来还有几分忐忑的两个讼师,见状纷纷松了口气。 两个讼师正等着杨明经开口说话,眼前却是一暗,原来是谢玉琰起身走过来。她站在窗前,刚好挡住了从窗口投入的阳光,给人一种错觉,似是这屋子是明是暗,全都由她掌控。 “两位是年轻的讼师,”谢玉琰道,“都是秀才出身,有一手的好笔墨。” 两人听得夸赞心中欢喜。 “不过,大名府书铺那么多,想要博得些名气,不比考取功名容易。” 谢玉琰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现在两位的机会来了。” 听得这些,两个讼师也顾不得男女礼数了,纷纷抬眼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死而复生的奇案,你们可曾听说过?” 两个讼师下意识地摇头。 谢玉琰继续道:“若非有天大的冤情,老天不会给我留一线生机,如此大的冤案、奇案,牵扯大名府豪强,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 “两位都参加过科举,不知此案比明经科考最后一道断案题如何?” 杨明经端着茶碗的手不禁一抖,谢氏竟然知晓明经科考有断案题?他再一次感觉到,谢氏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同一般。 两个讼师也呆愣当场。 谢玉琰道:“还有些细节,我还要与两位推敲。” 杨明经登时一惊,他有种感觉,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否则……将来定会后悔。 可惜,显然已经晚了,杨明经耳边再次传来谢玉琰的声音。 “不知两位是否了解昌乐坊谢家,是否有人因状告谢家,寻两位写过诉状?” 第20章 恭喜 两个讼师互相看看,然后又将目光挪向杨明经,可惜谢玉琰挡住了杨明经的身影。 “两位但说无妨,”谢玉琰道,“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绝不会透露出去。” “有是有,”其中一个讼师叫刘致,有些话说了也无碍,“只不过后来没有递交衙门,不了了之了。” 谢玉琰道:“也是与掠卖人口有关吗?” 刘致摇头:“那倒不是。”却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若有所思:“刘秀才不愿意说,那我便不问了。” 谢玉琰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误解了他的话。 刘致忙低声解释道:“真的与掠卖人口无关,我说这案子杨二老爷肯定也知晓。就是韩家村那个韩同,带着一群山匪抢劫商贾,后来衙署设埋伏将韩同一伙人斩杀了。” 杨明经道:“这案子与谢家……” 话没说完,却被谢玉琰打断:“二伯知晓此事,但其中内情定不如刘秀才清楚,不如还是听刘秀才继续说吧。” 杨明经皱起眉头,他想说的是谢家与这案子无关,没想到却被谢玉琰打断,现在又找不到话茬提起来。 杨明经还没想出对策,刘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而是附近的厢军。借着驻守之便,装作山匪,等衙署追查下来,他们就藏进军中,被衙署抓住之前,刚好劫掠了不少货物,也算是人赃并获。” “那韩同死了几天后,韩同的妻室找到我,要写状书为韩同伸冤,说韩同是被冤枉的。” 刘致说到这里,拿起茶抿了一口。 “韩同是被衙署的人杀的,”刘致道,“写状纸要告谁?再说人赃并获的案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同等人没被抓的时候,许多人都知晓山中有伙山匪,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城外北边的陈窑村就是被这群山匪抢了,村中男丁被杀,不少女子被掳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这是衙署能编造出来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刘秀才就没给韩家人写状纸?” 刘致摇头:“写了,我开始也想将他们打发了事,可他们就是不肯走,我刚刚才开了书铺,做的就是代人书写的活计,委实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韩家人真的告了衙署?”另一个讼师问道。 刘致看向谢玉琰,这就是他为何这时候提及这案子。 谢玉琰道:“韩家人告的是谢家。” 刘致点头:“韩家人说,是谢家与厢军那位副指挥使陷害了韩同等人,只是空口说出来,却没什么凭据,去也衙署也是无用。我照他们的意思将状纸写好,但也不知为何,他们拿走了状纸却没去衙署。” 谢玉琰思量片刻:“刘秀才会提及这桩案子,是发现与我的案子有什么相同之处?” 刘致下意识压低声音:“那个掠卖人叫焦大的,从前也入过厢军,而且焦大认识谢七爷。有一次谢七爷在赌坊赢了银钱,输银子的那人,夜里想要伺机报复,被焦大撞上了,几个人闹到了衙署。” 讼师与衙署来往多,听到的案子也多,突然想到这些,嘴快就说了出来。 谢玉琰知道,厢军装作山匪抢掠的事,前世她也听说过,商贾想要顺利走通商路,不得不向驻守的厢军军将行贿,后来渐渐就有了官商勾结。 贺檀和王鹤春来了大名府就是为了彻查军中经商之事,两人一同整饬了大名府厢军,还牵扯了一众武将,彻底给西北的厢军换了血,贺檀在西北也有了名声。 与那些武将相比,谢家这样的商贾委实算不得什么,所以作为后世的上位者,谢玉琰也没在其中看到关于谢家如何的记载。 现在处于这局势中,谢玉琰将这些联系起来,能推测出,谢家与那些武将脱不开干系。 也许前世贺檀、王鹤春也查到了谢家,但因为她的“死而复生”让谢家更早暴露在两人面前。如果利用的好,能让二人更快拿到那些武将勾结商贾的证据。 谢玉琰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因为有没有她,贺檀和王鹤春都能将一切查明,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大势之中,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西北的局势要变了,有人被拿下,有人就能乘风而起,她就是要做那乘风而起的人,积攒自己的本钱,所以她才会入这个局。 只要她能帮上忙,自然也会受到贺檀和王鹤春的庇护。也许将来还能成为重要的人证,与这二人有了交情,在大名府甚至是西北,才算有了根基。 多活过一辈子的谢玉琰,太清楚该如何借势。 “也许焦大就是韩同那案子的漏网之鱼,”谢玉琰道,“我与陈窑村那些人一样,都是被他们所害。” 说完这话,谢玉琰欣喜地转头看向杨明经:“二伯您看,刘秀才也是这样推测,与你昨日说的一样。” 杨明经本是在思量刘致的那些话,没想到谢玉琰突然提起他,他整个人就是一惊,他决计不能掺和到谢家这桩案子中,于是下意识地怒目:“我何时说过这些?” 谢玉琰仿佛被杨明经的话吓到了,慌乱改口:“没有,二叔没说过。” 屋子里的气氛就是一滞。 两个讼师也齐齐变了脸色。 刘致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 谢玉琰道:“两位今日也没说任何话……二伯……也没别的意思……有些事莫要让旁人知晓才好。” 刘致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心中一阵后悔,方才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杨明经怒气未消,想要再开口澄清,刚好谢玉琰让开两步,他的目光径直对上了刘致。 刘致心中满是忐忑,径直撞上杨明经的视线,慌乱之中竟然站起了身,恨不得立即离开杨家。 杨明经见状,不禁攥起手,他突然发现无论他如何解释,面前这两个讼师都不会相信。 “二伯,刘秀才,”谢玉琰适时站出为二人解围,“今日屋子里的话,绝不会传出去,无论衙署还是谢家都不会知晓。” “对,对,”另一个讼师忙接口,“我什么都没听到,杨二老爷、刘兄莫要担忧。” 完了。杨明经仿佛听到一声炸响,那是翻涌的气血冲入他脑中,一下子爆开,他让的精神登时涣散,没了思考的能力。 就算他现在去谢家,恐怕也说不清了,谢家绝不会相信,他是被谢氏陷害,根本没有在暗中对付谢家。 谢玉琰善解人意地道:“我送两位讼师出去,定会再寻个时机请二位登门。” 刘致如蒙大赦,忙告辞离开。 谢玉琰带着二人走向门口,即将踏出这个屋子,谢玉琰道:“这几日,谢家还会陆续有讼师上门。” “我知晓讼师之间也会谈论案情,这案子说的多了,就会有种种推测,既然谈论的人多了,保不齐就会有人说一两句涉及谢家的话。” “那么多讼师,那么多人,谢家想必也弄不清楚,那些话都是谁说出去的。总不能向大名府所有的讼师问罪。” “两位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致眼睛一亮,这本就是一桩奇案,多些人谈及才是寻常,街头巷尾人人议论,谢家想要报复,也寻不到正主。 想到这里,刘致躬身向谢玉琰行礼:“那我们就先回去,娘子再有吩咐,只管让人来寻。” 看着两个讼师离开的背影,谢玉琰转身回到屋中。 屋子里的杨明经也缓过神来,神情变得愈发狰狞:“谢氏,你居然敢这般陷害我。” “二伯不是也害过我?”谢玉琰面容沉下来,“杨氏一族可是差点就将我活埋了,难不成二伯以为,我还会以德报怨?” “你……”杨明经霍然起身,他恨不得立即将这谢氏送入棺木中,他亲手填土,将她埋在地下。 “不过我这次真的是以德报怨,”谢玉琰道,“恭喜二伯很快就能拿到坊副使之职了。” 第21章 买卖 杨明经眼睛跟着一震,面前的谢玉琰神情自然,仿佛刚刚说的那句话,再寻常不过。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张氏担忧地掀开内室的帘子向外看去。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杨明经却反而呆立在一旁。 按理说杨明经才是长辈,谢玉琰不该如此失礼,可……眼下这种情形,看起来竟没有半点违和感。 半晌,杨明经才回过神,声音低沉:“谁教你这样说的?你又怎么知晓?” 谢玉琰道:“贺巡检为何来大名府,二伯不是很清楚吗?” 杨明经是有所猜测,只不过…… “只不过二伯一直没有下决定,该选哪一边。” 杨明经吞咽一口,贺檀调任大名府的文书刚至,就有消息传来,贺檀此次为了查问武将经商之事。 朝廷也不是未曾派过官员过问,可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贺檀是厉害,却也不一定能撼动整个大名府。 再说,贺氏族中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没能打听出来,贺檀是真的想要查明,还是做做样子? 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以杨家的地位,知晓的本就不多,二来杨家的屁股也不干净,弄不好就会成为替罪羊。 谢玉琰接着道:“有了今日之事,二伯就不用选了。” 杨明经怒火中烧,所以谢氏叫讼师来,根本不是为了告谢家,而是在算计他。 谢玉琰好似没有注意到杨明经积压起来的怒气,又或者说,她一点都没将这愤怒放在眼里。 “二伯今年多大?”谢玉琰道,“不到四十的年纪,若是能八十多岁寿终正寝,还有一多半的日子要过。” “不算从婴孩儿到成人的十几年,其实二伯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如果在这时候走错路,那就是等于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是不是有些可惜?” 杨明经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熄灭了一些,下意识地思量谢玉琰说的这些话。 “杨家这样的商贾,想要出人头地,委实不易,”谢玉琰道,“放在前朝,二伯岂敢肖想将来成为坊正?也就是本朝对商贾才少了打压,才能有这般机会。” 谢玉琰特意停顿了一下,话音跟着一转:“但商贾入仕也得立功才行。” 杨明经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面前这个谢玉琰,根本不是什么谢氏,这番话不可能是她能说得出来的。 是有人借了谢氏的口,在与他说话。 这个人能是谁?只有贺檀。 谢玉琰道:“二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可以杀了我,再去找谢家,只不过一定要瞒住贺巡检,否则别说二伯,整个杨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杨明经咬了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玉琰道:“在杨家时,二伯庇护我。将来寻到我的家人,二伯要帮我离开杨氏。从那以后整个杨氏不能谈论我,即便日后再次相见,也装作陌路。” 杨明经脑子中豁然清明,他明白了,高门大户家的女子,格外看重名声,谢玉琰想要顺利回家,就得彻底摆脱这段经历,只要杨氏配合,到时候谢玉琰的娘家只需对外说,家中女儿在乡下养病,谁又能知晓谢玉琰曾被掠卖到了大名府,还嫁了人? 这就是谢玉琰的目的。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好像别无选择。 “你最好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否则杨氏也护不得你。” 丢下一句话,杨明经就转身离开,他得仔细想想谢玉琰那些话。 等到杨明经走了,张氏才走出来。 谢玉琰之前吩咐过张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张氏在内室里看的心惊肉跳,也明白了谢玉琰的意思,她就算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 张氏道:“杨明经真的能得了坊副使?” 谢玉琰点头,以那人的聪明,怎么能不利用这个好机会? 张氏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将来你离开杨家,我也不会对外乱说,你放心……” 张氏说到这里,看着谢玉琰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我那都是骗杨明经的,就跟何氏一样,总得给他们个理由,让他们安心做事。” 谢玉琰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杨钦的声音:“娘,嫂嫂,我回来了。” 杨钦背着竹篓,欢欢喜喜跑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药取出来,看到没有一丝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一会儿我就去煎来给嫂嫂吃。” 说完,他又取出书册、笔和一些纸笺。 “这是童先生给的。” 张氏不禁惊诧,他们还未正式拜师,也没送束脩过去,先生却先给了这些。 谢玉琰道:“你可知先生名讳?” 杨钦点头:“先生叫童忱,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委实厉害得紧。” 童忱,童子虚?谢玉琰虽不认识这个人,却看过他写的书册,尤其是他写的那些见闻,字里行间,总能找到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许多人撰写那人过往,都会在童子虚的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 便是王淮得了童子虚的书册,也会拿来与她一同看,然后谈论那个人。谢玉琰忽然很想念吃着点心,翻看童子虚书册的闲暇日子。 谢玉琰拿起杨钦带回的《神童诗》,随意的翻动,好像比她前世看的还少了几首。 “先生让我回来看这诗册,从前娘就教过我,”杨钦道,“不过王主簿却说,不让我在先生面前提及《神童诗》。” 谢玉琰有些意外,童子虚不是写过,那人私底下,最喜欢别人唱诵他幼时诗作,提及被人唤做“神童”的过往。 难不成还能有假?又或者他觉得,这诗册印的委实简陋? 谢玉琰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在这桩事上她倒可以帮一帮童先生,她躲在道观那些日子,看了不少闲书,童子虚的许多文章都有残缺,也算是一大遗憾。 “童先生收了不少弟子,”杨钦道,“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身上穿的衣衫与我差不多。” 由此可见童先生的人品。 能拜在童先生门下,杨钦心中十分欢喜。 说完这些,杨钦又提及谢七爷:“都被嫂嫂猜中了,谢家真的有人来向我打听消息,我就将嫂嫂教我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不禁询问:“接下来,谢家那边该怎么办?” 谢玉琰道:“那位谢七爷很快会再登门。” 杨钦眨了眨眼睛,好似他离家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我还打听到了卖石炭的地方,”杨钦欢欢喜喜地说着,“就在城外的三河村,嫂嫂要的干黄土,我也挖回来了。” 杨钦到现在还不知晓,谢玉琰要干黄土要做什么。 谢玉琰道:“将石炭碎拿出来,我教你做藕炭。” 道观的冬日也不好过,别家道观炼丹,师父则带着师兄弟在院子里和泥做藕炭。道观附近的人家,为此经常上山来求买。 谢玉琰将手揣入袖子里,看着杨钦忙碌,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堆黑黑的泥团。 杨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嫂嫂,你说这些是什么?” 谢玉琰抿了一口手中捧着的热水:“这是我们的第一笔买卖。” 第22章 奇怪 杨钦将黑泥团做成一个个小泥饼,拿树枝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圆洞,这下他总算知道嫂嫂为何说这是“藕炭”了,这模样与藕真的有些相像。 杨钦看向谢玉琰:“这个能烧火吗?” “晾晒三天,”谢玉琰道,“干透了就能用。” 张氏道:“我来看着,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还会有上门的讼师,按她的推断,杨家肯定要热闹好几日。应付完讼师,藕炭也就做好了,她们再进行下一步。 张氏去灶房里做饭,谢玉琰叫住杨钦:“钦哥儿,将‘神童诗’拿来。” 谢太后在慈安宫时,喜欢听人说书,现在没有说书人,谢玉琰只能将就将就,听杨钦背诗。 张氏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耳边是钦哥儿读书的声音,她慢慢湿润了眼眶,可是当眼泪滑下来时,她脸上却挂上了一抹笑容。 第二天,是杨六郎出殡的日子。 永安坊一早就挤满了围观的人,很多都是生面孔。杨家请讼师写状纸的事,虽说还没在大名府广为人知,但附近的街坊却听到了消息。 死而复生的人他们还没见过,于是就赶来瞧瞧热闹。 “那就是杨六郎的媳妇吧?” “看身上的丧服和年纪,应该是。” “让我也瞧瞧,死而复生的人长什么模样。” “哎呦,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人群随着杨六郎丧仪队伍一路往城外去,王鹤春骑在马上,看着杨六郎棺椁旁的那个单薄的身影。 待一行人走过去之后,身边传来贺檀的声音:“如今‘谢十娘’也算是出了名。” 王鹤春点点头:“再过两日,茶舍的说书人也会提及这桩案子。” 贺檀道:“这么说,不用我吩咐人将案情散布开了?还真是奇了,每次我们想要做什么,这‘谢十娘’都会提前做好。” “不过,有了这名声,不管是谢家还是杨家,都不敢轻易向她下手。” “那小娘子果然聪明,换做旁人,要么被杨家禁锢,要么碍于礼数躲避,极少能这般迎头而上。” “早知这般简单,”贺檀看向王鹤春,“我便不求你来了。” “得这‘谢十娘’,何须王鹤春?” 贺檀格外喜欢用言语挑衅他这个表弟,自从西夏那一战后,王鹤春人前更少表露情绪,活得就像个画上的人。 这一战中,王鹤春到底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即便的贺檀也没能问出一言半语。 让贺檀失望的是,王鹤春神情依旧平淡,他催马前行,与那丧仪队伍背道而驰:“兄长可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贺檀仔细想了想:“拔擢杨明经为永安坊坊副使?” 王鹤春脑海中闪过谢玉琰的身影:“这是那位‘谢十娘’留给兄长的活计。”也许这么说,会有些奇怪,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王鹤春从小见过许多聪明人,每天出入他家门的,与父亲在书房中高谈阔论的,族中不少的女眷也不输男子,会审时度势的人太多。 不过能在几日内,将身边所有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有这种手段和本事的却没几个。 这不是审时度势,而是习惯地将自己放在中心,利用身边的每个人,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用处。 贺檀和他应该也在其中。 如此手段,与垂拱殿帝幕讲的那些倒有些相似之处。 王鹤春也觉得奇怪,对着一个女子,他居然能想到这些。 “杨明经做了坊副使,谢家必然对他起疑,”贺檀道,“杨明经也就没了退路,这样就能设法从他嘴中掏出更多消息。” 说完这些,贺檀才后知后觉,王鹤春的话有些怪异。 “你说这是‘谢十娘’留给我的活计?” 这一点贺檀不能赞同,他摇摇头:“你莫要想太多。可能她的确用了些手段,那也只是为了在杨家立足,不得不如此。” 王鹤春看向那追着杨家队伍,跑去凑热闹的人群,微微眯起眼睛,并不再言语。贺檀知晓,那是不赞成的意思。 被掠卖的女子,孤立无援,就算动些心思又怎么样?贺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用一用我的名头,应当也无大碍,你不用放在心上。” 王鹤春道:“只要兄长不在意……”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到了府衙门口,贺檀才又开口:“不过,既然‘谢十娘’这般聪明,是不是还能吩咐她做些别的?” 王鹤春道:“兄长想让她做什么?” 贺檀一时没有想到。 王鹤春径直向前走,半晌丢下一句话:“兄长能想到的她做完了,兄长想不到的……她也会去做。” …… 童忱坐在椅子上,听学生们背诵经义,不知怎么的,忽然来了兴致,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诗。 入冬之后,童忱就对书写兴致缺缺,无他,就因为太冷,不愿将手从袍袖中伸出来。 今日屋中却格外的暖和。 童忱低头看了看,依旧只有两个炭盆在那里。 可能因为天气好。 童先生这么一高兴,多留了学生们一个时辰。他不知晓的是,散学之后,有三四个学生聚在院子外,并没有立即离开,被围在中间的杨钦正在从背篓里掏着东西,分给师兄们。 几个孩童脸上都挂着感激的神情。 “每人七块藕炭,”杨钦脸上露出笑容,“阿嫂说了,只要村中有人能来买,几位师兄家里的藕炭,我们就包了,这七块不要钱,师兄们回去给家里人试试到底好不好。” 藕炭好用他们都知晓,今日先生屋子里用的就是这个,陈平离炭盆近了些,手上的冻疮都被烤得发痒。 陈平道:“若是好,我给你银钱。” “不用,”杨钦笑道,“我嫂嫂还说,村中人买的多,还要倒给你们银钱哩!” 放在曹市上有人这样喊,陈平绝对不会相信,但他们同是先生的学生,他觉得杨钦不会骗他,说不要银钱,那就分文不取。 “明日,你到我旁边坐,”陈平道,“我将之前先生讲的经义拿给你。” 那些经义都是陈平自己背写的,他是舍不得外借,但杨钦可以在他身边看。 杨钦欢欢喜喜地应声。 分完了藕炭,几个人才各自回家,其实杨钦一直没明白,为何嫂嫂不肯将这么好用的藕炭拿去市集上卖,反而让他分发给同窗呢? 心中想着,杨钦加快了脚步,也不知道娘和嫂嫂有没有从三河村回来,买没买到石炭碎,若非要来听课,他定要跟着一同去。 杨钦一路小跑往永安坊走,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李阿嬷向他招手。 “钦哥儿,”李阿嬷一脸笑容,“你家里可能有喜事哩,方坊正带着衙署的人登门了,你快回家去瞧瞧。” 第23章 好事 杨钦心中有数,但还是先谢了李阿嬷,才撒开腿继续往家中跑。 冲进杨家大门,杨钦就看到杨明经正在与方坊正说话。 杨钦上前给方坊正和杨明经行了礼:“坊正,二伯。” “钦哥儿啊,”方坊正看着杨钦道,“你二伯以后就是永安坊坊副使了。” “恭喜二伯。”杨钦这次说的心甘情愿,没有半点的勉强。 杨明经盼着这一天已久,现在终于实现了,不过……杨家的气氛却透着一抹怪异。因为二老太太欢喜之下太过激动,头疾加重,何氏急匆匆地前去侍奉,结果不小心在屋子里绊了一跤,碰到了鼻子,一时鲜血直流。 当然这些都是杨钦不在家时发生的,杨钦不清楚细节,但他却从二伯的小儿子杨申脸上看到了一股压不住的怨恨。 杨二老太爷将杨明生的次子杨申,杨明山的次子杨裕送去了自己结交的好友,鲁举人家中的族学。昨日杨申和杨裕听说老太太生病,急忙从鲁家赶回探望,就连出门在外的杨骥也是今天一早进的杨家大门。 这样一来,除了杨明经的长子杨程离家在外,杨家二房、三房的男丁都到了。 方坊正伸手摸了摸杨钦头顶:“听说你在童先生那里进学?” 这话一出,旁边的杨申和杨裕抬眼看向杨钦。 杨申眼睛中露出几分惊讶。 杨申今年十四岁,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在鲁家族学的日子,他很是用功。虽说出身商贾不免被人排挤,但他父亲不同,等到父亲做了坊正使,他就有机会得了文书,与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一样去科举。 心中憋着这股劲儿,杨申也渐渐得了族学里的先生喜欢,先生经常会单独拿些书册给他看,其中就有一本童忱的《神童诗》。杨申如获至宝,小心翼翼誊抄了一份,每日都要研读。 这诗册只是童先生整理的,真正写出这些诗句另有其人,即便如此,童忱在杨申心中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更别提童忱还认识写诗之人。 鲁家族学的先生说,只要能从这诗册中习得一二,将来考诗赋不在话下,若是让人看出你是因着诗册得了进益,说不得连贡生也能得,这也是《神童诗》没有标注诗作之人的原由。 杨申几乎能想象到,将来他靠着这些入仕的情形,这可能是他在鲁家得到的最大好处,谁知晓…… 三房的九弟竟然直接拜了童忱为先生。 “正是,”杨钦应了方坊正,“做了先生的弟子,日后定然加倍用功,不负先生的教诲。” 方坊正称赞:“就凭这话,将来定会有个好前程。” 杨申只觉得心墙在这一刻崩裂,他怔愣了许久依旧不敢相信都是真的。 “是哪位童先生?”杨申听到自己问出声。 杨钦不能随意提及自家先生名讳,方坊正对杨申插嘴也有不快,淡淡地道:“还有哪位?自然是童子虚。” 杨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侧头去向杨明经印证,看到父亲默认,他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杨明经笑着将方坊正送出门,等到方坊正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杨申忍不住看向杨钦:“你为何能拜童先生为师?” 杨申气势咄咄逼人,声音中满是质问,让杨钦想起当年被诬陷偷了祭祖点心时的情形。 杨明经见状,开口呵斥住杨申:“怎能如此与你九弟说话?” 声音状似严厉,目光却格外温和。 杨明经接着道:“那是你六哥为国战死,朝廷给的抚恤。” 杨明经这话并没有浇灭杨申的怒火:“六哥是杨氏子弟,就算有抚恤,也应该给族中,为何……” 一道声音响起,将杨申的话打断。 “你若是觉得不公,你也有兄长,不如让你兄长也去从军,赚个抚恤回来。” 杨明经立即皱起眉头,杨申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束着简单的发髻,身着寻常衣裙,未戴任何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明丽,尤其是眉眼之中透着的神采,直视之下竟有些灼眼。 杨申去了鲁家,见到鲁家两位小娘子,只觉得读书人家的女眷果然不同,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鲁家姐妹那举止大方、有礼的言行好似都变得僵硬,虚假起来。 “七哥,”杨钦打断了杨申的思量,“这是六嫂,你不行礼吗?” 杨申恍然,这就是与杨绎结冥婚的女子,那个死而复生的“谢十娘”。 杨申下意识地躬身拜见。 杨申突然经历这些变故,一时忘记了谢玉琰刚刚那些话,杨明经却不能容忍,他板起脸教训谢玉琰:“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妄言。” 谢玉琰没有反驳,反而顺着杨明经的意思道:“如今二伯今非昔比,是要仔细约束家中孩儿,莫要让人以为杨氏一族心性凉薄,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情义。” “幼子失智也就罢了,让人以为二伯的坊副使也是踩着自家侄儿才有的,二伯日后要如何立足?” 杨明经目光一暗,怒气上涌,正欲再说什么,却看到谢玉琰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立即想起,谢玉琰几日之前就说过,他能得这个坊副使。 现在坊副使的文书攥到了手中,他的处境也与从前不同了。 谢家必然已经对他心生怀疑,他能依仗的只有贺檀。 无论再怎么厌恶谢氏,现在他都不能向谢氏下手,至少在他脱离桎梏之前,只得忍耐。 “钦哥儿,走吧,”谢玉琰道,“娘还等你吃饭呢!” 眼看着谢玉琰带着杨钦离开,杨申早就涨红了脸,他抬头看杨明经:“爹,她对您不敬,您为何不斥责她?您可是杨氏族长,如今又成了坊副使,三房的人还不是随意发落?” “您约束杨钦,不准他再去跟着童先生读书。” “让那女子来二房赔礼,否则断了三房的用度,以后也不准让三房三婶在族中做活计。” “他们想要在族中度日,就得低头。” 杨申还要继续说下去,想整治三房,法子有太多,从前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 “爹你别忘了,我们是商贾,就算得了推举能参加科考,那也只能有一个子弟,杨钦被童先生举荐,我要怎么办?” “爹……” “闭嘴。” 杨明经一声呵斥,杨申后面的话也没再说出来,可他委实不明白,爹做了坊副使之后情形不就会不同吗? 怎么反倒不如从前? 面对三房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只能被顶撞的说不出话来。 坊副使真的是好事?文书没有拿错? 得了职司,怎么好似被人握住了把柄,反倒憋屈了? “老爷,七爷,快去看看娘子吧,”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跑过来道,“二娘子摔的不轻,到现在也没能止住血。” 杨明经没想到何氏摔的这般厉害,忙道:“人在哪里?” “还在老太太院子。” 杨明经攥起拳头,大步向二老太太院中走去,管事一路小跑,刚准备通禀一声,就被杨明经伸手推开了门。 二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何氏的痛呼。 眼看着杨明经要直奔内室看何氏,二老太太一巴掌趴在桌案上:“老二,我有话要问你。” “你且说说,这坊副使是怎么到手的?你四弟到现在也没能归家,是不是你与贺巡检说了些什么?拿你四弟去换了前程?” 第24章 漏网 杨明经只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二老太太。 杨明经道:“我在娘心里就是这样的?” 二老太太却没理会这些,依旧揪着不放:“那你与我说说,为何你们兄弟,一个在大牢,一个却做了坊副使?这是什么道理?” 杨明经只觉得一把火“腾”地一下烧到了头顶:“因为提议与谢家结亲的是四弟,娘还夸赞四弟有本事,为此还让四弟妹帮着掌管中馈,这些娘都忘记了?” “三房看出‘谢十娘’身上有伤痕,找到了四弟妹,四弟妹想要蒙混过关,巡检衙署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抓的四弟和四弟妹?” 二老太太伸手指了指杨明经:“没有那贺巡检点头,你能得了这差事?三房那边请讼师也是你的主意?” 杨明经惊诧地看着二老太太,他没料到母亲偏心四弟到这地步,谢氏要告谢家,明明是当着母亲的面说的,现在母亲却推到他身上。 杨明经的目光愈发阴沉,二老太太不但没能退缩,反而更加想念平日里会哄着她说笑的杨明山,一股气堵在胸口,不禁一阵咳嗽。 “祖母,您消消气。” 一道声音传来,杨明经才发现四弟的长子杨骥也在屋子里,刚刚他进门的时候杨骥躲了起来。 二老太太紧紧攥着杨骥的手,眼睛比方才又红了几分。 “二伯得了坊副使是好事,”杨骥低声道,“如今更方便去衙署打听消息。” 说到这里,杨骥恳切地望着杨明经:“二伯您想想法子,外面天寒地冻,我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怕在大牢里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攥紧了手,干脆也不与杨明经再讲什么道理:“若是这般,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干脆哭出声音。 杨明经皱起眉头:“明日我就去衙署问问。”如果他不说这话,他和何氏恐怕都走不出这个屋子。 半晌,何氏也被送了出来。 杨明经看着何氏发髻散乱,鼻子肿起的模样,对二老太太又添了几分怨怒。 等杨明经带着何氏离开,杨骥捧着药到了二老太太身边。 “祖母,”杨骥道,“您得养好身子,不然等我爹回来,看到您这般,心中该有多难受。” 二老太太鼻子一酸,她看着杨骥,伸手摸了摸杨骥的头顶:“可怜的孩子,本是桩好事,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你的差事没了,爹娘还进了大牢……”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里,都会设法将你爹救出来。” 杨骥点头,含着眼泪侍奉二老太太吃药。 一碗药见了底,杨骥才想起来:“不知是不是孙儿看错了,总觉得二伯……好像有些袒护那‘谢十娘’。” 二老太太想到谢玉琰就生气:“那狐媚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攀上了那新上任的贺巡检,你二伯可能也被猪油蒙了心,让她给蛊惑了。要不是她抓着谢家不放,说不得你爹早就被放出来了。” 二老太太忽然想到谢玉琰那话锋凌厉的模样,恐怕自家孙儿吃了亏:“你不要理会她,等这桩事过去,再与她算账。” 杨骥应声:“我去将祖父接回来。” 二老太爷在鲁家下棋饮酒,这次方坊正来的急,二老太爷就打发了杨申和杨裕回来,现在杨骥要去向祖父禀告家中情形。 走出二老太太院子,杨骥刻意向三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听祖母提及谢十娘,他心中就是一痒。第一次见到“谢十娘”时,她就在那棺木中,他还感叹这么个妙人儿,早早就死了,委实可惜。 没想到美人儿还能死而复生…… 他可真想去仔细瞧瞧。 杨骥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不过现在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本以为不用他出面,等些日子,这风波就能过去,没想到愈演愈烈。 等这桩事妥当了,那小美人儿给他找的麻烦,他得让她换个法子还。 …… 三房。 张氏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二老太太居然这么偏心杨明山。”从前她以为二老太太不过言语上宠溺小儿子一些,掌权之事还是交由长子,如今看这架势,说不定还有了别的打算。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杨钦,此时的杨钦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方才嫂嫂回应杨申的那些话,委实让他觉得畅快。 被诬陷偷盗的时候,他曾盼着有族人出面站在他们这边,可惜族人要么与二房一同指责他,要么目光闪躲不发一言……如今终于有人护着他了。 “钦哥儿,你去趟衙署,”谢玉琰道,“将家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不禁顺着这话思量:“嫂嫂,你觉得家中发生的事,与咱们的案子有关?”不然,这只是杨家的家事,为何要将消息送去衙署? 谢玉琰没有回应这话反而道:“将来你想要科举入仕,也许就要靠你那位五哥了。” 前世杨骥得了官身,还做了厢军的副统制。杨氏族长虽然还是杨明经,他却事事都要听杨骥的吩咐。 杨钦想要科举,却没有族中为他作保,这条路就算彻底被堵上了。杨钦将这些告知她的时候,一直觉得是族长杨明经从中作梗, 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谢玉琰道:“如果杨骥不在这时候回到杨家,这件事或许与他无关。就在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杨明经答应要为我伸冤的时候,杨骥回来了。” “只有害怕杨家与谢家作对的人,才会焦急地来打探实情。”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好似想明白了。 谢玉琰接着道:“杨骥经常离家吗?” 杨钦点头:“五哥交游广阔,经常会出门游历。” 谢玉琰思量片刻:“六郎入了军营后,有没有写信回家,提及过杨骥?” 张氏和杨钦母子两个面面相觑,张氏开口道:“大约一年前,六郎家书中曾问过我,如今五郎都在做些什么,之后再没有言语。” “特别是最近半年,六郎一封家书都没有,我让人送过信,没有任何回音,想必是边关战事吃紧,军中不准通书信。” “六郎提及杨骥的那封书信可还在?”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六郎那些家书她都收的好好的,她忙转身去内室去取,很快就抱出一只匣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家书。 杨六郎寄回的这些书信,张氏不知看过多少遍,轻易就寻到了那一封,打开之后递给谢玉琰查看。 “没有说什么,”张氏道,“只有一句话。” 六郎的家书一向很短,都是问家中情形的,很少提及军中事,提及杨骥的也的确只有一句话。 谢玉琰看着那笔力遒劲的字迹,不禁为杨六郎惋惜,他信上不说自己在军中情形,也是怕母亲和弟弟担忧。 这样心思细密的人,不会随意问一个人。 谢玉琰看向张氏:“这书信能否拿给贺巡检?” 张氏虽然宝贵这些信函,却也知晓轻重,当下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玉琰将书信放好递给杨钦:“一定送到贺巡检、王主簿手上。” 杨钦道:“那我……要不要说些什么?” 谢玉琰摇头:“他们看了之后自然知晓。” 如果她推测的没错,前世杨骥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让杨钦去衙署,谢玉琰站起身看向张氏:“我们也该向二伯、二伯母讨要我们应得的好处了。” 第25章 掌家 何氏被扶上了床,藕色衣裙被溅上了不少猩红的血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二老太太屋里的婆子丢下了一瓶药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嘱咐:“老太太说,这是最好的外伤药,敷上几日也就好了,这种伤就是看着吓人……不用大动干戈地去请郎中,免得惹出什么闲话。” 何氏又委屈又难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她在里屋的时候,身边的窗子半开着,她被冻了至少两刻,这会儿即便靠着炭盆,也感觉不到暖意。 杨明经看着何氏狼狈的模样,脸上满是关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氏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我听说娘头疼的厉害,慌忙赶过去,进门就被人绊了一跤,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娘身边的几个婆子都凑上来,她们都说我是踩到了门槛。” “我踩没踩到自己还不知晓?分明就是娘让她们……” 何氏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明白。 二老太太将怒气都发放在了何氏身上。 杨申面色铁青:“我去将那几个婆子处置了,给娘出气。”祖母他埋怨不得,难道祖母院子里的婆子,他还不能发落了? 何氏却焦急地阻拦:“不要生事,今天你惩办了下人,明日……这些还得落在我头上。” 杨申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一旁的杨明经,又将嘴里的话咽下,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祖父、祖母不敬,背上这种罪名,以后就会寸步难行。 何氏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说从三房那里接下掌家大权时,许多事都是经由她的手才办好。 如果不是她稳住了族中那些人,一切如何能这般顺利?杨氏除了他们三房,还有其他嫡系和旁支,虽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却也靠着族里吃饭。这也就是冬日,族中没什么事,平日见不到什么人,天气回暖的时候,每天都有族人来往。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虽然因丢了货物,失了人心,但毕竟还有多年的威望在,若非在账目上掣肘,哪里来的今日? 何氏越想越难受。 屋子里气氛沉闷,杨明经沉着脸,脑海中也是方才二老太太质问他时的模样。 “二老爷,”下人进屋禀告,“族人来庆贺老爷得了坊副使的职司。” 族里人得了消息,纷纷赶过来,何氏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鼻子上的疼痛,让她立即回过神。 这个屋子她是出不去了。 二老太太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们即便得了好,也别想在族人面前长脸。 杨明经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叹口气吩咐何氏:“你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对外就说病了,忍一忍,过阵子伤就痊愈了。” 说完这话,杨明经带着杨申出去应付族人。 何氏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刻她竟然想到了三房老太太,三房老太太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 “我是来探望二伯母的。” 何氏本来正在胡乱思量,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立即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 “不让进?” “二伯刚得了坊副使,就连人也不认了?” “亏我让钦哥儿去衙署报喜,若非没有巡检……” 何氏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得别人,忙扬声:“六哥儿媳妇,快进来。” 屋门没有立即被推开,何氏不禁攥起了手,望眼欲穿地盯着屋门,这一刻她只想谢氏快点走进来。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面对突然到来的谢玉琰,心底里泛起的那丝情绪不是惊诧,而是惧怕。 “族里不少女眷来到家中,”谢玉琰道,“虽说二伯母病着,我们也不能失礼,就劳烦娘带着人去招待一下。” 张氏应声。 谢玉琰道:“二伯母,是你调拨人手,还是我们拿着名册去点人?” 何氏深吸一口气,立即牵扯到了鼻子,她忙伸手捂住伤处。如果她按谢氏说的去做,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了? 不但如此,谢氏可能还会到族人面前乱说话。 “邹妈妈、秦妈妈,你们随着三弟妹过去。” 院子里守着的两个婆子面色就是一僵,不过既然何氏这般吩咐了,她们也不能怠慢,纷纷应声,带着各自的人手同张氏走了。 一切安排好了,谢玉琰这才抬脚走向何氏的主屋。 门被推开,何氏看到了那道人影。 她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面容,缓缓行来,没有任何言语,可就是这不慌不忙的步子,让何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二伯母伤的不轻,”谢玉琰站在那里淡淡地道,“听说是自己绊了一跤,怎么这般不小心?” 何氏有苦说不出:“二老太太病了,我心中一急……” 谢玉琰寻了椅子坐下:“我有几件事要问二伯母。” 何氏点头道:“你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四婶回来之前,二伯母的伤能否痊愈?” 何氏心里一凉,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二老太太不想让她人前露面,就算养好了鼻子上的伤,也会再有别的事发生。 二老太太这是逼迫老爷尽快救出杨明山夫妇,之前她也隐约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如谢玉琰说的通透。 谢玉琰接着道:“二伯得了坊副使,四叔、四婶却经受牢狱之灾,二老太太有没有说,日后如何补偿他们?” 何氏盯着谢玉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说出第三句话:“二伯以后要忙坊间事,二伯母也难免跟在后面帮忙打点,万一忙中出错,二伯母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乍听过去谢氏是在问她,其实话中已经给了答案。 杨明山和邹氏回来,二老太太为了弥补,定会让他们插手族务,杨明山在前堂帮忙,邹氏在后院与她一同管家。 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寻个错处,彻底将她替换。 这不就是当年对付三房的法子? 没有了权柄,空有一个名头,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只能求着族中人给些颜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给杨明山夫妻做了嫁衣。 光是这么想着,何氏就像被人死死压住了胸口,半点喘息不得。 “那我该如何?”何氏下意识地呢喃出声,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 谢玉琰道:“二伯母还有第二个选择。” …… 杨家祖宅后院的花厅中,张氏吩咐管事给族中女眷端上热茶。 女眷们低声议论,她们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看到张氏。 三房卸下族长之位后,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就知晓,三房的人日后都不能在族中管事了。 事实确实如此,张氏后来做的活计,比旁支的妇人好不到哪儿去。 可今日是什么情形? 许多人摸不清状况。 “等一会儿,就知晓了。” 这些消息在族中压不住,她们打听打听便能清楚大概。 “明经媳妇的病到底如何了?” 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出口。 张氏站在一旁,脑海中一直在思量这些年的过往,坐在这里的人,她都熟悉的很,三房当家的时候,她们围前围后地在身边转悠,后来三房没落了,也有人落井下石,日子最难熬的时候,为了赚些银钱,她还曾去她们手中接过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听过她们嚼舌根,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的那些话。 没谁比她更清楚,这一张张笑脸背后,都是在盘算些什么。 “明生家的……” 张氏没有回话,就又有人提醒:“我们想去看看明经媳妇?” 张氏正不知要如何回应,一道身影就从外面走进来。 “二伯母不能见客。” 那声音清越,似是能压住所有纷杂之音。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 十六七岁的女子,一步步向前,一路行来,没有回应任何一道投来的视线。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花厅的主位上。 似是随意一坐,却端正而肃穆,清澈的视线一扫,花厅中登时一片静谧。 “诸位侄媳、郎妇,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是六郎的妻室,也是三房长媳。” 她就是死而复生的谢氏。 没等她们彻底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谢玉琰又开口:“二伯母没痊愈之前,由我代替执掌族中中馈。” 谢玉琰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管事。 管事忙打开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一个放着钥匙,另一个则是腰牌和名帖。 这次换来的是诧异和惊呼。 谢玉琰不会理会这些。 “我知道三房和族中称呼不同,”说着她目光微沉,嘴角却略微扬起,似是在微笑,“但我习惯别人称呼我为大娘子。” “杨氏族中掌家大娘子。” “我在中馈一日,便是这样的规矩,大家可听清了?” 第26章 查账 谢玉琰话音落下,却没有人敢回应。 她们都是来恭贺杨明经的,哪知会面临这样的场面。 三房突然站出来掌管了中馈,而且还是那个没见过面的六郎媳妇。 这种事莫说遇到过,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可是站出来反驳,她们也不敢,甚至一时之间被震慑住。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 淡然的目光投过来,明明很是寻常却让管事妈妈腿一软,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当下不敢迟疑开口道:“六……大娘子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说着她将抱着的匣子放在桌子上。 匣子里的钥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在传递某种暗语。这钥匙可是掌家人的宝贝,绝不会轻易拿出,匣子打开,钥匙拿出还是收回,都是掌家人一句话。 “听到了。” 有女眷开口回应,声音却很是零散,显然有人只想着蒙混过关。 谢玉琰扫向一旁的名册,拿起来淡淡地道:“有人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名字从册子上划掉,手上做的活计都放下。若是不服,等到二伯母痊愈再次掌家的时候,你们可以去她面前求情,看看能否拿回差事。” “我的规矩,人,我只会用一次,今日从名单上划掉的人,轮到我在中馈,你们都不必再来。” 这里的人都跟着族中办过事,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否则三房倒了,二房立起来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靠过去。 谢玉琰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开口:“大娘子,我们听懂了。” “听懂了,听懂了。” 这下声音大起来。 刚刚就气势短一截儿的族中女眷,如今看起来竟像是有点卑躬屈膝。 六哥儿媳妇的话说的很清楚,她执掌中馈时,大家要按她的规矩做事,她掌中馈多久却没人得知。 若是仅仅几日,反抗一下无伤大雅,万一时间久呢?差事丢了真的还能要回来?没有人敢去赌。 而且,旁边站着的管事妈妈,是二房二娘子的心腹,可见让六哥儿媳妇暂为掌家,是二娘子知晓并赞成的,得罪了六哥儿媳妇就等于得罪了二娘子。 只是她们依旧不明白,到底闹得哪一出?为何要这般?二娘子生病的时候,也曾让四娘子帮忙打理中馈,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大动干戈。 谢玉琰接着道:“今日只是与大家见见面,不会耽搁大家太多功夫。” 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只要将眼前的事应付过去,之后怎么办可以大家私底下聚在一起,想出个对策。 谢玉琰眼看着众人面色舒缓许多,她吩咐管事妈妈:“将我要你准备的竹篾分给大家。” 管事妈妈应声。其实她也不知晓,谢玉琰到底要用竹篾做什么,但这东西又不难找,她委实无法推脱。 女眷们每人手中攥着一根竹篾,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谢玉琰道:“家中换管事,首要做的一桩事就是查账册,可今日不免太过匆忙。” “大娘子说的是。” “账册也没带在身上,若是大伙儿再回去取,只怕天都黑了。” “所以,”谢玉琰道,“只查一个人。” 众人立即闭上了嘴,查一个人,查谁? 谢玉琰道:“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知晓,只能劳烦诸位替我做个决定。我让人将你们做的差事,全都编成序,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手中的竹篾选出今日要查的账册。” “投出的竹篾不记名字,唱票之后即丢入炭盆烧毁。” 谢玉琰说完挥了挥手:“一刻之内,将我吩咐的事做完,没投竹篾的人,临走之前将手中的账册和钥匙送还族中。” 族中女眷们互相看看,无论是谁都不想做第一个被查账目之人,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形,不投一个人,自己先要被惩办。 事情到了这一步,趋利避害人人都懂,再说眼下身边的这些人,素有龃龉的不少,便是你不投他人,他人也会投你。 再说既然竹篾用完即焚,谁投了谁,也没人知晓。 当第一个人走到屏风后,屋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 “你怎么那般糊涂?竟然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 杨明经听到消息一路赶回主屋,只见一脸憔悴的何氏靠在引枕上,眼睛中一片涣散,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换做平日里,杨明经难免关切一番,可现在他顾不得别的,劈头便问,急于快些出手挽回大局。 何氏没有说话,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 杨明经没了耐心,径直道:“你吩咐管事去趟花厅,将谢氏叫过来,与族中女眷说一声,谢氏说的话全都不作数。” 何氏依旧没动。 杨明经咬牙:“快去啊!” 何氏依旧紧盯着杨明经:“老爷是不是还要让我忍下去?不管娘如何磋磨我,老爷是不是都不在意?” “你……”杨明经道,“我们可以慢慢想法子。” 何氏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一年前老爷也是这样说的,最终换来的却是四弟媳插手中馈。” 杨明经不由地闭上了嘴。 何氏接着道:“杨骥回来了,他可来拜见你这个二伯?就连方坊正来家中,他也没出现而是躲在娘的屋子里。” “现在他去鲁家去接爹了,爹回来之后又会如何?我脸上是不是又要添一道伤,或者……让郎中给我看看病症,几付药下去,我这掌家大权顺理成章就交了出去。”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就是……” “胡说些什么?”杨明经不等何氏将话说完,涨红了脸打断,“爹娘再如何也不会这般做,我毕竟是家中长子。” 何氏笑一声:“老爷不说,妾身都忘记了。” 杨明经觉得何氏已然有些疯癫,正要转身自己去寻管事,却听何氏又道。 “老爷,妾身没有疯,”何氏道,“妾身只觉得谢氏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谢氏说,要做一个有用之人。” “谢氏将家中水搅浑,爹和娘才会想起我,让我继续稳住家中局面。” 何氏说着目光中透着几分恳切:“老爷,妾身没想害这个家,妾身只想自保,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老爷念在夫妻情分上,就不要阻拦。”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焦躁的情绪散去一些:“谢氏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何氏点头:“妾身知晓,正因为谢氏不一般,妾身才敢如此,因为谢氏不可能一直留在杨家。等她走了,一切就会变回从前。” “再说,情势在我掌控之中,谢氏的权柄是我给的,只要我发现苗头不对,就会将一切都收回来。” “只能三天,”杨明经思量片刻,“到时候爹娘也会发现族中不能少了你把控,定不会再委屈了你。” 杨明经觉得谢氏就算再厉害,三天之内也翻不起风浪。 …… 此时此刻,花厅中所有人都盯着谢玉琰手中的竹篾。 谢玉琰遣退了身边人,只有她能查看竹篾上的痕迹。 “三。” 谢玉琰喊一声。 有人面色微变,有人眼睛中闪过一抹欢喜,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皱紧眉头盯着谢玉琰拿起的下一根竹篾。 竹篾落在炭盆里,被大火吞没之前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在挣扎、嚎叫。 主管族中杂物的郎妇面色愈发难看,她管的差事被记的数最多,方才大家明明商量好了,要将手中的竹篾投给喂养牲口的徐氏。 都是些黑心的贱人,想趁着四娘子不在,借三房的手除掉她,二娘子真是好算计。 郎妇想到这里,向前一步:“大娘子,我有话说。” 第27章 可怕 郎妇知晓事情紧急,机会来之不易。 不等谢玉琰说话,郎妇接着道:“大娘子这样安排,本是为了公正,可有人为了自保,故意陷害……” 郎妇的目光看向其中几个人:“她们这是唯恐家中不乱。” 话音刚落,几道带着怒气和威胁的目光就落在郎妇身上。 但郎妇却已经不在意,她如今想着的,都是如何扭转眼下的处境。 她焦急之中开口,没想好如何说服大娘子,她只知道不能再让大娘子继续看竹篾,否则她必然无法脱身。 郎妇吞咽一口:“我想与大娘子单独说两句话。”这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只要这位大娘子有所求,她就还有机会。 但这话不能当众说出,无论寻什么借口,众目睽睽之下,都很难自圆其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可以试着拿出东西与大娘子交换。 郎妇庆幸,好像只有她注意到,看竹篾的只有大娘子一人,大娘子说竹篾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顺利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说服大娘子。 “她是谁?” 谢玉琰的声音终于响起。 郎妇立即恳切地看向谢玉琰,她要抢在管事之前开口。 可是谢玉琰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族中的杂物是她管着的?”谢玉琰问站在不远处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立即点头:“是。” 谢玉琰似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她毫不犹豫地道:“坏我规矩,可见包藏祸心。” “去她家中找到账册和钥匙,从现在开始开始清账。” “所有与杂物库没结清的账目两刻之内送到我面前,过时均按烂账处置,调坊中役人,一并清查与坊中有关账目往来,通知巡铺以免生乱。” 说完从匣子里递出名帖:“去请方坊正,就说我家中进了内鬼,让坊正做个见证,再去唤刘讼师让他撰写状纸。” “衙署闭门还有一个时辰,我不会留她在杨氏族中过夜。” 谢玉琰说完,那郎妇已经面如死灰,她还要开口强辩,就听头顶上的那道声音继续道:“堵了她的嘴,绑入柴房看管。” 郎妇赫然发现,刚刚她盯过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向她走来,然后她的嘴就被紧紧地捂住。她方才想要说什么,大家可能猜不准,但这几个人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决计不能再让她开口。 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几个女眷想明白了,今天要查的就是杂物库房。 这就是为何二娘子将掌家大权交给了三房,因为要借三房的手,除掉四娘子的人。 二娘子和四娘子都是二房的媳妇,二娘子自己动手定会引来二老太太的责难,而三房……反正早就陷入这样的处境,委实不用再怕二老太太。 作为二娘子的心腹,她们现在不出来帮忙抬轿子,将来如何再为二娘子做事? 片刻功夫那郎妇就被押在地上。 那几个做事的妇人,竟然比二娘子掌家的时候行动还要利落。 人都已经抓了,哪有不按谢玉琰吩咐继续做的道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忙吩咐人照谢玉琰的安排去拿账册、请方坊正,否则等二老太太反应过来插手,他们就是捉鸡不成蚀把米,罪责只会落在她头上。 看着跑出去的下人,管事妈妈心中一阵乱跳,早早查出郎妇之中那些为四娘子办事,对自家娘子来说,是一桩好事。 可管事妈妈就是控制不住地发慌。 太快了,从接掌中馈倒发落人,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从里到外都安排好,她何曾见识过这种手段? 更可怕的是,谁也没有告诉谢氏,杂物房的郎妇暗中投奔了四娘子,谢氏查的这么快,甚至让那郎妇自己站出来,不用再费功夫去找证据。账目到底有没有问题?看那郎妇的模样就知晓,问题小不了。 当场抓人,当场发落,不留任何余地,不光是二娘子和四娘子的仇结下了,她们这些为各自娘子办事的人,也都彻底撕破了脸,除非一下子将四娘子那些人按死在这里,否则将来死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管事妈妈本来拿定主意,被二娘子派来谢氏身边,她要尽量少做事,可现在越做越多,全都由不得她。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看向谢玉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却觉得,只是个开始。 “你叫什么?” 管事妈妈忽然感觉那道清冷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她出了一身冷汗规规矩矩地禀告:“奴婢姓于。” “于氏。” “在。” 谢玉琰道:“跟着我好好做事。” 于妈妈应声:“是,大娘子。” 站在屋中的张氏彻底愣在那里,她到现在都没明白,就是暂时接手中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屋子里这些郎妇有多难吩咐,张氏比谁都清楚,可现在,她们却忙着各自行事,那些不会写字的人,也求别人帮忙书写字条,恨不得立即将与杂物库的往来理个干净。 仔细想想,张氏也就明白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她们就能脱身,最好再帮着大娘子查出杂物库的问题,还能赚来功劳。 片刻功夫,谢玉琰手中已经有五六张字条,几个郎妇围在那里,等候传问。 “大娘子,今年十月的时候,杂物库调动骡马,说是去拉修葺宗祠换下来的木料,结果骡马用了两个月,还回来之后,牲口瘦了两圈,蹄子都走烂了,显然骡马被拉去做了他用,我向四娘子屋中管事提及,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一笔您得查查。” “我还见过那郎妇私自开库存入几车货物,两日之后又打开取出,也是在十月左右。” “我们族中库房,被她挪为了私用。” “这个要查也容易,只要看咱们族中十月,是否长途跋涉买卖过货物就知晓了。” “没有,族中走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郎妇胆大包天,说不得动用了族中商队走私货。” 于妈妈攥住帕子,这哪里是郎妇胆大包天,走私货的分明就是四老爷和四娘子。 谢玉琰看向那些郎妇:“骡马不是运送宗祠的木料了吗?若是去做了别的,宗祠替换下来的木料呢?” 郎妇们面面相觑,目光中闪动着几分忌惮。 “不好与我说?”谢玉琰道。 郎妇们纷纷低头:“不敢。” 谢玉琰微微勾起唇角。 这抹笑容,让郎妇们心中发凉,正不知如何是好。 谢玉琰冷声道:“将她们带去见二娘子。”这种事,她着实不想费精神,也该让何氏出出力。 几个郎妇刚被带走,就听外面有人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还没落地,两个管事妈妈就走进来。 “谁让你们查账的?”其中一个妈妈阴沉着脸,“二老太太吩咐,不管是谁,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二老太太屋子里回话。” 另一个盯着主位上的谢玉琰,冷声道:“六哥儿媳妇,二老太太传你前去,你莫要耽搁功夫,现在就与我们走吧!” 不等谢玉琰说话,她继续吩咐:“抓起来的郎妇呢?我要一并带上。这件事二老太太接手了,谁敢擅自行事,一律逐出杨氏。” 管事妈妈几句话,吓得屋中郎妇们,纷纷低头躬身。其中有人如获大赦般,就要引二老太太的人去找那被关押的郎妇。 于妈妈不禁看向谢玉琰,只见谢玉琰手中握着掌家的腰牌,轻轻地在桌案上磕着,面容平静,不见半点的慌乱。 片刻后,她的动作停下,开口道:“这二人假传二老太太之命,将她们拿下杖责二十,听候发落。” 二老太太房中的管事面露惊诧,却也没有仆妇敢动手。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腰牌:“掌家的腰牌没用了?非掌家之人不得插手中馈事务,这是杨氏长辈定下的规矩,二老太太岂会明知故犯?你们不但要坏了规矩,还要给二老太太冠上徇私枉法的名声。” 说到这里,谢玉琰看到帘子被打起,门外站着门房管事,还有跟在后面的军巡卒。 “怎么?”谢玉琰站起身,她乜着屋子里的人,“家规约束不住你们?那我今日只能求助于国法了。” 第28章 报应 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听到谢玉琰的话,并不在意,其中一个正要反唇相讥。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敢在杨家作威作福?算是什么东西?也就糊弄了二娘子,老太太真的恼怒起来,这杨家哪里有她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她转头向谢玉琰看去,不料却从帘子的缝隙中瞧见了几个军巡卒,管事妈妈脑子里“嗡”地一下,似是明白了谢玉琰为何说要“诉诸于国法。” 衙门居然来人了。 “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军巡卒上前询问,他们是被管事带过来的,自然也就不用避讳什么,径直站在院子里问话。 帘子掀开,一个人走出来。 军巡卒板着脸看去,当将那身影瞧清楚的时候,目光中不禁一闪惊诧,居然是那位小娘子。 谢玉琰道:“族中抓到了个偷盗公中财物的郎妇,正准备送去衙署,却又来了两个恶仆,为虎作伥,企图搭救,是为帮凶,按家规我判她们杖二十,她们却不肯从命。” 军巡卒抬眼向屋子里看去,杨家失火的时候军巡卒就曾登门,陈军将还特意嘱咐,若是杨家三房有事,他们要多照应一些。所以当杨家来巡铺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半点没耽搁,就跟了过来。 对比杨家三房的经历,杨氏族中是不是又在欺负可怜的孤儿寡母? 军巡卒道:“恶仆不听命,娘子也可直接将人交予我等。” 谢玉琰转头去看于妈妈。 于妈妈立即回过神,硬着头皮应声:“奴婢知晓了。” 说完,于妈妈吩咐下人:“将这二人抓起来行杖刑。” “你敢……”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大喊。 于妈妈只得咬牙上前低声道:“这是大娘子的命令,你们不从便是奴大欺主。” 在军巡卒面前反抗,刚好成为证据,这顿板子她们躲不掉。 两个管事妈妈立即慌了神,她们就是过来传话的,哪成想会被押在这里受罚,二十棍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是二老太太……”其中一个开口。 于妈妈上前将她的嘴捂住,脸上都是威吓,压低声音道:“二老太太能随便插手中馈?你以为大娘子的‘为虎作伥’是说给谁听的?” 管事妈妈总算住了嘴,面露惊恐,额头上也都是冷汗。 不管二老太太是怎么吩咐的,她们都不能当着军汉的面喊出来,否则到了二老太太面前,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样迟疑的功夫,她们就被下人押在门外的雪地里,紧接着棍子落下,惨叫和哭喊随即响起。 “还有些证据在我手中,”谢玉琰向军巡卒道,“我已经誊抄了一份留用,这些原稿还要劳烦军爷帮我带出杨家。” 军巡卒眉头皱得更紧,杨家的事恐怕不简单。这小娘子不知有什么苦衷,当着这些人的面不敢明说。 军巡卒睃巡一周,然后道:“今日巡铺也无他事,我等就在院子里候一会儿。” 说完话,他带来的人果然就站在了院子门口,那些想要偷偷离开院子报信的人,心中有鬼,竟一时不敢上前,只得小心翼翼地躲进角落里。 “怎么回事?三房的腿就这么难挪?二老太太还等着复命呢。” 二老太太等不到复命,吩咐大丫鬟前来查看情形。 丫鬟颐指气使地走过来:“耽误了差事,如何向老太太交待……”说着话她走到院子门口,抬眼就看到了两个军汉,诧异中,将后面的话也吞进了喉咙。 院子里的板子还没停。 丫鬟听了半晌才恍然,刚刚离远听到的奇怪动静,原来是惨叫和呻吟。 于妈妈不禁心底叹息,这是……又送来一个。 院子里的惨叫声又多了一道,屋子里的郎妇们面色难看。 谢玉琰重新坐回主位,手中摩挲着管家的腰牌,淡然地道:“两刻要到了。” 听得这话,郎妇们回过神来,忙去做方才没做完的事。 素来与何氏亲近的几个郎妇互相看了几眼,交换了一抹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笑容。 前阵子二老太太以二娘子病重为由,让四娘子帮忙掌管中馈,那时就有人提出更换掌事人,应该开宗族大会,二老太太却说:“不过就是帮衬着管几日,何须如此大动干戈?都是自家媳妇,还有明经媳妇盯着,能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前越过二娘子插手族中事务坏了规矩,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 …… 何氏房中。 何氏气得嘴唇发抖,她盯着几个郎妇:“你们再说一遍。” 一个郎妇道:“四娘子指使杂物房的人,调用了族中的车马。” 何氏深吸一口气:“你们能确定是去宗祠拉木材的车马?” 郎妇迟疑片刻,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她之前不敢说,因为二老太太突然让四娘子掌家,她们唯恐二娘子失势……谁敢开罪日后主管中馈的娘子。 何氏道:“宗祠那边也没有人禀告?” 几个郎妇互相看看,就算宗祠有人禀告,也不会向她们说,二娘子这话听着像是问她们,其实是在问她自己。 何氏闭上眼睛,她总算明白为何谢氏让这些人来她屋子里回话,这是出了大事。 要知道修葺宗祠是她一手办的,如果那些车马没有去宗祠拉木材,宗祠那边的木材去了哪里?糟烂的木头到底有没有替换? 宗祠什么话都没有,可见脱离了她的掌控,这其中又有多少猫腻?一旦宗祠那边出了事,罪责可都在她身上。 郎妇们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到下人禀告:“二老爷回来了。” 郎妇会意,忙低头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弄出了大事?”杨明经面色阴沉,怒气太盛,呼吸都重了些,“那谢氏拿着你的腰牌,请了坊正和巡铺的兵卒进门,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何氏抬起头,眼睛中没有惊诧和恐惧,反而带着一抹玉石俱焚的神情:“请的好,看来这一步我没走错。” 杨明经没料到何氏居然仍不悔改:“你疯了不成?居然真的让外人来插手自家的事,你就算对四弟、四弟妹再不满,可以关起门来说话……” 何氏双手都抖的厉害,过多的恨意,让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他们想让我死。” 杨明经看着狰狞嘶吼的何氏,一时愣住。 何氏阴恻恻地盯着杨明经:“老爷也要帮着一同隐瞒?” 说到这里,她突然起身向杨明经扑去:“老爷不如现在就将我掐死在这里,也省了麻烦。” 何氏一头撞在了杨明经胸口上,杨明经猝不及防间向旁边倒去,夫妻俩干脆在地上滚做一团。 何氏不顾摔伤的疼痛,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爆开,她继续宣泄,双手不停地向杨明经身上撕打:“这些年我哪里对不起杨家?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居然这样害我。” “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做了鬼,再来向你们索命。” 杨明经一时招架不住,被何氏在脖颈上抓了一把,这一下终于让他恼怒到了极点,手上用了力气控制住何氏的双臂,却感觉到手臂一疼,被何氏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 杨明经吃痛呼喊:“你这疯妇,到底要做什么?” 门外的杨申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慌忙进了门,发现是这般情形,也顾不得别的,伸手牢牢抱住何氏:“娘,娘,怎么了,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何氏见到儿子,愤怒化为悲伤,也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攥住杨申的手:“他们在宗祠动了手脚,只等着宗祠出事来惩办我,到时候我百口莫辩,为了脸面也只能寻死,我的儿,你就要没有亲娘了。” 父子俩总算听了明白。 宗祠出事,何氏的脸面彻底没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杨明经若是护妻,族长的位子也会不保。 杨明经急着问:“谁说的,可有证据?” 何氏伸手指向外面:“老爷自己去问那些郎妇,再让人去宗祠查一查,看看修葺用的木材到底是不是都换了新的。” 何氏眼睛通红,里面满是杀意闪动:“既然他们要我死,那大家就都别活。” 说完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从床下找到一个小匣子,拿出里面的药方递给杨申:“你拿着去给二老太太,这是当年郎中给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开的方子,如果二老太太还护着杨明山夫妻,我就……” 何氏话没说完,手上的药方被杨明经抢走,杨明经将药方踹回怀中,仿佛在按回要跃出的心脏。 何氏还要张口,杨明经神情肃然中带了几分震慑:“你居然留着这东西,你真的想要一起死不成?” 方子一旦拿出去,他们二房可就真的完了。 第29章 铺路 何氏看着杨明经眼中威胁的神情,她心中生出几分惧意,但更多的却是陌生,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多年朝夕相处的郎君。 她求助地看向杨申,杨申显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何氏那紧绷的神经,好似一下子垮了,整个人委顿在地,脑海中居然闪过当年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知晓三房老太爷过世时脸上浮起的笑容。 那时她是如何思量的? 掌家大权就要到手了。 可她没想过,有一日他们的手也会伸向她。 不,她想到了,否则也不会将药方藏起来,就想着在危急时刻拿出保命,药方却刚刚取出来就被杨明经夺走。 何氏牙齿发颤,如坠冰窟。 杨明经见何氏这般,心中略有些发沉,知晓自己夺走药方的举动,已经让何氏怨怼,但这药方他没法再给何氏。 杨明经伸手去拉何氏,轻声道:“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何氏眼睛中淌出泪水。 杨明经接着道:“我这就让人去宗祠那边,将所有的事都查一遍,如果四弟他们动了手脚,我必定不会帮他们隐瞒。” 何氏半晌才幽幽道:“如果老太爷要将事情压下呢?” 杨明经略微迟疑。 何氏面露冷意:“悄悄地将事情瞒下来,以后都不提了?毕竟那是你的四弟,他们还在衙署里。” 何氏忽然庆幸,她听了谢氏的话,将掌家大权暂时交给谢氏,否则她不可能提前知晓宗祠那边的事。 何氏道:“如果杨明山和邹氏没有被关押,恐怕宗祠早就出事了。” “老爷不让我将药方的事闹出去也行。” 杨明经和杨申都等着何氏的下文。 何氏面露坚定:“让三房接着查,至少要让全族都知晓,邹氏掌家时藏私,我要让邹氏再也摸不到中馈的腰牌。” 何氏重新在床上躺下,之前她只是养伤,现在感觉身心俱疲,仿佛真的重病缠身。 杨明经安抚住何氏,这才带着杨申走出屋子,脚踏出去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外面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巡铺的军巡卒进门了。” “二老太太让您过去。” “三房那边将老太太院中的管事打了。” 杨明经不禁又转头看向主屋,何氏如今的模样,不可能主动将谢氏手中的中馈大权收回来,如果他以族长的权柄威压,何氏恐怕也会闹出别的事端。 杨明经感觉到胸口的药方就像是一块烙铁,灼的他生疼,他恨不得立即拿出来焚烧干净,却又因为今日的事,对爹娘和四弟一家有了忌惮。 但这药方只能用在二房。 何氏因为怒气失了智,这样就想拿出去…… 在他手里更稳妥,他绝对不会让外人知晓,更不可能拿给三房的人看,尤其是那个谢氏。 总之,即便将来有用处,也不会比现在拿出来更糟。 想到这些,杨明经松口气,至少他阻止了更大的事发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也让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 巡检衙署。 贺檀看完杨钦送来的书信,递给了旁边的王鹤春。 这信函看似只是封寻常家书,但里面却透着一股蹊跷。 贺檀道:“你大哥与二房的杨骥没有来往?” 杨钦笃定地摇头:“二房平日苛待我们,恐怕我们三房再在族中抬头,这些大哥与我都知晓,所以大哥才私底下请方坊正帮忙,寻机会入了军营。打算得了军功,就带娘和我单独出去立户。” “大哥寄回的家书中总是叮嘱,让我们尽量躲着二房,以免被他们算计。可他却主动提及二房五哥,当时我也觉得有些怪,还让母亲写信的时候询问,可大哥后面的信里却没回应。” 贺檀面露思量,听得身边的王鹤春道:“你大哥会在什么情形下提及二房?” 杨钦道:“每次……都是让我们多些防备,免得二房行不轨之事。” 说完,杨钦对上王鹤春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王主簿的目光竟然与嫂嫂有些相像。 都是一般的清澈,好似能看透人心。 贺檀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答案就在眼前了。 这就是为何谢氏让杨钦将这封信拿给他们。 杨绎很有可能在军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杨骥的消息,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 军中和商贾有牵连,不正中他们下怀? 看来得去查查这个杨骥。 贺檀正琢磨着这其中的关节,只听外面的文吏道:“巡检,左南厢巡铺的人有事禀告。” 陈虞侯不在厢中,便由军巡卒将消息带回巡检衙门。 “永安坊杨家抓到了一个偷盗族中财物的郎妇,掌管族中中馈的娘子,让人将消息报来了巡铺。” 听到这话,王鹤春看向杨钦,杨钦脸上一片茫然,显然对此并不知晓,但很快茫然变成了担忧,是怕自家母亲和嫂嫂牵连其中。 贺檀皱起眉头,难不成杨家知晓三房将书信送来了衙署,暗中下手加害? 杨氏管家的是二房,报消息的娘子应该是杨明经的妻室。 不过…… 下手也太快了。 但仔细想想,这桩事又透着一股蹊跷,如果是二房要害三房,为何要将报去巡铺?巡铺可是由巡检衙门管束。 这不是送到了他们面前吗? 王鹤春看向那文吏:“杨氏管中馈的娘子是谁?” 王鹤春的问话,让贺檀略微诧异,杨家的案宗还摆在这里,鹤春不会转眼的功夫就忘记了吧? 他正要说话,却听军巡卒道:“三房杨六的妻室谢氏。” 贺檀张嘴愣在那里,杨钦也睁大了眼睛,只有王鹤春面容平静。 等到军巡卒退下去,贺檀才道:“是不是弄错了?” 杨钦肯定地道:“在中馈上的……不是我嫂嫂。” 虽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王鹤春却没有半点怀疑:“是她。” 说完他看向贺檀:“现在可以带人去杨家了。” 贺檀还在想如何正大光明地去查杨骥,现在就有人给了他们理由,这就如同想涉水时,刚好有人划来了一条小船。 就算心中百般不解,贺檀依旧熟练地吩咐文吏和护卫、军卒一同前往杨家。 几个人翻身上马,直到与王鹤春走在了最前头,贺檀才忍不住再次发问:“怎么可能?杨钦来到衙署才多久?杨家管事就换人了?” 王鹤春点头。 既然鹤春这般肯定,那么实情可能就是如此。 贺檀依旧想不通,可他毕竟不通内宅中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却有一道声音从身边传来。 “姨母一直想要寻个世家女与你婚配。” 贺檀不知王鹤春为何突然提及这一桩。 “那是母亲胡乱思量,”贺檀道,“还说若是能有那样的女子嫁入贺家,我日后前程也会平顺,还能旺贺氏三代。” “不过她找来找去也没能有个真正入眼的。” “不是那些女眷不好,而是母亲心中千般万般妥帖的人,根本就没有……” 王鹤春忽然道:“有。” 贺檀一愣,不知王鹤春指的是谁。 “你想知晓世家女是何模样,她就是了。” 贺檀下意识地勒住马,片刻之后,他看向王鹤春那挺拔的背影:“你说的是……谢氏?” 第30章 好奇 贺檀能看出谢氏很聪明,但着实弄不明白,王鹤春如何能断定她的身份? 而且,这还是王鹤春第一次提起他的婚事。 贺檀的心思都在战事上,脑子里想的都是设法让朝廷在边疆兴兵,常年离家在外,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是很上心。 他既然不能陪在母亲身边,这些事就顺着母亲的意思,由母亲做主。成亲之后,他也会尽力做个好夫君,所以母亲打算为他求娶世家女,他也是顺从地应承,即便觉得母亲的打算难以成真,也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质疑。 王鹤春与他不同,王氏一族也有意与世家结亲,却被王鹤春坚决地拒绝了。 去年太后欲赐婚,王鹤春依旧没答应。 正因为如此,才传言王鹤春年幼时曾遇仙,一心只想修道不想娶妻。 母亲没少发愁,几次嘱咐他设法探探鹤春口风。 这不正好是个机会? 贺檀催马上前,追上王鹤春:“没想到你与我母亲一样,都如此称赞世家女。” 王鹤春神情淡然:“世家女懂得审时度势,会帮你打点好内宅,所以姨母说,兄长娶个世家女前程会平顺。” 贺檀笑道:“那王家给你寻的那些世家女呢?你为何不肯从中选一个成亲?是她们不好?谢氏与她们相比如何?” 王鹤春道:“不如。” 贺檀扬起眉毛:“我就说,王氏族中的眼光总是不错,照你的意思谢氏都像我母亲说的那般,那些人就……” 王鹤春打断贺檀的话:“我说,她们不如谢氏。” 贺檀就是一怔,这算是王鹤春第二次称赞谢氏了吧?莫不是看上那位小娘子了?他正准备设法再次试探,却听王鹤春声音再次响起。 “世家女能为你管好家中事务,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孝敬长辈,生养儿女……”王鹤春说到这里目光微深,“却也能昨日才还与你相知相守,今日就来取你的性命。” “你可想要这样的枕边人?” 王鹤春不由地想起祖母,出自大梁有名的世家。 平日里总是温声与他说话,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满是笑容,经常亲昵地摸着他的头顶,与他讲那些有趣的话本故事。 可是祖父惹怒了天子,被扫出朝堂,冠上各种罪名时。她也轻易就将祖父、父亲和他们全都抛弃,没有半点的留恋。 这就是世家女,在她们没有真心真意,只有利益得失。 贺檀总算琢磨出味儿来,怪不得王鹤春会拒绝那些亲事,当年姨母带着王鹤春来到贺家,正是王家风雨飘摇之时。 王鹤春的祖母崔氏也与他祖父和离回到崔家,王鹤春从小与他祖母亲近,便是开蒙也是他祖母所教,这桩事对王鹤春是个极大的打击。 王鹤春许久没有露出这样的情绪了,贺檀不禁对那谢小娘子更为好奇,她到底是哪家的女眷? “那谢家小娘子,我要留意看一看,”贺檀道,“若是与你说的一样,等这次回去,我也回绝了母亲,让她踏踏实实为我挑个寻常人家的女眷。” 王鹤春没有接口,他看到迎上来的陈举,立即吩咐:“让人在城门和各处设卡,免得有人逃脱。” ……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神情淡然,仿佛并没有听身边的郎妇们说话。 于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提笔蘸了蘸墨,继续认真书写,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她甚至能肯定,但凡自己动了别的心思,“误”记一笔,大娘子都能立即抓出来。 等郎妇们都说完。 谢玉琰这才道:“你们说的这些,我也不会尽数全信,会仔细查证。” 郎妇们立即应声。 “大家也劳累许久,回去歇着吧!” 郎妇们纷纷松口气,躬身向外走去,不过还没出院子,她们就发现不对。 几个凶神恶煞的管事就等在门口,显然是二老太太派来的人。 她们前脚出这屋子,后脚就会被拿下。 郎妇们互相看看,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花厅。 “大娘子,”郎妇低声道,“咱们可能出不去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出了什么事?” 郎妇道:“二老太太那边等着抓人呢。”有军巡卒在,二老太太不敢插手中馈上的事,但军巡卒总不能跟着她们回家。 只要落了单,就会被请去二老太太院子。 她们之前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明白过来也晚了。 谢玉琰仿佛这才想明白:“看来二娘子给我这差事并不好做,我惩办二房的管事,又查二房的账目,二老太太岂能善罢甘休?等衙署的人离开之后,她就会下手报复,诸位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话听起来,仿佛很是担忧。 可是谢玉琰的语气又太过淡然,着实没有任何的可信度。 既然这份担忧是假的,她必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郎妇们互相看看,这位大娘子想要做什么,好似都懒得去遮掩。 “我们都听大娘子吩咐。” 有人开口说话了,其余人也都纷纷应和。 谢玉琰道:“依我看,若有人时时刻刻从旁要挟,不如彻底按死他,让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众人心中冰凉,这位大娘子,是要彻底与二老太爷、二老太太撕破脸? 仔细一想大娘子说的没错。 反正现在出去难得好结果,倒不如与她们拼了,保全了自己,在二娘子那里也是大功一件。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于妈妈:“于妈妈,你说呢?” 于妈妈面上一紧,这些郎妇不知晓内情,她却清楚,二娘子并没有让谢氏查账目,更不可能让谢氏向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下手,她若是开口迎合,消息传出去,二娘子恐怕也保不住她? 于妈妈还没找到搪塞的借口。 谢玉琰又道:“怎么?于妈妈与我们不同,你另有脱身的法子?” 于妈妈脚下一软,身上所有的血液好像都被抽干了。 谢玉琰才想起来:“大家都说了不少内情,于妈妈却未有一语。于妈妈在二房做管事这么多年,就什么都不知晓?” 于妈妈手里捏了一把汗水,脑子里嗡鸣作响,谢氏说的这些话,她委实不想再听下去,可现在她好似别无选择。 屋子里那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敢张嘴推脱,用不着走出去被二老太太拿办,这些人现在就能将她分食。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她转头再次看向谢玉琰,想要为自己求个恩典,她还有两个孙儿,一个生了重病的老头子。 谢玉琰的视线却半点也没落在她身上,只是道:“于妈妈现在还犹豫不决?方才大家说的,你都记了清楚,是不是准备日后说给二老太太听?” 于妈妈一颗心如同被人死死攥住,半点喘息不得,她瞪大了眼睛,无法掩饰自己惊诧的神情。 谢氏怎么知晓她与二老太太有来往? 她并非二老太太派到二娘子身边的眼睛,但也没少收二老太太的好处,帮二老太太传递些消息。 她没出卖二娘子的意思,她只是想要两边讨好,立于不败之地。 眨眼的功夫,于妈妈脑海中闪过千般思量,却都无法让她逃脱,她颤声道:“我听说……二老太爷给四老爷在外购置了一处庄子,就在……北城外……其实很多时候四老爷都在那边住着,庄子里也有不少人手……都是族中银钱养着的。” 第31章 闹大 于妈妈说的这些,都是她去二老太太身边禀事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 但她不可能说给二娘子听。 二娘子被二老太爷和老太太压制这么多年,每次反抗都很快就会被安抚住,二老爷别看是族长,从心底里依旧惧怕二老太爷,他不但不会给二娘子撑腰,还会劝二娘子息事宁人。 她去告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惩戒。 现在不一样,眼前的谢氏让她惧怕,她也没办法算计利弊得失。 于妈妈道:“我曾借着去给家中买炭火,出城走过一圈,找到了那庄子,庄子……并不算很大。” 她也得提醒谢玉琰,这么个小庄子,就算闹起来,二老太爷也可以用自己的私钱补上亏空,到头来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那庄子周围可有良田?” 于妈妈陷入思量,片刻后她道:“有田亩,但……并不算多,且离山很近,周围有林子遮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值夏季,差点就没能找到那小庄子。” “我猜二老太爷应该是看中了那些木材,准备养些年,卖出个好价钱。” 谢玉琰继续道:“你看到庄子上有多少人?” 于妈妈道:“十来个……兴许……六七个,这也都是我胡乱猜测,我并没瞧见多少人,就看到了族中的车马在庄子外停留。” 于妈妈瞧见的就是这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谢玉琰神情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事情还是太小了,就算查对了,也容易被遮掩过去……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手里有钱财,不一定非得是动用了族中的,恐怕没法借着这桩事,在族中给他们论罪。我们要的结果,是让他们日后再也没脸插手族中事务。” 郎妇们恐怕谢玉琰退缩,现在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倒霉的还不是她们? 想想外面那些恶仆,她们就更是害怕。 现在这些事闹得越大越好。 这么思量着,郎妇们却纷纷开口。 “别看就是个小庄子,说不得是藏赃之所,将从族中拿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去不就成了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私产?如果能在庄子上查出证据,也就没法抵赖了。” “藏赃之所?”谢玉琰念着这几个字,看向那说话的郎妇,“你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购置庄子?” 郎妇得意洋洋:“那肯定是了,二老太爷那般精明,就算买庄子,也得买个有良田的,买在城外还是山中……” “就算开了荒,遇到大雨一下子可就全都毁了。” 另一个郎妇道:“老太爷肯定不会这样选,老太爷手中的私产,哪个不是肥田?” 谢玉琰道:“于妈妈说了,可能是为了卖木料。” 郎妇顺着谢玉琰的话想下去,眼睛一转:“那也用不着十来个人啊,林子又不用人手去浇水。” 众人又是纷纷点头。 烧火这桩事,她们还是熟悉的,只要不断添柴,这灶就冷不下去,总能想到法子。 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忽然有一个郎妇灵光一现:“之前不是说杂物房那边乱用车马拉货物吗?” 几双眼睛看向那密告了杂物房的郎妇。 那郎妇抿了抿嘴唇:“可我只是瞧见了在杂物房存放过货物,那些货物如今都没了,再说与城外的庄子……也没关系。” 谢玉琰道:“我记得你说,那是今年十月,十月城中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玉琰这样一问,有人想起来:“今年十月,北城设了好几道关卡,好似因为战事,往北和往西的商贾都会被盘查,咱们家为了修葺北城外的宗祠,上下打点过,这才拿到了出城的文书。” “那货物……” 郎妇明白过来:“是为了混出城才暂时放在族中杂物库,再借着咱们的车马运出去。这样就省了去打点衙署,另行开具文书。” “二老太爷借着修葺宗祠运送木料,偷偷运货出城,然后将货物放在北城外的小庄子上。” “到时候想要运货,就可以直接从北城外的小庄子取。” 郎妇心里清楚,这都是她们胡乱猜测,换句话说,都是假的,但只要这么闹去族中,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一时也无法轻易为自己开脱,总不能真的闹到衙门去?八成要吃了这个哑巴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敢继续往下猜。 “这么说,那些货物定然赚了不少银钱。” “可不是!衙署查的厉害,好多商贾被扣下,往西北的商货价格涨了不少,如果将这笔账算清楚,族中老少还能饶了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日后定然不能让他们再插手族中事。” “说不得还要赔一笔银钱。” 族中收回这些财物,也会分到她们手中,真的能成,那可是意外之财。 谢玉琰道:“既然要拿这些要挟二老太爷,每一步都不能少,你们光看到了财物出入杂物库,又知晓二老太爷北城有庄子可以暂时存放这些货物,却还少了帮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拉货的人。” “我知道,”另一个郎妇道,“族中有几个人与四老爷来往多,而且他们……手中的银钱,可比我们要多的多。” “外面人不知,我们还能瞧不见?那几家吃的用的,露出那些东西,光靠族中给的那些银钱可是不够。” 同在一族,大家不免互相比较,哪家日子过的尤其好,郎妇们私底下没少嚼舌根。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写下来,我们也好设法查他们。” 于妈妈应声,忙去磨墨。 眼看着名单落在纸上,于妈妈慢慢皱起眉头,这是要用来要挟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的,什么卖货,什么藏赃,都是她们猜的,可……不知为何,这些肖想、勾连的东西越多,她心里就越慌。 好像就要变成事实。 二老太爷和四老爷真的借着杨家修葺宗祠的名号向城外运私货,而那小庄子就是他们藏匿货物转运之所。 什么货物需要掩人耳目地送出城?真就是为了省些打点城门守卫的银钱? 这样想着,于妈妈手一颤,一滴墨落在了纸上。 好像不太对,可她现在又想不明白,不对的地方都在哪里。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沙漏。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她将于妈妈写的厚厚一摞纸笺拿在手里,低下头来翻看。她到杨家时,身边只有张氏和杨钦,现在多了这些帮手,果然做什么都容易许多。 她不用费什么心思,只要点拨两句,就都做好了。 纸笺还没看完,谢玉琰就听到了杨钦的声音:“娘,嫂嫂,你们在哪里?” 张氏早就忘记自己来花厅是帮忙的,一直怔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谢玉琰处理中馈事务,看着杨钦跑进来,这才回过神。 杨钦跑得满头大汗,看到娘和自家嫂嫂都好端端地在屋中才算松了口气。 “嫂嫂……” 杨钦正要说话,谢玉琰就打断道:“贺巡检、王主簿来了吗?” 杨钦点头:“来了。” “人在哪里?”谢玉琰道,“带着我过去。” …… 二老太爷坐在马车中,面色阴沉难看。 旁边的杨骥也眉头紧锁,本来两个人要在鲁家用过酒席才会归家,却有下人来禀告家中出事了。 杨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才离家一个多时辰,怎么就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都是些废物。” 二老太爷鲜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长衫,举动斯文如同儒生,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个老秀才。 “何氏竟敢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还让谢氏去查杂物库,构陷郎妇偷盗。” 杨骥脸上也闪过意外的神情,似是自言自语:“她还懂得让人去巡铺请人。” 二老太爷冷哼一声:“一会儿到了家中,就将巡铺的人打发了,这是我们杨氏一族的事,就算要将人送去衙署,也要等到族中查证了再说。”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他们插手?不怕闹出去让人笑话。” “老二这个族长,居然连个妇人都压不住。” 杨骥低声道:“会不会将贺巡检引来杨家?” “就算引来又怎么样?”二老太爷道,“我就将几个坊的老东西都找来,让他们看看,朝廷新设的巡检衙门,就是来插手别人家事的,让他们这样弄,要族长何用?” 杨骥神情轻松了些。 马车拐入永安坊,杨骥挑起车帘向外看,眼睛就是一缩,真的在自家门口看到了几匹马,那不是民间用的马匹,而是实实在在的官马。 真的出事了。 杨骥深吸一口气:“祖父,现在就将几个与家中要好的长辈请来吧!我们可能真的要应付巡检衙门了。” 第32章 摔倒 二老太爷的小厮,在马车前听了声吩咐,就握着名帖匆匆离开。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杨家门口,杨骥先弯腰下了车,然后转身将二老太爷搀扶下来。 脚刚落地,二老太爷盯着迎出来的管事,沉声道:“怎么回事?” 管事先看了看门口的军卒,眼睛中闪过几分忌惮:“三房六郎媳妇,告一个郎妇偷盗家中财物。” 二老太爷显然对管事的禀告并不满意,都是囫囵的消息,里面有什么内情却没说出半分。 “祖父别急,”杨骥道,“既然是内宅的事,问问二伯母就能知晓。” 他离开家的时候,何氏满脸都是血迹,神情惶然,他觉得何氏搅不起风浪,这才放心去寻祖父。 以他对何氏的了解,何氏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现在突然冒了头,定是有什么理由,更该弄清楚的是,何氏是听了谁的话,将管事大权给了那谢氏。 二老太爷皱眉:“叫你二伯来回话不是更好?” 杨骥目光一闪,他看了看门口的军卒,脸上是异样的神情,虽然没开口反驳,却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二老太爷脸色更是难看,骥哥儿这是怕老二那畜生与贺檀勾结。 眼下的乱子,可能根本就是他们演的一出戏。 一个刚刚进了杨家的女子,怎么拿到的管家权?她对杨家一无所知,怎么敢去抓郎妇的错处?还惊动了巡检衙门。 二老太爷咬牙:“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拿整个杨氏一族去换前程,怪不得能做了坊副使。 既然对杨明经有了怀疑,自然要先试探何氏。 “家中是不是有官爷上门?”杨骥没忘记问管事。 管事立即道:“是贺巡检,人正在堂屋里。” 猜测被证实,杨骥面容更加严肃:“你去回禀一下贺巡检,就说老太爷刚回来,换了衣服就去拜见。” 管事应声。 这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二老太爷出来见贺檀的时候,也弄清楚了大致的情形,小厮去请的老者也到了。 大梁乡、坊不再设三老,但当着永安坊所有老者,贺巡检也得给几分颜面。 杨骥希望这事能顺利解决,家中能安然无恙,还不会得罪贺檀。 要知道贺檀背后可不止是贺家,还有显赫的王氏。 二老太爷和杨骥径直奔向主屋,人还没走进院子,就看到老太太屋里的管事快步走来。 二老太爷看到管事脸上惶恐的神情,立即动怒:“做什么去?” 管事妈妈急切地道:“老太太突然晕厥了,怕是得了内风,正要去请郎中。” 杨骥目光闪烁,他记得这个管事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平日只安排别人差事,现在祖母病着,她怎么会不守在祖母身边? “其余人呢?”杨骥道,“怎么妈妈亲自出来?” 管事眼睛通红:“家中出了乱子,老太太吩咐管事去向六郎媳妇问情形,却被六郎媳妇行了家法,到现在也不知死活,老太太又让大丫鬟去要人,结果也被拿下行了杖刑。六郎媳妇还放出话来,说他们是为虎作伥的从犯。” “老太太就是因此被气得晕厥。” “将那个谢氏给我叫来,”二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要向她问话。” 管事苦着脸:“花厅那边关了门,任谁也叫不开。” “这是杨家,”二老太爷道,“任她一个疯妇无法无天不成?” 管事抿了抿嘴唇:“奴婢去问了,六郎媳妇说……她是管家人,手中握着族里给的腰牌,就得打理好内宅中馈,现在查出大事,她得将一切弄清楚,带着杨氏渡过难关,在此之前,花厅只进不出。” 二老太爷道:“你们就听她的?” 管事目光闪烁:“二娘子抱病,方坊正来了家中叫了二老爷过去,花厅门口还有军巡卒守着,我试着给了银钱打点,军巡卒却不肯收,还要治我们贿赂之罪。” 杨骥插嘴道:“二伯去过花厅吗?” 管事应声:“去了,大约两刻不到就出来了,也没能带出六郎媳妇。” 二老太爷看向杨骥,果然就跟他猜测的一样,闹事的根本不是谢氏,而是杨明经。 “这是出了家贼。”二老太爷看向杨骥。 杨骥再也没法维持表面的平静,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扭头去看身边的随从,随从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杨骥仔细思量,就算二伯下手,只要别摸到北门外的庄子上,就什么也查不出来。 那庄子该是无人知晓的。 想到这里,杨骥眼皮突然一跳。 …… 杨明经和方坊正正在说话,下人来禀告:“二老太爷回来了。” 杨明经不禁深吸一口气。 方坊正见状道:“定是知晓家中出了事,你要不要过去说话?” 杨明经打断道:“贺巡检在这里,还是要先去见巡检大人。” 方坊正看着满头冷汗的杨明经:“你这是怎么了?” 杨明经紧绷着后背,一股凉意慢慢从脚底向上爬,如同趴了只千足蜈蚣,让他整个人因恐惧而战栗。 明明从花厅出来许久了,却还是无法从谢玉琰的问话中回过神。 再看看面前的堂屋,那道门好似通往鬼门关。 可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走进去。 “那就走吧,”方坊正催促,“别让巡检等急了。” 方坊正先行一步,杨明经木然地跟随,但是每走一步,脑海中闪现的都是谢玉琰平静的面容。 他本意是阻拦谢氏继续生事,谢氏却淡然地问他:“二伯可是想清楚了?无论什么结果,二伯可都能承担?” 不过就是杨氏一族内的争端,他一个族长还不能处置? 可是接下来谢氏的话,却让杨明经几乎吓得丢了魂儿。 “二伯可知大名府为何突然设了巡检衙门?又让贺巡检前来?” 这个杨明经自然知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不假,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也肯给他们一碗饭吃,自然不缺消息来源。 贺檀是来查武将与商贾勾结之事。 谢玉琰接着道:“朝廷如此大动干戈,总要有个回音,贺巡检也是如此,来到大名府就要做出些事交差。” “抓一个寻常的商贾,不足以应对朝廷。” 杨明经听到这里,还不明白谢氏的意思。 然而后面的话,却惊得他魂飞魄散。 “不过一个身兼坊副使的商贾被抓出来,应该可以佐证大名府衙署失察失职,从而佐证朝廷设立巡检衙门是对的。” 谢氏的神情明明没有变,只是淡淡地瞧着他,但杨明经却感觉那道视线如同利器,正好戳进他的胸口。 然后谢氏的嘴唇再次开启:“坊副使不够的话,那就拔擢成坊正使再抓。” 杨明经脚下就是一软。 “二伯,”谢玉琰道,“听说方坊正年纪不小了,旧疾缠身,也该卸任坊正一职,二伯可能又快升迁了。” 说完,她将手中纸笺递给杨明经:“二伯看看吧!” 杨明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那些纸笺,又怎么一张张从头看到尾的了,他只知道那厚厚一摞纸在他手中如同一块烧红的木炭,灼得他生疼。 杨明经恍惚回过神,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方坊正花白的头发。 从前他心里一直盼着方坊正卸职,可现在他恨不得跪下祈求神佛,让方坊正康健、平安,再多掌管永安坊几年。 杨明经晃晃悠悠地走着,迈过门槛时,脚下失了准头,登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摔去。 狠狠扑在地上的杨明经,顾不得疼痛,他只是恐惧异常,这一跤好似个预兆…… 从此,他跌入地狱魔窟,再也不得翻身。 第33章 规矩 “哎呦,这是怎么了。” 方坊正惊呼出声。 摔在地上的杨明经,委实将头发花白的老坊正吓了一跳。 坐在主位上的贺檀,脸上也一闪讶异。他是准备震慑一下杨氏族长,却还没来得及展露威势,就发现进屋的杨明经有些问题。 杨明经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同失了魂魄。下一刻,他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杨家下人片刻之后回过神,忙去搀扶地上的族长,光是听到“噗通”一声响,就知晓族长摔得不轻,走近一看更是吓了一跳,杨明经倒扣在地上,脸上汗水和鲜血混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的骇人。 下人不禁想到了二娘子何氏,何氏从二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 一个两个都如此,是不是犯了忌讳,得罪了哪尊菩萨? “这……如何是好。”方坊正猫腰关切地瞧着,生怕杨明经伤的太重。 贺巡检还等着呢,他对杨氏的事知晓不多,都要靠杨明经来回话。 “要不然扶下去缓一缓吧!”方坊正道,“老夫先陪着贺巡检。” 方坊正本是安慰,可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看到地上的杨明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惧怕和怨怼。 方坊正忍不住将身子向后躲了躲,杨明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他要与贺巡检联手害杨氏? 趁着下面热闹,贺檀看向王鹤春,无声的询问。 王鹤春没有说话,但杨明经这模样分明是被人吓过了,至于那人是谁,用不着去思量就知晓。 杨明经摆了摆手:“只是皮外伤,大事要紧,不敢再耽搁。” 听得这话,王鹤春将手中茶碗放在桌案上,茶碗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响动,吸引了贺檀的注意。 被王鹤春一提醒,贺檀也琢磨出蹊跷,他们来杨家,表面上就是因郎妇偷盗,闹去了巡检衙门,可这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杨明经会说这话,只有一个原因,他知晓杨家有问题。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有些事也就不用遮掩。 “贺巡检,”杨明经简单清理了脸上的血迹,就向贺檀行礼,“是我没有处置好家中事务,还要劳累巡检查问,当真不该。” “我……”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说,这般耽搁片刻,就听得外面又有脚步声,下人急急忙忙来禀告:“巡检大人,我家老太爷回来了,这就过来拜见大人。” 听说二老太爷回了杨家,杨明经脸色更加难看,刚刚擦掉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他想到谢氏手中那些证据,除非将花厅里面的人都杀了,否则肯定遮掩不住。 就像谢氏说的那样。 “是死是活,二伯自己选吧!” 杨明经的手不知不觉中摸向袖子里的纸笺,那是谢氏塞给他的。 用谢氏的话说,那是他的“保命符”。 他浑浑噩噩地接下,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交给贺檀,现在想想,他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 谢氏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可见私底下早与贺巡检通过气,这些事兴许贺巡检已然得知,就是想要借他的嘴说出来,毕竟他是杨氏族长,许多事办起来更加顺理成章。 这就是他唯一的用处,他若是不肯答应,他也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任他如何挣扎,最终也会被牵连进去。 眼下父亲已经从鲁家回来,他再不开口,恐怕也就没了机会。 这盆污水,不能浇在他身上。 杨明经突然站起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一鼓作气将纸笺取出,递给了贺檀。 “大人,”杨明经道,“您先看看这些。” 做完这桩事,杨明经整个人就像虚脱了般,强撑着走回椅子上,瘫坐了下去。 贺檀将纸笺展开,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然后沉下脸吩咐身边护卫:“将这上面提到的人都找出来拿下。” 护卫应诺快步走出堂屋。 贺檀转手将纸笺递给王鹤春,视线才再次落在杨明经身上:“杨族长将这个交给我,也就是承认杨家确有其事?” 杨明经吞咽一口:“只是郎妇们瞧见的,到底如何还盼巡检查明。” 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贺檀就会露出笑容,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顺利,居然都没用费任何口舌,杨明经就愿意配合查案。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坊正仍旧一头雾水,怎么还要拿办人? 方坊正还没能等来回应,外面就又有了动静。 “是哪位贵客上门,还要把我们一同请来?” “就是……我怎么还在门口看到了兵卒?” 熟悉的声音入耳,方坊正眉头一皱,他看向杨明经:“坊中的老者是你请来的?” 杨明经忙摇头。 方坊正道:“那就是你父亲了。” 他虽然还没弄清楚贺檀为何会来到杨家,但杨家请老者进家门,就是心怀不轨。 坊间的老者仗着年纪大,经常阻拦衙署公务,知晓如何利用声势逼迫朝廷官员让步。 方坊正狠狠地瞪了杨明经一眼:“这样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将他们都送回家去。” 永安坊年长者八十有余,真的出了差错,他这个坊正脱不开干系。 杨明经应声,起身之后却脚下虚浮,半晌才走到门口。 “原本要请诸位吃宴,”二老太爷沉稳的声音响起,“谁知我进门才得知,家里出了些事,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就与大家欢谈。” “我看有衙署的人在。” 二老太爷叹口气:“家门不幸,我那孙媳妇抓到了一个家贼,却不知怎么惊动了巡检司,如今贺巡检就在堂屋中。” “那我等也要前去拜见,”一个老者道,“巡检上任多日,我们本就在筹备接风之事,如今刚好遇到这么个机会,不如置办些酒菜,我们一同庆贺庆贺。” “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盼着巡检能赏光。” “就是,一个家贼而已,杨氏族中先行审问,再将状纸递去衙署就好,何须劳烦贺巡检。” “你家这小妇,委实没有教好。” 二老太爷一直低头赔笑:“诸位说的是。”他的目光却看向堂屋,他们在这里说的话,贺巡检应该都听到了。 他们可没有阻拦朝廷查案的意思,实在是这事太小,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只要贺巡检答应赴宴,这桩事就算揭过去。 几个人说着走到了门前。 二老太爷规规矩矩通报:“我等前来拜见巡检大……” 话戛然而止,因为二老太爷面前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帘子掀起,贺檀的身影出现在二老太爷面前。 贺檀神情肃然:“衙署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只怕本官没功夫赴宴了。” 二老太爷正要说话,目光一扫落在了贺檀身后那人的身上,那人站得稍远,脸上的神情他并不能看清,可不知为何,二老太爷就是心中一缩,莫名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 二老太爷迟疑间,身后的老者替他道:“都是些内宅的小事,何足挂齿?巡检大人莫要推拒,我们这些老东西就替永安坊恭贺大人前来。” “是啊,这种事,谁家不都要遇到几回,就是小妇不通事,小题大做,要我说惩办家贼倒是其次,得仔细教教小妇规矩。” 贺檀本是准备说话,却在这时,目光瞥到了一抹身影,也就闭上了嘴,静静等待那人靠近。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听到谢氏这句话,贺檀目光微微一动,鹤春说的没错,这女子果然不一般,她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他需要什么她就会送来什么,让他不用费心去安排。 突然得了这么个助力,感觉是如此的舒畅。 老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杨二老太爷,在得到肯定的回应后。 其中一个开口道:“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另一个道:“都是家中琐碎事,也用这般大惊小怪?” 有人开始斥责谢玉琰:“在巡检和长辈面前,如何这般没规矩?” 似是被一阵抢白吓到了,谢玉琰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开口的时候,却越过众人看向贺檀:“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几个老者不解,杨二老太爷更是准备当众斥责谢玉琰,这谢氏哪里有半点女眷的样子?当着这么多人,居然没有半点的恭谨和胆怯,投来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一抹审视。 谢玉琰走到其中一个老者身边:“长辈说要教我规矩。” 那老者皱眉就要发作,却听到谢玉琰接着道:“是瞒着朝廷私运货物的规矩吗?” 第34章 后悔 谢玉琰说的话,身边的老者没能反应过来,杨二老太爷和杜太爷却面色巨变,两人下意识地看向贺檀。 当瞧见贺檀肃然的目光时,杨二老太爷的心就如同被人狠狠地攥住,浑身血液都凝滞住了。 “什么私运货物?” “这是哪来的话?” 老者回过神来,继续斥责谢玉琰,说着还看向杨二老太爷,他家的妇人敢当着巡检的面构陷他们,刚好给了他们借口好好惩戒一番。让他没想到的是,映入眼帘的是,杨二老太爷那如同见了鬼的模样。 活久了,就算再愚笨,也能稍稍通点灵性。 老者意识到了不好,他拄着拐杖的手就是一颤,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那小妇怎么问的?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他刚才怎么没察觉,在杨家小妇说完“大案”后,就提及“私运货物”。那小妇当着贺巡检,给他们挖了个坑,而他们毫无察觉,一个个地跳了进去。 私运货物啊? 他不过就是来帮杨二老太爷收拾个妇人,怎么就被安上了这种罪名? 而且,这话不是随便一提,杨二老太爷的模样分明就是心虚。 在巡检面前,露出那种大祸临头的神情,跟跪下认罪有何不同? 老者终于明白,贺巡检为何出现在杨家了,并非是杨二老太爷说的那样,巡检衙门为一个小妇出头。 堂堂巡检,若非手握真凭实据,如何能登门问罪? 老者的手抖动的越来越厉害,若是他腿脚灵便,肯定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又或者……他眼睛一翻晕厥当场? 老者犹豫的功夫,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听了一句,他就知道他没了躲避的机会。 “今年十月,”谢玉琰道,“诸位家中是不是都向北城门运送了货物?” “运送了些什么?是自己出的商队,还是托付给杨家?有没有过关文书?” “出城的时候,谁人查验的货物?” “货物最终去了哪里?卖给了北边的人,还是西北的人?” “杨家分给你们多少银钱?” “或者……你们分给杨家多少银钱?” 老者们脑子里嗡嗡直响,谢玉琰的问话有人听明白了,有人却一头雾水,但他们都知晓一点,今天摊上大事了。 谢氏说的北边人,让他们想到了北齐,至于西北的人,那就只有西夏了。 短短一句话,就将私运货物变成了私通番贼。 早知道进了杨家,会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还不如今天一早就“寿终正寝”,绝不会活到现在。 谢玉琰看向管事:“这些老人家,身子有些不舒坦,管事去各家禀告一声,最好将他们的族长或是掌家大娘子叫来。” 尤其是,谢玉琰伸手指向了杨二老太爷身边的杜太爷。 “尤其是这位太爷……” 杜太爷瞪大眼睛,正欲说话,谢玉琰没有瞧他一眼,施施然收回了手:“他脸色不太好,恐怕要晕厥了。” 杜太爷只觉得心窝一疼,一股热流直冲喉口,什么也顾不得地大喊:“你在胡说些什么……谁也不准去,我……我要归家。” 族长和大娘子就这样被唤来,那可是要出事的。任谁突然面对这样的情形,都会漏洞百出,就像他一样。 可怕的是,家中突然没有了主事的人,衙署若是在这时登门,谁去应对?家中必然乱作一团。 杨二老太爷也恍然惊醒,他厉眼看向管事:“将她给我拉下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管事下意识抬起头,但只扫了谢玉琰一眼,他就浑身一抖,战战兢兢地后退几步。脑海中都是谢玉琰淡然的神情。 不似二老太爷的暴跳如雷,但这种平静下的冷漠和威严,更让人恐惧。 “反了天了……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二老太爷见管事没动,就要自己动手,谁知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他皱眉转头,瞧见了面色阴沉的杨明经。 就像博弈时,突然有人向他手心里多塞了几枚棋子,杨二老太爷心中一喜,就准备发号施令,却听杨明经道:“大娘子的吩咐没听到吗?” 族长都这般说,杨家管事不敢再怠慢,慌忙应声,慌里慌张地向外跑去。 杨二老太爷难以置信地盯着杨明经:“你……你这个……” 杨明经面无血色,嘴唇蠕动了一下道:“爹,十月……我家运出几车货物,与朝廷说是修葺祠堂之用。方才,谢氏查看了杂物库账目,发现并非如此,十月没有向祠堂运送过任何物什。” “管着杂货库的郎妇供述,那些货物是四弟从城外运进来,暂时存放在杂物库中,之后以修葺祠堂为借口,用通关文书,将货物经由北城门运送出大名府。” “谢氏又查阅了十月份族中商货往来,证实族中十月并未有这笔买卖,也就是说……四弟调用族中车马运送私货无疑。” “这本是我们族中的事,可……恰好今年十月,朝廷严查与边禁番人买卖私货,在北城门多设了几道关卡。” “如此一来,我们就要查清楚,为何四弟要千方百计避开朝廷的关卡,运送的到底是何物?这已然不是族中盗窃的案子,而是有私通番货的嫌疑。” “不弄清楚,不止是四弟,我们全族都有牢狱之灾。” 说完这话,杨明经不得不看向谢玉琰:“谢氏……做的是对的。”这一字字如同在剜他的心。 谢氏将杨氏一族弄成这般模样,让他这个儿子站出来对付亲爹,他却还要说:谢氏是对的。 现在,他还要审问他爹,他可真是个大孝子。 杨明经眼睛通红,似是要滴出血来,唯一一次忤逆父亲,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父亲,”杨明经颤声,“你可知这桩事?与这桩事有没有关系?” 杨二老太爷仍旧板着脸,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动,惊骇和愤怒都写在上面。 “二伯还落下一桩。” 他已经做到这样了,偏偏有人却还嫌不够。 杨明经咬牙切齿,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再次开口:“爹,你是不是还在北城外给四弟置办了处庄子?” “那庄子上有什么?” 杨二老太爷整个人晃了晃,他努力挺直脊背,浑身上下那根最长的骨头,就是最后支撑他皮囊的东西,然而他却听到“噗通”一声。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的双脚,依旧牢牢站在地上,跪下来的是杜太爷。 “贺巡检,”杜太爷急呼道,“不是我……是杨明山他跟我说的,朝廷封了和市,但边民需要布帛,这时候运出去定能赚一大笔。” “我没有多少,我就只是几箱……” 杜太爷伸出了两根手指,但是很快两根变成了三根。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杜太爷哀嚎着在地上叩首:“我有罪,与族中其他人无关,是我……被私利蒙了眼。” 老迈、佝偻的身影不停地哆嗦着,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可怜。 不过…… 半点打动不了她,那道如同催命般的声音又来了。 “杜太爷,杨明山帮你用布帛换回了什么?” “如果进项是银钱,你家中该有这笔账目,如果是东西……希望不是朝廷违禁之物。” 杜太爷眼前发黑,身体不稳,屁股撅起,一头杵在了地上。 杜家下人去拉扯杜太爷,谢玉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第35章 坦诚 那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簇光亮,让人无法忽略。 是王鹤春。 谢玉琰嘴角上扬,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笑意一闪而逝。 她知道王鹤春会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举动。 她向贺檀借势,王鹤春怎么会无所察觉?再说,她也没想隐瞒,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对聪明人撒谎不容易,不如明着互相利用,还能少些阻碍。 从前她还没坐在这条船上,尚需遮掩,如今情势却不同了…… 眼下不是她与王鹤春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错开了视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试探和交汇。 谢玉琰重新看向地上的杜太爷。 杜太爷紧闭着眼睛,呼吸略显的急促,神智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这种病症谢玉琰见得多了,她随意地开口提醒:“杜家族长到了。” 瘫作一堆的杜太爷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眼皮立即颤了颤,他掐住自己大腿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他真的就这样晕过去了,让自家儿子面对这一切,那么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在大牢中。 长长地喘息过后,杜太爷睁开了眼睛,不过映入眼帘的却是那让他恐惧的谢氏,谢氏面容明丽,可看在他眼中却比那罗刹鬼更狰狞。 杜太爷强撑着环视一周,哪里有他长子的影子? 他被骗了。 杜太爷的脸登时涨红,一阵剧烈地咳嗽,气息稍稍平复之后,杜太爷不得不面临眼下的局势。 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现在他得想想,怎么为杜氏一族争出条活路。 杨二老太爷还抱着一线希望,杜太爷晕厥过去,就此闭上嘴,至少还能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没想到谢氏却又伸手搅合,他对谢氏的恨意又增加几分。 杜太爷颤抖着爬行几步到了贺檀脚下:“巡检大人,这两年,杨家……的确帮我们……卖过货物,不过之前给的都是银钱。” 贺檀面容冷峻:“只有今年杨家给你的是货物?” 以物易物,这种事在边民身上常见。 杨家运出去的几车货早就没了,但若是能从杜家这里证实,杨家换回的是什么东西,就能推测出,杨家将货物卖去了哪里。 杜太爷嘴唇哆嗦着,不知该不该说,那毕竟是更大的罪名。 “二老太爷会给你货物,是因为今年的货不好出手吧?”谢玉琰添了一把火,“眼下违禁物查的这般严,放在手中岂非万分危险?再说这买卖还能不能做得,总得抓几个人丢出去试试水深水浅。” 说到这里,谢玉琰再次看向杜太爷:“就算这事今日不败露,朝廷也早晚查到你们头上,除非你们已经将那些东西销毁了。” 当然没有。 他卖出一些,还有一些藏在杜家。 杜太爷脑子胀痛,他不知该担心杜家的那些东西,还是愤恨杨二老太爷。 他还以为,杨家终于肯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原来是在耍他们,推他出去做这个替罪。 站在不远处的杨明经,看着杜太爷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们身上就好像都长出了一条线绳,绳子的那一端就握在谢氏手中。 谢氏想让他们做什么,只需动一动手指,然后……他们就得照做。 “是青白盐,”杜太爷将心一横,“杨明山亲自送去杜家的,我卖了大约五十斤,还有几百斤在藏在……” 西夏盛产青白盐,价钱低廉又少苦涩,朝廷命令禁止民间倒卖的番货中,头一个就是青白盐。 杨二老太爷听到这里,满身冷汗,他急着拦住杜太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莫要往杨家身上泼脏水,杨家给的是银钱,不是什么私货,什么青白盐?我根本没见过。” 话一出口,杨二老太爷眼睛瞪大,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急于与青白盐撇清关系,却承认了杨家帮杜家向外运过货物。 “我们没卖货物去西北,我们就是……卖去了陕西路,你家中就算有青白盐,”杨二老太爷颤声补救,“那些是你们自己弄来的,与杨家无关。” 杜太爷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我也不是个傻的,任由你们摆布,你敢说你与西边的人没来往?我在你那庄子上就见过。” 说到这里,杜太爷看向贺檀:“我不知晓现在那人还有没有在庄子上,那听过他说话,口音就是西北那边的人……至少长期在那边生活……巡检大人若是能将他抓来,严加审问一番,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杜太爷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但他能确定,那汉子不一般。 杨二老太爷这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终于软了下去。朝廷已经知晓了北城外的庄子,连他都不知晓,老四一家在庄子上有没有藏匿物什,但……庄子上的确有个西北来的人,每次来往货物,那人都会帮忙带路。 这次那人跟着来到大名府,并没有急着走,应该是打探大名府如今的情势。 “看来这次收获不小,”贺檀看着杨二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还是跟本官一同去衙署,好好问问杨明山。” 杨二老太爷肩膀开始抖动,他以为很快就能将老四救出来,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也会被一同带走。 他们父子居然要在大牢里相见。 ……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祖母。” 杨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是二老太太嘶声喊叫:“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去?” 谢玉琰能想到,杨骥迟迟不见二老太爷出来,于是怂恿了二老太太。 不过,太晚了些。 贺檀目光一沉:“既然那么想过来听消息,就一同带去巡检衙门。” 军卒们应声。 屋子里其余老者互相看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着贺檀将他们忘了,这样他们就能各自归家。 已经走到门口的贺檀突然回头:“等他们族中族长到了,就一并都送来衙署,他们与私运番货有关,都要仔细查清楚。” “大人,冤枉啊,大人……” 老者们纷纷跪地,贺檀却大步走出了杨家堂屋。 军巡卒架起了杨二老太爷、杜太爷紧跟了出去。 谢玉琰就站在屋子里,等到人陆续都离开,屋子里就剩下了她和坐在椅子上的王鹤春。 屋门被关上。 王鹤春道:“谢娘子请坐吧!” 声音淡然中透着几分疏离,换成旁人兴许会被骇住。 谢玉琰施施然走过去,坐在了王鹤春旁边。 没有绕圈子,王鹤春抬起眼睛,目光再度与谢玉琰对视:“谢娘子帮着衙署查出这桩案子,衙署理当奖赏,娘子想要些什么?” 谢玉琰并不躲闪,这一刻她的眼睛中也有光芒闪过:“大人们不是已经给了?送走了杨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我就能顺利掌家,这些足够了。” “那接下来呢?你还想要什么?”王鹤春并没有因谢玉琰的坦诚惊讶。 谢玉琰嘴唇再次弯起:“永安坊和整个大名府。” 第36章 上当 换个情形,换个人说这句话,王鹤春都不会在意,因为这就是个玩笑。 眼前的谢家娘子,却不会让他有半点轻视之心。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不知来处,没有任何人能依靠的女子,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将整个杨氏一族翻了天。 王鹤春再次仔细打量谢玉琰。 方才她说话时,声音清越,甚至因为她的年纪,音调中尚存几分轻软,语气却果断而笃定。那双眼睛格外明澈,就似阳光下泛着光亮的湖水,但目光越是平静、清澈,越是看不到隐藏在下面的半点情绪。 谢氏太不一般,就像他与贺檀说的那样,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女的风范,又与那些事事听从长辈和族中安排的世家女不一样。 一个女子从小被教敬顺卑屈,事夫之德。孝顺曲从,事父母公婆之德。夫婿、长辈、族长、朝廷法度,总有一个会让她们惧怕和牵绊,但她却好似没有。 她能在巡检衙门里为自己伸冤,也能将一干郎妇关起来,按她的心意,书写她们的供词。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将案子查清,她只是要寻个借口请衙署的人登门。 那些家规和法度,对她来说并非枷锁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样的人有什么不敢去做? “你要掌控永安坊和大名府的商贸?”王鹤春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何以见得用他们就能做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两位查的案子足够大,波及的人足够多,到时候大名府必然被清洗,旧人走了,自然就要迎来新人,只要把控好这个机会,就能在大名府立足。” 王鹤春目光微凝:“你怎么知晓,我们查的案子足够大?” “在朝廷罢停和市,多设关卡之后,还能将青白盐这样的东西运出,”谢玉琰道,“靠的肯定不是商贾和商队。” “就像杨家将货物送出大名府一样,没有守关将士通融,就算长出翅膀,也照样飞不出去。” “所以朝廷才会在大名府设立巡检衙门,纠察的不止是寻常百姓,还有……朝廷官员和那些从中获利的商贾。” 她说起这些不带任何遮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谈论到了朝廷政事。 王鹤春道:“那又凭什么是你?” 谢玉琰笑容更深了些,王鹤春不会想不明白,只是想要探探她的底细。 “因为我刚好与他们对立,”谢玉琰道,“那些私通官员,买卖私货的商贾,必然早就得了利益,要么是富甲一方,要么已经攀附上权贵。” “而我被掠卖人加害差点因此丧命,本就给巡检衙门带来了清查坊间的借口。如今又为贺巡检查清走私番货,送去了证据。别看杨家只是不起眼的虾米,但顺藤摸瓜,定能拿住藏匿在下面的大鱼。” “我给他们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们会不会恨上我?” 王鹤春道:“你就不怕?” 谢玉琰摇头,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每次两人对视,谁都不会躲避开,而是清清楚楚地让彼此看到心中所想。当然仅限此时此刻的思量。 这举动也并不是坦诚,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去猜度。 谢玉琰道:“两位大人会帮我,再说,被盯上才好,不然如何钓鱼?现在,我就是两位大人立起的大旗。” “那些商贾仗着有人撑腰在大名府为所欲为,害过的人不在少数,巡检衙门设立这么久,又有多少百姓前去诉冤?” “想必不会很多。衙门若是事务繁忙,两位大人哪会这么快来到杨家?” 若是王鹤春养气功夫不够好,一定会在这时候被她气笑。这话往深了思量,何尝不是被嫌弃无能? 谢玉琰道:“可见百姓并不信任朝廷,更别提刚刚设立的巡检衙门。除非大人真的做出为民伸冤,对付那些商贾的举动。” “我现在可不就是?” 嫌弃虾米不够好,就不要以她为饵。 这话外弦音,王鹤春怎么会听不出来:“你有这样的图谋,与那些谋利的商贾有何区别?” 谢玉琰笑道:“既然要借力,怎么会不明白,手中匕首到底如何锋锐?哪里能让利刃刺伤自己?” “两位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就有自己的准则,只要我不作奸犯科,触犯大梁律法,必然不会有谋害、构陷之灾。无能之人才会想走捷径,想要站得足够高,就得经得起审视,这么快就有了把柄和瑕疵,必定走不远。” “这一点,我与两位大人是同路的。”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氏一身嫁衣,被带来他和贺檀面前说话时的情形,那会儿他就觉得谢氏多了些锋芒。 现在看来,那只怕是她最恭顺的时候。 如果眼前突然烧起一簇七彩的火焰,王鹤春会想看着这火苗到底能烧多旺。而不是趁着它尚未成事,一脚踩灭。 这就是为何朝廷会有弹劾,说他貌似驯良。 话到这里也就不用继续了。 王鹤春现在需要谢氏做那面大旗,彻底将巡检衙门立起来。 王鹤春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开口:“我不记得身世,既然被谢家当做‘谢十娘’嫁入杨家,我就取了谢氏为姓,取名玉琰。” 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却能说出那番话,连谎话都这样敷衍,但假以时日若是用着的时候,她必定能编出一段让人笃信的经历。 该问的都问了,王鹤春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玉琰道:“还有一桩事劳烦大人。” …… 贺檀在外面等了许久,总算耐不住性子,重新走回杨家堂屋,到了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杨氏的声音。 “大人就当千金市马骨。” 话刚落下,王鹤春就推门而出。 贺檀等待片刻,不见任何人走出来,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了一截裙裾,可见谢氏就在屋中。 两个人没有多言,径直走出杨家翻身上马。 “千金市马骨是什么意思?”贺檀问向王鹤春。 王鹤春随意地道:“有人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贺檀气急,鹤春明知晓他不是要问这个,他就算读书没鹤春好,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晓:“我是说,谢氏为何提及这个?” 王鹤春看向贺檀:“她就是马骨,你想要从更多人嘴中,得知那些人的罪行和证据,就得保谢氏安然无恙,如此才会有人敢到你面前诉冤。” 谢氏第一个公然对抗那些人,可见她相信巡检衙门,贺檀到底能不能保住谢氏,就要看贺檀和巡检衙门的本事。 贺檀怔愣半晌才道:“你是说,她能想到这些?” 在杨家花厅里,他就对谢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掌家十分好奇,如今经王鹤春这样一说,他便更想探寻清楚。 “我们被谢氏算计了。” 不管是对付杨家,还是帮他们一把,实质上,他们和杨家都一样,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现在她这步棋已然走成。 贺檀看向王鹤春:“你……王鹤春……还能被人算计?” 不过一琢磨,贺檀就笑起来,哪有整日算计别人,自己却不吃亏的道理?别的不说,光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谢氏有趣。 …… 杨家。 谢玉琰依旧坐在堂屋里。 “将杨氏族人都唤来,”谢玉琰道,“杨氏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理应知晓一切。” 第37章 夺权 杨家一下子被带走许多人,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竟然也在其中。 那些没来祖宅的杨氏族人,正准备前去打听消息,就被知会,各家要派人去族里,族长有话要与大家说。 族人们忐忑不安地踏入永安坊,总觉得坊中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格外奇怪。 “怎么了?” “你不知晓?二老太爷听说巡检衙门的人登门,便将坊中各家老者请了过去,想要用老者的脸面,将巡检衙门逼出杨家。” “那位贺巡检如何吃这一套,当即将那些老者一并带走了,还向各家都派去了隶卒,说是要连夜查验家中账目……” “你说说,这不是天降横祸吗?” “闹成这样,谁能不怨恨咱们杨家?老太爷着实不该如此。” “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这次的事可不小,掌管车马、杂物库的,还有那些平日与二老太爷、四老爷亲近的族人也都被带走了。” 族人话音刚落,就听到祖宅里传来哭声。 “这可如何是好?我家里三郎都是跟着族中做事的?怎么就被带去了衙门?” 听到喊叫,杨氏族人加快脚步,想要看看究竟。 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任谁被抓了,都得寻杨氏族中要个说法。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一个郎妇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个不停,旁边站着的几个郎妇也跃跃欲试。 正在闹着,几个人从内院里走出来,领头的是于妈妈,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郎妇和粗使的婆子。 痛哭的郎妇见状,忙在地上爬几步,扑到于妈妈面前:“二娘子呢?我要见二娘子。” 于妈妈却没有回应的意思:“大娘子让我给你们传话。” 于妈妈说到这里顿了顿。 许多人都隐约听说,中馈上的不是二娘子了,而是三房六郎的妻室,但她们没有亲眼见过,哪里肯信? 即便早些时候见到了谢玉琰的,大多也觉得是二娘子在借三房的手对付杨明山。 现在衙署将人抓了,接下来该是二娘子重新回来执掌大局才对。 可是…… 好似与她们思量的有些不同。 于妈妈学不来谢玉琰那淡然的神情,只是将话语复述:“大娘子问你们,是巡检衙门的大门关上了吗?还是衙署不肯收你的诉状?你们要来这里诉冤?” 郎妇愣在那里,怔怔地盯着于妈妈瞧。 于妈妈平日里都是很和善的,怎么突然似是变了个人? 郎妇瞪着发红的眼睛:“都是在族中出的事,难道族里就放着不管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于妈妈道,“你们与四老爷私自运货出城,这些买卖没上族中账目。” “你们私自调用了族中的车马,怎么还有脸来族中哭诉?” 于妈妈神情多了几分严厉:“贩卖私货被朝廷抓到本是罪有应得,难不成还要拖着整个杨氏一族一同下狱?” 郎妇听得这话,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都变了。 于妈妈道:“大娘子将大家唤来,就是要与大家说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仔细听的,一会儿就去花厅,闹事的,一律家法处置。” 说完,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几步,站在了那哭闹的郎妇面前,几只手将那郎妇抓起来,拖去旁边。 婆子们再度拿起了棍子,这棍棒在族中闲置多年,今天却被拎起来好几次。 于妈妈又想起一桩:“这些日子大娘子会带着几个郎妇盘查族中账目,手脚不干净的,别想逃脱。” 于妈妈说完带着几个郎妇向花厅走去,身后立即一阵嘈杂的声响。 几个郎妇抿着嘴,不敢多说话,她们原本都是看在二娘子的面子上,帮着谢玉琰撑场面。 可是一来二去,就连二老太爷也被衙署抓了。 不就是要让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能再插手族中事务吗?怎么最终闹得这么大? 仔细想想,这其中没少了她们的功劳。 那些被抓的族人定是恨极了她们,现在还帮着大娘子传话,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 正想着,几个人重新回到花厅。 不知是不是因为眨眼的功夫,大娘子就将那么多人送进了衙署,现在她们只觉得大娘子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威慑,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谢玉琰道:“现在族人都来了祖宅,难免各怀思量,你们将去二伯母院子的族人都记下,账目先从他们查起。” 郎妇们微微张开嘴,所以这是要彻底从二娘子手中夺权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你们还想回到二伯母身边?” “不,”郎妇们下意识地开口,“我们以后都为大娘子办事。” 谢玉琰道:“人还是少了些。” 郎妇们没说话,旁边的于妈妈道:“若是没有大娘子,任凭二老太爷和四老爷那般做,闹大了,整个杨氏一族都脱不了干系,只要将这件事说清楚,哪个不得感念大娘子恩德。” “于妈妈说的是,必然会有更多人投靠过来。” 将二老太爷送进了大牢,她们还想在二房立足?事情闹到这一步,她们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谢玉琰道:“杨氏的商队卷入这桩案子,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商队也不能再离开大名府,永安坊几家也被二老太爷牵连,就算朝廷重新给了通关文书,只怕短时间内也没有人再愿意与杨氏做买卖。” “毕竟人人都怕被私货案牵连。” 一个郎妇道:“那我们杨氏岂不是就……没有了生计?” 谢玉琰道:“生计那么多,商队可以暂时搁置,改做别的。” 郎妇们一脸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十日后,我会带着族中人另寻一桩买卖,若是愿意跟着的,到时到堂屋中听我吩咐,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但有个规矩……” 郎妇们的腰弓得更深了些,重要的地方来了,要一字不漏地听清楚。 谢玉琰道:“那时没来的人,以后别想碰那桩买卖,无论那买卖赚多少银钱都与他们无关。” 郎妇们互相看看,就这样?没了? “大娘子是不是该透露一些,我们要做什么,需要大家拿多少银钱?得了利要如何分?” 这些都不说,恐怕很难吸引来更多的人。 “不用,”谢玉琰道,“他们不需要知晓。” 她要的是一群听话、忠实的族人。他们不懂得如何俯首听命,她就来教他们。 …… 巡检衙门。 贺檀和王鹤春看着地上的尸身。 陈举带着人围住了杨家北城外的小庄子,这人拼死抵抗,眼见即将被俘,干脆自戕绝命。 “都是属下无能。”陈举满脸懊悔。 那人跃起的时候,他以为是要与他拼命,谁知道,最后的关头,那人会将手中利器倒转,径直戳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般狠厉的手段,绝不会是一个边民或是商贾。 “他手心和手指上都有茧子,”陈举道,“可见经常握枪、射箭,表露出的拳脚功夫,与营中的将士有些相似。” 王鹤春道:“是个军汉。” 陈举点头:“错不了。”这就是他难受的地方,好不容易抓到了证据,却被他弄没了。 王鹤春看向陈举:“你不是说北城外有山匪吗?” “是。” 陈举叹息,只不过缉拿山匪是厢军的职司,他们巡检衙门管不着。 王鹤春道:“在杨家庄子上,遇到有人持械抵抗,拿下了一人,还有人趁乱逃窜,你们一路追捕,不知不觉中入了深山。”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王鹤春说了,必然是端了山匪的老巢。 陈举欢喜:“我这就去。” “这样好,”贺檀道,“扫清了山匪,也免得有人借山匪的手扰乱视听。” 先拿到口供,证实庄子上死去的人与山匪无关,那些人也就没法将此事赖在山匪头上,闹出杨明山与山匪勾结买卖私货的笑话。 说完话,王鹤春端起茶来喝,着实口渴,他干脆一饮而尽,放下茶碗时,他看到贺檀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贺檀道:“看来与谢小娘子说话的时候,连水也没捞到喝一口。” 一幕情景从王鹤春脑海中闪过。 茶吊、杯子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半点要奉茶的意思。 这是在告诉他,她没有侍奉旁人的习惯,又或者是让他早些离开,免得过多停留。 无论哪一桩都是王鹤春从前没经历过的。 第38章 背弃 王鹤春会顺着贺檀的话想起这些,并非觉得谢娘子有失礼之处,相反的,他一直没感觉到奇怪,好似就该如此。 方才在杨家,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之所以现在还看不出她有多少本事,是因为杨家太小,不够她去施展。 他笃定她出身世家,但大梁的世家早就没落,没了往日的风骨,只是明里暗里为自家利益无尽的争斗,即便靠着声望做些事,也都是表面的功夫,男子都很难有出挑的人物,更没听说哪家有这般厉害有段的女眷。 王鹤春将脑海中那些念头赶出去,这也是他不喜欢京城的原因,他思量着,起身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摸上面的一杆铁枪,脑海中其余的念头都被屏蔽在外,剩下的是尸身血海,惨烈的战事。 “大公子,可使不得。” 惊诧的喊声传来,王鹤春才回过神,他转过头去,看到自家家奴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周管事日夜兼程来大名府送信,没想到一眼就看到自家大公子握着那杆铁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那件事后,公子就彻底断了去军中的念头,难不成…… 贺檀一旁道:“鹤春就是随便看看,你这般惊诧做什么?” 周管事深吸一口气:“是老奴没了规矩,向公子请罪。”那桩事知晓的人不多,就算是王家,也差点面临灭顶之灾,他这是落下了心病,瞧见公子动这些刀枪就害怕。 王鹤春重新坐回椅子上,吩咐周管事起身:“家中可是有什么事?为何突然赶来大名府?” 周管事道:“眼见就要过年了,夫人惦念着公子,让我们借着四处送年礼,也给公子带来些东西。” 听到周管事提及母亲,王鹤春的目光柔和几分:“母亲身子可还好?” 周管事点头:“公子才离京的时候,夫人染了风寒,不过很快就康健了,倒是老爷公务繁忙,愈发消瘦了些。” 王鹤春知晓父亲政务繁重,往常在家中,他都会帮着分担,现在少了臂助,免不了操劳。 王鹤春道:“我写封家书,你带回去给母亲。” 周管事应声。 贺檀笑着道:“有我在鹤春身边,让姨母安心,等大名府这边安稳了,我就将鹤春放回京城。” 周管事连连点头,站在一旁等着王鹤春写好了信笺,这才拿着准备退下。 王鹤春将他叫住:“你在京中可听到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出了事?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待字闺中。” 公子甚少提及女眷,周管事精神就是一振:“大爷说出事……指的是……” 王鹤春道:“或是突然生了病症,或是亡故,从前常常帮着掌家,突然就没了消息。” 世家名门的女眷,就算丢失,也会设法遮掩,免得坏了族中名声,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他也让人去打听消息,只不过时间太短,还不曾有回音。 周管事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并未听说。” “公子离京后,最大的事,就是淮郡王与谢老相爷的孙女订了亲,当今圣人特意赏赐谢氏两箱东西做贺仪,达官显贵也都登门恭贺。” 谢氏是大梁名门望族,谢相爷曾深受皇上器重,谢氏子孙多人在朝,如今又与皇族攀亲,自然风光无限。 眼下大名府也有谢氏,不知两个“谢”是否有牵连。 “淮郡王还亲自前来请公子去宴席,被老爷应付了过去。” 说完这些,周管事抬起头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自家公子总有种威势让人心生惧意,这一点不输自家老爷。 王鹤春淡淡地道:“还有什么事?” 周管事抿了抿嘴唇:“崔家送来消息,太夫人病重,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那边说,若公子得了空,就往崔家走一趟。” 自从祖母与祖父和离回到崔家后,王鹤春就没再见过她。这几年祖母让人送来几次消息,让他前去相见,他却都没有应承。 王鹤春点头:“我知晓了。” 公子这样回应,在周管事猜测之中,崔家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公子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以公子的性子,别说一个崔家,就算是老爷也无可奈何。 周管事退下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王鹤春和贺檀。 贺檀踌躇片刻,没有开口提崔家,王家的家事鹤春自有主意,用不着他来劝说。 “如果大名府这个谢家与开封谢氏有关系,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贺檀道,“要不要让人知会谢小娘子一声?” 谢氏自然不可能动他,但谢小娘子却不同,即便掌控了杨家中馈,说到底杨氏也不过一个小小商贾,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算计。 “不用,”王鹤春脑海中浮现起,谢玉琰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她自有思量。” 贺檀道:“不知谢小娘子接下来要如何做?” 这么快就帮他们破局,贺檀还好奇那小娘子又会用出什么手段。 王鹤春知晓她该从哪里下手,但到底如何做,他现在还无从猜想,但他预感,谢玉琰会比他推测的做的更好。 贺檀站起身:“咱们去大牢看看吧!” 这时候杨家人应该吓得差不多了。 …… 永安坊,杨家。 何氏面色难看地靠在软塌上,她就是在这里,将管家的权柄暂时交给谢氏的,可她没想到仅仅半日的功夫,谢氏就将杨家变成这般模样。 族中牵连进去那么多人,谢氏还要从头彻查账目。闹得族中人人自危,方才就有不少人挤在她屋中,盼着她能为她们做主。 可现在她都不知晓,是否还能收回中馈大权? 何氏早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轻易信了谢氏的话,现在杨明山肯定要倒了,但只怕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 “娘子,”管事妈妈上前道,“于妈妈回来了。” 何氏精神一振,她将于妈妈派到谢氏身边,就是要清楚知晓谢氏动向,虽然于妈妈一直不曾送任何消息回来,但可能是被绊住无法脱身。 主仆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何氏还是对于妈妈抱着一线希望。 “二娘子。”于妈妈进门行礼。 从前于妈妈就直接唤她“娘子”,“二娘子”多少显得生分。何氏却也顾不得这些,忙着问:“谢氏那边怎么样?她是如何思量的?到底要做什么?” 于妈妈没有开口。 何氏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吩咐你与那些郎妇去做事?” 这次于妈妈点了点头。 何氏就要追问,于妈妈道:“但奴婢不能告知二娘子。” 何氏面容一僵,整个人怔在那里,旁边的徐妈妈见状插嘴:“二娘子这些年对咱们不薄,你可别犯了糊涂。” 于妈妈抬起眼睛,脸上虽有一丝怯意,目光却很是坚定:“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为二娘子办事,不曾有半点疏忽。” “二娘子让奴婢去大娘子身边,奴婢也想着做好差事回来复命,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奴婢现在……回不来了。” 这是背叛恩主。 这才几个时辰啊! 何氏心中燃起怒火:“我就算养一条狗,也不会这般。”边说边将手中的暖炉丢掷出去。 暖炉砸在于妈妈身上,还热着的炭火洒出来,烧着了于妈妈的裙角,于妈妈没有急着扑火,任由身上冒起屡屡青烟。 片刻之后,于妈妈才又开口:“二老太爷进了大牢,奴婢总要担些干系,二娘子念在孝义当先,不可能再用奴婢,甚至还会对奴婢加以惩治。更何况奴婢也没及时传回任何消息,日后二娘子只会愈生猜疑。无论怎么想,奴婢回来都是条死路。” 何氏气急:“这都是谢氏的手段。” 于妈妈点头:“是,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追随。奴婢这些做下人的,没法选出身,但跟个厉害的主子,也能活得轻松些。” 何氏胸口一疼,就要再开口训斥。 于妈妈接着道:“用不了多久,二娘子也得听谢大娘子之命行事,奴婢怂恿二娘子与谢大娘子为难,会死得更惨。二娘子看在奴婢追随这么久的份儿上,赏奴婢一条活路。” 于妈妈说完躬身叩首。 何氏哪里听得进许多话,她就想打死眼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想着,手抄起了桌边的瓷盘,就要向于妈妈头上砸去。 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下人的禀告。 “三房……那边的谢大娘子让人来寻于妈妈,”下人道,“让于妈妈立即过去侍奉。” 何氏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抿紧了嘴唇,几次想将瓷盘脱手,无形中却似有个力道,将她的手臂牢牢握住。 地上的于妈妈爬起来,彻底抖掉了身上的炭火:“奴婢告退。” 踏出了房门,于妈妈才听到背后传来碎瓷的响动,她深吸一口气,看来她没有选错。从今往后,她不必再有别的心思,紧紧跟随大娘子就好…… 因为,没有什么后果,比背离大娘子更加可怕。 …… 大名府城外,陈窑村。 陈平靠在一旁睡着了,今晚他感觉到格外的暖和,都是因为杨钦给他分的这些藕炭,他的母亲郑氏却没有睡。 郑氏看着藕炭上发出的火光,目光涣散,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陈家大门被人敲响,郑氏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同村的两个妇人。 “你听说了吗?” 三个人进了门,其中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道:“永安坊那边出事了,巡检衙门抓了好多人,听说……是因为私运番货……” 另一个显然也被这消息振奋:“我们要不要去巡检衙门试试……我们……” 郑氏低下头将左臂从袖子里伸出,手臂一端连着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就像一朵早就枯萎的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郑氏神情显得有些木然,她缓缓开口道:“我的手怎么丢的,你们都忘记了?” 第39章 买卖 冬日的夜里,风吹开了破旧的窗子,簌簌而下的雪花趁机而入,却掉落在黝黑的炭盆上,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化为虚无。 三个妇人眼睛里闪动的那点光亮渐渐熄灭,她们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更加憔悴。 郑氏说出这句话后,其余妇人纷纷住了嘴,默契地不再谈论这桩事。 衙署靠不住,这是她们亲身经历过的。 自从“山匪”屠村之后,她们没少去衙门喊冤。 诉状也写了几份,甚至跪在衙署许多日,为此用光了家中银钱,田地也卖给了豪绅,没换来冤情真相大白,他们的日子倒是愈发艰难,不少老弱村民因为太过贫苦,没能熬过去。 只需再过个两三年,亲眼见识了那场“山匪”屠村的村民也就死绝了。 郑氏不怕死,这些妇人也一样,但她们还有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山匪”来的时候,他们尚年幼,见识到的只是“山匪”的凶残,不知晓真正的内情。 这样也好,知道少了也就没了危险。 不过,这只是她们的思量,其实朝廷早就定案了,那些“山匪”也都被朝廷剿杀了,哪里还有什么内情? 郑氏重新将自己的左手藏回袖子,三个妇人正准备起身各自回去,郑氏盯着眼前烧着的藕炭。 “这藕炭都烧许久了,”郑氏道,“还暖和着呢,可比寻常炭要好多了。” 这次几个妇人也都跟着点头。 陈平将藕炭分给她们的时候,她们并没这炭能用多久,可烧起来之后才发现比木炭更加好用。 郑氏将手靠近炭盆。今晚因为烧了藕炭,屋子里格外暖和,平日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平哥儿,也很快就睡着了。 她守在炭盆旁,感觉着丝丝暖意,盼着这炭火慢点熄灭,让平哥儿睡得更安稳些。盼过了一刻又一刻,这藕炭还热着。 “平哥儿不是说,我们可以卖藕炭吗?”郑氏道,“天寒地冻也没有别的事能做,不如我们就试着卖卖这藕炭。” 那些能买得起木炭,安安稳稳度过冬日的人不知晓,瑟瑟发抖盼着天亮的日子有多难熬。 “可这是石炭做的。” “不是都说石炭有毒吗?会不会有人愿意买?” 妇人说完这话,不禁互相看看,很快她们就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比起活活被冻死,就算石炭可能会毒死人,还是会有人尝试。 进门之后,一直没开口的陈兴娘道:“陈平说,做出藕炭的就是嫁去杨家那个……杨六郎的媳妇?” 那可怜的妇人被掠卖人当做尸身卖去了谢家,又被谢家以“谢十娘”的身份与杨六郎结冥婚,要不是杨九郎发现那妇人还有气息,妇人就要被封在棺木中活埋了。 谢氏还请了讼师,要写状纸告谢家,这事传的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有人还说:死而复生必有冤情,这可是大名府一桩奇案。 这次查出私运番货的好像也是杨家。 谢氏肯定是个苦命人,杨家那案子说不定也能向谢氏打听打听。 “我们不问那案子,”郑氏知晓妇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她立即断了她们的念想,也似是为自己下定决心,“就卖藕炭。” 妇人们知晓郑氏的意思,没弄清楚谢氏如何,杨家是怎么回事,谁都要闭紧了嘴。 郑氏道:“我明日送陈平去童先生那里。”其实村中几个孩子没想要读书,她们也没那个银钱让孩子们识字,是童先生经过陈窑村,发现几个孩子聪明,才与她们商量,让孩子们去他那里。 不用束脩,只要给孩子带口吃的就好。 左右冬日无事,也耽搁不了什么,童先生家中还有炭火,她们就是抱着这个心思,将孩子们送了过去。 等童先生离开大名府,孩子们也就不可能再继续识字了,可是现在每天听孩子们说都学了些什么,在地上写那些先生教的字,郑氏就算不识得,心里也说不出的欢喜,也隐隐有了个念头,孩子能一直学下去就好了。 若是也能像街面上那些代写书信的人一样,端坐在桌前,拿起毛笔……让她立即死,她也愿意。 所以,郑氏想去试试,即便赚不到什么银钱,家中能多用几块藕炭也好。 万一卖的多了,还能存下些银钱。 “咱们也不想赚多少。” “能让孩子多口热乎吃食就行。” 说着这些,期望的也就越多了,妇人们忙停住不再往下想。 好事想太多也是孽,因为会觉得日子更难熬。 大家商议完了,明日由郑氏去打探消息,然后才被郑氏送出了门。 郑氏重新坐回炭盆旁,本来守着这热气,她能睡得踏实些,可想想今天听到的这些消息,以及明日要去做的事,她就没了半点的困意。 …… 谢玉琰这晚睡得很踏实。 于妈妈从库里多拿了被褥,夜里起身还在火盆里加了炭,这番忙碌之下,让谢玉琰切切实实感觉到了暖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于妈妈将衣裙都放在火盆旁暖热了。 谢玉琰穿衣裙的时候,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舒心。 于妈妈昨晚就睡在了三房,别看只是多了一个人手,但于妈妈本就是族中的管事,懂得如何能将一切安排的更妥帖。 天还没完全亮,族里的大厨房就将热水送来了三房,粗使婆子还帮张氏烧好了灶火。本来这些好处,三房是决计得不到的,但如今谢玉琰是中馈大娘子,族中上下的态度都为之一变,就算不向这位大娘子示好,也决计不敢与大娘子为难,所以于妈妈吩咐下去的时候,没人敢怠慢。 于妈妈也发现自己的活计做得顺畅,并没有因为从二娘子身边到了大娘子身边,就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反而,她相信,随着谢大娘子执掌中馈越久,情形就会愈发好,远远超过二娘子,和以往族中任何一个掌事人。 杨钦许久没在这时候用热水洗过脸了,他常说男子不怕冷,但这毕竟都是假话。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头都扎在热水里面。温热的水沁过脸颊,别提多舒坦了,杨钦折腾了许久才舍得将脸擦干净,然后神清气爽地与嫂嫂、母亲坐在桌旁吃饭。 吃的虽然依旧是母亲做的粥和饼子,但是杨钦却觉得比往日更香甜,几乎是一直笑着用完了饭。 杨钦背上布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谢玉琰等在一旁。 “嫂嫂……” 谢玉琰道:“我送你去童先生那里。” 杨钦想说不用送,但话到嘴边就吞了进去,嫂嫂定是有安排,他只要好好看着就是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你也有事做,你去趟城外的三河村,看看村中有多少碎石炭,需要多少银钱能全买下来。” 于妈妈听到谢玉琰要买碎石炭不禁惊讶,不过她没有开口询问,她还摸不透大娘子的性子,但她知道在大娘子面前不能有质疑,只能规规矩矩将大娘子交代的事都做好。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再跟村中人说,明日我会前去,除了向他们买碎石炭外,我还会雇些人手做活计。” 于妈妈道:“奴婢明白了。” 谢玉琰将一只钱袋子递给于妈妈:“这是定钱,让三河村不要再往外卖碎石炭了。” 钱袋子入手,于妈妈就能估量出至少十五两银子,她不禁有些意外,三房被打压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存下这些银钱? 谢玉琰看向张氏:“今日会有族中郎妇前来,她们送来多少银钱,娘就全都收下,让账房先生记好数目。” 于妈妈将谢玉琰说的话,全都搭在一起…… 大娘子说要带族人做一笔买卖,该不会就是石炭吧? 这买卖……于妈妈用自己的脑子思量,不可能会赚银钱,石炭有毒传得坊间皆知,谁会来买它? 买卖不成,大娘子不免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这往后想要服众可就难了啊! 第40章 吓人 于妈妈思量着欲言又止,当对上谢玉琰投过来的目光时,她立即清醒了几分,放弃了劝说谢大娘子的想法。 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她有多少能看透?只要照大娘子吩咐的去做就好。 看着于妈妈走了出去,张氏有些担忧:“她到底是何氏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万一将这边的事告诉何氏,让何氏钻了空子,谢玉琰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谢玉琰道:“人都是用出来的,堪用就放在身边,若是动别的心思,自有她的去处。” 张氏点点头,她每次都会将谢玉琰说的话,多琢磨几遍,如果能从中学到半分,说不得以后也能帮上忙。 “娘,只管放心,”杨钦道,“嫂嫂自有安排。” “走吧!”谢玉琰抬起头看看天,大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虽然停了,却比昨日更冷几分,早些将事都做好,也免得以后还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杨家门房看着那位大娘子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自从大娘子进了家门,杨氏族中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尤其是这两天,衙署抓完了人,又开了族会。族中长辈纷纷向族长打听消息,族长硬是没说大娘子半句不是。 当年二房从三房手中接过掌家大权,这才过去几年,是不是又要奉还回去? “嫂嫂,你冷吗?”杨钦道,“娘嘱咐了,走出这两条街,让我去买两个炊饼给嫂嫂揣着取暖。” “不冷。”张氏知晓今天她会出门,昨天连夜在她鞋上又裹了一层皮毛,虽然论舒坦、暖和,远不及前世,却是张氏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大多捞不到几颗真心。 前世杨老将军对她是这般,今生张氏和小杨钦也是如此。 走出长街,小巷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脚落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很是的悦耳。 谢玉琰很少在雪地里步行这么长时间,看着街面上的景致,走在其中,格外有种新奇的感觉。 “嫂嫂,”杨钦指了指一条小路,“那儿还没人走过,我去踩一串脚印给你瞧。” 杨钦边扭头边说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谢玉琰下意识开口提醒,还没发出声音,杨钦已经四仰八叉摔进雪堆里。 这模样,立即惹得旁边几个孩童一阵大笑,谢玉琰看着杨钦狼狈起身的模样,不禁也慢慢扬起了嘴唇。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 “这是西市,人可多呢,”杨钦向前指了指,“隔着一条街,有几个大酒楼,晚些时候,那边来往的都是车马。” 大名府本就是大梁四京之一,这些年因为北边的战事冷清了些,如今边疆安稳下来,也会渐渐恢复昔日繁华。 谢玉琰看向角落里缩着的几个人影,雪花在身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显然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挪动过。 从旁边走来一队巡卒,上前探看,片刻之后几个人就被抬走了。 杨钦盯着那些人渐行渐远:“入冬之后,城里城外的流民就多了,昨晚那场大雪,肯定冻死了不少人。” 谢玉琰道:“他们为何不去南城的普宁寺?” 杨钦念叨着“普宁寺”这个名字,然后看向谢玉琰:“嫂嫂听谁说南城有个‘普宁寺’?那里只有‘宝德寺’,‘宝德寺’很是破旧,寺里没几个和尚,也得不了什么香火,我经常看到那些和尚出来化缘呢,哪里还能安置流民?” “要说上香拜佛,咱们大名府的人都更喜欢西边的‘揭阳寺’,不过那寺庙也不是时时布施,顶多腊月时煮些粥食。” 谢玉琰一时恍惚,几十年后普宁寺是极有名的宝刹,当年她去行宫路上生了急症,刚好落脚普宁寺,听普宁寺的主持讲了不少古寺的旧事,主持和尚特意说过,至平七年冬日大名府大雪连月,普宁寺救济上百流民。 看来那秃驴也是随意扯谎报功,他根本不清楚古寺的过去,否则怎会不知晓,这时候的普宁寺还叫宝德寺。 杨钦道:“嫂嫂想去宝德寺看看吗?” 谢玉琰点点头:“过些日子吧!”可能是与后世传言有所偏差,她倒是想看看宝德寺真容,也算是故地重游。 出了西市,人明显少了起来,相隔的不过就是一道坊门,若是坊门不关,这里与西市就能与西市相连。 谢玉琰抬头看了看,牌楼上写着“安义”两个字,等到坊市彻底打开,这就是个好地方。昨日见到王鹤春的时候,她特意问了,这两日朝廷会张贴告示,十日后打开坊市大门,从前商贾只能在市集做买卖,新令颁行之后,坊内也能开些铺子。 大名府的大商贾肯定早早就获知了消息,将大些的宅铺或买或租,现在下手肯定晚了,不过想要在其中寻间小屋子也不难,这就像她在大名府踏下的第一步,不需要步子太大,只要稳稳地钉在上面,立在他们中央,然后再将他们一一吞食。 不知不觉中,童先生的院子就在眼前。 杨钦整理身上的衣衫:“嫂嫂记住回去的路了吗?” 谢玉琰道:“记住了。” 杨钦这才点头嘱咐:“嫂嫂早些回去,万一寻不到路,就向人打听巡检衙门,陈军将一定能让人送嫂嫂归家。” 一个不大点的孩子,却操心那么多事,怪不得早早就生了满头的白发。 谢玉琰向杨钦挥了挥手,转身正准备寻路前行,就看到旁边人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来。 谢玉琰并不讶异,她送杨钦来读书,就是猜测有人会在这里等她。 而且,如果人真的来了,当年陈窑村的案子很可能另有隐情。她送去的藕炭,就是块探路石,将一些人引到她面前,这也是她为何第一笔买卖选藕炭。 就像她与王鹤春说的那样,与那些人对立的必然是寻常百姓。 藕炭正是百姓们需要的东西,她卖藕炭也就能更多的认识这些人。再者,那些获利高的货物,必然都掌控在大商贾手中,她想要插手也不容易。 “我是陈平娘,”郑氏道,“娘子让钦哥儿送给陈平那些藕炭,我们昨晚用过了,这次来……就是想向娘子问清楚,藕炭是个什么卖法?” 谢玉琰没有回应郑氏,反而道:“娘子对附近可熟悉?” 郑氏应声:“知晓一些。” 谢玉琰道:“我想租间屋子,要找个牙婆,娘子有没有认识的人?” 郑氏没想到她还能帮到谢娘子,立即道:“有……我带娘子前去。” “如此甚好,”谢玉琰道,“我们也能边走边说。” 郑氏看着谢玉琰的背影,她才去仔细打听了这位谢娘子,从她得知的消息中看,谢娘子……很是厉害,昨日还将杨家长辈送入了大牢。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见这手段狠厉的人? 可现在她却觉得谢娘子没有传言中那么吓人。 第41章 水铺 郑氏带着谢玉琰找到牙婆,几人就在安义坊内寻租赁的房屋。 冬日里,牙行的买卖不好,所以即便知晓谢玉琰赁的屋子小,赚不到多少佣钱,牙婆也卖力的忙乎着。 “娘子,你看看这间屋子如何?”牙婆脸上满是笑容,热络地将房门打开,“虽说比之前那间小了些,价钱却便宜。” 牙婆说着顿了顿,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一年只需两贯钱。” 一间小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角落里都是落叶和泥土,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谢玉琰抬起头:“屋顶可结实?” “娘子放心,入秋之后,我亲眼看着他们修葺的,便是有多大的雪也压不塌,用到明年定是没问题,”牙婆接着道,“就是小了些,不然这里靠着西市,早就赁给那些货郎了。” 来往的货郎,总要在屋子里存放些物什,还要有浑家守门,这么个地方搬进些家什就没处下脚了。 “还是贵了些,”郑氏不禁道,“总要再少个几百文。” 村中盖房子,一间不过就是几贯钱,虽说只是个茅草屋,但……这房子破旧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郑氏也是不知晓谢娘子赁这么个屋子做什么用处,这一路过来,她就是瞧着谢娘子似是不太会压价钱,这才开口帮忙。 “最近这附近街巷的屋子买卖、租赁都贵了些,”牙婆道,“也就这安义坊不比周围几个坊兴盛,这里住着的人,不少都在瓦子、脚店做活计,寻常人不愿与他们相邻,若非娘子看好了地方,我定会为娘子寻旁处。” “要说少,顶多只能再少个一百文。” 谢玉琰点点头:“那就是这里吧!” 牙婆立即眉开眼笑:“老婆子这就跟娘子去做文书。” 谢娘子做了决定,郑氏也就不再有别的言语。谢玉琰给了两百文做定钱,约好明日让人再将剩下的送给屋子的主家。 将牙婆打发走了,看着眼前简陋的屋子,谢玉琰看向郑氏:“郑娘子说想要卖藕炭。” 郑氏点点头。 谢玉琰道:“我赁这屋子也是因为藕炭。” 郑氏不禁一怔:“娘子是要在这里卖藕炭?” 谢玉琰摇头道:“我要开间水铺,在这里卖热水,我看郑娘子也是伶俐人,愿不愿意在这里帮忙?只是烧水做些杂务,每日铜钱六十文,卖出藕炭另算银钱。” 郑氏哪成想还能再寻到别的活计? 就像天上掉了银钱落在她身上,郑氏半晌都回不过神,不过想想自己的情形…… 郑氏面色又是一暗,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好让娘子知晓,我有一只手不堪用……” 她一直羞于将这露于人前,恐遭嫌弃,现在却如何也不能遮掩了,恐怕谢玉琰会追问,郑氏忙道:“村中曾进山匪,我这手就是那时落下的伤。” 就是因为这个,她也寻不到什么活计来做。 这次……也会如此。 郑氏正想着,就听得谢玉琰道:“只是烧水,不是精细的活计,郑娘子也应付不来吗?” “能,能的,”郑氏惊喜地抬头,“我能做。”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郑娘子做好了这些,六十文钱不会少。” 郑氏脸上不禁浮起笑容,不过欣喜过后,又夹杂了一抹忐忑,郑氏想了想再次问道:“娘子是要用藕炭烧热水来卖?” 怪不得会选安义坊这样的地方,许多人家冬日里为了省柴禾,就在水铺买热水。尤其是在瓦子做行当的那些人,冬日难寻到什么活计,尽可能的不烧灶,早晨能就着热水吃些冷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好的了。 谢玉琰道:“街市上秸秆要二十九文一束,便是柴也要七十文一担,我们的藕炭虽然没有秸秆便宜,却比用柴划算,而且与木炭一样,烧起来没有太多烟尘。我们用藕炭烧水,即便不能赚太多银钱,却能因此让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谢玉琰这样一说,郑氏心里更加通透。坊间都说石炭有毒,开了水铺,有毒没毒大家一看便知,如此就不用费尽口舌去劝说了。 怪不得谢娘子说,卖出藕炭另算银钱,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一斤藕炭不过三文钱,入冬之后木炭一斤却要十一、二文,哪有不买藕炭的道理? 谢玉琰道:“我还准备在附近几个坊,也寻两间差不多的铺子,若是郑娘子愿意,就帮我去办这些事,我也按每日给你结工钱。” “不用,不用,”郑氏忙摆手,“左右我在家中无事可做,谢娘子能信得过,我便去帮谢娘子去打听,原本也是我们得了好处。” 郑氏说着拽了拽自己破旧的衣裙。 谢玉琰摇头:“我让郑娘子卖藕炭,是因为你们在大名府久了,认识的乡邻更多,并非你们得了我的好处。你们赚的本就是辛苦钱,用不着谢谁。” “但我也有规矩,藕炭只能按我定的价钱卖,每卖出三斤藕炭,我给你们一文钱,不得卖高价,否则日后就不用跟着我做买卖了。” 郑氏连忙点头:“不敢,都按娘子说的做。” 谢玉琰接着道:“即便卖不出藕炭,我也会分给你们每家三块,不算银钱。” 郑氏立即摆手:“这可使不得……” 谢玉琰打断郑氏的话:“我给你们藕炭,与开水铺子是一样的,有人用,才能卖的出去。” 郑氏抿了抿嘴唇:“谢娘子怎会如此信我?” 若非受尽欺压,不会得了一点点好处就露出惴惴难安的神情。郑氏的品性如何,谢玉琰一眼就能看透。 谢玉琰道:“既然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陈平和我家九郎就有同窗之谊,我让九郎送藕炭就是这个道理。” “再说,刚刚我与郑娘子也才见面,郑娘子不也在尽心帮忙?” 郑氏捏着手,半晌才说出一句:“谢娘子和童先生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娘子信我,我定会将谢娘子交待的事都做好。” 重新将门锁好,谢玉琰将钥匙交给郑氏,嘱咐郑氏一些活计,这才转身离开。郑氏站在原地,一直等着谢玉琰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钱袋。她从家中出来的时候,想着的只是能卖藕炭,哪知能有这结果,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愿意伸手救他们了? 等郑氏也走了,躲在角落里的人影才闪身出来,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转身跑了出去。 那人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才进了一处茶楼,奔到楼上的隔间推门而入。 “七爷。”那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谢七爷。 谢七爷正怀抱着一个美妓调笑,见到自家小厮,挥手将怀中女子赶走,这才问小厮:“探听了些什么消息?” 那小厮开口道:“谢家娘子赁了一间屋子,好似要做水铺买卖。” 谢七爷没有说话,继续听着,谁知那小厮没有了后话。 “没了?” 小厮点头:“没了,就……就这些。” 在杨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就是要开一间水铺?谢七爷本来发着光亮的眼睛,突然就暗淡了几分。 他对那位谢娘子很感兴趣,如果她仅仅就是这点本事,他可是会失望的。 谢七爷正在思量,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谢家管事进来道:“七爷,老太爷唤您回去呢。” 谢七爷微微抬了抬眉毛,怎么?那老家伙终于坐不住,要亲自过问杨家“谢十娘”的事了? 杨家二老太爷都被抓了,老家伙也是该担心,这把火到底能不能烧着谢家了。 第42章 谢家 谢七爷没有理睬那焦急的谢家管事,而是慢吞吞地拿起面前的茶碗放在嘴边,只不过入口却是醇香的糯米酒。 “七爷。”谢家管事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谢七爷这才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吩咐小厮将躲出去的美妓叫回来,好声好语地将娇娘安抚了一番,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 谢家管事看着谢七爷这般模样,不禁暗自叹息,不过才二十岁的人,身子就快被酒色掏空了,怪不得老爷每次见到七爷都会生气。 马车停在谢家门口。 “七爷,”小厮提醒道,“要不然咱们先去换身衣服。” 谢七爷伸了个懒腰,刚要答应,旁边的管事忙道:“可不能再耽搁了,老太爷还在堂屋里等着呢。” 谢老太爷很少过问家中事,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七爷迟迟未归,就像又在老太爷头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旺了,整个谢家谁也别想好过。 小厮给谢七爷简单整理了衣袍,谢七爷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着,好似也清醒了些,走路总算也多了几分力气。管事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才没过多久,好好走路的谢七爷就又停下来,一双眼睛盯着东屋里堆着的箱笼,不禁开口:“这是要做什么?” 管事虽然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回道:“这是要送去京城的年礼。” 谢七爷扬起眉毛:“给开封谢氏的?” 管事应声。 谢七爷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祖父和父亲可真是周到,我记得为了庆贺谢家和淮郡王结亲,才送去了一批,这才过了几个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话不该他回应,但…… 谢七爷继续向前走去,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现在就赌淮郡王会承继大统?未免太早了些,就算淮郡王将来成事,谢氏那位娘子就会被封后?” 管事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 别看谢家拼命想要靠上开封谢氏,甚至私底下说自己是开封谢氏的旁支,但是绝不敢议论淮郡王。 淮郡王的父亲是当今官家养子,官家没有亲生的子嗣,日后会让养子承继大统。但那位只要一日没有坐上皇位,就还会有变数,这里的争斗,不是谢家能掺和的。 要知道,但凡有关皇嗣的争斗,赌注可都是全族老小的性命。 幸好周围没有旁人在,管事安抚着自己,不过谢七爷下一句话,直接让管事的脸色又变了。 “也不知道那位要嫁去皇族的谢娘子,有没有我那死而复生的‘十妹妹’厉害。” “哎呦,”管事终于忍不住,“我的七爷,一会儿您可别乱说话。” 谢七爷却不在意,谢家能不能攀上开封谢氏他不知晓,但是在那之前,要想想怎么解决自家的麻烦才是正理。 谢老太爷院子里,儿孙站了一地,但屋子里却异常安静。 谢老太爷抬起眼睛环看一周,最终目光落在谢大老爷身上:“衙署那边有消息了吗?” 谢崇峻脸色略显得阴沉:“巡检衙门在杜家查到了几百斤青白盐,永安坊其他人家,也发现了少量的青白盐,好在数目不多……”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不是说过,杨家那边没事吗?怎么会让巡检衙门找到这些证据?数目不多也是查出来了,巡检衙门就能拿着这个将永安坊里里外外翻个遍。” 谢崇峻是谢氏族长,在族人面前格外有威严,现在当着这么多人被父亲训斥,多少有些挂不住脸。 谢二老爷谢崇海忍不住插嘴道:“爹,这事怨不得大哥,这才过去两日,谁也没料到贺檀动手那么快。” 谢老太爷瞪了二儿子一眼:“我早就提醒过你们,别小看贺檀,他不光能调动贺家人手,还有王家为他铺路。不然他能安然来到大名府?”换个人早就丢了官职,那些武将的本事谢老太爷是见识过的。 谢崇峻有苦说不出,贺家能调动的人手,他已经让人盯着了,可这事是从杨家内宅闹起来的,贺檀带人去杨家之前,他们没听到半点风声。 谢崇峻道:“杨家的案子没那么简单,那么快就找到了证据,就像是他们自家人特意奉到贺檀面前的,杨明经在此之前刚升任了坊副使……”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杨明经会为了一个坊副使害了亲爹?” 谢崇峻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没开口哦,他打听出的消息,这件事与那“谢氏”脱不开干系,人人都说是谢氏在报复杨家,可他却又觉得不可能,一个女眷能有这样的手段? 可他又委实对“谢氏”不了解。 “谢氏”只是他们买来的一具尸身,谁会去费力打听一个死人的来由? 当时为了稳妥起见,他特意吩咐管事找了个牙婆去办,谁知道就是这么谨慎还是出了事。 早知道,随便找个下人,报个急症,让她甘愿殉死了事。 现在仔细想想,这事多多少少透着一股蹊跷,怎么就那么巧出了事? 到底是谢家倒霉,还是被人算计了?最了解内情的应该是焦大,可焦大却死了。 谢崇峻叹息,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 “把十妹妹接回家问问,不就都清楚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挪过去,看到谢七爷从外面走进来。 “祖父,”谢七爷先向谢老太爷行礼,然后又对准谢崇峻,“父亲、二叔。” 屋子里熏了香,谢崇峻还是从谢七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不知这个小畜生是一早起来饮了酒,还是宿醉未醒,他正要发作开口训斥,谢老太爷却已经先一步道:“哪里来的十娘?” 谢七爷也不惧怕,明知故问地道:“就是嫁给杨六的那个啊!还是我前去送的陪嫁。” 谢老太爷怒气更甚,伸手指向谢七爷:“你还有脸提这些?你不是去杨家打听这桩事了吗?又有什么结果?” 谢七爷似是被吓着了,连忙躬身:“祖父莫动气,孙儿去了杨家,也想将十娘请回来说话,咱们总是一家人,告来告去未免生分了,关起门来,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可惜我这个哥哥没做好,十娘不肯给我脸面,不然咱们家再换个人去试试?” 谢七爷这话落下,屋子里更加安静了,谢崇峻脸上一阵阵发紧,这桩事上,谁出的主意都有几分道理,唯有这个逆子,是故意火上浇油的。 “跪下,”谢崇峻厉声,“整日里在外鬼混,谢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家中出了事,哪里都找不到你的影子,现在你还敢说这些?” 家中出事,又被父亲责骂,还有一堆没解决的隐患,万一再被巡检衙门盯住不放,谢崇峻不敢想会有什么麻烦,胸口积攒的这些怒气,本是无处发放,如今这个逆子送上门,他岂能放过? “拿家法来,”谢崇峻指着谢七爷,“将这逆子拖出去打二十棍,关入祠堂,今日谁也别给他送饭,让他对着列祖列宗好好醒醒酒。” 谢崇峻发了话,旁边的大娘子赵氏忙劝说:“老爷消消气,七郎身子弱,可打不得。”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从他的眉眼中还能看到他生母的影子,也皱起眉头,平日老大看在那女人的份上,不舍得惩办谢七,现在总算开了口。 谢老太爷扫向赵氏:“玉不琢不成器,你这样纵着他,让他花天酒地,才真是糟践了身子。” 谢老太爷也发了话,管事只得招呼几个人上前将谢七爷带下去。 谢七挣扎了几下,却没有任何用处,只得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早晚知晓……” 喊过之后,谢七的目光一变,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看向管事:“等会儿打轻些,七爷身子虚,真的将我打死了,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被关在祠堂是好事,他刚好不去掺和现在的乱局。 再说,他在这个家里的用处,不就是让他们撒气用的?他们将怒气用在他身上,也就不会愤恨他母亲了。 谢十娘。 谢七爷嘴里嘟囔着,你可别退缩,关键时刻,做哥哥的还能帮你一把。 …… 谢七爷被带出去之后,谢老太爷的神情缓和了些,他又看向谢崇峻:“眼下这样的时候,咱们谢家不能出事。” 谢老太爷指的是什么,大家都明白。 “但也别害怕,”谢老太爷冷声道,“我们是开封谢氏的旁支,真的被人欺压,族中不会不管。” “那案子早点了结,彻底跟杨氏断了关系,免得让这把火烧过来。那妇人本就不是我谢家女,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这一点尤其要与杨家、衙署说明白。” “谢家没有她的地方,这辈子,她也休想踏足谢家一步。” 谢老太爷有意说这些,都是因为谢七方才的提议。 “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谢老太爷道,“我都不想再听到她的一言半语,听明白了吗?” 谢崇峻应声:“明白了。” 他立即就会带着个管事去衙署,让管事担下一切罪责,他们本来买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尸身,管事失责没查清楚,才会与掠卖人牵连上,朝廷想要怎么罚,他们谢家都承受,至于别的没有证据,他们谢家也不会低头。 他也会以谢氏族长的身份,承认一时糊涂,才会结这冥婚,丢了脸面也好过被杨家牵连。 “事不宜迟,”谢老太爷道,“现在就去。” 谢崇峻站起身,正要走出去,谢老太爷补了一句:“要是遇到那谢氏……与她说,不准她自称姓谢,好好教训她,一个妇人要懂守妇德。想要从谢家讹钱,她也得有那本事,再敢生事,谢家定饶不了她。” 谢崇峻皱眉,在衙署遇到“谢氏”? 不会那般巧吧? 第43章 像鬼 巡检衙门大牢里。 杨明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手不禁下意识地颤抖,只要狱卒经过,他就呼吸急促,生怕他们的脚停在他面前。 昨日他还盘算着衙署什么时候能放他归家,光凭一个“谢氏”的案子,就算是巡检衙门,也留不了他多久。 毕竟从掠卖人手中买尸身的是谢家,再说那女人活了下来,总不能在他们头上记一条人命,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打几板子。 可哪里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不但没能走出大牢,反而有更多人被送过来。 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时,杨明山心里满是震惊,尤其是看到父亲被人拖着丢入牢房,他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 到这里,还没完。 他还看到了杜太爷和永安坊的几个老者。 然后,杨明山从这些人谩骂杨家的话语中,猜到了真相,他们私运番货的事被朝廷查到了。 接下来,这一晚格外的漫长。 杨明山每一刻都在极度惊惧中度过,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声惨叫,狱卒手中的鞭子好像抽在了他身上。 牢房中开始有人告饶,有人哭泣。 没等衙署提审,很多人就说出了实情,杨明山也屡屡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杨明山,是他将青白盐卖给我的。” “庄子是二老太爷买给四老爷的。” “总会让我们将货物送去庄子上,有时候往西北送,就送去个货栈。” “那货栈在哪里我知晓。” “见过高高大大的商贾,听着说话怪怪的,说不定就是与四老爷勾结的番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也是听四老爷的吩咐做事。” 杨明山一颗心跌入谷底。 这么多人将他供述出来,可是衙署偏偏没有来提审他,就像是在等死一般,格外的煎熬。 终于熬到了天亮,大牢里的审讯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迷迷糊糊中,杨明山听到父亲的声音。 “那庄子是我买给他的,但我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杨二老太爷咳嗽着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从族中赚点好处,让我见见那畜生,亲口讯问他,让他招认清楚。” 北城外的庄子,是杨明山亲手打理的,谁都能脱身唯有他不行,更何况……最近确实都是他带着商队往西北去。 “不是我爹,我爹没做过。” 一个突兀的声音夹在其中。 杨明山眼睛一亮,那是他的长子杨骥。 “你们都在乱说些什么?”杨骥继续为杨明山辩解,“不要什么污水都泼在我爹身上,那庄子我也去过,根本没有私藏什么货物。” “你也逃不了,”杜太爷道,“你父亲最看重你,这些事定然与你说过。我与你父亲买卖的账目都交给了衙署,你们将青白盐丢给我,出事了想要拿杜家顶缸?做梦。”杜家这次是完了,他也不能让杨家逃脱,尤其是怂恿他走私货的杨明山。 杨明山整个人瘫了下去。有杜太爷在,他不得逃脱,却不能将骥哥儿再卷进来,如果他被判了徒刑,还需要有人在外帮他打点,也能让他早些归家。 杨明山拿定了主意,等到他被提审时,就算严刑拷打,他也决计不会牵扯骥哥儿,却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谁也逃不了。” 杨明山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 牢门刚好被打开,几个人影就立在不远处。 说话的是个女子,她看着眼前的人。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杨明山整颗心被攥住,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隶卒手中提着的灯亮了几分,女子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 那是“谢氏”。 “谢氏”面前的人,因为这话也跟着一抖,紧接着谢氏似是又说了些什么,这句话杨明山听不清楚,但他却看到那人刚刚挺起的脊背又弯了下去。 明知道“谢氏”是在与那人说话,可杨明山却觉得,“谢氏”就是故意让他听到。因为他和杨骥也是那个“活不成”的人。 杨明山怔愣间,狱卒押着那人往前走,路过杨明山面前时,那人转头去看杨明山,杨明山眼睛又是一缩,那张脸孔他很熟悉,是谢崇峻身边的吴管事。 谢家也被牵扯了进来。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吴管事,眼下也是落魄又慌张,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好半晌才认出了杨明山。 吴管事要说些什么,却被狱卒推了一把,立即又向前走去。 …… 吴管事是跟着谢崇峻前来巡检衙门认罪的。 从谢家决定与杨家结亲,一切就是吴管事在操持,所以……谢家让他担下所有的罪名,吴管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大老爷答应将卖身契还给他,从此之后他们一家不再是私奴,恢复良人的身份,可以单独落户。 就算衙署判重了,说他私通掠卖人,他也罪不至死。 可是没想到,会在衙署遇到那“谢氏”。 吴管事是见过“谢氏”尸身的,听说“谢氏”死而复生,他就觉得惊奇,如今见到活生生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更加恐惧起来。 “谢氏”看向他时,目光中满是寒意……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他从牙婆手中买到尸身后,曾仔细探看过,还伸手试过“谢氏”的鼻息,从鼻尖传来的冰凉感,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细节,一股脑地涌出来,让他觉得眼前的“谢氏”,比起人来更像鬼。 谢氏开口说的那句话,更加可怖。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她好似什么都知道。 “若是谢氏允诺你的事,没有做到,反而要向你们下手,”谢玉琰道,“可以来寻我,我可以帮你们。” “谢氏”说完话,吴管事忽然感觉到一阵冷风从他领口灌入,灯光明灭不定,“谢氏”的身影好似也变得模糊不清。 吴管事仿佛丢了魂魄,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冷不防看到了大牢里的杨明山,紧接着他从杨明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相同的恐惧。 惊恐的时候,遇到一样惊恐的人,只会觉得更加可怕。 吴管事脚下踉跄,好似又有一魂一魄脱离了他的身体。 …… 站在大牢外的谢崇峻似是听到一些动静,可惜离得太远,着实听不清楚。 应该是有犯人在喊冤。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就要抬步离开,面前的牢门却在这时候又打开,然后一截藕色的裙裾出现在他面前。 第44章 认错 谢崇峻心中似有所感,迟疑着没有挪开视线,片刻功夫那身影就完全走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寻常的衣裙,外罩淡青色褙子,束起的领子衬得她的面容格外秀丽。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刚好与谢崇峻四目相对。 本就明澈的目光,这一刻格外的迫人,谢崇峻没有准备,在那注视之下,差点就别开视线。 谢崇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定下心神后,立即皱起眉头。 人惯于用怒气来遮掩懦弱,尤其是在琐事缠身的时候。 谢玉琰知晓这人是谁了,却不想费神先与他说话,于是侧头意有所指地向大牢里看了看。 果然,谢崇峻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谢玉琰眼睛中一闪讥诮:“怪不得谢家会出这种事,轻贱人命,任意妄为,掌家人不能正己守道,必引戾气入门……” 她刻意停顿片刻:“败家之兆。” 谢崇峻听着那冰冷的言语,不容置疑般笃定,如同谶语。 她这是在诅咒谢家。 一股怒火立即升腾而起,谢崇峻厉声道:“口出狂言,竟敢随口污蔑……” 不等谢崇峻将话说完,谢玉琰道:“随意寻个女子,充作谢家女出嫁,你可知她是谁?她是哪家的女郎?由谁抚养长大?她未吃过你谢家半粒米粮,与她面对面,甚至不相识,而她却要为谢氏换来利益。” “欺瞒刚刚承受丧子之痛的张氏,无半点怜悯之情,对杨六郎这般的忠义之士,更无任何尊崇。” “征战沙场,为国效命,此等大义在你眼中,是否觉得应当应分?年少身贫,就该以命相搏?留下贤名却要为轻视他的人打开商路,换得银钱?” “若是杨六郎在这里,他可会后悔当日之举?” 谢玉琰说着向前一步。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悔意,这次是准备让谁来顶罪?又要丢下多少银钱息事宁人?” 谢崇峻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突然被一阵抢白,半晌居然说不出一个字,待他回过神时,那谢氏眼睛微垂,仿佛他是什么腌臜物,已经不愿正眼来瞧。 “杨六郎不会后悔。”谢玉琰神情中多了肃穆。 “因为我们都知晓,他的一腔热血不是为了你们,我也不会允许你们用他的血肉换取金银。” “闭嘴。”谢崇峻总算缓过一口气,周围看向他的目光委实太过灼热,那一双双眼睛中满是对他的厌恶,还有对那女子的敬佩。 一些不会摆在明面上说的事,却被那女子通通言明,真的假的混在一起,他百口莫辩。 可怕的是,他们身处巡检衙门,左右都是隶卒,那妇人说的那些,好像已经冠在谢家头上,成了谢家的罪名。 案子没审,就在这些人心中成了定论,这绝对是件可怕的事。 这一刻,谢崇峻也不用猜测这妇人的身份了。她就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妇人,将杨家闹得天翻地覆,还狂言要写状纸,状告谢家的“谢氏”。 谢玉琰淡淡地道:“你知晓我是谁了?” 谢崇峻喉头翻滚,他沉下脸:“当日是管事……” 话开个头就无法继续,那妇人是不是说了?他要让谁来顶罪?即便管事担下所有过错,与杨氏结亲也不是一个管事能决定的。 偏偏这时谢玉琰不说话了,周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中,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这不是等他开口,而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在家中时,他知晓来衙署承认过错,必定要舍出些脸面,可让他当着这么多人,对一个妇人赔礼…… 他也不是做不出,偏偏这妇人刚辱骂了谢家。这般出言不逊,他再向她低头,又将谢氏一族置于何地?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我会与衙署说清楚,你并非我谢家女,从此之后也与谢家无关,谢家的错自然由衙署惩办,还轮不到旁人非议。” 这是他克制后的言语,希望这妇人见好就收。 “那我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传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再去看那妇人,妇人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在嘲笑他。 谢崇峻道:“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如何能知晓?”他听说了,这妇人忘记了从前的事,可笑的是,现在却来问他。 谢玉琰道:“若非遭遇谢家和掠卖人强买,如今我正在家中。” “你……”谢崇峻胸口一闷,她竟然将这些都怪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就像是憋不住了似的,不停地从隶卒嘴里冒出来。 谢崇峻脸色越发晦暗,他不准备再与那妇人口舌之争,眼下时机不对,他会改日再来衙署。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 谢崇峻道:“既然你不是谢氏女,也不会上谢氏的族谱,日后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总算说对了一句话。”谢玉琰道。 “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清越的声音,到了最后语调一沉,带着十足的威慑,谢崇峻忽然觉得腿一软,脑海中浮现起……当日他前往京城开封谢氏,送出许多礼物打点,想以谢氏旁支的身份编修族谱,最终不但没能见到谢氏族长,还被人隔着帘子训斥。 “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这话到现在还压在他额头上,只要想起就自惭形秽,总觉得矮了几分。现在对着这妇人他说了出来。 话出口的时候,心中异常痛快。 没想到这妇人会复述一遍……居然与他记忆中的那话重合在一起。 人不同,声音不一样,相似的是话语中那上位者的语调。 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底气,装不出来,更学不像。 谢玉琰继续道:“遭人掳掠而来,又被人冒充血亲,为我写下婚书,如今真相大白,不知家乡何处,迫害之人急于划清界限,将我逐出家门。污浊之家,不善之门,不入也罢。从此之后,只为自己立身、立命。” “自我为始,开一族谱,大名府谢氏。” 谢玉琰乜向谢崇峻。 “为了与另一个谢家区分,我这个大名府谢氏的‘谢’,从此之后少写一点,少那污浊、肮脏,见不得人的一点。” 谢崇峻脸色变得铁青。 污浊、脏脏,见不得人的一点,这就是指着谢家的鼻子在骂。 真被这女子喊出去,但凡有人问,为何是少一点的谢,她就会有这番说辞。 那谢家,就真的洗不清了。 “好!” 不等谢崇峻发作,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喝彩之音不绝于耳。 “你。”谢崇峻跨一步上前。 谢玉琰道:“事到如今,谢家人要跪下认错吗?” 第45章 跑了 谢崇峻本就怒气冲天,再听到“跪下”两个字,下意识地就要扬起手,当族长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辱骂谢家。 不是他养气的功夫不够,是这个妇人步步紧逼。 谢崇峻一鼓作气,却在冲到妇人面前时,妇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他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僵,脖颈上汗毛也跟着竖起。 迟疑的功夫,谢崇峻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极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紧接着两条手臂被扭在身后。 “在衙署里还敢行凶。” “怎么?没将人害死,还要再动手?” 一个隶卒拿起绳索将谢崇峻双手捆缚住:“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谢崇峻脑子清醒过来。他身体佝偻着,眼睛抬起向前看,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藕色的裙裾。 他来衙署是要承认谢家的过错,让谢家快点从这泥沼中脱身。 在这样的时候,宁愿丢些脸面,免得节外生枝。 却没想到,在他遇到那妇人之后,一切都变了,从看到她时,他就被她牵着鼻子往前走。他被那妇人算计了。 “这可使不得。” 谢家管事在衙署外等不到自家老爷,这才走进来看情形,哪知自家老爷被会隶卒绑缚住。 出了什么事? “官爷,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管事连忙上前。 谢崇峻紧抿嘴唇,没在人前求饶,他们谢家虽然没能彻底靠上开封府谢氏,但凭着多年经营,在大名府也是有些脸面的,就因为一时落入下乘,在人前大呼小叫,那就彻底不用再见人了。 “我给了你们谢家机会,本欲彻底了结此事,”谢玉琰道,“可惜一条人命却换不来谢家一句话。” 谢崇峻胸口热血又是一阵上涌,妇人居然这般混淆是非。 谢玉琰道:“为富不仁者面前,一切皆如蝼蚁。但欺人不可欺尽,你们谢家如此,我就算为自己争一口气,也得立下这个‘谢氏’,与你们争斗到底。” “让世人都看看,便是一个失了家族的女子,也能挺起脊梁活下去。” 谢崇峻隐隐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妇人好像不止是要折辱他,还要踩着谢家造势,但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一时无法弄清楚……更无法扭转这局势。 …… 不远处。 陈举面色阴沉,几次想抬脚走过去,教训教训那谢家人,可身边的王鹤春和贺檀没有吩咐,他只好忍耐,直到听谢家娘子说到“为自己争条活路”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转头去看贺檀。 “两位大人,这谢家欺人太甚,我们真要这样瞧着?” “明明是他们与掠卖人勾结在先,却不知悔改,逼得谢小娘子自开一族,一个小娘子哪里能有什么族人?” 欺人不可欺尽,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贺檀没有回应陈举,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王鹤春:“去年讲筵所,你不是也将龚老参政气到晕厥?” “你那辩才,是因在垂拱殿听了弹劾的劄子,整日与那些言官周旋才能练就。你说她这……是怎么来的?她若是上了垂拱殿,是不是……” 王鹤春看着那抹身影,以她方才的气势,上了垂拱殿也不会落于下乘。 “可惜是个女子,”贺檀叹口气,“你我,看不到那热闹喽。” 陈举听得一头雾水,两个大人不但没让他上前,还说起了谢小娘子的闲话,是不是有些不对? 要不是熟悉自家上官,陈举都要怀疑是不是谢家送了什么好处。 王鹤春挪开目光:“她要在大名府做买卖,有关她的传言自然是越多越好。从前不在意的人,听说她开铺卖物什,也要去瞧一瞧。” “说不得还会觉得她做事不易,花银钱买些回去。” 陈举听到这里嘟囔了一声:“谢小娘子本就不易。”杨钦在他面前提及谢小娘子,都说他这个嫂嫂极好,就算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却还护着他和他母亲。 这些能错了? 陈举可是自己看在眼里的。 “聪明人将手段用在歹人身上,也是应当,”陈举想法很是简单,“要不是谢小娘子,咱们也没这般容易抓住那些私运番货的人。” 陈举觉得两位大人在这方面着实有失公允。他一句话不吐不快:“说不得日后两位大人要查大名府的案子,还得要谢小娘子帮忙呢。” 到时候求到人家,可别张不开嘴。 贺檀不禁有些好奇:“谢娘子做了什么事,让你说出这些话?” 陈举指了指衙门外。 “杨家那个九郎,昨日向衙署送了……什么……藕炭,我们本来是不收的,杨九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拿回去。我问了清楚,知晓藕炭是用石炭渣和泥土做的,想着也不是贵重之物,不好枉费九郎一片心意,也就做主留了。” “结果,”陈举有了几分笑容,“那藕炭真是好用,两块就烧到天亮,夜里值守的兄弟出去巡视回来,刚好能暖手脚,委实舒坦多了。” 他们也不是不舍得用炭,今年冬日寒冷,各处衙署都用许多,尤其是军训铺那种小地方,如何能足额? 衙署是不能养一些没用的兵卒,但操练能舍得皮肉吃苦,不等于天冷就得活活冻得手脚僵硬,还要硬撑。 “买一斤木炭的银钱,够买三四斤藕炭,谢小娘子卖藕炭是好事。” 眼看着谢玉琰要走了,陈举也该前去处置谢崇峻。今日谢崇峻不但见不到贺檀,还得丢尽脸面离开,就算衙署眼下不能惩治他,他的日子也不会舒坦。 “藕炭的事你知晓?”贺檀看向王鹤春。 王鹤春点头:“昨日谢娘子与我说过了。” 藕炭不经他的手,他也默认兵卒去用,这样才能试出来到底好不好。 这是谢玉琰让他帮忙做的其中一桩事。 还有另一桩,是要让他举荐个靠得住的工匠,她要打些铁器。坊间铁匠铺有好有坏,如此一来,就省的她去四处探访。 这两桩事,都很好办,但他觉得都不似表面上这般简单,他应承下来,心想看看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咦。” 王鹤春正想着,身边的贺檀忽然惊呼:“你那小狸奴不是不理人吗?” 王鹤春抬眼看去,只见谢玉琰向衙署外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她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什。 那东西晃了晃脑袋,抖了抖耳朵,在她怀里打了个滚儿,露出白白的肚皮,正是王鹤春的那只小狸奴。 谢玉琰的手也落在狸奴的下颌上,轻轻搔了搔,狸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谢玉琰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好半天,谢玉琰才将怀中的狸奴放下,走出了衙署,被丢下的小狸奴叫了几声,竟显得有些哀怨。 贺檀向前走几步,欲将那狸奴抱起来看看,狸奴听到动静,看见贺檀和王鹤春,立即精神抖擞“嗖”地一下跃上了墙,消失两人面前。 贺檀指着那狸奴:“鹤春,你瞧瞧,若是不知晓的,还当是咱们偷来的,它该不会跟着别人跑了吧?” 第46章 簇拥 谢玉琰一路回到永安坊,刚进了坊门就瞧见李阿嬷和几个妇人凑在那里说话。 “六郎媳妇回来了。” 李阿嬷先瞧见谢玉琰,紧接着妇人们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如今永安坊中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娘子。 谢玉琰与众人见过礼,李阿嬷年纪最大,先上前说话:“这是去了哪里?” 谢玉琰道:“巡检衙门,去问问家中的案子如何?” 李阿嬷听得这话,向坊内看了看:“衙署又抓了不少人,这么一查才知道,一个个家中都不干净。” 除了进衙署的,还有被族中惩戒的,院子里哭天抢地,委实让她们看了好一阵子热闹。 平日里永安坊这些大户,风风光光,趾高气昂,杜家二房的九郎,春日里在坊内放纸鸢,跑动的时候摔了一跤,非要怪在高家那个娃娃身上。 李阿嬷向谢玉琰说起这些。 谢玉琰道:“后来怎么样了?” “高家人老老小小上门赔礼,”李阿嬷道,“高家那娃娃在杜家跪了一个时辰,他娘看不过去,上去说了两句话,却被杜家人一脚踩在手上,断了两根手指头。” 旁边的樊阿嫂道:“从前高家媳妇针线手艺最好,外坊的人都来寻她做活计,那次断了的,刚好是捏针的手指,从那以后手艺就不大行了。” 樊阿嫂说着话,就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 正是徐氏、高二郎母子两个。 徐氏提着竹篮子,高二郎生的瘦小,但面容白净,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是被杜家人欺负多了,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走过来时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到了跟前也是向众人行了礼,就去看徐氏。 徐氏将竹篮子递给高二郎,高二郎这才接了。 “六郎媳妇,”徐氏话说出来,立即觉得不好,改口道,“谢大娘子……” 大娘子这名头是从杨家漏出来的,听说这是谢氏立下的规矩,徐氏也不知道“大娘子”是杨家自家人喊的,还是外面人也要这般称呼,她这样喊行不行? 高家人丁不多,很少与人来往,尤其是谢家这种兴旺的大族,但这次徐氏必须要见见这位谢大娘子。 杜家落得现在的下场,他们一家满心欢喜,也对那个将杜家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满怀感激。 虽然杜家人下狱与他家的事无关,但结果总是一样的。 谢玉琰看着红了脸的徐氏,视线落在竹篮子上:“那是什么?” 这算是给徐氏开了个头。 徐氏松口气忙道:“是我做的针线,给谢大娘子的,大娘子不要嫌弃。” 高二郎将竹篮子捧到谢玉琰面前,眼睛中闪动的都是急切和担忧,恐怕谢大娘子不肯收,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谢大娘子。 “那就多谢嫂子了。” 谢玉琰伸手将高二郎手中的篮子接下。 高家母子两个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谢玉琰目光扫向徐氏的右手,拇指还好,食指有些扭曲,怪不得做不了精细的针线。 谢玉琰道:“杜家伤人可判了罪、赔了银钱?” 徐氏一怔,然后摇了摇头:“没……没有。” 谢玉琰道:“可准备写张状纸告将他们告去衙门?” “对,”李阿嬷也道,“从前杜家无法无天,现在进了大牢,你还怕些什么?之前来杨家那个刘讼师也不错,不如你去寻他。” 徐氏犹豫着还没说话,就听一道声音响起:“永安坊这样的事多吗?” 几个女眷互相看看,目光复杂。 谢玉琰道:“似高家这种被欺压的事不少,就是不知道是否触犯律法?” 樊阿嫂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一下子被人点破,差点就喜的拍大腿:“对,就是这话。” 大梁有律法,坊中有坊规,但总会有些人家,仗着有些本事,凌驾于这些之上,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是违反律法的。 谢玉琰道:“明日我将刘讼师请过来,腾出个空屋,请刘讼师在坊中逗留几日,大家有需要可以去问刘讼师。” 众人哪里想到还能如此。 李阿嬷道:“可方便么?” 谢玉琰点头:“杨二老爷是坊副使,杨家管这些也是本分。” 樊阿嫂道:“这可好了,到底能不能告官,问问讼师就知晓。” 谢玉琰看向徐氏,徐氏眼睛中也满是欣喜,她接着道:“如果要写的诉状多,兴许刘讼师还能少收些银钱。同一桩案子,状告的人多,也能分摊佣笔费。” 谢玉琰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听得欢喜。 李阿嬷道:“这样的好事,我们现在就传出去。”哪些人有冤情,哪些人能一同状告,都弄清楚,这样去讼师面前才好开口不是? 杨家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瞧见三房那位大娘子回来了,不过很快就被几个妇人围在了中间。 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小厮互相看看,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诧,这位大娘子不会将手伸到坊中去了吧? “在做什么?” 一个郎妇瞧见鬼鬼祟祟的小厮,立即开口训斥,家中乱成一团,下人却有闲心看外面的热闹。 郎妇说的没错,杨家不但被抓走不少族人,杨明经还陪着衙署的人四处查账,中馈上又换成了谢氏。 谢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郎妇们忙着将手中的事务清理好,生怕被谢氏查出什么端倪,这也就罢了,谢氏还要带着族人做买卖,只给大家十日的功夫思量……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分明就是让他们选跟着二房还是三房。 昨日跟在谢氏身边的几个郎妇,在族中四处拉人,一大早就忙着去三房表忠心,送去了银钱。 不过也只是十来个人罢了,大多数族人都在暗中观望。 二房掌权多年,二老太爷是被抓了,但杨明经还在,反观三房,就只有一个年幼的钦哥儿,即便钦哥儿再聪明,等他成事也是十年后了,谢氏一个女子,打理中馈已是勉强,怎么可能撑起整个杨氏一族? 谢氏想要接管杨氏的买卖,杨氏长辈们也不会答应。 眼下家中案子没查清,谁也不敢招惹谢氏,可一切尘埃落定呢?谢氏会不会被一脚踢开? 郎妇这样想着,忽然眼睛一缩,不远处的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个人,可不正是谢玉琰。 谢玉琰往前走,那些妇人在后面跟着,几个人说说笑笑,竟是一路将谢玉琰护着送回杨家。 郎妇回过神时,谢玉琰到了她面前,她只被那道视线一扫,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道:“大娘子。” 不过很快郎妇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 “大娘子,我们就这样与与大家说,明天巳时来杨家。”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樊阿嫂等人这才纷纷离开。 杨家族中郎妇看着发愣,谢氏与永安坊那些妇人,明日要做些什么? 郎妇正思量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好像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她面前掠过。 “什么东西进来了?”郎妇喃喃地道。 两个小厮在想另一桩事,听得郎妇这话,不由地齐齐打了个冷颤。方才他们还在一起议论,谢大娘子可能早就变成了鬼魅,是来……报复杨家的,谁做了什么坏事,她一眼就能看透。这本就是闲话,没想到族中那些管事的郎妇,也这样思量。 郎妇没去理睬两个小厮,她急着进门探听消息。愿意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的人那么少,谢大娘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要用别的手段逼迫,先知晓消息,就能先做些准备。 郎妇只听谢玉琰吩咐管事道:“将西院小书房腾出来,我有用处。知会院子里的人,明日讼师会来这里,后院的女眷不愿抛头露面的,就避开些。” 听到“讼师”两个字,郎妇不由地吞咽一口,这大娘子的神通还没施完啊? …… 谢玉琰回到三房内院,张氏和几个郎妇立即迎了出来。 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谢玉琰道:“怎么?来送银子的不多?” 郎妇立即道:“都是我们没办好差事。” 张氏也想说些什么,她知晓为何会如此,三房人丁不旺,所以才不被族人看好,说到底还是他们拖累了谢玉琰。 第47章 艰难 张氏眼睛中满是担忧,可当对上谢玉琰那平淡的目光时,心头的慌乱莫名地去了大半。 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拿起了郎妇递来的名册。 郎妇抿了抿嘴唇,她是旁支族人,夫君与族长同辈,当年家乡灾荒,夫君一家拿着家谱前来投奔,吃了族中的饭食才活下来,她也是夫君一家收的童养媳,从小就随了夫姓。在族中这些年,杨氏手脚勤快,口齿伶俐,才会在族中掌些事务,这次也被众人推过来向谢玉琰回话,希望大娘子发火的时候,她能靠着巧嘴,平息些大娘子的怒气。 杨氏正琢磨要如何说话,谢玉琰已经道:“让她们将在族中做过什么活计都写下来。” 这是……没嫌弃人少? 杨氏和郎妇们有些惊诧。 谢玉琰道:“接下来有些事会交代给大家去做。” 片刻后,众人回过神,大娘子这是在选人了,最先投奔过来的人,自然能分到好的活计,不管大娘子要做什么买卖,一向是有用的人才能在族中立足。 “是,大娘子。”郎妇应了。 根本不用她们说话,或是出什么主意,换句话说,她们按大娘子的吩咐,尽心尽力将事办好,无论出什么结果,大娘子都不会怪罪她们。 既然有了章程,后面就好办多了。 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司写好的郎妇,一个个入内,谢玉琰问了几句话,就让人退了下去。 杨氏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惊叹,大娘子三言两语就将这些人都摸透了,有人给账房打过下手,有人在小库房管过器物,有人擅长管杂事,一张纸上说的明明白白。 众人都有什么毛病,虽然没在纸上写着,只要问一句:“为何卸职?”也就都清楚了。 接下来,三个郎妇要跟着账房熟悉账目,不能与账房先生那般,将整个族中的银钱进出都算清楚,但也要能支撑一个小铺子的银钱流通。 谢玉琰又选出三个郎妇:“杂物库出了差错,族中重新盘点外库的货物,你们三个就跟着一起,将库中的问题都记下来。”这样就能更快熟悉库中事务。 还有三个郎妇,需要将族中各人做的职司都问仔细,还要摸清外院和内宅的下人如何调动、轮换。 谢玉琰单独留下杨氏,让她打听族中各种消息,九个郎妇在做事时,遇到的问题,都要先去寻杨氏,然后再由杨氏禀告给谢玉琰。 谢玉琰道:“她们九人中,有谁觉得办不好我吩咐的差事,随时都能退下来。” 杨氏试着问:“退下来的意思,就是不再用了?” 谢玉琰道:“族中不养闲人,不想做差事的,就让她们带着银钱回去,着实没有能力做好的,日后还会分派她别的活计。” 杨氏明白了。虽然她们还没着手去做事,但已经想到会是什么情形,族中管账、管库房的人都有定数,突然加派人手前去,定会被人嫌弃、猜疑,原本的管事怕被顶替差事,必然想方设法处处为难。 但是,只要能熬过去,将来就可独当一面。 别以为这些郎妇,被她们劝说几句就肯前来,她们大多都是在何氏那里得不到重用的。 比如那三个被分去账房的,原来的差事办的好好的,都是被何氏的亲信替换了,现在重新得了机会,自然要用出浑身解数,向大娘子展露自己的本事。 大娘子这番用人的手段,何氏哪里能比? 派出去的人,会愈发对大娘子有信心。 更别说,此举会让族中人心惶惶了,杨氏猜测明日会有更多人来投奔,但差事就这么多,后来的人只能分她们剩下的。 将人都打发走了,张氏忙端了茶水给谢玉琰,跟在谢玉琰身边看的多了,张氏也越来越泄气,许多东西看不透也学不会,人与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当年老爷主张族中子弟读书是对的,多读书才会有眼界。 谢玉琰将徐氏送给她的竹篮打开看,里面放着一双羊皮做的手笼。手笼的针脚缝的密实,可见徐氏用了不少心思。 张氏道:“我也准备些吃食给高家送去。” “娘不用着急,”谢玉琰道,“明日他们会来,到时候再给不迟,这么快就将东西还回去,高家还会以为我们不愿与他们来往。” 帮高家将状纸递去衙门,徐氏就能收到杜家赔偿的银钱,这才是高家真正需要的。 谢玉琰就是要借机在坊内推广诉讼,六十年后的大梁,百姓们请讼师很是寻常,这种事多了,百姓们不再惧怕上公堂,不少民众的冤屈得以伸张。 现在虽然有了带写讼状的书铺,民众们大多不敢走进去询问,恐怕给不起润笔的银钱。只有真正推行开,大家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 谢玉琰正思量着,只听张氏“咦”了一声:“怎么有只狸奴?” 话音刚落,谢玉琰膝上一重,一只狸奴跃入她怀中。 通身灰棕色相间的皮毛,只有脖颈上一圈毛发略微发黄,正是她在巡检衙门遇到的那只,没想到它会一路跟着她到了杨家。 谢玉琰将手放在狸奴头上,熟练地抚摸起来。 前世她宫中也养了狸奴,宫中最多的就是这种灰棕色。她会格外偏爱这样的花色,只因她人生第一只狸奴,便是这般模样。 她四岁时,差点在庄子上走失,只有小狸奴陪着她,可惜谢家人再寻到她时,她的狸奴却不见了,她为此伤心了许久。家里人都说,林中有抓人的山魈,狸奴替她挡了山魈,她才能安然无恙地归家。 怀中狸奴乖顺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指,然后将下颌搭在了谢玉琰手腕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竟像是在外浪迹许久,终于寻回了家。 张氏仔细瞧了瞧:“这像是被人养起来的,不知会不会有主家来寻?” 谢玉琰压了压狸奴的爪垫,几根尖利的爪子立即露出来:“应该是养在外面的,等它耍够了,就会自己归家。” 狸奴这时晃了晃头,仿佛是在反驳谢玉琰的话。 张氏笑道:“我去给它找些吃食来。” 谢玉琰的手轻轻攥着小狸奴的爪子,拿起桌上郎妇写的纸笺来看,很快她听到膝上传来轻柔的呼噜声。 比起三房的闲适,何氏房中一直不得清静。 “那谢氏将投奔过去的郎妇,安插在账房和库房了。” 这几个人就像丢入湖中的石子,一下子起了波澜。 何氏揉着额头,从昨晚开始,她的头疾就愈发严重了,疼得她睁不开眼睛,偏偏谢氏半点不消停,各种消息不停地送到她跟前,催促着她去处置。 “让她们别慌,”何氏道,“没有错处,谁也不能抢了她们的差事。” 可是光凭这一句话,无法安抚人心。 何氏只得强撑着起身,将账房的几位先生都唤来嘱咐一番,重新核对外院几个库房的账目,总之不能让谢氏再找到把柄。 这些都是她多年的心血,绝不能落入谢氏手中。 谢玉琰打发人那些郎妇前去,说好听的是跟着学管理事务,那些本事学来做什么?总不能她一下子变出几个铺子,让那些郎妇去管。 杨氏族中斗来斗去,抢夺的手段,何氏比谁都熟悉。 “拿些东西给几个长辈,”何氏嘱咐杨申,“我掌家这些年做的如何,他们应该清楚,谢氏这样胡乱施为,只会让族中越来越乱。” “现在不得已要用她,日后中馈还得回到我手上。稳住他们,不要他们起别的心思。” 杨申点头:“那谢氏将族中弄成这般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中馈事务上,是娘做的好,还是谢氏做的好,是明摆着的事,娘只管安心。” 何氏擦掉额头上的冷汗,重新躺回床上,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可她一颗心却依旧提在嗓子口,总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根本防不住那谢氏。 她用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族中长辈认可,谢氏总不能短短几日,就扭转情势,让大家改了主意? 说到底,都怪那吃里爬外的于氏,否则她怎么会如此艰难? …… 这一日过的格外慢,王鹤春抬起头看了眼沙漏,目光落在那装着饭食的小碗上。 “呦,真没回来啊?”贺檀撩开帘子走进门。 王鹤春的那只狸奴,每日都要跑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它都能准时回来吃东西,今天却不寻常…… 该不会这次是真的跑了吧? 那只狸奴对王鹤春来说,可不一般。当年王鹤春将狸奴抱回来的时候,只说林中捡来的,当时贺檀也没在意,直到王鹤春酒醉时,无意中透露出几句言语,仿佛与他那次“遇仙”有关。 所以,这狸奴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第48章 没心 贺檀在一旁说话,王鹤春就似没听到般,继续处置文书,只不过逆锋起笔时转驻过重,留下了一道败笔。 王鹤春目光微沉,却懒得去重写,合上丢到一旁。 “要不然,让人去找找吧!”贺檀问王鹤春,“到底是对大名府不熟,兴许跑远了,找不回来了。” 贺檀知晓,王鹤春在那狸奴身上用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当年从林中回来之后,狸奴不肯吃喝,都是王鹤春哄着喂羊乳,为此没少被家中那位老大人训斥,生怕他与那些子弟一样,玩物丧志。 可以说没有王鹤春,那狸奴压根儿活不下来,之后王鹤春去哪里都会带着它,偏这狸奴是个关不住的,总会往外跑,开始大家怕它丢了,这狸奴却有些本事,无论在哪里,都会找回王鹤春身边。 王鹤春小时候坐在院子里等狸奴的样子,贺檀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王鹤春也愈发沉稳,自然不可能再等他的狸奴。 王鹤春将公文折好,显然不准备重新写了:“不用理会它,无非是贪玩。” 贺檀想了想,趁着话茬还没落地道:“当年真是那狸奴引你见到了仙人?”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不过很快就又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醉酒时说的话,也能信?” “别人说的兴许不能当真,你王鹤春醉酒说的,八成就是实言。”贺檀到现在还能想起王鹤春那认真的模样。 当年若不是他拦着,王鹤春就着酒意,就要带着狸奴回到那林中,找那仙人问一问,为何哄骗他? 知晓问不出实情,贺檀只得挥挥手:“连我都不肯说,那你就藏一辈子吧!” 当年那桩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王鹤春有意避而不谈,眼下知晓内情的越来越少,在那些人无端猜测中,王鹤春的那段经历也变得愈发离奇,王鹤春也不辩解,现在干脆拿来他避婚。 王鹤春道:“告示准备好了吗?” “明日一早就贴出去,”贺檀道,“十日后打开坊门后,就不会再封闭,大名府东城那两段倒塌的坊墙也会被拆掉。我看那些得了消息的商贾,早就买下了坊内临街的屋子,也不知道到时哪家商铺最热闹?” 商贾争着扩张店面,难免想出各种手段吸引客人,能让坊市迅速繁荣起来。 抿了口茶,贺檀又缓缓道:“谢小娘子想要在其中争得一席之地,只怕不容易。” 王鹤春没说话,贺檀重新将话茬绕回来:“不然让人去杨家问问,看看你那小狸奴是不是在谢娘子那里?” 虽然谢玉琰走了之后,狸奴也跟着跑出了衙署,但贺檀说狸奴跟着谢娘子跑了,本就是句玩笑,他并没放在心上,现在这话也是打趣王鹤春的。 那狸奴王鹤春毕竟养了十年,不可能为了一个刚刚见面的小娘子,就不要了主人。再说,他家鹤春,哪里也差,不至于连狸奴都嫌弃。 “兄长不用审案吗?”王鹤春终于抬起头,“杨家那边查明白了?庄子上自戕的军汉查清了身份?谢家也要脱罪了,兄长怎么思量?还要等着一个小娘子将证据送到衙署?” 这一连几问让贺檀彻底收起了闲适的神情,想要再说些什么,知晓敌不过王鹤春那张嘴,也只好作罢。 “我去大牢。”贺檀站起身向外走去,反正不是他的狸奴,他跟着急什么?这狸奴回来也就罢了,若是好几日不见踪影,看王鹤春能不能坐得住。 贺檀离开之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王鹤春继续拿起另一本公文来看,不知过了多久,小厮桑典走了进来,桑典揉着冻得发红的耳垂,将一碗汤水端到王鹤春面前。 “郎君,”桑典低声道,“我去找了一圈,平日里狸奴喜欢去的地方都没有。” 王鹤春应声,似是并不在意。 桑典恐怕自家郎君伤心,憋了半晌道:“若是不回来,郎君也别难过,可见那狸奴是个没良心的。” “谁家待狸奴像郎君这般?” “不然,郎君就当那狸奴没了,一晃十年过去,有些狸奴也就只能活上那么久。改日我再给郎君寻一只来。” “不过这次郎君可别像之前一样养狸奴了,给它取个名字,没事唤一唤,让它知晓还有郎君这样一个主子。” “您待它好,却像是个锯嘴的葫芦,啥也不肯说,它哪知晓郎君的心意,还当郎君厌烦它,它自然就想着往外跑。” 桑典一板一眼地说着,只不过那劝说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径直往他家郎君胸口上扎。 如果桑植在这里,定要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下去。 王鹤春转头去看桑典,桑典这才住了嘴,他说的也没错,他家郎君明明在意那狸奴,却从来不肯说。 “那狸奴不是仙人养的,”桑典冒着危险最后说了一句,“如果是……那它也与那仙人一样……是个没心的。” 桑典逃出了二堂,他家郎君目光如刀,他委实受不住。 王鹤春终于将手中的文书批改好,然后他再去看那只小碗。 那仙人…… 不是没心,她只是个骗子。 …… 于妈妈从城外的三河村赶回来,来不及喝口水,她就去谢玉琰面前复命。 “那里的石炭有不少,光是面上的就几百斤不止,不过成色都不好,那村子的人就是帮着商贾采挖石炭的,石炭挖没了,商贾走了,丢下那些石炭碎做工钱。” “村子入冬后,村民们只好用石炭碎取暖,却不知怎么的,有户人家中毒死了,另一户人家多亏救的及时,才算保下性命。” 于妈妈拿着银钱去买石炭,那些村民眼睛都亮起来,问什么就说什么。 提及石炭有毒的时候,村民们脸色又变了,生怕于妈妈改了主意不肯再买石炭。 于妈妈说着顿了顿:“那些石炭碎,在他们心中根本卖不上多少银钱,二娘子若是给二十贯,他们能将整个村子的地都刮一遍,得来的所有石炭碎都拿给大娘子。” 这不是于妈妈猜测的。 之前杨钦就买了一些石炭碎,那之后三河村的人一直盼着他们再去。如今她上门,村民们恐怕错过这桩买卖,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出的价钱一个比一个低。 差事办的顺利,于妈妈很欢喜,只是她也有顾虑。 于妈妈道:“现在石炭碎不贵,就怕将来卖的好了,价钱就会水涨船高,万一再有别人插手……” 说着于妈妈向外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时候,三房这边没有什么人,也就是说,要跟着谢大娘子一同做买卖的人不多。 “咱们手中没有足够的银钱和人手,一旦被人针对,只怕无法抗争。” 谢玉琰道:“光靠我一人自然不行。” 于妈妈顺着谢大娘子这话思量:“难不成贺巡检那边肯……” “我们做买卖,怎能与衙署扯上关系?”谢玉琰道,“我们人手不够,还要加上整个三河村。” 于妈妈面露惊诧:“三河村那些人,他们肯帮忙?” 她还担忧,万一将做藕炭的法子泄露出去,三河村就会自己动手做藕炭来卖,这可比卖石炭碎要赚钱。 谢玉琰淡然地道:“他们必须这样做,否则……死路一条。” 三河村帮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己。 第49章 用人 于妈妈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说服三河村那些村民。 不过想想大娘子在杨家做的这些,别人不行……对于大娘子来说,应该不难。 “奴婢留下了五两银子做定钱,”于妈妈道,“与他们说好了,明日娘子会前去。” 禀告完三河村的事,于妈妈等着谢玉琰再吩咐别的差事。 谢玉琰将小库房的钥匙递给于妈妈。 “三房一共两把钥匙,其中一把给你。” 帮大娘子掌管这些是好事,说出去了只会让人觉得她被重用,可是于妈妈心中却觉得不踏实。 谢玉琰道:“接管小库房,是我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 于妈妈汗颜,将四老爷和四娘子送进大牢那些事呢?就什么都算不上? “小库房里面的物什不能出差错。” “是。”于妈妈恭恭敬敬地应承。 谢玉琰道:“明日我去三河村,你还要做些准备。” 于妈妈顺着谢玉琰的意思,看了看地上放着的箱笼,里面是郎妇们拿来的银钱。 谢玉琰道:“不能光用她们的银钱,我们三房要拿的更多些。” 于妈妈再次道:“奴婢明白了。” 其实她并没有弄清楚,大娘子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时候,她只能应承,免得惹得大娘子生气。 等退下之后,她再仔细去思量。 谢玉琰挥挥手:“今日辛苦了,妈妈好好歇息,不用过来侍奉了。” 于妈妈正要离开。 谢玉琰忽然道:“你留在杨家最想要些什么?” 于妈妈不假思索:“家里平安,若是能脱籍那是再好不过,家中后辈最好能读书,从前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单独立户之后,就能将那些田地赎回来。” 这些于妈妈从不曾与二娘子说过,生怕二娘子觉得她心思多。 但是在聪明人面前,反倒不用去遮掩。 谢玉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于妈妈走出院子,忙找来下人问今日家中发生的事。 三房有多少郎妇过来,大娘子又吩咐她们去做什么,本来就没有隐瞒,家中上下都知晓。 于妈妈道:“二娘子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小丫鬟本就机敏,又在何氏院子里做过事,探听那边的动静很是容易。 “二娘子让管事妈妈拿了些东西给族中长辈送去了。” 这是想要稳住自己在族中的根基。 于妈妈却忍不住摇了摇头,二娘子平日做事还算有条理,遇到大娘子就完全乱了阵脚。大娘子才管中馈几日,她就惊慌所措地四处拉拢族中长辈,这就等于自揭短处,明摆着告诉族人,她这个执掌中馈多年的族长妻室,不如一个刚嫁入杨家的女子。 族人还以为二老太爷入狱是何氏的手段,说不得对何氏还会心生几分惧意,现在……只会忌惮大娘子。 大娘子才随便动了动手指,何氏就吓瘫在那里,脸面、身份都顾不得了,做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管事大娘子,她自己不中用,从中馈上掉下来了,谁还能不顾危险去扶她? 聪明人都不会随随便便再支持何氏,至于那些不聪明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不用放在心上。 于妈妈感叹:“我才出去了一日。” 也许在何氏心中,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她这个卖主求荣的下人,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于妈妈一直在审时度势,从心底里没完全放弃二娘子,可这一刻,她觉得二娘子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小丫鬟翠珠道:“也是奇怪,大娘子没问我二房那边的事。” “大娘子不用问,”于妈妈道,“她什么都清楚。” 大娘子清楚自己做的事,何氏接不下来。 遣走了翠珠,于妈妈看着手中的钥匙,决定先去一趟小库房,大娘子叮嘱她管好小库房,她就不能让那边出任何差错。 这样想着,于妈妈开始拿着账目盘点小库房的物件儿。 所有东西一一对应,清楚明白。 那些存放布帛的箱笼也都摆在那里,于妈妈站在一旁迟疑了许久,不知大娘子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处置这桩事? 何氏故意即将布帛换成虫蛀的,准备以此陷害三房。于妈妈觉得大娘子一定察觉了,以大娘子的手段,谁种的因,谁承受果,这些腌臜,会让何氏自己来收拾。 既然不是这个…… 于妈妈继续打量着小库房中的一切,想不出究竟只能继续核对账目。 直到打开盛放银子的匣子,于妈妈的眼皮就是一跳,她拿起一旁的戥子来称,额头上也渐渐沁出了汗水。 戥子放下时,于妈妈的手已经发颤。 少了十八两银子。 于妈妈立即想到大娘子递给自己的钱袋子,她留了五两在三河村,剩下的大娘子也没收回去。 三房在花小库房的银钱,但是没有人知晓,也没人来查。 三房掌管小库房时,大张旗鼓的核对账目,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这是三房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以大娘子的手段,没人会觉得小库房能出什么差错。 于妈妈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脑子却飞快地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大娘子不怕她将这桩事讲出来,她手里握着小库房的钥匙,腰间是花剩下的银钱,重要的是,她只能将此事禀告给何氏。 何氏会信她吗?何氏还有几箱虫蛀布在这里,难免会心虚,定会觉得她帮着大娘子在设陷阱,等着何氏跳进去。 于妈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她嘲笑何氏,更是嘲笑自己。 最可怕的事,就是当她窥探到真正的秘密时,发现自己早就身处局中,无论如何挣扎,死的都会是她。 看清楚这一点,也才清楚大娘子手段高明之处。 这小库房,这做第一笔买卖的银钱,都是何氏送到大娘子面前的。 真是蠢,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果不是大娘子刻意告诉她,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 人与人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半晌,于妈妈才收敛了笑容,重新平复心情,让呼吸再度变得平稳。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小库房“管”起来,方便从中取走大娘子需要的银钱,还不能被外面人发现。 万一让人查出蹊跷,她就得承受。一个连锅都不能背的人,如何做心腹、管事?她想脱籍,想后辈子孙有条出路,什么都不是白白来的。 她将差事办好,想要的这些大娘子也都会给。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大娘子不必理会这种小事,只需要掌控大局。 于妈妈再次将自己做的事理清楚。她将银钱算好,到时候拿去三河村的银钱中,三房的银子要占大半。当然明账上不能这样写,三房大笔银钱拿出来,会被人猜疑。 所以这银子得记在别人名下,事不宜迟,她得赶紧去做。 …… 杨钦进学回来的时候,没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院子里还是那些人,只不过灶房的烟气更大了些,隐隐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进了屋子,暖意扑面而来。 杨钦放下书箱,立即去打水净手,却发现热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没变,却一切都变了。 现在处处让他觉得安心,好像没啥事需要他去琢磨。 “喵”。 屋子里传来狸奴的叫声,杨钦忙跑进去看,就发现嫂嫂怀里多了一只大狸花,那狸奴正亲昵地抱着嫂嫂手臂蹭来蹭去。 嫂嫂手中握着一条小鱼干。 小鱼干在杨家还是很常见的,秋日里去河里能憋到许多这种小鱼,杨钦拿回来帮着张氏一同晾干,挂在灶房中,想吃的时候就在火上烤一烤,一咬满嘴酥脆。 那狸奴显然也爱吃得很,咬的时候,鼻子都皱起来,带着倒刺的舌头,能将掉下的碎渣全都卷入口中。 威武又可人。 “哪里来的?”杨钦道。 谢玉琰道:“在衙署里遇到的,跟着我一路进了家。” 杨钦很是喜欢那狸奴,抬起手试探着向它接近,狸奴很是警觉,立即抬起了爪子,不过它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谢玉琰一眼,就又将爪子放下来,不再去理会杨钦。 杨钦的手摸到了那密实又柔软的皮毛,还轻轻地捏了捏。 “它若是不走,家中的小鱼干就都留给它,”杨钦道,“明年我再多抓些小鱼回来。” 张氏站在一旁笑,她可好久没见过钦哥儿这般模样了,面容舒展,满脸喜色……露出他这般年纪该有的神情,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玉琰。 “吃饭吧,别让你嫂嫂饿着了。” 杨钦应声,跟着张氏钻进了灶房。 就像杨钦期盼的那样,吃过饭,小狸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睡觉的时候,狸奴才出去转了一圈,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一头钻入了谢玉琰所在的内室。 谢玉琰看着脚下的狸奴,它还真的在这里安家了。 谢玉琰早早进入了梦乡,狸奴也卷成一团安睡,比起她们的安稳,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三河村里,石勇盯着眼前的藕炭,藕炭已经烧了两个时辰,围坐在这里的人,也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坦。 很难想象这就是石炭碎做的。 “勇哥儿,”旁边的老妇开口道,“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买石炭碎,咱们……真要藏起来一些不卖?” 第50章 侵吞 三河村土地不好,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尤其是两年前的冬日,村子被传上了疫症,死了不少人。算是因祸得福,石勇这些人也因此没有应兵役。 后来西北局势渐缓,朝廷不需要征太多兵卒,石勇他们也就留下来。 此后,石勇一直带着村中的人做活计。 石勇有几分聪明,生得高大,又有把好力气,除了耕种村中的田地之外,他还在村外开了片荒地,就在这片荒地上,他们发现了石炭。 村中一个老人曾做过兵匠,见过军工用石炭炼铁,知晓这东西能卖银钱。 村民们很是欢喜,若是能挖石炭,村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谁知道那块田地划给了一个富户。 开荒有多不易?辛辛苦苦省下了稻谷种子,村中仅有两头耕牛,村民们怕累坏了牲口,只得用身体硬抗,现在不但不算开荒,田亩还被富户强占,村民们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也曾去衙署状告,不但无功而返,石勇还因咆哮公堂被打了板子。 幸好后来有商贾上门,雇佣村民挖石炭,也算是对村中的补偿,村民们只要能赚到银钱买粮,怎么还会闹去衙门?全都欢欢喜喜地应承了。 石勇也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拼着劲带大伙挖石炭,这样忙碌了一年多,倒是赚了些银钱,几个村民却也累垮了身子,吃药、治病花去大半,另一些用来加固屋子。他们指望着商贾结了最后的银钱,就能买些米粮,弥补今年收成的不足,谁知道商贾说石炭卖不出去,将石炭碎抵给他们做工钱,然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开始的时候,石勇他们还没着急,商贾跑了,田地还在,不行就取石炭来卖,挖了几次才发现,那坑里没大块的石炭了,还想往深挖,就得等来年春天。 可是村中的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 入冬之后,年纪大的去了两个,又有人烧石炭中了毒,他们想要卖些碎石炭,传言散的哪里都是,根本无人问津。 石勇不死心,天天去城中吆喝,总算遇到了杨钦。 “勇哥儿,”石勇娘低声劝着,“要不,咱们就全都卖了吧?那管事不是说的清楚,要所有的石炭碎,我们若是藏匿一些,惹得他们不高兴,不肯买了……可就糟了。” 石勇皱起眉头:“咱们吃的亏还少吗?万一他们就用这五两银子哄骗,我们又能如何?” 石勇娘道:“咱们不是打听了,买石炭的那谢娘子也是个苦命人,她也差点被那些人害了哩。” 杨六郎媳妇的事,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大家见面总要说上几句。 杨家人第一次买了石炭碎后,石勇有意去打听消息,巡检衙门从永安坊抓人的时候,他刚好就在周围。 “那谢娘子厉害,”石勇道,“我们才要防着点,再说我们卖给她的也不少,总归要为村中人做些打算。” 石勇站起身,身形高大的他,如同一座山,眉眼中露出几分狠厉之色:“这次谁也别想再骗我们。” …… 巡检衙署后,有处小院子,是朝廷留给上任官员居住用的。 贺檀和王鹤春就住在这里。 天不亮,王鹤春就睁开了眼睛,目光也看向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羊皮褥子,平日狸奴就睡在上面,可现在……空空如也,那东西一夜未归。 桑典端了热水进门,他守在外间,自然知晓昨晚到底有多安静,就像他猜的那样,狸奴这次是真的跑了。 他不知说啥才好,养了十年还没能养熟一只狸子,只能说他家郎君着实不太行。 王鹤春穿戴好,不穿官服,不用配饰,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旁边的桑典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外表光鲜,心中不知多难受?说不得还觉得委屈,要说他家郎君痛脚在哪里?嘿,那狸奴肯定算一个。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王鹤春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谢玉琰怀抱狸奴的情形,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想要向桑典招手,让桑典前去杨家一趟,不过最终还是大步向前走去。 桑典又无声地叹口气。如果狸奴能回来,郎君自然也就不用发愁,就怕时间拖得越久越心焦,那会儿再找,一时半刻没有消息,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怀中是一只闭着眼睛打盹儿的狸奴。 马车是于妈妈租来的,这样的时候,调用族中的来用,难免会引出各种麻烦,一切办妥之前,越少人知晓越好。 至于那些眼线,随他们去吧,等他们弄清楚情形,大娘子已经将局面稳住了。 “就是那里了。” 于妈妈用手指向前,谢玉琰点头,虽然没见到舆图,但三河村的所在杨钦给她简单画过,与她想的一样,三河村地下有不少石炭。 后来这里还设了石炭场,车马从官路上经过,一眼就能瞧见。 谢玉琰道:“你说他们村中只有石炭碎,采不出大块石炭了?” 于妈妈点头:“村中人是这样说的。” 石炭场却采不出石炭,要么是他们没有继续深挖,要么就是被人骗了。 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村口几个高大的人影立即围上来。 大约是没想到,谢玉琰只带了个管事妈妈,为首的石勇不禁有些怔愣,小娘子胆子还真大,这样就敢出门。 “石炭碎在哪里?”谢玉琰径直道,“带我去看看。” 石勇回过神,立即前行引路。 他们挖石炭的地方,离村不远,地上留着一个偌大的坑洞,原来这周围散落的都是石炭碎,现在知晓杨家要买,村中人就将周围能挖动的石炭碎都拿了回去。 “若是早些时候,还能多挖些回去,”石勇道,“那些商贾只要大块石炭,弄出来碎的,就丢在一旁,下雪之后,就都冻在了这里。” “没想过用稻草烧地吗?”谢玉琰突然问。 “烧过……” “没……” 不同的回应脱口而出。 石勇登时脸上一僵,旁边的几个汉子更是目光闪躲,不敢与谢玉琰对视,妇人们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年纪小一些的,更是躲进了人群中。 谢玉琰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几个汉子互相看看,这次谁也不敢说话了,于是站在最前面的石勇道:“烧过,但是冻得太死了,烧不下来,也就没再尝试,若……你们要的多,我们就再试试。” 石勇说完这话,又接了一句:“你可以进村看看,我们找到的石炭碎也有不少了,兴许够你们用处。” 谢玉琰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看了看身边的村民:“村中入冬以后死了不少人吧?” 说到了大家的痛楚,石勇沉声道:“是……冬日太冷,缺衣少食……” “不是冬日太冷,”谢玉琰道,“而是商贾不想花银钱……” 石勇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村子:“买你们的田地和房屋都需要银钱,你们若是不愿意,难免麻烦。” “人都死了,岂非省事?” 谢玉琰抬起眼睛:“不给你们银钱过冬,春日里再在粮种上动些手脚……也许不用等到入秋,这块地方的人,死的死,搬的搬,田地就会被人侵吞。” “那些人不着急,因为用石炭的人还不多,等到这个冬天过去,我的藕炭传了出去,他们便要着急了。” 不等石勇他们反应过来,谢玉琰向村中走去:“你们还在哪里挖出了石炭?” 眼看着谢娘子向前走,石勇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热,他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石勇眼睛中露出几分狠厉:“你要做什么?”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十足的气势,他要将面前人的气势压制住,至少让她心生恐惧。 本是信心满满,却在对上那双眼眸时,整个人不禁瑟缩,那双眼睛里没有凶狠,只有淡漠,如同幽暗的深夜,不声不响地侵袭下来,裹挟在其中的还有浓浓的杀气。 她步步向前,他连连后退,但石勇仍旧不想放弃,直到他的衣襟被人揪起来:“脚下三寸之地都看不清,还想耍别的心思?” “只会害死更多人。” 说完那手向前一推,石勇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踉跄地退开了两步,被他挡住的阳光重新落回谢玉琰身上。 第51章 惊恐 谢太后十三岁就杀过人,大梁兵败之后,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计其数,野兽食人就已经够血腥,谢太后却见过人“食”人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假装凶恶的人吓到? 气势此消彼长,争夺说话的权柄不过就在一瞬间,只要处于下风,就算一个比她高大的人,也照样能被她一把推开。 掌控了局面和话语权,所有人的目光就只能落在她身上。 “夏、秋两税都交完了,开荒不成,只能与人做苦工,豁出性命辛劳一年,却只得些碎石炭,你们也忍了下来,只因手中有良种,外面有世代耕种的田地。” “这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会在这里伤人?伤了人之后,是进大牢还是外逃?天寒地冻,走不出一日,就要冻死路边。” 石勇的脸色更是难看。“都是勤恳守法的百姓,还想与人逞狠斗凶?” 谢玉琰环视众人:“还是你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以命相搏?” 不等石勇说话,谢玉琰接着道:“没人买碎石炭的时候,尚能忍耐,为何有人上门送银钱,却生出许多敌意?” “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想这些。” “到底是我咄咄逼人,还是有人从中挑唆?” 石勇下意识地向村民中看去,目光落在一个黑瘦矮小的身影上,那人缩了缩脖子,面上一抹惊惧没来得及遮掩干净。 如同一记惊雷在石勇头上炸开。 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了过去,怎么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时候,反而与上门的买主生出防备和敌意? 杨家没拿走碎石炭,甚至没与他们立文书,就送来了银钱。 谢娘子也没有仗势欺人,此前来的管事就说过,他们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他们私底下有所隐瞒,谢娘子发现问题之后,开口质疑,难道有错? 石勇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闹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骗你们的人,是夺走荒田的人,是那些雇你们挖石炭的商贾,而不是我。” 目光灼热,咄咄逼人,石勇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睛中闪烁出几分羞惭。 谢玉琰接着道:“我有言在前,要将你们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买走,你们可以不卖,但不该又想赚银钱,又想有所保留。” “拿更多银钱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护得住?财帛这些东西,人人都想要,但你也得看清楚,那是真正的银钱,还是灾祸?” 听到“灾祸”两个字,村中人都齐齐色变。 谢玉琰神情重新变得淡然:“碎石炭你们是卖还是不卖?” 最后一句,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后一个机会。 石勇知道只要他说“不卖”,这位谢娘子立即就会带人离开,从此之后不会再来三河村。 石勇低下了头,闷声说了一句:“卖。” 谢玉琰却没有应声,而是抬眼看向他。 石勇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他看了看村子,带头向前走去。走到村南的一处院子,石勇一把推开了院门,生怕谢娘子生疑似的,他指向屋子:“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石炭,向下挖了挖,应该有不少……” 石勇喉头滚动:“我是怕又被骗了,留下一些算是退路。也是起了贪心,想着碎石炭卖好了,价钱就会更高,我们到时再卖剩余的,还能多赚些银钱。” 谢玉琰径直走进屋中,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坑并不大,只能容一人进出,深也不过五尺,周围土地发黑,显然为了好挖掘,事先烧过地面。 于妈妈上前仔细查看:“应该是这两日挖的。” 谢玉琰看向石勇:“就这一处?” 石勇道:“就这个,这是才发现的,我们挖了一整夜,就弄成这个样子。” “是谁发现的?” 听得谢玉琰这话,人群中的矮小汉子向后退去,却刚走了两步,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 谢玉琰并不意外,也不向那汉子问话,而是道:“找个大些的地方,村中各户出一人,我们一同说说这笔买卖。” …… 一刻钟的功夫,村民们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凳子。 谢玉琰坐在长条凳上,石勇只让村中年长的人跟着一同坐下,其余人都站立在一旁。 那黑瘦矮小的汉子则被众人围在中间。汉子额上满是汗水,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手,不敢抬头去看那位谢娘子,嘴唇蠕动着,思量着会被问起什么,他要怎么回应。 汗从两鬓滴落,他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石勇看向于妈妈:“昨天管事刚走,赵山就与我说,他挖耗子窝的时候,挖出了石炭。” 谢玉琰道:“如果我不来与你们做这笔买卖,那屋子里还能不能挖出石炭?” 石勇转头去看赵山。 赵山捏紧了手。 谢玉琰很快给了他答案:“能,不过要等到冬日过去之后,在春夏的时候最好。” 赵山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豁然抬起头来,眼睛中的恐惧更深了些。 谢娘子都知晓了,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贾,那商贾将他供述了出去。 赵山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石勇咬紧牙,恨不得立即将赵山按住问个清楚,但他们都知晓,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谢娘子,他们都要听谢娘子的。 谢玉琰道:“那会儿你们刚刚耕种完田地,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税,手中没有银钱,刚好挖石炭来卖。” 石勇听到这里,不觉得哪里不对,在村中发现了石炭,他们定会去挖,而且这次要多挖些,悄悄去卖,免得再被人夺走了田地。 谢玉琰接着道:“挖的深些,就能挖出大块石炭,那种石炭才是商贾最愿意要的。” 石勇点头,跟着商贾挖了一年多的石炭,什么样的石炭最好卖,怎么挖更容易,他都牢记于心。 谢玉琰淡淡地道:“那你们知不知道,矿坑挖深了会冒出毒烟?处置不当就会炸开?” 石勇愣在那里,村中的汉子也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矿坑炸开,周围的房屋都要倒塌。” “就算遇不到毒烟,矿坑不稳固、遇到雨季、挖到地下水,任何一样,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 “即便你们再三小心,也会有人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谢玉琰道:“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有人能侥幸逃生,朝廷有法度,不允许私自采矿,活下来的人一样要入大狱,三河村的壮劳力都没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能维持多久?” “等到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就会有人趁机侵吞村中土地和田亩。” 村民们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没听明白,但谢玉琰说到最后,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情。 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屋子里一片静寂。 谢娘子说的是真的,那些商贾能做出这样的事。 即便朝廷去查,也是因为他们私自挖矿,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没有人会可怜他们,为他们伸冤。 相反的,那些得到他们田地的人,却没有任何错处。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说,银钱也是灾祸…… 谢玉琰接着道:“我买碎石炭,是要用来做藕炭,外面传言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们卖之前也该好好试一试,碎石炭到底有没有毒性。” 石勇不知晓谢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藕炭,但是谢娘子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明白了。 谢玉琰道:“谁愿意来试?” 短暂的迷茫后,屋子里一双双眼睛纷纷投向了赵山。 第52章 人手 陈举看着眼前的三河村时,还有些发蒙。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怎么就匆匆忙忙从衙署到了这里? 巡检让他派人手盯着点杨家,一来是看杨家还有什么动作,二来是怕谢娘子揭开了私运番货之事,会有人藏在暗处伺机报复。守在杨家外面的兵卒,跟着谢娘子的马车一路去了三河村。 然后……仅仅一个多时辰,兵卒跑着送回了消息,三河村的村民正往衙署来。 更让陈举出乎意料的是,村民请他去村中走一趟,说有重要的事向衙署禀告。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举问兵卒。 兵卒道:“我们看着谢娘子的马车进了三河村,半个时辰后村中就闹腾起来。” 等他要去探明缘由的时候,村民就来寻陈军将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兵卒都觉得自己实在无用。 陈举算是看出来了,任何事只要牵扯到谢娘子,就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所以他离开衙署的时候,也专程禀告给了巡检。 巡检让他卸下甲胄,只带着两三人出城,免得引人注意。 就像王……主簿说的那样,专程来寻陈举,就是怕走漏消息。 陈举带着人一路进了三河村,与往常不同,今日村民们显得格外的安静。陈举微微皱起眉头,村子的气氛这般奇怪,该是遇到了大的变故。 石勇迎上前向陈举行礼。 “人怎么样了?”陈举立即询问。 石勇转过头道:“在屋子里。” 陈举听杨钦说过,谢娘子要在三河村买碎石炭,难不成买卖还没做就出了人命? 想到这里,陈举的目光再次从石勇身上扫过,意图看出些端倪,让他看清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真的在这时候闹出事端? 怪不得谢娘子会让人来寻他,是请巡检衙门来帮忙压住消息。 思量间进了门,陈举的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娘子目光清亮,神情平静,与他想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军将,”等到众人见了礼,石勇指了指地上的人,“这是我们村中的赵山,就是他用石炭差点出了事。” 陈举垂下眼睛,只见一个男子瑟缩地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之前谢娘子嘱咐过我们,用石炭碎不能压住明火,若是起了浓烟,更不可在屋中停留,还要打开窗子,让烟气散开。” “我也再三与村中人说过,可这赵山却没放在心上……多亏我们发现的早,这才将人救了回来。” 石勇说完,立即有年长的村民跟着道:“这娃平日里就是这样,谁说什么都不肯听……” 说到这里老翁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几分厌弃:“他还……唉,不说了,还是请衙署大人们查明真相。” 陈举盯着那赵山,赵山的样子不太像是被人搭救死里逃生的。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哪里会跪在屋中? 赵山眼睛里满是恐惧,随着村中人说话,他就慌不迭地点头,汗水和泪水糊满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赵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举觉得村民们不会向他说实话,赵山至少现在绝不会透露实情。 石勇道:“方才我们救赵山的时候,赵山迷迷糊糊中说,有人为了三河村地下的石炭,要害死我们整村人。” 陈举不禁面露惊诧,不自觉地又去看谢玉琰。这是真的假的? “赵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帮着那些商贾做事,给那些人送消息。” “当时他还劝说我们,不要与那些商贾撕破脸皮,留下碎石炭做工钱。” “大人定要为我们做主。” 说到这里,屋中的村民纷纷下跪。 “快起来。”陈举来不及想别的,忙去搀扶那些年长的村民。 “我们不敢去衙署报官,”石勇接着道,“恐怕那些人得到消息,再用使出什么手段,只能请军将前来。” 陈举脑子嗡嗡直响,所以烧石炭中毒是假,三河村状告商贾才是真。 至于到底是他们私底下审问赵山掏出了实情,还是赵山石炭中毒,迷迷糊糊时说出了真相这都不重要。 “我会将人带回衙署审问,”陈举道,“果然有什么内情,定会让人追查。” “谢大人……” 陈举话音刚落,身边的兵卒就去拉扯赵山。 让兵卒们没想到的是,赵山不但没有反抗,反而神情一松,眼泪簌簌而下。 陈举忍不住又看向谢娘子,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将赵山整治成这般?而她现在就像是个局外人,远远旁观着村民们向衙署喊冤,好似她是碰巧进村遇到了一桩热闹事。 这些陈举想不明白,他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回去给巡检和主簿两位大人,正要带着人离开,只见谢娘子的裙角一动,然后一条尾巴从裙角后露出来。 陈举只觉得眼睛一花,心中各种念头闪过,直到……狸奴探出大脑袋,陈举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刚竟然觉得谢娘子……她是个……,很是脑袋坏掉了,不过这狸奴……不就是王大人丢的那只? …… 送走了陈举等人,屋子里的气氛从刚刚的愤怒,变成了热切的期盼。他们现在彻底看了清楚,只有眼前这位谢娘子,能帮他们三河村。 虽然谢娘子说的那些事还没发生,但他们觉得谢娘子已经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石勇道:“娘子想要碎石炭,这两日我带着人加紧烧地,尽量多采些出来。” 剩下的汉子也纷纷应声。 谢玉琰道:“我要买所有的碎石炭,因为我与你们一样,也要防备那些人。” 谢娘子说的谁,村中人都清楚。 “做藕炭并不难,法子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有人插手,抢我的买卖,”谢玉琰道,“我初来大名府,明里能防备他们,却怕他们暗地里用这样的手段。” 村民们跟着点头,赵山将商贾如何指使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与谢娘子猜的几乎一样,他们还在赵山屋子里找到了商贾给的银钱。 证据确凿,谁还能不信? 谢玉琰道:“只有提前做出许多藕炭,才算抢得先机,但是做藕炭需要大量人手,并且不得将法子透露给外人。” “这就是我来三河村的原因,我要买下所有碎石炭,还要你们帮我一同做藕炭,你们可愿意?” 石勇看向屋中众人,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几个年长的村民身上,收到所有肯定的目光,石勇转头对谢玉琰对视。 “我们愿意听从娘子吩咐,”石勇说着顿了顿,“若是村中有人泄露了藕炭的秘方,不但不收卖碎石炭的银钱,还另赔银钱给娘子……” 谢玉琰摇头:“我卖藕炭只是要在大名府立足,若是不成,要再多银钱也是无用。” “之所以选三河村,并非可怜你们,而是境遇大抵相同”谢玉琰起身走向众人,“我们势弱,即便现在不敌那些人……但若能同心,必定渡过难关。” 石勇听得这话,心中登时一阵激荡。 …… 于妈妈扶着谢玉琰上了马车,身后是久久不肯散去的三河村村民。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又看向谢玉琰,回想起村民们在大娘子的指点下,折腾那赵山的情形,将人关入屋中,送进一只炭盆。 来回做了许多次。 赵山背过气去,又被救活,脸上被烟尘熏黑,鼻涕、眼泪齐流,开始还肯喊叫,后面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赵山要害村中所有人的性命,将他弄成那般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对,甚至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但不能真的动手杀人。 用大娘子的话说,赵山要为村中做些事,来弥补他的过错,用他来试石炭,也能让村中人免于再因此受苦。 大娘子真是厉害,走这一趟,便收揽了这么多人手。 杨氏族中还有人想要看笑话,到了最后他们就会发现,真正可笑的是他们自己。 谢玉琰抱着狸奴,撩开帘子向外看着。 若是天气好,她更喜欢自己骑马来往。 “娘子,那是……” 于妈妈眼睛一瞄,立即看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她认识……分明就是巡检衙门里的主簿大人。 王鹤春,谢玉琰也有些意外,怎么会在城外遇到他? 随着渐渐接近,王鹤春在车前勒住了马,他的目光也径直向谢玉琰怀中看去。 第53章 交锋 谢玉琰目光一凝,与王鹤春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眼波流转间,光芒一盛,仿若那无情的冰雪,抹去所有的生机,却又在这时荡漾出一抹笑意,看似覆雪归春,可那翘起的眼尾,微敛的双眸,却都透着股杀意。 这道目光与他眼底那抹幽深刚好撞在一起,登时溅起星星火光。 谢玉琰怀中的小狸奴动了动,柔软的毛发蹭着她的手心,几匹马不安地踏动蹄子,风一卷一切消弭于无形。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越的声音响起:“王主簿。” 于妈妈忙下车先向王鹤春一行人行礼,然后掀开帘子去扶谢玉琰。 不知何时飘落了雪花,落在地上薄薄一层,而她的脚印踩在上面,清晰可见。 “主簿要去三河村吗?” 管事代她行礼,她便站着不动,对于一个主簿来说,当家主母微微躬身就算周全,即便方才交锋,她知晓他身份不一般,但没有揭开之前,她也不必理会。 王鹤春指了指她抱着的狸奴:“这是娘子家养的狸奴?” 似是能听懂两个人说话,狸奴两只大大的眼睛扫来扫去,然后落在王鹤春身上,轻叫了一声,代替谢玉琰做了回应。 只可惜,狸语无人能听懂。 王鹤春就要伸手过去,狸奴却耳朵一抖又踏踏实实地缩回谢玉琰怀里,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毛发,停顿片刻,又讨好地去舔了几下那抚摸它的手指。 那极尽谄媚的模样,让人一眼看去就知亲疏。 王鹤春神情依旧平静,等着谢玉琰的回应。 哪知,谢玉琰却道:“我不记得了。” 剪秋水的眸子明亮清澈。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说过,她都忘记了,现在也是这般回应。如果对面是十年后的王鹤春,谢玉琰或许还会想个更好的说辞,但现在…… 年轻的宰辅虽然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端凝,但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傲气还没完全遮掩好,那傲气刺着她不太舒坦。 她手中的依仗还不够多,还需要向贺檀、王鹤春借势,所以在他们的权柄之内,她也会与他们同路,但也不会时时刻刻忍受压制。 狸奴闭上眼睛,呼噜震天。 “它与我很是亲近,”谢玉琰道,“兴许是跟着我一同来大名府的。” 不等王鹤春回应,她接着道:“王主簿的狸奴不见了吗?与它相像?” 她明明看出他的意图,却故意这般说辞,这是觉得刚才他的探究太过明显? 王鹤春径直道:“就是这一只。娘子来衙署的时候,它跟着一同离开了,至今没有归家。” 她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之色,神情很是轻松,却寸步不让:“那……王主薄唤它一声吧,免得认错。” 王鹤春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 谢玉琰做好了准备,手臂略微松了松,只要王鹤春将狸奴唤走,她也不会再多停留,逗一逗宰辅,这样就够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狸奴。 旁边跟着的桑典欲言又止,这狸奴哪有名字?郎君与它从来都是沉默相对,似是共同藏着一个秘密。 郎君偶尔会不走心地唤一声“阿狸”,就像是在喊“那谁”。 果然,王鹤春“阿狸”两个字一脱口,狸奴的呼噜声更大了些,尖尖的耳朵也不再抖动,似是生怕吓着那落下的雪花。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谢玉琰手臂重新加了力道,堪堪止住准备丢还狸奴的动作。 不过轻轻刺了王鹤春一下,竟然就冒血了。沉甸甸的狸奴,不像是被主人短了吃喝,如何这般绝情? “看来是我弄错了。”王鹤春道,“娘子若是给家中狸奴取名字,会叫什么?” 若是两个人都没叫动,至少还可以各让一步。 但谢玉琰觉得没那么简单,王鹤春句句都在试探,或许想要以此推断她到底是不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 那他是要落空了,因为无论她如何回应,都会无迹可寻,这具身体本就不是她的。 谢玉琰手抚摸着狸奴的脊背,她的第一只狸奴叫“玉尘”,但即便是个狸奴的名字,她也不会轻易透露。 干脆改一改。 谢玉琰轻声道:“寒英。” 玉尘、寒英皆为雪,即便小狸奴并非通身雪白,但又何妨?她就喜欢这样唤。 狸奴呼噜声止住,它睁开眼睛,而后欢快地叫起来。 狸奴的回应委实让谢玉琰诧异,她也因此错过桑典脸上那如同见了鬼般惊诧的神情。 风卷过王鹤春的衣袍,似是将他带入了十多年前的林中。 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娃,抱着她的狸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这狸奴叫寒英,取自文正公的一首诗。” “昨宵天意骤回复,繁阴一布飘寒英。” 他自小读书,自然熟悉这首诗,只不过诗出自范参政,而非她说的文正公。 与她失散后,他回到家中,与父亲提及林中见到的情形,几日后,他们得到消息范参政过世,六个月后,天家加赠范参政兵部尚书,谥号“文正”。 那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并非走失,而是遇仙了。 王晏十岁遇仙,到现在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仙人的模样,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眉角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面容与眼前的谢娘子……有些相似,但迷雾散去,她的眉角处格外光洁。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谢玉琰听着车轮压在地上的响动,耳边尚回响着王鹤春的声音:“狸奴调皮,那就先托付给娘子,他日娘子不想养了,让人来衙署寻我。” 不该是这样。 不管要将狸奴带走,还是舍弃,王鹤春都会立即下决断,为何突然之间拖泥带水,就不怕后面牵扯精神? “看来他很在意这只狸奴。” 谢玉琰握住了狸奴软软的爪子,唯有这样的解释最为合理,可敏锐的谢太后,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 王晏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目光微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郎君。” 等待了许久的桑典终于道:“真的有人想给狸奴取这样的名字……” 当年郎君从林中回来,带了只狸奴,说它叫:寒英。 他们都觉得郎君被人骗了,那样的毛色……怎么可能叫寒英?而且无论郎君如何唤,那狸奴都不肯回应。 郎君渐渐地也就不去唤它了,它也从此没了名字。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的有人叫应了。 “那谢娘子,会不会……” “去三河村。”王晏吩咐一声,转身策马前行。 三河村可能问不出实话,但有些东西逃不出他的眼睛,衙署还抓了一个人,他也会亲自审问,总之从现在开始,她做的每件事,他都要知晓的清清楚楚。 第54章 挣扎 永安坊,杨家。 “大娘子呢?” 杨明经一路问下去,最终在三房找到了在那里做事的杨氏。 杨氏道:“大娘子出门时,没与我们提及。” 是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杨明经以族长的威势压下来,那杨氏也只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别的言语。 杨明经正想要再问下去,却被门房禀告:“刘讼师到了。” 谢玉琰要将刘讼师请到永安坊,杨明经明着不能阻拦,只有暗中知会杜家,让杜家放出些风声,只要没有人敢登门,这桩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杜家那些人看他的目光,杨明经就脊背发寒,在他们心里可能已将他挫骨扬灰。鉴于此……他更加不想谢玉琰继续在永安坊掀起风波,他怕自己的骨头不够硬,承受不住。 却没想到,李阿嬷和徐氏聚集了一群人,守在永安坊门口,等到杨钦将刘讼师请到,她们就拥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差点让杨明经的眼珠掉下来,杨钦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每人拿着一面铜锣,走街串巷的敲打、吆喝。 “有冤屈的、受过欺压的,都去杨坊副使家中写文薄。” 面对这些孩子,各家各户自然不用害怕,纷纷打开门询问。 “谁都能去?” “能,”杨钦道,“不然我们能来喊叫?” “我们不识字……怎么写文薄?” 杨钦指了指自己和身边的孩童:“我和师兄弟们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我们帮你们写。” 没说要告去衙署,也没说写状纸,只要将人带去杨家就好。 这是嫂嫂嘱咐他的事。 杨钦还按嫂嫂说的,这桩事禀告了童先生,童先生对他们很是赞许,果然答应让师兄弟也来帮忙。 人越聚越多,坊中每家每户几乎都来了人。 有冤屈的写文薄,没冤屈的还不能看热闹了? 等这群人出现在杨家的时候,就算杨明经提前有了准备,依旧吓出了一身冷汗。 永安坊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刘致也愣在那里,来杨家之前,他那铺子冷冷清清,统共没几个人登门。在这里见了谢娘子就全都变了。 “刘讼师,”李阿嬷道,“咱们进去吧,大家都有许多事要问呢。” 刘致这才回过神,被人簇拥着前行,直到坐在椅子上,这才又抬眼看去,目光所及处,都是人影。 “都有冤屈?”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叫来杨钦询问。 “还不知晓,不过至少一半人有事要问刘讼师,”杨钦皱起眉头,“不将人凑在一起都不知晓,那些人都做了多少坏事。” 杨明经眼皮直跳,这里面有没有状告杨家的? 杨明经道:“这么多人进门,只怕应付不过来,不如先请一些人回去。” 仿佛早就猜到杨明经会这样说,杨钦想都没想:“嫂嫂吩咐过了,只要灶房煮些热水来待客。” “其余的,我和师兄们都能做。” “嫂嫂还说了……” 杨明经紧盯着杨钦。 杨钦道:“越是冤屈,越要人尽皆知,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都会将听到的传出去。” 杨明经的面色愈发难看。 杨钦道:“我们写完的文薄,还要抄一份给二伯,二伯是坊副使,坊中的事都该知晓。” 一滴汗从杨明经额头上滑落。 “老爷,老爷,”管事急匆匆地跑过来,“好事,好事啊!衙署那边知会了,让咱们将二老太太接回家。” 衙署在这时候放人,就好像是对他做事的回报。 这个调调杨明经熟悉,他的坊副使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这是不让他活了。 …… 杨二老太太年纪大了,知晓的事不多,又是女眷,衙署格外开恩,放她归家,不过不能踏出杨氏祖宅一步。 她死里逃生般,见到杨明经又哭又闹,让杨明经想个法子,立即去救他爹和弟弟、侄儿。 那大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关着的都好像是恶鬼,整日不停地哀叫。 审讯人的狱卒更是凶狠,女眷还好些,见到男子二话不说先抽一顿鞭子。 “你四弟已经挨了打,我瞧见了。” “还有骥哥儿,见到我想说话,先被踹了一脚,我想许给他们些银子,等出去之后便拿给他们。那些人却像要吃人似的,说我们行贿……” “杜太爷家的老二被打的满身是血……” 后来怎么样了,二老太太不清楚,衙署也没让她看到,可是那惨叫声就没停下来过。她吃不下、睡不着,一会儿担心儿子、孙儿,一会儿担心老太爷,听到脚步声又怕自己也被抓去拷打。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二老太太哭了一路,总算踏进了家门,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哪里不对。 祖宅一片嘈杂,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往往。 那些面孔,她瞧着熟悉又陌生。 “那些人在做什么?”二老太太开口询问。 杨明经道:“都是永安坊的坊民。” 二老太太有些惊疑:“他们为何来我们家中?” 杨明经知晓瞒不过,低声将讼师的事说了。 二老太太眼前一阵发黑,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让她走,将她撵出杨氏。” “她在杨家一日,杨家就不会好过。” “别看她攀上了贺巡检……也得罪了许多人……谢家就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母亲不要说了。”杨明经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坊民,很是忌惮。 “怕他们作甚?”二老太太仍旧不肯服输,“都是些穷酸,便是维护了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处?” 也许从前杨明经会这样想,可现在他觉得,他斗不过谢玉琰,至少现在不行。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生事端。 不能让母亲再喊叫下去,杨明经压低声音道:“若是我将他们撵走,娘可能又要被带回去……” 二老太太浑身一凛:“这与他们……难不成你为他们办事,才能……” 杨明经张开嘴想要解释,连他母亲都这样想,外面人怎会相信,他与这些都无关?可是最终他还是没发出声音,误会也好,母亲也不敢再逼迫他。 二老太太果然不敢再有什么言语,只是满脸厌弃喃喃低语:“早晚……会有人与她算账……” …… 谢玉琰回到杨家之后,用了饭食,又歇了一会儿,重要的事都已安排妥当,这几日只需将铺子都租好,砌好藕炭专用的炉灶,再将铁匠铺打的大锅拿回来就等着开门迎客。 张氏还在交待杨钦:“每日都去铁匠铺子看看,若是做藕炭的器具打好了,就送去三河村。” 杨钦两腮鼓鼓,将嘴里的饭吞下去,才说话:“娘和嫂嫂放心,定不能耽搁了。” 可能今日太过忙碌,杨钦吃过饭不久他就觉得腹中饥饿,张氏只得又热了些饼给他,等他吃完,就将剩余的分给师兄们。 “仔细写好,”谢玉琰道,“文薄还有一份是给童先生的。” 杨钦点头,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那些文薄……先生若是想看翻一翻也就罢了,为何嫂嫂还要我们特意带一份给先生?” 他觉得一心研究学问的先生,不会对这些有兴趣。 “先生喜欢话本,或许也喜欢看这些,毕竟这些都是真的。” 杨钦瞪大了眼睛,先生喜欢话本?是谁告诉嫂嫂的? 谢玉琰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刘讼师说,想要在铺子中卖‘小报’,在上面写些街市剽闻以及官府审结的案情,只是他有许多事不清楚,或许童先生能有见解,过阵子,刘讼师还要去拜会先生请教此事。” 东院里,被人群层层围住的刘致只觉得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55章 清楚 杨钦对谢玉琰提及的小报很好奇,在一旁追问。 “嫂嫂说的小报是什么?” 几十年后,小报在大梁已是很常见了,京中现在应当也有了雏形,只不过……尚未传开罢了。 “从前有辕门抄,如今有邸报,不过不是人人都能看得的,而且上面所写,都是朝廷大事,只在官员、士人之间传看。我说的小报,上面所记都是坊间、市井上的奇事,以及大家关心的各类消息。不过,但凡写在小报上的,都要经由查问、确定是否属实,方能采用。” “这是刘讼师写小报的初衷,但我觉得,一张小报上,不能只写断案、判案,还要写些别的。” 杨钦明白了:“所以嫂嫂向刘讼师提及了先生?” 谢玉琰点头,看向窗外:“童先生四处游历,见到的、听到的比寻常人多,请教他最为合适。不过,刘讼师这阵子恐怕不得空,你先向童先生透露一二,也好让先生心中有个计较。” 杨钦觉得“小报”这主意是真的好,那些街头巷尾传的消息,根本不能听。茶楼里说书人,说的好一些,不过也经不得推敲,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将信将疑,若是能有这样个小报出来,想要知晓最近大名府内外都有啥事,买份小报就都清楚了。 杨钦喜欢跟嫂嫂说话,肚子里还有许多事想问,不过……不能让师兄们饿肚子,他还是先将饼子送过去。 张氏也来催促:“热水也煮好了,快些过去唤人……与他们说,晚些时候,我在灶房做些肉粥和小菜,现在垫垫饥即可。” 杨钦将手上的饼子都塞嘴里,与母亲和嫂嫂告退,拎着小竹筐蹦蹦跳跳地跑了,那欢喜的模样,似是恨不得在地上翻几个跟头才好。 张氏见了哭笑不得:“真是愈发皮了。”不过这才是他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端了热水给谢玉琰,张氏道:“别费神了,歇一会儿,外面有什么事,我再来唤你。” 谢玉琰拿起一本账目,那是她安插下去的郎妇交上来的,她让郎妇们在账目上寻差错,以便更快的掌握这些事务,至于在这其中,她们还能发现些什么,全凭她们自己的本事。 眼睛刚落在账目上,谢玉琰就感觉到了张氏的迟疑。 谢玉琰开口问道:“娘是有话要说?” 张氏就像得到了鼓舞,抿了抿嘴道:“之前与谢氏结亲的时候,二房那边就透露过,说那谢氏不一般。” “今日我又听到些闲言碎语,说……谢家可能与开封谢氏有关系,是开封谢氏的旁支族人。” 张氏说到这里,想起谢玉琰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忙解释:“我说的开封谢氏,那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宰辅,现在的掌家人好似掌管枢密院,总之……不好惹。” 张氏是提醒她不要小看谢氏。 谢玉琰微微一笑:“母亲放心吧,我知晓这些。” 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开封谢家了,因为她在那里长大,跟着祖母学掌管中馈事务,处处为族中谋算。 正因为谢氏祖上出过宰辅,又有人任枢密使,所以后代子孙,盼着能将两个权柄都攥在手心,他们谓之:权相。 就算谢氏不与她为难,她也要找到他们,前世兵败的那笔账,她还没与他们算清楚。 当年种种,那些人和事,都藏在她心中。那没有守住的国门,临阵退缩的官员、将领,那些前世没来得及砍的人头…… 子孙犯错,祖宗之过。溯本求源,寻到他们的根基,一把拔除,让他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是了结。 所以她与王鹤春说的没错,她与他们是同路人,至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如此,至于往后如何,要看她这条船有多大,他们能不能下的去。 张氏离开之后,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玉琰腿上一沉,狸奴跳了上来。 “玉尘。”谢玉琰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狸奴立即回应,那声音格外温软。 “看来你更喜欢玉尘这个名字。”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所以才会给那只小狸奴取这个名字。 “好似愈发喜欢你了,”谢玉琰给狸奴瘙痒,“既然如此,你便一直在这里,不必再回去了。” 这狸奴是从哪里来的,她与王鹤春都清楚,既然都已经明着抢过了,往后她也不必客气,谁叫狸奴不想回家呢? …… 阴暗的大牢中,牙婆跪在地上,垂着头,只敢盯着眼前那双靴面瞧。 狱卒许久没来提审她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不少人被关进来,连谢家那管事也在其中,该抓的人都抓了,她只要等着被押送去县衙,听后判罚就是,没想到那位官爷又来向她问话。让她将当日接到谢娘子“尸身”的经过说个清清楚楚。 “我是真的仔细看了,没有任何气息,身子都是凉的,”牙婆颤声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人……我哪里有那个胆子?”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焦大如何说?” 牙婆忙道:“说……途中没看住,让那小娘子坠了车,撞到了头,否则但凡有一口气,也不至于卖这个价钱。” “当时我也觉得,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随便卖去哪里,都能得几十贯钱,那焦大定不是有意为之,这才敢买了这尸身,不过尸身入城过检,都是谢家安排的。” 王晏道:“谢娘子的衣衫是你给换的?” 牙婆应声:“这样的活计,谢家人哪里肯做,都是老身做的。” 王晏接着问:“这么说,你与那尸身在一起许久?” 牙婆点头。 “就没看出人还活着?” 声音中带了几分威势,牙婆吓了一跳,差点瘫坐在地。 “真的没有……”牙婆快哭出来,“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般了人还能活了,我瞧过那么多,都没遇过这种事,只要想到这个,便夜夜不得安睡。” 头顶上的声音许久没再响起,牙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情形,借着光就瞧见了一张肃穆的面孔,吓得她三魂七魄跑了一半。 “不是什么稀奇,”王晏道,“分明是你没仔细探明。” 官老爷都这样说,牙婆哪里敢分辩,只得道:“是,都是老婆子太过贪心,差点害了一条性命。” 往后她可不敢再为自己开脱,说这样的话。 看到那身影离开大牢,脚步声渐行渐远,牙婆整个人脱力瘫在了地上。 王晏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出大牢。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小厮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多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难题,好似慢慢松动了。 他原本以为,就像“文正公”一样,她说的那些话,需要他花许多时间慢慢去印证,这样他才能弄清楚,当年那一遭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现在他却觉得……或许不需要了。 王晏微微眯起眼睛,将尘封在脑海多年的那一幕重新回想。 “你去前面探路,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穿着鹅黄色衣裙,仰着脸,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恳挚。 他没有半点怀疑,转身就走入了迷雾,可当他再回来时,却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他心急如焚,一直觉得她遇到了什么事,走出林子后,一直让家中人在附近寻找。不但没有找到她,也没找到他们相遇时,见到的木屋和亭阁。 好像是他做了个梦,根本没有她,更没有那些景致。 现在谢玉琰出现了。 他那只从不理人的狸奴却愿意跟在她身边。 如果他当日确实是“遇仙”,那仙人会不会再次出现?不以她的本来面目,而是换一个身份,换一张脸? 他曾多次想过,那时年少思量的不够周全,许多事都忽略了,经过了十多年,若是再遇见必定不能放过。 现在,有一点点线索他都会紧握不放。 谢玉琰,只要她别跑…… 王晏深吸一口气,胸口格外舒畅,现在看看几日后,她能做出什么事。 第56章 商铺 从衙门贴布告开始,大名府的大街小巷都忙碌起来。 好像突然之间,许多空置的屋子,都改成了商铺。 事实上,商贾们早就探得了消息,提前在几个大坊中都购买、赁了屋子,谢家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家的米铺、瓷器铺都开了过去,给年节预备用的货物一并摆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竟比自家的老铺子的还全些。 将好地界儿占全了,凭着他们对大名府的熟知,再加上自家的招牌,外人的生意很难挤进大名府。 谢氏还在家中开了几次宴席,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看着舆图,商议如何铺货、布局,总之但凡繁华的地方,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换句话说,将城内买卖做成什么样,都是他们说了算。 到了坊市打开的前一日,谢崇峻特意带着管事将大名府转了个遍,看着自家新开店铺上落了匾额,左右相邻也是熟悉的字号,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朝廷有新政颁发,也不能一手操办下面的事,他们应对好了,还能从中获利。大名府繁荣本就是好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逆着朝廷,只是防备巡检衙门罢了。 突然设立的巡检衙门,看似不起眼,其实是马前卒,为的是整肃大名府坊市。真的让他们获得太多权柄,日后就别想在私底下动什么手脚。 正准备回谢家,谢崇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立即皱眉吩咐:“去谢氏的铺子看一看。” 之前在巡检衙门,谢崇峻被谢玉琰激怒,原本的计策也被打乱,到现在她也没能得见贺檀,为此回到家中还被父亲责骂。幸好他有意压着,当日谢玉琰说的那些话才没传出去,否则谢家就算不颜面扫地,他也在族中抬不起头。 堂堂一个族长,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回到族中,他立即将所有与谢玉琰有关的东西一并抹除,大名府谢氏从没与那女子有过半点关系。 “老爷,就是这里了。” 马车停下,管事在外面禀告。 谢崇峻掀开了帘子,向外张望,却没有瞧到想看的东西。 “在哪儿?”谢崇峻再次询问。 盯着谢家的眼线带回消息,谢玉琰向牙行赁了屋子做铺面,他心底还有些担忧,真怕那妇人真的有本事,一直让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管事回报几次,都说没见杨家搬运什么货物进去,他也就没再深究,对他们来说,开新铺子,在新坊市中布局更为重要。 杨氏一族那些本事都在谢崇峻心中,那女子无非就是依托杨家做些事罢了。 杨氏有自家有商队不假,但现在是冬日,他们又因为贩运私货被查,商队也就废置了。 除了商队,杨氏手中仅有几间杂货铺子,卖杂货能赚多少银钱? 杨明山另辟蹊径贩些私货,才算勉强与城中几个大商贾搭上关系,允许杨氏带来的货物送入城内各家商铺中。毕竟哪家都有个货物短缺的时候,用谁的不是用? 现在不一样了,谢崇峻知会下去,从今往后大名府的商贾不会再从杨家购置货物。 杨氏族中少了银钱,哪有不闹的道理?那女子就会成为罪魁祸首,族人也容不得她。 想要靠着杨氏立足,也得看谢家答不答应! “老爷,就是那间小屋子。”管事的声音打断了谢崇峻的思量。 谢崇峻皱眉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瞧着,目光所及之处……就在坊市一头,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屋。 也没有挂匾额,进出的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衣裳,低着头不知忙碌些什么。 这哪里是铺子? 如果不说,还以为只是寻常的住处,还是那种下等户所在。 “你确定?”谢崇峻见识过谢氏的厉害,心中起了疑惑。 管事道:“我们守了许久,肯定没错,那谢……妇人还来了几次,带来工匠砌炉台,看样子是要做些吃食。” 不是他不仔细打听,在那屋子里做活儿的人不多,有个管事的,就是个农妇,不太会说话,问她什么,她就是摇头,再不说:“过几日开张,你们就都知道了。”总之就是嘴严的很。 管事道:“最可能的就是在这里卖石炭。”这还是他让人假扮坊民打探出来的。 听到这话,谢崇峻失去了兴致,放下帘子吩咐:“回家吧!” 这么个小屋子,开上十个、八个往来的银钱也有限,对他们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他甚至怀疑,谢氏这样做就是要故意牵扯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新铺面上分心。 “还用盯着吗?”管事问谢崇峻。 谢崇峻摇头:“明日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忙,这边暂时不用再安插人手。”这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几日就得关门。 为了稳妥起见,谢崇峻道:“给闲汉些银钱,让他们来回报个信儿。” 杨氏这铺子不管卖什么,城内与他们交好的商贾都不会去买,否则就是与谢家作对,这一点他们都清楚,用不着他特意去叮嘱。 管事道:“老爷就放心吧,我定将这事办好。” …… 谢玉琰的水铺里。 郑氏打量整个屋子,角落里堆放了一些藕炭,水桶等物都整齐地放在另一头,灶台烧了几晚,已经彻底好用了。 两口新打的大锅,被她刷的透亮。 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安排好了,可想到明日开张,郑氏就心慌的不得了。 外面有不少新开的铺面,那些铺子的伙计站在街面上吆喝,她没去凑热闹,光听着都知晓他们卖些什么,每日都有不少人过去围看。 谢氏布行的铺子离这里不远,她听到不少人谈论,等到新铺子开张就去抢买新样式的布帛。 相比他们……就冷冷清清。 除了她找了村中女眷来忙碌,再就是三河村的人将做好的藕炭送过来,来打听他们卖什么物什的人,加起来不过七八个。 谢娘子还让杨氏族中郎妇前来帮忙,安排的这么好,万一没有人来买热水,郑氏都觉得对不住谢娘子。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给了她工钱,她却都不敢动,真的卖不出去东西,她得将那些还给谢娘子才是。 “今晚我不走了,就住在铺子中。”郑氏看向几个同村妇人。 妇人们互相看看纷纷道:“那我们也留下,人手多了,好办事,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将水烧好了。” 其实她们也提前在周围坊中走动了,告诉大家他们铺子卖热水,家中有需要的尽管来买,她能看出有人动心,但到底会不会来……谁也不知晓。 藕炭倒是卖出去一些,只不过大家用着依旧不放心。 郑氏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就按娘子吩咐的做好,开始没人登门也没事,娘子说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妇人们纷纷点头。 郑氏继续在铺子里走动,等到天黑下来,她才又叹口气。 明日开张,她还以为谢娘子能来呢…… 谢娘子就这般放心? …… 杨家。 谢玉琰也在听杨钦说那些新开铺子的事。 杨钦道:“咱们要不要也买点炮竹?要不然我与师兄们过去敲锣也行。” “炮竹就不用了,”谢玉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店,不需要那些东西,敲锣也不用明日去。” 杨钦眨了眨眼睛:“那要何时?” “三日后吧,”谢玉琰道,“可能还会更晚些。” 杨钦张嘴还要说什么。 谢玉琰先道:“这桩事用不着你们,你们好好读书。” 第57章 开张 杨钦听得谢玉琰这话,不敢有别的言语,只得点头。 他不是故意逃避读书,只是……先生这些日子,有些太过严厉,留的课业也比往常要多,但凡有人做不好,就要罚写《励学篇》。 还说荒废了时间,到了他这个年纪,定要懊悔。 不光是他,师兄们都恨不得躲几日才好,再说,他也真是想给家里帮忙。 先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阿嫂说的那个“小报”。 连杨钦都没想到,他与先生提及“小报”时,先生会那般有兴致,不等刘讼师上门,就亲自去书铺寻刘讼师,得知刘讼师来了永安坊,干脆追了过来。 然后……与刘讼师只是匆匆几语,倒是与阿嫂谈论了两个时辰。 杨钦到现在还记得先生与阿嫂一问一答的那些话。 “娘子以为小报上该写些什么?” “凡是与百姓相关,百姓想看、喜欢看的皆可编入其中。从各种渠道搜集的信息,能公开的邸报、审结的案件,以及诗词、文章……” “那与邸报有何不同?” “一来,朝廷邸报,若非高居朝堂,便是士人也恐怕无法完全读懂。二来,大名府市井上的一些消息如何能编入其中?再比如各地的灾害、匪患,寻常人如何能得知?早些知晓这些,百姓便能早些安排、应对,这样的消息多了,对百姓自有利处。” “再者,士人胸中志向、言语,也可寻个地方抒发,这些都是邸报上不能写的。” 童先生听得这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片刻后才道:“这小报的主意,真的是出自刘讼师?” 谢玉琰摇头:“是我的主意。我让钦哥儿告知先生,其中有所欺瞒,还请先生见谅,也请先生不要责怪钦哥儿,钦哥儿并不知晓实情。” 杨钦也是那时才得知被阿嫂骗了,不过也更是为阿嫂捏了一把汗,他家先生脾性不太好,恐怕会一下子拂袖而去。 不过之后阿嫂又说了一些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却又不是太懂。 “想要达到目的,就不拘用什么法子,若开始说出实话,只怕想要见先生就要费一番周折。” “先生想要我以诚相待,也得有机会坐在一起不是吗?许多人还不是一样,没上台面之前,胸中有丘壑,又能与谁听?” “先生您说对不对?” 杨钦亲眼看到先生愣在那里,思量了许久才回过神。 嫂嫂请先生帮忙采编大名府第一张小报,先生也欣然答应。 离开杨家的时候,先生还嘱咐他:“好好与你嫂嫂学。” 从那往后,先生院子里就总会聚集许多读书人,他们有时候抚掌大笑,有时候争吵的厉害,只等先生说几句话,那些声音都会消弭于无形。 杨钦从那时才发现,先生比他想的还要厉害。 可惜直到现在,小报还没完全弄完,先生也愈发焦躁,他们去读书都要再三小心,生怕惹得先生不高兴。 杨钦是喜欢读书的,但他也想先找些活计做,避开先生,不料嫂嫂却不应允。 “嫂嫂,”杨钦忽然想起来,“那小报能赚到银钱?” 谢玉琰摇头:“不能,只会亏银钱。” 杨钦睁大了眼睛:“那……” “眼下我们银钱不够,亏的少些,将来银钱足了,就会亏得更多。” 杨钦僵在那里。 谢玉琰抬起眼睛:“怎么?” 杨钦深吸一口气:“既然这样,嫂嫂为何还要弄这些?不如我们不要做……” 谢玉琰抬起眼睛,神情淡然:“眼下亏的多才是好事。” 亏得多,买的人多,印的自然也就跟着多起来,等大家都接受了小报,每份小报自然要涨银钱,到时候就不会一味的赔钱。 不过她说后面还会亏钱,因为她准备在小报上投入更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报都很难赚回来。 但她心中清楚,在她准备做的买卖中,小报最有用处。 …… 何氏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梦到三房发达了,几箱子几箱子的金银抬进去,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卑躬屈膝地求谢玉琰帮忙,似是她在族中做的事都被谢玉琰知晓了…… 急切中,她差点哭出声,不过也正是这样一挣扎,让她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瞧,身边的老爷不见了。 何氏披上衣衫在外间的书房中找到了杨明经。 杨明经正翻看面前的纸笺,那都是这些日子永安坊报上来的案件。 那位刘讼师就像是长在了永安坊,每天早早来到杨家,晚上才离开,已经写了七八份状纸递去了衙署,本以为这就差不多了,谁知道人不但没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甚至有别的坊民混在其中,杨家每日灶房里热水不停,都是照应这些人。 要命的是,方坊正还会问起杨明经那些案子,谢家还背地里敲打他,让他管束谢玉琰,杨明经每日疲惫入睡,睁开眼睛就是一大堆事务压着他,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老爷是不是也烦心三房那边的买卖?谢氏弄的那几个铺子,今日就要开张,”何氏道,“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何氏当然希望三房的铺子不行,这样她能以此为借口回到中馈。 杨明经片刻后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睛中都是茫然:“是今日?” 何氏睁大眼睛,老爷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杨明经挥挥手,神情中只有疲惫:“得了消息与我说一声。” 何氏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回去,因为杨明经已经将头埋在了那堆纸笺中。何氏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这就是谢氏的目的,用这些杂事将老爷拴住,她就只能孤立无援。 天还没亮,何氏已经睡不着了,她看向身边管事:“现在就去坊市那边,得了消息立即回来知会我。” 管事应声急着退下。 门推开,一阵冷风卷进来,何氏狠狠打了个哆嗦,头又开始疼起来,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冷。 …… 安义坊门缓缓打开。 不少坊民聚在门后,听到这声音,齐齐欢呼起来。 坊门打开之后,今晚不会再关上,他们这是见到了从未有的情景,虽然他们还不知晓,坊门关否,对他们日后有多大影响,但总归“改变”就是桩值得欢喜的事。 坊市打开,有许多铺子也今日开张,不管买不买东西,总要凑个热闹才好。 敲锣之声也恰好在这时响起。 “大家都来瞧瞧,咱们‘东福来’新开的铺子。” “我们‘七宝社’又有好物件儿。” 喊叫声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人群下意识地向声音源头靠近。 郑氏站在门口,眼看着民众推挤的身影,没有人向他们这边瞧。 与料想的差不多,果然无人来问。 郑氏深吸一口气:“不用理会,只管烧水。”不管有没有人来,他们的灶火都不能灭。 第58章 吸引 郑氏这边喊一声,那边几个妇人立即应喝。 藕炭烧的火候正好,热水已经提前煮沸了几锅,滚烫的水送入提前刷好的大缸中,又将冷水倒入锅中继续烧,屋子里一时热气腾腾。 “将几个炉子摆出去。” 几人挪动着泥炉摆在铺子外,向里面夹入一块烧好的藕炭,再在上面放置只陶锅,里面舀满了水,很快就煮得热气蒸腾。 “这……能不能有人来?” 陈窑村的妇人冒出一个头向外张望,她着实不明白,为何大娘子吩咐将泥炉放在铺子外。 一个泥炉里面至少放两块藕炭,就在外面这样烧着,不都浪费了? 妇人心疼的不得了。 他们不在外面吆喝,只放些泥炉又有啥用? “总会有的。”郑氏坚信谢大娘子。大娘子心中很有思量,才短短几日,她就习惯了听吩咐做事,铺子没开之前还担忧,现在铺子开了,忙碌眼前的一切,心反而静了下来。 妇人又羡慕地看了看不远处那些热闹的铺子,喃喃地道:“人可真多,啥时候我们也能似那般?” 郑氏道:“莫想别的,快去干活儿。” …… 一家新开的布行外聚满了人,伙计卖力地吆喝。 “人满了,人满了,等一会儿再进。” 这边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女眷,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躬身将她们请了进去。 这些个场面,大家早就司空见惯。 “看看这马车,就知道一出手必定要买不少,自然先让人家进去挑选。” “不知道新铺子里的布帛比老铺子便宜多少?” “价钱别太高就行,只想买匹新花样的,给家中老小做衣衫。” 众人议论着,就听到门口伙计传报。 “八匹罗、缎。” “双色绮出清了。” 还等着买绮布的人登时一阵失望,恐怕今天要白来了。 “一会儿再进去看看,有别的花色的也好。” 攒了银钱,只想在年关买匹好布,刚好赶上坊市打开,听说新开张的布店价钱便宜些,于是早早就来等着,没想到那么快就卖光了。 “不是没有绮布了,就是每日只能卖二十匹,想要买,明日一早再来。” 陈三娘听着门口伙计回应,心中一喜,不禁道:“我只要一匹,卖给我一匹就好,我们一早就在坊门口等着,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伙计乜了她一眼:“别说一匹,就是你要一百匹那也是没有的。” 引来几个伙计一同失笑。 大约是意识到此时这般有些欠妥,伙计咳嗽一声,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继续招揽着生意。 陈三娘终于走进铺子,走了一圈,一匹布比老铺子便宜十几文钱。 掌柜还在一旁道:“往年这时候布帛都涨价了,也就是遇到东家新开铺子,才能有这样的价钱。莫要再犹豫,早些买了回家,也能早些做新衣。” 还以为新铺子能如何,摆着的布帛都是从前的旧货。陈三娘去了好几次东市的铺子,怎么能看不出来? 就少了十几文…… 陈三娘一阵犹豫,还是决定不买。 “大名府的布帛铺子,也就我们家的最好。” 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心中多多少少不舒坦,与其在这里买,还不如去老铺子。 感觉自己白走了一趟,陈三娘心里也是一片冰凉,一双手更是冻僵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家里跑。 低头才走了一段路,就发现不远处烟气蒸腾。冬日里,在外冻了那么久,光是看着这烟气都觉得暖和许多,双脚也下意识地向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一间小铺子外聚集了不少人。 小铺子支开的窗户向外冒着热气,外面摆着几个奇怪的小炉子,小炉子里应该是烧着炭火,上面放置的陶锅热水翻滚,聚在周围的人正拿着瓷碗从锅里舀水喝。 陈三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道:“新开的米行也是,价钱虽然便宜,卖的都是去年的陈米。 “谢家的老铺子米价也涨了,听说过几日价钱还要高一些。” “这不是逼着我们在新铺子里买陈米吗?” “那能怎么办?从前还说坊市打开,新铺子多了,兴许价钱能低些。” “想什么呢?不管是东西两市,还是坊内,都是他家的铺子,怎么可能降价,这进入大名府的米商,都得听谢家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也走上前去,下意识将冻僵的手伸出来,凑近面前的泥炉,热气登时熨帖着她的手心,让她舒服一些。 “来,我给陶锅里再添些水。” 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郑氏带着几个妇人走过来。 聚在这里的人,脸上纷纷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她们在新开的铺子外凑热闹,结果发现卖的东西并不便宜,丧气地往回走时,就被这铺子冒出的烟气吸引,然后瞧见了摆在外面的泥炉。 还没问铺子是卖什么的,就听门口的妇人笑着道:“可以在泥炉旁暖和一会儿。” 主家都发话了,她们哪有不来的道理? 再说,真的冻得难受。 然后……大家手里就多了瓷碗,可以从陶锅里盛水喝。 热水下肚,快要被冻僵的心又缓了过来,话匣子也打开了。 等了这么久,就是这样个结果,多多少少也会积攒些怨气,只能说城内的商贾太精明。 “他家三嫂子,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几个人将目光落在泥炉旁的妇人身上。 董三嫂手里捧着热水,正小口小口的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顾着喝热水哩。” 不光是董三嫂,好几个妇人都是如此,今年柴尤其贵,入山砍柴和秸秆入冬烧了大半,眼见就不够用了,不做饭的时候不舍得起火,很多家就算做饭也不过就是应付一顿,其余的时候垫补点冷食了事。 董三嫂一早出来就空着肚子,哪里想到还能讨口热水喝? “这炉子从前没见过,里面烧的什么?怎么不见烟气?” 董三嫂不敢往炭上去想,炭今日十三文一斤,谁家能将炭炉丢到外面来,烧水给过路的人喝? 说完这些,大家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铺子上。 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几个字。 妇人们不怎么识字,趁着郑氏几个还没进屋,年长的婆子开口问:“你们这是什么铺子?” 郑氏笑道:“这是顺通水铺,我们卖热水、熟水。若是谁家不想烧火,每日只要来我们这里打上一桶水回去,如今坊市门不关了,晚上也能过来买水,灌汤婆子、洗脸、烫脚都使得。” “天冷了,家中的老幼总要喝些热水,常吃冷水身子弱,久了还会染病。” 董三嫂想到整日缩在床上的婆母,立即道:“热水怎么卖?” 郑氏指了指:“这样一桶只要一文钱。” 听到一文钱,陈三娘的眼睛也亮起来:“那……管热吗?” 郑氏一笑,看向身后的铺子:“你们可以来瞧,我们这里卖热水,也卖温水,还有煮好放凉的水。若是走远路来打水,还能喝上一口解渴,那是不收银钱的。” “东家说了,也能带些炒面,来一碗热水搅开看看,就知晓我们这水到底热不热。” 妇人们听着笑起来,也引来了路过的汉子。 “都在锅里翻腾,哪里能不热呢?” 众人说着,不过董三嫂却想到了另一桩:“打水的,还能来白舀一碗用?” 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不是说能试水热不热吗?” 郑氏点头:“能,以后我们常年在外面都会有炉灶,你们只管用那灶上的水,不过不能带来太多人。” “那是……”董三嫂道,“不能多,只一个人。” 人家是水铺,又不是白舍水给大家的,这一点都清楚,不过东家也真是敞亮,白舍一舀水不多,却也不少了。 郑氏见围着的人多了,接着道:“每日都来取水,两节一结银钱,会更便宜,一文能给两桶。” 第59章 机会 一文钱两桶热水,虽然量水的木桶小了些,却也很便宜了。 家中拿一文钱出来能烧出这些水?显然是不行。 两、三小桶水,足够早晨用的了。 就算早晚都来打水,也不过三文钱而已。 张氏道:“我说的这个价钱,仅是刚开业这三日,之后价钱翻倍。” 也就是说,三日后即便两节(一个节气15天,两个30天)都来打水,也要一桶一文钱了。 董三嫂正盘算着要再问,旁边陈三娘道:“现在要如何买?” 郑氏道:“一贯钱做压钱,每次取水记好数目,两节一结银钱,若是以后都不再买水了,压钱退回。” 一贯钱不多不少,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只是…… 董三嫂道:“为何要交这么多?” 郑氏微微一笑道:“有这压钱,无论何时买水都是两桶一文钱,退了压钱之后再来买,散买便是一桶两文。冬日里用水多,到了开春忙着耕种,更没有时间烧灶,半年功夫,一贯钱也就差不多省出来了,夏日里,家中喝熟水也是一样,随时来买就是了。” 说到这里郑氏微微一顿:“天热了我们家还有凉饮子,总之用的时间越久,这压钱越算不得什么。” “一文两桶水,我们也赚不到什么银钱。只不过咱们大名府从没开过水铺,大家知晓的不多,这般价钱是为了能招揽些人气。” 郑氏仍旧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从前没有水铺,那时坊市没打开,坊门一关,谁也出不来,现在城内随意走动,才会有这样的买卖,我们东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话茬引到东家身上,果然围拢过来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的问。 “这是谁家的买卖?” “东家是谁?” “可是大名府的人?” 郑氏没说话,转身看向身后的杨氏。 杨氏笑着走出来道:“我们是大名府永安坊杨家的人,我们家管事大娘子大家应该都听说过。” 永安坊杨家,立即有人想起了杨家那桩奇案,那嫁给杨六郎的女子死而复生,还将杨家许多人送去了巡检衙署。 “就是那位……嫁给杨六郎的娘子?” 杨氏点头:“娘子人善,我们永安坊人尽皆知,大家可以往永安坊打听打听,就明白我家水铺是不是可信。” “再说,这是族中的买卖,我们杨氏在大名府有商队、田亩、房屋和铺子,大家只管放心交压钱。” 杨氏说完就退了回去,仍旧让郑氏张罗生意。 妇人们七嘴八舌又问了些话,涉及到谢玉琰,郑氏也不多言语,借着杨氏一族和谢玉琰的名声让大家放心不假,但她们开的是水铺,话茬都要在水铺上,万不能都引到谢玉琰身上。 “大家再想一想,觉得合算再来买。” 郑氏说完转身回到了铺子。 重新踏入水铺门,郑氏的心一阵慌跳,只怕问的多,真的花银钱的少,毕竟需要一贯压钱。 …… 不远处的马车中,谢玉琰与一个妇人坐在一起。 妇人一直盯着水铺看。 妇人开口道:“你准备那些泥炉,是吸引来不少人,让她们知晓这里开了间水铺,可……” “也仅此而已,没人真的去买。” “你若是一桶一桶的卖,大家还会花些银钱,但要一贯定钱未免多了些。” “大伯母别急,”谢玉琰神情淡然,似是早就有所预料,“总要让人思量思量。” “现在水铺刚刚开张,我需要的也不是一桶桶卖热水,而是要有人走街串巷帮我吆喝,让顺通铺的热水遍布大街小巷。” 妇人皱起眉头反复琢磨:“这要如何做?” 谢玉琰道:“当有人发现用热水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的时候,自然也就成了。” 妇人是杨氏长房大老爷的妻室,娘家姓叶,前些年因为瓷窑,长房与二房有了分歧。长房虽然依旧在族中居住,但甚少与族人走动,就算有人前去,大老爷八成也不肯相见。 杨家这次出了事,谢玉琰才算见到杨明德和叶氏。只不过想要说服两个人完全听她的意思行事,还要让叶氏亲眼看到她是如何经营水铺的。 听到谢玉琰的话,叶氏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绪。也难怪她会如此,谢氏说有法子重新开窑,老爷嘴上不信,心中的那团火却被重新燃起来。 叶氏身为枕边人最为清楚,封窑这几年,老爷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日就在屋子里擦拭那些从前烧好的瓷器,人越来越瘦,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叶氏为此曾去求过二老太爷,换回的就是几根参须。 老爷身上没病,他是心中郁结,这谁不清楚?二老太爷这般,就是在羞辱他们。 杨氏一族的决定,他们也无法撼动。封窑的时候,老爷曾跪地哀求,族人却不肯为他说上一句话。 叶氏以为,日子也就如此了,没想到二房为三房娶回一个妻室,也是三房这个媳妇,将二老太爷和杨明山夫妻都送进了大牢。 不仅如此,谢氏还替掉了何氏主掌族中中馈。 所以谢氏上门的时候,她才劝说老爷去相见。 至于谢氏有没有本事重新开窑…… 以谢氏的年纪他们是不信的,但想想谢氏做的那些事,他们又满心期盼。没谁比她更盼着水铺好了。 谢氏真的有本事,瓷窑也就有希望了,老爷的情况也能好转。 叶氏正想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快步跑过来。 ……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没瞧见啊!” 郑氏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抬起头看去。 董三嫂怀抱着青布包袱,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踏进了水铺门,她先看了看那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下意识吞咽一口才道:“交了五百文定钱,以后只要不退,就按一文两桶水算?” 郑氏点头:“不过,每日最多只能买六十桶水。” 郑氏这话说完,董三嫂神情一滞:“只能六十桶?” 郑氏笑道:“这是东家的规矩。” “六十桶,你能用得完吗?” “是啊,谁家能用那些?” “用不了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也意识到了什么,交了定钱就能买到一文两桶的热水,但是这热水打回家之后,没说几家人用啊?如果再卖出去,少数省银子,往多了说,可能白用热水甚至赚银钱。 董三嫂定是算到了这个,才急匆匆地回家拿定钱。 这可了不得了。陈三娘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还是一下子红了。 董三嫂看了陈三娘一眼,匆匆道:“你们确定这样的价钱只卖三日?” 郑氏点头:“自然不假,但仅限于热水、温水和放凉的熟水。” 董三嫂又想了想,咬咬牙:“我交定钱。” 话音落下,就有杨家郎妇道:“娘子来我这里,我给你写份文书。” 董三嫂脸上早就没了任何犹豫,带着女儿大步走上前。 陈三娘也挤出了人群,急急忙忙向家中跑去,她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听到的那些话,还有……董三嫂奇异的神情。 很多人还没意识到,一贯钱能买一个机会。 赚银钱的机会。 三日后,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价钱,他们就能走街串巷去买热水,尤其是附近的人家…… 六十桶水,每日都能卖出去的话,能赚几十文钱,冬日里难寻营生,这个便不错。 嫌少的话,她还能让爹娘出面再付个定钱。 第60章 人心 围观的人中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也有人向水铺里面走去。他们拿着银钱去布店、米行买东西,却觉得不划算,银钱还留在手中,正好在水铺里交定钱。 看热闹的人低声道:“一贯钱呢,不得好好算算?” “怕什么?不是说了立文书,这定钱说到底还是你的。” 也有人觉得不妥,斤斤计较:“要置办年货,哪里来的那些银子,明日也用不了多少,拿着桶来打就是了。一贯银钱能打多少热水?一年都用不完。” 一个汉子道:“若是交了,本来能用一年的水,如今就能用四年。” 这么一对比,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不过很快,另一个汉子道:“哪有那般简单,还得每日都来买热水,若是有一日不买,定要扣银钱。” 好像发现了问题,一群人又纷纷向水铺门口涌,七嘴八舌地问及这个。 郑氏耐心地回应:“要扣五文钱,这个都写在文书中了。” 众人惊呼一声:“多少?” “五文?” 立即有人断了交定钱的心思。 提及这桩事的汉子一脸得意,他就是比旁人聪明,然后他就瞧见准备离开的董三嫂,想要与董三嫂说说这桩事,董三嫂却不想搭话,眼神都没瞥过来。 她从水铺拿来一只碗,向里面放把焦麦屑,然后舀了滚烫的热水一泡,很快就有股香气飘出来,旁边的女娃娃盯着母亲手中的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吞咽一口。 等了好一会儿,女娃娃终于忍不住道:“娘,好了没?能不能吃了?” 早起都要吃冷饭,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女娃娃又欢喜又心急,本还能忍耐的肚子,也在这会儿“咕噜噜”乱响。 “烫,”董三嫂道,“凉一凉再说。” 女娃娃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眼睛又被冒着热气的碗吸引。 董三嫂将女儿带到一旁,手中的碗也递给她,让她捧着暖和些,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女娃娃吃东西的响动。 这边吃着饭食,那边就引来了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一双双眼睛盯着那碗焦麦屑。 “这是在卖什么的?” 果然又引来了一些人。 手拿布帛的妇人被孩子缠着要吃,这股香味儿和热气,在周围格外显眼。 董三嫂盯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愈发坚定,等着女儿吃完东西,就拉着女儿离开了水铺。回家的路上,董三嫂的步子迈得格外大,已经顾不得女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董三嫂推开屋门,看着屋中坐着的爷娘和夫君。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交三贯钱的定钱,趁着这两天,将家中的推车修好,等到水铺子的热水涨价了,我们就推着热水出去卖,去水铺一桶水两文钱,我们也卖两文,却能直接送到家门口,光凭这个,大家就能来买我们的水。” 董三抬起脸:“能行?还有两天多呢,万一给定钱的人多……” “不怕,”董三嫂道,“水铺说了,交了定钱每天都要去打水,若是有一日不去,就得扣五文钱。” “许多人因此不敢交银钱过去,再说大名府这么大,多些人也算不得什么。” 董三嫂平日里就格外能干,但凡有事,她立即就能想出个道理,她嫁过来之前,董家的田地遭了灾,欠了一些银钱,这才过了几年,欠的银钱就都还上了,若非董家长辈每日都要吃药,他们会更好过些。 董大有些憨,董二体弱,平日里董三就格外照应两个哥哥,所以董三这边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兄弟三个一起去卖水?” 董三嫂点头。 水铺还允许买水的人舀一碗热水用,这么一来,水铺门口每日都会有人聚集。那些新开的铺子,有伙计在外吆喝,却也不能整日这般,到时候热闹的会是哪一家?可想而知。 水铺那边人多了,大家渐渐就都知晓城中有热水卖,他们推着热水走街串巷的时候,也就不必多言。 对他们来说,哪哪儿都合适。弄好了每人一日定能赚上一百文,冬日里哪里寻这么好的活计? 别人还没想这么远,他们家先准备起来,三日后一早就开始卖,抢了先,也就没人跟他们争了。 …… 水铺门口的马车动了。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暖炉,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 叶氏道:“咱们这就走了?不用盯着了?” 谢玉琰道:“晚上关了铺子,族中郎妇就会递上账目,到时就知晓有多少人交了定钱。” “你真的不担心?”叶氏再问。 “手下无人做事才要事事亲力亲为,”谢玉琰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又要担忧些什么?” 这话说的没错。 不过…… “忙是没错,”叶氏道,“却没见卖出多少热水。” 这么久,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她看到一个汉子挑着一扁担的热水离开,心中因此刚刚得了丝安慰,谢玉琰却要回永安坊去了。 谢玉琰道:“这几日不用在意,想看能卖多少出去,要等到三日后。” 说完这些,谢玉琰停顿片刻:“大伯的小窑却不能停。” 叶氏道:“还接着烧那些泥炉?” 谢玉琰点点头。 叶氏再次深吸一口气,真不知道谢玉琰都在想些什么,好似她还没想明白第一桩事,谢玉琰心中早就在盘算七八桩了。 马车在永安坊门口停下,于妈妈上前搀扶谢玉琰,早就等在那里的徐氏母子忙迎上来。 徐氏向谢玉琰行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娘子,我家的状纸送去衙署,不日就能过堂了。”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冤情还能得到伸张。 李阿嬷等人也都上前。 “咱们永安坊在老父母那里算是出名了,这几日,就有十张状纸递上去。” “对,我还与刘讼师说,让他干脆就住在永安坊算了。” 徐氏躬身向谢玉琰行礼,身边的孩子也要跪下磕头,被谢玉琰示意于妈妈拦下来。 “都是街坊邻里,”谢玉琰道,“不用这般。” 李阿嬷笑着道:“有娘子这样的人在永安坊,可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拥着谢玉琰向坊内走,叶氏委实被吓了一跳,谢玉琰现在好似不止在杨家,在整个永安坊都能说得上话了。 真不知道杨明经和谢玉琰到底谁才是坊副使。 几个人正说着,就看到有人挑着热水进了坊,见到谢玉琰就笑道:“杨家大娘子,希望你家的热水铺子买卖越来越好。” “对,”李阿嬷拍了下手,“田家老太婆,还要跟我一起去交定钱哩,我都忘记了……” 众人又是一笑,纷纷也喊着去买热水来用。 吵闹声吸引了路过的行人,一人骑在马匹上,向永安坊里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驱马前行:“谢家快到了?” 小厮禀告:“就在前面了。” 今日大名府街面上格外热闹,马车来来往往,耽搁他们行路,不然名帖早就递给了谢家门房。 眼见就要过年了,他却从京城赶来大名府,马背上的人想到这里就皱起眉头,却在这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刚乜了一眼的情景再次浮现。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不过他只是一瞥,没有将那人面容看清楚。他在脑子里,把熟知的人过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思量。 “先去递帖子,办完事还要回京呢。” …… 茶楼上,贺檀闻着茶香,心中舒畅许多。 这些日子他被困在衙门,片刻不得歇息,今日坊市大开,他也算得了借口,出现享受片刻的清闲。 王鹤春则听着桑典的禀告,说的都是杨家的几处水铺。 听到有人开始交定钱了,贺檀抬起眼睛:“没想到谢小娘子还真的会做买卖。” “她不是会做买卖,”王鹤春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睛微垂,“她只是会利用人心,懂得布局。” 贺檀略感意外,怎么王鹤春突然就很了解谢小娘子了?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不就在谢小娘子那里丢了一只狸奴吗? 怪不得她开口就要大名府。 王鹤春道:“大名府的商贾,就要见到从未有过的场面了。” 话音刚落,楼下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桑典快步走过去,只见热气腾腾的水撒了一地,一个汉子倒在路边,闲汉模样的人大声喊叫:“滚烫的水撞到人,是不是得赔银钱啊?” 第61章 主意 倒在地上的汉子,心疼满满一挑的热水,抱着被烫到的脚,愤恨地看着那找事的闲汉。 他很想扑上前拼命,但此人是大名府有名的泼皮无赖,生得高壮不是他能对付的,于是只能嘶喊:“明明就是你撞过来的。” “我撞的?”泼皮一脚踩在汉子后背上,压得汉子起不得身,向周围看去,“谁看见了?” 张狂的模样尽显在人前。 两人吵闹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却没有人敢上前,直到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 一队巡卒走上前,为首的一把将那泼皮推开,另外两人扶起那倒地的汉子,一同向衙署走去。 寻事的泼皮还在叫嚷:“官爷,是他撞我的却不承认,我气不过才踩了他一脚,小民冤枉啊……” 声音渐渐远去,围观的人也散开,空留下地上结的一层薄冰。 贺檀看向王晏:“那队人是你吩咐的?” 这已经出了贺檀管辖的厢坊,这队巡卒显然是县衙的人手,能提前调动他们的,也就是王晏了。 怪不得王晏说他都已安排妥当。 两个人重新坐下,贺檀道:“这种事还会发生,也不能每次都遇到巡卒。” 王晏点头:“总会有人被要挟,不敢去买水。” 这是谢家能做到的,而且泼皮闹事,也不会涉及人命官司,银钱给足了,他们绝不会将谢家供出来。 也只有将水铺开在贺檀管辖的两厢中,才能安然无恙,但……谢玉琰只在那两厢开了一间铺子,其余三间都在外面。 贺檀道:“谢小娘子着实不一般,明知这样,还敢大张旗鼓地做起来,这是没将谢家放在眼里,怪不得敢在衙署那般对付谢崇峻。” 王晏道:“她会对付谁,不在于那人的身份,而在于有没有挡她的路。她眼下没找谢家的麻烦,只是在聚集更多可用的人手罢了。” 贺檀知晓谢玉琰在杨家的事:“杨氏中馈她坐稳了,她带了讼师给永安坊的人写状纸,坊内定然许多人愿意为她做事,还有三河村和陈窑村,除此之外还有别人?” 王晏道:“她那几间水铺交一贯定钱,就能一文钱买两桶热水。” 贺檀点头,这个方才隶卒已经禀告过了。 王晏看向贺檀:“那你觉得定钱能收到多少?付定钱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贺檀很聪明,很快就想到了,从其中赚钱的法子。 王晏道:“城中有些思量的人,才能想到这条路,大名府从前没有水铺,现在就能下决定靠着卖水赚银钱的人,多多少少做事有些魄力。” 人有没有魄力,不在于做多大的事,宰辅有魄力能搅动朝堂,寻常民众有魄力,能够为一家人做决定。 “这些人有眼光,肯做决策,平日处境就该不错,他们肯动脑子、和人脉帮着一同做事,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敢先于人之前做事,可见多多少少擅长此道。 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将热水卖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谢玉琰招揽的就是这些人。 “我还奇怪水铺外怎么没有伙计帮忙吆喝,原来是这样。” 王晏接着道:“这些人不光会卖水,将来还会与她一起做别的买卖,就像杨家和永安坊一样,她做的不是一桩事,而是在招揽人手。” 贺檀道:“赚了银钱,还有了帮手,开了几间水铺就能做到这些?” 说完这话,贺檀沉默片刻神情也愈发深沉:“本朝有哪个世家女能做到她这般?” 王晏淡然:“似这般年纪的,没有。” “不是这样年纪的,你说的是……”贺檀想到了大梁宫中的几位圣人,她们当中有人搅动朝廷政局,让朝臣们闻之色变。 初遇谢小娘子时,贺檀并没觉得谢小娘子有多厉害,后来谢小娘子帮了他们,让他们顺利打开大名府的局面。 能够有人为他们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将来他也会给谢小娘子一些回报。 可现在……谢小娘子刚刚踏出永安坊,还没出大名府,贺檀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忌惮。 说起来可能会被人笑话。 他一个朝廷命官,居然会惧怕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贺檀最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谢小娘子来大名府才多久?后面她还会做出多少事来?没有人知晓,他也无法预知。 贺檀看向王晏:“我们要不要有所防备?”或许在王晏心中,就算谢小娘子存了别的心思,他也能应对? 王晏知晓贺檀的意思,但他却没有回应。她的行事作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相似,所以有没有可能,他早就输给过她一次?那么有没有可能再来第二次? 即便她不再出现,他可能也无法赢下这一局。 不能心甘情愿地将遇见她的那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不去思量,不去设法证实。 贺檀的目光在王晏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忽然发现了些什么:“你为何又穿浅色衣袍了?” 王晏一直喜欢浅色衣袍,只不过遇仙后,有人便议论他乃是谪仙临世,否则为何能引来仙人与他说话?王晏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从那以后就换了装扮。 可是今日……王晏身上穿着的却是月白色的直领道袍。 王晏站起身:“自己的喜好,不用因任何人而改变。” 说得轻巧,那这十来年算什么? 眼看着王晏向外走去,贺檀忙问:“要去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王晏的脚步声,他看向一旁的桑典,桑典提起背着的布包:“我猜……郎君放心不下狸奴,要去瞧一瞧。” 说完这话,他立即撒开腿去追自家郎君。 …… 杨家。 何氏紧张地听着小厮禀告。 “那几个郎妇嘴严得很,不肯说到底赚了多少银钱,不过我们盯着看了,除了离咱们最近的那间水铺,有永安坊的坊民们前去买水,委实热闹些。” “其余三间铺子,别看围着的人多,交定钱的也就那十几个。” 何氏脸上一喜,不过很快皱眉:“莫要骗我,真就十几个?” 小厮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二十人。” 何氏松口气:“那就是二十贯?” 小厮笑道:“坊市打开,那些新开的铺子里都是人,唯有三房六娘子的水铺这般冷清,恐怕连赁屋子、炭火和雇人的银钱都拿不回来,这下拿着银钱跟六娘子做买卖的人要着急了。” “这银钱眼看就要有去无回,闹到最后,还得来求您做主。三房就算有巡检衙门帮忙又能如何?巡检衙门总不能将热水都买下。” “照这样下去,她支撑不了多久,”何氏道,“再等两天,我就与族中长辈商量,让她将水铺关了,免得亏更多银钱进去。” 从此之后,谢玉琰也别想再沾手中馈。 何氏只觉得胸口的大石终于挪开了,呼吸都异常顺畅。 至于离永安坊近的那间铺子,就算能赚些银钱,也不会很多,永安坊的人总不能每日都去买水。 何氏正要将小厮遣出去,管事就匆匆进门。 “二娘子,”管事道,“永安坊那些人跟着谢氏去了三房。” 何氏的眉毛重新皱起来:“谢氏是准备让永安坊的人,帮她支撑水铺?”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也只有这个。 “将永安坊的人去三房的事散出去。” 谢氏想要用那间铺子来说事,她就事先告知族中长辈,那些都是假的。 …… 三房堂屋里。 谢玉琰坐在主位上,然后是李阿嬷等人。 李阿嬷看了看众人,抿了抿嘴唇道:“我就替大家开口问一问。” 谢玉琰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大娘子能不能带着我们做买卖?这里不少人都在水铺交了定钱,也大约有个主意,却还想问问大娘子,接下来怎么做才最好。” 第62章 乡会 于妈妈带着下人给李阿嬷等人奉茶。 然后将人打发退下,自己则站回了大娘子身边。 二娘子掌家的时候,在族中风光,踏出家门之后,永安坊的人也会敬让几分,但那都是看在二老爷的颜面上。 现在不一样,她能看出来,坊民们是真心感激大娘子。说话时没有虚假的逢迎,而是满脸赤诚,好像但凡动点别的念头,都怕对不住大娘子似的。 谢玉琰道:“咱们坊内交了多少份定钱?” 旁边的徐氏道:“现在有八九份,不过有些是两家拼一份,也有一家买了两份的。” 说到后面,徐氏的声音小了许多,恐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谢玉琰点头:“大家是怎么想的?” 李阿嬷笑着道:“大伙儿想去水铺买水,然后拿到各坊去卖,但是不知晓……这样做对不对,总归是占了水铺的便宜。” 若是旁人开水铺,他们不会多想,换成谢大娘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生怕给大娘子添了麻烦。 本来去水铺买水,是为了给大娘子捧场,大家交了定钱,凑在一起时,徐氏突然提起,其实他们可以挑热水出去卖。 这是个好买卖,可他们却又怕因此坏了大娘子的事。 依着几个人的意思,还是不要问好,都说知恩图报,他们不能做没良心的事,徐氏却说:“我们能想到这个法子,那些交了定钱的也会这样思量,依我看,大娘子早就料到了,大家若是拿不准,不如去问问大娘子。” 于是他们就在外面等着谢玉琰回来。 李阿嬷将这些都说清楚,看着谢玉琰:“大娘子让卖我们就去卖,大娘子不让,我们也算是给大娘子提个醒。” 谢玉琰笑道:“既然水铺定下这个价钱,大家就只管去买。” 李阿嬷道:“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都行?” 谢玉琰点头。 众人的眼睛登时亮了,他们互相看看。 李阿嬷笑不拢嘴:“我们去买水,是想让大娘子的买卖热闹些,最后反倒又被大娘子指了条生财路。” “这往后,坊中若是谁敢说大娘子不好,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听到这话,永安坊的人齐齐点头 不过…… 徐氏想的更多些,她抬起头:“我瞧见水铺用的锅很大,一锅大约能出七八十桶水不止,却没瞧见谁往灶膛中添过柴禾……” 徐氏说到这里,就不敢继续,她怕有什么话是不该在人前提及的。 这可是买卖,怎么能让旁人都知晓? 谢玉琰道:“我们烧的不是木柴,更不是桔梗和木炭,用的是我们自家做的藕炭,那炉灶也是专门用来烧藕炭的。” “藕炭?” 谢玉琰道:“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徐氏抿了抿嘴唇,从水铺烧热水的情形来看,那藕炭必然好烧,热水卖那么便宜,还不会亏银钱,可见藕炭也不会太贵。 “那……藕炭卖吗?” 谢玉琰道:“十日后,可以在水铺买藕炭,一斤三文钱,用起来不输于白炭。” 白炭烧的久还没有烟气,那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李阿嬷年轻的时候曾见识过,想着什么时候赚了银钱,也能买上一斤回去,谁知这些年冬日愈发冷,炭也就更贵了,哪里还敢想什么白炭?就是寻常粗炭也不敢多买。 “白炭今年卖到了两斤一贯钱。” “那还是少的呢。” “富贵人家都抢着买,自然炒的就愈发贵了。” “一家就要买个几百上千斤,铺子根本不愁卖,只有涨价的份儿。” 如果谢娘子说的藕炭能烧成白炭那般……大家不敢想。 李阿嬷看向地上的炭盆:“这里面用的就是藕炭吧?”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纷纷看过去。 其实徐氏早就发现了,但她思量的多,没敢贸然说出来。 “一进门,我就觉得屋里暖和,不过杨家也是大门大户,”李阿嬷笑道,“老婆子还以为是舍得用木炭。”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道:“我们三房的情形大家也知晓,琰姐儿来之前,我们家中也只能烧点粗炭,琰姐儿做了藕炭,我们也才敢这般用。” 李阿嬷叹口气:“你也是心善有福报,娶得这样的媳妇进门,日后只管跟着享福。” 张氏连连点头。 说完这些,李阿嬷接着道:“不光是你们母子,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若是这藕炭卖出去,还不知要救多少人。” “大娘子水铺开的好,藕炭也卖的好,这是极好的买卖。” 李阿嬷看向其余人:“你们能卖水,就回去仔细算计算计。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家中也没有什么壮力,这么好的买卖在眼前,也……做不成了。” 挑着热水走街串巷,本就是力气活儿,别说李阿嬷,家中没有一两个汉子的,也别做什么打算。 几个人刚想安慰李阿嬷,就听谢玉琰道:“也不一定都要去卖热水,有了藕炭还怕没有生意?” 谢玉琰道:“李阿嬷会做吃食,有没有想过在街面上支个摊子?” 她伸手指了指炭盆:“藕炭能烧水,自然也能做别的。” 李阿嬷脑子里忽然变得清明,她站起身看向谢玉琰:“大娘子可真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无意识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然后笑起来。 “当真是极好的主意。” 谢玉琰看着李阿嬷,其实等到藕炭卖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用到各处,许多如水铺这样的行当,从前受限于薪炭太贵,之后也能因此兴起。 她只不过先提点几句,让永安坊的人抓住先机。 “但是,”谢玉琰话音一转,“大家也要有些准备,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站出来道:“街面上有泼皮故意寻衅,打翻买来的热水,威胁周围百姓不准去水铺打水。大家若是卖水难免会遇到这些人。” “我家大娘子卖藕炭对大家是好事,对有些人则未必。” 李阿嬷和徐氏立即想起杜家那些人,他们也是因此才写了讼状送去衙署,倒了一个杜家,对于永安坊是大事,但放在大名府委实算不得什么,似杜家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难不成要一直被他们欺负?” 于妈妈道:“自然不能,否则我家大娘子为何在永安坊做这些事?” 众人听得这话只觉得在理,更是满眼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靠着一两人无法与那些人抗衡,若是人多了呢?” “大家就能聚在一起,互相帮衬,那些人就算想要下手,也要思量思量。” 李阿嬷只觉得谢娘子说的话,都格外有道理。他们现在可不就是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如果以后都能靠着谢娘子指点做事……那岂非容易许多? 到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谢玉琰道:“在永安坊遇到的事,在外面还会遇到,难不成就让那些人为所欲为,任意欺凌。” “我想建个乡会,凡入乡会之人,都要遵守我定下的乡规,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如遇不平,皆可告于会中,由会首持正,不肯听命者,一律逐出乡会。” “大家以为如何?” …… 杨明经听说巡检衙门的王主簿前来,立即前去迎接,以为衙署又有什么吩咐,没想到王主簿直言要来三房寻谢玉琰。 杨明经松口气,却也不敢离开,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倒不是他怕一个小小的主簿,而是因为贺檀…… 再者他也觉得这主簿看起来格外不一般。 两人走到三房院子里,还没让管事前去通禀,就听到堂屋里传来声音。 “我愿意。” “我也愿意。” 第63章 没出息 冬日里门窗紧闭,他们站在院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屋中人说话的声音格外大,情绪还有些激动。 杨明经面露一丝警惕,脑子里许多念头闪过,肠子都跟着多转好几个弯,仔细审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错事,让谢氏抓住把柄。 不管谢氏做啥,只要不是针对他,他就安心了。 现在不止是谢氏,永安坊的人也格外可怕,大约总围着刘讼师写讼状,听到的大梁律多了,街头巷尾居然都有人在谈论这些,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喊着:“去找刘讼师告他们。” 他每日看那些递过来的讼状,恐怕杨氏一族谁的名字出现在其上。 这种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外坊坊正都来问他缘由,恐怕这股歪风吹出去。 片刻之后,于妈妈推门迎出来,向杨明经和王晏行礼。 “大娘子在待客,”于妈妈道,“恐怕还要些时候,两位去东屋里宽坐,奴婢让人奉茶来。” 杨明经道:“是永安坊的人?” 于妈妈应声:“水铺开张了,大家特意上门恭贺。” 恭贺用得着说“我愿意”吗? 杨明经是不信的,却也知道追问下去,于妈妈也不会说实情。这个曾在何氏屋中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奴婢,几日的功夫就彻底倒向了谢氏。 何氏本想送来一个眼线,没成想却成了谢氏的帮手,现在看着于妈妈疏离的模样,他总算能够理解何氏怎会那般愤恨了。 杨明经陪着王主簿喝茶,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和四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 这位王主簿着实太年轻了。 衣着楚楚,人也格外俊朗,神情淡然,身上透着的那股文气无法遮掩,许多书香门第在子弟考进士科之前,都会让他们去衙署历练,熟悉案牍事务,这王主簿就该是这般。 “王……”杨明经刚要说话,就看管事进来禀告。 “老爷,坊中又有两户人家写好了状纸,准备送去衙署。” 递送状纸之前,都要送与坊正过目,杨明经为难地看向王晏。 王晏道:“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在,杨老爷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这里作陪。” 杨明经起身告罪:“我去处置好再过来。” 杨明经离开屋子,于妈妈又给王晏添了炭盆和热茶,这才退出去。 王晏垂头看向脚边的炭盆,炭盆大小刚好能容下两块藕炭,藕炭没有提前烧过,却也不见什么烟尘。 自从杨钦送藕炭给陈举后,值房里就没断了藕炭,都是陈举吩咐人去买来的,一斤三文,委实便宜。值房那么宽敞的地方,整夜有人不停地进出,一晚上也最多烧三斤而已。 是个好东西。 从碎石炭到藕炭,听着好似很容易,仔细看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藕炭上面的孔洞让它更易点燃,其中混合了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更加耐烧。 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主意就能得来的,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必定要经过反反复复调整、改善直到最好。而这才做出的藕炭,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想及大梁从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王晏就知晓有蹊跷。 这种事,谢玉琰也不隐瞒,好似她笃定即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证据向她发难。世上多数事都有迹可循,谢玉琰显然是个变数。 王晏向窗边走去,伸手推开一个缝隙,立即有冷风钻进来。 堂屋仍旧有声音,却听不真切了。 距她提及要永安坊和大名府,才没过多久,永安坊马上就要落入她手中。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为她所用。 “喵。” 猫叫声传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蹿上窗口,待王晏看清楚时,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蹭上了他的袖口。 正是从他身边溜走的狸奴。 狸奴一只眼睛微眯,向王晏显出几分亲昵的模样,好似忘记了它早就从王晏身边跑来了谢玉琰的院子。 王晏的手向后缩了缩,狸奴直起头,一双大眼睛扫了扫王晏,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向前一步,脑袋再次蹭向王晏。 好似这次已经耗尽了它的耐心,很快就它就向屋内跳去,跃起来之前,软软的肚皮不小擦过王晏的手背。 王晏如果没见过这只狸奴在谢玉琰身边,极尽谄媚的模样,心中可能会格外欣慰,养了十多年,总算让它与他亲近了些。 可现在…… 它的模样就似偷腥回来,出于无奈,万分敷衍地“哄”了他一下。其余的就都没有了,既不会悔改,也不会与他一同归家。 狸奴跃上桌案,然后“噗通”一下躺在上面,舔了舔冰凉的爪子,然后半眯起眼睛假寐。 等到王晏走到跟前,它才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纯洁和无知,所有坏事都与它沾不上边。 王晏缓缓伸出手,本来懒散的狸奴却突然起身,跳离了桌案,显然怕王晏抓到它。 就这样不想走? “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王晏鲜有在人前展露情绪,但狸奴不是人。 他目光微沉,鼻子里发出冷哼声。 尖尖的毛耳朵动了动,它却没有半点羞惭,反正听不懂,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装聋作哑。 “她哪日便不要你了。” 狸奴准备舔爪,听到这话停下来,收回伸出的舌头,不知有意无意,它的爪子向王晏点去。 似是在反驳,又像是要将王晏的话丢还回去。 好似谢玉琰不要的是王晏而非是它这个小狸奴。 然后它不再给王晏开口的机会,转了个身,将屁股对准王晏,晃了晃尾巴,又顺着窗口蹿出了屋子。 守在门口的桑典见了,喊了一声,然后丧气地道:“郎君,那狸奴又跑了。” 亲自登门来看狸奴,谁知狸奴根本不领情。 桑典无奈地叹息,他家郎君这命也是苦的咧! 主仆说话间,堂屋的门打开了,永安坊的人从中走出来,一个个目光闪动,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李阿嬷道:“晚上都去我那里。” 到时候,他们会约上几个牢靠的人,将谢娘子那些话传给他们听。 现在的乡会需要人手,但也得好好挑选,不能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混进来。等大娘子将乡会的规矩写好,他们就全都背下来,不识字的就口口相传,总之要将乡会在永安坊兴办起来。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于妈妈也来请王晏去堂屋。 “三房两位娘子候着大人呢。” …… 谢玉琰洗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脑子里盘算着王主簿此次的目的。 门打开,一缕光随着人影一同进了门。 谢玉琰抬眼看去,目光落在王鹤春身上时,微微有些诧异。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更为出挑。 这位大梁将来的宰辅生了一张好面皮,光是立在那里,就有种脱出尘世般的无暇,她记得王淮说过,他那位堂伯从不穿浅色衣袍,今日为何换了章程? 如果是年少无知时,又或者权倾朝野之后,她大约会开口真心赞一声:善。 第64章 聚人心 感谢小蝶的月票包 王晏踏进屋子,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十几年的光阴流转,耳边仿佛听到木叶的沙沙声,林子深处,抱着狸奴的女童盯着他瞧,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她用脆生生的声音道:“你是仙人吗?” “从哪里来的?为何生得这般好看?” 她格外大胆地打量着他,好似被他的面容吸引,一时将什么都忘记了:“世人都说大梁有三美,我看连第一美的苏校理都不及你。” 说完这些,她又回过神来,嘟起嘴:“你来的时候,可见过我家几位哥哥?他们说帮我去摘花,我……瞧见了一只漂亮的蝴蝶,不知不觉跟着跑来了这里,我家里人找不见我,定然已经急疯了。” 那双眼眸中含着泪光和怨气,看起来格外可怜。 “你帮我找找家里人,我让他们答谢你好不好?” 当日听来没什么不对,但后来仔细思量,每句话里都带着试探。 校理是官职,只有官宦人家的孩童耳听目染之下,才会用官职称呼人,一般歹人听到这个就绝了心思,谁也不敢轻易惹怒这样的人家。 她还告诉他有几位哥哥就在周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紧接着提及家中人都在寻她,若是能送回必有答谢。 人伢子拐走一个女童去卖,得来的钱财哪里及得上达官显贵家的谢礼?就算当年他才不到十岁,谁又能担保没有人伙同他一起?也许等将她骗过来,躲在旁边的人就会动手。 至于说他生得好看…… 王晏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闪动,就像云朵不小心泄下一抹光亮,不过很快一闪而逝。 或许有几分真,但也可能是骗他的一种手段。 王晏坐下,于妈妈忙上前奉茶,张氏也在一旁道:“不知主簿大人会到,当真是怠慢了。” 王晏也不在意屋子里多几个人,向张氏道:“我也是突然登门,娘子不必在意。” 话语落下,他看向谢玉琰:“方才走的都是永安坊的人?他们也都交了定钱,准备挑热水出去卖?” 原来是为的这一桩。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唇,大名府里,先反应过来的也就只能是王鹤春。知晓她不止是在做生意,也是在聚拢人手。 既然被看清楚了,她也不隐瞒:“不过永安坊总归不一样些。这里的坊民与我相熟,我也信得过他们,除了卖水之外,我还想带着他们做些别的。” 王晏道:“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大名府城内有四厢,离东西两市近的也只有两厢,其余两厢百姓买东西未免麻烦。” 王晏对上谢玉琰那澄明的目光:“你想另开一市?” 谢玉琰摇摇头:“咱们南一厢坊挨坊,道路也不够宽,街面房不多,难成局势,不过若是能早晚开摊子去卖,不耽搁白日里行车、行人,衙署该是能应承吧?” 既然王晏过来试探,她也不能让他白走一趟,有些事就干脆敞开了说。 王晏没有回应,停顿片刻反而道:“你为的不是早晚市,你看上的是御营。” 他当真是反应极快。 御营是天家北行时居住的地方,即便天家不至里面也有驻军,现在北方战事停歇不假,但驻军却没有全都撤走。 光凭里面的上百人,足够带动一个早晚集市。 更何况除了留营的将士之外,里面还有些随军做杂事的工匠、民夫和军属。从前御营周围不准有闲杂人等逗留,现在坊市都已经打开,御营的管束自然也会松懈一些。 王晏道:“既然没了战事,留营的兵马早晚撤走,到时候你要如何?” 谢玉琰半点不着急:“反正又没铺面,大伙儿再去旁处谋生也就是了。” 就这样? 王晏神情又是一肃:“我接到京中送来的消息,不日大名府的留营就要动身前往西北。”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钻回了谢玉琰怀中。 谢玉琰听到王晏的话,落在那厚实皮毛上的手微微停顿,下意识道:“大……” 脑海中瞬息万变,谢太后也只是晃了个神儿,立即就归于平静。 “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方才的异样,看起来就似被王晏的话惊到了。 王晏眼睛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 谢玉琰望着王晏:“大人没收到京城来的消息。” 这个王晏与当年她在院子里遇到的老宰辅完全不同,也因此她才没怎么用心去防备,甚至从他手中讨便宜。 要知道当年她与王淮去拜见王晏时,足足被他留在院子里一个时辰,她身上的新衣都被汗水浸透了,脊背又要挺得笔直,不敢有半点失礼,百无聊赖之中,不得不盯着宰辅衣襟上的蝴蝶看。 王晏醒来看向她时,她只觉得那眼瞳深邃,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又能将她心中所想全部卷入其中。 她还以为宰辅有话要说,等了许久,宰辅起身走到她身边,那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头顶,当她想要抬起头去看时。 宰辅向王淮要了课业。 那天晚上王淮被打得挺惨,她溜去探望,王淮趴在软垫上,正在背书。 “他考苏校理的诗,我都背出来了,还与他说,你我两年前就能倒背如流。” 她问:“然后呢?” 王淮咬了一口饼子:“然后他就让我倒背。”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那你背错了?” “没有,”王淮道,“咱们从小就玩这个,如何能错,可他向我父亲说……” “学了许多年,只懂得戏耍文章。” 后来那阵子王淮时时挨打,后来干脆被关在家中不得在人前走动,这样又过了些年,直到王晏重病,去往王淮家中休养,她又去王家做客。 说来也是巧,王晏在王家过世时,她正好就在王家,王淮说,王家准备了几套衣袍,王晏选了深色的穿着,治丧的时候,棺椁里里外外都是深色。 既然赶上了宰辅的丧事,他们也不能就此离开,出殡当日又有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了她衣袖上。 其实谢太后还是很怕蝴蝶的,于是使劲将蝴蝶抖落,抬脚踩了上去。 短短片刻,谢玉琰思量了许多事,等她回过神来,发现王晏一直在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将情绪收敛其中。 “你与永安坊的人商议好了如何开早晚市?”王晏的神情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刚刚的试探和交锋都不存在。 谢玉琰道:“我要办乡会,先吸纳永安坊坊民,我会给他们特制的炉灶和藕炭,帮他们打造用具,待他们赚了银钱,再将置办这些的银钱给我,若是亏了,那些物什我只收一半银钱。” 这就是她说的“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她定的规矩,自然从她做起,也会成为乡会的基石。 原来他们在堂屋里说的是乡会,怪不得一个个那般激动。 “你是在聚民,”王晏没那么容易糊弄,“说是乡会,办的却是里正、坊正的活计。” “大人误会了,”谢玉琰怎会认输,“我们乡会只做与买卖有关之事。” “何处不与钱财有关?时间久了谁又能分得清?到时候那些坊民,是听坊正的,还是听你的?” “朝廷的事自然听坊正的,”谢玉琰道,“坊正背后是衙署,我背后……” “是人心。” 三个字从王晏嘴中说出来,目光也变得凌厉,仿佛一定要揭穿她藏匿在其中的真正意图。 张氏吓得手脚冰凉,旁边的于妈妈也抬起头来。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似站在垂拱殿上,看那句句相迫的宰辅,她不再周旋,径直承认:“对,我要的就是人心。” 第65章 看透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王晏淡淡地道:“你知不知晓,凭着你方才几句话,朝廷就可以将你拿办?” 王晏到底还没进入中书,羽翼未丰,谢太后没有让步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别吓我,朝廷想要将我入罪,也得有证据。” “真想对付我,不如等到我的乡会在大名府人尽皆知的时候再下手。” “不过,到时候来的就该是京中的皇城司,而非大人你了。” 王晏声音冷漠:“皇城司来你也不怕?” 谢玉琰道:“我不过一个寡居的妇人,杨氏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手中没有太多田产和铺子,拿下我,也分不得什么好处。” 三两句话,就将如今的局面说的清清楚楚。 能惊动得上官的事,必定得是块肥肉,一个寡居的女子,即便聚众,也不好说她通敌、谋大逆,顶多判她欲行不轨。 不过到那时,她聚来的人心就有了用处,定会有人为她申冤辩白,而她一手扶持的讼师更会成为她的口舌。 王晏道:“你卖藕炭让那些做木炭买卖的商贾没了利处,你就没想过,他们会不会出银钱贿赂皇城司?” “那不是刚刚好,”谢玉琰笑着看王晏,“我给王大人送了一份大礼。” “寻常商贾,即便有所损失也是正常,做买卖的时候,就做好了盈亏的准备,再说,木炭卖不成了,他们还可以卖藕炭、石炭,只有那些囤积居奇的人,才会算计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这类人通常都有靠山,否则不敢如此施为。” “他们赚来的银钱,本就是用人命堆积而来,别说亏银钱,即便丢了性命也该当如此。” 谢玉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我卖藕炭之前早就算准了,即便有人对付我,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大人不能眼看着百姓买不起薪炭,冻死于风雪。” 王晏显然对谢玉琰的说辞早有预料。 “你不记得从前的事,却对这些知晓的明明白白。” 谢玉琰说起这些时,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在意,眉眼中没了任何内敛,而是遮掩不住的自信。 人总是在做擅长之事的时候,才会暴露真正的自己。谢玉琰眼睛中的光彩,王晏看得仔细。 他就是要拨开迷雾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知晓这些不用记起从前的事,朝廷贴出的布告已然写清楚。朝廷打开坊市是为民谋利,西北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民间贸易恢复繁荣,让百姓在农忙之余赚些银钱,才能缴清朝廷赋税。” “总归这法令不是为了豪富而立。若是放任他们揽入大量钱财,岂非本末倒置?只有让更多民众、百姓从中获利,才是朝廷想要的结果。” “我卖藕炭、热水,得利钱少之又少,因我将一人赚得的银钱,分给十人甚至百人来赚,他们之下又有多少人得利?只这一件,让多少人冬日里有了活计?且认为,这样的买卖才是好买卖。” 王晏还没说话,张氏一颗心都要跃到喉咙口,屋子里两个人本来在好端端的说话,怎么突然之间剑拔弩张。 而且,不知为何眼前的王主簿和谢玉琰都换了个脸孔,让她觉得异常陌生,张氏不能在这时候不顾谢玉琰,就要开口劝说,却被于妈妈一把拉住。 于妈妈向张氏摇了摇头。 眼看着王晏目光幽深。 谢玉琰道:“大人不能既要这结果,又让我无所依仗。对付豪富哪里容易?非聚集人心不能作为。” “我也不能次次都向巡检衙门求助,贺巡检也不可能永远都在大名府。依靠贺巡检达成一时的结果,贺巡检离开之后,不消半年,就会有新的富商出现,贺巡检的努力全会付诸东流。” “所以,对付那些人的不能是贺巡检,只能是在大名府世代劳作、生活的百姓。” 王晏淡淡地反问:“不是你?” 谢玉琰点头:“是我也没什么不好,被掠卖的妇人、寡妇,我在这里,相信的人会更多,我都能以自身入局,不该得些好处吗?” 王晏的眼睛眯起:“别人得好处无非安身立命,富贵荣华,你得好处能搅动风云。” 屋子里气氛凝重,张氏攥紧了手,几乎喘不过气,生怕谢玉琰再说出什么话,彻底惹怒了这位王主簿。 谢玉琰目光微远:“当一个盘子里满是烂肉,引来一群苍蝇时,与其不停地驱赶苍蝇,倒不如彻底将这盘子洗干净,想要整饬大名府,就需要一个能搅动风云的人。”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打断静寂的是谢玉琰怀中的狸奴。 “喵”地一声叫,将谢玉琰和王晏的目光都引到它身上,然后它开始格外专注地舔爪,那模样委实惹人怜爱。 不期然间,谢玉琰心中一软,目光也没有了刚才的犀利。 “大人,”谢玉琰面容恢复成往昔般平静,“我不日就去衙署,询问御营周围早晚市之事。” 这是送客的意思。 王晏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说与我们同路,”王晏道,“也会为我们办事,不需要任何回报,并非觉得从中获利已然公平,而是不想与我们走得太近,更不想被我们左右。” “万一有一日,贺檀与我被人算计,若是此事对你有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下手,成为刺向我们的利器。” “你说我要不要防备?” 她当然可以用贺家、王家的力量做成这些事,甚至危难的时候向王晏开口求助,但那就会真的变成他们手中的棋子。前世她也不曾屈服任何人和权柄,重活一世,就更没理由如此。无论是谁,都别想在她身上系锁链。 贺檀也好,王晏也罢,现在能向他们借力,假以时日他们倒了,她就会另寻出路,有利于她,她会帮忙,与她无关,她也绝不冒险。所以现在要将自己摘干净。 谢玉琰笑道:“与一个商贾牵连太深并非好事,大人天之骄子,将来必定鹏程万里,身上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与商贾来往密切,还是一个寡妇。谢玉琰已经能替王晏的政敌,想到几十上百本弹劾的奏章。 即便政敌不动手,王氏一族也不允许如此。 “若我不在意呢?” 谢玉琰微微一怔。 王晏接着道:“方才娘子不是想要称呼我‘大人’,而是想说大顺城……西北起战事,大顺城乃要冲。” “娘子是要问大顺城战事结果,还是料定大顺城不安稳?” “这岂是寻常商贾能做到的?” “娘子聚人心也挺好,至少要在大名府逗留,眼下同路,谁也走不开,那就将这条路走好,后面如何……谁也说不准。” 他忽然想通了,即便再扑朔迷离,也好过渺无音讯,只要她在他眼前,他终有一日能看透。 谢玉琰神情未变,仿佛没听明白王晏在说些什么,王晏却早就不以她的神情和话语断定真假。 “娘子也不必去衙署了,想要在御营周围做临时集市,只管去做,到时会有参军带人巡查。” 王晏站起身。 谢玉琰忽然觉得王晏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阻拦她,而是要证实她的意图。 向前走两步,王晏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谢玉琰:“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道:“姓谢,名玉琰。” 王晏点点头:“我知晓你的名字了。” 眼前的谢玉琰与他记忆中的外貌仍旧不像,但言行举止却如出一辙。 几次试探过后,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即便许多细节依旧让他想不明白。 十几年前,他曾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 如今总算听到她亲口说出,就算可能会是假的…… 第66章 追查 王晏走出屋子,刚好遇到前来相送的杨明经,杨明经不知王主簿在三房说了些什么,只感觉他与来的时候不同了,眉眼中少了一丝阴沉。 在门口上了马,王晏径直往衙署而去。 “郎君,”直到进了衙门,桑典才寻得机会开口,“没向杨家要那狸奴么?” 狸奴明明都跑去看了郎君,郎君说明此事,不就能将它要回来? 郎君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不知晓的,还当他是有意借口来杨家。 “留它在那里吧,”王晏道,“晚上再将它爱吃的肉干送去一些。” 桑典瞪圆了眼睛。 丢了狸奴不说,还要送东西去?这是什么道理?他家郎君怎能做这种吃亏的事? 桑典应一声,脑子里琢磨着如何劝说,只听王晏又道:“安排人手去谢家开的水铺交定钱,让他们准备好,两日后挑水出去卖。” 桑典更是一怔。 啥?还要再贴人手? 桑典正想着,看到了王晏扫过来的目光,立即挺直了脊背应声:“郎君让去办,小的自然无二话,就是……郎君想好了就行。” “那杨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往里面钻。”他怕去着去着,就跟那狸奴一样,都回不来了。 王晏皱起眉头,桑典忙脚下抹油…… 王晏进了二堂,找到西北的舆图在面前展开。 贺檀走进门的时候,就瞧见王晏目光落在舆图上,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在看什么?”贺檀道。 西北的舆图,应该早就刻在王晏脑海中了,他这样瞧着,定是在思量与西北相关的事。 王晏眼睛垂着,却还能冷峻的面容中寻到一抹杀机。 “鹤春,”贺檀忍不住道,“你可莫要思量别的,我答应过老大人和姨母,不会让你再……” 王晏却没有回应而是道:“有没有关于大顺城的消息?” 贺檀、王晏在外的眼线不少,每日都会有各种消息送来大名府,特别是西北驻军中的消息,贺檀每日都要去查看。 “西边有消息来,没有特意提及大顺城,”贺檀道,“那边如今倒是安分,主要是……” 贺檀提及这桩就忍不住想笑:“西夏国主与他舅舅儿媳通奸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安稳政局要紧,顾不得别的,我看今年关隘该是无恙。” “这国主真是奇怪,他的王位本就靠着他舅舅得来的,坐稳了皇位第一桩事却是行如此癫狂之事。” “不过他家也算一脉相传,当年他母亲也是与他父王私通,被捉奸之后,不得已躲去寺中。这些人就喜欢抢夺别人的妻室,根本不在意礼义廉耻……就这还想尚我们大梁的公主,被天家拒绝之后,又想要与大梁世家女结亲。” 贺檀冷笑一声:“当时还引起不小的风波,朝堂上有人怀疑大梁哪个世家与西夏私通,毕竟从来都是请尚公主,求世家女还是第一遭。” 王晏的心思显然没在这些秘辛上。 “向大顺城加派些人手,做些防备。” 贺檀听着一怔,明明西北无事,怎么鹤春还要他派人前去。 “你这是……”贺檀不解,“听说了什么?” 王晏正色道:“西北能调动的人手,尽量都先去往大顺城,放出斥候打探消息,莫要大意。” 看着王晏这般神情,贺檀也不再追问:“我这就去安排。” 王晏将目光从舆图上挪开,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听到西夏有战事时的模样,带着些许惊诧和怒意。 若是寻常人,应当担忧才对。只有上位者,才会因战事失利而愤怒。 她到底是谁呢?又经历过什么? 王晏走入内间,拿起纸笺开始写信函,从前没想在谢娘子身上费精神,也就不曾仔细去打听她的出身,现在不同了…… 如果她内里是他十年前遇到的那人,那么现在的身份又是谁? 她自己或许也不知晓。 将这些查清楚,将来定有用处。 …… 杨家三房。 张氏仍旧有些担忧,特别是那位王主簿临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说的大顺城是什么意思?” 王主簿说,这是谢玉琰提及的,可她就在旁边,分明就没听到。 “那王主簿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张氏皱眉,“故意要冤枉你。真的是这样,你也别害怕,上了公堂,我也能为你作证。” 谢玉琰不禁露出笑容:“娘不用担心,那只是王主簿一家之言,我本就没说,他自己胡乱猜测。” 反正无论去哪里,她都不会承认。 她只是在琢磨,到底哪里露出了端倪,让他猜到她要说些什么。 至平八年一月,西夏王率步骑,围攻大顺城,大梁大败。之后西夏屡屡犯边,大梁更是一再退让,以至于后来她听政时,看到西夏的奏报就会涌起一股怒火。 习惯很难更改,大约就是在那一刻被王晏察觉。 她本没想向王晏透露这些,没发生的事,说出来容易引人怀疑。但……这样也好,说不定能够扭转局面。 这就要看王晏的本事了。 这一仗还是小事,明年四月当今天家驾崩,大梁的政局才会跟着改变。 就像她与张氏说的那样,一切都是王晏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她也不用去担忧。在未卜先知这桩事上,王晏比她更加熟悉才对,听到别人耳朵中,宁可相信察觉一切的是王晏,毕竟王晏年少遇仙,人尽皆知。 谢玉琰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疲倦,门外也传来杨钦的声音。 “娘,嫂嫂,我回来了。” …… 谢娘子的水铺开了三日,铺子里一直忙碌着,后两日来买水的人愈发多起来,但相比坊市那些新铺,还是略微寒酸了些。 再者,热水本就不值钱,就算门口挤着的人再多,到头来也赚不到多少银钱。 但外面人不知晓的是,水铺交定钱的账目,却记了厚厚一摞。 具体有多少,连郑氏都不知晓,她只是听说,有人一次交三个定钱。 怎么可能呢? 郑氏怎么也想不通,难道一个定钱还不够他们用的? 直到董三嫂也带了三贯钱再次踏入水铺,郑氏意识到这是真的。 不止如此,昨晚关门之前,董三嫂还来到铺子,问她第一锅热水什么时辰能出?她将家中木桶放在铺子里,能否烧开了水,先打给她。 董三嫂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五六个人,也是问同样的话。 头一锅水,就这样没了。 所以,今日她特意早来半个时辰,就怕误事。 第67章 太多了 “咦,这么早就烧上水了?” “是啊。” 两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是谢家米行的伙计。 他们每天都会来水铺看情形。 谢娘子在安义坊开了水铺,他家老爷吩咐,让他们两个盯紧了,但凡有事,无论大小都要回去禀告。 他们混在人群中,偷偷地听着众人说话,不过第二日就被郑氏发现了,将他们抓了出来。 谢大娘子的案子许多人都知晓,不清楚首尾的,这两天也在水铺子门口听了七七八八。来水铺打水、蹭炭火的,都是城中穷苦百姓,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做法本就仇视,看到谢家还派了伙计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不知要做什么坏事,登时都怒目相向。 百姓们不敢对付谢家,但总能防备小人,两个伙计被这样一盯,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在边上对着水铺比比划划,他们不像那些闲汉,敢去要挟买水的人,他们就对着过路行人放出些消息。 “都是骗人的,让人交定钱,到时候铺子关了门,要怎么办?” “买水而已,咋能要一贯钱?” “听他们说呢,还开张三日后涨价,怎么可能?咱们就看着,肯定还是一文一桶水。” “这几日价钱便宜,打水的都不多,再将价钱涨起来……那不是要关铺子了?谁还会来买?” 就这样俩伙计也拦了几个来交定钱的人,当然还有劝不住的,好在这样的人不多,也没什么大碍。 今天一早,伙计赶来看笑话。 杨家谢大娘子的水铺子若是今日就倒了,他们俩肯定能得主家赏赐。 当然前提是,水铺热水真的涨价了。 如果不涨的话,可能还要费一番周折,毕竟散卖一文一桶是真的划算,自家即便用秸秆也烧不出这些。 他们也是眼看着来买水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今日热水怎么卖?”一个伙计问出最想知晓的事。 哪知平日见他们都要黑脸的郑氏,脸色却出奇的平和:“你们整日守在这里,会不知晓?” “我们东家早就说过,三日后热水价钱便涨起来了。” 伙计盯着郑氏,等着郑氏报出价钱,郑氏却转身吩咐做杂活儿的妇人:“灶火旁腾些地方,东家说了,今日还要送物件儿来。” 妇人应声。 郑氏转了一圈,才想起门口守着的两个谢家伙计:“想知道卖多少钱?” 两个伙计点头。 郑氏道:“你们买水吗?” 伙计摇头。 郑氏道:“不买水,你问什么?” 两个伙计的脸登时一僵,另一个反应得快些立即道:“买,我们买一桶。” “装在哪里?”郑氏眼睛也不抬,“拿来东西给你们盛,我们得银货两讫才是。” 伙计没奈何,只得回到自家铺子,拿了木桶来规规矩矩来打水。 郑氏道:“等烧开了就卖给你。” 伙计瞪大眼睛,看着大锅里翻滚的热水:“那不是已经烧好了吗?” “这是头一锅,”做杂活儿的婆子笑着道,“早就卖出去了,你呀,得等第二锅。” “第二锅好似也卖光了,等第三锅吧!” 伙计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水铺的锅极大,这一锅水,用水铺的桶来量,几十桶不在话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卖出去了? 分明就是故意磋磨他们。 伙计也不争辩,就冷笑着站在门口,他们倒要看看,谁来买水。 热气顺着窗户向外冒着,天也渐渐有了亮光。 便在这时候,两个谢家的伙计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往这边而来,两个汉子推着两轮车跑在最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汉子挑着扁担。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个同样推车、挑扁担的人,他们走得格外快,一路行到跟前,额头上都冒了汗。 两个伙计呆愣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一直随着他们进了水铺。 还没等他们上前去打听消息,郑氏就向他们招手。 “你们不是要买水的吗?匀给你们一桶。” 两个伙计一怔,不知道郑氏葫芦里卖什么药,方才不肯给,现在怎么就应承了?被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也不好闹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水桶递给郑氏。 “一桶两文钱。” 郑氏喊着,伙计将手中的两文递过去。 他们终于知晓了价钱,两个伙计脸上登时露出喜色,热水涨价了,这水铺肯定会开不下去。 不过嘴角刚刚扬起,他们却发现屋子里来打水的汉子比他们更欢喜似的。 伙计正觉得奇怪,就听那汉子道:“帮我装水吧,这车上的五个桶,还有这两个挑桶,都装满。” 做杂活儿的婆子应声,忙上前舀水。 董三嫂气喘吁吁的进门,他们跑得没有几个男人快,不过也刚好赶上计数。 郑氏笑着与董三嫂说话:“都是刚烧开的水,你们可要小心些。” 董三嫂应声:“试过几次了,能推得稳。”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挤进水铺,郑氏忙去招呼:“别急,别急,就要打好了。” 董家人将水推走,那些还在等着热水的人,眼睛里泛起羡慕的神情。 谢家的两个伙计,跟着董家人从水铺里出来,然后…… 他们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过转眼的功夫,水铺门口排了八九个人,而且人人手中都有推水、担水的物什,远处还有人往这边赶来。 两个伙计不敢怠慢,丢下手中的水桶,尾随董家人而去,他们到底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董家的车和担子进了西四厢内的兴乐坊,董三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锣。 “咣”地一声脆响,董三立即喊道:“打水喽。” 片刻后,一扇门打开,头发花白的老翁背着手看向董三:“两桶水,送进门。” 董三应声立即向前。 “您看好了,这是与水铺一样大小的桶,给您舀两桶,再给您碗里加上水。” 都是街坊邻里,老翁自然知晓董家人的品性,眼看着董三给他们碗里也盛上热水,他脸上露出笑容:“晚上莫要忘了,还有两桶水。” “您放心,”董三道,“您是咱们坊内第一户,定然错不了。” 给这家送完水,又有几扇门打开。 有提前订好的,还有径直问价钱的,董三嫂一一应对,很快推车上的水就清空了,董二和董三推着车又往水铺赶去。 伙计彻底愣在那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了,他们在倒卖热水。 所以,这就是为啥有人要赶着交定钱。 两个人撒丫子往回跑,水铺门口热闹,各坊也是一样,他们眼看着那股热气从水铺门口一直扩散出去。 好像整个大名府,一下子全都是卖热水的人。 糟了,这下真的糟了。 第68章 抓人了 杨家水铺不远处,胡江带着几个泼皮聚在那里。 胡江将手中沉甸甸的银钱递过去,身前一个泼皮立即接了。 “昨日你拦了十人,一共五百文钱。” 那布包格外的沉,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泼皮贪心更起,今日他要拦下更多人才是。他转身将银钱递给自家老娘,打发老娘离开,然后立在旁边看着胡江将一包包银钱都分完。 胡江拍了拍手:“今日还是一样各自行事,明日再来这里领银钱。” 说完胡江吩咐跟班:“看着点,别让他们谎报数目。” 几个人忙道:“不敢,不敢。”他们是不敢,耍了花样,以后就别想跟着胡江赚银钱,所以都老老实实地报数,顶多……加那么一两个人。 胡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银钱是谢家给的。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花,胡江拍了拍肩膀上的落雪,带着人往前走去,今日他要去南一厢,那是贺巡检的治下,虽然不能在那里闹事,总要掌控那边的情形。 几个人走出巷子还没分开,胡江身边的小弟忽然道:“咦,这么早就有人买热水?” “那边也有。” 冬日里,蒸腾的热气着实太显眼。 胡江本还不在意,目光一掠又瞧见两个人推了一车热水往北二厢去。 这么多人?这个情形好似有些不对。 胡江目光就是一凝,正要追上前去看,就看到几个兵卒往这边来,跟在兵卒身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向胡江等人指了指,说了句话,兵卒立即加快了脚步。 泼皮们吓了一跳,正要各自溜走,却发现另一个方向也有队巡卒,为首的隶卒更是大喊:“站住,便是跑了,也能找到你们家中。” 听得这话,泼皮们只得停下脚步。 “就是他们,他们半路阻拦不让我去打水。” “对,我记得清楚。” 那汉子说话间又靠过来一个妇人,妇人指着其中一个泼皮:“嘴边带了一颗痣,手背还被我抓伤了,他说若是我再敢去水铺,定要我好看。” 那泼皮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子里。 巡卒见状也知妇人说的八九不离十,转头吩咐道:“将这些人都拿下。” 胡江想要挣扎,巡卒早有准备,三个人冲着他而来。 眼看着泼皮们都被拿下,妇人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婆子:“谢大娘子真的能帮我们写状纸?” “能,我家大娘子说了,这事与水铺有关,我们得管。” 胡江这才发现,与那妇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管事打扮的婆子。 “刘讼师你该听说过,”杨家管事婆子道,“我们永安坊的状纸都是刘讼师写的,他就在县衙门口等着呢,在那边的还有三四个苦主。” 胡江听到这话眉头登时紧锁,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家还有这一手,悄悄地将他们要挟过的人都聚起来,还请了什么讼师,他在大名府胡作非为许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看什么?” 胡江被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 衙差道:“有话公堂上说。” 衙差带着一众人渐行渐远,于妈妈和杨氏才从街口的树后走出来。 杨氏深吸口气,看向于妈妈:“我现在算是服了大娘子,前三日放任不管,只暗中让人盯着,等将他们都摸透了,这才帮着苦主写讼状,讼状的银钱还都是我们出,那些苦主哪有不告的道理?” 于妈妈点头:“要在这时候抓人,因为今天很重要,不能让他们坏了事。” 杨氏忽然一笑:“这么看来,我跟着大娘子是对了。” 于妈妈深深地看了杨氏一眼:“你现在才知晓?” 杨氏脸上一红,她自然不是,她决定来三房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在于妈妈面前这样说,就是示弱罢了,让于妈妈知晓,她没那么厉害,也不想抢于妈妈大管事的位置。 于妈妈向前走去:“咱们大娘子非常人能及,将来要做的事多着,要用的人手也多,别说你我二人,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恐怕也不够,所以有多大本事只管用出来,不必藏着掖着,反而让大娘子不欢喜。” 有时候就怕奴婢聪明盖过主子,难免要藏巧于拙。 但是在大娘子面前永远不用动这个心思。 于妈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才知晓,人心能那般玲珑透彻。 两个人走到街面上,忍不住驻足,看着那忙碌的卖水人,于妈妈眼睛中有了笑容,杨氏在大名府这么多年,却还不如谢大娘子来几日。 几个水铺子,给大名府的清晨添了道景致。 大家步履匆匆,恐怕挑着的水凉了,这就是为何大娘子设四个铺子,水铺分布大名府的四厢,让那些挑水、卖水的人就近盛水兜售。 真是都想周全了。 而且,于妈妈觉得大娘子后面还有更好的安排,大娘子让她买了不少药材,那些药材还没用上呢。 …… “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崇峻皱起眉头,听着管事禀告。 “就是那些交了定钱的人家,”管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们之前没在意,哪里能想到,他们还能从中谋利。” 谢崇峻忙碌了些日子,正想要多睡一会儿,就被管事叫醒,告知这桩事。 “你安排的那些人呢?” 管事就是想说这个:“那胡江……被抓了……我也不敢再去寻别人前去,弄不好就会被衙署盯上。” “那谢……那杨六娘子找了个讼师,到处给人写状纸,胡江刚被抓,状纸就递了上去,我都来不及去打点。” 谢崇峻站起身就向外走去,他要去书房仔细将杨家水铺这桩事理清楚。 “老爷。” 丫鬟刚好端了一盆热水进门,每日早晨,谢崇峻都喜欢用热帕子敷脸,可是今天见到那蒸腾的热气,谢崇峻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冷冷地扫了丫鬟一眼,将丫鬟吓得跪在地上。 谢崇峻走了,管事婆子才上前道:“将她拉下去,以后不必来内院侍奉了。” 丫鬟抽抽噎噎地被撵出了主屋,但很快她就擦了脸上的泪痕,悄悄地去了谢七爷屋里,将听到的都禀告给谢七爷。 谢七爷正盯着桌子上的纸笺看,上面画着一只泥炉,正是杨家水铺摆在外面的那种。 听到谢崇峻着了急,他开口道:“现在只怕他还没看明白。以为水铺做几文钱的买卖不用在意,却没想到热水是便宜,但人人都能用得起,而且早晨用了,晚上还要用,叠加起来可就是大买卖了。” “谢氏自以为家大业大,早就看不起寻常百姓了,自然也不会仔细去思量其中的道理。” 谢七爷说着将纸笺丢入暖笼中烧了:“这不过就是个开始罢了,我那十妹妹更大的买卖还在后面,谢家就要遭殃了。” 第69章 眼馋 丫鬟不知晓谢七爷的意思,不过她听到谢家要遭殃,心中就欢喜的很。 “我娘说了,”丫鬟道,“七爷将来一定能为娘子报仇。” 丫鬟口中的娘子,是谢七爷的生母,也是传言中谢大老爷,谢崇峻最宠爱的妾室。 谢七爷心中冷笑,若是他信了谢崇峻有那般深情,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在谢家长大,他母亲到底是如何死的,即便当年的稳婆和郎中都不在了,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遮掩的严严实实,只要仔细去查,还是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五岁前的日子过的还算顺遂。那会儿谢家还没有彻底将母亲留下的瓷窑攥到手中,多多少少还需要遮掩自己的心思。每到他生母忌日,谢崇峻都会紧闭屋门,对着他生母苗娘子的画像不吃不喝。对外更是将他当做嫡子般教养,谢崇峻时常将他抱在怀中,对外说:“绍哥儿最肖我。” 给他取名子绍,就有子承父业的意思。 他还欢喜地攥紧谢崇峻的手,把他高高举起来,俯看整个谢家。 直到母亲留下的瓷窑里里外外换上了谢家的人手,谢崇峻也不再惺惺作态。 那一年他因为去湖边游玩差点溺水身亡。幸好被来谢家做客的商贾救起。那商贾与他外祖父一直做买卖,外祖父过世后,由他生母接掌商贸,两家关系一直亲近,见到这些心中起了疑心。 得罪了那商贾,谢家的瓷器买卖难免受挫。谢崇峻最想的就是将自家瓷窑做大,能有机会为朝廷烧制贡品,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于是他重新成为了谢崇峻疼爱的庶子。 那商贾离开谢家前,颇有深意地让他照顾好自己,莫要轻信旁人,商贾的女儿还送给他一个平安符,他始终都戴在身上。 从那开始每当谢崇峻提及他生母,露出副哀伤的模样,他肚子里都会一阵翻腾,若是不加以忍耐,就会吐出来。 谢崇峻“宠爱”他,他也装作从没发生过任何事,继续如从前一样,与谢崇峻亲昵,跟着谢崇峻身边读书,写的字都与谢崇峻酷似,却又格外贪玩、不成大器,对谢家家业没有任何的威胁,这才磕磕绊绊活到今日。 所以,跪祠堂,挨板子,对他来说都是轻的,为了保命,什么不能做? 他长大之后,手里有了些银钱,就能买通打板子的下人,让自己少受苦楚。 “放心吧,”谢七爷看着紫芸,“我能为娘讨回公道,还能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紫芸听着眼睛微微一亮,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娘侍奉过七爷生母苗娘子,苗娘子过世后,她娘就侍奉七爷,就在七爷六岁那年,她娘也不明不白的过世了,她虽然年纪小,却记得她娘尸身上有淤青的伤痕,那时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七爷捂住了嘴。 七爷说的没错,想要报仇,就得先活下来。 紫芸擦了擦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老爷将我打发去外院,我就探听不到消息了。” “这是好事,”谢七爷道,“外院活儿虽然重,比在他身边安稳许多。” 紫芸当然知晓:“可奴婢,就……” “没关系,”谢七爷忽然笑起来,“你家七爷找到新的帮手了。” 紫芸一怔:“谁?是会烧制瓷窑的师傅?” 谢七爷眯起眼睛:“她可比那些人都厉害,还是谢家送到我跟前儿来的,可能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紫芸好似明白了:“七爷说的是……谢……十娘子。” 杨家有瓷窑,而且祖上也有一套手艺,杨家长房夫妇两个都懂得如何烧窑,可惜杨氏看到了别的好处,将老祖宗传下的窑荒废了。 可杨氏应该没料到,那窑又开始点火,烧出来的就是那些泥炉。 泥炉看着做工粗糙,与烧制好的瓷器相差甚远,但他觉得这泥炉能大卖,就像那热水一样,在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泥炉卖出去。 因为大名府只有杨家窑有这泥炉。 杨家窑尘封那么久,谁能记起大名府还有这么个瓷窑?不管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法子,让大家重新记起杨家窑,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谢七爷看向门口,看来他也得从屋子里走出去了,去帮帮他的十妹妹。 …… 杨家。 刚刚过去一上午,就有人坐不住了。 谁也没想到,三房谢氏的水铺买卖会那么好,热水不停地送出去,从日出到日中,水铺子门口就没断过人。 其实杨氏大部分族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因为他们没拿出银钱与三房一起做这生意,万一生意兴隆,他们岂非亏大了? 当得知三房开的是热水铺时,他们背地里更是没少嘲笑,那谢氏到底对买卖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被谁指了昏招,居然想要卖水赚银钱。 这其中能有多少赚头? 又听说要交一贯定钱时,有人开始忍不住向何氏示好,想要重新将何氏扶上中馈。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四天的时候,水铺突然就火了。 很多族人都没回过神来,生怕这消息不准,亲自跑到水铺门口去瞧。 “我以为日中后就没人了,哪成想,水车还是一辆辆排过去。” “这还是少的,等吃饭的时候,用的就会更多。” “那些卖热水的人,顺道还卖汤婆子,听说这还是水铺提醒的,从前有人烧不起热水,也不能用那些东西,现在就不一样了……” “多好的买卖,如果谢氏早点说清楚,谁还能不拿银钱过去?” “兴许只是一日热闹呢。”还是有人忍不住说了丧气话。 “怎么可能?”郎妇立即反驳,“热水又不像别的东西,今日用完了,明日还要用。” “别说今日、明日,用慢了都会变凉,谁接到热水不是立即就用光?用没了怎么办?还要再买。” 越说大家越觉得这生意好。 “你说,能赚多少银钱?” 杨氏族人互相看看,眼睛中满是羡慕和后悔。 “我们现在拿了银钱去三房,谢氏能不能收?” …… 三房里,张氏问了同样的话。 “不收,”谢玉琰道,“规矩就是规矩,水铺的买卖,他们都别想再沾手。” 她就是要给杨氏族人立规矩,懂得听吩咐的人,她留着才有用。 张氏虽然心软,但她却什么都听谢玉琰的,绝不会有二话,于是点头:“那我去回了她们。” 族中人不敢来寻谢玉琰,只得去求张氏。 谢玉琰道:“娘不用回他们的话,他们急了定会来找我。” 杨氏笑着道:“这才第一天,往后再看一阵子,那些人只怕要急得跺脚。”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喧闹声。 “我们想见大娘子。” 第70章 后悔 于妈妈看向谢玉琰,不知该不该将族里人放进来。 谢玉琰道:“与他们说,若是想问水铺的买卖,就别进来了。”她是要见杨氏族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妈妈应声,该怎么去说,于妈妈清楚得很,大娘子从一开始就是要用这生意给族中人立规矩,哪里能这么快让他们见到? “那些人……看样子不会走。”张氏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大冷的天,杨氏族人情愿在院子里冻着,也没有挪开步子的打算。 谢玉琰道:“他们现在是好奇水铺子能赚多少银钱,即便进不来,也得琢磨着跟院子里的人打听消息。” 张氏道:“那可怎么办?” 谢玉琰微微一笑:“放心吧,雪越下越大,他们捱不了多久。” 但这些人离开院子之后,还会去找在水铺里管事的郎妇,至于能不能打听出消息,要看她治下如何。 …… “关门吧!” 天黑下来,杨家水铺子才熄火准备要关门。 忙碌了一天郑氏松了口气,脸上也浮起笑容。 屋子里响起“吸呼”“吸呼”的声音,几个陈窑村的娃娃凑在灶台前正在喝粥吃饼子。 郑氏轻声道:“慢点吃,不着急。” 几个娃娃也顾不得回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郑氏去灶膛里又摸出一块刚刚烧好的热饼,递给了身边的妇人:“你们也都吃。” 妇人们也都露出笑容,忙碌了整日的疲惫在这时候一扫而空。 眼看着一个妇人要往怀中踹饼,郑氏道:“还有多余的,你带回去给大娘。” 妇人不好意思地道:“大家都分两块,我哪里好意思……” “咋不行?”其中一个妇人咽下嘴里的粥,“大娘是咱们村中年纪最大的,当年为了孩子们,才受了伤,落下咳疾,我们多照看些也是应当。” “再说,这是谢大娘子的铺子,大娘子却让我们借用这里的炭火,我们只是雇工,大娘子都能这般照顾。轮到我们,对村子里的自家人,哪里还能算得这般清楚?” 妇人听到这里,眼睛微微发红。 郑氏道:“是这个道理。” 当时砌炉灶时,于妈妈说,大娘子特意在炉膛里留出地方,他们可以借余温烧些饭食,铺子关的晚,天又冷,不吃些热乎的扛不住,反正自家是开水铺的,也不缺这些东西。 郑氏当时就感激地说不出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是极好的。 虽然谢大娘子从不说什么收买人心的话,但她就是觉得谢大娘子懂得他们的苦处,也真心为他们着想。 “我们就盼着大娘子的水铺子永永久久地开下去。” 一个妇人低声道。 众人都有同感。 “好了,”郑氏道,“吃完了,咱们就要走了,明天还要早些来,兴许明日买水的人更多。” 这可不是郑氏胡乱说的。 今天这架势,委实惊了许多人,有些交了定钱却没回过神的人,看到这情形,径直过来打听消息,满脸的跃跃欲试。 冬日里大家都闲着,卖水花的本钱又少,不过就是豁出点力气,谁都能尝试。 “我还听到有人说,明日直接用水车,这样更快。” 像董三嫂一家一开始就准备齐全的人不多,经过了一日,大家心中也都有了底儿,自然忙着置办家什。 吃完了饭食,内屋里郎妇也算好了账目。 “明日会送藕炭来,你们还需多辛苦些。” 郑氏应声:“您放心吧,我定会将数目算好,绝不会出错。”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板被敲了几下,然后一个体态圆润的妇人走进来。 妇人三十几岁年纪,长了一双弯月般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和善。 “我是西市卖桐皮面的,”妇人道,“从街头数第三家孙记就是了。” 妇人这样一说,杨家郎妇登时想起来:“怪不得看着面善。” 听到桐皮面,陈平下意识地吞咽快了些,好像嘴里塞的不是饼子,而是……浓香的面条。 郑氏也跟着道:“娘子过来是想要订水?”她心里跟着一动,有些猜测呼之欲出。 “不是,”孙氏笑容加重几分,“我就是听说你们铺子烧水用的是藕炭,便来问问,你家的藕炭卖不卖?” 孙氏开桐皮面铺子许久了,煮水煮面,用多少炭火,能赚多少银钱,她脑子里格外清楚,当听说水铺热水两桶一文钱时,就觉得奇怪,为何热水能卖那么便宜? 水铺子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所以当别人都盯着热水能不能卖的出去时,她却已经在琢磨水铺用的是什么炭火了。 毕竟这与她的生计相关。 郑氏的猜测被印证,她压制着心头的欢喜,点点头道:“卖,我们家的藕炭一斤三文钱,不过……” 郑氏指了指自家炉灶:“换成我们铺子的炉灶,烧的会更好些。” 孙氏扬起眉毛:“炉灶还有讲究?” 郑氏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若是能定五百斤藕炭,东家会吩咐人给你砌灶,不收银钱。” 孙氏想到了些什么:“是不是过阵子藕炭也要涨价钱?” 郑氏摇头:“今年冬日便是这样,至于明年如何,还要看做藕炭的东西会不会涨价,但东家说了,再贵也贵不过寻常木炭,我们这藕炭却比寻常木炭好烧多了。” 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顿:“不花银钱砌灶的事,倒只是今年有,明年想让我们帮忙砌灶,东家就要另收银钱了。” 这哪里是开水铺,这就是个钩子,将大家的目光引过来,然后处处都是新奇的东西。 藕炭,藕炭用的炉灶,哪个都是一笔买卖。 藕炭用的炉灶,杨家今年砌的多了,明年旁人想用,自然还会想到杨家,哪里还有别人的份儿? 可别小看砌炉灶,那也要赚不少银钱的。 “你们东家可真会做买卖,”孙氏不禁道,“那我今晚能不能先买十斤藕炭?” 寻常炉灶也能烧藕炭,也能试出藕炭到底好不好用,若是真的好,五百斤藕炭而已,算得了什么? 郑氏道:“我这就给娘子取来。” 送走了孙氏,郑氏几个将门锁好,这才结伴往陈窑村走去。 杨家郎妇也提着灯笼往家中走,脑海中都是孙氏拿走藕炭时的模样。怀中是厚厚的账目,眼前是一条大道,即便冒着风雪,她也不觉得冷。 郎妇一路疾行,进了永安坊踏入杨家祖宅,刚想松口气,就瞧见几个人凑在不远处。 “又来一个,问问她。” 郎妇吓了一跳,直到那些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杨氏族人。 郎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氏族人上前一步:“你有没有带账目?拿来给我们瞧瞧。” 郎妇下意识地捂住了怀中的账目:“那怎么行,这是大娘子的买卖,账目也只能大娘子看。” 杨氏族人今天碰了一鼻子灰,愈发没有耐心:“什么大娘子?别看水铺有了些起色,就不将族人放在眼里,这个家还轮不到她说话,过阵子二老太爷也是要回来的,中馈还得交给二娘子。” “你也不要走错了路。” 一顿恐吓,让郎妇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 “这话是谁说的?二娘子?”郎妇说着扬声,“今日谁敢交了账册,以后就别想跟着大娘子做事,谁敢抢夺账册,看我会不会将你们告去衙署。” 说完这话,郎妇看向族人:“是我该劝你才对……莫要走错了路。” “想要看账目?明日一早去水铺子门口算去,就怕你算不过来,”郎妇挺了挺脊背,“告诉你们,这两日还有大事,慢慢后悔,别着急。” 第71章 分利 郎妇的话,明显压住了周围族人的气势。 这么闹腾起来,总归是他们不对,他们也真怕闹到衙署去,谢玉琰也是什么都做得出。 郎妇正想趁着这机会脱身。 “都做什么呢?”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于妈妈提着灯笼缓缓行来,“还不快去堂屋,大娘子还等着看今日的账目。” 有了于妈妈这话,几个管账的郎妇齐齐应声,抬脚向三房院子里走去。 于妈妈眼睛从杨氏族人脸上扫过:“大家还有什么事?这么冷的天,还是早些回去安置了,小心受了风寒。” 族人见于妈妈这副嘴脸,不等于妈妈转身走远,就“呸”了一口:“不过就是个奴婢,背信弃主的没有好下场。” 于妈妈却微微弯起嘴唇,她比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将来会如何。 …… 谢玉琰坐在屋子中,听着几个管事禀告账目。 “南一厢的热水卖的最好,然后就是西四厢和东三厢,北边的差一些。” “说不得,明日就不差了,”北二厢的管事郎妇道,“下午就有不少人来订水。” 谢玉琰点头:“这两日再注意些,有没有人售卖定钱的契书。” 没交定钱的人,发现这是一笔好买卖,会设法从别人手中买契书,再有就是契书买少的人,也会尽量收一些放在手里。 水铺子就放出那么多定钱契书,这些契书能买到多少便宜的热水,又能赚多少银钱,大致算算就能知晓。 管事郎妇忍不住道:“我也想到了,就是不知晓他们会花多少银钱去买。” 另一个郎妇道:“将来水铺越红火,契书越值钱。” “早知道,我应该让娘家侄儿也来买,好歹是个生计。” 众人议论着,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点点头,转身去内室里捧着一摞文书。 谢玉琰道:“这些都是定钱契书,算水铺子第一次发给大家的利钱。” 郎妇们脸上纷纷露出惊诧的神情。 谢玉琰道:“既然是利钱,自然不是白拿的,一张契书一贯银钱,要从赚的银钱中扣除,而且这契书一年内不能出卖。” “契书只发这一次,日后不会再有。若是有人不想要,我也可以按一份一贯钱给他。” 大娘子说的很清楚了,文书就这些,热水卖的越好文书越值银钱,不要文书反而要银钱才是傻子。 “每个人送来的银钱数额不同,”谢玉琰道,“文书也是按照数额多少下发,最多十张,最少五张,日后分利也是如此,三成留在公中,由掌事来支配,其余的算好数目分给大家。” “今晚大家就将账目做出来,方便日后核对。” 这么晚了不能归家,但大伙儿心里只有欢喜。 为啥?这是天大的好事呗?从前族中做买卖,也不会这么快就分利钱。 大娘子这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更清楚这水铺子与他们息息相关,这样自然要更卖力的干活儿。 谢玉琰转身走出屋子,几个郎妇立即忙碌起来。 “咱们这位大娘子与从前那些都不同。” 几个人都跟着点头。 旁支族人在族中要受多少委屈,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现在大娘子来了就不一样,虽然还是让她们做活计,但至少不会藏着掖着,凡事都摆在明面上。 …… 回到内室,谢玉琰看向张氏:“算好账目后,那十张契书娘就收着。” 张氏忙摇手:“我们也没拿银钱,这该是你收着。” 谢玉琰又哪里来的银钱,说白了还是何氏那小库房帮他们出的。 “娘心里也有个盘算,”谢玉琰道,“兴许将来水铺子就要交给娘来管。” 张氏登时慌了神:“我哪里能……管这些……不行,不行……” 谢玉琰笑道:“将来买卖多了,娘还能不帮忙?” “那我肯定要帮,”张氏道,“只是……我不会管这些。” 谢玉琰道:“从前娘也管过中馈,仔细些定然能学会。” 张氏鼻子一酸,当年三房倒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有玉琰帮着,她感觉到那些被人抢夺走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拿回来。 说完这些,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算一算我们能动用的银钱还有多少?这两日都要用出去。” 给出契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省下银钱让她用处。 而这笔银钱,不能从杨氏族中筹得。 换句话说,不能让外人知晓。 于妈妈不敢怠慢应声退下。 谢玉琰拿起面前藕炭的账目仔细看,明日又是热闹的一天。 …… 赚钱的事,总会传得很快。 那些没问出究竟的族人,仍旧不死心,干脆在祖宅住下来,不时地前去查看三房院子的情形。 “灯还亮着,到底有多少账目要核对啊?” “看样子要弄一晚上了。” “这得赚多少银钱啊?” 越是不知晓,越是好奇,就像是有只手在心上抓挠,直到三房的灯灭了,探听消息的人才也跟着回去歇下。 不过才刚刚囫囵睡着,就有人敲门报信。 “水铺的那些管事出门了,我们要不要现在就跟过去,也好算准每日到底卖出多少水?” 天还不亮,就去开铺子了? “不急,”有人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反正还要等上好一会儿才会往外卖水。” “可……我听那些管事议论,说要开门接什么货。” 接货?水铺还有什么事是他们没打听到的? 几个人正怔愣着,就又有人送消息:“你们快去看看吧,咱们永安坊……好像……出了事,不少人聚在坊门口。” …… 何氏一脸憔悴地坐在书房中,桌子上还放着账目,那是她手下的人,盯着那些卖水的人,大致算出他们一日能赚多少银钱。 一个定金契书,每天能买六十桶水,只需要花三十文钱,但这六十桶水都卖出去,一桶两文钱,就是一百二十文,立即从中赚九十文。 怪不得那么多人挑水去大街小巷叫卖。 照这样下去,水铺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只要水铺真的能赚钱。 何氏到现在还觉得,谢玉琰是在耍花样,水铺赚不了钱,她只是故意造声势而已,为的是取得族中更多人的信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只要她能看透,就能彻底压下谢玉琰的气焰,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娘子,”管事快步走进门,“三房……三房那边……给永安坊送……藕炭了。” “什么?”何氏一时没有听明白。 管事妈妈道:“从城外拉过来两车藕炭,永安坊的人都赶着去买呢!” 何氏瞪大了眼睛,水铺还没弄清楚,怎么又卖上了藕炭?急切中她站起身,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何氏强撑着稳住身形,管事的声音再度传来:“昨晚三房那边在做些什么,也打听出来了,三房在给所有做水铺买卖的族人分利钱。” 第72章 抢买 何氏从小跟着爹识字、读书,爹说她开智早,嫁入杨家之后,二老太太也夸她精明,她算账一向厉害,也懂得变通,族中和二房都需要打点,所以平日里她绞尽脑汁就是从族中的生意里,多掏出些好处。 不能向族中长辈和嫡系族人下手,那些旁支却任由她磋磨,就像对付三房一样,不给他们工钱,挑剔他们的活计,最脏最累的让他们去做。 即便他们参与了买卖,发利钱的时候,能拖就拖,有时候要晚半年才给,聪明的族人就会送银钱给她。 发粮食还要分个几等……如果不这样,谁会敬畏她这个掌家人? 这样赚来的银钱多了,孝敬二老太爷、老太太时就能体面些,再用小恩小惠安抚族中长辈,谁见到她都要给张笑脸。 这些年大家的胃口却愈发大起来,二老太太总觉得她私藏不少银子,老太爷平日里寻个名目就让她贴补,她拿少了,他们就会生出怨气,二老太太这才想将她从中馈上换下来。 何氏觉得没有谁能做的比她还好了,所有一切都做到了极致,有人还想从中多赚银钱,真是千难万难。 没了掌家权柄,自然也不用再多给二老太爷、二老太太银钱,于是她才放心大胆地将权柄交给四弟媳,等着她闹出乱子,让二老太太也看清楚,到底谁有用处。 谁知道来了个谢氏。 她脑子一热,竟然用谢氏去对付二老太爷。 原本以为谢氏弄出什么花样,她也能接得住,谁知晓…… 谢玉琰每一步,都出乎他意料。 谢玉琰没有碰族中原有的买卖,而是开了新铺子,而且……仅仅过去了四天,谢氏就给跟着她开铺子的人分了利钱。 旁支族人,说好听是族人,其实与雇工也差不多,用得着这样收买和抬举?就不怕养叼了恶奴? 谢玉琰是真的不懂,还是有长远的算计,何氏真是看不透。 这么一折腾,也许族中旁人还不那么着急,但她就快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二娘子。” 何氏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管事妈妈及时搀扶。 “快给娘子请郎中。”管事妈妈喊一声,却立即被何氏攥住了手。 “不用,”何氏一阵咳嗽,“我歇一歇就好。” 这时候找郎中,让外人知晓,还以为她因为水铺买卖兴隆,气得发了疯。再说,还有别的事等着她处置。 何氏道:“你说藕炭是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拍抚着何氏的后背:“就是水铺用的那些炭。” 何氏当然知晓,她早就让人打探出了消息,三房屋中炭盆烧的也是藕炭,那是谢玉琰自己做出来的。 “然后呢?”何氏急切地问。 管事妈妈道:“永安坊那些人,好似提前知晓今日会拉来藕炭,一早就聚在那边等着,车到了之后,就纷纷掏银钱买。” “我瞧着每家都买不少。” 这也就罢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我看还看了长房的人。” 何氏抬起眼睛:“你说谁?叶氏?” 管事妈妈摇头:“好像是大老爷,但……大老爷许久没出来,模样也变了许多,奴婢也可能看走了眼。” 不可能,管事怎么会认错?就是觉得杨明德不可能会在这里,才不敢确定。 “快……去与老爷说一声,”何氏说完就急切地起身,“给我拿衣服来,我要出去看看。” …… 谢玉琰一晚上睡得很好,屋子里放了两个炭盆,脚下还卧着狸奴,只觉得格外暖和。 早晨起来,更是神清气爽。于是梳洗一下,吃了饭食,谢玉琰就带着杨钦去看藕炭售卖的情形。 杨钦怀抱着狸奴,笑着跟在谢玉琰身边,先生今日要静心写小报,没空理会他们,他刚好能跟着嫂嫂去看家中的买卖。 要知道这四天,他可眼馋极了,恨不得将整个大名府都跑一遍,仔细数数到底有多少人用他家水铺的热水。 两人走出杨氏大门,就看到了热闹的人群聚在不远处。 骡车上的藕炭被卸下来,坊民们称好了,付了银钱就将藕炭抬回去。 李阿嬷站在最前面吩咐:“慢着点,莫要让娃娃拿,你们几个去那边耍。” “再来几个人卸车。” “别挤,别挤都够用,够用。” 那模样生像是张罗自家的买卖。 人多好干活儿,这会儿功夫,两车藕炭已经快要搬完了。 不过…… 好似也要卖光了。 “那些炉子不是给你们的,”李阿嬷提醒道,“你们先用藕炭,泥炉不着急。” 泥炉是给他们乡会准备的,这是谢大娘子提前说好的,看着那些泥炉,李阿嬷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想想他们要做的事,咋能不欢喜? 有坊民道:“这不就是水铺外面用的那种泥炉?不过这个可还要大上好几圈,这里面能放两层藕炭呢,我四处打听哪里卖这泥炉,原来阿嬷都买到了。” 李阿嬷立即走过去护着:“我们先用用看,若是好用,就告诉你们去哪儿买。” “阿嬷,这是你说的,我们要是买不到,就去你家里搬。” 大家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角落里站着的杨明德却听着红了眼睛。 那些泥炉是从他窑里出来的,整整烧了两日才成,虽然跟从前烧的瓷器大不一样,但至少有人想要买回去。 当年封窑之前,他做的那些东西,在杨氏铺子中硬是无人问津,伙计随随便便丢来丢去,磕磕碰碰的不成样子,气得他干脆拿棍子都砸碎了,他的瓷窑也因此被族人封上,再不得开。 他还以为,瓷窑也就这样了,彻底败在了他手中,没想到谢氏找上门。 杨明德好半天才稳住情绪,他转头欲离开,却又舍不得,想要看着他的泥炉被人拿回家去。 “大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明德立即皱眉瞥过去,果然看到了何氏。 何氏生怕杨明德离开似的,快走几步上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道:“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了?” 杨明德消瘦的脸上满是怒火,他总觉得瓷窑被封,当年是有人背后捣鬼,即便不能确定是谁,何氏也不是个好东西。 杨明德冷冷地扫了何氏一眼:“我何时出门还需你来管束?” “没有,”何氏忙道,“我只是关切大哥,大哥既然出了家门,不如去我们院子坐一坐,我准备些好酒好菜,你们兄弟也好说说话。” 先要将杨明德稳住,何氏才能从长房嘴里打听消息,万一长房也被谢氏拉拢过去,她想对付谢氏就更难了?这样想着何氏向不远处看去,一群人居然在抢着买谢氏做的藕炭。 何氏的眼睛登时冒出火来。 这些人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些来头不明的东西也敢买回去用? 坊民们她拦不住,她必须要拦住杨家人,何氏正要继续劝说杨明德。 “不用了,大伯还要与我一同商议些事,”谢玉琰的声音从何氏背后响起,“二伯母改日再来相请。” 何氏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果然瞧见了谢玉琰,几日不见,谢玉琰好似与从前不同了,那目光中带了几分凌厉,让人不能直视,更不敢反驳。 “大伯,”谢玉琰道,“我们走吧,去窑上看一看。” 第73章 垫脚石 何氏眼看着马车从她面前驰过。 那是杨氏最大的一辆车,从前都是她在用,赶车的小厮还是她挑选出来的,现在却要听命于谢玉琰。 这一刻,何氏真切地感觉到了如今自己在杨家的处境。 “二娘子,”管事妈妈低声道,“不然咱们也跟上。” 跟着去瓷窑看? 对,是要去。 何氏正要应声,就看到下人过来禀告:“二老爷说还有公务要忙,就不来了。” 现在连老爷都不肯听她的了。 何氏登时胸口一疼,腿也跟着软下来。 “二娘子,二娘子。” 管事妈妈惊呼的声音响起,永安坊中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有人下意识地就往前冲,当看清楚是何氏,就纷纷停下脚步。 “快点将你家娘子抬回去,”李阿嬷看了一眼,“我们身上脏污,就不搭手了。” 说完这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又转过头去搬藕炭。 “大家快点,骡车还得回去给水铺拉藕炭呢!” 坊民们应声,嬉笑着继续忙碌,声音盖过了杨家管事的呼喊。 …… 马车中,杨钦看着自家大伯,然后道:“我许久都没见到大伯了,大伯看着瘦了许多。” “前阵子,我在西市瞧见大伯母和四哥哥去药铺问药,我上前行礼……那会儿大伯母眼睛红红的,四哥哥也满脸担忧,话里话外都在为大伯的身子着急。” 杨明德听到这话,微微一怔,仿佛才意识到他这些年沉浸在忧愁里,忽视了家中妻儿。 “还好大伯精神很好,以后多吃些饭食,”杨钦道,“很快就能回到从前。” “很快回到从前。” 这话让杨明德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是兴盛的杨氏瓷窑。 杨明德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算是给了回应。 “我们现在去瓷窑,那……私底下偷偷烧泥炉的事,不就要被发现了?”杨明德格外担忧,“万一族里阻拦,或是谁来偷学……” “就算我们不说,他们也会知晓,”谢玉琰道,“今日给永安坊搬去那么多泥炉,必定引起了注意。有心人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发现泥炉经过窑火焙烧,进而想到杨家的瓷窑,要前来查看。” “再说,我们马上要改用大窑,到时候烧出的烟气也遮掩不住。” 杨明德仔细思量,是这个道理,谁也不是傻子,怎么能想不到这些? “大名府瓷窑不多,”谢玉琰道,“除了我们和两个散窑,也就是谢家了,大伯觉得谢家会仿造我们的泥炉吗?” 杨明德脊背挺起:“我的手艺,便是仿造,一时半刻也不能烧成一般模样。” 杨钦却听懂了谢玉琰的意思:“嫂嫂说的是,如果谢家也做一样的泥炉,那不是要烧咱们的藕炭?” “泥炉就是为藕炭做的,大小正好,藕炭也更容易点燃,还耐烧。” 这些杨钦都是听谢玉琰说的:“我家先生现在都离不开小泥炉了,每天都要上面煮茶,烤鸡子和枣子。” 杨钦提及这些就眉飞色舞,童先生有个小泥炉,引得那些秀才郎君们,每日都要问上一遍:泥炉到底是哪里购得的。 谢玉琰道:“将泥炉改成放木炭的也不难,我希望谢家窑动手仿造。” 这话让杨明德和杨钦都紧张起来。 杨明德道:“那……岂不是糟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就让他们烧,”谢玉琰笑道,“我还怕他们不动手。”其实她也正在逼着谢家来对付她。 她图谋的可不是几间水铺和这小小的泥炉。 杨钦怀中的狸奴突然起身抻了个懒腰,然后优雅地跳到谢玉琰怀中,身体一卷,再次眯上了眼睛。 “朝廷关了和西夏、北齐的和市,到底还是要打开榷场的,”谢玉琰看向杨明德,“大伯想不想与藩人做买卖?” 杨明德睁大眼睛,面皮就是一僵:“送去榷场的瓷器,都要经过朝廷筛选,就算放在杨家窑最兴盛的时候,也恐怕很难被选上,就算选上了,还要那些藩人肯认才是。” 他们是不可能卖泥炉的,所以在那之前得烧出一批能让人入眼的瓷器,还得似谢家烧纸的瓷器那般,在京中有些名声,否则这根本就是妄想。 “有我在,大伯怕什么?”谢玉琰撩起帘子,看向不远处瓷窑上空的一缕青烟,虽被风吹拂,却依旧蒸腾而起,直飞天际。 放在从前,选谁家的瓷器入榷场,不过只需她一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了圣人的身份,但她还是她,所以……又有何难? 有人借着榷场发财,不止卖货物,还贩卖各种消息和机密,甚至与藩人勾结,她早就想去看一看,与那些人比一比,到底谁的心更黑,手段更狠厉。 杨家瓷器很难一下子让人入眼,但……还有谢家做垫脚石。 她既然看准了谢家,谢家也就无法逃脱。 马车停下,谢玉琰被于妈妈搀扶下来,一抬眼她就看到瓷窑门口拴着几匹马。 “大娘子,”杨家下人禀告道,“贺巡检和王主簿来了。” 谢玉琰往前走,狸奴懒懒散散地跟在她身后,贺檀看到的时候,狸奴的尾巴翘起,正在左右乱晃。 这一幕,忽然让贺檀有种感觉,狸奴原本就是谢小娘子的,王鹤春只是偷来养了十几年。 狸奴果然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等谢玉琰停下来后,就蹲在她身边舔爪子。 众人见了礼,贺檀道:“听说你们的大窑快要修好了,我刚好路过,就来瞧瞧。” 谢玉琰这阵子在城中闹出那般动静,贺檀和王晏找来杨家瓷窑也不奇怪。 “你这瓷窑里还有没有烧制好的泥炉?”贺檀道,“衙署要买些回去。” 真是不巧了。 谢玉琰道:“做好的泥炉刚刚都送去了永安坊,还有一批没有着灰,还要等上两三日。” 杨明德哪里能想到衙署还要他们的泥炉,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对,我家泥炉与外面的不一样,要多几个工序,做起来难免慢些,就得劳烦大人再等三日,到时我们定会送去衙署。” 贺檀看王晏用泥炉烧茶烤仁果,别提多惬意,可他这阵子总在大牢里奔忙,就算仁果烤好了,也抢夺不过王晏,于是想要再买几只回去。 没想到不能如愿。 早知道,抢在王晏前面抢走值房那只泥炉,贺檀下意识向谢玉琰面前走两步,想要让谢小娘子匀一只让他带走,他出城好几日,多个泥炉也能自在许多。 却在这时,王晏开口:“谢娘子在修窑?不如带我们去看看。” 第74章 了解 贺檀落在谢玉琰身上的视线被王晏遮挡,只得去看旁边的杨明德。杨明德目光有些涣散,好似还没完全回过神。 杨氏这一家子,若是没有谢小娘子,还不知道要落得什么境地。 “贺巡检,咱们往前走吧!”杨明德被杨钦拽了拽衣袖,才想起来上前引路。 杨家瓷窑,背靠大山,当年祖上买下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盛产瓷石,当年杨氏避祸远走,心心念念回到故土,为的就是这瓷窑。 可惜后来在东山发现更多的瓷石,谢家将地买走,修了大瓷窑。 祸不单行,杨家瓷窑后山浅出的瓷石用完之后,再深挖出的瓷石无论如何烧制都有杂色。 杨明德不甘心,恳求族里,花大价钱买上好瓷石回来烧制,烧的时候却又出了差错,一窑瓷器都烧坏了,即便他拼力用剩下的瓷石,烧出了好的瓷器,价钱却比谢家窑的要高许多,摆在铺子里也是无人问津。 他是眼看着祖宗打下的根基,败在他手中,让他如何能释怀? “四哥哥。” 杨钦喊一声,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出来,正是杨明德的长子杨疆。 杨疆抖动着身上的尘土,疾步上前向众人见礼,杨钦知晓自家嫂子的习惯,抢在前面算是替嫂嫂回了礼。 杨钦刚刚直起腰,狸奴立即蹿上了他的肩膀。 杨明德道:“巡检大人是来看瓷窑的……” 杨疆看向众人,目光下意识地在贺檀、王晏和谢玉琰身上多些逗留。 两位大人不用说了,他得仔细认一认,然后就是六弟妹。 别看六弟妹比他年纪小,却代替了何氏在中馈主事,这次烧制泥炉,就是六弟妹的主意。所以还没见过六弟妹,他心中已经认定六弟妹不一般。 “大窑修的怎么样了?”杨明德道。 杨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照……六弟妹说的修,还得三五日才能好。” 杨明德皱起眉头:“每日多做些,还等着用。” 杨疆何尝不知晓,可是窑要大改,再加上天寒地冻,如何好做活儿? “五日来得及,”谢玉琰道,“这段日子还用小窑就是。” 杨明德不明白,眼看泥炉都有人用了,六哥儿媳妇怎么不着急?不是要赶在谢家那些人没反应过来前,将自家的泥炉推出去吗? 谢玉琰不欲与杨明德仔细说,有些法子,似杨大老爷这样的人,是永远都想不到的。 不如让他一直这样下去。 思量间,她微微侧头看到了王晏投过来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在一起,仿佛从彼此眼睛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在设圈套。” “他看出来了。” 虽然无法得知谢玉琰所有的思量,但能确定的是,卖泥炉只是个幌子,或者说,现在的泥炉就是个圈套。 谢玉琰继续往前走去,王晏果然城府极深,听到杨明德那番话,更是要仔细去看大窑了,刚好,她也不怕他来看。 窑内烧了藕炭,将寒气挡在了外面,几个汉子正在加紧修葺,看到来了人忙住手行礼。 贺檀不懂瓷窑,却也发现,这大窑并非修葺,而是在原来的窑体内重新修了个新窑,不走进来瞧,不能发现玄机。 “这是……” 谢玉琰道:“我们准备换用石炭烧制瓷器,自然窑体也要做相应改动。” 就这样说了出来? 能看出贺檀的意思,谢玉琰道:“贺巡检和王主簿帮我们杨家许多,这秘密也不怕两位知晓,在这里帮手的人,也是我们信得过的。” “改烧石炭,还不知行不行,”杨明德有些担忧,“从前也没做过,恐怕要试好几次。” “无妨,”谢玉琰道,“大伯只管去烧,族中会送银钱过来。” 杨明德不敢相信,族里能给他们银钱? “这……” 谢玉琰道:“这笔买卖开始要填不少银钱进去,哪里能靠水铺子支撑?” 再说,水铺子赚的银钱,她还有别的用处。 “真能?”杨明德还是有些不放心,当年就是族人强行封了瓷窑。 杨钦宽慰杨明德:“阿嫂说能,就肯定能。” 既然如此,杨明德也不再思量这些,甚至顾不得还有贺檀等人在,就忙着去看修葺的情形。 王晏道:“娘子准备正旦前开瓷器铺子?” “恐怕是了,”谢玉琰点头,“原本觉得太过仓促,却也不想放过正旦这么好的时候,大家都急着购置物什,说不得我家的瓷器也能卖的好些。” 她家的瓷器?还真的将自己当做杨家媳妇了? 贺檀道:“那就希望娘子新铺买卖兴隆。” 谢玉琰向贺檀道谢:“借贺巡检吉言。” 好似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贺檀看向王晏:“我们也该走了。”此次借着抓捕山匪,要去边城探探消息,还是王晏的主意,他作为巡检不能离开大名府太久,必须要早去早回。 王晏点点头,就要跟着贺檀离开,走到瓷窑门口却转过头:“你们这里可还需要工匠?” 自从狸奴来了她这里,王晏就对她身边的事格外留意。 送进来的人,她也没有不要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能帮忙,再好不过。”眼线而已,她从来不怕这些。 王晏从解下腰牌递给杨钦。 杨钦忙伸手接了。 “拿着去衙署,自然有人安排。”说罢,王晏乜了一眼杨钦肩膀上的狸奴。 狸奴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乖顺的模样。 王晏下意识伸出手,狸奴没有躲避,等那手落在它头上时,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莫要给它太多鱼干吃,养得太胖会生疾症。” 杨钦应声,其实……不知道王主簿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因为喂小鱼干的都是他阿嫂。 肩膀上的狸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瞪圆了猫眼,不耐地向王晏“喵”叫,好似在催促他走开。 踏出瓷窑,贺檀浑身一抖,立即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 两个人步行到门口,正要翻身上马,就看杨疆追出来,手中捧着一只小泥炉:“刚好还剩下一个,六郎媳妇让我送来给巡检大人。” 贺檀立即露出笑容,就要吩咐随从给银钱,杨疆道:“六弟妹说,这泥炉烧的不够好,不用巡检给银钱。” 贺檀哪里肯,执意打发随从递出一角银子。 “剩下的用来买藕炭。” 翻身上马,贺檀脸上露出笑容,刚要与王晏说话。 王晏道:“我不在时,兄长少与谢娘子说话。” 贺檀一怔,刚刚得了泥炉,他正觉得谢娘子不错。 “怕兄长上当,”说完这话,王晏催马向前行去,“若是兄长不信……只管看着她如何卖这泥炉。” 第75章 通天路 贺檀和王晏离开之后,也没了旁人,于妈妈立即带着人从马车上卸下两个箱笼,搬去了小瓷窑后的屋子里。 谢玉琰叫上杨明德、杨疆,让杨钦也跟着,几个人进屋中说话。 于妈妈关紧了门,杨钦这才将箱笼打开。 杨明德父子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箱笼里放着的都是一串串铜钱和碎银子。 “这是……”杨明德惊诧地起身。 杨疆也委实一怔。 “这是水铺上拿来的银钱。”谢玉琰道。 杨明德意识到什么,怪不得谢玉琰让他尽管试窑……可之前不是说族中给银钱吗?怎么…… 谢玉琰道:“这银钱不是要用到瓷窑里的。” 说着她微微一顿:“不是用在眼下这个瓷窑里。” 杨明德父子懵在那里,连杨钦也弄不明白谢玉琰的意思了,只有狸奴依旧悠闲地蹲在一旁打量着房梁上的一角。 谢玉琰道:“四哥今日启程去趟磁县,距磁县九十里左右,有一座鼓山,因鼓山上有二石,其形如鼓,南北相对因此而名,我要你用这些银钱去鼓山买地,越多越好。” 磁县,鼓山? 谢玉琰指了指外面:“四哥与大伯学了不少,应该能有所发现,千万莫要买错了地方。” 杨疆回过神:“六弟妹的意思是,那山里能挖出瓷石?” 谢玉琰点头,现在那里或许有些小瓷窑,但不打紧,鼓山那样的地方,现在应该还没被发现。 “买下来之后,记得去衙署请求勘查,年后文书应该就能下来,矿苗不是金、银、铜、铁矿,朝廷会让我们自己筹钱开采,拿到许可,百年之内瓷窑都不用愁了。” 百年之内都不用愁,那就是有很多瓷石在那里。 杨明德登时激动的脸色涨红:“这样的事怎么能交给疆哥儿,我去磁县。” 谢玉琰打断杨明德:“大伯要留在大名府,稳住谢家人。泥炉出窑的时候,你不在会引起怀疑。” “四哥年轻脸又生,去衙署办勘查文书反而容易。” 谢玉琰很了解衙署的小吏,让这些人闻到味儿,定会少不了银钱打点,杨明德一双手伸出来,就是个匠人,说不得小吏干脆与地方豪民联手设局,没有个百十两银钱,别想拿到文书。 杨疆就不一样,朝廷明文,百姓踏勘有所收获,给予酬奖,似杨疆这般年纪的男子,若说自己四处踏勘,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容易开出文书。 “我能去,”杨疆露出坚毅的神情,“爹身子不好,本就不能在这时候出门,我脚程快,也能速去速回。” 长房的重担本就该他挑起,这种时候哪有缩在他爹身后的道理。 谢玉琰道:“有桩事你们要提前知晓。” 杨明德、杨疆都停下来等着谢玉琰说话。 “这新买的土地和勘查的鼓山,以后是用来开新瓷窑的,这新瓷窑不属于杨氏族中,只能被我掌控,你们若是愿意,可分得瓷窑两成盈利。其余族人想要入瓷窑,都算雇工。” 谢玉琰在这屋中,说的每句话都能惊住杨明德。 杨明德本来欢喜的心,一下子像是被浇了盆冰水,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那……就不是杨家瓷窑了?” 谢玉琰摇头:“不是。” “那祖宗的家业还是……”杨明德不停地摇头,“不行,不行,若是这般,下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阿爷和爹,他们将手艺传给我,就是让我……” “大伯是准备守住杨氏瓷窑,还是守住祖传的手艺?” 杨明德不明白:“这不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谢玉琰道,“你若想要传承手艺,何必在意是不是杨氏瓷窑?甚至不必在意,传承之人是否为杨氏子孙,这样即便杨氏都不在了,手艺也能一直得到延续,还能从器具上,窥得你杨氏技法。” “又或者,你在意的只是杨氏瓷窑一直存在,即便后世子孙都不再会烧瓷,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因此获得银钱奉养族亲。” “若是如此,你也不用在意有没有瓷窑了,杨氏走商开杂货铺子,不是也很好?” 谢玉琰的话,问得杨明德心头巨震,仿佛从前坚定的信念,如今在一点点晃动。 “你觉得瓷窑归属杨氏族中,就是最好,”谢玉琰道,“你的瓷窑不就是这样来的?最终又是什么结果?只要是族长和嫡亲长辈就能随意决定瓷窑生死,你倾尽全力为瓷窑谋求一线生机,到头来不敌一句闲言碎语。” 谢玉琰忽然淡淡地道:“若是这样的情形卷土重来,大伯难不成有手段应对?” 杨明德紧紧咬住了牙,当日族人封窑的一幕幕从他脑海中浮现。 “不知大伯如何思量,”谢玉琰淡淡地道,“我做事,绝不允许旁人干涉,我的瓷窑只能我一人做主。” “我给,他们才能拿,我不给,谁也别想有二言。” “只有在窑中做活计的族人,才能得银钱。族中可以供养老幼,却不允许他们倚老卖老,随意插手事务。” 谢玉琰道:“我没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习惯,这树我栽了,就要为我庇荫。我要在磁县开窑,是为了做成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在边关榷场上有一席之地,将来可以随贡出海。” “大伯想好了,是准备抱着杨氏技艺留在这祖窑中,为杨氏族人留一条后路,还是与我走这一程?” 杨明德一颗心砰砰乱跳。谢玉琰的声音不停地回荡在耳边。 做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 还能随贡出海? 他没想过,杨氏祖宗也绝不敢有这样的思量。 一个眼睛都看不到那么远的人,又如何懂得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至于杨氏那些长辈和族亲…… 杨明德露出惨笑。 没错,就算再修一个新窑,也会落得相同的结果。那些人寻到赚钱的买卖,就会丢下祖传手艺。 他要的是将杨氏技法传承下去,否则他怎么会一直守着这里? 杨明德深吸一口气,话语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淌出来。 “我听你的,”杨明德道,“能让我一直烧窑,我不要那两成,只要工钱。” 他话音落下,不料谢玉琰却道:“不行。” 第76章 好主意 杨明德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弄不明白为何只要工钱也不行。 谢玉琰道:“今日大伯只想一直烧窑,那是因为杨氏瓷窑残破不堪,能够盘活,已是不易,若有一日,大伯烧出的瓷器为人追捧,瓷窑日进斗金,要如何思量?是否会觉得被我欺骗?” “我用杨氏祖传技艺和眼下瓷窑的境地,可以让大伯心甘情愿为新窑卖命,但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不如现在就将利弊算清楚,免得将来生出嫌隙。” 杨明德皱眉道:“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即便大伯不会,难免有人挑唆。” “别看从前他们封你的瓷窑,他日便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我不想处置这些麻烦。” “我拿出两成利,不管是大伯还是长房,都与新窑绑在了一起,不会轻易被割裂,这样我们彼此都安心。” 烧制瓷窑,重要的除了瓷石就是匠人,谢玉琰要将这两样都掌控在手中,以免有人横生枝节。而她给的价钱,对于杨氏长房来说也公平的很。 杨明德看不透六哥儿媳妇的心思,但也明白六哥儿媳妇说的有道理,那就随她安排吧。 杨明德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谢玉琰点点头,喊了一声于妈妈,于妈妈立即将准备好的文书拿过来,跟着于妈妈一同进门的,还有刚刚赶来的刘致。 杨明德父子仔细看过之后,签上了名讳,刘致做了居间人。 等于妈妈送刘致离开,杨明德终究忍不住问谢玉琰:“你如何知晓鼓山中有瓷石?” 谢玉琰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前世时,大名府的磁窑已经很有名气,还有几件作为贡品送入宫中。提及大名府,就会想到磁窑和那偌大的瓷石矿,可现在磁县的瓷石矿还无人知晓。这么好的买卖,她怎么能错过? 看着谢玉琰清亮的目光,杨明德心里一缩,忽然想起妻室与她提及谢玉琰时,说过的话。 “谢氏将从前的事忘记了,但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富贵之家。” “我看也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哪会这般厉害?” 杨明德亲眼见识到这些,也相信谢玉琰的身份不一般,那些真正的大族,教导子孙总是不一样的,见识也是旁人所不能及。 杨疆道:“那我现在就动身。”租一匹马,他明日就能赶到磁县。 谢玉琰道:“这些银钱,你随身带一些做盘缠,剩下的我托人送过去,他们会在磁县东门第一间邸舍落脚,送钱的人叫石勇,你记得前去询问。” 杨疆应声,也不再停留,取了五贯钱和五两碎银就去收拾行装。 谢玉琰站起身:“这些日子会有人来瓷窑打探消息,大伯只管做自己的事,暂时不要让生人进大窑中查看。” 杨明德点头。 谢玉琰抬脚向外走去,刚出了屋子,狸奴突然跃起,顺着房柱爬上去,三两下到了房梁上,一爪子下去,将一只灰鼠拍了下来,然后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蹿上了杨钦肩膀,只不过那挺起胸脯的模样,生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上了马车,眼看着狸奴就要往谢玉琰怀中去,杨钦悄声道:“阿嫂,我方才瞧见了,狸奴刚刚抓完灰鼠。” 谢玉琰嫌弃地皱起眉头,推了一把狸奴毛茸茸的大脑袋,将它按回杨钦身上。 狸奴立即抖了抖胡须,冲着杨钦叫喊一声。 最近好似总有人与狸奴和狸奴的小鱼干过不去。 “大娘子,”外面跟车的小厮这时候禀告,“有人送来了一封信函,指明要交给您。” 于妈妈撩开窗子去看那封信函,信函下角写着两个字。 “谢七。” …… 谢家。 谢崇峻正看着暖笼中的藕炭。 这藕炭不但没有烟气,而且烧的时间格外长。 屋子里坐着几个管事,正在商议杨家水铺的事。 “不如将那些定钱契书都买过来,”管事仔细思量后开口,“高价都买光了,却不去水铺买水,水铺的买卖不就断了?” 另一个管事道:“水铺反悔再次收定钱该怎么办?” “那就再将这契书抛出,”管事道,“到时候大名府这种契书到处都是,卖水的生意自然也就无法做了,到时候人人都会找水铺退契书。” “再说,水铺承诺三日后不再收定钱,这契书上有千文字作编号,卖出的契书多少可以查证,水铺作假便去衙署告他们,他们的铺子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几个管事纷纷觉得有理。 几间小小的水铺,放出的契书不多,谢家想要买下,不过就是伸伸手的事。现在发愁的不就是满街都有卖水人吗? 就在这时,窗外有人笑了一声。 管事的声音跟着响起:“七爷,老爷正忙着,现在真的不能进去。” “躲开。” 门还是被推开。 谢七爷撩开帘子,冷风裹挟着浓浓的酒气被一同带了进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这逆子昨晚刚跪完祠堂,竟然今天就又再生事。 “还不到午时你就喝成这般模样,”谢七爷额头青筋浮动,他握紧了身边的砚台,只想立即丢掷过去,“我看是板子打得少了。” 若非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就会命人将这逆子的双腿打断,关在屋中几个月。 “父亲别生气,”谢七爷道,“儿子也是想帮父亲分忧,才会出去吃酒,打听消息。” 谢崇峻冷声:“你打听到了什么?” 谢七爷伸手指了指屋中的管事:“他们说的那法子不行,没有人担水去卖,人家水铺子就不能雇人挑水出去?人家早就想到了这些,若是更早之前想到这法子,可能还有用,毕竟雇人要费一番功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百姓用上了热水,自然知晓这里的好处,用不着人费力地劝说、吆喝,所以买来那些契书没用。” “再者,水铺子热水卖的少了,杨家还能卖藕炭,我打听到已经有铺子从杨家买了上百斤藕炭,如今正在砌烧藕炭的炉火。” “儿子倒是有个好主意。”谢七爷说着跌跌撞撞走上前,他靠着桌案,向谢崇峻倾过头去,刚准备再说话,忽然打了个嗝,一股羊肉和酒混合的臭气径直喷到了谢崇峻脸上。 第77章 唱大戏 谢崇峻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立即向后躲去,肚腹之间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眼前这个看着尚且年轻的儿子,内里却是一堆的烂肉。 谢七的生母是个大方得体的女子,不说花容月貌,也是难得的清丽,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畜生。 怒火烧得更旺了些,谢崇峻几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谢七这才一脸得意:“水铺子的根儿就在藕炭上,断了藕炭,他们不就卖不得热水了?我听说那藕炭出自城外的三河村,让人将村子出石炭的地买了,不就行了?” 谢崇峻面色更加难看,他还以为这逆子真的有什么主意。既然杨家卖出了藕炭,他会想不到这些? “七爷,您不知道,咱们一早就让人去了三个村,那边都是些刁民,已经被杨六媳妇迷惑,防外人跟防贼……” 管事话还没说完,被谢崇峻一眼扫过去,立即住了嘴。 谢七爷就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道:“我看那藕炭做起来也不难,既然是在三河村做的,村民定然知晓法子,不如花银钱让他们帮我们做,将来杨家水铺子弄不到藕炭,就要来求我们,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那会儿父亲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谢崇峻觉得这逆子就是来给他添堵的。 他早就想到藕炭,查到了三河村,可那谢玉琰当真有几分本事。三河村能挖出的碎石炭都被挖没了,村子里也找不到藕炭,村民们一问一摇头,只说藕炭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只是从邸店里取藕炭帮着运去城中。 城外的邸店,紧挨着驿站,冬日里没有什么商队路过,邸店也就空下来,谢玉琰花了银钱租下,里面放的都是才做好的藕炭。 三河村的村民每日都结伴去邸店,说是接了护院的活计,其实就是在里面偷偷做藕炭。 那邸店就在南城外,贺檀的人刚好管辖,若是在那边闹事,只怕要直接进巡检衙门。 在大家都盯着水铺时,三河村运去多少碎石炭不得而知,更加不清楚能做出多少藕炭。再说,藕炭看着好似不难,试做却没那么简单。 商贾都知晓,货物要么价钱低,要么更为精致,否则无法争出一席之地。杨氏卖藕炭一斤三文,想要低于这个价钱很难,至于精致……既然藕炭是谢玉琰做出来的,谁又能比她更懂这东西? 她选在这时候开铺子、卖藕炭,不就是看准了,他们忙于正旦,抽不出精力对付她。 谢氏是一颗老鼠屎,看着小,她却格外懂得行云布雨,下手又准又狠,他一个不留意,竟然就让她的铺子在大名府开起来。 再不插手的话,应许一年半载,她也能站稳了。 逆子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得从藕炭下手,三河村的碎石炭总有用完的时候,谢氏总要出去买碎石炭回来。 如果没有人卖给谢氏,谢氏这买卖也就做不成了。 谢崇峻眉头锁得更深了些,如果谢氏没有在衙署那般对他不敬,不说什么她的“谢”字,是少一点的谢,他可能还会给她留一条活路。 谢崇峻目光横向谢七:“回你的院子里,这段日子再让我知晓你出去喝酒,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就将你的腿打断。” 谢七爷脸上一闪错愕,满脸的不可置信:“爹,我都是为了家里。之前十妹妹的事,您还让我……” “住口。” 谢崇峻现在最不想提及的就是这一桩。 几句话之后,他已经失去了耐心,看向旁边的管事。 两个管事忙上前搀扶谢七爷:“七爷,您先下去歇歇,老爷这边说完话,您再过来。” 谢七爷哪里肯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却也由不得他,被管事半拖半拽带出了门。 谢崇峻听着谢七的喊叫声。 “我要去与我娘说。” “爹愈发对我不好了。” “娘……” 谢崇峻看向屋中的其余人:“将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都找出来,问问价钱,尽量买到手中。” 藕炭用的多了,石炭有毒的传言也能攻破,将来必然打开销路,所以无论怎么看这笔买卖都不亏。 “与杨明经说一声,”谢崇峻道,“让他压着谢氏,尤其不要给她筹银钱,此事成了,他们这次给谢家带来的麻烦,就算过去了,等开春以后,杨家运来米粮,还能送到谢家来卖。” 他要逼得谢氏无路可走。 管事应声各自下去安排。 谢崇峻站起身,料理好谢氏,他就该一心放在瓷器上。京中来人了,告诉他明年要开榷场,京中的老大人帮他走通了路子,谢氏瓷窑的瓷器必须要出现在榷场上。 只要这买卖成了,大名府谢氏的根基又深厚几分,再入开封谢家旁支,谢家八成能答应。 所以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到那时,他也不必束手束脚的,似谢七那般的逆子,随意就能打发了。 …… 两个管事将谢七爷丢在床上,就转身离开。 谢七爷还要挣扎着起身,管事立即看向屋子里的小厮:“管好你家七郎,再惹怒了老爷,不免又是一顿皮肉之苦,院子里的人也会一并被牵连。” 小厮一脸惊惧,急忙应承,等他将管事送走,再回到屋中时,谢七爷已经端坐在桌前,从匣子里掏出密信来看。 他悄悄买下了几个石炭矿,拿到了地契和朝廷下发的开采文书。现在就看十妹妹愿不愿意与他联手,好好坑一坑谢家了。 “十妹妹那边还没送信过来?”谢七爷问小厮。 小厮低声道:“还没有,要不……我再去问问?郎君您就送去一张地契和石炭开采文书,其余话什么也没写,万一十娘子看不明白您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谢七爷挑起眉毛:“她会不明白?提议与我联手对付谢家的人,可是她。” 小厮愣在那里,啥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晓? “话不用说的太清楚,”谢七爷道,“我也不用去见她,后面会唱什么大戏,你只要看着就好,一定很是精彩。” 第78章 加把火 谢玉琰回到家中,将手中的地契递给张氏看。 张氏睁大了眼睛:“这是谢七爷送来的?” 张氏对谢七爷还有些印象,代表谢家来送嫁的就是谢七。谢七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轻轻就脸色难看,身子也单薄得很,远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那谢七……不太像是什么好人,这些地契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谢七爷走路摇摇晃晃,一副败家子弟之相,张氏心中很难对他生出什么好感。 谢玉琰道:“这地契是真的,朝廷出具的准采文书也不假。” “那他是什么意思?”张氏道,“为何要给你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钦:“还记得我让你给他带的话吗?” 杨钦点头,阿嫂“活”过来之后,杨家、谢家都被卷入掠卖人的案子中。 嫂嫂与他说,定会有谢家人向他打听消息,若是遇到了,无论谢家人说什么,都不要信,因为那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杨钦道:“当时是谢七爷来找的我,我就将那句话讲给了他听。” 见张氏神情仍旧茫然,杨钦解释道:“嫂嫂的意思是,出了事被推出来挡祸的人,在谢家定然不受待见。” “我让钦哥儿说那些,一来提醒谢七爷莫要损人不利己,卷入我与谢家的争斗,二来也是试着为自己寻找一个帮手。” 至于成不成,谢玉琰不在意,这就像随意丢下颗种子,发芽了就会有一笔额外的收获。 “现在谢七爷找了过来,”谢玉琰道,“想要与我一同联手对付谢家。” 张氏道:“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玉琰道:“我们的藕炭卖得那般便宜,是因为碎石炭不值钱,虽然现在我们有三河村,但三河村的石炭总有用光的时候,想要长久做藕炭生意,手中就要多握几个石炭矿才能保准。” “谢家想要对付我们,就会与我们争夺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 “现在谢七爷背着谢家,提前将石炭矿买下,送到我手中,便是为我们争得了主动权,谢家那些算计也就没用了。” 张氏总算明白了,所以谢七爷真的是善意。 不过,谢玉琰从未想过,谢七爷会在这时候帮忙,在她的谋划中也没有这一笔。 现在事情有了变化,她就要好好做些谋算,莫要浪费了这块土地。 之前她还怕谢家不能按她的意图行事,现在有了谢七爷相助,她会更快达到目的,还能从中大赚一笔。 谢玉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地契上。 几十年后,大梁大肆开采石炭,作为四京之一的大名府,朝廷在这里设置了两个石炭场,一个是三河村所在,另一个就在北城外十里,正是谢七送来的这张地契。 这块地可以成为引谢家上当的钩。 只要算计好了,她和谢七爷能从中赚不少银钱。 谢玉琰将地契和开采文书递给张氏:“娘先妥善放好,过阵子用的时候,我再与娘要。” 谢玉琰看向杨钦:“有空去寻谢七爷一趟,与他说,将来卖了土地赚到的银钱,我要七成,他三成。” 杨钦眨了眨眼睛:“他能答应?” “能,”谢玉琰道,“除了这三成,他还有整个大名府谢家呢。” 谢七爷能够提前买土地,可见是个聪明的,这样的人定会答应她的条件,她也不需要等他回应,反正那块土地的地契在她手中,这块地是买还是自己留用,都是她说了算。 谢七爷不就是怕她不肯相信,才会将这地契双手奉上,可见在他心中赚钱没有谋算谢家重要。 现在就看怎么烧把火,让这块土地再涨涨价。 杨钦听出些什么:“阿嫂,谢七爷给的这块土地没有石炭吗?” “有,”谢玉琰道,“这块土地上的石炭很多,比三河村还要多。” 杨钦道:“那,为何要卖?” “因为地下的石炭太多了,”谢玉琰道,“就算十个谢家也吞不下。” 这也是为何她没打算买这块土地的原因,不管投进多少银钱,都注定要血本无归。 谢家算是大名府的大商贾,谢玉琰手中缺银钱,到底还是要从谢家取用。 “大娘子,”杨氏进门禀告,“方坊正和李阿嬷他们来了。” 他们要在御营前开早晚市,文书经由方坊正拿去了衙署,如今方坊正登门,应该是衙署批了下来。 衙署这么快应允,一定是有王晏插手。 不能白白浪费了王大人的好意,他们的早晚市也该开起来了。 …… “您说,她要做什么?”杨明经眼睛发红,看着手中的文书。 刚开了水铺,又卖藕炭,这些还没消停,就又来了…… 方坊正捋着胡须,脸上满是赞赏的神情:“你家六哥儿媳妇,当真是厉害,不但帮你掌管中馈,还给坊中做事。” “你能有今日的名望,八成都要归功于她。” “现在好了,她不光自己赚了银钱,还带着咱们永安坊的人一同做买卖,县衙已经发了文书,允许咱们永安坊在御营前街开早晚市。” 方坊正说着露出一抹笑容,转身从李阿嬷手中接过一面招幌,在杨明经面前展开。 “我这个坊正也没帮上忙,就做了这个。” 杨明经看过去,只见那面招幌上写了几个字“永安乡会”,然后方坊正又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给杨明经。 “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算是为永安坊筹备早晚市做些贴补。” 杨明经握着那银子,只觉得灼得手心发疼,在方坊正的注视下只得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向方坊正道:“我……这就去寻六哥儿媳妇,问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坊正放心,这早晚集市定能办好。” 方坊正满意地点头,伸手拍了拍杨明经:“等集市开了,我们一同过去,听说有不少从前未见过的吃食……我可要好好尝一尝。” 杨明经躬身将方坊正送出大门,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到一群二十几个人往这边而来,有人手中拿着泥炉,有人拿着瓦罐,还有人推着车,抱着布匹…… 旁边的李阿嬷道:“后天就要将摊子摆出去了,总要大娘子再帮我们瞧一瞧。” 杨明经脑子一阵阵发晕,他那高高堆起的桌案上,是不是又要填不少公文? 明日都有谁要去? 要不要役人跟随? 集市从几时到几时? 只是稍加思量,他便头疼欲裂。 眼看人群从他眼前经过。 “都等一等,”杨明经道,“与我说清楚……” 第79章 准备好 杨明经耳边就像是有上百只鸟儿在鸣叫。 他被牢牢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还不停有人插嘴。 “我去看了御营前街那块地不是很平整,我们去之前,还要修一修。” “杨坊正,您看看能不能安排坊中的役人去帮帮忙?” “冬日里土都冻住了,若是换做寻常时候,咱们也不会求到坊中。” “坊正哪里能为这事安排人手?” “怎么不行,当年杨家庄子淹了水,不是还让我们出役去疏通的?杜家失了火,还让我们帮着修葺房子。” “咱们走出去之后,打的可是‘永安坊’的招幌,做不好了,丢的是永安坊的颜面。” 这话说完,许多双眼睛都看向杨明经。 杨明经的心就是一缩,怎么从他做了坊正,永安坊的民风就变了?换成从前,他走在坊中,胆子小的都要躲闪,恐怕开罪了他,被带去服役,现在觉得巡检衙门能为他们做主,他不敢任意妄为……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好吧,他承认,他爹都在大牢里,他确实不敢再有任何错失,否则真的要将杨氏断送了。 别看谢玉琰口口声声是杨家的媳妇,杨家出了事,她只会带着三房离开,将剩下的人都舍弃。 所以,他这算是为了杨氏大局,忍气吞声。 “我会带着人去御营前街看看。” 至于从哪里找人? 杨明经看了看手上都拿着物什的坊众,只怕他找不到太多人,只能向坊中的大户下手。那些人家中的事还没理清楚,与他一样,不敢开罪巡检衙门,正好他理清公务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还有徭役没做完。 李阿嬷看着杨明经背手离开,脸上露出笑容:“走吧,快点过去,还有许多事没商量完呢。” 他们会觉得杨明经这个坊副使好?杨家在永安坊这么多年,便是换了个壳子,他们也认识瓤,都是因为谢大娘子,那些好事才会落在他们头上。 平日里对杨明经那般,不过也是将他架起来罢了。谁好谁坏,又有谁不明白? 杨家人看着许多人拥去了三房院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猜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开始还没有任何眉目,过了一个时辰,从三房院子中飘来一阵阵香气。 这些人是在开宴席不成? …… 几双眼睛盯着李阿嬷跟前儿的大锅。 这一锅里面是各种下水、豆腐、干菜,还有谢玉琰放进去的“药包”,也正是放下的这些药材盖住了腥气,随着煮得越来越久,反而混出一股特别香浓的肉味儿。 大锅旁摆着许多小泥炉,泥炉上还有一个个瓦罐,瓦罐已经烧开,里面的肉汤和热气不停地顶动着上面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 光是听这声音,都让人忍不住不停地吞口水,更别提蒸腾的热气夹着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了。 李阿嬷一脸笑容:“娘子给的方子,我回去试了试还真的好用,这香气一整天都散不去。” 旁边的妇人道:“我家与阿嬷家相邻,家中三个小子,馋得找上门,尝到那些下水,做梦都哼哼唧唧咂嘴巴。” 李阿嬷笑道:“等赚了银钱,我请大家吃。” “那哪儿行,”妇人笑,“大娘子不是定规矩了吗?就算是乡会的人互相买,都要付银钱,莫要因为这些事坏了乡人的情分。” 李阿嬷看着那些小瓦罐:“你的汤水也会好卖,大冬日里需要进补。” 这些都是大娘子给他们出的主意。 除此之外,还有人卖煎茶、烤烧饼、做甑儿糕、下片儿汤、蒸山药…… 徐氏还带着妇人们做了不少剪纸、领抹儿、鞋底儿、鞋垫等,到时候摊子往外一摆,几个妇人还会收些针线活儿。 简单的缝补当时就能做,麻烦的活儿就会带回永安坊,下次出摊,或者东家来永安坊中取都使得。 谢家旁支的一个小子,也准备与大伙儿出去赶早晚集市,只不过他卖的东西没那么麻烦,早早就都准备好了,每次大家商量事,他也是坐在那里听着傻笑。 “小山子,”李阿嬷道,“你的摊子也准备好了?” 小山子点头:“好了,也给大娘子看了。” 众人都好奇:“你到底卖什么?” 小山子摇摇头:“到时候就知晓了,不过……可能卖得不多,大娘子也说了,不管赚不赚钱都行。” 等他说完话,将身边的幌子打开,上面写着几个字“顺通水铺”。 大家立即就明白了,这是要在集市上卖热水,可……那得用多大的锅烧水?能不能够用?看小山子神神秘秘的模样,大家也没追着问。 于妈妈带着人抬来一只箱笼,然后打开来。 谢玉琰道:“这是给大家做的比甲,上面印着我们‘永安坊乡会’名字。” 每个上集市的人都有,家中打杂的半大小子也有这样一件比甲。 李阿嬷拿起一件比甲,看着上面的几个字,她不识字,但这几个字她却能念得清清楚楚,乡会的那些规矩,她也能倒背如流。 这几日,永安坊已经有快四十人入了乡会,入乡会的人还会互相举荐,够不够入会资格,由乡人投票决定。但凡入会都要背乡会规矩,李阿嬷一直旁听,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穿着这比甲,更要注意言行。”李阿嬷叮嘱大家。 众人都点头,这早晚市都是谢大娘子筹备的,大娘子这般做,就是让他们能多一份生计,这与乡规中说的一样。 他们也真切感觉到乡会的好处,大家聚在一起,做事也格外快,只要能用得上的,不管是物什还是人力,谁也不会吝惜,短短几日真就让他们准备齐全了。遇到什么事,先想想大娘子定下的那些规矩,八成就能解决,再不行的就是找大娘子寻个道理。 总之从有乡会到现在,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李阿嬷道:“明日就各自准备好,后天一早咱们就出摊。” 众人齐齐应声。 “来尝尝吃食。” 锅里的饭菜都煮熟了,这次聚在一起,就是要尝试一下,到底味道如何?大家早就肚腹空空,听说能吃了,全都笑着拿起了碗。 又热闹了许久,大家才各自散去。 看着永安坊的人离开,杨家族人猜到了,谢玉琰定是又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不然能让那些人笑得合不拢嘴? 于是就在谢玉琰准备抱着狸奴小憩时,杨氏族中的人找了过来。 “水铺的买卖我们当时没能拿银钱过来,但若是大娘子有新买卖,我们是不是能跟着一起做?” 第80章 探听 “都在这里吵闹些什么。” 杨氏族人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二老太太的声音。 杨二老太太被杨明山的次子杨裕搀扶着走进门。 “二老太太。” 族人们纷纷起身向杨二老太太行礼,二老太太却瞧着谢玉琰,那谢氏始终坐在椅子上,神情淡然,没有半点谦恭的模样。 换做平时她一定上前教训一番,可现在……她不得不暂时将怒火压下。 杨家的局面对她愈发不利,从前三房只有族中妇人会来,随着谢玉琰开的水铺子愈发兴旺,做出的藕炭也是一车车卖出去,族中的男子也开始坐不住了。 现在这屋中,就有几个就是曾太翁兄弟那支的嫡亲族人。 谢玉琰没有让位的意思,二老太太只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抬起眼睛扫向四周,胸口总觉得憋闷难耐,她许久没受过这样的压制了,就算老太爷进了大牢,但案子毕竟还没判下来,她亲儿子还是坊副使,这个谢氏却落井下石,不给她半点的颜面。 “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帮族人们问一问,”二老太太看向谢玉琰,“之前你说有笔买卖要做,便有几个郎妇带着银钱跟过来,你说的那买卖是不是水铺?” 族人们都仔细听着。 谢玉琰应声:“是。” 二老太太再问:“那水铺的买卖,族里其余人就不能跟着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我有言在先,当时肯出银子的族人,才能做这笔买卖。当日我刚刚掌家,跟随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还有些人恨不得我出些错,与当年的三房一样,从此被打压下去,再无翻身的机会。” “既然大家都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不分薄厚,视同一律?” 杨氏族人们纷纷目光躲闪。 谢玉琰接着道:“对我来说,赚些银钱再容易不过,今日能开水铺,明日还会有更大的买卖。” “但……” 谢玉琰说着微微倾身,她怀里的狸奴也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配着它那油亮的毛发,竟然有几分威武。 “就算有再多的银钱,也不能给那些骂我、恨我的人不是?” 这话说出,当中有几个族人神情一变,他们曾私底下骂过谢氏,一个刚进杨家门的妇人,就要执掌中馈?他们怎么可能信服? 再说谢氏那么年轻,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就要在大名府做买卖,听起来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谢氏哄住的那些郎妇,大多都是旁支,嫡亲的族人,尤其是家中还有长辈的那些,即便二老太爷当家时,大家表面上都要一团和气,何氏主掌中馈明里暗里都少不了孝敬,轮到谢玉琰就想换章程? 内宅中馈何氏守不住也就罢了,杨氏的产业她也想插手? 谢氏说的没错,他们是准备看笑话,却没想到谢氏真的做成了这笔买卖。 “六哥儿媳妇这话说的没错,”有个族人忍不住开口道,“不过之所以没有拿银钱过来,也是太过生疏,现在看到你将水铺做的那般好,若是还有买卖,不妨带着族中人一起。” 二老太太趁着这个机会:“那水铺的买卖,我们不能插手,那卖藕炭呢?” 这话说到所有人心里去了。 要说水铺子他们也就忍下了,那藕炭可是更长久的买卖。 而且…… 另一个族人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们卖的泥炉,都是从杨家瓷窑里出来的。” 这才是关键。 谢玉琰已经料到,杨家人知晓重开了瓷窑,定会上门问询。 瓷窑和水铺不同,将杨家瓷窑完全变成她的,难免要费一番功夫。 “这……泥炉总是……杨氏从前的买卖……” “是啊。” 二老太太眼看着谢玉琰的脸沉下来,心中就是一揪。 果然谢玉琰冷声道:“是杨家封了的瓷窑,重开瓷窑烧的是我做的藕炭,用的瓷石也是我花银钱买来的,做泥炉的是大伯,与诸位有何关系?” “那块地……是杨家的。” 有人忽然小声说出来。 “既然如此,”谢玉琰道,“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是不是就与杨氏族中完全无关了?” 屋子里登时一片安静,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杨明德现在已经全听谢玉琰的了? 众人互相看看,当年杨明德哀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若是就这样背弃了族中,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拿捏不住谢玉琰,族人们纷纷看向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攥起手,她着实不想与谢氏说话,但是想想尚在大牢里的老太爷和杨明山,她只得忍耐。 而且,她方才一直盯着旁边的张氏,谢玉琰提及要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时,张氏显得有些紧张。二老太太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谢玉琰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建瓷窑,也就是说,她手中的银钱,定然已经花的七七八八。 “族人不是这个意思,”二老太太道,“也许别的买卖咱们不懂,但烧窑的事,还是明白几分的,大家也想帮衬一把。” “对,是这个意思。” 有人忙跟着应声。 二老太太接着道:“当年封上瓷窑,也是没有法子,烧出的瓷器着实卖不出去,若是你能有法子,族中愿意出钱出力。” 这次谢玉琰终于开口:“我们也只是试着烧一些泥炉,到底行不行还要慢慢尝试。” “那没关系,”族人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衬的?开口就是。” “这次都听六弟妹的。” “大娘子说要如何,我们便如何。” 谢玉琰听着这些话,等到嘈杂声渐渐停歇,目光微微闪烁:“眼下的确有一桩买卖。”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跟着欢喜。 谢玉琰道:“不过……与之前一样,我不会向你们说要如何做,愿意跟随的族人,明日就拿着银钱来三房。” “这次依旧是三日为限。” 屋子里的族人互相看看,有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人欢喜中透着忧愁,毕竟谢玉琰这次又没说明白。 到底拿多少银钱过来,还是有人拿不定主意。 话说完了,谢玉琰没有再逗留的意思,抱着狸奴站起身:“我就不送诸位了。” 等到谢玉琰离开屋子,杨裕才将二老太太搀扶起来。 走出三房院子,就有族人跟上了二老太太。 “老太太,您说说,这次她要做什么?” 二老太太冷笑一声,还能做什么?就算他们不来这一趟,谢玉琰也会再闹出动静,目的就是让族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给她。 她来这一趟,是为谢家打探消息,顺道说服族中那些老东西,从中插一手,到时候与谢家里应外合,彻底将谢氏拿下。 二老太太道:“她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她手里定然没有了银钱。”不然张氏不能那般紧张,以谢氏的性子,也不会如此痛快地答应族人送银钱过来。 杨氏族人不禁惊诧:“那水铺赚了不少银钱,赁铺子,雇人花不了太多,那些拿了银钱的郎妇,拿走的是定金契书……” “或许她用银钱买了地。”能挖出石炭的地。 这就是谢家想要她探听的消息。 第81章 凑热闹 二老太太带着杨氏族人离开之后,于妈妈、杨氏和几个郎妇又纷纷进了门,众人也不说话,就等着谢玉琰吩咐。 片刻后,谢玉琰抱着狸奴走出来,目光一扫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于妈妈低声道:“二老太太他们这阵仗……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准备?” 看着是好事,却也怕有人在其中动什么手脚。 而且,这次拿来三房的银钱,定然比之前要多得多,换成旁人少不了要有些安排。 谢玉琰淡然道:“还似从前一样,每日将账目拿给我瞧。” 说着她看向于妈妈:“若是小库房不够用,将族中大库的钥匙拿来。” 大库房的钥匙还在何氏那里,但这样的情形下,何氏也不得不交出,否则就可以用族务来压她。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道:“各自散了吧!”说完转身又回了内室。 就这样? 于妈妈和杨氏几个人从屋中出来,她们仍旧不想离开,于是径直去了西侧的小房中说话。 杨氏看着于妈妈:“这么大的事,娘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来的那几个,可是杨氏嫡亲族人,家中还有长辈在的。” 那些人与她们可不同,家中还有长辈能说上话,若是他们能被收揽…… “嫡亲族人低了头,整个大名府杨氏就真的被大娘子攥在手中了,日后族人任由她吩咐,钱财也任她安排。” “也许这话说早了些,但凭着大娘子的厉害,有什么办不成?” 于妈妈早料到族人会后悔,定要来求着送银钱,等到这一刻来的时候,心绪难免跟着波动。 但,二老太太一看就是满心算计,她也担忧族人背地里有所谋算,就像当年他们帮二房拿下三房一样。 掌家之争,从来不是两房的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推波助澜。 别看杨氏算不上大族,真的将族人都管束起来,并不容易。便是二房这些年一直管事,对那些族叔也得毕恭毕敬,可大娘子执掌中馈以来,不但没去拜见过任何嫡亲长辈,还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人表面上听从大娘子安排,也许早就心存不满。 于妈妈正是因为这些,才会留下想要听大娘子说几句话。 可是看大娘子那模样,对这桩事半点提不起兴致。 仿佛只要这些人来了,就会被她所用。 这样一对比,她们更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简直给大娘子丢脸。 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于妈妈清醒过来,她看向杨氏:“既然你都清楚,没什么事大娘子办不成,又在欢喜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将大娘子交待的都做好,”于妈妈说到这里目光凌厉,“你们都是最早跟着大娘子的,大娘子为人如何?你们也都清楚,若是有人想要使些银钱,从你们嘴里掏出些消息……” 众人面色一紧。 于妈妈道:“不用等到大娘子,这里的人就先饶不了她。” 大娘子的手段她们是见过的,哪里敢有别的心思? “谁还想过从前的日子不成?” 杨氏这话,也说进了几个人心里。 “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早些过来。” 三房上上下下都忙碌着,谢玉琰却是真的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一早起身吩咐门房准备车马,准备去御营前街。 杨钦晚上没睡好,前半夜脑子里胡乱思量,一会儿算计明日会有多少银钱送过来,一会儿又想着永安坊的早晚市会不会热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感觉到脸上一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狸奴从他脸上蹿了过去。 想到这里,杨钦看着怀中的狸奴,总觉得它是故意的。 “前面不远就要到了。” 外面的小厮禀告着,不过刚走过这条街,马车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杨钦兴冲冲地撩开帘子张望。 然后……他就瞧见了热闹的人群。 现在天还没有大亮,却已经有成群结队的人往御营前街去。 “阿嫂,好多人,好多人。” 于妈妈笑着道:“这些日子,卖水的人四处帮我们传消息,再加上御营前街头一次开市集,远处就不说了,这附近几个厢的人,难免要来凑个热闹。” 马车走不动了,众人只好步行。 杨钦正是看到热闹就欢喜的年纪,想快些跑过去瞧,却又怕离母亲和嫂嫂太远,走几步就转头等着。 随着离市集越来越近,杨钦怀中的狸奴也开始耸动鼻子。 “好香,”杨钦不禁道,“是李阿嬷的手艺。” 有了香气的指引,准备逛市集的百姓明显加快了脚步,很快耳边就传来吆喝声。 张氏忙向杨钦挥手:“慢点走,别挤丢了。” 谢玉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茶楼,茶楼上如今还冷清,只有三两个人站在二楼看热闹。 “娘,我们过去吧!” 谢玉琰提前在茶楼订了雅室,这样便能看得更加清楚。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不舍。 “钦哥儿去吧!”谢玉琰道。 杨钦却摇头:“人多眼杂,我得陪着娘和阿嫂。” 话音落下,他怀中的狸奴叫了一声,仿佛也在跟着应和。 一行人进了茶楼。 掌柜立即迎上前:“怪不得您定得这么早,也是想来凑凑热闹?”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先道:“没想到人这么多。” 掌柜笑容更深了些:“昨日里,永安坊坊副使带着人来修整地面,就引来不少人围观。” 张氏有些诧异:“为何?” “那都是些富裕人家的族人,”掌柜道,“从前哪里见他们服过劳役,大伙儿就觉得新鲜呗?” “偏巧又在咱们茶楼下面,大家便提及永安坊发生的那些事。” “这越说,大家就越好奇,都约好一早来瞧瞧。” 都猜到这集市会不同,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一个个穿着相同的比甲不说,他们用的炉灶好似都一样,大炉子里烧炭,烧好了,再往小炉子里填。 很快街面上就热气蒸腾。 “门口那小哥儿看到没?顺通水铺的,知晓他卖的是什么?” “洗面汤,放了中药熬的。” “啧啧,你说说,这样的买卖都能让他们想到。” “这热水,算是让他们卖出花儿来了。” “还有那大锅……”掌柜向集市中间指了指,“里面都是些下水,一勺二十文,随便你自己盛。” “我看,这就是给御营那些人准备的,他们力气大,一勺子下去,盛得更多,自然就更划算。” “不信几位就等等看,等御营合练散了,那些兵卒来集市,肯定都会围在那里吃喝。” 掌柜话音刚落,就听到阵脚步声,然后一股卤肉的味道传过来。 紧接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御营的人不知晓,七爷我一勺下去,也盛起来不少。” 第82章 十妹妹 谢七爷走到雅室跟前,伸手敲了敲门。 茶楼掌柜忙迎出去:“这位郎君,屋中有客了,不如……” 谢七爷将手凑在嘴边“嘘”声,然后笑着道:“七爷我最喜欢热闹,从这里往下看,最为清楚,掌柜莫要拦着,兴许里面的客人心好,肯让我去拼个桌儿。” 掌柜正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七爷咳嗽一声开口:“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帘子掀开,杨钦抱着狸奴走过来。 谢七爷一瞧,笑容更深,伸手就去摸杨钦头顶:“这娃娃看起来好生面善,瞧着什么都好,就是个头儿矮了些。” 杨钦最讨厌别人说他矮,第一次见到谢七爷时,这人也在马车里行龌龊事,还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 他捂住鼻子道:“进去少说话,免得熏着别人。” 谢七爷却不生气,突然弯下腰,冲着杨钦“哈”了一口气,杨钦一时没能躲闪开,气得瞪圆了眼睛。 不过谢七爷也趁机绕开了他,走进了雅室,眼前一亮,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里面的女子身上。 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寻常,面容清丽,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来雕饰,坐在那里却格外的显眼。 谢七爷见过谢玉琰,只不过那时她躺在棺木之中,他没有端详她的相貌,只是想看清楚,自己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那会儿烛光太暗,他没有看清她身上还有伤口,更没察觉她尚活着,否则定会在谢家闹出些波澜。 好在,这个十妹妹也是命大,在下葬之前竟然醒转过来。 谢七爷正思量着,视线中的谢玉琰抬起眼睛,一道清澈带着几分凌厉的目光径直撞过来,让谢七爷下意识躲闪,记忆里,在棺木中瞧见的脸孔立即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谢七爷顿了顿,才又回过神,竟上前行礼道:“叨扰了。” 谢玉琰、张氏等人没有回应,谢七爷便吩咐小厮:“将买来的吃食拿过来。” 这里是市集不远,东西端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谢七爷好像被香味儿一冲,方才涌上心头的忌惮和恐惧,也消散了不少。 “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用药材来炖肉,”谢七爷道,“七爷去京城的时候,听说达官显贵都喜欢喝药茶。那些士大夫们,上朝、睡前都得来一碗。” “七爷我,还到处求方子,”谢七爷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下水,“嘿,现在也不用了,我看这下水,比那药茶更好。” 说完话,谢七爷舀勺汤水送入嘴里,闭着眼睛仔细品了品,然后眼睛跟着亮了:“才尝的时候,觉得其中的味道有些奇怪,但不妨碍汤头醇厚,可想而知炖在其中的东西,不管是下水还是菜干,都会带着一股肉香。” “吃食就要味道特别些才好,食习惯后,要觉得其余的都寡淡无味。” 谢七爷说完又尝了一口下水:“这里面一定有生姜和茱萸。” 茶楼掌柜来添水,听到谢七爷这话,不禁也吞咽一口:“被这位郎君一说,我也想尝尝。” 谢七爷登时将碗护起来,煞有其事地道:“我可是不给的。” 掌柜忙道:“郎君说笑了,我怎敢向郎君讨吃食,自然是要伙计买来。” 谢七爷却露出一个笑容:“你想吃,恐怕要等明日了。” 掌柜想问为何,就听到下面又是一阵嘈杂,几个兵卒顺着人流走入了集市。 “看看,合练散喽,那锅下水也要被抢光了。” 张氏也忍不住向外看去,果然瞧见兵卒打扮的人,径直奔向那大锅,李阿嬷与他们说了两句话,最前面的兵卒就撸起了袖子,拿起长勺向锅中舀去,这样一来,在他周围聚集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然后笑声、惊呼、议论交织在一起,整个集市在这时才真正热闹起来。 谢玉琰抬起手倒茶,掌柜见状带着人退了出去。 客人饮茶就是要清静,他们不宜再停留。 “十妹妹,”谢七爷此时才露出笑容,“你准备的如何了?可还需要七哥再加一把火?” 谢玉琰淡淡地道:“锅就在这里,就看你能捞多少。” 谢七爷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些:“十妹妹这话说到七哥心坎上了。” 谢七爷知晓谢玉琰最近应该会来寻他,最不济也会让人带句话,他也没想前来见面,不过看到那热闹的“永安坊乡会”集市,他就忍不住了,立即就要见见这位十妹妹。 他就喜欢这样聪明又直接的人。 “十妹妹一勺能给多少?” 谢玉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三成。 谢七爷微微皱眉,显得有些委屈:“那些地我就花了许多银钱,用光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钱。” 谢玉琰不为之所动,而是道:“忍了十几年,你为的就是银钱?” 谢七爷神情一敛,他感觉到那道清澈的目光与他相对,然后轻轻一扫,立即将他藏匿的起来的秘密看了个清楚。 “你父亲、嫡母、亲族都在。”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将这些拿走,不够?” 谢七爷彻底沉静下来,甚至略带错愕,不过到底看过太多,让他很快回过神,又换上满脸笑容:“这么多人,一个个对付起来,着实不易,十妹妹肯帮我?” 谢玉琰道:“何必一个个的来?只要将支撑这些的东西拿掉,便都会露出真容。” 谢七爷眼睛忽然幽深,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他嘴里念的是谢氏家规,心中喊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贪婪、无情、阴险、奸诈。 这些人怎么配活着? 杀了他们也容易,但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愤恨,他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再让他们死。 这就是谢七爷一直留在谢家的原因。 才一个照面,他心中的思量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觉得恐慌反而欢喜,多亏他早早看清楚,十妹妹果然是个厉害人。 谢七爷这次放声大笑,笑得格外欢快。 “十妹妹,”谢七爷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谢玉琰,“你说吧,日后你想做什么,七哥都陪着你。” 笑得过于剧烈,谢七爷眼角竟然闪动着一点泪光。 “衣服上少洒点酒,”谢玉琰道,“熏人。” 谢七爷有些不想走了,眼前这十妹妹委实太有意思。 “对了,从今往后,我跟你姓,”谢七爷想起来,“就是那个少了一点的‘谢’。” 谢七爷带着小厮离开雅室时,刚好遇到刘讼师,两个人对视一眼,谢七爷的笑容更深了些,刘讼师不认识他,他可是清楚此人,眼下在大名府所有讼师当中,势头正盛,是因为跟对了人。 十妹妹已经开始着手文书了,手脚当真是快得很。 多年的仇恨,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肩膀上,许多时候让谢七爷喘不过气来,可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 …… 雅室里,刘致将厚厚的文书取出来,递给谢玉琰查看。 “这是地契一共四本,一份给三河村,一份给娘子,还有两份送与衙署和商税院。” 谢玉琰站起身:“那就劳烦刘讼师与我一同去趟三河村,今日就将文书签押好,送去衙署。” 刘致一怔:“这般着急?” 谢玉琰道:“刘讼师还要帮我再去买几块地,一块用来安置三河村村民,另外两块……” 刘致接口道:“莫不是也有石炭?” 第83章 着急 谢玉琰没有回应刘致的问话,脸上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两块地就在宝德寺的后山,与永安坊同属南城,三河村搬迁过来之后,也落脚在南城外,往来礠州都要从南城进出,拿下永安坊之后,下一步就是南城。 “走吧,去三河村。” 谢玉琰下了茶楼,就瞧见又有几个兵卒向集市跑去。 “一勺下来满满一大碗,可比吃每人五十文的宴席要痛快多了。” “你也吃不到好宴。” “你能吃到?” 几个人说说笑笑,兴冲冲地往里面走。 还有妇人拿着小瓮,打了洗面水回家。 谢玉琰看着这烟火气,笑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西,从西城门出去不远就是三河村。 几个汉子守在村口,看到谢玉琰前来立即回去报信,很快村民们就出来相迎。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引起周围村里人的注意。 片刻之后,方坊正和三河村所在的里正都到了。 方坊正笑着道:“今日是大事,既然衙署文书都已经办好,我们就来做个见证。” 里正也跟着点头。 两个人是今天一早才知晓的,谢玉琰居然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土地买卖双方自行定价,价钱却也超过大名府寻常田地,不止如此,谢玉琰还购置了南城外的土地,用来迁移三河村村民。 “这可不少银钱呢,”里正道,“也多亏遇到了谢大娘子这样的买家。” 地里发现矿藏,对寻常百姓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百姓们被以各种借口抢夺走土地的比比皆是,有这样土地的百姓,无力开采矿石,还要背负赋税,无奈之下,只能将土地贱卖,甚至有人被逼无奈,干脆逃离家乡做了流民。 所以三河村能遇到谢大娘子,当真是天大的运气。 用一块三河村的土地,换一块南城外的土地,两块土地大小相近,绝不会让村民吃亏,除此之外村民还能得一些卖地的银钱,等到春耕后,刚好用这笔银钱在南城外盖新屋。 这样的好事如何能不让人羡慕? “大娘子不如也去我们村中看看,说不定我们村中也有矿苗。” “对,我们村中的田地也不好种,地底下定是有东西。” 不等谢玉琰说话,三河村的人就拆穿道:“赖四,你家的田地不长农物,可不是地里有什么矿藏,而是你忘记了洒种子。” “他哪里是忘记洒种子,他家连种子都没买哩!我看你就是想要骗新屋住。” 大家说笑间,就将三河村卖地的消息传开来。 以至于,谢玉琰还没走出三河村,村口就已经站着几个乡民,他们手中捧着石炭,请谢玉琰去村中看看,是不是有矿藏。 于妈妈带着管事回应众人:“我家大娘子会让人去勘查,果然有石炭,再另行商议价钱。” 即便这样劝说,还是有人一路跟着杨家车马进了永安坊,这下子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名府都会知晓,杨氏谢大娘子买地公道。 …… “她这就是故意的。” 谢崇峻听到消息还没说话,谢二老爷谢崇海已经开口。 谢崇峻着实没想到谢玉琰会买三河村的土地。 谢崇海道:“我们也才打听到,三河村村子里面都是石炭矿。” 谢崇峻看向二弟:“确定属实?” 谢崇海也是满脸愤怒,只觉得被谢氏耍弄了:“我将三河村外,那个矿坑的矿主找到了,大哥不信就问他吧!” 谢崇海话音落下,立即就有两个下人搀扶着个中年男子进了门。 见到男子的情形,谢崇峻皱起眉头:“何故变成这般?” 商贾被下人安置在椅子上,因着屁股上的伤口,他也不敢落座,只能斜靠在那里,不停地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谢崇海替商贾回道:“唆使村民害人,被衙门杖刑,差点就没了性命。” 商贾似被打丢了魂魄,面色惨白,好半天才稳住气息,哆哆嗦嗦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三河村民开荒的时候探到了矿苗,他得到消息,便与衙署文吏勾结将土地买下,雇三河村民为他采矿。 也是在采矿时,在村中发现更大的矿藏。 买下整个村中的土地委实太贵,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引村民私下开采,造成土地塌陷,到时候三河村的人都死了,土地也就会被朝廷收回,他再花些银钱打点,将这田地买到手中。 “石炭没有多少人肯用,卖不上价钱,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早知道碎石炭都能做成藕炭来卖,当日我就花银钱收了,转手就能卖个好价儿。” 现在不但银钱没赚到,还被打丢了半条命,那作假买到手中的土地,也判给了三河村。 商贾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你让人去村中勘查了?那村子下面有多少石炭?” 商贾伸出手:“那可多了,挖了不到三米,就看到了矿层,打了好几个洞都是如此。” 听着商贾这话,谢崇峻恨不得伸手将他掐死,既然早就探到矿藏,为何还要节外生枝?否则哪里轮得着谢氏? 现在土地已经被谢氏握在手中,一切都晚了。 下人将商贾带出去。 谢崇海沉声道:“之前听说谢玉琰的藕炭,都是用矿主付给三河村的碎石炭做的,想着找到矿主,命他不要卖石炭给谢氏,就能彻底断了谢氏石炭的来路,即便找不到那矿主,小小的矿坑也用不了多久。” “没想到真正的矿藏在村中,谢氏与三河村的村民早就悄悄拟定了文书……” 谢崇海摇头:“被谢氏这样一搅和,那些地里发现石炭的人,也不会轻易将土地脱手。大哥,可能我们得另想别的法子。” 谢崇峻是一刻也容不下那谢氏:“那妇人诡计多端,真的这次放过了她,让她将买卖做起来,下次想要再向她下手只怕会更难。” 谢崇海皱起眉头:“那该如何是好?” 谢崇峻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他本没想要动用那些人手,现在看来不得不如此。 “从西边调一个勘矿之人前来,”谢崇峻道,“我要让他仔细给我探清楚,三河村地下是不是真的有石炭?” “除了三河村之外,大名府还有没有别的石炭矿藏?” 谢崇海目光闪烁:“可是周经略吩咐,眼下这样的时候,不能动用那些人,免得被贺檀发现。” 谢崇峻神情坚定:“我只用一个勘矿之人,除非他是神仙能掐会算,否则……绝不可能查出端倪。” 第84章 不缺钱 谢崇海仍有些顾虑,坐在一旁迟迟没有开口。 谢崇峻见二弟那模样不禁皱起眉头:“贺檀不在大名府。” “我在衙署有眼线,贺檀带兵出城了,说是带人剿匪,实则朝廷密信命他前去边城巡营。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决干净,万一让京里来的人,知晓我们谢家还有这些麻烦,你还想将瓷器卖去榷场?” “还是大哥想的周全,”谢崇海彻底明白了,他站起身,“我立即就让人写信去调人。” 谢崇海离开屋子,谢大娘子赵氏也从内室出来。 倒上热茶,赵氏才低声道:“老爷为何如此忌惮那妇人?这眼见就是正旦,其实有些事缓缓办也使得。” 听到提及谢玉琰,谢崇峻面色更加阴沉:“你没见过那妇人,不知晓她的秉性。” 谢崇峻在外经商,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见识过太多人,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身份猜个大概。 那谢氏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生出惧意。 否则一个妇人而已,如何能靠着几句话,将他压制住? 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就不过如此。 最近他常会担忧,谢玉琰的身份真的不一般。不过他又会心生疑惑,真的出身高门,怎么可能甘心嫁入杨家,而且进门就成了寡妇。 哪个妇人不依靠夫君过日子? 嫁与这样一个夫家,就算找回了娘家又如何?定然是回不去了。 至少他见过的高门女眷没有谁是这般行径。 无论如何,那谢玉琰都不是善类,她能对他说那些话,就是不准备放过谢家。 谢崇峻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已经结了仇,就千万莫要她翻身。 谢崇峻打发走了赵氏,继续处置事务,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两个管事正在外面与赵氏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谢崇峻开始不想理会,谁知那声音越来越大,他立即将书册丢在桌案上。 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赵氏忙走进来。 “出了什么事?”谢崇峻沉声道。 赵氏面色有些难看:“家中管事和小厮打了人,被扭送去了县衙,县衙那边派人刚报了信。” 没有一桩事能顺心,谢崇峻豁然起身:“让人去问清楚,到底因何闹起来?” 他派出去的人,不会无故动手。 赵氏道:“都是因为买地的事,咱们看上的一片山地,是一户人家才买下的,那户人家靠着挑货赚了些银钱,就想在山中养果树,听说咱们是谢家人,就带着管事去看地里的情形,管事在地里看到了石炭,便与他们谈价钱。” “本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道那户人家突然变卦,硬说我们不是那个‘谢家’。” 管事下了大牢,只觉得冤枉,便将所有事都说出来,盼着家里给他们做主,但有些话传回来了,赵氏却不好说出口。 眼看着谢崇峻面色愈发难看。 赵氏道:“他们说咱们这个谢家不可信,他们要卖就卖给那位谢大娘子。” 谢崇峻心中一震,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衙署时,谢玉琰那番说辞被他压下了,但他知晓,总有一日那妇人还会旧事重提,果然…… 赵氏道:“分明是他们闹事在前,现在却反咬一口。” 谢崇峻皱起眉头,显然他在意的不是这些:“管事有没有伤人?” 这一问,让赵氏抿起嘴唇:“混乱的时候,确实不慎将打伤了那家的人。不过也不重,就是磕破了头,伤了条胳膊。” 谢崇峻这下真就坐实了谢家恃强凌弱。 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眼下都不能再生事。 那管事是赵氏身边的人,谢崇峻这般,赵氏也只得忍下:“这桩事蹊跷,应该是有人背后捣鬼。” 刚刚派出去人手,就出了事,显然是早就有安排。 谢崇峻如何不知晓,正是这般,他才不能花银钱打点,以免陷得更深。 “好生安抚管事家中人,这番受些苦楚,他日从大牢里出来,定会有所补偿。”这时候就要有所取舍,等都安排好了,还怕没有机会报复? …… 谢家大爷的院子里。 谢子章正坐在桌案前看书,丫鬟哭哭啼啼地进门:“大爷,您可要救救我爹,我爹都是被冤枉的。” 丫鬟的爹就是那被送入衙署的管事。 谢子章放下书册,看着那梨花带雨的美儿,想到妻室许氏回了娘家,脸上立即露出一抹笑容,方才身上那抹文气散得干干净净,他伸手将丫鬟扯入怀中,用嬉笑的声音道:“让我瞧瞧,莫要哭,我答应你便是,谁敢向我们谢家的人动手?我定饶不了他们。” 谢子章屋门被关紧,屋子里传来几声嘤咛。 谢七爷刚好从那院子外路过,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他在家四处点火,慢慢的烧,让谢家大事小事不断。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看热闹的感觉可真好。 …… 永安坊,杨家。 才过去两日,大库房就抬进去了好几只箱子。 何氏看着不禁眼红。 “今天又去了多少人?”何氏问身边管事。 管事道:“嫡亲族人有五家,还有一些旁支……” 杨氏的旁支有一多半都到了三房那边,谢玉琰先笼络的就是那些人。 “我主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银钱。”何氏攥紧了帕子,手中拿着这么多银子,无论做什么能都赚来银钱。 “他们怎么都那般信她?” 管事欲言又止,现在不止是杨氏族人信谢大娘子,外面那些人也是一样。 “二娘子,您不知道外面人如何提及她,”管事低声道,“都说她与大名府谢氏不同,她心善、明净,否则做不得水铺的买卖。” 何氏怒气冲头,脸也跟着涨红:“她在外面那般有名气了?” 管事点头。 永安坊乡会热闹起来,乡会头一家永远是“顺丰水铺”,见到那水铺就能想到谢大娘子。 再加上大名府谢氏下人横行乡里,被人告到衙署,这么一比……坊间传言四起。 三房那边的势头是谁也挡不住了。 说话间,就看到几个汉子往三房而去。 “这些是三河村的人,”管事向何氏禀告,“大娘子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现在就为采矿做准备了。” “昨日来的是勘矿的人,今日该商议购置采矿物什了。” 何氏才躺了不几日,怎么再起来的时候天都变了? 何氏喃喃地道:“采矿的物什?那要花多少银钱?” 管事抿了抿嘴唇,是要花不少,可现在三房不缺钱啊! 第85章 担忧 何氏很想去三房看看情形,可现在她连那道门都进不去。 “又有人来了。”管事声音刚落,就瞧见六七个汉子走过来。 “都是大娘子让人寻来的,等春耕之后就过来采矿。” 何氏皱起眉头:“这么早就开始找人了?” “还给工钱呢,”管事道,“现在每人一天六十文钱,主要是听工匠传授采矿的手艺。” 采矿还需要什么手艺? 何氏捂着闷疼的胸口,族中长辈居然都不管,眼看着谢玉琰这样用银钱? 真是疯了。 “扶着我去找二老太太。”何氏道。 管事垂下头:“二老太太那边说,最近身子不舒服,谁也不见。” 杨明山的小儿子杨裕天天都过去说话,怎么没见人拦着?何氏攥紧了衣襟:“他们这是嫌我没用了。” 还有一桩事,管事不忍心这时候告诉何氏,却又不得不提:“今天一早我遇到了于妈妈,于妈妈让咱们做些准备,过两日要盘点大小库房。” 何氏咬牙道:“大小库房现在不是都在他们手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布帛是要正旦时赏下去的,您还记不记得。”那些布是被虫蛀过的,当时放在小库房是为了陷害三房。 现在…… 何氏脑子“嗡”地一下,几匹布还能拿下谢玉琰吗?那些人会不会相信,谢玉琰贪图那点好处? 如果他们不信,那又会如何? 管事吞吞吐吐:“于妈妈……” 何氏深吸一口气:“那老东西还传了什么话?” 管事道:“于妈妈说,谢大娘子有事要交待咱们去做,奴婢怕是……怕是让咱们分发腊赐。” 到时候郎妇们领到虫蛀布,哪里肯放过她? 何氏想到那些被送去衙门的人,还有谢玉琰身边整日写讼状的刘致,登时双腿发软。 管事低声道:“要不要去买通于妈妈,让她帮忙将布帛换出来。” 刺向别人的刀,如今刀刃对着的是他们自己,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迎上去。 何氏忽然觉得自己脚底下已然没了路。 …… 三房。 杨氏族中的两个账房先生,从一早到现在就没能停下手中的笔,因为要支用的银子着实太多了。 用来打造用具的木材和匠人就要花不少银钱。 还要向朝廷的铁匠铺买铁锄和铁搭,这都是采矿必备的物什。 更别提大娘子提前支给雇工银钱了,这都是从未有的事。 可这位大娘子又是个独断专行的,谁也不敢轻易劝说,只得按吩咐做事。 谢玉琰看向三河村的几个汉子,石勇带人去了礠州,留下几个人仍旧做藕炭,这些人中采矿最厉害的就是孟九。 谢玉琰吩咐孟九:“凡是送去三河村的汉子,你都要照我说的教他们挖矿、采矿。” 三河村外的石炭坑,被县衙还给了村民,村民又卖给了谢玉琰。 在三河村人看来,谢大娘子最可信,没有大娘子他们别说要回石炭坑,明年春天都会死在村中。 再说,他们手中拿着矿坑也不踏实,卖给谢大娘子反而更好,大家也不用想别的,只要听大娘子的安排就行了。 孟九看了看屋子里的人。 谢玉琰道:“有什么话?不必避讳。” 孟九这才道:“咱们采矿也有些年头了,没见过哪家用这么多木头去支撑的,用木料多,坑挖的慢,而且这得花多少银钱?” 孟九生怕谢玉琰的买卖赔钱。 谢玉琰道:“出事了呢?” “寻几个老师傅带着,一般不会有事,”孟九道,“万一运气不好,那也没法子,大家都知晓,怨不得东家。” 虽然朝廷有法度,但闹出人命,通常也就是赔些银钱。 采矿人,多数都死在这上面,干了这活计,心中就有了准备。 按大娘子说的,一步步这样搭坑,矿石背出的少,也赚不了太多工钱。 “朝廷有法度,”谢玉琰道,“矿坑出事责问矿主,而且矿坑坍塌,一切都要重新再来,你不怕丢命,我怕赔钱。” “既然为我做事,我说如何就如何,能不能赚银钱,赚多少,用不着你们思量。” 孟九看到谢玉琰冷峻的目光,整个人一缩,只得老老实实躬身:“都按娘子的吩咐做。”大娘子似是生气了,他不敢再有二话。 谢玉琰道:“只要不故意偷懒,矿坑无论挖多久,我都照给工钱。” “反之,若是谁没有支撑好木料,见渗水不报,不按规矩做事,不但不给工钱,屡教不改者永远别想再来我这里做工。” 孟九应声。 谢玉琰看向屋子里的雇工。 “我给的工钱多,规矩也多,若是觉得做不到,趁早离开,免得立了文书又要后悔。” 几句话就将屋中所有人震慑住。 矿坑塌陷的事有许多,但矿坑大多在荒郊野岭,加上矿主有意遮掩,坊间百姓并不清楚,到底如何骇人。 直到朝廷石炭场出事,那些情形才出现在奏报上。 所以,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其中耍什么小心思,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做事,最好不要有半点差错。 说完这话,谢玉琰接着道:“还需要些工匠,等到春耕之后,愿意来杨家的,现在与我们立文书,提前给三个月工钱。” 几个账房摆弄着手中的筹算,最年长那个不禁摇了摇头,藕炭卖的是不错,但价钱太低了些。 春耕过后,天就开始暖和了,用藕炭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大娘子将银钱都放在矿坑中,一时半刻不能拿出来,万一有个用处,可就完了。 不能赚银钱,没法支撑杨氏商队,整个杨氏很快就会被拖垮。 等到人都退出去,老账房忍不住开口劝说:“大娘子,应该多留些银钱在手中,正旦的时候,祭祖、宴席都需要公中出银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为族中算账这么久了,见到的也多,别看现在族人都送银钱来,等到月余就会与大娘子要利钱,大娘子若是拿不出,他们心生疑虑,非要将自己那份儿银钱拿回去,大娘子要怎么办?” “大娘子收下银钱的时候,只说没到日子要回银钱的人,日后都不能跟着您做买卖,却没说不给退还。” “一个两个族人大娘子还能勉强应对,人多了只怕贺巡检来了也无济于事。” “您手里一旦没有了银钱,那些安排也无以为继,只有赔钱的份儿。” 当时老账房就觉得不妥,但因为有族中太爷们在,他也不好说话。 方才听大娘子安排各种事宜,看出来她面冷心善,才来劝说,着实不想三房再重蹈覆辙。 那时三房还有田地和屋子能赔给族中,现在……大娘子要怎么办?将自己的水铺子给出去? 老账房说出这些,谢玉琰还未回应,旁边的张氏已然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脑海中一幕幕正是从前三房发生的那些过往。 第86章 火候 张氏想到了他们三房被族人逼迫时的情形。 本来能赔出的银钱就不多,每个人都怕自己拿不到银钱,所以不会有人与他们讲道理,更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谁站在他们那边就会一同被族人怪罪。 张氏生怕这种事再落到谢玉琰头上,她紧张中,伸手去拉谢玉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玉琰看出张氏的思量。 “现在的三房与从前不同,不是他们能算计的,”谢玉琰淡淡地道,“我花出去的银钱,自然都能赚得回来,先生只要做好账目,确保每一笔都能查清。” 老账房点点头,他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听进去就是谢大娘子的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看到赶来的刘致,刘致身边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脸上有一块淤青,显然是受了伤。 老账房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再次摇了摇头。 谢大娘子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怎么样也还不够沉稳。 可能是将二老太爷他们送去了大牢,又开了水铺和早晚集市,就觉得一切都在掌控……其实哪有那般简单。 还没将整个杨家握在手里,就开始与谢家斗,莫不是觉得真能压大名府谢氏一头? 屋子里,杨氏端了热茶给那妇人。 妇人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两位娘子真是好人,还帮我们找了讼师。” “到底与我有些关系,”谢玉琰道,“你们若非将他们认作了我,也不会有这一遭。” 妇人看起来格外淳朴,就像个寻常的村妇,不过从进门之后,她目光中没有初到陌生地方的忐忑和好奇,说起话来也很是流利。 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就像谢玉琰思量的那般,这是谢七爷安排的人手。 谢玉琰道:“谢家有没有再派人上门?” “没有,”妇人说完微微顿了顿,话音跟着一转,“他们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谁知道会不会贿赂官爷……” “这也就罢了,可能还要登门来恐吓,让我们撤回诉状。” 妇人仿佛想到了格外可怕的事,浑身跟着一抖:“我家男丁都受了伤,只剩下老弱妇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真怕……” “别急,”谢玉琰道,“我来帮你想法子。” 妇人一脸欢喜:“谢谢大娘子,您真是善人。” “你那山地还卖不卖?”谢玉琰道,“若你愿意,就按一亩地十贯来算价钱。” 妇人连连道:“卖,卖,那谢氏仗着在大名府有些银钱,就豪取抢夺,竟然一亩地只给五千文,还逼着我们立即签下文书。” “我们买的时候还花了几贯钱,哪里就能这般卖了,就是因为不从,一家人才会被他们打伤,卖了这些地,我们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妇人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谢玉琰道:“等衙门将官司了结,你就来杨家,我给你们银钱,与你过土地文书。” 妇人向谢玉琰行礼,当即让刘致帮忙写了状纸,这才离开杨家。 谢玉琰看着那妇人的背影,妇人说会有人前去家中胁迫,就一定会有,即便谢家不想闹大,谢七爷也会想法子推波助澜。 “拿王主簿的腰牌去趟巡检衙门,”谢玉琰吩咐于妈妈,“就说我需要两个人手。” 剩下的事也不用太着急,等谢家的名声传开些再说,这些就像李阿嬷大锅的下水,非得到了火候,才能十里飘香。 …… 边城军营。 王晏借着篝火看手中的密信,一股焦糊味儿从鼻端传来,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置于火上的兔子冒着一缕缕青烟。 “哎呦,”贺檀快步上前,“就让你看一会儿,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贺檀一边用刀子将焦糊的兔肉割下,一边道:“出了城之后,你就心不在焉,怎么?有什么事不放心?” 王晏淡淡地道:“你不在衙署,那些人恐怕会动手脚。” “那不正好捉个正着?你又不是没有留眼线……” 说着贺檀向王晏手中看去,神色就是一肃:“有消息来了?他们还真的动了手?” “没有。”王晏将密信递给贺檀。 贺檀仔细看过去,然后眉毛慢慢扬起:“我们才出来几日,这谢小娘子就弄出这般动静,她在衙署的那番说辞我还记得,真的就对上了谢家。” 贺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你将桑典他们都留在大名府,是不是算到会这般?” “我猜到她会做些事,但没想会这么快,”王晏道,“以为她会慢慢布局,过了正旦再向谢家动手。” 贺檀微微一笑,只觉得王晏言不由衷,真的没料到,会事先做这样的安排?还让手下人将谢小娘子的事每日禀告。 生怕人转身就会不见了似的。 贺檀道:“若是担忧那些人趁机动手脚,不如早些回去。” 边城巡营后,他们还准备去往宗城,见领兵的守将,此人有子侄在大顺府,必然知晓那边的情形。 “不用,”王晏道,“我们不在,那些人才敢行事。” 贺檀眼前一亮:“你是说谢家敢在这时候,动用那些人?” 王晏割下块兔肉放在嘴中:“人被怒气冲头,可能做傻事,若再置身恐惧中,就只会行险棋。” “也就是……蠢招。” 贺檀琢磨着这话:“我突然发现大名府比咱们这里有意思。” 火光在王晏眼眸中明灭,但他一定要去宗城,证实心中的猜测。 “兄长快点吃,”王晏开口道,“我们还要赶路……天亮之前,没有吃食。” …… 大名府谢家。 谢崇峻看着账管事手中的账目。 “杨家那边怎么说?” 管事道:“杨二老太太让人送来消息,谢玉琰又买了十亩地,这样算来,光是这几日,就买了土地上百亩,按一亩地十贯来算,已经一千多贯了,这还不算三河村的田地。” “算起来,她手中的银钱,也应该用的差不多了……” 谢崇峻皱眉:“杨氏一族不可能只有这点银钱。”他不能贸然动手,必须要算计周全,一下将谢氏按死,让她没有翻身的可能。 第87章 解忧 对于谢崇峻来说,这两日格外难熬。 大名府就谣言四起,谢氏族中甚至有人前来问情形,谢氏在衙署说的那些话,也被有心人刻意传了出去。 谢老太爷也责怪他,竟然放任一个妇人到了这一步。 一个妇人? 对付这妇人,不输于应对外面那些达官显贵。 有些安排他暂时不能透露,只得先安抚住老太爷,等着勘查矿脉的人传回消息。 管事将周虎带进书房中。 周虎摘下头上的斗笠,上面已经积了层雪花,脚上的长靴也被磨得发旧,他微微抬起脸,黝黑的面孔,棱角分明,脸颊上有几道伤疤,更添狠厉,不过看到谢崇峻的时候,眼神中多了些许恭敬。 谢崇峻知晓,周虎能如此,都是因他背后的人,肯给谢家这个颜面。 “谢大老爷。”周虎声音低沉。 谢崇峻道:“劳烦你们了,等事成之后,你们在大名府逗留些日子,我定然好生款待。” 周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算是承了谢崇峻的好意:“西北还有事,等谢大老爷这边了结,我们就要急着赶回去。” “对,对,”谢崇峻压低声音,“大事要紧。” 周虎等人离开时,他送上银钱也是一样。 周虎抿了一口水接着道:“冬日是不勘矿藏的,但谢大老爷着急,我们才来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所有的勘人之中,我对大名府最为熟悉。从前听说这里出过盐井,我因此将城里城外都翻过一遍,大名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知晓个七七八八,否则在这样的时候,决计不可能勘查清楚。” 谢崇峻听得这话,刚要松口气,周虎却道:“西城外的三河村下面的确有石炭,而且矿藏不少。” 谢崇峻的心登时沉下去:“那……石炭一时半刻挖不完?” 周虎摇头:“挖不完,我看到的只是浅层,再往下挖,或许还有更多。如果有人靠着石炭吃饭,就可以安心了。” 谢崇峻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怪不得谢氏那般肆无忌惮,真的早就找人勘清楚了。 找到了石炭矿,说服三河村的人将土地卖给她,才会在城中开水铺、卖藕炭。 真是下了一盘大棋。 在他们都不知晓的情形下,做了这么多事。 看着谢崇峻面色阴沉的模样,周虎接着道:“大老爷让我勘查的另外几处山地,虽然也有石炭,远不及那三河村,昨夜我们挖了个坑看了,石炭颜色发灰,采出来也不一定堪用。” 也就是说谢玉琰手中的土地中,除了三河村,其余的都不足为虑。 但要如何应对三河村? 谢崇峻的面容越来越沉。 周虎见状微微一笑:“其实还有一处矿藏……” 谢崇峻眼睛一亮,立即道:“在哪里?还请周兄弟告知,谢某必有重谢。” 周虎道:“北城外十里处,土下不到两尺已见石炭,且炭块黝黑、细腻,看起来不输三河村。” 谢崇峻盯着周虎,神情中难掩喜色,看来他向西北求助是对的,真就让周虎勘到了矿脉。 周虎目光微深:“不过,谢老爷也得快些动手,我能找到那矿藏,是因为在大名府遇到了熟悉的勘矿人,这才一路跟随他找到了北城外。” “冬日里,能让他们在大名府附近走动,定是花了高价,若是勘到矿藏,雇他们的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几乎在同时,谢崇峻已然想到雇人勘查的是谁。 谢玉琰。 也只能是谢玉琰才会这样做。 “不过,”谢崇峻不太明白,“三河村地下既然已经有了石炭矿,为何她还要那么着急,花大价钱请人四处勘查?” “大老爷是说,雇那些勘矿人的,与买下三河村土地的是一人?就是大老爷准备对付的谢大娘子?” 谢崇峻一怔,没想到周虎已经知晓谢玉琰:“你怎会知晓?” 周虎用沙哑的嗓子道:“我们勘矿人,到了一处地方,自然要打听些消息,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更利于我们寻矿。” “再者,我常来大名府,这次发现大名府有些变化,有人走街串巷卖热水,集市上也更热闹,就是从前我吃过的面铺子,给的面也比从前多了些。” “我问了问,说是因为大名府正在卖的藕炭,不但价钱低而且比寻常木炭还好用。” 周虎顿了顿接着道:“谢大老爷是不是因此想做藕炭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也并非我想要插手这些,只因那卖藕炭的妇人,是贺檀那边的人。” 听到贺檀,周虎的面色一变,眼睛中闪过抹杀意:“原来是贺巡检。” 谢崇峻点头:“前些日子杨家商队被查,都是因为贺檀,还有几个商贾因为一点货物,也栽在了贺檀手中。” “许多案子,都是那妇人从中为贺檀通风报信。她就是贺檀安插的一枚棋子,我怕让她继续做大,大名府会更不太平。” 周虎冷声道:“你说那贺檀如今不在大名府?” 谢崇峻笃定:“不在。接到京中来的信函之后,贺檀就去边城巡营了。” 周虎彻底明白了,谢大老爷想趁着贺檀不在,对付那妇人,他仔细思量片刻:“方才谢大老爷说的有理,既然有了三河村石炭矿,就不该急着再寻石炭矿才对,等到春耕之后勘查,更容易找到矿苗。” “而且,那几处山地的矿苗明明不好,她却也肯花高价买在手中。” 说到这里,周虎沉默半晌,才又道:“也许……那三河村的矿藏出了问题。” 谢崇峻紧张地倾身:“会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渗水矿,也许地下毒气多,”周虎道,“真想弄明白,要探一探才知晓。” “如果真的有问题,”谢崇峻道,“那就不用我大费周章了。” 只要他将北城外的石炭矿买下,证实三河村的石炭出了差错,谢玉琰就会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谢崇峻起身:“我让人去买北城外的土地,劳烦兄弟再去趟三河村。” 既然涉及到了贺檀……周虎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就算谢崇峻不说,他也得再去勘察。 贺檀值得他走这一遭。 周虎走到门口,出去之前,他转头看向谢崇峻:“如果谢大老爷如此担心那妇人,还有别的法子也能将她解决。” 周虎伸出手,手掌往下一劈:“干干净净,再无烦忧。” 第88章 赔光了 谢崇峻不是没想过要将谢玉琰了结,如果不是杨家人太没用,这妇人已经被埋在地下,也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但让他吩咐人动手,又恐会被贺檀发现顺藤摸瓜。 在他心里对付谢玉琰有别的法子,没必要冒险。 周虎提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却也知晓那些人的人情也不好还。 办好了皆大欢喜,办不好,真的查下来,他就会落得杨家一样的下场。 杨家庄子上藏匿了西边的人,虽然被衙署捉拿时,那人自戕而死,却也因此被贺檀抓住了把柄,直到现在还以案子有疑,将杨家一干人等扣押在巡检衙门大牢。 这案子一日不了结,一日就能起波澜,他不能让谢家陷入这样的境地。 西边人会不会自作主张,那是另一回事。 不过,他也没拒绝,真的遇到好时机,周虎将人杀了逃走,贺檀也无可奈何。 谢崇峻将门外的管事喊进来:“立即去北城外,问问那土地如何卖,尽早与那家人签好文书。” 管事应声。 …… 三河村。 杨家的马车一早就到了村中。 三河村的村民虽然还没搬迁,却也将村中发现石炭的屋子腾了出来,那石炭矿早就被挖掘过,用火烧一烧,回填的土就松动了。 孟九带着几个汉子,很快就将矿坑清理出来,再往下挖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没想着挖多深,主要是用来教会那些雇工如何放坑木,顺带着挖出的石炭,自然就被村中人收起去做藕炭。 自从谢玉琰在村中做藕炭之后,三河村的村民就不用挨冻了。每天分到手中的藕炭,足够他们度过寒冷的冬夜。 如今又有这么多雇工来村中,村子里还会为他们做饭食。 老幼妇孺有了事儿做,谢大娘子还发给她们工钱,她们别提多欢喜了。 熬过苦日子的人,才会明白如今的一切多么来之不易,所以任凭外面人来村中如何打听,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将做藕炭的法子外传。 谢玉琰坐在孟九家中,听着孟九娘说这些:“石勇他们不在,每天晚上孟九都会带着人在村中转几圈。” “大院子里,养了几条大狗,前天晚上听到狗叫声,孟九几个提着棒子就追了出去,是隔壁村的人。” 孟九娘将炭盆向谢玉琰脚下挪了挪,然后又笑着道:“大晚上的没法送去衙署,干脆村中几个汉子轮流看着他,也逼问出了实话。” “现在外面收做藕炭的法子,给到了五十两银子,他就起了坏心,想要过来看看,我们向藕炭里掺了些什么。” 五十两银子啊,他们听了也吓一跳。 哪里能想到,能卖这么贵。谢大娘子对他们有多信任,才会将这些交给他们去做。 另一个妇人道:“他还劝孟九几个呢,要帮着咱们见那买主,他一分不要,五十两全归村子里。” “还说,买主不是大名府的人,得了法子也到外面去卖,大娘子也不会知晓。” “我们能做那事?” “大娘子给我们银钱,给我们田地,还帮我们盖屋子,我们若是还有这样的心思,岂不是比赵山还可恨?” 众人都跟着点头。 他们将做藕炭的法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光是谢大娘子救了全村人,他们也清楚,做藕炭,将来就算有了生计,谢大娘子的买卖长长久久做下去,他们日后也就不用愁了。村中的老人也不用为了省粮食,将自己吊死、饿死。 谁还会害自己? 谢玉琰看着三河村的村民:“等春耕之后,也就好了。” 春耕之后? 想要将秘密守一辈子的村民,有些不太明白。不过转头一想,谢大娘子的意思可能是那会儿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谢玉琰喝了热水,觉得暖和了许多,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矿坑。” 孟九娘在前面引路:“挖的不深,却也能出不少石炭了。”主要是人手多,又供饭管饱,大家还不得甩开膀子干活儿? 挖石炭的地方,就是赵山的屋子,赵山行了杖刑,就被抬去了村尾的空房子里,每天村里人都会送点饭食给他,不会让他冻死、饿死,村中人想好了,会养赵山一辈子,至于怎么养,那是村里人说了算。 进了院子就瞧见有人不停地从屋中进进出出。 见到谢玉琰,汉子纷纷停下手。 孟九从矿坑里爬出来,引着谢玉琰去看情形:“坑已经挖了两丈,再挖两三丈就能打坑架。” 孟九兴冲冲地道:“不过已经有不少石炭了。”这也不稀奇,他们在村外发现的矿坑,有时候随便刨几下,就能瞧见石炭。 地方还是有些小,着实施展不开。 按谢大娘子的意思,至少要打个很深的竖井,洞口至少三尺,这还远远不够。 谢玉琰去看挖出的石炭,阳光下,黝黑的石炭闪烁着一抹光泽。 “还有些别的石块,”孟九笑着道,“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听工匠师傅的意思,都抬了上来。” 孟九说着往角落一指。 谢玉琰走过去,那石头被仔细清洗过,看起来有些微微泛黄。 谢玉琰正瞧着,听到矿坑那边有响动,又是几块石头被吊了上来,然后是两个善于勘矿的汉子。 两个汉子面色有些难看,随便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就走到谢玉琰身边。 其中一个开口道:“大娘子,我们过去说两句话。” 谢玉琰跟着二人走出屋子。 “大娘子,”年长些的汉子低声道,“我们之前挖出的那种石块……在坑里又发现了许多。” 汉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之前只挖出点碎石块,现在将竖井打深了些,瞧见的石块就更多了。” “现在能确定,您这矿藏……不止有石炭,还有……铜。” 随着二人说话,谢玉琰面色慢慢沉下来。 朝廷禁止民间采铜,若是哪里发现了铜矿,就要立即禀告衙署。 “那坑中铜矿的数目可能不少,可能遮掩不过去,除非将矿坑填上,另寻个地方,再往下挖挖看。” 两人知晓谢大娘子买下这块地花了不少银钱,真的让朝廷收走,那可真要全都赔光了。 谢玉琰思量着还没开口,抬起头瞧见一行人往这边而来,为首的穿着官服,显然是衙署的人。 谢玉琰几乎未加思索,径直吩咐:“先将那些石块收起来。” 第89章 再相见 眼见人进了院子,孟九也来不及搬走,便将石块藏在石炭堆里。 谢玉琰带着张氏等人迎上前。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八品官服,身边跟着几个兵卒和文吏。 “你是这里的矿主?” 三河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土地文书也在县衙记了档,县丞清楚此地的矿主乃是杨家那位谢大娘子,看到谢玉琰的年纪,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发问。 谢玉琰道:“正是。” 县丞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这位谢大娘子站在他跟前,他就有些不太舒坦,明明是他威慑众人,心里却一阵发虚。 “本官乃本县县丞,听说你们开始采矿了,便来看看。” 谢玉琰道:“还未正式开采,只是传授雇工打井的法子。” 县丞向屋子里看去:“可否一观?” 嘴里说着,却已经向前走去,说到底就是嘴上的礼数,他为本县县丞,带着工房的人前来,有权过问这些。 将县丞让进屋子,谢玉琰就看到又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跟过来,她本是随意看了一眼,视线却立即定住,一张熟悉的脸孔立即映入眼帘。 “我家花房那朵二乔开了,阿琰可要看吗?” 当时她被关在家中,跟着绣娘学女红,不得出门。 不过第二日,他又来了,将那枝“二乔”偷偷剪了带给她。 为此归家之后挨了打,半个月才能起身。 “阿琰,我回去禀告父亲,向谢家求娶你,这样你就不用入宫了。” 犹记得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急切和伤心,然后又被笃定替代。 她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脑海中的只有利弊得失,更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待回想起来那一日的情形,才知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和地位相差甚远。 他做的那些事,她永远都做不到,甚至不会去思量。 后来…… 他降了北齐,而她推他做伪帝,又取走了他的性命。 恍惚间,谢玉琰眼前浮现出王淮赴死时的身影,待她回过神时,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也彻底将来人看了清楚。 那不是王淮,只是与王淮相像。 “王……致远,”县丞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王致远的男子,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着白衫,看起来格外的文气,见到谢玉琰躬身行礼,想要多打量她一番,却似是觉得于礼不合,不禁将目光躲闪开。 谢玉琰在看清这人面容后,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是王晏的堂弟王铮,也是王淮的父亲。 又见到故人,谢玉琰难免再度回想起过往。 前世时她常去王家,王铮和夫人待她极好,虽然王铮喜欢用棍棒招呼王淮,却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笑脸。 她入宫争后位时,王铮曾动用了王家的关系暗中帮忙,待她手握册宝后,才知晓此事,于是寻了机会让人前去感谢王铮,王铮却不肯收下钱财,更没有向她提出半点要求,只留给她一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王铮重病卧床,又递给她一张名单,里面可用者数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天师,她被废后位居于道观时,被魏天师收为弟子,因此得了一众师弟。 王铮留给她的那些人手,即便本人不在了,子弟也一直追随,直到京城被北齐再次攻破那日,他们还留在她身边,杨钦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让王铮帮她的人到底是谁?她询问王淮,王淮也一无所知。 前世她没机会问王铮,现在终于得见故人,却已经物是人非,那个问题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王铮进了门,谢玉琰和张氏也走了进去。 县丞站在矿坑边向下张望,衙门工房的人,已经顺着绳子下到竖井之中,查看他们搭建的坑木。 县丞正与王铮说话:“眼见就正旦了,小郎君怎么来了这里?莫非王家长辈有人要来北京?” 王铮摇头道:“我只是来此会友。” “小郎君来见谁?”县丞显然来了兴致多问两句。 “童忱,童子虚。”王铮说着目光向周围看去,见到屋子里的人有些多,眼睛中露出几分警惕,然后向谢玉琰的方向挪动了两步。 谢玉琰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铮好似有意挡在她面前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工房的人才被吊上来。 “大人,竖井下已见石炭矿,且坑木牢固、结实,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县丞颔首,看向谢玉琰:“采矿并非小事,你等要仔细留意,但凡发现任何异常,都要上报衙署。” 谢玉琰应声。 县丞又去看挖上来的石炭,伸手拿起碎块,掰下一角用手碾了碾,转头看向谢玉琰:“你这矿场要开多大?” 谢玉琰也不隐瞒:“进村之后,大人所踩皆是。” 县丞不禁一怔:“那可真是……不小。” 谢玉琰颔首:“若是懂得采矿之人到了这里,恐怕很难走出去,大人若是愿意,就常来往,以后就能轻车熟路。”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又觉得奇怪,他需要来那么多次? 两个人说话间,王铮又往一旁靠去,脚底下踢了踢,才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谢玉琰不禁好奇,这王铮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县丞忽然指向村尾冒着浓烟的地方:“那是何处?” 谢玉琰道:“我们砌了炉灶,正在试烧石炭。” “采出的石炭烧过之后,才知到底好不好,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县丞本想拒绝,却突然听到了匀称的打铁声,他神情一肃:“为何有人在打铁?” 谢玉琰道:“我们要做一些器具,干脆将铁匠请了过来,大人放心,这些铁匠都是衙门名册上的。铁匠除了给我们打造器具,还会帮衙署做工,反正我们这里石炭多,也不差那点炉火。” 既然有人打铁,那就要去看看。 县丞一路往前,走得近了,也闻到了浓浓的烟气,然后一个偌大的炉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炉灶怎这般大?” 趁着县丞等人查看炉灶,谢玉琰走向王铮。 “郎君,”谢玉琰突然开口,“方才在屋子里,瞧见了什么?” 王铮急忙摆手:“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我其实……是……” “来帮忙的?” 几个字飘入王铮的耳朵,王铮惊诧地看向谢玉琰,他来这里没有几个人知晓,追到三河村也是自作主张,怎么谢大娘子轻易就猜出来了? 谢玉琰正要接着问两句,隐约听到清脆的铃铛声。 那是示警。 有人偷偷进村了。 第90章 认亲 周虎偷偷地来到三河村,立即被村口的车马吸引了目光。 马车不知是谁家的,但几匹马旁站着兵卒,应该是衙署来人了。 村中人多杂乱,刚好让他溜进去看情形,周虎趁着村民与兵卒闲谈,顺利越过矮墙,藏身在柴垛之后,等待时机往矿坑而去。 三河村的汉子都在矿坑中忙碌,才半日未见,院子里就堆起了不少石炭。 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周虎听到有人称呼“本官”,他探头过去,果然看到了穿着八品官服的县丞。 县丞不远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周虎来到大名府的第一日,就去过永安坊,从人群中见过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面容清丽,站在那里格外显眼,周虎只是瞄了一眼,就将她记住了。 很难想象这女子,竟然是被掠卖人卖给谢氏一族的,也怪不得谢崇峻对她甚为忌惮,这女子的确不一般。 周虎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浑身上下莫名的激动。 他承认自己就是个屠夫,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他尤其喜欢杀那些聪明人,他们自持心思缜密,将人玩弄于掌心,就像主子身边那些先生。 主子常说,这样的人不好对付,在他看来,算来算去不如一刀下去了事。 好人、坏人、聪明还是愚笨都是一样,抗不了他一刀。 想到这里,周虎浑身的血液都变得滚烫,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从上次差点死在贺家手中,他就一直隐姓埋名,藏匿了五六年,从主子那里拿到的都是勘查的活计,整日只能在那些黑暗的矿坑中磋磨性子。 手上不知多久没沾过鲜血了。总算这次能来大名府,以为只是解决一个小麻烦,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提醒谢崇峻解决不了,不过下杀手,谢崇峻没有应承却也没拒绝。 周虎心中冷笑,谢崇峻这种人喜欢作恶,却又束手束脚,明明是个小人,却要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 他若是能寻机会将谢大娘子杀了,谢崇峻定然比什么都欢喜。 周虎握住手中的利器,只想现在就冲过去将那小娘子的喉咙割开,让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身上。 可是…… 不知是不是凑巧,那小娘子向旁边走了一步,刚好站在了县丞右侧,衙署隶卒就离她两步远,她身前还有两个护院打扮的人。 这里面没有拳脚高手,但她却站在了最安稳的地方。 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一击得手。 周虎缓缓吸一口气,他不着急,等待着小娘子与县丞说完话,到时候二人就能分开,他还愁找不到机会? 他杀了人一路往西去,翻过大山,寻一匹马赶路,很快就能回到他们的地盘。 安静地等了片刻,县丞果然抬脚向屋内走去。 小娘子似是要跟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周虎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些响动。 他转头看去,两个人影慢慢映入眼帘。 一个小郎君带着下人,快步进了院子。 看到那两道身影,周虎的眉头就皱起来。小郎君身着白衫,衣着并不显眼,落在周虎眼睛里就变得格外不同,那是大梁世家子弟喜欢的样式。 周虎咬牙,额头青筋浮动。 世家最是难缠。 若是在这里让世家子弟受了惊吓,恐怕要引来许多麻烦。尤其是朝堂上正对西北局势有所争论之时,可能会让本来既定的结果发生改变。 譬如西北休战,打开榷场。 他不能坏了主子的事。 周虎攥紧了拳头,满心不甘,却也只能静静蛰伏。 等到一行人从屋中出来,周虎悄悄缀在众人身后,他不能杀人,却能打探消息,这也是他来三河村的目的。 一路往前,目光盯着那谢娘子,越走越近,他几次试探着想要去摸腰间的飞刀,可那小郎君却步子飘忽,总是不离那谢娘子身边。 周虎咬牙,将暗器握得更紧了些,正准备再往前凑一凑。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 周虎立即闪身躲藏,等他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一只狸奴,从他头顶矮墙上跃过去,拴在它脖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狸奴飞快地跑了几步,然后一跃蹿进了谢娘子怀中。 周虎只顾得躲藏,没有瞧见,在铃铛响起的时候,谢玉琰脚下一个趔趄,扯了身边的王铮一把,两个人踉跄奔走几步,刚好回到了护卫中间。 王铮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花,等他看清楚谢玉琰怀中的狸奴时,整个人又怔在了那里。 这是……他阿兄的阿狸,居然……居然在这里。 “娘子,”于妈妈上前,“您没事吧?” 谢玉琰道:“踩到冰雪滑了一下,多亏小郎君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王铮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刚刚好像发生了许多事,但他却一点都没看明白,只是望着狸奴发呆。 他阿兄在大名府,不是为了帮贺家哥哥吗?却怎么能将珍爱的狸奴送给一位娘子? 怪不得阿兄出城却要连桑典都留下。 桑典支支吾吾,说谢娘子和三河村的矿藏事关重大,却不肯与他讲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叮嘱他莫要插手。 要不是他突然来到三河村,让桑典他们措手不及,还被蒙在鼓里。 王铮深吸一口气,可是谢娘子已经嫁做人妇了啊! 他阿兄怎么能…… 他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就知道总有一日,阿兄会不再忍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举。 就像童子虚说的那样,阿兄受仙人指点,总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到了那会儿,恐怕谁也劝不住阿兄。 好在,谢娘子的夫婿不在了,那阿兄还不至于被世人吐沫星子淹死。 更好在…… 阿兄的离经叛道,比他想的要好多了,他以为总有一日阿兄会掀了那棋盘,按自己的心思重新布局。 王氏最终逃不开“谋大逆”、“谋反”的罪名。 还好,还好。 “小郎君。” 清越的声音响起,让王铮回过神,眼前的谢娘子眼睛里带着几分关切,看起来很是贤淑。 她的语气柔和,看起来温婉可亲,兴许品行优良,有她在阿兄身边,阿兄会与旁人一样,成家立业,安稳度日。 “小郎君。” 又是一声呼喊,王铮下意识地道:“阿嫂……弟弟我,听到了。” 第91章 好骗 王铮话音落下,周围立即陷入一片静寂中,几道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王铮耳边响起了回音,一遍遍提醒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惊慌之中,他的开启的嘴巴半晌没能合拢。 县丞的目光从王铮身上挪到了谢玉琰身上,开始有些弄不清楚了,王家与这谢娘子是什么关系?为何王氏的小郎君要叫谢娘子阿嫂? 那么王铮的哥哥又是谁? 县丞一下子将自己绕晕了。 还是谢玉琰先笑着开口:“小郎君这是哪里的称呼?” 王铮半晌才讷讷地道:“我……我……我也不知晓。” 谢玉琰不禁一笑,老成持重的王铮居然年少时是这般模样,若是让王淮看到这一幕,大约要惊掉下巴,不肯相信这个人是他爹。 谢玉琰道:“没吓到小郎君就好。” 既然做错了事,就要一力承担,王铮硬着头皮低头:“弟弟没事,是弟弟唐突了。”既然错了,干脆就承认了。 两声“弟弟”再出口,大家都觉得这小郎君委实有些憨。 县丞捋着胡须,看那谢娘子没有半点惊慌,可能是他们想多了。 那可是大梁的王氏子弟。王氏子弟自称弟弟,除了皇亲国戚,任谁听了都会有些动容。只有不知晓他们真正身份的人,才能这般平静。 谢玉琰没想在这桩事上纠缠,扯开话题道:“郎君第一次来村中,跟紧了些。” 王铮点头。 “大人,”孟九道,“我们往前走吧!近点儿,能看得更清楚。” 县丞这才重新摆上公事般的脸,继续迈开脚步。 炼铁的院子里,堆放了许多石炭。那些石炭乌黑发亮,堆积起来如同一座小山,县丞看了不禁也要感叹,怪不得谢娘子说,他们不差那点炭火。 可能是炉火太旺,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意扑面而来。 偌大的炉灶旁围着几个忙碌的汉子,有人不停地拉着手中的木箱,有人蹲下来盯着那淌出的铁水。 惊呼声随即传来:“出来了,出来了,比之前更快了。” 这话一出,“呼啦”一下,院中所有人都围上前。 县丞也想一观,却被几个汉子挡得严严实实。 “再试一试。” 几个人齐齐应声,待到转头准备各自做事时,他们才发现身边的县丞。 县丞也在这些人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这两个人是衙署工坊的铁匠,平日在工坊时,他们大多都是指点徒弟打铁,除非有重要的器物,才会自己动手,可现在两个人全都撸起袖子,拿着大锤,显然一直亲力亲为。 见到县丞,二人行了礼,其中一个道:“铁水炼出来了,要立即打器物,就不与大人多言了。” 然后,两个铁匠开始抡锤,叮当的击打声再次回荡在这院落中。 “这是……”县丞咳嗽一声,“在打造什么啊?” 于妈妈道:“应该是衙署的器物。” 听得这话,县丞心中舒坦些,这二人若是在给谢娘子打铁,他面上未免难看。 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县丞也没料到这么大的一个矿场,一切都井井有条。 县丞不禁道:“谢娘了精通矿藏之事?” 谢玉琰道:“只是用心。毕竟人命关天,疏忽不得。” 县丞点头:“但愿每个矿主都能如此。” 谢玉琰应声:“会的。” 这肯定的语气,让县丞有种错觉,仿佛采矿之事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县丞带着工房的人离开,杨家的马车也被小厮牵过来,走在了县丞一干人身后。 张氏抱着暖炉,正准备舒一口气,没让衙署看出端倪,算是有惊无险,可她却发现于妈妈的脸色不太好。 “大娘子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护院,”于妈妈说着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跟上?” 谢玉琰抱着狸奴,神情淡然,她拿着王晏的腰牌向衙署借人,就是为了防备有人会暗中向她下手。 贺檀不在城内,有些人难免活络了心思。 寻常人去村中探查,守在村外的人不会理会,只有发现能要挟到她性命的刺客,才会放狸奴示警。 这些谢玉琰没有提前告知张氏,免得张氏紧张,于妈妈却很清楚,刚才狸奴突然跑过来,委实将于妈妈吓了一跳,强撑着才没在县丞面前露出马脚。 “有县丞和小郎君在,他不敢动手。” 万一遇到紧急情形,王晏的人也会现身,只是……那就会坏了她的布置。 张氏刚想仔细问问清楚。 “咦,”于妈妈不禁道,“那小郎君怎么跟着咱们走了?” 进城之后,杨家的马车就要回南一厢,与县丞等人不同路。 那位小郎君却没有跟县丞同行,反而随着他们往南行。 方才将她喊做“阿嫂”,现在要与她一同归家不成?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小厮去问问,小郎君得空,就来家中喝杯热茶。” “郎君,咱们走错路了。” 王铮也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跟上了杨家的马车,被小厮提醒才回过神,登时臊红了脸。 他可能是……太想知晓阿嫂家在哪里了。 但这样贸然登门定然不合适,他正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借口,就看到杨家的小厮一路跑过来。 “郎君,”小厮道,“我家大娘子说,您若是想问小报的事,可来杨家喝杯茶。” 小报? 王铮眼前一亮,童子虚他们最近就是在为小报忙碌,不但夜以继日,而且经常吵得面红耳赤。要办小报的是谢大娘子,他上门问这个,应该合乎情理。 谢玉琰看着跟着马车一同走进永安坊的王铮…… 王晏过世后,王铮主掌王氏一族,人都说他颇有几分乃兄风范,谨小慎微,一毫不苟,让王氏一族远离纷争。 没想到他年少时,这么好骗。 三房来客拜访,已经是寻常事,杨家下人妥帖地将王铮带去了堂屋。 于妈妈端来热茶就退了下去。 等王铮回过神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谢娘子、他和身边的小厮,小厮直向他挤眼睛,显然是提醒他,如此行事于礼不合。 王铮正要站起身告退,就听到那清越的声音道:“小郎君真想避讳,就不该帮我藏匿铜矿。” 王铮神色一僵,他那么小心,怎么会被看到? 谢玉琰接着道:“现在后悔也晚了,当着县丞面,没揭穿石炭矿上有铜矿,还跟随我归家。” “是提前便与我合谋,还是握着把柄前来勒索钱财?无论哪一样都不好说清。” 王铮惊诧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谢娘子会说这些,谢娘子她不是一个贤淑、温婉的女子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 “郎君是说男女之大防?”谢玉琰淡淡地道,“那是共处一室会惹人闲话,还是小郎君舍身护我更要遭人非议?” 第92章 都说了 王铮涨红了脸,谢娘子一连抛出几个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弄不好还能罪加一等。 少年郎虽然手足无措,谢玉琰却没准备就此放过他:“我还听说过一种情形。” 王铮不由自主抬起头,他已经身不由己,完全被谢娘子牵着走。 “歹人就是你安排的。” “等歹人出现的时候,你上前救我,就能换来我的信任和感激。” 这下王铮更着急了:“我没有,我来大名府寻阿兄,在衙署遇到了桑典,听桑典说,阿兄跟着贺大哥出城去了,让他们留下暗中护着娘子和永安坊。” “这两日有人盯上了三河村,他们却不能贸然动手,恐怕打草惊蛇,偏巧今日大娘子要去三河村,桑典恐怕出差错,多带了几个人埋伏在三河村周围。” “我有心帮忙,才会悄悄跟着一同前来,怎么可能是与那些人串通的?” 谢玉琰冷声道:“空口无凭,我如何能相信?除非以你家族发誓。” 王铮从未被人如此质疑过,这个人还是他的阿嫂,埋怨他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阿兄跟着受累,于是道:“我太原王氏……” 说到这里,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急切的神情中透着几分疑惑,停顿了半晌他才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对,今天才见面,谢娘子不知他的身份很寻常。 所以,他的意思是…… “你不知我阿兄是……”太原王家子弟。 谢玉琰自然知晓,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应该洞悉这些。所以,只要王晏和王铮不明言,她就只能陪着他们演戏。 台子搭的再好,站在上面久了也会疲累。 可惜王晏太过精明,她很难寻到机会戳破,刚好王铮送上门来,她也只好挑这个软柿子捏一捏。 “我阿兄连狸奴都送给你了,怎么可能不与你说这些?”王铮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道理,脸上满是懊恼的神情,他可能坏了阿兄的大事。 谢玉琰摸着怀中的狸奴,却不回答王铮的问话:“你说的桑典,就是你阿兄带在身边那个护卫?” 王铮点头:“我阿兄身边得力的护卫,桑植、桑吉、桑典、桑陌,这次来大名府,他只带了桑典。” 狸奴和桑典都在这里,他才没有对谢娘子设防。可看起来,眼下的情形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谢玉琰道:“你怎么知道盯上三河村的人,可能对我不利?”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王铮知晓自己说了错话,可又觉得,该不是什么大事。 谢大娘子这里真的危险,桑典就会阻拦他来杨家了。 “有些人明着敌不过,只能暗中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王铮道,“但若是我在这里,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因为惹上世家很是麻烦。” 谢玉琰点点头,静谧片刻之后,她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家中肯放心你在外走动?” 明明刚从谢娘子的陷阱里爬出来,王铮却还是难以拒绝她的问话:“我十一岁时,就已经带着小厮四处游学了。” “只要带够银钱,谨慎行事,不会引来什么祸端,即便遇到难处,总能找到相熟之人帮衬。” 谢玉琰前世时就知晓,王家的人脉,都在王铮脑子里,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决计不会忘记。 谢玉琰望着王铮,其实她对石炭矿的事早有谋算,但偏偏又把王铮送到她面前。 那她就不再满足于之前的安排。 不如来把更大的。 谢玉琰道:“大名府周围的府、城,你可有相熟的人?” 王铮点头:“自然……” “那你帮我一件事,”谢玉琰脸上带了一抹柔和的笑容,“今日这桩就算作罢,我不但不会追究,还会感谢你,如何?” 王铮怔怔地对谢玉琰对视,这话里面有些地方……不对。 “喵呜。”谢玉琰膝上的狸奴,忽然叫了一声,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王铮瞧。 带着几分怂恿和鼓励。 可是…… 王铮垂头:“弟弟我,不能做不好的事。” “不是不好的事,”谢玉琰道,“只是帮我找几个人,来与我唱一出大戏,我会给他们银子做答谢。” 王铮忍不住问:“娘子要找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手中有石炭矿,且身家清白,不能与地方豪绅有来往。” 王铮道:“娘子要用他们做什么?” “对付想要谋害我的人,”谢玉琰说着道,“那些人最好不要与你王家明面上有来往,你也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帮我唱戏,绝不会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事成之后,每人奉上盘缠和二十贯钱。” 王铮仔细想了想:“让我回去思量思量。” 谢玉琰摇头:“恐怕来不及了,两日之后,他们必须赶到。” 片刻之后,王铮告辞离开。 于妈妈将王铮送到杨家门口,看着这小郎君上了马。 进门的时候小郎君还好,怎么与大娘子说了一番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是大娘子与他说了些什么? …… 谢家。 谢崇峻桌子上放了一块石头,周虎坐在一旁喝茶。 “这是?”谢崇峻对着光看了半晌,没有发现端倪。 周虎道:“铜矿。” 谢崇峻手一紧,盯着周虎的眼睛:“从哪里来的?” “三河村。” 周虎没能寻到机会刺杀谢娘子,却在三河村堆放石炭的院子里,看到了铜矿石。 “他们将铜矿石藏匿在石炭堆里,”周虎抬起眼睛,额头上露出深刻的沟壑,“但我对这东西太过熟悉,一眼就到了。”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依旧到处买石炭矿,因为她知晓,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事,一旦被揭开,矿坑就要被朝廷接管。” 谢崇峻手微微发抖,整个人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只要我拿下北城的地,谢氏在大名府就没有了石炭可用?” 周虎点头:“那两处山地的石炭不堪用,很快就会挖空。” 谢崇峻重新坐下:“三河村花了那么多银钱,若是让杨氏一族知晓,矿坑就要没了,你猜他们会如何?” “会不会想撕了谢玉琰?” 周虎道:“谢老爷现在就可以将这桩事禀告朝廷,让朝廷立即查封了三河村,再治谢氏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第93章 出事了 谢崇峻眼睛一亮,这的确是对付谢氏的一个好法子,等谢氏被抓之后,许多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还等什么? 谢崇峻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石头,正要将管事叫进门,却在这时,管事不请自入。 “大老爷,”管事脸上满是急切的神情,“出事了,大爷被衙门抓了。” 谢崇峻攥紧了手。 “怎么回事?”谢崇峻诧异道,“章哥儿不是在家读书吗?” 谢崇峻对长子格外看重,谢子章三岁就能识字,七岁出口成章,大梁格外推崇神童,谢崇峻觉得自家长子之所以没有似那些神童般声名远播,不是因为他没那个王晏厉害,而是王晏出自太原王氏,而谢氏不过就是个商贾。 虽说本朝不再刻意打压商贾,朝廷也允许商贾子弟科举入仕,但想要拿到参试资格有多不容易? 谢崇峻这般辛苦筹谋,只是为了给长子搏一个“奇才”的名声,由县里举荐,顺顺利利参加明年的解试。 所以无论如何,长子都不能出任何差错。 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是他那不争气的庶子做的。 管事看着大老爷阴沉的面容,低声道:“大爷说要去接大娘子,一早就出了门。” 谢崇峻咬牙:“他没去许家?” 管事摇了摇头:“没……没去,衙门抓人的时候,大爷正在勾栏里与几个好友饮酒。” “衙署到底为何要抓人?我儿整日读书,手上不曾沾过什么……腌臜事,是不是弄错了?”谢崇峻一双眼睛变得通红,“给我备马,我要去衙署问清楚。” 管事却没有动,而是向外看了看:“老爷,衙署的人已经进门了,他们还要带走崔管事的女儿茹燕。” 谢崇峻脑子里一热,顾不得屋中的周虎,带着管事匆匆出门。 …… 突然闯入谢家的衙差,惊到了谢家人。 谢家各院的下人都前来探听情形。 别看谢家是大名府有名的商贾,平日里衙差、隶卒都要给些颜面,但他们怕的不是谢家,而是谢家从不吝啬银钱打点,现在谢家出了事,他们就好似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交情,一个个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为何? 手中攥着谢家的把柄,越是打压谢家,谢家越是惊惧,就会将更多的银钱奉上。 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他们到了谢家门口,就遇到巡检衙门的人,巡检衙门一同办案,彻底绝了衙差收受贿赂的心思。 注定这次的差事,捞不到任何油水,衙差心中憋着怨怒,干脆都发放在了谢家人身上。 “将丫鬟崔氏带来,”衙差冷冷地吩咐一声,“给你们一刻的功夫,否则我们就自己拿人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谢崇峻的妻室赵氏刚去庙里上香回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一众差役。 差役乜了一眼赵氏,领头的冷冷道:“我等只是奉命上门拿人,其余一概不清楚,你们想知晓案情,就去县衙问询。” 赵氏眼睛忽然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示意管事奉上银钱,却被隶卒狠狠地瞪了一眼:“贿赂官差,可是要吃板子的。” 赵氏不由地面色一僵,不知为何这些差役如此不好说话,她刚思量到这里,就听站在另一边的军巡道:“果然心思不正,不然也不会养出那样的子弟。” 子弟? 难不成是谢七出了事? 赵氏握紧了帕子,眼前的情形与她日思夜想的结果有些相似,她早就盼着有一日,将那麻烦彻底撵出谢家。 老爷因为瓷窑不得不留着他,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法子不是? 所以,赵氏明知谢七拿着银钱在外胡作非为,却还是纵着他,谢七从账房支银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有一日谢七折腾出大事来。 可谢七也是个聪明的,放浪形骸不假,却也仅限于饮酒作乐,她想到自己那些银钱,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给谢七寻了自在,就一阵阵心疼。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总算有了结果…… 赵氏深吸一口气,恨不得立即就去看看谢七狼狈的模样,她也想好了如何煽动族人,让老爷不得不舍弃谢七这个逆子。 “快去寻大老爷,”谢氏转头道,“还有老太爷……二房的……” 谢氏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走路摇摇晃晃,十足的浪荡公子模样。人还未至,却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脂粉混着酒气的味道,让人不禁嫌恶地皱起眉头。 那就是谢七,谢子绍。 谢七怎么会在这里? 谢七爷抬起眼睛,刚好与赵氏四目相对,然后他微微挑起眉梢,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不知为何,谢氏忽然心底一凉,油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母亲……这是去哪里了?” 好像没瞧见差役似的,谢七爷向赵氏行礼:“给大哥去求平安符?” 说到这里,谢七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是文昌符……我都忘记了,明年大哥就要参加解试了。” 这本是赵氏最欣喜的一桩事,可现在她却有些笑不起来。 “文昌符?”其中一个军巡忽然开口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几分轻蔑。 赵氏眼皮忽然重重一跳。 “放开我,都放开我。” “我要见大爷。” 管事拖拽着一个丫鬟从内宅中出来,丫鬟身穿藕色衣裙,哭得梨花带雨,就算被两个管事妈妈扣着,依旧不停地挣扎。 “你们怎么敢这样,我可是大爷屋里的人。” 赵氏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长子只娶了许氏一个正妻,身边没有妾室,哪里来的屋里人?她正要上前呵斥,就瞧见两个衙役走了过去。 “这就是崔氏?” 管事妈妈急忙点头。 衙役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茹燕,茹燕却还在挣扎。 “不是要见你家大爷吗?”衙役冷冷地道,“与我走,就能见到了。” 赵氏脑子忽然“嗡”地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几个衙役,也顾不得害怕了,走上前去:“你说什么?去哪里见?你说的是谁?” 衙役不想理会赵氏,奈何赵氏听他提及了自家儿子,哪里肯放弃,伸手就要阻拦衙役的去路。 “你们将话说清楚?” “你们说的不是谢子章,我家章哥儿是读书人,不得被人随意污了名声。” 赵氏的咄咄逼人,终于惹怒了衙役,他讥诮地道:“我们污他名声?他可是衣衫不整地走了好几条街,将来他能不能考中进士御街夸官,尚不得而知,但现在……确实有不少大名府百姓,记得他的模样。” 衙役话音落下,登时引来其余衙役和军巡一阵大笑。 第94章 丢脸 那一阵阵笑声,仿若变成利刃刺向赵氏。 赵氏怒气冲头,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儿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去抓身边的衙役,衙役正在办差,哪里能被如此挑衅,伸手一推,赵氏就摔了出去。 “大胆,”衙役不等赵氏落地就大喊,“竟敢阻扰衙署办差。” “再敢上前,一并锁拿去衙门。” 衙役一个个沉着脸,变得更加凶神恶煞,委实吓到了杨家人,下人们也顾不得去看赵氏,只是连连向衙役赔罪。 赵氏这么一摔,清醒了几分,怒气散去剩下的就是惊恐,如果衙役说的都是真的,对她来说,就如同天塌了般,狼狈之时,她扭过头,刚好瞧见了谢七。 谢七与他们不同,神情显得十分淡然,好似眼前发生的事,早就在预料之中。谢七这般模样,让赵氏更加慌了神,她想要开口指责,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谢七溺水的那一幕,谢七仰头看着周围的人,那只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指尖想要指向哪个人,最终却又不得不放下。 那会儿,她只觉得欢喜,现在…… 茹燕也早就看傻了似的,不敢再喊叫,跟着衙役向前走去。 谢崇峻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局面,正准备走过去问情形,却被管事拦住道:“老爷,去不得了,一起来的还有巡检衙门的人,刚刚已经动了怒,老爷若是再上前,恐怕会生出事端。” 谢崇峻的脸色变了又变,阴沉着道:“直接去县衙。” 与这些衙役争执也没什么用处,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连巡检衙门也卷了进来? 谢崇峻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往县衙去的路上询问管事:“被带走的奴婢是怎么回事?” 管事道:“她是崔管事的女儿,就是那个……去买山地不成,与主家起了争执,被关入大牢的崔管事。” 谢崇峻立即勒住了马:“你说什么?” 原来是这一家人。 那茹燕没有跟着父兄去买山地,自然不会因她父兄与主家动手之事被牵连,那就只能是……又再生变。 谢崇峻想透了这一点,更为急切,一路催马前行,赶在拿人的衙差之前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一个妇人正在向周围人诉冤。 “不过就是得了块林地,就引来如此灾祸。” 妇人边哭边接着道:“开始是强买,又打伤了家里人,如今又来要挟,若是我不肯撤回诉状,就要将家中那乳儿扔入井中。” “我那儿媳,上前去抢夺,被推倒在一旁,磕破了头,你们看看,我这身上都是她的血。” “请大老爷为我家伸冤做主啊。”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听说是那个谢家。” “家中有米行、瓷器铺子那个。” “哎呦。怪不得,那种人家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崇峻听得这话,不由地捏起了手,莫非真的是章哥儿让人上门威胁?熟悉的怒火从心中升起,从前这样是因为谢七,现在却换成了他的长子。 对谢七,谢崇峻是呵斥、惩戒,但他的长子…… 谢崇峻看向管事:“还不去衙门里找人,难不成衙署要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 管事应声即将要散开,却瞧见又有一群人前来。 “那奸夫就在衙门。” 为首的一个汉子推搡着妇人:“方才大家都瞧见了,二人在屋中行苟且之事,被我撞了个正着,这次不将他们惩戒,我有何颜面在世?” “我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上了公堂,都能为你作证。” “不止我们瞧见了,拿人的衙差也看得清清楚楚。” “管他是谁家的郎君、公子,做了这下作事,绝不能让他就此善了。” 谢崇峻眉毛锁得更深了些,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每日衙门都要处置各种案子,尤其是这种腌臜事…… 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得早点将章哥儿搭救出来,免得他在牢中与那些人关在一处。 “老爷,”管事劝说道,“大爷可能只是一时糊涂,您不要担心,咱们想想法子,一定能打点好。” 谢崇峻不加理会,眼下最重要的是见到章哥儿,仔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诬陷他的长子,他定会斗到底,不惜赔上整个谢氏一族。 “谢家人是吧?” 刑房的文吏走出来。 管事立即躬身道:“这是我家老爷,想问问我家大爷是不是被带来了县衙?” 文吏点点头:“谢子章买凶杀人未果……” 听得这话,谢崇峻一颗心彻底沉下去,然而文吏的话还未说完。 “凶徒已经招认,收了谢子章十贯银钱,且有人在场证明。” “除此之外谢子章还与人通奸,苦主带人来告,方才你们在衙门前应该见到了。” “什么?”谢崇峻不敢置信地瞪着文吏,文吏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楚了,却又半点不明白。 通奸? 文吏看向谢崇峻:“凶徒被捉之后,供述出谢子章,衙差按那凶徒的说法,前去寻人,谢子章就是从葛四家中被捉出来的,但是衣冠不整,左右邻里都能证明。” 不可能。 不可能两桩案子都落在章哥儿身上。 谢崇峻怔愣了半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是谢玉琰……是那妇人陷害章哥儿。” 买地的事与谢玉琰有关,她便设了圈套,引得章哥儿入局。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谢崇峻能确定,是谢玉琰在捣鬼。 谢玉琰想要坏了章哥儿的前程。 谢崇峻的额头突突乱跳,一双眼睛也变得血红。 他好不容易盼到章哥儿参加解试,却偏偏冒出一个谢玉琰。 “我要见知县大人,”谢崇峻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有重要的事向知县禀告。” 文吏却道:“谢老爷还是先将眼下的案子弄清楚,其余的事不着急。” “我要说的与这案子相关,”谢崇峻耐着性子,“知县大人现在不过问,恐怕会误了大事。” 文吏仍旧道:“大人公务繁忙,谢大老爷一定要见……那就明日再来吧!” 一个小小的文吏居然也能为难他。 谢崇峻心头恶念顿起,他转身向县衙外走去,管事急忙跟上。 主仆两个人走出衙署,谢崇峻看向管事:“去给知府大人送封信,就说我们被人陷害,请知府大人定要帮帮谢家。” “我手中握着证据,只要给我机会,将手中物什呈给衙门,衙门便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玉琰敢这样向他们下手,他就要她尝尝他的厉害。 如果朝廷能查明铜矿,他们还能将功折罪,所以必须要将衙门的人带去三河村。 第95章 作对 永安坊杨家。 杨钦吃着碗里的面条,上面有厚厚一层浇头,浇头可不全是晒的干菜,差不多有一半是实实在在的肉沫。 这肉沫的做法也与平日里不同,是用新铸的铁锅炒出来的。 炒菜的法子是阿嫂教给母亲的。 别看阿嫂不会动手,但教起人来却很厉害,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放肉,煸炒到什么模样,然后加菜、盐、糖,最后还放了些酱汁。 炒的时候,杨钦就不停地吞口水,连族中的孩子也引来了两个。 张氏干脆将他们都留下,多煮了些面条。 一人满满一大碗,上面放足了浇头,可是阿嫂还是不满意,让厨娘切了葱花放上面,还浇了些热油。 “滋啦”一声,香味儿直往杨钦鼻子里钻。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嘻嘻呼呼”的吃面声音。 三个孩子,每人吃了两碗面,却还觉得不够,还要吃第三碗,被阿嫂伸手拦住。 “吃太多会生病。” 杨钦往锅里看,最后央求着盛了些面汤,将碗上挂着的浇头涮干净,全都喝下肚。 杨氏一族日子过的是不错,但仅仅是二房和少数嫡亲族人,张氏母子在族中求活,处处被刁难,是真的吃不饱穿不暖。 而且谢玉琰教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尝到,只觉得从前的饭食都是白吃了。 张氏也连连夸赞:“真好吃。” 新砌的炉灶,新铸的锅,锅很小,只有大约一尺宽,多出一个长长的把手,刚好握着炒菜,总之很是趁手。 炉灶的火好,铁锅也好,总之炒的时候就热气翻涌,香飘四溢。 于妈妈也尝了面条,眼睛立即亮起来:“浇头是真的好。” “这锅能用来做许多菜吧?”于妈妈问,“我的意思是……这种炒的法子。” 谢玉琰点头:“不过炉火要旺,才能炒的好吃。” 于妈妈将一碗面条下肚,才又开口:“大娘子是想做酒楼的买卖?”她时时刻刻都没忘记,要帮衬大娘子做事,即便吃东西的时候,也要多思量思量。 “有了这炉火,开个酒楼也不难。” 杨钦跟着道:“阿嫂若是开酒楼,买卖定然红火。” “我暂时没想过这些,”谢玉琰道,“若是做间酒楼……将来出去至少有地方落脚。” 做买卖离不开衣食住行,对她来说,这些可以做,但不会牵扯太多精力。 谢玉琰指了指炉灶:“这些才是正途。” 于妈妈明白了些什么:“怪不得娘子要卖藕炭。” 这可不止是藕炭,藕炭还带来许多变化,抓住一个就是笔好买卖。 将碗筷收拾下去,杨钦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谢玉琰看过去:“怎么了?” 杨钦道:“嫂嫂不是说,有人摸去了三河村,那人是不是谢家派去的?”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担忧地道:“阿嫂就不担心?万一朝廷现在去查,那些铜矿石……” 谢玉琰道:“朝廷今日绝不会去查,要查可能会等到明日午后。” 杨钦不明白。 “谢家大爷刚下了大狱,如果知县现在就听了谢家人的话,去探矿坑,不免被人怀疑与谢家有私。” “县丞刚去过三河村,知县立即派人,也于理不合。” “最稳妥的就是等到明日,再去看看情形。反正矿又丢不了,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谢玉琰了解那些官员,他们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除非,”谢玉琰道,“谢家去找别人。” 杨钦刚刚放松的后背又挺得笔直:“那……那要怎么办?” 谢玉琰微笑:“衙署不是谢家开的,搬救兵也没那么快,最早也是明日上午。” 到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 而且,王晏留下的人,刚好顺藤摸瓜,下一步也就知晓该去对付谁。 炉火正旺,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有簌簌的雪花落下。 谢玉琰抱着狸奴向内室走去,她看完童忱送来的小报,就能歇下了,至少明天中午之前,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 谢家虽然没乱成一团,却也是人心惶惶。 谢崇峻没能见到谢子章,赵氏哭了好几次,眼睛哭肿了不说,还要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认错。 大家族就是这般,出了事想的不是如何解决,先要将这错处落在一个人头上,这样就算有了众矢之的。 赵氏这边眼泪还没擦干,那边听到谢崇峻的声音:“你说什么?他们一亩地卖多少银钱?” 管事说的是出了北门的那块土地。 “一亩五十贯,而且将后山和林中的地一起卖,加起来有一百多亩。那些土地根本就没挨在一起,地下也没有石炭矿,那户人家明摆着就是想要坑一笔大的。” 一亩地五十贯,大名府就没有卖过这样的价钱。 谢玉琰买那山地,出了高价,也不过才十贯。 “即便是这样,那家人还不想卖,”管事道,“说已经与谢大娘子谈好了。” 谢崇峻不信。 他收到消息,杨氏族中给谢玉琰凑了大约一千贯钱,谢玉琰已经花出去许多,手中还能剩下多少? 怎么能拿出五千贯去买地?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管事道,“所以就在那家外面守了一会儿,发现他家正招雇工,还去城内打听铺面。” “我见势头不对,就将那家的家奴拦下,给了银钱,这才知晓,那谢大娘子只给他们八百贯钱,却允许他们开一间水铺,还会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他们,不止如此,他们土地里出的石炭,两家一人一半,又将南城的十五亩地一并补给了他们。” “他家得了地,还能得了生计,虽然不能立即拿到许多银钱,可将来藕炭卖的越好,他们赚的越多。” “除非有人花高价将一百亩地都拿去,否则,他家老爷准备这两日就与谢大娘子签文书。” 谢崇峻皱紧眉头,脸色阴暗的难看。 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会选与谢氏一同做藕炭。谢氏真是好手段,做藕炭的法子,是谁也拿不出来的,她抛出这个,谁能争得过她? 真让谢玉琰买到这块地,就算三河村那边查出了铜矿,谢玉琰的买卖也照样做得起来。 想到三河村,谢崇峻心急如焚。 他让人跑了县衙三趟,得到的消息就是知县正忙着,没有时间见他。 县丞又刚刚从三河村回来,如何也不能再跑一趟。 “老爷,”管事匆匆进门禀告,“刘知府那边回信了,知府大人明日一早才能回到城中,恐怕要等知府大人看过铜矿,才能让县衙带人去三河村。” 谢崇峻怒火中烧,抓起茶碗丢掷在地上。 精美的瓷器立即被摔的粉碎。 每个人,每件事都在与他作对。 第96章 填好了 谢家下人将碎瓷收拾出去。 谢崇峻才坐在椅子上,若不是与谢玉琰争锋,他可能不在意这一两日,就算不找刘知府,也能让县衙再派人去三河村探个清楚。 谢玉琰却等不得,这妇人心思太多,到现在他也没完全理清,谢玉琰到底如何陷害的章哥儿。 尤其是……那通奸之事,怎么那般赶巧地让衙差遇到,除非很了解章哥儿,或是一直让人暗中跟随章哥儿才能做到。 这个家中会不会有谢玉琰安插的眼线? 谢崇峻顿起疑心,目光向周围扫去。 眼看着老爷的神情愈发骇人,管事上前劝说:“老爷,您先消消气,知县那边推脱不得,最晚明日也得见您。” “既然刘家那边给了消息,就定会插手。” 老爷已然被气得失了智。家中谁都能出事,唯有大爷不行,不管这次是谁在暗中算计,他都拿捏住了谢家的弱点。 天色越来越暗,今日想要县衙出兵显然是做不到了,晚上大动干戈,会惊到百姓,看来他只能盼着明日一早。 谢崇峻闭上眼睛。 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 “将大爷屋子里的下人都带过来。” 胸口堵着的这股怒气,必须要发放,那就从大爷屋里那些人开始。 …… 谢七从主屋,门口走过,随着棍棒击打皮肉的声音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院子。 谢七爷理了理身上的长衫,微微弯起了嘴唇。 紫芸的娘是怎么被谢家折磨死的,他一直没敢忘记。 冬夜里,一个人在水井旁清洗所有脏污的被褥,嘴唇都冻得发紫。 忙碌了一晚上就病倒了,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最后张着嘴,却吸不进去半点气息,被活活地憋死了。 朝廷不准打杀奴仆,但想要弄死一个人,不要太容易。 紫芸娘为了留在谢家照顾他,不争不抢,更不敢反抗,被害的时候,也没发出半点的动静。 连死都那般的憋屈。 所以……现在这点报应对于谢家来说,显然还不够。 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扇子,他尽可能让自己欢喜起来,毕竟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其实他也有些担心,不知道十妹妹那边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熬了一整夜,天刚亮,谢崇峻就出了谢家,又在县衙外等了两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一个文吏从县衙中走出来。 谢崇峻心中一喜,看来是刘知府那边吩咐好了。 “谢大老爷,”文吏向谢崇峻行礼,“您是先去见知县大人,还是去大牢里看看公子?” 谢崇峻担忧长子,但眼下这样的时候,他分得清轻重,他咬了咬牙:“去见知县大人。” 跟随文吏一路到了二堂。 “知县大人,”谢崇峻也不耽搁,直接从怀中取出铜矿石,呈给魏知县,“这是从三河村中发现的铜矿,矿主谢玉琰隐瞒不报,触犯大梁律法,还请大人带人前去村中查证。” 魏知县从谢崇峻手中拿起铜矿石,皱起眉头。那谢大娘子为贺檀办事,谢氏又是大名府的商贾,贺檀来大名府是为什么,他有所耳闻。 不管谁对谁错,他只想做好他的知县,他的履历已经送去吏部的南曹,只等着宰辅审批就能晋升为京官,如今的宰辅王相公与贺家乃姻亲,万一得罪了贺檀,他如何能过王相公那关?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昨天他一直推脱,今天一早谢大老爷却又来衙署,上面还递了张条子,让他不得不处置此事。 “杨家那个谢大娘子?”魏知县看着谢崇峻,“据我所知,那谢氏的姓氏还是取自你们谢家。” 谢崇峻摇摇头:“谢玉琰与我大名府谢氏并无关联。” “本来是桩小事,”魏知县道,“不如本官从中调停,你们就此了结恩怨。”这样纠缠下去,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崇峻却眉头紧锁:“那我长子是否就能安然归家?” 魏知县不禁迟疑:“这要看苦主是否愿意撤回诉状,若是谢大老爷真心想要补偿,也未必不能善了。” 他们必定不肯。 谢崇峻知道,后面有谢玉琰在,那些人不会轻易松口,只有拿下谢玉琰…… “大人,”谢崇峻道,“铜矿非同小可,万不能大意。” 魏知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只能命人走一趟了。 …… 三河村。 忙碌到了午时末,孟九正要招呼众人歇息,石勇娘带着几个半大小子跑了过来。 “衙门派人来了,”石勇娘气喘吁吁,“这次来了许多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孟九看向身后的院子,神情格外阴沉:“我去应付,你让人去杨家知会大娘子。” 石勇娘点头,看着孟九走出去,她不禁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衙署的一干人中,还有昨日来的县丞和工房隶卒。 不等孟九上前说话,文吏就上前道:“有人告你们矿中采出了铜矿石,你们却匿情不报。” 孟九听得这话,面色一变,虽然回过神来想要遮掩,却已经晚了。 县丞皱眉,还真的有铜矿,也不再与孟九多言,带着人径直往矿坑走去。 作为告发之人,谢崇峻也跟上了县丞的脚步,他要亲眼看到衙门从矿坑中挖出铜矿石。 “大人,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孟九追上前去,却被衙差伸手推开。 谢崇峻看到惊慌的孟九和三河村村民,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快意,昨日发生在谢家的混乱,如今终于被他引到了三河村。 一行人很快进了院子中,县丞轻车熟路推开了屋门,径直走向矿坑,正准备吩咐工房的人,这次多带些人手下去勘查,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进去。 县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矿坑,神情从惊诧变成了讶异,然后是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县丞指了指面前,“矿坑呢?” 昨日偌大的矿坑就在这里,可现在眼前却变成了平地。 孟九被衙差扯了一把,脚下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坐在了之前的矿坑上。他抬起头看着县丞,然后结结巴巴地道:“填……填起来了……” “昨日我们传授雇工填坑的法子……就用的这个矿坑……现在……都给填好了。” 第97章 认罪 谢崇峻几步走上前去,入目的只有坑洼不平的地面,显然是被人挖掘过,可现在已经填平了。 他再转头看向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三十个雇工,别说一个矿坑,就算再来两个,也不在话下。 谢崇峻额头青筋浮动,眼睛要冒出火光。 他就知道,一定会出什么差池,果然如此,仅仅隔了一晚上…… “大人,”谢崇峻看向县丞,“好好的矿坑,怎么会突然就填平,里面肯定有问题,谢氏分明就是在掩盖事实。” “矿坑下渗水,大娘子恐深挖出事,便让我们连夜封上,”孟九说着向身边指了指,“不信县丞大人将矿上的人都叫来看看,我们这里是否无人损伤?” 谢崇峻冷声道:“谁问你们这些……” 话音刚落,围着的人群纷纷让开,紧接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谢玉琰提着裙摆,一步步向前,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道:“难道人命不比什么都重要?一个矿坑而已,封上一个,日后再寻其他地方重新挖就是,不过损失一些银钱。” “但若人有损伤,如何能重新来过?谢大老爷难道不是这样对待自家雇工的吗?” 谢崇峻看着那张脸孔,心中的怒火几乎压制不住,就是这个人害了章哥儿,让他数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他恨不得立即打杀了这妇人。 当着县丞的面,谢崇峻却只能压制住情绪:“那也用不着这般匆忙,如此慌张地填埋,分明就是故意遮掩。” 谢玉琰没有瞧那谢崇峻,而是望着县丞:“遮掩什么?” 县丞被那道目光一扫,心就是一沉,脊背上竟然冷汗涔涔,他忽然明白为何昨日他见到谢娘子,会觉得异样,谢大娘子的目光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威压。 县丞定了定神才道:“有人告你们挖出铜矿,却匿情不报。” 谢玉琰道:“可有证据?” 县丞立即从文吏手中拿过铜矿石。 谢玉琰也不争辩:“如何证明是从三河村的矿坑中取得?”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崇峻沉着脸道:“本来一查便知,你却将矿坑封住……” “这铜矿石是谢大老爷交给衙门的?” “正是。” “谢大老爷何时来的三河村,在哪里看到的铜矿石?又是谁取走的?可有人证?” 一句句逼问,让谢崇峻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玉琰看向身后众人:“这两日村中可有谢家人来过?” 孟九斩钉截铁:“不曾。” 石勇娘也站出来道:“每日我们都守在村口,这两日进出村中的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要为自己证明一般,石勇娘指向县丞身边的几个衙差:“这几位官爷昨日来过,民妇说的可对?” “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告、陷害,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三河村村民和雇工们一同开口,呼声震天。 谢崇峻厉声道:“分明就是巧辩。”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大老爷不如先说清楚,这铜矿石是怎么取来的?” 谢崇峻还未说话,谢玉琰道:“本朝律法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谢大老爷想让我们相信这铜矿石从三河村而来,先交出窃盗之人。” 谢崇峻盯着谢玉琰,那妇人脸上没有半点的惧怕和慌张,反而微微弯起嘴唇,似是含着一抹讥诮的笑容。 仿佛是在挑衅。 谢崇峻热血翻涌:“是家奴偷偷潜入三河村,发现了铜矿石,我可以将人交去衙门,但你的矿坑也要挖开。” “那就请谢大老爷先送人入大牢吧,”谢玉琰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是第二个家奴了。” 说完也不等谢崇峻回应,她看向县丞:“衙署有文书,挖掘矿藏,我必定不会阻拦,无论是我还是三河村石炭矿,都遵循大梁律法,还请大人还我们公道。” 眼见谢玉琰阻拦不成,矿坑将再次被挖掘,就算送进去一个家奴,也算不得什么。 这本是他赢下一局,谢崇峻却有种双腿被束缚住的感觉。 谢玉琰口口声声为了人命填坑,而他为了将矿坑挖开,却将家奴丢进大牢。 如果这次他再输给谢玉琰,他就会颜面扫地。 不知不觉间,他就没了退路。 “回到家中带个人前来。”谢崇峻冷声吩咐管事。 谢家管事刚刚离开,谢崇峻就听得传来隶卒的声音:“这矿坑只怕不好挖,他们填回去的时候,在坑洞上钉了木楔,混入了糯米和水,这样的天气就算糯米没有干透……也都全都冻在了一起。” 一件事刚刚处置完,就又有别的难题摆在了眼前。 “老爷,咱们还要告谢氏?” 管事忍不住低声询问。 “告,”谢崇峻道,“越是遮掩,越有问题,想方设法也要将这矿坑给我打开。” 谢玉琰这样拖延时间,八成也是要等贺檀回到大名府,在此之前,他要将所有事都解决。 “县丞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朝廷来挖矿坑,我们是否能在村中逗留?” “自然可以,”县丞道,“此处本就是村民居住之所,怎好强行让人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石勇娘:“那就将宾客迎去你家中吧!” 石勇娘应声。 谢玉琰吩咐三河村村民和雇工远离矿坑,这才带着于妈妈等人离开。 “去看看何人来了三河村?” …… 三河村不远处,几辆马车走在官路上。 车厢中,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话。 脚下放着一只泥炉,泥炉中烧着两块藕炭。 徐四爷先开口道:“李家人让我来大名府,说是帮一个贵人的忙,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听人说些话,跟着应喝一下,就能得来往的盘缠和银钱。” “也是与我这般说的,”郑三爷说着指了指泥炉,“与这藕炭买卖有关。” 赵三爷点点头:“听起来这趟事应该不难。” 不过就是耽搁一些功夫,但能卖李家一个人情。李员外出身书香门第,虽说这些年后辈子孙没什么人在朝为官,却坐拥良田,又写的一手好书画,平日登门士子不断,他们不过小商贾,能与李家攀上交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 何况就是帮衬着唱出大戏而已。 “这个年景儿,什么买卖都不好做,”徐四爷叹口气,“尤其是咱们这些人,不想被人驱使,就要处处受气,我都想卖掉些土地,回到乡中踏踏实实度日了。” 赵三爷跟着道:“我还借了族中老少银钱,怎么好就这样归家?等这件事了了,先回去过正旦,熬过冬日,天暖和了,还得再出来寻买卖。” 听着两个人说话,郑三爷拨了拨泥炉中的炭火:“你们说,这藕炭买卖能不能做?” 车厢里就是一静,徐四爷先笑道:“有那么好做会让我们来帮忙撑场子?人家有言在先,我们就是来做做样子,你莫要往心里去。” “好买卖早就多少人争抢了,还能轮得到咱们?” “那些人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 郑三爷点点头:“两位哥哥说的有理。”方才看着这藕炭烧了许久未灭,他还真以为遇到了一桩好生意。 第98章 抗争 马车在三河村停下,孟九立即迎上去。 三位老爷问了问,确实是大名府三河村,谢大娘子的矿场。 “我家大娘子在村中,三位老爷随我进去吧。” 谢大娘子是怎么回事,他们三人来之前李家告知过。谢大娘子的夫家,就是大名府的一个小商贾。 所以托李家帮忙的不可能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不该问的不去探听,这些他们是懂的。 走到门口郑三爷就发现:“怎么有衙门的人在?” 孟九低声道:“方才出了些事,一会儿进了门,大娘子会与几位说。” 三人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向前走,却发现这一路上,有人偷偷地跟随打量。 赵三爷不禁皱起眉头,眼下这种情形,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在城中开了米粮铺子,也是三天两头就有衙役登门。 谢大娘子这石炭矿,该不会被人盯上了吧? “地上这是什么?”郑三爷又注意到地上画的痕迹,上面还钉了木桩。 “木桩上绑了红绳的,就是三尺内有石炭矿,没有绑红绳的,就是七尺内才见石炭矿层,大娘子让我们勘清楚,等春耕过后,就能定下来在哪里打井。” 三位老爷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向周围看去,入目的木桩粗数过来,绑了红绳的就有十个之多。 “地下有这么多石炭矿?” 孟九点头:“太多也不好。” 赵三爷有些不明白:“为何?” 孟九突然扬声道:“太多了,就会招来麻烦。” 这话意有所指,郑三爷向一旁看去,瞧见了一个管事打扮的人。那管事穿着和神态明显与三河村的人格格不入。 只这一眼,三人就大约看出了那管事的身份。 一条豪强家的狗。 “前面就到了。” 孟九话音落下,石勇娘已经迎出来。 村民们一脸笑容的模样,让三人刚刚略微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石勇家里的主屋已经被重新布置了,徐四爷等人进了门,看到的就是摆在桌案上的藕炭。 藕炭大小相同,只是颜色各不一样,每块下面都压着一张字条,郑三爷走近了去瞧,上面写着日期,还画着让人看不太懂的记号。 “这是……” 郑三爷不禁询问。 一个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是我们试做的藕炭。” 众人立即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女,突然在这里遇到年轻的女眷,三人下意识地目光闪躲,不过很快就回过神,这应该就是他们要见的谢娘子。 听说谢娘子不过十六岁,到了杨家几日就手握中馈权柄,他们也曾感叹这女子的手段,但见到之后,方觉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这女子的气势不同寻常,即便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是出自大户人家。 于妈妈给三人端上热茶。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互相看看,接下来他们只要听这位大娘子说话,他们在一旁应和就好。 “这次将三位请来,是为了这藕炭。” 谢玉琰指了指地上的泥炉。 徐四爷搭话道:“这藕炭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谢玉琰指了指屋子里的桌案:“诸位想知晓藕炭的事,只要从那张桌案上看起,就能清楚藕炭如何做成,需要多少人工,一斤藕炭能烧多久,卖多少银钱。” “方才诸位在外面看到的藕炭,是我们使用不同的碎石炭做出来的,做好之后,要放在泥炉里点燃,测出一块藕炭能烧多久。” “诸位看完之后就会清楚,如今大梁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藕炭。” 三人配合地站起身,向桌案前走去。 本就是随意一看,但不知不觉中,就看入了眼。 “用这点碎石炭就能做出一斤藕炭?” 他们手中都有石炭矿,大多是当做瓷石矿买到手中,没想到挖着挖着里面变成了黝黑石炭。这些石炭只有极好的才有人收,那些碎的不值一文,丢的满地都是,这东西真的能做出藕炭卖出去? 不知不觉地边走边看。 看到水铺用的炉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泥炉。 最后地上放置了一堆藕炭和一斤木炭。 “买一斤木炭,能换来这些藕炭?” 心中能算出价钱,却还是不如亲眼看到差距来得惊诧。 赵三爷不禁问道:“石炭不是有毒吗?这能卖得出去?” 谢玉琰笑道:“三位今晚住在客栈里,明日一早可以去御营街上的市集去看看,就知晓藕炭能不能卖了。” 于妈妈跟着道:“市集上第一个摊子上面写着‘顺通水铺’,那水铺就是咱们大娘子开的,用的就是藕炭烧水。” 至于集市上所有炉灶都在烧藕炭,这件事就让三人自己去看。 看完这些,三人重新落座。 郑三爷道:“大娘子寻我们前来,是准备买我们手中的石炭矿?” 谢玉琰摇摇头:“大名府的石炭足够我取用。” 三个人想想脚下的三河村纷纷点头。 “那……” 谢玉琰道:“我是要与三位做买卖不假,但不是要收走三位手中的石炭矿,而是要与三位一同做石炭生意。” “我会派去工匠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三位,并且前三个月会收走矿场六成以上藕炭。两年之内,藕炭买卖的盈亏,我与三位五五分账。” “也就是说赚钱我分一半,亏钱我也会承担一半。” 郑三爷听得眼睛一亮。 谢玉琰的话还没说完。 “我会在当地开设顺通水铺,”谢玉琰道,“这样买卖来往就方便许多,水铺的盈利我也可以分你们三成。” 三人还不知晓顺通水铺是怎么回事,但这时候该顺着谢大娘子说话。 赵三爷道:“大娘子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五年内,不可私自变卖手中的石炭场,藕炭需要经工匠验过才能卖出,藕炭的价钱由我来定,但你们放心,藕炭的价钱盈利不会低于两成,也不会高于三成。” “就这些?”徐四爷不禁道。 谢玉琰点头:“就这些。” 三人面露喜色。 郑三爷规规矩矩地念着唱本:“娘子大可以拿着藕炭的方子,独占藕炭买卖,为何会将这法子白白给了我们?” 谢玉琰向窗外看去:“三位来的时候,应该都瞧见了。有些买卖一旦赚了银钱,就会引人觊觎。” “不管你用了多少心血,都能一眨眼的功夫被人夺去。” 这话,让三人都感同身受。 谢玉琰道:“这藕炭在我手中一斤不过三文,他日让别人夺去,便是一斤十文也能卖得出去,一本万利的买卖,怎能不让人眼红?” “所以不如将做藕炭的法子散出去,石炭场多了,藕炭多了,那些人也就无法从中作梗。” “待我们将藕炭的价钱稳住,这只能赚三成利的买卖,也不值得他们花费心思来算计。” 三个人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藕炭需了解它的人方能做出来,也要卖给那些需要的人,让他们抢夺了这买卖,不知要断送多少人的生路。” “相反的,石炭场需要雇工,赚来的银钱,不少会回到百姓手中,这乃是聚人心的买卖,我们行的是好事,赚的是良心钱,似我们这样的商贾,财力虽远不及那些大商、豪强,但我们人多,聚起来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或者……大家甘心就这样被欺压、鱼肉一辈子?” 第99章 还得涨 三人互相看看若有所思。 徐四爷忍不住问道:“外面那是什么人?” 谢玉琰道:“大名府谢氏你们可曾听说过?” 徐四爷恍然大悟,知晓谢大娘子来历的人,自然就知晓她与谢家的牵扯,若非谢家将她买来,她也不会嫁入杨家,差点被生殉。但他们不知晓,谢大娘子与谢家到了这一步。 “谢氏的米行和瓷器铺子在北边都有些名气,尤其是瓷器铺子,虽说没有邢州的白瓷好,在坊间却也还算卖的不错。” 知晓了这些,郑三爷担忧地道:“那这次……娘子有没有法子脱身?”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茶碗,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可看在郑三爷眼中,眼睛里却闪过一抹轻蔑的笑意。 三人之中,郑三爷最为细致,平日有事都是他提醒两位兄长,他看得多,思量得多,遇到事能立即回过神,即便可能当时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就有种感觉,他方才的问话很是愚蠢。 谢玉琰道:“该是他们脱不了身才对。” 从头到尾不是谢氏在算计她,一直都是她在戏耍谢氏。 所以……到底谁该害怕? 谢玉琰站起身:“几位稍作歇息,一会儿村中备好饭食,会引三位入宴。” 谢玉琰转身刚要走出去,阳光刚好透过窗子,她指了指地上斑驳的光影。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 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踏出屋门。 许久之后,三人才互相看看。 徐四爷道:“方才谢娘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三爷也没想明白,倒是旁边的郑三爷伸出手去,推开了身边的窗子。 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三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徐四爷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 话音却戛然而止。 外面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谢娘子的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不如自己伸手推开窗子。不是外面的光不够,而是他们太过畏缩。 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子给看轻了。 这位谢娘子与他们想的不太一样,来之前只想应付完了快些回家,可现在他们却想留下看看,谢娘子到底能用什么手段对付谢氏这样的大族。 …… 谢崇峻没有离开三河村,他要等着朝廷的文书拿来,亲眼看着矿坑重新被打开。 三河村的村民和雇工也别想闲着,朝廷有明令,他们也只能在这里卖力,直到亲手将矿坑清理干净。 “老爷,”管事快步走过来,“谢玉琰给雇工分了工钱,放他们归家了。” 这是怕抓他们做劳役? 谢崇峻道:“三河村的人总不能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河村的汉子也在收拾东西,”管事抿了抿嘴唇,“我听说他们要跟着谢大娘子一起去北城外。” 谢崇峻心一沉:“去做什么?” 管事低声道:“去北城打矿井,还要帮着做藕炭。” 话说到这里,管事有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从外面来的那三个人,我也去问了,都是手中有石炭矿的,谢大娘子答应与他们一同卖藕炭,至于怎么卖……我还没问出来。” 谢崇峻经商多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谢玉琰找那三个人,无非开出与北城那家一样的条件,都是教他们做藕炭,与他们一同分利。 即便北城的买卖不成,她还能在别处赚银钱。谢氏在大名府鞭长莫及,一时也无可奈何。 管事低声道:“就怕咱们矿坑没清理完,那几个人就与谢大娘子过文书了,到时候……就算朝廷收回这块地,谢大娘子也能靠着与这些人的买卖,重新来过。” 只要来钱的路子不断绝,赔进去的银钱,早晚还能赚回来。 之前谢崇峻只要阻拦北城那家,现在要一起阻拦四家。 谢玉琰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明明就在你眼前,你却没法一掌拍下去。 管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老爷何曾被这样折腾过?谢家有商路有铺子,在这上面没人会给谢家脸色。 偏偏谢玉琰的买卖是石炭矿,谢家从未碰过这个,眼下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借用西边的关系,连刘知府也不能真的出面为谢家撑腰,弄来弄去,反倒被谢玉琰牵着鼻子走。 谢玉琰带着人去北城,大老爷却要在这里冻着,等衙署挖开矿坑。 最可恶的是三河村的村民,将这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找不到一只炭盆和泥炉。 这么想着,一股香气从村中传过来,紧接着村中老少都往一处院子走去,院子里很快传来欢声笑语。 …… 谢玉琰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狸奴蜷缩在她怀中,睡得呼噜震天。 马车出了北城门。 孟九他们说话的声音也略微大了些。 “他们不眠不休也得挖三五日。” “我那木楔子打的结实,除非将矿坑口扩大一倍,否则绝对挖不出。” “他们试试就知晓了。” 三日功夫,足够谢玉琰安排好一切。 马车停下,立即有人迎上来,正是北城那块地的“主家”。 那“主家”上前低声道:“娘子,谢家的人才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谢崇峻怎么也想不到,这块地早就被谢七买下送给她了,如今这块地的地契就被她攥在手中,否则绝不会花这么多功夫,来劝说主家将地卖给他。 说起来她这个戏台是三家一同搭起来的,她、谢七和后来加入的王家,无论是谁如何去查,都查不出端倪。 几个人进屋之后,“主家”程琦道:“听说衙差去了三河村,我心中着急却也不能去瞧,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玉琰道:“三日之内无碍。” 所以事情得在三日内办完。 程琦思量片刻:“那我们要不要将每亩地的价钱降一降?”趁着这时候,一鼓作气帮谢家下决定买下这块地。 谢玉琰摇头:“不能降,反而要涨。” 程琦惊诧。 谢玉琰道:“谢崇峻在这桩事上投入本钱越多,他就越不能输。他的颜面、长子的官司、打点用的关系、甚至在知县、县丞面前说的那些话……” “哪个他都丢不下。” “涨到一亩地六十贯,地下的石炭矿,值这个价钱,再说他心中不甘,还能去向别人要,拉更多人下水,我不是都教会他怎么做这笔买卖了吗?” “拿下这里的田地,他还能收走大名府外面的石炭矿,将整个藕炭生意都变成他的,他会答应的。” “若他肯再加些银钱,你还能将从我这里得到的石炭秘方,一并卖给他。” 第100章 丑恶 程琦听得心中欢喜,当时七爷决定要将这块地白白送出去的时候,他还劝说了许久,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能做些什么? 七爷手里的银钱赚的有多不容易,他们都看在眼里。 从十一岁开始,背着谢家偷偷摸摸地将银钱攒下,先是只能让他们走家串户卖些小玩意儿,然后积攒了些银子,在邢州弄了个小瓷窑,如果不是要买地,很快就能盘个大窑。 突然之间,七爷却改了主意,要将所有身家都给谢大娘子。 程琦眼看着地契被送去了杨家,他以为谢大娘子很快会带着人来看地,可是整整一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程琦好几日睡不着觉,直到他眼看着谢崇峻身边的管事上门,要与他买下这些土地,他才发现,七爷的眼光没问题,谢大娘子甚至都没来一趟,就让谢崇峻坐立难安。 接下来,程琦就没再担心过,因为谢崇峻的管事很是着急,那管事越是难受,他就越是安心。 整日里什么也不必做,眼看着这一百亩地,不停地涨价。 十贯,二十贯,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忙忙碌碌那么多年,不如谢大娘子操持几天? 现在谢大娘子让他卖六十贯,这种价钱开出来,只怕有人会觉得他疯了。 但程琦却觉得,兴许真的能卖出去。 真的能让谢家拿出六千贯买下一百亩地,谢家也要伤元气,毕竟米铺子、瓷器铺子都是压银钱的地方。 万一再出点什么差错,谢家账上就要出问题。 “娘子放心吧,”程琦道,“这桩事我定能办好。” 谢玉琰看向孟九:“趁着这几日,多采些石炭来做藕炭,尽量多囤积一些,至少要用到正旦。” 孟九点头应声,这块地大娘子是要卖的,卖之前采出来的都是他们的,他们哪有不卖力的道理? 而且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谢家眼皮底下采矿、做藕炭,谢家才会更着急。 事情都办妥了,谢玉琰带着护院回杨家。 程琦和孟九一直将人送进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程琦不禁道:“你说,大娘子怎就那般厉害呢?” 如果七爷身边一直有这样个帮手,还怕一个谢家? 孟九笑道:“还有更厉害的呢,你就等着瞧吧!”他也说不上来会哪里厉害,总之他就是相信,谁也别想赢过大娘子。 …… 永安坊,杨氏二房。 杨二老太太听着杨裕带回的消息,脸上愈发欣喜。 “你瞧见了?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已经开始挖上了?” 杨裕点点头:“孙儿一路跟着过去的,看到差役都拿着东西,他们路上还抱怨,冬日里偏偏得了这样的差事。” 二老太太眉飞色舞:“什么时候能将铜矿石挖出来?没有将那妇人直接带去衙门?” 杨裕道:“这倒是没有,衙门那边总要有证据才能拿人,不过就凭她让人添了矿坑,这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二老太太啐了一口:“活该。” 不过转念一想。 “她这样是不是在等贺巡检回大名府?” 杨裕道:“孙儿也是这样思量,否则她如何能这般阻拦?” 二老太太坐直了些,也就是说这两日格外关键。可别等到贺檀回来,到时候大家空欢喜一场。 “你有没有见到谢大老爷?”二老太太道,“谢家那边怎么说?” 杨裕道:“谢大老爷就盯在三河村,谢家管事说谢玉琰从外面找了几个商贾,准备一起卖藕炭,让我们想法子阻拦,莫要让她做成这桩买卖,不然就算三河村石炭矿被朝廷收走了,谢玉琰也能靠着那些人继续赚钱。” 二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怎么那谢玉琰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主意?什么时候去寻的商贾?她天天让人盯着三房,怎么半点不知晓? “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二老太太皱起眉头,老太爷和她两个儿子都进了大牢,长子完全被那妇人拿捏住了,剩下她们一老一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杨裕思量半晌抬起头:“祖母,孙儿觉得,我们可以从银钱下手。谢玉琰无论是与商贾一同卖藕炭,还是买地,都需要银钱。” “若是她拿不出银钱来,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二老太太眼睛登时一亮。 杨裕道:“咱们将三河村出事的消息传给族人,如果三河村的矿场被收走了,大家的银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祖母觉得他们会不会急着向谢玉琰追要银钱?” 二老太太再次笑起来,她赞许地看着杨裕:“还是我孙儿聪明。若是三房给不出银钱,那就得将水铺子抵给族中。” 现在就看她能不能说动族人了。 二老太太吩咐杨裕:“去跟族中几位太爷说一声,咱们老太爷不在家中,族里出了大事,他们得出来做主。” 杨裕一路跑去了族中,这段日子家中出事,他也不能再去鲁家读书,日子一下子跌落千丈,让他怎能不愤恨谢玉琰? 他巴不得谢玉琰立即被关入大牢,他父亲、母亲得以脱身,所以他只能牢牢地抓住祖母,让祖母想法子。这样思量着,他脚下不停,一路就到了嫡亲族人的院中。 族中几位太爷刚好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杨裕,年纪最大的杨宗道先开口:“裕哥儿怎么来了?跑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 杨裕立即道:“三河村的矿场出事了,祖母让我来给几位太爷报信,还请太爷主持大局。” 杨宗道面露几分诧异:“出了什么事?怎么没听三房说起?” “矿场挖出了铜矿,三嫂为了隐瞒此事,让人连夜填埋矿坑。不过被谢大老爷告去了县衙,如今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要将矿坑重新挖开。” 杨宗道皱起眉头:“若是证实了有铜矿,三河村的地就没了?” 杨裕点点头。 杨宗道想了想看着杨裕:“你祖母是什么意思?想让我们上门向三房要回银钱?” 杨裕再次应声,他希望几位太爷立即就带着族人上门。 “这是三房与谢家之争,”杨宗道捋着胡须,“我们这样做,那是帮了谢家,谢家可给了什么好处?” “总不能坏人让我们去做,好处你们二房自己拿吧?” 杨裕登时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族中长辈还会向他们要这些。 第101章 分抢 屋子里一片安静,几双眼睛都落在杨裕身上。 杨裕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可这次没有谁能挡在他面前。 这些比他祖父年纪还要大的族人,没有半点爱护族中晚辈的模样,目光凌厉,神情冷峻,咄咄逼人。 杨宗道身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孙儿,孙儿就靠在杨宗道膝上,被杨宗道抚摸着头顶安抚,生怕方才声音大了,吓到他似的。 杨裕一阵恍惚,好像现在才看清真相,原来族人对他的关切和爱护,都是因为他们二房在族中掌权。 “我们……”杨裕攥起手,结结巴巴,“谢家没有给我们好处。” 示弱的一句话,却没让族人心软半分。 杨宗道依旧沉着脸:“没有好处,你们会这样帮忙?那你知不知晓,我们即便现在就将银钱要回来,会损失多少?按照文书,现在赔进去的银钱,大家也要分担。” 杨裕立即道:“祖母说了,损失的银钱可以向三房要。” “谁去要?”杨宗道冷哼一声,“你们帮族人要出来?” 杨裕摇头:“不……不是,大家一起去要。” 话音落下,屋子里传来嘲笑声。 “你们二房算的倒是明白,”杨宗道面色更是阴沉,“之前因为你家的案子,族中商队不能再出城,后来也是你祖母说服我们拿银钱给三房做藕炭的买卖,现在你们又要我们将银钱要回来,你当我们是什么?” 杨宗道一掌拍在矮桌上:“任意驱使,随意打发,在你们眼中,族人还不如那些奴仆。” “老太爷,您消消气。”众人立即上前劝说。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跪下。” 杨裕腿立即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直到现在他脑子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变了个模样? 刚刚还将自己当成大人的杨裕,现在却想起自己才十二岁。 族里的太爷却让他来承受这些。 “我老了,你们这样对我,我不在意,但我得向族人交待,”杨宗道咳嗽几声,“回去与你祖母说,这次你们二房必须要将一切安排妥当。” 杨宗道微微阖上眼睛:“眼见就正旦了,杨氏族人总不能流落街头,既然做了族长,这些事就要做好,否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你记住了,”杨宗道忽然看向杨裕,凌厉的目光中仿佛有一柄利器,“只有族长才能吩咐族人做事,若当不了这个族长,我们这些老东西只能出面为族人主持公道,到时候亏了的银钱,三房还不上,你们就得还。” 说完这些杨宗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身边的儿孙立即上前搀扶。 “让他跪着,”杨宗道吩咐道,“一点不懂规矩,他父亲不在,族中长辈就得替他父亲教他。跪足了两个时辰再让他离开。” 杨裕耳边一阵嗡鸣声,好似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急于想要从这里脱身,但身后的门却被关上,完全将阳光隔绝在外。 恍惚中,杨裕脑海里浮现出杨钦那张脸,从前杨钦总是用愤恨的目光,看向周围的族人,他那时只觉得杨钦心胸狭隘、对当年的事总是怀恨在心,否则族人明明都那么好,怎么就会单单针对三房? 现在他终于明白杨钦为何那般,那些面孔说变就能变。 等到门打开之后,杨裕才一瘸一拐地离开,天愈发的冷了,他好像整个人都冻得麻木,不知道到底怎么走回的祖宅。 “这是怎么了?” 二老太太的声音让杨裕回过神,紧接着他的眼泪登时淌下来:“祖母,祖母……他们……族中那些太爷……” 杨裕半晌才回过神,呜呜咽咽地将杨宗道的话说了。 二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是她遣人去劝说族人,让他们先将银钱给三房。可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强迫他们。 是他们自己愿意做,现在却全都怪在二房头上。 二老太太一时悲从心来,如果并不是被谢玉琰害成这般,那些族人如何敢这样逼迫他们?还让裕哥儿受这种委屈? “祖母,”杨裕颤声道,“族中太爷们真的会来向我们要银钱?” 当年族人对三房步步紧逼的情形尚在眼前,二老太太也莫名地打了个冷颤。 二房还有田地和宅院,真的被族人拿去,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幸好现在还有的选择。 “你去找谢大老爷,”二老太太看向杨裕,“与谢大老爷说,杨家也不知不能帮忙,但得拿银钱做补偿。” “如果杨家帮他拿下了谢玉琰,水铺子要都归杨家,除此之外,还要分我们一些石炭矿,藕炭卖了得的银钱,也得分给杨家一些,否则这桩事我也管不了了。” 杨裕被吓坏了,半晌才点头:“孙儿这就去。” …… 转眼天就黑了,谢崇峻面前的矿坑不过才挖了一人深。 矿坑至少有两丈深,也就是说,这样挖下去,还得两日。衙差早就已经累得不耐烦,三河村人送来吃食之后,他们就坐在那里闲聊,再也不肯起来了。 谢家的奴仆只好顶替上去。 “老爷,北城那边已经开始做藕炭了,我去寻了那主家,主家一心要开藕炭铺子。” 那程老爷恨不得用这块地养活后代子孙,还与他说,地下的石炭矿足够采百年的。 若非还要哄着程家卖地,他当即就骂程老爷是在白日做梦。 “不过,石炭矿是采的真快,才一下午,就采了好几车。程家的下人也都在跟着三河村的人一同做藕炭,俨然……当成了自家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他盘算了一整日,三河村迟迟不能挖出铜矿,唯有一个法子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一亩地五十贯钱。” 谢崇峻念叨了几声,终于下定决心:“答应他,只要他肯立即过文书,我就将那一百亩地都买了。” 管事惊诧地张大了嘴,神情一变再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崇峻猜到管事要劝阻,他淡淡地道:“不用说了,立即去账房上筹银子。” “不是,”管事半晌才发出声音,“现在不是五十贯了,程家说……要……” 谢崇峻瞪圆了眼睛:“多少?” “六……六十贯。” 如今随便谁,都敢来踩他一脚?谢崇峻目光变得狠厉。 “程老爷说,已经收了谢玉琰五十贯定钱,谢玉琰也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了他,若是明日不去衙门签文书,他就要赔给谢玉琰一百贯。”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他赔一百贯,却跟我多要一千贯。” 说着他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说什么?谢玉琰教了他做藕炭的法子?” 管事应声:“程老爷是这样说的。” 谢崇峻脸上一闪喜色:“与他将藕炭秘方要来。”有了藕炭秘方和石炭矿,他就能立即做藕炭来卖。 谢玉琰也就再不能用藕炭法子做交换,与那些商贾联手做买卖。 管事听了吩咐却没有走:“杨家二房来人了。” 管事将二房想要得些好处的话说了:“只要咱们答应,他们就会鼓动族人一同向谢玉琰要银钱。” 谢崇峻憋在胸口的怒火终于发放出来,杨氏也敢这时候来捞好处。 “想要好处也不是不行,”谢崇峻道,“让他们凑银钱,与我一同买下北城外的地,我分他们十五亩地,那十五亩地挖出的石炭全都归他们。” 等风波过了,他就将程家凑数的林地给杨家,料定杨家也不敢与他争抢。 第102章 要钱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在三河村吃饱了,才被村民一路送去了客栈。 那处客栈就在南城,离御营前街很近,村民离开的时候,还向小厮指了去集市的路。 哥仨儿只觉得这趟走得很顺利,谢大娘子没耽搁他们多少功夫,三河村的村民也很周到。他们走出村子的时候,还遇到了谢家大老爷。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谢大老爷上前说话的时候,他们想方设法敷衍了过去。 赵三爷佯装喝醉,三个人就在谢大老爷眼皮底下踉踉跄跄上了马车。 到了客栈,三人都聚在徐四爷屋中。 “看那谢大老爷不似善类。” “也是奇怪了,这里的村民不怕他。” “都是因为那谢大娘子吧!” 他们还没见过一个女郎,能做到这些。矿场去了那么多人,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很担忧,谢大娘子却神情淡然,半点不放在心上,三河村的人也格外信任她,根本不去搭理那些事,依旧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 他们离开的时候,三河村的汉子们还没回来,听说是去北城做藕炭。 “三河村的人信任谢大娘子是有原因的。” 郑三爷在吃饭的时候向一个村民打听了,然后复述给两个哥哥听。 “原来是有救命之恩。”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买地还能做得这么周全,明年还要帮着盖房子,这得花了多少银钱?” 这种事听在商贾耳朵里,不会怀疑谢大娘子能不能将银钱赚回来,反而会觉得谢大娘子有魄力。 “早点歇着吧!”徐四爷道,“明后日咱们就该走了。” 这些本就与他们无关。 三人各自回屋歇着。 这一夜郑三爷却睡不着,脑海中都是那些藕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起身推开门。 见到伙计他招了招手:“听说有卖什么面汤的?” 伙计笑道:“您说的是洗面汤吧?我立即将卖水的给您喊来。” 郑三爷点点头。 片刻功夫,他就看到一个挑着桶的汉子走过来。 “您要洗面汤?” 汉子熟络地招呼着郑三爷,看到郑三爷点头之后,就忙乎起来,寻了个盆将热水倒满,然后将巾子递给郑三爷:“您慢用,还有药茶,您可要来一碗?” 郑三爷也是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卖热水的。 “来一碗尝尝。” “好嘞。” 就着热腾腾的水洗了脸,旁边放着一杯温水用来刷牙漱口。 等都洗干净,药茶就推到了他面前。 郑三爷端起来抿了一口,这药茶与京城茶馆中相比要淡些,却也能尝到药材的味道。 “多少银钱?” “十三文,洗面汤三文,药茶十文。” 这边汉子刚说完,那边就又有人喊:药茶。 郑三爷匆匆付了银钱,站在门口看着汉子忙碌。 等到赵三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想起来,忘记给两位兄长留热水和茶了。 “二哥,”郑三爷拉住赵三爷,“快点洗脸,喝点药茶,咱们出去看看水铺和市集。” 三个人走出客栈,刚要询问顺通水铺在哪里,就瞧见有人推着热水车从面前经过,沿途有人将水车叫住,拿来桶来打水。 看着喧闹的人群,还有那冒着热气的水车,还有四处忙碌的挑水人,听闻不如一见,若是早些见到这情形,他们也就不会问“藕炭能不能卖得出去”这样的傻问题。 “走,直接去御营前街吧!” 郑三爷愈发急切。 三人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不远处的王铮收回目光,他怎么觉得李家帮他找的这三人有些傻呢?他微微皱起眉头,反正过两日这三人就走了,期望他们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给大哥的信他也寄出去了,信上提及谢大娘子让他帮忙找三个人,在谢崇峻面前唱一出戏。 这种小事,猜想大哥应当不会反对,他也就自作主张办好了。 现在只期望嫂嫂那边顺顺利利,否则他还要担心,是不是帮的太少了。 …… 永安坊,三房院子。 于妈妈快步走进屋子。 谢玉琰刚刚吃过饭,正在喂狸奴鱼干。 鱼干在泥炉上烘得香脆,狸奴咬起来“咯吱”作响,吃完一条就讨好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掌,想要再讨一条。 屋子里的气氛这般轻松,于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谢玉琰道,“族中来人了?” 于妈妈应声:“是两个嫡亲族人,说是家中有急事,想要将之前送来的银子拿回去。” 谢玉琰又拿起一条鱼干,头也没抬:“那就将银钱支给她,让她在文书上签好名字,说清楚,日后无论三房有什么买卖,她都不必来了。” 于妈妈道:“恐怕后面还有人,咱们要给出去多少?” 谢玉琰道:“人若是多了,就先记下名字。告诉他们,我们今日有客登门,凡事之后再说。” 于妈妈能想到,这话放出去之后,恐怕族中就会有人来三房兴师问罪,阻拦大娘子与几位商贾谈成买卖。 两个族人拿走了银钱,还没过一刻,就又有族人找上门。 于妈妈望着那族人:“可想好了?” 那族人没有半点犹豫。 这边银钱还没支完,立即又有几个族人一同上门。 “我们也要将银钱拿走。” 于妈妈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就有人吵闹起来:“之前不是说好的,我们随时都能拿走银钱?” “该分的利钱我们可以不要,但本钱必须一文不少地退给我们。” “对,快点退。” “以后三房再有买卖,我们都不来就是了。” “你们大娘子呢?将大娘子叫出来与我们说话。” 于妈妈被人围着,脸上却没有惊慌的神情:“大娘子说了,只要有人想退银子,我们三房都会奉还,但今日有要客登门,明日大家再来三房将银钱取走……” “为何要等到明日?”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杨宗道被人搀扶着进了门。 “既然之前有话在先,就不能食言,否则如何能执掌中馈?” 族人立即搬了椅子过去,请杨宗道坐下。 “去吧,”杨宗道吩咐,“将你们大娘子请过来,我有话与她说。” “三河村矿场出了事,大家都知晓了,她瞒也瞒不住,还是趁早与大家说清楚,族人们拿出的都是一辈子的积蓄,若是折在这里,让他们怎么过活?” 杨宗道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族人更加激动,外面那些探头探脑查看情形的,见状也纷纷靠了过来。 第103章 还命 杨宗道这话一说,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 杨氏族人纷纷开口。 “三河村去了那么多衙差,为何不与我们说?” “我今日一早过去打听才知晓,那块地下有铜矿石,只要证实了,朝廷就会将三河村的地都收走。” “三房花多少银钱买的地?这笔钱不就要亏进去了?” “可不止这块地的钱,谢大娘子与那些雇工签了文书,至少用人家两年,两年啊,一日一百文。” “一共有三四十个雇工吧?一天就是四千文,啧啧,再不将钱拿出来,就要赔光了。” “当时我就说,不应该这么早雇那些人,等到春耕后也不晚,大娘子一意孤行,这笔银钱不应该算在我们头上。” “就是……当日我也劝了,我也不答应。” “对,我们可都没答应。” “将大娘子叫出来。” “各位同族先回去,”一个郎妇低声道,“大娘子今日真的有事,等今天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郎妇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族人呵斥:“您算什么东西,一个旁支的媳妇,也敢与嫡亲族人这般说话?” “若非杨氏一族收留你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早知你这般吃里扒外,当年就不该救下你们。” 郎妇被骂的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你救的人?” 一句问话从屋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然后纷纷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张氏踏进屋中,她的目光一扫,落在其中一个族人身上,清澈的目光登时变得凌厉。 族人不由自主地开口:“不……不……是我。”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角,明明露出一抹笑意,却冷冽地骇人:“连你的命也是别人救的。” 声音不算高昂,语调听起来都显得太过平淡,但就是这样的波澜不惊中,带着一股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脊背发寒。 “是杨氏三房带着你们躲过了灾荒,重回故里,又过上太平的日子。” “受人之惠,不可忘报。你们可报答了三房的恩情?” 屋子里寂静无声。 张氏胸口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热泪在眼睛中打转,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杨宗道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子杨明立。 杨明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这话说的不对,带着大家逃荒的是三房没错,但能顺利回到大名府,是用二十多条族人的性命换来的。” “现在那些人的牌位还摆在祠堂里。” “我爹为了给族中省粮食,倒下就没再起来。” “还有我二叔,为了护着一点水,被几个流民砍杀了。” “一觉醒来,我娘和弟弟就不见了,不知是被别的流民拖走了,还是被野兽叼了。” “我那婆母,怕耽搁了大家行程,用裤带将自己挂在了树上。” “二十多条人命啊,岂能就这样忘了?” 张氏整个人剧烈地颤抖,每次提及当年蝗灾的事,族里人都会说这些,还将那几个死去亲人的族人推上前,那些人眼中满是恨意,好像他们三房就是罪魁祸首。 现在这些人又齐齐盯上了谢玉琰。 张氏是个软性子,平日里都不敢大声说话,这这一刻,她往前几步,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六哥儿媳妇……不知晓……这些,”张氏看着众人,“你们……有气……就冲着我来。” 张氏的声音哆嗦成一团,人也佝偻着,但她两只手紧握,神情无比坚定。 谢玉琰看着张氏的背影,看着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模样,她那坚硬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 明明这一下力气很小,却让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谢玉琰一只手拉住了张氏,另一只手拽住了要冲上去的杨钦。 年幼的杨钦就似一头小豹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凶狠,本来他还能冷静地站在阿嫂身边,他知晓阿嫂有办法应对这些人,可当瞧见母亲颤抖着走上去时,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想也冲上前,如果族人敢动手,他就与他们拼命。 就在两人被谢玉琰拉住的瞬间,从屋外走进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杨氏和一干郎妇。 郎妇们站在了谢玉琰周围,紧接着又有几个汉子走进屋子,他们沉着脸,手中握紧了棍棒,虎视眈眈地看向闹事的族人。 眼前的变化,让张氏回过神,这时她才想起,他们三房已然不是从前,谢玉琰更不是软弱无能的她。 “我觉得,应该换个说法。” 谢玉琰看向杨宗道:“大名府蝗灾之后,朝廷曾发抚恤,送逃荒的流民归家。春耕时,城中重新统算人口,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大灾过后人死十之五六。” “按朝廷的数目算,杨氏一族三百零七人,应死一百八十四人。” “杨氏三房带着族人远行逃难,却带回二百八十三人,此举救下九成族人。” “如果谁还觉得三房有错,不想念着三房的恩情,”谢玉琰目光微沉,“那就死够一百八十四人,再来还跟三房说短论长。” 屋子里一片安静。 谢玉琰微微眯起眼睛:“逃难路上死了二十四人,现在谁来做第二十五个?” “你……”谢玉琰看向之前说话的族人。 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杨明立身上:“还是你?” 所有人都噤声,被点中的两人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冷声:“我也不想让族中人时时刻刻念着三房恩情,委实有些不公平,趁着今天日子好,你们将命抵还,咱们就两不相欠,如何?” “荒唐,”过了好一阵子,杨宗道才高声道,“大家同属一族,你却这般咄咄逼人……” “我没请族里太爷,和各位族人来三房,”谢玉琰扬声,“到底是谁,鼓动这些人堵到了家门口?” 这下连杨宗道都闭上了嘴。 “有句话说的好:人害人,天不容;天害人,草不生,”说到这里谢玉琰刻意停顿,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在我这里要改一改。” “我不信天,只信我自己。” “所以……我若想要惩戒谁,谁也逃不脱。”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还念着族人恩情的,立即从三房离开。” “剩下的人,”谢玉琰向周围一扫,那清冷的目光仿佛看过每一个人,“今日在三房做下的事,你们会用一辈子来悔过。” “我保证,你们便是走投无路,三房也不会再施舍一文钱。” 说完这些,谢玉琰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现在,开始选!” 张氏看着端坐在那里的谢玉琰,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牢牢挡在她面前,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任由热泪从眼睛里流淌而出。 第104章 买地 屋子里静谧无声,一阵风吹来,仿佛也在时光长河中,荡起一丝丝波纹。 当年大梁被北齐攻入京师,皇帝吓得将帝位传给儿子,不想儿子被齐人捉走,他也差点落入敌手,虽被营救回来,却就此一病不起。 谢太后也是坐在大殿之中。 桌案上垒着高高的奏折、弹章,屋子里站着一干相公、学士。 所有人的目光,只敢落在圣人那揄狄下摆的翚翟纹上。 病榻上的太上皇努力地用手在沙盘上写着什么,却只留下鬼画符般的痕迹。 众臣不敢随意猜测,便是那圣人开口:“太上皇垂危,皇帝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命宰辅、枢密、宿直学士觐见,议立新帝。”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却有宰执犹豫不决,生怕成了大梁的罪人。 谢太后笑容冰冷而威严,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开始选!” 此时此刻,圣人换了一身布衣裙,依旧坐在椅子上,虽然收敛了身上的威势,却依旧轻易就让屋子里的人抬不起头来。 站得稍远些的杨氏族人,开始悄悄地向后退,然后逃似地离开了三房的院子。 有一个带头,许多族人就纷纷效仿,片刻功夫,站在院子的杨氏族人跑了大半,屋子里的族人,也试探着向外退去,发现无人阻拦后,也走了三四人。 跑出去的族人发现,杨明经就站在三房院子外,这位族长面沉如水,与他们对视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杨明经也站在谢大娘子那边? 族人来不及多想,加快了脚步。 杨明经望着族人们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他也是才知晓,母亲联手谢家算计谢玉琰。 情形已经变成这般,他无力阻拦,却也不能跟着母亲向谢玉琰下手。 在见识过谢玉琰的手段后,他发现已然没有勇气与她抗争。 眼见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杨宗道咳嗽一声:“十几岁的女娃,如何能知晓当年事?自身难保还想要威吓旁人,真是笑话。” 一句话说完,杨宗道额头上的冷汗也顺着脸颊淌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勉强应付。 跟随杨宗道同来的族人,纷纷看向杨宗道,几个人目光交织中,终于让贪心占了上风,维持住了心神。 只要他们能乱了三房的局势,阻拦了谢玉琰与商贾们的生意,三房的水铺就会落在他们手里,谢崇峻也答应与他们合买北城外的那块地,虽说一亩要六十贯,但谢家会将做藕炭的法子一并告诉他们,不能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是一笔能长久做下去的买卖。 再说,经此之后,他们就算攀上了谢家,还怕以后没有钱赚? 现在他们不能走,必须拿回送来的银钱,这样才能去买地。 相信谢玉琰还是相信谢崇峻,他们闭着眼睛都能选对。 没有人再离开,杨宗道正要再说话,就听谢玉琰道:“将银钱给他们。” 杨宗道登时一怔,方才谢玉琰还疾言厉色地阻拦,怎么现在却轻易松了口,他转头向屋外看去,屋外居然空无一人。 杨宗道心底冰凉,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还好屋子里的人足够多,已经能拿走谢玉琰手中剩余的银钱。 如此一来,谢玉琰想要再买北城的土地,还要再想别的法子。 谢玉琰被人掠卖到大名府,除了杨氏三房再无亲朋,想要弄银钱谈何容易?杨宗道不信,她还有这样的本事。 再说,她也没有这个时间了,因为今日谢崇峻就会将北城的地拿下。 想到这里,杨宗道紧绷的精神微微松懈几分,谢玉琰还是太稚嫩,非要与他争这口气,到头来,将她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要数清楚,”杨宗道吩咐杨明立,“一文都不能少。” 如果少一文,他们就有借口继续在三房闹。 三房给出的银钱,他们不做停留,会直接送去谢家,一鼓作气,将这笔买卖拿下。 …… 此时,应该来到永安坊的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和程琦被人拦下,迎去了谢家的米铺子。 为了见四人,米铺今日有意没有开张。 谢崇峻坐在后院堂屋的主位上,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径直道:“不瞒几位,三河村矿场上发现了铜矿石,那块地很快就要被朝廷收走了。” “杨氏族人知晓了此事,今日打算向谢玉琰要回银钱。” “谢玉琰手上没钱了。” 此话一出,四个人都是一怔,神情既惊诧又担忧,还夹杂着几分失望。 谢崇峻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杨氏族中会接管谢玉琰手中的水铺。” “还会与我一同联手卖藕炭。我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杨氏族中会将银钱送过来,到时候是真是假,你们一看便知。” 程琦先忍不住道:“谢大娘子那般聪明,怎么会……” “被夺权?”谢崇峻轻蔑地道,“一个妇人而已,嫁去杨家的时候夫婿就死了,她又不知晓自己从何而来,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你们觉得杨氏一族真的会将中馈大权交给她?无非是利用她罢了。” “我也是看好了这桩买卖,才向你们说明情形。” 随即,谢崇峻看向程琦:“程老爷可以将北城的地卖给我,三位也是一样,我愿出高价买下你们手中的矿坑。” 程琦皱起眉头,他豁然起身:“我去问问谢大娘子。” 谢家管事刚要阻拦,就听到马蹄声响,紧接着伙计道:“是杨家车马,他们来送银钱了。” 程琦目光一闪,依旧要向外走,谢崇峻也不着急:“你若是想独吞谢玉琰的藕炭方子,自己卖藕炭……就要盘算盘算,能不能对付谢氏和杨氏两族,即便我们不出手,谢玉琰难免告到贺巡检那里,你可有应对的法子?” 程琦的脚步就是一滞。 “不如卖给我。” 谢崇峻说完从管事手中接下文书:“就按你说的价钱,我们买下北城一百亩地和做藕炭的法子。”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随便搬迁去哪里,置办大宅和田亩,不必操劳就能富贵荣华。” 第105章 东家 文书摆在程琦面前,只要签了就能拿走六千贯。 不止是六千贯,还有卖藕炭方子的钱。 程琦一时眼睛有些发直。 郑三爷心一沉,看向身边赵三爷,然后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他觉得眼前这个程老爷没法拒绝谢家人。 宰辅一个月正俸不过三百贯,知县就更少了十几贯而已,京城一座极好的宅子,五千贯就能买下来。 靠着卖一百亩地就能赚这些,几辈子积福都不可能会遇到这样的好事。 换成是他,他可能也会答应。 如此一来,谢大娘子的买卖肯定就做不成了。这可是他们没料到的,事先也没商议过要如何应对。 徐四爷性子直率,没有多想就开口道:“昨日大娘子与咱们说好了……”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一沉,谢崇峻的手压了上去。 谢崇峻笑着道:“三位不用着急,谢玉琰答应你们的,我谢家也能做到。” 徐四爷眉头锁得更紧,冷哼一声:“这样的买卖,我可做不来。” 赵三爷恐怕大哥吃亏,有些事他们管不了,但可以试着帮一下谢大娘子,昨日吃了三河村的饭菜,现在不说话,心中委实过不去。 “就算你要卖地,那做藕炭的法子也不能卖,谢大娘子要与你做买卖,才会透露这些,你若是转手卖了……” 程琦神情也开始动摇。 “可有文书?”谢崇峻开口道。 程琦下意识摇头。 “既然没有文书,就算告去衙门也是没用,”谢崇峻说着又道,“她也没告诉你们,三河村的石炭矿出了事,你们反悔都是因为她隐瞒实情。” 程琦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很快他又动摇了:“要不,我们先去杨家看一看。” 谢玉琰能言善辩,他岂能将这些人放去杨家? “何必这般费事?”谢崇峻道,“一会儿杨家还要送银钱,你问问杨氏族人不就什么都知晓了?” “你先看看这些买卖契书,上面写的对不对。” 谢崇峻将文书向前一送,程琦下意识地吞咽一口。 三兄弟看出来了,程老爷这是被哄住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徐四爷道:“这里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就不奉陪了。” “几位若是与我们谢家谈买卖,我们谢家必然不会亏待,”谢崇峻说着,从怀里掏出三锭银子摆在桌子上,“尤其是这样的大买卖,怎么能如此儿戏就做决定?” 谢崇峻说话的功夫,就听得有人进了米铺,紧接着声音传来:“年纪大了,难免走路慢一些,让谢大老爷久等了。” 杨宗道被人扶着进了门。 见到屋中的情形,杨宗道猜了个大概:“这就是几位要做藕炭买卖的老爷吧?” 谢崇峻点点头,不由地暗自松口气,有杨氏太爷在,这四人更容易被说服。 杨宗道从怀中拿出一纸文书递给众人:“几位老爷莫要被谢氏糊弄了,谢氏的矿场出了大事,不仅矿场要充公,谢氏也要下狱。” 徐四爷沉声道:“当真?” “那还有假?”杨宗道叹口气,“都是族人,若非有确切消息,谁也不会闹上门。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那买卖真的能赚钱,我们何苦要为难她?” “之前我看谢氏水铺开的好,哪知她拿到银钱会这般……唉,早早就招了那么多雇工,一日就得好几千文钱。” “我们族里人都要问她将银钱拿回来,她手里剩下的那些银钱已经见底了,还有许多族人在那边等着,这些她都应对不过去,拿什么银钱给你们?” “杨氏商议出了结果,准备与谢家一同卖藕炭,水铺的买卖,族中也接下了,几位老爷若是还有心做藕炭,就坐下来与我们细谈吧!” 郑三爷看着杨宗道递过来的文书,一张张都是杨氏族人从谢大娘子手中拿回银钱的凭证,上面清晰地按着手印。 这应该不会是假的。 谢大娘子那边真的出了事。 郑三爷看向两个兄长,想要说些什么,他们受人所托来帮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大娘子被人欺负。 徐四爷突然一笑:“这位太爷说的对……” 话这样说,手却突然伸向程琦,程琦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 “走,”徐四爷此时才接着道“我们先去商量商量。” 这话音刚落,就听到谢崇峻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立即有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走进屋,几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徐四爷。 程琦脸色变得难看,趁着徐四爷不注意,甩脱了他的手,藏在了谢崇峻身后。 “你……” 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徐四爷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肯定没法将程琦带走。 郑三爷见势不好忙道:“谢家买了他的地,定然将我们三人丢在一旁,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名府,总不能就这样回去。” 赵三爷也盯着程琦:“亏心的钱不好赚……” 程琦的脸变得一阵黑,一阵红,他看了看谢崇峻,又扫向徐四爷等人,半晌他下定决心:“七千贯,一百亩地再加上做藕炭的法子,我全都卖给你。” “拿到银钱,我全家立即搬出大名府,跟你多要的……是我雇武师用的,你若是不答应,那……那便算了,我还是等着……” 杨宗道正要想方设法劝说一番,之前还是六千一百贯,现在却成了七千贯,谢家是大商贾,不在意这些,但他可不行,多出的一千贯,他们至少也得出一百贯,那也太…… “好,”谢崇峻没给杨宗道开口的机会,“就七千贯。” 杨宗道张着嘴愣在那里,胸口一阵抽痛。 谢崇峻吩咐管事:“去将县衙的文吏请过来,我们立即过文书。” 程琦结结巴巴:“我的地契都在家中,只怕……” 谢崇峻道:“我让人抬上银钱,随你一同去家中,有衙署的文吏在,你也不用害怕。”放在从前他可能会用些手段,但现在忌惮贺檀,就只能将文书办得清清楚楚,到时候贺檀问起,也是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谢崇峻看向杨宗道:“你多出五百贯,这藕炭法子我们都要用,一人一半最为合适。” “如果银钱不够,立即回去取,免得耽搁了。” 五百贯,杨宗道差点背过气去,现在他却不能因此与谢家闹翻,只能硬着头皮让儿子回去凑钱。这些拿过来,那可就是他一家的全部积蓄了。 …… 徐四爷几个一路到了北城,亲眼看着程琦与谢家、杨家签了文书。 程琦按上手印那一刻,三人才觉得真的完了。 一切已成定局。 这石炭矿易了主。 三人仍旧不死心,现在只能求着三河村别出事。 谢崇峻拿到了土地,也不在意徐四爷三人,等到谢玉琰被拿办,他们三个也只能去求他,到时候这买卖如何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杨宗道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十五亩地的文书贴身放好,有这些东西,他就能回去要水铺了。 程琦仔细数着堆积起来的铜钱和银锭。 七千贯,一文不少。 程琦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管事:“去与东家说一声,她交待给我的事,我全都办妥当了。” 听到“东家”两个字,谢崇峻的不禁皱眉,他看向程琦:“这些地不是你的?” 程琦直起脊背,微笑着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这地是东家借我的名头买的,平日里地契都在东家手上,昨日东家才交给我,让我卖地用处。” “我还怕自己办不好,现在总算能交差了。” 谢崇峻心头忽然一慌,立即追问:“你东家是谁?” 程琦笑容更深,眼睛中露出几分痛快的神情:“我有两个东家,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他眼睛豁然一亮:“这不是来了。” 第106章 亏大了 程琦说着话带着人上前去迎。 谢崇峻的视线也一下子被挡住,不过很快他听到自家管事禀告:“谢……玉琰来了。” 谢崇峻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谢玉琰得到消息,赶来抢地了。刚好,挡在他面前的程琦躲闪开,谢玉琰的那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清丽脱俗,面容舒展,无论何时,没有半点的恐惧和畏缩。 谢崇峻脑子里第二个念头,她为何不惊诧、生气或是恐惧? 即将有第三个念头时,被程琦的话打断了。 “东家。” 东家? 谢崇峻向程琦周围看去,只有谢玉琰和她带来的管事和下人。程琦的东家在哪里? “文契都过好了?”谢玉琰那清越的声音响起。 程琦躬身道:“八十五亩地卖给了谢大老爷,十五亩地给了杨宗道。杨宗道的地是谢大老爷给他挑选的,与我们没有干系,记档的文书递给了县衙的文吏,银钱我也清点好了。” 谢玉琰道:“辛苦了。” 程琦笑着:“为东家办事,不辛苦。”不但不辛苦,心里委实欢喜。七爷交给谢大娘子的时候没有一百亩地,谢大娘子准备算计谢崇峻,才让他将附近边边角角都买了,那都是些林地、山地、沙地,种不了什么农物,所以一百亩统共加起来不过花了不到二百贯钱。 现在转手就是七千贯。 将三河村买地的银钱、谢大娘子买了另外两块地的钱都算进去,花的也不到一千贯。 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更别说,冤大头是谢崇峻了。 谢崇峻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谢玉琰与程琦说的话,坐实了她就是程琦口中的东家。 谢崇峻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这不对。 谢玉琰如果早就买下了这块地,为何又要卖?三河村的石炭矿有问题,她唯有拿下这块地来翻盘。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来抢夺。 不对,不对。 “她就是你的东家?”谢崇峻不甘心地质问程琦。 程琦转头,脸上尽是得意的神情:“是啊。” “你说,我们买的一百亩地是她的?” “对,是东家的,”程琦恐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我们东家,就是杨家三房六郎的娘子,谢玉琰,谢大娘子。” “您给的七千贯钱,都是我东家的。” 谢崇峻耳边一阵嗡鸣声,下意识地道:“这不可能。” 明知谢崇峻是一时难以接受买了谢大娘子的地,并非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程琦还是故意道:“怎么不可能?我还会骗您不成?” 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每个人都与谢崇峻一样惊诧。 尤其是杨宗道,一张老脸面色铁青,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仿佛就要喘不过气。这些银子,满屋子的银子,都是谢玉琰的。他家中凑来的银钱,都给了谢玉琰。 他从三房拿出的银子,都没能送回家中,直接就又给谢玉琰送过来了。 不,不一样。 之前给三房的,是跟着三房做买卖用的,将来赚了钱,会分他们利钱,现在他给出去的,是买了十五亩山地。 杨宗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谢玉琰故意引他们买地,将土地的价钱抬到了一亩六十贯。 六十贯啊,哪里有这样的价钱? 他以为将谢玉琰手中的银钱都拿光了,转头谢玉琰就得了七千贯。 如果他不将银钱拿出来,是不是就坐等着分钱了? 那是多少钱啊? 现在没了,全都没了。 杨宗道觉得自己即将晕厥过去,但紧接着他想起什么,颤声道:“做藕炭的法子……” 还有这个,他花了五百贯买来的。 谢崇峻听到这话,也看向谢玉琰。 “那法子是真的,”谢玉琰道,“不过,不同的石炭碎用的法子不同,我也不知晓你们买的是哪个?” “还要吗?我手里至少还有十几种类似的法子,一种……” 程琦接口:“一千贯。” 谢崇峻咬牙切齿:“你耍诈。” “谢大老爷莫要乱说,”谢玉琰看向县衙的文吏,“有官爷在,价钱是商议好的,谁也没强买强卖,至于程琦要将这些银钱给谁,与谢大老爷无关。” 谢崇峻脖颈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他控制不住上涌的怒气,想要立即上前掐住谢玉琰的喉咙。 他刚向前走了一步,就看到七八个汉子将谢玉琰围住。 “怎么?谢大老爷这地不想要了?”谢玉琰道。 谢崇峻没说话,旁边的杨宗道心中却涌出一线希望,或许谢玉琰能将这地收回去。 谢玉琰开口淡淡地道:“一亩地五百钱,卖吗?” 五百钱,不是五十贯。 一股热血从杨宗道鼻孔里淌下,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襟上。 “爹……” 随着杨明立的叫喊,杨宗道晕厥过去。 谢玉琰带来了不少杨氏族人。 大娘子吩咐他们拉着车马前来,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在外等待了半晌,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个纷纷抬头去瞧,只见杨明立和自家下人,将杨宗道抬了出来。 杨宗道为何在这里? 杨氏族人不知晓,也没有人上前去帮忙。 今日杨宗道带着族人逼迫三房,大娘子有言在先,从此之后不会帮他们一文钱,自然也就不将他们当做族人了。 杨明立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想他们一大早带着族人前去三房兴师问罪,现在却落得这样的结果。顾不得质问族人,只得将自己老子搬上自家马车,匆匆忙忙赶去找郎中。 屋子里,谢崇峻依旧盯着谢玉琰,他心中有太多疑问,现在太想知晓答案。 谢崇峻知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开口,却还是忍不住:“这地下没有石炭矿?” “三河村那边……你动了手脚?” “你还在哪里买了地?”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没有回应的意思,转头吩咐程琦:“让人进来抬银子。既然这块地卖了,你就与我回杨家。” 程琦应声。 谢崇峻还想让人上前阻拦。 却在这时,屋子里终于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徐四爷看了个大概,知晓是谢大老爷上了当,想想方才他们急着签下文书的模样,一串笑声就猴急地从他喉咙里跑出来。 “我说谢大老爷,人家不愿意回你,你何必再问,欺负一个女眷委实不应该。” “请教别人,也得客气些。” “别的我不知晓,我就看明白一点。” “你觉得这块地值一亩六十贯钱,谢大娘子觉得这一亩地只值五百钱,”徐四爷道,“买卖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就好好请教请教谢大娘子,为何这地不值钱,免得日后再吃亏。” 第107章 为什么 谢崇峻自然不会像徐四爷说的那样,去向谢玉琰请教。 他百般算计最终却是从谢玉琰手中买地,若是再向谢玉琰示弱,他真就成了大名府最大的笑话。 谢玉琰看向徐四爷:“三位与我们一同去杨家,我还有一些事,要与三位商议。” “自然,”徐四爷替两个弟弟做主,“今日本就该登门的,却因有些人耽搁了功夫,趁着天色尚早,办正事要紧。” 谢崇峻一张脸涨得发紫,怒气显然已经压制不住,他身边的下人全都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只要谢崇峻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与谢玉琰等人动手。 谢玉琰站在那里不动,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一阵风吹开了窗子,谢崇峻登时清醒。 他差点又上了谢玉琰的当,他若是当着县衙的文吏动手……除非将屋中的人都杀了,否则贺檀回来之后,定会彻查谢家。 他能杀人,却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肆无忌惮。 “大人,”谢玉琰向县衙文吏道,“卖地之前,我们还挖出了一些石炭矿,这些是否能带走?” 屋子里气氛紧张,文吏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听到“大人”这个称呼,文吏身体里的一根筋似是被人拎了拎。 对,他是有职司在身的,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说话? 文吏回过神:“既然是之前采的矿石,理应归你们处置。” 谢玉琰看向孟九:“老规矩,碎石炭送去做藕炭,整块的带去三河村交给炼铁的工匠。” 孟九应声。 处置完石炭矿,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杨家人进来搬银钱!” 杨氏族人进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茫然的神情,他们知晓谢大老爷在这里,却猜不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于妈妈说去搬物什,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眼睛从屋中扫过,没有发现要搬的东西,于是求助地看向于妈妈。 在他们思量着应该是藕炭或者石炭碎,要么就是连屋中的家什…… “那不是?”于妈妈指向几个大箱笼。 箱盖还没合上,有的装的是大银锭,有的则是碎银块,更多的是铜钱。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才看到堆积起来的银钱。 这么多? 杨氏族人不知是要慌张还是欢喜,总之一颗心跳得厉害。 “快点抬出去。” 管事郎妇先回过神,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些银子才哪儿到哪儿,将来还会更多。 她可是水铺的管事,亲眼看到大名府突然多了走街串巷的卖水郎。 不过……这还是太多了。 她们之前还担心大娘子将银钱都还给了族人,恐怕手中的不够用处,还准备各自回到家中筹备些拿过来。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银钱有了。 那么,杨宗道为何突然变成那般模样,也就好猜测了。 活该。 郎妇心中骂一句,勾结外人害大娘子,就该落得那般下场。 一箱箱银钱被搬出去,谢崇峻的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大娘子,我的这些家什也要带走。” 随着程琦说话,杨氏的族人就跟蝗虫般,所到之处片草不留。 “还有几根大梁,明日我带着人来拆。”孟九道。 总之能拿的,一根毛都不会给谢家剩下。 谢玉琰带着众人离开,这群人一走,给谢崇峻剩下了一片荒地。 文吏咳嗽一声道:“衙署还有公务,我们也不久留了。”眼看着谢崇峻吃了大亏,他们留下做什么?等着开席? 等衙署的人离开,谢崇峻依旧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事都不敢说话。 他们不知该怎么回谢家,家中可都等着大老爷拿下矿场和做藕炭的法子,杨氏的水铺子明日全都改姓“谢”。 这…… 管事低声道:“总归地没问题,谢氏也承认卖给我们的藕炭做法没错。兴许谢氏只是……觉得卖藕炭太费事,想要赚笔大的。” 可能吗? 谢玉琰就为了这个? 谢崇峻沉着脸:“他们不是已经打了矿坑?进去几个人看看,地下的石炭怎么样。” 管事忙带着几个人去地里找矿坑。 地上的脚印和车辙印还在,顺着就能找到竖井在哪里。 只不过…… 管事看着面前一片平坦。 三河村那些汉子是不是有力气无处用?这怎么又给填上了?昨日挖矿坑累得浑身酸疼,还未消散,现在又来了。 “又填上了?”管事回禀的时候,不敢去看谢崇峻的脸。 “好,”谢崇峻居然笑起来,只是笑过之后,血红的眼睛中满是杀气,“她可别落在我手中。” 否则他非得将她丢进矿坑填埋了。 既然旧矿坑不能用了,就挖新的来看。 “去唤周虎。” 让周虎寻个地方,让下人打竖井,他现在就要知道,地底下有没有石炭矿。他好知晓,到底错在了哪里。 …… “所以,地下确实有石炭矿?” 几个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郑三爷问及北城那块地。 谢玉琰点头:“有,这些日子我们挖了不少碎石炭,做成藕炭晾晒。”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不过,大块石炭更多,比三河村的还要好。” 郑三爷总觉得谢大娘子不要那块地,跟她说的这句话有关系,或许是因为大块石炭不适合用来做藕炭。 “大块石炭另有用处,拿来做藕炭就可惜了。” 果然。 与他猜测的相似,但郑三爷知道自己想的只是皮毛,谢大娘子才是真正懂石炭矿的人。 徐四爷道:“那不就便宜谢大老爷了?他采了石炭还是能卖出去,得一笔银钱。” 谢玉琰却是一笑:“不是所有的石炭都能拿来卖的。” 这他们就不懂了,三个人互相看看。 “三位手中的石炭矿,是什么情形?” 徐四爷道:“的确有石炭,不过挖出来的比三河村看到的那种差远了,颜色有些发黄,我们也试着烧过,烟很大,很难烧着。” 说到这里他又问谢玉琰:“这种能不能做藕炭?” 谢玉琰点点头:“能,不过做法与我们现在做的藕炭不同。” 法子不同,但是能做。徐四爷抓住了重点。 “几位这两日辛苦了。”谢玉琰说着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端来几个托盘,上面是六锭二十五两的银子。 “携带铜钱不方便,我就折成了银子算是酬劳,”谢玉琰道,“这边的事也算差不多了,三位若是着急明日就可离开大名府。” 看着那些银子,徐四爷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他们来大名府是帮着谢大娘子唱戏的。现在大功告成,他们也该走了。 谢大娘子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比之前说的还要多。 可是三个人谁也没有伸手去取银子。 终于,郑三爷忍不住先开口道:“谢大娘子,你之前说的,与我们一起做藕炭的买卖……还能做吗?” 赵三爷心中焦急,接着道:“赚了银钱,给我们少分些也行。” 徐四爷道:“对,若是不想教我们做藕炭的法子,那就从我们这里买碎石炭……我们也……勉强愿意。” 第108章 共识 徐四爷说勉强愿意的时候,郑三爷不禁看了一眼大哥,声音都透着几分艰涩,是挺勉强的。 尤其是大哥的目光,恨不得就写上几个字:带上我们。 谁不想有个长远的买卖?光是坐在家中买地里的矿石,就跟坐吃山空一样不踏实。 郑三爷想得更长远些,他看上的不是藕炭,而是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年纪不大,做事却有条不紊,将谢大老爷耍得团团转。还借着谢大老爷的手,整饬了杨氏一族。 这桩事过后,杨氏族中,必定都要听她吩咐。 而且,谢大娘子嫁入杨家才不到一个月。 他自问身为男子都做不到。 遇到一个比自己强太多的人,她做事堂堂正正,多帮扶乡里,不阿谀富贵,那就应该是此生路上难求的贵人了。 既然是贵人,与她来往越多越好,光是卖石炭碎,他们只能得些银钱,与她一同卖藕炭就不一样了,共同做一桩事,从情分上就不同。 这时候,三个人都忘记了,他们来大名府,就是唱一出戏,根本没想真正谈买卖,结果不知不觉就上了心,现在就算有人来拉他们,他们也不肯走。 谢玉琰点头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作数。” 三个人眼睛都是一亮,脸上满是欣喜的神情。 “我会与你们一同卖藕炭,还会做水铺,但是我的那些要求你们也得答应。” “答应,”徐四爷先道,“大娘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绝没有二话。” 赵三爷道:“事不宜迟,大娘子与我们去看看石炭矿吧,将文书签了,咱们早些做藕炭,最好……正旦后就着手做出来。” “何必等到正旦后,”徐四爷道,“现在就能做,碎石炭都现成的,做好晾晒起来,正旦时卖刚刚好。” 郑三爷道:“总该筹备一下,再说大娘子还没看过咱们的矿坑呢。” 三个人居然就在谢玉琰面前商议起来。 张氏在外间,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错愕地看向于妈妈:“他们不是……假的吗?” 于妈妈不禁笑,她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从一开始大娘子就没当成是假的,否则都是找人来唱戏,何必非得手中有石炭矿的?还是经那小郎君挑选的人。 只不过一时没想明白而已。 …… 离永安坊不远的一处茶楼上。 客人走了一桌又一桌,只剩下王铮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往下张望。 三个他请来的商贾走进杨家之后,就没出来。 他听说北城那边的地已经卖给了谢崇峻,这出戏应该唱完了,三个商贾也能功成身退,可他们一头扎进去就没影儿了。 “郎君,”身边的随从低声道,“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您想知晓永安坊的动静,可以唤桑典过来询问。” 王铮摇了摇头,眉毛都跟着耷拉下来。 “我好像做错事了,”王铮抿了抿嘴唇,“不知道阿兄知晓,会不会生气。” 他以为是一件小事,结果弄大了。 “他们三个,肯定想要做藕炭买卖,才会逗留这么久,我早该想到的。” 随从低声道:“郎君,你的意思是……被谢大娘子骗了?” 王铮想了半晌:“不是。” 随从跟着松口气,没被骗就好。 王铮接着道:“不是嫂……大娘子没说明白,肯定是我想错了。下次我再多思量思量,免得给阿兄添麻烦。” 在阿兄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他与嫂嫂一起,做成了好几桩买卖。 阿兄发现,会不会气炸了? “要不,咱们现在就回京城……”王铮想脚底抹油,不过很快脑子里浮现起那些圣人文章,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是老老实实等着阿兄责骂吧! …… 官路上,一行人正在披星戴月的赶路。 临近破晓的时候,总算停下来,让马匹休息。 贺檀翻身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还是第一次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大腿磨破,虽说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总觉得不值当。晚上两日回到大名府能怎么样? 真的要这么着急? 看着王晏利落地靠在树上闭眼歇息,贺檀忍不住走过去,用胳膊怼了怼他的手臂:“不说清楚?” 两个人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王晏就算什么都不说,贺檀也能猜出几分。 “到底是谁向你提起了大顺城?” 他们跑这趟有了些收获,西边有消息传来,西夏金汤城换了守将。新上任的守将曾在西夏王的侍卫军中任职。 本来这是个不起眼的消息,因为西夏也贺正旦,正旦前兵马调动也是常事。再说大梁就是因此加强防守,也是将兵力布在大顺城外。 大顺城城坚难破,西夏人从不强攻,这是惯例了。 但王晏显然不这样觉得。他动用了王家的关系,命西北的守将增派兵马前往大顺城。 也用一句话说服了他:从前扰边的西夏军队,并非王师。 贺檀委实吓了一跳,就因为西夏侍卫军的将领到了金汤城,王晏就猜测,他会带着侍卫军攻城?那可是王师啊? 这种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大顺城真有闪失,大梁将士多年在西北的努力全被葬送,西北的战局也会跟着大变,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王晏没有说话。 贺檀微微皱眉,王晏的这个神情,只有被提及当年遇仙那桩事时才会出现。 既然问不出来,贺檀也就不再紧追不舍,他跟着坐下也靠在树上。 “将腰牌给那谢小娘子,你也真放心,”贺檀道,“她若是知晓那块牌子能调动兵马,你猜她敢不敢用?” 王晏怀疑,谢玉琰知晓他的身份,更知晓那腰牌还有这样大的用处。 他都不知晓自己留下腰牌时,是怎么思量的。关键时刻让她调兵马自保?他甚至对她都没有几分信任。 或许,他只是想要试探一二。 王晏深吸一口气:“便是不用,她也能弄出大动静。” 那块腰牌在他递给她时,就传递了一个消息。 王家在大名府有人手,有眼线。 只要能将这加以利用,就算不说出动用兵马的话,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毕竟那是人,而非死物,特别是被王家选出来的人,不说都是能臣,却也差不多。对他们有利的事,不用吩咐他们也会去做。 她将自己当做王家人,与那些人手之间便没了隔阂。 这就是共识。 …… 北城。 谢崇峻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就等着周虎带着人打出竖井。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时,天都大亮了。 “老爷,”管事进门,脸上满是喜色,“三河村那边有动静了,今天一早就被队兵马围了。” 第109章 走一趟 谢崇峻心中一喜,三河村的矿坑终于挖好了? 转念他就是面色阴沉,为何不早一日?这样他就不至于上那贱人的当,白白拿出五千多贯钱。 管事道:“等到三河村的矿坑被查封,大名府只有我们家的石炭矿最多,到那时老爷再卖藕炭,还是独一份儿。” 这么想与谢崇峻之前的算计也没差太多,就是谢玉琰白得了七千贯钱。 “等谢氏被抓后,咱们也能设法将水铺弄到手。” 管事继续安慰着谢崇峻。大老爷掉在地上的面子,总要捡回来,只要他能陪着大老爷渡过难关,将来大老爷会更加信任他。 “让人接着盯着,”谢崇峻道,“若是有机会,就使些银钱,我要谢氏今日就下狱。” 看着管事走了,谢崇峻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周虎道:“大老爷可以回家歇着了,等这边矿坑挖好,就让人回去禀告。” 周虎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硬:“莫不是大老爷信不过我?” 在谢玉琰那里吃了亏,谢崇峻就变得疑神疑鬼,非要现在就挖出石炭矿,他勘查矿藏那么多年,还能弄错? 谢崇峻听出周虎话里的讥诮,立即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那谢氏狡诈,不知晓又在哪里设了圈套,不亲眼看到石炭,我总是不安心。” 周虎冷冷一笑:“你可是谢氏一族的族长,一时吃了点亏,就泄气了?转头拿回来就是。再说,明年榷场大开,六千贯钱,还不是轻而易举?” 谢崇峻心里一震,生怕因此得罪了周虎:“我也是为了榷场,才不想贺檀的人再搅乱大名府。” 周虎懒得与谢崇峻这样的人再费口舌,等这次回去见到主人,他会劝说主人将谢崇峻换下,这样的人不堪大任。 周虎去看矿坑,谢崇峻的重新坐下来,这次无论谁来劝说,他都要亲眼盯着矿场,直到所有事尘埃落定。 …… 永安坊。 李阿嬷等人拿好家什准备一起出坊去赶市集。 别看御营前街的集市才开没多久,却一日比一日热闹,现在大名府大部分人都听说过这个早晚市,尤其是他们穿着一样的比甲,打着永安坊乡会的招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些日子,也有商贩趁机来集市摆摊儿,来往的百姓却认准了他们的装束,先要逛遍他们的摊子,再去瞧别人的,惹得那些商贩们满心羡慕。 李阿嬷好几次被人拉住,问她“乡会”的事。 “乡会”不是谁都能入的,先要以永安坊为主,李阿嬷没有答应。能不能进来,还得看他们的品行,总之要将一切弄清楚了再说。 除了一样的比甲和用具之外,“永安坊乡会”第一个摊位定是给“顺通水铺”留着,最开始李阿嬷还担心,水铺卖不出多少热水,结果小山子卖的是“洗面汤”,引得官军家的女眷来买。 这种洗面汤在集市卖开之后,就开始在街面上叫卖,那些住客栈的客人格外喜欢,热热乎乎洗个脸,再喝碗药茶,浑身带着一股的草药味儿,直叫着舒坦。 李阿嬷觉得奇怪,打听着问了,才知晓京城里也有药茶卖,达官显贵家更是盛行这个,大人们公务繁忙总会吃一些,若是药放多了,再放些米粮就成了“药膳”。 顺通水铺没卖完的药茶,小山子总会端给李阿嬷,李阿嬷砸吧着嘴,略微带着一点点苦味儿的药茶,怎么喝着就那么“贵气”呢,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享受这东西。 想到这里,李阿嬷向身后看了一眼,大家带去集市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徐氏几个做针线的也变成了六个妇人。 即便是这样,李阿嬷煮的下水也是不够卖的,没法子,军汉们肚子都大,他们一来就包了大半,有人让李阿嬷再多煮一锅,李阿嬷只摆手,她是弄不动了,除非再从坊里找个帮手,不过那也是正旦后的事。 众人推着车、挑着东西正往前走,还没出坊,就瞧见一队兵卒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也将扁担撂下。 李阿嬷也叫停了骡车,跳下来查看。 众人眼看着兵卒进了杨家祖宅。 李阿嬷心中“咯噔”一下,当下也不管驴车了,急匆匆地往前去。 准备赶集市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李阿嬷。 杨氏一族别的事他们不管,若是与谢大娘子有关,他们定要问清楚。 “散开,都散开。” 两个军将骑马进了永安坊,旁边的兵卒驱赶着人群:“朝廷办事,将路让开。” 为首的军将长得格外威武,身形比寻常人大上不少,就连他骑着的枣红马也比寻常马匹要壮硕些。 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进了杨氏祖宅的大门,一双眼睛看向管事:“你们三房六郎的妻室,谢大娘子在哪里?” 杨家管事听得这话,急忙去通禀。 军将则打量着杨氏的门户。 “军爷,”一个郎妇壮着胆子上前,“不知寻我们家大娘子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与尔等无关,见到谢大娘子再说。” 郎妇还想说话,却被李阿嬷一把拉走。 李阿嬷瞧着那手握刀柄的军将,这一行人,一看就不是寻常巡卒,恐怕不好惹,现在问急了他们,只会对大娘子不利,还不如在一旁听清楚之后,再想法子。 军将等了半晌,就看到一个少女被簇拥着走过来。 少女神情淡然,清澈的目光扫他一眼,就收了回去,仿佛这样就将他看了仔细。 军将皱眉,这副模样与……他家……那谁有些相似。 让人看不透,也琢磨不明白。 谢玉琰走上前淡淡地道:“军将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吗?” 清越的声音响起,军将也回过神:“不是。” 谢玉琰道:“请看官符。” 丁鹏亮出官符不是第一次,但被年纪这么小的女眷询问,还是头一遭。 这么多穿着甲胄的将士站在这里,她就像没看见似的,眼神中不起任何波澜,声音更是不卑不亢,在他垂眼看她的时候,她也抬眼迎了上去。 丁鹏从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一抹狠厉的煞气。 这小娘子不简单。 丁鹏伸手入怀取出官符递过去。 谢玉琰看到了“盐铁”两个字,然后道:“军将要去我哪里?三河村?” 丁鹏应道:“正是,劳烦大娘子与我们走一趟。” 第110章 这也行 谢玉琰正要回丁鹏的话,抬起头却发现,杨家的大门被杨氏族人和永安坊的人堵住了。 丁鹏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 李阿嬷等人被军将盯了一眼,虽然心中惧怕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三河村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时刻注意着杨家的动静。 本来昨日看到杨家带回许多银钱,以为大娘子大获全胜,没想到今日又有衙门的人登门。 他们不清楚缘由,担心谢大娘子是被谢家算计,不能就这样让官兵将人带走。 在祖宅的杨氏族人也是这般思量,昨日被杨宗道等人一闹,大娘子有多厉害,他们都看在眼里。 谁不愿意自家族中有个这样的掌家人?因此这时候他们绝不会冷眼旁观。 耽搁的功夫,族人将杨明经找了过来。 “各位官爷为何要带走杨家女眷?” 杨明经一双眼睛通红,面色发黑。昨天杨宗道带着人找上门,二老太太也要一同前去,被他拦了下来。 也许母亲和族叔觉得这是一次对付谢玉琰的机会,可他却不这样想,谢玉琰……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收走族人银钱的时候,她就该有所准备,所以母亲的思量决计会落空。 不过他察觉太晚,母亲早就将家中银钱都给了杨宗道,还让杨宗道代她要回银钱。 听说杨宗道吃了大亏,杨明经还松口气。如果谢玉琰因此有所损伤,这仇又要结一层,不知道要如何了结。 即便如此,他母亲与杨宗道合谋的事,谢玉琰也定会惩戒。 杨明经头顶好似悬着的一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心中烦乱,母亲和杨裕还闹个不停,总算熬到天亮,母亲睡下了,他也才休憩一会儿。 谁知刚刚闭上眼睛,就被族人唤醒。 杨明经赶来的路上思量,若是他能帮谢玉琰一把,兴许谢玉琰能放过母亲?身不由己也好,别有所求也罢,反正自从谢玉琰来了之后,他就是如此,已然习惯了。 丁鹏道:“有人密告三河村采出了铜矿石,眼下矿坑清理好了,我们自然要带谢大娘子前去确认情形。” 丁鹏说着递出手中文书给杨明经。 杨明经只见那盖着衙署大印的文书从面前闪过,知晓没法再行阻拦,于是道:“我乃杨氏族长,又是永安坊坊副使,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丁鹏倒是没有拒绝:“那就一起吧!” 张氏还要说话,谢玉琰向她摇摇头,然后看向李阿嬷:“阿嬷带着人去市集……” “还去什么市集,”李阿嬷道,“不出摊子了,我们陪你去三河村。” “对,我们一起。” 众人纷纷开口。 谢玉琰阻止道:“阿嬷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于妈妈回来知会大家。” 于妈妈也低声道:“就听我家大娘子的吧!” 极力劝说之下,众人才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上了马车。 丁鹏转头看了看永安坊,翻身上马之前道:“大娘子好名声。”如果不是谢玉琰自己愿意走,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一行人出了西门到三河村,如今村外也多了兵卒把守。 谢玉琰没有迟疑,径直进了村子,不过她没有向矿坑那边走,而是去往打铁的院子。 丁鹏不禁惊诧:“大娘子知晓要去哪里?” 谢玉琰停下脚步:“大人手里拿的盐铁司的官符,而非提点铸钱司,可见为的是铁器而非矿藏。” 丁鹏想起谢大娘子之前的问话,怪不得她会痛快答应前来,原来是心中早有了思量。 提点铸钱司主管各地矿冶和铸钱,盐铁司掌管盐、矿冶、河渠及军器,如果是因为铜矿石的事,肯定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前来。 “大娘子对朝廷各个衙署职责了如指掌。”不要说年纪这么小的女眷,就算是读书人恐怕也分不太清。 谢玉琰道:“既然家中开矿场,自然要弄得明明白白。” 这种说法,好像也没什么错。丁 谢玉琰看着不远处冒着浓烟的两个炼铁炉。 “衙署的铁匠用矿坑里的石炭炼出了更好的铁块,”谢玉琰看向丁鹏,“军将难道不是为了这桩事?” 一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丁鹏道:“大娘子都知晓?” “知晓,”谢玉琰道,“为此,我让人挖出更好的石炭送给铁匠煅烧。” “后来矿上出了事,干脆让人封了矿坑,给工匠留出时间上报衙署。” “再说,用焦炭炼铁,本就是我从前朝书籍上看到的,三河村的石炭乌黑发亮,非同一般,我才会说服铁匠用那石炭试一试。” 丁鹏下意识地点头,铁匠来寻他的时候,的确说是被谢大娘子提醒。 只不过他没弄清楚,到底是谢大娘子偶然发现的,还是早就知晓?这时机刚好在谢家陷害她的时候,委实太过巧合。 他来之前还想着,应该让桑典知会谢大娘子一声,免得谢大娘子说错话。 毕竟盐铁司不止派他一人前来。 结果,盐铁使对这桩事格外在意,催促他们前来,他也就没了机会提醒,只好事事先开口询问,若是发现苗头不对,还能及时扭转局面。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谢大娘子说的话……合乎常理,让人无法质疑。 丁鹏不再说话,他身边的另一个军将问道:“你说,你封矿坑是因为这个?” 谢玉琰点头:“有人盯上了三河村矿藏,我不能笃定他们的意图,只好先将矿坑填上。” 丁鹏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没有听桑典说出谢大娘子和谢家的恩怨,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军将显然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你如何知晓三河村被人盯上了?” 丁鹏觉得谢大娘子这时说出谢家人,应该也勉强能对得上,毕竟她与谢家有恩怨在前。 谢玉琰道:“我们在矿坑中发现了铜矿石。” “那些铜矿石是被人有意放在那里的,我不知晓那些人的意图,又恐衙署来查时出什么差错,遂让人将矿坑填埋,此举是为了保护证据不被破坏。” 丁鹏微微张开了嘴,这也能行?她还真的圆上了。 谢玉琰道:“第二日谢崇峻向衙署交出铜矿石,告我发现铜矿却匿情不报。” “为了拿住谢崇峻,我特意请县丞做主,让谢崇峻在衙署落了文书。等矿坑挖通了,那些铜矿石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置,就能查个清清楚楚。” “到那时,谢崇峻交出的铜矿石和文书,反而成了诬陷我的证据,我就能将他告上县衙。” 丁鹏忍不住要叹气,他好像明白为何郎君会将腰牌交给谢娘子了。 都不是寻常人。 “我还有一事禀告诸位军将,”谢玉琰道,“北城外那块地下的石炭矿,比三河村的还要好,我带回一车交给铁匠试过,军将一问便知。” 这么好的石炭矿,自然要交给朝廷盐铁司了。 第111章 一并拿下 大名府内一连发现两处极好的石炭矿,当然是一桩好事。 军将脸上露出笑容来,他们上一任盐铁使,因为铸造的兵器多数脆不堪用,才被朝廷革职。 新任的盐铁使,不但要上缴每年朝廷拨下的兵器数目,还要补足之前的欠账,弄得整个盐铁司苦不堪言。 真的能有法子让炼出的铁水更好,那真就救了盐铁司。 不过…… 军将有些不忍地看向谢玉琰:“北城的石炭矿也是你的?”朝廷收走土地不会给多少银钱,两块土地加起来恐不是小数。 谢玉琰微微一笑,之前是,昨日却已被谢崇峻高价买走了。 “不管是谁的,”谢玉琰道,“我想,都会以大局为重,将矿场献给朝廷。” “谢大娘子让人敬佩,”军将说着看向丁鹏:“我们先去看看铁器和石炭。”如果属实的话,他们就要接管这两处石炭矿。 “军将,”谢玉琰提醒丁鹏,“那边的矿坑应该要挖开了。” 还有这一桩。 丁鹏光顾着看好戏,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其中一环。 “既然与铁器有关,此案就该由我们盐铁司一同督办。” 旁边的军将也跟着点头:“那就让人将矿坑围住,一会儿跟着县衙的人一同下去勘查。” 盐铁司到底也管着铁矿,有不少懂得勘查矿藏的工匠,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谢大娘子,一查便知。 高炉旁,两个铁匠正在忙碌着,他们没料到,三河村临时搭建起来的炼铁坊里,锻出这么好的铁器。 看到丁鹏等人,铁匠立即满脸笑容地上前。 “焦炭是好东西,”铁匠道,“炼出这焦炭的石炭矿更是难得。” 若是用之前的法子炼铁,这样的功夫,不过就能炼一半而已,而且得来的铁块与他手中的这些相差甚远。 铁匠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前几日让人从北城拉来的石炭也炼出一炉焦炭。果然也是顶好的。” 军将看到那黝黑的焦炭,当机立断:“我带着一队兵卒去北城,将北城的石炭矿一并拿下。” 话音刚落,就听矿坑那边传来消息:“挖通了。” 谢崇峻日夜盼着的矿坑终于挖开了。 时间刚刚好。 …… 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骑马离开了大名府。 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三河村的三个汉子,他们要前去看石炭矿,帮着三人在做藕炭。 昨天商议的结果就是,管它什么正旦不正旦,最要紧的是将藕炭做出来,最好这几日就能让水铺开张。 天冷的时候,藕炭卖的正好,他们哪里肯耽搁功夫。 不过赵三爷到现在还有一点不解,如果北城和三河村的石炭矿都不能用了,谢大娘子要从哪里弄石炭碎? 郑三爷看出二哥的疑惑:“我也不知晓,谢大娘子定然有安排。” 既然谢大娘子要做藕炭买卖,就不会让自己手中没有碎石炭用。 说完这话,几人扯动缰绳赶路。 在几人身后不远处,王铮看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路上。 “连马车都不坐了,那么着急赶回去?” 王铮叹口气,看来他也不用寄信给李家,让李家打探几人的消息了。若是他硬行阻拦,让嫂嫂知晓,心中难免不快。 不能惹哥哥生气,更不能让嫂嫂不欢喜,他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哥哥没回来之前,他就暂行将这桩事忘记,与童子虚他们吟诗作对,泥炉前品茶……能快活几日是几日。 他还没试过在泥炉上烤柿子吃。 想到这里,王铮愈发按捺不住了,就要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回去。 小厮却看着官路的方向。 “咦,”小厮道,“郎君出来看看,那人骑术甚好,马儿跑的好快。” 王铮喜欢文章,更羡慕有人骑术好,譬如他的贺大哥,还有他阿哥…… 撩开帘子,王铮向外眺望,一个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然后主仆二人的神情齐齐僵在了脸上,直到那一人一骑到了面前。 官路上来往的人渐多,王晏在将要入城之前勒住胯下的枣红马,就在这时,目光一扫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王家的小厮。 小厮身后……有一个脑袋“嗖”地一下缩回了车厢中。 不用想,他也知晓那是谁了。 王晏扯动缰绳,靠近那马车,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 不过一息功夫,马车中的人就慌慌张张地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弟弟拜见大哥。” 小厮也忙行礼,他哪里能想到,看热闹看到了自家大郎君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大郎君的骑术变得这般好了。 王晏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铮本就心中有鬼,突然见到王晏,那慌张的模样几乎遮掩不住:“没……没事……就是出来看看。” 王晏指了指官路:“看雪?” 王铮结结巴巴:“没,没有。”眼睛发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 王晏不做声了,王铮就知道糊弄不过去:“是阿嫂……我……” 王晏皱起眉头:“谁?” 王氏子弟虽多,但王铮只称呼他为阿兄、大哥,贺檀为兄长,突然从他口中说出个“阿嫂”,王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身上。 莫不是他在家中说的还不够清楚,长辈又自作主张给他定了什么婚约? “哪个……”王晏冷笑一声,“好好说话。” 感觉到自家哥哥的目光更为冷冽。 王铮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弟弟说的是谢大娘子。弟弟……不小心牵头帮谢大娘子做成了三笔买卖,那几个商贾刚刚才离开大名府,若是大哥不应允,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说完话,王铮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数着自己心跳声。 好似……那刺人的目光收敛了不少。 他果然猜的没错,谢大娘子就是他阿嫂,否则大哥怎么会突然消了气? “做了什么买卖?”王晏接着问。 王铮抬起头,看着自家大哥平静的面容,试探着道:“就是藕炭。” “还有……水铺,听说还要试着开集市。” 兴许是错觉,王铮好似看到大哥脸上一闪笑意,那是那笑容又着实有些牵强。 王晏道:“怎么做成的买卖?” 王铮不敢隐瞒:“其实……嫂……谢大娘子只让我寻了三个人前来,帮她唱一出戏,却不知为何,那三人就变了主意,非要与谢大娘子做买卖。” 王晏目光幽深,他刚走,她就与他弟弟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 当年那小骗子,着实一点没变。 骗了他还不够,还在骗别人。 “而且,”王铮小声说,“谢大娘子还知道,咱们家在太原了。” 他可不敢与大哥说,他挺着胸脯告诉谢大娘子,他们是太原王氏子弟。 第112章 惊慌 兄弟两个说着话,贺檀总算追了上来。 看着王晏,贺檀不禁摇头,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将骑术练成这般?这是心里还惦记着军中那点事儿。 被京中的老大人和姨母知晓,免不了又要忧心。 只有剑客才会整日练剑不是? 贺檀正要与王晏说话,就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小王铮。 “贺大哥。”王铮找到救星般,上前给贺檀见礼。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王铮总是追着他大哥,除非犯了错,才会躲藏在他身后。 王铮道:“也没有什么事。”于是压低声音将大名府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一遍。 听到谢大娘子与三个商贾的买卖,贺檀挑起眉毛:“怪不得委屈,这是被人骗了啊?” “没,”王铮立即否认,“是三个商贾临时起意,与大娘子无关。” 敢情直到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一心维护谢大娘子。 贺檀叹口气,看来以后还是别让小弟见那谢大娘子,免得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王铮算是安慰。 贺檀道:“想一想,也算是皆大欢喜。” 王铮点头:“弟弟觉得也是,反正他们的碎石炭留着也是无用。” 在王铮心里,就是个藕炭,却没想过,她已经将手伸出了大名府。 仅仅卖藕炭? 只是个开始罢了。 王晏没有继续纠缠这桩事,不管是王铮还是贺檀,都不熟悉她的手段和心思,他说了也是无用。 王晏道:“她如今在何处?” “三河村,”王铮道,“盐铁司的人也在。” 贺檀不禁惊奇:“怎么还惊动了盐铁司?” 王铮道:“是那些铁匠试出了炼铁的好法子,上报了盐铁司。” 贺檀看向王晏:“她还真的调动了兵马。”不过与他想的,直接用腰牌去求助不一样,像是用了王家的关系,又好似没用。 “你猜猜,她会不会念你的好处?” 王晏没有说话,调转马头向城内而去。 贺檀伸展一下双臂,笑着看王铮:“刚好赶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北城。 谢崇峻站在矿坑口向下张望。 周虎下去许久了,却一直没有上来,他不禁暗暗咬牙,周虎仗着西边的庇护,就不将他放在眼中,真的论起来,这个人早该被朝廷正法,哪里能这般猖狂?等他翻过身,定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怎么样了?” 谢崇峻再次催促。 “再等等。” 矿坑下的周虎喊一声,却没有向旁边寻找石炭矿,而是拿着一截竹竿查看。这处坑洞也是被事先挖过的,只不过矿坑口挖的很小。周虎为了省事,让人沿着痕迹向两边扩挖。 只不过越挖,他越觉得有意思。 坑洞虽然小,却能延续很深,这是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打竖井,隐约感觉到谢玉琰那些人,在用一种新法子,周虎想要弄个清楚,干脆不顾谢崇峻的喊叫,让谢家下人都停手,自己亲手清理起来。 又挖了几寸,小孔洞依旧没有消失,可周虎却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周爷。”谢家下人忍不住再次催促。 周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是麻烦,若在西边,他直接将人杀了了事,现在却要束手束脚。 看不出什么玄机,周虎只好放弃,向两边勘查起矿藏来。 “挖这里。” 听到周虎再次吩咐,谢家下人忙动手。 片刻后,乌黑的石炭矿出现在面前。 “挖到了,挖到了。” 谢崇峻听到矿坑下一阵欢呼,不禁松了口气,吩咐道:“快,吊上一些来看看。” 他真是被谢玉琰弄出了毛病,到现在他还觉得有问题。 管事亲自动手,帮忙将筐篓提上来。 黑亮的石炭,让人看着欢喜,管事如获至宝般捧到谢崇峻面前:“大老爷,您看看,错不了,这石炭格外的好。” 冲掉表面的泥土,真的就是黑的发亮。 土地花了不少银钱,至少有石炭矿,谢崇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有了这些东西,他至少不会被人耻笑。 正准备让周虎上来,就瞧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走过来,下人身后还跟着一队身穿甲胄的将士。 谢崇峻一怔,随即想到谢玉琰的案子,是他状告的谢玉琰,朝廷的人自然要来向他问询经过。 方才的慌张去的一干二净,谢崇峻整理一下衣袍就迎了上去。 “官爷,我是……” 谢崇峻话没说完,却被兵卒推开,两个军将打扮的人径直走过去,从管事手中拿过石炭。 “这是你们采出来的?” 谢崇峻追上几步道:“正是出自这矿坑中。” 丁鹏却不理会谢崇峻,而是将石炭递给了身边的铁匠:“如何?” 铁匠端详一番道:“与谢大娘子送来的一样。” 那就是好东西了。 谢崇峻听得这话,有意解释:“这地如今被我买下了,与谢玉琰无关。” 话未说完,发现眼前的军将一副明了的神情。 随即低沉的声音从军将口中传来:“与杨氏族人联手,逼着谢大娘子将土地卖给你。” 谢崇峻就是一怔,然后立即回过神:“军将可能弄错了……我……” 丁鹏也不听谢崇峻说话,继续道:“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谢崇峻神情复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 “三河村没有找到铜矿石?” 丁鹏冷笑一声:“找到了。” 谢崇峻本该松口气,但眼前的情形委实有些奇怪。 “本将问你,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丁鹏又重复了一遍。 谢崇峻想通了,谢玉琰被抓之后,定是百般抵赖,不惜诬陷他,只要他将一切说清楚,自然就能真相大白。 谢崇峻道:“正是,草民得知此事,深知非同小可,忙将铜矿石带去给知县过目,县丞大人这才能带人前去三河村,草民说的句句属实,还在衙署留了文书。” 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谢崇峻正想着,就听那军将一声威喝:“将人拿下。” 谢崇峻不明就里,不知那军将说要拿下谁,下意识地向矿坑下看去,莫不是周虎的行踪暴露了? 却还没想明白,只觉得肩膀一沉,两条手臂被人大力一扭,身子跟着向前倾倒。 疼痛和屈辱感一股脑涌进来,谢崇峻才诧异地发现,丁鹏要拿办的人是他。 为什么? 他明明是举告谢玉琰的人。 “将这里仔细搜查一遍,可疑之人一律拿下,”丁鹏说着,人已经向矿坑走去,刚刚谢崇峻紧张的神情太过明显,如果他猜的没错,矿坑下有人。 抽出腰间长刀,丁鹏向坑下喊一声:“下面的人,立即上来。” 谢崇峻睁大眼睛,周虎被人堵在了里面,如同瓮中捉鳖,哪里还能逃脱?一个朝廷追捕的犯人在他家中,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大人,那下面都是我找来的雇工,我……” 谢崇峻话未说完,只觉得腿上一疼,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也从脸颊边滚落。 下一刻,谢崇峻听到了周虎的低吼声,那是困兽犹斗的嘶喊。 …… 谢玉琰亲眼看到了面前的铜矿石。 县丞这次显得格外客气:“矿坑下只有这么几块铜矿石,而且没有与周围土壤融合在一处,是被人故意放置在那里的。” 县丞不知说什么才好,折腾了那么多日子,居然是假的…… 谢大老爷真是害人,这下他们也要说不清了。 “大娘子应该早些告知……”县丞忍不住道。 “连查矿场两次,还时时刻刻被人盯着,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害怕?” 一道声音传来。 谢玉琰和县丞都回过头去,只见贺檀大步行来。 谢玉琰将视线落在贺檀身后的王晏和王铮身上。 王铮匆匆看了谢玉琰一眼,就低下了头。 王晏的目光仍旧不加遮掩,定定地瞧着她,只不过比往常都要更加幽深。 铃铛声响起。 在三河村里撒欢的狸奴,突然出现,挡在了谢玉琰面前,冲着王晏“喵”叫了两声,然后蹿进了谢玉琰怀中,仿佛生怕主人吃亏,特来助威。 到底吃亏的人是谁? 王晏差点被狸奴气得失笑。 谢玉琰心中叹口气,这是欺负了小的,回来了大的,这兄弟俩还想向她寻个说法不成? 可惜啊,谢太后做过的事,绝不推脱,却也不会弥补。 谁叫王晏给了她这个机会呢? 谢玉琰想到这里,嘴角弯起,真的露出一抹笑容。 第113章 猜中 谢玉琰的神情落入了王晏眼中。 就似突然被什么拨动了心弦,没有半点的防备,一双清澈的眼眸,如同被吹开的湖水,终于露出湖底的颜色。 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和明媚的面容,竟然让人看出几分憨态。 虽与往常不同,但她也并不想遮掩。 难得的欢喜,展露于人前又如何? 她骨子里的那种肆意,与那夏日里生长的花草一样,生机盎然。 谢玉琰知晓王晏在瞧着她,某些时候,王晏总是格外留意她的举动,像是要从中探知些什么。 她也由着他去看,她不怕被一个聪明人盯着,她心中和所展露的一切,至少现在并不与王晏相悖。 他能看透她几分,她又何尝不是? 同路人有同样的思量,无论是合作,还是相处,少了层隔阂,总归要省事的多。 而且,王晏也着实俊朗,至少不会看多了生厌。 县丞哪里敢开罪贺檀,既然贺檀为谢大娘子说话,他也只能告罪:“都是我们思量不周。”要不是谢家人,他们不会连续两日来到三河村。 那谢崇峻也委实愚蠢,明着陷害谢大娘子,这是看准了贺檀等人不在大名府,想要收买县衙达到目的。 现在好了,贺檀回城看到这些,他们即便没有收受谢家贿赂,恐怕也难说清楚。 县丞目光闪烁,与贺檀向旁边走了几步:“知县大人本不欲理睬谢家人,只是……上面有人过问,只好前来……” 县丞看似在为知县说话,其实是想要自己脱身。 贺檀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这次拔出萝卜带出泥,带给他不少意外之喜。 两个人说完话,王晏叫来了盐铁司的人询问。 “两位军将带着人去收北城的土地了,”兵卒道,“听说谢崇峻也在那里,军将要将人一并抓捕归案。” 贺檀一笑:“这么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谢小娘子是真的没想向他们求助,即便他们不回大名府,她也能将一切处置好。 “还有一桩,”谢玉琰看向县丞和贺檀,“三河村的土地我愿献给朝廷,只是村中的百姓,需要妥善安置。” “应当。”贺檀先开口,看向县丞。 县丞道:“若是现在急用此地,定会另寻房屋安置村民,春耕之后,三河村若是重新盖屋,可以去衙署申领砖木。” 一旁的三河村村民听得这话,纷纷欢喜。 供他们落脚的地,谢大娘子给了,朝廷还会给砖木,他们修建屋子就能省许多银钱。 三河村这边的事已了,县丞带着众人还要前去北城外。 谢玉琰没有急着离开,她还有些事要与石勇娘交代。 往石勇家走的时候,谢玉琰发现王晏跟了上来。 石勇娘见状,忙快走几步。 “谢大娘子这次赚了多少银钱?” 谢玉琰微微挑起眉角:“不多,六千贯。” “这计谋不错,”王晏道,“可惜遇到的是谢家。” 谢玉琰能赚多少钱,不在于北城的地值多少,而在于谢崇峻能承受多少。 谢玉琰道:“下一个会好些。”站得足够高,才能遇到更厉害的对手,也才能得到更多。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肉吃到嘴里,还是嫌太小了些。 王晏接着道:“想要借王家做买卖,大娘子可以与我直言。” 看着王晏微深的眼眸,谢玉琰忽然笑了:“这点,大人不如令弟。” 王晏停住脚步。 谢玉琰道:“令弟聪明、和善,年纪小又乖顺,若是做买卖,自然要选他,这是商贾的天性。” 这是在说他,冷漠、年长且叛逆难驯? 王晏道:“就怕他找来人,不够娘子用处。” 谢玉琰抬起眼睛。 王晏道:“等藕炭在整个大梁传开,大娘子手中要握着大量的藕炭,才能掌控整个局面。所以多些商贾加入,对大娘子更有利。” “除此之外,我猜谢大娘子还要在大名府内卖藕炭。藕炭源自大名府,大名府也是娘子最好掌控的地方,怎么能从其他地方调碎石炭来用?” “大娘子送出了三河村,卖出北城的地,是想到城内还有地方能采出碎石炭。” 谢玉琰有些好奇,王晏到底能不能真的推测出,她在思量什么:“王大人觉得,哪里还有矿场?” 两人已经走进石家院子,石勇娘站在屋子门口,不知是该将二人请进门还是……这么冷的天,她着实怕冻坏了大娘子。 哪知谢大娘子没说话,那位王主簿倒是抬脚向屋中走去。 谢玉琰看向有些拘谨的石勇娘:“烧些热水待客即可。” 于妈妈上前打帘,谢玉琰也进了门,抬起眼睛,就发现王晏驻足在桌案前。 谢玉琰刚刚就在这里落脚。方才她在屋中,正给石勇娘画生花的图样,准备让村中女眷做些生花。 前朝就有簪花礼,但现在这时候,簪花还未盛行,铺子里卖的生花样式老气又寻常,谢玉琰手中有些布帛,用来做生花最为合适,她将布帛大部分留在了杨氏族中,匀出几匹送给三河村。 这些生花,她接下来会有大用。 没想到会被王晏看到。 不过,几张生花图样而已,王晏不可能以此推测到更多,即便他有所猜想,那也无关紧要。 谢玉琰等待了片刻,王晏却一直没有转过身。 “王大人。” 谢玉琰轻唤一声,王晏似是才回过神,他身形微微一动,伸手将毛笔取来饱蘸墨汁,然后取出一张纸…… 谢玉琰走到桌案前,纸笺上所写也就映入眼帘。 王晏画的是大名府舆图。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他的目光依旧清亮,只是映出她的影子之后,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这样的变化稍纵即逝,让人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曾发生过。 “你和谢家都让人在大名府勘查矿藏,”王晏接着道,“哪里有石炭矿,应该能被找出来。” “谢家买下北城外的地,可见并未发现其他矿藏之地。” “所以,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会在容易找寻之处。” “再者,你这般大动干戈地卖地给谢家,大名府若是再发现碎石炭,只怕主家也会开出高价,你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新购置的两块地,都在南城,那些地下有无矿藏太容易探得,不会逃过谢家的眼睛。” “但你不会随随便便购置土地。” “算来算去,最有可能的就是这里,”王晏的手指向一处,“这两块地旁边的……” “宝德寺。” 寺庙中若是发现能用的碎石炭,方丈不会似商贾般抬价,以谢玉琰的本事,总能有法子说服方丈。 一旦方丈答应卖出碎石炭,谢玉琰提前购置的土地,正好用来做藕炭。 “我猜测对否?” 谢玉琰脸上一闪惊讶,她的确没有料到,王晏能这么容易就猜中。 “我可以帮你引荐方丈,”王晏转过身,“但大娘子也要送我一样物什。” 谢玉琰可以直接去见那方丈,不过若是她不应允,难保王晏不会阻拦。 “王大人想要什么?” 王晏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笺:“这张生花图样。” “大娘子可舍得?” 第114章 找到了 谢玉琰向王晏手中看去,那是她画的一枝玉梅,旁边还配了茱萸。 小时候大梁就开始盛行四季花,只不过她偏爱玉梅配茱萸,不止上元节戴,出去游玩,或是寻常佳节也会戴。 怎么王晏就看中了这幅图? “这是要拿来做四季花的,”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喜欢,等三河村做好了,送一枝给大人。” 王晏道:“那就拿做好的花来换。” 王晏回到大名府之后,好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大人何时去宝德寺?”既然他一定要那图样,她就问问他的承诺何时兑现。 王晏将纸笺收起,开口道:“明日巳时。” 约定好时间,这买卖就算做成了。 至于别的……好似也没什么话说,谢玉琰等着王晏自己告辞离开。 谁知道王晏反而又坐下来:“娘子将狸奴叫过来,我许久没见它了。” 谢玉琰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铃铛,轻轻摇动,清脆的声音登时响起,片刻之后,窗子被推开个缝隙,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先挤进来,接着是它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一条翘起的尾巴。 王晏从腰间的荷囊里掏出了肉干。 野鸡肉烤成的肉干,让狸奴皱了皱鼻子,然后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点了点头,狸奴跑过去“嗖”地蹿上了王晏的膝盖,熟练地将头凑在王晏手心,欢快地咬起了肉干。 谢玉琰仔细看着,比起吃小鱼干,狸奴好像更爱那干巴巴的肉条。 “是什么做的?”谢玉琰道。 王晏摸着狸奴:“林子里打的野鸡,取胸脯上的两块肉,烧制成的肉干。” “我每年都会带它去王家庄子上住一阵子。”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顿。 “庄子外有一片林子,它就在那里抓鸟儿,叼回来也不吃,等着我给它烤熟。冬日里城内找不到鸟儿,它也是馋坏了。” 这种气氛有些奇怪,她故意忽略狸奴的来处,是因为不想交还狸奴,王晏好像也忘记再开口将狸奴要回去。狸奴更是将她这里当成了家。 一块野鸡肉下了肚,狸奴舔着嘴唇,想要再讨一块。 王晏伸手捋了捋狸奴背上的毛发:“不能吃了,十几年的老猫了,少食些有好处,能多活些年。”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虽说垂垂老矣,却还是想陪在她身边吧! 王晏抱着狸奴站起身,走到谢玉琰面前,弯腰轻柔地将狸奴还给她。 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 谢玉琰似是从王晏目光深处看到些什么,不过那神情一闪而逝,她没能看透其中的含义,只能放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记得明日巳时。” 王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谢玉琰抱着狸奴,看着王晏留在桌上的荷囊。 王晏忽然有些心思难测了。 “娘子。” 于妈妈打断了谢玉琰的思量:“盐铁司和县衙的人抓了谢崇峻,还从矿坑中抓出一个可疑之人。” “盐铁司的那位军将,因此受了伤。” “可能就是那日潜入三河村,想要向大娘子下手的凶徒。” 谢玉琰道:“王大人的人一直暗中盯着,那人跑不了。”一直没下手,也是想看看顺着那人能查到多少线索。 这种人就算抓了,也很难审出什么口供。 …… 贺檀等到王晏从石勇家出来,就上前道:“向谢小娘子问出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回答,而是道:“我回趟衙署。” “回什么衙署?”贺檀道,“北城那边抓到了人,打晕了丢去了县衙大牢,丁鹏为此还受了伤,我们过去审一审,或许能有发现。” “兄长去就是,”王晏说着看向王铮,“若是缺人手,就让他一同去。” 贺檀伸手拍了拍王铮的肩膀:“你大哥吓你的。回去歇着吧!他连一只狸奴都要不回来,哪里有脸面来怪你?” 王铮惊诧地瞪圆了眼睛:“狸奴不是大哥送给……谢大娘子的吗?” 贺檀笑出声:“他哪里舍得?是那狸奴自己跑了。”这桩事,大约能让他笑上好几年。 王铮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莫非……谢大娘子不是……嫂嫂?那他该怎么办?王铮心里忽然十分难过,好似硬生生被夺走了一个嫂嫂。 从前那个位置都空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将谢大娘子放进去之后,再空出来…… 就撕扯着难受。 要了狸奴,怎么能不要人? 王铮小声道:“大哥想想法子让狸奴回家吧!”狸奴实在不想回去,那就将谢大娘子一同娶回去,不就全都解决了? 王晏显然没心情与王铮说这些:“不去县衙大牢,就与我回去。” 当即也不等王铮,而是一路出了三河村,向巡检衙署而去。到了衙署没有与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后院的住处。 桑典听到消息匆匆地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日子的事向王晏禀告,就被关在了门外。 王晏走进内室,用随身钥匙打开了博古架后的暗格。 格子里没放多少东西,只有一朵做好的象生花。 手中的纸笺被展开,与那象生花一模一样的花样映入他眼帘。 当年那女娃笑着站在他面前。 “今日过节,你怎么没簪花?” “那就将我的送给你吧!” 然后她踮起脚尖,将花簪在了他头上。 …… 之后数年,他一直寻找一朵一模一样的象生花,可惜一直未得。 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就会时时在旁人头上见到这花了。 他曾几何时想着将来有一日再遇见,他拿出象生花,她就能认出他来。现在看来不必多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 门被推开,王铮悄悄走进来,手里端着刚沏好的热茶。 “大哥。” 王铮唤了一声,大哥看着手中的公文,没有回应,他将手中的茶放在桌子上,眼睛一瞄,瞧见了那张画着象生花的纸笺。 “大哥,你又画这……” 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不是大哥的画,画的却是一样的东西。 他与大哥的感情最好,大哥表面严肃,却什么也不瞒他,那朵象生花,是大哥“遇仙”时得的。 “大哥,你找到做这花的人了?”他想说的是,大哥是不是终于寻到了“仙人”的踪迹。 王晏这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王铮,伸手将纸笺折起,与那支花一同送入了密格中。 “找到了。” 王铮更为欢喜:“那,大哥能不能与那人再相见?” 若是其中一个记不得了,那就算不上再相见。 不过,这次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脱身。 “让桑典送封信给智远方丈,明日一早我去寺中寻他。” 第115章 惊慌 大名府谢家。 堂屋里一片静寂无声,谢老太爷沉着脸看屋子里的儿孙。 突然传回消息说谢崇峻被抓,紧接着衙门上门,带走了谢崇峻书房里的所有纸笺,令其余谢氏族人,不得离开大名府,随时等候传唤。 众人登时慌了神,有人甚至用银钱打点衙役,想要了结此事,被抓了正着,当场就打了板子。 谢崇海扶出了谢老太爷,谢氏族人这才聚到一个院子中,直到衙役离开谢家。 堂屋渐渐安静下来。 谢老太爷锐利的目光落在赵氏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说?” 赵氏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嘴唇颤抖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清楚这灾祸到底从何而起。 她和儿媳许氏,这几日正为谢子章的事着急,谢崇峻一夜未归,婆媳两个也是一晚没合眼,早晨的时候听管事传来好消息,说三河村的矿坑被挖开了,那谢大娘子很快就会被捉拿下狱。 能压住谢大娘子的气焰,就能打点银钱,让卖地的那家人翻供,谢子章也就能被放出来。趁着这桩案子还没人知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别耽搁谢子章的科举,就算破点财,他们也认了。 赵氏带着许氏跪在菩萨前念经,祈望所求成真。 便在这时候,长房被衙差闯进来,两个妇人吓得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书房的纸笺、账目被衙差抬走,然后衙差拿出封条…… 案子没查明之前,谁也不准进出长房的书房。 “我问你,”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章哥儿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衙署上门只是像章哥儿问话,章哥儿很快就能回家吗?” “账房还说崇峻支走了七千贯钱,是不是真的?” 谢崇峻在的时候,族中人都得听命于他,帮着遮掩实情,谢崇峻被抓起来,这些人也就争先恐后地将这些内情全都禀告了谢老太爷。 赵氏眼睛一红:“儿媳也不知晓,老爷还让人送消息回来,说一切都安排妥当,用不了两日章哥儿就能回家。” 谁承想谢子章不但没回来,谢崇峻也被下了大狱。 旁边的许氏不禁想到了杨氏二房,好似他们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牵连进去,也是对上了谢玉琰。 “是谢玉琰,”许氏提醒道,“开始只是争买石炭矿,现在……” 现在闹到哪一步,她就不知晓了。 许氏说完,旁边的账房也哆哆嗦嗦地开口:“大老爷支用银钱就是为了买北城外的地。” 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支走七千贯?” “不……不到,”账房道,“开始说要七千,后来……就要了六千。” “买多少亩地需要这些银钱?”谢三老爷谢崇景道。 账房压低声音:“一百亩。” 谢老太爷等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多少?”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账房只得重复:“一百亩。” 谢老太爷呼吸一滞,屋子里惊讶声四起。 “才一百亩地。” “一亩地要六十贯那么多?” “哪里的田地能卖这么贵?” “大哥是不是被人骗了?” 谢崇峻不在这里,已经没法询问他,众人将目光再次落在账房身上。 账房腿一软,差点就跪下来,他硬着头皮道:“大老爷要支银钱,我也不敢不给,却也提醒过大老爷,莫要被人骗了。” “大老爷却不肯听。” “我还说,不如寻几个人商议一下。” “大老爷却不准我透露出去,我实在没法子。”当时他确实心中存疑,他知晓大老爷要买石炭矿,却没有跟着大老爷谈这笔买卖,当听说大老爷决定要以六十贯一亩地买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有问题。 可大老爷就像是被人迷了似的,完全听不进去话,他一边担惊受怕,一边还要帮忙遮掩,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就算地下有石炭矿,要多久才能赚回来?”谢老太爷怒气冲头,“家底就是再厚,不够他这样折腾。” “不过就是买个地,怎么又被衙署带走了?” 旁边的管事瑟缩了一下,他壮着胆子:“因为……”他到现在也糊涂着,明明是他们报的官,怎么老爷却成了诬告。 最可怕的是,周虎被抓了,那周虎是通缉的犯人,出现在他家中。 “老爷,不是买卖的事。” 谢家人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弄不好,不止是大老爷,咱们家可能都要被牵累。” 谢老太爷看管事目光闪烁,登时意识到了什么。 贺檀来到大名府,他们与西边已经不来往了,否则那些销盐的买卖如何能落到杨家头上? 怎么现在又被人抓住了把柄? 谢崇峻书房里被搜走的东西里面,能不能发现蹊跷? 谢老太爷喘息都急促了不少,他看向赵氏:“衙役都带走了什么?你可知晓?” 赵氏刚才只顾着害怕、担忧,来不及想别的,现在更是头脑发涨,理不出半点思绪。 “大书房、小书房都被查了,凡是纸笺都带走了,我……我也没看清楚。” 谢家的秘密有不少。 除了西边的事,还有那些买卖,尤其是……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爷。 谢七爷靠在角落里,一副还没酒醒的模样。 等谢老太爷挪开目光,谢七爷微微扯动了唇角。 赵氏不知晓,他却清楚几分。趁着家中混乱,他可是送进去不少东西。 只要朝廷肯查,就能查出端倪。 他的好十妹,委实可靠的很,引走了谢崇峻就没有让他再进家门,否则他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他没本事坑七千贯钱,却能想法子,让谢氏的瓷窑关上一半。 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袍,里面穿着的是一件丧服,什么时候母亲的案子真相大白,他才会脱下来。 慢慢来吧,这才哪到哪儿。 谢七爷有种感觉,十妹妹看中的可不是七千贯钱,而是谢家的瓷窑。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在谢家手中?给十妹妹正合适。 …… 永安坊。 谢玉琰回来的时候,李阿嬷等人就等在坊门口,看到她安然无恙,李阿嬷才露出笑容。 “菩萨是保佑善人的。” 谢玉琰对坊民们心存感谢,但这句话……就算了吧!在佛祖面前,她只怕是个夜叉才对。 回到三房,谢玉琰靠在椅子上,明日吩咐于妈妈去买张榻,冬日里软塌更暖和些。 手里有了七千贯,做事就不必束手束脚,她的步子也能迈得更大、更快些,目光也不用局限在大名府了。 这就是为何她答应王晏的要求。 宝德寺对她的确重要。 前世她去的时候,宝德寺已经改名普宁寺,后面的禅房为她而修,她委实住了许久。 她之所以没有提前去那寺庙,是因为知晓一些有关智远方丈的事。 第116章 宝德寺 提起宝德寺,谢玉琰就想起当年在道观时的一些事。 每年到了节日时,他们师兄弟想要拜祖师,师父都会阻拦。 “无论是玉帝诞辰还是上元节、道祖节、三月三都不用拜祖师爷。” “就在正月初九时,去小院子里点柱香,奉上点瓜果就行了。” 正月初九,可是佛教的大日子。寺庙会供佛斋天祈福法会,那天要感恩三宝慈光加被、感恩诸天护持。 他们一个道观,却要在那时候拜祖师。 师兄弟们几次问及此事,师父都不肯说,谢玉琰被接出道观的前一晚,她指点师兄弟做了些饭菜,趁着师父吃得高兴时再次提起。 师父说:“因为你们的祖师从前是个和尚,还掌管过一处寺庙,可惜将寺庙管的破败不堪,被手下僧人一起撵了出去,心灰意冷之下,只得还俗,之后几次想要重新拿度牒,可惜总是在要紧时出差错……” “那会儿我也才跟他四处游历,差点因此饿死,幸好你们师祖丢下颜面,投奔了一位故友,为师也得了一块地方遮风挡雨。后来你祖师问我,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说想做道士,你祖师干脆就先一步入了道门。” 这话听得他们师兄弟发怔,后来师父只是开玩笑。 她回到宫中,重掌大权后,让人去查问过,却没在文书记载中发现,有哪位方丈被撵出寺庙。她又问师父,师父也是含糊其辞,不肯再提及过往。 直到她因病再次落脚普宁寺,听老沙弥提及,几十年前普宁寺救人之事,救人的不是什么慧心法师,而是一位叫智远的和尚。 她不知智远和尚是谁,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去市集,她问起普宁寺,杨钦告诉她,根本没有普宁寺,只有一个破败的宝德寺。 宝德寺的主持就是智远和尚。 前世一直没有查到与师父所说那般相似的过往,回到六十四年前的大名府,却让她遇到了。 有些事情,不过相隔几十年,就被传的面目全非。 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那么可靠,除非亲眼所见。她明日就去看看,那位智远和尚是不是师父口中的师祖。 谢玉琰收回思量,立即闻到一股香气。 于妈妈将饭菜端进屋。 现在三房有了厨娘,张氏却还是会进去帮忙,只因为谢玉琰和钦哥儿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大娘子用饭吧,”于妈妈说着向窗外看了看,“不过别出院子,今晚只怕不得消停。” 谢玉琰道:“族里有人来了?” 于妈妈应声:“谢大老爷被抓了,北城那块地也有兵卒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入。跟着杨宗道一同凑钱买地的那些族人就坐不住了。” 没出事的时候,还能骗自己就算多花了银钱,总归还有石炭可以卖。 眼看鸡飞蛋打,银钱花了,地却不能给他们,真要急死了。 谢玉琰道:“北城那块地,谢家不敢再向朝廷要银钱,但杨宗道买的都是林地和山地,朝廷还是会论价给些补偿。” 张氏有些好奇:“能给多少?” 谢玉琰道:“四五百文一亩。” 于妈妈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大娘子说五百钱收地,不是随便给价儿,而是有所依照。 杨宗道知晓了,恐怕又要晕厥过去。 杨钦不知道啥时候,抱着狸奴凑过来:“都在二伯家中哭诉,二老太太已经急病了,二伯喊了郎中过去诊治。” 杨钦去探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在二房的西屋看到了躲在那里的杨裕,杨裕一脸惊骇,生怕有人将他抓去问罪似的,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活该,”杨钦道,“要是这次我们吃了亏,他们不知道会如何逼迫我们,兴许这会儿已然将我们撵出了杨家大门。这处院子,包括外面的水铺都会被收回族中。” “我们待他们够好了。” 张氏颔首,从前她可能还会心软,见识过那些族人的嘴脸后,就算她们再痛哭流涕,看在她眼里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势利和贪婪。 “不用理会他们,”谢玉琰看向杨钦,“用过饭,将你的书册拿来,背给我听。” 杨钦的脸顿时垮下来,嫂嫂哪里只是让他背书,还会问他其中的道理,有时候空口就能出几道难题,他甚至觉得嫂嫂比童先生更有学识。 张氏不禁莞尔:“是该考一考,这些日子心都散了。” 说完,张氏又故作威严:“背不下来,我就用竹条打你的手心。” …… 二房里,杨明经挥挥手让人将饭食端下去。院子里哭闹的厉害,他委实没有胃口。 杨宗道闭门不出,族人就找到了他,若非听了二老太太的话,他们也不会将银钱从三房要回来,所以现在杨明经定要帮他们一把。 大娘子总不能看着他们冻死、饿死,他们也不要别的,只想将买地的银钱拿回来,绝不会分什么利钱。 这些人居然认准了,谢玉琰带回的银钱中有他们的一份儿。 不管他们将银钱给了谁,换回了多少土地,总归那些钱到了谢玉琰手中,谢玉琰就得还给他们。 杨明经与他们说不清楚,干脆躲进书房。 “大老爷,”管事低声道,“谢家送信来了。” 一件事没处置完,就又来了一桩。 杨明经将书信接在手中打开一看,眉头锁得更深了些。谢家想要请谢玉琰撤回诉状。书信中言辞恳切。 谢玉琰何必弄得鱼死网破,将三河村的土地也搭进去。 谢家认准了,谢玉琰不舍得那些石炭,他们也愿将北城的地补偿给杨家,只要能了结这桩诬告案。 “这都是什么?”杨明经将纸笺丢进炭盆中,“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就算不卖藕炭,也不会饶过谢家。 这些事他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去向谢玉琰要个主意。 …… 第二日,谢玉琰将布帛和花样交给杨氏,让杨氏拿去分给族中女眷。 “做象生花吧,”谢玉琰道,“到了正旦也好戴着。” 杨氏笑着应声,今年她们多赚了银钱,置办了不少年货,更加期盼正旦到来。 将谢玉琰送上马车,杨氏还嘱咐护院:“小心护着。” 宝德寺就在南一厢,也多亏离得近,否则他们哪里能放心?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哪里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要如何对付大娘子。 谢玉琰倒是很轻松,约她去宝德寺的可是王晏,她马车周围一定会有王家人盯着。 马车进了后山就开始颠簸,脏腑仿佛都能翻个个儿,车厢似是随时都会散架,就连张氏也觉得头晕目眩,再走几步只怕就要吐出来。 “停了吧。” 谢玉琰出声,小厮才勒住马,上前告罪:“大娘子,这路实在不好走。” 谢玉琰下了车,向远处山坡上看去,隐约能看到古刹的一角,看起来格外的残破。 前世她来的时候,这里的路很是平整,只是站在山脚,就能瞧到恢弘的庙宇。 不是亲眼所见,真是很难相信。 守着这么个古寺,智远和尚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大娘子,你看。” 不远处有人牵着两匹马慢慢接近,等那人面容能够看清楚时,谢玉琰认出来那是桑典。 “大娘子可会骑马?”桑典到了跟前行礼询问,“我家郎君准备了马匹,若是大娘子能用,骑马到山脚会更容易些。” 第117章 放下 谢玉琰没说话,而是走上前看着两匹神骏的枣红马,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匹的脖颈,枣红马没有躲闪,显然性子不烈。 桑典不再询问,直接将缰绳交给谢玉琰,谢大娘子方才这模样,就像是懂骑术。 于妈妈忙让人去拿脚凳,谢玉琰转头看向桑典。 桑典也不知道怎么的,在这种目光下,下意识地向前屈腿,扎了半个马步,垂手手心向上。 谢玉琰踢起裙角,脚在桑典手上借了一下力,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拉起缰绳,谢玉琰看向惊讶的张氏:“娘,慢慢走,不用着急。” 说罢驱马向山脚下而去。 张氏望着谢玉琰的背影,喃喃地道:“阿琰不知还会些什么。” “我们家是积了什么福,才能娶来这样的媳妇。” 于妈妈在旁边笑道:“娘子您心善,自然有好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放在杨氏族中,真是再恰当不过。 “走吧,”张氏道,“别让阿琰等着急了。” 马车是坐不得了,她们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张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上马那利落的动作,那得是多熟练才能做得到。 “我现在真觉得阿琰出身不同寻常。” 张氏却并不担忧,反而为谢玉琰欢喜,谁不想找回自己的亲人?到时候是不是还留在杨家,也全凭阿琰自己做主。 …… 王晏远远看着谢玉琰骑马到了山脚,这是真正会骑术,而不是女眷踏青学到的皮毛。哪家的女眷会将骑术学成这般? 这些事,即便他开口询问,她也不会说实情。 还有太多疑问。 她从哪里来,这些年都遇见过什么事?为何回到这里?来做些什么? 之后会不会再离开?什么时候离开? 她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中留有执念,否则做事不会这般果决。利用贺檀的身份和目的,精准地向杨家、谢家下手。 她说是为了在大名府做买卖,其实不然,一个买卖人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借由工匠的手献出焦炭炼铁的法子,不可能只为坑骗那七千贯钱。 她从一开始花心思做藕炭,兴许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将焦炭炼铁推到众人面前。 前朝古书确实有用焦炭炼铁的记载,却没提及过用炉窑制焦炭。她故意将重点落在焦炭炼铁上,再用三河村的石炭做文章。让众人以为,之所以能有精良的焦炭,都是因为烧制焦炭的石炭足够好。也就不会有人追问,为何她会用炉窑制焦炭? 他们离开大名府之前,她就已经利用杨家的窑烧制焦炭,却没有与他们透露一言半语。 她从没想过,真正依托他们达到目的。 她了解的是大梁朝廷政局,知晓现在的朝廷会将盐铁司牢牢掌控在手心,没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无论盐铁司有没有王家人,都不会隐瞒此事。 大梁能利用石炭制焦炭来炼铁,对兵械、甲胄大有裨益。也就是说,换做谁来了,这一桩都能直达上听。 不烙上贺家、王家的印记更好,这样也就不会陷入两党争斗之中。 延和殿廷辩时,大家都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真正的目的,免得在政争时被人抓住要害。到时无论是不是好的谏言,都会被对方一致攻击、反对。 她的手段与此格外相像,换句话说,她知晓宰辅、相公们如何行事。 她为在大梁推行石炭选了一条最快的路。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施主等的人来了。” 一个和缓的声音传来,王晏转头看去,只见穿着破旧五条衣,脸庞清瘦的大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她是来找你的,”王晏淡淡地道,“帮你这破庙渡过难关。” 智远和尚神情没有变化,仿佛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想要为寺庙捐银钱的不是没有,只不过…… 智远慢条斯理:“大和尚可以做法事,但不做买卖。” 王晏没有劝说。这和尚与寻常出家人不同,想要动摇他的心思并不容易,但谢玉琰既然看上了宝德寺,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王晏不说话,智远却道:“施主看起来已经将那桩事彻底放下了。” 王晏曾有一度,丢下手中书册,遍访寺庙和道观,也是因此与智远相识,王晏虽不曾明白问过智远,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人,智远却也知晓他的心结,用佛语劝他:“缘起性空。” 任何人的机遇和得失,都是因缘聚合的结果,不能强求。 这样蹉跎下去也是无用,倒不如放开一切,寻求自然。 缘起缘灭本就是自由缘现,在他看来,那件事过去之后,就已经灭了,谁也不能违背因果。 王晏眼看着谢玉琰越来越近,当她一脚踏入寺门时,抬起头来,刚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大和尚你说的没错,”王晏道,“缘起性空。但万有诸法之所以存在,必定有其生成的因缘。” “想要得到果,必定先种因。” 缘起性空可不是这么解释的,智远听着叹息摇头。他明明看着王施主眉目舒展,似是得了解脱,怎么反倒像是陷得更深了? 谢玉琰没有进大雄宝殿,反而径直登上高台,她要见的人在这里,也就免了入寺烧香这一节。 智远看向王晏,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如此直接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样想着,智远与谢玉琰互相行了佛礼。 “施主此次来寺中所为何事?” 智远引着两人前行,问向谢玉琰。 谢玉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生了荒草的僧舍,她也不回答智远的问话,而是道:“没有善男信女捐银钱修葺寺庙吗?” 智远微微一笑:“有,但银钱多用于周济流民、百姓,今年西边旱灾,南方水患,入冬之后又有流民,米粮和衣物皆不足,如何能来修葺屋顶?” 智远说完话,只听一阵婴儿啼哭声响起。 “还有一些丢弃在山中的婴孩儿,也被寺中收养。” 谢玉琰看向智远:“寺中用何物喂养这些孩儿?” 智远道:“善男信女送来的羊乳。” 谢玉琰点点头,她想了想:“不过,听方才那啼哭声,只怕婴孩儿仍旧要忍受饥饿。” 听得这话,智远登时红了脸,一脸惭愧地道:“都是小僧修行不足,不能给众生送福报。” 每次当僧人说起这话时,善男信女总会劝说僧众,他们已然尽心竭力。 谢玉琰却点点头:“那该怎么办?方丈欲如何修行,多造福报?若是再有几十流民投来寺中,方丈是要撵他们离开,还是将婴孩儿口粮分给他们一些?” 第118章 套路 智远并不着急,还是自然而然地念了句佛语。 “这种话,贫僧已听过许多次,想要利用贫僧救人之心,来换取自身的利处,何尝不是在造业障?” 谢玉琰看向智远:“那方丈觉得,什么都不做,就没有业障了吗?” “整个大名府,寺庙几座,只有这宝德寺,一无所有,也许旁人不知晓缘由,我却能窥得几分。” 智远面容更加肃穆,却没有阻拦谢玉琰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道:“大梁有法度,私荒田可以典与寺院,而寺院田赋免交,于是寺庙收大量‘荒田’雇人耕种。” “那些“荒田”甚至比上等田地还要肥沃,到底是如何“抛荒”不得而知。” “寺庙得了田地,肥了寺庙,也肥了将田地典与寺庙之人。” “一府之地,寺庙田产几千亩是常事,更有甚者要养活几万僧众,霸占了上万亩良田。以至于整个府、县除了常赋之外,全都用来供养寺庙。” 谢玉琰道:“方丈是不想得这个银钱。” 智远再次念佛号。 王晏仿佛看着智远一点点被谢玉琰困住,但他一点不想帮可怜的智远,只想从旁看这场热闹。 “方丈这般坚持了几年?”谢玉琰向周围看去,“看样子寺庙至少有五六年没有修葺。” “方丈自以为救下多少人?结了多少善果?” 这次谢玉琰没给智远回应的机会,仿佛连他念佛号都不想听了。 “自欺欺人而已。” “若都似方丈这般,怕背上业果,不如大家都缩在家中念经,什么也不必做了,郎中不用开方治病,免得救不活人,将军不用上阵杀敌,免得手上染血,每个人都念经,每个人都成佛,那便是天下太平?” “人人都为鱼肉,谁来抵挡那落下的利刃?” “等因果报应,还是说服自己缘起性空?” 最后几个字,让王晏目光一深。 “既然许多事没参透、想不通,那何必守着你那不知真假的箴言和道理?” 智远道:“施主不相信佛法?” “不信,也不想去信。”谢玉琰道。 智远道:“那施主为何来寺中?” 谢玉琰道:“因为大和尚,你信佛法。” 智远就是一怔。 “有一样东西,能造福百姓,”谢玉琰道,“我该将它交予一心利益的商贾,还是慈悲为怀的大和尚?” 智远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闭上,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王晏,他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对。 终于,智远道:“女施主为何要交予别人?若有造福百姓之心,只需自己来做。” 谢玉琰道:“大和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善人,还是恶人?” 智远道:“阿弥陀佛。” 谢玉琰轻笑道:“出家人应守真实,不妄语欺诳。” 智远这才道:“施主并非善人。” “那便是了,”谢玉琰目光清亮,“这个东西留在我手中,假以时日,我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夜之间大肆聚敛钱财,不会在意有人是否因它而死。” 于妈妈和张氏刚好赶到,谢玉琰向于妈妈点点头,于妈妈忙将手中的匣子递上前。 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块藕炭。 谢玉琰递给智远看:“大和尚可认识此物?” 智远点点头:“山下最近兴起的东西,名叫藕炭。” 谢玉琰道:“这藕炭是我做出来的。我做藕炭的初衷,是因为夫家贫寒,家中薪炭不足,难以度过冬日。” “所以一斤藕炭仅卖三文。” 智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也只是暂时这般,”谢玉琰眼神微微深远,“兴许将来我有了银钱,便不能体会寻常百姓之苦,反而认为商贾不易,应该多得些利,到那时大梁藕炭的买卖已无人能与我比肩,我会将一斤藕炭涨到三十文,只要比木炭便宜,就会有人来买。” “这。”智远脸上有了几分焦急的神情。 谢玉琰托着那匣子:“就算我不会如此,等到商贾摸清了做藕炭的法子,难免有人心生贪念,收买大量石炭矿,用手段哄抬藕炭价钱。” 智远摇头道:“真的会如此,贫僧也无能为力。” “不,”谢玉琰道,“只要大和尚不怕背上业果,就能设法阻拦。” 智远不明白。 谢玉琰望着智远:“我可以教大和尚,不过却有个要求。” 王晏看着谢玉琰神情平静,如同一面清亮的铜镜,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的影子,让眼前的人将她看了个仔细。 当能看透一个人的时候,便不会对她设防。 每次她骗人的时候,都会露出这般模样。 王晏静静地旁观她行骗,也能将她看得更仔细。 智远果然道:“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若是大和尚觉得我说得有理,对我的做法没了质疑,就要按我的法子去做。” 听起来一切都由智远掌控。 智远点了点头,他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谢玉琰看向王晏:“请王大人做个见证。” 王晏神情淡然:“大和尚决志如此,后悔无退。” 智远微微皱眉,为何他觉得,这块天地,又脏污了几分?有人动了坏心思……不,是两个人动了坏心思。 谢玉琰没有给智远反悔的机会,她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木匣:“在我手中叫藕炭。” 智远点点头。 谢玉琰将匣子交给智远。 智远和尚迟疑片刻,伸手接过,小小一块藕炭,不至于重如千斤,他一双手还是能擎得住。 谢玉琰指了指道:“现在它叫佛炭。” 智远先是一怔,然后瞪圆了眼睛。 藕炭上那几个孔洞,就如同和尚头顶的戒疤。 藕炭,佛炭。 佛炭…… 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谢玉琰道:“大和尚不愿意接,我会去寻其他方丈,只要他能接下这宝德寺,做宝德寺的主持,我便将藕炭更名,并且告诉众人,做藕炭的法子是宝德寺方丈教我的,一斤藕炭卖三文钱,也是方丈的主意。” “从此之后,宝德寺声名大噪,会收纳许多僧众,得更多的寺院田。” “大和尚你觉得如何?” 智远和尚双手颤抖起来,这一刻,他手中的藕炭真的有千斤重,他几乎要难以承受。 没有谁能受得了这般诱惑。 有了这功德,一跃便可成为得道高僧,想做什么,都无人敢阻拦。 第119章 火坑 谢玉琰有些话说到了智远和尚心里,他是不愿意靠着寺庙侵吞良田,再与那些豪绅同流合污。 他眼看着百姓没有田亩种,寺里的和尚却养的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寺庙法会办的隆重无比,善男信女不知真相,还以为他们真的对佛祖虔诚,心系众生。 有些和尚不遵守戒律,甚至私底下养女人,一身的僧衣成了他们的遮羞布。寺中的度牒,也被方丈用来敛财,一心向佛之人反而拿不到度牒。 他也曾拿到证据将那些僧人告去衙署,谁知那僧人却提前收到消息,卷走了钱财,逃得无影无踪。 不明真相的香客和信徒,反而说他诬陷方丈,方丈不想卷入争斗之中,独自去往深山修行。 这也是为何宝德寺的香火会越来越少。 他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钱,都用来周济流民,更加无暇管理寺中情形,这两日已经跑了十多个沙弥。 女施主说的没错,她能找来一个僧人代替他成为寺里的方丈,那僧人不用德高望重,只要来到寺里,就能让宝德寺摆脱那些流言蜚语,香客自然也就愿意前来。 但是……她会寻什么样的人? 那人用了她的“佛炭”有了名声,就会与那些方丈一样,收买“抛荒”的肥地,多少百姓会因此受害? 到那时,他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就无用了。 宝德寺又会养出许多不守戒律的假和尚。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可对?”谢玉琰道,“还没有想好?” “我将藕炭改成佛炭,甚至可以卖一斤两文钱,”谢玉琰道,“到时候百姓更会感谢那位做出藕炭的方丈。” “藕炭上我亏了银钱,但宝德寺因此扬名,朝廷就会下发更多的度牒给寺中,方丈广收出家人,我便可以通过寺庙得到不交赋税的田亩。” “想要赚银钱,不一定非要靠买卖,用名望也能换来。” “方丈名望越高,相信他的人越多,除了买地,其实还有许多事可以做。以寺中名义向外借银钱,甚至能将寺中的粮种赊给百姓,等到秋收的时候的时候偿还,不过要加息三成。” 智远和尚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谢玉琰道:“那些家中有银钱和粮种的百姓就不能借钱了吗?自然也能,人难免遇到灾祸,等到来寺中祈福的时候,方丈只需要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借钱借粮。毕竟谁也不愿意祸事降临。” “借了粮种和银钱不能还的,自然可以收他们田地,不过寺庙还能慈悲为怀,会再雇他们耕种那些田地,至少让他们不用饿肚子。” 智远和尚不想再听下去了,现在就连他的耳朵、脑子也全都不干净了。 站在一旁的王晏也跟着皱起眉头,谢玉琰说的话,与他家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何其相似? 只不过将朝廷换成了寺庙。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是故意吓唬智远,用来点醒他,他们的新政有许多漏洞没有弥补。 谢玉琰说的那些话,都是得到证实会发生的,譬如小时候她提及的文正公。 那么若是新政不改,继续如此推行,势必会得到同样的危害。 幸好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也不够完善,还没有呈给天家。他还能设法改进。 谢玉琰接着道:“这样的赚钱法子,我还有许多。” 智远和尚额头上的冷汗已经落下:“女施主不要再提。” 谢玉琰却微微一笑:“大和尚不想听了也好,等你离开宝德寺,这里如何也就与你无关,恶事不是你做的,你也不会承受因果。” 说完这些,谢玉琰伸手就要去拿智远怀中的藕炭。 智远和尚下意识地将藕炭护住,整个人向后退去。 “大和尚这是何意?”谢玉琰询问。 “贫僧,”智远和尚看向谢玉琰,“贫僧……” 谢玉琰道:“大和尚现在想要对付我,恐怕不易,将我说的那些禀告给衙门,那着实为难了父母官,因为这些事都还没发生不是吗?” “想要阻止我给寺里换方丈,大和尚也一样做不到。” “大和尚想要做些事,奈何没有足够声望,除非……”谢玉琰道,“大和尚将这佛炭掌控在手中,那么假以时日有人想要乱来,大和尚就能出手阻拦。”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谢玉琰再次询问。 智远和尚自从出家以来,从未似今日这般……心乱。他只知晓,绝对不能将手中的藕炭交出去。 所以女施主说的那些,他只能答应。 “贫僧觉得有理。”智远和尚声音显得格外艰涩。 谢玉琰点点头:“那么,我就与大和尚说说,要如何取用宝德寺中的碎石炭。” “碎石炭?”智远一脸惊诧。 谢玉琰道:“若是寺中没有碎石炭,我如何能来寻方丈?” 原来如此。智远和尚觉得自己就算多长两个脑袋,也不是这女施主的对手。 “那就入寺中详谈吧!”智远和尚依旧紧紧抱着手中的藕炭。 谢玉琰没有提醒他,那就是一块寻常藕炭,着实算不得什么。在他答应让她用寺中碎石炭时,那藕炭就没了用处。 谢玉琰看向王晏:“多谢王大人帮忙。” 王晏这次却没有沉着面容应承,而是仔细瞧着她,头顶阳光穿过云层,那光晕在他身上聚合又散去。 “我应该谢谢你,”王晏道,“谢娘子方才一番话,也提点了我。” 谢玉琰道:“那就算我与大人互不相欠。”这样更好,免得她还要虚情假意的道谢。 王晏摇摇头:“算我欠娘子的,等此事办妥,我会奉上谢礼。” 谢玉琰没问王晏说的是什么事,王晏也不追问她是否故意提及,也算是心照不宣。谢玉琰很满意这样的相处方式。 说着话,两个人走进禅房。 智远和尚颓然地坐在蒲团之上,怀里依旧抱着那藕炭。 “女施主要如何取用寺中的碎石炭?”智远和尚询问。 谢玉琰道:“那要看大和尚想让我卖一斤三文,还是一斤两文钱。” 智远和尚眉头再次锁紧,怎么刚出火坑又掉冰窟?这让他如何选? 第120章 扎心 智远和尚自然不会去选一斤两文钱,女施主说过,如果藕炭不赚钱,她从别的地方也能赚回来。 但平心而论,藕炭这样的东西自然越便宜越好。 智远和尚思量许久,先看了看王晏,他与王施主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次王施主却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既然不能依靠旁人,他只得试探着道:“一斤三文怎么说?” 谢玉琰道:“今年按每秤二十文卖给我,明年碎石炭定会涨价,到时就按市价来算,每斤藕炭得利约三成。” “还要涨价?”智远和尚不禁道,“为何?” “大和尚只顾为大名府百姓谋利,却不知随意定的价钱会伤及其他做藕炭的商贾。不是人人都能拿到便宜的碎石炭。” “大和尚若是信不过那些商贾,不妨让僧众留意各地碎石炭价钱,发现有人故意抬价,凡是与我们有买卖往来的商贾,一经查证,便不再与他做买卖,不是与我们有关的商贾,我们也可以将便宜藕炭卖过去,让他不能得逞。” 智远和尚点头,这样甚好。 王晏心中叹息,大和尚不知不觉就接下一个重要的差事,开始一心一意为谢玉琰的藕炭买卖操劳了。 智远和尚又道:“那为何非要三成利?” “不得利,谁又愿意去卖藕炭?小商贾要养家糊口,挑炭人也要赚些辛苦钱,不将利留出来,有多少人能投入这一行当之中?” “寻常雇工一日一百文钱,聪明懂得经营的小商贾赚三成利,多吗?” “他们要采碎石炭,要雇人来做事,”谢玉琰看着智远和尚,“还要给朝廷交赋税,对他们来说也是应得的。” 这么一想也没错。 谢玉琰接着道:“寺中僧人若是去矿场劳作,我也给一样的工钱。” 有没有僧人愿意赚这些银钱,那要看智远和尚的本事。 谢玉琰很厌烦那些受人供养的僧道,大梁每年除了宗室,增加的僧道最多,土地被他们蚕食干净,朝廷得不来赋税。 这些人着实应该做些实事。 以现在智远和尚的名望,无法改变这些,但可以缓缓图之,她只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 智远和尚道:“那就……按女施主所说,不过碎石炭在哪里?” 谢玉琰走出禅房,指向不远处的塔林。 “一直都被比丘们守护着,是时候拿出来造福百姓了。” 塔林是僧人埋骨之地,要从下面挖石炭来做佛炭。 这话说出去,宝德寺佛炭的美名,必然能被人传颂,宝德寺也就活了。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拿过文书:“大和尚没有疑议,便与我签下文书,将宝德寺将碎石炭卖给我,我每月按斤支付寺庙银钱,文书签好,我会付给宝德寺五百贯做定金。” 智远和尚怔怔地看着那文书,女施主来寺里之前就想好了,他一定会答应。 当她说出“佛炭”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无法拒绝。 早知道,他不应听她说话。 签好了文书,智远和尚才舍得将手中的藕炭放在桌案上。 旁边的王晏不禁摇头:“智远大师,若是现在谢娘子反悔,不将这叫佛炭,你要如何是好?反正她已经拿到了碎石炭,后面的事与你再无干系。” 智远就是一怔,他怎么没想到? 大和尚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就快拼凑不起来了。 王晏明明看出来了,却不早些提醒,现在倒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玉琰笑着道:“所以大和尚莫要再说我是恶人,谁都喜欢听好话,毕竟藕炭卖多少银钱,全凭我的良心。” “阿弥陀佛,”智远违心地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是仁善之人。” 谢玉琰站起身:“我去寺中走一走。” 她不喜欢寺庙,但当年在寺中养病,也算受过这里僧人的恩惠,如今故地重游,就给寺中添一炷香。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和张氏离开,禅房中剩下智远和王晏。 智远和尚看着那藕炭发怔,许久之后仿佛才将心中愁结放下,正要与王晏说话,却听王晏道:“所以大和尚到底还是破戒了。” 他违心说出那些话,可不就是破了戒?智远胸口一疼,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 王晏很是闲适地倒了两杯茶。 智远端起一杯茶,刚送入口中。 “大和尚,我找到要寻的人了。” 智远抬眼去看王晏,正准备将茶水吞下再询问,王晏却看出他的意思,径直道:“方才……就在眼前。” 智远吞进去的茶水登时走岔了路,登时一阵呛咳。 …… 故地重游,不变的只有山中的景致,多少年之后,这寺庙早就经过翻修,连同里面的菩萨都镀了金身。 一群小沙弥正在诵经,谢玉琰在门外等他们结束走出来,才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那个她熟悉的脸孔。 可能师父现在还没有在智远和尚身边。用师父的年纪推算,成为师祖的弟子,的确还需一两年。 与智远和尚交谈过后,她认定此人就是师父口中的师祖,师父讲述师祖往事的时候,言语中的师祖就是这般笨拙。 想要守住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娘子在找谁?” 谢玉琰转头,发现王晏就站在不远处,视线也落在那些僧人身上。 谢玉琰道:“没有找人,只是对僧人用斋饭很是好奇。” “智远不会给我们斋饭吃,”王晏道,“倒不是他心眼儿太小,只是生怕又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谢玉琰不禁莞尔,难得王晏会这般轻松地与她交谈。 “那恐怕方丈不能如意,”谢玉琰道,“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事要与他商量。” 说是商量,不过就是让智远答应。 王晏道:“谢娘子忘记了从前的事,好似并不着急?” “急也没用,”谢玉琰眉目舒展开来,“与其为此惆怅,倒不如继续前行。” “再说……我一直觉得,重要的事忘不掉,忘记的那些,或许本就无关紧要。” 不知怎么的,谢玉琰说完这话,忽然发现王晏的笑容深了些,眼睛也跟着微微眯起,视线有些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21章 慌张 谢玉琰说的没错,这具身体早就被她占据,这身体从前的人和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而她需要记着的,不过就是她是谁而已。 至于王晏会怎么思量,那是他的事。 王晏没有继续往下问。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们两个彼此了解不多,表面上尚能敷衍两句,却不可能问出对方的真心话。 王晏沉默片刻道:“谢家求到了大名府知府。” 大名府本就是北方重镇,河朔之咽喉,谢玉琰在文德殿代天家处置过政务,对大名府历来政务知晓不少,还有一任知大名府的人选,是她与诸位相公一同决议任命的。 知大名府的刘尹,兄长曾是天家潜邸旧臣,刘尹随兄长在外征战,大梁与西夏定川寨一役,虽然战败,刘尹兄长也因此殉国,被天家追赠镇戎军节度使。之后刘尹一直留在西北,多次与西夏交锋。因此被朝廷重用,去年来到大名府上任。 “刘知府在西北军中有些声望,追随过他的军将不少,”王晏道,“谢家求到刘知府,不一定见到知府本人,刘府中的管事或公子就能命人处置此事。” 谢玉琰点头,转头看了王晏一眼,王晏回到京中府邸,也要帮他家的老大人处置公务,许多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不会入老大人的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他们因谢家注意到了刘知府,但离拿住刘府把柄,还差得远。 即便是谢家,也不会经此一事,就彻底倾覆。 西北的事本就千丝万缕,换句话说,若非如此,也引不来王鹤春,更不会让她有兴致插手。 谢玉琰微微一笑:“谢家还不到倒的时候,对我还有用处。” 这么好的垫脚石,只用一次,怎么能够? 踩的次数自然是越多越好,她就怕谢家承受不了两次就烂了,然后就轮到刘家了。 还有那刘家…… 两个人说着话,向大殿里走去。 守殿的沙弥递过一炷香给谢玉琰。 谢玉琰手指轻捻,将三根香聚拢在一处,然后熟练地点燃。 青烟袅袅而起,顺着那烟雾,她看向殿中那泥胎佛祖,大殿中的佛像却在这一刻,竟似镀了一层金身,看起来竟与当年她在寺中休养时一般无二。 谢玉琰不禁有些恍惚,当年她病重,刘贵妃准备借机将她除掉,她就坐在黑暗里,等着那些“乱民”和“叛将”闯入寺中。 她设下一个局,在这里杀了上百人,让这古刹中遍地鲜血,她的脚下和裙裾上也沾满了血迹,又手握证据闯入刘府,当场斩杀了男丁五十三人,给刘氏安上谋反的罪名。 所以…… 被她灭过一族的人,还能惧怕他们? 高大的佛像,那垂下的眼睛,并不慈悲而是带着几分威势,谢玉琰眉头微皱,定睛直视过去。 烟雾缭绕间,那些死物仿佛随时能从沉睡中醒来,偌大的身躯随时都能倾轧而下。 谢玉琰却动也没动,在那烟雾之中一直仰着头。 逼死刘贵妃,天家不过伤心半年,又有新欢。想方设法夺了她的后位,却忌惮她,不敢伤她性命。 所以,佛祖没有慈悲,慈悲的永远是手拿利器的人,因为这样才能决定他人和自己的生死。 谢玉琰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眼前的佛像仍旧是泥胎而已。 “谢玉琰。”手臂上一暖,登时被人扶住,谢玉琰侧头看到了王晏。 王晏幽深的目光中恍然多了几分慌张。 “没事吧?” 方才她踏入殿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烟气,忽然将她包裹,眼见她的身影就要看不见了,他心中一慌,忙伸手去拉她。 “出去再说。” 谢玉琰被王晏拉扯着向殿外走去。 两人站到殿外,谢玉琰才发现,大殿之中青烟滚滚,隐约有火光冒出,不知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几个沙弥见状拿着水桶冲进去,却控制不住里面的火势。 智远和尚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瞧着烧起的大殿,双手合十只念佛语,一个小沙弥急得哭起来。 “我们在里面搓佛香,忘记将火盆收起来。” “一定是干了的佛香引了火。” “师父,都怪我们。” 智远摇头宽慰弟子,他才卖了石炭矿,如今大殿就起火,兴许是佛祖在怪罪他。 谢玉琰此时才回过神,她进大殿的时候,一时陷入回忆当中,没有注意大殿烟气过于浓重。 之后恐怕是吸进去太多烟气,所以才会神情恍惚,也多亏及时清醒,又被王晏带出大殿。 谢玉琰正思量着,手中一轻,捏着的佛香被王晏抢走。 三根香在他指尖断成几截,王晏淡淡地道:“这些泥胎,以后都不必给它们送香火。” 谢玉琰觉得有些奇怪,王晏不该如此生气太对,想要探究清楚,他却依然恢复如常。 “阿弥陀佛。” 听着智远的声音,谢玉琰转头去看。 智远神情肃然,一双眼睛通红,可怜的大和尚好像就要哭出来。 本来好端端的寺庙,今日这两个人上门,让他丢了佛心,连佛祖也被烧了。 “大和尚何故伤心?”谢玉琰道,“佛祖也提点你,应当重修宝德寺。” 智远不解地看着谢玉琰:“还请施主解惑。” 谢玉琰道:“大殿烧了,你不得已才要筹钱修葺,卖掉寺中的石炭矿。” “否则突然卖碎石炭,还要被人质疑。” “佛祖见你虔诚,爱护你,为你寻了借口。” “而你,只要记得赚了银钱,给佛祖塑金身,如此一来佛祖也不亏。” 智远下意识想要伸手将耳朵捂住,眼睛中满是猜疑,这大火会不会是这二人…… 智远连忙念经文,他不能随意猜度,更不能冤枉他人,一错再错。 于妈妈陪着张氏去求经文,哪里知晓走开一会儿的功夫,大殿竟然烧起来。张氏吓得脸色苍白,于妈妈也强自镇定,见到谢玉琰无事,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寺中出了这种事,不能久留。 谢玉琰看着那烧起来的火苗,忽然心念一动,看向智远:“既然要采挖石炭,山下的路就要修一修,冬日也不便动工,就先让路变得平整一些。” “明日就会有人前来,大和尚不用惊慌。” 不过就是多些人到山脚平路,他还不至于就此被吓到。 经历了寺中大殿着火,智远觉得自己的佛心反而稳固了,再也不会轻易被动摇。 他双手合十道:“施主安心。” 谢玉琰点头:“希望如此。” 第122章 表里不一 僧人忙着救火,谢玉琰也不欲久留。 “多谢王大人相救。”谢玉琰向王晏行礼。 王晏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玉琰这般礼数周到。 之前她是能敷衍就敷衍,后来掌管谢氏中馈,干脆就让下人上前走个过场。 王晏道:“下次再有危险的情形,也可找我帮忙。” 这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谢玉琰看向王晏,想要弄清楚他在想些什么,然而他与她一样,将真实的心思藏匿得很深。 “在谢家抓到了一个人,”王晏道,“算是两清。” 谢玉琰道:“那暗中要向我下手的人?” 王晏点头:“此人曾在西北军中任职,曾为西夏传过消息,朝廷捉拿时被他逃脱。当日被盐铁司的人堵在竖井中,他在井下行凶,等朝廷的人下井拿人时,趁乱刺伤兵卒,差点就又能脱身,多亏丁鹏有所准备,用一张大网将他活捉。” 王晏道:“贺檀审了一夜不见结果。”那人骨子里凶残,酷刑对他来说根本无用,即便被打的体无完肤,还在放声大笑。 这样的人就算没死,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谢玉琰微微思量:“或许有别的法子。” 王晏目光一深。 谢玉琰道:“我事先在竖井中设下了一个陷阱,不过我不确定,他一定会上当,也就是说……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王晏不知道谢玉琰丢了什么做饵:“如果有用呢?” 谢玉琰笑道:“那就要恭喜大人,将来靠着它就能将那些贩卖私盐的人抓个正着。” …… 王晏看着谢玉琰骑马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寺中的大火才算完全扑灭,沙弥们脸上满是沮丧的神情。 智远和尚带着僧众在大殿前跪拜诵经。 王铮也登上山门,急着跑到了王晏身边:“寺里怎么起了大火?” 虽说王晏是第一个发现火势的,但那时他的目光落在谢玉琰身上,看到她的身影渐渐被烟气笼罩,下意识地觉得她是要离开,而非大殿失火。 “我方才看到谢大娘子的车马,”王铮小心翼翼地看向王晏,“大哥,来宝德寺是来见方丈,还是谢大娘子?” 王铮一直怀疑大哥与谢大娘子……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哪有不问的道理? 王晏面色平静地扫了王铮一眼。 王铮一喜:“大哥果然是来见娘子的。” 说完王铮顿了顿:“既然如此,为何不带上弟弟我?” “我让你离她远些,”王晏道,“不是与你顽笑。” 王铮仗着胆子:“大哥不让弟弟见面,自己却前来,未免表里不一。” 王晏冷声道:“我与你不同。” 怎么不同?王铮想了许久,大哥说找到了要寻之人,那人是谁?大哥最近身边多的人,也就是谢大娘子…… 王铮冒着被大哥打死的危险,大胆地推测一下。 当年大哥回来时抱着狸奴,听说那狸奴是那“仙人”所养,现在狸奴去了谢大娘子身边。 王铮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这才跑来了宝德寺。 王铮捏紧了衣袍,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依旧不要命地问:“大哥为何说与我不同?莫不是大哥……” “我不会被骗,”王晏声音低沉,“我与她见面,不过是想要弄清她的意图。” 王铮似是被王晏说服了,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听说你与贺大兄来到大名府时,谢娘子才要嫁入杨家,若是当日你们阻拦,说不得……谢娘子就不是杨家的媳妇了,贺大兄还为谢娘子做了保山。” “万一有一日……”你会不会后悔? 王铮没敢说下去,但王晏已经知晓王铮的意思。 “不会有那一天,”王晏沉着脸道,“你在大名府无事,明日便回京去吧!” 王铮怎么觉得,这有点像是恼羞成怒? 王铮抿了抿嘴唇:“我等大哥一同回家。” “今年正旦我留在大名府,”王晏道,“你带着我的家书回去向长辈禀明,就说我还有要务没有处置。” 大哥能有什么要务?还不是不放心谢娘子。 他们兄弟两个不能都留在大名府,大哥铁了心不回家,他就得早些回去陪伴长辈。 “晚两日,”王铮伸出手,“就两日,小报就能做出来了。” 王晏道:“之前童子虚不是说不行吗?” “现在行了,”王铮笑道,“谢娘子给了书局五十贯定钱,让他们用陶活字来印。” 有了银钱就是不同,还想起了陶活字。 陶活字,杨家瓷窑就能烧制。 只是这小报她要如何卖?想要在市井中推行,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我去与方丈说几句话。” 智远和尚从蒲团上起身,王铮立即上前行佛礼。 “不知大殿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是沙弥疏忽,忘了将晒好的佛香收起来。” 王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智远和尚回话之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大哥。 大殿着火,还与大哥有关不成? “二郎,”王晏喊了一声,“走吧!” 王铮忙追上王晏。 大殿依旧冒着缕缕青烟,智远和尚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叹息声。 过了许久,一个七八岁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宝德寺。 望着那乌黑的大殿,孩子脸色变得更加黝黑,他先想到藏匿在佛像后面的道门经书,莫不是他整日凑在佛灯前背道经,引来了天罚? “师……师父……”孩子拉住智远和尚的僧袍,“为什么……” 智远和尚伸手抚摸着徒儿的头顶:“不小心失了火。” 那孩子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师父,要不然咱们走吧!” 他担心,周围的百姓和寺中僧人会将这算在师父头上。 毕竟师父的名声着实不好。 被逐出寺庙还算轻的,万一被抓起来殴打,他怕师父那单薄的身子恐怕挨不了几脚,到时候他身无分文,要如何给师父送葬? 哪知智远和尚摇头:“走不了了。”他可能要一辈子留在宝德寺,盯着那藕炭。 孩子不知智远的思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要不然我们去求王施主。”他学道经可都是为了王施主。他不是不舍得头发才不肯剃度,他是怕师父被撵出宝德寺,他们师徒会被冻死饿死,那王施主一心要寻仙,他多学点道法,走投无路也能去寻王施主,用道书中记载的法子帮他去找那仙人。 这辈子的口粮不就有了? 第123章 抢活计 智远和尚后知后觉,是自己吓到了身边这孩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智远低声道,“咱们寺里……就要有银钱了。” “等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重修大殿。” 严随睁大眼睛,半晌他揉了揉耳朵:“师父再说一遍。” 智远和尚叹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方才有位谢施主买走了咱们后山的碎石炭,以后寺中每月都会收入一笔银钱,足够寺内僧人用度。” “女施主还答应,若是僧人想要采矿,她会给每日一百文钱。” 严随先是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但是很快他又满眼狐疑:“师父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师父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师父说的那位施主送来的不止是银钱,寺中僧人从今往后就不会挨饿了,因为再不济,还能卖力气做活儿换银钱。 师父曾发过宏愿,不抢夺百姓良田,寺庙能如此……那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智远和尚念了句佛语:“其实到现在……为师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骗。” 严随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何? “二毛,”智远和尚叫严随小名,“如果师父将整个寺庙都弄没了……” “师父,寺庙本就没了,从前去净房被鼠咬,睡觉被鼠蹬脸,最近可还有这种事?” 智远和尚在这样的时候,不想提及二毛被咬的事,肿的厉害,一尿尿就要哭一鼻子。还说问他,是不是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了。 智远和尚只得劝说,不管挨不挨咬都娶不上媳妇了。 严随哭的更凶。 智远和尚再想想自己被咬的经历,好几日不能盘腿打坐。 最近还真的…… “没有了。”智远和尚道。 严随道:“因为老鼠都被饿死、冻死了。” 智远和尚松口气,他生怕严随说,老鼠都被他吃了,他这徒弟半夜饿的眼睛发绿光,看着老鼠吞口水,他不得不将手放在徒弟眼皮上念经给他听。 严随仍旧不放心:“师父,你与我说说,那些人怎么说的?可给你银钱了?” “给五百贯做定金,一会儿就送过来。” 五百贯,严随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虽然他年纪尚小。 “那就等着呗。” 智远和尚和徒弟站在山门前,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看到了杨家的马匹费力地驮着东西往这边走。 “是……是不是银钱?”严随站起身。 智远和尚盯着瞧,那么重的东西,不是银钱,就只能是石块。 杨家不可能送石块来。 所以,就是了。 智远和尚点头:“善哉善哉,可就算银钱到了,我还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被骗了?” 严随伸手拉了拉智远和尚破烂的僧袍:“师父还有什么可骗的?师父这一身肉不值五百贯,师父放心吧。” 智远和尚欲哭无泪。 一匹马后面跟着五匹骡子,杨家人将银钱卸下来交给僧人。 “我们还得回去,要跑两三趟。” “除了铜钱之外,还有斋饭。” 严随听到这里,吞咽一口,肚子不争气地一阵响动,不止是他,他那些师兄弟也是一样。 众人都盯着银钱,却没看到杨家人注意着寺前那条路,大娘子吩咐他们看着些,下一步就是要将这块弄得平整。 “不容易啊,太麻烦了。” “夏天的时候,冲下来不少石块。” “那也得弄,正旦之前就要修好,那些雇工和坊民都鼓着劲儿,咱们若是输给他们,将来大娘子会信任谁还不好说。” 别看大娘子人在杨氏族中,可大娘子用人却公正的很,不管你是旁支还是嫡支,只要肯干活儿,就能赚到银钱。 嫡支犯了错,大娘子也是绝不留情面。 不过杨氏族人得到的好处也委实不少了,能立即得知消息,换句话说,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去做,绝对差不了。 大娘子回到族中,说与宝德寺说好了,以后从寺中采挖碎石炭。 那些还等着大娘子向谢家低头的族人,登时傻了眼。 碎石炭有了,大娘子哪里还用与谢家人周旋? 这样想着,干起活儿来也不觉得累。不过等他们回程的路上,就遇到了李阿嬷带着的永安坊坊民。 “阿嬷,”杨氏族人道,“前面路不平,您可要当心。” 关切是真的,较劲也是真的。 李阿嬷笑骂:“阿嬷我早晚上市集,身子好着咧。” 一群人说说笑笑,脚底下谁也不停,转眼就擦身而过。 宝德寺僧人才搬完了杨家人卸下的银钱,就发现又有一群人往这边来。 “那也是帮女施主送银钱的?” 很快猜测得到了证实。 严随在一旁看着,开始被银钱吸引了目光,很快他就好奇起来,为何那位施主敢将银钱交给同坊的坊民来送? 若是这其中有人起了坏心,侵吞了钱财,她不是要哭死? 就这样两伙人送了两趟,银钱和斋饭就都齐全了。 严随跟着僧人们将斋饭放好,偷偷拿了一个揣进怀中,再出来的时候,又发现了稀奇事,永安坊的坊民没有立即离开,他们拿了一面招幌插在地上,开始捡地面的石块。 那些石块是一层挨着一层,根本不好清理。之前僧人弄出一条够行人的小路,却走不了马车,现在这些人为了将碎石炭运出去,要将平整的路面扩出许多。 冬日里又冷,地面还有冰,这活计只怕不好做。 但这些人并不担心似的,甚至还在抢地方。严随不知不觉吃进去半个馒头,然后就愣在那里,看着下面热火朝天。 “这是在做什么啊?”严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像是在修整路面,又像是在抢夺地盘。 李阿嬷手一挥:“从这里到那里都是我们的了,明天从集市下来,咱们就将炉灶一起搬过来,离正月初二还有些日子,足够了。” 众人跟着点头。 “先搭个棚子出来,”李阿嬷道,“从明日开始就在这里吃饭、取暖了。” “您老就放心吧,这些交给我们。” 李阿嬷笑弯了眼睛:“我给你们做吃食,让你们吃饱饱的好干活儿。” 交待好了,众人开始各自忙碌,李阿嬷刚要寻个地方歇息,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孩子。 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颜色与僧衣一样,说他是沙弥却又留着头发。 “你是……” 李阿嬷刚出声,那孩子就道:“阿嬷,你们这里还需要人手吗?我可以帮忙,只要给口饭吃就好。” 第124章 忧愁 李阿嬷喜欢这小娃娃,他有点僧人身上那种慈悲的劲儿,却又伶俐许多。 “你是寺中的人?” 严随点点头。 “你能做些什么?”李阿嬷道。 严随伸手指了指坊民们:“捡石块我也行。” 李阿嬷笑着:“不过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不用你做这些,明日巳时末过来帮我给大家打饭,等大家碗里都有了饭食,你就可以拿碗来吃了。” 严随眼睛亮起来:“明天就开始?” 李阿嬷点头:“要做到这个月二十九,再来就是正月初二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应下,向李阿嬷行了礼,转头往寺庙中跑去。他现在能肯定,这些人来不是专门捡石块的,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要做啥呢?严随不知晓。买下碎石炭,又让这么多人为她做事的女施主,他更要见一见,这女施主管的人,比他师父还要多,他若是能学到一些,将来跟师父也不用愁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往回走,路过大殿门口,看到师父还在门口捻动佛珠,他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这个傻师父呀,又要被冻得腿疼,睡不着觉了。 …… 谢玉琰走一趟宝德寺,手里就有了足够的碎石炭。 杨二老太太听到这话,只觉得杨明经是在骗她。 “不可能,”二老太太道,“怎么突然就有了石炭矿?她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让我们低头。” 二老太太被折磨了几日,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每天吵闹着要见杨明经,见到儿子之后,她就催促他去打听消息。 谢家一定还有法子,不可能让谢玉琰骗了去。 这是二老太太唯一的指望。 可……谢崇峻进了大牢之后,就没被放出来。谢氏一族也都消停得很,除了让人送信给杨家人,让带一封信给谢玉琰,就再没了别的举动。 “娘,”杨明经道,“您没看出来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就像你说的,石炭矿不会突然出现,谢玉琰早就知晓宝德寺石炭矿,她一直没有动,就是要引谢家上当。” “您若是听儿子的,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也就不会有今日。” 二老太太屋子里空荡荡一片,她从族人手中借银钱,现在还不上,攒了一辈子的物什,都被搬走了七七八八。 何氏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最后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谢玉琰太狠了,她知晓谢家会买地,也知晓二老太太他们与谢家勾结,她到了最后一刻,也没露出半点端倪,就是让他们彻底死透,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是在为三房报仇,”何氏喃喃地道,“无论谁去求,她都不会放过我们。” 何氏觉得这次是二老太太,下次就会轮到她。 至于什么时候,她不清楚,也猜不到谢玉琰会如何动手,她管家这么多年,总归会有一些错漏。 何氏只要想到这个,就会立即出一身冷汗。 她甚至觉得,谢玉琰对付二老太太,就是做给她看的。 杨明经皱眉看一眼何氏:“回去收拾收拾,让娘和裕哥儿住到我们院子里去。” 二老太太屋中乱成这般模样,哪里还能住人? 二老太太听得这话,却激动起来:“我不走,这院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攥到手里的,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当年从三房拿到这处院子,费了她多少心思?现在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做梦。 没了,全都没了。 二老太太想着,入目屋中一片狼藉,登时胸口就是一疼。 杨明经好不容易才将二老太太和杨裕安置好,走出屋子时,他看向何氏:“莫要再有什么别的心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何氏茫然地点头。 眼看着杨明经去了书房,何氏才被管事妈妈扶着去东侧屋里坐下。 主屋让给了二老太太,他们整个二房又挤在了一处。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咱们手中还有多少银钱?”何氏看向管事妈妈,“去买成布帛,将那批腊赐布换了。” 这时候的布帛一日一个价钱,何氏想想就难受。 之前盼着谢玉琰被谢氏拿下,她也能顺势将所有事都推在谢玉琰头上,现在彻底没有了可能,她只能自己贴钱重新买布。 “多买几匹绫罗,”何氏咬牙,“明日我亲自送去三房。” 这就是低头赔礼了,从此之后她都不再与谢氏争。 只求谢氏能够饶过她。 管事点点头。 何氏接着道:“再拿些银钱给于妈妈,主仆一场,让她帮我们说几句好话。” 管事支了五两银子,一路往三房去,还没到三房就看到族人开始在长廊里挂灯笼。 “挂在这里就行了,”郎妇指点众人,“从这里到三房那边,就不要再有这些。” 族人道:“要不然都别挂了。” “那不行,”郎妇道,“大娘子说了,六郎辈分小,族里人照常过正旦,这样才合规矩。” 管事妈妈不禁抿了抿嘴唇,这些人明明做着活计,嘴里却还说着谢大娘子的好话,怪不得二房会输,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今日发银钱了?你瞧着都领了不少。” 两个人说着话,其中一个瞧见了三房的管事妈妈,立即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不过很快她又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 “大家都不少,最低的也领了七十贯。” “更别说一开始就跟着大娘子的那些管事和郎妇了。” 管事妈妈惊诧地张开嘴,这才几日就赚了七十贯?那不是跟捡银钱一样? 想到自己怀中那五两银子,管事妈妈忽然不想去找于妈妈了。 看着郎妇的笑脸,管事妈妈又羡慕又后悔,如果不是要站在何氏那边,她现在也拿到了银钱。 二房眼见就要倒了,她何必一直陪着?不如将何氏要做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谢大娘子。 管事妈妈想着加快了脚步。 一腔热血却很快被泼了一盆冷水。 不但没能见到谢大娘子,连于妈妈都没出来,只是让下人递给她小库房的钥匙。 “明日就要将族中腊赐分下去,大娘子让你与二娘子说,莫要出差错。” 管事妈妈不敢有二话,只能规规矩矩地接了。将布帛补上了,二娘子也免得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 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让大娘子放心,”管事妈妈道,“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这下就算何氏不愿意,她也得说服何氏将一切弄好。 等三房管事妈妈走了。 下人才回禀谢玉琰。 谢玉琰从匣子里拿出一支象生花在看,族中每个女眷都分了一朵。 “与大家说,明日领腊赐,簪上花再去。” 第125章 墨宝 这用布帛做的象生花是怎么来的,张氏和于妈妈都清楚的很。 张氏想想此时二房的情形,就觉得心中痛快。 一直算计别人的人,这次终于自食恶果。 谢玉琰将何氏的事放下,那边如何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何氏就是一条从塘中捞起来的鱼,被她随手丢在岸上。就算何氏用尽全力扑腾,也不可能再跳回水中。 说话间,杨钦背着书箱回来了。 将东西往屋子里一放,他就进屋,看看他娘又看看他嫂嫂,满脸都是笑容。 “阿嫂,”杨钦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将童先生等人最好的小报取出来放在谢玉琰手中,“小报的底稿,先生说让阿嫂看看。”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稿了,一来上报的稿子需要仔细斟酌,二来要等着宝德寺佛炭的这篇文章。 现在算是齐全了。 谢玉琰仔细看着,这一版小报的模样,终于与几十年后街面上盛行的有些形似了。 之前那几版未免文气太重,上面有许多晦涩难懂的字词,别说寻常百姓,就算通些文墨的人,也不一定都能看明白。 这样的文章不是不能有,但要少一些,以大梁各地的消息为主,解读一些朝廷的邸报就足够了。 再有些与百姓相关的一些案件,由讼师讲述来龙去脉,再加上有趣的判词,简单易懂。 本地米价、布价等涨幅,各地是否有灾情…… 小报后面还有一些招工的告示,都是谢玉琰让人提前收集起来的,自然包括她的石炭场。 最后的一面留给那些类似话本的文章。 这次未写完的话本,下次新印发的小报上还会继续。 小报广收这样的文章,一经采用,会按字数和篇幅付给执笔人一些润笔费。 “这一张纸,上面写如此多的东西。”张氏也凑过来看。她没想到谢玉琰说的小报,就是这个样子。 谢玉琰道:“还是太过粗糙。” 张氏惊讶:“这还不行?这字极好看,特别是‘大名府小报’几个字。” 谢玉琰方才一直在看小报的内容,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端详才发现,这楷体字工整、端庄,一笔一划挑不出任何缺点,通文墨之人,只要一瞧就难免心生敬意,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写出来的。 这不是童子虚的字。 这是……王晏的字。 宫中存放太多王晏的奏章,王晏过世之后,朝廷党争愈发厉害,太后有意栽培她,经常与她一同谈及政事,还将架阁库中的奏章和文籍拿给她看。当时,架阁库中,近十年留下最多笔墨的就是宰辅王晏。 也多亏看了那些东西,才让她学会与那些相公、御史们周旋。 王晏怎么会为她的小报题字? 是童子虚和王铮求他帮忙?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文士买来一观。 “我也觉得这几个字好,”杨钦道,“应当不是先生写的。” 先生再三嘱咐他,莫要弄得脏污了,这小报的底稿一定要好好收着。 杨钦说给谢玉琰听:“我看先生这般不舍,就说,不然再誊抄一份留下就是。”或许先生想留作纪念。 “可先生却沉下脸,让我莫要与嫂嫂多言其他,只说好好收下,原因他日后会说清楚。‘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他手中还有余稿,会亲自送去书局雕版。” 谢玉琰点头,在童子虚看来,现在不宜透露王晏的身份。 她提前与书局订了木活字,雕好了板头,再用活字排版,很快就能印出小报,现在只需耐心等待。 印发小报之前,她需要做的,好像只有一件事了。 谢玉琰看向杨氏:“水铺旁的屋子收拾好了?” 杨氏笑道:“都弄好了,牌匾也做妥当,只差挂上去了。” 谢玉琰点头:“你去与大伯说一声,明日新铺子就要开张了。” 兴许杨明德想亲眼看着铺子挂匾。 杨氏应声。 这次的铺子与水铺不同,不用大张旗鼓的叫卖,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铺好了路。 杨氏将消息带去长房。 杨明德从一堆瓷土中抬起头,神情显得有些茫然:“这就要开张了?为何非要等在正旦之前?” 现在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谁会在意一间小小的铺子? “反正都到这时候了,过了正旦再慢慢办不行吗?” 杨明德有时候不明白谢玉琰的用意,不过…… “你就是死心眼儿,”叶氏骂道,“你的主意对,这些年咱们怎过成这样?阿琰却赢了二房和谢家。” “谢家倒是聪明,不也得拿出七千贯钱给阿琰?” “你若是觉得自己能压过谢崇峻,你就去找阿琰,给她出出主意。” 杨明德听得这话不由地红了脸。 他哪里能及得上谢崇峻。 “明日一早先不去瓷窑了,”杨明德道,“我去街面上看看。” 自家老爷是想亲眼看着铺子开张,她哪有不知晓的道理? “行,”叶氏笑,“都依你。” 杨明德嘴里嘟囔着:“这买卖……到了她手里,怎就那么容易?说赚钱就赚钱,说开新铺就开新铺。” 这本事、这手段,别人想学也不明白,其实到现在他也搞不懂谢家到底是怎么上当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爹、娘,我回来了。” 叶氏脸上一喜慌忙迎出去。 杨疆风尘仆仆,比离家的时候黑瘦了些,脸上也带着几分疲惫,不过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叶氏心疼儿子,忙走上去仔细看。 杨明德见儿子安好,急忙开口问:“怎么样?可还顺利?” 杨疆接过叶氏端来的茶,一饮而尽,这才擦了擦嘴角道:“地都买好了,勘采的文书也拿到了。” “我们还带着人往下探了探,真的挖出了瓷石矿。” “如果按我们勘采的结果,整个山中下面都是瓷石,几十年都挖不完。” 有了这瓷石矿,他们就能将瓷窑做大。 杨疆道:“我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就去三房,这些事还要向大娘子说。”有些话他没敢与父亲透露。 瓷石虽然多,却有些特别,应该烧不出那种细白瓷。 现在大梁北方卖的最好的可就是白瓷。 即便瓷器烧的再好,不被人喜欢,还是没用处。 第126章 敷衍 杨疆匆匆忙忙赶到了三房。 天色已经渐黑,灶房中才做好了饭食。 张氏见到杨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快进门,刚好与我们一同用饭。” 杨疆心中有事,虽然饥肠辘辘依旧顾不得吃喝,进门就要与谢玉琰说礠州的事。 谢玉琰道:“先吃饭吧,不着急。” 杨疆抿了抿嘴唇:“弟妹……那块地买好了,也挖出了瓷石,可是……” 眼见着杨疆坐立不安的模样,谢玉琰道:“瓷石松散,颗粒粗,有斑点。” 杨疆一怔,他还没说,怎么弟妹就知晓了? 杨疆喃喃地道:“是三河村的人……不对啊,他们明日才能回来。” “让你们买之前我就知晓,”谢玉琰道,“就是要用那样的瓷石。” “可……”杨疆不明白,“那不就烧不出白瓷了?” “谁说我们要烧白瓷?”谢玉琰道,“你能烧过邢州的瓷窑?” 杨疆摇头,最近几年邢州那边的瓷器压过了北方所有的窑口,会烧制细白瓷的工匠,几乎都在那边,想要请一个过来恐怕不易。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既然不擅长,那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我看了大伯烧瓷的法子,只要配合那瓷石稍加改进,一定能烧出属于自己风韵的瓷器。” “说不定到时候有许多烧白瓷的窑口,还要登门请教。” “将来礠州窑与邢窑一样有名气。” 杨疆听着谢玉琰这些话,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 礠州附近有几个小窑,情形不比他们的瓷窑好到哪里去,烧出的瓷器几乎无人问津,他们只能烧制一些粗劣的器物。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想,怎么才能用新瓷窑烧出更好的物什,难不成专卖泥炉?他们最想烧的还是瓷器。 始终没有想出法子。 他背回来一些瓷石,藏在包袱里,还没敢拿给父亲,生怕父亲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没想到六弟妹却满不在意。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两句话,语气肯定的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杨疆这样想着,迷迷糊糊被杨钦拉到一旁坐下,然后手中被塞了一双箸,面前多了一碗稻米饭。 杨钦夹菜给杨疆,杨疆木然地吃了一口,然后……他眼睛亮起来,这次不用别人劝着,自己就开始端起了碗,就着肉片的香气,吃进一大口饭。 真香。 那些烦心事暂且不去想,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这顿饭,是杨疆最近吃的最饱的一次,在礠州要四处奔走,有时候只能啃两口干粮,马不停蹄地办这些事,生怕耽搁了。 为啥?那么多银钱都放在那里,每天都要给看管银钱的武夫银钱,越早将银钱花出去,越能省钱。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买卖,愈发觉得当年三叔为全族在外奔忙有多不容易。 直到钱花没了,换成了地契和文书,他心里才踏实,不过很快就又有了别的担忧。花了这么多银钱,万一买卖赔了该怎么办? 回到家中,将这些顾虑与六弟妹一讲,六弟妹似是早有主意,他肩上的重担立即被卸下来,那种有人可以指望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杨疆将三房做的稻米饭吃了个干净。 张氏露出笑容:“早知道你过来,我就多做些饭食。” 杨疆腼腆一笑:“吃饱了,这菜真好吃。”最后他将菜汤都用来拌饭吃了。 谢玉琰道:“你可将瓷石带回来一些?” 杨疆点头。 “明日拿给大伯,让大伯试着用一用,”谢玉琰道,“与大伯说,不用怕烧坏,我们还有许多这样的瓷石。” “要等到正旦后,再去开礠州窑口,现在只需要将瓷石弄清楚。” 杨疆应声:“我知晓了。” “明日咱们新铺子开张,”谢玉琰道,“你回去早些歇着,明日陪着大伯去看看新铺子。” 六弟妹安排好了,杨疆也就不再想别的。 反正他也弄不明白,干脆就交给能解决这事的人。 杨疆离开之后,谢玉琰梳洗好了,靠在床头。拿起了三河村送来的象生花,她答应了王晏,要做一朵送给他。 三河村的村民手很巧,但她们毕竟第一次做这些,而且只是看她画出的样子,有些地方与她记忆中的有些出入。 不过王晏肯定也不知晓那象生花到底是什么模样。 谢玉琰将象生花送入匣子里,明日就让杨钦这样送去好了。 她躺下来拿起身边的书稿,这些是童子虚为下一张小报准备的,特意让杨钦拿来让她挑选。 谢玉琰看了半页纸,脑海中浮现出“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以及……今日宝德寺中,王晏将她拉出大殿时的情形。 最近王鹤春好似乖顺了一些。 不像前几次与他见面时,他眼睛里透出的厌恶和疏离。 谢太后是半点受不得委屈的。 当年侍奉天家尚且不能一味忍让,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她更不会去逢迎谁,即便他是王晏。 她甚至有意将要紧的关节隐藏起来,比如用石炭炼制的焦炭。 她问起大顺城,她不想说,却又故意露出些玄机。无他,磋磨一个人的心思罢了,让他多费心神去思量。 他们可以彼此利用,但首先莫要戳她的逆鳞。 出去一趟,再次回来的王晏,好像收敛了些。 谢太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就当是感谢他相救…… 谢玉琰放下书稿,懒懒地拿起了象生花。 不过该怎么改呢?谢太后将花拿到眼前思量,改玉梅太麻烦,就勉强改一改茱萸吧! …… 巡检司衙署。 王晏桌案上堆积起几摞公文。 但他处置的却没有往常那么快。 谢玉琰在宝德寺大殿时,在想些什么?她仰头看那些佛像时,眼睛中闪动着血腥和杀机。 毋庸置疑,她来过宝德寺。 不过不是现在来过,而是……从前。 或者说,是她的从前。 她的时间,她经历的事,见过的人,算起来都是他认识的,却又有些差别。 人没错,错的是时间。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 那么在这里,有没有她在意的人? 第127章 隐瞒 门打开,卷起一阵冷风。 王晏才从思量中回过神。 贺檀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深吸一口气,感觉着屋子里的暖意。大牢里又湿又冷,坐一整日委实难受。 知县那老东西,见闹出了大事,生怕得罪了谁,无论提审何人都拉着他,万一有人想要来打点,还能将他推出去抵挡,真是没有一点的作为。 就这样,还妄想回去做京官?遇到政务就推诿,党争却一个个热血沸腾,非要弄个你死我活。 还有王晏…… 贺檀看着自己这个表弟:“让你来大名府是帮忙的,我怎么觉得你来了之后,我反而越来越忙了呢?” 这话自然是在打趣他。 “文书也不看,也不跟着我去牢里,反而跑去了宝德寺。” “怎么?看宝德寺不顺眼,一把将大殿给点了?” “我这边审着谢崇峻,那边告诉我,宝德寺失火,你也在寺中,吓得我直接冲出了大牢,都上马了,又被叫下来,说你和谢家小娘子都没事。” 贺檀颇有深意地望着王晏:“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迎上贺檀的目光:“以我的官职,去巡检大牢不合适。” 贺檀想骂一声。 想去的时候,啥也不顾,给自己找借口就用官职来说事。 “来大名府哪里是帮我,你是自己想摸清楚西北的情形,怎么?有点头绪了,就一脚将你兄长踢开?” 贺檀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可哪里好像又有点不对。 王鹤春不止是为了这些吧?是不是还有什么私心? 就跟王铮说的那样,又送狸奴,又让桑典跟着,还给小报提字。两个人趁他不备,还跑去了寺中。 贺檀越品越觉得有蹊跷。 “你不是说,”贺檀低声道,“要让我母亲来相看谢大娘子吗?她那般聪慧,我瞧着也不错,不如就这样定了,等正旦之后,我就……” 贺檀的声音戛然而止,王晏那双眼睛忽然一沉,格外幽深。 “我劝兄长不要动这样的心思,”王晏淡淡地道,“不管是什么结果,恐怕都无法承受。” 王晏神情这般肃穆,倒是将贺檀吓了一跳。 “有这么严重?”贺檀道,“我看那小娘子生得清丽,人又聪明,怎么到了你嘴中就如此的可怕?” 王晏目光微远,当年他也这般思量。 “等兄长发现可怕的时候,就晚了。” 许多事,越想弄明白,陷得越深,任凭再聪明都解不开这个结。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年,若是她再不出现,或许他还要再惦念十年。 只有等到所有秘密都解开时,当年那桩“遇仙”才能被他彻底放下。 王晏话音一转:“谢崇峻可招认了?” 贺檀摇头:“他倒是个嘴硬的,即便用了刑,也咬死那些铜矿石不是他命人放进去的。” 知县和县丞可能不明白,证据确凿,谢崇峻为何非要苦苦坚持? 只有他知晓,谢崇峻不是嘴硬,是真的觉得冤枉。 贺檀接着道:“不过,用不了多久,谢崇峻就得认罪。” “从他那里抓到了朝廷通缉的奸细,他这案子牵扯久了对他不利,最后他八成要承认收买周虎是为了对付谢小娘子,而且还要将罪责丢在自家下人头上。” “谢家送进来两个下人,最近审问谢崇峻,我都会让那二人旁观。” “让他们也看看自家主子的惨状。” 发现谢崇峻也会被吓得尿裤子,平日里的威信自然也会渐渐磨没了。 谢家都没能救出谢崇峻,他们两个更无脱身的可能。 谢崇峻的嘴撬不开没关系,还能从那两个下人身上下功夫。 王晏道:“谢家下人若是能供述出刘家,可以护他们周全。” 贺檀沉吟着:“现在就要与刘家对上?不查一查?”王晏一向做事缜密,若非拿到真正的证据,他不会这样笃定才对。 王晏想起寺中,谢玉琰提及刘家时,眼睛中闪过的狠厉…… 显然并不意外这桩事落在刘家头上。 他之所以来大名府,就是因为刘知府,现在也算是猜测得到了证实。 好像猜到了什么。 贺檀道:“莫不是,谢小娘子说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说话,贺檀露出惊诧的神情:“还真的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晏道,“有些事,兄长不清楚。” 贺檀推开公文,忽然凑上前:“那你讲明白我不就……” “她知晓一些,旁人不知晓的内情,”王晏沉下眼睛,“我们可以借用她的手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贺檀有些失望:“就这样?” 王晏神情平静:“兄长还想如何?” 贺檀目光闪烁:“作为兄长不得不提醒你,若你知晓她一些事,却还要帮她隐瞒……那你就有大问题了。” 他们兄弟一同长大,政务都能毫不避讳,想一想,能让王晏隐瞒他的,也就只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私情。 王晏双眸有什么一闪而过,卷起了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快的连他自己都摸不透:“没有。” …… 大名府,刘府。 从一个月前,刘府就有宾客登门。 有些人被管事劝走,有些人则被请入家中,那些能进门的官员,引来旁人一阵艳羡。 但即便进了刘府的大门,多数也见不到刘知府,而是刘家两个郎君轮流待客。 有的干脆连两位郎君也见不到,只能被管事打发了。 昨日刘知府突然吩咐下来,暂时不见客,刘家门口挤了不少人,说尽好话却没有任何用处。有的赶了几百里路,却只能折返,还不知晓要如何向主家交待。 敏锐的人知晓,一定是有什么事波及到了刘府。 但他们也不担忧,树大招风,这种事司空见惯,刘知府麾下曾有十几个军将,他们经常打着刘家的幌子在外行事,难免给刘家引来无妄之灾。 刘家内。 刘二娘站在西库里,皱眉看着眼前的瓷器。 “真的没有柳家看到的那种泥炉?” 管事妈妈摇头:“二娘子快回去吧,这里冷,仔细冻着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以后谢家来送东西一律不收,每年送来的都是这些无用的物什。”不止如此,现在家中不待客,好似也是谢家惹下的麻烦。 这种商贾人家,不但没用,还能污了刘家的名声,她想要的一只银狐都被挡在了门外,着实让她气得很。 偏她在柳家宴席的时候,都与众人说了,等拿来银狐,就在家宴客,让大家都瞧一瞧。这只银狐是不是比去年的要更漂亮。 第128章 不见 管事妈妈眼看着自家女郎冻红了鼻子,心中愈发焦急。 “二娘子,”管事妈妈道,“明日奴婢们出去找那泥炉,想方设法定会弄一个回来。” 刘二娘听到这话神情缓和了些,却还是立在那里不肯走。 管事妈妈想了想:“奴婢吩咐一个人出府将那只银狐带回来就是了,保证不会坏了二娘子的宴席。” 刘二娘这才舒展了眉头:“二哥哥也是,有些人就不该理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管事妈妈急忙逢迎。 旁人家女郎不受宠,刘家可不一样,族中男子多,难得一个长得如此娇美,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小娘子,年岁又刚刚好,将来不知多少人要来求娶。 前两年,常郡王有心求娶老爷都没应承,将来二娘子势必要嫁的更好。 刘二娘迈着莲步往住处走着,上台阶的时候,裙摆动得大了些,沾到了湿漉漉的地面,她不禁再次皱起眉头,只觉得那裙摆变得又脏又难看。 从柳家回来之后,就诸多不顺。 柳家不过一个小小的京官,不过凭着父子两代正经科举出身,处处就高人一等。柳四娘子从她哥哥那里听到一些趣闻,说给大家听。 女眷们都听得入了迷,她让绣娘做了许久的珍珠鞋,都没有人注意到。 后来柳四娘让人搬来了小泥炉。 说是从她大哥那里借来的,泥炉上先煮水烹茶,然后烤橘子、栗子和柿子,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管什么吃食,只要在那泥炉上这么一弄就格外香甜。 吃过之后,柳四娘让人拿来了洗面汤,给大家净手用,还说京中女眷在家中都用这种水净面、净手,用过之后,皮肤就会格外滑嫩,还有一股药香。 女眷们用了都觉得好。 刘二娘也洗了手,没感觉到有任何的好处。回到家中之后,她立即用花瓣泡了好一阵子,才算祛除那讨厌的药味儿。 开始晚些时候,去侍奉祖母,闻到了祖母喝的药茶,虽然与那洗面汤无关,但味道总有些相似,让她立即想起这一桩,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愤恨。 大名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这股妖风,又是卖热水,又是卖洗面汤,她坐车去逛逛集市,路上遇到那些挑水人,好几次都堵了她的马车,若不是顾及刘家的名声,她就让下人上前将那热水踹了,免得他们生事。 好好的街上,突然就被这些贩夫走卒占了,她真不明白非要打开坊市做什么?连刘家所在的坊,也经常能见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她特意让人知会坊正,谁也别想将热水卖到这边来,若是来他们府前转悠,别怪护院当成歹人给绑了。 那个柳家居然还当这是好事。 真真是气死她了。 除此之外,柳四娘还笑着说:“这几日还有热闹的事呢。” 热闹的是什么?不就是正旦的灯会? “那个永安坊的杨氏是怎么回事?”刘二娘问下人。 柳四娘念叨了两遍杨氏,还说她是什么谢大娘子,嫁入杨家不久,就掌管整个杨氏一族,当真厉害。 那种市井之人罢了,什么时候能入她们的耳朵? 柳家还自诩读书人,礼数上倒不如她这个武将之家。 刘二娘愈发不想出去了,过阵子就让柳四娘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宴席。 吃了些东西,刘二娘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管事凑在一起说话。 “嘀嘀咕咕什么?”刘二娘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立即上前行礼。 “二娘子说的那种泥炉,我们找来了,您看看对不对?”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泥炉被拿了上来。 刘二娘看着眼睛一亮,那小一些的泥炉与在柳家看到的很是相似。 “还说什么难得,”刘二娘笑弯了眼睛,“这不一起就来了两个?” 管事妈妈见状不敢隐瞒:“这泥炉是从铺子里买来的。” 刘二娘一怔:“柳四娘不是说,没有卖这个的铺子吗?” “刚好今天开了三间,”管事妈妈道,“就在水铺子旁边,叫顺通炉灶行,专卖这种泥炉,还能帮人砌炉灶。” 生怕刘二娘生气,管事妈妈道:“不过去买炉灶的人也多,不是人人都能买到的。” 这回答显然不让刘二娘满意。 “还是开了铺子,能随便买了。” 这种东西一旦有了铺子卖,也就不稀奇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她再也不能压那柳四娘一头。 “什么人开的铺子?这般没眼色。”刘二娘只觉得胸口被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武将不如文官,柳家处处寒酸,哪里及得上她们刘家?那些女眷却情愿跟在柳四娘身后,她想起就生气。 所以她一心嫁个文臣,皇室来求亲她也不应。 管事妈妈低声道:“就是那个谢大娘子,这个妇人委实厉害,咱们府上拒不见客,还与她有关。” 刘二娘不太关切这些小事,奈何这泥炉招惹到了她,她便让管事妈妈仔细说一遍。 “你是说,那个商贾谢家,居然没有斗过一个寡妇?”刘二娘说着冷笑一声,“我看那谢家也不行,居然连个泥炉都烧不出。” 如果那商贾送来的东西里面有这泥炉,她当场就能打那柳四娘的脸。 刘二娘想了想:“明日你去趟杨家,让那谢大娘子来见我,我有活计交给她。” 管事妈妈一怔:“这……那种妇人,岂不是给了她脸面?” “给了也无妨,”刘二娘很是大度,“只要她能尽心尽力为我效命,父亲那边我可以替她说话。” 她想要宴会上用这种泥炉,但是要特制的,与外面能买到的这种不同。 至于赏钱…… “这差事她做的好,等我宴席那日,就让她去门房候着,若是有机会,我就传她上来说话。” 那么多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在场,她唤谢大娘子来侍奉,这是给了那妇人多大的脸面?别说几只泥炉了,就算要那妇人半条命,那妇人也该千恩万谢。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解决了一桩大事,刘二娘瞥了一眼,让人将泥炉丢出去。 这种寻常的物什,她没兴致用起来。 随手拿起一张纸笺,那是一页文书,文书后是官员批改的小字。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他怎么就写不错字?” “在爹爹那里看到了许多他代笔的公文,都是这般规整。” 刘二娘端详太久,忍不住起身去临摹,谁知越写越难看,干脆负气地将毛笔丢在一旁。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也在写字。 三房置办了新的桌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宣纸铺开,谢玉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笔走龙蛇,写得行云流水。 “阿嫂这幅字好。”杨钦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只等着墨迹干了好去挂起来。 谢玉琰并不在意,只是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顶。 “大娘子,”杨氏匆匆进了门,“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承恩坊刘府的下人。” 承恩坊? 谢玉琰看过大名府的舆图,知晓那地方都住着些什么人,能自称刘府的,也就是刘知府家中。 谢玉琰不假思索,淡淡地道:“不见。” 第129章 猖狂 刘家管事妈妈站在杨家门口,颇有些嫌弃地望着那狭窄的门庭。 她说是从承恩坊来,门房居然让她等着。 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居然连承恩坊是哪里都不知晓?这样的人家还想什么富贵?天上掉下来的金子都接不着。 一会儿见了谢大娘子,她定要数落几句。 管事妈妈这样想着,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在她耐心还没有全被磨没之前,终于看到了报信的人回转,管事向那人身后看了一眼,那谢娘子居然没跟出来。 不等那人说话,刘家管事抬脚向杨家走去,她着实等不及了。 安排完这桩事,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你家大娘子在哪里?”刘家管事劈头问过去,“怎么也不出来?到底不懂规矩。” 声音中颇有几分轻视。 “你……”门房没来得及阻拦,眼见着人就闯入院子。 迎面而来的管事只得快走几步,却被刘家管事问得一怔。 “你等等……” “磨蹭些什么?”刘家管事道,“我哪有闲工夫与你们在这里……” “我家娘子说……不见。”那报信的总算是到了刘家管事面前。 刘家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杨家下人挺起脊背,清晰地重复了一句:“不见。” 刘家管事看着杨家的大门“轰”地一下在面前关上,脸色登时气得通红。这桩事回去禀告了二娘子,杨家和谢大娘子定然不会落得好结果,但她也会因办事不利被罚。 本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家管事想要一走了之,却又再思量片刻,伸手砸门:“你们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门里传来声音:“承恩坊刘家。” 刘家管事灰溜溜地坐上了马车。 门里两个下人相视一笑。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担忧起来:“真的是刘知府家吗?”官员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的。 另一个道:“知府家的人,怎么可能来咱们这里?” “万一,就是呢?” “那也有大娘子,你比大娘子还厉害?” 两个门房说完就不再谈论这一桩,而是继续方才他们最关切的腊赐上。 每到腊月,主家都会给赏赐,所以称为腊赐。 今年杨家出了不少事,腊赐直到今天才发放。不过大家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今年是谢大娘子发赏钱。 “会有多少?” “不管多少,肯定是现钱。” 两个人相视一笑,何氏只会发些物什,大多都是囤积的货物,最有用的也就是几尺布帛。 “不过布帛也不能少。大娘子吩咐下去的,二娘子该不会怠慢。” 等杨明经得了消息出来看情形时,就看到两个门房有说有笑。 杨明经道:“听说来了宾客?刘家的?” 二房管事瞧见门口一辆马车,上门的管事妈妈穿着裘皮,就知晓肯定是大户人家,然后听到门房叫喊说是承恩坊刘家,她登时吓了一跳,忙去禀告杨明经。 杨明经半信半疑,总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知府家引上门。 “人呢?” 杨明经问道。 门房向外指了指:“大娘子说不见,人撵走了。” 杨明经脑子“嗡”地一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到底是不是刘家人?如果是……那不是要大祸临头?他想要去问问谢玉琰,却又不敢问,生怕自己会被吓死。 就当……他什么也不知晓吧! …… 张氏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娘怎么了?”谢玉琰道,“担心刘家会报复?” 张氏点点头。 “我还怕他们不肯出手,”谢玉琰道,“这么多天了,谢家那边始终风平浪静,如果他们宁愿吃亏,也要退一步避避风头,我之前的准备就白费了。” “得有人催一催他们。” 张氏听出些什么:“你说,能催谢家的,就是刘家?” 谢玉琰道:“今日有人瞧见刘家下人去买泥炉了,看来刘家的人对泥炉很感兴趣,要么看上了这个东西,要么看上了这个买卖。” “我猜是前者。” 刘家武将出身,子女、后辈一直似书香门第那般学习琴棋书画,当年的刘贵妃就摹了一手的好字,当年的太后娘娘格外厌恶刘贵妃这一点。 说她:“脸上抹的粉再多,终究摆脱不了那个坯子。”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在意什么。若是有人说国子监博士没学问,他们通常不予理会,但这话若是说一个一举一动模仿读书人的草包,她八成会与你争执不休。 她有意将泥炉与烹茶、煮酒放在一起,又送几个给童先生,让他们谈论文章时用处,就是要将它当成一个雅物。 她也知道士子们会将这些东西带回家中,难免在宴席、诗会时用到,刘家急于摆脱武将的身份,自然注意这些。 别人有的她没有,她就会生气。 好像因此,就会被人认为,始终没有钻入那读书人的圈子。 刘家人直到灶具铺子开张才买到泥炉,心里会有多难受? 刘家人读书几代后,刘贵妃尚且那般,现在的刘家人只会更在意这些。所以刘二娘才会传出“才女”之名。 这桩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会有后文。 如果刘知府家也就这样算了,谢玉琰还得费些脑筋,兴许刘家现在气数未尽,反之……那就到了家败之时,她要做的就是添把火。 一件小事,刘家都难以忍受,可见有多张狂。 她要的就是刘家的张狂。 谢玉琰道:“我若是不给这个面子,你说他们会找谁?” 大名府中能与杨家瓷窑争锋的瓷窑,还要与杨家和她有冤仇,且能听刘家人的话,那不就是谢家吗? 张氏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聪明多了。 “走吧,”谢玉琰看一眼沙漏,“时辰到了,该去发腊赐了。” 于妈妈服侍谢玉琰和张氏穿上氅衣,一行人往堂屋走去。 今年领腊赐的人格外多,里里外外站了三四十人。 何氏早就等在屋中,脸色有些难看。 她去小库房换布帛,发现箱笼里的布帛早就不见了。她不知晓那些布帛是不是被谢玉琰留作了证物。 可能谢玉琰会以此拿捏她一辈子。 那些虫蛀布也不是不能用,还能卖些银钱,现在就这样没了。何氏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就瘦了一圈似的,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可这些她能与谁去说?只能硬着头皮,将新买的布帛放进去,今日带来发放。 在谢玉琰的目光下,何氏将布帛交给族人和下人,这些领腊赐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她因此填补了一大笔银钱。 现在何氏只想这桩事赶紧过去,以后她都不想在族中做事,宁愿就做个寻常的媳妇。 何氏硬着头皮,将一份份布帛送出去。 眼看着布帛就要发完,何氏刚要松口气,前来领腊赐的杨氏轻轻抚了抚发髻上的簪花。 也不知怎么的,杨氏这般做了后,好几个郎妇都露出了颇有深意的笑容。 何氏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骤然发现,今日来领腊赐的郎妇发髻上都有簪花。 “送一朵象生花给二伯母,”谢玉琰的声音传来,“大家能簪花还要感谢二伯母才是。” 杨氏从匣子里拿出一朵花,顺手簪在了何氏的发髻上。 “这花,”何氏笑得格外勉强,“是……” 怎么回事? 她的话没有问完,就听杨氏道:“是用二娘子的虫蛀布做的。” 第130章 旧账 何氏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些族人。 她们早就知晓了。 她还以为赔了这些布帛,就能掩盖此事,哪知这些人一个个都在看她的笑话。何氏顿时觉得胸口一热,好似有什么东西冲向喉口,头上的那朵簪花,如同千斤重,压得她都要抬不起头。 “你们,你们……” 何氏刚开口说话,她身边的管事妈妈立即跪下来:“都是二娘子的主意,要用虫蛀布来害谢大娘子。” “奴婢知晓不对,却不敢劝说。” “求大娘子饶过奴婢。” 闹到这一步,谁都知道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在这么多族人面前丢了脸,二娘子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管事妈妈不想跟着二房一起死。 何氏踉跄一步,低头看着那祈求的老奴,只想一脚踹过去,可惜她身体僵立在那里,竟然提不起多余的力气。 “买足量的布帛弥补,还是奴婢劝说二娘子这般做的。” “二娘子一直拖着,是想……大娘子的买卖万一赔了银钱,族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大娘子被惩办了,这些自然也能一并推给大娘子。” 管事妈妈一口气将这桩事全都说出来。 在场的族人对何氏露出愤怒的神情。 “这些年二娘子没少做这样的事,”管事妈妈道,“之前对付三房就是这样的手段。每次只要三房领了活计,二娘子就暗中作梗,用族人来打压三房。” 张氏听着鼻子发酸,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如今终于得到了伸张。 “你们现在承认了?”杨钦狠狠地盯着何氏和管事妈妈,“我娘明明将被褥保管的好好的,是不是你们特意在上面喷了水,弄得长了霉?娘将我们买炭火的钱都赔给了族中。” “是,”管事妈妈道,“是二娘子……指使我们做的。” 听到这里,于妈妈也跪下来:“奴婢也知晓一二,是三娘子受了委屈。”她得庆幸当时被派去了庄子上,否则光凭这一桩,大娘子定不饶她。 “还有很多事,”杨钦道,“分给我家的米粮永远都是最差的,我吃的肚子疼,娘去向二伯母借银钱,带我看郎中,二伯母却说我是偷吃了柿子。” “二伯母不借银钱,族中人也不愿意接济,我娘走了好几家,最后李阿嬷给了两贯钱,还跟着我娘一同将我背去了医馆。” “那时候我就发誓,若是我没死,将来有了本事,定然要为自己改姓氏,绝不为杨氏门庭增添半点光耀。” “杨氏族人便是在我眼前饿死,我也绝不会舍半口粮食。” 本来是说何氏,但小杨钦这番话,让在场的杨氏族人都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 族中郎妇不禁看向张氏和杨钦:“三娘子、钦哥儿是我们错了,我们着实不该那般……”他们怕何氏不假,却也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何氏听得这话,也跟着笑起来:“还好意思说我,你们手上也不干净。” 说着何氏只想谢玉琰:“你们以为,她以后不会惩治你们?现在她还用得着你们,等将来她买卖做大了,用不着杨氏了,也会将你们舍弃。” “有道理,”谢玉琰靠在椅子上,看着屋中人,“兴许有一日,我嫌弃杨氏是累赘了,就会将你们丢下。” 屋子里登时一静,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杨氏抿了抿嘴唇道:“那也是我们做的不好,大娘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 谢玉琰却不接话而是道:“将来我可能会走,但你们还可以依靠下一任族长,下一个掌事娘子,谁也不可能依靠谁一辈子。” 这下众人就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谢玉琰接着道:“可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若你们自己的路走歪了,这路上遇到的就都是恶人恶事,哪能有好日子过?”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何氏:“二房的掌家大权是如何拿到手中的,你们比我清楚。看着他们富贵荣华,你们是不是也心生羡慕?” “从二房掌家的那一日起,你们大多数人的结果就注定了。” “迎合掌家人喜好,为他们做事,从前觉得他们做的事不对,看多了,也当是寻常。” “这就是为何上梁不正下梁歪。” “将恶事当做寻常,对族人冷漠、陷害也是理所应当,只要能拿到银钱,什么都能接受,他日凌驾于他人头上,也会如此约束、施压、残害其他族人。” “今日的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何氏、杨宗道就是明日的你们。” 谢玉琰慢慢站起身:“说我利用你们也没错,我孤身一人,有亲族傍身更容易站稳脚跟,但在我手下做事,你们可曾被亏待?” 众人摇头。 谢玉琰道:“让你们拿银钱,让你们为我奔走,每一笔我都会算的清清楚楚,每一次我也都有言在先。即便将来我让你们陪我搏一场,我也会说个明白,是否跟随都由你们选择。但也要承受相应的结果。” “就算有一日我不在杨氏,不在大名府,你们也不至于亲族反目,互相猜忌。还能有人得到全族人信任,继续带着大家往前走。” 众人这下明白了。 大娘子的意思,只要他们走上正途,将来总归错不了。 “这些你们要感谢三房,”谢玉琰道,“没有三房,我也活不下来,你们也不会有现在的光景。”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谢玉琰说着将杨钦的手拉起来,“你们心中要明白,谁才是你们的依仗。” 杨钦一脸惊诧地仰头看着谢玉琰。 “今天的事说透了,大家日后也不用再为此生嫌隙,”谢玉琰道,“谁都做了些什么,我便是没有亲眼所见,也能看出一二,眼下屋中的人,皆非恶徒,或者说尚有善念。”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她低头看向杨钦:“族人血亲,还是依仗,他们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若非这样思量,你早就拦着我,不让我用他们了对否?” 杨钦紧紧攥着手。 谢玉琰道:“话说的狠,但你与你祖父、父亲、母亲一样心软。” 杨钦眼睛通红。 谢玉琰再次看向杨氏族人:“三房仁慈没错,但我却不一样,若是有人死性不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杨氏族人忙道不敢。 谢玉琰又踱几步,到了何氏面前:“你倒是提醒了我,有些事还需有个结果,否则永远是个难解的疙瘩。” 何氏心中一颤,登时感觉到有个巨大的阴影将她牢牢笼罩,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生怕谢玉琰再说些什么。 但谢玉琰的声音还是再度响起:“从前二房如何对付三房的,是否有隐情,你们可以私底下告予我知晓,待我找到证据,一纸状书告去衙署,这样大家全都了结了心事。” “谁也不用再担心被算旧账。” “这个法子好不好?” 第131章 选择 谢玉琰说完话,屋子里变得更加静谧。 何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众人,就怕有人会应承,幸好…… 何氏刚要松一口气,就瞧着一个人走出来,她先向谢玉琰行了礼,然后附到谢玉琰耳边低语。 那人正是于妈妈。 何氏嘴唇都颤抖起来,想要张口骂那老奴,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且……有更多族人悄声低语,然后三三两两结伴上前。 何氏隐约听到有只言片语传入她耳朵。 “三房老太爷前一晚上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行了。” “那天我遇见……二娘子去灶房煮药。” “当时钦哥儿尚年幼,三娘子照顾不过来,二娘子就到了三房,按理说也是寻常。” “你忘了,前一日二娘子刚被三老太太骂了,赶出了院子,二娘子为何又去了?” “那之后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的病就更重了。” 有了于妈妈开头,在场的族人纷纷开口,说出当年压在心底的疑惑,很快他们的猜疑在别人嘴中得到了证实,于是族人看向何氏的目光中带了抹惧怕。 不是惧怕她,而是惧怕何氏可能用过的某些手段。 “不然将二老爷请过来。” 一句话传入何氏的耳朵,何氏终于站立不住,靠着墙软软堆坐在地上。她回想起杨明经抢过药方时的模样。 杨明经是保二老太太还是保她? 在这样的时候,何氏才发现,她的郎君根本靠不住。 “将刘讼师请过来。” 谢玉琰淡淡的声音传来,何氏一颗心仿佛被人捏住,她想到被拖拽走的邹氏,到现在还没从大牢里出来。 那个地方她不想去。 最重要的是,她进去之后,一旦被人诬告,她就性命难保。 “不是我,”何氏终于撑不住了,“不是我。” “我会回去三房,是因为听到老太太让郎中想想法子,好好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张药方,那郎中就说,他手里特别炮制的乌头,定然有效,不过价钱很贵,一付药至少一只大银锭。” “我听着就觉得奇怪,什么药要那般贵。就想要接着听下去,二老太太却带着郎中去了套间儿说话……”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这才溜去了三房,想要看看抓的药里都有些什么东西,真的就在药锅里看到了类似乌头的药材。” 张氏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杨钦意识到了什么,也露出惊诧的神情,等他回过神后,整个人变得异常的愤怒,一双眼睛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我分辨不清楚,也就没有声张。” “那天夜里,三老太爷就没了,又过了几日三老太太也走了。” 就连一直脾气柔软的张氏,都抓紧了帕子,一双通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何氏:“老太爷和老太太是你们害死的。” “你们怎么能如此狠毒?” “你们……” 情绪剧烈的波动,让张氏眼前一阵发黑。 于妈妈和杨钦忙上前搀扶。 “他们说是心疾。” “当时老太爷突然过世,老太太急得晕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熬了几日也跟着走了。” “老太爷早就病疾缠身,郎中本就说恐怕过不了冬日,我就没有猜疑……老太太,郎中说是太过伤心。” “仵作来验尸也没说哪里不对。” “都怪我,都怪我。” 张氏喃喃地说着:“我若是再多想一想……” 那时候三房只剩下她和两个孩儿。 “人没了,族人说是前来奔丧,其实是要财物。还有外面的人拿着老太爷欠账的文书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搬家中的东西。” “后来是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出面,将族人稳住,还帮我甄别那欠账文书是做的假,我这才信任了二房,让他们插手帮我一同发丧。” “正因为插手了丧事,才能被他们那般顺利的遮掩过去。” 张氏哽咽着道:“我对不起老太爷、老太太。” 谢玉琰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家中最亲近的三个人相继没了,张氏身边还有两个未长大的孩儿,屋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债主。 张氏好不容易得了二房帮忙,以她的心性,也就不会怀疑二房。 张氏道:“这些年我还以为二房掌控了杨氏一族,赚了银钱,渐渐变了心性,原来他们从前就是毒蝎心肠。” 何氏道:“都是二老太太的主意,与我没关系。” “当时郎中开给三老太爷的药方,还是我好不容易才留下的,”何氏道,“现在……就在我家老爷手中。” 谢玉琰没想到何氏还能保留证据,她看向于妈妈:“将二老爷请过来吧!” 于妈妈去请杨明经,何氏变得更加焦躁,忍耐了片刻,她看向身边下人,让她去叫杨程,想到杨程不在大名府,又让她去喊杨申。 现在何氏心里,能为她遮风挡雨,站在她这边的只有两个儿子。 就这样煎熬了许久,脚步声传来,何氏立即看过去,只见杨明经疾步迈进了屋子。 不等谢玉琰说话,何氏就跌跌撞撞地爬起向杨明经扑过去。 “老爷,老爷,将药方拿出来吧,”何氏仿佛用尽了全力,“求求你,莫要再替他们遮掩了,交出药方,告诉他们实情,我没有杀人,杀人的不是我。” 何氏边说边伸手捂住胸口,在提及杀人的不是她时,一双手更是不停地摆动。 杨明经进门前还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到何氏这话,登时变了脸色,他急切地看向谢玉琰。 只见谢玉琰坐在椅子上,目光清澈,眼眸深处映着他此时此刻慌乱的模样。 “二伯,”谢玉琰道,“二伯母说的可是真的?” 杨明经的腿被何氏紧紧地抱住,何氏的眼泪落在他衣袍上。 他身上还沾着药香,来之前他还在服侍母亲吃药。 一个是为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一个是生养他的母亲,让他如何选?当时抢走药方,就是因为他不敢去思量这些。 本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 他早该明白,以谢玉琰的性子,不会让他们安然度过正旦。 第132章 换人 如果让杨明经自己选择,他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将这桩事隐瞒。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做,都过不了谢玉琰这一关。 四弟和四弟妹被押入大牢时,他还没在意,想着给四弟一个教训,哪里料到那只是个开始。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 真可笑,一个被送来与六郎配冥婚的女子,竟然用了一个月,掌控了杨氏一族。 不管是明着与她争斗,还是暂避锋芒,或是与人联手对付她的,全都一败涂地。可他们对她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一开始。 不知她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人? “身为杨氏族长……” 淡淡的声音传来,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在他头顶上,让他抬不起头。 “应该能秉持公正。” 如果他不能,接下来就要请坊正前来了吧?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他又将目光落在何氏身上,片刻的犹豫,让何氏更加惊慌起来。 “老爷,”何氏不管不顾地叫喊,“我可是拼了命为你生下了两儿一女。” “当年嫁进杨家二房,家中是何模样?到如今你能成为族长,哪一步不是我仔细算计的?” 何氏忽然压低声音,像是在与杨明经低语:“其实爹娘喜欢的是四弟,他们想要四弟承继杨氏家业。只有我一心一意想着你。” “你现在却要为了他们丢弃我。” “你若是这样选……定要后悔,等爹娘和四弟出来之后,你……二房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他们反而会将你拉下族长之位。” “不信你问问他们,”何氏的手向周围指去,“爹娘会不会做出这种事?” “够了。”杨明经打断何氏的话,他弯腰想要将何氏扶起来,至少安抚她一下,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何氏却像见了鬼般,一边喊叫一边惧怕地向后缩去。 杨明经弯着的腰僵在那里。二房注定要败落了,等到官差找到那郎中,严刑拷打之下,他能不吐露实言?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最终做了选择:“我……从何氏手中拿过一张药方不假,但我……并不知晓这是不是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的方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药方他没有焚毁,就放在书房。 当时何氏要拿出来要挟爹、娘,他吓了一跳,急忙将方子夺下,总算是安抚住了何氏,还以为日后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那时更糟。 没想到,再次提及药方,会在这种时候。 这下所有人都知晓了。 “去将药方取来。”谢玉琰吩咐于妈妈。 于妈妈应声,带着人快步离去。 杨明经垂下头,事到如今,他都不能质问谢玉琰,何必要步步紧逼。 死的是三房两位长辈,谁又不想弄清楚? 换成是他……父母之仇,不敢不报,谢玉琰拖到 谢玉琰看向张氏:“应当将大伯和大伯母,族中长辈都请来,然后上报衙署。” 张氏点头。 杨钦凶狠地盯着杨明经,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终于他忍不住冲了上去。 张氏想要上前却被谢玉琰拦下。 众人就看着杨钦一拳打在了杨明经身上,小孩子不会拳脚功夫,只能胡乱地释放力气:“为什么?” “你们想要的三房都给了。” “院子、银钱,只要我们有的,都给了。” “我爹死了,祖父母年迈,用什么与你们争?” “都是族亲,为何要下杀手。” “我恨你们,我要你们偿命。” 杨明经不敢还手,被杨钦打的连连后退。 杨钦总算打累了,气喘吁吁地住了手,被旁边的族人拉到一旁。 “呸,”杨钦啐了一口,“你算什么族长?知道内情还要隐瞒,当年是不是也有你的主意?” 杨明德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般情形。 长房一心烧瓷,从不理会族中事务,三房发生的这些,他们真是不知情。后来二房抢夺三房财物,他们也曾站出来说话,却没有任何用处。还被二房记恨上了,封了瓷窑,从此之后,他们就更少在族中走动。 知晓药方的事,杨明德也是怒火中烧,一把拽住杨明经衣襟儿:“三叔、三婶对你们如何?你们怎敢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杨氏家风败坏,竟然让这样的人执掌族务多年。” 杨明德话音刚落。 谢玉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些年的账目都该查一查,尤其是二老太爷经手的族务。” “还有当年瓷窑的旧账,不妨拿来一同算算。” 听到这话,一脸死灰之色的杨明经,目光又颤了颤。 “你是说,”杨明德道,“瓷窑被封,三房也动了手脚?” 谢玉琰道:“想要掌控杨氏一族,就要将重要的买卖握在自己手中,烧制瓷窑二房学不会,若是族中一直依靠瓷窑的收入,不免将来受长房制约,二房岂能为人作嫁?” “丢弃瓷窑是一定的,然后将气力都用在商路和杂物铺子上。” “恰逢谢家扩大瓷窑,关闭杨氏瓷窑,为谢家让路,也算向谢家示好,如此一来,就将瓷窑换成了与谢家的交情。” “被谢家承情的也只有杨氏二房。” 这是彻彻底底的交换,用别人手中的东西,换成自家的利益。 杨明德惊诧地看着谢玉琰。这些事她如何知晓?这是父亲仔细算计才有的结果,却被她轻易就揭穿。 现在她指明了一条路,其余族人只要从中找证据,就能将一切坐实。 从现在开始,杨氏没有他们二房的立足之地。 “大娘子,”管事上前禀告,“衙署来人了。” 正旦之前,县衙都要理清本年重要的案卷,可想而知衙门有多繁忙,但涉及人命案他们不得不前来。 至少要将人贩和相关人等带去衙署审问。 杨二老太太势必要被关入牢中。 过堂之前,二老太太能不能撑得住不得而知?但知晓这消息的杨家其他人,定要将罪名都推到二老太太头上。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今年杨氏族人祭祖,也该换一个人来操持。” 第133章 求活 杨二老太太吃过饭食,躺在床上睡着了,不好好养精神,她晚上要如何与儿子闹?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明经去找谢家,再想个主意对付那妇人。 二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屋子里有人说话,二老太太想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脑子却不听使唤,过了好半晌,她才分辨出来,那是三弟和三弟妹。 正旦了,两个人忙着准备宴席。 二老太太翻了个身,准备再睡过去。这些事跟她没关系,反正三房整日装模作样,就喜欢做这些事,她倒落了个自在。 爹娘就是偏心,将掌家大权交给老三,还说什么老大眼睛里只有瓷窑,老二是读书的料,不能被族中事务牵扯太多精神,老三掌家才最妥当。 分明就是为了将家产给三儿子找的借口。 如果他们三房不和,那是因为从根上,长辈就偏了心。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二老太太烦躁的睡不着,直到此时她才听清楚,老三和老三媳妇是在找东西。 是一封老三要寄出去的信函。 老三的一个好友考中了进士,老三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忙。 帮什么忙? 杨二老太太嗤之以鼻,难不成还能介绍一桩好买卖给他们? 儿子都死了,银钱也败光了,两个人病恹恹躺在床上,每天只能面对族人的催债,妄想凭借一封信就能翻身? 二老太太想到这里,忽然脑子清明了许多。 不对,不对。 怎么可能还是三房张罗宴席,三房已经败了呀。如今掌家的应该是她才对。 至于……老三要找的那封信,她知晓在哪里。 二老太太心里一紧,从前的记忆立即涌入脑海之中。 他们鼓动族人向老三一家下手,后来听说老三写信向好友求助。若是旁人也就算了,那鲁家郎君已然取了功名。 眼看着家业就要到手,哪里能让三房就此翻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太爷与她商议请了郎中来给老三和三媳妇治病。 之后的事都按他们安排的那般进行。 她有意让族人困住明生媳妇,然后再出现为明生媳妇做主,接着亲自为老三和三媳妇发丧,其实也是想要找到那封要寄出去的信。 最终,她在主屋里翻到了那信函。 不过与她料想的不同。 老三写那封信,并非是请好友来杨家帮他重新掌控族务,而是向他询问朝廷下达的政令,商贾的子弟如何才能应举…… 杨氏族中,除了死去的杨明生,只有老爷读书最好,老三这是惦记着杨氏子弟的前程。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二老太太连着好几夜睡不着,总觉得一闭上眼睛,就有两个人凭空出现,两双眼睛齐齐地盯着她。 要不是她将老三寄信的秘密告知老爷,老三夫妻两个可能还不会死。 但那都过去了。 老三的信也没能为他们争到应举的机会,老三的好友也就是让旁支子弟帮忙照看他们,让几个孩子入鲁家族学读书而已。 他们也不必记着老三的恩情。 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又想起这一桩? 二老太太忽然一个激灵。 是啊,老三和老三媳妇都死了,她怎么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二老太太浑身汗毛竖起,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挣扎着想要叫喊,却不知为何喊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停地挣扎,就在将要喘不过气的那一刻,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还没有稳住呼吸,就听到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老太太,谢大娘子报了官,县衙来抓人了。” 二老太太皱起眉头:“她又弄什么幺蛾子?这次要抓谁?” 下人盯着二老太太,声音焦急而艰涩:“您……说是来抓您的。” 二老太太眼睛里满是惊诧,怔愣了半晌才道:“你在说些什么?谁能抓我?衙署审问之后,将我放归家,那些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还反了她了……” “老太太,不是那桩事,”下人几乎要哭出来,不知道二老太太被抓能不能牵连到他们,“是……二娘子向谢大娘子说,是您指使郎中毒死了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 二老太太头顶如同炸开一记响雷,面容从茫然变成了恐惧:“她是在诬告,我……我没有……” “二娘子还拿出了当年的药方,”下人道,“将当年她知晓的事都告诉了大娘子。” 二老太太摇着头,嘴里嘟囔着:“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尸身都烂成泥了……还查什么?” “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如何定我的罪名?” 二老太太话音落下,就听得外面的人道:“那是衙署的事,二老太太就不用操心了。” 于妈妈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门被打开。 “二老太太,”于妈妈走进屋,“衙差都在外面等着呢,给您一盏茶的功夫穿好衣衫,不然……就要进屋拿人了。” 二老太太依旧不敢相信,歪着头向外看去,果然从帘子缝隙处,看到外面站着的衙役,她心中一慌,重心不稳从床上掉下来。 摔在地上的二老太太,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境。 “明经,明经在哪里?我的儿……快……快来啊……你娘……要活不成了。” …… 杨明经颓败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仔细回想这几年,他忙着族务,还有坊中事,好像什么都做了,又好像都没做。 他也清楚父亲、母亲的心思,虽然没有逢迎,却也没有阻拦。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好,没有讨得父母的欢心,也没能做一个好族长。 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感,就在族人与谢家联手,赔光了银钱,纷纷上门让他帮忙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也会与他们一样。 他该怎么办? 之前他不知晓,现在更加茫然。 杨明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谢玉琰,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道:“我……我该……” “二伯是在向我讨主意吗?” 杨明经一怔。 谢玉琰道:“那我就教一教二伯。” 杨明经没有拒绝,面对这个让他家破人亡的人,他居然有几分依赖,真的想要她为他指一条路。 “做了那么多年的族长,没有尽到职责,闹成这般地步,就没想过如何弥补?衙署能给你们定罪,依照的是大梁律法,但所有恩怨就全能了结清楚?” “二房有人侥幸不死,回到族中如何面对欺压过的族人?” “你们二房的子弟,我不会出银钱养育。你们背的罪孽太多,难以让族人平息怒火,看着你们一家流落街头,大家才觉得心头舒畅。” “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杨明经打了个冷颤,若是没有了所有银钱,何氏的娘家也不会伸手帮忙,他们恐怕连这个冬日都过不去。 他不想落得这般地步。 想到这里,杨明经的腰又弯了许多:“请……请大娘子教我。” 谢玉琰道:“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该惩办的都抓出来,真真正正为族人做回主,你敢吗?” 有些事,只有族长才知晓。 二房的罪孽,也只有二房人自己清楚。 谢玉琰指的是那些表面上查不出的东西,如果杨明经能说出来,就能以此赎罪。 达到族人满意,或许二房活下来的人,还能在族中求活。 第134章 上任 杨明经的小儿子杨申才十四岁,杨程离家在外,说是出去游学,其实是花了大价钱去江南一个小书院读书。 没有银钱供养,杨程只能回到大名府,以他的年纪能做些什么?就算将杨申留给他,恐怕他也没法照顾周全。 他的长女嫁去了山西,一年仅有几封书信,姑爷家中就算救济,也不会给太多银钱。 一旦被逐出族中,做什么都会很艰难,但凡好点的活计,都需要族中作保,族人都过世的不用说了,但凡有族人在,却没有文书,只能被撵走。 杨明经想到母亲提及三房的时候,说过总有一日将她们母子逐出杨氏,到头来要被丢出去的却是整个二房。 杨明经颤声道:“我……愿意做。” 谢玉琰并不意外,她微微一笑:“路给二伯了,就看二伯怎么做。”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我带着衙门的人去账房。” 除了杨宗道之外,还有几个杨氏嫡亲族人,也没少侵吞族中旁支的财物,旁支告到他面前,身为族长本该做主,却还是压着旁支族人,大事化小…… 现在到他该还账的时候了。 两个旁支族人跟着杨明经一起出去。 谢玉琰看着屋子里剩下的人:“这两日要选出新任族长,大家有个准备。” “还选什么,自然是大娘子做族长。” “说的对,若不是大娘子,我们这些旁支,哪里像是族人,分明就是他们的雇工。” “大娘子做族长。” 没听说过哪家的族长是个女子,但杨氏族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平日里规矩一大堆,可哪个管他们死活?他们也想开了,谁对他们好,领着他们过好日子,谁就来当家。 当然这些话是能说出来的,还有一些话,大家也就心里想一想。 有大娘子在,谁敢做这个族长?谁又能做这个族长? 没有谁能够比大娘子厉害,否则也不会让二房压了这些年。 而且他们从心底里不希望何氏说的那些话成真。 何氏说,将来大娘子用不着杨氏一族了,就会将杨氏一族丢开。 如果大娘子能一直做杨氏的族长,一直将他们当做族人?那就不好轻易丢开吧?族人总比寻常人要值得相信。 除非将来大娘子还会再嫁旁人。 可现在也想不了那么远了。 谢玉琰没有拒绝,她不喜欢做杨氏族长,但她更不喜欢被管束。 所以,注定了,她在这里,一切就只能听她的。 不管是人,还是道理。 谢玉琰看向杨钦,杨钦长大之前,她会管着杨氏一族。 但她没想过是不是一直留在杨家。 比起前世的瞻前顾后,现在的她更喜欢一切随心,以后的事就交给将来的她去安排。 谢玉琰淡淡地道:“明日巳时初,族中长辈来堂屋议事。正旦过后,族中会选人去瓷窑。” 听到瓷窑两个字,族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 水铺旁边的灶具铺子开张了,卖的泥炉就是杨家废弃的瓷窑烧出来的。虽说开的不声不响,却有许多人早早就等在那里。 这泥炉大家一点不陌生,应该说早就盯上了。 因为这东西从水铺开张的时候起,就摆在了外面供路过的人取暖。 前些日子甚至有人来偷泥炉,幸好被烤火的百姓发现了,这才追了回来。 贼都惦记上的东西能不好? 而且藕炭放在这炉子里会更扛烧,那些用了藕炭的人家,总会去水铺上问泥炉的事。 得知铺子要开张,就纷纷到门口等着,铺子才开了一个多时辰,泥炉就卖光了。尤其是那种小泥炉,才摆出来,就被几个读书人全都买走了。 这东西可不分冬夏,只要煮茶就能用得上。 泥炉是谢大娘子和长房在瓷窑烧的,其他杨氏族人知晓的甚少,被人拉住问泥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家东西卖的好,心里欢喜,不过更期望着,啥时候也能去窑上帮忙。 现在机会可不就来了。 就说谢大娘子做族长好。 反过来想一想,谢大娘子不留在杨氏,瓷窑肯定也就没了。 封窑的时候,族里那般对杨明德,杨明德一家不说结仇,心中也有怨恨。 以杨明德的脾性,宁愿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也不会愿意留在族中。 得了好处,族人们纷纷向谢玉琰和杨明德行礼,杨明德装作看不到,将头扭到一旁,等到族人们都走了,这才与谢玉琰说话:“要不然我不歇了,正旦也开窑。”眼看着做出的泥炉不够卖,他心中说不出的焦急。 可惜烧制泥炉需要功夫,他们的窑着实太小,连续不停地烧,也出不来太多。 谢玉琰道:“不用,大伯这几日就好好歇着,过了初五再开窑不迟。” 杨明德叹气,过正旦,哪有烧窑好玩?不过这些事他也只能听谢玉琰的。 “我回去了,”杨明德道,“礠州的那些瓷石我还没弄明白。” 不让他烧泥炉,他就玩瓷石。 谢玉琰点点头,杨明德就疾步往外走,他是真惦记着刚磨出的那些瓷土。 自从重新开窑之后,杨明德走路都带风,姿势也从之前佝偻前行,变成了背着手踱步,从前的精气神儿全都回来了。 出了三房院子,刚好遇到衙役押着二老太太向外走去。 二老太太脸色铁青,不停地喊叫杨明经的名字。 开始还是求救,后面就变成了咒骂。 骂儿子没良心,居然与外人一同害他爹娘。 杨明德摇摇头,这种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悔改,幸好有人能治得了她。 二老太太眼看着祖宅大门就在面前,她突然有种感觉,出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当即又开始挣扎,抬起头正要喊冤,就看到一只狸奴从头顶跃过,狸奴落在李树上,后腿一蹬,一团雪立即从树杈上落下,结结实实糊了二老太太一脸,登时将二老太太的声音掩埋住,二老太太就这样被拖了出去。 …… 巡检衙门。 贺檀与陈举说完话,就走回衙门。 他看向王晏:“永安坊又出事了。” 王晏没有抬头:“杨氏二房剩下的人进了大牢?” 贺檀惊诧:“你怎么会知晓?谢小娘子与你说过?” “没有,”王晏道,“她那样的性子,不可能让二房的人踏踏实实过正旦。” “有仇立即就报,猪都留不到年后,更何况是杨氏二房。” 贺檀一口水差点就喷出来,哎呦,听听,这一会儿的功夫杨氏二房连猪都不如了。 “让人盯着吧,”王晏接着道,“谢家那边要有动静了。” 贺檀目光一定:“怎么?刘家的眼线传回了消息?” 第135章 送信 王晏看向桌案上的泥炉。 “谢崇海的妻室,被传去了刘家。” 贺檀不禁奇怪:“是刘家女眷插手了?” 王晏道:“是刘知府的嫡女刘二娘。” 还以为刘家和谢家不会再有来往,没想到女眷这边倒是打开了一条通路。 刘家肯给谢家这个颜面,定然是有所吩咐。 贺檀道:“刘二娘想要谢家做什么?” 泥炉上的水刚好烧开,王晏伸手拿起提壶倒水。 贺檀目光一凝,有所明悟:“泥炉?” 他靠在椅背上,半晌一笑:“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谢大娘子从一开始就针对刘家设下了局?” 王晏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书:“谢玉琰说过,她会将大名府的水搅浑,这样你我才能寻到机会行事。” 如何才能搅浑水?自然是改一改大名府的规矩和局面。 “从前大名府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去达官显贵家中,刘府算是其中一个。” “如果有一日,好东西他们不是第一个得到,会如何?” “本来不关切,也要在意几分。” “刘家便是如此。谢玉琰一早就将泥炉送到刘二娘面前,她倒未必放在心上。现在她在别人家中发现,自己却对此物一无所知,只会觉得没了颜面。” “大名府的事都掌控不了,如何能说在大名府有地位?” “刘二娘使人去杨家,又被谢玉琰赶了出来,她更没法咽下这口气。” “谢小娘子赶走了刘府的人?”贺檀倒不知这一桩,片刻后他就笑起来,“这是她能做出来的。在杨家还没站稳脚的时候,就敢状告杨家二房和谢家,现在对上刘家也不奇怪。” 贺檀道:“所以现在这件事,已经与泥炉无关了,而是在于刘家的名望和地位,至少刘二娘是这样认为。” “不止是刘二娘这样想,”王晏道,“在大名府为所欲为这么久,就算是一件小事不如意,也变得难以忍受,许多高门大户都是如此。” “欺压百姓,以公谋私都变成了寻常事。”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偏要事事顺心,至少在他们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不准有忤逆他们的人和道理。” 现在谢玉琰算是以牙还牙,压他们一头,好好说说她的道理。 王晏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若非曾身居高位,哪来的这般做派?也不会如此了解这些人。 说完话,王晏又拿起手中的纸笺来看。 “你这是在忙什么?” 王晏道:“让盐铁司将石炭炼制焦炭,以及高炉炼铁的法子,在元日后就呈给朝廷。” 贺檀道:“怎么这般着急?你这样……盐铁司恐怕连正旦都过不上了。” 王晏仍觉不够:“最好早点打造出一批兵器,一并送入京中。” 做的太慢,恐会遭人嫌弃。 他不方便出面,只能从朝廷借势,借来的多,他们这只船就行得稳,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倾覆。 贺檀离开之后,王晏依旧瞧着手中的纸笺,看过三河村炼铁炉后,他让工匠画图样,将炼铁炉尽量做高做大。不过图样画了几次都觉得不够好。 正思量着,身后窗子上传来碰撞声。 自从狸奴跑去了杨家,王晏就没再听到这样的动静。 王晏看过去,窗子外果然立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 本不想去理会…… 跑了出去,怎么还能想着回来?这些年他待它太好,让它都不认主了。 既然另有了家,也不必再寻他。 王晏这般想着,窗口传来“喵”地一声叫,不过很快就被风声埋没。 王晏依旧没动。 守在院子里的桑典看着被关在窗外的狸奴,有意嗤笑:“看看,我就说,你跑了就回不来了吧?” “等过阵子我去再抓只狸奴,让它用你的碗、睡你的窝,还吃你的肉干。” 桑典看着狸奴的皮毛被风吹得飘散,继续小声嘟囔:“不然你再叫两声,对天发誓以后都不逃了,我就向郎君求……” 桑典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窗子被推开了个缝隙,狸奴有意看了他一眼,然后顺着缝隙钻入屋中。 桑典不禁叹息,外面人都说郎君不近人情,哪知他家郎中其实心比谁都软。就算没良心的跑掉了,郎君却还记得给它做肉干,这样惯着……它还不是想跑就跑? 若是换成旁人,定要将它锁起来。 屋子里。 狸奴跳上了桌子,用毛茸茸的大头蹭向王晏的袖口。爪子在他的公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熟悉的爪印…… 一晃过去了这些年,就因为这个,不知废了他多少笔墨。 王晏伸手摸了摸狸奴冰凉的鼻子,然后瞥了一眼它鼓鼓的肚子。 “吃饱了,回来做什么?” 狸奴叫一声,从王晏怀中钻进去,跳到了他腿上。 一人一狸,就这样相伴,一切仿佛还似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王晏的腿都开始暖和时,狸奴伸了个懒腰,重新站起身,仰头用一双大大的猫眼瞧着王晏,然后它伸出一只爪子,够了够他的手臂,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在催促。 “做什么?”王晏低声道,“莫不是还想让我送你回去?” 狸奴叫一声。 王晏垂下眼睛,总觉得狸奴胖了一圈,皮毛也光亮许多,可见在她身边有多么的欢喜。 “我说错你了,”王晏道,“你不是不认主。” 不是不认,而是心底里只有她一个,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找到了她,就要回到她身边。 “还记得她是怎么丢下你的?”王晏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狸奴闭起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王晏不禁失笑,他也是奇怪,居然背地里与一只狸奴说谢玉琰的坏话。 狸奴看了看窗外,打了个哈欠,然后又瞧着王晏。 王晏会意,狸奴这是急着要回去杨家。 “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王晏道,“你干脆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她。” 推开窗子,王晏看着狸奴离开的背影,狸奴一步三回头,向他叫了一声,仿佛要他跟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我们相伴,家中哪里都去得。 如今不同了,你能去,而我不能去。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里,身边坐着于妈妈、杨氏、程琦。 谢玉琰吩咐程琦:“与七爷说,还像买石炭矿一样去收附近的陶窑,不愿意卖窑的,可以租给我们,价钱好商量。” 程琦知晓谢大娘子又在算计谢家,但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谢家还能上当吗? 第136章 衣裙 程琦不是不信任谢大娘子,他只是了解谢家人。 “谢老太爷就是个老王八,”程琦道,“见势不好就会缩起来。谢崇峻还在大牢中,谢家又白白花出去七千贯钱,得了这个教训,他们恐怕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再栽跟头。” 谢玉琰道:“法子不在于老,只要好用就行,更何况情势千变万化,上一次我赢了,这一局或许谢家能赢。” 程琦惊诧,谢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们这次要输给谢家? 程琦想不明白,算了,这件事还是交给七爷思量吧!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明天一早你就去附近两个小陶窑,尽量在谢家没出手之前,买下两个。” 于妈妈应声:“大娘子放心,奴婢定会谈个好价钱。” 都吩咐好了,众人都退下各自行事。 谢玉琰也准备歇下。这几天冷得很,躺在被子里看书最舒坦,玉尘也会在这时候靠过来。软软的狸奴,可比汤婆子还好用。 梳洗好了,谢玉琰又考较了一番钦哥儿课业,这才去内室里歇着。 发现玉尘不在,谢玉琰刚要喊一声,门口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狸奴就挤了进来。 今日的狸奴有些不一样。 谢玉琰定神瞧过去,片刻之后才开口:“玉尘过来。” 她发现这只小狸奴不喜欢她叫它寒英,而喜欢玉尘,干脆私底下就这般唤它。 等到狸奴跳上床,谢玉琰一把拎起狸奴身上的布帛:“这是什么东西?” …… 平日里狸奴从外面回来,张氏会用布巾擦干净了它的爪子才会放它进内室。今日狸奴却动作很快,一闪身就不见了,等张氏追进屋的时候,狸奴已经趴在谢玉琰怀里。 “这是……”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穿了件小衣裳,看着格外的……奇怪。 张氏忍俊不禁。 “怎么像个人似的。” 那小衣裳就似女子穿着的鹅黄色衣裙,套在狸奴脖颈上,然后又用两条带子,紧紧系在它背部。 “也不知谁想到的法子,”张氏努力露出认真的神情,“看顺眼了,还挺好看。” 谢玉琰方才瞧见的时候,何尝不是与张氏一样。 待到狸奴到了跟前,她仔细端详那衣裳的时候,从下面的小兜里发现了一张纸笺。 打开纸笺,看到上面的内容,谢玉琰就知晓它从哪里来了。 狸奴会回去她不意外,毕竟狸奴是自己跑来杨家的,能跑过来也就能跑回去,只是她没料到王晏还能将狸奴放走。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王大人还有兴致给狸奴做衣裳。 鹅黄色的衣裙…… 狸奴分明就是只公的,却给它穿裙子? 这料子…… 谢玉琰微微皱眉,不知怎么回事,她看着有几分眼熟。 “娘,我来吧!”谢玉琰接过张氏手中的巾子道,“这是回去了衙署。” 张氏笑容一僵:“这狸奴……还真的就是衙署养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养它的王主簿也不想约束它,任由它来回跑动。” 张氏听得这话,松一口气,狸奴整日在家中跑来跑去,她还真的怕哪一天被人带走了。 这情绪一松懈,笑意就又来了。 “你说,衙署那位大人,会不会不知晓狸奴是公的?” 王晏不会不知晓,谢玉琰总觉得他有别的意思,至于是什么,她还没想出来。 将狸奴擦干净塞到身边,谢玉琰这才打开纸笺仔细看起来。 王晏想要将炼铁炉做大。 有充足的焦炭炼铁,炉子自然越大越好。几十年后大梁内官造的炼铁炉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三丈,只是除了外皮需要砾石来堆起之外,内里还需要一层耐火土。 她知晓这么清楚,因为有几座炼铁炉就是师父指点砌成的。 谢玉琰提笔在纸笺上改了上面的图样,又做了些标注。这种东西,经由王晏的手拿出来最合适,既然他来要,她不妨卖这个人情。 人情攒多了,日后总要还给她不是? 一张纸笺写满了字,谢玉琰才吹灭灯,闭上眼睛歇息,很快她就陷入了梦乡,只不过这次梦到了小时候,祖母给她做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她正要伸手去拿,那衣裙也不知为何,竟然就穿到了玉尘身上。 …… 大名府谢家。 这个时辰早该歇息的谢老太爷,却依旧端坐在堂屋里,听谢崇海妻室田娘子说话。 田娘子已经将刘家的听到、看到的说了好几遍,谢老太爷却依旧反复询问。 “谢氏真的将刘家下人赶出了杨家?” 田娘子应声:“是真的,媳妇还特意问了那管事,管事说,那谢玉琰知晓她是刘家的下人,却依旧不肯见她。” “整个大名府,还没谁敢这样。” 田娘子道:“不过赚了七千贯,就这般张狂,我看谢玉琰真是活到头了。”她没见过谢玉琰,但就凭整个谢家被谢玉琰弄成这般模样,她就恨死了这个妇人。 其实谢玉琰应该感谢谢家才对。 要不是谢家买下谢玉琰,兴许谢玉琰早就被掠卖人埋了,哪里还有机会缓过一口气来? 谢玉琰却恩将仇报。 现在谢玉琰得罪了刘家,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可是…… 田娘子道:“刘二娘想要的那泥炉,咱们没烧过,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得出来。” “自然不能,”谢崇海道,“杨家的泥炉是陶窑,我们家的瓷器是瓷窑,本来就不同。” 田娘子如何不知晓:“我也解释了,可刘二娘不听这些,她就说,杨家从前不是也烧瓷器吗?既然他们能烧得,我们也能烧得。” “那如何能一样?”谢崇海眉头锁得更紧,“杨家的瓷窑已经荒废了,反正也没有了用处,改一改另烧陶器也使得,我们家的瓷窑每日还要烧瓷,如何就能改成陶窑来用?日后烧瓷的时候该怎么办?” 刘二娘分明什么都不懂,张口却要他们烧出更好的泥炉,比过杨家的泥炉。 真的这么好弄,他们何必等到现在? 可现在他们却不能不答应。 大哥已经进了大牢,他们再得罪刘家,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可是真的那么改……他们的瓷器买卖可怎么办? 就算他们不顾及这些,也不知晓,到底能不能烧出与杨家一样的泥炉? 第137章 别有用心 若是让谢崇海选的话,他不会再与那谢大娘子交手,稳住自己买卖最要紧。但因为他们之前求到了刘家,现在就由不得他们做主。 谢老太爷思量半晌:“无论如何,我们家的瓷器也要保住。” “我们可以这样回了刘二娘。” 谢崇海脸上一喜。 “不过,如此一来,刘家也会觉得我们是有意拿瓷器要挟推脱。” 谢老太爷这话,说到了谢崇海心里。 “那我们除了说这话,还得再想个法子,”谢老太爷道,“问问刘家能不能新收几处陶窑来烧泥炉。” 这主意好。 谢崇海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是……” 谢老太爷道:“刘二娘若答应我们买陶窑,我们就让牙行帮我们去收。” 用的牙行自然是与刘家有关系的,这种关系虽然不能摆在明面上,但大名府商贾人尽皆知。 有了这些人插手,就不怕买不到陶窑。 之前被谢玉琰坑骗的事,自然不会再发生。 谢崇海觉得是个好主意,他转头看向田氏:“明日一早你去柳家,就与刘二娘这样说。” 牙行进来之后,这笔买卖赚了银钱,自然也会分给刘家。 就算刘家看不上,也能用来打发那些为刘家办事的人,只要做得好,被谢玉琰坑骗的几千贯,这下就能全都拿回来。 …… 刘二娘早晨起来先去给家里长辈请了安,然后陪着父亲、母亲用了早饭,这才回到自己屋中读书。 她得多准备些诗词,等到家中聚会的时候,与姐妹们作诗。 正旦是好,可惜没有太多新奇的玩意儿。 诗词也是多以梅花、雪景、节庆为题,翻来覆去就那几首。 怎么才能让自己愈发有名气?这是刘二娘一直思量的事。 “二姐姐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刘家姻亲贾四娘快步走进门。 “二姐姐,”贾四娘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边走边道,“我就知道,二姐姐肯定在写字,快……我给你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刘二娘突然想到在柳家的时候,柳四娘说过最近还要有好玩儿的,难不成…… “我昨晚住在四娘家,今天一大早柳二郎就让人送这个到内院里。” 贾四娘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刘二娘。 那是一张大一些的纸笺,只不过上面的字不是现写而是印上去的,却又不是书籍,纸笺最右边写着几个大字:大名府小报。 刘二娘下意识地读出来:“大名府小报。” “对,就是小报,”贾四娘兴致勃勃,“上面写的东西可有意思了,你看看这案子……就是大名府杨氏冥婚案,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可比咱们在茶楼里听到的更可信。还有这个……两家争子案……” “这个杀夫案有点吓人,不过这妇人本有婚约,父母亡故后,又被黑心大伯另许人家,妇人抵死不从,与夫婿争执时,错手将夫婿推倒致死,还不知衙署要如何断案?” “你看看这里……咱们大名府这段日子为何突然开了水铺,还卖起了藕炭,原来这藕炭并非出自杨家之手,而是与宝德寺有关。” “这里写得清清楚楚,那杨六郎的妻室谢氏,大难不死前去寺庙送香火,宝德寺主持智远和尚教她制炭之法。” “谢氏见百姓多用不上炭火,发愿做藕炭,所以藕炭才卖一斤三文钱。” “你看看,这桩事后面,还有执笔人写的批注:菩提慈悲心,佛炭作藕炭。我觉得这也应该叫佛炭,上面那些孔洞与其说像藕,倒不如说像大和尚头上的戒疤。” “还有……御营门口的那集市,最受欢迎的一个吃食叫拨霞供,每天煮两大锅,御营将士操练完了就要过去买。” “这个怎么卖你知晓吗?一勺下去能盛多少就是多少。若非那集市上人太杂,我也想去看一看。” “喏,就让我家那车把式去捞一勺,看看到底划算不划算。” “还有这里……你看,初二、初三、初五、十五,宝德寺山下有庙会,庆贺宝德寺来年建新殿的,这里面说到时候有卖吃食的,还有卖耍货的。” “宝德寺塔林挖石炭时,发现了一口钟,上面写满了经文,今年初二辰时,六僧撞钟祈福。” “就凭宝德寺这般慈悲,咱们就得去寺中看一看,那里祈福必然灵验。” “最后这里的话本最最有意思叫《法师取经记》,可惜就写了一段,要想往下看,还要等一张小报。” 贾四娘边说边翻动,看得刘二娘眼花缭乱。 这次小报连发两张,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一眼看去都很有意思,无论是哪个都想仔细读一番。 除了贾四娘提到的这些之外,刘二娘还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告示,永安坊杨氏矿场、水铺、瓷窑招雇工,每日一百文。 刘二娘皱起眉头,在小报的前面,又找到一行小字:永安坊书局印。 “这小报是谁弄出来的?” 这是刘二娘最为关切的。 贾四娘想了半天才道:“听四娘说,好似就是那个……杨氏冥婚案那苦主,谢大娘子做的。” 果然。 刘二娘目光登时冷下来,她看向贾四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下,这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贾四娘回应,拿起小报向外走去。 刘知府和长子正在书房里商议政事,就听得外面传来女儿的声音:“我爹爹和大哥在里面吗?” 刘知府看一眼身边管事,管事会意将门打开。 刘二娘就这样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刘知府抬起眼睛,“怎么这般着急?” 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格外注重仪态,今日显然有些不寻常。 “爹,”刘二娘将手中小报递过去,“有人居然敢在街上发这种东西,这您管不管?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言语,是不是该将人抓来仔细审问?” “这分明就是仿朝廷的邸报,依女儿看委实不合适。” 刘知府将小报拿起来,仔细去瞧,片刻之后,他看向刘二娘:“这是咱们大名府卖的?” 刘二娘点头。 刘知府捋着胡须,将小报递给长子,然后道:“你看到了上面有什么不当的言语?” 刘二娘眉头皱得更紧:“这倒是没有,不过写这小报的人,别有用心。” 刘知府看向女儿:“这话从何而来?” 第138章 主意 大梁这些年有不少坊刻、私刻的书册,朝廷大多不去管束,除非涉及一些大梁律法规定绝不允许刻制的内容,才会查抄。 刘二娘虽然读书,却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哥。 刘时章粗略地看了一遍:“阴阳之学、兵书、邪教异学、天文律历这些都没有,按理说衙署不必强行管束,但若是父亲出面也能禁止,就怕那些读书人会前来纠缠。” 刘二娘道:“什么读书人,印这个的就是一个寡妇,那个状告谢崇峻的妇人。” 刘知府公务繁忙,有些事顾不得去理会,但这两日也被人在耳边提及过两次谢崇峻。那谢崇峻就是个商贾,刘知府自然不会见,但是知晓这商贾肯听他的意思办事。 刘知府道:“听管事说,大名府谢氏与开封谢氏有些关系?” 刘时章道:“是开封谢氏的旁支。” 刘知府不是很在意。 旁支不旁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大族总有些见不得光的旁支,有的做点买卖,有的囤积田地。这些旁支,突然无缘无故就没了,当然有的也会成为真正的旁支族人。 大名府这个谢氏八成就是这样。 若是仅仅如此,刘知府不会特意去问这家人,但谢家手中还有瓷窑。 榷场一开,瓷器是最好卖的货物之一。 这么大的买卖,刘家自然要过问。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谢家的案子很麻烦?” 刘时章道:“也不是,只不过现在有贺檀在。” 贺檀来大名府任巡检,其实这官阶对刘知府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谁都知晓贺家是秦王的人。 秦王是当今天家的养子,虽然前年因为父亲亡故回家守孝,淡出朝堂,但今年又被天家召回去掌管宗正寺。他的长子淮郡王还被太后赐婚。无论怎么看,秦王被封为皇太子是早晚的事。 所以不能惹得秦王不欢喜。 而且…… “贺家与王家是姻亲,两家绑在一起不好对付,”刘知府道,“我们也辅佐秦王,都是一边的人,他们却偏偏又不肯与我们同路,非要暗中弄他们那个新政。” “这是早早就为新帝登基以后做准备了。” 刘时章点头:“所以,对付贺檀还要慎重。” 贺檀不可怕,一个小小的巡检而已,但动了他,难免牵扯更多,给贺、王两家借口,挑起一轮争斗。 不管赢了输了,刘时章可能都会被调离大名府,他的根基就在西北,大名府对他说刚刚好,既能给西北的部下密切来往,又不必去苦寒之地受煎熬,所以他不会轻易让给他人。 “不要让贺檀抓住把柄。”刘知府道。 刘时章应声。 “那就不管了?”刘二娘见状撒娇道,“爹爹,那寡妇在大名府弄出不小的动静,再这样下去,都不知道大名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那谢家也没有个聪明人,至少指点指点他们,免得让别人得寸进尺,坏了大事。” 眼见她爹依旧不想理会。 刘二娘忽然想到什么,指了指小报:“上面既然说佛炭好,商贾若是想要推行佛炭,也是好事一桩对吧?” 刘知府拿起了公文。 刘二娘接着道:“这佛炭是宝德寺为了百姓才做出来的,卖那么低的价钱,也是为了能让百姓度过寒冬。” “所以,这桩事……越多人推行越好。” “等这东西散开,说不得还会流入京中……总之对父亲来说也是桩政绩。” 刘二娘说到了点子上。 刘知府抬起眼睛。 刘二娘道:“爹不知晓,烧佛炭的泥炉就是杨家一个小窑烧出来的,数目不多,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如此下去岂不是耽搁了百姓的用处?” “这么冷的天,爹爹身为大名府父母官,总得体恤百姓……不如调动大名府所有的陶窑来烧制泥炉。女儿知晓,大名府有许多废弃的陶窑,若是有商贾能够买来烧制泥炉,至少大名府的百姓能够在冬日里顺利用上。” 刘二娘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而且女儿觉得,佛炭、泥炉这样的东西,既然出自宝德寺,就不能藏私,该是人尽皆知才对,凭什么让一个寡妇据为私有?” “以衙署名义,让那寡妇交出佛炭、泥炉的方子,大名府的商贾不分彼此,尽力去做,才对得起悲悯世人的佛陀。” 刘二娘一脸期盼地看着父亲。 片刻之后,刘知府看向刘时章:“你觉得如何?” 刘时章道:“二妹说的有道理,我让人与县衙说一声,至于提点商贾……不如交给二妹。” 刘二娘点头:“恰好我认识谢崇海的妻室,这些小事不用爹爹、大哥操心。” 刘知府重新将目光落回文书上,刘二娘见状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刘二娘的格外欢喜,再看手中的小报也没那么碍眼了。 那寡妇居然敢拂刘家的面子,她就让那妇人知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么想着,刘二娘的目光再次扫向小报。 大名府小报。 几个字再次映入眼帘。 刘二娘忽然觉得这几个字格外的眼熟。定睛看去,心中就是一沉,总不会是……想到这个可能,她立即加快了脚步,竟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些。 气喘吁吁进了院子,直奔她的小书房,然后在里间找到了一只匣子,将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纸笺。 刘二娘珍惜地翻动着纸笺,然后与手中的小报放在一起。 映入眼帘的是格外相似的字形。 刘二娘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不知呆愣了多久。 书房外传来刘时章的声音。 刘二娘急忙将匣子重新放好,然后起身将刘时章迎进门。 “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刘时章神情略微有些严肃,“我没顺着你的意思,让父亲查封那小报,是因为小报上的题字,我觉得与一个人有些相似。” “这小报恐怕不简单,待我仔细查清再动它不迟。” 刘二娘点点头。 “你也要谨慎些,”刘时章接着道,“若是觉得哪里不对,便让人来寻我。” 刘二娘道:“大哥放心吧。” 等到刘时章离开,刘二娘抿了抿嘴唇,如果那小报真的与王家有关,那她……更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至少不能让别人抢了风头。 第139章 扬名 茶馆里坐满了人。 柳四娘好不容易才跟着二哥挤进茶馆,然后被安置在一个小小的套间里。 片刻之后,柳二郎偷偷送来了热茶,还有一只小泥炉,柳家小厮将柿子、栗子和几颗小红果一同摆上了桌。 柳四娘常会跟着二哥出门,不过第一次来如此热闹的地方。 “别出去,”柳二郎道,“等我那边忙完了,就来带你一起回家。” 柳四娘点头。 套间门关好,还是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大名府突然多了一个叫小报的东西,读书人不必说,直接买一份来看,不识字的人就听卖水的人街头巷尾的传。 那些卖水的人,走一段说一段,很快屁股后就跟了一群半大的孩子,甚至为了听小报上写的那些话本,主动帮忙卖水。 “最有意思的是,我看着几个孩子在前面推车,卖水的汉子在后面拿着小报边看边读,他肯定有许多字不认识,干脆就糊弄过去。” “那些孩子却不肯放过,一直跟着让他讲完。” “这也就是顺通水铺发的小报,不然哪里能卖这么痛快。” “这点说的对,这小报都已经被带出大名府了。” “怎么说?快讲一讲。” “就是那些挑洗面汤卖的人,将小报卖给了来往的客、商。” 这边讲的正高兴,那边喊伙计。 “加几块佛炭来。” 伙计跑来跑去,还被人拉住询问:“是不是顺通水铺的佛炭?” “是,”伙计笑道,“除了他家,大名府也没第二家卖藕炭……佛炭的。” “这小报上的文章写得有些意思。” 柳四娘听着外面那桌人说话,桌上的都是二哥的好友,一桌七八人,有六人都在府学读书。 “听说柳二郎早就知晓这桩事?” 柳二郎笑着道:“之前在童兄那里看到了,只觉得这主意好,也帮着看了几篇文章,不过没帮上什么忙。” “天觉兄太自谦了,小报出来之前,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童兄却能将天觉兄请过去帮忙,可见认同天觉兄大才。” 童子虚是什么人,才高八斗,人又孤傲,宁愿缩在那里教一群孩童,也不肯被人举荐入仕。就冲他能出入王府,这一点就是旁人所不能及。 “天觉兄,你再说说,这报头是谁人写的?” 柳二郎连连摇手:“这我可不知,都是童兄拿来的。” 众人一瞬间安静,几个人互相看看。 摸不清什么情形的人终于开口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柳二郎摇手:“弄不清楚的事还是不要说,咱们喝茶,喝茶。”有些人,有些事不能轻易牵扯,而且他也觉得,一份小报而已,童子虚应该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请来王晏亲笔题字。 说话间,茶楼里的说书人来了,这次不说别的,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今日发的小报。 大家聚在这里,就是要听说书人讲这个。 自己看是一回事,经人讲出来又是另一番感觉,还有那些没有看全小报的人,正好也聚在这里,一并听个明白。 那边说书人讲了一阵。 柳二郎这一桌又开始低语:“那雇工的消息你们看了吗?” “一日一百文。” “就冲这个,咱们也得去宝德寺瞧一瞧,宝德寺拿出佛炭的法子,当得起大名府第一宝刹。” 柳二郎也跟着点头:“这桩事还得感谢谢大娘子,宝德寺大殿失了火,眼见没有银钱重建,谢大娘子才将佛炭之事公布于众。” 桌上一人不禁问道:“这是好事,为何宝德寺的方丈不愿意说出来呢?” 柳二郎伸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 一开始众人不懂,不过仔细看了看,又互相交换了眼神,有人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地。 这几年道观、寺庙圈地极多。 特别是有名的古刹,年年扩张,那些僧人的腰也跟着越来越粗。 “原来如此。” “谢大娘子劝说方丈,卖后山的碎石炭,一来能让百姓赚些工钱,二来也能养活寺中僧人,若是银钱不够,僧人还能去矿场劳作。” “寺里有几十个流民,如今就在做这桩事,只要肯卖力气,都给银钱。” 有人听到这里道:“妙哉,这不就是范文正公说过的:召民为役,因而赈济。道观、寺庙都能这般,当是一桩大功德了。” “谁说不是。” “我们明日过去寺中送香火钱,也能再买些佛炭。” “香火钱可以,佛炭……不一定能买得到,”柳二郎伸手向外指了指,“今日顺通水铺外面挤满了人,都是买佛炭的。” 小报一出来,从前没在意藕炭的人,听说这个叫佛炭,都要买来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人越聚越多。 谁也没料到,正旦前两日,大名府卖的最好的居然是佛炭。 “佛炭这价钱……” “一斤三文。” “还是一斤三文?”有人不禁感叹,“这谢大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这位大娘子经历也不一般。 若非她是女眷,他们定然要将她请出来,好好认识认识这个人物。 桌子角落里,一个衣服洗的发旧的措大,不由地叹了口气。 “尚英兄,何故叹气?” 左尚英家境贫寒,比众人更早知晓那佛炭。 “不瞒诸位,若非今年有人卖藕炭,我恐怕都撑不过这个冬日,”左尚英道,“当时有人兜售藕炭的时候,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想着买回来试试,城中的木炭着实太贵,家中秸秆和柴禾已经快烧没了。” “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想到这藕炭果然好用,也是靠着这藕炭,我才能继续读书、写字。” 柳二郎道:“既然藕炭有这般好处,如今人人都用,尚英兄却怎么反倒忧心忡忡?是怕那藕炭涨价不成?” 左尚英摇头:“我是怕……一样东西太好了,就会被人惦记上。谢大娘子为了藕炭想得周全,可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 左尚英说着咳嗽两声,大家谈论小报,听着佛炭大名,看到的都是好处,却不知道前阵子杨家和谢家争买石炭矿闹出了案子。 大名府那些商贾、富绅真的能不插手进来? 这话让众人一阵静默。 柳二郎皱起眉头道:“应当不会。” 左尚英道:“我也希望如此。” 刚好说书人又讲到精彩之处,正是小报上的《法师取经记》。 柳四娘坐回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方才那人说的没错,恐怕这“经”没那么好取。 …… 巡检衙门。 陈举焦急地看着屋子里的贺檀和王鹤春。 “两位大人快想想法子吧,明日一早县衙的人就会将公文送去永安坊。” “说是为了大名府的百姓,这就是明着抢人家的买卖。” 第140章 惦记 刘家下手很快,刘时章以小报为由头,询问知县佛炭之事。 然后就示意让大名府商贾“帮着”一同做泥炉。 贺檀先道:“还挺快,今日才出小报,他们就用上了。” “这叫什么事?”陈举道,“这石炭也不是现在才有的,非得等人家用碎石炭做出了藕炭,他们来插手。” “他们有本事,从前自己怎么不做?” 陈举是亲眼看着谢娘子,如何一步步将买卖做起来的。若非谢娘子聪明,早就被杨家和谢家算计了。 现在大名府街面上,做热水买卖,卖炉灶的人有多少?不都是藕炭带起来的?他巡街的时候,看着都舒坦。 这时候,刘家却站出来提什么大义,好似有多么关切百姓。 其实一肚子坏心肠。 贺檀道:“刘知府和谢家不同,他抓住了佛炭的名声,若是谢娘子不给藕炭、泥炉的方子,他们就能借此大做文章。” 陈举听得这话惊诧道:“那……谢娘子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吗?” 王晏还在看手中的纸笺,那是狸奴带给他的炼铁炉的图样,足足被她加高了三丈,并且里面的耐火土也要换方子。 而且炼铁炉的模样,也与现在他见过的有所不同,炉体像鼓形,炉腹至炉顶逐渐收缩,但为何要这样,她却没说,好似就是信手一画。 “鹤春。” 贺檀喊了一声,王晏的视线才从纸笺上挪开。 “你倒是说两句。” 那张图他已经足足看了一整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王晏抬起头:“她会处置。” 陈举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确定不是敷衍,而是…… 贺檀道:“你就那般信她?” 王晏终于将手中的图样收起来:“是谁将藕炭改成佛炭的?” 这还用问? 陈举道:“谢娘子啊。” 王晏再问:“是谁将这消息用小报散开的?” 陈举皱眉:“也是谢娘子啊。” “既然都是她做的,”王晏淡然,“你们为何觉得,她会吃亏?” “佛炭谁都能卖,但宝德寺的碎石炭已经全都卖给了谢玉琰,顺通水铺也小有名气。无论现在谁再做佛炭,都没法盖过源头宝德寺,万一做不好,或是卖贵了,都过不了智远和尚这一关。” “一斤三文的价钱,雇工一日一百文,还有大和尚盯着,这样的买卖赚不到太多银钱,也不会有人费力去谋算。” “除非谢玉琰心甘情愿将宝德寺碎石炭卖给别人。” 陈举道:“谢娘子当然不会卖。” 贺檀点点头:“怪不得她要去宝德寺,借用寺庙就是要稳住佛炭的买卖。”现在想想,就知晓此举有多重要。 “能下手的只有没做起来的泥炉买卖,”王晏淡淡地道,“泥炉也比佛炭更容易赚到银钱。” 陈举道:“丢了泥炉也不行。” “谁说她会丢?”王晏道,“做泥炉的方子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她可以拿来换别的。” “烧陶并不难,早晚也会有人与她来争,那不如趁着现在,让大家看看,到底谁家的泥炉更好,彻底稳住杨氏泥炉的地位。” “这还是其次。” 王晏接着道:“谢崇峻为何会输给她?因为谢崇峻不懂石炭矿。” 陈举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真正看上的是谢家的瓷器,可她现在手中没有足够的瓷器,杨家瓷窑的名声更是远远不及谢家,若是直接在瓷器上做文章,谢玉琰很难短时间内赢下谢家。” “只有将谢家带到她熟悉的地方,才能将谢家再跌跟头。” 陈举道:“所以就是泥炉?” 王晏道:“吃一堑长一智,可见谢家没有……” “他们不是没有吃到教训,”贺檀看着王晏,“他们只是没想明白,到底输在哪里?他们以为输给谢娘子,是因为石炭矿,所以借了刘家的势,强行让谢玉琰将做泥炉的法子告知他们。” 贺檀说着顿了顿:“你没说清楚之前……我也没想的太明白。”王晏什么时候这么了解谢娘子了? 贺檀有点好奇,王晏和谢玉琰上次在寺中都说了些什么? “既然这样你也不用着急了。”贺檀看向陈举,虽然他依旧不知晓谢娘子要怎么做。 陈举这才走了出去。 王晏看向内室。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 “出来吧。” 话音刚落,王铮立即走了出来:“大哥这么说,谢大娘子那边就不会有事了?” 王晏不知道王铮为何能这般欢喜,明明在她那里吃了亏,却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为她着急。 “你立即回京,帮我给贾嗣先生带一封信,告诉他我要造新的炼铁炉,让他最好能在正旦后来一趟大名府。” 王铮道:“贾殿直?大哥要用到算学?” 王晏应了一声。 王铮眼睛发亮,他更不想走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能与贾殿直一同回来大名府吗?” 王晏淡淡地道:“如果家中肯放你出来。” 王铮不禁抿了抿嘴唇,从前没发现,大名府居然这么好玩。 “明日我就走,早些帮大哥将信带到,”说到这里,王铮顿了顿,“大哥能不能也给我多写几封信,也不用别的,就……多写点谢大娘子的事。” 王晏目光一深,王铮好似从大哥眼睛里看到一抹轻笑。 王晏淡淡地道:“等着吧!”他这般说,那就一封都没有。 …… 天渐渐黑下来,王晏看一眼沙漏,走到窗前。 天空上又开始飘雪花,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长。幸好多点了泥炉,将整个桌案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 “喵。”狸奴的声音传来。 王晏打开窗子,狸奴立即挤进来,只不过这次没有穿那件鹅黄色的小衣裳。 “怎么?”王晏伸手捋着狸奴的毛发,“她不喜欢?” 可他这里没有第二件衣裳。 …… 谢玉琰不知道狸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迷迷糊糊中,它用头来蹭她的脸颊,她伸手将它抱住,下意识地在它身上摸了摸,然后找到了一只布包。 布包里果然有张纸笺。 屋子里的灯还没有灭,谢玉琰勉强睁开眼睛去瞧,纸笺上面画了一朵花,这是催她早些将象生花给他? 不过一朵象生花而已,值得这般惦记? 第141章 气愤 也许是睡前看了一会儿王晏画的象生花,谢玉琰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后来只记得在给一个人簪花。 那人低下头,她将手中的象生花端正地簪了上去。 然后赞叹了一声:“好看。” 自然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好似都不记得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谢太后除了国破的时候,很少入梦,万事穿心过,半点不留痕,又怎么会造出梦境? 今生倒是时时会在沉睡时,突然搅起一阵波澜。 但也不会去细想。 早晨吃过饭,张氏就要带着拜师礼去见童先生,童先生正式收下杨钦为弟子。 杨钦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袍,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张氏笑得合不拢嘴,去年钦哥儿只能缩在灶房里看书,今年家中就置办了桌椅、用具,东侧室也收拾出来,让钦哥儿住了进去。 接连不断的好事发生在她们身上,让人感觉好日子就在前头。 “去吧。”谢玉琰向钦哥儿点头。 杨钦应声:“我与母亲早去早回。” 这两日家中事多,杨钦总是不放心。 母子两个向外走去,走出三房小院子,看向二房主屋。 二房冷冷清清,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的院子彻底被搬空,宅、地都收回了三房名下。 谢玉琰问张氏要不要搬回去住,张氏摇了摇头。母子两个都觉得他们现在住的院子挺好,虽然不大,却也够用。 想想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为了争夺那宅子不惜向手足下毒手,就遍体生寒。 杨钦道:“嫂嫂说,等开春的时候,将那处院子改成祠堂和族学。” 张氏点头:“你嫂嫂想的周全。” 将杨氏祖宗牌位供奉进去,子孙祭拜的时候,不要忘记这段族中争斗的往事,以此告诫杨氏子孙。 母子在门口上了马车,车夫正要催马前行,杨钦撩开帘子恰好看到一行人进了永安坊。 …… 童子虚今日早早就起身,就是要等着杨钦来拜师行礼。 一切准备妥当坐在屋子里,片刻之后,杨钦进了门,先由张氏奉上礼物,杨钦按规矩拜师、敬茶。 礼成之后,童子虚的好友和弟子们都进门恭贺。 不过杨钦笑得却有些勉强,连同张氏都一脸担忧。 “可是家中有什么事?”童子虚开口问。 杨钦的眼睛立即红了:“衙门的人一早去了我家中,让我嫂嫂交出佛炭和泥炉的方子……说是为大名府百姓着想……” 童子虚的脸沉下来。 几个读书人互相看看,昨日穷措大左尚英的话,今日就成真了。 童子虚皱起眉头:“你嫂嫂呢?答应了?” 杨钦摇头:“嫂嫂催我快点过来,不要耽搁了时辰,家中到底如何了,还……还不知晓。” 拜师之后,本要吃宴席,不然童子虚也不会将好友请过来,没想到就出这样的事。 童子虚道:“你们现在就回去,有确切的消息,立即告知我。” 杨钦点头。 母子二人匆匆离开,弟子们也各自去忙碌,童子虚才看向柳二郎等人:“不知谢大娘子会不会拒绝?” 有人道:“我们如何才能帮上忙?” 柳二郎摇摇头:“就是现在去衙署打点,恐怕也来不及了。” 想要声援谢大娘子,好似也找不到借口。 众人正在思量,就听左尚英道:“真是如此,只希望谢大娘子能撑住,旁人我不知晓……但大名府的那些商贾……私底下都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们不是用佛炭的名声压谢大娘子吗?那我们就盯着这桩事,但凡有人故意抬高泥炉价钱,或是压低雇工工钱,我们就找去衙署,请知县为大名府百姓做主。” 柳二郎等人听得眼睛一亮。 “好主意,”柳二郎道,“我们就按尚英说的做。” 左尚英看着桌案上的小报:“再说,我们还有小报。遇到不公事,我们还能写在小报上传出去。” 屋子里的人,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他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小报还有这样的用处。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揭开来。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中,看着手中的公文。 桌案上摆着一只泥炉,里面的佛炭烧的发红,上面烤着的柿子发出阵阵香气。 县丞在几日之内,见谢大娘子四五次,每次谢大娘子给他的感觉都不同。但他无一例外都心中发虚。 尤其是今日。 他拿着公文而来,走进杨家时却有些犹豫。 这堂屋里,只有谢大娘子和杨氏几个族人,气氛却压抑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县丞正要讲一些大义之语。 谢玉琰却开口:“就像大人说的那样,我做佛炭和泥炉乃是受智远大师点拨,并非一心逐利。” 县丞哑然,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谢大娘子就好似已经当他说了。 说好听点,就是谢大娘子识时务。 说难听点,就是懒得听他唱戏。 “让我拿出做泥炉的法子也不是不行,但我有几点要求。” 一下子话语掌控权就到了谢大娘子那里,县丞也只能听着。 谢玉琰道:“这泥炉我们才开始烧制,恐会有些不足之处,万一将来出什么差错,一概与我们不相干。” 县丞道:“自然。” 谢玉琰继续道:“雇工至少每人一百文钱。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东家得利不得超过三成。”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佛炭、泥炉做法得益于智远大师,我可以将这两样做法献出,得到这做法的人,也不能卖方赚钱。” 县丞道:“应该。” 谢玉琰顿了顿,似是在思量:“就这些。” 县丞略微松一口气,谢大娘子定是不想将方法交出,可眼见无法推脱,只能设下几个难题。 这些想明白之后,也算不得什么。 谢家烧窑那么多年,得到了方法,必然能知真假,烧不出与杨家一模一样的泥炉,也会告去衙署。 至于雇工一百文,那就是谢家自己的事了。 谢玉琰点点头:“那我就与大人写文书。” 事不宜迟,县丞自然答应。 将文书写完,谢玉琰似是才想起来询问:“不知道衙署有意让哪家陶窑与我们共同烧制泥炉?” 第142章 欢喜 县丞脸上一僵,不过他努力让神色恢复寻常。 “还不知晓,”县丞道,“到时,衙署会贴出告示征询。” 文书到手,县丞自然也不久留。 等在外面的杨明德将县丞送出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回转。 屋子里没有旁人,杨明德也就不再避讳:“就这样将法子交给他们了?也不知晓他们要拿给谁,我们……这……买卖要怎么做?” 谢玉琰看向杨明德:“他们要拿给谢家。” 杨明德愣住:“你……你……说那个……谢家?” 大名府还有几个谢家?杨明德与其是在询问,不如说是惊诧,谢玉琰明知做泥炉的法子会落在谢家手中,她却不阻拦。 她才将谢崇峻送入大牢,谢家必然惦念着向她报仇,到时候哪里还有杨家泥炉的立足之地? 谢玉琰面色依旧淡然:“大伯是想要做一辈子泥炉吗?” 仿佛脑子里一根弦被人拨动,“嗡”地一声余音袅袅。杨明德睁大眼睛,是啊,他要烧的是瓷器而非陶器。 瓷窑废弃,无奈之下才烧陶自救,他差点就忘记了这些,还紧紧地抓着泥炉不放。 他…… “你是要用泥炉换……瓷窑?”杨明德不懂。 谢玉琰摇头:“不是。” 杨明德道:“那你……” 谢玉琰道:“我是要开瓷窑,但泥炉我也要。” “别看谢家多年才在大名府打下如此家业,”谢玉琰微微一笑,“我很快就能让他感觉到商路险恶,一步走错,一切就将化为乌有。” 还有刘家。 只要迈出一条腿,就莫想再收回去。 她手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这就是代价。 杨明德半晌都没回过神。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摞文书递给杨明德。 “礠州附近也有一些废弃的瓷窑,这上面写着那些窑的大致情形。” 杨明德迅速翻看着:“这些废窑你都……” “买下来了,”谢玉琰点头,“正旦之后,大伯就过去一趟,看看先修葺两处来用。” “好,”杨明德有些激动,“这里面一定能有堪用的。”有现成能用的,就不必花太多时间去准备。 “先摸清楚咱们矿上挖的瓷土是关键,”谢玉琰道,“这一点我帮不了大伯,大伯只能一窑窑烧来试。” 杨明德知晓,不亲手去烧,有些细节也把握不清楚。 “新窑需要许多人手,”杨明德道,“光靠我自己,只怕不行。” “大伯不用担心,”谢玉琰道,“很快我们就有人手了。” 杨明德方才那激动的情绪,在脸上消失殆尽,谢玉琰说的这些明明都还没有,可他就是安下心来。 将这些问清楚,杨明德拿着一摞纸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只要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好。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瓷窑那边还要盯着些,咱们的泥炉还是要接着烧。” 她说两个都要,不是安抚杨明德。 而且得到瓷窑之前,泥炉还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得靠着这个压垮谢家。 于妈妈道:“昨日您让奴婢买的两个陶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奴婢这就安排人手前去。” “今日再多派些人手出去买陶窑。” 虽然眼下的情形,他们不可能再买到陶窑,但总要做做样子,逼着谢家将大名府所有的陶窑吞下肚。 谢玉琰说完话站起身:“马车准备好了?”她还要去宝德寺看一看,顺便将欠王晏的象生花送过去。 …… 宝德寺中。 智远和尚看着王晏,大千世界,那么多好地方,为何两个施主偏偏喜欢在他这寺庙中见面? “过了正旦,修葺大殿的银钱就能筹够了。”王晏淡淡地道。 智远和尚听得这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能低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愁了大半辈子的银钱,谢施主来了之后,就全都解决了。 山脚下也成了另一番模样。 谁能想到,昨日竟然还因为争一块地,两位施主争吵起来,多亏了永安坊的人前去劝说,才不至于大打出手。 严随回来报信,他还以为会出大乱子,没想到第二日山脚下就立了一张图,画好了各处摊位,有主、无主标注清楚,永安坊乡会的招幌摆在最前面,俨然就是一处秩序良好的集市。 山下一开始就是这些人在收拾,摊子也是他们开的,他们聚在一起,任凭谁也无法轻易撼动。 智远和尚从来不将得失放在心上,严随却不一样,这孩子在山下混了一阵子,将一些事也捋了明白,半夜里说梦话只喊:亏了,亏了。 第二日智远和尚问严随:“为何喊亏了?” 严随摸着脑袋:“我听他们说,每个月都会在山下开集市,若是我们先下手,将摊位租出去,那能换多少银钱?” “现在他们修修路就将那些地方占了,那我们不是亏了么?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聪明死了。” 听说,今日那位聪明人要来寺中,严随早早就下去等着,想要看清楚那位谢施主,是个什么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智远和尚摇头,那位谢施主总不能多长一只眼睛。 “王施主要劝劝谢施主,”智远和尚道,“莫要再往寺中送物什了。” 王晏道:“她不就是送了一口大钟吗?” 小报上写了,钟是挖采石炭时发现的,要在初二的时候撞响。 一开始这钟送来的时候,谢玉琰有所交代,智远和尚还没放在心上。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桩事他熟悉,委实算不了什么。 可是昨日寺中来了十几个和尚,都想要在初二那日与他一同撞钟,争着要做“六僧祈福”中的那一个。 他苦口婆心,说这钟是假的,却被骂口出诳语,破了五戒。 “和尚不敢再解释,”智远和尚叹气道,“可是,仅仅一夜之间,那口钟的来历又变了,说是得道高僧留下的,到如今已有数百年,大名府几经战乱,城中却始终没有太大杀戮,就是因为有这口钟镇守。” 这是那些和尚一夜之间悟出的真相。 他们说的越热烈,智远和尚越是害怕,独自一个人悄悄去擦钟,那钟啊,委实太新了,都能晃瞎他的眼睛。心里在淌泪,人也悔恨不已,着实不该从一开始就破了戒。 “那不是挺好吗?” 清脆的声音传来。 谢玉琰走进禅房。 王晏转头看去,谢玉琰今日仿佛很是欢喜,一双眼眸中含着笑意,目光流转间灼若朝霞,仿佛将这一片天地都染上了抹颜色。 家中有事,稍等片刻发文 这里是战斗的地方,随时有可能碰到妖修,又怎么能够将仙灵之气浪费在这种地方,飞舟虽然要消耗灵石,但既然知道灵石是可以补充的,张宝玉还真就不在意这么一点消耗了。 这个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和郑重,但所有人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雀跃。 身后的流氓已经追上来,将周舟和顾心欣堵在死角,自认掌握了局面,顿时嚣张起来。 他们主仆俩坐着缆车,慢悠悠地到达黑暗玄廊的区域,正等着地下城空间破开,谁知道这一转眼,天空之海的浪潮就忽然平息,s级怪物攻城警告解除的声音也在广播里循环播放。 沈佳琪每晚都会练身手,只是一直没实践过,她以为自己只会一些拳脚功夫。 杨子宁对老头子的怨念是越来越深,听到东方铁军问起,他脱口而出的就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能表达他心情的话语。 这一晚发生了很多事,先有猫妖祸乱,后有棍妖杀警,劫走孟氏兄弟,藐视港岛警队,赵南山一直忙到深夜,才忙完手头上的事,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中。 侯逆涛见过很多这样的杀戮,有稍微复杂的,比如大型屠宰场那能让猪猪瞬间失去意识的高压电击装置,又或者刑场一次性盒子里那降低行刑者压力的三只无标签的注射器。 一个能够干掉不朽的界主,又哪里是他们敢惹的,偏偏家族之中的晚辈却惹上了。 画面一转,他到了一个巨大的演播厅内,舞台的中间,放着一台钢琴。 但这种按实用面积来计算我给你的回报的方法,却又让人觉得十分冷情和冷血。夫妻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应该有点情意在吧。 除了力学知识还有点难度之外,其他设计方面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难度了。 当然,在这些打劫的人中,青芽发现除了那些被诱惑来的“肥羊”之外,还有几波人,貌似跟之前在地窟入口截杀他们的人有关。 对于冥凤的嘲弄,萧云犹如未闻,将星尘龙翼的速度催发到了极致,一道道带着星光的残影不断浮现在天空之上,不断每一道残影刚刚浮现,便会被那紧随而至的漆黑冥凤所吞噬,留下那漆黑狰狞的空间裂缝。 她府中的阮侧妃因为之前上蹿下跳撺掇福王在圣上昏迷的时候争取辅政,如今被从皇家玉蝶中撤了下来,贬为了普通的姬妾。 凤染皱起了眉,拼命的在脑海中搜索,直到将君九卿和在东荒山脉里所见的脏丫头重合。 季秋灵与害死凝妃的幕后主使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季秋灵的背后有着一个看不到的人物。 一名合适的君主要五百年才出现一次,它们不能错失机会。失去君主的那五百年,它们生活的地方被削减至梦海的边缘,接近于无。 此时的神庭,圣骑士军团的失败没有熄灭神庭对艾欧尼亚的敌意,对他来说圣骑士死的再多都没有关系,他只要艾欧尼亚毁灭。 又过了片刻,一切事宜准备妥当,林洛仙和万俟尘的大婚庆典终于开始了。 与特鲁斯的战斗不仅让高帅对这个时代的人类的战力有了一定的了解,也让他对神通模块以及灵魂之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高帅咬了咬牙,既然观察者选择了持久战,而且优势也在他那一方,自己要想取得一场奇迹,唯有兵行险着。 顿时无数的血乌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些血乌鸦居然懂得拼死保护他们的王让楚林峰感到意外。 格鲁尔表示一行人可以在这里呆到天黑,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结界在天黑之前都不会发生转换——虽然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但是许多立刻选择了相信他,因为之前格鲁尔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本事。 狐王会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一次是赌对了,他相信这少年是不会食言的。 “不对!这个男人好可怕!他的伪装竟然连我都险些被骗过!”谢克列捷娅心头一紧,拯救五千万人这样天大的恩情竟然表现的如此轻描淡写?这是一个卑劣的男人所能做到的? 周雅琪很少生气,自从来到邵西,高中三年以来也发生过不少事情,面对过不少挑战,但周雅琪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发火。 林天看了后却笑了笑,“这样就想毁灭我?那我就让你们看看我身体多强大。”只见林天主动冲上去,还用一拳一拳去击破那些风筝。 李龙飞站在地下室中央,气运丹田调整呼吸,运用透视眼超能力向地下室四周仔细搜寻。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福芸熙见生意红火,便放心的回到楼上的房间休息,刚推开‘门’她就觉得不对,但还是来不及了,她被一只打手拉入屋内,紧接着被捂住了嘴巴。浓重的血腥味儿直接钻入她的口鼻,她一阵反胃,抓下那只手就呕了起来。 “主子怎么……这赤胡两国之事还未谈完,怎的聊起了宸妃之事?”千缕那颗心还是火热,丝毫未被动摇,依旧想听听靖榕口里的话。 “谁?”李继宗急切地问,虽然他也知道宣亲王势力很大,但到底是个王爷,当今皇帝已经接近花甲之年,迟早也要改换新帝,若是能紧抱新帝大腿,那是最好不过的。 她也大约猜到明凌会如此针对自己的原因——只是这原因太过幼稚,她也不想多做计较,只可惜她想退,却是明凌近,到最后退无可退,饶是反击,明凌却只道是靖榕的错。 曾明月推推白云兮,示意她赶紧制止春儿,这么多人看着呢,闹大了可不好,那毕竟是她的亲姐姐。 自己只是记得,当时那个天运的国师,说是送自己去维克所在的地方,后来自己便晕了,到现在脑袋还有些痛,有些蒙蒙的。 第143章 在意 谢玉琰回应的是智远和尚,视线却也落在王晏身上。 王晏眼睛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玉琰略微有些意外,自从她来到这里后,每次见王晏,王晏都目光凌厉,鲜有这般失神的时候。看来该是在为政务分神。 难不成……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不应该这么早才对。 谢玉琰往前走,身后跟着垂着头的严随。 “这是大和尚的弟子?”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 智远和尚行佛礼:“正是僧人的俗家弟子。” 谢玉琰看向严随:“那就让这小近住说一说,宝德寺这口钟有名气是不是好事?” 严随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刚他守在山脚下,就是为了见见这位……善人,想要与她说两句话,最好能打探打探消息。 人是见着了,可是不但啥也没问着,他心底的那些秘密,还都被她看透了。 严随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女施主从哪里看出来,他私底下偷学道经的,这也就罢了,竟然还知晓他喜欢将东西藏在佛祖像后。 不,她不是知道,她是从他嘴里骗出来的。 严随生怕谢玉琰将他的秘密说出来,不得不开口迎合:“是好事。” “刚刚弟子在山脚下,看到一个主人要殴打奴仆,有人提醒说,寺中佛钟见不得这些,那主人立即住了手。” 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最近大家都猜初二那日能不能敲响此钟。” “北方战事刚刚平息,大名府宝德寺就发现了上百年的佛钟,这是吉兆。” “大名府平安则钟响。有福之人十里之外,能听余音。” “那主人生怕听不到钟声,奴仆便免遭一顿毒打。” “若是将来大钟声名远扬,兴许能够庇护一方百姓。僧人说的那些话岂非成真?既然都是好事,大和尚何必计较太多?” 这话…… 不能说没道理。 智远和尚闭上眼睛直念佛经,然后清越的声音再次入耳。 “我让大和尚勤念经文,何尝不是种下了善因?将来必得福报。” 智远和尚豁然睁开眼睛,那明媚的笑容立即映入眼帘。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心中一阵颤抖,他可不敢说,这话牵强附会,没有一点的道理。 可他也确然忍不住心中念经,稳固他的佛心。 所以……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谢玉琰坐下,向严随招了招手,低声道:“我带了些供果,劳烦小近住帮我放去佛堂。” 严随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去。 谢玉琰道:“别忘了换些贡品给我,我还要带回去分给族人。” 严随立即瘪了瘪嘴,他本想借机离开,被她这样一说,他还得折返回来。 谢玉琰的目光在严随身上逗留许久,看到他身上那破旧的衣衫,还有脸上那挂着的一抹假笑,都是那般的熟悉。 前世在道观中,她有一段难得清静、快活的日子,师父竭力庇护她,让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没受得半点委屈。 能遇到师父,是她的幸运。 现在他们在这里重逢,她终于也能回报一二。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扬起嘴角再次露出笑容,一双眼睛始终没有从严随身上挪开。就连他的这般打量,她都没有瞧见。想到这里,他目光微深,摸索着手中的茶杯,那严随是她认识的人。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她那个时间。 所以,她才会欢喜。 遇到了想见之人,自然不一样。 谢玉琰转过头:“那小近住也是大和尚捡来的孩子?” 智远和尚道:“前两年,他生了重病,被人丢在了寺庙外,身上夹了一封书信,告知名讳和来历。” 谢玉琰道:“他家中人一直没来寻?” 智远和尚叹口气:“没有。” 严随一直盼着家人能来,可惜……没有半点消息。现在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意叫,只让人唤他:严随。 谢玉琰不知晓为何师父不愿意剃度,若是能选择他愿意出家,还是留在红尘之中。她觉得是后者。 师父忌不了的东西毕竟太多了。他常常念叨着他的酒肉,还有忘不了的师祖、恩人,还有他们这些弟子。 所以,她也不能立即将师父带走,她挂念师父,这里却还有一个老师祖。 好在,她已经在这里了,宝德寺会变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递给智远和尚。 有了上次佛炭的经历,智远和尚不太想伸手。 女施主的东西,总是不太好承受。 谢玉琰道:“只是几支象生花,不值什么银钱。” 说着她看向王晏:“王大人也有。”言下之意,大和尚不用担心。 王晏神情淡然,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似是才想起还有象生花,随意地向智远和尚道:“谢娘子带着村中女眷做的,很是别致,主持不如看一看。” 王晏都说了,智远和尚下意识地伸出手,从心底里他还是信任王施主的。 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几支象生花。 “这,是很好看,只不过,”智远和尚道,“寺中不太能用得上。”难不成要在供桌上摆放这些? “这两日会有些读书人来寺中,他们会带来些香火钱,帮助寺庙重建大殿,”谢玉琰说着有意向四周看去,“但寺中只怕没什么能做回礼。” 智远和尚赧然。 有些寺庙会准备些佛珠、塑几尊菩萨或是经文送给善信。 他们宝德寺之前已然山穷水尽,做出的东西粗劣无比,着实拿不出手。 谢玉琰道:“大和尚可以将这些象生花送给他们。” 王晏向匣子里看了看,这些象生花中没有茱萸,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在这时有了些兴致。 “谢娘子这象生花不多,”王晏道,“不如挑几人来送,也算聊表心意。” 谢玉琰正是这样的打算,现在被王晏提起,她正好少费一番心思。 智远和尚下意识握住佛珠,这样的气氛他有些熟悉。 这禅房不适合继续逗留。 可是他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王晏淡然:“我看大和尚也为难得很,不如我写几人,娘子写几人,一并送与大和尚挑选!万一这些人里,有人明年及第,大和尚这宝德寺就真能成为大名府第一宝刹了。” 智远和尚怔愣在那里,手中的象生花差点落地。 所以,这不是象生花,而是……又一桩骗人的把戏? 第144章 簪花 智远和尚将手中的匣子合上。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道,“贫僧想起来,宝德寺中还有东西可以送与香客。” “今天衙署将做佛炭和泥炉的法子要走了,”谢玉琰缓缓道,“大和尚,有没有人借机谋利,就要看大和尚你的了。” “你只有宝德寺这个依仗。” 智远和尚放匣子的手,又收回来。 谢玉琰道:“会有人在山下卖一样的象生花,但这些花都出自村中的女眷,我将做法教给她们,她们赚来的银钱,我不取分文,大和尚看可行?” 智远和尚有些惊讶:“你不取分文?” 谢玉琰点头。 智远和尚半晌才道:“那你不是……亏了吗?” 大约是心情好,笑容就格外藏不住,谢玉琰再次笑起来,片刻之后,她还是实话实说:“这世上不该有人担忧我会吃亏才对。” 智远和尚拿着两张纸笺,抱着手中的匣子离开了禅房。说实话,他不知晓王、谢两位施主在打什么哑谜,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人名,为何非得写两遍? 禅房里的小泥炉上煮着水,王晏轻轻敲了敲桌案,外面的桑典进门,递上一只小竹筒,然后关门退了出去。 于妈妈也等在门外,谢玉琰就与王晏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水烧好了,王晏打开了竹筒,倒出了茶沫。 谢玉琰看着青翠的茶汤,烟煴蒸腾间,卷着一股清香,让她的思绪一时回到了从前。王淮得了好茶,会带过来给她。 他身边的小厮,学了好手艺,将细细的茶沫取出来撒在水中,就像…… “靡靡雪繁。” 谢玉琰仔细瞧着,她小时候其实对点茶很有兴趣,只是后来被祖母用来磨她的心性。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了手段,也就没意思了。 不过她还是很喜欢看别人点茶的。 握着茶盏的手映入她的眼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沉稳有力,茶筅不停地动着,里面的沫浡只是荡起一丝丝波澜。 茶汤绵密咬盏,乳雾汹涌,一盏茶就点好了,送到她面前。 谢玉琰也回过神来,眼前这个不是王淮点茶的小厮,而是王晏。 王晏侍奉人喝茶,那还真的不常见。 他随意地问道:“靡靡雪繁可有全句?” 谢玉琰没有盗取旁人诗句的习惯,只是读的多了,觉得应景儿,难免脱口而出。 谢玉琰摇头道:“只是觉得王大人这茶好。” “那就尝尝。” 谢玉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沫中带着一股的乳香,谢玉琰好似许久没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 今天到底是不错,找到了师父,还喝了这样一盏茶。 她的眼睛中笑意散开,可见是喜欢这茶的。 王晏将竹筒递过去,谢玉琰伸手接了,末茶虽好,可惜没有人点茶了,不免少了些味道。不得不说,王大人点茶的动作格外好看,值得一观。 送完了茶。王晏接着道:“我的象生花呢?” 谢玉琰抬起眼睛,王晏今日格外不一样,她以为他要问她,为何会写那些人的名字,如何猜得他们能够高中? 不成想他半个字没提,说的反而都是些不相干的。 谢玉琰从身边拿起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茱萸。 “大人看看,这象生花可合心意?” 王晏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仔细瞧着,茱萸还好,只是玉梅有些不太一样。 王晏道:“谢娘子亲手做的?” 谢玉琰摇头:“我不喜做这些,都是村中女眷做好的,不过拿过来之后,我重新改了改。” 王晏道:“那为何不改玉梅?” 他竟看出来了。 谢玉琰也不隐瞒:“太麻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玉琰似是看到王晏笑了。 做的敷衍也就算了,也懒得去寻借口解释。 看来想要得一朵完整的象生花并不容易。 “不簪上,也不知是否合意?” 谢玉琰点头,正要将匣子再向王晏面前送一送,却见他忽然倾身,低下了头。 这一幕与她的梦境有些相似。 乌黑的发丝梳的整齐又光洁,头顶的发髻只用一条冠带系住。 在一个人头上簪花,与其说亲近,倒不如说危险。 所以他低下头时,眼眸深处微微一深。 她敢喝他点的茶,他便敢让她亲手簪花。 谢玉琰拿起了匣子里的象生花。 簪头穿过发髻,玉梅伴着茱萸盛开,冠带落在她的手背上,拖曳着轻轻滑落。 心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变得尤其浓重。 只不过,依旧没有让她想起什么。 “好了。” 她重新直起身子,打量着面前的王晏。 与其说簪上花的他,被映衬的有多好看。倒不如说,玉梅和茱萸到了他发间,才算是真的绽开。 谢玉琰道:“合适。” “那我就收下了。” 似是有意让她看似的,他重新垂下头来饮茶。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于妈妈咳嗽一声:“大娘子,山下的马车备好了。” 他们还要赶去陶窑,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谢玉琰收起了竹筒,站起身,王晏也从蒲团上起来,先一步走到门口撩开帘子。 一直看着谢玉琰上了马车,王晏才又转身走回禅房中。 智远和尚还没有回来,又过了一会儿,严随将斋饭端进门。 严随见过王晏许多次,在他师父身边,只有这位王施主是最可靠的。他一直觉得,他们师徒的性命就系在这位王施主身上。 有一日若是没落了,王施主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王施主对他也很不错,至少看他时,目光是温和的,但不知怎么的,今日……王施主有些奇怪。 于是……严随没有开口说话,转身就准备悄悄退出禅房。 “还想去我那里找书看吗?” 王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想。” “今日可以与我一同下山,”王晏道,“你想写字我也可以教你。” 严随连连点头。 王晏道:“不过有一点,读书、写字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偷偷拿走我书架上的道经。” 第145章 好人 严随心中欢喜,没想到王施主肯教他写字。 他跟在师父身边,学着读书、写字,翻看寺中的经文,有卷楞严经就是王施主抄写的,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字,头一次看到,就舍不得挪开眼睛。 他每日最期盼的事,就是照着那经文上写写画画,他不盼着能写得这么好,只要像一些就心满意足了。 去年王施主来大名府,在寺中住了大半个月,他总会借着送斋饭的机会,在禅房中逗留一会儿。王施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留他在一旁看书,若是他有不认识的字,还会指点一二。 他看不懂的,王施主轻易就能讲明白,在严随心中,王施主比殿上的菩萨还要高大。 那段日子别提过的有多欢喜了。 之前他只能看一卷经文,现在看到的都是王施主写在纸笺上的。 不管写多少字,好像从来都不会写错似的。 他懂得不多,但看在眼里就是漂亮,总之……就是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 有时候王施主坐在寺中台阶上,向山下眺望,他也会跟着坐在一旁,听王施主讲山下的一些事,里面有许多道理都是他没听过的。 但更多时候,王施主一言不发,不知都在思量些什么。后来他从师父那里得知,王施主心里有一桩放不下的事。 师父虽然不肯明说,但那段日子,他常看王施主看道经,又从来往香客那里听说了王施主年少就“遇仙”,所以才会这般聪慧。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可不知晓。 也是在那些日子,他突然生病,高热不退,还是王施主带他去山下看病,等他病好了,王施主才离开。 这就是为何,他认定王施主就是他和师父的恩人。 将来走投无路,能够救他们师徒命的那种。 因此,即便寺庙不能看道经,他也会攒银钱买来偷偷看。 至于王施主说的偷拿道经,那是去年他在禅房翻看的时候,想要带走抄写一份…… “不会了,”严随道,“上次是我不对,我以后……” 王晏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一笑,眉宇间也舒展了些:“若是想要带走抄写,就与我说一声。” 那些传下来的古抄本,他曾小心翼翼地护着,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王施主,”严随不禁开口问,“你今日还要不要去台阶上坐一坐?我编了只蒲团,可以拿过去。” 就那样坐着一起看山门,好像也挺好的。 不过王施主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那般。 王晏站起身,微微抬头,能感觉到发髻上的簪花:“改日再去吧!” 严随点头。 王晏道:“现在要与我下山吗?” 严随几乎没有迟疑:“去,不过我得早些回来。”这几天夜里太冷,师父的腿像冰块一样,他得与师父挤一个被窝,免得他明日如厕都蹲不下。 好歹是得道高僧,总不能在人前丢了脸面。 两个人走出禅房。 阳光落在王晏身上,照得那茱萸更加娇艳,也让他那玉色般的脸上,添了些许颜色。 王晏向前走,严随忙跟上去。 王晏看向严随:“你之前可认识那位谢施主?” “第一次见,”严随道,“不过谢施主很好。” 王晏静静听着。 严随抿了抿嘴唇:“方才谢施主送来的贡品中,还有几付草药,有杜仲、独活,里面还夹着药方,都是治痹症的。” 师父的腿脚委实越来越不好,才会被谢施主看出问题。 至于他为何认得那些草药,因为王施主也拿过药给师父。 严随道:“王施主和谢施主都是好人。” 王晏停下来等严随,半晌他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至于她……大约也算不上。”说到底,他们是一类人。 …… 马车上。 谢玉琰靠在引枕上,膝头上是呼呼大睡的狸奴。 说来也奇怪,狸奴到了山下就蜷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跟她上山。是因为这寺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提起它的兴致? 谢玉琰想起方才给王晏簪花时的情形。 她能确定,王晏最近有些奇怪,一双眼眸中闪烁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故意藏匿着,不让她知晓。 那簪花的邀请,更像是在挑衅。 那一刻似是看透了她…… 透过眼前这个人,看到了真正的谢玉琰。 所以他亲手点茶给她,做的所有事,越来越贴近她的习惯。 王晏…… 他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位宰辅,她看到了从前没有探知的另一面。 “前面就是了。” 一阵吵闹声传来。 谢玉琰回过神,伸出手掀开车帘。看到七八个男子向宝德寺山门走去。 这群人中,有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左尚英。 这有名的北方才子,会在几个月后,一举高中,可惜不是进士科榜首,也未能夺魁。但是论文采,谢玉琰一直推举左尚英。 可惜其人在王晏过世后,也托病致仕,她没能与他同处朝堂。 在那两张纸笺中,她和王晏都将左尚英写在第一个。 谢玉琰放下帘子,收回目光那一刻,对面刚好有马车驰过来,车厢中也有个女眷正向外张望。 那女子见到谢玉琰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一抹笑容,向谢玉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了帘子。 “四娘子,”跟车的下人低声道,“那应该是杨家的马车,跟车的下人,我买泥炉的时候见过。” 柳四娘惊呼一声,那她刚才看到的人,有可能就是谢大娘子了? 她一直想要见见那位大娘子,可惜因为不相熟反而错过了。 下人劝说道:“四娘子别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柳四娘点头,反正无论哪家接了泥炉的买卖,她都只买杨家瓷窑烧出来的,她能做到的不多,但就凭小报和佛炭,也会尽力帮忙。 …… 谢家。 谢崇海拿着文书快步走到堂屋中。 谢老太爷等人都在等消息,看到谢崇海,屋子里就是一静,都等着他开口。 谢崇海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办好了,拿到了文书和做泥炉的法子,衙署那边都办妥当了,我们明日就能开始烧泥炉了。” 谢老太爷松了口气,谢老太太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只念菩萨保佑。 如果能将这件事办好,谢崇峻定然能放出来。 第146章 大礼 谢老太爷翻动着手中的文书,看到最后冷哼一声。 “那谢玉琰也是奸诈,竟然还要将雇工每日不低于一百文写上。” 这也是谢崇海担忧的地方。 “按她所写的算下来,只怕赚不了什么银钱。” 谢玉琰能赚银钱,但换成谢家就未必…… 一来泥炉需要试烧,二来似刘府这样的人家都需要打点,按他们的规矩,每月都要奉上银钱。 泥炉这么大的买卖,众人少不了要来分上一杯羹。 谢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连同他们送去的年礼都不够看了,还需另补一份送去。 将这些都核算进去,不亏就是好的了。 可眼下只能先这般支撑,等到彻底击垮了杨氏瓷窑,他们才能改章程。 “还要筹些银钱出来,”谢崇海道,“陶窑虽然买下来了,后续还需要银钱修葺。” 本来这些对谢家算不得什么。 陶窑而已,也就几百贯。 但之前谢崇峻拿出去六千贯,他们四处打点又花了几百贯。 谢玉琰昨日吩咐人买陶窑,一共两处陶窑,小的那处花了八十贯,大的那处一百七十贯,将价钱直接拉了起来,他们收陶窑就不能低于这些银钱。 否则那些人又要闹出事端。 谢崇峻犯的错,他们都要小心,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这般下来,几百贯就没了。 拿到了文书之后,谢崇海才发现,烧泥炉的窑需要重新修葺,杨家现在用的窑,烧的是石炭,而他们收来的窑,从前烧的都是木柴。 谢崇海道:“将所有的窑都推倒重改,需要花不少银钱。”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不能不改?” 谢崇海摇头:“若是用木柴烧,烧制的法子肯定不同,再者……木柴贵,一窑烧下来更加合不上银钱。” 木柴多少钱一斤,石炭多少钱一斤? 为何泥炉能卖那么便宜?全都在这上面。 这个谢玉琰算得清清楚楚,却绝口不提改窑要花多少银钱。 谢崇海看到文书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谢家要是退缩,刘家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一不留神,就又吃了大亏。 在场的谢家人互相看看,怎么就对上了这么个东西? “那就改,”谢老太爷下决定,“明日就让人去做,将窑改成烧石炭的,一人一百文工钱我们谢家给得起。” “只要能早些开窑,多花些银钱没什么。” 谢老太爷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人反对。 其实谢崇海还有另一个忧虑,这时候只怕招不来多少雇工。谁家还不得过个正旦? 但是刘家等不及。 尤其是刘二娘,她要在正月里宴请宾客,必须要烧出泥炉,真的耽搁了她的事,那可真就是惹出大麻烦了。 实在不行,只能调用他们家瓷窑的雇工。 瓷窑那边人手少了,别出什么乱子就好,他们要带去榷场的瓷器还没烧呢。 …… 大名府北城的一处陶窑中。 几辆骡车将陶窑东家的家什全都拉走。 这陶窑正式易主。 等骡车走远了,陶窑的工匠和雇工才散开。 走到角落里,几个雇工低语:“为何不将陶窑卖给谢大娘子?” 另一个雇工道:“东家还管这些?自然是谁给的银钱多就卖给谁,反正他早就不想做这买卖了,现在从天而降这么一大笔银钱,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别看都是姓谢的,可大不一样。我听说了谢大娘子水铺、石炭矿上的雇工日子格外好过,东家不欠银钱不说,还会给一顿吃食。” “当真?” “那还有假?而且不限制吃多少,饱了为止。” 几个人眼睛都发亮。 就算是粗食,那也足够了,在外吃一顿,就能给家中节省一些粮食。 “那可真好。” “在谢大娘子之前,咱们就没听说过谁家给工钱这般痛快的。” “那谢家……就更别说了。” 听到雇工这般言语,几个工匠也走到一旁。 赵姓匠人道:“你们如何打算?” 许匠人叹口气:“还能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只得听新东家的吩咐做事,咱们跟陶窑有文书,若是不做了,可是要赔十贯钱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谢家是如何吞并瓷窑的?” 苗匠人突然提及这桩事,几个人登时都面色难看。 谢家吞并了瓷窑,用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压了不少匠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就是因此来到了陶窑做工的。 尤其是从苗家村出来的人……谢崇峻的妾室苗氏死了之后,谢家瓷窑的几个苗家村出来的大工匠,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一个因为偷主家瓷土被衙署惩办,一个烧窑时被垒起的矿石砸中。 还有两个烧坏了两窑瓷器被谢家打发走了。 总之几年之内,瓷窑的工匠都换成了谢家自己人。 “谢氏瓷窑的工匠一多半都是家养的下人,我们这些外人去了谢家能有什么好结果?手艺被学走了,打发了事。” 苗匠人道:“我是不能留在这里了,就算赔银钱……也好过丢了性命。” “别看谢大娘子和谢氏都姓谢……” “真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她的‘谢’是少了一点的‘谢’。” 少了污秽、腌臜的那一点。 现在算是得到了证实。 私底下,很多人都在传这话。 众人沉默半晌,赵匠人忽然道:“也不知道谢大娘子那边还需不需要工匠。” 三个人互相看看。 “不然我们去问一问?” …… 陶窑不远处,程琦走出来向四周张望。 他吩咐苗匠人鼓动众人离开陶窑,不一定能带走所有匠人,但只要走一大半,谢家一时就凑不齐许多人手。 程琦眼睛中闪动着仇恨的目光。 到了这一步,都是谢家自食恶果,若是当年谢家不向苗氏下狠手,也就不会有许多工匠心生惧意,不敢为谢家做事。 谢大娘子这手段是真的好,借谢家的手收工匠。 他之前竟还怀疑谢大娘子会输给谢家。 这般想着,程琦加快了脚步去往下个陶窑。趁着谢家还没腾出功夫接管这些陶窑,他们加把力气,也好给谢家送上一份大礼。 第147章 不急 大名府今年冬日注定热闹,街头巷尾小报的热潮还没过去,大早晨就看到有人张贴告示,谢家招雇工。 “一日一百文。” “这谢家发善心了不成?” “可惜马上就正旦了,家中那么多事,怎好还去上工。” “不知道过了正旦还要不要人?” 知晓一些内情的人道:“你以为为何能给那么多工钱?谢家收了许多陶窑,准备开窑烧泥炉,自然越早动工越好。” 人群中有人问:“这么说,以后泥炉也好买了?” 到底还有许多不知道内情的人,分不清楚谁家最先烧的泥炉,为何现在谢家也要争着烧制。 谢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时候下手。 不过,看热闹的人不少,但谢家管事发现,真正招上来的雇工也就十几人。 这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正旦前这么难招人吗? 谢家下人出去打探消息,然后来管事身边禀告:“都觉得一百文工钱不多,说是石炭矿和水铺也是这个价钱。” 谢家管事皱起眉头:“都让杨家弄乱了。” 原本冬日招雇工最容易,一日五十文也有人愿意来做,现在可好了……一个矮瘦矮瘦的汉子,身上没有几两肉,还嫌一百文少。 谢家管事将手炉放下:“与他们说,想要来的快点,人马上就够了。” 不激一下,这些人还当银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下人应声而去。 话说出去了,却只有五六个人前来问询。 谢家管事彻底坐不住了,忙打发人再去打听消息,这才知晓,杨家瓷窑那边也在招人,不过正旦可以歇七日,每月旬休,工钱照发,除此之外,做工三月以上的人,可以签一年的雇工文书。 这是明摆着与他们作对。 谢崇海得知消息,皱起眉头:“贴出去,一日工钱一百二十文,还不行就一百三十文。” …… 谢玉琰听到程琦道:“如今谢家的工钱抬到了一百三十文,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也涨起来?” 谢玉琰摇头:“不用了。” 本来她也没想靠着这个与谢家争雇工。 “入局的是谢家,不是我们,”谢玉琰道,“我们只需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行事。” “招工依旧每日一百文,而且需要遴选,若是流民需要衙署开具文书,不可大意。” 程琦应声,其实他心中很着急,苗家村那些工匠前来打听,知晓谢大娘子的瓷窑需要人手…… 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下定决心前来。 如果谢大娘子这边完全被谢家压制,他就怕那些人……就此留在谢家。 谢玉琰说完话,让众人各自行事,然后带着杨钦去前院看庄子上送来的野味儿。 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程琦叹了一口气,他侧头看向于妈妈:“你说,咱们大娘子咋就不急咧。” 谢家那边恨不得脚不沾地。 他也急得不行,恨不得再让人去劝说那些工匠,大娘子却说,过犹不及,一切点到为止。 于妈妈笑着道:“大娘子买石炭矿的时候,我们也急得不行,为何你不着急呢?” 程琦不用思量:“因为我亲眼看着谢家被大娘子牵着鼻子走。” 于妈妈点头:“只要那些工匠有这样的思量,他们就会来投奔大娘子。” 工匠一辈子都在窑上,窑上情形如何?能不能赚到银钱?他们一看心中就有数,雇工不知晓,他们还能看不出谢家现在疲于应付? 到时候大娘子出面,一定能将人都留下。 “大娘子说了,咱们就看着好了,反正得利的是百姓。” …… 陶窑的事不急,谢玉琰真正在意的是,礠州的消息,带着杨钦和族中一群孩子,看了那些山鸡、野兔和几头猪、羊,还有为正旦准备的物什。 杨氏一族今年虽然经历了几次波折,最后的结果却不错,族中换了个更可靠的掌家人,大家心里更踏实了。 族人纷纷向谢玉琰和张氏行礼,张氏笑得眼睛也弯起来,不时地看向身边“媳妇”,在她心里谢玉琰不像是六哥儿媳妇,更似她的主心骨。 谢玉琰听着那吵闹的声音,看着灶房上方的炊烟,这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她从那惨烈的战事中,到了这片安定、平静的世间。 将杨氏族人备下的年货看了大概,谢玉琰这才换了衣裳前去三河村。 “也该歇一歇,”张氏忍不住道,“这几日都瘦了。” 谢玉琰经历了一世,早就懂得如何偷懒了,没事的时候,就会小憩片刻。奈何这身子可能底子不太好,经常手脚发冷。 郎中的意思就是,思虑太重。 张氏将郎中的话都记在心上,总会劝说谢玉琰多歇歇。 谢玉琰不怎么在意,将身边的事都理清了,她可以慢慢养起来,这方面谢太后从不亏待自己。 谢玉琰前往三河村,是因为石勇等人从礠州回来了。 礠州的事还不宜让人知晓,在杨家见石勇,难免会被人盯上,所以最好还是她去一趟三河村。 这次过去,谢玉琰还给三河村带一些年货,也让村中人过一个好年。 马车在村口停下,石勇的等人立即来迎。 看着马车后面跟着的两个骡车,石勇不禁一怔:“这是……” 于妈妈笑道:“是大娘子给村里人的。” 石勇等人立即满脸感激。 三河村的村民如今都挤在村西边,村东给朝廷炼铁,因此也得了朝廷补偿。再加上跟着谢大娘子做活计,这个冬日对于三河村来说,过的最为舒坦。 石勇回来的时候,见到村中这般情形,庆幸自己当时选择跟着谢大娘子。 “礠州那边都知晓咱们买下了山下的土地,但具体东家是谁,他们都不清楚,我们扯谎说是西边来的商贾。” 谢玉琰道:“我们买下的土地虽多,没开始烧窑之前,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石勇点头:“我们又带回了不少瓷土,足够用到正旦,等正旦过后我就立即回去。” “你先要去趟邢州,去买一些精细的白瓷土,”谢玉琰道,“准备好了在礠州开窑。” 石勇眼睛登时亮了:“初二我就去邢州。” 谢玉琰道:“不用那么着急,去那么早,邢州的矿场也没有人,踏踏实实过了初五再说。” “路上还要耽搁几日,”石勇笑道,“初三我就走。” 他怕耽搁了大娘子的买卖。 谢玉琰不再阻拦,早些开窑是好事,她会在正月的时候了结谢家的陶窑,最好那会儿她的瓷窑也可以开始烧制瓷器了。 谢玉琰与石勇说完话,又仔细看了看石勇手绘的礠州矿山舆图,这才准备回杨家。 “大娘子,”于妈妈进来禀告,“王主簿也在三河村,刚刚那边来人,想请您过去看看炼铁炉。” 第148章 相处 谢玉琰走进院子,就听到一阵争吵声。 “不可能造这么高,烧不好就会爆开。” “所以这里,要做成腰鼓形,依我看这没问题了,可以一试。” “一张嘴就说试,出了事你担着?” “从前弄错过,现在就不敢试了?全都用巴掌大点的小炉,每日能炼出多少铁水?” “那也比你烧到半路爆开要好。” “来来来,你跟我说出个道理,今天不说明白,别想走出这个门。” 铁匠的嗓子都已经沙哑,显然争吵了许久。 “大娘子,我们郎君在那里。” 桑典带着谢玉琰走进旁边的小屋子,那原本是村民存放秸秆和柴禾的屋子,被修葺了一下,暂时作为盐铁司处置公务之所。 帘子掀开。 谢玉琰立即看到坐在里面的王晏。 他面前的小案上,堆积了许多公文,以至于写字时手臂都受限,再加上旁边只有一个透光的小窗口。 多多少少看着有些委屈。 谢玉琰径直走进去,坐在旁边的杌子上,伸手靠近小泥炉烤火。 桑典端了热茶,然后退出去。到了门口,他又向里面看了一眼。说实话,他还没见过谁与郎君相处时,这般随意。 当然贺郎君除外。 他家郎君与贺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归不同。 谢玉琰一路走过来,鞋底沾了雪,多多少少浸湿了些,她干脆将脚向前凑了凑,好让炉火将鞋底烤干。 王晏抬起眼睛,看到谢玉琰眉眼舒展的模样,好似比他还要自在。若非见识过高山,也不能无论何时都如此泰然处之。 “大人看清楚了没有?” 清越的声音响起,谢玉琰抬起头对上王晏的视线,他已经看了她许久,她一直没有转头与他对视,也是在暗中揣测他。 “不曾。” 淡淡声音回应。 谢玉琰微微皱起眉头。 王晏说的是“不曾”,听起来的意思就像是“从未有”。仿佛他们从前就相识一般。 谢玉琰能确定眼前这个年少英气的王晏,不是那个她前世认识的老谋深算的宰辅,两个人的目光完全不同。 眼前的王晏少了些古井无波般的平静。用王淮的话说,那时的宰辅早就将一切看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便是族中有人求他为子弟铺路,再扶王氏一族一程,他也不肯应允。 如此推断,王晏不太可能和她一样从后世而来。经历过的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只要他流露出些许蹊跷,她就能看出来。 更何况,前世的王晏即便在眼前,也不可能认识她,她与他仅仅见了几次,两人之间也没太多言语,现在又换了个身份,无论如何王晏也猜不到她是谁。 所以……王晏那种颇有深意的目光和试探的言语到底从何而来?谢玉琰想不明白。 她也不会开口询问。 因为这本身就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也就没法问出实情。 除非,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人会先一步看清全貌。 “那大人就慢慢看,”谢玉琰道,“不过……莫要看得太久,免得被人诟病,不合礼数。” 她是在提醒他,身为王家人,如何能这般盯着一个寡妇? 王晏淡淡地道:“娘子若是在意这些,也就不会孤身进到屋中。” 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却要用这些约束他,未免行不通。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就像她思量王晏的那般,从前的经历也在她身上留下许多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玉琰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没错,但在我这里,素来都是……我做得,旁人做不得。” 王晏那平直的嘴角也微微有了些弧度,目光清亮:“我记得娘子才来时,也曾借用贺檀与我的庇护。” 谢玉琰道:“眼下也是一样。” 但那时是借用,现在是交换,手中握着东西,也就不必那般示弱。 王晏站起身,绕过桌案向谢玉琰走来。 高大的身影渐渐向她倾袭而来,她却一动不动。 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指离她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上她的脚。 她依旧没动。 他最终挪动了地上的泥炉。 “烤得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烫伤。” 他的手松开,她的脚也自然而然地收回到裙底。 谁也没惊诧,谁也没退缩。 都是一样的镇定和平静。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中都闪过旁人看不懂的光亮。落入彼此眼中,光亮太盛反而更加深不见底。 她好似笃定他绝不会贸然伸手。 他也知晓她绝不会畏缩。 莫名其妙的了解彼此,只要不说破,对方都永远猜不到缘由。 “我们就去问问大人,那图样是谁画的?到底能不能将炼铁炉砌高三丈。” 两个工匠终于争吵到王晏门前。 桑典将二人拦在门外。 “大人……” 二人显然急于得到回应。 王晏没有犹豫地开口:“图样是我画的。” 说到这里,王晏看向谢玉琰:“就要三丈。” 三丈是她说的。 王晏道:“从前没有过,但以后会有。” 他的神情似是在询问她,又似笃定地重复结果。 “你们只需推演,过些日子还会有人前来帮忙。” 两个工匠得了这话,只得偃旗息鼓应承下来。 工匠们离开,王晏看向谢玉琰:“有了高炉就能多造甲胄和兵器,这是大功一件,衙署应该为娘子请功。” 谢玉琰淡然:“妾身不过商贾,功劳落在身上未免可惜。” 王晏道:“那娘子觉得应该如何?” 谢玉琰看向王晏桌案上的公文:“还差一步。” 王晏听着她的后文。 谢玉琰接着道:“天下太平不如亡羊补牢。不出事,就不会大动干戈去修补,有些人也就不会被问责。” “既然有这么好的刀,为何不多杀几个人?” 若是有人送好刀给她,她必定要多寻几个脖子来砍。 王晏来问她,她就是这个答案。 王晏走回桌案旁,将家书送入信封中,递给了门口的桑典:“送回家中,就说是我的意思。” 桑典向屋子里看了看,从前他就不愿进郎君的书房,郎君做事时总是很吓人,现在……有了谢大娘子,就更可怕了。 第149章 合谋 桑典将帘子放下,轻轻合上了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王晏转身到桌案前,拿起几张纸笺递给谢玉琰:“看看这些人和石炭场,挑出你觉得能用的,让他们正旦之后来大名府。” 这是利用王铮之后,王晏提出的交换。 双方都利好的事,谢玉琰何必拒绝,让她铺这条路也不难,只是要费一番功夫,眼下能早点布局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没有王晏事先筛选人手,还要劳累智远大和尚四处奔波,大和尚腿脚不好,如此一来就能少些劳累。 谢玉琰仔细翻看,如果现在能有…… “要不要看舆图?” 一句话问出她心中所想。 无论是垂拱殿议事,还是刚入宫时在两位太后身边听政,都会比照舆图,习惯是不好改的。 尤其是王晏已经先一步将舆图展开。 那是一张朝廷专供的舆图,画的精致而清晰。 这样一件熟悉的物什,将谢玉琰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过往也被引诱出来。她的目光先落在真定、中山、河间上,前世种种跟着浮现在眼前。 真定被北齐围困,王淮带兵死守城池,最终还是不敌战败,南下的北齐兵马长驱直入,围困大梁都城,战火愈烧愈烈,大梁本就不堪一击的内政也跟着变得混乱。 那一战,将大梁宗室和达官显贵从美梦中拉扯出来。 也是那一战,彻底将大梁兵马的羸弱和不堪暴露于人前。 比起打仗,大梁的将士更擅长经商和囤积财富。 战船被他们用来运送家财细软,北齐兵马未到,自己先慌乱溃逃。 真定的陷落,让王淮的自信荡然无存,多年来的抱负付诸东流,甚至不敢再带兵面对北齐兵马,王氏家族也注定在他的懦弱和恐惧中衰落。 紧接着都城被攻陷,大梁的官员和将领变成了北齐的奸细。 与其说灭国之难从此时而起,倒不如说几十年前就留下了祸根。 本该镇守国门的兵马,疏于操练,被用来运送货物,为将主敛财。朝廷、百姓供养他们,他们却一心享乐,这些人早该死了。 背离者该被诛杀。 这些人和子孙不配凌驾于百姓之上,享受荣华富贵。 谢玉琰很快错开了视线,从大名府到真定毕竟太远,现在的石炭场可以延伸到邢州。 “听说邢州矿藏多,”谢玉琰挑出一张纸笺,向舆图上指去,“这几个矿场我瞧着合适。” 谢玉琰递给王晏。 四目相对之时,谢玉琰的目光已经变得淡然而平静,但他在一瞥之间,却已经看到了她瞳孔深处的波澜。 他拿出舆图,本就为了试探,如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朝廷用的舆图,上面记的甚是繁杂,她却一眼就能找到对应的所在,可见对此格外熟悉。 这样的舆图能够拿在手中的,大梁不超过五人。 还有两张画的更为细致的舆图,一张在枢密院,一张在宫中。 不知道她从前看的是哪一张? 王晏将舆图收起,吩咐外面的桑典,递进来一只暖炉。 暖炉被谢玉琰接住,顺手掩在袖底。 “大人不必如此麻烦,”谢玉琰道,“马车上烧着泥炉。”言下之意她这就要离开。 “从这里到马车还有一段路,外面风雪紧了,难免裹上寒气,”王晏道,“既然我将娘子请来,自然要妥善送回去。” “这样过些日子,才好再去相请。” 谢玉琰问:“大人还有别的事?” “有,”王晏也不遮掩,“等一位先生来了大名府,会与我一同参详砌筑高炉之事,但高炉建在哪里,还需娘子指点。” “还是老规矩,我可以用别的来与娘子交换。” 谢玉琰防备王晏,却也喜欢向他借力,这个大局,有王晏支撑,她会轻松许多,这也是为何见到贺檀和王晏,她就要以身入局。 所以明知还要与王晏互相防备、试探,她也愿意继续联手行事。 谢玉琰看向王晏:“只是有个要求,希望王大人答应。” 王晏应声:“娘子请说。” “妾身一介商贾,不愿与朝堂党争有所牵扯,”谢玉琰道,“希望王大人,莫要将妾身和杨家与王氏牵连太深。” “若是有人起疑心,还请王大人提前告知,妾身也好做些准备。” 至于准备些什么?当然是与王家断开联系,不要让人将她归于王氏一党。 “既然是买卖人,”谢玉琰道,“对我有利的,我自然会伸手拿,亏本的生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做。” 让她为王氏卖命?那是万万不能。 这就是谢玉琰需要防备王晏的地方。他们有相同的利益,却也有不同的谋算,合适的时候一同谋算,不合适自然分道扬镳。 同样,假以时日她身陷险境,她向王家求助,只会花银钱和利益去买。王家觉得合适就动手,不合适也不必理睬。 这一点要说清楚。 她不会像前世一样,陷入最讨厌的党争之中,更不是王家手中的棋子。 “我与王家,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王晏微微一笑,眼眸深处的幽暗一闪而过:“真有这样的消息,我会让人告知娘子。” 帘子掀开,她抬脚走出屋子。 藕色的氅衣渐渐消失在雪幕之中。 王晏落下帘子。 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这就是她。 在她心中只是合谋,在他这里……也差不多如此,要说多点什么,大约就是年少时对那桩事的执念。 一次相遇,让他惦念多年。 现在他只想看清楚,那个记忆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样即便有一日她再度离开,他也能轻易放下。 再次展开舆图,王晏的视线落在真定府上,仔细揣摩她目光深处的那抹情绪,无论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格外重要。 …… 谢玉琰正要登上马车,就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村中走去。 那是严随。 严随一早就下山来寻王施主,却没想到雪会越下越大,正觉得浑身快要被冻僵的时候,就瞧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是……杨家的管事。 于妈妈一脸笑容:“小师傅这是要去哪里?不如到马车上暖一暖,正好里面备着热茶和点心,小师傅吃一些再走不迟。” 第150章 恩情 严随再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提着食盒,怀中抱着暖炉。 他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向离开的马车挥了挥,这才转身向王晏所在的屋子跑去。 桑典远远瞧见了奔跑的严随,立即上前撩开帘子将他放进来。 一阵旋风裹着雪花,飘进屋子。 严随跺了跺脚,先向王晏躬身行礼,这才一样一样地将怀里的东西放下。 桑典走过去帮忙。 这一看不要紧,严随身上的东西还真不少。 手提只食盒,背着青布包袱,挎着布包,怀里还揣着两个暖炉。 除此之外,戴着一双崭新的手衣。 王晏还没说话,桑典先道:“这都是哪里来的?” “刚刚在村口遇到了谢施主,”严随笑着道,“谢施主正好要去宝德寺,在这里见到我,就将我喊上马车,然后就得了这些物什。” 听说是谢玉琰送的,王晏抬起了头,果然在严随放下的一堆物什中,瞧见了自己刚刚送给谢玉琰的暖炉。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转送给了严随。 王晏目光从严随那些东西上掠过,最后落在他那双崭新的靴子上。寺庙上不能有毛皮的东西,那双靴子应该缝了好几层,看着格外厚实。 “这是素点心,”严随道,“善人要不要尝尝?” 食盒打开,里面的点心做的……很是松散,勉强成型。不过正因为如此,可能是她的手艺。 一个懒得倒茶的人,还有闲心进灶房? 王晏收回了目光:“你留着吃吧!” 桑典在旁边抿嘴,谢大娘子送给小近住这么多东西,却没有给他家郎君带一件……这……到底是不同人不同命。 桑典设法宽慰:“我家郎君不喜欢这些。” 严随这才点点头将食盒放好:“那我带回去给师父。”说着他擦了擦嘴上沾的点心渣,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早就舔干净了。 桑典端来一杯茶,严随几口就喝没了,笑着与王晏道:“谢娘子心善,刚才非要让我吃几块点心再下车。” “她是怕你都带去寺中,自己不肯吃,”王晏说完顿了顿,“既然吃了点心,给你留的素斋也就用不着了。” 严随的笑容一僵,忙道:“善人为何吓我……我肚子大得很,几块点心怎么能填得饱?” 王晏看向桑典,桑典转身去东屋中,拿来了一直热着的素斋。 严随立即吃起来,他知晓王善人方才是在说笑,却也感觉到善人的心情好似不是很好。 王晏将手中的公文批完,待要拿起另一份,目光一瞥再次落在那些物什上。 事无巨细准备的很周全,严随戴的手衣大小看着也很合适,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这小儿到底与她有什么渊源? 长辈、朋友还是家人? 她若是花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会格外妥帖,这些他都知晓。那只簪花,那关切的话语,还有依依不舍看他的目光,还有紧紧拉住他的手…… 到现在他才知晓,真的,假的还是有差别的。 一个会惦记,一个早就忘了。 也好,他想看清的就是这些。 等一切都摆在眼前,他就知晓真实的她,与记忆和想象中的她完全不同。 王晏站起身向外走去,严随见了也要跟上,王晏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临摹的字帖我已经写好了,就在桌案上。今日雪大,让桑典送你回宝德寺。” 严随有些意外,王施主不是说,要留他住两日吗?怎么这就让他回去了? “回去吧,”桑典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家郎君政务繁忙,顾不得小近住,寺上安静适合读书。” 严随只好点头:“郎君什么时候离开大名府?” 这……恐怕走不了。 桑典清了清嗓子:“会逗留些日子。” 严随欢喜起来:“过阵子我再来。” …… 谢玉琰不知晓小师父被王晏送回了宝德寺,她还在思量师父说的那些话。 “王善人上次来大名府时,我染了风寒,还是王善人带我下山去治病,善人教我读书、写字,临走给我留下了不少书籍和笔墨。” “笔……就跟这个是一样。” 谢玉琰买来送给师父的笔,都是前世师父喜欢用的,她没成想是源于王晏。 前世的时候,她只是听师父说,王家对他有恩,她以为的那个王家,是王铮,现在看来有可能是王晏。 怪不得师父的字会与王晏那般相像,原来是王晏所教。 可为何师父一直没与她说?反而让她一直误会下去。 难不成觉得与王家的关系不重要?还是不想让人知晓,他与宰辅来往密切? 来到这里,见到师父,从前那些错误的认知,可能也会被纠正。 就像她不会阻拦师父留在寺中一样,只要没发现危险,她也不会阻止师父与王家来往,见谁,喜欢与谁亲近,那是师父的事,应该顺从师父的选择。 王晏愿意教一个小近住读书。 明明当年王淮请他指点的时候,他都不肯开口。 三十岁入阁之后,就被诟病冷漠到不近人情的王晏,年轻时还有这样的一面。 或许这就是为何师父愿意帮王家。 这么说,当年她被师父照顾,也有几分是因为王晏。 谢玉琰想着,低头看手心里的一串佛珠,这是师父方才送给她的,一颗颗珠子上留有打磨的痕迹。 她会回报王晏,不过就像她说的那般,王家一样用不着情分,只要在某些事上顺水推舟,帮上一把,就算皆大欢喜。 …… 马车在杨家门口停下,谢玉琰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声音。 “大娘子回来了。” 门房喊了一声,李阿嬷等人立即迎出来。 “我们来给大娘子送份年礼,”李阿嬷笑着道,“早些送了,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了,后面就要忙宝德寺的集市。” 谢玉琰道:“要卖的货物筹备的如何了?” 李阿嬷道:“差不多了,再赶两日就停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说到这里,李阿嬷压低声音:“这次来,还有事让你拿主意。” 谢玉琰带着众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 李阿嬷这才接着道:“咱们乡会能不能再进人?” 谢玉琰有言在先,永安坊的坊民,只要经过乡人举荐,就能加入乡会。当时说的好,可现在李阿嬷也不敢私自做主。 “要加乡会的人……可能有些多。” 第151章 眼线 李阿嬷说想要加入乡会的人多,是真的多。 自从他们在御营前街开集市以来,大伙儿就知晓了永安乡会的名号。 “跟着咱们乡会一同摆摊的小商小贩儿,总来我这里打听消息,想要加入乡会,换咱们的衣服穿。” “还说有什么规矩,他们也都听。” 李阿嬷说着叹口气:“大名府这样的地方,想要做些小买卖委实不容易,总会有闲汉找上门。” “咱们的摊子也被人寻事,不过咱们人多,没有吃亏,后来还一纸讼状告去了衙门。” 这些事谢玉琰听杨氏说过,但最近她要忙的太多,知晓没有吃亏,也就不曾仔细问起来。她在永安坊用刘讼师写状纸,就是让坊民们习惯将不平事诉诸于公堂。现在有乡会,又有熟悉的讼师帮忙,大家都能自行处置这些事,也用不着她去插手。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这样一来二去,咱们的乡会就更有名了,再加上大家得知大娘子卖的藕炭,原来是得道高僧指点的佛炭,咱们的乡会与那些豪绅富商不但不同,还不惧谢氏那样的人家,从前受过欺压的,就都想投奔过来。” “以前大娘子说过,咱们聚在一起,能互相帮忙,我就想着,这些人是不是也能加进来?” 谢玉琰点点头:“乡会建立就是为的这些,只要能遵守规矩的人,都可以入乡会。” 谢玉琰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李阿嬷:“从前只在永安坊,大家彼此熟悉,入乡会只要有人举荐,现在不同了,外面的人,就要更加慎重。” 李阿嬷和徐氏等人点点头。 永安坊现在有六个人被推举上来管事,除了李阿嬷、徐氏两个之外,还有杨家旁支的杨小山,木匠周大,老秀才韩用章,卖猪肉的屠户曹老汉,主要以市集上的摊户为主。 谢玉琰还会让陈窑村和三河村的人也加入永安乡会。 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谢玉琰一同做买卖的乡人,对乡会格外看重,除了忙乎自家的事,就是聚在一起,管理乡会。 这才不到一个月,乡会内留存的银钱就已经有五十贯。这些银钱已经不少了,他们在宝德寺山下清理石块,支摊子还从乡会支用了不少银钱。账目都是韩用章管的,谢玉琰看过,记得十分清晰。 老秀才没能考个功名,却写了一手的好字,而且擅长筹算,如今也不用在外摆摊子,只要帮乡会整理账目,就能领银钱。 李阿嬷知晓:“所以这件事还要大娘子拿个主意……” “其实想要弄清楚这些人的情形也不难,”谢玉琰道,“你们将准备入会之人的情形写下来拿给我。” 李阿嬷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谢玉琰做小报,需要人手为她走街串巷打听消息,这件事她其实已经布局许久,现在眼看已经差不多,正好试一试。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你留下帮忙。” 杨小山脸上早就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在等大娘子吩咐,大娘子让他在集市看了那么久,让他打听各处的消息,别的不说,集市周围那些商户他摸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在乡会上说太多,知晓大娘子必然有些安排。 李阿嬷等人笑着道:“那我们就回去听消息。” 谢玉琰让众人离开,这才看向杨小山:“靠着水铺卖水的那些人也都熟悉了?” 杨小山点头:“熟悉了,还有后来卖洗面汤的人,不说全都认识,也摸个差不多。” “能选出几个可靠的人吗?”谢玉琰接着问。 杨小山早就想过这些了:“能,他们也想要入乡会,跟着大娘子做事。” 谢玉琰道:“四个厢都有合适的人手?” 杨小山应声:“北边和东边两厢我们不太熟悉,就多寻了几个人。” “现在试一试他们打听来的消息准不准,”谢玉琰道,“想要加入乡会的人中,定然有塞进来的眼线,如果能发现……” “能,”杨小山道,“肯定能。” 整个乡会就他最闲,拿着大娘子给的银钱,就坐在集市头,洗面汤卖的多了,郑氏那边还给他找了帮手。 他看着大家忙碌,心里一直盼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就连做乡会管事,也是看在他这个杨氏旁支的身份上。 他不着急,等到机会再出手,总之不能给大娘子丢人。 谢玉琰道:“若是打听到有趣儿的事,还能送去刘讼师的书铺,小报若是能用得上,还会另给一笔银钱。” 杨小山眼睛跟着发亮:“我明白了。” 谢玉琰做水铺的时候,就是有这样的打算。靠着水铺做买卖的人,整日走街串巷,最方便打听各种消息。 别看现在小报不赚钱,用得着的时候,就能帮上大忙。 杨小山离开,张氏已经在一旁等着了,她上前拉着谢玉琰:“刚刚买到一匹好料子,给你再做一身衣裳。” 新衣服做了好几套,谢玉琰道:“别忙了,等到正旦以后再说。” “不忙,不忙,”杨氏也跟着进来道,“族里没什么事了,我们几个帮着一起做,几日就缝好,大娘子总在外面走动,该有件氅衣。” “还要有护膝,”张氏道,“别看现在年纪小,不好好护着,以后可要难受。” 说着话,几个女眷一同给谢玉琰量尺。 张氏眼睛里满是笑意:“这料子好看。” 可惜家中有丧事不能穿得太艳丽,这么想着张氏鼻子发酸,若是长子还在,他们一家该有多好。 不过转念想想,真的如此,八成也留不下谢玉琰,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她克制自己不去胡乱思量,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要好好往前看。 量完尺,几个人在屋中商量做什么样式的更好看。谢玉琰正要回内室看账目,杨小山就去而复返。 “大娘子,”杨小山气喘吁吁地道,“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谢家买的陶窑,有两处准备开始烧泥炉了。” 张氏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喃喃地道:“怎么……那么快?” 第152章 熟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谢玉琰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就算谢崇海想要慢慢来,刘家二娘子也等不及。刘家会想方设法先弄出一两个窑来试烧。 窑一动,工匠就该坐不住了。 谢玉琰看着杨小山:“这几日若是有工匠上门,就带来见我。”言下之意其余的不必在意。 杨小山应声离开。 张氏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淡然地道:“越早烧窑越好,做的多,是好事。” 窑烧的红火,卖的好,谢家就要养更多人,习惯了用钱财喂养那些官员,价钱低廉的泥炉对于谢家来说,只会成为负累。 两个人正说着话,于妈妈进门禀告:“大娘子,东三厢世科坊柳家人递帖子来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是谁?” 于妈妈道:“说是柳家四娘。” …… 柳四娘打量着杨家祖宅,原来就是个这么小的宅院,怪不得刘二娘要发疯,堂堂知府家的人,连这里都没能踏进去。 “会不会也不让咱们进?”管事妈妈低声道。 之前在寺庙山下遇到杨家的马车,管事妈妈向车里看了一眼,瞧见了谢大娘子的身影,不过就是那么一瞥,管事妈妈觉得,那不像是商贾家的女眷。 柳家不是什么大族,但也算得上书香门第,老爷虽说入仕晚了些,却是正经的京官,也算有些名声。 今年他们去京城探望老爷的时候,她跟着四娘子去几家赴宴,恍然觉得谢大娘子与那些女眷差不多。 “你说,她会不会真的出身大族?”柳四娘见到谢玉琰之后,就有这样的思量,所以才会从哥哥手里接了差事,冒着大雪来杨家跑一趟。 管事妈妈摇摇头:“不应该,大族的女眷哪个不是前呼后拥?怎么可能让掠卖人带走?说白了都是那些人乱传,仔细一想就站不住脚儿。” 说话间,就有管事出来相迎。 “大娘子让奴婢请您进去。” 杨家管事倒是很客气,只是……柳家管事妈妈抿了抿嘴,按理说谢大娘子应该迎出来。他们老爷有官身,四娘子身份总归比谢大娘子要高些。 这也就是他们家不在意这些,否则谢大娘子免不了又要得罪人。 柳四娘握着手炉,披着斗篷缓缓踏入了杨家大门。 杨家祖屋中族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着,看起来很是兴旺。虽然大雪未停,但下人已经清理了路面的积雪,可见中馈也打理的极好。 谢大娘子与她年纪相仿,能有这样的手段,柳四娘当真是心中敬佩。就算外面传言的谢大娘子身世是假的,但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却摆在眼前,这些无论是谁都无法质疑。 “我们大娘子就在屋里了。” 管事妈妈引路到三房,柳四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院中的情形,主屋的帘子已经被掀开,于妈妈笑着行礼。 柳四娘就这样被请进了门。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修葺的甚至有些过于寒酸,但当她看到屋中坐着的那抹身影,周围的一切就都被抛诸脑后。 柳四娘对上那清澈的目光,原本要仔细打量对方,眼前却似一面光洁的铜镜,能映出的只有她的模样。 柳四娘一时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是柳二郎的妹妹?” 清越的声音响起,柳四娘下意识地向谢玉琰行礼,嘴里也喊出来:“大娘子……说的正是家兄。” 柳四娘脑子里已经想不到别的,从小学着察言观色,便是不相识的人,也要将出身猜个大概,这才是应该有的本事。 眼前谢大娘子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质疑。 看似随意地坐在那里,却处处透着端庄。 这些无不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非同一般。 于妈妈请柳四娘坐下。 直到身体有了支撑,柳四娘才回过神,仔细想想自己的作为,好似不太妥当,她不会像刘二娘那样咄咄逼人,但……与谢大娘子也应该是寻常相处,如何能刚一见面,就从气势上矮人一头? 柳四娘虽然责怪自己不该,却也不怨怼谢玉琰,倒是愈发肯定之前的感觉没错,谢大娘子真的很不同。 柳四娘依旧礼数周全地道:“今日贸然登门,还请大娘子不要见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客气了,令兄帮童先生撰写小报,该我登门道谢才是。” 说的很客气,但柳四娘就是知道,谢大娘子绝不会特意去柳家感谢二哥。 不是因为柳家门庭不够高,而是……谢大娘子好似就不是那般的性情。 柳四娘抿了抿嘴唇:“我这次是来帮二哥他们,送东西给大娘子的。”说着她示意管事妈妈将纸笺递给谢玉琰。 “二哥他们听说了谢家要烧泥炉,也不知如何才能帮上忙,”柳四娘道,“就凑在一起,画了几幅画。” 谢玉琰翻看着纸笺。 那都是一些泥炉的样式。 柳四娘道:“二哥让我与大娘子说,他们用了一阵子泥炉……才觉得这样改进会更好些,给泥炉加个盖子,更便于温茶。” “大娘子不妨再在泥炉上画些花草,看起来更加雅致,读书人见了也更欢喜。” 柳四娘见谢玉琰一直没说话,又试着解释:“二哥他们终究不懂烧瓷,大娘子觉得不好,就当做没瞧见。” 谢玉琰目光从纸笺上挪开,她用小报聚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有私心,其中一桩就是为了她的瓷器。 只不过是新开的礠州窑,而非陶窑。 没想到他们现在就愿意帮忙。 看着手中那些花草图,这其中许多人都小有名气,放在泥炉上当真可惜的很。 谢玉琰看向柳四娘:“这些画都送给我了?” 柳四娘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我何时用都使得?” “自然,”柳四娘道,“一切都交由大娘子。”二哥他们本就是想帮忙,至于谢大娘子何时用,他们不会强求。 “我也有回礼,”谢玉琰道,“一会儿四娘子帮我带回去赠予诸位,只不过……这东西眼下还不能用,还请代我转达。” 柳四娘一下子被勾起兴趣,谢大娘子说的是什么? 现在看不到物什,柳四娘也不好问,但是谢大娘子面对刘家和谢家,未免太过淡然了。她了解刘二娘的脾性,如果不能心满意足,必然不肯罢休。 柳四娘想着看向谢大娘子,谢玉琰正端起茶来喝,衣袖遮掩住脸颊,只露出眉眼,额角丰满,眉似远山如黛,眼角细长微微挑起……这面容让柳四娘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第153章 着急 柳四娘仔细端详着谢大娘子,有个人影慢慢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还想再比较一番,却在这时谢大娘子抬起了眼睛。 柳四娘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差一点就要低头闪躲。 于妈妈恰好端着茶点进门,见到这种情形,不禁觉得奇怪,这位书香门第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如此拘谨? 那模样,生像是被谁吓着了。 “四娘子最喜欢哪幅画?” 听到谢玉琰相问,柳四娘莫名地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去瞧。那些画离得稍远了些,她只好欠过身子去。如此一来,她与谢大娘子也就靠近了许多,方才的疏离和陌生登时去了不少。 “其实我最喜欢哥哥那幅菊花图。” 谢玉琰点点头:“是画的极好。” “大娘子呢?”柳四娘道,“喜欢哪一张?” “我看都是极好的,”谢玉琰从中挑出一幅兰花,“这兰花更有意境些。” 柳四娘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人说话就顺畅不少。 柳四娘道:“大娘子印的那些小报尤其有意思,不知大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玉琰脸上浮起几分笑容:“永安坊的案子四娘子可知晓?” 柳四娘点点头。 谢玉琰又问:“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柳四娘道:“娘子卖洗面汤的时候,隐约听说了些,要说得知全貌,应该就是从小报上见到的。” 说着说着,柳四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娘子是因为这个?所以小报最开始说的就是这桩案子。” 谢玉琰道:“坊间都传这是奇案,与其让人胡乱猜测,倒不如自己说清楚。刚好顺通水铺卖洗面汤,经常被人打听最近大名府的事。” “我就想着,再印些别的在其上,只要不是朝廷机事,街市之剽闻……买来看的人,兴许会觉得有些用处。” 柳四娘听着点头,小报上的案子选的好,还有大名府的各种消息,若是有人买上一份,对大名府最近发生的事,也就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大娘子可知晓,最近去县衙递交诉状的人多了不少,”柳四娘道,“我二哥去衙署帮忙,看到文吏忙碌不堪。” 柳四娘抿嘴笑:“许多都是请了讼师前来,照这样下去,大名府的讼师就能与京师的比肩了。” 说到这里,柳四娘顿了顿:“听说大娘子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谢玉琰点头:“伤到了头,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柳四娘有些惋惜:“可惜了,不然还能找一找家里人。” “杨家待我很好,”谢玉琰道,“何必为不知晓结果的事发愁?” 柳四娘听得这话不禁一怔,心头油然生出几分歉意:“是我多嘴,娘子莫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四娘觉得自己今日话有些多,明明不该说的,却也说出了口。 喝了一口茶,稳一稳情绪,柳四娘接着道:“大娘子还会再印小报吧?上面的那些文章我觉得都是极好的,若是……” 谢玉琰点点头:“四娘子有好文章,也可送去书铺,只要先生们觉得可用,一样能印在小报上。” 柳四娘又惊又喜:“真的行?” “书铺里会有许多送上来的文章,四娘子不嫌弃,也可帮忙筛选,不过……” 柳四娘看着谢玉琰的表情忽然一肃,她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谢玉琰忽然面容舒展开:“这活计给不了多少银钱。” 这样一张一弛,让柳四娘的情绪也像是一脚踏空了般,本来绷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断开来,跟着就笑出了声。 “不用银钱,我……”柳四娘半晌红着脸,“我愿意做这些。” 从前她只是与几个相熟的娘子一同办办诗会,不过那些与小报相比……也就是女眷们自己寻个乐子罢了。 这小报可是许多人都会传看的,不止如此,还会被成为说书人手中的话本。最重要的是,它是真的有用。 从前二哥他们做些什么,她是个女子没法加入其中,现在这小报也是女子做的,她也忍耐不住想来碰碰运气。 谢大娘子就这样应承下来。 柳四娘喜不自胜。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从水铺子到佛炭,柳四娘只觉得哪一桩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亏她之前还扭捏,觉得登门商贾之家,不免有失身份。 “大娘子要小心刘家。”柳四娘临走之前忍不住道。 其余话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谢大娘子这样的人,应该能明白。 带着杨家的回礼坐上马车,柳四娘撩开帘子又看了一眼杨家的门庭,好似没有一开始她看到的那般低矮了。 一个人敢这样与刘家争锋…… 本就不一般。 柳四娘回想着方才与谢大娘子说话的情形,之前还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 “我知晓她像谁了,”柳四娘忽然道,“她……像谢二娘。” 说完这话,柳四娘反而松了口气。 只是像谢二娘而已,并不是谢二娘。 谢家是不可能有女眷流落在外的,她之前还想着也许是窥探到了什么,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巧合。 “娘子,”管事妈妈在一旁提醒,“这话可不能出去随便乱说,谢氏那样的人家,不愿意有这样的传言。” 女眷流落在外,被掠卖人带走,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会给谢家带来麻烦,也会引来谢家的不满。 要知道谢二娘可是要进东宫的人。 真的闹出大事来,可不是一个柳家能承受的。 柳四娘急忙点头:“我知晓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我怎么会胡乱说出去,再说我与谢二娘只有两面之缘,兴许是我看错了。” 第一次见到谢二娘还是在谢家别院里。 谢二娘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不见外客。 不过后来,谢家找了一位神医,真的将谢二娘治好了,不止如此,还被淮郡王求娶,当真是双喜临门。 柳四娘这样想着,马车到了柳家门口停下。管事妈妈刚扶她下了车,柳二郎就迎了过来。 “怎么样?可送到了?那边怎么说?” 柳四娘不禁有些诧异,二哥怎么会这般着急? 第154章 大局 柳四娘脸上一怔,柳二郎才发现自己表现得过于焦躁,忙稳住情绪。 “我们进门再说。” 兄妹两个径直进了院子,直奔柳二郎内院的书房。 “谢大娘子收下那些画了,”柳四娘道,“还让我带了回礼。” 杨家送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她还没瞧。 说话间管事妈妈让人将箱子搬进了屋。 兄妹两个立即走过去。 箱子一打开,里面的物什映入眼帘,柳四娘忍不住惊呼一声:“呀,怎么是……。”还没看清楚,箱子盖就被柳二郎合上。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柳四娘皱起眉头看哥哥。 柳二郎解释道:“这是给大家的回礼,尚英在我屋中等了大半日,我们不好再耽搁下去。” 说到这里,柳二郎安抚妹妹:“等与他们交代清楚,将我那个拿来给你。” “本就该如此,若是我不跑一趟,哪里来的这些?”柳四娘露出一抹笑容,“不过我不要二哥的,谢大娘子另给我准备了礼物。” 那虽然不是泥炉,却是送去宝德寺的象生花。 柳二郎见稳住了妹妹,立即吩咐人:“将箱子搬去我屋里。” 等哥哥离开,柳四娘看向管事妈妈:“二哥为何慌慌张张的?我们错过了些什么吗?” 管事妈妈摇头:“二郎君嘱咐的您都做好了。” 柳四娘委实想不明白。 …… 柳二郎屋中,左尚英正在看书,不过与往常相比,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听到脚步声,左尚英抬起眼睛,只见柳二郎吩咐下人搬进一只箱子,然后又将人遣退下去。 “这是……” 柳二郎道:“谢大娘子送的回礼,你猜猜是些什么?” 左尚英摇摇头,柳二郎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泥炉。 “泥炉?” 这泥炉比他们平日用的稍小一些,做得格外精致。 柳二郎拿出一个摆在桌上,泥炉上面不止做了盖子,炉身上还雕刻着各种不同的图案。 他们昨日绞尽脑汁想着帮杨家改进泥炉,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 “杨家提前想好了对策。” “怪不得会放任谢家去烧窑。”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最想要弄明白的。 左尚英道:“谢大娘子怎么说?” 柳二郎这才想起来,他看到这些泥炉之后急着来见左尚英,竟然忘记向妹妹问清楚。 “我去问,你等我片刻。” 柳二郎快步离开,左尚英又蹲到箱子前,仔细看起来。 泥炉一共六个。 他生怕自己弄错,又数了一遍,确实是六个。 是他想多了吗? 不对,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好像不用柳二郎去问,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左尚英站起身,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的冻疮,衣衫单薄的他,在这一刻却感觉到浑身发热。 半晌他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却一直盯着眼前的泥炉,他可能赌对了。 这就与科举应试一样,读死书的人不可能考得上,要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 他和柳二郎发现“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是出自王晏之手。 就想到王晏可能在大名府,而且参与进这桩事中。 如果他们也搭上这条船,说不定就能提前扬名,对他的科举大有裨益。说到底科举取士,是要找能做事的人。 若是这点都看不透,便是侥幸考中,也不会得到重用。 门再次被打开。 冷风卷进门,却半点没有熄灭左尚英心头那团热火。 “小妹说,谢大娘子将那几幅画都收下了,而且说留着会有用处,只不过没言明什么时候会用。” 左尚英听着柳二郎的话,抬起头来:“二郎记得我们送去了几幅画吗?” 柳二郎道:“七幅,我们六个人,你却偏要多送一幅画过去。” 左尚英指了指那箱笼:“里面有六只泥炉。” 六只泥炉,一人一只,谢大娘子知晓有两幅画出自一人之手。 左尚英有意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刻意模仿他人的笔法,看起来不像出自一人之手,但谢大娘子却给了六只泥炉,知晓他们是六个人。 此事是谁说的? “你提起这个,”柳二郎道,“小妹还说,谢大娘子格外喜欢你画的那幅兰花。” 左尚英目光一凝,那兰花正是他模仿他人所做。 刻意为之,不免运笔生涩,但不懂书画之人决计看不出。 谢大娘子不但看了出来,而且点破此事。 左尚英脸颊有些发热,他小看了谢大娘子,现在被人一巴掌打了回来。 他们那点心思,谢大娘子定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样一番试探,至少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他们的一举一动,谢大娘子都很了解。第二,谢大娘子比他们想的还要聪明。 这样一想,王晏的题字只能是有意为之,否则谁会在意他们要做些什么? 他们之前疑惑王晏为何会帮一个商贾家的女眷,现在看到谢大娘子这般通透,也就难免如此了。 柳二郎神情越来越激动:“尚英,是不是被你猜中了,我们一脚踩进了……” 他伸手画了个圈。 “一个大局中。” 以王晏的名声,他若是明着说,会有许多人前来,但也会将王家推到人前。王晏不出面,那是因为时机未到。 他给小报题字,也是在聚拢一些能看明白情势的读书人。谁也不能小看王晏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有些话不能明言,戳穿了反而碍于王家的地位束手束脚。 “多亏我们没去问童子虚,”柳二郎道,“连这点都琢磨不明白,王晏也不会用我们做事。” 左尚英再次将桌上的小报拿起来,马上就要科考了,他应该专心读书,可是,似他这样的穷措大,没有长辈在前带路,朝廷中的许多事难免不清楚。 眼下这桩事,有助于他看清局势,比读书更重要。 “现在我们就想法子,如何才能将小报做好。” “我们的人手不够,需要多聚些人来。” 从前觉得他们几个就够了,现在发现,闹得越大越好。 …… 巡检衙门内。 王晏桌案上已经清理干净,从三河村回来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处置公务。直到桌面上最后的文书被送走,他才抬起头。 放下手中的笔,窗口就传来了响动,王晏转头看去,只见被风吹动的树枝,不时地敲打在窗子上。 王晏看向桑典:“童子虚那边有没有消息送过来?” 桑典暗地里嘟囔一句,装模作样说什么童子虚,直接问谢大娘子不就行了? 第155章 王家 桑典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点怠慢,谁叫他有个心思通透的主子,稍微有一点点的情绪都能被看出来。 在王家,他啥都不如那几个,就是憨傻和听话,这方面最让主子觉得贴心,要不然每次主子远游都会带着他呢。 “没有。” 桑典硬邦邦地回过去,童子虚好像将主子都忘记了,除了教那些弟子,就是帮谢大娘子写小报,最近好像又要出什么诗册。 至于谢大娘子……嘿,不但人没见着,就连养在她身边的狸奴,一根毛也没有送来,弄得他带着的肉干都给不出去。他都在算计,要不要去杨家溜达一下,然后不小心将肉干丢了? 摊上这么个主子,真不让人省心。 王晏的脸色没有变化,仿佛只是随意问起来,然后就放下了。 “出去巡查吧!” 刚准备蹲下来暖手的桑典,听到这话,不得不苦了脸,他可是连脚后跟儿都没暖和呢。 可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声走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王晏一人。 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王晏从匣子里拿出了家书。 母亲盼着他回家,父亲倒是仅有一句话,让他在外少些劳累,多注意身子。写好了两封回信,王晏又打开了密信,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谢玉琰。 他知晓今日柳家人去了杨家。 到现在没有消息传过来,那就是她将一切处理好了,接下了左尚英那些人。若是处置的好,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有人来向他问主意。 他给她什么,她倒是都敢接下。 然后呢? 对她有利的都留下,有些风吹草动立即就撇开。 这便是她一贯的作风。 …… 谢玉琰将手里的书册还给杨钦,杨钦最近长进不少,字写的也越来越端正。 “阿嫂,”杨钦凑上前,“听说今日柳家来人了?他们来做什么?” 说到这桩事,谢玉琰觉得也该将实情讲给杨钦听,杨钦年纪小,但心中很有一番思量,早些知晓这些,对他有益处。 谢玉琰看了看旁边的椅子,让杨钦坐下,然后与他仔细说起来。 张氏在一旁做针线,谢玉琰和杨钦说的东西她听不懂,但是格外喜欢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情形。 但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尤其杨钦惊呼一声:“阿嫂说,王主簿出自太原王氏,是王……那个王氏?” 太原王氏,不但有那位主掌大权的王相公,还有……杨钦不敢重复那个名字,因为那个可是他心中最尊崇的人。 张氏手一抖,差点将针扎在指头上,整个人也僵在那里。 王家?就是大梁太原王氏?然后王主簿其实是……就是钦哥儿整日嘴边念叨的那位神童……的族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天章阁侍讲的……那个神童的族人? 钦哥儿不止说过天章阁侍讲,那人还有一大堆的官职,张氏都记不得了,毕竟那个人离她甚为遥远,要不是钦哥儿说得多了,她连这些都不会知晓。 “前阵子,来到我们家那位小郎君,也是他的族人。”谢玉琰没有告诉杨钦和张氏,王主簿就是王晏,只说是王晏的族人。 杨钦年纪太小,又格外喜欢王晏,告诉他实情,恐怕下次再见到王晏会露出异样的情绪。 张氏这下忘记了手中还有针,真的被刺了一下,可她都顾不得这些了,立即站起身:“上次你说与那小郎君做买卖?” 谢玉琰道:“那三个商贾就是王家人找来的,不过明面上与王家没有关系。” 张氏瞪圆了眼睛,她是担心这个吗? 她是担心……他们竟然与王家有了来往,虽然只是王氏族人…… 张氏还有个思量,但一心要做读书人的杨钦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好半晌他才回过神,童先生竟然是王家人给他找的。 所以那本神童诗是真的。杨钦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本诗册是离王晏最近的诗册,他每日都要拿出来翻看。 想到这里,杨钦突然跳起来,转身冲入自己屋中,当看到那本诗册好端端地放在那里,立即揣回怀中,重新跑回谢玉琰屋子。 “阿嫂,”杨钦眼睛通亮,“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能说出去,也不能让旁人知晓。” 杨钦认认真真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说,过了今天我就都忘了。” 忘了是假的,但他能够控制,下次见到王主簿,大不了他就躲得远远的,免得控制不住总会往他身上看。 母子俩半晌才平静下来。 杨钦道:“嫂嫂的意思,左秀才他们找上门因为王家?就因为王主簿请王晏帮忙为小报写了几个字?” 杨钦说完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明白。有些话原来是可以这样说的。 谢玉琰道:“所以平日里你可以与左秀才他们多走动走动,看看他们都会怎么做。” 杨钦懂得,这样叫做借势,他却仍旧有些担心:“咱们这样用行吗?” “既然他敢写,我们如何不敢用?” 谢玉琰不但用,而且会用得很顺手。前世她用了王家留下的人手,却也承担了结果。王晏那些人被称为新党,王晏过世之后,某一时期,要问谁是支持新党最大的力量,那一定会找到她身上,她背着他的新党走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忘记为他王氏清理了门庭,保住新党最后的风骨。 这一世,既然有王晏在,那她就只管借力不管负责。 什么党争,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打发杨钦回屋读书。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见到谢家陶窑那些工匠了?” 于妈妈点头:“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奴婢也都告诉了他们。” 大娘子教那些工匠如何从谢家陶窑脱身,只要他们肯听话,就定然能顺利离开谢家。 …… 谢家的陶窑内。 几个工匠盯着那封起来的窑口,然后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谢家这窑烧的太着急了,第一次就改用石炭,他们都能料到最后是什么结果。万一等到开窑那天,发现泥炉烧坏了,这事要怪在谁头上? 再看看一片混乱的窑场,几个工匠眼睛中都闪过一抹嘲笑。 “在做什么?” 谢家管事走过来看向几个工匠:“给你们那么多银钱,不是让你们在这闲着的。” “留一个人看火候,其他人接着去做泥炉,铺子都准备好了,要在正旦前烧出一批。” 苗工匠看着身边贴上来的谢家人。 果然开始偷他们的手艺了,与当年谢家霸占瓷窑的手段一模一样。 苗工匠心中冷冷一笑,谢大娘子教的没错,他们根本不用急着与谢家作对,等火候差不多了,谢家自然就会放他们离开。 第156章 烧火 泥炉要烧制三天。 按理说泥炉入窑大家至少能歇半日,可这样的时候,谢家哪里肯答应? 一日一百三十文的工钱不假,却要从黑天做到天黑。 天黑了要借着火光做活儿,天不亮就得起来筛陶土,可不就是从黑天到天黑? “这哪里是人做的活儿?” 苗顺低声与另一个工匠说话:“照这样下去,泥炉能不能烧出来我不知晓,人是肯定要撑不住。” “在胡说些什么?” 谢家管事打断苗顺的话。 苗顺冷冷地看了一眼管事:“怎么?不让歇着,也不让说话吗?” 谢家管事被顶撞,脸上登时露出怒容,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的鞭子,那苗顺却不退缩,仿佛就等着谢家管事的鞭子落下来。 周围的雇工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看向这边。 谢家管事咬紧牙,不得不将涌上来的怒火吞下去。他们还要靠着这些人烧窑,不能闹出事端来,否则他这个管事恐怕也要做不下去。 “没不让你们说,”管事道,“但不要说太多不相干的。” 苗顺却不在意:“这两日做出的泥炉已经入窑了,我们没耽误活计。” 说着他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 “今日也该收工了。” 听到“收工”两个字,雇工们脸上纷纷露出喜色。 谢家管事的脸却沉下来:“这一窑泥炉是烧上了,三日之后就要烧下一窑,耽搁了事,你们谁担着?” 雇工被吓得不敢说话,苗顺嗤笑一声道:“东家雇你们的时候,可说过让你们每日做这么久?这样算算,倒不如杨家瓷窑赚的多。” 话音落下,议论之声登时响起。 “说的有道理。” “好像……还真的是。” 苗顺继续道:“本朝刑统中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不让咱们歇着,咱们就能去衙署告状,莫要被他们吓着了。” 谢家管事眼见情势不好,就要示意几个下人围上前。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谢七爷提着一只食盒走过来,在他身后是几个搬着箱子的小厮。 “七爷。” 谢家管事见到七爷颇为惊诧,没想到谢七爷会在这时候来陶窑,他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谢七爷伸手制止。 “知晓大家辛苦,我特意前来犒劳。”谢七爷说着向身后看去,几个小厮将箱子放在地上。 “大家应该都知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们谢家要与杨家争泥炉买卖。” 谢家管事脸色难看,有这样的话在前面,这些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 可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谢七爷满脸笑容:“杨家只有一个小瓷窑,如何能比得过我们谢家?提及大名府瓷窑,能想到的只有谢家。” “大家帮谢家做成了买卖,谢家也不会亏待大家,每次只要烧上一窑,谢家就会给每人五十文作为赏钱。” 谢家管事一怔,每人五十文,那是多少银钱?只这个陶窑就有几十个雇工,这个陶窑给了,其余陶窑听到消息,定然也要闹起来。 “七爷,”谢家管事忙上前阻拦,“这事您可与老太爷和二老爷商议了?” “商议什么?”谢七爷伸手将管事推开,“我爹不在家中,这里便是我来做主,谁不知晓谢氏瓷窑是我娘一手建的?” “就连瓷窑里的工匠,也是我娘选出来的。” “我虽是庶子,但谁人不知晓,我爹最看重我,将来必定会将谢家瓷窑交到我手中。” “你要弄清楚,是在吃谁的饭。” 说完这话,谢七爷向小厮挥手:“给大伙儿发赏钱。” 小厮将箱笼打开,雇工们眼睛发亮立即一拥而上。 管事看着得了银钱的雇工,脑子一阵阵发晕。 谢七爷看向苗顺:“你与我娘都是苗家村出来的,我就叫你一声阿叔,我特意带来了酒菜,阿叔与我去喝一杯如何?” 管事看着谢七爷和苗顺离开,再瞧瞧面前这场面,忙招呼小厮:“快,套车,我要回去禀告老太爷和二老爷。” 谢家管事不敢耽搁,一路冲回谢家。刚进院子,就遇到了从县衙回来的赵氏。 赵氏隔两日就会去一趟县衙,可每次都见不到老爷和章哥儿。送了那么多银钱,却连面都见不到。他们都听刘家的话开始烧泥炉了,刘家却好像将老爷的事忘记了,半点都不肯通融。 难不成真的要等到斗倒了谢玉琰,刘家才肯真正伸手帮忙? 赵氏只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 “大娘子。” 疾呼声传来,赵氏似是想起什么,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觉得,家中又出了大事。 “大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赵氏脚下发软,要不是儿媳许氏搀扶,她就要倒在地上。 “喊叫什么?”赵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斥责管事,“到底怎么了?” 管事这才道:“是七爷……七爷又惹事了。” 自从谢崇峻出了事,谢七安分许多,赵氏几乎快要将他忘记了,现在管事突然提及,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祸害。 赵氏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传出来:“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吞咽一口:“七爷拿了许多银钱去陶窑,赏给里面的雇工……还说以后每烧一窑都会赏一次银钱。” 赵氏的呼吸就是一滞。谢家最近花出去那么多银钱,好不容易支撑到陶窑开烧,谢七这般做,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惜老爷不在家里,没人压制那畜生。 赵氏正满腔怒火。 “娘,”许氏挽着赵氏的手臂紧了紧,“爹不在家中,七弟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如让祖父出面……” 赵氏眼睛一亮,她也是糊涂了,平日里老爷碍着“苗氏”不能惩戒谢子绍,现在老爷不在家,若是老太爷出手……那些与苗氏有关的商贾,总不能因此生事。 这不就是解决那祸害的最好时机? 赵氏看向管事:“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老太爷。” 管事回过神,立即向院子里跑去。 赵氏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狠厉。忍了那祸害许多年,总算要得偿所愿。就算不能将他打死,至少也能丢去庄子,每天让家仆看管,让他再难出门。祖父管教孙儿,看谁能质疑。 “走,”赵氏道,“咱们直接去老太爷院子。” 她趁着热乎再烧一把火。 第157章 胡说 “不肖子孙。”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更是写满了嫌弃:“我早就说过,那种粗鄙的妇人能生出什么好东西?那逆子就是不听,非要将她带回家中。” 谢老太爷之前就厌烦谢七的生母苗氏,现在心头怒气更盛。因为他将谢玉琰那笔账也算在了苗氏头上。 苗氏与谢玉琰一样,都是插手外院买卖的妇人。 谢家早有家规,家中任何女人不得过问买卖之事,但凡有妇人伸手,家中必乱。 谢崇峻却看上了苗氏的烧瓷手段。 “不过就是几个破瓷窑,就他当成宝,我们谢家没有瓷窑吗?不用那苗氏,我们谢氏的瓷器一样是大名府最好的。” “弄回一个苗氏,惹出多少麻烦?”谢老太爷冷笑一声,“直到现在,瓷窑上还有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苗氏之功。” “无德之妇乱家,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妇人居然也想要插手这些?谢家能有今日之祸,那苗氏也脱不开干系。” 在谢老太爷心中,妇人插手外院的事就是不吉利,苗氏在世的时候天天跑去瓷窑,在他心中始终是根刺。 赵氏听得心中欢喜,老太爷骂的越厉害越好,虽然苗氏死了,但家中上下总会有人提及那妇人。 尤其是前些年,为了稳住瓷窑上的工匠,老爷装作宠爱谢七。 因此,家中里里外外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她可是谢家抬回来的正妻啊? 多日的不满,如今被谢老太爷都发放在苗氏和谢玉琰两个女人身上,若非当着子孙的面,他谩骂的话会更加难听。 妇人,就是要相夫教子,为夫家添丁进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让她们在家里抬起头,那是男子没用。 谢老太爷道:“崇峻不在家中,这桩事便由我做主,一会儿他进门问清楚之后,明天一早就将人送走。” 赵氏故作姿态地问:“那……等老爷回来之后,要如何说?”她不清楚瓷窑那边如何,这么将谢七惩办了,会不会耽搁谢家的买卖。 谢老太爷看向赵氏:“那逆子无法无天,也是因为你教养不当,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瞻前顾后,章哥儿就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才会下了大狱,凭白断送了好前程。” 赵氏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就是来惩办谢七的,如何也被牵连?谢老太爷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的章哥儿……只要想到多年的辛苦都付诸东流,她就一阵心疼。 谢崇海道:“爹先不要生气,一会儿仔细问问清楚,还不知晓……绍哥儿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赵氏这才想起来,她竟然忘记了这一桩。 谢老太爷的目光看向赵氏,赵氏忙道:“没有……没有从账上支银钱。”自从谢七上次被罚后,她故意停了谢七的月例银子,就是等着谢七来求她。 赵氏是知晓谢七的,整日花天酒地,没有了银钱,定然比什么都难受。结果章哥儿和老爷先后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想起谢七? 但是赵氏确定,账房绝不会私自给谢七银钱。 “会不会是将家中的物什卖了?”赵氏看向管事,“快去七爷屋里……还有其余屋中看看。” 赵氏能想到的就是谢七偷了东西。 谢崇海妻室听得这话,也急忙看向管事,管事轻轻摇摇头,示意七爷不曾来院子里。 “祸害。”谢老太爷又骂一句。 一会儿功夫,管事纷纷回来禀告:“没见少东西,几个库房也都好好的。” 那银钱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没有持续多久,管事就回禀道:“七爷回来了。” 谢老太爷立即道:“将那混账带来这里。” 谢家上下这般架势,又没有人在身边撑腰,赵氏觉得谢七进门的时候,定会满脸惊慌,却不成想,谢七还是平日的模样,嘴角上甚至挂了一抹笑容。 赵氏正看着碍眼,谢老太爷先忍不住呵斥:“畜生,还不跪下。” 谢七的笑容僵住,他看着谢老太爷:“祖父何故如此?孙儿哪里做错了吗?” 这回不用谢老太爷开口,赵氏抢着道:“谁让你去瓷窑给雇工发银钱?你可禀告了你祖父和二叔?” “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赵氏话音刚落,谢老太爷也道:“今日不说清楚,便请出谢家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子孙。” 谢崇海也沉着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敢惹是生非?” “来人,”谢老太爷越看越生气,“将这逆子给我绑起来审。” 立即就有四个下人走进屋。 赵氏见到这一幕,心中的憋闷去了大半,她紧紧攥住帕子。这一刻她等了那么多年,直到将这小畜生养到这么大…… 赵氏想着看向谢七,谢七这次该知道害怕了,不止如此她还要让谢七明白,这些年所谓的父慈子孝都是假的。 老爷根本不喜欢这个庶子。 赵氏的思量忽然在这里一滞,她看到了谢七那平静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居然没有半点惧意。 “祖父就为了这么件小事,就要审孙儿?”谢七不急不忙地道,“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出来就是了……” 谢七话到这里,旁边的下人就要上前按住他肩膀。 谢七声音立即变得冰冷:“今日真的绑了我,我可就一个字都不会说了。” 谢家下人登时愣在那里,齐齐看向谢老太爷,向老太爷讨主意。 反正人就在屋子里,什么时候处置都一样,谢老太爷不欲浪费功夫,开口道:“那就说清楚,银钱是哪里来的。” 谢七深吸一口气,然后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看向谢老太爷:“我爹给的。” 屋子里就是一静。 赵氏整个人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谢崇海先回过神,“你爹何时给你的?” “那就不便与二叔说了,”谢七道,“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做那些买卖,没有拿族中银钱,所以给雇工多少银钱,我也不用告知族中。” “只要泥炉顺利烧出来,将我爹救下,多花些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内情,我爹从牢中出来自然会与祖父和二叔说清楚。” 谢老太爷和谢崇海脑海中乱成一团,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更难以接受这些的是赵氏,她大喊一声:“不可能,老爷怎么会给你银钱,交待你去做事?你在乱说。” 第158章 乱子 谢七规规矩矩向赵氏行了礼。 这是赵氏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一扫往常的不堪,目光也变得清澈起来。 “禀告母亲,”谢七爷道,“这些都是父亲安排的。平日里父亲待我如何,母亲应当看在眼中。” “父亲原本是想等着我成亲之后,再慢慢理清这些。” “一直没敢说,是担忧母亲心中不快。” 赵氏确实会不快,现在谢七就将这些一股脑甩在她脸上,赵氏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难受。 “还有……梅花馆那桩事,也是父亲让我替大哥担下的。大哥总是要科举的,身上不可有瑕疵。这些我都知晓,父亲提前与我说了清楚,我就答应了。” 赵氏头就是一晕。谢子章在梅花馆为了一个妓人与人大打出手,幸好当时谢七也在,老爷就趁着谢七喝醉,偷梁换柱,让章哥儿得以脱身。 说什么诬陷给谢七,其实谢七都知晓。 赵氏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谢老太爷眼皮一跳,立即记起来,他们赔了一百贯钱才算了事,原来罪魁祸首是谢子章而不是谢子绍。 一旁的田氏目光闪烁,虽说这事与整个谢家有关,但她现在却有种幸灾乐祸的心思。 从前老太爷总说谢家日后就要看谢子章,也只有谢子章能改换谢家门庭。 谢子章平日里看着似个读书人,原来就是这种货色。 怪不得这次与他人通奸被抓,原来他本性如此。 “你胡说。”赵氏伸手指着谢七,做最后的挣扎。 “我为何要骗母亲?”谢七爷道,“我撒谎又有何用?父亲回来岂不是就清楚了?再说我拿银钱给雇工,是为了能快些烧出刘家要的泥炉,若非为了父亲,我为何要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谢七的话让人无法辩驳。 就连谢老太爷都迟迟没有开口。 谢七爷道:“父亲是一定得救回来的,明年榷场不能少了父亲。我一个人去北边总归会有些不妥当。就算有姨娘从前相熟的商贾同路,可毕竟比不得父亲。这次的机会,我们谢家不能错过。” 谢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赵氏想起了当年谢崇峻对苗姨娘的模样,那关切和爱护并不似有假。 好多次,她忍不住哭闹,却被谢崇峻厉言呵斥。她终于盼着苗姨娘死了,这噩梦才算结束。 现在想想……若不是她追得紧,谢崇峻又要掌控那些瓷窑,说不得苗姨娘的命就留下了。 谢子绍养到这么大,整日锦衣玉食,说什么留下是为了那些瓷窑,其实根本就是哄骗她的借口。 章哥儿在家读书,谢子绍却整日胡作非为,凭什么?到底谁才是嫡子? 赵氏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懂瓷窑上的事,不敢插手外面的买卖,谢崇峻就这样骗她,私底下给谢子绍银钱。 是不是还想着,要将瓷窑给谢子绍? “父亲说,大哥将来是要做官的,家中的买卖就要交给我,”谢七爷道,“之所以没有禀告给祖父,是因为祖父素来不喜欢姨娘,我也受了牵累。” “等将来我将买卖做出些眉目,祖父也就更容易接受。”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之中。 本来想好了要如何处置谢七,但那是从前的谢七。 谁能想到谢七会变成这般?谁也没见过谢七这副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势必得不到妥善的处置。 屋子里的人各有思量。 谢老太爷还是忍不住道:“你在外做什么买卖?” “瓷窑,”谢七爷道,“我也不会别的,只想将这一件事做好。” 谢崇海试探着道:“你们买了新窑?” 谢七爷立即将目光挪开:“不算是。” 不算是,那就是。 不但买了新窑,而且瞒着谢氏所有人,这是怕将来出事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谢崇海的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无论如何,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惩办谢七。谢崇海这样想着,转头去看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的口气缓了缓:“再怎么样,你也不该私自做决定。” 谢七爷满脸担忧:“是孙儿的错,但……不能让他们那般松懈下去,天这么冷,我怕爹在牢中受不住。” 谢老太爷装模作样地道:“这不是你胡乱作为的借口,这两日你就在屋中闭门思过,不准再出家门。” 谢老太爷伸手将谢七打发出去。 等房门再次被关好。 赵氏先站起身:“爹,您可要为媳妇做主,老爷怎么能这般偏心?私底下给那庶子银钱。” “若不是出了事,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谢崇海沉吟不语,谢子绍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的,他们都被骗了。 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如此心机? 只能是大哥教的。 不然怎么大哥前脚进了县衙大牢,谢子绍立即就露出了马脚。 谢崇海道:“如果绍哥儿说的是真的,那……确实是大哥做的不对。” “还能有假?”赵氏根本不怀疑,“从前我就奇怪,为何要那般护着他,现在都明白了。”什么做给外人看的,其实就是真心真意。 不止如此,还要将谢家买卖一并交给那庶子。 老爷是准备等章哥儿得了官身,再说出实情,到时候为了章哥儿她也不能闹起来,老爷真是好算计。 现在章哥儿眼见科举无望,倒被庶子踩在了头上。 赵氏几乎喘不过气,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谢老太爷一挥手:“你先回去歇着,等我们弄清楚情形再说。” 谢老太爷一向强硬,赵氏也不敢再哀求,只得让儿媳许氏搀扶着走出去。 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响动,赵氏整个人一颤,就像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她不禁紧咬牙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人的逆子承继家业。 就算是老爷的意思,她也不答应。 她能弄死那贱人,也能弄死这逆子。 她得想个法子,在老爷没有从大牢里出来之前,将那孽根彻底除去,等老爷知晓的时候,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 屋子里。 谢老太爷看向谢崇海:“你大哥何时有了这种心思?” 谢崇海茫然地摇头。 谢老太爷冷声道:“他竟然瞒着我做这些。” 不等谢崇海回应,谢老太爷道:“不知晓绍哥儿手里到底有多少银钱?” 谢崇海道:“看绍哥儿出手那般……恐怕不会少。而且,我怀疑家中瓷窑的大权,大哥暗地里也做了安排。” “大哥能快些出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若是……唉,只怕绍哥儿会弄出乱子。” 第159章 内乱 谢崇海说的事,谢老太爷自然担忧。 这是谢家的根本。 有银钱在手,许多事都有转圜余地,一旦家业没了,别说救出谢崇峻父子,整个谢氏一族都会断了生计。 “那要如何是好?”谢老太爷道,“设法打点一下,去见见你大哥,问问他到底在弄些什么?” 谢崇海道:“因为从我家矿场上抓到了西夏的奸细,所以……这桩案子在没有审结之前,谁也不得见扣押之人。” “儿子用了不少银钱,嫂嫂每日都去衙署等候,只想与大哥说几句话,却都没能如愿。” 说到这里,谢崇海目光闪烁:“而且,就算真的见了大哥,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谢崇峻不可能说实情,尤其是现在。 “怎么?”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们还会害他不成?” 谢崇海支支吾吾:“从前我觉得不会,可现在……” 谢老太爷登时沉默,如果没有异心,也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做那些事。 “都让那妇人教坏了,”谢老太爷指的是谢七的生母苗氏,“整个谢氏一族都交到他手上,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谢崇海低声道:“可能是我们哪里没做好。” 谢老太爷这几个儿子,谢崇峻掌族中事,谢崇海、谢崇江会帮忙管着族中生意。谢崇江性子柔软就听两个哥哥吩咐做事,年前带着人四处走动送礼,昨日才回到大名府。 谢崇海则带着族人运送瓷器,跟着大哥出去谈买卖,也是在一旁迎来送往甚少被问到意见。 正是这般,谢崇峻花六千贯买地的时候,才没有知会任何人。 现在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的重担都落在谢崇海身上。 谢崇海才感觉到压力和……手握权柄的感觉。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那混账插手族中事,”谢老太爷道,“他想发号施令,除非我死了。” 谢崇海低声劝说:“父亲也别急,兴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 这话一说,已经将谢崇峻私底下与谢子绍做的那些事给坐实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去查,看看瓷窑里有多少人私底下听命于那混账。” 既然谢崇峻有这样的安排,也会在瓷窑里安插人手,现在要紧的是将那些人找出来,以防谢子绍来一个釜底抽薪。 谢崇海有些犹豫:“这样……总归没有经过大哥……我觉得还是等大哥回来,父亲再与大哥商议。” “我还没死呢!”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让他掌管谢氏一族,没说让他将谢氏送给那逆子。” “这件事弄不好,就会动摇谢氏的根基。” 说完这话,谢老太爷道:“你也知晓,瓷窑里还有人念着苗氏那贱人,真的吃里扒外帮着逆子,会是什么结果?” “谢氏一族已经被他推到了悬崖边上,你不伸手救下,还想着依靠他?” “你放心,等你大哥出来,我会与他说,我就不信,他宁可要那逆子,不要我这个爹。” 谢崇海终于不再迟疑忙低头:“儿子明白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办吧,惩治多少人,不用知会我,族中也有我顶着。”在谢子绍和崇海之间,他闭着眼睛都会选择相信崇海。 谢氏也是不该有此大难,否则再晚些察觉,真就无法挽回了。 谢崇海又与谢老太爷商议一番,要如何下手。那些谢崇峻最信任的管事和工匠都要彻查,只要查出一人,就证明他们的方向没错。 片刻后,谢崇海从谢老太爷屋中出来。 提前离开的田氏就等在院子外,看到自家老爷忙上前。 “如何?爹肯让老爷插手族务?” 谢崇海点点头,随即嘴边露出一抹笑容。这些年他在大哥身边,格外地听话,背地里却也早就过够了那样的日子。 大哥心性并不如他,也没有他聪明,却能坐在主位上,掌控一切。 而他就算做的再好,也没机会上桌。 大哥他也就忍了,总不能还要给一个侄儿卑躬屈膝,那还只是个庶子。 幸好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话语权,但大哥最信任那些人他都清楚,就从那些人查起。 …… 谢七爷回到自己屋中,今天他这么一闹,谢老太爷和谢崇海必定会害怕,然后他们就会四处查人查账。 谢崇峻手下那些人手脚不干净,突然发现谢崇海来查,哪有不惊慌的道理? 他就是让整个谢氏人心惶惶。 谢七爷笑起来。别人还没出手,谢家自己就开始人人自危。 还怕到时候不出事?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胸口都舒畅起来。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更加坚定。 他娘经历过的那些,他得让谢家都受过一遍,不然……枉为人子。 从前他孤掌难鸣,现在……可有他十妹妹帮忙。以他十妹妹的厉害,哪有什么事做不成? 这几天他不出门,等再走出去的时候,谢家可就要开始变天了。 …… 刘知府府上。 刘二娘和贾四娘坐在一起说话,管事过来禀告道:“谢家那边使人送信了,两日后第一窑泥炉就烧好了。” 贾四娘听着面露惊诧:“这么快?” 在大名府突然热起来的泥炉,这么容易就被刘家握在了手里,而且刘家上下只有二娘过问了这桩事。 贾四娘满心羡慕,这大名府,谁都没法跟刘家争锋。二娘不过看中了一只泥炉,现在这桩买卖都得任她磋磨。 “还要再等两日?”刘二娘不满地道,“到底做不了什么大事。” 管事妈妈道:“买下陶窑,还要烧制,是要费些功夫。” “是啊,”贾四娘道,“泥炉总要做出来才行。” 刘二娘却不以为然:“他就不会先将杨家瓷窑弄到手?真是教也教不会。”拿着朝廷给的文书,足够能想法子让杨家和谢玉琰无路可走。却选了一个老实又笨拙的法子,老老实实地做起了泥炉。 所以说,小商贾永远都是小商贾。 她见过父亲一句话,就让人丢下所有家财,辞官离开大名府。 不但如此,那人还要跪地向父亲磕头。 相比之下,她的手段委实不够看。 还有那谢大娘子……就这么败了,当真是没意思。 第160章 登门 刘二娘端起茶来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和杨家自然是败落的越快越好。 她并不在意谢大娘子,但谢大娘子手中的泥炉和小报却是她都想要的。 一个商贾手里攥着这样的东西,只会引来灾祸。 再说,谢大娘子凭什么? 一个被掠卖来的女子,若是在高门大户,早该一死了之。哪里来的脸面还操持中馈,染手小报那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刘二娘皱起眉头。她让人打听了,“大名府小报”几个字是童子虚让人帮忙写的。 请的人是谁?别人不知晓,她却已经猜到…… 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王晏。 童子虚也是个拎不清的,仗着和王晏有些交情,竟然求他做这种事。却没有仔细想想,这种东西弄不好了,可是要丢了王氏颜面。 他童子虚有几条命,够赔给王氏的? 她恨不得将大名府散出去的小报都收回来,让那书局交出刻板。 可她却也没有立场这般做。 贸然出手,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谢玉琰不敢再印小报,然后她再旁敲侧击提醒一下童子虚。若是还想要继续办小报,就写些好文章,将来在王氏面前也能交待过去。 她可是清楚王氏一族的事,有个王氏的女子嫁人不到一个月,夫婿急病过世,她便跟着殉了夫,因此还得了朝廷的旌表。 可见王氏一族的礼数。 王晏岂能跟一个寡妇有所牵连? 她帮着王家处置了此事,不求王氏会感谢她,但总归能借此拉近两家的距离。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贾四娘道。 “没想什么,”刘二娘故作姿态,端起茶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口,“瞧着你喜欢那泥炉,就搬去你屋中用吧!” 贾四娘一脸欢喜:“二姐姐不用?” “两日之后,谢家就会送新的来,”刘二娘垂下眼睛,“不过就是个粗劣的小东西,用几次就没了意思。” 贾四娘听得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泥炉太不好买,她以为两天之后才能拿到一个,没想到今晚就能搬回屋中,有了这东西她明日也不用出屋了。 贾四娘带着泥炉离开,刘二娘不禁嗤笑一声,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匣子,将里面的小报拿出来看。 那些东西算什么?真正值得反复琢磨的,是这几个字。 …… 谢玉琰这两日过的尤为轻松。 杨家女眷都聚在祖宅里做吃食,各种各样的面条晒在院子里,还有蒸的米糕、泡酒做豆腐。 张氏给孩子们做了胶牙饧,然后还用木签裹了大大的一个塞进她手中。 谢玉琰前世见过这些,却没吃过。 现在…… 她往身边看去,杨氏的娃娃们都蹲在那里,手中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两根竹签在手中扭一扭,然后被娃娃们塞进嘴中。 娃娃们“啧啧”地舔出声,唯有她拿着没动,可能发现她与大家不同,一双双眼睛就都盯在她手上。 不得已,谢玉琰也学着他们扭一扭,然后再张开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甜,仔细尝尝,反而意外的好吃。 几个孩子见状笑起来,露出了嘴巴里的豁牙。 “可不能吃那么多,”张氏嘱咐着孩子们,然后看向她,“你也是,会坏了牙。” 谢玉琰不禁觉得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提醒这些。 “明日一早我还要出门,”谢玉琰晚上时告诉张氏和杨钦,“早些歇着吧!” 杨钦有些跃跃欲试,张氏露出几分紧张的神情。 谢玉琰一如往常般平静,抱起了溜达过来的狸奴,向内室里走去。 明天谢家的泥炉就烧好了,她怎么也得去凑凑热闹。 …… 谢崇海天刚亮就起身,吃了一碗面条,就往陶窑上去。 坐在马车上,谢崇海揉了揉眉心,连着查了两日的账目,还真让他发现了许多端倪。光是每年购置的瓷土就有很大出入。 瓷土便宜的时候买的少,贵的时候反而进的多,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崇海怀疑这里面几百上千贯银钱,都被大哥拿出来给了谢七。 马车停下来,谢崇海立即走出车厢,陶窑的管事已经迎出来。 “怎么样?”谢崇海问道。 管事满脸笑容:“刚从窑里拿出来,我瞧着都很好,等一会儿要让工匠验一验,若是没问题,就能送去铺子了。” 哪里还用送去铺子?选出品相好一些的,直接都拉去刘家。 刘家自己用,剩下的赏赐给下人,反正有这一窑,他们就算交差了。 谢崇海向里面走去。 管事这两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火一熄,拿出来的泥炉都是坏的,幸好只有十几个不能用。 其余的不过就是些不起眼的小瑕疵。 反正这种泥炉,不似瓷器那般精贵,这点问题委实算不得什么。 “刚摆在这里,您看看。”管事献宝似的,指着屋中的泥炉。 管事话音刚落,就看到苗顺几个人走过来,这些人准备再仔细查验一番,管事皱起眉头向他们使眼色。 这种时候,就别来凑热闹。 “二老爷,”苗顺却没有理会管事,“我们来看泥炉。” 泥炉是几个工匠送进窑中烧的,到底有没有烧好,他们要查了才知晓,方才看了几只变形的泥炉,他们都怀疑窑中的火候不太对。 谢崇海目光落在苗顺身上,然后皱起眉头,前几日就是苗顺带头生事,这是又要做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谢崇海正要说话,就看到管事跑过来道。 “二老爷,杨家那位谢大娘子来了。” 谢崇海听得这话不禁一怔,谢玉琰来做什么?八成是来打听消息…… “与她说,”谢崇海道,“我今日忙碌,顾不得待客,让她另寻时间,递帖子去谢家。” 管事抿了抿嘴唇:“老爷,谢大娘子不是来见您的。” 说着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些:“她来看我们烧制的泥炉。” 谢崇海看向管事:“你说什么?” 管事只得接着道:“她还带了县衙的人一同前来,说是……说是要帮我们验货。” 谢崇海片刻后冷笑一声:“我就没听说过一个外人,跑到这里对我家的陶窑指手画脚。” 管事道:“我也这样说,自有二老爷做主,可那谢大娘子说……”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烧制泥炉的法子是我教的,泥炉烧得好不好,自然要我来辨别。” 第161章 查验 谢崇海若是平日听得这话,必定要沉下脸,让人将那妇人撵出去。 陶窑这种地方也是妇人能插手的? 只是他一转头瞧见了一身官服的县丞,然后眼睛又是一瞥,发现了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 谢崇海只得堪堪收敛神情,上前向县丞行礼。 大名府县丞公务繁忙,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这桩事? 其实连县丞都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方才他正在衙署忙碌,就听差役禀告:“宝德寺的主持来了。” 这位智远大师最近名声正旺,县丞不能不理会。 再说智远来县衙为的是寺前施粥之事。这本就是善举,不过他也知晓主持必有所求……不过,无非就是希望衙署调配些米粮,让粥熬得更多更稠。 这种事应付起来不难,朝廷给不起,他也能请城中大户捐一些,总能应对。不过当发现智远身边还跟着谢大娘子时,县丞脑子里“嗡”地一声,莫名其妙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字“完了”,事情开始变得不简单起来。 果然,谢大娘子提出了与智远主持一同去看谢家烧制的泥炉。 县丞一边紧张,一边又松口气。 紧张的自然是今日定然有事发生,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自从谢大娘子将泥炉的做法交给衙署之后,他就心中难安。 按理说,上面做了决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就算出了差错,也找不到他头上,再说谢大娘子应承的也痛快,好似没有任何不情愿。 可他就是觉得这事没完。 上次在三河村石炭矿,谢大娘子也是这般好说话,可是后来……他的人在三河村挖了好几天土不说,突然局面逆转,告发之人谢崇峻突然就变成了诬陷,盐铁司的人突然围了三河村,谢崇峻催着衙署挖开石炭矿井,是为了埋谢大娘子,谁知道反而埋了他自己。 他若是收了谢崇峻银钱,那次就会一并下狱。 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他不愿意经历。 正是有了前车之鉴,他才会如此忐忑。 现在好了,一切有了着落,他也就不用再日夜惦记着。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县丞想到这里不禁一怔,谢大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这没有道理,也不合规矩。 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非人力所能为。 县丞将宝德寺主持指给谢崇海认识。 智远大和尚上前行佛礼,他其实……他下山是拿施粥米粮的,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严随倒是一点都不慌,这一会儿眼睛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大致算计了一下,他们这边没啥危险。 “听说你们烧出了泥炉,”县丞先道,“我们过来看看……也好让大师安心。” 谢崇海面色微沉,有了县丞这话,他就不好再阻拦。 “第一窑如何?”县丞接着道,“可顺利?” 谢崇海忙回话:“难免有几只烧制不好,但余下的都还不错,我们谢家烧瓷窑多年,窑上的工匠都是大名府最好的,而且泥炉并不难,毕竟从前就有类似的物件儿,只不过是用来烧木炭而非佛炭,只要稍加改动,” 言下之意,大名府论烧瓷还没有谁能质疑谢家。 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县丞点点头,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家此次烧窑用的是什么?” 谢崇海皱眉:“石炭。” 这不是明知故问?若非用石炭烧窑,他们怎么会大动干戈地重砌新窑。 谢玉琰接着道:“那谢家从前用什么烧窑?” “自然是木柴……”谢崇海话刚说出来,就知晓自己犯了错,可是想收回去已经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谢老爷想起来了?” “大名府第一个用石炭窑的,是杨氏瓷窑,而不是你谢家。” 谢崇海面上一紧,自知落了下风,立即道:“不管是用木柴还是石炭,对于工匠都是小事。” “这话谢老爷说了不算。” 淡淡的声音传来,谢崇海有一种就此低头伏小的错觉。 “那谁说了算?谢大娘子吗?”谢崇海挥散心底的念头扬声道,“我家的陶窑,自有工匠查验这些,不劳谢大娘子费心。” “这由不得谢老爷做主。”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立即拿出文书展开。。 谢玉琰道:“做陶窑的法子是我交给衙署的,为的是烧制出更多的泥炉,若是泥炉做的不好,卖出去之后,出了问题,岂非要怪在我头上?” “再说,”谢玉琰接着道,“我交出泥炉的法子,为的是百姓能早些买到合适的炉灶,度过冬日,衙署也是这样的安排,才会张贴告示。” “然,许多事,本意是好的,但难免有人怀了别的心思。” 听到这话,谢崇海脸色一变,谢玉琰说的“别人”分明就是在说他。他总算明白为何大哥如此愤恨这个妇人。 “谢老爷不答应?”谢玉琰淡淡地道,“既然谢家这般有信心能烧好泥炉,何必与我要泥炉的做法?” 谢崇海道:“这是我家的陶窑,其中有许多事不能向旁人透露。”一时之间他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阻拦,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谢玉琰去看泥炉。 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必定会引来祸患。 谢玉琰不由地一笑:“与我要泥炉做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完这话,谢玉琰也不去看谢崇海,反而看县丞。 “大人,”谢玉琰道,“咱们文书上写的难道都不作数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都要照我说的去做。” “谢家才烧头一窑就反悔,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县丞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谢大娘子那微深的目光,仿佛是在说四个字:官商勾结。 “既然你说泥炉都烧好了,”县丞看向谢崇海,“让谢大娘子看看又何妨?” 不等谢崇海说话,县丞挥挥袖子:“泥炉在哪里?带我们一同过去。”不过就是个女眷而已,谢家竟然吓成这般,也当真是没用。 谢玉琰却没有动:“我不懂陶窑。” 县丞一怔,不知谢玉琰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家窑烧出的东西,另有法子查验,”谢玉琰道,“谢老爷可敢一试?” 第162章 砸了 杨家瓷窑为何烧制泥炉那么慢?因为烧出的泥炉总要反复查验。 尤其是从柴窑改成石炭窑,每个火序都与之前有很大差别。 杨明德那时候整夜在窑上熬着,亲自控火,用耳朵去听烧结的时间,用鼻子去闻窑里的陶香。 亲自封火、密封孔洞,守着陶窑,抓住时机为陶窑透气、调火。 这就是杨家传下来的手艺。 杨明德之所以看着木讷,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这上面。 所以杨家瓷窑被封之后,他才会觉得无所事事。 他整个人都是与那口窑连在一起的。 火一烧,他就有了精神。 泥炉出窑之后,杨明德还要亲自查验所有的泥炉。所有从杨家瓷窑拉走的泥炉,杨明德都仔细看过。 这般做法,一直持续到谢崇峻被抓。 谢崇峻入了大牢,谢玉琰在外另请了三位工匠过来帮忙。 “这几个工匠查验的工匠,不参与烧陶,所以烧出的泥炉好坏,他们也不会偏私。当然也可能有人会买通他们。” 谢玉琰说着她的规矩:“但那么做恐怕得不偿失。” 县丞听着讶异:“为何?” 谢玉琰道:“那几位都是极有名声的老工匠,我给他们银钱查验瓷器,他们也要维护自己的声望。” 年纪大了,声望比一时的银钱要重要得多。 说到声望,智远和尚抬起头,这个他熟悉,谢施主就是这样与他说的。他的宝德寺需要声望,那些老工匠自然也需要。 工匠们为了自家的名声和手艺可以与人拼命。 谢玉琰道:“再说,谁会贿赂他们说假话?除非陶窑的匠人、账房、管事一同合谋偷工减料,贪墨东家银钱,要么就是东家自欺欺人。” “真的如此,这买卖也就做到头了。” 县丞点了点头。 “但若是能做好……”谢玉琰微微一顿。 智远和尚捻动佛珠开始念经,不听不听,他不能听,谢施主又开始骗人了。 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他瞄到旁边的严随,严随一双眼睛发亮,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恨不得蹲在谢施主面前,将谢施主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智远和尚想要将小徒弟拉扯过来,可惜……他的佛法不够精深,比不过谢施主嘴里那些“道理”。 “将来还能做得更多,不止为他自己赢得名声,为大名府瓷器扬名,日后凭借这些还能帮一些新建的瓷窑烧出合格的瓷器。” “大名府瓷窑不少,但谁又能说,清楚所有瓷窑的情形?” “瓷窑大名府早就有了,我也不会插手这些,”谢玉琰道,“但大名府泥炉才刚刚做起来,又是从我这里开始,既然想到了,何不立即着手做周全?” 县丞听到“大名府泥炉”,心里就格外舒坦。 不是杨氏泥炉,也不是谢氏泥炉,而是大名府泥炉,听听……这都能写到考绩上了。 “我刚刚交出泥炉的做法,想要查验泥炉,都万分艰难,将来泥炉走出大名府,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模样。” “泥炉与寻常瓷器还不同,炉身陶化不好,火大干裂,日后用来烧佛炭时,都可能被烧坏酿成大祸。” “这不是我本意,更不是智远大师想看到的结果。” 被点名的智远大师,下意识停止念经,说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谢崇海悄悄瞪了一眼那装模作样的和尚,那和尚从进来之后,一直配合谢玉琰,看似一句话都没说,却在关键时刻不停地捻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一直在为谢玉琰添柴加火。 什么得道高僧悲悯百姓,分明就是恶僧为虎作伥。 谢崇海刚想到这里,就瞧见三个年纪不小的老翁被请过来。 见到这三人,谢家陶窑上的工匠不禁神情动容。 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这三人德高望重,大名府有不少三人的徒子徒孙,眼下这里就有二人学过他们的手艺。 县丞上前询问三人情形,得知三人烧窑已有几十年光景,不禁连连点头,又证实杨家瓷窑出的泥炉现在都由他们查验。 既然杨家就这样做。 县丞看向谢崇海:“这三位工匠你可信得过?” 事到如今,谁也无法阻拦。 谢崇海只得看向管事:“带着三位工匠去看泥炉。” 三个工匠却没有急着前行,领头的发须花白的老翁看向县丞:“是否杨家那边如何查验,这边就如何做?” 县丞点头:“理当如此。” 三个工匠这才抬脚向内走去。 县丞不是个好事的人,不过谢大娘子一番话委实说到了他心里,于是他背着手:“不如我们也去瞧一瞧?” 说着还看向智远和尚,智远只得继续捻动佛珠,以示应承。 只不过,向前走路的时候,智远不慎踩到了自己的鞋底…… 要不是有香客捐了僧衣和鞋袜,他换掉了从前的旧鞋,这一下肯定要将自己的鞋底踩下来。 智远和尚不禁暗地里叹口气。这一趟不该来啊! 谢崇海看向身边的工匠,正要询问他们,那些泥炉到底如何,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碎瓷声响。 谢崇海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存放泥炉的屋子里再次发出响动,紧接着管事喊到:“几位……这可砸不得啊。” 谢崇海头皮一紧,立即快走几步冲过去。 县丞站在门口,惊诧地看着这一切。 三个工匠,其中一个拿起只泥炉,仔细看了看然后道:“里面全是裂纹,你们没有看到吗?难不成眼神还不如我一个老人家?” 另外两人也过来瞧,确定是裂纹没错。 拿着泥炉的人立即松开手。 泥炉落地应声而碎。 三人对谢家管事惊呼声置若罔闻,反而道:“听听这声音就不对,最后调窑的时候出了差错。” “若是如此,这一窑都没用了。” 另一个人道:“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一个个地看吧!” “这个也不行。” 两人才说完话,另一只泥炉就被塞过来。 谢家管事忙伸手去拦。 “已经砸了三只泥炉,不能再砸了。” 头发花白的匠人瞪圆了眼睛:“这种东西不砸,你要卖给谁?” 第163章 交不交 又是一只泥炉落在地上。 管事伸手阻拦,却不敢去拉扯那三个老匠人。 县丞在这里,他们若是动武岂非仗势欺人?再说,方才是他们答应让匠人查验的。 “二老爷。”管事只得向赶过来的谢崇海求助。 那些泥炉一只至少卖六百文。 这么砸下去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也没法向刘家交差。 铺子都开好了,就等着泥炉拉过去,若是今天不见泥炉,那就真的让人看了笑话。 他们谢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泥炉哪里有问题?”谢崇海强压着怒火,装作心平气和地询问几个老匠人。 这三位老匠人,如同族中三老,站在那里目光坚定,脸上神情不容置疑,尤其是扫向那些年轻匠人时,目光灼灼,压得那些人不敢说话。 魏老先开口道:“先不说你们这大圈底儿,没有烧到的地方太多,毕竟你这做的是寻常的泥炉,不用在这上面计较。” “但是内层这些细纹,你们瞧不见吗?别以为一只泥炉上面只有几条,等到放进去佛炭烧起来会如何?” “卖出去一月两月没事,然后呢?依着谢大娘子的规矩,就算比这好一些的泥炉,也一样要砸。” 说着魏老又拿起一只摔在地上。 县丞看着那满地的碎片,也愣在那里,不由地转头去看谢玉琰。 谢玉琰道:“杨氏瓷窑,查验之后能用的泥炉必须在八成以上,高、低都有奖惩,每日砸掉的泥炉也会留下陶片,以供日后查看。” 谢崇海冷哼一声:“杨家泥炉到底如何查,谁又清楚?全凭谢大娘子一张嘴。便是这里的老匠人,也是听谢大娘子的话行事。”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老爷若是不信,可以去杨氏瓷窑一观,看看杨氏烧出的泥炉是个什么模样,可有你们泥炉上的细纹?” “可以看,”魏老道,“这一窑,只有离火近的五只泥炉烧制的不好,已被我们砸碎,碎瓷尚在,便是那碎瓷,也比你们这里烧制的要好得多。” “你看看这个,”另一个姚老道,“这里就是介火时,孔洞开大了。你们砌的石炭窑八成也有问题。” 谢崇海心脏一阵乱跳,一双眼睛冒出火来,恨不得直接将这几个老骨头推进窑里烧了。 泥炉分明都能用,他们却抓住一点点瑕疵不肯放。 “我不用去,”谢崇海道,“你们有备而来,自然将杨氏瓷窑打点妥当。” “既然谢老爷觉得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不如我们两个陶窑,每次都将烧出的泥炉放在一处查验。” “无论是谁家的泥炉,只要烧的不好,一律砸碎,然后才能送入铺子去卖。不过每日有多少泥炉烧坏,都要张贴在自家铺子门口,以告众人。” “若觉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此事本就是衙署牵头,干脆我们便报请市令司,由本府市巡来作证。” 县丞心中一凛。 县衙出面向谢大娘子要做泥炉的法子,现在谢大娘子又将县衙拖出来……他就没法张口拒绝。 简直就是手上沾了黄泥巴,怎么也甩不掉了。 谢大娘子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知晓,白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谢崇海攥紧拳头,骨节跟着“咯咯”作响,这个局从谢玉琰将做法拿出来开始就设下了,注定谢家讨不得好处。 思量再三,谢崇海深吸口气,让情绪稍稍平稳一些:“这是我们谢家烧出的第一窑,谢大娘子拿着自家烧了多次的泥炉,来与我们比未免强人所难。” 谢玉琰道:“我也另买了两个陶窑,谢老爷猜猜为何我的那两处陶窑,还没有开始烧制泥炉?” “谢老爷急匆匆地将泥炉烧出来,拿去铺子卖,为的是什么?” 还能为什么? 谢崇海觉得可笑,但他不会轻易说话,眼前这谢玉琰委实不好招惹,稍不留神就会被她抓住把柄。 “为的买卖?”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沉,“如果是为了这个,我觉得谢家不应该从衙署接下这泥炉来做。” 谢崇海冷冷地盯着谢玉琰:“你这是强词夺理,难不成你杨家卖泥炉不要银钱?” “银钱自然是要的,”谢玉琰道,“但我却没有一心谋利,至少不是利字当头。” 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盛,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在这样的目光下,就连县丞居然也下意识地垂下眼睛。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该将烧制泥炉的法子紧握在手心里。”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不会定下雇工一日至少要给一百文的工钱。” “自然也不会与智远大师约定,谋利不得超过三成。” “真是为了买卖,为了银钱,今日我就不用站在这里,与谢老爷费这么多言语。” “大名府也该只有杨氏瓷窑才能烧制这泥炉。” 说完这些,谢玉琰紧盯着谢崇海:“敢问谢老爷,换成是你谢家,你可愿意将烧制泥炉的方法拿出来?” 谢崇海被那目光盯的脊背生寒,但他知晓这时候不能退缩。于是鼓足力气:“自然会。” 谢玉琰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不过看在谢崇海眼中,那笑容却似一把利刃,径直从他眼睛中刺入。 谢玉琰就怕谢崇海不敢应承。 “好,”谢玉琰道,“那谢老爷就拿出来吧!” 谢崇海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道:“什么?”谢玉琰傻了不成?烧制泥炉的法子她已经送到衙署,让他交什么? 谢玉琰道:“谢氏烧制瓷器的法子。” 谢崇海怔愣半晌,反复回想谢玉琰说的话,终于……他听明白了。谢玉琰让他将谢家瓷窑烧制瓷器的方法拿出来。 “你……真是疯了,”谢崇海道,“谢氏有大名府最大的瓷窑,全族上下烧制瓷器……你竟然让我们将……” “有什么不对?”谢玉琰道,“杨氏瓷窑仅烧制泥炉,杨氏一族上下,也靠瓷窑过活,我这泥炉难不成不是好买卖?” “若非好买卖,谢家这么着急买下那么多陶窑做什么?” 说完这些,谢玉琰面上一肃:“谢老爷,你是拿还是不拿?” 第164章 挖墙脚 无论谢玉琰怎么说,谢崇海都不可能将谢氏瓷窑的技艺拿出来。 这是谢家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让外人知晓? 实际上,谢玉琰的确将赚银钱的佛炭和泥炉做法给了县衙。 可如果不是谢家请了刘家逼迫,谢玉琰如何肯这般做?但谢崇海不能将这个拿出来说,他就算昏了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扯刘家。 十几双眼睛落在他身上,谢崇海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他不止是愤怒,他还有种被谢玉琰牢牢压制住的感觉。 从气势、心胸、肚量上他都矮了一头。 谢崇海有种感觉,今天丢的面子,这辈子可能都拿不回来,除非彻底将谢玉琰打压。 “不能拿。” 无论是制胎技艺、配釉技艺、开片技艺,一个都不能透露。 谢崇海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屋子里安静片刻,谢玉琰仿佛放过了他,没有再在这上面纠缠而是道:“继续查验。” 然后……这里的所有人都只能听从谢玉琰的安排。 碎瓷的声响不断传来。 架子上的泥炉越来越少,地上遍布碎瓷。赵家陶窑的工匠全都低下了头。 泥炉到底好不好,他们一听就知晓。所有的问题都被三个老工匠指出来。 “不行。” “砸……” 屋子里还有这样的话语声。 谢崇海觉得那些泥炉不是丢在地上,而是砸在他身上,将他越砸越矮,半个身子都埋到了土中。 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最后几只泥炉。 哪怕有一只没问题,那也能堵住谢玉琰的嘴,至少没有颜面尽失。 然而…… 三个老东西像是砸顺了手,只是看了一眼就往地上摔去。 最后一只碎了。 “没有一只能用,”魏老工匠道,“可见是你们的石炭窑有问题,如果不能将这个解决,再烧也是无用。” 石炭窑…… 谢崇海咬牙道:“我们没有砌石炭窑的法子,谢大娘子不曾告知。” 县丞此时此刻脑海中一亮,对啊,他怎么连这桩事忘记了。应该说,他没放在心上,烧木柴还是烧石炭有那么大的差别? 不都是烧火? 县丞不懂,但工匠们都知晓,八个阶段的火序是陶窑成败的关键,将木柴换成了石炭,很难掌控火候。 “那我要不要教你如何筛陶土、和陶泥?” 清越的声音传来。 旁边的严随一不留神笑出声。 真是太好笑了,难道真的要人手把手教这些? 笑归笑,严随也知晓自己闯了祸,好在……这祸不大,他只要用手紧紧捂住嘴,装作弱小可怜的模样,谁也不会怪罪。 谢崇海的确没功夫理睬严随,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上脑,头发仿佛都根根竖立……谢玉琰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 “谢老爷不要的话,”谢玉琰道,“那我也就不教了,毕竟我与谢家没有任何干系。” 说完这些,谢玉琰接着道:“谢老爷何时在烧窑?别忘记使人知会一声。” 言下之意,下次谢玉琰还会带三个老东西前来。 谢玉琰说着看向县丞和智远和尚:“大人和主持可还有话要吩咐?” 县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泥炉不好烧,你们要多花些心思。莫要丢了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走这一遭,最大的收获自然就是“大名府泥炉”,至于其余的话碍着刘家,县丞也不好多说。 县丞不再说话,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智远和尚身上。 智远和尚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出家人,否则,他真不知要说什么。 “阿弥陀佛。” 唱一句佛号,佛祖又救他一回。 智远不好说,谢玉琰却能替他开口:“大师此次下山,是要为施粥筹备米粮,我们卖佛炭和泥炉的商贾自然首当其冲。” “我捐二百担粮食,”谢玉琰说着看向谢崇海,“我们都是受了宝德寺恩惠的人,想必谢老爷也不会少了。”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严随,严随立即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奉上手中的功德本,顺便递出一本手抄的佛经,算是回报。 “施主别忘记,初二一早来寺中,我们就会为施主一家留粥。” 漂亮话说了,至于留不留……严随才不管这些。 初二宝德寺撞钟、施粥逛市集。 那市集就是谢大娘子和永安坊的人一同筹备的。所以捐粮食,得利的也是谢玉琰。 但现在谢崇海不能拒绝,他整个人已经被谢玉琰架了起来。 严随舔了舔笔尖,蘸了蘸快要干涸的墨,然后将笔递给了谢崇海。看着谢崇海写上四百担粮食的时候,满心欢喜。整个宝德寺一年也不见能被捐这些米粮,谢大娘子说的没错,只要师父下山,粮食就有了。 严随只有一桩事留了点遗憾……没能亲手砸泥炉。 啧啧,这一趟,谢家真是损失太多,连严随都替他们心疼。 泥炉没了,面子没了,粮食也没了。 谢玉琰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看院中的雇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谢玉琰停下脚步,走在她身边的县丞不禁也跟着站住。 “大人,”谢玉琰道,“我还有几句话……” 居然不是问他的意思,而只是知会他。 县丞暗地里叹口气,知晓接下来的话,肯定与他无关,他不过就是个幌子。 “新砌的石炭窑本就要试许多次,才能烧出好的泥炉。”谢玉琰道,“所以,烧坏一窑泥炉,与工匠无关。” “第一窑就烧这些,本就是东家决策错了。” “让工匠承受这些罪责,未免不公。” “若是谁因此丢了活计,可以来杨氏瓷窑找我,合乎我们招雇工的要求,就可在杨氏瓷窑做活儿。” 谢崇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玉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当着他的面,明着抢夺工匠。他真的寻工匠的麻烦,将今日的损失怪在他们身上,就定会有人去投奔谢玉琰。 谢崇海感觉到了焦躁。 这层出不穷的手段,谁能接得住? “大家应该知晓杨氏瓷窑的工钱,每人每日一百文,提供一顿饱饭,每旬休一日,工钱照发。若是远走在外,每日多补二十文,包餐食两顿。” 严随仔细听着,谢大娘子的心可真黑,当着东家的面撬墙角。 不过……他好喜欢。 第165章 深渊 谢家陶窑的雇工听到谢大娘子的话,脸上不敢有任何表露,心底里却都欢喜。 苗顺与陶窑里的雇工站在一起,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一开始是看戏,然后看得自己发懵。 等回过神的时候,不禁暗自叹息,怪不得谢大娘子没让他们现在就投奔过去,他们与谢家闹翻离开,哪里比得上谢大娘子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番话? 不用偷偷摸摸的做这些,一切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别看雇工们一片安静,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毕竟有了心思才会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来。 谢玉琰说完这些,看向还愣在那里的县丞。 “大人,咱们去杨氏看一看吧。” 县丞这才喘口气,然后道:“走,走吧!”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海中一直在想,他没做错事吧?如果他没犯错,将来谢家赔钱了,至少不会找他来算账。 这一出大戏,他都看傻了,不过这还都是表面上的,谁知道谢大娘子那些话里还有没有藏点别的? 但是一时之间他是猜不透,他也不能去猜。 县丞正要招呼智远主持一同走,却瞧见了主持大师的背影。 大师走得可真快。 或许是急着去拿米粮,毕竟赈济是大事。 一行人离开了陶窑,谢崇海转身走回来。 雇工依旧站在院子中,但……就像是死了一样,全都一言不发。 谢崇海冷笑一声:“你们以为那妇人说的是真的?她不过就是利用你们来打压谢家罢了。” 雇工中,有人忙道:“东家放心,我们不信。” “对,我们不信。” 稀稀拉拉的声音跟着响起。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 “辛辛苦苦烧出来的陶器都被摔碎了。” “对,东家对我们好,我们知晓,怎么会投奔她去。” 谢崇海听着,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 话都会说,但只要他对雇工严苛一些,就难保他们不起别的心思。所以,谢玉琰那些话还是有了用处。 那妇人没有花一文钱,就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谢崇海想到这里,一脚踹向半只没有碎掉的泥炉。 “啪”地一声,泥炉粉身碎骨,但他的怒火却没有因此消减。 “都去接着做,”谢崇海眼睛发红,“我要立即见到第二窑。” 这也就是气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马上做出来。 雇工们都知晓,不过刚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 “老爷,”管事半晌走过来道,“咱们……咱们是不是跟刘家说一声。” 谢崇海一颗心要涨开,他被气晕了头,忘记了还有刘家这一茬。昨日他才与刘家说好了,今天要将泥炉送过去。 就在刚才,他还让人选出最好的那些都送去刘家,剩下那些差一点的拉去铺子。现在剩下的就是满地的碎瓷。 “自然要去说,”谢崇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然你来担下这些结果?” 管事不敢争辩,只得下去安排,却没有走两步就被谢崇海叫住:“让二娘子亲自去。” 坐在椅子上思量许久,谢崇海站起身,现在他是进退两难,不能让人去杨氏陶窑学手艺,也不能停了陶窑。 派人去杨家,谢玉琰指不定设下什么圈套,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妇人的心脏得很。 万一有意教了些不对的,他们还是照样烧不出泥炉。 就算是拖延时间,谢家也承受不住。 一下子买了这么多陶窑,招了这么多雇工,陶窑歇着一天,谢家就会往外赔钱。 谢家陶窑停了,杨氏买来的陶窑刚好派上用场,等杨氏的铺子站稳了脚,谢家也就错过了大好时机,不能逼着杨氏瓷窑关门,这泥炉也就成了鸡肋。 所以,想要解决,只能是压住谢玉琰,让她那套查验的法子不能用在谢家泥炉上。谢家做不到,只有向刘家求助。 原本以为这桩事很简单,现在发现……如果弄不好,谢家就会被拖入深渊。 得罪了刘家不说,还会赔掉一大笔银钱。 虽然不可能比他大哥赔的更多,但这样三番两次已经让谢家伤筋动骨。 今日谢玉琰突然上门,他们没有准备,现在他们要防着第二回。 绝不能让谢玉琰再砸一次泥炉。 …… 谢玉琰的马车在顺通水铺门前停下,水铺里的郑氏立即迎出来。 不等谢玉琰开口询问,郑氏就笑着道:“米粮都准备好了,不过不是二百担,而是三百担。” 谢玉琰有所预料,倒是于妈妈不禁道:“怎么那么多?” 郑氏要将谢玉琰迎进屋,谢玉琰摆摆手,她要在外面等一等智远大和尚,免得大和尚迷了路,径直回到寺中去。 这一上午,大和尚被吓着了,总得好好安抚。 郑氏立即招呼人给谢玉琰换了手炉,这才道:“是走街串巷卖水的那些人家凑的,他们都说能赚到银钱,都是因为水铺和宝德寺,拿些米粮给寺里也是应当,再说……还是为自己积了功德。”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郑氏:“你们也拿了?” 郑氏笑道:“拿了,不过不多,是整个村子凑的。” “你们就不用了,留着给村中的老幼吧,”谢玉琰道,“今年冬日冷,不能吃不饱饭。” 郑氏听得这话不禁鼻子发酸:“大娘子放心,村中米粮够用,夜里连藕炭都随便烧了。” 虽然现在藕炭叫佛炭,但郑氏心里,它就是藕炭,谢大娘子的藕炭。 谢玉琰也知晓,郑氏说的随便烧,也就是夜里不会灭火罢了。 但越是贫苦人家,越容易知足。 既然郑氏他们一定要拿,谢玉琰也不会再阻拦,大不了过两日她让人再送些粮食去陈窑村。 于妈妈见状道:“那就吩咐大家装车吧!” 等到智远和尚来到水铺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足足有二十几个人一同搬米粮。 大家有说有笑,甚是欢喜。 严随看向智远:“师父,咱们这趟赚了,徒儿瞧着,这可不止是二百担。” 智远停止念诵佛经,深深地叹一口气,虽说谢施主骗了他,但他还是没能就此回到山上去…… 他舍不得这些粮食,好了,就这些! 和尚不能太贪心,拿着这些粮食他就走,下次谢施主再来唤他,他说什么也不下山了。 “这位就是智远主持吧?” 注意到穿着袈裟的大和尚,立即有人迎上来。 “主持大师,您等一等啊,我想捐一些香火钱。” “宝德寺的主持……我也要捐,要给寺庙修大殿。” 智远看着迎来的善男善女,好像不止是米粮……好像有点太多了。 第166章 下棋 智远和尚一步步往前走,身边是碎碎念的小徒弟。 “这粥想熬成多稠都行,反正一整日也用不完。” “要不然咱们连续熬三天?” “还有那些布帛,师父可以换换僧衣了,毕竟露面的机会多了,您这一弯腰……我都怕会露肉。” 虽然肉真的不多。 “唉。”智远和尚叹了口气,不过声音太小,被风掩盖了过去。 他身上穿的袈裟就是谢施主给的,如果没有袈裟……他里面的僧衣还真的裂开了。 他不敢抬头往谢施主那里看,好似……能被谢施主瞧出他窘迫的模样。 “师父,”严随道,“给我换条裤子吧,裆上的补丁太多,太硬……我走路都合不拢腿。” “换,”智远和尚道,“不过……” 严随点头接下去:“要小心珍惜,不能弄坏。” 走了很长一段路,山门却还很远,但往前眺望……却瞧见已经有人向寺里搬米粮了。 严随踮着脚尖看了许久,然后也叹了口气。 “徒儿又为何叹息?”智远和尚问自家的徒弟。 严随煞有其事:“师父,以后咱们会怀念从前的。” 智远和尚不明白。 严随揉揉肚子:“会忘记,饿肚子是什么感觉。” 智远和尚又叹了口气,徒弟的头发……好像长得更牢固了,想要剃掉只怕更为不易。 众人向宝德寺上搬着米粮,谢玉琰寻了个禅房,抱着暖炉看着手中的纸笺。 于妈妈又在禅房里放了两只泥炉,屋子登时暖和起来。 于妈妈看看四周,才算满意地点点头,他们今日送来三十多只泥炉,有了这些东西,寺里僧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些。 “这屋子里还得再添置点东西。” 这禅房谢玉琰经常来,上次来的时候,除了两个蒲团一无所有,这次搬了张木榻,桌案准备了笔墨,再加上王大人留下的茶具和茶叶,似是有点模样了。 不过,于妈妈觉得还不够多。 还要有个黄梅架,旁边再有个边柜、打两个格子,也好收纳东西。 于妈妈暗暗记下来,回去就吩咐人来做这些。她会这样花心思,是发现大娘子喜欢这里,每次来寺中,总要多待一会儿。 水还没煮开,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于妈妈忙去拉门,就瞧见外面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她忙低头行礼。 已经见了这位王大人许多次,于妈妈不但没将这人琢磨清楚,反而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王晏将披风解下来递给桑典,拂了拂身上的落雪,转身又从桑典手中接过棋盘和棋篓,这才向禅房里走去。 于妈妈瞧见这一幕,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大约是大娘子和王主簿都往禅房里带东西,这禅房就不太像禅房了。 谢玉琰看着王晏走进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棋盘。 棋盘是榧木做的。 她嫁入东宫时,先皇还在世,常常念叨最喜欢与王相公下棋,不过那时候王晏已经过世,见不到想见的人,先皇只好让人端上香榧酥,怀念这位大梁股肱之臣。 思量间,王晏已经坐在了谢玉琰对面的榻上。 谢玉琰不由地抬头仔细看着对面的人,王晏面相……耳垂圆润,眉毛浓密,眉峰似剑,山根挺拔,颇具长寿之相,为何过世那么早? 八成是慧极必伤。 棋篓打开,两个人也不用过多言语,谢玉琰执黑棋先落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么大一块地,想要全都修葺好,需要三五年。” 谢玉琰看向窗外,那里直对着她买的地,她方才坐在这里,就是在琢磨这些。 “也不用全都修好,”谢玉琰道,“先收拾出一块,就能派上用场。” 宝德寺的名声足够了,若非现在是冬日,早就弄好了,到时候她就又有了个能赚钱的买卖。 银钱还是不够用,这种很容易就能得利的买卖,就该早些做起来。 王晏落子很快,似是用不着思量。 谢玉琰却觉得这个节奏刚刚好,王相公的棋路,无论是宫中、民间都格外推崇,她很是熟悉。 甚至渐渐找到了从前的那种感觉。 屋子里燃着檀香,旁边是煮好的新茶,这时候有个人陪着研磨棋艺,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不同的是……从前与她对弈的是仿王晏棋路的“假宰辅”,现在是个活生生的真人。这样想着,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格外有趣。 王晏看着她看着棋盘微微扬起了嘴角。 修长的手指将落下白棋,封住了她的去路。 真人到底比假人要厉害的多。 本以为这一局就是打谱,她用的是当年先皇的路数,想看看能否复原当年的棋局,却发现下着下着就起了变化。 王晏的棋子落得恰到好处,甚至是天衣无缝,几处应该有的破绽,全都未曾露出。 谢玉琰微微抬起眼睛,原来王晏当年是让着先皇的。 宰辅到底也有谄媚之举? 如此一来,她就要多在棋局上下功夫,磋磨得更久些。 眼看着她的中路变成了死子,她果断转身,抱吃他边路的棋子。 微锁的眉头又再展开。 正当她欢喜之时,不知什么时候王晏在一角落下两颗棋,因此坏了她的大势。本来能连在一起的大龙,被他一下子撞过来,仿佛一个正要奔跑的人,被陡然抓住了足踝,那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修长的手指好看,但他放下的白棋却碍眼得很。 她勉强落下一颗棋应对。 白棋却迟迟没有跟上,谢玉琰不由地顺着王晏的手看去。 他的手没放在棋篓上,而是将榻上的暖炉,推到了她的裙裾边。 “想好了?”他的目光幽深似是意有所指,她低头寻过去。 那暖炉所在的地方,正对棋盘某处。 耳边传来棋篓里清脆的撞击声,棋子已经被王晏捏起来。 这颗棋至关重要,若是被他落下,他的那几颗死棋就会绝处逢生。 眼看着他直奔而来,她果断伸出手去,他的白棋就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不过很快那棋子上似是就有了温度,如同她抱在怀中的暖炉。 四目相对,他眼眸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怎么,娘子不准落子?” 谢玉琰伸出脚将暖炉踢开了些许:“王大人落过了,而且是两回。”她的手一翻,他的棋子落在她的手心。 “既然王大人有心提醒,如何还能不认?” 第167章 轻松 谢玉琰说王晏落子两次,一次是以泥炉的位置提醒她,一次是将棋子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在棋局中,教人下棋,就是这般,给一点提醒和启发,让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关键子,这样才好弥补。 既然王晏指出来了,哪有不给她补救的道理? 所以,这颗棋必须她自己填。 别的可以争,棋局上耍耍赖也没什么。再说,在谢玉琰心中作弊的是王晏才对,这个人留下那么多棋谱,她几乎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自以为很了解他的棋路,原来都是假的。 这样想着,逐渐有了争强好胜之心。 一盘结束,死子回填,足足输给王晏四路。 谢玉琰颇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棋盘清空,再开一局。 于妈妈在一旁的禅房里等着,不时地会出来看看情形。门口的桑典见状道:“里面还在下棋。” 于妈妈向桑典道谢,然后递给桑典一把烤热的龙眼。 平日里护卫公子,桑典是不能吃的,不过今日在庙里,好似气氛格外好,桑典也不好拒绝。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娘子会下棋。”于妈妈道。 其实从娘子来了杨家之后,每日都在忙碌各种事,要说最轻松的时候,那就是听九郎背书。 大娘子好似习惯了这般。 于妈妈和张氏不止一次私底下提及过,大娘子应该歇一歇,绷得太紧,总会伤身子。 但大娘子自有思量,谁劝也是无用。 难得这次偷得一时闲,能与王大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下棋。 桑典将一颗龙眼送入嘴中,甜丝丝,热乎乎,谢娘子这边就是好,自家郎君……恨不得将他的嘴都缝上。 桑典心中欢喜,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家郎君棋艺……寻常,八成是娘子会让着他。”他还记得郎君小时候下不过贺郎君,回家连夜看棋谱的模样,虽然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但在他心中,此时此刻郎君不如谢大娘子。 于妈妈不禁笑了。 桑典将手中的龙眼吃完,拿出腰间的荷包:“里面是给狸奴做的肉干,这几日不见狸奴出来,妈妈带回去给它吧!” 于妈妈却没有接,狸奴的吃食家中有的是,再说王家人也不是真的想要送吃食,而是想看狸奴。 她若是接了,狸奴更是一点惦记都没了,岂非更不回去? 于妈妈笑着道:“就是让它惦记着,你才能见到。若不然……你可以来杨家喂狸奴,若是不好走前门,就与后门的婆子知会一声,寻我来引路就是了。” 桑典眼睛亮起来,这样的话就不用翻墙了。杨家的墙好翻,就是抓狸奴费功夫,趴在房顶等也冷得很,他的手都被冻透了。 两个人说着话,就看到禅房的门打开。 于妈妈急忙迎过去,只见门口站着的是那位王大人。 王晏递出一只手炉,桑典急忙接下。 “换些炭火来。” 于妈妈扫了一眼,那手炉是她家大娘子的,不禁想要顺着缝隙向里面看一眼,哪知王大人却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过一点风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门关上,后面的人影却没有动,直到桑典将手炉送回去,门才又打开。 就在这个间隙,于妈妈总算瞧见了自家娘子。 娘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看,似是没有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王晏将门关好,再次走回去。 手炉重新递还过去,谢玉琰自然而然地接下抱回怀中,眼睛却不舍得从棋盘上挪开。 等她看出这一局的关键所在,才将手中捏着的棋子落下。 这次局满,却要交俘四子,还是输了。 不过输棋,却也觉得格外畅快。 谢玉琰摸索着手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很快传到身上各处,格外的熨帖。她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她这时也回过神,原来刚刚王晏帮她换了手炉。 没想到,王晏还会做这些。 “天色晚了,”王晏道,“早些下山吧,改日我们下九路盘。” 本以为来寺中要与他商议接下来的事,可是一句话没提到正题,倒下了几盘棋。 虽说白白浪费了时间,但……谢玉琰觉得也很好。 她好像一直没从前世的战事中脱身,忘记了闲散下来是什么感觉,现在倒是完全轻松了。唯一可惜的是,要改日再下九路盘。 “去年时,我也与你差不多,总觉得一刻也不能停。”王晏淡然地开口。 谢玉琰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仔细回想,至平六年,王家没发生过什么事。但大梁朝廷在北方战事失利,葬送了一支兵马,于是才有两国和谈。 难不成那次战事与王晏有关? 所以他才会跟着贺檀来到大名府,暗中查那些武将? 王晏垂下眼睛,敛去一抹情绪:“有些事总要慢慢来。” 于妈妈进屋服侍谢玉琰穿好披风,这才与王晏一前一后走出禅房。 谢玉琰坐上马车,撩开帘子向外看去,王晏带着人骑马走在前面,这一路虽然没有任何交代,却一直将他们送到永安坊。 到了杨家门口,谢玉琰下了车,桑典这才下马过来传话:“郎君说,大娘子有事只管安排。” 桑典说完向杨家右边的小巷子里看了看,示意会安排人手在那里候着。 “劳烦王大人了。” 桑典得了回话快步离开。 谢玉琰也走进了杨家大门:“去将石勇、小山喊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 现在就要安排下一步的事。 回到屋中,张氏立即迎上前,伸手拉住谢玉琰,发现她的手没有往常那般凉,这才放下心。 “这么冷的天,出去那么久,下次还要多穿些。”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听到动静,跑进门向谢玉琰行礼:“阿嫂,今日都有什么好事,与我说一说。谢家那些泥炉真的都砸了?” “砸了。” 谢玉琰说的简单,于妈妈接话道:“一个也不剩,九郎没有瞧见谢家人的模样,烧了满满一架子的泥炉,没有一个是好的。” 杨钦没亲眼瞧见,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下次,能不能让我也去?” “下次?”谢玉琰微微一笑,“那只怕要等许久。” 杨钦不明白:“难不成谢家不烧了?” 谢家是肯定会烧,但他们八成是砸不成了。 不过,这些都在她的算计之中,砸不到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再说她已经砸了一次,下回要砸,就不用她来动手了。 第168章 陌生 杨钦知晓阿嫂肯定还有主意,忍不住想要问清楚,却被张氏一把拉住。 “去做功课,让你阿嫂歇一歇。” 杨钦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不过转念他又有了主意,他先去写课业,等一会儿石勇和小山来了,他再凑过来听也就是了。 谢玉琰梳洗干净,靠在榻上,脑海中浮现起王晏说的那些话。他一个文臣,与那场战事有什么牵连? 前世大梁败给北齐,朝堂上满是指责王晏的声音,说他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误天下苍生。若非因他,大梁不会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大梁若是就此灭国,他王晏罪九分。还有人骂他是个修炼成妖的獾子精。 这些文臣在指责、弹劾旁人时,满身风骨、正气,等到北齐大军再次来袭,他们却跑得比谁都快。 她被人从道观请出来,重新坐上太后之位,她头一桩事,就是抓住逃亡的几个文臣,砍了他们的脑袋。 她的疯名也是起于那时。 这么一想,她与王晏的确有些缘分,就是这些缘分不怎么好罢了。 谢玉琰手指微微收拢,手炉到现在还有暖意。 前世她听过、看过那些有关王晏的话语,许多倒是做不得真。 至少,他不像传言中的眼高于顶、嫚侮妇人,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手炉了。 那他到底为何没有娶妻?真的一心想要成仙?她不信,修仙之人何必留恋朝堂? 将书放到一旁,谢玉琰吩咐于妈妈:“明日去买几本棋谱来。” 至于看谁写的,不太重要。 前世她除了王晏的棋谱,其余人看得甚少,此时王晏的棋谱应该还没刻印,毕竟现在他还太年轻。 片刻之后,杨小山和石勇都到了。 谢玉琰等二人喝了热茶,才道:“你们回去选几个信得过的人手,不用太多,六七人就好。” 现在得用的人手,大多都是杨氏一族和三河村的,这些人石勇和杨小山最清楚。 谢玉琰接着道:“不过要与他们说明白,可能要进县衙大牢。” 石勇和杨小山互相看了一眼。 谢玉琰道:“按理说没有性命之忧,正旦之前我会想法子让他们出来,但事无绝对,要先说清楚,不想做的不必强迫。” 石勇相信谢大娘子不会让他们做违反法度之事,就算一定要做……那……别人不说,他一定能去。 石勇道:“需要做什么大娘子你就说吧!” 杨小山也点头:“大娘子放心,咱们定能找到合适人手。” 谢玉琰道:“等谢家陶窑烧出第二炉的时候,这些人要陪着三位老工匠去查验泥炉。” 这……好像很寻常啊! 石勇不禁问道:“大娘子为何说要进大牢呢?” “谢家会阻拦,栽赃你们先动手,”谢玉琰道,“将你们扭送去县衙。” 杨小山明白过来:“谢家这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谢玉琰道:“谢氏没有这个本事,他身后的人可以做到。” 石勇道:“真要上公堂?” 谢玉琰点头:“我只有几点要求,第一不能真的伤人,虽然谢家一定会栽赃陷害,但只要不是真的动手,就算一时蒙冤,我也会还你们清白。” 石勇应声:“我会约束大家。” 谢玉琰接着道:“第二需要你们砸几只泥炉,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石勇道:“都听大娘子安排。” 谢玉琰道:“第三坊间难免会有传言,要让你们受些委屈。” 这次杨小山先道:“这个简单,谁还没受过这些?”大娘子没来之前,他们在杨氏族中的处境比这些艰难多了。 而且既然大娘子事先都知晓了,他们受的这些,最终都能找回来。 谢玉琰看向石勇:“小心着些,过了正旦你还要去邢州。” 石勇道:“大娘子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唱戏走个过场的事,不能去拼命,将事情闹大的同时,还要护好自己这边的人,真的做了出格的事,就被人握了实证在手中,到时候如何也说不清了。 等到石勇和杨小山走了,杨钦才从角落里出来。 “阿嫂,咱们到时候不会真的被诬陷了吧?” 谢玉琰看向杨钦:“害怕了?” 杨钦摇头:“不怕,大不了就告他们,大名府告不成,还能告御状。” “少看些话本,”谢玉琰道,“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 杨钦就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没说清楚罢了。 谢玉琰接着道:“大名府不是还有太原王氏的人在吗?” 杨钦眼睛一亮,想到了王主簿:“所以阿嫂去寺里见王主簿为的就是这个?” 原本是,可最后……就下了几盘棋。 …… 巡检衙署后院。 贺檀进屋的时候,发现王晏正在摆棋,他下意识地转身想走。 王晏九岁之前,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王晏九岁之后……他就没再赢过。当看清楚,棋盘上黑子、白子都摆好了,贺檀才放心地走上前。 “看到了好棋谱,在复盘?” 王晏道:“兄长仔细看看。” 贺檀坐在一旁,看着王晏熟练地落子。 “黑棋占上风,似是很懂白棋的路数,”贺檀说到这里看向王晏,“你执白棋。” 贺檀熟悉王晏的棋路,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几手你下的好,不过好似对黑棋没用,黑棋早就料到了……” “咦,后面怎么不行了。” 也不是真的不行,就是与之前相比差了些什么。 王晏道:“我换了棋路。” 后来又试了两局,只要是他常用的棋路,她都能破局。就像早就知晓结果一样,可只要他换了路数,她的棋力明显就不如之前。 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 贺檀有些意外:“不复盘了?” 王晏道:“不用了。”他已经找到答案。 他们第一次在杨家见面时,她露出略微惊诧的神情,当时他就猜测,她可能知晓他的身份。 现在他能肯定,她知晓他,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却不曾与他这般相处过,否则就不会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原来在她那里,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王晏心里忽然有些失望。 很快他却哂然一笑,明明都要释然了,却为何得了机会就要一遍遍试探?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我听说了,”贺檀没有看出王晏的异样,喝了口茶道,“谢大娘子当真奇女子,居然带着人将谢家的泥炉都砸了。” 王晏淡淡地道:“这算不上什么,过两日……她还会闹得更大。” 第169章 罪名 王晏不用问谢玉琰接下来会做什么,从她动手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想要代替谢家做北瓷,首先要压过谢氏瓷窑的名声。 今日谢玉琰弄出的动静,表面看着,是在找谢家的陶窑的麻烦,其实她真正想要推的是那三个老匠人,或者说是查验陶窑的法子。 现在或许没有人在意这些,等到谢氏陶窑出事的时候,谁都不会再买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 谢家不是她的对手,而是她的垫脚石。 认识谢家瓷器的人,经过这桩事后,也就认识谢大娘子的瓷窑了。 他们也是一样,通过谢家抓住谢家背后的人。 “兄长不是什么都没审出来吗?” 贺檀应声。 审出来的那些都是小事,不是他们要的结果,真正该说话的人都没有开口。衙署论罪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谢家,于他们没有用处。 王晏道:“这次就有机会了。” 贺檀放下手中的茶碗。 王晏道:“人不怕一起死,就怕别人都活着,而他为所有人替罪。谢家都自身难保,如何能护得住为他效命的下人?” 贺檀道:“你是说谢家那些管事?” 王晏点头。 接下来就不用王晏说了,贺檀道:“我让人暗中照应一下其中一个管事。”至于哪个管事并不重要。 大牢那种地方,不必说太多话,只要送进去的饭菜稍好些,让狱卒少打几鞭子,就会被人盯上。 被照顾的人,自然就会被怀疑供述出了什么。 加上谢家接二连三的出事,众人的疑心也就变得更重。其余没有招认的人,也会跟着动摇。 与其当别人的垫脚石,倒不如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贺檀道:“所以你不着急审讯谢家。” 因为时机未到。 贺檀知晓王晏会有安排,但不知晓是通过谢小娘子。 贺檀再次拿起茶碗,他这阵子,要忙着查看案宗,又得时刻注意西北驻军,倒是王晏有了谢小娘子帮忙,当真轻松得很。 王晏“告病”离京一阵子,他还真的来大名府养精神了。 “人家帮了你这么多,”贺檀忽然道,“你准备给人家些什么?” 王晏淡然地道:“她利用这桩事,能让手中瓷窑在北方有一席之地,用不着我们。” 贺檀“啧”地一声:“当真小气得很,你又没问,怎么知晓人家不需要?” 王晏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要的,她会自取,不要的也不会拿,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 刘家。 刘二娘一直在书房里写字,没有人敢去打扰。 今日谢家的人来了一趟之后,刘二娘就变了脸色,就连贾四娘都不敢提泥炉的事了。 贾四娘其实也不明白,不过就是一个泥炉,怎么会这般麻烦? 杨氏家中的那妇人,就像是在故意与刘二娘作对,偏偏不让二娘如愿。贾四娘都恨不得走一趟杨家,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形? 当然她不能去那种地方,以她们这种身份,是不好与那些人争执的,看在别人眼中就是自降身份。 用二娘的话说,不能给她这个脸。 但是委实也太气人了些。 那谢家也是不中用,居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将泥炉都砸了。 终于到了晚上,书房的门打开了。 几个丫鬟走进去服侍刘二娘净手,用些饭食。 等到碗筷都撤走了,贾四娘才走进去。 刘二娘的心情好似已经平静许多,看起来与往常……差不多。 贾四娘先走到书桌前,夸赞一番刘二娘的字。 刘二娘字写得格外好。 “二姐姐若不是女子,凭着这些都能去考状元了。” 刘二娘没有与贾四娘说笑。贾四娘仗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揽住刘二娘的手臂:“二姐姐别生气,为那种人不值当的,那谢家不是说了,过几日就会有第二窑、第三窑出来。” 这话说的没错。 但刘二娘想要在刘家开宴,就要等到正旦以后。 贾四娘道:“我回到屋中,将那泥炉也砸了,那人不识抬举,我们也不用他们家烧出的东西。” 刘二娘看向贾四娘:“你不用劝我,这不过就是小事,我从前没想与那妇人为难,如今看她这般跋扈,也该给她些教训。” 贾四娘颔首:“二姐姐说的是。” 至于什么教训,刘二娘已经安排好了,她只在大哥刘时章那里哭一场,大哥就答应帮她。不过她也得提醒谢家,将杨家那些人弄进大牢里没用,最好一劳永逸,将那妇人关进去。若是这次谢家再做不好……将来卖去榷场的瓷器,就要换人家了。 …… 整件事中,被架在火上烤的是谢家。 谢崇海让田氏去刘家报信,带回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 刘家没说要帮忙,就径直将田氏送了出来,紧接着市令司来人督促他烧好瓷器,准备参加明年二月份的拔选,只有被选上了,才能带着瓷器去榷场做买卖。 其实大名府早就定好了会用谢家的瓷器,现在衙署派人来问,就是在提醒他,刘家动了怒,如果处置不好这次的事,谢家就别想榷场的事了。 谢崇海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谢家为榷场准备了一整年,几乎将半个谢家都压在了上面,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北方只选两家的瓷器去榷场,没能选上的瓷窑,不是丢了一桩买卖,而是丢了在北瓷的地位。 连榷场都去不了,将来他们烧出的器型再好,也不会被认同。 相反的,有了这次,他们至少是北瓷中最厉害的两家之一。 “不能不下杀手了,”谢崇海咬牙,“这样瞻前顾后,我们谢家就真的完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那妇人有贺檀撑腰,向她动手,贺檀不会坐视不理。”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若是有人能担下这罪名……即便贺檀来查,只要我们交出那人,也就能应付过去。” “还要用家中管事?”谢老太爷道。 谢崇海摇摇头:“只怕这次再用下人,衙署那边不会罢休。” 说完这话,谢崇海沉下眼睛,仿佛陷入思量之中。旁边的赵氏却攥紧了手中帕子,她想到一个人。 她本不该现在提及,毕竟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坏人。 可现在不说……就怕失去这个机会。 “若是……咱们家中的庶子呢?” 第170章 下手 赵氏说完立即摆手:“我就是胡乱说说,到底是我们赵氏的血脉,自然不能……” 谢崇峻将谢七记在嫡母赵氏名下,按理说是谢家的嫡子,但这些还不是由着谢家来说? 所以他也能立即变回庶子。 一个庶子犯了错,被逐出家族,于家族的名声来说,伤害不大。 谢老太爷本来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些,抬起头来。 “这话不错,”谢老太爷道,“那孽障这些年惹了多少祸事?刚好借着这件事将他一并解决。” 谢崇海神情肃然,目光中透着几分不忍:“到底是我们谢家的血脉。” “那又如何?”谢老太爷道,“难不成要整个谢家都败在他手中?” 谢崇海仍旧没说话。 赵氏也跟着着急。 谢老太爷训斥谢崇海:“你就是不够狠心。” 谢崇海道:“还是看看再说……” 话却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瓷窑那边查的如何了?可与绍哥儿有关?” 提及这个,谢崇海叹了口气:“才查了去年的账目,就发现了许多问题,若是那些人都是为绍哥儿做事,绍哥儿手中至少有几千贯钱。” “多少?”谢老太爷瞪圆眼睛。 “我也只是推测,”谢崇海道,“还要仔细查了才知晓。” 赵氏的心一片冰凉,她手中都没有那么多银钱,谢崇峻却给了庶子,前阵子因为亏了六千贯,谢崇峻还装模作样的发愁,她甚至想过要将嫁妆拿出来…… 其实哪里用得着? 谢崇峻就是不舍得从谢七那里挪银钱罢了。 现在赵氏甚至怀疑,谢崇峻没有被谢玉琰坑骗那些银钱,他是假借这个机会给了庶子。 赵氏眼圈发黑,昨晚她睁着眼睛睡不着,只要想到这都些年谢崇峻如何骗她,她就难受的不得了。 一颗心仿佛都要裂开。 到头来她还是被骗了。 她受够了这些,才会在刚刚提及借着这件事将谢七一起除掉。 谢老太爷道:“瓷窑那些吃里扒外的人,都给我撵出去。” 谢崇海目光闪烁:“那都是些老管事和匠人。” “不管他是谁,”谢老太爷道,“你将人都查出来,提前安排好人替换,既然动手,就一次都清干净。” 至于怎么才能让谢七承担罪责。 “下次开窑的时候,让那孽障过去,最好让他与杨家人闹起来,”谢老太爷看着谢崇海,“后面如何做,你去安排。” 谢崇海依旧有些迟疑,在谢老太爷再三要求下,不得不点头。 将这些定下来,无论是谢老太爷还是赵氏都松了口气。 等从谢老太爷屋子里出来,赵氏被谢崇海喊住。 “大嫂,”谢崇海道,“我是这样想的……绍哥儿教训教训就行了,毕竟那是大哥的骨肉,我还是不忍心……” 赵氏脸色难看,却不好直接与谢崇海争辩:“都听二弟的安排。” 谢崇海这才放心,躬身向赵氏行礼,然后离开。 赵氏整个人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走回屋子里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她哆嗦着嘴唇,半晌才将桌上的提梁壶拿起来摔在地上。 “他当什么好人?”赵氏气愤地尖叫,“到底他们是一家人。” 谢崇峻都进了大牢,谢崇海还为他着想,恐怕谢崇峻出来之后发现疼爱的庶子没有了。 赵氏只觉得自己再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就跟当年谢七生母苗氏活着的时候一样。 看来这件事,她还得靠自己。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这是她从娘家带回的陪房,对她忠心耿耿,当年苗氏的事也是吴妈妈帮忙安排的。 吴妈妈认识自家娘子的眼神,她点了点头:“就像上次对付苗娘子一样,奴婢去找人。” 赵氏深吸一口气:“多给些银钱,只要再帮我这一次,我就给他家里人脱籍。” 吴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安排。” 赵氏看着吴妈妈离开的背影,想到当年苗氏病恹恹的模样,那件事她做的滴水不漏,就算衙署来了人也没有查出端倪。 这次也一定行。 她就算发了善心,送他们母子去团聚。 …… 这些日子,左尚英、柳二郎和一群读书人总会聚在茶楼里谈论小报。 小报印了三次,花钱买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 去刘致铺子里送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左尚英等人每日都要看到夜里,才能审完。 现在他们聚一起,定下来哪篇文章可以登上小报。 谢大娘子将此事完全交给了童子虚,童子虚又聚了一群人,说层层筛选也差不多,能将文章编入小报的人,心中欢喜可想而知。 这里面有一个屡屡落第的严秀才,提前悟出了一些门道,他写的文章已经两次被选中。而且还会经常被人谈论。 “谢大娘子砸泥炉的事,坊间传的最多。” 他们还安排人,四处问那些看报的人,最喜欢小报哪篇文章。 上次的小报,谈论最多的,无非就是杨家瓷窑和谢家瓷窑的争斗。 “今天谢家第二次开窑,是什么结果,也能继续上报吧?” 左尚英点点头:“依我看让人查验是对的,要卖就卖好的,否则宁可砸了,似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好事。” 众人纷纷赞成。 左尚英道:“那就这样。等那边有了结果,咱们就写好编入下一次小报中。” 按理说,小报明日就要开印,时间很是紧张。 这也是正旦前最后一张小报了。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蹬”“蹬”“蹬”跑上楼的声音。 严秀才满脸是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众人就道:“出事了,杨家瓷窑的伙计在谢家陶窑打人了。” 左尚英一怔:“你……是听人说起,还是亲眼看到的?” 严秀才道:“陶窑不让进,我只在外面守着。不过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然后就有人大喊大叫,正好被一队巡卒听到。” “我看到杨家的伙计被巡卒绑着押去了县衙。”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惊呼。 左尚英道:“快去县衙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人主动提出前往。 剩下的人依旧聚在一处说话。 “如果,”严秀才道,“这是真的,那咱们小报还要不要写?谢大娘子……总归是小报的东家。” 众人登时陷入了沉默。 …… 茶楼另一边的雅室中,有人将手中的小报放在桌上。 “我就说,这小报就是商贾谋利之物,一旦涉及了东家的利益,就宁愿不写出来。” 大约四十多岁,一身文士打扮的男子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第171章 期望 中年男子说完话,身边的管事立即给他斟茶。 “您说的是,”管事道,“到底……就是一桩买卖。” 文老爷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听着外面的秀才们说话,当秀才们争论文稿的时候,他还会捋着胡须轻轻点头。 母亲过世之后,他丁忧回乡守丧,一直大门紧闭甚少出门。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不是因为他太过偏激,而是不想为那些事扰了心境,就想清清静静为母亲尽孝。 三年守丧结束,他也并不着急,更没想四处走动,争取早些回朝廷任职。 他是半个月前突然收到朝廷的文书,让他正旦之后归京,从前的同僚和友人得知消息,纷纷写信给他,盼他早些上任。 离开家中草庐,他就直奔大名府,一来是躲避有人频频造访,二来这里也是他曾居住的旧地,而且北京大名府是陪都,在这里能听到些朝廷的消息,又不会离朝廷太近。 他没知会任何人,只带着一个老奴一路往大名府而来,沿途在坊间打听些许消息。 与其听别人说,不如自己亲眼看看大梁朝廷三年有什么变化。 北方战事虽然停了,但许多地方仍旧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他六七年都留任北方,见到这种情景,心中感慨万千,只希望重回旧地为官,为北方百姓做些事。 他那低沉的情绪,直到大名府才缓和了些。大名府比他想的要繁华,城内坊、市打开,百姓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有点国泰民安的意思。 尤其是一早有人走街串巷的卖水,那蒸腾起来的热气、沿途叫卖的声音,给这府城增添一份烟火气。 文老爷还特意叫了洗面汤,从卖热汤的小贩口中得知大名府有了一种小报。 拿到小报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先是看到那一行有些熟悉的字迹,那像是王相公长子的字迹。 顾不得别的,他立即让管事出去打听。 得知王相公的长子没在大名府,但与王晏亲近的贺檀和童子虚都在这里落脚。 虽然尚不清楚王家有没有插手这小报,心底里却已经对小报更重视几分。 反反复复将小报看了几次,文老爷觉得这确实是有些东西,而非一时玩闹之物。 只是一张纸而已,他就对最近大名府发生的事知晓的七七八八。尤其是那价钱低廉的佛炭,当记宝德寺一功。 还有那花银钱印刻小报的谢娘子,也是个有思量的女子。 他动了心思将小报带入京中,也许在别人看来民间的刻印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对坊间百姓格外有用处。 不是邸报,却又解读朝廷下发的政令,更多的文章写的都是大名府与百姓有关的事,用的文辞并不繁复,容易口口相传。 这是个好东西。 本来文老爷对小报有极大的期望,今天听说杨家事,立即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他忘记一点,有些事究竟不能像想得那般……小报是人所写,那一定会有偏颇,难免有人利用它来获得利处。 若是弄不好,传出去之后弊大于利。 文老爷正想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 “谢大娘子来了。” 文老爷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佛炭和小报都与谢大娘子有关,她身上的案子也格外离奇,一个差点就被害死的女子,却在大名府搅起了这般动静。 文老爷有心探知一二,于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早就听说了谢大娘子的年纪,可是当看到那么一个年轻、清丽的面孔,还是让文老爷有些惊讶。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裙,神情却大方、沉重,一双眼睛也格外的清亮。 在场的秀才纷纷起身互相见礼。 谢玉琰看向左尚英:“家中出了些事,我来晚了。” “是我们来早了,”左尚英道,“娘子不用在意。” 站在左尚英身边的柳二郎仍旧怔愣着,目光落在谢玉琰脸上半晌都没能挪开,被左尚英碰了碰才回过神,不过也忘记了说话,只是再次躬身。 惹得左尚英不禁发笑,他还没见过柳二郎这般模样。 于妈妈搬来凳子让谢玉琰坐下。 谢玉琰也没有二话,大大方方落座,看向众人,仿佛很习惯这般与外男交谈。 “这次是来商议小报的事。” 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道:“书铺那边说,大家提议给小报涨价?” 几个秀才点头。 左尚英道:“一份六文钱委实太少了,卖出一份至少赔十文,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我们都觉得大娘子涨一涨,不说能赚钱,至少拿回本钱。” “是要涨一些,”谢玉琰道,“但要等到合适的时候,不是现在。” 众人看着谢玉琰,等着她的下文。 谢玉琰接着道:“小报毕竟是新兴起来的东西,卖的太贵不利于传开,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更多人看报,而非用它来赚银钱。” 柳二郎抿了抿嘴唇,抬头去看谢大娘子:“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 大约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生硬,柳二郎急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要早些准备。” 谢玉琰却不在意,眉宇舒展,向柳二郎点点头:“譬如现在大家习惯早晨起来用热水、喝熟水,等大家每日都想要找大名府小报来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 “那得亏不少银钱。”严秀才道,他正想着要如何将心中思量的说出来,就听谢大娘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家是怕我拿出的银钱不够,哪日小报会办不下去?” 被说中了心思,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微微一笑,“这个不用担心,我拿出了银钱压在书铺,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那边的银钱够用三个月。” “再说,小报赚钱,未必要加价去卖。” 这个众人就不明白了。 “只要看得人多了,就不愁没银钱刻印,”谢玉琰道,“这个现在说也没用处,大家只需要记得一桩事,将小报的文章写好,尤其不能失实。”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就像这次杨家的事,大家要如实去写,不要有半点偏颇。”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文老爷也露出意外的神情。 “怎么?”谢玉琰环看众人,“大家以为我会仗着小报东家的身份,让大家编造文章吗?” 第172章 兴趣 谢玉琰说完之后,几个秀才没有立即回应,他们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思量。 毕竟他们不太了解这位谢大娘子。 在他们心里,商贾都是为了赚钱,谁能在自家刻印的小报上,写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来传消息的严秀才,一路想的也是,这件事不能再写了,往更深了想,杨家出了事,小报还会不会继续刻印也是个问题。 可现在谢大娘子来了,与他们说,准备了三个月刻印的银钱,而且……不会阻拦他们写今日发生的事。 这话有多少是真的? 就算谢大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怀疑。 左尚英先开口道:“这桩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不是传出来的那般?”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既然不怕写出来给大家看,杨家就一定没问题。 谢玉琰道:“这个你们不能听我来说。” 柳二郎大约猜出谢大娘子的意思。 “要去问县衙,”谢玉琰道,“县衙如何说,谢家如何告,不能听坊间人传,更不能信某个人的一面之词,包括我。” “我说过尤其是重要的消息,不能失实就是这个意思。” “否则这就不叫大名府小报,而是杨家小报,谢氏小报……” 左尚英听明白了。 谢玉琰道:“不能收哪家银钱乱写,更不能胡乱编造一通,之前我们小报上印的案子,都是经过衙署判罚的,没有判罚的案子要如何写,你们需要花功夫去思量,但……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绝不能出现在小报上。” 左尚英与柳二郎互相看看,两个人纷纷露出钦佩的神情。 谢玉琰说完这些站起身:“你们继续商议,有什么事只管来杨家寻我。” 秀才们忙起身相送,直到谢玉琰坐上马车,柳二郎还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左尚英又拉了柳二郎一把:“走吧,还有许多文章没定下来。” 柳二郎喃喃地道:“与我想的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谢大娘子比他想的更厉害,光凭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大多数男子都没她这样的眼界。 怪不得王家会用她来做事。 柳二郎想想谢大娘子的目光,就算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那里就格外出挑。那好似洞悉一切的通透和淡然,一下子就将他的视线捉住了。 “你说,怎会有这般人物?” 左尚英似是没有听到,没有搭话。柳二郎脸上羞臊,只好装作什么都没说,带着一众人重新回到茶楼。 雅室里的文老爷也坐回了椅子上。现在听着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想要知道这件事如何善终。 文老爷吩咐管事:“去仔细问问,那谢大娘子与谢家瓷窑到底怎么回事?其中有多少恩怨?” 既然文老爷在大名府住过一阵子,自然就有相熟的人,想打听出来,一点都不难。 管事应声。 文老爷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秀才们也在商量由谁去衙署询问。 还没有看到下份小报,他就已然十分好奇了,到底报上会怎么写?本来不在意的一件事,现在他倒是想弄个清楚。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看向旁边的王晏。 她来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她和于妈妈,从茶楼走出来,车厢中就多了一个人。 而且…… 王晏怀中抱着狸奴,低头在看他手中的文书,那模样很是自然。方才陡然四目相对,她还当是上了王家的马车。 王晏将文书放好,伸手抚摸着狸奴脊背地上的毛发,又伸手给它瘙痒,狸奴舒服地眯起眼睛,在他怀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狸奴在王晏怀中,与在她这里有些不太一样。狸奴对她更为乖顺些,对王晏,则会用爪子勾着他,让他给它好好抓挠下颌。一双大眼睛里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得意,好似做了什么好事,来讨奖赏似的。 王晏抬头看向谢玉琰:“衙署那边传回消息,谢家几个下人身上都有伤,现在他们一口咬定是因为对泥炉查验的结果有异议,上前阻拦杨家人,杨家人二话不说就拳脚相向。” “杨家的雇工和伙计则说的恰恰相反,他们进去拿泥炉时,谢家人就迎了上来,石勇见谢家人身上带伤,知晓不好,欲带着大家离开,却被谢家人阻拦,因此两伙人纠缠在了一起。” 谢玉琰道:“没闹出人命吧?” “军巡去的早,”王晏道,“只有两个伤得重些。” 若是再晚一些,那就不好说了。 谢家会想法子将罪名坐实。 王晏道:“在大牢里,狱卒会照应他们,不会让石勇几个出事,但提审是少不了的。” 谢玉琰点头:“不审也不能还他们清白。” 王晏看着谢玉琰:“谢家找了人四处传消息,这两日你提醒那些走街串巷卖水的人,莫要与人起冲突。” 谢玉琰点头。 “还有永安坊、三河村和陈窑村的人。” 既然谢家下了决心,得手一次,就会进一步稳固结果。这段日子她的水铺和集市有了些名声,但人言可畏,传一传就变了样。 所以弄清楚之前,他们必定很艰难,但换了角度来说。 “闹得越大越好,爬得高,摔得才狠。” 王晏没有多说什么,这些事谢玉琰都能安排好,其实他这趟原本不用来。 “刚刚茶楼里有个人在。” 王晏这样说,谢玉琰就知道他指的不是左尚英那些秀才,而是一个身份特别的人。 “里面有位丁忧的大人,才接到旨意,被召回朝廷另派职司,他刚好路过大名府,会在大名府停留一阵子。” “如果他能认同大名府小报,看到你与谢家的案子,对你有益无害。” 谢玉琰明白过来,王晏这是暗中给她找了助力。 有这么个人在,她就不用愁,如何将消息传去京城了。 谢玉琰眼睛微微发亮,二月份朝廷就要选出送去榷场的瓷器,本来时间有些太仓促,现在得了这个人,她就不必着急了。 “王大人,”谢玉琰仔细思量,“那位是你们准备推上去,提领榷场的人选吗?” 她想知道那人是谁,是否和前世的结果不同了? 第173章 心软 马车慢慢前行。 车夫克制着自己不去偷瞄车厢,方才那位大人来的时候,他也想上前问话,却被那大人看了一眼,就生了怯意。 幸好大娘子经常与那位大人议事。 要不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马车外的护院也听从于妈妈的吩咐,沉默地跟车前行。 车即将拐入永安坊,车厢里传来敲击声音,然后谢玉琰道:“去三河村。” 于是车马调转方向往西而去。 王晏在车里压低声音道:“大梁与北齐和谈之后,北齐提出要开设榷场,天家召见两府相公和枢密院商议的时候,我父亲就想过推举身边合适的人选。” “但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谁也不想安插对方的人。” “榷场关乎整个北方的战局,每年还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谁都想要拿到这笔银钱。” 治国与治家是同样的道理。 就像北方的局势,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主战之人想要拿回丢掉的边疆重镇,打的齐人元气大伤,没有能力再南下袭扰。 主和之人却觉得赔出的银钱,远远低于朝廷花费的军资,而且朝廷还能通过榷场将这笔银钱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他们觉得战事劳民伤财,休养生息更为重要。 但如此粉饰太平,也会让大梁的军队战力愈发羸弱。既然都花钱去解决边疆的战事,谁又愿意再豁出性命? 武将没有了胆,大量的军队就不堪一击。 所以这些银钱,作为主战的王晏,更希望花在军备上。 “我给京中写了书信,”王晏道,“我觉得现在可以一争。” 眼下大名府给了他们机会,大名府的事闹出来,他们就能趁机安插人手。 “当然……也是因为文正臣这个人,没有站在任何一派的阵营中。” “双方各退一步,朝廷兴许就能顺利启用他。” 文正臣,谢玉琰仔细回想,奈何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北方先后开了四个榷场,小官小职她不会在意,但历任提领她都记得清楚,她能确定没有这个文正臣。 谢玉琰看向王晏:“此人是什么来历?” 王晏道:“在北方任职多年,丁忧之后,有人欲提拔他前去枢密院,但被他拒绝了,虽是文臣,却在战事时,与守城将士共进退。” 大梁的文臣,命都精贵的很,他们不会亲临战场,主张坐镇后方。 光凭这个,文正臣的确不同。 “而且,”王晏道,“他不在王家这条线上。” 谢玉琰微微扬眉,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将来她去榷场做买卖,至少可以不用避讳与这位大人来往。 大名府的事经他传出去也很好,顺利的话,也能将她从王家这条船上带下去,至少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当真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是因为她从不加以隐瞒。这样一来,她既借用了王氏之力,又不用承受王氏给她带来的烦恼。 谢玉琰道:“那就多谢王大人了。” 不用再多询问,她就已经知晓的清清楚楚。而且对他这步棋格外满意。 也许,她不露出这般神情,反而更好。 至少能让他觉得,她不是随时都能跳下他这条船。 不过那样也就不是她了。 面对聪明人,她习惯将好的坏的,算计的,都摆出来。 “作为交换,”王晏突然不想就这样放她走,“谢大娘子帮我看看,在哪里修高炉最好。” 王晏第一次在谢玉琰面前提及他父亲,等于明着告诉她,他是当朝宰辅王相公之子。 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然知晓,但这样不加遮掩……还是头一次。 所以,她也可以痛快的答应。 谢玉琰撩开帘子:“出了西门,沿着官路行五里。”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看向王晏:“五里外有个岔路,直通处山林,山林北边有座小山,若是从那里修一条路,离三河村很近,且山脚下也有延伸过来的矿脉。将高炉修在山下,便于用石炭矿,而且远离人烟,便于大人试炉。” “不过到底是否合适,还要大人自己抉择。” 她没解释为何自己知晓。 其实随便扯一句,也想要寻地方再起一座窑炉,也能圆过去。 他不问,她也省了一番口舌。 马车停下,小路只能步行。 这次王晏走得格外快,谢玉琰也没要求他等待而是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急行、逃跑,对于一个亡国太后,不要太熟悉。 但这身子委实不如她前世,不过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看来,多走几趟也就好了。 路很难走,加之前日下了大雪,雪厚厚地积在那里,踩上去难免陷下几分,谢玉琰的鞋和裙角已经湿了。 于妈妈见状正要吩咐护卫上前清理出一条路,却发现大娘子走得快了些,再仔细一瞧,大娘子落脚之处,都被踩的平整。 显然是前面的王大人察觉到了,故意将地面踩得平实,只要大娘子沿着他的足迹往前走,也就无碍。 谢玉琰看向王晏。 她能感觉到,王晏有些怒气,大约是因为她不想与王氏有太多牵连。大梁多少人都想搭上王氏这条船,她却如此……未免有些不识趣。 既然是交换,那就像她说的那般,双方都不要吃亏。 他自然也没必要为她着想。 可又是什么事,让王大人心软了,默默在前开路呢? 她不知晓。 但既然他做了,她何必不接受?谁也不会自讨苦吃。 一阵风吹来,王晏伸出手臂,树杈上飘落的积雪被他挡去,他转头去看身后的谢玉琰,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在她头上。 他该选个好日子,至少提前知会一声,让她穿得多些。 这般思量着,王晏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于妈妈:“山风紧,让你家娘子穿上。” 不远处的桑典见状心中腹诽,给斗篷就大大方方的给,还要绕个圈子,明明离得那么近,还要假手旁人,好似谢娘子听不到似的。 平日里教训别人一套套的,轮到自己身上,还不是做事优柔寡断,装模作样。 第174章 生病 “桑典。” 桑典心中正胡乱思量,突然被叫到,登时心里一紧,忙看向自家郎君。 王晏道:“前面探路。” 桑典应声,快步往前去。 这一会儿天就阴沉下来,风也跟着吹得急,幸好几人已经走到山脚下。 “就是这儿了。”谢玉琰伸手指了指。 前世时,大名府就在这里砌了高炉。也是朝廷辗转选了几个地方,最终看中了这座山脚。 “将这片林子清理出来,从这里往三河村,刚好做个石炭场。” “地方足够大,炼焦、炼铁都能并在一处。” “避开了河道又远离官路,朝廷增派人手前来也好护卫。” “就算起了战事,只要大名府没事,这炼铁炉也能安然无恙。” 王晏听谢玉琰熟络地说着这些,她已经考虑的很周全,也许……在她那个时候,这里就有了炼铁炉。 说话间,天突然阴过来,冷风中夹杂着一股冰雪的味道。 桑典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个窝棚,是打猎人暂时歇脚的地方,郎君和大娘子先过去避一避,我去将马牵过来。” 这阵风吹得太急,一会儿骑马离开更快些,能少受点寒。 谢玉琰裹紧王晏的斗篷,跟着钻入茅草屋中。 王晏堆起柴禾,点燃了火堆。 谢玉琰的脸颊被吹的微微发红,王晏第二次后悔,应该另挑个时间前来。 杨家的两个护院挡在窝棚门口,依旧还是有风吹进来,王晏走过去,在谢玉琰对面蹲下,继续添柴让火堆烧得更旺些。 谢玉琰渐渐暖和起来,她抬眼看向王晏。 火光映在他的脸颊上,在上面笼了层光晕。 谢玉琰忽然想起小时候,王淮戴着王铮的平翅幞头,学着王晏的模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故意压低声音装作老神在在:“官家,臣以为不妥。” 当时她跟着笑出声。 朝廷内外,流传一句话,不怕天家辍朝,就怕王相公不妥。 虽然后来王淮被寻过来王铮揍了一顿,但这是她年幼时少有的欢乐记忆。 现在面对王晏,她又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只觉得王淮的模样滑稽得很,跟王晏半点不像。 “在笑些什么?”王晏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向她。 他这般肃然,让她差点又忍不住。 “没什么,”谢玉琰道,“就觉得躲藏在这里……委实是世事难料。谁料想,天变得这般快。” 言不由衷。王晏垂下眼睛:“是觉得我好笑吧?” 那眉眼飞扬,看到她笑意又浓的模样,分明与他有关。 谢玉琰立即道:“大人……这话从何而来?” 哪日找到真凭实据,让她无从抵赖。王晏想着轻拂一下衣袍:“不看看自己有多狼狈。” 穿着他的斗篷,缩在那里,显得身形又瘦又小。哪有半点平日里训人的气势? 话音落下,他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指纤长而柔软。 王晏道:“做什么?” 谢玉琰道:“给我铜镜,我好瞧瞧自己。” 猝不及防,王晏眼底也闪过一抹轻松的笑意。 火堆烤干了谢玉琰湿了的鞋子,那种暖融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外面吹过的寒风,整个人也跟着松懈下来。 没过多久,桑典就牵来了马。 坐在马背上,谢玉琰微微打了个冷颤。今日委实不适合出门,虽然烤了火,这一会儿又被吹透了。 总算到了官路上,换了马车,这次王晏没有与她同乘。 刚才出城之后,桑典等人就寻过来,现在不用与她车内议事,王晏自然要跟着他们骑马回去。 谢玉琰抱起狸奴,靠在软垫上,想起方才那一幕不禁又要发笑。聪明如王鹤春,却也想不到她到底在笑些什么? 王晏依旧将她送到永安坊才离开。 谢玉琰回到杨家,于妈妈忙吩咐人去煮驱寒的汤水。 张氏看着放在黄梅架上的斗篷,大约猜到谢玉琰去见了谁。 “这可怎么好?忙完这边,又要应付那头。”张氏心疼地摸了摸谢玉琰的脸颊。 暖和过来之后,被风吹过的地方一阵滚烫。 张氏见状更加忧心。 谢玉琰安慰张氏:“只是吹着了,一会儿便好了。” 结果没想到半夜就烧起来,幸好张氏不放心,夜里进门查看谢玉琰的情形。 拉扯两个孩子的张氏,听着谢玉琰的呼吸声就觉得不对,手一摸烫得像热炭,忙去拧了帕子敷在谢玉琰额头上,然后吩咐于妈妈快去请郎中。 谢玉琰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进屋,给她把了脉,不多一会儿,于妈妈就端来了药让她服下。 谢玉琰脑子里晕晕沉沉,身上又冷又疼,折腾到了天亮,热度才退下去了些。 张氏端来了一碗热面,杨钦也坐在床边,几双眼睛盯着她吃东西。 “我没事,”谢玉琰嗓子有些哑,“歇一歇就好了。” 张氏摸了摸她的额头,稍稍松了口气:“到底是王……主簿送来的药,两顿下去就见了效。” “王主簿……”谢玉琰道,“他怎么会知晓?” 于妈妈道:“昨晚我去请郎中,刚好遇到了巡城的陈军将。陈军将径直送我去找郎中。不过,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才知晓,王主薄带着位章郎中先一步到了家中。” 张氏点点头:“说是从前在宫中做过太医,拿来的都是好药,说什么也不肯要诊金,看来只能等你好了,去谢谢王主簿。” 王晏定是从巡城兵士那里听到的消息,于是先一步请来了郎中为她诊治。 谢玉琰放下碗筷漱了口,又躺了回去,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等她睡饱了再说。 …… 大名府突然变了天,冷风灌入城中,天气又冷了几分。 正因为如此,谢家烧出的泥炉更加好卖。 泥炉还没摆上,就被人买走了。 谢崇海看着热闹的铺子,只觉得连老天都帮他们。听刘家眼线说,谢玉琰病了。想想也知晓,定是因为杨家下人被抓,急火攻心。 谢崇海心中说不出的畅快,看那妇人以后还敢不敢如此猖狂。这次过后,谢家泥炉的名声就有了,杨家和那妇人再阻拦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第175章 自信 谢家四处陶窑都开始烧泥炉,却还是不够卖的。 大名府下辖的馆陶、魏县都有人前来买。 谢家上下一片忙碌,谢崇海借着这机会,特意将谢七叫出来做事,一来是面对杨家人,总得有个人出面,二来刚好暗中盯着谁与谢七走得近些。 谢七没让他失望,杨家下人被抓走的那日,谢七就在场。为了能稳住局面,谢七不惜与杨家人大打出手。 谢崇海想看到的就是谢七和杨家对立。 稳住了陶窑,谢七又开始寻机会去瓷窑,私底下设宴请了几个管事前去。让谢崇海没料到的是,有些管事是谢家的家奴出身,居然也为谢七效命。 谢崇海愈发庆幸,幸好他想到这个法子来试探,否则将来就算他掌管整个谢氏,一样会被这些人暗中算计。 谢崇海翻看着账目,唯一不好的是,泥炉的只能照谢玉琰定的价钱去卖。 “烧了这么多出来,却没赚到银钱?”谢崇海看向账房。 账房应声:“其实,账面上……亏钱。” “什么?”谢崇海瞪圆了眼睛。 账房点头:“每日给雇工的工钱太多,虽说石炭价钱低,但也要花一些银钱,再就是……七爷给补的银钱和每日一顿的饭菜。这些也就罢了,咱们家每个月还得有孝敬银子。” 在刘家身上就花了不少。每次烧出来的泥炉,都要挑最好的给刘家送去,这些都是要本钱的。 在刘家眼里这些都是寻常,因为从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这次的泥炉不同,他们没那么多银钱能赚。 之前觉得缺口不会太小,实际上,刘家的胃口格外大。 谢崇海道:“兴许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刘家总不能一直要泥炉。 再说谢玉琰总归会撑不下去。 想到这里,谢崇海道:“杨家那边的泥炉如何?” 管事抿了抿嘴唇:“人……比之前少了许多。”有些话不能直说,万一引起二老爷的怒火,谁都不好过。 谢崇海松口气,然后追问:“卖不出去了?” 管事吞吞吐吐:“倒也不是,就是……外面排着的人少了。” 谢崇海皱起眉头,城里他们又开了卖泥炉的铺子,谢家那边自然排队的人少了。这算什么比以前少许多? 其实管事还有所隐瞒,真正的情形是,城内许多人还是喜欢去杨家的铺子买,发现卖完了,才会到他们家的铺子来。 城外来的人倒是听到了一些杨家不好的传言,都直奔谢家的铺子。 谢崇海挥挥手,吩咐账房和管事退下,他要自己看看账目,至少他得清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谢家能撑多久。 管事正要出门,小厮就进门禀告:“刘家来人了,说明日要我们至少送五十只泥炉过去。” “多少?”谢崇海登时炸了毛,“五十只?你没听错?” 门口的小厮慌忙道:“小的没听说,那边说了就是五十只。还说若是能多送,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谢崇海虽然不敢拒绝,心中的怒火还是发放出来。 “他们要许多泥炉做什么?这两日送去多少了?她拿去吃不成?” 谁也不敢接话。 那可是刘知府府上,谁敢说闲话?嫌命长不成? 小厮声音发颤:“说是刘家宴席上用。” 刘家已经摆过宴席了,不止是在宴席上用,还会送给宾客。 显然他们是要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都请上一遍。 这个刘二娘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厮道:“刘家管事还让我转告老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刘家帮着咱们推泥炉,咱们送去的越多,好处也就越多,让咱们自己思量。” 谢崇海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有这话,他就不能送去五十只,至少要一百只,那可能还会被刘家嫌弃。 “去几个陶窑说一声,要挑最好的出来,明日……一起送去刘家。”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刘二娘玩几次也就腻烦了。 “这么一来,陶窑还得连夜做活儿,”管事低声道,“七爷又要另给工钱。” 谢崇海听得磨牙。 “让他给。” 这阵子谢七也不从自己那里拿钱了,直接从公中支,他问起来,谢七说:“那些都是父亲给的,我不敢动的太多,再说这是族中的活计,将来赚多少都要送去族里,我插手了,将来恐怕说不清楚。” 谢崇海冷笑,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真的这样想,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明明是觉得拉拢到了人心,就不愿意再用自己的银钱。 真是个心眼多的畜生。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就让谢七得意一阵子,否则后面的棋还不好走。 “让人盯着点杨家,”谢崇海道,“别让他们在这时候又闹出事来。” 管事应声:“您放心吧!那边现在安静得很。” 没有了谢玉琰,杨家还真的啥也不是。谢崇海希望谢玉琰病得再重些。 说完这些,谢崇海看向桌案上的小报。 还有一个令他高兴的事,他让人在坊间四处散播,杨家人打人、水铺卖水的也与人起冲突,将谢玉琰和手下一群人,说成是为非作歹、欺行霸市之人。有些人不信,有些人半信半疑,还有些人,见到杨家生意红火,就觉得其中必然有蹊跷,完全信了那些话。 这就是为何大名府外的人,会直接来谢家买泥炉。 写小报的那些秀才,见此事压不住了,竟然就将杨家人被抓的事写了出来。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法子,让人散布说,小报有意为杨家人遮掩。 他做的这些也算有了用处,街头巷尾开始有人说小报的闲话,质疑上面的文章是否属实。 照这样下去,谢玉琰是如何也翻不过身了。 不光她的泥炉买卖会被谢家取代,她的小报也办不下去。 …… 谢玉琰看着面前一碗汤。 这是今日第三碗了。 “还有吗?”谢玉琰看向张氏。 张氏笑道:“喝完这一碗,就还有一碗了。” 谢玉琰摇头:“我这病已经差不多了。” 也就嗓子还疼,鼻子堵得厉害。 “不行,”张氏道,“老太医说了,你身子亏空的厉害,必须要好好调养,至少要将王大人送来的药吃完。” 第176章 清白 谢玉琰看向张氏。 “王主簿送来多少药?” 张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杨钦伸出手在身前比了比,至少得有一桌子。 谢玉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氏催促谢玉琰将汤喝了,这才道:“太医说了,你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应该是从前吃了不少的寒药。” “寒药?”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不知是治病时用量多了,还是遇到了江湖郎中,总之寒气聚结。也就是因为这个,这次受了些风寒才会病倒。” “幸好被老太医诊了出来,以后好好调理,有个两三年也就能好起来。” 她身子的原主年纪不大,之前稳婆来查验过,身子都清白,那么常年用寒药的原因,就只能是身边人故意为之。 谢玉琰忽然对原主的身份有了兴趣,她到底为何会被掠卖人带来这里?就似她与杨明经说过的一样,她一双手洁白如玉,指间还有握笔的茧子,显然出身不低。 内宅害人的事她知晓不少,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涌动。不声不响就能让人丢了性命,她身体的原主是不是这般? 她的买卖早晚会出大名府,她烧的瓷器也会流通去大梁各处,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大,难免见到的人更多。 她想过,有一日会遇到原主家中之人。 也许比她想的还要早。 等将烧出的瓷器送去榷场,在外抛头露面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就得小心着些,免得遇到什么事,让她措手不及。 再者,有机会她也得试着查一查她原主的身份。 换了衣服,谢玉琰去了书房,早就等在那里的账房们纷纷起身。 总算见到大娘子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将自己手中的账目交上去,一个老账房先开口道:“咱们这些日子,水铺的买卖差一些,别的倒是都还好。” 谢玉琰看向杨氏。 杨氏道:“是外面那些传言……” 杨氏不用说得太明白,谢玉琰都知晓。 老账房道:“小报那边……倒是卖的更多了。”卖的多不是啥好事,因为亏的也多。 谢玉琰看着脸色有些紧张的老账房:“下一次小报会卖的少些。这次卖的多是因为传言四起,大家都想看看报上写了些什么,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好奇心过了之后,难免被传言影响的有所抵触,再加上过正旦,客栈里都没了人,卖的少些也是寻常。” 杨氏担忧地道:“就怕这种传言没完没了,时间久了,不信小报的人就会更多。” “衙署那边明明已经过了堂,有谢家的雇工为我们作证,知县大人也说了,此案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于是罚了每人三十贯,放归家中。” 仵作验伤,还有谢家雇工帮忙作证,要不是有刘家插手,三十贯都不必罚。 石勇几个听了判罚很是不服,不愿意拿银钱,也不准备从大牢里出去,直到还他们清白为止。 谢玉琰早就料到这一点,她要的只是闹出事,然后尽早让石勇他们归家,每人三十贯钱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石勇他们呢?还过不去这个坎儿?” 刚好她生了病,许多事只能交给于妈妈和杨氏去办。 杨氏道:“奴婢劝说过了,让他相信大娘子,我瞧着情绪至少比之前好多了。”其实她不明白,人在大牢里,这案子就算没了结,将来还能真相大白,现在交了银钱走出衙署,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家有过错? 谢家就是借此大肆宣扬,还说什么欺凌弱小,谢家是弱小? “也不知道相信那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 “明摆着不可能的事,怎么就能相信?” “传我们买通了父母官也就罢了,还说娘子您……” 杨氏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话多了,不禁住了嘴。 “说我什么?” 杨氏这才低声道:“总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您也不用听。” “说我不守妇道?”谢玉琰淡然地道。 被谢玉琰说中,杨氏想到那些腌臜的言语,眼睛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些。 谢玉琰道:“对付一个女子,先要从这上面下手,大家也喜欢听这些。” 只要给一个妇人冠上这些罪名,那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她与谢家对立,维护乡里,低价卖佛炭和泥炉,也算做了不少事,却会因为这一句不知从哪里来的闲言碎语,在某些人眼里,就全都被推翻。 杨氏深吸一口气,总之这事比她们之前想的很恶心。 谢玉琰点头:“不用去解释,随他们去说。” 可是……杨氏想不到大娘子准备如何对付谢家呢?这名声还能不能回得来? 杨氏道:“我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谢玉琰嗓子一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不用思量这些,”谢玉琰道,“过了正旦再说。” 杨氏等人就算再急,有了大娘子这话,也都纷纷应承,不再有别的话。 “家中都筹备的怎么样了?”谢玉琰道。 于妈妈道:“都弄好了,就等着正旦开宴了。” 这阵子方坊正还来了两次,杨明经出了事,眼下也没有个实靠人能帮他,他左想右想,准备推举杨明德。 杨明德哪里肯做这些,他也不会处置坊内的事务,但方坊正就是看中了谢玉琰在永安坊的威望。 只要有谢玉琰看着,杨明德就是挂个名罢了。 方坊正思量的还是没错,杨明德“上任”之后,永安坊各种事都安排的格外顺畅,谢玉琰虽然病着,但坊民们都是自发做事,用不着他催促。 谢玉琰还想问点别的,张氏却进门来。 “要紧的事是不是都说完了?也该回去歇着了。” 杨氏等人也担忧谢玉琰的身子,听了这话纷纷告退出去。 张氏絮絮叨叨地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谢玉琰只得又躺回床上。 幸好正旦到了,她铺子都关了,她也能暂时将一切都丢下。 谢玉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怀中一暖,有个东西钻了进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瞧见了狸奴。 狸奴背上又系了个小口袋,前些日子王晏与她传信时,就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伸手向那小兜兜里一摸,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好的纸笺。 第177章 送礼 谢玉琰将纸笺展开一看,那上面没有字,只是画着一座塔。 王晏这是何意? 谢玉琰看向狸奴的小口袋,袋子看起来依旧鼓鼓囊囊,显然还有东西。 这样想着,她又伸出手去,指尖果然碰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好的木块,谢玉琰转动木块,雕刻的是类似屋顶结构的物件儿,谢玉琰再去看纸笺上的图,心中一动登时坐起身子。 她伸手将狸奴抱在怀里,狸奴背着的青布包看着不大,是因为被它肚皮的毛发遮掩了一些,将小布包解下来打开一看,这样的木块足足有二十几块之多。 幸好这是木头做的,否则狸奴怎么带着它们在房顶墙头乱窜? 谢玉琰伸手揉了揉狸奴的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低声道:“辛苦了。” 狸奴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大脑袋不停地在她怀中蹭来蹭去。 谢玉琰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条小鱼干,狸奴立即叼走,蹲到角落里,慢慢啃起来。 谢玉琰仔细瞧着,这些木块应该就是纸笺上画的塔,从中挑选出两块,对着榫卯的结构一拼,很快两块就严丝合缝地组在了一起。 剩下的二十几块也是如此拼装,慢慢的一座木塔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木塔一侧微微向下倾斜,看着略微有些怪异,但谢玉琰却更为欢喜,这是有名的灵感塔。 当年建造它的人,因为土质比较松,特意将塔造成向西北略微歪斜,经过十几年后,塔身向下陷落,再加上常年吹西北风,整个塔身反而慢慢变正了。 可惜后来有人以木塔时间太久,且因遭过雷劈,塔身不稳,请朝廷拨款重新修葺,其实是将木塔完全推倒,用砖石重新砌造。 新塔通身用铁色琉璃瓦遍饰,那些琉璃浮雕色彩丰富、图案不一,着实气势惊人,但看在许多人眼中,这铁塔不但花了大量银钱,而且没有了当年木塔的风韵。 朝臣没少弹劾提议造塔之人,那些奏章却被天家全部留中,众臣这才猜测出,想要建塔之人其实是天家。 而这位建塔的天家,也是如今的天子。 也就是说,木塔已经没了,变成了后世砖塔的模样。 不过王晏送来这个,让她也算间接看到了木塔的风采。 谢玉琰将木塔托在手上看了又看,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都说当年木塔建之前先扎了小样出来。 总不会就是这个吧? 真是如此,世间只有这一个,那也太宝贵了些。 谢玉琰觉得不太可能,王晏不至于这般费心思,再说他也不知晓,她没见过被推倒的灵感塔,特意寻来这个让她一观。 八成只是找了个玩物,让她来解解闷儿。 不过误打误撞,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谢玉琰又把玩了一会儿,才将木塔放在床边的桌案上,油灯之下,木塔侧映出一团影子,看着更为真实。 狸奴吃完了小鱼干,勤劳地舔爪洗脸,然后窝在了谢玉琰脚边。谢玉琰望着那木塔,渐渐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里睡得格外踏实,还是正旦杨氏祖宅的热闹让人格外欢欣,谢玉琰只觉得整个人格外的精神,好像一夜之间就彻底痊愈了。 杨钦穿着一身新衣袍,先去给童先生送年礼。 张氏嘱咐杨钦:“若是先生得空,初五我们去请先生过来宴席。” 杨钦点点头,然后到了谢玉琰面前转了一圈:“阿嫂看我这样行不行?” 谢玉琰招招手,又将李阿嬷做的小布包给杨钦背上:“记得给先生带去书册和砚台。” 杨钦应声高高兴兴地往外跑去。 早些去见先生,给先生磕头,回来就要去祭祖。 往年杨钦都与旁支族人站在一处,今年他要跟着大伯和几位哥哥一同给祖宗上香。 跑出了院子,杨钦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隔着窗子喊叫:“娘,别忘记让阿嫂喝汤。”这才甩着胳膊跑了。 张氏笑着看向谢玉琰:“我去将汤端过来。” 于妈妈急忙道:“您坐下,我去就是。” 张氏却不肯:“快点做完事,好回去忙你的,今天家中定然也有不少活计。” 于妈妈忙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 谢玉琰道:“晚上的时候,带着家里人一起过来热闹。之后几天在家歇一歇,初五再过来。” 从前哪有这种事?于妈妈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初三就回来,”于妈妈道,“奴婢在家也没什么意思,离开久了,心里也挂念。” 重要的是,大娘子要在正旦的时候反击谢家,她可不想错过。 “东西都准备好了?”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道:“奴婢今天一早去的陶窑,大老爷都烧好了,而且……看那样子大老爷还不肯停,明日要再烧一窑。” 他们铺子卖的泥炉很少,那是因为都囤积了起来,要应对接下来的事。 谢玉琰道:“告示也写好了?” 于妈妈点头。 “小报也会在初五印出来。” 谢玉琰道:“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样就行了? 于妈妈道:“谢家定然还会弄出别的事端。”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因为她要服药,茶水就格外的淡,她忽然有点怀念王晏在宝德寺点的茶。 “那希望他们快一些,别让我等太久。” 谢家不将最后一颗棋摆上,她也不能成局。 让于妈妈回去家中,谢玉琰穿上斗篷起身去灶房。 灶房里还煮着窑,张氏见到谢玉琰埋怨道:“怎么又出来了?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一会儿不是也要前院宴席?”谢玉琰道,“总不能一直缩在屋里。” 张氏叹口气,知晓谢玉琰闲不住,就寻了小杌子让她坐在旁边。 桌子上放着一只食盒,张氏方才正为这个发愁:“你来了也好,这件事还要你做主才行。” 谢玉琰道:“娘在烦心何事?” 张氏道:“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大人送些东西?王大人又请郎中又送药,我们若什么也不送,总觉得有些失礼。” 第178章 犒劳 王晏不止送医送药,还送了小塔给她。 确实应该回礼,而且不能随随便便备一份礼物。 张氏道:“我想着,两位大人正旦不能归家,不如送些家中做的点心前去,却又怕太简单了些。” “咱们家又不似那些大家族,还有私酿的好酒。秋日里有些果子酒,那都是族人们随便尝尝,远远不及官酿。” 谢玉琰仔细思量:“我看家中买了蜜饯。” “有,”张氏笑道,“今年准备的格外齐全。” “娘将那青梅拿来,再看看有没有紫苏,”谢玉琰道,“不如做个梅子紫苏蒸排骨,再来一罐香枨元。” 张氏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吃法,再说…… “香枨元是什么?” 谢玉琰忘记了,现在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将小金桔洗好用糖来熬,但不能熬得太久,皮要软些却还得脆,一咬就满嘴清香。” “还有我事先让人准备的锅子拿来一套,切一些新鲜的肉和菜一并送去,这些都是外面没有的,也算我们的心意。” “等晚些时候,让钦哥儿带着小山跑一趟。” 张氏松口气,她想了那么久,谢玉琰一来三两句话便解决了。 “我现在就去找蜜饯,不过到底要如何做,你要从旁看着。” 谢玉琰点头,她不会动手,却听厨娘讲过如何才能做成。她就照原样复述出来,做出来好不好吃,能不能合贺檀和王晏的胃口,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眼看着张氏将东西备齐了,谢玉琰也怀念起这道菜的味道。 “娘不如多做些,让大家都尝尝。” 张氏欢喜地应了,平日里她什么都帮不上,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过正旦,她总算是有了伸手的机会。 “还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可能是病好了,就有了胃口,谢玉琰还真的有想吃的菜。 谢玉琰道:“盘兔糊。” 张氏只觉得这些菜名都很……奇怪。 “那是如何做的?” “只要有兔肉、面条、萝卜就行。” 这些菜谢玉琰都认识,但怎么将它们做成一道菜,她也是有法子没有手艺。 谢玉琰道:“一会儿我可以帮娘煠面条。” 杨钦从童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就闻到院子里一阵香气,他跟着味儿找到了灶房,还没进门就听到谢玉琰的声音。 “娘,快,快……” 张氏道:“别急,还能用。” 杨钦立即掀开帘子,就瞧见他娘和阿嫂站在锅前,娘急着从锅中捞出一团东西。 “这是?”杨钦没有见过。 而且这些东西的旁边,还有几团差不多的物什,只不过更加焦黑。 张氏道:“这是你阿嫂煠的面条。” 说完这话,谢玉琰和张氏互相看一眼,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张氏笑得眼泪都淌下来。 谢玉琰兴致勃勃地动手,结果一次不如一次。 不对,最后这次没有全黑,看起来……还能用。 谢玉琰甚至觉得很好,这一刻她忘记了在宫宴上,瞧见的盘兔糊是个什么模样。 “能用吗?”谢玉琰认真地看着张氏。 张氏想了半晌点点头:“用吧!”比起谢玉琰动手做其他东西,这团面条反正只是铺底用的,也不会入口。 不然做了这么久,全都丢掉,谢玉琰难免会失望。 至于王大人那边……张氏也想得开,那么多好吃的,王大人总不会想不开偏要去尝这面条。 谢玉琰看向杨钦:“等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你和疆哥儿一起去趟巡检衙门,将这些饭菜交给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爱做这事,尤其是听说王主簿就是那个王家人之后。 上次王主簿带着太医来家中,他还偷偷盯着瞧了,只觉得王主簿看着就不一般。不过那时候阿嫂生病,他也没心思与王主簿多说话,这次至少要谢谢王主簿。 …… 天快黑的时候,贺檀总算回到二堂。 这一整日忙下来,他都快忘记了,今日是正旦。 看着仍旧写公文的王晏,贺檀道:“你前日离开大名府到底去做什么?” 王晏没有抬头:“去别院拿些东西。” 贺檀知晓王家在邢州有处院子,原来王晏去了那边:“什么东西那么着急?” 王晏淡淡地道:“无关紧要的小物什。” 才怪,王鹤春会因为一个小物件儿,自己动身去邢州?那么快就回来,恐怕都没有在邢州停留。 “东西呢?”贺檀走过去。 王晏道:“送人了。” 这就更奇怪了。 “鹤春,”贺檀道,“你这不对……你送给谁了?这是给人的年礼?” “不是年礼,就是个……” 发现贺檀越靠越近,王晏住了口,然后从贺檀眼睛中看到了浓浓的好奇,这话不能说下去,否则永远没完没了。 就算他承认送给了谢大娘子,接下来贺檀的问话就会从送给谁,变成为何要送给她? 王晏不肯接着说下去,贺檀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琢磨如何将实话套出来,肚子就“咕噜”一阵作响。 两兄弟目光撞在一起,贺檀伸手拍了拍王晏的肩膀:“这若是在家中,不定要多热闹。”神情颇为怀念从前。 王晏却不在意:“不在族中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贺檀知晓王晏最讨厌的就是族中那一套,每次他回到王氏,要么祠堂祭祖,要么被拉着做各种事,总之规矩、礼数没完没了。 “走,”贺檀道,“咱们去别院,让厨娘做些吃食,虽然不在家中,为兄也不能让你饿肚子过正旦。”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就要与贺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陈举走进来。 “两位大人,”陈举道,“杨家两位小哥儿来了,给大人带了吃食。” 贺檀一怔,没想到杨家还有这样的心思,当真是难得,他看向王晏:“看来有人还知晓咱们无处可去。” 说着他看向陈举:“将人请进来。” 片刻功夫杨钦和杨疆走进门。 两个人拿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搬着一只奇怪的锅子。 贺檀目光被那锅子吸引:“这是什么?” 杨钦还没开口,王晏道:“拨霞供。” 这名字是从御营前街的集市上传开的,永安坊的人就在那里卖这个,只不过锅子要比这个大得多。 贺檀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煮开的时候,锅中的汤会滚起来,腾起的烟气就像云霞,于是起这名字。”王晏知晓这名字的来历,不过他也猜到,不是源于永安坊的人而是谢玉琰。 杨钦得意地点头:“还有几道菜,名字也好听,都是我阿嫂取的。” 王晏看着杨钦打开食盒。若不是他昨夜先送去木塔,兴许就没有这些饭菜了,所以不能等着她先想到这些。 杨钦将菜肴一样样取出。 最后说到“盘兔糊”的时候,王晏的目光落在垫在最下面的一坨东西上,不知怎么的,嘴角扬起就有了一抹笑意。 第179章 马肉 贺檀看着满桌子新奇的菜肴。 尤其杨钦将大锅烧起来的时候,里面的肉片和青菜慢慢煮出了香味儿。不止如此,还另准备好了切好的肉片和洗干净的青菜。 没有酒,但是满满一大罐子的香枨元已经够喝了。 贺檀笑着留杨疆和杨钦兄弟两个。 杨疆看起来很是拘谨不敢说话,杨钦道:“家中都摆好宴席了,阿嫂说若是两位大人得空,初五的时候来家中,我们再好好招待。” 贺檀道:“若是得空,一定登门。” 杨钦知晓这就是客套话,不过已经足够让人高兴的了。 杨疆和杨钦再次行礼,临走之前,杨钦又看了看王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不料王晏先道:“你阿嫂的病如何了?” 杨钦道:“已经大好,每日都照太医吩咐的用药膳。” 王晏点点头:“若是药材不够了,与我说一声。” 杨钦应声:“阿嫂让我好好谢谢王大人。” 贺檀知晓王晏请了太医去杨家,还不知道带了药材,于是道:“莫要与他客气,他家中的好药多得很。” 王晏再问杨钦:“在童先生那里如何?” 杨钦躬身:“跟着先生学了许多,日后还会更刻苦些。” “好好读书,”王晏道,“将来也好考个功名。” 贺檀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晏,王晏从不管这样的事,就算王家子弟问到他,他通常也是随便应付了事,没想到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杨钦正色:“一定努力进学。” 王晏接着道:“早些回去吧,不要让族人等着。” 杨疆和杨钦又再躬身,这才跟着陈举一同离开了屋子。 贺檀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深深地吸一口气,招呼王晏坐下,面前的拨霞供委实诱人。杨家还准备了稻米饭和饼子,这样配起来吃,那一定格外的香。 贺檀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箸,吹一吹就放入口中,肉片软软的,裹着微辛的汤汁,果然好吃得很。然后他又去尝排骨,味道与平日里吃的不同,略有些发酸,格外有番滋味儿。 贺檀想了想又去夹另一个菜,却发现那个叫盘兔糊的离他最远,正要伸箸,就听王晏道:“兄长知不知晓那饼如何吃?” 贺檀立即被这话吸引,将箸收了回来:“还能怎么吃?既然是熟的,直接入口就是。” 王晏起身净手,然后掰开一块放入拨霞供里浸泡,等饼子浸了汤汁,这才示意贺檀去夹。 “这样吃?”贺檀夹起来尝,饼子经汤汁一泡,吃起来软糯又有味道,与肉一样的香。 “都说御营前街有个煮肉格外抢手,营中的将士都去买,这么香……就难怪了。” 王晏又盛了一碗香枨元放在贺檀面前。 贺檀去尝里面的金桔,金桔一咬,满嘴清香,刚好解了肉的辛和腻。 贺檀道:“等离开大名府归家的时候,定要跟谢大娘子将这做法要来,回去让厨娘煮给母亲吃。” 就在贺檀对付一锅的肉和菜的时候,王晏的目光却不停地去看那盘兔糊。 听说她病倒之后,他立即请了城中的老太医前去,当时脑海中思量的,是怕她真的会有什么事…… 或者说,他怕她不止是生病。 他想了许多。 会不会等谢玉琰好起来的时候,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些他之前不会信的、半信半疑的事,不停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差点忘记了,他已经决定要放下。 应该是因为,还没有将那些关于她的事弄清楚。 听太医说她醒了,他依旧不放心,于是想起了那座木塔,于是去往邢州的宅子里取回来送到她身边。 现在再瞧这菜式,他算是放下心。 她还是她。 没听说过的菜名,一塌糊涂的手艺。 这么想着,王晏夹起一箸兔丝放入嘴中,然后又去碰触底下那硬硬的黑黑的东西。刚好从上面掉下来一块,他看了眼,没有去夹。 看到王晏尝盘兔糊,贺檀立即询问:“你不是不吃兔肉吗?” 王晏嚼了嚼,眉头微微一皱:“不像是兔肉,有些发酸……像是马肉。” 贺檀也跟着往后一缩,行军打仗缺少军资,有时候要将伤马杀了做口粮,那些战马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虽说不得已而为之,心中难免不好受。 所以提及起来,心中自然有所抵触,贺檀彻底不想去尝那盘菜了。 “谢小娘子这玲珑心,不管做什么都能成,”贺檀吃饱了叹口气,“好似赚银钱对她来说格外简单,想这些也容易得很。” “初二宝德寺定会有许多人,只要她肯花心思,就没什么做不成的。” 说完话,贺檀发现王晏旁边的那盘兔糊好似少了一块,而且少的是下面的那坨发黑的东西。 他肯定是看错了,那堆东西怎么能吃? 贺檀揉了揉肚子,中途他想要将桑典、陈举他们喊过来吃,才知道杨家也给当值的将士准备了拨霞供。 谢小娘子想得就是周全。 再回味一下这桌饭菜,贺檀道:“初五……” “你有事,”王晏道,“初三要去趟真定,初五回不来。” 贺檀一怔,他好像没说过初三动身,他可以初六再去。 王晏道:“初六以后,就要解决谢家了。” 贺檀道:“这么快?” “她不就是等着正旦的时候,家家摆宴席,才能将消息彻底传开。”王晏说着看向身边的泥炉。 他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做,但能猜到她的心思。 …… 杨家一片热闹。 与往年不同的是,主事的变成了杨家三房。 族中少了杨宗道那些人,却也不见冷清,因为旁支的族人也被请进了祖宅。 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吃着东西,摆弄着手中新奇的玩物。 主屋的花厅摆了长长的桌子,各种饭菜被媳妇儿们端上来。今日不分主仆,大家都聚在一处说笑。 杨明经站在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留在杨氏族中,但地位却一落千丈,远不如那些旁支族人。 心中有悔恨,也有怨怼,但他不得不承认,谢玉琰很厉害,才来到杨氏不久就能让人真心敬服。 杨明经正思量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噼啪”作响,身边的杨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浑身一抖。 杨明经也跟着惊诧,正要探明情形,就听到孩子们一阵欢呼声。 第180章 玩法 杨氏族人顺着声音围过去,杨明经也跟着上前。 透过人群的缝隙,杨明经隐约看到有火花闪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声。 然后有小孩子喊叫:“再丢一次,再丢一次。” 杨明经终于看到了谢玉琰,她穿着身藕色的衣裙,身体微微倾斜靠在椅子里,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起来格外的闲适,但是眉宇间的气势却更盛了。 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定然不敢与她对视。 杨明经这样想着,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看着地上烧得滚热的泥炉,耳边孩子们的呼声越来越大,一双双眼睛都在期盼地盯着她瞧。 刘二娘为何急着要泥炉?那是准备在宴席上弄些新奇的玩意儿。 富贵人家的女眷,在家中办宴席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眼下什么东西最好玩、最抢手,她就得有什么。 这些人的心思,她比谁都懂。 所以,她有意将刘家人拒之门外,就是要勾起刘二娘的愤怒,如此一来,刘二娘才会想方设法得到泥炉。 好不容易得来的玩物,才会珍惜,且要拿出去到处炫耀。 她能肯定,大名府富贵人家差不多都有了泥炉,一些是刘家送的,一些是跟着刘家买的。城内达官显贵喜欢什么,总会有人追逐,这岂非是最好的招幌?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泥炉还送出了大名府。 没有刘家,没有谢家这般尽心尽力,她的泥炉想要火出大名府,还要费不少心思去铺路。 有人上赶着借力,她哪有不收的道理? 现在她想要的都有了,也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 谢玉琰轻描淡写地一笑,要说手段,刘二娘那些委实不够看。真正的世家名门,皇族宫中,她不知见过多少。 至于如何玩,刘二娘更是不得其法。 既然如此,她就教一教。 谢玉琰将手伸入身边的罐子中,抓了一把,接着袍袖一展,手心中的粗盐粒如同天降的雪花,窸窸窣窣落在泥炉之中。 随即粗盐粒遇到烧红的炭,登时爆开。 “噼噼啪啪”比烧竹竿的声音更连贯,甚至有火星溅出。 周围立即传来呼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孩童们拍手叫喊,格外的热闹。 谢玉琰再次扔出一把,孩子们干脆跳起来,大人们脸上也露出笑容。 三四把过后,孩子们仍然意犹未尽。 谢玉琰将盐罐递给杨氏:“泥炉烧得越旺越好,丢的时候要离得远些,小心烧伤。” 杨氏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不能让孩子来丢。” 至于这玩法要如何散开……她自然早有安排。 也许爆盐没那么好玩,但新奇就好,总要尝试尝试,不是吗?尤其是能够频繁将盐向泥炉里丢的人家,至少家中日子富足。 这种人家,是受不得委屈的。 万一在玩的时候,泥炉烧坏了,他们会不会找上谢家? 谢玉琰要的就是泥炉烧得多些,烧得更热,火更旺。 真金不怕火炼,至于谢家那些有瑕疵的泥炉,自然过不了这一关。 …… 杨小山吃过饭就从永安坊跑出去,他要去各个坊中去转一转,看看大家有没有将烧竹竿变成爆盐。 可能是他太过心急,家家户户都还在吃饭、闲聊,就算有爆盐的声音,也会被话语声掩盖。 杨小山有些紧张。这是大娘子交给他的活计,他生怕做不好, 这也是他手下那十几个人,第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地行事。 若是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那就是他们没做好。 另一边。 柳家的宴席也刚要结束。 柳四娘从丫鬟手中接过盐罐,她要在族中人面前,玩些有趣的东西。在柳家人的目光下,柳四娘将手中的盐粒丢入泥炉。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溅出的火星,将柳四娘的眼睛映得发亮。 柳四娘抿嘴笑了,她仿佛能看到刘二娘气急败坏的面容。 她真不是故意的,一不留神又走在了刘二娘前面。 第二天一早,谢玉琰在院子里见到了杨小山。 杨小山盯着发黑的眼窝,神情看起来有些萎靡,一问之下才知晓,杨小山手底下那些人,没有查出多少人家在玩爆盐。 好像没有太多人在意似的。 谢玉琰却十分淡然:“除夕守岁,正旦赏灯、走亲串友,总要等上一两日,不用着急?” 杨小山知晓这个道理,却还是放心不下。 谢玉琰道:“总要让人好好过个正旦不是?” …… 初二。 宝德寺钟声响起,寺外的集市也跟着开张了。 刘二娘一早就跟着母亲去寺中烧香,从前她对这桩事提不起任何兴致,这次却不同,沿路看着两边的摊子和小贩,刘二娘觉得格外有意思。 若这集市不是谢玉琰弄出来的,她还会多买些物什。 至于现在…… 自然是什么都不买。 “这里人还真多。”刘二娘感叹道。 管事摸透了刘二娘的心思,低声道:“就是平日里街市卖的那些东西,没什么稀奇的。” 要说好看,那就是妇人们卖的象生花,许多都是新样式,还有一种“福”字绒花,在寺中上完香的香客总会买朵回去,叫什么“带福回家”,做这买卖的人,当真是好心思,怪不得能赚银钱。 还有卖灯笼的、吹糖人的、卖各种耍货的。 那边的商贩做了两三丈长的大蜈蚣风筝,格外的有气势。 管事也被看的眼花缭乱,但这些她不能与自家娘子说,因为再往前……杨家还在卖泥炉。 管事真不明白,杨家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旦前铺子里没有泥炉卖,现在过正旦,却将泥炉摆了出来。 谁还能在这时候买泥炉回去? 管事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孩童的声音:“爹,快点,卖泥炉的就在那儿。” 听到“泥炉”两个字,刘二娘精神一震,立即撩开帘子向外张望,果然她瞧见不远处围了一大群人。 有人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怎么回事?”刘二娘看向管事,“谢家在这里摆摊子了?” 管事抿了抿嘴唇,低声禀告:“不是谢家,是……杨家在卖泥炉。” 听到这话,刘二娘眼睛一闪,随即脸上浮起抹轻笑:“怎么?他们泥炉卖不出去了?” 一定是卖不出去了,她想不到第二种理由。 他们这般着急,难不成正旦过后,杨家的瓷窑就准备关门了? 第181章 乐子 “去看看。” 刘二娘一声吩咐,刘家管事立即应声快步走过去看情形。 靠近之后,她总算听到了一些动静,那是……类似烧竹竿般“噼噼啪啪”的声音。 伴着那动静,是一阵阵的欢叫。 管事皱起眉头,这个谢大娘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她还没完没了了。 管事自从去杨家被拒在门外后,心中总憋着一股的怒气,恨不得二娘子将杨家上上下下整饬一通,至少要让他们亲自上门赔礼。 可那谢大娘子也没那么好对付,折腾了许久才扶持谢家做出了泥炉,若非动了些手段,还真的拿杨家无可奈何。 眼见杨家就要倒了,管事只想等着看好戏,她可不希望中间再出什么岔子。 所以听说杨家在摆摊卖泥炉,又有那么多人围上去,她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若是像二娘子说的那般杨家是支撑不下去的当然好,可是越来越接近,她听到的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我买只泥炉。” “不用看了,我买了。” “给我一只。” 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声音。 “家中不是买了泥炉吗?”有人训斥孩子,“都是一样的。” 小孩子依旧小声嘟囔:“不一样,不一样,这个能爆盐。” “回去拿了粗盐粒,你试一试就知晓了。” 有孩子被强行拉扯走了。 也有人买到了泥炉向外走,他身边的孩子满脸都是笑容。 管事一边看一边猜测,没注意前面的人挤出去两个,她立即被往前推了两步,刚好瞧见卖泥炉的人,向旁边的泥炉里丢了一把东西,然后…… “噼噼啪啪”向外冒着火星儿。 管事登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还真的让谢大娘子又弄出了东西。 …… 刘二娘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市集两边有许多能看的摊子。 大锅里不知在烧什么,一阵阵带着果香的味道传来。 “那是什么?” 刘二娘终于忍不住问丫鬟,丫鬟方才听到了叫卖的声音,立即道:“说是什么洞庭汤。” 这名字,让刘二娘想尝尝:“去买些回来。” 热乎乎的洞庭汤买回来,用马车中的小碗盛了,立即橙香扑鼻,里面还放了生姜和甘草,刚好能驱寒。 怪不得那么多人来买。在外面冻了半晌喝一碗确实觉得暖和。 刘二娘喝着舒坦却还是口是心非:“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下人应声,不过十文钱,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卖对了时候。 汤刚喝完,管事妈妈就带着泥炉挤出人群。 管事妈妈道:“杨家就是想了个新奇的法子卖泥炉。等到泥炉火烧旺了,向里面丢盐粒,刚才那声音就是他们弄出来的,跟变戏法似的。” 刘二娘诧异:“丢盐粒?用的泥炉有何不同?” 管事妈妈摇摇头:“一样的。从前买了泥炉的人就是过去凑凑热闹,也不会真的再买,都是一样的炉子,他们能烧,谢家的泥炉自然也能烧。” 刘二娘看了一眼杨家的泥炉,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 其实,管事妈妈有些话没说,杨家的泥炉与之前的不太一样,她方才上手一摸,泥炉里多糊了一层泥,这泥是做什么的她不知晓,想来也……不碍事。 这些没弄清楚的事,她不会与二娘子说,免得惹了二娘子不欢喜。 “走,”刘二娘接着道,“没意思得很,去烧了香,我们就回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集市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刘二娘下车的时候皱起眉头:“不知道宝德寺的主持怎么想的,放任他们在这里摆摊子,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如若是她,定然将人都撵走。 刘二娘想着看向管事:“一会儿与那主持说说,西城的揭阳寺就很好,若是主持能将这里清理干净,定然会有不少达官显贵来送香火钱。”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设法提点提点,不过……听说宝德寺的主持与谢大娘子来往甚多,只怕是被那妇人哄骗了。” “到底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刘二娘嫌弃的望着那破败的古寺,“不然不能将寺庙弄成这般模样。” 她也就是来凑个热闹,主殿都烧了,只能去偏殿上香,也不知拜的什么菩萨。 刘二娘抬步就要往前走,忽然有个东西“嗖”地从她面前跑过去,待看清楚,原来是只大老鼠。 刘二娘花容失色,脚下也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在地上。 “怎么还有这的东西?”刘二娘恨不得立即回家,那破庙里还不知道藏着什么腌臜。 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她还是提着裙子上了山门,谁叫大家都说这寺里灵验呢? 那些写小报的秀才经常来寺中,过些日子哥哥在府上宴请他们,她也能借这寺庙说上些话。若是能将小报攥在手中,等正旦之后她去京中,也好拿去谢家。 那个谢家,可不是大名府这个谢,而是真正的世家名门,谢二娘将要嫁给淮郡王,淮郡王继承大统,她就是皇后。 刘二娘一点不怀疑谢二娘能成为皇后,淮郡王为了将谢二娘从谢氏族中找出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成亲之后,岂能让别的女子爬到她头上去? 她与谢二娘交好,将来……经由谢家或许能见到他。 刘二娘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立即加快了脚步。 角落里严随向刘二娘撇了撇嘴,手中还拎着栓老鼠的绳子。寺里有吃食了,老鼠也来了,师父不让杀生,他正要带去山下放了,就听到那女子与下人在骂谢大娘子和师父。 于是他将解开了绳子,将老鼠丢过去,可惜……没能摔她一跤。 …… 刘二娘垂着脸回到家中。 这次去宝德寺,惹了一肚子怨气。 那主持当真不会做事,没有特意给他们准备禅房,让她连口水也没喝上。 下山的时候,瞧见杨家泥炉那里还围着人。 换了一身衣服,刘二娘抱着手炉,脚下踩着暖笼,半晌才暖和过来。 管事刚好笑着走进门:“二娘子,奴婢们试了,谢家的泥炉也能爆盐,奴婢这就拿过来让您试试。” 说话间,却看到丫鬟进门:“宴席备好了,夫人让娘子过去呢!” 刘二娘点点头:“那就宴会上丢给大家看,也算给大家寻个乐子。” 第182章 烧了 刘府的宴会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 能来的刘氏族人,都面上有光。见到刘夫人和刘二娘立即上前逢迎。 “二娘愈发漂亮了。” “咱们二娘性子也好,还有一手的好字呢。” 虽然这夸赞的话没什么新奇,但至少入耳让人听着舒坦。刘二娘清晰地感觉到今日的不快在慢慢消散。 席间女眷们不免说一些闲话。 “那杨氏陶窑,我看支撑不了多久了,别看之前谢氏赚了不少银钱,但也雇了许多人,那不都是银钱?这种妇人……到底目光短浅。” 族人并不知晓谢玉琰将刘家人挡在门外,但杨氏瓷窑到这个地步,一定是没有打点好。 大名府谢氏到底与开封府谢氏有些关系,同样的情形下,刘家自然宁愿给谢家脸面,也不会去抬举杨家,除非杨家肯多花银子。 又有族人道:“开封谢氏的那位二娘子真是好福气,在老宅养病时救下淮郡王,淮郡王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硬是一家家的探访将人找了出来。” 另一个族人不禁问道:“淮郡王没瞧见脸,怎么认定她就是要找的人?” 这桩事刘二娘知晓:“谢二娘常年摆弄药,身上有股草药香。她身上还有块玉佩,恰好是先太妃的赏赐之物,很是特别,淮郡王便记了下来。再就是……谢二娘身边的下人模样,淮郡王迷迷糊糊瞧见了。” 刘氏族人都不禁赞叹:“到底是咱们二娘子,见的人多,也知晓的多。” 女眷们纷纷附和。 刘夫人道:“淮郡王寻到谢二娘之后,她的病也好了许多,要不说时也命也,不然就那身子,就算淮郡王有这个心思,秦王也不会应允这样的儿媳进门。” 谢二娘被接入京时,刘二娘刚好在京城,那时赐婚的旨意还没下,但刘家提前听到了风声,赌谢家和皇室会联姻。于是刘二娘借着去谢家做客,“认识”了谢二娘。 为了让谢二娘早些熟悉京中,刘二娘带着她在京中四处转悠,还将京中的一些事讲给她听。 别看谢二娘在乡里长大,除了摆弄草药之外,也读书识字,是个极伶俐的人。不说八面玲珑,上袖善舞,各种场面也都应对自如,总之刘二娘很看好她。 刘夫人接着道:“只可惜谢相爷过世了,都没能看到孙女儿被赐婚皇室。” 那位老相公素来有头疾,本来去乡中要养养身子,哪知在自家园子里突然晕厥,当时身边还没有下人在。 一下子撞到了头,人就这么没了。 谢家也是好一阵慌乱。 这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也是因为这桩谢二娘的婚期才会拖三年。 “都姓谢,人可差的太多,那个谢大娘子嫁去杨家的时候,杨六郎都已经死了,要不是杨家人节外生枝,她也就是活埋的下场。卖水的那些人,说她福大命大,这也叫福气?” 话说到这里,刘二娘看向众人:“说起泥炉,最近有个新玩法,大家知不知晓?” 即便有人听说了,在这时候也只能摇头。 刘二娘看向管事妈妈,管事妈妈立即下去准备,不消片刻功夫端上来四只泥炉,泥炉摆上花厅,立即上来几个丫鬟,用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风,好让泥炉的火烧得更旺些。 刘夫人不知晓女儿要做什么:“为何一下子搬来这么多泥炉?” “娘一会儿就知晓了,”刘二娘笑道,“难得有这么个好东西,我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泥炉要烧得足够热,盐丢下去才能爆得好。 这一点管事听得清清楚楚。 下人拿着扇子不停地扇着,直到里面的佛炭都烧出了火苗,将整个泥炉里面映得发红,这才住手。 “二娘子,应该差不多了。”管事拿来盐罐陪着刘二娘走向泥炉。 主仆两个离泥炉三步远停下。 女眷们也都起身走过来,端看刘二娘到底要做些什么。 刘二娘第一次玩,难免谨慎些,又向后退了半步,这才抓起盐粒用力向泥炉丢过去。 随着盐粒落下,四只泥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一串火花也爆开来。 那星星点点的火花,如同夜里的繁星,映得刘二娘眼睛发亮。 也让刘二娘弯起了嘴唇。 一只泥炉,哪有四只泥炉放在一起好玩? 到底是没见过大天的人,连玩都上不了台面。而且好似也没有刘二娘想的那般危险。 刘二娘走进了些,手里的盐粒也拿得多些。 又丢掷了一把,果然声音和火花变得更大。 “再扇扇风。”管事吩咐下人,一定要让二娘子玩的尽兴。 爆盐的声音,引来了刘氏一族的孩子。 他们围在旁边,央求着刘二娘继续丢盐粒。 刘二娘不停地撒着盐粒。也许在别人眼里盐粒这样丢着未免可惜,但刘家根本不必在意。只要刘二娘喜欢,抬来更多的泥炉,丢更多的盐粒都使得。 眼看着自己一把盐粒就闹出的大动静,刘二娘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围在杨家人旁边看了。 的确是好玩。 亲眼看着自己搅动起动静,惹得周围人惊叹和欢喜。 她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谢家,让谢家也在铺子前爆盐? 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多,泥炉也就卖的越好。 她还可以带去京城。 对在京中女眷面前再玩几次。 刘二娘想想那谢大娘子,当真是个傻的,弄出这么个东西,受益的到底是杨家还是谢家?谁卖出去的泥炉多,自然谁更…… 刘二娘正想到这里,眼前泥炉冒出的火花突然变大,她一时没有回过神,僵立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突然爆开的火花冲着她而来。 等刘二娘想躲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火烧着了她的裙角,她也惊骇地大喊。 管事妈妈和下人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扑那烧起的火苗。 越是着急越出差错,刘二娘抱着的盐罐落在地上。 盐粒见到火,爆出更多的火星,又有一些落在刘二娘身上。 女眷们哪里料到会出这种事,大多数人只顾得尖叫,刘夫人眼睛睁大,伸出手,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本来刚刚还欢声笑语,就像被下了诅咒,一下子就变成了灾祸。 第183章 抓她 刘二娘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火苗好似就要烧到她脸上,点着她的头发。她惊慌地见到人就扑过去,任由下人在她身上拍打。 最终一盆水泼在她身上,才彻底将火星浇灭。 刘二娘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打着颤,目光所及之处,是围拢过来的族人,还有一双双盯着她看的眼睛。 别看她们现在满是关切,内心中兴许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她又看到了赶过来的父亲、哥哥还有族中兄弟们。 族中兄弟似是瞧见了什么,不由地别过脸去。 刘二娘立即意识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衣衫贴在身上,衣裙因为撕扯一片凌乱…… 一股羞恼的怒火冲头,她立即蒙上脸尖叫起来。 她从未这般狼狈过,在族人面前丢尽脸面。 她最看重的东西,在这一刻摔得粉碎。 刘夫人急忙上前,就要查看刘二娘的情形,刘二娘却已经顾不得这些,一心要发泄心中的怒火。 “父亲,大哥,是杨家的妇人害我,是她要烧我……你们将她抓进大牢。” 刘二娘咬牙,如果不是杨家弄爆盐,她哪里会变成这样?对,都是那妇人的错。 刘知府听得这话面色一沉,侧头看向长子刘时章。 刘时章不知晓其中细节:“儿子立即问清楚,果然是杨家妇人捣鬼,儿子亲自去县衙,不能让妹妹受这样的委屈。” 刘知府点了点头。 刘二娘哪里能听得进话,只是喊叫:“大哥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刘夫人脸上满是心疼,安抚着刘二娘:“好好好,你大哥这就去。” “我们先进屋,让郎中看看你的伤势,莫要着急,外面这些事交给他们。” 刘二娘扑进刘夫人怀中,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哭哭啼啼地跟着刘夫人去了内宅。 刘知府没有再说话,留下刘时章善后,自己带着其余族人离开了花厅。 女眷们互相看看,都知道那个杨家妇人要倒霉了。 刘时章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下人慌乱间已经将泥炉用水都扑灭了,不过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蹊跷所在。 几只泥炉中的一只裂开了,所以才会迸溅出火花。 刘时章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早就吓得面色苍白,站在一旁不受控制的发抖。帮着二娘子准备盐粒的人是她,烧泥炉的人也是她,她肯定难逃罪责,就看刘家要如何处置。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跪下来:“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看护好二娘子。” “奴婢不该让二娘子亲力亲为。” 管事妈妈连声说着,不停地往地上磕头求饶。刘时章听得厌烦,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一会儿,你跟我去将整桩事说清楚。” 管事妈妈哆哆嗦嗦起身,站到了一旁。 家中宴席还要继续,刘时章吩咐下人立即将屋子收拾干净,将内宅的堂屋收拾出来,请族中女眷到那边落座,再重新上好饭菜。 无论如何,这些事要安排妥当,若是家中混乱一片,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他又向屋子里的长辈赔礼:“都是小事,大家不用担心,我会处置妥当。” 有刘时章这话,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 刘时章一路走到书房,进屋之后,他的脸就沉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跪在地上,将今天去宝德寺路上看到杨家人爆盐的事说了。 刘时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然后他抬起头:“你说那四只泥炉是谁家的?” 管事妈妈道:“是……谢家的泥炉。” “谢家的泥炉?”刘时章道,“你确定?” 管事妈妈动了动嘴唇,她想要诬陷给杨家,但两家的泥炉差距很大,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支支吾吾地道:“也买了杨家的泥炉,但是……没有用,二娘子说咱们家有谢家送来的炉子何必用旁人的。” 管事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时章的神情。 方才二娘子说,都是杨家那妇人害她,她就愣在那里,这泥炉是谢家的,要怎么怪在杨家那位谢大娘子头上?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二娘子已经发了话,现在刘大郎又是这般模样…… 如果不能将谢大娘子抓起来,二娘子的脸面要摆在何处? “我也买了杨家泥炉,”管事妈妈道,“不如我现在就去烧,将那泥炉烧坏,到时候自然就能抓人了。” 刘时章不置可否,管事妈妈试探着起身:“奴婢这样去烧泥炉。” 管事妈妈一路退出了屋子,然后跑去寻杨家的泥炉。 刘时章却坐在书房中思量。 妹妹一句话推在杨家那妇人身上,确实有些草率了,手中没有证据要如何让衙署抓人?尤其那泥炉还不是杨家的。 不过既然说了,就得找个理由。 刘时章在屋子里坐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管事妈妈来回话,她终于不耐烦,叫了外面小厮去看情形。 片刻之后,管事妈妈进了屋。 刘府的管事妈妈,平日里管着许多下人,不说等于半个主子,在人前也是格外有颜面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十分狼狈,手上、脸上被熏得发黑,额头上的汗水淌下来糊了一片。 管事妈妈欲哭无泪,她本以为将泥炉烧坏,刘府至少能将她从轻发落,可……杨家那泥炉怎么烧都不见坏的迹象。 她着急之下,刻意在火旺的时候泼了水,却也没用处,泥炉依旧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晓,杨家瓷窑出来的泥炉与谢家的差距有多大。 杨家会上门砸泥炉,并非故意生事。 管事妈妈摇摇头:“烧……烧不坏……杨家那个烧不坏。” 刘时章担忧的事发生了,他看过去:“最近杨家有没有与我们家的人来往?”这一点走不通,就要另寻蹊径。 管事妈妈不假思索地道:“没有,上次二娘子让奴婢去杨家,奴婢连门都没进去。”即便二娘子寻谢大娘子的麻烦,也是通过大名府谢氏,别说来往了,远远地见一面也是没有的。 刘时章的神情更冷了,所以这,要如何去告官? 告杨家不该玩爆盐?杨家拿的是自家出的泥炉做这些,又没有强迫旁人如此做,若是故意找麻烦也不是不行,但有风险。 刘时章想到了贺檀。 杨家和那妇人都算不得什么,刘家想要算计他们几乎不必费心思,但绕不过去贺檀。 贺檀必定要插手。 刘时章脑海中又浮现出“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贺檀知晓了,就能让王家伸手,眼下这样的情形,不宜闹到这个层面上去,否则两边争起来就会是大麻烦。 所以……该怎么办? 第184章 问罪 刘二娘清洗干净,换了衣服,眼睛通红地坐在椅子上。 刘夫人从头到脚给女儿检查了一遍,好在扑救的及时,没有烧到腿上,但手腕和手掌也一片通红。 郎中给仔细敷了药。 刘夫人不放心道:“怎么样?会不会留疤?” 郎中很是肯定:“只要按时换药,十天八天就能痊愈。” 刘夫人这才松口气,心中直呼菩萨保佑,真的落了疤,将来如何出嫁? 郎中离开之后,刘夫人拉住女儿那只没受伤的手:“一会儿喝了安神汤早些歇息,明日起来就都好了。” 刘二娘却不肯:“哥哥还没来吗?” 刘夫人摇摇头,按理说刘时章处置好了之后,就会来报个信儿,可现在却迟迟不见人影。 刘二娘有些着急。 刘夫人道:“你大哥办事素来妥帖,你放心就是。” 刘二娘就是不放心,她知晓那个谢大娘子不好对付。 思量间,外面传来刘时章的声音:“母亲、妹妹歇息了没有?” 刘夫人看一眼管事,管事忙将刘时章迎进屋。 刘时章的目光落在刘二娘敷了药的手上,面容一肃道:“妹妹的伤如何了?” “用了药,还疼着,”刘夫人道,“幸好不会留疤。” 刘时章的神情好了一些,正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杨家的事,刘二娘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想好如何对付那妇人了吗?” 刘夫人不禁觉得奇怪,方才女儿说要杨家那妇人害她,难不成手中没有证据?怎么还要章哥儿想法子? 刘时章不欲说得太清楚:“你先歇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帮你将事办好就是。” 刘二娘听出蹊跷,登时皱起眉头:“大哥这话从何而来?难不成今晚不能将她下狱?” 刘时章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别说今晚,就算到了明日,也没法去拿杨家那妇人。 这下不等刘二娘开口,刘夫人道:“怎么?那妇人还抓不得?” 他们家对付人,不问孰对孰错的,只问能不能对付,好不好对付。 刘夫人觉得,一个商贾家的妇人而已,哪里是什么难题? 刘时章道:“那妇人与贺檀有些交情。” 刘夫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达官显贵那些关系她理得清。 刘夫人道:“是杨家送给贺檀的?” 刘时章摇头:“只是那妇人落难的时候,恰好被贺檀所救,之后帮着贺檀做了些事……儿子怕贺檀用那妇人做由头,向我们家伸手,所以不得不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夫人想了想:“与你父亲说了吗?” 刘时章道:“还没有,儿子明日让人打听一些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他们的泥炉烧不坏吗?”刘二娘这时候插嘴,“谢家的泥炉都坏了,杨家瓷窑烧出来的不也一样?” “哥哥随便找个由头……要么寻几个寻常百姓,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烧伤了,一同去衙门报官不就行了?” 刘二娘差点说,将人烧死了。 但是烧死了人,又没有对证,说不清楚。 “杨家的泥炉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了,”刘时章道,“期间不停地向里面丢盐粒,但一直都没出现任何问题。” “他们的泥炉里面多糊了一层泥,这个妹妹可知晓?我看那泥应该也不是寻常的东西。” 刘二娘哪里清楚这些?管事妈妈买来的时候,她只是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 刘时章接着道:“找些人烧死、烧伤都可以,但妹妹别忘了,最后还是要验泥炉的,泥炉是故意损坏,还是烧坏肯定不同,再说……” “我现在担忧,烧坏泥炉的可不止妹妹一人。” “那些买了谢家泥炉的人,回去玩爆盐会不会遇到与妹妹一样的事?” “前些日子,杨家去谢家陶窑查验泥炉,因此被关入大牢,小报上登了文章,不说人尽皆知,街头巷尾也都谈论过。杨家一口咬定谢家的泥炉有问题,现在谢家泥炉果然出了事。” “到了这种地步,最终进了大牢的却是谢大娘子,那些秀才会如何写?难不成我们还要将小报查了,一并堵上那些秀才的嘴?” 刘二娘怔怔地看着刘时章。 刘时章道:“这都是小事,贺檀拿住把柄,不免写奏折入京,给了那些人弹劾父亲的机会。” 刘二娘泄了气般靠在椅子上,然后她慢慢红了眼睛:“难不成我这些就白受了?” 刘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别急,别急,你大哥不是还没说完吗?” “不是就这样罢休,”刘时章柔声哄着,“只是要从长计议,哥哥答应你,总能想个法子将那谢大娘子送进大牢。” “只是我们不能做蠢事,凭白让人握住把柄,朝廷将贺檀安插进来,咱们总要防备着些,父亲也很不容易。” 刘二娘算是被说服了,她擦了擦眼角:“大哥说话定要算数。” 刘时章立即应承, 从刘二娘屋中出来之后,刘时章面容冷峻下来,他看向管事:“拿着泥炉去一趟谢家,让他们看看自己做的事。” 管事躬身行礼,立即快步向外走去。 刘时章还要去前院向父亲禀告,他好不容易得了些清闲,却要为此奔忙。就凭这个,这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 …… 谢家今年的正旦透着几分冷清。 谢崇峻和谢子章都在大牢中,赵氏和许氏干脆没与族人一同宴席。 不光如此,这些日子谢家账上银钱支出去太多,给下人的赏赐全都减半。 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现在赚不到钱从下人身上找补,以后还赚不到钱,就该扣族人的银钱了。 族中宴席时饭菜还是那些,但许多人食不知味 谢崇海不得不游走在族人中间,说些安抚人心的话。 无非就是,谢崇峻父子就快回来了,等过阵子泥炉就会卖的贵些,就什么都解决了,而且年后谢家的瓷器还会送去榷场,那可是一笔大买卖。 如此这般,宴席直到尾声的时候,气氛才算好了些。 在这样的情形下,刘家带着泥炉踏入了谢家大门。 第185章 坏了 听说刘家人来了,谢崇海露出笑容,这样的时候刘家登门,自然是来给他长脸面,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也不知晓刘家送来什么东西? 最差就是一些玩物或是花草,最好的自然就是菜肴,后者谢崇海不敢去想,毕竟只有十分熟络的关系才能给这些,但就算什么都不拿,只是说句吉利话,那也是足以让他欢喜了。 谢崇海亲自去迎刘家管事,手中还准备了银钱准备打点,可当看到刘家管事阴沉的面容时,谢崇海的心跟着一沉,脸上的欢喜也跟着烟消云散。 谢崇海想要说些什么,刘家管事已经淡淡地道:“谢家的宴席还没结束呢?” “快了,”谢崇海额头上沁出了汗水,“我让人在书房里备了茶点,您与我去书房……” 刘家管事却道:“不用了,就去花厅吧!” 花厅里人多。 要是刚才谢崇海求之不得,现在他却想要阻拦,可是刘家管事却气势汹汹地往里面走,全然不给谢崇海半点机会。 屋子里的谢氏族人还在说笑,突然看到闯进来一个人,立即住了嘴向这边看来。 刘家管事看一眼小厮,小厮上前将提着的东西放下。 谢崇海盯着那只放在地上的盒子,正在猜测那是什么,刘家管事一脚踹过去。 谁也没料到刘家人会如此,人群登时一阵惊呼。 谢崇海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不过很快他发现,那是一只泥炉,而且是……坏掉的泥炉。 谢崇海耳边登时响起一阵嗡鸣声。 刘家管事已经冷笑出声:“我家二娘子被你家的泥炉害惨了,你们却还在这里吃吃喝喝。” 谢家人纷纷站起身。 谢老太爷试图缓和气氛:“不管什么事,都是谢家的错,还请管事坐下来慢慢说,我们总有法子……” 谁知刘家管事接下来的话,差点让谢老太爷瘫软在地。 “这泥炉突然炸开,我家二娘子被烧伤了,我问你们有什么法子弥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谢家人一脸惊诧,仿佛都不敢喘息。 什么意思? 谢家的泥炉有了问题? 谢崇海到底是管事人,知晓自己逃不过去,快走几步去看那裂开的泥炉,确定这不是刘家故意寻借口惩治他们。 管事转头看向谢崇海,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事如何解决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弄不好,我看谢家在大名府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完话,管事转身向外走去。 谢老太爷心口一阵慌跳,眼前跟着发黑。 谢崇海忙追过去,仔细问管事刘二娘的情形到底如何。 刘家管事却不欲多言,只是冷冷地道:“我家二娘子看在你们为百姓做事的份儿上,才会伸手帮忙,哪知你们如此不堪用。” “被人算计了还不知晓。” “我看,你们还是早些做打算,免得将全家人的性命搭进去。” 刘家的马车离开,谢崇海还愣在那里,直到全身都被冻透了,才转身僵硬地走回屋子。 宴席是不能再继续了,族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有少数人留下来,等着听消息。 谢崇海从头到尾想过了,最近谢玉琰那边到底有什么动静。 谢玉琰生病之后,杨家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直到今日杨家在宝德寺山下卖泥炉。下人来禀告这桩事时,他没放在心上……谢崇海立即将下人叫过来又问了一遍,下人仔细说了杨家用泥炉爆盐的事。 “是不是这个惹的祸?”谢崇江急着问。 看看泥炉坏成这样,再仔细一想…… 谢崇海道:“八成是了。” 他知晓泥炉没有杨家烧的好,但是也将工匠叫来问了,一时半刻泥炉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架不住用大火去烧,还丢盐粒进去爆。 没等到他拿下杨家和谢玉琰,他的炉子先支持不住了。 谢老太爷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刘家赔礼?若是他们不能原谅,我们就跪着不起来。” 谢崇海沉默半晌摇摇头:“就算我们去了刘家也不会开门,我想刘家管事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谢家的那点东西,刘家如何能看得上。” “那刘家是想做什么?”谢老太爷道,“你快说,要急死人不成?”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刘家的意思是,谢玉琰用了这手段,我们家事先没有防备,这下要完了。” 谢老太爷早就慌了神,如何能想明白,倒是谢崇江回过神来:“你是说,我们卖出去的泥炉,许多都会烧坏?” “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找上门。” “这……这爆盐是冲着我们来的。” 谢崇海现在明白了,为何杨家人被抓入大牢,谢玉琰没有继续闹,他还以为是被刘府吓着了。 其实谢玉琰就是在等今日。 杨家宁愿进大牢也不肯与谢家妥协,就是因为谢家的泥炉有问题。 就像刘家管事说的那样,这事闹大,谢家泥炉就彻底完了。 “这可怎么办?”谢老太太被吓得带了哭腔,“早知晓就不要做这买卖了,我们家放着好好的瓷器不烧,为何非得去弄那泥炉?” “我早就说会出事,你们大哥都进去了,你们还要与那妇人斗。” 谢老太爷厉声训斥谢老太太,然后将屋子里的女眷都赶了出去。 他们不烧泥炉,刘家绝不会答应,说到底谢家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谢崇江道:“或许,没那么严重,爆盐这种事也不会人人都玩,就算烧坏了,也是极少数,真的找上门,我们退银钱就是。” 但谢崇海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既然谢玉琰提前做了安排,必然还有手段没用出来。” 他们现在得知这些,却也没法子应对。 总不能将所有买过泥炉的人都找出来,让他们千万别玩爆盐,别说这些人不会听他们的,就算答应,也得要银钱补偿。 他们卖出去那么多泥炉…… 这一晚上,父子几个都没睡觉,等到天亮了,几个人看向窗外,感觉揭晓结果的时候到了。 没等太久,管事就气喘吁吁地跑进屋。 “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有人提着泥炉到咱们铺子外砸门了。” 第186章 信誉 谢家的铺子外聚了六七个人,手中都拿着泥炉,为首的人穿着下人的衣裳,至少殷实人家才用得起奴仆。 不是大名府所有富贵人家都与谢家有来往,自然也不会卖谢家面子。 “我家郎君要玩,幸好我家主人想起,杨家人爆盐的时候,再三说过,莫要小孩子自己丢盐粒,要不然小郎君定会被烫着。” “我家也是,还没烧多久,泥炉就坏了,着实将孩子吓了一跳。大过节的,晦气不晦气?” 这样吵起来,便有更多人来看热闹。 “杨家的泥炉怎么没事?人家一直在烧着,也不见坏。” “我家就是从杨家买的泥炉,昨晚也在一直用。” “泥炉都是泥炉,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这般一说,就觉得都是谢家的问题,急着又去敲门让谢家人出来说清楚。 谢家只留两个伙计看铺子,没有谢崇海的吩咐,他们哪里敢开门? 没有人出来说话,外面的人却越聚越多。 “这泥炉千万不要再用了,”人群中有人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坏了。万一没看到烧了屋子,那可怎么得了。” “怪不得,杨家瓷窑的人,要去谢家砸泥炉,原来谢家烧出来的都是不好的。” “让谢家赔钱。” “赔钱。” 谢崇海还没到铺子门口,就听到有人大声呼喊,他立即叫停了马车。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就看到谢七骑马奔过来。 “二叔,怎么不过去?”谢七道,“那里面定然有杨家的人,我们再不去,他们就要引着那些人闹事了。” 谢崇海目光闪烁,谢七来的正好,他咳嗽几声,才撩开帘子:“你先去看看情形,尽可能说服大家先离开,过几日我们定会设法解决此事。” 谢七沉默片刻点点头:“好,我先过去,万一不行,二叔再想法子。” 说完话,谢七纵马向前而去。 谢崇海看着谢七的背影,吩咐下人:“将车赶到角落里,不要被人发现。”谢七想要借机在谢家掌权,就让他去,后面还真得用着他。 谢七离开不久,跟着过去的管事就带回消息:“七爷被围住了,看来一时半刻不得脱身。” 这些事,谢崇海不在意,谢七愿意受那个罪,怪得了谁? “要赔钱的人多吗?” 这才是谢崇海最关心的。 管事吞咽一口,点了点头:“那些人家中的泥炉明明没有烧坏,听了那些人说的话,也吵着要退银钱。” 谢崇海面色难看,他怕的就是这个。 谢家为了与杨家争抢这买卖,本就赔不少银钱,现在再赔…… 谢家可不止是伤筋动骨了。 谢崇海道:“走,先回家。” 现在谢家拿不出那么多银钱,也不能随便开这个口赔泥炉,还得商议出一个对策。 马车正要前行,忽然看到一些人急匆匆向另条街上跑去。 杨家的泥炉铺子好像就在那边。 难不成杨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 谢崇海立即让人赶车追上人群,果然发现人群就围在了杨家铺子跟前。 “别急,别急。” 有人大声喊着:“从我家买的泥炉若是烧坏了,我们一律给退钱。若是不放心,怕泥炉会烧坏,也可以将泥炉给我们退回来。” “我们退钱,或者换成我们新烧的泥炉。”“新烧的泥炉,里面多加了层防火泥,炉子会更为牢固,不过相应的价钱也贵些,每只泥炉要多收五十文钱。” “不过……若是拿旧的来换,我们不加钱。” “不是说我们从前的泥炉不好,但这毕竟是个新东西,自然会越做越精细。用旧炉换新炉也算是打消大家的顾虑,让大家用得更安心。” “再者,我们大娘子说了,买走泥炉的,都是信任我们杨氏陶窑的,这差出来的五十文,就算我们给大家的谢礼。” “新做的泥炉和旧泥炉都摆在那里,大家可以对比去看看。” “不管新泥炉还是旧泥炉,大家都可以放心用,我们的泥炉都经过老工匠查验,有一点瑕疵都会砸掉,绝不会拿出来售卖。” 有人听了这话点点头,好像与之前杨家的传言对上了。 “我们顺通水铺门口的泥炉,自从拿过去之后,就一直在烧,到底如何,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泥炉好不好,我也教大家认一认。” “先拿起来掂一掂重量够不够,就知它用了多少陶土,再看泥炉形对不对,歪的、斜的可都不能买。” 说到这里,居然引来一阵笑声。 杨小山接着道:“还有就是颜色,烧好的泥炉,只能是这样的,若是颜色不均要么没烧好,要么掺了不好的陶土。最后看有没有裂纹,哪怕是一条很细的裂纹,那都是残品。” 说到这里,有人问:“如果没到两年烧坏了怎么办?” 杨小山道:“要经老工匠查验,确实是烧坏的……那就换个新的给你。” “是我们的泥炉,我们都认,这就是我们杨家泥炉的信誉。” “光凭这话,就得在这里买泥炉,”一个老翁走出来道,“不像那谢家的铺子,到现在也没有人出来说句话。” “烧坏的都不给赔,更别说没坏的了,定不会给退。” 众人听了点点头。 有人拿起一只泥炉道:“这是谢家的炉子,你给瞧瞧,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残品?” 杨小山面色一变,有些愤怒,有些轻蔑,不过立即又将神情遮掩过去,向大家抱拳:“别家的泥炉我们不能给看。 “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唉。” 杨小山没有继续说下去,再次向众人施礼道歉。 “别为难小哥儿了,”有人道,“这小哥儿才从大牢里出来,你们还要给人送进去不成?” “这小哥儿就是之前被抓的人?” “那怪不得。” “就这小哥儿的模样,可不像是无端闹事的人。” 众人说着话,有个人开口道:“你们今日卖泥炉吗?卖给我一只新做的泥炉。” “我也要,谢家的泥炉可不敢用了。” 杨小山听了这话,再次抱拳感谢。 马车里的谢崇海气得发抖,被杨家这样一闹,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谢家退泥炉。 杨家都能退,为何谢家不能退? 重要的是,杨家还给贵五十文钱的泥炉,他可以猜到,那些买到泥炉的人,会以此做由头,让他们多赔钱。 谢玉琰这是要逼死谢家。 新的一个月了,求大家手里的月票,躬身感谢,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87章 高下 杨家泥炉铺子和顺通水铺的门口很快就贴了告示。 杨小山个子矮,于是站在垒起的砖块上,指着告示与大家说:“我们说的话都算数,白纸黑字都写在了上面,若是不能兑现,大家只管来铺子门口、或是我们杨家来骂。” 告示都写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杨小山说完话,杨家铺子的门打开来,两个老工匠走出来,魏老道:“我们陶窑出来的泥炉若是烧坏了,就都拿过来。” 魏老声音落下,就有人递过来一只泥炉,魏老只是瞧了一眼就道:“莫要浑水摸鱼,这不是杨家出的。” 送泥炉的人仍旧狡辩:“你……如何证明?” 魏老拿出一个新泥炉,引着众人在里面一摸:“谁做的泥炉,自然有标记,不至于敲章落款,但我们还是能分出来的。” “再说,就这种模样的……不用去摸,一打眼就知晓没有。” 围过来的人都争着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凹陷,像是刻了什么东西。 “谢大娘子卖的东西不骗人。” “真的想要赚银钱,哪里用得着花心思在泥炉上,只要将佛炭卖贵不就行了?” 杨小山听着议论的声音,伸手向众人道:“买泥炉的请直接进铺子,之前买了我们家泥炉烧坏的,可以来这边。” 说着话,伙计将铺子旁边的小屋门打开,众人只见里面放着一排架子,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摆。 “老工匠确定是我们泥炉的问题,就会将坏的泥炉摆在那架子上,每日收回多少泥炉,一目了然。” 杨家敢这么做,就是对自家的泥炉格外有信心。 “这么一比,谢家真是黑心的,”一个妇人道,“等我回去与坊里的人说一说,有谢家泥炉的都不要用了,找上门让他们退钱,然后都来买杨家泥炉……不对,要先买杨家泥炉,早些回去用。” “对,就该这样。”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个声音响起。 “大娘子来了。” 围着看泥炉的人,纷纷转头去看,只见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人群立即向两边让开,许多双眼睛,追随着谢玉琰的身影,直到她在铺子前站定,看向众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众人下意识地都止住了话语,齐齐等待着谢玉琰开口。 谢玉琰眉目舒展,神情淡然,本来应该看着有些稚嫩的脸上,却有着掌家人的端凝,好似无论她说出什么,都让人觉得可信。 谢玉琰道:“今日我就在铺子里,劳烦大家将消息散出去,杨家的泥炉若是想要退换,只管前来。用泥炉的时候,有任何不妥,也都能来与我说,我自会处置好,总之不会让大家吃亏。” 谢玉琰说完,转身走进铺子。杨家铺子前才再度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看看,就是不一样,明明是谢家泥炉出了事,谢家的掌事大老爷却不肯露面。” “不关人杨家的事,谢大娘子却到了。” “这叫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两个谢字果然不一样。” 有许多人不知晓这话的意思,立即追问。 “谢大娘子就是被谢氏买来送去杨家结冥婚的。” “后来谢大娘子还状告过谢家呢。” 这桩案子再次被提及。 “谢家不认账呗,人家有那么多下人可以顶罪,如今那管事还在大牢里呢。” “那怎么能认?仗着做瓷窑买卖,手里有些银钱,早就不将人命当回事了。” “谢大娘子因此看穿了谢氏,就在衙门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与谢大老爷说,从此之后她与谢家无关,她这个‘谢’字,与大名府的‘谢’字不同,是少一点的‘谢’。”“少一点是什么意思?那还是‘谢’字吗?” 一个读书人摇摇头:“谢大娘子这是在讽刺谢家,少一点,少的是什么?” 有人接口道:“少的是,见不得人的那一点呗。” 安静过后,人群中立即传出笑声。 “好,少一点的‘谢’好,咱们以后就认准了这个‘谢’了,谢大娘子的‘谢’。” …… 杨家铺子前越来越热闹,谢崇海将指节捏得作响。 无论现在他们怎么做,都是晚了杨家一步,就算现在赔了银钱,可想而知那些人也不会再信任他们。 除非杨家和谢玉琰出事,出的事要比谢家更大。 “他们有多少泥炉?”谢崇海问。 下人道:“刚刚又运来两车,后面还有,应该很多。” 这些泥炉在最好卖的时候,谢玉琰没拿出来,当真是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候。 “咱们要不要开门?”管事小心翼翼地问。 “开门做什么?”谢崇海道。 管事一时说不出话。 谢崇海眼睛中一闪厉色:“等着吧,她闹腾不了几日。”他们对付她的手段都已经想好了,等一切准备好,他们就会下手,将一切全都解决。 再也不留后患。 谢家马车灰溜溜地走了。 满怀心事的谢崇海,自然没发现,有两个人一直盯着他们的马车看。 文正臣带着自家小厮,就站在不远处。 小厮道:“没错,那就是谢家的马车,那跟车的管事我见过,有一年还来家中送过年礼,不过老爷没收。” 小厮一向机灵,他见过的人一般忘不了。 文正臣点头,又看向杨家铺子,嘴里喃喃地道:“高下立见。比起谢大娘子,他们可差得太远。” “若是没有别的手段,谢氏也就这样了。” 小厮听着自家老爷话里另有一番意思,不禁道:“这谢家还能用出什么手段?烧出的东西不如人,还能怎么样?” “自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文正臣道,“在他们眼里哪里有对错,只有利益。” 说完话,文正臣向前走去,还不忘记吩咐小厮:“去买只泥炉回来,今晚老爷也煮茶尝尝。” 如果这泥炉真的好,他还要带去京城。 …… 巡检衙门。 贺檀已经打好了包袱,但他磨磨蹭蹭不想走。 自然不光是因为杨家送来的饭食,让他想要初五去做客。他是觉得缺席大名府的这场争斗有些可惜。 第188章 撑不住 王晏看着贺檀。 大年初三让贺檀离开的确不好,但是…… 王晏道:“你在大名府,他们不敢下手。”有贺檀坐镇,谢家总归有些忌惮。 “眼看大局已定,你这时候离开大名府,也合乎情理。” 贺檀正色地点头。 “这次也不光要抓谢家,我们必须有万全准备。” 贺檀想想刘知府那些人,这次就算不能找到证据直接弹劾刘家,也不能再让他们置身事外。 “你在大名府一切小心。”贺檀道。 一路出了大名府,冷风吹到贺檀脸上,贺檀才勒马向后看了看,他好似不知不觉就按王晏说的办了。 连个初三都没让他在城中过。 …… 接下来的日子。 谢家的泥炉成了大名府中议论最多的事。 每日谢家铺子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有人前来立即被围住。谢七爷第二日又去安抚人心,结果没有任何用处,一直到了半夜才垂头丧气地进门。 谢氏族中再也感觉不到节日的喜庆,不少长辈都来问谢老太爷主意。 “现在咱们家门外都有人了。” “几个孩子一早想要去市集,硬是被吓了回来。” “昨日我出去,也被人丢了石子。” 这种事从前是没遇到过的。 谢崇江更担忧陶窑:“按理说,明日陶窑就要开工了,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都不能再继续烧窑?” 肯定是不能烧了,烧出的泥炉都不能用,再烧下去只会赔的更多。 谢老太爷想到这个,一掌拍在桌子上:“陶窑那些工匠是怎么回事?他们烧的泥炉不能用,就应该罚他们银钱。” 想想赶工时,还多发他们银子,谢老太爷就心疼的很。 别看才十几天,陶窑和雇工的银钱,已经花出去好几千贯,比当时谢崇峻赔的还多。 如果再将泥炉的银钱赔出去,谢家手中的现钱真的不够支应了。 谢崇江抿了抿嘴唇:“我觉得,不能这么等下去了,不如就像杨家那样,谁愿意退泥炉,就退给他们。” 谢老太爷瞪圆了眼睛:“那得多少银钱,你算过了吗?” “儿子也知晓太多,但是……”谢崇江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谢老太爷呵斥一声。 谢崇江深吸一口气才道:“咱们家的瓷器买卖也被波及,本来十五之后有一批瓷器要卖出大名府,那两个商贾临时变了卦,不肯要了。” 这笔买卖是谢崇江经手,他自然最清楚。 谢崇海皱起眉头:“你有没有与他们说,我们有问题的是泥炉,不是瓷器。” “说了,”谢崇江道,“那些人哪里肯听,只觉得我们家的瓷窑可能会不长久。” “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我们谢家还能栽在一件小事上不成?平日里那么客气,到了这样的关头,只会落井下石,”谢老太爷道,“记下他们,等我们这关熬过去,再也不将瓷器卖给他们。” 一两笔买卖不至于让谢崇海发愁,他害怕的是,谢家瓷窑的名声受到牵累,他们的瓷器去不了榷场。 谢崇海不知道第几次后悔,不该去碰那些泥炉,即便会因此得罪刘家,他们也该拖着不做,至少不该将泥炉卖出去那么多。“二老爷,”管事快步进门低声禀告,“邢州的江家来人了。” 谢家瓷窑有些瓷土是从江家手中买来的,江家也大方得很,一般半年才会与他们结算一次。 去年冬日谢崇峻因为买石炭矿,拿出去几千贯,谢崇海就与江家商议,今年二月再结瓷土钱,江家痛快就答应了。 现在突然登门……谢崇海看向谢老太爷:“恐怕江家是来要钱的。” 江家是来要钱的,只说江家又看准了个瓷矿,要花大价钱盘下来,手中银钱不够周转。 江家管事再三向谢崇海赔礼:“原本是答应了的……都是我们的不好,东家说了今年的胎土,我们会让些利给谢家。” 嘴上这样说,态度却很坚决,谢崇海没法子,只得与他说,明日将银钱准备好。 送走江家人,谢崇海还希望江家来是凑巧,大名府的消息没有传到邢州去,不过很快他就知晓自己错了。 又有两家人登门,一样要结银钱。 一上午的功夫,已经有七八家登门。 这些银钱太多了,谢家却不敢不给。 “只要有一家没给,就会有更多人听到消息赶过来。” 不给结钱,就坐实了谢家现在麻烦不小。 除了胎土、釉料和彩料,谢家还会买一些矿石,将这些人家全都惊动,谢崇海不敢想会如何。 谢家尝到了什么是墙倒众人推。 只能连夜向族人筹银钱,怎么也要先将这一关过去。 这才仅仅过去两日,谁也想不到消息竟然传的这么快。 “都是那小报,”谢崇江道,“那些秀才在报上写了我们家泥炉的事,外府的那些商贾,肯定是看了小报找上门的。” 谢崇海整个人如同被置于火上,无论他怎么躲闪,只要身下那堆火没有撤下去,烧到哪里哪里都会疼。 他下定决心,要趁早解决掉谢玉琰。 夜里,谢崇海突然出现在谢家长房时,委实将赵氏吓了一跳。长房没有了男丁,按理说谢崇海突然前来委实不合规矩。 但眼下这个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崇海背着手站在书房里,赵氏进门之后,他也没有行礼,只是声音阴沉地问:“准备好了吗?” 赵氏攥紧了帕子:“都说好了,就是在等机会。” 谢崇海道:“差不多了。” 昨日谢七找到了几个人,证实他们被谢玉琰收买,躲在人群中煽动众人的情绪。谢七将消息告诉他,他没有插手,全都交给谢七去做。 “绍哥儿手中还有其余证据,能证明谢玉琰私底下与陶窑的工匠来往,我们家烧出不好的泥炉,是谢玉琰指使工匠故意为之。” 赵氏没想到谢七这么快就查到这些。 “是真的吗?”赵氏道。 “必须是真的,”谢崇海转过头,“我们等不了了。” 他原本想等着谢子绍与谢玉琰冲突更大些,等事情闹出来,衙署也就顺理成章地怀疑到谢玉琰身上。 可现在有人陆续登门讨钱……也许明日谢家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不能再等,现在就得下手。 “明日绍哥儿要出去,”谢崇海道,“就在那时候吧!” 谢七要宴请一些人,请他们帮忙想想法子,他那些肉朋酒友,无非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平日里只知晓花钱,哪里有什么本事? 谢崇海能预料到,谢七必然喝得大醉,那会儿最好下手。 第189章 挑拨 谢崇海正与赵氏说着话,管事就急匆匆地来禀告:“七爷来了。” 赵氏立即看向谢崇海,若是让谢七知晓谢崇海在这里,定会心生疑窦,谢崇海只得起身走向套间。 看着谢崇海躲好了,赵氏才让管事将谢七请过来。 “母亲。”谢七冲进屋子,神情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赵氏因为谢崇海在,神情有些异样:“这是怎么了?” 谢七爷眼睛中闪烁着几分激动:“我有法子救父亲和大哥了。” 赵氏一脸错愕,不过很快回过神:“你说什么?你……哪里来的法子?” 谢七爷提及这个,略微收拢了手指,眼睛里带着许多防备,不似方才那般亲昵,刻意与赵氏也拉开了些距离。 赵氏心中冷笑,隔层肚子隔层山,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管是明里暗里都与她有隔阂。 谢七抿了抿嘴唇:“有些话,母亲听了别生气,父亲不是偏着我……只是觉得大哥前程更好……父亲说,即便有了前程,也需要许多银钱打点,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将来我能动用族中银钱,全心帮助大哥,但族中大权落在别人手中,那就未必了。毕竟……人都有私心。” 赵氏的心一颤,下意识地向套间乜了一眼。这像是老爷的话,谢氏几房看着和和气气,私底下谁不争个大小? 若非老爷进了大牢,哪里轮得着谢崇海? “自从父亲和大哥进了大牢,母亲应该能感觉到,族人对我们的态度不似从前,所以……”谢七爷道,“父亲的安排是对的,母亲不要责怪父亲。” 谢子绍平日里都是混不吝的模样,难得这样说话,竟让赵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赵氏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你们父子为何连我都瞒着?” 谢七爷看向赵氏:“母亲觉得为何这些年我们家一直十分安生?还不是因为我表现得万分不堪,让别人以为我们房中不和,父亲为此费心劳神。我们过得太顺只会引来旁人的妒忌。到时候我们兄弟,一个有了功名,一个掌管族中买卖,谁能愿意?” 赵氏攥紧的手沁出了汗水,这番话谢崇海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立即打断谢子绍:“我自然不会责怪你父亲,我只想你父兄早些归家。” “我也这样想,”谢七爷道,“所以母亲一定要信我,这个家最想救出父兄的唯有我们。” 不等赵氏再说话,谢七爷接着道:“母亲应该知晓我们家与杨家私底下做些买卖吧?” 赵氏听说过,但并不知晓详情。 谢七爷道:“其实真正的内情我也不知晓,我问起过,父亲只说有些事……不清楚才能平安。” “后来杨明山被抓,父亲想要通过杨明经对付谢氏,奈何杨明经的权柄被谢氏夺了,只能小心翼翼行事,如今他得知一些消息,让人送了出来。” 赵氏立即追问:“什么消息?” 谢七爷道:“谢玉琰背后的是贺檀。” 赵氏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埋怨地看了谢七爷一眼:“我们不是早就听说了吗?” “不是母亲想的那样,”谢七爷道,“杨家和贺家其实早有买卖往来,原本这些经由杨明经的手,母亲猜猜现在这个谁在把持?” 赵氏似是摸到点什么:“你说的是谢玉琰?” 谢七爷点头:“这两日,谢玉琰会在杨家见几个商贾,这些商贾都是贺家安排的。” 赵氏睁大眼睛:“你说什么?”????“贺家,”谢七爷道,“他们想要经由谢玉琰这样的人,掌控我们北方的生意。他们瞄上我们谢家也并非偶然,斗倒我们谢家,榷场的买卖也会有变化。” “总之,他们是以公谋私。咱们握着这些证据,要么请刘家出面拿下谢玉琰,要么要挟贺檀将父兄放出来。”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谢七爷道:“我妥善放好了,有人证,也有杨家送去贺家的礼单,而且……那些商贾要来大名府与谢玉琰谈买卖,若是刘家肯插手,还不将他们查个清清楚楚?再说杨明经也能作证。” 赵氏的心一阵乱跳,如果谢子绍说的都是真的,用这些真的能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 赵氏站起身焦灼地在屋子里走动:“你与我说这些,是想……” “二婶能去刘家,母亲自然也去得,”谢七爷道,“母亲将我说的这番话亲口说给刘家听,如果刘家能救我父兄,我就敢写状纸告贺檀和谢玉琰官商勾结。” 赵氏盯着谢子绍:“你去告贺檀?” 谢七爷点头:“刘家肯出面,我情愿做这把刺向贺檀的刀。但若是刘家不肯明着与贺檀闹翻……” “我准备去见一见谢玉琰,让她给贺檀送个信,悄悄将我父兄放回来,不再抓着我们泥炉的事不放,我就将证据交还他们。” “母亲素来有思量,”谢七爷道,“我们一同商量商量,用哪种法子更好。” 赵氏哪里能现在决定?套间里还有个谢崇海…… 若非谢崇海在这里,她可能真的会让谢七试一试。 赵氏沉默了半晌:“我突然知晓这些,你让我仔细想想,我们要……寻个万全之策。” 谢七爷站起身向赵氏行礼:“母亲还要快些,再被谢玉琰这样闹下去,父兄不但回不来,咱们谢家的买卖也要毁了。” 赵氏点点头。 谢七爷道:“明日一早,我还要出去打听消息,兴许还能找到更多证据,到时候胜算也会更大些。” 赵氏已经心不在焉,急着将谢子绍送了出去。 等到人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她抬眼就瞧见面色阴沉的谢崇海,赵氏委实吓了一跳,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 “原来大哥这般防备我们。”谢崇海半晌开口道。 “没有的事,”赵氏忙道,“都是绍哥儿乱说的。” 谢崇海冷哼一声:“我看大嫂是当真了。” “哪里的话?”赵氏辩解,“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套出更多话。” 谢崇海沉默许久:“父亲有些话说的没错,那苗氏惯会蛊惑人心,她进门之后,我们谢家就家宅不宁,就算她死了,也留下了一条祸根。” “如果不除掉他,将来难免鼓动得我们兄弟阋墙,到时候他在一旁得利。” 第190章 杀机 赵氏不管谢七死活,但又怕不能救出老爷和章哥儿。 现在听谢崇海这样说,不禁道:“那……那些证据怎么办?” “他能握在手中,我们自然也能,”谢崇海看向赵氏,“莫非大嫂真的觉得,绍哥儿比我更可信?” 赵氏嘴唇哆嗦:“自然不是。” 谢崇海接着道:“大嫂别忘了,苗氏是怎么死的,若是绍哥儿知道了真相,他会如何做?” 赵氏浑身一抖,诧异地看着谢崇海。 谢崇海道:“大嫂要指望的是章哥儿,而非绍哥儿,大嫂真的要将绍哥儿扶持起来?” 赵氏自然不会这样做,谢崇海也不会让她如此。 “那要怎么办?”赵氏瘫坐在那里,“我都听二弟的。” 谢崇海道:“盯紧了他,找到他藏的那些证据,然后就……” 话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用手比了比。 赵氏握紧了手,然后轻微地点头:“我知晓了。” 谢崇海站起身向外走去,赵氏忍不住站起身又道:“二弟,你一定要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只要他们好好的,以后……你们兄弟还似从前。” 谢崇海点头:“大嫂放心吧!” 走出赵氏的院子,谢崇海隐在黑暗中的面容变得更加冰冷。他们兄弟还似从前?她指的是,他跟在大哥身后做牛做马,然后被大哥防备? 他不可能再做那样的傻事。 即便将大哥救回来,谢家往后也得听他的。在刘家面前立下功劳的人可是他。 …… 初五。 杨家多了几分热闹。 因为今日要宴请杨钦的先生,族人早早就起来布置院子。 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节之前,祖宅上上下下都清扫过,再加上昨日才除了雪,整个院子都显得格外的干净。 杨家族人之所以这般紧张,那是因为杨家从没来过这么多读书人,他们恐怕给大娘子丢了脸面。 等到童子虚到了之后,左尚英、柳二郎等人也陆续登门,后面跟着几个秀才,都是撰写小报的读书人。 杨钦和陈平带着几个师兄弟,将先生等人迎进院子。 屋中早就煮好了茶,也摆上了桌案和笔墨,还有点心和温好的酒水。 左尚英进去一瞧,不禁心中赞叹,别看杨家是商贾,但是宴席却准备的格外好。左尚英说的好,不是有多豪华、丰盛,许多世家高门,每次宴请,定要用上好的紫檀桌案,碗碟器具,也都是有讲究的。 就连用的墨,也是有名的老墨。 更别提络绎不绝的下人和送来的饭菜,格外的精致,外面不曾见过。 有时候宴席下来,要花数百上千贯。 杨家自然没有似那般,但所有东西准备的一应俱全,幽静的茶室、生着火的暖阁,桌上放着薄荷汤,炉子上置有果干。????另一张小案上,温好的酒和切成小块的酥琼叶,上面浇了桂花蜜,刚好能下酒。 屋中暖和却又不燥,穿着长袍刚刚好。 总之一切都很妥帖。 左尚英不由地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那位谢大娘子。 刚好杨钦在与童子虚说话:“嫂嫂还在前厅与几位商贾说话,晚一些才能过来。” 童子虚不禁道:“为的是泥炉?” 杨钦点头:“是外府来的人,想要在那边烧泥炉,来问我阿嫂,这买卖要如何做才行?” “我阿嫂说……” 杨钦的声音引起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兴致。在他们看来谢大娘子对付谢家,有些原因定是为了一争高下。 商贾毕竟是要赚银钱的,要说似宝德寺主持那般,只顾慈悲是不可能的。 能赚些银钱,又能童叟无欺,那就是极好的了。 所以外府有人烧制泥炉,谢大娘子定要有条件,就是不知晓谢大娘子会怎么提? 杨钦在众人期盼下,重复谢玉琰说过的话:“阿嫂说,做泥炉的法子她都交给了衙署,所以这泥炉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若是想要带上大名府泥炉的名头,每次烧出的泥炉都要似杨家这般查验。” 杨钦说完了,屋子里有一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童子虚先道:“没了?” 杨钦点头:“没了。” 柳二郎道:“就这些?” 杨钦应声:“是啊,就这些。之所以这会儿还没说完话,就是魏阿爷、耿阿爷、姚阿爷在与他们说,泥炉要如何查验。” 众人互相看看,不明白谢大娘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是等于是将泥炉做法白白给了别人。 杨钦想起来:“对了,阿嫂还说了,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不能对外说是大名府泥炉,否则她定会告官。” “那些商贾可能不信,”杨钦挺了挺胸膛,“我阿嫂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众人议论纷纷,一直没有说话的左尚英思量片刻,抬起头:“烧制泥炉的窑口不在大名府,这要怎么查验?” 杨钦道:“开始半年要请我们的工匠前去,工匠的住处、饭食都要他们准备好,还要给每日二百到三百文工钱,半年之后泥炉烧制的没问题了,我们的工匠才会离开,但也不是从此之后不查验了,而是要改成不时抽查,一旦发现泥炉是残次品,那窑口烧出的泥炉就不能再带‘大名府泥炉’的名号。” “所有买过‘大名府泥炉’的百姓,随时都可以带着泥炉来杨家的铺子查验,发现问题,定会追究到底,还要将那些烧残次品的窑口写在门前的布告上。” 柳二郎道:“那你们要如何得利呢?” 杨钦道:“阿嫂说了,我们不要利,我们只要保住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名利两字密不可分,但现在柳二郎还想不到,谢大娘子如何做才能从中取利,看来都得等谢大娘子为他们揭开这一切了。 等到大家都喝酒、闲聊的时候,左尚英看向杨钦:“你阿嫂今日有什么东西拿给我们看吗?” 之前送给他们的泥炉已经在大批烧制了,左尚英觉得谢大娘子肯定还有什么新式样的瓷器。 前几日谢大娘子才让杨钦向他们求笔墨,这笔墨定有用处。 第191章 好东西 柳二郎品着茶,看向左尚英。 “没想到跟着童先生,还能来杨家做客。” 柳二郎也觉得杨家是个好地方,没有那些商贾身上的铜臭气,反而一片祥和,大家坐在一起议论小报,比茶馆里要更方便说话。 而且柳二郎还想再见见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的相貌有些不一般,他回到家中与妹妹提及此事,他们都觉得柳大娘子与开封谢家那位二娘子有些相像,当然仅仅是有些像而已。 谢大娘子举手投足间的仪态,端庄中透着几分雍容,让他都忍不住目光躲闪。 童子虚道:“方才我见到谢娘子,谢娘子提及一桩事,我觉得我们是该仔细思量一番。” 童子虚这话是说给身边的左尚英和柳二郎的。 两人忙正色听着。 童子虚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笺,展开之后给大家看。 “小报刻印一阵子了,谢大娘子也让人去询问那些看过小报的人,觉得小报文章若是加注标点,这样读起来更容易些。” 毕竟民间大多识字之人,也只是能粗读文章,不加标点的字句会有歧义,也许被曲解意思。 “追溯到千年前,就有人在文章中运用符号,只是读书学文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再者有‘句读’先生教授断句,不加符号也不妨事,也就没有推广开来。” “但我们的小报,是要在坊间流传的,看报之人不一定都习过‘句读’。既然我们的许多文章都偏通俗,何不干脆加注标点在一旁,看起来更加一目了然?” 柳二郎和左尚英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左尚英道:“这些标点符号都是各朝各代传下来的,种类繁多,我们不妨先从简单的试起,等大家熟悉了,再另加其他。” “我也赞成,”柳二郎道,“如此还便于刻印。” 童子虚看着手中的纸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入仕,就小隐于野也挺好,每日教教弟子,写些文章,岂不乐哉?这么一想,今年的科举他都不想参加了。 童子虚想着,向周围看去,方才他来的时候,瞧见了墙头上的狸奴,有些像王鹤春的那一只。 于是他脑海中多了不少……思量。 王鹤春别看才高八斗,说不得被谢娘子所折服,否则怎么会主动为小报题字?早在王鹤春将杨钦送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一些异样。 童子虚正想着,只觉得一个东西钻进了他怀里。童子虚低下头刚好和狸奴大眼瞪小眼。 狸奴舔了舔舌头,一双眼睛看向桌案,然后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这狸奴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偷吃肉干。 杨家人刚刚端来的肉干,在小泥炉上一烘,登时香气扑鼻。 童子虚拿起一块,掰成两半,一半分给狸奴,一半自己放在嘴里。然后继续看手中的纸笺。 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道入鼻,那是狸奴身上发出来的。 童子虚不用想就知晓,那是王鹤春喜欢用的熏香。这香还没淡去,显然才沾上不久,也就是说,王鹤春可能也在杨家。 童子虚眨了眨眼睛,控制着自己心中要涌出的一些念头。别人的事都能打探,也都能猜测,唯有他王鹤春不行。 上次他已经被震慑过,若是再胡乱开口,胡乱写,可能就要变成哑巴和残废。 “童兄,你怀中那是……” 童子虚将狸奴的头藏在袖子中:“应该是杨家养的,来讨肉干吃,大家不用理会。”他容易吗?不但被要挟还要帮忙遮掩。 按理说才子佳人乃读书人聚在一处,最喜谈及之事。 只不过,童子虚想一想谢娘子和王鹤春的模样,将这二人凑在一处,给他带来的威慑好似一下子疯长。 可是不敢去想!????童子虚好不容易将这些抛诸脑后,怀中的狸奴吃完肉干抬起头来,露出了脖颈上编好的红绳。 那红绳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且稍显的有些歪斜,可见编它的人不太擅长此道,上面坠了一只玉做的小鱼。 童子虚敢说,这绝不是出自王鹤春之手,所以做它的就是…… 他好像又知道点什么秘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童子虚觉得自己应该去宝德寺,听听主持大师讲经,稳固一下心境,再求串佛珠庇佑自身,这样才能在大名府安安稳稳活下去。 幸好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童子虚。 因为谢大娘子为大家做的礼物送上来了。 杨钦和杨疆亲手送到每个人面前,杨钦道:“这是我阿嫂送给诸位的,诸位可以在这里用,之后再带回家中。” 每个人一只匣子,接到手中有些分量。 柳二郎迫不及待地将匣子打开,然后整个人就怔愣在那里,其余人也与他差不多露出一样的神态。 “这是……我画的荷花图。” “这是我的骏马。” “我的牡丹。” 众人从自己怀中匣子中拿出茶具、碗、碟,白地黑花的瓷器上,正是前不久谢玉琰向他们要来的画作。 以娴熟的笔法描绘在瓷器上,就像他们自己刚刚画上去的一样。 这种瓷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更觉得稀奇的是,它是怎么烧出来的? 这若是拿到人前,不但能欣赏画作,还能用它把酒言欢,当真是快事。 童子虚手中除了茶具等物之外,还多了一只如意枕,杨钦捧来软垫放在如意枕上,给童子虚垫手臂。 不过童子虚还没靠上去,几个人就围过来看。 “这瓷枕是黑地白花的。” 黑白两色,让这套瓷器格外有种韵味儿,而且那如意枕上写的可是童子虚的诗文。 再也顾不得用酒菜,众人干脆凑在一处谈论起来。 “这乃是比泥炉更好的物什。” “我觉得也是,这个技艺从未有过。” “不限于什么物什,都能烧制。” …… 比起这里的热闹,王晏独坐书房中,略微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一切却也恰到好处。 摆在王晏面前的是两只玉壶春瓶,一黑一白,花纹相似,但黑釉看着端庄,白釉就显得更为秀丽。 黑白转换如同阴阳。 王晏突然想起童子虚酒醉时,指着他说过的话:“你这个人,世人不知,表面上谦和,实则城府深得很,当真是一面黑一面白,将来若是得了机会,我定要写下来。” 他怎么觉得她送给他的春瓶,与童子虚的话颇为相合呢? 第192章 无妄之灾 王晏没有给她什么画作,自然就没法让工匠照着去烧,不过刚好她想起当年王家有这么两只瓶子,就是王晏之物。 前世看到童子虚写的那些文章,说王晏一面黑一面白,她觉得甚为有理,不止一次感叹过果然物也随主,什么样的人,喜好什么样的物什。 现在她将这东西烧了出来。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的神情淡然,不显喜恶。不过目光周转间,还是让她捕捉到一抹情绪一闪而过。 “王大人不喜欢?”谢玉琰道,人的喜好应该不会变,虽然那是几十年后王晏的眼光,但也不至于差许多。 王晏不动声色,若是不小心流露出什么,让人有了防备,日后如何还能探知她心中所想? 有些话问她未必能听到实情,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反而做不得假。 “这玉壶春瓶很是别致,刚好让人送进书房中,”王晏说着微微顿了顿,“听说礠州出产的胎土有杂质,烧不出好瓷器,所以你就想了这样的法子?” 礠州的瓷矿之所以无人问津,就是因为那边的瓷土有问题。 谢玉琰道:“谢七爷的母亲苗氏就是从礠州来的。不止是她,大名府不少烧瓷的工匠,皆是因礠州窑口荒废,不得已才来到大名府。” 王晏拿起春瓶来看:“现在你想要他们回到礠州。” 谢玉琰点头:“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如果礠州的窑口能够再次兴盛,这些工匠必定愿意回到故乡。” 王晏道:“瓷窑荒废了,他们也不可能举族搬迁,许多人只是出来讨生活,家中老小都还留在礠州,去礠州窑中做工,就能与家人团聚。” 说完话,王晏放下春瓶。 泥炉上的水已经烧好,王晏拿出了茶沫来点茶。 “正因为礠州瓷窑荒废,所以即便你在那边买了那么多瓷矿和废弃的窑口,也没有引起谢家的注意。” 不然谢家就会明白,她想要的是瓷窑而非烧泥炉的陶窑。 陶窑只是为她扬名的法子。 用旧的礠州窑口,新的烧制技艺,烧出这种如同水墨画般的瓷器,并将它们推到大众眼前,这才是她的目的。 王晏道:“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烧法?” 谢玉琰道:“礠州的胎土是不好,但用烧制白瓷的法子,上面加一层去除杂质的化妆土,这样就在表面敷了一层白底,然后再用剔花工艺刻好纹饰,这法子可以追溯到从前,只不过被我们巧技改良了一番。” 王晏仔细思量:“胎土在礠州常见,虽然用到化妆土,但毕竟只是表面的一层,可以推测出,你这窑口烧出的瓷器会比寻常瓷器价钱低。” “这样一来,你之前积攒的名声,就能用在这瓷器上。” 与坊间粗糙的瓷器相比,谢玉琰用化妆土来补拙,这瓷器就看着精致许多,但其实价钱却相差无几。 甚至…… 王晏手上动作一滞,谢玉琰将木炭窑改烧石炭窑,价钱会更低。 这样的瓷器放到市面上,自然会有人来买。 藕炭、泥炉都是价钱低的利民之物,礠州窑口烧出的瓷器也是如此。别看东西不一样,但买这些东西的人却大致相同。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 只有将这些看透,才能步步为营。 王晏将点好的茶送到谢玉琰面前。 谢玉琰尝过王晏的手艺,自然也不会推拒,端起来尝一尝,还是从前的味道。????“比你的炸面条如何?” 若非曾坐于朝堂,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谢玉琰差点将嘴里的茶咳出来。 不过,当年的天家都没能让她洗手作羹汤,对她来说,能做出那样的东西,已是难得,能想到亲手下厨,也是对王晏的最大礼遇。 于是,谢玉琰大大方方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好,吃着却酥脆。”反正她料定王晏不会去试。 却没想到王晏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中满是质疑:“下次你可以尝尝看。”到底是酥脆还是糊的发苦。 “你吃了?”谢玉琰有些惊讶,“你真的吃了?” 方才还占上风的王晏,被这一问,不知为何垂下了眼睛,眼角也略微有些发烫。 鬼使神差中,他说了两个字:“没有。” 换来的却是她脸上没有忍住的笑意。 谢玉琰扬起嘴唇,太好奇可不是件好事,原来王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运筹帷幄。 杨家的宴席一直到夜里才结束。 童子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离开的时候脚步稍显的有些踉跄。还好杨家马车一直将他送到住处才离开。 家中书童搀扶童子虚向院子里走去,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童子虚转头去看,模模糊糊中仿佛瞧见了王晏的面容,王晏走得格外急,童子虚正要抬步与他同行,不过下一刻,脚下被人绊了一下,整个人立即向院子里的雪堆上扑去。 书童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将童子虚扶起。 月光之下,王晏的脸色依旧阴沉,童子虚几乎被吓得清醒过来。 “你……” 童子虚还未说完,就听王晏道:“提醒过你,不要乱言。” 童子虚下意识地摇头,他没有啊,他最近一心一意写小报,没有做别的,也不知是他没听清楚,还是听错了。 王晏道:“以后说出去的也一样,就算提前与你算账。” 等王晏离开了院子,童子虚看向书童:“他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晏怎么知晓他以后会说什么? …… 大名府的画舫上,依旧灯火通明。 谢七爷靠在船上,身边围着两个女妓,正在向他嘴里倒酒。酒水在谢七爷嘴里翻腾,但很快就被他“咕噜”“咕噜”咽了下去。 女妓见状笑得花枝乱颤:“七爷真是好酒量。” 一壶酒下肚,谢七爷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两个美人儿,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一个女妓问:“七爷今日怎么格外欢喜?” 谢七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家七爷,就要得偿所愿了,如何能不欢喜?将来整个谢家都会是七爷的。” “那七爷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 几个人调笑着,说出来的话渐渐不堪入耳。因为过于沉迷在其中,谁也没有发现角落里走出一个人,他盯着谢七一步步慢慢靠近。 第193章 杀人 谢七爷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依旧张着嘴要去吃女妓送来的蜜饯。 那女妓故意抬高了手,谢七不得不仰起头去追逐,两个人一边闹一边笑。便在这时,角落里的人终于看准了时机,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加快脚步向谢七冲去。 就算传来了动静,三个人也没有瞧见,直到谢七爷身边的女妓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到一旁,然后她就看到一袭黑衣的人,握住了谢七爷的肩膀,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用力送入谢七爷胸口。 “啊……” 女妓大声喊叫,幸好地上被洒了酒水,再加上谢七爷用力挣扎,那歹人摔在了地上,谢七爷才得以呼救,拼命向外跑去,眼看就要脱身,那人又追上前。 喊叫声引来了更多人,然而却有些迟了。谢七与那歹人扭打之中,一不小心翻出了栏杆,整个人就仰头摔了下去。 这般寒冷的时节,画舫为了迎客就停在冰上,所以谢七爷掉下去之后,发出“嘭”地一声重响,虽然看不到下面到底如何,大约也能想到谢七的下场。 本是花天酒地作靡靡之乐,眨眼这里就成了骇人的血腥之地。 “快,快去救人。” 老鸨发现歹人下了花船,想着他肯定又去追谢七爷,忙吩咐下人跟上。 谢家小厮和护院也吃了些酒,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慌慌张张地向船下跑去。 “去报官,去报官。” 一群人涌下了花船,可是四处一片黑暗,哪里能寻到谢七爷,直到有人瞧见了月光下的那抹身影。 “在那里,快抓人啊!” …… 等到衙署的人赶到时,冰面上已经燃起了许多灯笼和火把。 与谢七在一起的两个女妓,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女妓身上沾了鲜血。 县丞带着刑房的人快步上前,看到这样的场面也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七郎现在何处?” 老鸨面色惨白,颤声道:“掉……掉冰窟里了。” “什么?”县丞一颗心彻底凉了,这样的天气掉到河里就是死路一条。 “在哪里?”县丞一边走一边问,“如何会有冰窟?” 老鸨快哭出来:“几位爷要网鱼,便让我们事先凿出来的,哪里能想到会……会出这种事。” 生怕自己因此被责罚,老鸨又改了口:“谢七爷也可能是被歹人丢进去的,那人明显是要将七爷置于死地。” 县丞往前走,很容易就找到了谢七掉落之地,因为那里有一大摊血迹,顺着血迹前行,就瞧见了那冰窟窿,冰窟窿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衙差上去照了照,什么都瞧不见。 就算能寻到,恐怕现在也成了一具尸身。 初五就出了这样的命案,县丞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你们可瞧见了那歹人?” 老鸨等人摇了摇头,谢家护院上前道:“我们在追那人的时候,用棍子砸破了他的头。” 有伤就好办。 县丞道:“立即让人封住城门,但凡有头上带伤之人,一律不准出城。” 说完又询问在场所有人,大约知晓那歹人高矮、胖瘦以及其他,这才让衙差追着足迹前去寻人。 “巡检司也要知会一声,”县丞道,“让他们一同帮忙排查城中之人。”????安排好这些,县丞才带着人前去谢家。 谢家的大门被敲响。 管事立即将消息传进院子。 赵氏早早就歇下了,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直紧张的没能合眼,终于听到了动静,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是谁?” “衙署的人,”管事妈妈面上紧张,眼睛中却透着一抹喜色,“说是七爷出事了。” 赵氏深吸一口气,立即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半晌稳住情绪,赵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盼了这么多年,总算送那贱人母子相会了。 多亏谢子绍自己能干,惹怒了谢崇海前来帮忙,否则还不会这般顺利,现在只要那歹人顺利逃脱,那就都妥当了。 赵氏穿好衣服,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这才带着人迎出去。 谢家下人站了一院子,谢崇海和谢崇江已经去了前院。 “县丞大人亲自来的,说是有歹人向七爷动手。” 管事正向谢崇江的妻室李氏禀告。 赵氏故意露出焦急的神情,匆匆开口:“七爷人呢?” 下人结结巴巴地道:“说是受了伤,掉进冰窟中了。” 赵氏惊呼一声,整个身体一软差点就要倒下,幸好有李氏和管事妈妈搀扶。 赵氏伸出手:“这可怎么得了,老爷和章哥儿都在大牢里,绍哥儿又出了事,我可怎么向老爷交待。” 赵氏的哭声带动了院子里的下人。一时之间,谢家哭声震天。 县丞听着外面传来的喊冤声,不禁又叹了口气。 谢崇海的眼睛也跟着发红:“大人一定要为小侄儿做主,小侄儿平日从不与人结怨,到底是谁要伤他性命?” 县丞想了想又再追问:“最近你家七郎没有与任何人起过冲突?就算是口角官司也算。” 谢崇海和谢崇江兄弟两个对望一眼。 县丞看出了蹊跷:“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要说冲突,”谢崇海道,“那就是前阵子因为泥炉与杨家有过争斗,杨家因此还进了大牢,昨日绍哥儿与我说,杨家人故意散布消息,鼓动百姓来我家铺子闹事,等他找齐了证据,就去衙署告杨家。” 县丞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谢崇海应声。 县丞站起身:“七爷的住处在哪里?带我们前去。” 县丞一行人前去谢七的院子,赵氏和李氏也急忙跟在身后。谢子绍出了事,他的院子就不能再随意进入。 衙署的人在里面忙碌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些许纸笺。 县丞凑在灯下一看,那些都是谢七亲手记的证据,说明了谢大娘子如何指使人诬陷谢家。 看到这些,县丞不由地皱起眉头,说实话,他不相信此事与谢大娘子有关,那般聪明的妇人就算想要害人,也不该用这样笨的法子…… 等等,县丞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有点偏,居然还没查就开始替谢大娘子开脱。 第194章 传人 “大人。” 县丞还未回过神,就看到文吏匆匆忙忙走过来。 “大人看看这个。” 文吏在内室中,找到了一些纸笺,他方才只看了一点点,便被上面所写吓了一跳,立即就将纸笺合上来寻县丞。 县丞发现文吏神情异样,立即问:“怎么了?” 文吏紧张地吞咽一口:“您一看便知。” 县丞凑到灯前将纸笺展开,随着谢七的那些字迹映入眼帘,县丞的面色也跟着变得愈发难看,那是谢子绍写的状纸,上面状告的人竟然是……贺檀。 “这……”县丞道,“他是准备去京城登闻鼓院控告啊。” 民告官只有去登闻鼓院,按这状纸上所写,正是要向天家直诉冤屈。 文吏低声道:“这要不要报上去?” 两个人一时沉默。 状纸上写贺家差遣僚属兵丁四五十人运送丝绸来北方,途中曾征用杨家人手和驴车几十乘,沿途关卡皆免征税赋,那些丝绸换来大量银钱,都被贺家拿走,杨家也帮着贩卖了部分丝绸,当时这桩买卖就是由杨氏族长杨明经亲自打理的。 县丞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头发都根根竖起。 下意识地将纸笺紧紧攥住,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是不让他活了,一桩命案,牵扯出贺家,这哪里是一个小小县丞能办得了的? 不止如此。 那状纸上又写,贺檀袒护谢大娘子,经由谢大娘子的手,把控北方商路。为将来贺家贩卖私货打通关节。 无论是谁,看到这些纸笺,都会怀疑谢子绍的死与贺檀、谢大娘子有关。 案子要如何查才好。 文吏低声道:“好在贺巡检不在大名府。” 县丞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贺檀出城之前曾吩咐人去衙署告知。人不在,就还有时间查明,不至于立即掀起风波。 县丞道:“谢七爷人不在了,许多事都要慢慢查,眼下应先将凶徒找出来。” 文吏应声。 而且这些事,县丞需要先禀告知县。 县丞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知县也挺好,至少,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人可依靠。 “咱们明日要不要去杨家?”文吏又问。 既然有纸笺在,先查杨家也是应当,县丞迟疑片刻:“这也……请知县大人定夺吧!”他总觉得地面上好像裂开了一个大坑,不知道有多深,稍稍不慎就会掉下去,永远别想爬出来。 县丞想的周到,不过文吏还没走出谢家就被堵了回来。 “大人,”文吏道,“胡通判来了。” 这桩案子应该归大名县县衙查办,县衙还没有写文书,怎么就惊动了大名府通判? 县丞立即想起了刘知府。 伸手整理了官服,县丞迎了出去,胡通判脚下生风,没等他上前就道:“本官听说画舫上发生了命案。” 县丞忙仔细禀告一番。 胡通判目光落在县丞手中的纸笺上:“找到了证据?拿来给本官一看。”????“这,”县丞迟疑片刻道,“按规矩,应该送去县衙,大人可以去衙署一观,不然证物有失,知县大人定要怪罪。” 胡通判目光一沉。 县丞立即低头,却仍旧没有将纸笺递出。杨家和谢家的争斗不是一次了,上回他还以为谢大娘子要摊上罪名,哪知道最后形势突然一变,谢崇峻就进了大牢。 有了之前的经验,除非证据确凿,县丞决计不敢胡乱在心中定罪。再说,在三河村的时候,他可瞧见了王铮,虽然不知晓王铮和谢大娘子有什么交情,但就凭他与王铮相识,也不能任由旁人诬陷谢大娘子。 更何况,他还是大名县的官员,总要恪尽职守。 胡通判面孔变得冰冷:“本官掌管一府狱讼审理,连这个都不能看?” 县丞目光落在胡通判身上,胡通判还穿着长袍,并没有着官服:“大人还在休假中,这里的公务就由下官处置。大人放心,下官会命人将这屋中所有纸笺都带去衙署,一张张查验清楚,再上报府衙。” 胡通判看着县丞,县丞不肯让步,他也无法强求。 胡通判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天亮之后,本官就前去县衙。”到时候他穿着官服去县衙,想要看这些纸笺,无论是知县还是县丞都无法阻拦。 县丞躬身:“那就辛苦通判大人了。” 胡通判的身影渐行渐远,县丞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衣襟,天地良心,他可是个胆小之人,还以为躲在大名县做个县丞,踏踏实实熬几年,在吏部评个优,就能去京中养老,没想到最近遇见的都是大案。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后面如何,只能靠谢大娘子自己了。 从心底里来说,县丞不想谢大娘子出什么事,今年冬日若非谢大娘子卖佛炭和泥炉,百姓的日子恐会更加艰难。 谁给大名府带来了好处,县丞都看在眼中。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是实情。 胡通判能来此,可见刘家背地里有所安排……只希望贺巡检早些回来。 …… 谢玉琰吃了点酒,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的时候,怀中的玉尘居然还睡着。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用手去抚摸玉尘的下颌,玉尘被她弄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梳洗干净,于妈妈让人端来了饭菜。 杨钦吃着饭,还不忘记讲昨晚左尚英等人的诗作,足足有六首诗之多。 张氏不禁问:“那些诗你可喜欢?” 杨钦摇了摇头:“都不如神童诗。” 在杨钦心里,论才华没有谁能比得上王晏。谢玉琰微微一笑,杨钦还不知道,昨晚他最喜欢的王晏也在。 “大娘子。” 谢玉琰正准备让杨钦背书,于妈妈就走进了屋:“衙署来人了,要传二老爷去问话。”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于妈妈:“还有没有别的?” 于妈妈点头:“奴婢看来了不少衙差,不像只带人那么简单。” 谢玉琰叫住准备跑出去的杨钦:“在屋中陪着娘。” 杨钦哪里肯,却被谢玉琰乜了一眼,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张氏身边。 谢玉琰走出屋子,她去看看,那些人想要做些什么? 第195章 救命 县丞看向身边的人。 胡通判当真是说到做到,一早就派出军将和兵卒随他一同前来杨家。 不过是拿杨明经前去县衙问话,怎用得着这般? 胡通判手下的军将,看向四周。他们突然前来,好似并没有让杨家上下慌乱。他淡淡地开口:“这家人倒是有几分底气,兵卒进门都不害怕。” 县丞道:“许是之前我们来过两次,先后抓了几人下狱,见识过了,自然也就懂得如何应对。” 军将笑一声:“这么说,倒不如一次抓完了事,我们也不必多跑一趟。” 县丞微微皱眉,军将这话带着几分轻蔑,仿佛恨不得立即将这麻烦处理干净。 军将微微扬起眉毛,能让刘知府吩咐来抓人,可见这一家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如此说,也是敲打敲打县丞,若时知县、县丞肯做事,这次就该将那谢玉琰一同带走,大家就都不必再劳累一次,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 片刻之后,杨明经匆匆赶过来。 县丞抬起眼睛,杨明经相比之前瘦了许多,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袍子,脊背有些佝偻,早就没了当家人的风光。 杨明经向二人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惧怕。 不等县丞说话,军将先开口道:“随我们去衙署,有些话要问你。只要你仔细说清楚,朝廷自然不会为难你。” 生怕杨明经想不清楚似的,军将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轻佻:“听说如今你们杨家当家的是个妇人?” “怪不得你杨氏一族……” 杨明经吞咽一口,正不知该如何回应。 “章献明肃皇后也是女子,先皇过世时,权同听政,辅佐当今天家,妇人有何不妥?”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女子从内院走过来。 本是一张最稚嫩的面孔,却走在最前面,身后的杨氏族人紧紧跟随,没有人会有半点的逾越。 这就是县丞的感觉。 不用表露出毕恭毕敬,但就是让他们知晓,整个杨氏都听从谢玉琰的意思行事。 “军将还没说完,”谢玉琰看过去,“女子当家,杨氏一族如何?” 前面用章献明肃皇后做铺垫,谁还敢说别的?军将冷着脸道:“大胆刁民,先皇后也是你能提及的?” “为何不能?”谢玉琰道,“先皇后仁爱百姓,不能受百姓赞颂?” 军将登时说不出话来。 县丞心中差点笑出声,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谢大娘子岂是好欺负的? “既然女子当家不触犯大梁律法,我也无罪,”谢玉琰道,“大人可否告知,带走杨明经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不说话,县丞咳嗽一声道:“大娘子可知谢子绍?” 谢玉琰应声:“便是谢七爷将我的棺木送到杨家,来结这门冥婚。” 县丞低声道:“昨晚谢七爷出了事,衙署传唤相关人问话。” 听到这里,杨明经立即道:“大人说的是谢七被杀的事?这与我有何干?昨晚我好端端在家中,不曾踏出家门一步。” 军将冷冷地道:“你怎知谢七被杀?”????杨明经抿了抿嘴唇:“我出去……倒夜香时,听人说的。”如今杨明经给整个杨氏一族倒夜香,每日早早就出门,也会先听到一些消息。 “杀人未必亲力亲为,”军将说着扫向整个杨氏祖宅,“身边的小厮、护院都能动手,如今坊市打开,无人看管,谁知晓你们夜里有没有出门?” 谢玉琰询问县丞:“不知衙署要如何查?” 县丞道:“城门口已经设卡,各坊也会由巡检司前来询问。”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若二伯与此事无关,是否很快就能归家?” “那是自然?”县丞道。 杨明经听到这话,脸上的惊骇未减,嘴里不停地念叨:“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你们……要做什么?” 衙差上前,杨明经挣扎的更加厉害:“我要见坊正……六哥儿媳妇,救我!” 杨明经被带走,县丞也不做停留,倒是那军将目光又向谢玉琰身上扫了扫,带着几分威吓,最终化为意味深长地一笑。 待到与县丞一同走出杨氏大门,军将低声道:“等拿下了那妇人,县丞大人定要只会一声,审讯犯人……我倒是有些法子。” 县丞不欲多言,翻身上马。 一行人刚离开永安坊,方坊正就匆忙赶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方坊正看向谢玉琰。 这位大娘子可是三天两头往大牢里送人。他因此不敢来杨氏族中,生怕因此染了晦气。 听说杨明经也被带走了,多多少少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杨明经曾帮他处置坊中事务。 谢玉琰没有说话,面容比往常更加肃然,她就这般定定地瞧着方坊正,让方坊正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也竖立起来。 方坊正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将书房收拾出来,我与方坊正过去说话。” 提前让准备,就是将人都遣走的意思。 方坊正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抖,战战兢兢地跟在谢玉琰身后进了屋,直到于妈妈将门关上,谢玉琰才道:“我们永安坊要出大事了。” 方坊正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与我们永安坊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谢子绍被人杀了,朝廷四处抓捕凶徒吗?” “坊正果然知晓,”谢玉琰淡淡地道,“这么说,刚刚坊正是故意没有前来。” 不小心说漏了嘴,方坊正只得默认:“我是听到了些风声,却不知晓,他们会抓走杨明经。” 谢玉琰道:“坊正可瞧见了衙署来的都是谁?” 方坊正知晓谢玉琰不好哄骗,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县丞你见过,还有一人是……大名府通判手下的丁军将。” “县丞大人说,只是传二伯过去问话,按理说吩咐衙差前来即可,为何都惊动了府衙?那架势不像是要带走二伯,而是要带走我们整个永安坊的人。” 方坊正睁大了眼睛,整个人似是一下子被恐惧笼罩,紧张地向窗外看去,恐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你说他们要抓谁?” 第196章 哭了 谢玉琰站起身,慢慢走到方坊正面前。 方坊正道:“我年纪大了,你可莫要吓我。我已经向衙署递了文书,今年就会换新坊正,依我看杨明德最合适,你帮忙一同照看着,咱们永安坊定会愈发兴旺。” 谢玉琰却依旧看着方坊正。 “其实从我来到这里,我就觉得坊正有些奇怪。” 方坊正不想听,却忍不住要弄清楚谢玉琰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 “永安坊看着明明不错,为何坊正却着急卸职?就算之前坊正之位有杨明经盯着,杨明经出事之后,坊正您却没有趁机将自己儿孙安插进来。不但如此,明知晓我大伯不管事,还鼓动我让大伯接替坊正。” 方坊正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谢玉琰目光似一面铜镜,竟将他整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坊正的,杨家没出事之前,他还是想要再赖些年,等到家中次子年长些,或许能接替他,可后来永安坊那些人贩卖私盐被抓,他就有些被吓着了。 然后就是杨明山出事。 “自从杨明山被抓之后,坊正就准备抽身了。” “我们都知晓,急着脱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坊正脸上一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像是在说永安坊坊正使之职,又仿佛是在说他。 谢玉琰的神情更加肃然:“看来事很大,否则这时候坊正该恼怒还嘴。” 方坊正张大了嘴,怎么他心里想什么,谢大娘子都知晓? “我一直没有戳穿坊正,”谢玉琰道,“一来是觉得好奇,二来是想要弄清楚之后,在关键时刻要挟坊正站在我这边。” 这话也是能说的?方坊正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发怒,却又不敢,生怕谢大娘子不肯说后面的话。 谢玉琰道:“我现在说出来,那是因为,这些对我没用处了。” 按理说,不要挟他了,是好事,可方坊正的心却更冷几分。 谢大娘子刚刚那些话,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却好像有威压兜头而下,让他不禁想到…… 只有死人没有用处。 或是将死之人。 谢玉琰道:“我留下二伯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现在有人找了过来,早我一步盯上了二伯和坊正,不管你们有什么秘密,那桩事要遮掩不住了。” 方坊正想要说些什么反驳谢玉琰,却张不开嘴,手也不受控制地发抖。 谢玉琰接着道:“不但如此,我可能也会被你们牵连,不过我来永安坊不久,就算被人诬陷,也能设法翻盘,你们就未必了。” “方家在大名府有多少族人?” 这句问话,彻底将方坊正心里那根弦崩断了。 方坊正仿佛都要喘不过气,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壶药,用了半晌功夫也没将药丸送入口中。 谢玉琰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方坊正晕厥过去之前,总算将药塞进了嘴巴,整个人也从椅子上瘫下去。 谢玉琰弯腰抱起了脚边的狸奴,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茶来喝。????方坊正就像死了般,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 “看来方坊正舍不得死,或者坊正知晓,就算你死了,也不能保全你的族人。” “也许你活着,对你的族人还有些用处。” 谢玉琰的话,戳中了方坊正的心窝,他居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好半晌,方坊正才稳住心神道:“娘子方才为何见死不救?”他只要再晚一步吃药,可能真就缓不过来了。 “人要自救,”谢玉琰道,“方坊正都没有了自救的心思,旁人伸手也是无用。” “倒不如成全了你求死之心。” 说白了,就是没用的人,谢大娘子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方坊正又掉了些眼泪,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愿意,说好了只是夫役,让我们带着人去运送些物什。” 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嘴,这件事是死罪,他本想好了一辈子都不能说的,可现在……他不说也得死。 杨明经被带走了,下一个就是他。 快没时间了。 方坊正似是陷入一种恍惚中,下意识地开口,将心中的秘密尽数倒出来:“我们分到的夫役,是向南边运送弓弩材,再从南边运回杂材、马甲等军器。” “路上押运的时候,我发现骡车车辙印不够深,骡子也走得没那么费力,就怀疑运送的物什有问题,于是仗着胆子趁押车的兵卒查看的时候,躲在旁边偷偷瞧了一眼。” “那些哪里是什么马甲,根本就是锦缎。” “我们服夫役原本是为朝廷办事,结果却成了官老爷的奴仆,帮着他们运送货物。这些东西打着军器的幌子,路上被驿站伺候着从南边送到北边,可以说路上不花他们一文钱。” “锦缎这东西,越是往北越值钱,可想而知他们从中能赚多少。” “除此之外,他们还动用军卒运货,”方坊正道,“我们在驿站遇见过那些人,乔装打扮成寻常百姓,过关卡的时候有人接应,那些兵卒根本不操练,而是被当成了商队用处。” “正因为我知晓这些,听说贺巡检来了大名府,才动了心思,要将坊正使让给杨明经,可我又有点舍不得。” “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那时候我还没真的拿定主意。” “直到杨明山也进了大牢,我就知晓贺巡检在,这件事早晚要被翻出来。万一查到我头上……调换军器私运货物可是死罪。除了我之外,整个方氏一族都会被牵连。” “我想着卸下坊正之职,迁去西南,兴许能有条活路,可没想……会来的这么快。谢大娘子,你想想法子,这可怎么办?”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大梁律法,若是有功,也可从轻发落。只要你不是首恶。” 方坊正拼命地摇头:“我哪有那个胆子。” 谢玉琰道:“但你的功劳也不够多。” 方坊正怔怔地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提醒道:“运送货物这样的事,不可能只发生在永安坊,对不对?” 第197章 后患 方坊正听到谢玉琰的话,愣在那里,要说方才是万念俱灰,现在就有种即将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制的乱跳,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现在一点都不顶用了。 半晌,方坊正才哆哆嗦嗦地出声道:“大娘子,你想做什么啊?” 谢大娘子年纪这么小,论理说他不该这么叫,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一点不觉得羞耻。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就像我在杨家和永安坊做的一样。” 谢大娘子在杨家和永安坊做了些什么,方坊正再清楚不过,现在要用在整个大名府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女子。 她知不知道要面对的是谁? 方坊正抬起头想要劝说谢玉琰,却不知为何,站在他面前的人,身影仿佛不再单薄,窗口照进来的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这一刻她似是已经换了个人。 谢玉琰淡淡地道:“活下来不容易,与全族一起活下来就更难。” “没有一桩大事,如何能掩盖你的过错?” “不带动整个大名府,如何能与那些人抗衡。” “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玉琰抬脚向门口走去。 方坊正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 “不敢做……今日回去之后,你就了结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免得进了大牢还要受苦。” 谢玉琰推开门走了出去,将方坊正一个人留在屋中。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阳光刚好被云彩遮住,方坊正整个人被阴影渐渐吞没。杨家好似将他忘记了似的,没有人理会他。 过了好一阵子,方坊正才爬起来,缓慢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直到耳边传来孙儿的笑声,他的视线才重新聚在一起。 他不能死,更不能带着全族人死,他得活。趁着这一头还有谢大娘子、贺巡检,他得扑过去,将来剩下他自己,他就只能任人宰割。 这桩事已经遮掩不住,他不能做替死鬼,他一个人说的话不可信,多拉几个人呢?总归能有用处。 …… 刘家。 刘知府写完送去京中的劄子,看向儿子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道:“大人这劄子送去京城,天家上朝时刚好能看到,咱们大名府今年安置四百多灾民,当算是功劳一件。” 刘知府摆了摆手:“不过就是哄着天家高兴罢了,天家在意的是西北边疆如何。生怕我们大名府军备懈怠,所以遣人来问。” “边疆自然没问题,”刘时章道,“北齐和西夏还等着开榷场,那边买卖做的好,谁还愿意整日动兵?犯边抢夺走的银钱,不够他们养战马的。” 刘知府没抬眼睛:“还是不能大意。朝中那些人,时时刻刻盯着我们,若是不小心吃了亏,便是一件小事,也会被人揪着不放。” “你父亲我,没能主掌枢密院就已经被人瞧不起,再从这位置上掉下去,就唯有致仕一条路可走了。”????提及这个,刘时章皱起眉头:“都是王家从中作梗,王相公委实不讲情面,处处针对父亲。” “不过这次天家也算敲打了他,他那长子王晏‘抱恙’在家中那么久了,天家一直没有将王晏重新召回朝中。” 刘时章总会与王晏相比,奈何王晏从小扬名,又曾被授太子中允,还曾在天家面前讲经,算是出尽了风头。 刘知府仿佛知晓刘时章在想些什么:“都是为父耽误了你的前程,若为父早些拜相,朝中也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刘时章急忙躬身:“孩儿年纪尚小,还需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政务,再者父子都在朝中,未免惹得天家忌惮,反而不好。” 刘知府点点头:“稳一稳也是好事,天家从去年冬日就缠绵病榻,等到将来新天子继位必定要启用新人,到时候得了恩赏,反而容易成为新君心腹。” 刘时章知晓这个道理,他缺少的就是与王晏同样的功劳和政绩,将来有一日两人同在朝中,必定有交手的机会,他就让王晏知晓他的厉害。 比起王家处处树敌,他们刘家广结善缘,这次榷场的买卖,他们让大家都有肉吃。譬如开封谢氏那样的人家,只会站在他们这边。 “大人,”刘时章恭敬地道,“冯指挥使来了。” 冯川是刘知府手下最信任的将领,跟随他多年,也被提拔成指挥使。 贺檀来了大名府之后,刘知府就让冯川以旧伤复发为借口,在家处置公务,为的就是避开贺檀。 现在刘时章安排冯川来见,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法子对付贺檀。 “怎么?”刘知府道,“你觉得是好时机?” 刘时章应声:“利用这个机会,让贺家来顶罪,也就不用再胆战心惊,生怕朝廷来查了。”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多少有些怀疑,长子真的能对付贺檀? 刘知府淡淡地道:“贺檀不如王晏厉害,却不容小觑。” 父子两个说话的功夫,冯川被管事带进屋。 猜到刘知府在说些什么,冯川与刘时章对视一眼,立即上前说服:“是我们引贺家与商贾做买卖的。这总假不了吧,一直没有动手是想要贺家将买卖做大点,到时候贺檀自己屁股上的屎都擦不干净,怎么还能……” 冯川知晓自己说话太粗鲁,但他也没法子,只得向刘知府歉意一笑接着道:“虽然还没能做到这些,但眼下这个机会也不错。” “还是贺檀自己踩进来的。谁叫他与那杨家走得太近,那杨家从卖佛炭到泥炉,一直都有贺檀从旁帮忙。” “咱们再将那几个商贾抓了,逼问出口供,贺檀就撇不干净。” “贺家与商贾勾结运送货物的证据也在我们手上,经由我们说出来,可能会引人怀疑,但这是谢家闹出来的,因此还搭上一条人命。” 冯川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刘知府思量半晌:“贺檀不在大名府?” “不在,”冯川道,“我的人亲眼看到他走的。” “那就去做吧!”刘知府道,“下手狠一点,莫留后患。” 第198章 供述 冯川半个时辰之后才从书房里出来。 刘二娘躲在月亮门后,看着冯川匆匆向外走去,皱起的眉毛松开了些。看冯川那脚步轻快的模样,父亲应该是答应了吧? 正思量着,就看书房的门又开了,这次是大哥刘时章。 刘时章吩咐小厮端两杯热茶,说话的功夫向刘二娘的方向看了一眼。 兄妹四目相对,刘时章轻轻颔首,刘二娘登时露出笑容。既然确定此事成了,刘二娘也就不再逗留,转身向内宅走去。 主仆两个进了屋,刘二娘才吩咐起来:“给我准备好去京中的东西,等这边的事了,我就入京去看外祖母。” 管事妈妈应声。 刘二娘欢喜中,忘记了手上还有伤,用手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然后她立即惊呼起来。 “二娘子。”管事妈妈心疼的不得了,忙捧起手来查看情形。 刘二娘心中愤恨,幸好大哥帮她解决了那妇人,否则就算手上的伤好了,她心里也这怒气也无处发放。 更何况她还给谢二娘送去了一只泥炉,又赶着让人去京中送消息,阻拦谢二娘用泥炉。 泥炉烧坏了,伤到谢二娘,那她永远也别想再进谢家。 她入京之后,与谢二娘将解决谢玉琰的事说了,也就将丢的颜面找了回来。 “可惜了那泥炉。”刘二娘还惦念着,这毕竟是个好玩物,去京里她也有的与女眷们说。 “谢大娘子将来难逃问斩,”管事妈妈道,“到时候杨家那些陶窑还不得有人收拾?再让谢家重新将泥炉做起来就是。” 用一样的窑和工匠,自然就能烧出一样的泥炉。 刘二娘到时候就能随便去玩。 管事妈妈因为泥炉被罚了半年的银钱,儿子的差事也泡了汤,她恨不得谢大娘子就此倒霉。 刘二娘露出笑容:“不知道今日那妇人能不能进大牢?” 不止刘二娘盼着,谢家的赵氏跪在蒲团上,不停地捻动佛珠,念着经文,希望能早点实现心中所想。 整个大名府都在抓捕歹人,但她却知晓那歹人在哪里,就看朝廷什么时候去抓了。一旦将那人抓了,这桩案子就算落定。她也不用再担忧。 赵氏念完了一遍佛经,许氏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就要去旁边歇歇,这时候就听得有人敲门,然后管事妈妈走进屋。 赵氏和许氏两双眼睛都盯在管事妈妈脸上。 管事妈妈也不耽搁径直道:“加害七爷的歹人抓到了,刚刚县衙那边来人告知的,现在那歹人被拿进了大牢审讯。” 赵氏完完全全地松了口气,不过因为太过激动,两条腿发软,竟往下倒去。 管事妈妈一边上前一边喊人:“快……来人,娘子因为七爷太过伤心,晕厥过去了。” 前院里,谢崇海却要镇定的多,他走进内室拿出一本账目,翻开一看里面记着的都是数目。 至于为何不写字?那是为了防备账目落在别人手中。 上面记着的可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些数目,是每次从西夏进来的青白盐。????西夏的青白盐价钱便宜,味道又好,可惜大梁早就明令不准贩卖。 但这么好的买卖,谁能放过?朝廷以为严防死守,其实关隘上的武将都明着让他们与西夏人交易。 只不过,他们要将一半的利给官爷们。即便如此,打点完各处关节,依旧会赚不少银钱。 谢家这些年,明处是做瓷器,暗处帮着官爷们来回接应走私来的货物,可谓赚的盆满钵满,也是靠着这个,不停地往上爬,差点就攀上了开封谢氏。 谢氏这样的大族,不能明着做买卖,需要暗中有人为他们办事。 他们送了几次银钱,谢氏甚为满意,眼看着谢氏松了口,就要收他们为旁支族人,贺檀却来大名府做巡检。 贺檀来的太快,他们手中还有一些青白盐没有销完,但又不敢似从前一样运出去,于是分给了杨家这样的小商贾。 杨家被抓之后,谢崇海一直担心被贺檀顺藤摸瓜。这也是为何,大哥急着要除掉谢玉琰,他们也怕贺檀借着谢玉琰继续生事。 现在都好了,他们没来得及销的青白盐现在全都诬陷给贺家。 谢崇海将账目放回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他就稳住情绪,转身走出屋子,吩咐管事:“我们去县衙,看看到底是谁对绍哥儿下杀手。” 谢家这回是苦主,他得一直催着县衙快些审问。 …… 幽暗、潮湿的大牢里,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紧接着是烙糊皮肉的味道。 一盆冷水泼下,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不停地打着冷颤。 大名府的胡通判从狱卒手中接过鞭子,扬起手又要抽下去,那犯人总算发出微弱的动静:“我招,我都招。” 胡通判声音阴冷:“是谁指使你去刺杀谢子绍?” 那歹人想要抬起头,却没有了力气,只能虚弱地道:“是……杨家三房的谢大娘子,她给了我金银,让我向谢子绍下手。” “她说,事成之后,给我银钱让我离开大名府安家。” 胡通判脸上露出笑容,他看向一旁的知县和县丞:“两位大人,审出来了,是不是该抓人了?” 知县和县丞互相看看,县丞道:“我这就带人去杨家问话。” 县丞才向前走了一步,却被胡通判伸手拦下:“上次本官与县丞一同前去杨家,却没能抓到人,这次本官自己去试试。” 说完话,胡通判不等知县和县丞回应,立即叫上旁边的军将:“带上人,与我去杨家。” 眼看着胡通判大步走出去,县丞看向受刑的犯人,这犯人抓的有些奇怪。 城门加派了兵马巡视,这人却妄图想要强闯关卡,人被抓之后,就供述出了谢大娘子。 “知县大人,”县丞道,“我们是不是不该任由通判大人去抓人?” “你有什么法子?”知县摇头,“贺巡检不在大名府,谁还能站出来与他们作对?” 除非贺檀突然回到城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他们只有看着的份儿。 第199章 跑了 曹知县觉得此事已经万难挽回,大名府知府和通判联起手来,等于大名府所有的官员和兵马都要听他们吩咐。 贺檀又没在巡检司主持大局,谁能阻拦他们? 就算他和县丞挺身而出,都不是螳臂当车,而是毫无用处。 曹知县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是该做点什么,他看向身边的衙差:“你快点去趟巡检衙门,将这里的事告知他们。让他们无论想什么法子,快点找到贺巡检。我们只能保证……在大牢里不出事。” 他们能做的就是,拦着胡通判,免得在大牢里出人命。 至于能拦几日,他也不知晓。 衙差立即跑了出去。 曹知县看向县丞,两个人想要说些什么,却都选择了沉默,因为面对眼前这个死局,谁也想不到好法子。 衙差没有耽搁,快马到了巡检衙署,衙署大门果然紧闭着。 衙差立即绕去值房。 里面有两个巡卒在烤火说话。 衙差见他们两个懒散的模样,就明白这边还没收到消息,登时着急起来:“贺巡检不在,陈军将呢?” 两个巡卒摇摇头:“军将有事出去了,大休还未结束,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衙署。” 衙差跺了跺脚,只觉得彻底枉费了知县大人一分心意。他伸手随便拉住一个人:“立即去找陈军将,就说……知县大人让他去给贺巡检送个消息,让贺巡检快点回大名府。” 看着衙差焦急的神情,两个兵卒的神情才凝重起来,立即跑出了值房,可是衙差等了半晌,就看到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回来。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其中一个兵卒道:“打发人……去……去找了。” 另一个兵卒也点头。 他们知晓的也只有这么多,因为不管是二堂还是后院里,都没有人。巡检不在衙署,巡检身边的那位主簿先生也不在。 巡检衙门好似变成了,贺巡检没来时的样子。 …… 另一边,胡通判骑马进了永安坊。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将在坊内玩耍的孩童吓得四散回家,李阿嬷听到动静推开门,登时眼睛一缩。 前几次也有衙署的人来,不过都不似这般……领头的人,一看就官职不小,而且浑身带着一股戾气,这是要出大事。 胡通判在杨家门口停下,吩咐人道:“将这里给我围起来,莫要让人跑了。” 胡通判没必要对一个妇人如此,但他要借此对付贺檀,这就不同了。 刘知府碍于名声不愿亲自出手。胡通判却不一样,他年轻气盛,自认前程远大,不能被贺檀拿捏住,再者贺檀断了他的捞钱路,弄得他不得不缩在家中,他早就受够了这鸟气。 这样想着,胡通判踏进杨家大门。 与上次不同,没有给杨家反应的功夫,胡通判就下令:“将杨谢氏带过来。” 衙役们应声,立即向内院里而去。 胡通判等着看那妇人慌乱的模样,上次他带走杨明经,她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应对,好似他没有本事动她一般。 这种妇人就该让她尝足了苦头。 惊呼声传来。 然后就有杨家人被赶到院子中。 胡通判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没有县丞碍手碍脚,总算让他舒坦许多。 “有反抗者一律带走。”????当着杨家人的面,胡通判再次吩咐。 杨家人大约是被这话吓着了,全都死鹌鹑般低头站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 过了片刻,衙差从内宅里出来。 “胡通判,”衙差低声道,“那杨谢氏……似是不在杨家。” “什么?”胡通判面色一僵,“怎么可能?人哪里去了?” 衙差摇头。 胡通判登时怒气上涌:“给我去找,将杨家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找到。” 衙差和兵卒立即涌向杨氏祖宅的各个角落。 这次下手更狠,东西被丢在地上,还有人趁机将值钱的物件儿装进自己怀里,半个时辰之后,所有衙差和兵卒都重新回到院子中。 “人哪里去了?”胡通判盯着张氏。 张氏摇头不语,胡通判额头青筋浮动,眼睛中狠厉更甚,就要向张氏下手,杨钦那小小的身影登时冲上前,伸出手臂护住张氏。 一个妇人,一个稚嫩的孩童,胡通判哪里会放在眼中,他吩咐衙差:“这两人定然知晓,将他们带下去仔细审问……” 话音刚落,就有杨氏族人上前阻拦。 却都被衙差推搡开。 杨钦毫无惧意,甚至捏起了拳头,就像是一只后背弓起随时准备攻击的小豹子。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杨明德大步走过来。 “通判大人何必向一个孩童动手,”杨明德道,“整个杨氏一族您都搜了,六哥儿媳妇确实不在家中。” 胡通判冷声道:“那杨谢氏分明是被你们藏匿起来了,她乃是朝廷要犯,你们这般维护和遮掩,依大梁律可知是何罪?” “今日寻不到杨谢氏,就将你们一同带走下狱。” 杨明德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惧意。 几个年纪小的孩童已经被吓得大哭。 只有张氏和杨钦依旧神情坚定。 眼见衙差就要上前动手,杨明德终于忍不住道:“等一等。” 胡通判看过去,杨明德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院子里的老老小小,终究舍不得整个杨氏一族跟着受累。 “她被陈军将带走了。”杨明德说出来。 “大伯。”杨钦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小小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失望。 杨明德垂下头:“这是遮掩不过去的,只要去城门卫一查就知晓。” 说完这个,杨明德干脆都说出来:“陈军将带六哥儿媳妇去找贺巡检,一个时辰前,就出城去了。” 胡通判的脸登时沉下来,显然他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如果真的让杨谢氏先一步找到贺檀,就要费一番波折。 “走,”胡通判道,“与本官一同,将人抓回来。”他必须亲自前往,只有他在,遇到陈举抵抗,才能下令杀人。 一个时辰而已,陈举要带着谢氏这个妇人不会跑太快。 他定能将人拦住。 第200章 大胆 杨氏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谢大娘子的去向,所以官兵来搜捕,他们也就只能尽量不去惹怒那些人。 可是,当听说谢大娘子成了朝廷重犯,杨明德又将大娘子行踪告知了官爷的时候,众人看杨明德的目光中都夹杂了一些情绪。 尤其是跟着谢玉琰做事的那些人,目光中是难以遮掩的怨怼。 胡通判离开还不忘记留下几个衙差,让他们守住杨家大门,他们得先核实杨明德所说是不是真的? 不过想要查明也容易,只要寻问城门卫,看看巡检司的人今日有没有出城,就能知晓。 马蹄声渐行渐远,永安坊和杨氏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家内院静寂片刻,就有人急着问杨明德:“咱们大娘子怎么了?” “为何朝廷要来抓?” “是啊,大娘子哪里去了?” “您怎么将大娘子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大娘子定是被那些人陷害的,什么朝廷重犯,大娘子做错了什么?” 杨明德一直不说话,跟着谢玉琰的杨氏道:“我们去县衙问清楚。” “对,走,咱们去问问,凭什么要抓人,”杨小山听到这话立即回应,“我去找刘讼师。” 还有许多杨氏族人也纷纷应承。 自然也有胆小怕事的人,缩在旁边一言不发。 杨明德被逼得紧了,才开口道:“六哥儿媳妇走的时候,只是说有人陷害,她要去寻贺巡检来做主,嘱咐我们千万不要闹事,一切听从衙署的安排。” 杨氏听到这话就更生气了:“既然大老爷知晓这些,为何要说给那人听?哪怕多拖一会儿也好。” 有些人更为着急,开始口不择言:“遇到事的时候,就都想着自己,忘了大娘子是如何待咱们的?” “要是没有大娘子,杨氏瓷窑早就没了。” 这就是奔着杨明德去了,谢大娘子那般信任杨明德,却被杨明德这样随随便便给卖了。 “大老爷也是怕衙门的人抓我们。”有人低声为杨明德辩解。 “抓又怎么样?”杨氏道,“还能将我们如何?” 杨氏也不愿意过多埋怨杨明德,与其求着旁人做事,倒不如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 “小山,你去找刘讼师,”杨氏道,“剩下的人,谁愿意到县衙敲鼓鸣冤,就与我一同去。”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别人,径直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遇见守着的兵卒,又是一阵纠缠。 不过这次却有不少杨氏族人一起凑上去。 看着这么多族人上前,杨明德皱起眉头,不过就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那满是忧虑的眼睛中闪过一抹欣慰的神情。 很快杨家门口的争斗引来了永安坊的坊民。 李阿嬷等人也听到了消息,纷纷加进来。 “凭什么不让出门?你们手里可有文书?没有文书就要放行。” “不然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本来也是要去县衙,县丞大人判我们有罪,我们干脆就留在衙署不回来了,也免得你们再费力抓人。”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衙差终于拦不住,让众人冲出了永安坊。 …… 胡通判在城门口查到了陈举的行踪。 “他们拿着腰牌和文书出城,我们也不敢阻拦。” “他们带了两辆马车,车上拉着东西,不过说是犒赏城外大营将士的酒肉。” “我们查了……车上没……没瞧见有人。”????胡通判看着兵卒目光闪躲,就知晓他们没有仔细查验。说是不敢阻拦也是真的,陈举算不得什么,他们总要给贺檀几分颜面。 胡通判恨得牙根发痒,要么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要么是他们抓杨明经时惊动了谢玉琰,居然就这样被他们抢先一步。 他带着人马出了城,从官路上的痕迹来看,陈举那些人应该是一路往西北而去,果然是去寻贺檀。 不过……胡通判不能就这样去追,他看向身边的军将:“你回去与刘知府和冯指挥使说一声,我去追人,让冯指挥使先将城里的事办了。” 之前他们就说好了,各司其职,他将事情办在明面上,背地里那些活儿,都要冯川下手,现在也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得出城一趟。 军将应声。 胡通判不再耽搁,立即纵马前行。 军将在衙门里找到冯川,冯川听说胡通判没有抓到人,还露出一抹嘲笑,不过很快就压制了下去。 他们都为刘知府做事,总不能生出内乱,虽然他总觉得胡通判做事瞻前顾后,委实不够爽利。 “我知晓了。” 胡通判能不能抓到人他不管,天黑之后,他就会去军器作坊,先杀一波人再说。 既然要栽赃给贺檀,陈举他们突然离开大名府反而更好,到时候就说陈举他们杀了人之后才逃出去。 冯川看向副指挥使谭骧:“点出二十人,天黑之后咱们就动手。” 这二十人自然是心腹,这些人家眷都在他手中,宁死也不会说出实情。 吩咐之后,冯川就又去饮酒吃肉。 天渐黑下来,冯川才起身换了衣服,带着谭骧离开了府邸。 军器作坊靠着北城墙,周围没有人居住,恰好适合他们动手。 处置完大名府的军器作坊,他们就要去冠县和魏县,最好用一天的功夫将这些军器作坊都安排好,等贺檀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一路急行到了军器坊外,冯川示意谭骧去敲门。 门里传来回应声。 “冯指挥使来了,要查验军器。” 灯亮起,但却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开门。”他谭骧又喊了一声。 院子里传来动静:“冯指挥可有文书?” 军器作坊何时这样谨慎了? 冯川皱起眉头:“我亲自前来,不需文书。” 门内的人却道:“如今军器坊乃重地,不能随意放人进门,冯指挥使还是明日拿着文书前来吧!” 被再三拒绝,冯川察觉出蹊跷,军器作坊平时可是听命于他们,今日显然不同寻常。 看来有人提前来过了,应该是贺檀留在城中的人。 冯川冷笑:“我看你那扇门,到底能不能拦住我。” 冯川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人显然有些惊慌:“冯指挥使不可乱来,强闯军器作坊是重罪,凡是来犯之人,我等都可以随意诛杀。” 冯川冷声道:“那就看看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们。” 说完他看向身边人:“翻墙进去。” 兵卒应声纷纷上前。 跃入院中之后显然有争斗,就听里面又有人喊:“大胆,天使在这里,你们怎敢动手。” 天使?吓唬谁呢? 总不能说的是贺檀吧?贺檀是来大名府任职,即便是天家有意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天使。就算是贺檀,他也一样杀。 第201章 震惊 先进入院中的人将作坊的大门打开,冯川登时带着众人冲进去。 “人都在哪里?”冯川问过去。 兵卒指了指后院:“他们全都退到后面去了。” 冯川吩咐道:“进去将人杀干净。” 兵卒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后退,让几个弓箭手上前。 却在这时,又有声音从后院传来。 “你们竟真敢闯进来,难不成是想要谋反?” 声音明明是个男子,却稍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冯川只当里面那人是被吓破了胆,并不欲理会。 那人不等冯川回话接着道:“尔等想要活命,就立即退出去,还能减罪一等,否则我定然如实禀告朝廷。” 还禀告朝廷? 冯川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立即收敛笑容,“啐”了一口:“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有朝廷文书,”那人又再开口,“尔等仔细看……” 一个人影果然从角落里走出来,手里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冯川早就失去了耐心,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长弓,然后搭箭射出,那人躲闪不及被射了个正着,登时惨叫倒地,幸好后面有人,伸手将他拖了回去。 冯川手臂一挥,身后的谭骧带着兵卒立即冲了进去。 兵器交击之声即刻响起。 冯川没有急着上前,对他来说收拾一个军器作坊,根本不必他亲自动手,一会儿人杀的差不多了,他再去查看即可。 至于那些军器,能用的自然带走,不能用的与这些尸身一同销毁,反正这些都会算在贺家头上。 到时候里面到底亏空了多少谁又能知道? 不过…… 打斗的时间好似有些长了。 军器作坊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才对。 冯川皱起眉头,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谁?” 然后是大门关闭的动静。 “有人将门关上了。” “黑暗中有人。” “去看看。” 冯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思量着,内院里的打斗也渐渐停下来,不过却没有人出来报信。 冯川知晓有人暗中捣鬼,却也不惧怕,握紧刀柄带着其余人向内院走去,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弄些什么? 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地上躺着两具尸身,都是穿着兵卒的衣裳。 冯川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他带来的人。 这里的工匠居然能敌过他的兵卒? 冯川一路向前走,剩余的兵卒围拢在他身边,一根根火把驱散着黑暗,燃烧起来的烟气与血气纠缠,让这里看起来如同鬼域。 跨过一具具尸身,终于走到了内院深处。 也将前面的路照亮。 冯川的目光登时一定,因为他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军器库门口,身穿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幞头官帽,面容沉静而肃然,虽然尚未说一句话,身上那威慑就已经压了过来。 冯川整颗心登时一缩。 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闪过。 这张脸他是见过的,那时候他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得以在行宫面见天家,这个人就站在天家的身边。????他会记得,因为这个人年纪轻轻,学识非凡,又得天家信任,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对他格外推崇。 这个人…… 他是…… 王晏。 冯川刚想到这里,王晏抬起眼睛看过来,四目相接,冯川只觉得对面的目光格外幽深,让人探不到底。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文官的深不可测,也有武将的杀气和肃然。 冯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王晏身边站着一个人,他体格瘦小,捂着中箭的手臂,指着冯川咬牙道:“你刺杀天使,罪该万死。” 这是那个一直喊话的人。 冯川终于明白为何那声音中少了些许中气,因为这是个阉宦。 天使。 这是真的朝廷派来的天使。 走了一个贺檀,他们却不知大名府还有王晏。 天家之命不能违逆,王家也不是他能抗衡的,但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唯有…… 冯川下定了狠心,握着长刀的手更紧了些,他心中发狠,就要上前,忽然感觉到脊背一凉,紧接着感觉到胸口滚烫,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在那里。 冯川低下头看去,明晃晃的刀尖从他胸口穿出,刀尖上挂着他一抹血迹。 片刻之后,一滴鲜血落在他的鞋面上,然后那柄刀抽了回去。 鲜血登时顺着伤口喷出,冯川想要说话,一张嘴呕出大口大口的血液,他努力转过头,看到的是谭骧那张慌乱的面孔。 谭骧一脚将冯川踹倒在地,眼看着冯川抽搐几下死去。他怔愣地看着周围,这会儿功夫剩下的那些兵卒都被王晏的人擒住。 谭骧双膝一软,跪下向王晏行礼:“王天使,都是这厮逼我们来的,这厮让我们杀了军器作坊的人,嫁祸给贺巡检,我们若是不来,定会遭他毒手。方才我看这厮又要害天使,情急之下将他杀死。” “还请天使看在我们是被逼迫的份儿上,对我们从轻发落。” 谭骧方才已经看得很清楚,这里的人手应该都是王晏带来的亲信,他们早就掌控住一切,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也许大名府尚在刘家手中,但他注定逃不出这院子,所以……想要活下来,只能求王晏。 王晏没说话,桑典上前将谭骧绑缚住,然后拿布帛堵了他的嘴丢在一旁。 军器作坊的工匠和管事缩在角落里,人人脸上都满是惊恐的神情。 王晏淡淡地道:“本官奉天家之命前来大名府,不想却在军器作坊被刺杀,看来是有人不想我活着从这里离开。” 说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内侍:“中官觉得我这话对否?” “对,”黄内侍手臂上的伤口犹自向外淌着鲜血,他咬牙顶住疼痛,“正是这个理儿,将来到了天家面前,我也会为天使作证,他们刺杀天使在前,我屡次阻拦,差点也丢了性命。” 黄内侍被冷汗浸透了衣服,其实并非是他想要拦着,而是王晏逼着他上前。 自然不是言语上要挟,而是提点他,这是个博得前程的好机会。如果他肯拼命定会有个好结果。 所以他走了出去。 还好没死。 既然搏了这一把,就要陪着王晏到最后,捡这个天大的功劳。 王晏道:“既然如此,本官不去府衙,就在这里审结此案,然后由内官回京亲自呈给天家。” 第202章 默契 黄内侍自然欢喜。其实这次他来大名府为的不是这桩事,而是王天使写密信入京,禀告天家要砌高炉炼铁。 天家看到很是欢喜,却没想要这么早让人来大名府查问详情,后来是因为贾殿直带着高炉的图进宫,用一大堆算学与天家讲,若是用焦炭炼铁,再加上这种高炉,铸造军器的数目,至少要高两倍。 这关系着整个大梁的军力。 而且就像王天使密信中说的那样,这种炼铁的法子决计不能外泄,要有可靠之人督办一切事宜,天家自然就想到了王晏。 他因此才带着密旨来到大名府。 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然就遇到这种事。 黄内侍自然不敢猜测,这些都是王晏一早安排好的。要不然怎么就将时机卡的刚刚好,让他这个阉人见证这些? 若不然,就算握着证据也一样可以翻案,这是其一。 其二,不借他的身份,王晏也不能不经过刘知府就处置这些人。 事急从权,急也得看怎么急。 被人刺杀,性命攸关,算不算急?天使在大名府内,被朝廷正规兵马围困,指挥使亲自前来杀人。 这是要谋反不成? 只要兵马脱离了朝廷掌控,那就是最大的事。天使自然有理由避开大名府所有官员,独自审案。 这种事发生的不多。黄内侍看似倒霉,其实是幸运。 坐在宫中如何能得这样的功劳?带着箭伤和天使的密信回到京城见到天家,就是用性命来保天家的江山。 天家要的就是他这般忠心耿耿的奴婢。 可是在王晏面前,他还是要推拒:“那怎生好,这得天使亲自进宫禀告。” 王晏道:“过了今晚,我还要去其余几个县内的军器作坊,我在大名府的事不知能瞒多久,能不能从大名府回到京中,就要看中官的了。” 黄内侍睁大了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刘家很有可能真的向他下手。 他带着一部分证据回京,对王晏来说,也是保证他性命无碍。他不但能得到天家的信任,靠着这个也会与王家结下善缘。 那他就等于有了两条命。 黄内侍开始没想通这个,现在全都明白了,于是挺了挺脊背:“王天使放心,我一定会设法回到京中,将这里的事禀告给天家。” 王晏点点头,看向谭骧:“我之所以绑了他,堵住他的嘴,是因他为副指挥使,兵卒难免听他的意思行事,我们审问的时候势必被他牵制。” 黄内侍点头。 王晏道:“他先杀冯川灭口就是这个道理,冯川活着难免将罪责推到他身上。冯川死了,他就可以反将罪责丢给冯川。这些兵卒不敢揭发他,只能听他意思行事。他不肯说出来的,这些工匠和兵卒谁也不敢开口。” 黄内侍这下完全明白了。 王晏接着道:“这桩案子牵扯到贺家,王家与贺家是姻亲,我是否徇私,还需内官监督。” 黄内侍沉默片刻,正色道:“那是自然。” 桑典拿来笔墨纸砚,黄内侍坐在一旁开始持笔记录,当然要记些什么,他心中清楚。 王晏看向一旁的工匠和兵卒。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将知晓的内情禀告给我,一个个的上前来说,每个人只有三次机会。” 王晏道:“说出真话才可能会从轻发落,说了假话……就不用从这里走出去了。” 不用走出去,自然就是会被杀。????反正今晚已经死了太多人。 大多数人开始害怕地发颤。 桑典将工匠和兵卒丢在一起,然后随便提了个人带到王晏面前,没有解开这人身上的绳索,只是掏出了堵嘴的布条,示意他可以说话。 黄内侍好奇,王晏怎么知晓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动了旁边的帘子,黄内侍瞧见了里面的那个人影。 今晚不止是他们几个在这里,还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桑典等人叫她谢大娘子。他们来到军器作坊之后,王晏先开始布置人手,那位谢娘子带着人开始在作坊里四处走动搜查证据。 厚厚的一摞账目和文书,她翻看的格外快,还有那些工匠留在屋子里的物什,她都一一看过。 最后她去了军器库,到底查出了些什么,黄内侍不知晓,但是可能这女子能帮上王晏的忙。 工匠开始跪下回话。 “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是去年秋天才进的军器作坊,工头和管事只是吩咐小人做事,有时候杂料不足了,他们也不准小的声张。” “通判大人带着人查过料子是否充足,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 “其余的事,小的都不知晓。” 王晏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屋子里递出一张条子,桑典将条子接下拿给王晏。 王晏打开看了看,没有半点犹豫,就吩咐桑典:“杀了。” 那工匠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直到桑典来抓他,他才回过神大喊大叫:“我没说假话,为何要杀我。” “明明说过,只要供述了实情就能从轻……” 那工匠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绑缚在一旁的工匠和兵卒都吓得缩成一团。 王晏吩咐桑典:“将他的衣服挑开。” 桑典抽出匕首,在工匠尸身上划了几下,衣服也就被一层层挑开。 王晏道:“他穿的衣服看似破旧,其实很厚,住处还搜出不少银钱,床头的包裹里放着炭笔和纸,这样的人岂会是寻常工匠?显然是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故意供述这些摆在明面上的证据和线索,即便他不说,我也能从军器库中查出军器数目不足。我一旦相信了他,你们也会效仿浑水摸鱼。” “即便说出一些不起眼的证据,等我将你们当做证人留下,上了公堂之后,你们便可反悔,我今日做的这些,全都没有了用处。” 王晏说着向屋子里看了看。 “从你们的言行和贴身物件儿上,能看出你们的身份和目的,这作坊上上下下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你们说的,与她查的对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黄内侍吞咽一口,怪不得王晏会让谢娘子将整个作坊查一遍。 不过…… 也真的是厉害。 黄内侍只觉得脊背发凉。 一个敢递条子,一个毫不犹豫地杀人,这是真的有本事和默契,还是在恐吓这些人? 第203章 好狠 黄内侍恍惚的功夫,王晏又问完了三个人。 这三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递出来的那张字条,字条上所写决定他们的生死。 终于,王晏将字条展开,片刻之后,他看向身边的桑典。 三个人被一起拉到旁边。 手起刀落。 黄内侍都忘记了箭伤的疼痛,而是咧着嘴眯上了眼睛。 太血腥了,他都看不下去。 听到倒地的声响,黄内侍还是忍不住乜了一眼。 哎呦喂,他瞧见两个圆滚滚的头落在地上。 三人杀了俩,还有一个人哆哆嗦嗦站在原地,那人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王晏看向那活着的工匠:“你说的一点是对的,去年二月份你们向保州运送镞三万件,其实只有一万件。” 王晏道:“大名府却用了二十辆骡车,其中十几辆车拉的是什么?” 工匠知晓了自己为何能活下来,竟然只是这一句话。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好像都能辨出真假。 工匠腿脚发软:“锦缎。” 王晏追问:“哪里来的锦缎?” 工匠颤抖:“我们也不知晓,都是……都是……” 工匠看向谭骧,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话了。 王晏不再追问,桑典伸手压住那工匠的肩膀,工匠整个人立即瘫软下去。 这工匠最终没有被杀,而是丢在了一旁。逃过一劫的工匠,眼泪涕泪横流,控制不住地颤抖。 桑典又抓了一个工匠带过来。 连着杀了三人,工匠们早就面无血色。 桑典将布团从工匠嘴中取出,那工匠还没说话,先吐起来,折腾了半晌,仿佛要将胆汁也呕干净。 不过他也没让王晏久等,就开口央求:“天使大人……不是……我们不说……而是……不敢说。” “我们借由军器工坊买卖货物本就是死罪……家中老小还被人捏在手中……我们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不说……好在家人还能有条活路。” 王晏目光深沉,对这工匠没有半点的同情,他淡淡地道:“本官会上奏天家,今晚杀的这些人,意图谋逆,应追究其族罪责。” 工匠瞪大了眼睛。 所以他们不供述出内情,族人也会死。而且谋逆大罪……族中别想再有一个活口。 这天使好狠。 工匠万念俱灰,一时沉默。桑典却不给他时间思量,上前拎住了他的领子。 “我说……”工匠惊骇中道,“两个军器作坊之间运送东西,货物盈利各留一成,剩下的全都被军中收走。” 工匠深吸一口气:“通常都是指挥使和副使前来吩咐我们做事。” “他们不会与我们说实情,但咱们做久了,也猜的七七八八。军器作坊里都有阴阳账目,镞其实指的是锦缎,甲片是茶,皮子是……盐,杂物可能什么都有。” “我们最远往北送过定州军器坊,我记得是……去年五月,账目上记的是甲片,其实是茶叶。” 旁边的谭骧听到这话开始挣扎起来。 王晏道:“其他军器作坊都是这样记的吗?” 工匠垂着头:“至少大名府的军器作坊是如此。”他们会知晓这么清楚,自然是眼馋卖货的银钱。 虽说每次给他们一些银钱,但终究太少了。 他们私底下也曾想过,要以此要挟冯指挥使,让指挥使多给他们些银钱,却又不敢,毕竟他们命贱,常年奔波在外,太容易被人下手除掉。 但…… 工匠指了指那些兵卒:“那周三找到我们……想与我们联手,一同向冯指挥使要银钱,他们知晓的也不少。” 被工匠点到的周三,眼睛中露出仇恨的目光,显然怨恨被工匠出卖。 但工匠也顾不得这些了。 既然全族人都要死了,他还怕些什么? 周三被带了过来。 刚被拿出口中的布团,周三就道:“天使大人……我们每次押送货物到北边……都是交给胡月寨的人。军器作坊的工匠没送过那么远,因为指挥使信不过他们。但那寨子我们去过,就在真定府内,我愿带着朝廷去寻那寨子,按约定我们就要前去寨子送货,从前寨子送出青白盐和银钱,现在有朝廷查的严,指挥使只要银子、香料和药材。” “若是去的及时,定能从寨子中搜出那些货物。方才谭副指挥使急着开口说话,定是想要瞒住此事,说一些假话,让天使……一无所获。” 为了活命,他也会指认旁人。 谭骧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挣扎,额头上淌出更多的冷汗。他杀了冯川,自然是怕冯川将实情泄露,却还是没能稳住情势。 又或者说,他知晓,天使要的人只有一个,冯川活着,死的就是他。 竭尽全力地挣扎,让谭骧终于将口中的布团吐出来。 “王天使……我能作证……是通判指使我们陷害贺家。” 如果他能活着作证,王晏就能为贺家脱罪。贺、王两家的姻亲关系,王晏不可能不动心。 通判利用贺家五老爷,将贺氏一族拉下水。 “没什么陷害,”王晏道,“贺氏一族会不清楚锦缎运送去哪里?既然他们知晓,贩卖私货。” 谭骧一脸诧异,不是都说王晏与贺檀亲如同胞兄弟?为何半点不讲情面? 所以这没用。 谭骧不甘心:“求天使……指条活路。就算我……要死,能保住我家人性命也好。” 王晏看向冯川的尸身:“你用朝廷人手私运货物,亲手杀死指挥使,还想族人活命?” “除非……” 王晏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你能做到冯指挥使做不到之事。” 谭骧目光几次变幻,他不知王晏说的是什么,但为了家中孩儿,他坚定地道:“我能。” 谭骧说完话。 屋子里递出了几本账目,都是谢玉琰挑出的阴阳账。 王晏将账目交给黄内侍:“劳烦内侍现在就离开大名府去京中报信。” 黄内侍连连点头:“我定会将这些交给天家。” 账目是物证,他是人证,只要让天家知晓大名府的危局,天家就能遣人来救王晏。 “可是,”黄内侍道,“我该怎么出城?” 王晏看向谭骧。 谭骧明白过来,瞳仁都跟着越缩越紧。 第203章 好狠 黄内侍恍惚的功夫,王晏又问完了三个人。 这三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递出来的那张字条,字条上所写决定他们的生死。 终于,王晏将字条展开,片刻之后,他看向身边的桑典。 三个人被一起拉到旁边。 手起刀落。 黄内侍都忘记了箭伤的疼痛,而是咧着嘴眯上了眼睛。 太血腥了,他都看不下去。 听到倒地的声响,黄内侍还是忍不住乜了一眼。 哎呦喂,他瞧见两个圆滚滚的头落在地上。 三人杀了俩,还有一个人哆哆嗦嗦站在原地,那人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王晏看向那活着的工匠:“你说的一点是对的,去年二月份你们向保州运送镞三万件,其实只有一万件。” 王晏道:“大名府却用了二十辆骡车,其中十几辆车拉的是什么?” 工匠知晓了自己为何能活下来,竟然只是这一句话。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好像都能辨出真假。 工匠腿脚发软:“锦缎。” 王晏追问:“哪里来的锦缎?” 工匠颤抖:“我们也不知晓,都是……都是……” 工匠看向谭骧,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话了。 王晏不再追问,桑典伸手压住那工匠的肩膀,工匠整个人立即瘫软下去。 这工匠最终没有被杀,而是丢在了一旁。逃过一劫的工匠,眼泪涕泪横流,控制不住地颤抖。 桑典又抓了一个工匠带过来。 连着杀了三人,工匠们早就面无血色。 桑典将布团从工匠嘴中取出,那工匠还没说话,先吐起来,折腾了半晌,仿佛要将胆汁也呕干净。 不过他也没让王晏久等,就开口央求:“天使大人……不是……我们不说……而是……不敢说。” “我们借由军器工坊买卖货物本就是死罪……家中老小还被人捏在手中……我们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不说……好在家人还能有条活路。” 王晏目光深沉,对这工匠没有半点的同情,他淡淡地道:“本官会上奏天家,今晚杀的这些人,意图谋逆,应追究其族罪责。” 工匠瞪大了眼睛。 所以他们不供述出内情,族人也会死。而且谋逆大罪……族中别想再有一个活口。 这天使好狠。 工匠万念俱灰,一时沉默。桑典却不给他时间思量,上前拎住了他的领子。 “我说……”工匠惊骇中道,“两个军器作坊之间运送东西,货物盈利各留一成,剩下的全都被军中收走。” 工匠深吸一口气:“通常都是指挥使和副使前来吩咐我们做事。” “他们不会与我们说实情,但咱们做久了,也猜的七七八八。军器作坊里都有阴阳账目,镞其实指的是锦缎,甲片是茶,皮子是……盐,杂物可能什么都有。” “我们最远往北送过定州军器坊,我记得是……去年五月,账目上记的是甲片,其实是茶叶。” 旁边的谭骧听到这话开始挣扎起来。 王晏道:“其他军器作坊都是这样记的吗?”工匠垂着头:“至少大名府的军器作坊是如此。”他们会知晓这么清楚,自然是眼馋卖货的银钱。 虽说每次给他们一些银钱,但终究太少了。 他们私底下也曾想过,要以此要挟冯指挥使,让指挥使多给他们些银钱,却又不敢,毕竟他们命贱,常年奔波在外,太容易被人下手除掉。 但…… 工匠指了指那些兵卒:“那周三找到我们……想与我们联手,一同向冯指挥使要银钱,他们知晓的也不少。” 被工匠点到的周三,眼睛中露出仇恨的目光,显然怨恨被工匠出卖。 但工匠也顾不得这些了。 既然全族人都要死了,他还怕些什么? 周三被带了过来。 刚被拿出口中的布团,周三就道:“天使大人……我们每次押送货物到北边……都是交给胡月寨的人。军器作坊的工匠没送过那么远,因为指挥使信不过他们。但那寨子我们去过,就在真定府内,我愿带着朝廷去寻那寨子,按约定我们就要前去寨子送货,从前寨子送出青白盐和银钱,现在有朝廷查的严,指挥使只要银子、香料和药材。” “若是去的及时,定能从寨子中搜出那些货物。方才谭副指挥使急着开口说话,定是想要瞒住此事,说一些假话,让天使……一无所获。” 为了活命,他也会指认旁人。 谭骧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挣扎,额头上淌出更多的冷汗。他杀了冯川,自然是怕冯川将实情泄露,却还是没能稳住情势。 又或者说,他知晓,天使要的人只有一个,冯川活着,死的就是他。 竭尽全力地挣扎,让谭骧终于将口中的布团吐出来。 “王天使……我能作证……是通判指使我们陷害贺家。” 如果他能活着作证,王晏就能为贺家脱罪。贺、王两家的姻亲关系,王晏不可能不动心。 通判利用贺家五老爷,将贺氏一族拉下水。 “没什么陷害,”王晏道,“贺氏一族会不清楚锦缎运送去哪里?既然他们知晓贩卖私货有违朝廷法度,就该经受相应的责罚。” 谭骧一脸诧异,不是都说王晏与贺檀亲如同胞兄弟?为何半点不讲情面? 所以这没用。 谭骧不甘心:“求天使……指条活路。就算我……要死,能保住我家人性命也好。” 王晏看向冯川的尸身:“你用朝廷人手私运货物,亲手杀死指挥使,还想族人活命?” “除非……” 王晏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你能做到冯指挥使做不到之事。” 谭骧目光几次变幻,他不知王晏说的是什么,但为了家中孩儿,他坚定地道:“我能。” 谭骧说完话。 屋子里递出了几本账目,都是谢玉琰挑出的阴阳账。 王晏将账目交给黄内侍:“劳烦内侍现在就离开大名府去京中报信。” 黄内侍连连点头:“我定会将这些交给天家。” 账目是物证,他是人证,只要让天家知晓大名府的危局,天家就能遣人来救王晏。 “可是,”黄内侍道,“我该怎么出城?” 王晏看向谭骧。 谭骧明白过来,瞳仁都跟着越缩越紧。 第204章 闹事 黄内侍换上兵卒的衣裳走出来,然后他立即瞧见了王晏和身边的……女子,他们也都换上了与他一样的衣裳。 之前就是这女子在屋子里递条子,与王晏一同杀人。 黄内侍想着又向女子瞧了一眼。 火把的光有些暗,女子脸颊大半隐在黑暗中,黄内侍没能看清楚,不过她那眉眼…… 黄内侍还想再端详,视线被王晏遮挡住。 王晏吩咐:“走吧。” 谭骧应声,他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甲胄,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可谁又知晓,王晏的人已经去了谭家。如果他们不能顺利出城,谭氏族人,算上谭骧那没有满月的儿子都会被杀。 王晏留着谭骧的性命,就是要做这样用处。 军器作坊有王家护卫守着,这里的工匠不敢有别的动作。 只要过了今晚,工匠不但不敢告发,反而会想方设法为他们遮掩,因为他们知晓,证据送去了京中,大名府的人已经没法阻拦了。 军器作坊的事必定要暴露于人前,只有配合衙署安排,可能才会有条活路。 等到谭骧和黄内侍向前走去,王晏看向谢玉琰:“你也可以跟着黄内侍走。”这样会比留在大名府更安全。 谢玉琰没有犹豫:“好不容易才搭好的戏台,还没开唱,我怎么能走?” 王晏似是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在他心底,她就应该是如此的模样。 不离开大名府,就要在刘知府的眼皮底下做事,就算他们隐藏的再好,还是会被发现蹊跷。 谢玉琰却没有半点的害怕。 两个人走出门,谢玉琰就要上马,奈何军马太高,她正要按住马鞍,寻个借力点,就看到伸过来一只手。 王晏摊开掌心。 不知为何,谢玉琰犹豫了片刻,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思量的时间还是有些长,按理说她不该迟疑才对。 踏上去,被他轻轻一送,她便飞身跃上马背。 王晏收拢手指,也翻身上马,一行人径直向城门驰去。 谭骧跑在最前面。 作为指挥使就应该如此,如果被围拢或是缩在最后才会引起别人怀疑。 “打开城门。” 谭骧拿出腰牌吩咐城门卫。 城门卫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指挥使还要出城?” 谭骧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出城公干,顺便练马。” 城门卫似是想到了什么,登时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是哪里来的人?” “苏州,”谭骧道,“晚几日请你去家中喝酒。” 谭骧出城不是第一次了,都是觉得城内没意思,出去找乐子。有些富商带来些女子,准备送给北方的达官显贵,谭骧这些人得到消息,先要去尝尝鲜。 城门卫不再怀疑,吩咐人开门,不过当目光从谭骧身边这些人身上掠过时,不禁皱起眉头:“怎么都是生面孔?” 谭骧并不慌张,意味深长地一笑:“都是新兵,放在身边操练几日。” 城门打开,谭骧先一步向城外去。 一行人在官路上驰了许久才停下,黄内侍总算松了口气。 王晏道:“尽快到京城,沿途不要去驿站。” 黄内侍含着眼泪道别王晏,信誓旦旦一定会带来天家的旨意。 等到黄内侍骑马走远了,王晏看向谭骧:“现在去魏县。”谭骧神情一僵,他几乎能猜到魏县军器作坊会发生什么事。由他叫开门,然后王晏会在其中杀人,直到得到他想要的口供。 谢玉琰转头看了一眼大名府的城门,然后纵马跟上了王晏。 “担忧还是心软了?” 谢玉琰刚刚追上前,王晏的声音传来。 她在大名府扬名,为的就是有一日,她被针对时,名声能成为她的助力。 谢玉琰淡淡地道:“自然不会。” 话音落下,她反问王晏:“若是谭指挥使耍手段,你真的会让人杀了他襁褓中的幼子?” 王晏也没有犹豫:“会。” 所以他们一样。 在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桑典不禁摇了摇头。杀襁褓中的幼子?他家郎君?心没有嘴硬而已。 …… 刘府。 刘二娘早早就起了床,还没梳妆,她就将管事叫过来问话:“我大哥有消息送过来吗?” 管事妈妈摇头。 刘二娘没有放在心上,应该是太早了,有些事还没来得及传进府中。 既然大哥已经让冯川动手,谢玉琰现在应该就在大牢,等她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再问大哥。 这样想着,刘二娘收拾好,就向主屋走去。 人才到院子里,就听到刘时章的声音:“知县、县丞一早就来了,因为杨家人击鼓鸣冤。那叫刘致的状师吵着让衙署交人。” 刘知府淡淡地道:“大名县县衙被一个妇人弄得天翻地覆?那他这个县尊还是不要做了。” 刘时章应声:“是。” 刘二娘听得心中欢喜,快步进门,先向父亲行了礼,然后看向大哥:“大哥,那妇人已经进大牢了?” 刘时章摇摇头:“没有。” 刘二娘的笑容凝在脸上。 刘时章道:“杨谢氏提前得了消息,出了大名府,不过通判大人已经前去追捕了。” 刘二娘目光闪烁:“这不就是畏罪潜逃?” 刘时章道:“城中的军器作坊昨晚突然进了贼人,杀了几个人,还一把火烧了军器库,大人可能要过问一下。” 刘时章说着这些,却并不着急,因为谭骧让人送来消息,表明了军器作坊的事是他们做的。 刘知府第一次正视这一桩。 好似与他想的不一样,他原本让人去抓那杨谢氏,用贺家走私货的把柄提点贺檀,没想真的闹大了。 “这是将对天家的气撒在贺檀身上了?”刘知府放下没喝完的羊奶。 答应贺檀来大名府任职的是天家,显然天家对他们不够信任。 “天家这事做的是不对,”刘知府道,“朝廷不能发足额的粮饷,我们自己想法子。没有向朝廷追一文银钱,难道还错了?” 刘知府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战还是和,朝堂上那些文臣只是张张嘴而已,我们却要因此奔忙。” “天家若是还看不清楚,我们就得讲给他听。” 刘时章应声赞成。 刘知府道:“去趟县衙说一声,对刁民就得用重法,莫要让人看了大名府的笑话。” 刘时章就要出去安排,管事又进门禀告:“那些秀才也闹事了。” 第205章 翻转 秀才闹事与寻常百姓不同。 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能通过科举成为大梁的官吏,谁也不好轻易得罪,尤其是这些读书人身后都有师承,打压多了,不用他的老师出手,光是师兄师弟跳出来,就难以招架。 刘知府眉头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起身:“儿子这就去看看情形。” 刘知府是武将出身,大梁文臣地位远高武将,平时这不会被人提及,可若他在治下轻怠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会在这时候站在一起。 那些文官自然也会出手。 武将对上文官,无论对错,自然而然就矮了一头。 “恐怕是那小报惹得祸。”刘二娘这时候说出口,她本想提醒父兄,却被父亲面无表情地乜了一眼。 刘二娘的心登时一凉。恍然回过神,她方才说错了话。 父亲不知晓这个道理吗?用得着她来提醒? 刘二娘向刘知府行礼:“女儿先退下了。” “不要生事,”刘知府淡淡地道,“一个女儿家,帮着你母亲多管管中馈,外面那些与你无关。” 多多少少带了些许埋怨的意味儿。 刘二娘面色难看,本以为要看谢玉琰笑话,没想到却被父亲责骂。这眼下她也不敢争辩,只能期望这些乱子早些平息。 刘时章换了衣服就匆匆出门,还没到衙署门口,就听到有人呼喊。 “何为逃犯?谢大娘子可被朝廷定了罪?” “既然没定罪,说什么逃?” “我看是谢大娘子得罪了富商和权贵才对。” 这边说着话,那边就有读书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刘时章不好走上前去听,于是打发小厮前去探听。 小厮一会儿回来道:“那些人正在商议明日小报上的文章,说是在小报上提出几大疑问。” 刘时章仔细听着。 小厮道:“他们说,凶徒刺杀谢七爷为何要在花船这样的地方下手?众目睽睽之下,生怕不被人发现似的。” “还有,衙署抓走的那凶徒也很有问题,那凶徒是相州有名的泼皮,有相州来的人认识那人,说他年前就得了肺疾,寻过几个郎中,都说是肺积到了咯血的地步,已然药石罔效。” “一个快死的人来做凶徒,好像也合乎情理。但同样……这样的人也能随意攀咬旁人。” 小厮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 “好像那些读书人得到了个消息,说……谢七的生母生产的时候,也是祖籍相州的一个稳婆接生的。” “谢七爷的嫡母赵氏娘家就在相州。” 刘时章皱起眉头,有人在暗中操控着风向,要将对谢玉琰的怀疑转到谢七生母身上。 “咚”“咚”“咚”衙署门口的大鼓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跪在县衙门口。 “大人,民女状告谢赵氏加害庶子。” 附近的百姓,听到动静都向县衙门口聚拢过来,那女子被几个读书人围住,旁人近身不得,直到县衙出来文吏,读书人才让开一条路,让女子上前去。 文吏看向女子:“你是何人?” 紫芸道:“民女谢家下人。”文吏问道:“你状告谢赵氏加害庶子可有证据?” 紫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有我家七爷提前写给我的书信为证。早在半个月前,七爷就怀疑谢家人会向他下手,特意给我书信,交待我,若是他出什么差错,便拿着这书信来衙署伸冤。” 文吏就是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凶徒刺杀的谢七还会留有书信。 文吏将书信拿到手中,却也没敢擅自打开来看,这种证据想要交给县尊。他看向紫芸:“你与我来。” 紫芸跟着文吏踏进衙署。 百姓们自然不能一同进去,只能在外窃窃私语。见到几个读书人,百姓问过去:“秀才可见过那证据?” 为首的是左尚英,他向众人道:“等县尊看完之后,自会定夺。” “那就是秀才见过了?” 左尚英摇头:“只是听那丫鬟说过一言半语。” “秀才快说说。” 左尚英道:“我也不知晓真假,怎能随意乱传。” “你说就是了,大家也都是猜测,就算说错了,也不会怪罪秀才你。” 左尚英还是摇头:“这关系到谢子绍的案子,不能乱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说了也无妨。” 百姓们纷纷催促左尚英开口。 左尚英道:“那丫鬟说,谢家苛待谢子绍,说什么被谢老爷偏爱都是假的。她的母亲因为照顾谢子绍,也被谢家百般针对,动辄责打,最终被活活凌虐而死。谢子绍悄悄教她识字,想要到她的身契,将她带离谢家。” “还有这种事?” 左尚英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怎么?秀才还有什么内情?” 左尚英没说话,旁边的另一个秀才道:“谢家还让谢子绍为其兄顶罪。” 秀才话音刚落,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正是梅花馆的女妓。 “我能证明,当时在梅花馆与人动手的人是谢子章不是谢子绍,是那谢家大老爷,硬让庶子认下的。” “当时给了我不少银钱,”女妓说着叹口气,“我与那庶子如何能与谢家大老爷抗争?只得答应了。” 众人都知晓女妓为的是银钱,现在这般说不过是为自己开脱。 女妓接着道:“听说谢子绍被人害了,我知晓这事不能瞒下去了,因此来衙署说清楚。听说那谢子章已被下狱,我说的是不是真,衙署审讯一番也就知晓。” 女妓也跟着衙差走了进去。 “说不定是杀了自家庶子,诬陷给杨家的大娘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仿佛都恍然大悟。 “前阵子谢家泥炉出了事,谢家定是恨透了杨家的大娘子,所以他们想出这样的主意。” “如果杨家大娘子被抓,杨家泥炉也就倒了,谁还能与谢家争买卖?” “大家买不到好泥炉,也只能用谢家的。” 衙署还没有审理这案子,但在百姓心中已经有了结果。 刘时章皱起眉头,如果今天发生在衙署的事,被小报给印出来,只怕人人都会觉得杨谢氏是被冤枉的。 到时候即便刘家暗中授意知县、县丞针对杨谢氏,只怕他们也不会听命。 第206章 喊冤 刘时章还没想出法子阻拦,县衙门口又是一阵热闹。 有人被抬着上前敲鼓。 “冤枉啊!”那人一边敲一边喊,“小民苗三,八年前被谢家加害。” 说到这里,那人咬牙掀开自己身上的长袍,露出枯瘦的两条腿。 周围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发出惊呼声。 “当年他们指使人推倒垒起的矿石,将我压 他也知道,叶锦幕之所以不解释,并不是刻意瞒着他,而是她此刻并没有心情。 片刻间,红日从皇室到普通侍卫已经里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紧紧包围。 突然间,墨惜白闷哼一声,只见他身形晃动退了三步,脸色变得苍白。 袁三爷瘪瘪嘴,心中暗想,我们敢说不好吗一个鲲就已经不是对手了,还有一个玄武,两个蛟,他们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却就在这时候,迎面走来两人。行为怪异,打扮与山贼无异。秦苍也知道,或许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此时已经到了西南地域,在这里自然不会如东南地域那般太平。 月影向月蒙使了个眼角,只见紫光与青黑光芒轻闪,他们已经落在屋顶上。 萧卿童第二天早上是被船给晃醒的,她还有些庆幸自己因为之前在军部时受过训练,后来也在海上呆过一段时间,而不晕船。 “不敢当,不敢当!”邋遢道人与他渡劫之前便已经相识,而邋遢道人能渡劫也多亏他的指点。 张栀言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惊恐、慌乱、惊愕、不解、痛苦、担忧等等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阳春也没想到自己潜伏居然会被人发现,他心中的惊讶之情更不在杜鹃之下。 赵玉说着,亲热地将时迁拉着坐下,林冲却是跟到厅门口处就自动退下了。 原本正在肉眼可见速度恢复的叶家众人,缓缓的再次变成冰雕,冰封大阵再次形成,而此时半空中,钟离浩瀚的攻击也到了跟前,一个巨大无比的黑球狠狠的砸在冰封大阵上面。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兰迪,兰迪对设计师的私生活都是不做评价的,现在怎么回事 身上没有伤口,可能是脸上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左边脸颊上还贴着一片创口贴。 “你真表白了”穆希问,沈沐点头。她告诉穆希,她跟欧洋表白了。 其实谁都知道,以高槛的所作所为,那天被人弄死在街头,一点都不足为怪。 三派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不知所措。这时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替师叔报仇!”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正道弟子纷纷亮出武器,陷入混战。一时间,广场上喊杀声不断,刀光剑影不绝。 记者:哇,老粉了,居然还记得这个节目,这个节目都是八,九年前的,后来就没有办了。 “好嘞!”当她看明白他脸上的那抹促狭的笑意后,忽然明白过来,这个蛋糕,其实是带引号的蛋糕。 如果自己说“开”那么船就会想正常的船一样,会随海流,随风浪前行后退,船舵也不会被锁死。如果想听下来,只有放下船锚,把舵链放下,才能让船听下来。 但是能排在前面,是一种荣耀,一种光荣,一种军人的使命感:陆军都憋屈多少年了,现在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能够让自己的大展身手的战场。 下一刻,悟道路上的那些家伙睁开了眼睛,当他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虚空之中的强光瞬间消失了。 第206章 喊冤 刘时章还没想出法子阻拦,县衙门口又是一阵热闹。 有人被抬着上前敲鼓。 “冤枉啊!”那人一边敲一边喊,“小民苗三,八年前被谢家加害。” 说到这里,那人咬牙掀开自己身上的长袍,露出枯瘦的两条腿。 周围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发出惊呼声。 “当年他们指使人推倒垒起的矿石,将我压在其中。若非我命大,那时便就死了,这些年都是七爷暗中接济,给我银钱、米粮,我们一家才得以活命……没想到现在七爷也被害了。” 那人说着神情变得更为激动:“苗娘子,你糊涂啊,当年不该听信谢崇峻的话,给他做了妾室,将苗氏烧窑的法子都教给了谢家,还帮他们开瓷窑。” “瓷窑开起来了,谢家就开始害人,你死了,你带来的匠人要么被冤枉下狱,要么似我这般成了废物,现在连七爷也生死不明……” 那人说着话,就从人群中挤出两个人。 “三哥,你当年是被谢家害的?你怎么不早说?” 苗三看向来人,这两人一个出自苗家村,一个家住苗家村附近,都是瓷窑里的工匠,不过苗氏在的时候,他们在窑上只是做些杂活儿,也就没有被谢家盯上。苗三却不同,他是瓷窑的把桩师傅,全凭他的手艺掌控瓷窑温度,正因为如此谢家才会千方百计学到他的手艺,然后将他丢出谢家。 苗三摇摇头:“之前我也只当是巧合,七爷长大之后,在家中四处打听消息,才得知是谢大老爷派人前来故意推倒了矿石。七爷知晓他们断不能承认,想要说服动手之人前去衙门投案,不料还没结果就出了事。” 原来是这样。 苗三道:“七爷出事八成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人,否则他早就远离了谢家。平日都是七爷护着我们,现在……也该我们为七爷说话了。” “对。” 苗青从人群中挤过来:“当年谢家诬陷我偷瓷土,我留着这口气就是要告他们。不过我们的案子都能放在最后……” 苗三点点头:“我们还要请衙署查明七爷的案子,还七爷一个公道,还谢大娘子一个公道。” “对,我不相信是谢大娘子害死了七爷。” “七爷在我面前曾夸赞过谢大娘子。” “七爷说,谢大娘子让人查验泥炉没有错,若当时谢崇海肯听,谢家的泥炉就不会出事。” “可是谢家做错却还不承认,七爷劝说谢崇海将卖出去的泥炉都收回来,谢崇海也不答应。” 听到这话,围观的百姓中有人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去谢家铺子退泥炉时,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前来说话。” “那就是谢七爷。” “当时谢七爷说,谢家定会处置妥当,让我们放心。” 这就全都对上了。 “七爷与谢大娘子本就没有任何恩怨,谢大娘子为何要买凶杀人?” “谢家可真狠毒。” “谢二老爷早就说过,会对付杨家和谢大娘子,我们都听到过这话。”人群中谢家陶窑的雇工开口道。 “其实当时杨家来陶窑查验泥炉,根本没有动手打人,都是谢二老爷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身上的伤,也是他们自己提前弄上去的。” “谢七爷也没有与杨家人起冲突,不信就去问衙署的人,七爷过来做口供上面如何写?是不是没有看到杨家打人?” “要不是谢崇海让人故意诬陷,杨家人根本不用进大牢。” 衙门前,登时议论纷纷。 开始有百姓替苗三等人高呼冤枉。 刘时章远远地看着,眉头越锁越紧,知县和县丞居然现在还没出来,这么耽搁下去,人岂非越聚越多?这两个人绝不可能在这时候疏忽,分明是故意如此施为,好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也就只能“被迫”传唤谢家人,审理这些案子。 刘时章拿出刘知府的名帖,想要递给下人,却在这一刻又犹豫起来。 名帖拿出去,就是刘家插手的证据。 如果不给名帖,光凭下人一句话,那两个人绝不会理睬。 就在这时,刘时章又听到有人道:“你们知晓前去永安坊抓谢大娘子的人是谁吗?” 李阿嬷一把拉开徐氏:“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话我来说。” 徐氏哪里肯。 李阿嬷道:“要不是谢大娘子,我哪里有银钱看郎中,兴许早就没了。若是我老太太被押去大牢,你们再去京中敲登闻鼓。” 徐氏争不过,只好搀扶李阿嬷上前。 李阿嬷道:“来抓谢大娘子的,是咱们的通判大人。” “这是多大的案子,用得着通判亲自抓人?当年有凶徒当街杀三人,也不见通判带兵抓捕。” 人群中忽然传来笑声。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通判算什么,兴许一会儿知府派人来了呢。” “来抓我老婆子?”李阿嬷挺直脊背,“劳烦府尊让人来抓,我老婆子也是长脸了。” 刘时章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不能现在过去了,否则真就应了这些话。 下人也低声道:“郎君,现在可怎么办?这帖子要不要送进去?” 刘时章思量再三还是将帖子揣了回去,眼下这样的情形,他不敢下决定,还是回去问问父亲再说。 知县和县丞没什么可怕,就怕他们转身告知那些读书人,然后登在小报上。 刘时章现在才发现,最麻烦的正是那些小报。 怪不得王晏会在小报上题字。 “郎君……你看,那边的人是谁?好像是童……童忱。” 童子虚带着一群弟子走过来,左尚英几人纷纷上前见礼。 童子虚沉声道:“这次的小报,谁也不准写那些无端猜测之事。” 人群就是一静,然后就有人道:“这秀才是谁?该不会被谢家买通了吧?” “不让写谢家的事?大名府发生这么大的事却不写,这样的小报,我们以后不看也罢。” “说的对。” 童子虚向周围人抱拳:“之前杨家人被带入大牢,我们就想过,小报是不是要避开这桩案子不写,谢大娘子却说,不必顾及她,这是大名府小报,而不是杨氏小报,只要大名府发生的事都要写。” “但是有一点,不能无端猜测,写上不实之事。” 童子虚说着顿了顿:“如今谢大娘子不在大名府,我就替大娘子主持大局,这案子我们要写,而且只能写确实发生之事,案子没有经衙署判罚之前,我们不会胡乱猜测结果,更不会替衙署结案。” “但凡小报上写的文章,都要拿给我看,我答应才能刻印,若有一日……衙署因小报上的文章要寻人问罪,那就来抓我。” 到家了,第二章会晚点发 第207章 更多 刘时章知道这童子虚决计不会在小报上写什么好东西,不然就不会有衙署“寻人问罪”这话。 小报上不能写不实之事,那么通判登门抓一个妇人,多人状告谢家这些就能写了。说不定还会将泥炉之争再仔仔细细地叙述一遍。 看到这些文章的人会如何思量? 童子虚没写的那些猜测的言语,但凡是看过小报的人,定然都会有臆测,然后迅速在坊间流传。 刘时章觉得这事很是不妥。 到底是谁想的这么个主意?没有提前将一切安排好,就贸然下手?现在被这些人抢在前面,局面一下子变得不好收拾起来。 杨谢氏那妇人没有抓到,与她一同做买卖的那些人呢? 刘时章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没有抓到人,就无法在贺檀回来之前做成铁案。 原本这件事很是简单,贺檀与谢玉琰来往过密,若是衙署能顺利拿到谢玉琰买凶杀人的口供,谢玉琰再在大牢里来个“畏罪自尽”,这桩案子就说不清楚了。 就算有些疑点也不怕,消息传到京中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的人就能以此为借口,弹劾贺檀不但没能稳住北方的局势,反而闹出乱子。 他们要求依照惯例,不要再在大名府设巡检衙门。 天家一定不会答应,两党难免又要争执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巡检司在,但贺檀要离开。 贺家都私运货物,贺檀又有什么立场查别人? 这种糊涂账只要闹到党争上去,天家为了平衡双方,就会从中搅合。他们可以将那冯川推出去挡罪,将冯川调去西北两年再回来。 遇到事从来都是这样安排的,怎么这次就不行了? 按理说,巡检衙门里没有了贺檀,就没人主持大局了,可怎么好像半点不受影响。除了巡检衙门没有出来做事,城中那些人全都冒出来了。 刘时章将前因后果梳理一番,他开始怀疑有人在暗中捣鬼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大名府小报”几个字。 王晏因为反对和谈,惹怒了天家,干脆抱恙在家。按理说,不应该有王晏的事。 可…… 刘时章的眼皮就是一跳。 该不会天家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让王晏暗中盯着大名府的事吧? 想到这里,刘时章的心一阵突突乱跳。 他也顾不得这里了,转身就向家中走去。若是有人暗中算计他们,那就麻烦了。 刘时章才离开,躲在衙署的曹知县和县丞也挥挥手吩咐人:“将击鼓之人带进来。” 火候够了,再耽搁下去就……太明显了。 县丞看向曹知县:“县尊,咱们要不要派人去谢家拿人?” 曹知县想了想:“既然有人来告,我们就得按朝廷法度办事,将相关人等叫来问询也是应当。” 县丞应声。 曹知县接着道:“别忘了,大牢里还有谢家人,尤其是那个……谢子章,速速将他提来审问。突然闹出这么多案子,我们还需快些处置妥当。” 县丞道:“县尊大人说的是,这些当中,谢子章在梅花馆与人斗殴案,应该最好入手。我立即带着人去大牢。” 两个人达成共识,自然各自行事。 曹知县还不忘记叹口气:“闹出这么多乱子,不知何时才能厘清。”想到胡通判那张狂的模样,明明不该他插手的事,他却要过问。胡通判以为谢大娘子好欺负,却不料人家早就未雨绸缪,离开了大名府。 像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趁着胡通判没有将人拿住,他们还要快点审案,最好胡通判回来之后发现,案子有了极大的变化…… 不过这么一来,八成他没法在吏部评优了,弄不好还得被发落去偏远之地任职。但曹知县顾不得那些了。 他得念着谢大娘子的好处,她的佛炭和泥炉让大名府少了冻死的百姓。他从未如此轻松地度过一个冬日。为了这个也该与那些人抗争一番。 “与外面那些人说,让他们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言下之意,该写小报的就快去写,最好一两日内就刻印出来。 …… 谢玉琰和王晏无暇顾及大名府城内的情形,两人正在冠县的军器作坊中。 谭骧站在一旁,眼看着两个人将昨夜做的那些,在冠县重复做了一遍。 查账目和物品、审讯、递条子杀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冠县衙署却不敢过问。因为他们来到冠县之后,就由他出面知会过县衙。 冠县知县一向听从刘知府之命,见到他之后只当是刘知府的安排,自然就装聋作哑起来。 如此一来,王晏就能毫不顾忌地查案。 而且,真就让他查出了更多。 王晏将手中的字条丢进炭盆中焚烧。 “冠县原本是军中的兵卒押送货物,为何突然改用商贾?” 这问题让谭骧眼皮一跳。 军器作坊管事紧张地嘴唇颤抖,他下意识地看向谭骧。 谭骧腿一软跪下来。 “王天使,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与我无关。” 王晏冷着脸不说话。 谭骧只觉得脖颈发凉,脑袋好似随时都可能落下。 “我是去年才提的副指挥使,前一任徐仁远因剿匪有功,拔擢去了相州做指挥使。” 谢玉琰轻轻撩起帘子。她刚到大名府的时候,查掠卖人,问到了一起案子,一个叫韩同的人带着山匪抢夺商贾货物,后来被官府兵马剿杀了。 谭骧说的剿匪有功,应该就是这一桩。 谢玉琰还听刘致说,韩家人去衙署喊冤,说是谢家与厢军那位副指挥使陷害了韩同等人。 不止如此,陈窑村也是遭这群山匪抢夺财物,村中壮年男子被尽数斩杀。 韩同与这群山匪一定有问题,所以谢玉琰在字条上,提到了韩同这个名字。显然王晏对这个人也不陌生。 王晏来到大名府之后,翻阅案宗,已然注意到这桩案子,所以童子虚才会去陈窑村查看,一来知晓陈窑村的处境,二来也是打听消息。 果然,王晏开口道:“你可认识韩同?” 谭骧面色更为难看:“听……听说过,那韩同……和山匪……” 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王晏从椅子上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他们不是山匪,而是冠县的兵卒。” 第208章 逃兵 谭骧惊诧地看着王晏,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被王晏一语点破,若说之前他还有心挣扎,准备寻到时机,立即向刘知府报信,现在这念头登时去得干干净净。 刘知府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王天使却已经将大名府的事摸透了,再加上那个已经逃离了大名府的内侍,王晏就快掌控了大局。 谭骧深吸一口气:“他们……是兵卒,只不过是……逃兵。”他下意识地说出韩同等人的身份,却感觉到头顶上的威压更重了。 谭骧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王晏声音冰冷:“逃兵?他是在战场上溃逃的?” 谭骧手心里都是冷汗,艰涩地道:“不……不是。” “那是在军营中逃走的?” “也……不是。” 接下来王晏已经不必问了:“他是在运送货物的时候逃走的。” 谭骧硬着头皮:“是。” 韩同那些人是在运送了几次货物之后,不满大名府官员的作为……伙同十几个兵卒制住领头的军将,想要将大名府的事禀告给朝廷,没想到事情没成,于是逃进了山中。 谭骧将知晓的全都说出来。 “我也是后来听冯川说的,”谭骧道,“冯川说,那次格外凶险,差点就被他们得逞,好在……” “好在韩同他们去的是兴仁府,兴仁府通判是刘知府的旧友,因此事情败露。” 兴仁府通判在西北打过胜仗,军中颇有名望,韩同这些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想着去投靠,在他们心里,跑到兴仁府找到通判,这件事就算成了大半,可没想到表面看着像个人的,剥去那层人皮,可能露出的是一只恶鬼。 王晏一直没有说话,谭骧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去,在那双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浓重的杀机。 谭骧惊骇地想要起身就逃,不过下一刻,他就被那只手按住了头顶。 谭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明明王晏是个文臣,可他却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迎面而来的都是血雨腥风,他甚至不敢开口求饶。 王晏道:“继续说。” 谭骧好半天才又发出声音:“兴仁府通判将消息传回大名府,徐仁远带兵前去‘剿匪’,那十几个人就逃走了韩同一个。” “为了抓捕韩同,徐仁远在大名府内大肆杀戮,后来怀疑韩同藏到了陈窑村,就……就……” “就乔装打扮,将陈窑村内所有的壮年男丁都杀了灭口。” 王晏冷冷地道:“就杀了男丁?” 谭骧吞咽一口:“与韩同相关的那些人……都杀了,有恐向朝廷无法交代,留下了一些老弱……然后将这栽赃在韩同身上。” “据说那次之后,韩同那些逃兵就全都处置干净了。” “不过,徐仁远等人也怕再闹出同样的事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大肆动用兵卒运送货物,这才找来了大名府内的商贾。” 谭骧这番话在账目上得到了证实。 “韩家的旁支不知晓整桩事始末,有人想要给韩同伸冤,”谭骧舔了舔嘴唇,“状纸递上来之后,徐仁远又背地里处置了那人。” 所谓的处置,就是暗中将人杀了。 有了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人敢提这桩案子。 “只要大名府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律都归于韩同案,反正……对外大家都知晓,之前大名府有一窝悍匪。” 王晏想到了那掠卖人焦大,焦大死了之后,衙署也说焦大与韩同有关,自然而然将掠卖人口只是推在了韩同身上。其实掠卖人口这买卖早就有了,恐怕刘家那些人也从这里得到了好处。 因为案宗上写过,陈窑村许多年轻妇人就是被韩同那些悍匪掠走的。 既然韩同是被冤枉的,那么带走妇人的只能是徐仁远那些官兵,带走的年轻妇人送去了哪里?只要与货物一样一同卖出大梁,也就无从去查了。 谭骧将所有事说完,只听王晏道:“真是一桩好买卖,你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那声音听起来平淡,却比腊月寒风还要刺骨。 谭骧连忙磕头:“王天使,我只是……卖过货物,真的没有卖过妇人,那些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晓罪孽深重,不求活命,只求能协助天使查案,让家中幼子得以留存。” 害了那么多人,大肆敛财之人,却还挂念着自家孩儿,王晏眼底闪过一抹浓重的血色。却还是冷冷地道:“本官答应了,只要你帮忙将案子查清,会放过你家幼儿,也会留你性命。” 留他性命,那是不能让他死的太过轻巧。 谭骧听得这话,欢喜地继续磕头。 王晏道:“收拾了这里,我们还要去剩下的军器作坊。” 谭骧急忙爬起来:“我这就去办。” 谁都想活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去挣扎,这也正是王晏想要看到的,韩同走过的路,他也会让谭骧这些人再走一遍。 等军器作坊收拾好,谢玉琰也整理完了账目,将证据递给王晏。 周围没有旁人,两个人目光相对,都猜出彼此心中所想。 王晏道:“陈窑村。” 谢玉琰点头:“还有知晓内情的人活着。不然郑氏他们就不会如此小心,闭口不提当年的那些过往。” 如果那些人真的都死了,他们不必这般,这也是谢玉琰和王晏一早就猜到的。 谢玉琰离开大名府时,没有将实情告诉身边人。 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她也能猜到他们会为她抗争,她在大名府换名声,为的不就是这个? 民意,能让刘知府那些人束手束脚。 不过她也有担忧的人,那就是陈窑村。 陈窑村的人可能会因为她将秘密暴露于人前,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上位者善于把控人心,可不止是敌人,身边的人也是一样,利用这些,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所以她说过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在离开大名府的时候,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城中,那一刻她心中的确细微流淌过一抹挂念和担忧。 这才有王晏问她:“担忧还是心软了?” 她是不会心软的,在她心中一直都只有她的利益,而非人情,否则前世就不会被叫“妖后”不是吗? 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支持。 感谢夢迴莫千山、miya爱古言的万赏。 大家有月票的求投给教主哈~ 第209章 山匪 接下来他们要去往魏县。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与他奔波了一日,难免会体力不支,可她却半点不含糊,再次向他借力翻身上马。 当年在他记忆里的她,可是一个娇弱的女娃娃。 前路有多坎坷,长大之后,才能成这样的性子? 催马前行。王晏忽然发现,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去想当年的事了。回忆从前已然成了他的习惯,因为生在王家,跟在父亲身边,许多事都被家族所约束,唯有这样一段记忆是旁人无法更改和触及的。 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秘密。 现在那秘密重新回到了他面前,虽然与他期盼的格外不同。 但,他好似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改变。 …… 陈窑村。 郑氏看着忙碌的陈平。 陈平将村中做好的饼子装在背篓里,还有她娘新炒好的萝卜干,一样一样的放好,陈平看着背篓眼睛忽然红了。 “这个菜还是谢大娘子教的。” 村中唯一一口小铁锅,也是谢大娘子给郑氏的,郑氏开始还不肯收,谢大娘子说:“给陈平炒萝卜干吃。” 郑氏这才没有再推拒。 陈平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这身衣服也是新做的,平日里穿得很珍惜,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陈平很怕谢大娘子回不来,就跟他爹和叔叔们一样…… “娘,”陈平看向郑氏,“大娘子一定会没事的,童先生他们说了,只要小报印出来,他们就拿出去,不止发到大名府,还送到别处……那些人就不敢胡乱作为,大娘子也就能平安了。” 这些话不光是说给母亲听,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郑氏点点头:“童先生说的没错。” “我们别的做不了,就带些饭食给先生们。”陈平说着吸了吸鼻子,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郑氏帮着陈平背好竹篓,然后将他送出村子。 陈平的背影渐行渐远,郑氏却始终没有回到屋子里,她就那般站着,过了好一阵子,村中陆陆续续走出三人站在郑氏身边。 过了好一阵子,年纪最大的阿嬷开口道:“是不是该出一趟门了?” 若是换做几月前说这话,几个人脸上得要露出惊恐的神情,还会有人紧张地阻止阿嬷,可现在她们都神情平静,甚至有两个人立即点了点头回应。 其中一个道:“我想回趟娘家,好久没回去看看爷娘了。” 说到底都是寻借口要出去, 郑氏却打断她的话:“你还是留下照应村中和水铺,这几日平哥儿夜里又咳嗽,我得去请个好郎中过来。” 外人经过只当她们是在话家常,只有她们知晓这话的真正意思。谢大娘子出事了,她们不能就这样看着。 永安坊、杨家和童先生他们都在想法子,她们若是什么都不做,万一谢大娘子有个差错,她们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自从陈窑村遭了“山匪”,日子就过的格外艰难,再这样下去,陈窑村就要没了,多亏今年冬日遇到了谢大娘子。 村中的妇人跟着谢大娘子做活儿,让村中有了炭火,还有了吃食。可以说谢大娘子养活了他们整个村子。 眼看着其他人还要开口,郑氏道:“谁比我识路?”这话让众人沉默下来。 “谁比我跑的次数多?” 郑氏深吸一口气:“眼下这个节骨眼儿,没谁比我去更合适。” 郑氏拉了拉袖子,将自己那残废的手臂藏起来,她这样的妇人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说完这些,郑氏接着道:“再说,谢大娘子帮我最多。”大娘子信任她,将水铺子都给她管着,就凭这个,她就算豁出性命,也得走一趟。 阿嬷不再劝说,而是嘱咐郑氏:“路上一定小心,莫要被人跟上。家中你放心,平哥儿我去照顾。” “事不宜迟,”郑氏道,“我现在就出发。” 其实郑氏早就收拾好了包袱,所差的就是与村中人说明,这是让全村跟着一起涉险,她不能替所有人做决定,好在……她们与她想的一样。 郑氏快步走出村子,径直向城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不徐不疾,小心翼翼注意着身后是否有人跟随,出了城之后,她有意与人同行,直到必须要分开…… 天黑下来,等到大家都去投宿,郑氏才悄悄避开人群,向小路上走去。 要翻过三座山,才能到她要去的地方。 不过她也担心,他们会不会搬离了?为了躲避衙署,不能长期在一处逗留。 走走停停,夜里歇了两个时辰,等到有些光亮的时候,又开始赶路。 总算在天大亮的时候,郑氏看到了石壁上的记号,这是留给她的。 记号指向西北。 郑氏一口气又赶了十几里路,终于看到了一缕烟气,可见那里有人居住。 伸手敲门的时候,郑氏已经没有了力气。 好在里面的人发现了她,立即迎出来。 “阿嫂,”陈荣走出来,惊讶地看向郑氏,“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向四周看看,立即将郑氏迎进门。 陈荣一只眼睛眯着,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看着有些凶恶。郑氏端详着这张熟悉的脸,好似能看到他受伤前的模样,也从那眉眼中,看到自己亡夫的影子。 “这些日子如何?”郑氏问过去。 陈荣道:“我们贩卖私盐,换了些米粮,日子过的还算可以。年前又去枯井上取了嫂嫂留的银钱,这个冬日定然没问题。” 过了冬天,他们就能去更远处贩私盐,也能在山中打猎。当年韩同出事之后,村中男丁几乎都被杀完了,陈荣带着几个人侥幸逃脱,这些年他们又陆陆续续救下些被官府迫害之人,再加上一些逃赋役的百姓,聚在山中度日。 从前他们被冤枉是“山匪”,现在隐匿在山中,倒真的有几分“山匪”的模样,不过他们不抢百姓,只是贩卖私盐过活。 “阿嫂,你们今年怎么会凑那么多银钱?我前些日子还担忧……一直想下山去问问。” 说到这个,郑氏面色一变,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我来寻你,多多少少与这有关系。” 陈荣皱起眉头:“怎么?是不是那些狗官又为难村中人了?” 第210章 不信 郑氏摇摇头,陈荣就再追问,立即想起来,他们相见太高兴,竟然忘记将嫂嫂迎进屋。 “嫂嫂进屋慢慢说。” 陈荣住的地方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靠着山体做了个窝棚。这里的山石很硬,刚好能遮风挡雨,逃进山中的人就用树木搭建住处。 这处住所稍远,平日里放风用,要再往前走两三里,才是多数人的居住地。 “平日里就几个汉子轮流住着,东西都简陋了些。” 他们是轮流把风,这阵子刚好是陈荣。 陈荣用木杯子给郑氏盛水喝。 郑氏一杯水下肚,这才道:“我们今年的日子过的好,不但村中不愁吃喝,还能省下银钱送过来,都是因为……谢大娘子让我们卖藕炭。” 陈荣不知晓这些,只是听郑氏讲前因后果。 郑氏说了他们这几个月的经历。 陈荣满脸感激:“那谢大娘子对陈窑村有恩,假以时日若是有机会,我们定然报答谢大娘子。” 陈窑村活下来的汉子不多,他们将村中老小都看做自己的家人,村子日子过的好,他们才有盼头,也能接着熬下去。 郑氏想要接着陈荣的话茬说下去,却又一时不好开口。 陈荣看出嫂嫂的异样道:“阿嫂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阿嫂的手还是救他才变成那般模样,如果不是朝廷抓捕的太厉害,他一定会留在村中照顾阿嫂母子。 郑氏深吸一口气:“现在谢大娘子被人害了。” 陈荣惊讶:“什么?” 郑氏道:“应该是刘知府那些人。谢大娘子的藕炭和泥炉卖的好,就被那些人惦记上了,他们想要争夺这买卖,就想出法子陷害谢大娘子。” “又是这些人。”陈荣一股怒气冲头,眼睛里还含着无尽的恨意。 “那些人在大名府为所欲为,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要是当年韩二哥顺利去了京城就好了,”说到这里陈荣又改嘴,“也不对,或许还是一样的下场,都是一群狗官,没有一个好东西。” 郑氏道:“平哥儿的先生,也在设法为谢大娘子伸冤,这次好像不太一样,那些秀才写文章很是厉害,都刻印在一张纸上,向外流传。” “还有一位贺巡检,与刘知府那些人不是同路,一直帮着谢大娘子,这次他们是趁着贺巡检不在大名府,向谢大娘子下的手。” 郑氏说的恳切,但陈荣却一脸麻木,大梁的官员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当年那位兴仁府通判还不是名声远扬?大家都说他骁勇善战,忠心赤胆,韩二哥觉得找到他定能捅破大名府的天。 结果呢? 大哥将韩二哥救回了陈窑村藏匿起来,村正却将他们告发,整个陈窑村都遭了殃。 不过陈荣虽然不信,却还是能感觉到郑氏有别的思量,他抬起头:“阿嫂有什么思量?想让我们去找贺巡检?” 其实郑氏就是这样想的。 郑氏点点头:“我与大家商量之后,都觉得应该这般,能帮了谢大娘子,说不定也能为你哥他们伸冤。” 陈荣听到这话,面色立即一变,他有些怀疑地望着郑氏:“阿嫂你们是不是被人骗了?” “那些人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谢大娘子怎么就用咱们村中人卖水?那些人的心思是我们猜不透的,他们转头就会将咱们卖了。” “这次来这里,也是那谢大娘子让你来的?” 郑氏来之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被坑骗怕了,根本不信任何人,所以别看她在谢大娘子那里做活儿,却一直不肯提这桩事。 即便她看到谢大娘子对付杨家、谢家使出那般手段,也会心动……想求谢大娘子帮忙,为他们伸冤,可是很快她就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是不信谢大娘子,她是知道很难说服陈荣他们,再说那些官员不可信,尤其是这桩案子太大,容易将谢大娘子拖下水。 郑氏道:“我没有与谢大娘子提及这些,我就是看到谢大娘子被抓,才自作主张前来寻你们,也不会让你们出面,我只想拿着证据先去寻贺巡检,若是不行……你们就当没有这桩事,万一做成了,你们再出山不迟。” 陈荣冷声道:“阿嫂能看出那贺巡检是不是真心?韩二哥他们被对付之前,还相信那狗官会带他们上京告状。” 提及这个,郑氏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那次害了那些人命,也怪不得陈荣会不信。 可不知为何,郑氏就觉得谢大娘子不一样。 “那些聪明人,不是我们能比的,”陈荣道,“他们要么出身大族,要么懂得读书,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将我们耍的团团转。” 郑氏还想将佛炭的事说了,就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鸟叫声。 这时候哪里有鸟儿,分明就是有人传递消息。 陈荣整个人一凛,他看向郑氏:“嫂嫂上山的时候,确定没人跟着?” 郑氏脸上也闪过慌乱,她点头:“没有,我……我绕了路,黑夜里才摸上来。”战战兢兢在村中多年,她能确定衙署的人不再盯着陈窑村,这才敢跑出来。 陈荣心中却坐实了郑氏被人欺骗,但他不怪郑氏,匆匆交代:“一会儿若是确定有人摸上山,阿嫂就往西边走,跟着山中人一同逃离。” 说完陈荣就急着赶了出去。 郑氏哪里肯这样逃走,她也跟在陈荣身后去看情形。 只见门口立了两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其中一人道:“有人上山了,远远看去是一男一女。他们身后还有些人马,不过那些人在山脚下站住了,没有跟着一起上来。” 郑氏是一个人来的,且手臂上系了红布,那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于是守在山下的人就没有惊动众人。 现在不同,郑氏刚到,就又有人前来,显然这不寻常。 听到一男一女。 郑氏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的模样,会不会真的被陈荣言中了,谢大娘子有意让她来带路? 第211章 做主 上山的不过两个人,陈荣等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都拿起了棍棒,若是见势不好,他们就会将人拿下。 等二人走得越来越近,郑氏也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容。 “谢大娘子。” 郑氏下意识喊出声。 陈荣立即皱起眉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吩咐身边人:“将他们围住。” 郑氏伸手拉住陈荣:“你先不要动手,问清楚再说。” 谢玉琰本来走在前面,当离那些人越来越近的时候,身后那高大的身影向前跨了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王……王先生。”郑氏在童先生那里见过这位王先生。看着面前的两个熟人,郑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本来瞧见谢大娘子没事,她应该欢喜,可是经陈荣说了那番话,她又有些不确定。这一刻她的内心无比挣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王晏看向陈荣:“你是陈窑村的人?”陈窑村活下来几个汉子,看来这人就在其中。 到了这样的时候,遮掩也是无用,陈荣道:“是。” 王晏道:“没有我的吩咐,山下的人不会上来,我们去屋中说话。” 说完他向前走了一步,陈荣身边的人紧张地拿起了棍棒,随时都要冲上来与王晏搏命。他们在山中整日担惊受怕,如今真的被发现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自保。 王晏却没有看他一眼,反而将身上的佩刀解下来丢向陈荣。 陈荣伸手一把抓住。 王晏淡淡地道:“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们两个不成?” 陈荣望着面前的二人,男子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神情端凝,目光幽深,身上有股威势压的人脊背发寒。 那女子眼眸清亮,神情自然,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半点的惊惧,那泰然的模样,也让人不敢轻易动别的心思。 这二人身份看着就不一般,却不似那些高高在上之人,看向他们时满是鄙夷和轻视。 就像那男子说的,没有他的命令那些人不会上山,反过来的意思就是,拿住了他们,他们在山脚的人马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凡事说没有用,很难轻易让人相信,但这样的安排,至少表现出了几分诚意。 陈荣收起棍棒,看向身边人:“你们盯着山下的动静。”然后他大步向前引路。 王晏放缓脚步走在谢玉琰身边,两个人决定丢下护卫,单独上山那一刻起,王晏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在一直护着她,关键时刻,王鹤春还是靠得住。 四个人进屋坐下,郑氏先道:“谢大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玉琰道:“我与王天使在冠县的军器作坊查完证据,本要直奔魏县军器作坊,路上得知你出了城,我们就改路追了过来。” 陈荣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质问,却被王晏淡淡扫了一眼,陈荣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谢玉琰接着道:“至于为何我们改路,那是觉得去魏县军器作坊查找证据,不如从你们这里得到的消息重要。” 陈荣没想到这位谢大娘子如此直率,竟然就这般将实情说了出来。 她就不怕他们惊怒之中向她下手? 郑氏诧异地道:“大娘子知晓我们……” 谢玉琰道:“衙署说掠卖我的焦大与韩同那些山匪有关。” “我找到城中讼师打听有关韩同的消息,因此得知了陈窑村。讼师说韩同家人曾喊冤,说他们并非山匪,也不曾屠戮村子,但韩家人后来撤了讼状,也就再无消息。我就对这桩案子起了疑心。” “后来在童先生那里遇到了你和陈平,一来是想要帮你一把,二来也是与你相熟之后,兴许能听到更多有关韩同案的实情。” 郑氏从心底里还是信任谢大娘子的。 谢玉琰接着道:“我在大名府做了那么多事,一直以为你应该会主动与我提及当年山匪的案子,但是你却一个字也没说。” “越不愿意提及,就越是有隐情,可能关乎你们整个陈窑村。这样的情形即便我主动去问,想必你也不会说实话。” 郑氏还没言语,陈荣道:“知晓他们不会说,你就让人暗中盯着陈窑村,说什么帮陈窑村,明明是心怀鬼胎,亏得我阿嫂还夸赞你是善人,其实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陈荣这话说完,王晏眉头皱起,本来那波澜不惊的眼眸,刹时目光凌厉,却又被他轻易遮掩过去,淡淡地道:“你们躲在山中靠什么过活?贩卖私盐?” 陈荣听得这话,心中一凛,在大梁贩卖私盐可是重罪。 王晏接着道:“买你私盐的人,被衙署发现也要获罪,对他们来说你是善人还是恶人?那些卖给你青白盐的西夏人,又是什么?” 陈荣的话登时被噎在嗓子口。 “你做那些,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王晏道,“既然都是算计,就不要说什么良善。倒不如算算如何对你们更有利。” 陈荣面色难看,却无法反驳。 谢玉琰接着道:“至于为何知晓韩同是被诬陷的……那是因为王天使杀了指挥使冯川,副指挥使谭骧不得不供述实情。” 这次陈荣和郑氏都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陈荣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说什么?你们……杀了冯川?” 不是亲自动的手,却也是设下陷阱,让谭骧不得不动手杀人。 但这些内情,没必要在这里说明。 陈荣仿佛此时此刻才琢磨清楚,他看向王晏:“你……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天使是怎么回事,他是知晓的。 韩同还曾说过,若是能找到朝廷下派的天使,便能将此案直达圣听。 王晏这次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中的包袱丢给了陈荣,示意他打开来看。 陈荣此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他动手缓缓将包袱解开,然后露出了一颗头颅。 徐仁远任指挥使时,冯川是副指挥使。 陈荣远远见过冯川几次,所以……能认出那张脸。 “真的是他,你将他杀了……” 这次陈荣信了王晏的话。 王晏道:“若是想要抓捕你们,我与谢大娘子就不用上山,而是派兵围剿此地。” 陈荣脑海中闪过无数思量,然后他终于躬身向王晏行礼:“还请王天使为我们做主。” 第212章 着急 陈荣不会完全信任朝廷,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他也明白一些道理。他们是冤枉,但涉及朝廷和那些官员的利益,想要得个公正谈何容易? 不过,眼前这天使不可能以冯川的性命为代价,取得他们的信任。 他们这些流民的命,可比不上一位指挥使。 就算不是真的为了查案,而是官员之间有什么争斗,只要王天使与刘知府为敌,他们就有翻案的希望。 韩同和陈窑村的人,不该从此就背负逃兵、山匪的骂名,所以即便再次涉险也值得。 “接下来该怎么做?”陈荣看向王晏,“我们听大人的安排。” 王晏道:“我会将你们的证据送往京城,连同大名府利用军器作坊私运货物之事,一并密奏朝廷。” “等官家下令审理此案,你们自然也能沉冤得雪。”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陈荣心中的欢喜和希望多于忐忑。真的是这样,他们也就能与山下的亲人团聚。 郑氏也露出欢喜的神情,她歉意地看向王晏和谢玉琰:“我们这是……被吓怕了,先生……天使、大娘子不要怪罪。” 谢玉琰点点头向郑氏道:“家中如何?” “都好,”郑氏更是松了口气,大娘子肯与她说话,就是没有生气,“来之前我们都商量好了,有所安排。” 说到“有所安排”郑氏眼睛中闪过一抹光亮,显然格外有信心。 谢玉琰看出蹊跷:“能与我说说,你们如何做的吗?” 陈荣微微怔愣,他没从阿嫂话中听出什么,不知晓为何谢大娘子会这般问? 郑氏抿了抿嘴唇:“我与阿嬷和几位嫂子说好了,我走第二日,让她们带着村中人离开大名府,这样无论出什么岔子,村中人都能暂时避开。” 谢玉琰心一沉,立即转头去看王晏,王晏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怎么了?” 郑氏看到这般情形,登时也紧张起来。 谢玉琰看向郑氏:“你让他们往哪里去了?” 郑氏道:“大名府往……北的山中,那边我们藏了些吃的过去,挖出来能坚持半个月。”她们之前都准备好了,自认还算妥帖。 他们所处之地快到魏县,在大名府西南方向,而陈窑村的村民去了北边。 王晏和谢玉琰几乎同时站起身。 王晏吩咐郑氏:“我们先到大名府,然后你去引路,要快些找到陈窑村的人。” 郑氏虽然不知晓发生什么事了,却已经开始慌乱。 “我……你们到底为何这般着急……” 谢玉琰道:“我们在大名府军器作坊拿了证据,杀了冯川的等人,却拿住谭骧让他妥善遮掩。几日之内或许不会被刘知府察觉。” 他们也正是靠着这几日时间寻找其他证据。 谢玉琰说到这里话音一转:“但陈窑村大肆出城,还在这样的时候一路往北去,必然会引起刘知府注意。” “大名府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更何况离开的是整个村子。” 郑氏睁大眼睛,她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让阿嬷报给朝廷,说他们村中有人出痘,要全村避开人群。 往年这样的事也有,可现在不一样……朝廷真的前去盘查,就会露出马脚。 “那怎么办?”郑氏道。 王晏看向陈荣:“你们这里有多少汉子?带上棍棒跟我们一同离开。” 这下陈荣没有迟疑,立即转身去喊人。 大名府往北就是冠县方向,他们与陈窑村就这样错过了。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希望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 大名府。 刘府。 刘时章昨日将消息带回来之后,刘知府才认真地翻看手中的小报,询问有关杨家和谢家的案情。 之前他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似杨家、谢大娘子那样的商贾委实入不了他的眼。如今大名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才真正过问此事。 刘时章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帮着刘知府处置公文,不时地抬起头看父亲的神情。 半晌,刘知府将小报放下。 刘时章忙上前给父亲倒茶。 刘知府淡淡地道:“那杨谢氏到底从何而来,有没有去查证过?” 刘时章一怔道:“她只是掠卖人拐来的女眷……” 说完这话,刘时章发现父亲脸色一沉,忙接着道:“听说那妇人因为受伤忘记了从前的事,所以无从查起。” “一个寻常的女眷做不出这些事,”刘知府道,“不但将整个杨家和谢家都耍的团团转,还聚起那么多秀才刻印小报。” 刘时章道:“父亲的意思是,她来大名府是有人故意安排?” 这些刘知府无法确定。 “她卖佛炭和泥炉为的不是钱财,而是名声,”刘知府抬起眼睛,“从一开始她就在有心聚集人手和名望。” “今日的事,不是偶然,她是主动找上了谢家,牵连到大名府的官员。” 这一点刘时章没有想到,他一直觉得是谢家与那妇人有恩怨。 “她离开大名府也是早有安排。” 听到这话,刘时章想要辩驳,一个妇人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 刘时章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儿子查过,她之前与贺檀应该没有关系,所以……” 刘知府沉声:“所以你就不认为,她是有意针对我们刘家?” 刘时章点头。 “你觉得一个不起眼的商贾,还是个妇人能翻出多大风浪?” “真是如此,大名府就不该发生这般事。” 刘时章抿了抿嘴:“那小报或许是偶然,除了这个……一切都还在我们掌控之中。” “你确定?”刘知府声音中带了几分威严,这是发怒的前兆。 刘时章不敢再言语,立即恭恭敬敬地站在刘知府面前:“我立即就让人去查问。” 城中所有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他都会让人去看一遍。 刘时章就要走出屋子,刘知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要将精神都放在表面上,秀才闹事,有可能是要遮掩城中其他动静。” “走了一个贺檀,大名府不一定就没人盯着。” 刘知府将目光落在小报上,“大名府小报”几个字格外的显眼。 第213章 发现 刘时章匆匆忙忙到了门房,将手中的几张帖子递出去,让管事送去衙署,调动人手前去城中各处查问。 他能想到的地方,包括巡检衙门、城中的兵器作坊、敖仓,经他手处置过的事务、牵连到的人都要去查。 忙碌了半个时辰,刘时章才重新回到他的书房中,坐下喝了一杯茶。 “大哥,”刘二娘的声音响起,“我给你准备了些糕点。” 一盘桂花糕,一碗乳酪摆在了桌上,这些都是刘时章平日爱吃的东西,可他今天却没有胃口。 “哥哥怎么了?”刘二娘轻声道,“是不是父亲那边的事务太多了?” 刘时章没有说话,刘二娘接着道:“我接到了谢家送来的东西,两支金钗,还有几匹锦缎……” 刘二娘话还没说完,刘时章皱起眉头:“哪个谢家?” 刘二娘一怔,没想到兄长会有此问:“自然是开封谢枢密府上。”难不成大名府这个谢家还能送这样的物什? 即便送来,她也不会如此欢喜。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提醒兄长,谢枢密与他家交好,就算贺檀针对他们,谢枢密也会帮忙。 “那金钗还是谢二娘亲手挑的,她说京中现在就时兴这样的式样。” 谢二娘送这么多礼物,可见没有因为泥炉而生气,还安慰她新做出来的东西难免如此,多做做也就好了。 谢二娘真是性子极好,将来她做了皇后,定会母仪天下。 刘二娘说了半晌,发现哥哥依旧面色深沉,她正准备再问,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刘时章立即看向门口,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不等管事来唤门,刘时章道:“进来吧!” 门打开,管事带着个军将进了门。 “大郎君。”军将向刘时章行礼。 刘时章道:“可是查出了些什么?” 军将点头:“您还记不记得陈窑村?” 刘时章摇摇头,一个小村子,他委实没有什么印象。 军将向周围看了看。 刘二娘虽然躲去了屏风后,但军将依旧察觉到有旁人在屋中。 “不碍事,”刘时章道,“是二娘。” 军将这才继续说下去:“就是那逃兵曾去过的村子。” 说到逃兵,刘时章隐约记起来了:“那村子如何?” 军将道:“那陈窑村的人都不见了。听说是因为村中闹痘疮,他们自己搬去了山中躲避。我去看了,村中平日用的物什都在,村中却没有留任何人看护。” 也就是说…… 整个村子的人都离开了大名府。 刘时章心中的琴弦仿佛崩断了一根,他不会再认为这就是巧合。这么冷的天,一个村子的老少却要长途跋涉去山中。 真的是为了痘疮? 不可能。 刘时章道:“立即去查探,看他们去哪里了。” 军将应声离开。 刘二娘从屏风中走出来,想要叫住哥哥问仔细,奈何刘时章没有功夫理睬他,大步向主院书房而去。 他刚走到书房外,就发现父亲屋中有人。 管事将门打开,刘时章就看到了观察使和两个将官。 刘知府仿佛早有预料,抬起头看向刘时章,只是一眼,就从刘时章脸上看出了端倪。 刘知府道:“哪里出错了?” 刘时章躬身道:“那个曾经藏匿逃兵的陈窑村,整个村的人不见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年一定是留下了祸根,现在被它死灰复燃。 “大人,”刘时章道,“现在该怎么办?” 刘知府看向观察使,淡淡地道:“去吧!” 当查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证明他们治下不再是铜墙铁壁,已经被人敲开了缝隙,后面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问题,只不过藏匿的深些。 观察使带着人出去,父子两个静坐在书房中等消息。 观察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眉目:“军器作坊也出事了。” 刘时章面露诧异:“军器作坊是冯指挥使带着人去处置的。不是说当日值夜的工匠和兵卒已经死了吗?而且里面的账目也……” 账目会被冯川烧掉,报上去的时候就说不翼而飞。 这事是刘时章亲自过问的,将军器作坊出事特意提前了两日,那时候巡检衙门的军将还没离开大名府。 到时候就说是贺檀指使军将做的。 刘知府道:“你可看到了死去工匠的尸身?” 刘时章道:“有几人被砍了头,尸身被谭骧吩咐丢去了义庄掩埋。早些入土,也免得有人查验出问题,毕竟那些人死的时辰对不上。” “这些都是谭骧亲手安排的,应该错不了。” 谭骧早就与他们绑在一起,他从中捣鬼的可能性不大。 刘知府看向观察使。 观察使禀告道:“军器作坊内发现了打斗留下的痕迹,还有一支没有带走的箭头,箭头上有血,不似作伪。” “我让人将埋下去的尸身挖出来,虽然尸身数目与当晚值夜的工匠能对得上,却有几人面目模糊,辨不出身份。” 又是巧合? 不可能。 有人如此做,是在遮掩……也就是说当晚值夜的工匠还有人存活,而这些人就会变成人证。 刘知府道:“谭骧出事了,要么是他暗中告密,要么是他被人要挟。” “大名府内有个人躲在暗中,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你们觉得那人会是谁?” 刘知府说着话,桌案上还摊放着那张大名府小报。 刘时章睁大了眼睛,莫不是……莫不是…… “王……王……晏。” 真的是王晏,那就麻烦大了。 刘知府道:“现在我们不知晓他在哪里,但尽可能不要让更多的证据落入他手中。” 他们利用军器作坊,运送货物的证据可能已经被王晏拿到手中。 这桩事,他还可以上奏折,以每年军资发放不足,他们不得不私自筹备银钱为借口脱罪。 但将军队当做商队用处,差点因此酿成兵变,这样的罪名不能落在他头上。 刘时章道:“儿子让人去寻陈窑村的下落,可就怕已经晚了……” 刘知府道:“那些村民离开不是他们安排的,如此大动干戈定会引起我的注意,他们不会这般不小心。” 所以,一定有机会。 第214章 招认 大名府,县衙。 知县曹锐和县丞都坐在大牢的值房里。 两个人今天一整日轮流留守,不敢空置大牢片刻。因为昨晚那个刺杀谢七之人差点被勒死。 幸好县丞想起来巡视牢房,才惊动了动手的狱卒。 那动手的狱卒,当着县丞的居然半点没有惧意,最终还是县丞抽出腰间长刀逼着狱卒离开。 狱卒这般为所欲为,可想而知听命于谁。 “我今日再去找那狱卒,”县丞道,“他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事无从查起,刘知府随随便便就能将人塞去军中,转眼变成一个小校也尚未可知。 “做事都已然这般明目张胆,”曹锐道,“若是那人死了,他就不能翻供,他们是想方设法要将案子坐实。” “对外我们也不能说那人尚活着,”县丞目光闪烁,“免得再来第二次。” 人被救活的时候,那下手的狱卒不在旁边,他们让人对外宣称,那犯人昏死过去,大概是活不成了。 曹锐道:“最终能不能翻盘,不在于我们。”就算他们将案子都审结了,刘家顶多将罪责都推给旁人。 说白了,大名府的案子不捅破天,谁也没法撼动刘知府的地位。有这么一尊神在大名府,他下面的小鬼就永远都抓不完。 县丞道:“那可怎么办?” 曹锐思量片刻:“趁着有人被杀,该提审的提审,将一切都准备好,只要得了机会,我们就将证据都交出去。” 有人死了,其他犯人定然如惊弓之鸟,他们稍加安排不怕审不出实话。 这些口供都落在实处,案子也算有了进展,但是……若被刘家硬压下来,他们也没法子。 现在他们期望的就是贺檀能胜这一局,虽然看起来有些渺茫。 县丞点点头,他也赞成如此,商量妥当,二人起身去大牢里巡视。 经过昨晚有人“自缢”,大牢中的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微妙,尤其是谢崇峻,此人到底主掌谢氏一族多年,心思比旁人通透些,从此事上看出了端倪,猜到有人准备动手了结这些案子。 所以,今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对面牢房的自家管事。那是谢玉琰状告谢家掠卖人口的时候,谢家送来顶罪的,谢崇峻曾十分信任许管事,原本的打算是等许管事从大牢里出来之后,谢家就将买卖文书还给他,再助其单独立户。 谁知道贺檀和谢玉琰紧咬着案子不放,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判罚。 尤其是他也被下狱之后,许管事的态度明显开始摇摆,他经常看到狱卒送好一些的饭食过去。如果不是向衙署密告了些什么,怎会如此? 谢崇峻目光中带着几分警告和威慑,好让许管事不要再胡乱言语。 看到大老爷的神情,许管事暗暗叫苦,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衙署的做法,显然已经让谢大老爷起了疑心。 正思量着,他眼睛一瞥,看到了角落里一只死去的老鼠。 许管事的心登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更加慌乱起来,昨日大牢出事之后,他就不敢用饭食,馊臭的饭菜撒了一些出来,显然被那老鼠吃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鼠竟然死在了这里。 许管事登时喘不过气,那些人杀了那凶徒,果然还准备杀他。 “吃饭。” 狱卒又提来了饭食,盛到犯人的破碗中。 周围登时传来咀嚼的声音,许管事肚子里一阵咕噜作响,却不敢去触碰面前的饭碗。 “吃不吃?” 狱卒见许管事反而向后缩去,立即抽出腰间的鞭子抽了过去。 许管事只觉得浑身热辣辣地疼痛,那鞭子仿佛永远不肯停歇似的,让他不停地在逼仄的大牢里翻滚。 “不吃?” 狱卒干脆将饭碗拿起来丢在许管事身上。 汤汤水水洒落了许管事满脸,他惊恐地胡乱拂去,生怕沾上一点。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心里只有无尽的惊恐。 今晚他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无声无息地,如同那只老鼠。 “住手。” 一声喝令传来,鞭子总算没有再落下。死里逃生的许管事喘着粗气,心中是庆幸和后怕,他竟然忍不住呜咽出声。 “你这是在做什么?” 县丞走进大牢,怒斥那狱卒。 狱卒忙恭敬地道:“大人,这犯人不老实,不但不吃饭,还辱骂县尊。” “没有,”许管事慌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骂县尊,更没有供述出谢家的秘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要算计到他头上? “大人救命。”许管事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抱住县丞的腿,鼻涕眼泪齐流。 县丞挣脱不开,只得皱起眉头:“将他带去刑房。” 狱卒应声,压住许管事的肩膀,半拖半拽将他带出了牢房。 “不想死……你就不要胡乱说话。” 谢崇峻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地盯着许管事:“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在……” 狱卒抄起身边的棍子,击打在谢崇峻身上。 许管事听着棍子落下时,谢崇峻的闷哼声,整个人抖动得更加厉害,大老爷定然恨极了他,大老爷若是能从这里出去,定会设法弄死他。 走了很长的路,众人没有进刑房,而是来到了大牢深处的一间屋子。 平日里县丞会在这里审讯重要的犯人。 许管事被丢在地上,他浑身瘫软,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是半趴着求饶:“大人,有人要杀我,求大人救命……我还有妻儿在外,不想死……” 县丞由着他哀嚎,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能不能活,要看你自己。” 许管事怔怔地抬起头,半晌他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大人,草民说……草民都说出来,谢家……谢家将锦缎送给西夏人,从他们手中买到青白盐。” “杨六哥……也是他们害死的。” “大老爷为了补偿杨家,也是为了将杨氏绑在这条船上,才会提出与杨家结冥婚。” 县丞皱起眉头,倒是没想到问出这样的案情。 “杨六不是战死的吗?” 许管事摇头:“不是……杨六哥在金明寨戍守的时候,瞧见了杨明山和谢家与西夏人来往,还妄想找寻证据……杨明山恐怕事情败露,于是联手谢家……将杨六哥给……害了。” 第215章 追上 县丞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家那样的人家,愿意与杨家结亲。 原来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杨六死了不能白死,杨明山揪着这个向谢家要好处,谢家却不可能真正将女儿嫁去杨家,于是想到了结冥婚。 两家是姻亲,杨六的死就不可能怀疑到谢家身上。谢家还得了一个战死沙场的女婿,杨明山以后就能依靠谢家做事。 真是一箭双雕。 如果许管事不说,他们永远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因为杨明山是不会承认杀人,谢家更不会承认与西夏人私底下做买卖之事。 至于为何能将人无声无息地杀了?那自然是利用了军中的关系,谢家与西夏人做买卖都是因为刘知府那些官员。 让武将杀死一个军中的小校,那不要太容易。 县丞道:“你仔细说,害死杨六的都有谁?” 许管事道:“那次走商是杨明山父子一起去的,谢家就是二老爷和我跟着,所以回到大名府,大老爷才吩咐我去找女子尸身,办好这桩冥婚。” “可是没想到那谢……谢玉琰还活着。” “谢玉琰死咬着谢家不放,老爷就让我先担下所有罪名。”他哪里能想到,进到大牢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县丞看向文吏,文吏已经将这些供述记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杨六郎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在金明寨遇到杨明山父子,就想着要将事情查清,可惜惨遭毒手。 可也因为这个,他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也不知道将这管事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是否能料到这些。 “接着说,还有什么?”县丞道,“将你知晓的谢家的事……包括杨家那些商贾……的作为都说个清清楚楚。” 县丞边审边看向文吏,这么多东西,审出来不容易,现在就看能不能将它,展露于人前。 县丞拿到口供之后,更盼着贺巡检能早些回到大名府。 …… 黑夜里的山中,似是能听到奇怪的响动。 陈平缩在陈阿嬷身边,看着那燃起的火堆,不受控制地轻轻发颤。 陈阿嬷拿起一件皮子包裹住陈平:“明日走到地方就好了,至少能有个安睡之处。” “有泥炉吗?”陈平喃喃地道,“是不是也有藕炭?” “有,”陈阿嬷低声道,“我们放了一些,虽然不多,够你们几个娃娃取暖的了。” 陈平想着泥炉发出的火光,居然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其实陈平心底里更担心他娘。 陈阿嬷伸手抚摸着陈平的头顶:“用不了几天,你阿娘肯定会来寻我们。” 陈平点点头,他想阿娘了,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心中难受,恨不得阿娘早点回来,不过听阿嬷说,村中人这样做也许能帮到谢大娘子,他就又坚强了不少,觉得自己还是能等几日的。 陈平在毛皮里昏昏欲睡,其他老人和孩子也一样很是艰难,靠着一点点火来取暖,好不容易才捂出一点热气,被风一吹就又散了。 其实他们经过一处山洞,本以为可以进去歇一晚上,但警觉的村民闻到了洞中野兽排泄的味道。 冬日里山中也有野兽,不小心惹到它们,光凭这些老幼根本无法对付,所以只能靠着树木搭个简单的避风之所。 两个妇人过来与陈阿嬷低语:“咱们明日必须得赶到落脚地,不然吃食不够了。”这么冷的天是不能饿肚子的,不然定要生病。 她们来山中是避祸,要将大家好好的带回去。 “好,”陈阿嬷道,“天亮了吃点东西我们就继续赶路。” 这一晚,妇人们轮流放哨,几个半大小子帮着一同盯着四周的动静,对她们来说,熬过明日,就算暂时安全了。 第二日天刚亮,妇人们就将所有人都喊起来,这样在外一晚上,好在都没有生病。 简单整理一下,背起最小的娃娃,又开始往前走去。 引路的人走在最前面,一点不敢停歇。好在孩子们格外懂事,明明已经走不动却还在坚持。 受过难的孩子,总是能更抗住更多的苦。 就这样走了整整一日,终于前面的人欢喜地道:“快了,就在前面,今晚肯定能吃一顿热饭。” 有了奔头,大家走得更快些,就像他们盼望的那样,顺顺利利地到了安身之所。 那是一处山洞,狭小的地方,只够一人进出,没有被野兽霸占,事先埋下去的东西也还在。 村中人开始生火煮饭食,孩子们躺下歇息一会儿,又开始有欢声笑语传来。 “藏的东西,省着够用一个月呢。”陈窑村的妇人格外欢喜。 众人吃过饭,只觉得路上的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不过这样一松懈下来,人就变的格外疲累,很快大家就都睡着了。 就连值夜的妇人也迷迷糊糊睡了好一会儿,等她醒来的时候,好似看到了正旦夜里的灯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不对。 妇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这是在山中,怎么可能看到灯火?尤其她现在身处高处,看到的应该是山脚的方向。 定了定神,她再仔细看过去,确定那是火把。 更可怕的是,那火把正在一点点向山上移动。 有人追过来了。 妇人咬紧了牙齿,更仔细地往下看,然后她看到了第二支火把,然后是第三支……它们分散开来,但都是在往山中移动。 一下子站起身,妇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丘上下来,想要喊叫却怕惊动山下的人,一直到了村中人歇息的山洞,她才伸手摇醒了村民。 “快,快走,有人追着我们过来了。” 不可能有人半夜爬山,只能是为了她们前来。她们离开大名府的事被人察觉了。 村中人立即背起包袱,带上孩子,准备逃亡。 虽然提前发现,但那些人离她们很近,她们这些老幼跑不快,不知晓到底能不能逃脱? “实在不行,就跟他们拼了。” 从大名府出来的时候,她们就有这样的准备,真被那些人发现了,即便知晓打不过,她们也会拼死一搏。 因为见过那些人牲畜般的模样,她们心中不抱半点侥幸。 第216章 抵抗 逃命自然比赶路的时候要快。 孩子们也知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说话,大一点的跟在大人身边闷头往前走,小一点的就趴在大人背上,低着头,将脸埋在大人身上。 山风吹得紧,只能听到脚步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我们分开走,”陈阿嬷咳嗽几声开口,“你们几个年轻的走在前头,不用等我们,走出这片山后,就继续往北去,那边山多,他们不好找。” 妇人们自然知晓陈阿嬷的打算,这是想要替他们引开那些人。 “不,要走一起走。” 陈阿嬷皱起眉头:“不为你们着想,还有这些孩子呢?” “我们想过了,”妇人开口,“咱们陈窑村从前是个大村子,现在还剩几个?如今再分,就算侥幸跑了,将来又去哪里过活?” “来之前,我们也商量了,之所以要帮谢大娘子,是因为……没有谢大娘子我们也难活多久,为了大娘子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另一个妇人道:“那些狗官恨不得我们死了,平日来收赋税都是百般刁难,这样的日子……别说我们这些妇人,就算再有些汉子,也是熬不下去。” “跑入山中,没有大家在一起……要么冻死饿死,要么被野兽分食,哪里能得好?” “所以,阿嬷您也别想了,这次咱们生死都不分开。” “依我看,现在跑也没什么不好,过几天好日子,大家身子都壮实不少,若是再耽搁下去,将来想跑也跑不了了。” 有了几个妇人一番话,其余村民也都跟着点头。 陈平拉住陈阿嬷:“阿嬷,我扶着你走。” 陈阿嬷鼻子发酸,她擦了擦眼角,像下了很大决定,终于点点头:“那就一起走。” 摸黑往前走,不敢用火照明,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山去,妇人们干脆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这样安全也更危险,若是有人不小心踏空,可能就会连累许多人跟着掉下山。 算是老天怜爱,这一晚上走的磕磕绊绊,好在大家都安然无恙。 天亮之后,一群人凑在一起歇息,两个年轻点的妇人带着半大小子去看情形。 大家都盼着那些人没有追过来。 兴许经过一晚上,她们已经将那些人甩脱了。 不过,期盼毕竟不是真的。 两刻的功夫,探听情况的人回来。 “那些人还在找我们。” 冬日里没有木叶遮挡,站在高处,能看到很远。 “应该是官兵,他们走得快。” 众人心凉半截儿。 照这样下去,她们早晚被追上。 陈阿嬷站起身:“走……只要还能走得动,咱们就一直往前跑,就算被追上……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愤恨到了极点才会有般思量。 众人都跟着点头。 于是又起身继续前行。 究竟他们体力不如官兵,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陈窑村的人依旧没有慌乱,更没想过求饶,年轻的妇人和半大小子手中还多了趁手的木棍。 等一会儿官兵上来的时候,他们不会任由官兵欺负。 “就在这里吧!”陈阿嬷见村中有人确实走不动了,开口说话,指了指不远处,“尽可能多找些石头过来。” 这样等人追上来的时候,他们就能丢石块下去。 砸到一个是一个。 万一弄死了人,还算给村民们报仇了。 还有力气的村民开始收集石块,陈阿嬷这些年纪大的,趁机歇一歇。 等到那些追来的人与村民们很近时,开始有人喊叫:“前面的人站住,观察使大人在这里,你们速速过来回话。” 没有惊恐。 村子里多少次议论这桩事,大家都抱着同一个心思,不会因为一句喊话就乱了方寸,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看到身边长辈如此,也都紧紧地闭住了嘴。 陈平抱起了村中最小的娃娃,小声地哄着:“没事,没事,一会儿咱们就走了。”然后塞过去一块饼子。 小娃娃下意识地将饼子塞进嘴里咬着,大大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茫然和害怕。 村民们没有回话,观察使带来的人显然没有了耐心,继续围拢上来,村民们看着那些官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几个人一声令下:“砸。” 众人纷纷将手中的石块向下丢去。 官兵哪里想到陈窑村的人有这样的胆子,居然拿出石块来反抗,登时被砸了个正着。哀嚎声连连,最前面的那拨人马登时退了下去。 陈窑村的妇人登时露出笑容,她家汉子被这些人杀了,这些她一直记得,这次能伤到他们,她心中总算畅快许多。 官兵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歇息片刻就又开始登山,村民再次丢下石块,官兵不得不再次退下。 这样三番五次,村民的石块越砸越多,她们却没发现官兵的损伤却越来越少。她们毕竟就是一群百姓,哪里知晓如何对阵? 官兵吃了一次亏,自然要消耗她们的力气和石块,只要这两样没有了,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快点,砸死他们,让他们不敢……” 妇人招呼着村民,不过话还没说完,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径直射中了妇人的肩膀。 来不及躲避,后面是更多的羽箭,那妇人眨眼的功夫,身上就扎上了五六支箭,她没再说出一个字,就仰头倒在了地上。 “砸。” “砸。” 官兵冒着箭雨上前,村民悍不畏死,继续丢下石块。 可即便是这样,她们也知晓,这次挡不住那些官兵了。官兵就像是猛兽般,准备扑向他们的食物。 不过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逃走。 中箭的人增多了三四个,有人顾不得看伤口,带着箭矢继续丢着石块。 她们已经准备好了会死。 陈阿嬷几个老人起身也拿起了石块,她们不准备躲避了,死就死好了,只要能将手里的石头砸出去。 一块石头掷出,然后是第二块石头,最后手边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躲在一处,等着最后的时刻。 她们知道官兵上来之后,一定是屠杀。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第一拨人就要到了,众人攥紧了手中的木棍。 却在这时,又是一阵破空声响,惨叫声四起,然后有兵卒大喊:“背后有人偷袭……有人偷袭。” 第217章 赶到 陈窑村的人听到这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情形。 只瞧见从西边来了一群人,他们正在快速拉弓射箭,然后与那些围困他们的官兵交锋在一起。 “王天使奉命查案,还不放下利器,听候发落。” 有人高喊。 观察使带来的兵卒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动作一滞。在后面指挥的郑明皱起眉头,他来之前刘知府已然与他说过,在大名府的可能是王家人。 果然就被他撞上了。 现在他停手,只有被捉拿的份儿。郑明暗中咬牙,他不能就这样被拿下,现在谁被抓了,谁有可能就会成为替罪羊。 所有的罪责都会堆在他头上,是不是他做的,他都要承担,不管是刘知府还是胡通判,都会想出法子要挟他担下一切。 但如果他不停手,就会将事闹大,天使有个三长两短,刘家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只能设法为大家找一条活路。 想明白这些,观察使郑明吩咐道:“衙署没接到朝廷的文书,从不知还有天使来大名府,定是有人胡乱冒充。” “拿下那些人。” 郑明重新稳住局面,两支人马开始交锋。 郑明本以为想要压住对面的人并不难,可一刻过去之后,他发现对面人不多,但那王天使从西边过来之后,在他们没回过神之前,先占下有利的高地,居高临下地攻击他们。 这群人与陈窑村的村民不同,他们手中的箭矢更容易掌控局面。 兵卒纷纷中箭,郑明只好吩咐兵卒暂时撤到一旁。 “带上所有人,先往南走。”王晏吩咐一声,桑典等人上前立即去搀扶村中人,尤其是那些受伤的村民。 谢玉琰和郑氏也跟着快步走上前。 看着中箭倒在地上的妇人,郑氏一时手足无措,谢玉琰蹲下身去试探妇人的鼻息,生怕有误,又去摸妇人脖颈,然后她向郑氏摇摇头:“人没了。” 其中一箭射中了胸口,当时人就咽了气。 郑氏鼻子发酸,这妇人身下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那孩子趴在妇人身上叫喊,试图得到妇人的回应。 但那妇人再也不可能听到这些。 谢玉琰擦干净妇人脸上的血迹,整理了她身上的衣裙。 “先将尸身先安置在旁边,等我们脱困了,再来找到带回去。” 妇人过世要进夫家祖坟,这样才算圆满,可现在他们没法带着这尸身离开。现在所有事都要当机立断,否则会有更多人死在这里。 郑氏点点头,叫来几个村民搬动尸身。 谢玉琰又去看其余受伤的人,好在众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们得知陈窑村出了大名府,就日夜兼程追过来,幸好赶上了。 只要晚一点,陈窑村村民就都会葬送在这里。方才衙署官兵动手半点不留情面,显然就是要将人置于死地。 大家都知晓没有逃离危险,所以谁也不敢耽搁功夫,听王晏的意思一路向南。 “朝廷带来不少兵马,从四面向山中来,”王晏将情形讲给村民听,“想要从这里脱身,并不容易。” 村民们知晓,不过现在奔逃的感觉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这次有王天使跟着,并且……陈荣带着人与村民团聚,即便现在再危险,只要家人在一起,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陈荣经过这一次,对王晏和谢玉琰没有了戒备,只有满心的感激。他着实没想到,王天使在山脚下看到衙门的兵马之后,还能毫不犹豫地带着他们一路追击,只为能救下陈窑村的村民。 陈荣暗下决心,光凭这个,无论王天使和谢大娘子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众人又开始在山中急行,到了天黑的时候,王晏得到消息:“南边也有队兵马过来了。” 也就是说,他们彻底被围困。 带人过来的路上,王晏让人离开大名府求助。 王晏在大名府能调动的人手,与刘知府那些人相比,着实太少了些,否则王晏不必这般行事,只需一力镇压。 除此之外,还有人向京中去。内侍带证据和王晏密折入京,官家看了之后,必然派出援军,王晏只要能等到援军前来,大名府大局已定。 可惜提前安插在盐铁司的人,带着焦炭炼制的铁器去了京城,不然王晏还能多些兵马可以调动。 所以……虽说现在还没有到无计可施之时,但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等待。 围困他们的人,显然也猜到这一点,他们就是要在此之前,杀人灭口,掩盖证据。 “先不要走了,”王晏道,“到前面歇一歇。” 这么走下去,不但不能脱困,那些受伤的妇人也会支持不住。 谢玉琰拿出伤药为妇人们包裹伤口,王晏则前去勘探地形。 谢玉琰不通太多医术,但读书时也看过医理,又在道观总听父亲提及岐黄之术,没有郎中的时候,她也能应对些急症。 将伤口都处置妥当,谢玉琰看向王晏。 王晏在想破局之法,但带着一整个村子的人,不免束手束脚。 “大娘子,喝些水。”陈荣将水囊递过来。 谢玉琰喝了两口润润喉咙,这才问陈荣:“昨晚你们用的火把,上面有一层黑油。” 陈荣点点头:“那是我们在集市上买来的,叫火油,烧得久,我们用来点灯用。” 谢玉琰道:“在哪个集市买的?最近可还看到有人卖?” “就在冠县北城外的草市,有几个外乡人兜售,前几日我还看到过他们。” 谢玉琰点点头。 片刻之后,王晏走过来,陈荣会意忙带着人离开,留下王晏和谢玉琰交谈。 谢玉琰道:“带着陈窑村的村民走不远。” 王晏点头。 大家一起脱身很难。 “与其这样等着,不如让一些人先行离开。”谢玉琰猜测王晏会这样安排。 王晏果然道:“今晚我会带人引开围上来的兵马,你与那些尚能赶路的村民,绕过去往东北方向去。” 有王晏吸引那些人注意,他们更容易脱身。 只不过……王晏他们要拖住那些人,面临的危险也会更大。 谢玉琰没有犹豫:“好。” 第218章 拿走 王晏在地上画了舆图,让桑典和陈荣几个一起凑过来看。为谢玉琰和陈窑村的村民布置好离开的路线。 机会只有一次,只要王晏带人将攻上来的兵马拖住,她们就要立即离开,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陈窑村的年纪大的村民,还要留下与王晏等人在一起,他们能不能平安下山,那就要看援军能不能及时抵达。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王晏很难敌得过大名府驻军。 刘知府得知了一切,还敢派兵前来,可见王家和天使的身份,让刘知府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那么后续就会有更多兵马前来山中。 “所以今晚你们必须要走。” 等到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谢玉琰没有劝说王晏与她同行。若是丢下所有人,王晏脱身最为容易,他带来的王家护卫,拼死也能为他打开一条路。 但王晏不准备丢下他们逃命,反而要先护着他们离开。 眼下的情势便是如此,不可能所有人都脱身,牵制大名府驻军的人八成凶多吉少。 谢玉琰抬起眼睛,这与她前世知晓的王晏不太一样。 王晏道:“可明白了?” 谢玉琰点头。 这一路两个人一起行事,从大名府到冠县,然后入山寻陈荣,算是相互扶持,比从前互相利用的关系更近了些。 如今就要分开行事…… 要说感谢王晏那是必然,不过……她却不会真的留下与他共进退。在这里有个闪失,不值得。 陈荣起身去知会那些跟随而来的逃民,有些话需要与他们说清楚,这些人并非都来自陈窑村,不过陈荣有信心,他们会愿意拼死一战。 带过来的这些人,本就愤恨官军已久,王晏没来之前,他们已经好几次提起下山杀官军,痛痛快快地杀几个人,死了也好,也别怪他们这般思量,这些人都有亲人死在官军手上,这般苟活,目的就是要报仇。 既然不能走明路为自己伸冤,那就只能走这条路。 桑典小心翼翼向火堆里填柴禾,火不能烧的太大,免得引起那些人注意。 王晏望着谢玉琰,她的眉眼在火光映照下格外的柔和。 谢玉琰道:“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提议分头行事……”因为这是最后离开的机会。 王晏有所预料。 谢玉琰道:“除了王大人说的那些,我们还要做点别的准备。” 她抬起眼睛,目光清澈而平静。 “大人身上有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离开大名府之后,总要拿给旁人去看。” 王晏伸手解下腰间的鱼符递给谢玉琰:“将这个拿给洺州通判,此人是官家一手拔擢的,不与刘知府那些人亲近,也不向我们靠拢,一心一意为官家做事,他见到天使鱼符,无论如何也会护住你们。” 因为他们是人证。 “还有吗?”谢玉琰将鱼符放好接着道。 王晏又拿出一枚印章:“这是我的私印。邢州城东有位致仕的孙老大人,虽然仅仅是十七阶文官致仕,却在邢州很有名声。若是洺州那边有什么闪失,你可以前去投靠他,他也能保你平安。就算这案子无法直达圣听,他会设法将你送出北方。” 谢玉琰将印章放入随身的荷包中,依旧看着王晏。 王晏又抽出一柄匕首:“给你防身用。” 谢玉琰几乎来者不拒。 “邢州城东有王家庄子,可用那印章让人准备银钱。” 谢玉琰点点头。 两个人在火堆前对视,不知是不是柴禾不停地爆开火花,彼此的眼睛仿佛都比寻常时候要更加明亮。 此时此刻,明明一切都是冰冷的,却在这一刻,似是感觉到了一抹暖意,不过……火堆却立即要灭掉,接下来面临的是格外凶险的局面。 王晏忽然想要说些什么,问一些他想要问,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可是当他的事先再次落在他身上,他又不想说了。 就这样让她离开,也很好。 他虽然有安排,即便被围困,也有一搏之力,但却不能保证顺顺利利脱身。 王晏没说话,谢玉琰道:“我还想要一些东西。” “大人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物什?” 让王晏随身携带银钱是不可能的,但可能会有玉佩和金银等物。 王晏微微顿了顿,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方才那一瞬间,他以为她会说些别的…… 王晏叫来桑典:“将你们带着的金银都交给谢大娘子,我们留在这里,带着那些也是无用。” 桑典微微一愣,所以……郎君人要留在这里,钱财还要奉给谢大娘子,这样一想,是不是……太惨了些。 金银放在一只包袱里,谢玉琰系在身上,然后她看向王晏头顶:“那玉簪和小冠也给我吧!” 王晏用布带系住头发,然后将摘下的头冠和发簪递给谢玉琰,一并递过来的还有他随身带着的玉佩。 那是一块几乎没有杂质的羊脂玉,仙鹤立在花朵、云烟之中,寓意吉祥平安。 他字“鹤春”,而这种与名讳相关的玉佩,通常都是从小带到大的。 很是不一般。 谢玉琰将那玉佩绑在腰间,玉簪和发冠也包裹好,与金银等物放在一起。 “我去与陈窑村的人说,”谢玉琰道,“两刻之内就能动身。” 说完话,谢玉琰起身走入黑暗中。 蹲在一旁的桑典不禁叹息出声,他咋觉得郎君那般可怜呢?不但要留下来,而且被扒了个精光。 “都安排好了?” 王晏淡淡的声音传来,桑典只好起身:“我再去知会一声。”郎君眼见被人抛弃,心中定有邪火,桑典可不想这火气烧到他身上。 …… 谢玉琰与陈窑村的人说好今晚的安排。 “只要能走得动的,”谢玉琰道,“路上不会有片刻耽搁,也不会停下来等人。这也是用性命换来的逃脱机会,不能因为某个人功亏一篑。” 郑氏看向众人,她们正要摇头。 谢玉琰道:“能走的必须走,你们都是证据,活下来的人越多,越有用处。话说到这里,你们商议吧,两刻之后就动身。” 第219章 分开 陈窑村的村民自然不想分开,众人坐在一起,半晌没有说话。 可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走还是留,得有人活下来,为整个村子和韩同那些人作证。 陈阿嬷道:“不要犹豫了,快点选人吧,跟着谢大娘子出去的人,也不要以为占了便宜,这一路上没有了王天使的护卫,万一在山下遇到刘知府的人,岂非更加凶险?” “谢大娘子的意思,老婆子听得明白,大家聚在一处,刘知府那些人才欢喜哩,他们只要攻上山,就将咱们都抓了,谁还能将他们做的事说出去?” “我们分开走,只要有人能逃脱,那些人的日子就别想舒坦了。” 陈阿嬷一番话说动了众人。 郑氏点头道:“阿嬷说的对,我们是应该分开。” 又沉默片刻,村民们终于纷纷点头赞成。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却也面临分离。年轻体力好些的妇人要丢下爷娘和孩子。 那三个半大小子,也能跟着走,可他们也得与阿婆分离。 大家与亲人告别,这样一走可能就再也不能相见,不少人都掉了眼泪。 等到谢玉琰走过来的时候,十几个人已经站在一旁等候。 谢玉琰看了一眼陈平,陈平到底还是年纪小,承受不了波折,选择留在山上,郑氏却要与她一同走。 谢玉琰不由地想起了杨钦。 “大娘子,”陈平将身上的布包递给谢玉琰,“这里面有我与钦哥儿一同抄写的经义,您能不能……带给他?” 谢玉琰点头,将布包背在了身上,如果能走出去,她会交给杨钦。 临走的时候陈平还向郑氏和谢玉琰挥了挥手,那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王晏就要跟着一同离开,思量片刻又走过来:“我们往北边去,大约半个时辰后遇到设伏的官兵。与官兵交手之后,那观察使郑明定会将人马调动过去,那时候四周守卫最薄弱,你们刚好趁机下山。” 谢玉琰点头。 王晏接着道:“桑典会护着你们到山脚。” “一切小心。” 说完这话,他转身快步离开。 谢玉琰看着王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为何,脑海中有幕相似的情景一闪而过。 “大娘子,我们走吧。”桑典在前面带路,趁着天黑,他们先躲在一处山坡下,等到官兵从这里离开,他们再一路往西行。 众人刚刚藏匿好,就听到周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声音渐渐远去。桑典试探着前去探看情形,发现周围确实没了人,这才护着谢玉琰等人走出来。 远处隐约能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偶尔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望着北边,陈窑村的半大小子们,都攥紧了拳头。 “走。”谢玉琰当机立断。 眼见天就要亮了,在此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就是为何要选脚程快的人一同走,如果带着老老小小,即便王晏暂时引开官兵,他们也没法脱身。 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所有人一言不发地前行,他们心中都清楚,他们的处境越好,王晏等人面临的情势就越危急。 天亮之前,一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桑典指出离开的路:“大娘子穿过那片林子,天亮之前就又能进山了,你们现在人少,靠着山中木叶遮掩,应该不会被发现行踪。” 说到这里他躬身行礼道:“我不放心郎君,这就回去寻他们了。” 若不是王晏下了决定,桑典绝不会在这时候离开自家郎君。 谢玉琰道:“路上小心。” 他们下山的时候,留意到还有官兵陆续往山中赶,如果不是怕谢玉琰等人被发现,桑典一定会暗中偷袭。 上去的人少些,郎君也能少些危险。这次桑典回去,就不用担心这些,沿途定能杀不少落单的兵卒。 “走。”谢玉琰带着村民在林中穿梭,果然在天亮之前再次入山。 这次他们要一直往洺州去。 一直到了晌午,大家才停下来歇息。 喝着水囊里的水,吃着饼子,谁也没说话,不敢去想留下的那些人如何了。不过……大致也清楚,即便王晏安排的再好,也不可能没有损伤。 郑氏拍了拍身边的半大小子:“多吃些,天黑之前我们都不会停了。” 郑氏也丢下了陈平,离开的时候她不敢去看平哥儿的模样,却又怕以后见不到,于是紧紧地盯了两眼。 只要一家人在一处,他们其实什么苦都吃得,可那些人却还是让他们骨肉分离。 当今官家有仁君的名声,百姓却依旧过着这般日子。有时候郑氏真的想不通,那些人竟如此贪婪,不给小民留条活路,这也是为何她们想要将刘知府那些人的作为大白于天下。 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得足够远,终于能歇歇脚。 出去巡视的半大小子们也带回好消息:“周围没人。” 郑明那些人看到了王晏,自然就清楚,王晏是整件事的关键。不将王晏拿下,大名府的危局就无解。 郑氏道:“不知道王天使怎么样了。他们能不能逃得出来?” “不能,”谢玉琰道,“四周都有兵马,不借用外力很难找到出路,除非撑到援军到。” 郑氏不禁垂下头:“都怪我,如果我没让大家离开村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王天使和谢大娘子拿到证据就能顺利离开大名府,哪里会被堵在山上? 谢玉琰看向郑氏:“还能有法子弥补。”她不会劝慰郑氏,郑氏确实没有想周全,但错误兴许还能挽回。 郑氏仿佛获得一线希望,紧紧地盯着谢玉琰。 “将证据送出大名府算是一个。”郑氏等人就是最好的人证。 郑氏不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知晓这一点,所以才会跟着下山,不然怎么会与平哥儿分开?方才她还以为谢大娘子还有别的好法子。 谢玉琰道:“我的意思是,你带着人将证据送去洺州。” 郑氏先是一怔,转念仿佛想到了些什么:“大娘子……你不去洺州了?” 谢玉琰点头:“我将你们带到这里,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你要……”郑氏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回去?” 不等谢玉琰回应,郑氏立即拉住谢玉琰的手:“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那些人手里有你的画像,正四处寻你。” 谢玉琰摇头:“我自然不会一人回去,除非……我能找到人手帮忙。” 哪里还有人手?能调动的人,王天使自然都想到了,谢大娘子若是回大名府找杨家人,就会被守在那里的人拿下。 再说,杨家人也走不出大名府。 哪有一条路能走得通?至少郑氏想不到。 第220章 救兵 郑氏看着谢玉琰将鱼符和王晏的私印交到她手中。 那两个东西就像是烙铁一样,灼得她掌心生疼,她下意识地要还回去。 这是王天使交给谢大娘子的保命之物,现在却都给了她们,郑氏登时悲从心来,可她顾不上掉眼泪,只是再次拉住谢玉琰的手。 谢玉琰看着郑氏,她知晓郑氏在想些什么,她开口淡淡地道:“早些到洺州找到人,就能早些派来援军。” 郑氏眼睛发红。 谢玉琰接着道:“到了洺州也要仔细些,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郑氏抿住了嘴。 谢玉琰道:“兴许你们走了之后,我就会南下,不再理会大名府的事,有王天使和你们引开人,我反倒最容易脱身。” 郑氏不相信。 虽然谢大娘子做事一向手段狠厉,可是仔细想想谢大娘子对他们一向极好,就算猜到刘知府那些人可能来抓陈窑村的村民,她还是跟着赶来山中。 真的一心想要脱身,何必来到这里? “不要再耽搁功夫,”谢玉琰道,“也不要去想别的,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郑氏的手还是松开了,然后她看着谢玉琰毫不犹豫地转身,很快谢玉琰的身影就消失在她视线中。 “嫂子,”郑氏身边的妇人道,“我们该怎么办?” 郑氏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将鱼符和印章仔细放好,看向众人:“快点走……去洺州。”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做能做的事。 谢玉琰一路往回走。 她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冠县。她与郑氏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她没有把握能找到帮手。 她不能回去找杨家人。 王铮找来的三个商贾就算可以帮忙,却离这里太远,她若是千里迢迢去搬援军,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准备趁机脱身。 来寻陈窑村村民的路上,这些她都已经想过了。 唯有一个机会,就在冠县。 谢玉琰沿着官路前行,以便在黑夜里辨别方向。陈荣说,草市在冠县北城外,谢玉琰看过冠县的舆图,又与王晏来过一次,靠着这些印象,一路往冠县而去。 冠县草市天不亮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摆摊,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草市上。 …… 郑龙和王虎兄弟两个天刚亮就到了城外的草市。 他们的摊子从来都是摆在草市最边上,东西放在瓦罐里,也不似那些小贩般叫卖,有人来问便随意回答一句。 常来草市的人,都会觉得这二人奇怪,幸好两兄弟模样生得和善,郑龙长了一张笑脸,没开口说话之前,眼睛先弯成月牙,看起来就好脾气。 王虎则顶着一个光头,站在那里很少与人说话,实在被问的多了,就摸着头憨笑。一看就是从哪个寺中出来的人。大梁有许多没有度牒的“和尚”,许多都是贫苦人,为了躲避赋役不得不做假和尚,若是朝廷查得紧,他们就得从寺中出来,顶着一颗光头四处行走。这种事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您们这样卖东西可不行。” “来这里好几个月了,就做成几笔买卖。” “岂不是要饿死?” 郑龙道:“这是师父交给我们卖的,您要不要看看?师父说这东西只卖有缘人。” 听得这话,村民向二人面前的罐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装着黑漆漆的东西。 “这叫啥?” 有人问,郑龙立即回:“黑火油。” “做啥用的?” “灯油,能烧许久哩。” “比麻油和胡油好吗?” 王虎摇头:“比不上,烧起来烟大。” 实话一说,谁还会买?就算卖的便宜些,也架不住熏眼睛。只有常年在山中、野外的人才会用这种。 因为这油烧起来不容易熄灭,做火把最好。 两兄弟卖出去几次,都是卖的逃民,当然附近村中人不知晓这些。 等村民们走了,郑龙就向四周看去,没有找到能买他们货物的人。 兄弟两个知晓该将东西卖给谁,他们也曾是逃民,要找的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对朝廷失望,藏匿在山中,艰难求活。 他们接近这些人,借着卖黑火油,将他们拉拢过来,告诉他们如今世道黑暗,唯有信奉他们摩尼教才能迎来清静和光明。 他们的摩尼教就是这样壮大起来的,等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假以时日定能对抗朝廷。 郑龙正准备叫上王虎收摊离开,免得一会儿有巡卒前来盘查。 不过……郑龙刚张开嘴,目光就扫到了一个人。 不远处有一个女子,正在草市上四处张望,她面容清丽,穿得也很光鲜,不过仔细看去身上的衣裙沾满了泥土,露出的鞋也满是脏污。 这一点格外奇怪。 “大哥,你……”王虎刚开口,就被郑龙示意噤声,他向前走几步,靠得那女子近一些,也好能听到她与村民在说些什么。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村中有没有猎户?或是擅长拳勇之人?” “我家老爷……要运送货物去洺州,家中护卫病倒了几个,现在缺少人手……我们给银钱……每人一日三百文……” 村民们摇头:“周围这两个村子人太少了,你不如去城里问一问,那边有牙行,八成能雇到人手。” 听到要入城,那少女向城门口看了看,不过紧接着目光就是一缩,恐怕被人看出蹊跷似的,她忙用袖子擦汗避开村民的视线,然后向村民行礼:“我从未来过此地……主子又着急……您帮我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就叫来找我……我给您五十文做答谢。” 听说有银钱赚,那村民立即笑起来:“我这就回村……若是有得空的汉子,就将他们带来。” 郑龙走回摊子,王虎一改憨傻的模样,凑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郑龙目光闪烁:“有活来了。”他示意王虎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有大问题。” 王虎仔细听着。 郑龙将听到的话与王虎说了一遍。 “你看看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岂是寻常物件儿?怎么看起来也不似别人家的丫鬟。” “可能是哪家的小姐……” 郑龙继续道:“她手腕上好似有伤口,像是被利器划开的。” 独自一个人,身上带伤,一脸的惊慌,四处找“拳勇”之人。 能想到什么? 郑龙素来聪明,总会别人一步洞悉真相:“八成是路过这里的时候,遇到了山匪,家中人和财物落在山匪手中,现在想要花些银钱雇人去抢夺回来。” 王虎听着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他们知晓这山中有“山匪”,就是那群逃民。 “不过,”王虎道,“她为何不进城报官?” 说到这个,郑龙就露出笑容:“她的口音是西北来的……我猜他们带的货物不能见光。” 第221章 上套 这样的事郑龙不但见过,还亲手做过。 袭击商旅,抢夺财物,为教中积攒财物,教中有不少妇人就是这样抢来的。 想到这里,郑龙再次向那女子看去。 那女子就像是配合他一般,刚好转过头来。 一张清丽的脸立即映入眼帘,眉眼格外精致,皮肤白皙得看不出瑕疵,嘴唇略有些苍白,但长得却极好,若是染上层胭脂…… 郑龙的目光又落在那露出的一截脖颈上,下意识地吞咽一口,他在上面看到了一点点红印,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郑龙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情景,无不印证着他的猜测,这女子遭遇了强人。 正思量着,远远看到有巡卒向这边走来,郑龙下意识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郑龙皱起眉头,四处张望,终于瞧见了女子疾步离去的背影。 果然是在躲避兵卒。 郑龙舔了舔嘴唇,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笔好买卖,就算别的事不成,还能抢走那女子不是? “快走。”郑龙低声招呼王虎。 两个人装作若无其事,渐渐离开了草市。郑龙一双眼睛却始终盯在那女子身上,眼看着女子躲避开人群向林子中去。 郑龙和王虎趁着没有人注意,也钻入林中,他们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悄悄地靠近,然后他们就听到那女子一声祈求般的言语。 若是旁人可能听不懂,但郑龙知道那是西夏语,他不知晓真正的意思,但常年四处走动的人,听过西夏和北齐人说话,能分得出来。 这女子是西夏人。 树林中又传来女子的呜呜咽咽的哭声。 郑龙和王虎互相看看,静谧了片刻,郑龙似是拿定了主意,顺着声音快步走过去。 显然没有料到突然会有人出现,林中的女子听到动静想要逃走,慌乱中脚下一软,立即摔在了地上。 “你们是谁?” “要做什么?” 女子胡乱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着郑龙和王虎比划。 郑龙只觉得好笑,却装作关切的模样:“我们兄弟从这里经过,听到了哭声,敢问这位娘子遇到了什么事?” “要不要我们帮忙报官?刚才还有一队巡卒从这里经过。” 那女子果然着急起来,连声道:“不用,不用……我就是……迷了路。” 郑龙道:“娘子是哪里的人?我们可以帮忙引路。” 女子抿住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王虎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有血……血……” 女子立即看向自己的裙摆,然后竭力遮掩。 “不行,我们得报官。” 眼看着郑龙和王虎两人要转身离开,女子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她立即开口:“我……我家中商队遇到了山匪……还请二位不要报官,这事传出去……我们损失财物不算……我的名节也要受损,让人知晓此事……我就没脸活在世上。” 郑龙知晓这不过是女子的借口,但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报官,就假装相信,想要套出女子的实话。 “那要怎么办?你家在哪里?要不要我们去送信?” 郑龙说着话,感觉到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和王虎身上,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片刻之后,女子又开口:“我其实来这里是想雇人跟我去找回货物。” 说着,她垂下眼睛,泪水沾在了长长的睫毛上,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我……爹爹也落在他们手中,”女子哽咽着,“那些人不似悍匪,就像是一群饥民,怎奈人数太多,有二十来人,一哄而上……要不是爹爹竭力阻拦,我也无法逃脱。” “若是能找到十多人与我一同上山,定能将那些人都制住。” 女子说着抬起眼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我有财物答谢,每人……三百文……两位若是帮我寻人……这块金子也给你们。” 王虎眼睛发亮几乎就要上前去拿金子,却被郑龙挡在面前,郑龙低声道:“你们在哪里遇到了山匪?” 女子道:“就在大名府西边,离魏县不远的那条官路上,我们开始逃脱了,没想到他们一直跟到了冠县,拿了我们的货物之后,他们就往冠县的山中去了。” 郑龙将黑火油卖给过那些人,自然知晓那些人落脚在何处。女子说的刚好能对得上,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郑龙道:“我是能找到人,可是谁也不愿意对付山匪。” 女子听得这话,明显一喜:“我们多给银钱。那货物……很是要紧,我们……我们可以……” 女子说着在随着背的布包中寻找。 郑龙看到了一支玉簪。 那是和田玉雕成的,一打眼就知晓是好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金锭和金瓜子,这些东西晃得王虎眼睛发花。这只是女子随身带的东西,可想而知她丢的货物有多值钱。 他们来到大名府之后,还没做成什么事,如果能拿这些财货回到教中,在教中就能有一席之地。 王虎几乎维持不住那憨厚的神情,郑龙也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仔细去看女子丢在地上的物什。 女子咬了咬嘴唇:“只要能拿回财物,我将这些都给你们……还……再从货物中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有了这些银钱,你们可以买不少田亩,不用再这般辛苦……” 郑龙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随随便便就能从货物中拿出五十两银子,果然那货物尤其贵重。本来想掳走女子快活快活, 但是,这女子就算再漂亮,也比不过那些财物。他们还是先不要下手,让这女子带他们去找那些货物。 拿到货物之后,再享用这美色不迟。 郑龙道:“你还能找到他们?” 女子忙点头:“能。” 郑龙故意停顿片刻:“我能找到十几个人。” 女子登时眼睛一亮:“事不宜迟,你将他们叫来,我们立即就动身,今日天黑之前定能拿下那些人。” 郑龙盯着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声道:“我……姓姜,平日里爹娘叫我三娘。” “姜三娘子,”郑龙指了指她腰间的玉佩,“我们去唤人,你是不是给我们些定钱,依我看,这玉佩正好合适。” 第222章 出手 郑龙看过所有物件儿,只觉得女子腰间的玉佩应该最为值钱。 虽说这些都会是他们的,但得到的财物都要交给教中。现在趁着没人知晓,他倒是可以悄悄藏起来一些。 女子面露迟疑,显然是在思量。 谢玉琰不想将玉佩拿出去,毕竟是王晏从小到大的贴身之物。就算在这样的时候,这些物什不用太在意,但…… 给的太容易了,也会让人起疑。 她之所以来冠县草市寻到这二人,都是因为在陈荣手中发现了黑火油。 黑火油在这时候,尚未在大梁传开,而是被摩尼教拿在手中当做教中圣物。黑火油如同黑暗,将它点燃之后就能带来光明,且这光明足够持久,与摩尼教追求光明的教义相合。 摩尼教很长一段时间,都以卖黑火油为借口,收揽流民和逃民,将他们吸纳入教。 在前世,大梁战乱时,摩尼教也揭竿而起,占了江南数州之地,不仅杀官兵,也四处抢掠百姓,兵马聚到数万人之多,真正成为了大梁的祸患。 鉴于此,身居高位的谢玉琰,自然对摩尼教有些了解。 只不过她不能确定卖黑火油的是否真的为摩尼教教众,他们又有多少人能为她所用。所以她在集市上故意露出马脚,引得二人注意。 如果他们心怀歹意,自然会跟着她来到林中。 谢玉琰不动声色地又将金锭子往前推了推,这样一动,金锭子上的字刚好吸引了郑龙的注意。 郑龙眯起眼睛定睛看去。 金锭子上刻了铭文,是九叠篆字。 仿佛发现他在盯着瞧,面前的少女手臂登时一动,郑龙先一步将那金锭捞在手中。 “你……”谢玉琰看向郑龙,露出急切的神情,“你不是要玉佩吗?为何拿金锭。” 她下意识就要起身抢夺:“等将我的家人和财物拿回来,我再给你金锭做答谢。” 郑龙抬眼看过去,这女子这般急切,证明他选对了物什,堂主就说过,有些东西不能光看表面,这女子的身份可疑,说不得从金锭上的铭文上能看出端倪。 不再耽搁,郑龙将金锭递给王虎:“你先将这个拿回去给文先生,问问先生这笔买卖能不能做?” 王虎知晓大哥的意思,接过金锭二话不说立即动身,他们的落脚之处还在五里外的庄子上。文先生买了几百亩地,为他们做遮掩。 朝廷问起来,只说他们是家中的下人,他们就是靠着这个躲过了朝廷几次盘查。 等王虎走远了,郑龙盯着谢玉琰又打量一番才道:“三娘子也跟着我走吧,若是我家先生答应了,就能带人陪着你去山中。” 王虎不过就是先去报信,他自然还要将姜三娘带回去。 反正人在他们手中,他们也不怕出什么岔子。 谢玉琰看向北边:“我们赶到那里还要半日,若是迟了就怕我父兄支撑不住,到时候可能有性命之忧,财物也会被他们分干净。” 郑龙笑道:“对付山匪不是小事,三娘子总得让我们做些准备。” 谢玉琰皱眉想了片刻,这才重新将东西收起来,跟着郑龙往前走。 郑龙再次扬起嘴唇,这女子也是胆子大,居然敢与陌生男子离开,若非走投无路,怎会做这样的决定? 这样想着,郑龙愈发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将女子拖入林中,不过想想她身上玉佩和那带铭文的金锭,只好暂且忍耐,免得坏了教中大事。 …… 王虎在林中跑动,寻常人都没有他腿脚快,所以他经常为教中传递消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虎就回到了庄子。 “先生在哪里?我要见先生。” 进去之后,王虎就大声喊叫,惊动了书房里的文先生。 文先生迎出门,看到气喘吁吁的王虎,不禁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朝廷到处抓捕摩尼教人,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战战兢兢。 “文先生,”王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过去,“俺大哥说了,咱们有大买卖咧。” 文先生狐疑地将金子接在手中。 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居然能拿到这东西? 正思量着,金锭在文先生手中转了一圈,他本意是辨别金子真假,没想到却看到了金锭上的铭文。 文先生的脸色登时一变。 摩尼教为了四处传教义,去过西夏、北齐,甚至还到过回鹘和黑汗、吐蕃,文先生就去过西夏,认得西字。 这上面的铭文,如果他没看错,应该是“首领”二字。 这是西夏的“首领”印。 两年前文先生有幸见过一次“首领”印,现在回想起来与这金锭上的极为相似。 当然到底是否一模一样,不将印放在一起比对,也无从辨别。 王虎听到文先生说“首领”印,憨憨地道:“莫不是被困的是西夏国主?不然怎么会有首领印?” 文先生白了王虎一眼:“有这东西的就是首领了?这金锭上的印,只是照刻的,带着这金锭的人,无非就是为西夏皇族做事罢了。” “这群人私底下从大梁私运东西返回西夏,不想在这里跌了跟头。” “西夏这几年也不太平,幼主登基,政局不稳,尤其是那位太后把持朝政之后,四处搜罗金银财帛。” “要说货物是他们的,也不足为奇。” 王虎听得眼睛发亮:“那定然有不少好东西,不能便宜了那些逃民。” 文先生脑子不停地转动:“抢那些财帛有什么用处?若是能因此攀上西夏皇族,林教主必定会奖赏我们。” 王虎脸上露出笑容:“那还不容易,我们一同上山,将那些逃民砍了就是。” 文先生摇头:“早知道,就先一步将那些逃民纳入教中,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现在他们见了钱财,红了眼睛,见到我们只会拼命,我们人数毕竟少于他们,需要多做些准备。” 王虎摸了摸头,想不明白先生的话,只能听从安排。 文先生道:“去将所有黑火油拿过来,我们这次可能要用到。” 黑火油一共还有几十罐,实在不行就来个火攻,烧死那些人。 第223章 攻打 郑龙带着谢玉琰到庄子上时,文先生已经聚好了人。 二十多人手拿棍棒,每个人还背着一罐黑火油。 郑龙上前与文先生说了几句话,院子里的人都向谢玉琰看来。 谢玉琰目光中带着几分害怕,不过更多的是欣喜。 文先生向谢玉琰走去,与郑龙不同,文先生显然城府更深些,他突然用西夏语问话:“你们运送的是何物?” 那女子紧张之下,脱口而出:“太后生辰……” 熟练的西夏语回荡在文先生耳边。 虽然女子及时住嘴,却已经晚了,这半句话无疑暴露了她的身份。 谢玉琰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她再次用西夏语道:“你为何会大夏语?你也是大夏人?” 文先生能确定这女子来自西夏,只有西夏人会自称大夏。 文先生摇摇头,女子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过,”文先生道,“我曾在西夏住过一阵子,我们的……主子很是喜欢西夏,还曾向你们的大成寺送过《大藏经》。” 文先生有意露出手腕上的佛珠。 谢玉琰立即低头念了一句佛语。 文先生点头露出一抹笑容:“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我们为梁太后运送财帛,路过大名府,才知晓……大名府出了事,从前那条商路不能走了。” “我们因此不得不往相州去,准备经由庆州回到大夏。” 这事文先生知晓:“也是你们运气不好,大名府来了一个贺巡检,抓了不少人,这些日子又开始不太平,官路上总有兵马经过。”内情如何,文先生不知晓,他们能看到的就是这些。 文先生道:“所以你们才遇到了那些逃民。”往相州去,可不就要经过逃民的地方。 “可是又怎么去了冠县?” 谢玉琰道:“想要甩脱那些人,不得已才边躲边跑,路上遇到了巡卒,我们被前后夹击,只能胡乱往林中走,于是就到了冠县。” 文先生再三询问,总算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开口道:“你能见到大夏太后?” 谢玉琰点头。 “若是我们帮你抢回了财货,”文先生道,“你要带我们去大夏,最好能见太后一面。” 谢玉琰听得这话,怔愣半晌才道:“带你们去大夏没问题,只是见……太后……我不能保证,我们也只是为罔大人做事……” 恐怕这些人听了不肯帮忙,谢玉琰接着道:“罔大人在太后面前能说上话,你们到了大夏,再与罔大人慢慢商议。” “大人知晓几位帮忙保下了财物,光凭这个,也会引荐。” 文先生点点头,若是这女子一口答应下来,反而会让他生疑。那位罔大人他听说过,是西夏太后身边的重臣。 谢玉琰道:“若是先生肯与我前去,现在就得动身,我们怎么也要在天黑之前赶到。” 文先生不再有二话,让谢玉琰在前带路,众人依旧不能走官路,而是在林中穿梭,最后再入山。 谢玉琰本就才走过一遍,现在折返几乎不用停下来辨别方向。 众人在天黑之前到了山下。 眼看着即将入山,文先生吩咐郑龙、王虎带人去打探情形。 两刻之后,两个人匆匆回来。 “天黑了,看不清楚,但山中有人。” 谢玉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山中还有人……也就是说那些逃民应该没走……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照谢玉琰说的,她阿爹护送财货,正在与逃民抵抗,逃民得手了应该会拿着财货离开这里,但山上还有人活动的迹象,只能是逃民还没得手。 “走,上山。”文先生一声令下,众人开始爬山。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王虎发现了一具尸身,他将尸身从石头后拖出来,借着月光去看。 “是那些逃民。” 谢玉琰走上前,去看那张脸。 面黄肌瘦的汉子,的确是逃民。 “这里还有具尸身。” 谢玉琰快步走过去看,又是一个逃民。 这些人跟着陈荣而来,终究还是搭上了性命。 “你们手里有利器?”文先生检查尸身,发现了两具尸身上的伤口切割平整,显然是利器所致。 谢玉琰刚要说话,王虎忽然道:“那边山上有火光,他们在那里。” 王虎说完,就要向着那火光靠过去,却被文先生一把拉住:“急什么?” 郑龙道:“还要确定一下,是不是那些逃民。” “一定是,”谢玉琰道,“我们的人只能四处躲避,怎么敢在夜里生火?” 似是要印证谢玉琰的话,对面山腰上有更多的火光亮起,而且正在快速地移动着。 那是火把。 “恐怕你阿爹支撑不住了。”文先生道,“或是已经被他们得手。” 光是看那火光,就知晓对面人数不少,文先生现在有些疑惑,那些真的只是逃民?会不会真的还有山匪? 毕竟逃民投奔山匪也是寻常事。 如果没有大夏的事,或许文先生就放弃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可能半途离开,再说他们手里还有黑火油。 文先生指向火把多的东边:“你们到那里去,不要直接与他们交手,先将黑火油丢过去让他们尝尝鲜。” 郑龙和王虎等人都笑起来,他们对手中的黑火油格外有信心,这可是他们的圣物,摩尼会保佑他们。 谢玉琰看着摩尼教众向前而去,他们丢完黑火油,就会与那些人交手,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面前的人不是什么逃民,而是朝廷的兵卒。 到时候这些摩尼教人会如何对付她? 刚想到这里,谢玉琰手臂上一紧,摩尼教那女教徒伸手将她拉住。 文先生淡淡地道:“一会儿我们一同过去。” 谢玉琰应声,身边的文先生该是感觉到了哪里不对,所以才让人看管她,免得她中途逃脱。 她没想逃。 即便事情败露,她也不准备走,因为……这样的时候本就很难走脱,她走了,摩尼教的人也会离开,谁又帮她压制那些兵卒? 好不容易走这么一趟,不能只骗得摩尼教放一把火。 只有闹得动静更大,王晏和剩下的陈窑村村民才能趁机脱身。 第224章 营救 王晏带着众人退到一处山坳里。 能走的村民都陆陆续续靠过来,走不动的由桑典等人一路背行,就连王晏怀中也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童。 确定后面没有人了,众人才喘一口气歇片刻,然后开始数人。 又少了四人。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已经没了六个村民、两个护卫。 大家已经顾不得伤悲,因为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去那边团聚,此时此刻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懊悔和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拖累,王天使定然已经脱身了。 年纪最大的陈阿嬷想要再劝说王晏离开,最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们已经劝了太多次,王天使都不肯答应。 她也能看得出来,王天使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王天使带着的护卫和兵卒为了保护他们损伤了不少,很多人已经没法再战。 许多村民与陈阿嬷一样,心里有一个念头,实在不行,他们就为王天使去挡刀,反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天使被抓。 陈荣不住地喘着粗气,喝了点水囊里的水后,才算缓过来一些。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眼睛里依旧有抹惊恐的情绪没有褪去,然后他怔怔地看向王晏。 他以为王天使就是个文臣,没想到在与武将争斗时这般厉害。 太阳落山之前,王天使将一队兵卒引到山腹之中,然后出手杀戮。 四、五十多个兵卒全都被诛杀殆尽。 那杀人的手段和狠厉,是陈荣从来没有见过的。 一眨眼的功夫,四处是腥臭的鲜血,就连他的视线都被染红了。王天使身上的衣袍更是没有干净的地方,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文官变成了尊杀神。 那些人显然也没想到王天使那般厉害,这才中了陷阱,他们甚至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那带兵的观察使。 说到底还是被村民拖累了。 如果没有陈窑村的人,王天使不会束手束脚,就算不能反杀,至少可以趁乱脱身。 “郎君,你受伤了?” 桑典看到王晏肩膀上的伤口,惊诧地喊出声。 “没事,”王晏淡淡地道,“撕下布条包裹一下。” 方才太过混乱,桑典没能护住主子,那道长长的伤口,从肩膀一直绵延到腋下,若是力道太深一些,郎君这条臂膀就保不住了。 “都是为了救我,大人不应该管我的,还不如让他们杀死我……” 陈平声音哽咽。王天使要不是为了将他拉过来,也就不会被砍中。 王晏伸手擦掉陈平脸上的泪水:“没有人会死,我们都会好好的。”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来安慰。 从小长到大,他很少受到周围人的安抚,自然也就不懂如何与小孩子相处,这方面谢玉琰比他做的好。 她到杨家之后,杨钦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 桑典仔仔细细将王晏伤口处理妥当,这才仔细去看四周的情形。 “他们今晚布置的兵马比昨晚更多。” 昨晚他们主动出击,还略有优势。如今被摸透了行踪,那观察使自然让兵卒全力压上来。 今天不会有援军,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己。谢大娘子现在都不一定走到洺州,就算赶到了,洺州兵马至少明日才能到这里。 再就是贺大人……郎君做过安排,贺大人不能出现在大名府,否则刘知府会利用贺家走私货,让他们查出的结果被质疑。 再说贺大人的去向也是郎君一早就安排好的,陈窑村的事无法预知,谁也料不到会落得这般险境,贺大人照约定行事,都不知晓大名府出了岔子,自然更不可能回来相救。 “歇一歇,”王晏道,“熬过今夜就会有转机。” 这是安抚众人,也是给大家一个希望。 陈窑村的人纷纷应声。 “一会儿歇好了,就去搬石块,在面前土方后做壕沟,”王晏吩咐,“今晚我们不走了。” 走不了只能据守。他们的人数太少,陈窑村的老幼已经走不动了,若是强行逃离,力竭时就会被追上。到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只会任由那些兵卒砍杀。 简陋的壕沟刚刚做好,第一拨追兵已经赶了上来。 陈窑村老少躲在壕沟中,听着外面厮杀的声音,陈平睁着大大的眼睛,窝在陈阿嬷怀里却什么都看不到。 等到外面没了动静,他们迫不及待地出去看情形。 经过了一天,陈窑村的村民已经能很好地配合王晏等人,他们钻出来,一些人去捡石块,一些人帮忙处理伤口。 不过,即便他们竭尽全力地应对,在第二轮的时候就有了死伤。 箭矢射中了一个护卫,陈窑村的人想要前去营救,被追过来的箭矢射中了胸口。 大家沉默片刻,就又开始各自行事,他们心里都清楚,这般下去支撑不了多久,但他们得做些什么。 当第三轮的进攻来临之时。 “轰”地一声响动,如同天边突然响起记惊雷,紧接着黑暗中燃起一簇火苗。 众人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轰”“轰”“轰”再次从山脚下传来几声响动。 静谧片刻之后,火苗乘风而起,很快将山下化成一片火海。攻击这里的兵卒纷纷转过头去张望。 光亮之处,传来哀嚎和惨叫。 在观察使指挥下,合围过来的军队立即乱起来。 王晏看准时机,立即吩咐人投掷石块,一波过后,桑典等人扑上前缠斗,手起刀落,收割十几颗人头,剩下的兵卒立即逃窜。 桑典啐了一口,这群兵卒其实怂得很,仗着人多才敢上来,他一个能打四五个没问题,多了也能应付,但兵卒手中都有利器,难免会有损伤,他们的人都是被围攻而死的。 看着逃走的几人,桑典皱起眉头,要不是被消耗的太厉害,他就将那些人都按死在这里。 当他直起身,想看看周围的情形时,登时愣在那里。 火越来越大不说,下面好像已经乱成一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援军来了? 桑典想着看向自家郎君。 “是她,她回来了。”去掉几个最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第225章 礼物 王晏望着那烧起来的大火,他让谢玉琰走的时候,没想让她再回来。 他心里清楚,这样安排,他也有私心,不止是为了陈窑村的村民,也是想要谢玉琰能顺利脱身。 当她要走了他的玉佩和财帛的时候,他其实心中隐隐有些思量,他可能又要被骗一次。 可是她回来了。 在他们最危险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搅乱了局面。 除了谢玉琰不会有旁人,短短一日的功夫,去而复返,就只能是她。 旁边的桑典不禁道:“不……不太可能啊……看起来应该有很多人……”爆开的声音连续响起,火光不止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若是谢大娘子,她去哪里寻来的帮手? 王晏道:“告诉村民们准备好,我们要立即离开这里,到山下与她会合。” 她在山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可见冒着多大的危险。 不知道她是聪明还是傻。 他得早点找到她。 …… 谢玉琰看着眼前化为一片火海,好几个周身被大火吞噬的人,惨叫着从火堆里扑出来,他们胡乱奔走,碰到木叶,又烧起新的火势。 文先生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他侧头去看身边的姜三娘,却没有从姜三娘脸上看到惊诧的神情,反而异常的平静。 姜三娘好似变得和之前不同起来。 文先生心一沉,隐约觉得哪里不妥。 “你就一点不觉得奇怪?”文先生道,“你可知晓我们用的是什么?” 谢玉琰道:“黑火油,比木柴和寻常油脂烧得更久,你们将它放在瓦罐中,又在瓦罐外包裹上浸了黑火油的麻绳,用的时候,只需将麻绳点燃,再将瓦罐丢出去,瓦罐落在地上就会炸开,里面的黑火油四处飞溅,溅到哪里,哪里都会被点燃。” 这下轮到文先生惊讶。 谢玉琰接着道:“丢出烧着的瓦罐不容易,需要用到牛筋弦,再借用树枝弹出。” “这里树木多,想找到合适的树枝丢瓦罐并不难。” 郑龙、王虎几个人遮遮掩掩提着瓦罐离开,就是怕她知晓这些,这是摩尼教的秘密。 文先生盯着谢玉琰,面色越来越阴沉:“你到底是谁?” 谢玉琰淡淡地道:“大夏太后的使者。” 文先生发现姜三娘子,神态为之一变,没有了之前的仓皇和恐惧,而是变得格外的肃穆,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月光落下来,能照亮一隅之地,却无法照亮她的面容。 也不知怎么的,文先生本想继续逼问,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先生,那妇人骗我们。” 王虎的声音传来。 黑暗中,王虎拉扯着一个人走过来。 “那些不是逃民,更不是山匪,而是……官兵。” 王虎一用力,他手里提着的兵卒立即摔在地上,兵卒试图起身逃走,却被王虎一脚踹在脖子上,兵卒整个人登时一抖,不知是死了,还是晕厥了过去。 王虎抽出腰间长刀直奔谢玉琰而去。 谢玉琰却不躲闪,而是淡淡地道:“你们可知,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若是不知,总该知晓得圣王吧?” 王虎的刀尖眼见就要捅入谢玉琰胸口,文先生忽然急切地开口:“住手。” 尖刃已经刺入衣衫,贴着皮肉堪堪停住。 谢玉琰就像没看到王虎一样,抬起眼睛与文先生对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又似将一切都说明白了。 文先生张开嘴,想要问清楚,却还没发出声音,恰好这时候地上的兵卒醒来。 兵卒小声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谢玉琰向王虎伸出手。 王虎不明就里,却看到她身体侧开,擦过那柄刀刃,莹白的手腕一翻,冲着他握着的刀柄而来。 王虎被文先生喝令不准妄动,一时不知是否该阻拦,迟疑间只觉得手腕一麻,掌心的刀柄已经脱手。 下一刻,谢玉琰攥住长刀,手臂一动,利刃朝着地上的兵卒脖颈斩过去。 鲜血迸溅。 那颗头颅竟然被斩断,骨碌碌滚下山坡。 谢玉琰手背上满是鲜血,她却不在意而是微微仰着头,嘴角却含着一抹笑容,一滴鲜血刚好落在了她的眉心处,将她衬的更为庄严、肃穆,宛如大殿里被铸了金身的……菩萨。 她淡淡地开口:“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 那声音不大,却好像响彻在天地间。 “弥勒佛取代释迦牟尼佛下凡救世。” “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 说到这里,她望着文先生:“摩尼教曾被我弥勒教相助,发愿跟随弥勒教救天地苍生于水火,也曾念我大乘佛法。” “怎么?只因为他们是官兵,就不敢杀了吗?” 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和圣王都是弥勒转世,弥勒教前两年在贝州兵变,第二年被大梁军队围剿,圣王也因此惨遭毒手。 弥勒教就此销声匿迹。 文先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弥勒教教徒。 文先生道:“你早就知晓我们是摩尼教的人?” 谢玉琰褪去脸上的杀气,重新变得平静,但那幽深的眼眸却让人觉得更加骇人:“我本就知晓你们在这里,否则怎么会前去草市寻找?是怕你们瞻前顾后,误了大事,才没有言明。” “现在好了,我想要的结果,已经成了一半。” “不过有一点我没骗你,山上的东西,的确是送给大夏太后的礼物。” 文先生皱起眉头,他不敢与这女子对视,总觉得这女子身体里住着的杀佛,随时随地都会冲出来。 光看她利落的斩杀人,就已经够让人惊骇。 怪不得都说弥勒教的人都是疯子和杀胚。 “你已经骗了我们一次,现在却轻易就让我们再相信?”文先生道,“莫不是将我们当成了傻子?” 谢玉琰却不回应而是道:“弥勒教会是大夏国教。” 文先生就是一惊。 谢玉琰接着道:“大夏太后已经读我教《大云经》,我们承诺太后,会让她成为第二个慈圣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慈圣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是古今以来唯一一位女皇。 谢玉琰接下来的话,让文先生更为惊诧:“我们扶梁太后坐上了太后之位。”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暗杀了上一任西夏国主? “现在我们要为太后送上一件,格外贵重的礼物,”谢玉琰微微一笑,“你可知是什么吗?” 文先生下意识地摇头。 谢玉琰道:“大梁宰辅王相公之子,至平四年状元,太子中允王晏。” 第226章 抓活口 文先生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作为摩尼教中的智囊之一,文先生自然对大梁的时局有几分了解,朝中的股肱之臣不说都知晓,但他不可能不清楚当朝宰辅家的情形。 尤其宰辅出自有名的太原王氏,他的长子王晏更是大梁有名的神童。 现在姜三娘说,要将王晏送给西夏太后。 怎么可能? 若是反过来想,真的让她做成了,还真的是一件格外贵重的礼物。 大梁必然会因此陷入混乱,至少那位王相公会辞去宰辅之位。太原王氏那些子弟从此之后要如何自处? 不管王晏能不能被救回来,王氏都与西夏结下仇,只怕会寻机就鼓动大梁向西夏动武,他们摩尼教想要的就是局面越乱越好,他们也好趁机鼓动教众,夺取天下。 文先生道:“你如何证明?” 谢玉琰看向地上兵卒的尸身,眼角露出几分冷冽,然后她解下腰间的玉佩:“文先生可知王晏的字?那你就能认出这块玉佩是谁的。” 文先生伸手想要接玉佩,谢玉琰却不肯松手:“这是要呈给太后的东西,比你我的性命都要重要。” 冷冰冰的话语中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文先生皱眉,却没法在这时候与姜三娘争论,于是不得不凑过去瞧。 看到玉佩上的仙鹤以及花朵、云纹,再看背面印在雕花中的“王”字,他的眼睛就是一缩。 这玉佩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家的物什,世族子弟佩戴玉佩,尤其是有了表字之后。 “这……”文先生半晌才平静下来,“王晏身边必定有护卫,你如何能得手?” 谢玉琰道:“先生还不知晓大梁朝廷的那些事?王晏来大名府是为了查他们武将私运的案子。” “你听说的大名府的那些案子,并非是因为贺檀。” 文先生恍然大悟:“你是说……” 谢玉琰道:“我们的人早就得知,王晏是大梁官家派来大名府的天使,如今王晏手中掌握了那些武将走私的证据,所以才会引来大名府武将的追杀。” “我在王晏身边安插了眼线,等到那些武将与王家护卫两败俱伤,就可以渔翁得利。” 文先生深吸一口气,眼下的情形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不然为何这么多朝廷兵马聚集于此? 他们显然是要围困住这座山,山中有谁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谢玉琰道:“你们若是还不信,抓一个军将过来逼问一番,看看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不是王晏?” 现在看来,唯有这一条路才能证明姜三娘的话是真的。 “我劝你若是想核实还要趁早,”谢玉琰扫了文先生一眼,“耽搁下去,万一让王晏落入朝廷手中,以我们两教在此地的人手……很难将人再夺回来,那样的话,我们的算计和谋划全都会功亏一篑。” “相反的,这件事做成了,你们摩尼教也能在大夏立足,我们两教一同辅佐大夏太后,将来……还怕争不到一席之地?” 文先生一颗心在胸口狂跳个不停,他可能遇到了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谢玉琰接着道:“你放心,到时候若是摩尼教不肯重用你们,你们可以来我弥勒教,我能保证,你们必定在弥勒教伸展手脚……总之不必窝在这样的地方。” 文先生佯装镇定:“那也要冒极大的风险,若是你骗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谢玉琰停顿了一会儿,再次与文先生对视:“依我看,你倒是该宁愿今日死。” 文先生面色大变:“你这是何意?” 谢玉琰微微扬起头:“你要仔细想一想,十年二十年再没有动静,即便将来摩尼教真的兴盛,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便是活着又能如何?” 文先生再次惊愕,好似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姜三娘全都能看透。怪不得都说弥勒教厉害,他们屡次与朝廷抗衡,无论朝廷如何围剿,只要得到机会,还能再次复兴。 一下子听到太多事,以至于郑龙回来的时候,文先生还未能全部理清。 郑龙带人也抓住了几个兵卒。他虽然与王虎一样,发现了蹊跷,猜到上了姜三娘的当,但他并不惊慌,他们这些人本就与朝廷作对,杀些官兵算得了什么?趁机多杀几人,反而让他觉得痛快。 回到这里,他敏锐的感觉到了情势有变,那个女子与文先生好像达成了某些共识。 看到地上有兵卒的尸身,郑龙没有将王虎带回的消息再重复一遍,而是道:“官兵有不少,我们是不是现在就离开?” 文先生没有回应,反而看向那些被绑缚而来的兵卒。 “审一审他们,”文先生道,“问清楚他们为何会来这里?若是不说一律斩杀。” 兵卒面露恐惧,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就让他们没有了胆气,被郑龙和王虎拎去砍了几刀,就立即哀嚎地供述。 “我们也不知晓,是观察使大人带我们前来捉拿人犯。” 又是一刀下去,一颗头颅落在地上。 郑龙又拎起另一个人,此人身上甲胄与寻常兵卒不同,他们有意留在最后审问,郑龙手里的刀还没落下,那小校就道:“是抓朝廷派来的官员……” “听观察使说,是王晏。” “与王晏在一起的,还有一些逃民。” 文先生听到逃民这两个字立即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显然是在告诉文先生,逃民中有弥勒教的人。 文先生皱眉思量,现在一切都对得上了。 向那小校问完话,郑龙手起刀落,当即结果了那人性命。 谢玉琰转头看向文先生:“如何?可要与我同行?” 文先生还没说话,王虎早就面露激动,他恨不得立即冲入那些官兵之中,大肆砍杀,那些狗官在他心里,早就该死了。 “你们手中还有黑火油,”谢玉琰道,“只要再点燃几个丢过去,那些官兵自然就会四处逃窜,我们刚好趁机寻一条路上山。” “王晏被围困了几天,身边的护卫八成已经不能再战,到时候与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就能抓他活口。” 第227章 杀不得 一个抉择兴许就能让人一步登天,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个无法抵御的诱惑。 这群摩尼教的乌合之众,手持教义,想要让世人受他们驱使。 与朝廷作对,恰恰就是他们蒙蔽世人的手段,他们要借由这个让世人知晓,他们敢于挑战皇权。 将事情闹得越大,越能彰显他们的神威。 这就是为何谢玉琰要说出这些话,来动摇这些摩尼教教徒。 她能肯定文先生不会拒绝,就像她说的那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那些教众,立即就能做出惊天动地之事。 文先生看向谢玉琰:“你要与我们同去?” 谢玉琰杀人之后,一直提着那带血的腰刀,她微微一笑,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道:“我们弥勒教以杀修佛,只有杀戮才能成就十住菩萨,我自然会去。” 谢玉琰话音刚落,王虎不禁插嘴道:“这个俺喜欢,俺也要做十住菩萨。” 文先生顾不得呵斥王虎,提出第二个疑问:“你敢不敢对弥勒发誓,您方才所说都是实情?” “有何不敢?”谢玉琰道。 “不对,”文先生反悔道,“若你压根不是弥勒教人,这誓言自然也没用了,你要用自己的性命与亲人发誓。” 谢玉琰眼睛中闪过轻蔑的神情:“有何不可?” “我以我和亲人性命发誓,我今日所做之事,若违背太后之意,欺骗摩尼教人,当五雷轰顶,永坠地狱。” 听到这些,文先生终于放下心来,他点点头:“我们现在就攻上山去。” 摩尼教众开始做准备,谢玉琰也扯下一截裙摆,免得一会儿上山时行动不便。手中的长刀在空中挥舞几下,她会的刀法不多,都是当年师父所授,不过没有花架子,都是实用的杀人之法。 也许师父从那时候就推测到,将来她的路走得不会太平,才会传授她这些。 郑龙带人先去丢黑火油。 山脚下本就已经乱成一团,当官兵发现又有烧着的火球丢来的时候,立即叫喊着奔逃。 就在这一刻,谢玉琰毫不犹豫地提刀前行。 看到谢玉琰这般,文先生看向身边的王虎:“你去护着她。” 这个姜三娘不能有什么闪失,找到王晏之后,他们还用得着她。没有弥勒教和西夏人暗中安排,他们怎么将王晏带出大梁? 王虎点头应声,然后他大叫一声,杀到谢玉琰身边,开始与她一同杀人。 结果的性命越多,人就越兴奋。 会有种能主宰性命的感觉,这群摩尼教教徒更是如此,片刻功夫就打开一条上山的路。 观察使郑明还弄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 山脚突然出现一队人马,扰乱了他所有的布置。那些人是谁?贺檀带来的援军,还是王家调动的人手?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官家派来的人,否则会先召他前去问话,而非直接动手。 “他们丢的东西不知晓是什么,沾在哪里,哪里着火。” “好像是火油,又不是寻常的火油。” “已经烧死了不少人。” “那些人还藏匿在暗中向落单的兵卒下手。” 郑明听着这些禀告,正在调动兵马应对,不远处就又是亮光一闪,再次烧起了大火。 “那些人又动手了。” 这次他们没有四处丢火油,而是集中在一个方向。 郑明皱起眉头:“不好,这些人要上山。” 不能让那些援军与王晏汇合,这是郑明浮起的一个念头。 可惜想要阻拦却已经晚了。 因为要形成合围之势,兵卒本就分散,现在更是像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在黑夜里又不能及时地传递军令,造成郑明无法及时掌控局面。 是他大意了。以为今晚定能拿下王晏,于是让所有兵卒全部压上,没想到被人包抄了后路。 “来了多少人?”郑明问过去。 小校低声道:“至少有上百人。”人数说少了,就是他们无能,让人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冲了进去。 郑明皱眉,情势不妙,这些人不用将王晏救走,只要能帮王晏撑过今晚,他就危险了。 他们能掌控的只有大名府,附近的其他州、府兵马都不在他们手上,其中必定有人会听王家的安排。 当然他也相信,在事发之前,王晏没有送信去调动兵马。否则王家无法向官家交待,宰辅与武臣勾结可是大忌。 所以,只能在王晏性命攸关之时,用天使的手令调兵,这才符合朝廷的规矩。王家想要对付他们,首先得将王家自己洗的干干净净。 这么一想,周围兵马都不可能现在赶来……现在来的人会是谁? 郑明道:“将那些援军抓住审问清楚。” 小校应声,但是……他几乎能确定,那些人不好抓,他们手中握着火油,又有多少兵卒愿意上前? 小校刚走,郑明脸上也浮起一抹冷意,让手下人应对援军,他得立即找到王晏。 郑明吩咐身边军将同他一起上山,一行人才走了片刻功夫,就被仓皇逃窜的兵卒撞到。 “你们做什么?”军将上前询问。 兵卒指了指山上:“薛军将死了……被王晏杀了……死了……都死了……” “什么?”郑明快走几步上前,“薛威死了?” 兵卒点点头:“刚刚山脚传来动静,王晏趁机杀过来,一刀……就杀了薛军将,我们……我们着实难以应付。” 事实的情况是他们知晓援军来了,一下子没有了战意,加上军将被杀,他们自然四散逃命。 这么一逃,情势就发生了逆转。 “王晏人呢?”郑明揪住兵卒咬牙询问。 兵卒仓皇地摇头:“不……不知晓。”他就因为跑得快,才能活下来。可既然一早就逃了,如何能知晓后来的情形? “斩了这贪生怕死的东西。” 兵卒惊骇之下,说出实情:“观察使饶命,那……那可是朝廷派下来的天使……杀不得……杀不得……” “我们输了要死……赢了也得死……” 郑明怎么可能让他靠着这个活命? 头颅依旧被斩下来,但那句话却也让周围的兵卒都听到了。 郑明面沉如水,兵卒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在山上听到了王晏那些人这般叫喊,于是记在了心中。 “府尊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朝中却有小人想要算计大人,但这些小伎俩都逃不过官家的眼睛,官家定会还府尊一个清白,大家对府尊忠心,就等于报效朝廷……” 郑明的话还没说完,余光瞥到右后方一亮,一只火球竟然直奔他而来。 明天就见面喽 第228章 平叛 郑明先是惊住,然后仓皇地躲闪。 “郑观察。”旁边兵卒大呼一声,飞扑过去。 郑明被推远了些,那火球却结结实实砸在了那兵卒身上。 随着碎裂的声音,“呼”地一下,大火燃起,兵卒整个身体都被火焰吞没,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开始在地上翻滚。 吓得周围人连连后退。 瓦罐迸溅出的火花,也烧着了附近的木叶,甚至沿着淌出的黑火油又烧到了两个兵卒。 场面登时变得更加混乱。 郑明拍灭了手臂上的火光,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观察使,我们快走,那些人过来了。” 一阵阵焦糊的味道入鼻,地上的人渐渐没有了气力,从他身上却冒出一股股烟气,这大火不将一切吞灭誓不罢休。 见识到了这些的兵卒们,只想立即逃窜,因为他们发现这火不同一般,烧得快且很难扑灭。 若是再有更多的火球飞过来,他们可能都要葬身火海。 好几日没有下雪,干燥的木叶遇火就着,众人心底对水火的畏惧,这一刻完全被激发出来,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晓面对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少援军在攻山。 军将们竭力稳住局势,可当退到更高处之后,发现还是逃散了一半的人。 郑明登到高处,诧异地发现,山脚下处处是火光。 “观察使,照这样来看,攻山的至少有几百人,他们手里的军器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恐惧就多增了几成。 再说,这样厉害的军器,只有朝廷手中才有,恐怕…… 有人想到了王晏的身份,或许真的是官家调兵前来。他们一直在山中,就算有什么消息,他们也无从得知。 万一真的是朝廷派来的兵马,他们哪里还会有活路? “再这样下去,整个山都要烧着了。” 军将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黑暗中有惨叫声,紧接着有人道:“有埋伏,有埋伏……” 郑明浑身一凛。 紧接有阵阵喊声传来。 “他们在喊什么?” 距离有些远,郑明听不清楚,询问身边的军将。 军将摇头。 这一刻所有人都噤声,仔细地听着。 山风裹着嘈杂的声音入耳。 “龙卫军奉旨平叛……” “降兵可活……” “奉旨平叛……降兵可活。” 那些呼喊声越来越大,终于清清楚楚地传入了郑明的耳朵。 “郑观察……”军将一脸惊惧,“是龙卫军……龙卫军。” 龙卫军乃是禁军,直接听命于官家。 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都有龙卫军驻扎,这些只有少数官员才知晓。 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官家为了防备武将起事,在各处设营,平日里甚少用到这些兵马,唯有在兵变之时才会命重臣持兵符调度。 也许寻常兵卒尚且不知晓这其中的厉害,但似郑明这样的观察使,却心中明了,一旦龙卫军到了,就再无回天之力。 怪不得有那样的军器,怪不得来得如此快,原来是龙卫军。 龙卫军…… 郑明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朝廷对待叛军,一向是“降兵可活”,只诛首恶,那些参与兵变的兵卒,会被打散重新编入各处军中,再不济也能去服苦役。 能活谁会想死?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完了,彻底完了。 郑明想到这里,果然看到有兵卒丢下手中兵器,开始向后退去。他们要做什么?自然是等待龙卫军来擒拿。 郑明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身边的军将竟然抽出腰刀砍向他。 郑明一直勤于操练,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避开一击之后,也扬起了手中的刀刃,那军将本就慌乱,刀法也敌不过郑明,登时被砍了正着。 脖颈上的鲜血喷洒,军将仰头倒地。 郑明身边的两个军将见状,纷纷躲闪,其中一个还开口劝说:“郑观察,事到如今还请给兄弟们一条活路。” “就算看在大家追随你一场的份儿上……也该前去向朝廷请罪。” “莫非……你真的要做叛将?” 军将这话一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后退。 眼看就要众叛亲离,郑明大吼一声:“不可能是什么龙卫军,朝廷没有查明真相,怎可能调动兵马前来?你们都被骗了。” 军将却道:“郑观察带我们来此地,也说要捉拿山匪,现在观察不如说清楚,山顶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自然知晓山顶的是王晏,但此时此刻他们只能将一切罪责推到郑明身上。 郑明咬牙,他自然不能说,但军将不会就此罢休,他道:“那是王相公长子王晏,对也不对?” “王晏深受官家器重,他身为京官,如何能出现在大名府?唯有一个可能,他是官家任命的……” 军将的话戛然而止,一柄钢刀从他胸口穿出,他身后闪出另一个军将,那军将一直追随郑明,乃是郑明的心腹。 “此獠战时造谣,扰乱军心,当杀。” “真正谋反之人在山上,大家随郑观察追杀逆贼。” 军将这话却已经晚了。 谋反之人在山上,但平乱的言语却是从山脚传来的,只要略微思量,就知晓郑明等人是在哄骗众人。 郑明知晓不能耽搁,否则会生出更多异变,要紧的是找到王晏,也只有靠着挟持王晏,才能脱身。 “上山抓人。”郑明喊一声,身边的亲信立即回应。 郑明当即不再耽搁,快步走在最前面。他已经顾不得会有多少人跟随,现在也没有时间再安抚人心。 尤其是在山下一声声叫喊之中,他也没法让所有人听从他的号令。 …… 山下,王虎穿着大梁兵卒的甲胄,手中提着一颗刚刚割下的人头,满脸都是笑容。 这个姜三娘果然厉害,让大家暗中杀人,换上大梁兵卒的衣裳,然后宣称他们是龙卫军,呼喊出平叛的话语。 那些真正的朝廷兵卒立即就被他们吓住了,纷纷丢弃手中的兵械。 这还不算完,他们命所有跪地的兵卒,与他们一同喊话。 “奉旨平叛……降兵可活……” 越来越多人的人跟着他们喊叫,如此一来好像真的有一支平叛的龙卫军。 第229章 不退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兵卒在,王虎恨不得大笑几声,拍一拍自己的胸口。 “看吧,老子现在是大梁朝廷的军将了。” 而且还是劳什子龙卫军。 龙卫军这名字一听就威风,他这算是自己给自己封官吗? 想到这里王虎看向那些蹲在地上的兵卒,一脚踹出去:“大点声喊。”姜三娘说不要众目睽睽之下杀太多降兵,可是他手可真是痒得很,看到那一颗颗垂下的头颅,就想都砍下来。 王虎丢掉手里的脑袋,吓得兵卒一缩,瘫在地上。 王虎忽然觉得,他们能够起事了,因为大梁的官兵都是些没卵子的鸟货。他们二十多个人,没怎么费力,居然就拿下了上百兵卒,他们摩尼教再加上弥勒教聚在一起,攻打城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思量着,王虎看向谢玉琰,谢玉琰也穿着兵卒的衣裳,天色漆黑,遮掩了她的眉眼,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子,顶多就是个子瘦弱、矮小些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 迎面就看到十几个兵卒匆匆忙忙从山上下来,看到持刀的王虎等人,他们立即叫喊:“大人……大人饶命……” 兵卒们丢了兵械,跪在地上祈求。 王虎一声笑从喉咙里钻出来,听到兵卒耳朵里格外的渗人,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哀求。 “跪到旁边去,天亮以后有人来带你去军营。” 郑龙上前吩咐。 兵卒如蒙大赦,忙顺着郑龙手指的方向聚拢在一起。 一旁的文先生也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他不禁又看向姜三娘子,姜三娘子展露的手段,已经能证明她的身份。 寻常女子哪里能如此? 兵卒继续跟着喊话,谢玉琰等人一路向前,文先生等人更加有信心,他们能趁乱拿下王晏,然后离开此地。 “都小心些,”谢玉琰嘱咐众人,“那些不肯束手就擒的兵卒,遇到我们只会拼命抵抗。” 很简单,那些人既然不肯向“龙卫军”低头,就已经拿定主意要抗争。谋逆之人,被抓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双方对上之后,必定是你死我活。 “那有什么好怕,”王虎看向谢玉琰,“姜三娘子你就站在俺身后,俺护你周全便是,让你看看俺是如何将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来的。” 王虎说着握紧他的长刀:“有人杀还不好?一个个都跪下求饶,当真没意思的很。”他还没杀够呢。 在大名府徘徊这几个月,憋的不行,现在总算能杀个痛痛快快。 文先生道:“可惜已经没有了黑火油。” 谢玉琰故意在山脚下让他们将黑火油消耗殆尽,因为上山之后随时可能遇到王晏和陈窑村村民。 黑火油这东西很难掌控,弄不好可能会伤到他们。 既然如此,不如全都用在那些官兵身上。 众人聚在一起向山上爬,偶尔遇到躲藏起来的兵卒,郑龙和王虎全都一刀斩下,无声无息之中就杀了好几人。 当然也有下山求饶了,王虎想杀,却被郑龙放走了。 他们人数太少,虽然眼下占了上风,却也似在冰面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揭穿,所以最好不要激起兵卒的反抗。 不过即便再小心也有露馅的一刻。 郑龙又遇到一队丢弃兵械的兵卒,这次不同的是,为首的兵卒突然喊了一声:“不对,他们穿的不是禁军的甲胄。” 这一声让郑龙心中一跳,紧接着后面的王虎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出手,将手中的刀刃砍在了那兵卒的脖颈上。 谢玉琰登时皱起眉头。 坏了。 禁军和厢军的甲胄是有所不同,但在这样的时候,根本无法辨别清楚,那兵卒显然是在故意诈他们。 郑龙没有立即上当,但王虎却动手太快了些。 这等于是承认了他们有问题。 “快走。” 谢玉琰喊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尖锐的哨声从这群人中响起,显然是在报信。 四周传来脚步声,显然周围的人都在向这边赶来。 王虎也知晓惹了祸,他却满不在乎,又提起刀砍向另外一人。 “爷爷我是龙卫军,快些磕头。”王虎杀红了眼睛,大喊大叫。 郑龙等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也纷纷与那些兵卒战在一起。 谢玉琰没有贸然上前,她只是抬起头向周围看去。 惊慌逃窜的郑明,本一心想要找到王晏,可是他终究是不甘心,他想要弄清楚,追上来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龙卫军。 于是他转身返回。 要问他为何会起疑心,完全是因为龙卫军行动太过迅捷,居然直奔山上抓人,照理说,即便有旨意,他们也该直奔大名府抓捕刘知府。 而且他刚刚想到禁军之中……也有他们的人。 尤其是河东路禁军。 总之,郑明觉得有问题。 现在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些人,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郑明正想着,与这群人中的一双眼睛撞在一起。 天太黑,他们明明看不清楚彼此,但郑明却认定这群人都是听这人号令。几乎没有犹豫,郑明立即向那人杀去。 谢玉琰看着郑明向她扑来,她不能逃走或后退,如果这时候带着摩尼教离开,放郑明下山,那些本来投降的兵卒,就又会回到郑明麾下。 他们今晚做的一切都会跟着功亏一篑,重要的是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攻入山中。所以明知晓自己被锁定,谢玉琰依旧不能闪躲。 在郑明之前有兵卒靠过来,谢玉琰手起刀落,杀了一个,砍伤另一个。可她究竟没有男子力气大,在几人一同纠缠之下,不能再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闪躲。 郑明却在这时也赶到了,他手中的刀刃在月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径直向谢玉琰刺来,这一刀又快又急,谢玉琰扬起手中腰刀招架,只感觉到虎口一震,腰刀立即脱手,而郑明手中的利器,就此毫无阻碍地刺入她的肚腹。 也是在这一瞬间,黑暗中一支箭矢疾驰,箭尖冲破甲胄,嵌入郑明皮肉。 郑明身躯一震,谢玉琰趁机向后躲闪。 她没有感觉到疼痛,那刀刃原本也没有刺入很深,只伤了一点皮肉。 郑明就没这么好运了,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整个人笼罩在濒死的恐惧之中,他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那是他这几日苦苦找寻的人,王晏。 第230章 诛杀 郑明知晓王晏在这里,但真正见到他时,整个人依旧一怔。 片刻之后才急急忙忙地开口:“快……拿下……他是王晏。” 在郑明说完之下,桑典、陈荣等人已经围拢过来。 之前是郑明围困王晏,可现在郑明手下的兵卒跑的跑,退的退,他身边剩下的不过三十多人,情势一下子就发生了逆转,他被两拨人堵在半山腰无路可走。 眼看着身边的军将和兵卒被砍杀,郑明忽然慌张起来,干脆站在中间,让手下人将他牢牢护住。 文先生、王虎等人也没有急着动手,郑龙看向陈荣,然后附在文先生耳边道:“那些就是逃民。” 文先生下意识去看谢玉琰,四目相对已经知晓答案。 姜三娘子说,她的人混在逃民中与王晏在一起,看来就是这些人了。他们该怎么办?现在上?还是等到王晏和朝廷的人两败俱伤? 王虎一直注意着姜三娘子的动静,只见她偷偷摸摸将一柄匕首藏在袖子里。王虎心中一阵激动,这三娘子心黑,一会儿定要有人被她算计。 又是两声惨叫,郑明带来的兵卒又被砍伤两个。 王虎发现,王晏带来的人与那些兵卒不一样。 王虎喃喃地道:“这样的,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俩。” 谢玉琰看王虎一眼:“要听我的安排行事。” 王虎憨笑,摸了摸脑袋:“娘子吩咐就是。” 只要能让俺杀人……他眼睛中冒出几分血光。 王虎知晓危险,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要杀人,从十六岁杀了大哥大嫂入山后,他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不知能不能做十住菩萨? 郑明已经无处躲藏,军将和兵卒都被打散,他挥动着腰刀应付,原本以为王晏不是他的对手,当二人真正交手之后,郑明惊恐的发现,他根本挡不住王晏一击。 王晏这样一个文臣,居然有武将的力气,他握着的佩刀,也并不是摆设。 “来人……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郑明大声喊叫,试图唤来更多人,可惜没有任何用处。 郑明万念俱灰,他看向王晏:“官家的龙卫军来了,王大人应该将我等交给龙卫军。”说白了,他不想死在这里。 旁边的王虎听得这话不禁笑起来:“哪里来的龙卫军?你是在说我们?” 郑明猜到“龙卫军”有问题,现在被亲口证实,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不敢置信地将目光落在王虎这些人身上。 郑明不甘心:“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少人前来?” 王虎笑道:“我们就是寻常百姓……不过就是一群相熟之人,来帮忙救那位……王大人……加起来二十来个人。” “不可能,”郑明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明明有那么多人喊话,至少上百人。” 这次连其余人也跟着笑了。 “跟着喊话的,可都是你们带来的兵卒。” “我们说是龙卫军,他们也不怀疑,让他们喊什么,他们就喊什么,别提多听话了,”王虎说着顿了顿,“这么一来,俺都不忍心杀他们。” 郑明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你们手里的……” 谢玉琰抢在王虎前面道:“不过就是火油而已。”她不想王虎说太多,免得让人猜出他们摩尼教的身份。 火油。 二十几个人。 郑明忽然一阵愤怒,他被耍了,戾气冲头,让他握紧腰刀向谢玉琰砍来。 人在极怒的情形下,却还想着欺负弱小。 郑明听到谢玉琰的声音,认出她是个女子,他可以败给王晏,可以被一群汉子围困,却不能栽在一个妇人手中。 但是这次郑明还没冲到谢玉琰面前,凌厉的刀锋袭来,郑明只觉得肩膀一疼,手中的腰刀落在地上。 不,不止是腰刀,还有他的一条手臂。 那刀锋依旧没有停下…… 惊骇之中,郑明想要保命,他愿意做证,帮他们弹劾刘知府。 他的嘴刚刚张开,一股鲜血从他的脖颈和口中喷出。 郑明恐惧、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圆滚滚的人头终于脱离身体,落在地上,滚到了王虎脚边。 王虎眼睛一闪兴奋,抬起脚冲着郑明的脸踩了下去。 骨裂的声音传来,郑明面目全非。 直到这一刻,郑明的身体才落地。 血淋淋的场面,震慑住了剩下的军将和兵卒,这些人纷纷丢下手中的利器不敢再做任何抗争。 观察使都死了,他们又能听谁号令? 王晏看向王虎等人。 王虎握紧了刀柄。 桑典和王家护卫才十几人,摩尼教却有二十多人。真的交手,必然是一场恶战。 王虎已经准备好了立即杀出去,他下意识地看向姜三娘子,等着她发号施令。却看到郑龙也走向了姜三娘子。 王虎有些看不明白了,为何郑龙隐约对姜三娘子带着防备 谢玉琰果然开口:“王大人,这是我去山下找来的村民,他们的甲胄是从兵卒身上扒下来的,我们……您提到过龙卫军,我们就试着冒充……果然他们上了当……我们也是无可奈何,手中没有利器……人又少,想要救下大人和大家……唯有这般做。” 谢玉琰边说边向王晏走去。 从郑龙的角度看去,姜三娘子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利器,他眼睛一亮,默不作声,姜三娘子显然准备靠近王晏之后,立即用利器制住王晏,再用王晏的性命要挟这些人。 王虎、郑龙等人也做好了准备,姜三娘子动手之后,他们就上前接应。 王晏看着谢玉琰:“辛苦娘子了,山下还有多少人?” 说话间,谢玉琰走到了王晏面前,好似是脚下被绊了一下,谢玉琰一个趔趄向前摔去,王晏伸手稳稳地将她接住。 两个人靠近,王晏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脸色立即一沉,手摸到她的腰间,掌心触感一片湿润、冰凉。他正要低头去查看谢玉琰的情形。 她的匕首在指尖一转,已经抵在了他的心窝上。 “都放下手中的兵械,退后五步,否则我立即要了王天使性命。” 谢玉琰脸上露出一抹狠厉,声音格外冰冷。 陈荣等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惊在那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谢大娘子为何突然向王天使出手? 第231章 不留活口 桑典慢慢向后退去,陈荣见状也恍然回过神,学着桑典等人的模样挪动着脚步,心中一片慌乱。 王天使落入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 不知为何,陈荣就是觉得……谢大娘子厉害……若是她对付王天使,定然比那被斩杀的观察使要可怕得多。 谢玉琰看向王虎,示意他上前,然后示意文先生:“将他们拿下。” 趁着现在禁锢住王晏的人,免得被他们坏了好事。 王虎憨笑着向王晏走去,要不是这个什么天使还有用处,他恨不得立即上去将人杀了。 眼见王虎就到了面前,谢玉琰手中的匕首向前凑了凑,然后她开口道:“不留活口。” 王虎还没理清头绪,不清楚姜三娘子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让他向王晏动手。但脸上已经露出欣喜的神情,杀人可比绑人有意思多了。 他立即扬起刀刃,就要向王晏砍去,口中道:“姜三娘子你放开他……看俺……”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王虎只瞧见姜三娘手一动,那匕首不知为何就落入王天使手中,然后王天使闪身避开他的刀锋,径直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 王虎瞪圆了眼睛,惊诧地看着周围。其余人的情形也与他差不多,没有准备的情形下被王晏的人占到先机。 文先生已经被杀,郑龙也受了伤,摩尼教的教众纷纷倒地。王虎如同一座山般仰头倒下,最后一眼看向姜三娘。 那姜三娘……居然被王晏抱在怀中。 王晏将她整个人托起,正向一旁走去。 所以……姜三娘与王晏其实是一伙的,不光是围困此山的那些兵马,他们也被骗了。 “你不是弥勒教……”郑龙最后几个字梗在了喉口,王虎的表情也在此刻彻底凝固在脸上。 桑典追上最后一个摩尼教众,果断了结那人的性命。 他不用问自家郎中是否该将人杀戮殆尽,既然谢大娘子下令杀光,他们只需照做。 “大娘子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大娘子受伤了吗?” 陈平和陈窑村村民从山石后跑出来,看到王晏怀中的谢玉琰,愣了一下,然后纷纷围上前。 谢玉琰向众人摇头:“没事,只是小伤。”上山的时候提刀面对兵卒,可能有损伤,但她知晓并不严重。 王晏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低头拨开她的衣衫。 鲜血浸透了肋下的衣服,伤口还在向外渗血。除此之外,手臂和肩膀上也有几处伤口。一道血痕从耳后延伸到脖颈,甚至切断了她几缕头发。这几处伤都凶险的很,稍稍用力就能致命。 光看这些伤口,就能推测出她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明明让她走了,她却寻了一群人前来。 那些人……提到弥勒教,那么那些人必然是妖教徒。 妖教徒一向杀人不眨眼,她却敢去利用他们……弄不好会有什么结果,王晏不敢仔细去思量。 这世上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 除了她之外,没人敢这般冒险。 “命山下降卒在此地驻扎,再挑选一队人马立即拿下冠县衙署,此次立功者免除发配和苦役,”王晏吩咐桑典,“我带谢大娘子下山去。” 他要寻个郎中给谢玉琰治伤,若是能拿下县衙,那里是个好去处。 即便刘知府的人赶来,他们也可以据守内城。 “王晏,”谢玉琰看过去,“天亮之后再下山不迟,莫要功亏一篑。” “放心,”王晏道,“剩下的事交给我。” 谢玉琰点点头,她也没有精神想太多,连着好几天没歇息,确实没有了气力。 这样想着,谢玉琰在王晏肩膀上寻了一个舒坦的地方,将头靠过去,她要歇一歇。 陈荣看着王晏离开的背影,他依旧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几步追上桑典:“刚刚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谢大娘子与那些人……” “大娘子与他们自然无关,”桑典淡淡地道,“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要浑水摸鱼刺杀大人。” 是这样吗?陈荣揉了揉眼睛:“对……是我弄错了,就是这般没错……” “现在弄错没关系,”桑典道,“以后要记清楚,不光是你,还有你带来的那些人。” “我知晓,”陈荣道,“我会与他们说。” 那些人与谢大娘子没有任何关系。 …… 谢玉琰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从他们身上,找到那块金子,还有他们聚集的庄子,在北城外……” 谢玉琰在伸手在王晏手臂上画了舆图给他看。 说完这些,她的手臂沉下去。 王晏登时停下脚步,侧头看去,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才松开紧皱的眉毛继续赶路。 谢玉琰看到王晏那一刻,整个人登时松懈下来,身体深处的疲惫立即将她整个人吞没,她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一直被王晏抱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一同带上了马背。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王晏正在给她上药,药粉蛰得疼痛,让她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王晏的声音比往常要温和,他低声小心哄骗她:“这就好了。” 却许久,她才熬过去,再次陷入昏睡。 王晏看着躺在床上的谢玉琰,清理伤口、上药他都没假手旁人,看到她手臂、肋下被层层布条包裹时,王晏的心仿佛被用力捏了一下。 “娘子的伤不重,不过身体太过虚弱,恐怕动摇了根本,需要仔细调养一阵方可痊愈。” 王晏寻了三位郎中来诊脉,大抵都是这样的话,他才略微安心。 桑典在天亮之前拿下了冠县衙署。 王晏抱着谢玉琰进了后堂,见到这般情形的知县、县丞等人一脸惊诧。 王晏却不在意,眼下他能想到的就是让谢玉琰平安。 桑典去了文先生藏匿的庄子,抓到了守庄的几人,审问之后,这些人的身份得到了证实。 “他们是摩尼教的,”桑典道,“在他们动身之前,有一人离开了庄子,大娘子说的金块也没能找到,八成被那人带走了。” 王晏点点头:“问出他们知晓的摩尼教聚集处,然后都……杀了吧!” 官家派来的禁军到来之前,将这些处置干净,免得朝廷会怀疑谢玉琰。 屋子里没有了旁人,王晏垂头看着谢玉琰昏睡的脸,这一刻她面容舒展,看起来静谧而安宁。 王晏半晌才开口道:“反正骗了那么多次,这次就还似从前一样……不就好了?”他情愿她骗他,至少她不会涉险回来救他。 谢玉琰不会回应,她甚至都没能听到他的问话。 第232章 柔情 桑典端着温水进门,他没敢往床上去看,只是扫了一眼他家郎君。 郎君坐在杌子上看着谢大娘子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桑典上前低声道:“郎君,这是水和外伤药,还有干净的布巾。” 王晏这才回过神:“你下去吧!” 前堂整个县衙的官员都在候着,但桑典不会催促他家郎君。公事是重要,但如果不是谢大娘子,指望那些官员去山中救人?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桑典是真的服气,谢大娘子只身一人,就能利用那些妖教徒,这般智谋谁能比得上?怪不得郎君这般死心塌地。 只不过他也担心,万一谢大娘子就是当年郎君遇到的仙人,人仙殊途,难有好结果。 门再次被关上。 王晏起身走到床尾轻轻地脱掉了谢玉琰的鞋子。 她穿了兵卒的长靴,靴子显然不合脚,很容易就拿了下来。 靴子脱掉,露出里面的长袜。 袜子上有鲜血透出。 王晏猜到会如此,一直不停地奔走,脚底如何能不磨破? 趁早将伤口清理好,也能更快痊愈。 温水擦脚,挑开几个血泡,然后敷上药粉,再用布巾包裹。 王晏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放回被褥中,然后看着她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做得很仔细,好像从来没有这般有耐心。 净手之后,他又整理她身上的被子,还摸了摸她的手。 他只是想试试她会不会冷,但握住那温软的手指,就舍不得放开。掌心有被划开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赶路攀爬留下的。 指尖有几处依旧带着血痕,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怕有异物残留在伤口中,却又不敢太用力,因为更怕碰疼了她。 王晏清楚的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肆意生长,从前那东西也在,只是被他好生地用匣子藏匿起来,因为他知晓,那只是存在于过去的妄想。 遇到谢玉琰之后,他将匣子打开,想要看得更清楚,有些东西被保护的太好,如果暴露出来,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很快就会消散。 他却没料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失去了限制,就会不受控地蔓延开…… 渐渐爬满了他整颗心,再也没有法子藏匿。 于是更加恐慌,生怕自己刚刚看清,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像上次一样突然不见了。 毕竟她是有案底的人。 “睡好了就起来,”王晏低声道,“我等着你。” 又在屋中坐了好半晌,王晏才将谢玉琰的手放回被子中,起身慢慢退出了屋子。 关上门,立即就有王家护卫守在屋前。 王晏向前走几步,当远离了那屋子后,方才在掌心中感觉到的温暖渐渐散开,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愈发肃然、冷峻。 桑典捧来了官服。 王晏没有立即换上,而是带着一同到了前堂。 听到脚步声响起,知县、县丞等人立即看去,只见王晏长袍上满是血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输于武将的煞气。 知县与王晏同科,当年官家崇政殿临轩唱名时候,状元郎王晏是何等风姿?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长时间逗留在内堂,他们还以为王天使在梳洗,怎么这般就出来了? 前堂里鸦雀无声,众人只是看着王晏,等他吩咐。 王晏看向桑典,桑典会意立即上前,主仆两个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换起了官服。 若是往常时候,会有人质疑斯文扫地,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 大名府都闹出了兵乱,在此任职的官员,谁也脱不了干系。 穿戴好了,王晏抬起头道:“衙署内的官吏都齐了吗?” 知县忙上前道:“齐了。”说完试探着看王晏,不知他接下来要如何说。 王晏点头:“那你们方才看清楚了吗?” 众人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知县道:“还请天使示下,我们……看什么?” 王晏指了指头上的官帽:“这是不是假的?” 众人登时一片慌乱。 王晏坐在主位,高高在上地看面前的官员。 官员们立即低头,知县道:“天使说笑了,这怎么可能是假的,有人质疑天使身份,那就是……别有用心。” 王晏不说话。 知县冷汗淌下来接着道:“那郑观察有意封锁消息,下官等确然不知晓山中被围困的是天使。” “若是知晓……哪怕衙署才有几十人,下官也会带着前去山中营救。” “对,下官等定然前往。” 王晏环看众人,忽然笑了,如同冰山消融,可官员们却依旧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那本官就放心了,”王晏道,“接下来的事还要依仗大家。” 王晏说完从桑典手中接过一些账册:“这是在军器作坊找到的账目,大名府以刘知府为首,利用军器作坊,走私货物,贩卖去西夏和北齐。” “他们还将兵卒当做商队,有兵卒收集证据状告,他们就冠以山匪的污名,行杀人灭口之事。桩桩件件都有实证。” 说到这里,王晏刻意停顿片刻:“这里面是否有人知晓此事?与刘知府等人沆瀣一气?” 听得这话,官员们脸色齐变。 知县声音发抖:“断没有此事。” “我等乃文臣,平日里就被排挤和防备,去年军器作坊多有残品,我也曾找到刘知府,却被要挟、敷衍。” “那冯川说军资不足额,让我必须月内补齐所有军资,我哪里有这些东西?朝廷最多发放六成,剩下四成,我一个县如何能承受?为此我还被斥责,磨勘也未能评优,差点就遭贬黜。” “不光是我,大名府知县也是这般情形。这就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几次三番下来,谁还敢有什么异议?身上便是有刺也要给你磨平。” 看着一众叫苦的官员,王晏却没有半点怜悯,反而道:“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不过如今倒是有好机会,就看你们要如何做。几日前,已经有内侍拿着证据和本官密札入京,官家看了,必定加派人手前来。” 知县和县丞互相看看,怎么他们听说龙卫军来了,难道是假的? 第233章 报恩 桑典微微抬了抬眼皮。 “龙卫军”吗?有,不过就一人,在内堂床上躺着呢。 王晏不会向知县和县丞解释这桩事。 就算有人问起,那也得去官家面前,他也有法子说清楚。 王晏道:“在禁军到大名府之前,你们可以将本官献给刘知府,与刘知府一同对抗朝廷,也算是你们大名府官员上下一心。” 知县腿一软差点就跪下来,原本以为他靠着同榜登科,喊王晏一声年兄,请王晏入京后为他们说些好话,没想到王晏干脆要将他们与刘知府打为同党。 从前没觉得王晏这般不好说话……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任谁被困在山上那么久,都会满心戾气。 这股怒火总要发放出来。 知县低声道:“下官等愿意死守冠县衙署,宁愿战死也绝不会将叛军放进来。” 王晏没有说话,知县接着道:“郑观察的兵马已经被俘,我们立即前去整编,将他们带来守城,若是刘知府妖言惑众,下官等人也会设法稳住军心。” “一定会撑到禁军前来。” 王晏一双眼睛格外幽深,他站起身不再与任何人说话,抬脚走出了前堂。 等王晏走远了,知县一屁股坐在地上。 “县尊。” 县丞立即上前搀扶,一搭手就发现,知县身上的官袍已经被汗浸的潮湿。 这是到底淌了多少汗? “差一点啊,”知县看向众人,“就差一点啊!” 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猜的七七八八。 差一点他们就得死在这里。 王晏不会告诉他们接下来怎么做,他们自己要思量明白,一群在这时候还不能做事的官员,留着做什么?不如杀了的好,这样一来,王晏还不用担心,这其中会有刘知府的眼线。 知县能说出那些话,就证明他已经全都想明白了,就可留下做事。 县丞道:“县尊说要劝说那些降兵守衙署,可……要怎么说啊?龙卫军没有来,我们能不能稳住那些人?万一他们守衙署的时候,被刘知府那些人说动,反过来再杀我们……可怎么得了?” 知县深吸一口气:“你糊涂啊,我们是守县衙,而不是攻打刘知府。守在这里能赢吗?” 县丞点点头又摇头:“不能,除非有援军。” “是啊,”知县道,“那王天使为何确定会有援军?定然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证据已经送去京城,官家必定会派兵马前来。” “说透了这些,哪条是活路,哪条是死路还想不明白?” “只要我们保王天使平安,就能将功折过。大家不管之前有没有过错……至少能被从轻发落。” 官员们都点头。 就像王天使说的那样,难不成他们跟着刘知府一同反了? “走吧,先去安抚那些降兵。” “最好将那些小校拿下。” “对,兵卒不会冒险行事,小校就说不准了,到时候群龙无首,兵卒只能听命于我等。” 离开之前,知县看向王晏离开的方向,不费任何力气,就让他们自己将话说了,王家人果然厉害。 …… 谢玉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想要挣扎着睁开眼睛,耳边却传来王晏的声音。 “没关系,累就再睡一会儿。” “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在冠县衙署,这里有子城,关上城门据守几日没有问题。” 谢玉琰点点头就要睡过去,不过她又被扶起来喂药,然后才放她去梦周公。 这样反复几次,她终于感觉到头和眼皮没有那么沉,清醒了许多,于是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身影。 王晏端着一碗汤,用勺子反复在碗里搅合,等着汤凉下来。 谢玉琰还没说话,心有灵犀似的,王晏刚好看向她,冷不防四目相对,王晏的视线中少了防备和冷淡……好像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如同突然冒出的火花,将谢玉琰灼了一下。 重要的是,王晏没有要遮掩的意思,而是向她一笑:“醒了?是不是饿了?” 谢玉琰点头,面对这样的王晏,她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王晏端起汤:“刚熬好的,衙署里刚好冻死了一头牛,我让人熬的牛肉汤,里面放了一点黄芪,你来尝尝。” 他盛了一勺凑到了她嘴边,这动作行云流水,她都来不及拒绝。 香喷喷的牛肉汤,谢玉琰喝了好几口,她向周围看去:“我们在衙署?” 王晏道:“冠县县衙。” 看来她没有做梦,王晏确实在她耳边说过话。 “外面……” “有一支兵马想要入城,说是刘知府要见我,他们还带来了几颗人头,”王晏道,“说是城中兵乱,被刘知府平息了。” “我让谭骧在城墙上露了面,那些人也就不再言语。” 这是告诉刘知府,如何抵赖都没用,王晏手中有了确凿的证据。 谢玉琰抬起头,却又对上王晏的目光,是她的错觉?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王大人……好似对我太多照顾了,现在这些我都能自己做。” “不行,”王晏道,“娘子总该给我机会,让我报答救命之恩。” 谢玉琰道:“那也不必如此,这些小事……” “小事都不肯做,”王晏笑道,“如何能做大事?以后娘子若是遇到只会嘴上道谢的人,千万不要冒险救他性命。” 谢玉琰仔细看着王晏,王大人真的如此知恩图报? “我还想……”谢玉琰想要下床,挪动的时候,感觉到脚上有些奇怪,她不禁将被子掀开一角,立即看到两只被布条包裹严严实实的棒槌…… “我这……”谢玉琰与王晏对视,“我的脚还在吗?” 王晏不禁嘴角弯起,笑容更深了些:“脚还在,只是那些血泡没了。” 这就好,不然谢玉琰觉得自己真就得讹上王晏,让他侍奉她一辈子。 思量间,王晏让开了些,体贴地拿出一双睡鞋:“这是衙门口的货郎卖的,没有别的样式,你凑合穿吧!净房就在西侧屋,出门就能瞧见。” 谢玉琰掀开被子下床,刚准备站起身,王晏立即体贴地站在一旁护着,生怕她摔倒似的。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王晏:“早知如此简单,那我该早些救王大人才是,这样就不用被王大人防备那么久了。” 第234章 厉害 谢玉琰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却引来王晏的注视。 他那双眼睛中含着一抹笑意,与她对视半晌才道:“不然等回到永安坊,再重来一次?” 谢玉琰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牵扯到了肋下的伤口,下意识地伸手去碰。 “小心。” 谢玉琰只觉得手上一暖,回过神时候,发现正被王晏拉着。她抬起头来,面前的人英俊、挺拔,身上还穿着官服,绯色的外袍衬得他五官更加清澈,尤其是少了冷峻的目光,整个人格外的明媚,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谢太后听政的时候,大殿上站着一排排紫衣、绯衣,每次看到他们,她心里又是仰仗又是厌烦。 每日与这些人周旋,委实费尽心力。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可以代行君权,大梁渡过难关,她又成了这些重臣的眼中钉,不说两看相厌也差不多。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怎么可能觉得大梁的官服好看? 可现在她却觉得大梁这身官服选的不错,当真是亮眼。 都说年轻的时候,心性不够坚定,来到这里之后,她怎么好像也倒回去好几十年?居然屡次觉得王晏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玉琰觉得自己看得有些久了,咳嗽了一声道:“我要起来了。” 王晏却还是没松开手,而是道:“脚上有伤,我先扶着你适应适应。” 谢玉琰没有拒绝。 赶路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山上尖石、树枝,不知踩到了多少,却也顾不得疼了。现在安定下来,浑身上下每处伤口都在向她发威。 站稳了之后,谢玉琰松了口气,王晏也顺理成章地松开她的手,不过却拿起斗篷披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前面的扣子,一个不小心,手指蹭到了她的下颌。 谢玉琰装作没有感觉到,王晏想到她利落地将匕首交给他,让他杀人灭口那一刻,原来她也不是所有事都那般果决。 推开门,谢玉琰才感觉到外面的寒冷。 天快黑了,衙署里面有来回走动的声音,谢玉琰看着头顶,太阳下山却有月光。谢玉琰深吸一口气,这下刘家逃不脱了,想到这里,她侧头看王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王大人。” 谢玉琰唤他,在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要说些什么。 视线交织时,她轻声道:“我与大人说过的事,是不是成真了?” 那时她说,她要大名府。 王晏点头:“谢大娘子聪慧无人能及。” 谢玉琰忽然脸颊一热,却也你来我往:“王大人也是一样。” 真心夸赞,不夹杂任何别的意味儿,眼睛也跟着发亮,笑容是那般的真切。王晏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 …… 京城。 值房里灯火通明,两府相公和几位翰林学士都没有离开,而是在看每日呈上来的劄子。 之所以事务这般繁忙,一来是节庆刚过,有太多公务积压,二来勤勤恳恳的王相公,做事没有从前快了。 王秉臣看着手中的劄子,抬眼向门口看去。 值房的众人互相看看,都知晓王相公在等大名府的消息。 前日晚上,官家突然召见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翰林学士等人入宫。 王秉臣当时就觉得奇怪,什么事连天亮都等不及?要两府相公都入宫去?平常遇到这样的情形,至少有一位相公不会应召,免得引起京中动乱,可那天晚上,官家却有明旨,让他必须前往。 就这样,王秉臣穿好官服一路到了宫门口,然后在那里遇到了谢枢密。 两人见面,互相行了礼,就抬步往宫中走。 其实这段日子大梁四处都很安定。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毕竟是节庆时,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谁也没有精神在这时候弄出事端。就连边城也是一片安宁,总之无任何战报入京。 可是为什么官家会如此着急传唤他们? 两个人各怀思量,直到看见了狼狈的黄内侍。 王秉臣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黄内侍去的是大名府,官家命他前来相迎,可见是大名府出事了。 “王相公,”黄内侍上前,一双眼睛发红,“我这一路拼命奔逃,可算见到天家和王相公了。” 黄内侍说的没错,他不敢走大路,躲躲藏藏才出了大名府。老天就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路上又遇到大雪,也是不敢投奔驿站,差点就冻掉了脚趾。 那么大的风雪,寸步难行,最后……连马都倒了。 还好找到一家农户进去喝了几碗热水,黄内侍才算活过来,当晚却又开始浑身发热,晕晕乎乎之中,他都看到了黄家的祖宗,祖宗骂他断了黄家香火,一脚将他踢了出来。 要不是那一脚,黄内侍觉得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官家还在等候,黄内侍没法多说,只等着两位相公和翰林学士都到了,才将大名府所见所闻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黄内侍逃回京中,带了证据和王晏的密折,他是死里逃生,但王晏却留在大名府查案。 “贺巡检呢?”谢枢密想起贺檀,“不在大名府?” 黄内侍摇头:“王天使查案时,发现贺家与此事有关,刚好北方将领满三年转补的文书下来了,这次转补的人多,需要人手前去协领调度,王天使就以此为借口遣离了贺巡检,算是让贺巡检避嫌。” “王天使说,关于这桩事的文书,他补送了一份入京。” 翰林学士找出了那文书传给众人看,文书上没写贺巡检为何避嫌,他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道大名府变天了。 利用军器作坊走私货物,又试图杀害天使,这些足以让圣人动怒。 当晚,官家就决定调动兵马前去大名府。 王秉臣匆忙写好旨意,天不亮就发下去。 但禁军点将再出发……委实要耽搁好一阵子,不知王晏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秉臣年纪大了,身边只有这么一个长子,从得知消息后,就彻夜难眠,总怕会出什么差错。整个王府都是一片紧张,王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更是病在床上。 家里家外这些事,让王相公不到两日就瘦了一圈。 谢枢密放下手中的笔,看向王秉臣:“不早了,王相公不如先回去歇歇,若是有要事,我让人送去府上?” 王秉臣摆摆手自然不肯答应。 说话间,黄内侍前来,送了一桌御赐的饭食。 他这次算是立了大功,能在皇上身边行走,黄内侍从心底里感谢王晏,见到王相公这般为长子焦心,他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劝说一句:“王相公安心,王天使手段了得,身边还有人帮衬,虽然是个女子,却也……厉害得紧。” 第235章 瞒不住 不过话到嘴边,黄内侍还是忍住了。 这可不能乱说,尤其王相公治家甚严,长子又名声在外,他若是提什么女子……被人听了难免闹出不好的传言。 而且他还没弄清楚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就连官家那边,他也没提半句。 黄内侍不知晓的是,他那般目光闪烁的模样,还是落入了王秉臣眼中,王相公当做没有瞧见,也并不询问,而是带着众人谢过官家赏赐。 等到黄内侍离开的时候,王秉臣才走出去将他叫住:“方才中官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 黄内侍一怔,这对父子果然都是聪明人,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否则肯定会被抓个正着。 “没什么,”黄内侍道,“就是看王相公瘦了许多,想要劝几句,王天使忠心为国,得道多助,定会安然无恙。” 王秉臣捋了捋胡须:“中官是不好说,还是提防着怕出差错?” 这话不轻不重,黄内侍好不容易才与王家有些关系,可不想就这样葬送了,急忙道:“相公这是要折煞奴婢,奴婢这条命都是小相公给的。” 黄内侍对王晏换了称呼,立即亲近了许多。 “从大名府出来那刻起,奴婢就想过,除了官家之外,奴婢从此之后最该敬重的就是小相公,如果小相公丢下奴婢,自己骑马出大名府,早就平安了,这是将生路让给了奴婢啊。” 黄内侍说的情真意切:“别看奴婢是个没根的东西,却知晓好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这些恩德,绝对不会对小相公不利。” 话到这个份儿上,王秉臣也就点头:“中官莫要放在心上,他乃官家任命的天使,大名府案子没查清,怎能私自回京?这些都是他该做的。” 黄内侍不敢多言,说太多又要给王天使招来弹劾。 王秉臣看着黄内侍离开,等在一旁的翰林院编修,王秉臣的弟弟王秉诚走上前来:“大兄……那中官说了什么?” 王秉臣道:“没说,也说了。” 王秉诚没有兄长那般聪明,总是看不透这些。 王秉臣道:“他有许多话,不愿意与我们说,因为可能会对晏哥儿不利。”不然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一再提及晏哥儿的救命之恩。 王秉诚道:“那就没事了,晏哥儿一向稳重,绝不会有什么地方让人拿住把柄。”他觉得,等到兄长致仕那日,晏哥儿就能顺利入阁。 这才去了大名府多久,就查出这么大的案子,换了谁能行? 王秉臣道:“莫觉得他好,他若是想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王秉诚总觉得大兄对晏哥儿太过严厉,若是他能有晏哥儿这样的儿子,他做梦都会笑醒。 “若是他真的听话,”王秉臣看着弟弟叹口气,“太后第一次赐婚的时候,他就应承了,也不会为此编出什么遇仙的事。” 王秉诚睁大眼睛:“晏哥儿遇仙不是真的吗?当时还说出了……”没有发生的事。 王秉臣始终不相信什么仙人,兴许是做了个梦,也可能是巧合。 “这次有点太快了,”王秉臣道,“大名府有人帮他,但他送回家的书信中却没提半个字。” 再加上方才中官提及“得道多助”,这个“多助”指的又是什么? 儿子查出大名府的案子,王秉臣固然很欢喜,却也担忧,生怕王晏会偏离他们既定的路。 …… 黄内侍擦了擦汗,一路往内宫去,他也是多嘴,差点就闹出祸事,幸好他点到为止,王相公也没有深究。 正走着,听到一阵脚步声,黄内侍忙退到一旁,然后向来人看去。 宫人打着灯笼围拢在一个女眷身边。 那女眷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藕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银狐大氅,头上簪着鎏金花丝步摇,这步摇他上个月还从皇后娘娘那里见过,显然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黄内侍大致猜到她是谁了,这是谢枢密的女儿,谢二娘子。 跟着谢二娘子一同出来的宫人向黄内侍见礼,黄内侍不欲说话,正准备带着人离开,抬起眼睛那一刻,却不禁一怔。 哎呦,差点就惊呼出声。 黄内侍想起来了,怪不得在大名府的时候,他见那女眷时觉得眼熟,总觉得她像谁,现在……遇到了本主自然就想起来了。 她与谢二娘子眉眼格外相似。 好半晌黄内侍才缓过神,今天他这是怎么了?差点接二连三的犯错,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没见到福,倒是惊吓连连。 “慢着点,慢着点,可别把手中的东西弄坏了,官家还要看呢。” 黄内侍看到江内侍带着个小黄门,快步往雅斋去,官家今晚在那边处置公务。 “这是拿的什么?”黄内侍问过去。 江内侍边走边道:“官家召一位文大人入京,刚好他曾路过大名府,官家就想问问他大名府的情形。” “那位文大人说大名府盛行什么‘小报’和‘佛炭’,这不特意让咱们将东西取来,官家要看。” 那位文大人将这两样东西说的别提多好了。 甚至觉得这次能查清大名府的事,与这两样东西脱不开关系。 小报、藕炭这两样东西,大梁其余州、府也该有。 “官家本不在意,架不住文大人口吐莲花,将‘小报’上的文章说的有多好,还说写文章的秀才都是可用之才。又将大名府的泥炉风波说的惊心动魄。” 还有一些话,江内侍没有记得很清楚,总之都是说“小报”好。 “这不官家就要看。” 都已经等不及明日了。 黄内侍还想问些别的,却已经到了雅斋门口。 帘子掀开,江内侍带着小黄门,将手中的物什呈给官家。 黄内侍只听官家“咦”的一声,紧接着官家就道:“这四个字该是出自王爱卿的手。” 说完,官家看向文正臣:“你不是说,办这小报的是个女子?” 文正臣道:“正是。” 黄内侍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个写条子的身影。 完了,他没说,但好像也要瞒不住了啊。 第236章 可怕 黄内侍走进内殿,却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默立在一旁侍奉。 御座上,白袍红带的官家半靠着引枕,面容看起来格外的消瘦。其实这段日子官家病疾缠身,整夜咳嗽难眠,刚刚好转了些,没想到这时候闹出了大名府的案子。 但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即便身子再虚弱,目光仍旧清澈有神,散发着天子独有的威仪,也正因如此,官家才能在黄内侍“逃回”京城之后,立即下令禁军出兵捉拿大名府一干官员。 大梁的这位官家拿起小报来仔细查看,觉得上面的文章颇有些独特之处。他看向文正臣:“这小报出自民间,却也是有人暗中插手才会有这般的结果。” 官家说暗中有人插手,指的是王晏。 文正臣躬身道:“依微臣所见,王天使不过就是题字而已,小报中的文章没有一篇经过他的指点。” 官家淡然地道:“难道不是因为这小报,大名府的事才会暴露于人前?” 文正臣面容肃然:“并非如此。” 官家仔细听着文正臣的见解。 “不是因为小报,而是因为民众,”文正臣指了指小报,“不是有人利用小报做事,而是小报将小民的处境写了出来,一斤藕炭不过三文钱,却引来旁人觊觎。” “一个小小的石炭矿,差点葬送了整个村子的性命。” “一只泥炉而已,就是百姓取暖煮饭之物,却也要被人布局谋算。” “做出藕炭和泥炉,活命不少贫困百姓的人,也要被诬陷。” “小报将事实写出来,被人记恨,若非写文章的人不是秀才,也早就身陷囹圄。” “所以撬动这一切的是百姓。” “它让我们知晓,大名府已经容不下一个寻常百姓。” 文正臣喜欢这小报,不想让小报被冠上这样的罪名。 若是小报成为了一种手段,那它也不能再留存于世,因为今日打击的是刘知府,明日可能就会将矛头对准朝廷。 官家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在坊间流传。 官家仿佛若有所思:“是这样吗?” 旁边的内侍已经将藕炭点燃,连同泥炉一同捧到官家面前。 “放下吧,看看它能烧多久。” 说着官家又吩咐内侍赐座,将手中的账目递给文正臣:“你也看看吧!” 这么一个小泥炉就摆在一旁,等到官家批完劄子,文正臣也将账目都理清楚,藕炭依旧在烧着。 “你说,他们叫它佛炭?” 文正臣应声:“做这藕炭的谢氏,只是想要借用佛法保住这藕炭,否则很快就会有人插手藕炭买卖,将它变成与木炭一般昂贵,到寻常百姓再也用不起的地步。谢氏虽是骗了天下人,却也是出于一片善心。” “好一句出于一片善心,朕的大梁到了什么地步?想要行善的人,却只能借助于谎言。”官家的眼神渐渐染了一层怒火。 半晌,他又开口道:“若是让你去提领榷场,你可愿意?” 没有说是哪个榷场,但最近要打开的就是西北的那个。 文正臣起身下拜:“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朝廷管好榷场,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朕不要你死,”官家道,“只让你好好为朝廷做事,不要再让那些人利用榷场谋私利。” 说完这话,官家顿了顿。 “朕也曾信任刘衡,可他太让朕失望了。” 文正臣接着道:“此等奸佞,当诛。” 官家挥挥手示意文正臣退下。等人跨出大殿,官家终于忍不住一阵剧烈地咳嗽。 黄内侍忙上前拍抚官家的后背,手掌之下,那藏匿在宽大龙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黄内侍登时悲从心来。 等到官家平静下来,黄内侍劝说道:“官家不可如此操劳,那些事交代给相公们就是。” 官家深吸一口气:“有人上劄子说,大名府之乱出于党争陷害。多亏朕还有一个文正臣可以询问。” 文正臣得罪过两党,是一个难得的直臣,皇帝信了他的谏言。更何况那藕炭一斤三文是事实,就算有人想要对付刘家,总不能从一个藕炭上下功夫,引得刘家上当。 所以刘家的不臣之心是真的。 “朕还以为是君臣相知。” 黄内侍能看得出来,官家格外的失望。不止是因为大名府将领走私货物,更是他们生出了异心。 “罢了,”官家道,“事到如今,朕也留不得他们了。” 官家被黄内侍搀扶着去休息,雅斋中侍奉的宫人将听到的消息传了出去。 谢枢密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看过之后,将字条丢入了炭盆中付之一炬。 “爹,”谢承信低声询问,“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谢枢密沉着脸摇头:“官家顾念刘衡多年功劳,说不定能留他一条性命,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那还要看刘衡会不会反抗禁军。 若是反抗,整个刘氏一族都会被连根拔起。 谢承信今年二十岁,早就帮着谢枢密处置政务,在黄内侍进京报信之前,他们还没有发现什么针对刘知府的苗头…… 也就是说,这桩事突然闹起来,然后没有给刘家任何翻盘的机会。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是偶然发生的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刻意安排,谢承信不敢深思。今日是刘衡,明日会是谁? 谢承信试探着道:“父亲要不要暗中再帮帮忙?” 谢枢密叹了口气:“若是……你祖父还在,自然还能想法子,但你祖父突然没了,大理寺还有人盯着这桩案子。” “就算你妹妹许给了郡王,我们家依旧要小心行事。” 谢承信点点头,其实有些事他也不知晓,只是隐约有所察觉,毕竟祖父过世太过突然。他曾试探着问过父亲,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 虽然有太多的怀疑和不解,他也就能压在心底。 “儿子就是觉得有些太吓人了,”谢承信道,“刘衡是只老狐狸,就算王晏去了大名府,也不该不声不响地将他拿下。” “而且不光是刘家……我们家也有不小的损失。” “那个大名府谢氏恐怕不保了,本来还想靠着他们掌控榷场的买卖,现在是不行了,我们还得另寻他法。” “儿子让人打听了消息,大名府谢氏会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一桩冥婚。” 第237章 庶子 谢承信说起这个,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说白了朝堂上的事,许多他都看不明白,但坊间这些,他的眼线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平日里谢枢密总斥责他,让他将精神放在正事上,可谢承信却觉得打探各种消息也很重要。他手底下若是有几百眼线,无论谁家出事,他都立即知晓,这样还用得着朝堂上打机锋,互相猜测彼此用意吗? 谢枢密却皱起眉头:“你怎么知晓?” “正旦之前,我派人去谢家提点他们,让他们好好烧好瓷器,免得耽搁榷场的买卖,”谢承信道,“我们的人,在那时就听说,一个什么杨谢氏在状告谢家。” “那个杨谢氏是谢家从掠卖人手中买来的。” 谢承信向谢枢密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因为是要与杨六郎结冥婚的……所以买的时候,那就是具尸体。” “成亲当日,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尸体突然就活了。” 谢枢密素来不信这些东西,现在看谢承信这般模样,皱起眉头:“然后呢?” “然后,”谢承信道,“那杨谢氏就抓住了谢家把柄不放,处处与谢家为难。” 谢枢密看着谢承信,说了半天,就只有这些。 “你下去吧。”谢枢密不想与这个长子再多说些什么。 谢承信本来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讪讪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刚好瞧见弟弟谢三郎。 谢三郎拿着一摞功课正在廊下等着,可能是一时没有被叫进屋,他干脆就又默背起课业来。 谢承翰见到哥哥立即行礼,机灵地将手中暖炉递给大哥:“大哥穿的太少,小心着凉。” 谢承信不肯接,反而从小厮手中拿过了自己的暖炉,然后淡淡地道:“父亲正在忙着,若是不急,明日……” 话还没说完,管事就推门出来道:“三郎君,老爷喊你进去。” 谢承翰仿佛忘记了谢承信方才说了些什么,再次规规矩矩向大哥行礼,转身走进了屋子。 门再次关上。 谢承信隐约听到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谢承翰背书声。 无论多么繁忙,谢枢密都要考较三子的课业,这都快成了他的习惯。谢承翰也是整个谢家最会读书的子弟,谢枢密人前从不说些什么,但他对三子的偏爱,却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 谢承信站得腿脚发麻,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京中下了雪,但谢府却早就清理的干干净净,可是走到角落里,谢承信还是被脚下一块冰滑了个趔趄。 幸好一个人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伸手搀扶住他。 “大哥小心些。” 谢承信抬头看到了谢承让,这位谢二郎是家中庶子,与谢承信一样的年纪,不怎么被谢枢密喜欢,若非谢承信时时照看他,他在谢府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谢承信看着自家二弟,竟比一母同胞兄弟还要贴心,若是弟弟都像这样,他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怕自己这个长子,最终会被父亲厌弃。 “大哥,怎么样?”谢承让道,“可将那些消息告诉父亲了?父亲有没有夸赞大哥?” “夸赞个……”谢承信泄了大半声音,“屁。” “父亲根本没有听我说完,就将我打发了出来,”谢承信说着义愤填膺,“父亲都不知晓我到底用了多少心思,为了早些摸清楚大名府的情形,都跑死了两匹马才将消息送回。” 谢承信越说越难过,伸手拍了拍谢承让的肩膀:“我们这般辛苦,还比不上一个小崽子背书。” 谢承让向周围看看,搀扶起谢承信:“外面冷,我们进屋去说。” “怕什么?”谢承信道,“我说的是实话,父亲就是偏……” 谢承信的声音消失在谢承让掌心,然后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弄进了书房。 “大哥,”谢承让板起脸,“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子弃,你是谢氏长子,将来家族兴旺都要落在你身上,怎可在外这般口无遮拦?让人听到了,冤你个不孝,你当如何?” “等到二妹妹入宫去了,官家提点她娘家人的时候,你希望旁人前去不成?” 三言两语,谢承让就将谢承信劝住了。 谢承信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对了,”谢承信道,“还没问问二妹妹在宫中怎么样,皇后娘娘都与她说了些什么。” “别急,”谢承让道,“大名府又送回了消息,大哥还没看。” 想到方才父亲的神情,谢承信就觉得败兴:“我不看了,你替我看吧,以后这样的事,都交给你来处置。” 谢承让皱起眉头:“那怎么行?” “反正是你想出的主意,”谢承信道,“明日我还要去父亲书房帮着整理公文,哪里有时间过问这些,你盯着就是,若是他们不肯听你的,你再来与我说。” 谢承信说完快步离开,不过他也不是要去见谢二娘,而是随便找个借口脱身。 院子里只剩下谢承让一个。 寒风吹开谢承让身上的斗篷,露出他手里拿着的只经瓶,白底黑花,刻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似水墨画般,格外的好看, 这是从大名府拿来的瓷器,听说是杨氏瓷窑烧出来的,从前没有烧制过这样的瓷器,让人看了就觉得耳目一新。 大家谈论大名府的案子,难免会提及与其相关的东西。大名府的几位秀才不屈权贵,撰写小报,被人称颂,他们曾写的诗,画的画也被人时时提及,还有那些瓷窑特意为他们烧制的瓷器,也成为宴席上传看之物。 大名府闹出这么大的事,却还有人不忘记卖瓷器。这事重不重要? 等这桩案子过后,刘家被惩治了,大名府要换一批官员,不光如此,大名府的商业也会有大的变化,如果他猜的没错,这黑底白花的瓷器会格外抢手。 这么好的瓷器,会不会送去榷场买卖? 谢承让觉得会。 他甚至猜的更大胆些,这是有人暗中布局的结果。 谁会得利,操纵这些的就是谁。 刘家的案子必然有他(她)的份儿,日后也必定要对他多加防备。 不过,谢家没人问他,他自然不会主动去说,不但不会得了夸赞,反而会因为聪明被人防备。 他就是个庶子,庶子就得有庶子的模样。 鉴于此,他能做的,就是将这些慢慢积攒起来,兴许等到谢家危急时刻,能卖个好价钱。 …… 大名府刘家。 刘知府听着身边传来呜咽的哭声,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知晓刘家大祸临头。 王晏没死,而禁军却到了。 第238章 死路 “禁军不是还有一日才能到大名府吗?” 刘夫人问刘知府:“就不能再想想法子?” 刘知府没有说话。 刘夫人接着道:“王晏是天使没错,但他没有将文书拿来衙署,也怪不得我们会弄错,老爷怎么都是正四品大员,他王晏才几品,无非就是凭着王相公才得了钦差的官职,是他们不讲道理胡乱作为,还不能让我们申辩了?” 刘二娘早就慌了神,她也想不通,前一刻还四处抓捕杨谢氏,怎么突然就说王晏来了大名府,而且是奔着父亲来的。 刘时章站在旁边面色难看,一直不敢说话。 刺杀天使,形同谋逆。 冯川带兵前去军器作坊的时候,王晏身边还有一个内侍,王晏还让那内侍带着证据顺利回到了京城,若是他们早知晓这个,就不会让人将王晏围困在山中。 刘时章手微微颤抖,将冯川带去父亲面前,拿定主意趁机向贺檀下手的人可是他,是他将刘家带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刘时章想到这里向刘知府跪下来:“父亲,您将孩儿交给朝廷吧,所有事都是我与冯川密谋的。” “胡通判前去捉拿贺檀,也是我的主意,与父亲无关。” 刘夫人登时脸色大变,旁边的刘二娘却眼睛一亮,她生怕被大哥看出来,忙低下头,用帕子来擦眼角,装作伤心的模样。 “那怎么行?”刘夫人道,“你是想要了娘的命啊!” 刘时章道:“本就是儿子的错,没想到一桩小事弄出了祸事。” 刘二娘觉得大哥说的有理,若非大哥没有弄清楚情形,也不会将整个刘家拖下水,大哥还是没有看明白局面,被人摆了一道。 如果大哥能去说清楚,刘家至少有一条活路。 谁做的事就该谁承担,她虽然也舍不得大哥,但……总要顾全大局。 刘时章接着道:“孩儿不怕什么,大不了一死,父亲好好的,就能护住更多人。” 听着儿子这样说,刘夫人就哭得不行,可她是个女子,想要为爷俩担下罪名,也不会有人相信。 刘二娘给母亲擦着泪水,也小声抽噎着。 刘知府冷冷地道:“你死了,我也不能脱罪,别说是我,就连兴仁府的通判也已经被抓了。” 兴仁府通判曾给刘家通风报信,这才能抓住韩同那些人。按理说不算什么大罪,禁军却毫不犹豫地将人下狱,这就是官家的决心。 听到父亲这话,刘二娘彻底慌了神:“爹爹,真的没有法子了?谢枢密不帮忙吗?” 如果谢枢密能帮忙,禁军就不会来得这么快。 刘知府道:“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谁也没用了。官家要拿我们,谁敢开口劝说,都会被牵连。” “都是那杨谢氏,”刘二娘突然道,“若是能早点将那杨谢氏除掉,也就没有后面泥炉的事……” 刘二娘刚说到这里,立即头皮一麻,刘知府凌厉的目光落在她头上:“若知晓你这般模样,早些年就该将你嫁出刘家。” 刘二娘登时脸色难看。 刘时章见状忙替妹妹说话:“这事与阿妹无关,都是……” “方才你说要认罪,她可曾帮你说话?”刘知府道,“若不是她,也不会那么快被王晏抓住机会?读那么多书,都是做做样子,就是个蠢货。” 刘知府早就想明白了,那杨谢氏就是王晏的人,贺檀和王晏利用那女子在大名府搅动风雨。 如果换成一个男子办小报,与谢家抢买卖,他早就警觉了。 “出去吧!”刘知府淡淡地吩咐。 刘夫人欲言又止,刘时章还想再说些什么,刘知府却没有了耐心,声音低沉了许多:“出去。” 两个女眷走了出去,刘时章转身要将书房门合上时,突然道:“父亲,要不然我们往北走一走?” 大梁曾有官员投奔北齐…… 大梁也曾有读书人落榜之后,一气之下往北齐做官。 这些事两国心知肚明,谁也不曾拆穿。 刘知府淡淡地道:“你猜贺檀在哪里?” 贺檀去了北边,胡通判带人追了过去,却一直没有消息,八成是被贺檀抓了。 如果他们北上,必然会有大军在前面等着他们,再加上后面的追兵,他们不可能顺利逃脱。 王晏早就算计到这些,堵死了所有的出路。 刘时章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中归于安静。 刘知府抬起眼睛,其实禁军可以先来大名府,再去兴仁府,之所以在兴仁府逗留,是给他留了机会保住脸面。 他为大梁立下赫赫军功,不想最终没能有个好结果。 刘知府从暗格里拿出只锦盒,缓缓抚摸着锦盒上繁复的花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砚台,不过将砚台拿出来,下面放着一颗药丸。 刘知府几乎没有犹豫将药丸送入口中。他必须死,否则不光是被捉拿下狱会颜面无存,而且……他们也不会放过他。 禁军没有直入大名府,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谁叫他知晓的太多…… 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再晚些日子,就算被王晏查出什么,他也能设法脱身。 可惜现在……不行。 刘知府感觉到肚腹一阵疼痛,他死死咬住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手抠着椅子的把手,在上面留下抓痕。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响动,是刘时章去而复返,他担心父亲,但不敢贸然再进来,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发现屋中一直没动静,这才又推开门。 结果看到的就是刘知府面容扭曲的模样。 “爹。” 刘时章大喊一声上前,但为时已晚,眼看着刘知府身体抽搐,眼神涣散。 “等……” 刘知府最后说出一个字,然后再也没了动静。 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刘时章无心去思量,反而放声痛哭起来。堂堂府尊,还没等到禁军来到大名府就自戕了。 桌子上,还留着刘知府写的认罪劄子。 自觉愧对官家,唯有一死。 刘知府这么一死,刘家彻底没有了希望,刘时章止不住眼泪,因为失去了父亲,也因为刘氏就此倒了。 听到动静,刘夫人和刘二娘匆匆进门。 当看到躺在地上的是父亲而不是大哥,刘二娘脚一软差点就摔在地上,大名府出事之后,她也担忧、害怕,却一直觉得有父亲在,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她真正感觉到天塌了。 第239章 都是你 刘二娘满心怨恨,甚至不愿意去看父亲的情形。 堂堂府尊,遇到这样的事,居然就想着寻死。若是她,一定再与那些人斗一斗。 刘二娘眼泪淌下来,她愤恨自己是个女子,被困在内宅,一切都要由父兄做决定,人生也要跟着刘家浮沉。 早知如此,她嫁去皇家,这样的时候,谁又能去皇亲国戚府上捉人? 她凭着身份还能救下刘家人。 父亲为官一辈子,居然这般不堪。她有这样的爹,真是最大的不幸。 刘二娘为自己哭着,越哭越伤心。 “母亲、阿妹,”刘时章道,“以后刘家还有我,我会尽全力护着你们。我会奉养母亲,还会为小妹寻一门好亲事。” 刘二娘看着刘时章,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希望。 “别愣着了,”刘夫人哑着嗓子,“将你们父亲抬到主屋去,要给他换身体面的衣服……还要安排后事……” …… 大名县衙署。 “大人,大人。” 知县曹锐刚靠在椅子里睡一会儿,就被文吏叫醒。 曹锐茫然地睁开眼睛,不过想到如今衙署的处境,浑身一抖,困意登时去的干干净净。死守衙署这段日子,他腰间时刻带着长剑,他都想过,一旦被刘知府派人攻破县衙,他也不受辱,直接自刎了事。 若是能再留下些笔墨,以后至少能有个好名声。 想到这里,曹锐不禁为自己掉下眼泪。 不过他又怕手里的剑太快,让自己死相难看,可惜衙署没有毒酒,他想要选另一个死法,只能吊脖子…… 总之,曹锐除了审案、做文书之外,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的就是,刘知府动手的时候,他该有什么体面的死法。 想多了,到时候也就不怕了,也不会丢了朝廷和曹氏一族的脸面。 为此曹锐还写了绝笔劄子和信函,里面字字句句都是他的赤胆忠心。 “大人,刘知府死了。” 曹锐正想着,他的时候到了。耳边就传来文吏的话。 “知道,”曹锐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道,“是要死了。”他的命到头了。 “本官死不要紧,您们要护住县丞,将来……兴许……这里的事就要靠他才能……” “大人。”文吏打断曹锐,县尊大人说的话他没听懂,尤其是脸上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委实太过奇怪,这时候不是该欢喜吗? “大人,我是说,刘知府死了。” 曹锐怔怔地看着文吏,半晌才回过神,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谁死了?” “刘知府,”文吏舔了舔嘴唇,清晰地道,“刘家都挂了白灯笼,刘家大郎还穿了孝服,有郎中进去看过,说……刘知府服毒了。” “真的?这是真的?”曹锐眼睛发红。 文吏点点头。 曹锐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疼,是真的疼。 曹锐眼睛彻底湿润了,太可怕了,太吓人了,差点……死的人就是他。 “快去告知县丞,”曹锐道,“让他将案宗整理好,等待禁军和天使接手……” 文吏应声。 曹锐又将文吏喊住:“是真的吧?刘知府死了?” “死了,”文吏点头,“是真的死了,若是大人不放心,我们就派仵作前去。” 对啊,刘知府死了,刘家大郎还没有官身,他派去仵作,刘家人无法阻拦。 “那还等什么?”曹锐道,“快去。” 在禁军和王晏来之前,他要守好大名府。曹锐忽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方才差点哭出来的县尊,重新恢复了父母官的威严。 消息传到大牢之中。 县丞也差点喜极而泣,相反的被问话的谢崇海一脸惊骇。 自从有人带着谢七的亲笔书信来告谢家人之后,谢崇海就被唤来县衙问话。 要防备有人闯入衙署,衙署大门紧闭,谢崇海也被留在了这里。 不过谢崇海拿定主意,绝不会认下任何罪名,无论衙署如何审问,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只会想方设法与衙署周旋。 谢崇海相信,大名府有刘家坐镇决计乱不了。 可现在……刘知府死了? 刘知府死了?他们依仗的人没了? “不可能。”谢崇海下意识脱口而出。 县丞看向谢崇海,心头的急切突然没有了。 “来人,”县丞吩咐狱卒,“将谢崇海关入大牢。” 之前还不能撕破脸,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刘家不会时刻插手着案子,他也不着急再向谢崇海问话,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你们在诈我。”谢崇海突然喊出声。 县丞没有回应谢崇海,反而吩咐狱卒:“好好看管他。” 狱卒应声。 谢崇海被丢入大牢,他急切地问清楚刘知府的情形,整个人扑向监牢大门…… 一条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 谢崇海挣扎,那鞭子落得更快。 “二弟,别动,别动。” 对面的牢房传来谢崇峻的声音,谢崇海这才停下来。 狱卒终于离开。 谢崇峻焦急地道:“二弟,你没事吧?” 谢崇海吐了一口血沫,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看向谢崇峻,之前他没敢与大哥说话,生怕有人暗中盯着,现在他也不在乎了。 “都是因为你,”谢崇海愤恨地看着谢崇峻,“若不是你偏心那畜生,暗中给他银钱和人手,怎么会有这一天?” 谢崇峻皱起眉头:“你在说些什么?我给谁银钱了?” “还在装模作样,”谢崇海冷声道,“你早就有所谋算,要将瓷窑给交给他,若非你进了大牢,兴许在不知不觉中,谢家的财物都变成你们父子的了。” “谢氏能有今日,全源于你的私心。” “你不配做谢氏一族的族长。” 谢崇峻更加茫然,谢崇海这些激烈的言语,也引起他的不快:“老二,你在发什么疯?我一心一意为族中,何曾有过私心?” “那小畜生都说了,”谢崇海道,“你暗地里给他银钱,教他如何做买卖,还说将来要他执掌买卖。” 谢崇海一口气将谢七说的那些全盘托出。 谢崇峻终于听了明白,半晌才道:“所以你们才向他动手?”怪不得他听说谢七被杀了,他还觉得诧异,到底是谁安排的这些? 谢家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居然又节外生枝。 现在都明白了。 “你们被他骗了,”谢崇峻怒其不争,“我什么都没给过他,他说的都是假的,你们居然没来问我,就……擅自做了决定。” “他手中的银钱,我不知从何而来,但不是我给的。” 谢崇峻的话音刚落,一道声音响起:“不,是你给的。” 第240章 该死 谢崇峻和谢崇海两个人一惊,齐齐顺着说话的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灯光渐渐将那人的脸照亮。 “你……” “怎么可能是你……” 那张脸再熟悉不过。 那是谢崇峻的庶子,谢家七郎,谢子绍。 谢崇海眼睛剧烈收缩,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你不是死了吗?” “二叔为何说我死了?”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 谢崇海攥紧了手:“他们都说你掉进了河里。” “不对,”谢子绍打断谢崇海的话,“是因为……你与赵氏合谋,买凶刺杀我。” 谢子绍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将大牢里的油灯吹得乱晃。 谢崇峻和谢崇海还没回过神,就听到旁边牢房中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然后有人开始快速低语:“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是他们指使我做的……他们让我做的。”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 这些日子,谢家两兄弟就总听到这样的动静,有个人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大牢里,关押了那么多人,刑房每天都会传出惨叫声,不知道谁就先熬不住招认了。所以这种情形还算寻常,两兄弟也没放在心上。 可今日……却不一样了。 谢子绍站在这里,那人说出的话语就仿佛意有所指。 谢崇海忽然有种猜测,说话的人,该不会是赵氏找来杀谢子绍的闲汉吧? 但那闲汉明明死了啊! 不对,不是那闲汉,那是个凶狠的人,绝不会变成这般。 “咚”“咚”“咚”旁边传来撞击墙壁的声音,夹杂着那人的求饶:“害你的人是他们,是三妹让我去找的人,是她。” “当年你母亲也是他们让我寻的药。” “都是她。” “她没说她要杀谁,她没说……我都不知晓。” “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她,别来找我。” 然后那人开始哭泣。 听着这些话语,谢崇海整个人一怔,当年的事他是知晓的,赵氏让她二哥买了活血的药,让苗氏服下,苗氏从生产之后就开始流血……却又因为药量不够,不能立即死去,病情反反复复,她一直被折磨了许多。 苗氏死的时候,嘴唇苍白的没有半点颜色,她的手如同死人般冰冷,皮肤凹陷,眼睛白的有些发青,好像浑身的鲜血都已然流光了。 本来苗氏是个格外漂亮的女人,最后却变得和鬼差不多,即便那般她也不愿意咽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子绍。 谢崇峻看着害怕,亲口承诺会好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苗氏这才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谢崇海一直没有向谢子绍下手的原因,不是他舍不得,而是有些害怕。 “是……赵家人。”那人声音有些沙哑,并不似平日里那般,所以谢崇峻之前没能认出,但他那些话已经有了明显的指向。 说话的是赵氏的二哥。 “我说了,我都说……” “全都告诉你。” 那人说完这些又开始重复:“都是他们让我做的,是他们。” 谢崇海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县丞不再急着提审他,一来刘知府死了,二来赵家人招认了。 谢崇海连着向后退了几步。之前他还觉得可怕,不知道眼前这个谢子绍是人是鬼,但现在好像都不重要了。 谢子绍似是在笑,但眼泪却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来,不过他的神情却比什么时候都要坚定,他冷冷地道:“现在我回答你那句话,我的那些银钱确实是谢崇峻给的。” 谢崇峻皱眉看向谢子绍,或许谢崇海被吓到了,但在他看来不过就是装神弄鬼。 谢崇峻道:“我何时给你银钱?” 谢子绍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你说宠爱庶子,不过就是做给外面人看的,你恨不得我哪天突然死了。” 谢崇峻皱起眉头。 谢子绍道:“如果谢家做成了这次榷场的买卖,谢氏瓷窑就会声名远扬,也就用不着那些与苗氏交好的商贾买你的瓷器了,到那时,你就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这些我早就知晓。” “我留在谢家,装作一无所知,为的就是找到证据,有一日撕下你的面皮,将你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给我母亲伸冤。” 谢子绍又往前走一步,这次谢崇峻看得更加清楚,谢子绍脸上满是恨意:“我将平日里应该用来‘花天酒地’的银钱,一点点积攒起来,后来抓住时机买了几块地。” 听到这里,谢崇峻眉头锁得更紧,所以谢子绍的银钱就是买卖田地赚的?他恼恨自己居然没看清楚这畜生的真面目,将他养在身边这些年。 谢子绍再次开口:“那几块地下面有石炭矿。” 谢崇峻的目光骤然一凝。 谢子绍嘴唇翘起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然后跟我那十妹妹一起做了笔七千贯的买卖。” 谢崇峻倒吸一口凉气,那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过。谢子章突然被抓,谢家闹出那些事,都是谢子绍在捣鬼。 谢子章出了事,他怕再闹出事端,不敢再强行买地,不得不花七千贯去买北城的石炭矿。 原来是谢子绍,是他。 从一开始谢子绍就联手谢玉琰在算计他。 谢崇峻怒火冲头,眼睛变得血红,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杀了谢子绍。 谢崇峻咬牙切齿:“早知道你这样,我就该将你和你那生母一起弄死。” “你和你那生母都是一样,我信任她,让她管着瓷窑,她却与那些工匠站在一起,数落我不该苛待他们。” “还偷偷查我的账目,要揭发我私卖瓷器给齐人。” “我对她那么好。” “我甚至不顾赵氏吵闹,也要将她抬进门,她就是这样对我的。” “她不该死吗?” 谢崇峻面容扭曲,他在大牢里这么久,看似平静,其实早就被折磨的濒临崩溃,他始终不明白他到底哪里错了,或者说,从哪一步走错了。 现在他总算知晓,身体里积压的怨怒一并冲出来,他自己也无法抑制。 谢崇海睁大眼睛,他想要阻止大哥,却晚了。 旁边牢房的赵二,似是听明白了谢崇峻的话,也跟着大喊起来:“对,还有他,谢崇峻,杀苗氏的还有他,有他。” 谢子绍一直走到谢崇峻大牢前,他的眼泪已经干涸,留下了清晰的泪痕,神情却重新变得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谢子绍淡淡地道,“该死的人是你。” “你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谢子绍伸手指了指谢崇海,“你要拉着谢氏族人与你一同去死。” “现在你做到了。” 苗氏劝说他不要私运瓷器给齐人,他却心生杀意,眼看着赵氏毒杀苗氏。 从那刻起,没有人再阻拦谢崇峻,谢崇峻也将整个谢氏拉上了一条死路。 第241章 选择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说不清楚的。 谢崇海信任他大哥,但他也知晓大哥如何害死苗氏。 苗氏死了,对谢氏一族是好事,但也让谢崇海记住大哥的另一张面孔。 所以谢崇海会不由自主地心生防备。 人的恶念终究会报复在自己身上。 这是谢子绍躲藏在宝德寺上时,听智远大师讲佛法,悟出的一点点道理。 人心向善,是福泽旁人?不,其实真正得到福报的是他自己。少恶念,少灾祸,心胸宽广,难得业障缠身。 谢子绍能看出来,智远大师很可怜他,他为了骗过谢崇海和赵氏,不惜真的跳入冰河之中,若是再被晚救出片刻,他也就死了,不过他也因此一病不起。 智远大师给他熬药,他迷糊的时候,还央求智远大师为他诵经,他不要超度亡魂那种,他要变恶鬼逗留人世间,要看到最后谢崇峻的下场。 那时他被烧糊涂了,整日说乱七八糟的话,也多亏智远大师慈悲心肠,才不怕他那些喊打喊杀的言语污染了古刹。 十妹妹说的没错,宝德寺是最好的安身之地,他与大和尚说了,若是这次能脱身,就会给古刹建十间禅室,当然他也有要求,那就是其中一间要留给他用,他能看出来智远大师很喜欢他。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收留他这样一个假死的人。生怕山下有危险,屡屡拦着他下山,这不是真心待他是什么?以后宝德寺就是他第二个家。 谢子绍丢下谢崇峻和谢崇海,凭着赵二老爷的供词,赵氏会被定罪,谢家兄弟和谢老太爷私运货物前去西夏和北齐,也要被砍头。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要在煎熬中度过,毕竟等死并不好受。 谢子绍走出大牢,县丞就等在外面。 “我去给王大人和十妹妹送信,”谢子绍道,“将刘知府自戕的消息告诉他们。” 县丞点头:“我们也正有此意,等到仵作验尸回来,就送信去冠县。” 谢子绍送去的消息,更容易让王晏和谢玉琰相信。县丞也看出来了,谢家的事都在王大人的掌控之中,这谢子绍早就为王大人做事。 谢子绍再次向县丞行礼:“多谢大人。”说完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 冠县县衙。 谢玉琰一晚好眠,身上的疲惫也去了大半。 王晏去前堂处置公务,她将郑氏和陈荣叫过来说话。 陈荣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他都要带着人四处巡视,今日谢大娘子突然让大家歇息,王天使也没有提出异议。 若是多了援军倒也能说得过去,但据他所知,洺州过来的兵马径直去了大名府,要去捉拿那些犯官。 犯官没有全被抓起来之前,他们就还没摆脱危险。 谢玉琰却好似没有这些思量,淡然地看向陈荣:“以后你们有什么思量?” 陈荣一怔,思量片刻道:“去衙署告那些人,为韩同和村民们伸冤。” 谢玉琰显然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说在那之后,你是想回到陈窑村种地,还是想做别的?我听说你们之所以叫陈窑村,是因为从前村中有小窑口?” 陈荣点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我爹说过,不过后来因为战乱就荒废了,我们这些人也不会烧窑。” 谢玉琰点头:“那你想学吗?” 陈荣望着谢玉琰:“谢大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烧泥炉?” 谢玉琰也不隐瞒:“谢家倒了之后,我会将谢家的泥窑收走几处。” 陈荣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不过,”谢玉琰道,“接下来我主要做的不是泥炉,而是瓷器。” 陈荣听不懂了:“谢大娘子是要将谢家的瓷窑也……” “不是,”谢玉琰道,“我要开新窑,窑口不在大名府而在礠州,烧出的瓷器将来要卖去榷场,或是更远的地方,礠州是新窑,想要占有一席之地并不容易,这桩买卖也不会做的太顺利,难免会有危险,但我给的工钱也更高,你可以仔细想想,是去陶窑做工,还是帮我去礠州管事。” 这…… 陈荣吞咽一口。 这选择并不对等啊。留在大名府陶窑只能做工,去礠州窑却能管事,但谢大娘子也说了,礠州难免有危险。 陈荣下意识看向郑氏,他其实是想要留在陈窑村照顾嫂嫂和陈平,可若是去礠州…… 郑氏猜到陈荣在想些什么,开口道:“我在大娘子的水铺做事,工钱拿的多,也不辛苦,平哥儿也在童先生那里读书,你不用担心我们。” 陈荣欲言又止,他其实……不光是想这些,银钱够不够用是一码事,家中有个人帮衬又是另一回事,但他现在却不能说。 谢玉琰向郑氏道:“将来礠州也会有水铺,你们若想团聚,我可以让你去礠州。” 就像是被戳到了心窝,郑氏立即道:“不用,不用,我们在大名府挺好。” 陈荣眼睛中一闪失望。 谢玉琰看着这二人,自从陈荣哥哥死后,陈荣就剩下嫂嫂和侄儿两个亲人,多年躲躲藏藏相互扶持,又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现在熬到了头,陈荣显然想要将养育嫂嫂和侄儿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但郑氏不知是不想拖累陈荣,还是有意避嫌。 陈荣想了许久终于道:“我愿意去礠州。”谢大娘子对他们有恩,肯让他去礠州,也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他怎么能不识好歹? 至于照顾嫂嫂和侄儿,就算守在家里,也未必就有结果。 郑氏仿佛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点头。 “想好了?”谢玉琰道。 陈荣再次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件事过后,那些逃民都能从山中出来,你对逃民很是熟悉,我想让你从中挑选合适的人一并去礠州。我给的工钱,一日一百文,若将来成为工匠,工钱自然也会更多。” “但必须是没杀过无辜之人,且与那些妖教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妖教,陈荣还很好奇,谢大娘子明显认识那些妖教的人,不然妖教的人也不会出现在山中。 可他们到底…… 谢玉琰道:“你想知晓我为何认识摩尼教的人?” 陈荣是想知晓。 “我骗他们说,我是弥勒教的人,准备趁着你们两虎相争时,拿住王晏,送给大夏太后,之所以要将他们都杀了,是怕将来被摩尼教知晓真相,前来报复。” 谢玉琰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些人死了,知晓内情的人除了王天使,也就是你们。莫要将这话说出去,否则我可能会有危险。” 陈荣满脸惊诧,谢大娘子就这样说了出来?他突然无比的后悔,他不该问的,现在好了,陈荣想给自己一巴掌,从今往后他不能饮酒,连睡觉都得睁半只眼睛,决不能说出去一个字,否则别说谢大娘子饶不了他,嫂嫂也要先将他砍了。 第242章 抢不过 陈荣正在烦闷,果然看到郑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 其实谢大娘子也提醒了他,要么彻底与大娘子撇开干系,否则万一那些妖教的人找上门,必然从他们这些人中下手。 他若是因此再不小心透露出什么消息,呸呸呸……乱想些什么。 总之他还是活在谢大娘子的眼皮底下好。 经历过这些,也算一同出生入死,大家的情分总归不一样,他不跟着这样的人……那不是傻吗? “大娘子放心,”陈荣道,“我绝不会将这些说出去,大娘子与那些人周旋,也是为了我们,我哪里能那般没有良心?” 郑氏跟着点点头:“任何人也别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 谢玉琰微微一笑:“这秘密也不用守太久。” 陈荣不明就里。 谢玉琰很是淡然:“总有一日,就算他们知晓了,也只能在一旁看着。” 陈荣仔细琢磨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紧跟着的就是欢欣。知晓被算计了,还不敢向人动手,那种情形,要么是妖教没落,要么是谢大娘子变得格外厉害。 一个在山中徘徊久了的人,让他中规中矩的过日子是不行了,他之前迟疑是因为想要去军中,每日里看着桑典带人操练,他看着很是眼热。 可是现在,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谢大娘子不是寻常人,跟着她做事,一样不会觉得无趣。 别看桑典那些人平日里格外威武,但……谢大娘子随便一句话,就将他们完全比了下去。 陈荣庆幸此生还能遇到谢大娘子这样的东家。 “我这就去选人,”陈荣道,“对他们我都熟悉,定能为大娘子选出些好手。” 不过…… 陈荣略微迟疑:“咱们要多少人才够?” 谢玉琰道:“知晓礠州吗?” 陈荣点头,他当然知道。 “我是说咱们的窑口有多大?” 陈荣说到这里忽然再一次怔住,他看着谢大娘子,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升起,不可能吧?不会的吧?嫂嫂不是说谢大娘子是卖藕炭和热水起家的吗?她应该没法买许多瓷窑才对。 陈荣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娘子的意思,礠州就是我们的窑口?” 谢玉琰道:“我让人买下了礠州六成的瓷窑。” 礠州的窑口,在本朝就没落了,因为烧出的瓷器,不是现在大家喜欢的白釉。所以谢玉琰想要将那些瓷窑买下来并不难。 “还有瓷石矿,”谢玉琰道,“礠州的窑口……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烧制瓷器了。” 应该?陈荣满脸不解。 谢玉琰看出他的疑问:“我从大名府出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前去烧窑。” 陈荣更是惊诧了。 谢大娘子应该早就料到有事发生,却在那之前,还记得准备好这些。 可见早就料到他们能赢过刘知府。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陈荣才道:“所以,无论只要能做事的,我们都能要。” 谢玉琰颔首。 “那我就明白了,”陈荣整个人好似一下子格外精神,“逃民里面有人烧过瓷器,就因为家中有瓷窑,交不上赋税,这才流落在外,还有人……即便不会烧窑,却也肯靠着力气做活。” 谢玉琰道:“到了这地步,手中还没沾过无辜人的血,至少他们心性良善。没有前去做山匪,而是靠着打猎为生,也是品行端正之人。” 陈荣觉得,这话就像是在夸赞他一样。 不过,陈荣还是有些担忧,怕谢大娘子知晓实情后会不肯收他们:“我们……也从西夏人手中买私盐,卖给附近农户。” 谢玉琰抬起眼睛与陈荣对视:“不然要如何过活呢?” 陈荣忽然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潮湿,这些年他就是经历再多,也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他垂下头,忽然起身郑重地向谢玉琰行礼。 “从此往后我陈荣愿一心一意为谢大娘子效命。” 陈荣从屋中走出来的时候,刚好在门口遇到了王晏。 王天使肩膀上积了一层雪花。 陈荣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雪并不大,可见王天使在外面许久了。 这是因为他们在屋中,所以一直在这里等着? 旁边的桑典看了一眼陈荣,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他方才还与郎君说,陈荣那些人不错,可以入军中,他还刻意让陈荣看到了他们操练的情形。 他能看得出来,陈荣动心了,所以……他才会找到郎君,若是郎君点头,他立即就去招揽。 不过郎君却说:“他们不会来你这里。” 桑典明明能看出陈荣有意前来,为何郎中却这般肯定?直到这一刻,桑典才明白郎君的意思。 陈荣会去谢大娘子那里…… 而且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因为陈荣看他的目光没有了敬重和羡慕,而是变得格外寻常。 桑典心里拔凉,他应该是被陈荣在心里比较过了,结果自然是他败下阵来。 好几日的展示拳脚功夫,居然比不上谢大娘子的一次见面?桑典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委屈地去看自家郎君时,心又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郎君居然嘴角含笑。 这一场无形的争夺,受伤的就只有他一个。 王晏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桑典,推门走了进去。 门阖上,桑典被留在了门外。 无声地抬头看着天,桑典觉得更冷了。 王晏在外间烤了烤火,又净了手,这才提着药箱走到谢玉琰身边。 谢玉琰的脚伤要天天换药,她好似也已经习惯了,这些事由王晏亲力亲为。 她也想试着改变……昨日她让衙署的婆子动手,奈何那婆子委实胆子太小,看到鲜血就大惊小怪,手忙脚乱,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弄错那个。 谢玉琰也是败下阵来,不得已又让人去请王晏。 不管是婆子真的不行,还是有人背地里吩咐,她都不在意了,她还是想舒舒服服地换了药,早些痊愈。 不该吃的苦,谢太后是半点都不想吃。 王晏坐在杌子上,抬起谢玉琰的脚,一点点拆掉上面的布巾,熟练地更换药泥,撒上层药粉。 谢玉琰也看着王晏,如果不说,还真当这是位小郎中。 “如果哪日致仕回家,”王晏抬头对上谢玉琰的目光,“我是不是也能行医治病,养活家小?” 谢玉琰顺着王晏的话茬:“那就不是王大人,而是有名的杏林圣手王郎中了。” 第243章 宝贝 王晏将布条绑好,又拿起袜子给谢玉琰套上。 本来换药是件很难熬的事,但是交给王晏,就变得很容易。 要不是伤口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她都会觉得已经完全愈合了。他手里的布条,也越缠越好了,与第一次的混乱相比,越来越整齐、妥帖。 屋子里静谧无声,直到她的双脚重新落地,他才抬起头:“请娘子结一下诊费吧!” 四目相对之下,谢玉琰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然后也轻易地从他眼底捕捉到了笑意。之前的防备,在经历了生死之后,发现全都可以卸下。 谢玉琰摸到腰间的玉佩,那还是王晏从小佩戴之物:“身无分文,就以此抵债。”借着这个机会,刚好将玉还给他。 “怎么没给那些人?”王晏看着完好无损的羊脂玉,伸手接过来。 谢玉琰道:“自然是因为太过贵重,只怕弄丢了,无力赔偿。”其实那一刻,她是不想被那些人碰触,即便只是暂时的…… 其实她都快忘记了,小时候没见过王晏之前,她就看过王晏书写的字帖和文章,很是喜欢他的字。 以至于她之后的字体与王晏也有些相像。 年少最纯真之时,他就是她心中最厉害的神童。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王晏道,“更何况也是因为娘子,才能保它完好无损,以后这就是娘子之物了,任由娘子处置。” 王晏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又将玉佩放回谢玉琰手中。 谢玉琰想要拒绝,却听王晏道:“朝廷赐下的鱼符不好送人,王氏的名帖也不如这玉佩,娘子将它留下,将来或许有用处。” 让他这么一说,玉佩还真的成了她应得之物。 没有给她再拒绝的机会,王晏转开话题道:“陈荣要跟随娘子了?” 他净了手,端来泥炉开始给两个人泡茶。那是冠县知县的茶叶,两个人尝过,很好喝。就藏在衙署二堂书架的小格子里。在外忙得头昏脑涨的县尊大人,还不知晓自家珍藏的茶少了一半。 自家宝贝藏不好,就会被人觊觎。 谢玉琰道:“还有那些逃民。” 提及这个,谢玉琰刚好向王晏道:“他们贩卖私盐求活的事,还请王大人帮忙。” 隐瞒也不是不行,但不如趁着这次立功过了明路,换来赦免,以后就不必害怕有人旧事重提。 能少一个把柄,自然要少一个。 王晏点头:“我会向朝廷陈情,百姓不得已逃入山中,说到底都是因为贪官污吏的逼迫。陈窑村的村民为了留下证据,被观察使派兵追杀,为此丢了七条性命。又有郑氏等人一路前去洺州求救,仔细说来,朝廷应该奖赏。” 这些百姓知晓他是官家派来的钦差,帮他脱离险境,陈述冤情,可见依旧信赖朝廷。这就是官家和朝廷文武想要听到的。 反正已经找到了人承担所有罪名,他们要做的就是彰显皇恩浩荡。 这件事办好了,山中的百姓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谢玉琰点头,郑氏带着人到了洺州,立即跟着洺州兵马回到冠县,不顾洺州通判阻拦,前来衙署,见到她安然无恙,郑氏也脱力晕厥过去,也是昏睡一夜才醒转。若是她有个闪失,郑氏只怕也难活下去。 谢玉琰又道:“明日我们应该就能离开县衙了。” 谢玉琰话音落下,王晏与她对视。 “你猜……” “你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王晏停下让谢玉琰先说。 “刘知府已经死了吧?”谢玉琰道。 王晏点点头:“禁军停在兴仁府,就是给他的消息。” 谢玉琰道:“不过,就是不知晓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暗中劝说。” 按理说。官家应该着人仔细审一审刘知府。 但有人从中一句话,就能让官家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晏道:“官家曾想要拔擢刘知府去枢密院,却被我父亲等人阻挠。这次大名府出了事,若刘知府入京受审,官家面上难免难看。” 自己想要任用的人,却成了叛军,这是识人不清。 看似是官家的意思,更是有些人想要的结果。 一碗茶泡好,王晏端给谢玉琰:“还要继续吗?”他指的自然是官员勾结商贾走私货物之事。 谢玉琰似是没有回答王晏的话:“新窑口的瓷器才烧出来,总得卖去京中,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差点搭上性命,若是不能赚到银钱,我不是亏了?”刘家说到底也是个小角色,他背后的人不查出来,大名府这一遭也没什么用处,只需两三年就能再养出一个刘知府。 说完她看向王晏:“大人呢?” 王晏眼睛微深:“既然动手,就得斩草除根,否则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十年……” 谢玉琰听到这里,思绪忽然飘远,她想起王淮提及过,王晏说五十年内,大梁必乱,王晏是早就有所察觉,才会大力推动新政,可惜他即便做了宰辅,依旧无力挽回政局,能做的只是为大梁续命。 王晏不知谢玉琰在思量些什么,他正想问一问,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贺巡检。” “大人在与谢大娘子说话。” 贺檀回到大名府了,果然将他支的不够远,也幸好大名府的局面稳住了,否则贺家没那么容易脱身。 王晏将手边的暖炉添了炭火递给谢玉琰,这才转身走出去。 贺檀到了院子里,要不是因为有谢玉琰在,桑典自然拦不住他。 看到门被打开,贺檀皱起眉头走上前:“不是说好了,等我查完贺家的事,再向他们动手?” 屋子里有光透出。 王晏没有说话,而是先转身将屋门关好,将屋内的一切都牢牢地遮掩住。 “兄长,我们去东屋里说话。” 贺檀格外了解王晏,王晏神情似是与平日没什么不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的强硬。 这人有些奇怪。贺檀向屋子里看了看,王晏就像在藏什么宝贝,恐怕被人瞧去一点。 本来满心焦急和愤怒,看到这些……怒火登时散了大半,王晏还有心思做别的呢,可见……情势的确没那么急迫。 第244章 认真 两个人坐下来,王晏就发现贺檀比离开大名府时,瘦了一大圈,嘴唇开裂,嘴角起了两个大水泡,眉头都皱得更紧,可想而知这几日他有多急切。 两个人商议好的对策,却有人突然改了章程。 贺檀怎么能不惊慌?他刚刚离开大名府,大名府的兵马就四处抓捕王晏,王晏只能调动王氏的护卫。略微一思量贺檀就明白了,之所以调开他,是怕他因贺家被牵累。 王晏算无遗策,但就没想过万一自身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也没法向王家人交待。 王晏道:“你可抓到了人?” 刘知府的事败露,必然有逃将带着人逃走。这其中不乏有之前就与西夏和北齐亲近的人,或者干脆就是他们的眼线。 “抓到了,”贺檀道,“不光是大名府,洺州也有军将北逃,被我们按了个正着,还没有核对名录,但保证没有放走部将以上的将校。” 王晏点点头:“兄长也算立下大功,靠着这一点,贺家即便被牵连,也不会烧到兄长头上。” 贺檀看着王晏,他问的是这个吗? “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贺檀道,“将我支走,就想靠着手中几个人与刘知府周旋,还带着一个陈窑村……你……” 贺檀不知说什么才好,听到一些消息,吓出一身的冷汗,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王晏他们是如何逃脱的? 这一点在文书上说,是因为妖教想要趁机得利,王晏趁乱拿下了观察使郑明的人头。 贺檀道:“那妖教的意图你早就知晓?” 王晏摇头:“不知,就只是巧合。” “那妖教的人在冠县盘踞了许久,这次观察使郑明闹出了动静,将他们引去了山中。妖教的人手中有种火油,见火就着很难扑灭,他们还冒充是朝廷的龙卫军,说是前来平叛。” “郑明那些人平日就少操练,听到喊话以为龙卫军真的来了,于是乱了军心。若非妖教的人,我还真的难找到时机杀那郑明。” “郑明一死,他带来的兵马自然也就跟着溃散,我们才得以脱身。从山中下来之后,我就据守冠县衙署,也是因为无力与大名府驻军兵马抗争。” 这番说辞,听着很完美,但贺檀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看着王晏:“你将妖教的人都杀了?为何不留活口?” 王晏淡淡地道:“那些人作恶多端,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我身边人手不多,要处置叛军,又要拿下妖教,没法安排的更妥当。万一让妖教的人趁乱逃走,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倒不如全都诛杀。” 如果不是很了解王晏,贺檀就信了。但王晏言之凿凿,他又没法继续问下去。如果王晏连他都要隐瞒,那就不可能再跟其他人说真话。 这就是为何京中的那位宰辅会担忧他这个长子。 王晏一旦下了决定,不管谁阻挠都没有用处。 贺檀道:“这事必然会被人诟病,妖教去的正是时候,难免有人说,你与妖教有牵连,他们才会在那时候出现救下你。” 王晏淡淡地道:“他们可以查。” 贺檀道:“若是抓到些蛛丝马迹构陷你呢?” 王晏显然并不在意:“想要陷害,什么都可以是借口。那妖教早就已经覆灭,剩下一些余孽算不得什么,见到杀了就是。” 贺檀道:“但一直都是官家一块心病,官家说过,但凡遇到妖教的人,一并押往京城送审,你私自将人都杀了……” 王晏淡淡地道:“没有那些妖教,我会死在山中。” 贺檀听得这话,不再询问,深深吸一口气道:“我知晓了。”王晏说的就是实情,无论谁来问都是一样,他也不会再去探究。 这桩事说完,贺檀下意识地向门外看去:“你方才在跟谢小娘子说话?” “谢娘子,”王晏重复了一遍,“兄长以后唤她谢娘子吧!” 之前因为谢玉琰年纪小又聪慧,加之与他们有些来往,贺檀称呼上略有些不同,但那会儿王晏没有说什么。 现在…… 贺檀忽然明白过来,他目光几次变幻:“你是认真的?” 王晏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贺檀。 贺檀看着这个弟弟,烛光跳跃,映着他的眼眸,将他的坚持、固执……喜悦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贺檀看到前两种情绪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那抹欢喜时,他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劝了。 只是很关切地道:“要想个好法子。” 谢玉琰,一个被掠卖配了冥婚的女子,连自己的出身、家世一概不知,如果是贺檀一意孤行,兴许有一两成可能,让贺家答应这门亲事。 换成王晏…… 王氏一族,会更愿意看到王晏一心修道,终身不娶。 “要不然趁着现在没有人知晓,”贺檀道,“给她换个身份,用不着世家名门,但必然也是官宦之后,” 这不是不能做到,贺檀可以避开啊贺氏和王氏,为王晏做这个局。 “这事交给我去办,”贺檀道,“无论是谁,前面有我拦着。你若是怕谢娘子不愿意放弃大名府的这些,我去与她说,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大不了我换成嫁妆补给她就是了。” 明明是在说一桩很麻烦的事,可贺檀却发现王晏笑意更深了些。 “她不在意这些,”王晏道,“别说大名府的买卖,就算假以时日她的买卖遍布大梁,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丢下。” 贺檀刚准备松口气,没想到王晏话锋一转:“这些身外之物对她重要,也不重要,她若是觉得值得,怎样都好。” “但兄长说的那样……只为嫁给我……屈从王氏,那不值得。” “现在,光凭我……都不值得。” 贺檀惊诧地张开嘴,王晏的意思是谢玉琰不愿意嫁给王晏?她不喜欢王晏?他之前好似没想过这些。 王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中的柔软和笑意居然没有消失。 无关别的,只是提及她就欢喜。 完了。贺檀觉得这桩事没办法,他也管不了了。 第245章 时辰到 贺檀和王晏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衙署的婆子上前向贺檀和王晏行礼:“谢大娘子歇下了。” 衙署后堂院子本就小,谢玉琰受伤之后,王晏一直在旁边照应。这样的时候,谁也不会提及什么“男女大防”。 可是伤好了,外面的情势也变了,就要恢复从前。 贺檀看向王晏,不由地抿了抿嘴。 他心中担忧王晏,接了朝廷的文书后,就一路赶来大名府,本来是兄弟情深…… 可是现在,他怎么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贺檀道:“要不然我先走?” 王晏一把将贺檀拉住:“还有不少公务,既然兄长来帮忙,我们现在就去前堂,将大家都叫过来,一鼓作气全都处置好。” 贺檀是真的后悔了:“我连日奔袭,不如明日……” “明日咱们还要回大名府城内,离开冠县之前,这边的公文都要封存,等候朝廷来人审结。” 说的好有道理。 不过听起来可比方才要虚假多了。 这一定是在报复他,他突然前来,打扰了王晏和谢玉琰相处。 王晏在离开院子的时候,转头又向正屋里看去,贺檀方才会惊诧,那是因为他不知晓,屋子里的那个人,他等了好多好多年。 屋子里的谢玉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可能是受伤失血太多,她总会觉得疲累,所以早早就会上床歇息。不过每天晚上她都能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那盏灯。 那是东侧屋里,王晏在处置公文。 现在入目一片漆黑,谢玉琰忽然觉得有些冷清。 没有似往常那般很快睡着,谢玉琰不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哪里不是很舒坦。 可能是伤口在愈合,脚底下有些发痒。 谢玉琰很想拆掉那些布条,让自己轻松一下。 拆下布条或许愈合会慢些,又或者……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一定会让她舒服许多。 谢玉琰决定要遵从本心,伸手向脚上摸去,就在够到那结扣的时候,东侧屋的灯忽然亮了。 紧接着传来婆子的声音:“王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王晏淡淡地道:“前堂过于吵闹,不能静心看公文,幸好今日有贺巡检在,就让他在前堂帮忙。” “前堂决定不了的政务,才会传过来。” 婆子道:“我这就去给大人准备热茶。” 王晏似是应了一声,然后吩咐婆子:“别忘了大娘子屋中的炭盆。” 谢玉琰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明明相距很远,但总觉得现在与受伤的那天晚上一样。他一直守在旁边,生怕她不小心碰到伤口。 算了,谢玉琰叹口气,真的拆开了,明日瞧见又要多说两句。 这么想着,她重新闭上眼睛,不消片刻功夫,她进入了梦乡。 …… 大名府。 天刚亮,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百姓。 这段日子城中并不安定,朝廷兵马进进出出,大名县衙更是大门紧闭,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城中开始流传不少传言。甚至有人说大梁打了败仗,北齐的兵马一路南下,就要围困大名府。 城中的大户当即就要携家小逃离,不过却被城门口的兵卒拦住了。 不让出城的消息传开,城中更是人心惶惶。 还好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就在这天清晨,打着大梁龙旗的兵马接手了大名府城防,正当城中百姓四处探听消息时,那队人马冲入了刘府大门。 接着刘家上下一干人等被押了出来,一路往衙署大牢而去。 走在前面的刘时章,垂着头走在人群中。父亲自尽了,刘家依旧逃不开抄家的命运,即便父亲过世前,烧了家中的文书,但有些罪名已经不需要在刘家寻找证据。 这应当是铁案了,刘时章虽然明知如此,心中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如果刘家彻底没有了脱身的可能,父亲不会服毒自尽。既然父亲如此安排,他们就一定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一个东西突然向刘时章飞来,刘时章一个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 那是一团雪,只不过裹着石子,打在人身上生疼。 有人开了头,紧接着就有更多百姓效仿,数不清的物什向刘时章丢来。 不止是刘时章,跟在后面的刘夫人和刘二娘也被打了个正着。 刘家被押送的犯人有许多,除了刘夫人和儿女之外,还有管事、账房、幕僚,以及刘家的族人。 可那些丢掷的雪团先找到的就是刘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打死他们。” “那就是狗官的长子。” “去年那些收粮的差役,就是听他的吩咐,多扣了咱们两成粮食。” “两成啊,多少人因此饿死。” “那些人一脚踹过来,粮食洒出那么多,却还说我们没装满,我们不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们要告官,可他们就是官。” “老天有眼,这些人总算要遭报应了。” “官老爷,一定要为我们伸冤。” 从前刘二娘坐车走过长街时,依旧觉得不够风光,她甚少在外露面,总觉得就算走出去,也无人知晓她是谁。 她更羡慕大哥,能骑马跟在父亲身边,威慑着城中的百姓。 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那些百姓认识他们。 轻易就能将他们从人群中找出来。 押送的衙差也不理会,直到刘夫人额头被打破,淌出了鲜血,这才伸手阻拦众人。 刘二娘紧紧地捂着头,满脸都是流淌的眼泪,她小心翼翼抬起眼睛,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眼见前面就是县衙大牢,人贩将被投入牢中,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却在这时,刘二娘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衙署门口。 片刻之后,那马车缓缓前行。 正当那辆马车即将与他们错身而过之时,一只手掀开了车厢帘子,向她看来。 清澈而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刘二娘能看到的也仅此而已。 帘子再次放下,刘二娘才恍然回过神,方才那一瞥,不知不觉中,她浑身的汗毛竖起,仿佛经历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那人是谁? 刘二娘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谢玉琰。 第246章 迎接 刘二娘一直没等到谢玉琰前来刘家求见,更没能让谢玉琰低头向她赔罪。其实她不认识谢玉琰,就算见过,她也不会将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可这一刻,她觉得马车中的人,只能是谢玉琰。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风光的时候见不到的人,极有可能会在落魄的时候出现在面前。 因为从一开始谢大娘子就想要与刘家作对。 刘二娘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围观他们的人群会突然散开。 他们都去看谢大娘子了。 “谢大娘子回来了。” 先是永安坊的人在叫喊,然后杨家陶窑的人和三河村的人都挤了过来。 “大娘子。” 众人的欢呼声中,谢家陶窑的雇工和工匠也靠了过来。 “大娘子这是从衙署出来的?” “是衙署,不是什么大牢,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说到这里,有人想起来。 “冤枉人的,不就是那刘家吗?” “就是他们。” 本来止住的人群,又开始向刘家人身上丢掷东西。刘二娘被一团污泥砸中了脸颊,登时疼的淌出眼泪。 不过也是仅此而已,百姓们没在他们身上花太多时间。痛打落水狗不如迎接谢大娘子重要。 马车帘子再次掀开,众人见到谢玉琰,呼声更高起来。 “阿嫂。” 杨家人挤出人群,杨钦先冲过来,然后一个黑影从他怀中跳出,“嗖”地一下钻入了马车中。 谢玉琰将狸奴接了个正着。 “玉尘。”谢玉琰伸手抚摸着狸奴,眼看着它将脸全都埋在她怀中,发出软软的叫声,几分眷恋几分埋怨,似是怪罪她离家太久。 马车停下来,杨钦到了马车前,于妈妈搀扶着张氏也走过来。 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谢玉琰露出笑容。 不过才几日不见,杨钦好似长大了些,张氏却憔悴不少,一双眼睛肿得厉害,显然这些日子没少掉眼泪。 谢玉琰起身就要搀扶张氏上车。 张氏忙阻止,杨钦吸了吸鼻子替母亲道:“王大人都说了,阿嫂身上有伤,还要好好将养,阿嫂千万莫要动。” 谢玉琰身边有一个婆子,是她从冠县衙署带来的。婆子见状上前道:“我替娘子去扶老太太。” 听到“老太太”这个称呼,红着眼睛的张氏不禁一愣,脸上一闪赧然。 婆子会这般称呼张氏,是知晓谢玉琰执掌杨氏一族的中馈,谢玉琰喊一声“娘”,那自然就是家中的长辈,恭敬一些就得叫“老太太”。 张氏登上车厢,挨着谢玉琰坐下。 杨钦则向周围乡邻道:“谢谢大家,我阿嫂……平安归家了。”向众人行了礼后,杨钦不禁又吸了吸鼻子。 李阿嬷笑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将大娘子迎回永安坊。” 一众人浩浩荡荡跟着马车往永安坊去,这些人中不乏有看热闹的百姓,但更多是知晓内情的人。 但无论是谁,心中隐约有个念头…… 谢大娘子可是那些贪官污吏没能害成的人。 大名府说书人,最近说的不就是这些?刘家向谢大娘子要银钱,让她涨高佛炭、泥炉的价钱,结果……谢大娘子将刘家传话的管事打出了杨家。 也有人说,刘家的管事根本就没能进杨家大门,刘家因此决定要加害谢大娘子。 谢家的陶窑就是这样来的。 那些贪官见谢大娘子依旧不肯低头,谢家又给谢大娘子冠上买凶杀人的罪名。 “十妹妹。” 一声呼唤从马车后传来。 先是淹没在人群中,但很快又因为他的身份,众人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前面是我十妹妹,我是谢七郎。” 谢玉琰的马车不得不又停下来。 谢子绍跳下马,快走几步到了马车前,然后郑重地向谢玉琰行礼,他一改往日不羁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长袍,看起来有几分温和文雅。 “多谢十妹妹搭救之恩,”谢子绍道,“我被嫡母派人刺杀,幸得死里逃生,因不信任家中人,转向十妹妹求救,若非十妹妹守住我尚在人世的秘密,我定会再次遭到谢家毒手。受伤期间,十妹妹命人寻医问药,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可……十妹妹差点被冤杀人。” “十妹妹大恩,谢子绍永记在心,当一生相报。” 周围立即响起呼声。 也有人不明白,为何这位谢七爷要叫谢大娘子“十妹妹”,不过疑问刚出口,就有人解答:“谢大娘子命苦,被谢家买来与杨家结冥婚,当时出嫁的时候,谢家人假称她是谢氏十娘。” 剩下的事,就说来话长。 “你买份小报仔细看看就知晓了。” 大名府小报,也让大名府百姓津津乐道。 “小报也是谢大娘子刻印的哩。” “上面的文章说的都是真的,也怪不得会被贪官盯上。” “那些秀才也是厉害,敲鼓为谢大娘子伸冤的时候,都被衙差围了,他们却依旧不肯离开,还将小报又刻印出来。” 帘子再次掀开。 谢玉琰道:“谢七爷不必如此,杨家备下茶水,还请谢七爷过去说话。” 谢子绍自然应承。 他其实去冠县报信,已经见到了谢玉琰,不过……他觉得还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那桩事说出来。 “被杀”的人站在人前,还不足以证明谢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众人欢欢喜喜地一路到了永安坊。 杨氏一族的族人早就等在了祖宅,看到谢大娘子安然无恙,众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尤其是杨小山、杨氏这些人,笑着笑着眼圈就跟着红了。 虽说大家觉得大娘子定然不会有事,但没见到人,依旧会胡乱思量,担忧是少不了的。 张氏向谢玉琰道:“你不在家的日子,永安坊的人都跟着着急,四处帮忙打探消息,今日你回来了,我们就操持了宴席,算是向大家聊表谢意。” “都知晓你身子不舒坦,一会儿我带着族中的女眷去张罗。” 谢玉琰点头:“辛苦娘了。” 张氏笑道:“平安回来就好,这算得了什么。这些小事我都能做,不过……剩下的那些大事,还得你来操持。” 第247章 动心 谢玉琰不在大名府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来杨家。 “那几个开石炭场的老爷过来问过,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再就是三河村那边,还有谢家陶窑的工匠。” “三河村倒是好说,知晓你回来了,那边也就安心了,”张氏说着顿了顿,“谢家陶窑的雇工和工匠要怎么安排,还需要你出面。” 谢玉琰离开大名府时很匆忙,有些事没有交待,或者说没到该处置这些的时候。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一早让谢家陶窑的工匠来永安坊。” 张氏见到那些工匠和雇工的时候,委实吓了一跳,因为人数委实不少,当时谢玉琰说,这些人手她都能用得上,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自己亲眼所见,才知晓谢玉琰的厉害。 当时承诺接手这些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的迟疑。若是压在她头上,只怕她要忧愁的睡不着觉。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张氏道,“若是不舒坦,就再歇几日。” 谢玉琰面容舒展,她指了指肋下和脚:“这两处稍重些,不过也好了许多。” 张氏登时紧张起来:“怎么伤的?现在还疼吧?走了这么长的路,会不会牵扯到伤口?快脱鞋看一看……要么叫个郎中过来……” 眼看着张氏就要忙碌,谢玉琰开口阻止:“娘不用担心,我在冠县的时候,郎中就来过了,要如何处置,我带回的医婆都知晓。” 张氏仍旧不放心:“那就让她先看看,早知道不急着让你回来,再养一养就好了。” “若是严重,我就留在冠县了。” 说话的功夫,于妈妈就将婆子带进内室,两人一同脱下谢玉琰的鞋袜,露出了包裹好的布巾。 见到没有渗血,婆子道:“看着无碍,等晚些时候再换药就好。” 张氏点了点头,看谢玉琰的脚被妥善处置的模样,可见这医婆是个有本事的。可她哪里能想到,这是出自王郎中之手? 王晏在这桩事上,比批公文还要仔细。短短几日,他的手法就愈发娴熟,她估计鲜有人能出其左右。 谢玉琰还曾与他笑谈:“下次再受伤,就要去请王郎中了。” 接着她就感觉到脚上一暖,仿佛被人轻轻握了一下。 王晏抬起头:“那娘子还是不要来寻我的好。” 其实直到现在谢玉琰也没弄清楚,那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错觉?王晏不动声色,看不出半点端倪,而那又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去确认。 几日的换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难免反应有些迟钝。 她也知晓王晏是有意为之。 自从她带着摩尼教的人去营救王晏,他们之间的相处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因为她救了他性命。而是两人都在自己设下的边界上,主动踏出了一步。 他在危急关头,送她离开。而她冒着危险再度回来。 以他们的性情,这两件事不该发生。 王晏不能放走一个处处有疑点,不能完全看透之人。 她,谢玉琰也不该将自己陷入险境。 有些事不必戳破,彼此之间就已经心知肚明。 就像寒冷的冬日,那温暖的朝阳只将光芒落在你的肩膀上,想不动心,着实太难。 至于以后会如何,谢玉琰并不去思量,没发生的事不必发愁,许多人很重要,不过仅限此时此刻。 许诺常伴的人,转眼可能就永不复相见。 更别提她与王晏。 一个不受拘束,一个牵绊太多。 他们在同一个方向,但并不同路。 谢玉琰想到这里,身上一重,玉尘跃入她怀中。 玉尘抬着爪子,努力向上攀爬,谢玉琰低下头,大大的猫脸就凑上来,在她脸上蹭了又蹭。 谢玉琰抚摸玉尘毛茸茸的大头,玉尘这才重新蜷缩在她怀中。 “你不在,连这狸奴都不好好吃东西了,”张氏道,“你瞧瞧才几日就瘦了许多。” 张氏说着擦了擦眼角:“下次可别这样了,委实太吓人。” 谢玉琰又伸手拉住张氏的手:“我知晓了。” 张氏破涕为笑:“那就好。”她的想法很是简单,刘知府被抓了,日后大名府应当就会越来越好。 歇息片刻,谢玉琰换了衣服,才去堂屋里见谢子绍。 谢子绍和杨钦正在说大名府小报。 “只要朝廷不会下令禁止大名府小报,小报就是咱们这次得到的最大好处。” 杨钦不明白,他盯着谢子绍:“为何?” “这还不清楚?”谢子绍露出一抹笑容。 杨钦发现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就给人种漫浪的感觉。就像他俩第一次相见时一样,杨钦总觉得这个人……不可靠。 事实证明,杨钦错了。为了给生母伸冤,差点付出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值得他钦佩。 谢子绍道:“买小报的人多了,将来大娘子想要做点什么,只要刻印在小报上,很快就能流传出去。” “还不明白?”谢子绍从腰间抽出扇子敲了敲杨钦的肩膀,“譬如,大娘子想要向大名府外卖泥炉,只需要在小报上写,有意者来永安坊杨家商议。” 杨钦本就聪明,只是差在阅历上,听谢子绍这么一说就都明白了。 “我们能写,别人也能写,到时候谁想在小报上刻印这些,都要来问我阿嫂。” 杨钦点头:“对了。” 杨钦之前都没发现,这是个好买卖,怪不得阿嫂要在上面花那么多银钱。家中的买卖当中,就数小报最花钱。 “让我想想,”谢子绍道,“小报上第一个刻印的消息,应该与咱们的新窑口有关,就是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写?” 杨钦也跟着皱眉思量:“就只能直接写,想要卖咱们瓷器的商贾,就来大名府……” 谢子绍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现在新窑口烧制的瓷器,已经算是有些名声,但怎么能借着这个风,将火烧得再大些,顺顺利利卖出去一批,还得动一动心思。 两个人都没想出好法子,一道声音刚好在门口响起:“二月初二,宝德寺会为大殿重建做一场法会。” 谢子绍眨眨眼睛,法会上卖瓷器?大和尚肯答应吗? 第248章 护着 杨钦听到阿嫂的声音,立即起身将谢玉琰迎进屋。 谢子绍心中有疑问,不过想想智远大师与十妹妹的关系,别人可能不行,十妹妹说什么,智远大师定然应承。 谢子绍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外面已经热闹起来,饭菜被陆陆续续端去了花厅,比过年的时候还喜庆。 “走吧,”谢玉琰看向谢子绍,“先去用饭。” 谢子绍起身看着那欢喜的杨氏族人,忽然有种过正旦阖家团圆的感觉。 “谢家舅爷。” 杨氏族人上前向谢子绍行礼。 谢子绍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还记得自己带着棺木来杨家送亲时的情形,杨家人也这样称呼他,只不过那时他并没在意,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一桩婚事,而是谢家手下又多了一笔罪孽。 却没想到……棺木中的人会终结谢家。 他也叫过谢玉琰“十妹妹”,当时只是想要试着与谢玉琰联手,可现在他们似是真的成了亲人。 这必定是他此生最难忘的一次宴席。 谢子绍被杨氏族人拉着走进那热闹之中,闻着飘来的饭菜香气,谢子绍露出笑容,这样的宴席,不知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他是何其幸运。 …… 大名府知府衙门,是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 禁军在大名府外驻扎,带兵前来的是殿直都知徐恩。 徐恩进大名府之后,先拿下刘家一干人等,然后与王晏、贺檀一起进了知府衙门。 几人进门之后,衙门里的文书全都被整理出来,他们会先行过目,然后将相关证物一同送往京城。 “王大人、贺巡检。”徐恩见到王晏,立即躬身行礼。 武将的地位不比文臣,更何况朝中一直仰仗王相公,不出意外的话,王晏将来必定也会入阁拜相。 至于贺檀,也一样是大梁难得的俊才,徐恩不会无故得罪这二人。 客气是客气,但公务也不能耽搁,徐恩看向贺檀:“贺巡检离开大名府前后都去了何处,还望仔细告知,我等也好呈给朝廷。” 贺檀得知消息一路赶到大名府时,官家已经命禁军前来平叛。贺檀到了冠县,刘知府也服毒身亡,两人没有再见过面,这些最重要的关头,贺檀正好都避开了。 徐恩听着贺檀讲述经过,不禁看了一眼端坐在旁边的王晏,不由地心生佩服。 王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算有人想要弹劾贺檀,也不过就是被贺家牵连。 贺檀在大名府查案也有功劳,再加上抓到的叛军和逃兵,不说定能将功折过,也足以保住官职。 问完了贺檀,徐恩又道:“听说这次牵连了不少大名府的百姓?” 其实入城前,徐恩派出人手尽可能地探知大名府的消息,既然被派来做事,不能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万一弄错了,回去无法向官家交待。 他探听到与黄内侍所说大抵一致,只不过王晏救下陈窑村的村民,是黄内侍离开大名府之后发生的。 这些都没什么,值得深究的是,其中还牵扯到了一干身份不明之人,徐恩凭着探子的描述,怀疑那些是妖教徒。 王晏神情不变:“徐都知需查看韩同和陈窑村的案宗,这些百姓皆有冤屈。”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还有一干妖教徒,也被我命人诛杀了。” 贺檀眼睛微微一抬,王晏还是将这些都担下了,王晏能如此……他想应该是与谢玉琰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关系?贺檀心底痒痒的,想要知晓,偏偏王晏嘴严得很。 徐恩果然质疑:“那些人没有留活口?” “没有,”王晏斩钉截铁,“正逢兵乱,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徐恩点点头:“此事我会如实向官家禀告。” “还有一人,”王晏道,“大名军副指挥使谭骧,此人曾与冯川一同袭击军器作坊,被我拿下。” “我曾答应他,只要带我们找到更多证据,就向朝廷报他戴罪立功。此人之后作为,也算尽职尽责,徐都知文书上别忘了此人。” 王晏声音低沉,提及谭骧时,桑典已将人提到门外跪下。 谭骧额头触地,浑身颤抖不已,隐隐约约听到王晏提及“戴罪立功”的话,差点喜极而泣。王晏至少完成了对他的承诺。 按大梁的惯例,他兴许会被发配去边疆,或者做苦役,总之能留下一条性命。不过相应的,有些话他也不能乱说。 只要王晏不会被质疑,王晏说的话就有用处。 徐恩道:“将人关押吧!” 一声令下,谭骧立即被带下去。 “衙署大牢里还关押着一干人犯,”王晏道,“还需我等逐个审过。” 徐恩道:“官家命吏部调派了人手,不日就能到大名府。此乃大梁的一桩重案,我等还需仔细查明,不负官家重托。” 提及这个,王晏看向徐恩:“既然说到这里,有一桩事,徐都知要多费心思。” 徐恩不明白王晏的意思,他抬起头来,对上的是王晏格外幽深的目光,他不由地心中一凛。 王晏道:“刘知府等人利用军器作坊运送货物已然查证。” 徐恩点头。 王晏接着道:“既然兵卒运送的是货物,那么那些本该运到的军器去了哪里?” 徐恩整个人一愣。 王晏道:“若是军器作坊原本就没有做出那些军器和物料,这就是贪墨案,若是军器作坊做出了军器,却不知所踪……那又会如何?” 徐恩半晌回过神来,神情从惊诧变得欣喜,然后又是疑惑。这么大的疑点王晏没查而是交给了他。 这可能是天大的功劳,当然也可能会是灾祸。 但总归是个机会,至少他回京之后,能向官家禀告。不管这桩案子查到什么结果,他都能被记上一功。 来之前,他就怕一切都被王晏查明了。他不会跟王晏抢功劳,但什么都查不出来,未免太过无能。 现在有了功劳,他就可以安心。 接下来他只要将精神放在这上面,他与王晏都能顺利交差。 徐恩向王晏一礼:“多谢王大人提点。” 好像是皆大欢喜的情形。贺檀心底里舒一口气,王晏这么做,不就是怕徐恩会到处搅合,很有可能会不小心揪住谢玉琰。 他这是半点不想这些人盯上她。 现在的王晏简直就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母鸡。不过他为的不是对抗老鹰,而是想要那幼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为所欲为。 贺檀完全不能理解,之前还在他面前说谢玉琰这不好,那不好的人,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般?谢玉琰到底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第249章 疑惑 王晏等人议事到了深夜,衙役端来饭食时,几张桌案上,还堆积着厚厚的案宗。 送来文书的大名县、冠县知县和县丞则是一脸的轻松,若非他们拼命护着,这些文书早就被刘知府一干人等销毁了,有这些东西在,他们至少不会被论罪。 尤其是大名府知县曹锐,他之前就上过奏疏,弹劾大名府军器作坊账目混乱,还因此被打压,如今这反而成了他晋升的台阶。他还留下了满满一牢房的犯人,审出那么多口供,这些都是他的功绩。 徐恩揉了揉眉角,事务太过繁杂,即便他带了许多官员前来帮忙,却依旧不能在短短几日内理清楚。 “简直太多了,”徐恩道,“光是韩同案就牵扯数十条人命。” 更别提参与这桩事的官员有多少了。要是仔细问起来,大名府的武将,几乎没有几个能置身事外。 “吃点东西吧!” 徐恩饥肠辘辘先起身:“事情太多,总得一点点的做。” 官吏们松了口气,吃过东西今晚应该能散了,专心致志连续弄了几个时辰,他们其实早就熬不住了。可是王晏一直不肯发话,谁也不敢说什么,王家父子做事规矩大,事事都要严谨,做过京官的人都知晓,夜里最热闹的就是王相公府门口,总会有小厮等着自家大人从王府出来,有时几位大人干脆都不能回府,第二日一同结伴去上朝。 现在看来,这位小相公也是如此。 多亏还有这位徐都知,不然头一日大家就要筋疲力尽。 徐恩为众人说了话,这才将文书封存,各自去歇息。 从衙署里出来,徐恩叫住许怀义:“你跟我过来说话。” 许怀义和徐恩是表亲,这次来大名府,徐恩特意走了关系带上许怀义,就是想要让他趁机立功。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王晏与贺檀,平日里走的亲近,只不过许怀义性子太过执拗,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徐恩不好在人前与他来往太密切,生怕哪天就被他牵连。 徐家、许家若是都完了,连个搭救的人都没有。 两人走到住处,进了屋子,将下人遣出去,徐恩才开口道:“之后就将精神都放在军器作坊的账目上,一定要查明那些军器的去向。” 许怀义生得就比寻常人要黑许多,平日更是板着张脸,很少露出笑容,听到这话,他眉头紧皱:“大哥不准备查别的了?” 徐恩见他不开窍:“王晏既然已经给了好处,我们照做就是,到时候皆大欢喜,他有他的功劳,我有我的功劳,他沾手的事就让他去解释,我们何必再查一遍?” 说到这里,徐恩脸色沉下来:“你之前得罪了谢枢密,不可再惹恼了王家,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几个月前,谢家那位老相公突然过世,许怀义去查问案情回来,非说这其中有蹊跷,因此上奏朝廷,请仵作重新查验老相公尸身,还要审问谢府一干人等,弄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 谢枢密再三确定老相公的死是意外,当日有仵作查验了尸身,问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样一通下来,已然耽搁了谢家为老相公治丧。 老相公操劳一生,突然撒手人寰,已经让谢家措手不及,尸身若是再被人几次翻看,到死还不得安宁,谢家人如何能承受这些? 徐恩私底下找到许怀义,苦口相劝,让他莫要再提此事,哪想到许怀义依旧坚持己见,还找出证据,怀疑当日老相公摔倒并非意外,而是遭人毒手。可谢家上下确定没有外人出入,花园中也确实没有发现外人的足迹。 这不就是将矛头指向谢家众人? 谢枢密哪里受得了如此质疑,只得答应再次让仵作前去,结果……自然是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谢家受辱,谢老相爷被惊扰,这些罪过自然就落在了许怀义身上。 许怀义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大理寺丞,一下子被贬去了刑部。这还是许家和徐家上下打点的结果。 徐恩这次带许怀义来大名府,就是眼见好不容易遇到一桩大案,许怀义若是能趁机立功,就算无法再回大理寺,至少能让官家起了再用他的心思。 许怀义就似没有听到徐恩的话,自顾自地道:“王晏在山中杀了妖教之人,这合乎常理,但他又遣桑典等人,追查到妖教人落脚之处,将留守的妖教徒诛杀殆尽。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 徐恩瞪着许怀义,不知说他什么才好:“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王晏故意杀人灭口?他与妖教有什么关系?” “那倒未必,”许怀义道,“但仔细想来,总是不对。” 徐恩面色更加难看:“我看你是脑袋坏了,看什么都有蹊跷。” 许怀义却不理会徐恩,自顾自地道:“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王晏曾抱着一个女子进入冠县衙署。那女子是大名府的商贾,不知与王晏私底下有什么关系。” 这倒是让徐恩有些感兴趣,要知道王晏一直洁身自好,屡次拒绝婚事。连官家都说其年少遇仙并非幸事,恐怕会沉迷修道。 怎么突然跟一个女子有了牵扯? 不过眼下可不是探听这些的时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恩道:“就算有问题,那也是王晏的私事,莫要与这桩案子牵连在一起。也不要对外乱语。” 许怀义仿佛被徐恩的话说愣了:“我不是说私事……我的意思是,这些都应该仔细查问,可能会发现什么内情。” 徐恩着实不理解许怀义,这人只要有时间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看案宗,脑海中只怕都是那些离奇的案子,早就与寻常人不同了。 “我告诉你,”徐恩怒火上头,“莫要无事生非,你来的时候是如何答应我的?再这样下去,我就将你打发回京城。” 此时此刻许怀义好像才能正视徐恩的话,他躬身道:“大哥放心,我决计不会乱来。”话是这么说,他脑海中依旧满是疑问。 不过这些他可以暂时放下,他得保证自己能逗留大名府,因为此次前来,他另有别的目的。 第250章 瞑目 徐恩见许怀义不说话了,以为劝住了他。 “这次办完案子,顺顺利利回到京中,”徐恩道,“我就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回到大理寺,姨夫、姨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等安稳下来,我再去趟高家,重提你与高五娘子的亲事。” 听到“亲事”两个字,许怀义皱了皱眉头,他与高家已经开始议亲,却因他遭贬黜,高家那边不肯答应再将女儿嫁过来。 他见过高家五娘子几面,心里是欢喜她的,可惜落得这么个结果。 “他们不愿意就算了,”许怀义道,“我也不会强求。”以谢枢密的地位,不是人人都敢得罪的,他心里清楚,所以并不怨恨。 “你啊,”徐恩不知说什么才好,“榆木脑袋一个……你要脑子活泛些,是非哪里就这般重要?早知道就不让你去考明法科。” 许怀义知晓他给徐恩添了许多麻烦,就算不赞成徐恩说的那些话,却也不愿与他争辩。 “我听大哥的就是。” 徐恩这才放心,但他依旧叮嘱:“王晏聪明的很,不要在他眼皮底下起任何心思。” 许怀义再次道:“来到大名府之后,我看到那些案宗,王晏大抵没错。” 王晏做的事都摆在那里,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人质疑,现在为止,他就发现了那两处。 “王家父子不会贪墨,更不会与刘知府那些人同流合污,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大名府,官家都这样思量,你就不要再生事。” 王相公推新政,怎么可能被人拿住把柄?这也是徐恩愿意顺着王晏做事的原因。 两人说完话各自去歇下。 许怀义住处离县衙近,他住下来之后,叫来差役打听消息,问的都是有关大名府谢家的事。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大名府谢氏。 虽然大名府谢氏与开封谢氏不是同族,但他查谢家老相公案子的时候,收到一些消息,大名府谢氏私底下经常与谢枢密来往。 那么大名府的这桩案子与谢枢密有没有关系? 谢家老相公的事已经不能查了,但许怀义依旧认定谢家有蹊跷,尤其是谢枢密。 开封谢家他插不上手,但与谢家有关的事,他还可以过问,兴许就能再查出些蛛丝马迹。 京中来的官员问话,差役自然没什么不能说。 “那个谢家可没做啥好事,那个谢崇峻早早就被抓进来了。” “开始啊,就是谢大娘子那桩奇案。” …… 差役将知晓的所有事都与许怀义说了一遍。 “大名府小报出了几次?”许怀义忽然道,“有什么法子能都买到?” 许怀义从怀中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差役:“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买来。” 许怀义突然觉得大名府的案子,比他窝在刑部看案宗有意思多了。 短短几个月,单凭谢大娘子一己之力,就向县衙大牢送进去许多犯人,而且个个与贩卖私货案有关。 杨家、谢家那些人,貌似在这桩大案中无关紧要,可这案子不就是从他们开始查的? 所以……他们可能都忽略了一个人。 ——那位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从哪里来,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许怀义觉得自己有必要查清楚。 …… 等到杨家人将宾客都送走,杨钦才扶着醉醺醺的谢子绍去了他屋中歇息。 杨氏族人敬酒他来者不拒,没说几句话,两壶酒就见底了。 照这么喝,哪有不醉的道理? 被扶走的时候,谢子绍还口齿不清地道:“我就这一个十妹妹。” “整个谢家,就只剩我们兄妹两个。” “我们都是少一点的那个谢,十妹妹,以后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还好躺在床上之后,谢子绍立即就睡着了。 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方才的繁华和现在的静谧,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大娘子,”于妈妈走上前,“衙署那边派来了人。” 于妈妈将手中的信函递给谢玉琰:“说是给您的。” 谢玉琰看到信封上的字,就知道出自王晏之手。京中来了人,王晏现在应该被绊在衙署,怎么会想着给她送东西? “人走了吗?”谢玉琰道。 于妈妈摇头:“还没有,说是要叫医婆过去问几句话。” 自然说的是那个为谢玉琰换药的医婆。 王晏这是担心她的伤……之前一直都是他亲力亲为,知晓她回到杨家不方便,特意寻了医婆,饶是这样依旧还要遣人来问。 谢玉琰心中不由地一暖。 “将人带去,再送点热茶和糕点。” 于妈妈应声,这么冷的天,还来送信,当然得好好招待。 等到于妈妈离开,谢玉琰将信函展开,对着灯看去,然后皱起了眉头。 张氏刚好端了乳酪进门,看到谢玉琰还坐在书桌旁,不禁道:“累了一整日,早些歇下吧。” 谢玉琰略微迟疑,却还是抬起头看向张氏:“娘,将钦哥儿叫过来,我有些事要与你们说。” 也许不该在现在提起,但将心比心,若她是张氏,会想早些知晓实情。 张氏看着谢玉琰略微严肃的神情,心不禁一沉。 “娘,阿嫂……” 杨钦一路跑着进门,等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去。 谢玉琰没有迟疑,开口道:“六郎是被杨明山父子伙同谢家害死的。” 张氏和杨钦都愣在那里。 谢玉琰将手中的纸笺递给杨钦:“这是王大人交给我的。” “县丞在大牢审谢家管事,提及了六郎的案子,才知晓六郎是因为撞破杨明山等人勾结官员运送私货,被他们联手害了。” 杨钦瞪圆了眼睛,一股怒火就要从中冲出来,将眼前的纸笺点燃,半晌他才咬牙道:“他们……是他们害死我哥哥。” 谢玉琰道:“六郎当时写信回家询问杨明山和杨骥,大约就是想要确定这桩事。”那时她就起了疑心,这才会注意杨骥。 虽说没有将事情查明,但也算一早就将凶手送入了大牢。 张氏整个人也愣在那里,一时半刻竟然回不过神,她哪里能想到,六郎不是因为战事丧了命,而是被人害了。 他们不但害了人,还想借用六郎的名声。 她居然还答应了与谢家结亲,就是那些人害死了她的六郎啊! 第251章 长夜 张氏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接着杨钦也扑过来牢牢地抱住了她。 “娘,你别吓我,娘……” 一声声呼唤中,张氏终于回过神,也是在这一刻,她眼睛里的泪水跟着淌下来。 张氏哭出声。 “他们怎么能这样。” “六郎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他们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那些假话?” 二房老太爷要与谢家结冥婚,口口声声是为了六郎和他们三房着想。知晓内情的杨明山和杨骥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在看这场闹剧? 不对,他们早就知晓内情,是他们有意促成的这桩事,为的就是与谢家攀上关系。 “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张氏想到这些,就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差点就被瞒了过去,若是永远不知晓内情,还会感谢二房,让她们母子能留在杨家。 那样的话,她怎么对得起六郎? 张氏拉住谢玉琰的手:“也是老天有眼,将你送到我们身边,否则……六哥儿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娘忘记了,”谢玉琰道,“是你们先救了我。” 前世到了最后杨钦还为她挡下那些箭矢,今生又是杨钦发现她还活着。所以说不清到底谁对谁有恩情。 “我要看着他们死,”张氏从未说过这样的狠话,“让他们为我儿偿命。” 谢玉琰道:“杀人、贩运私货给西夏人,杨明山、杨骥、包括谢崇峻、谢崇海都必死无疑。” “那些与杨、谢勾结的武将也不能逃脱。” “六哥为了查找他们私运的证据引来杀身之祸,与韩同一样,都是为了大梁……朝廷应当给旌表。” “就算朝廷不给……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六哥不顾自身安危,要揭穿此事,本就源于他本心,现在案子被查清,六哥泉下也可心安。” 张氏看着谢玉琰,半晌她缓缓点头:“你说的对,六哥要做的事,现在已经成了。” 谢玉琰接着道:“我会请王大人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六哥遗骨。” 杨钦听到这话深吸一口气,他都忘记了,既然哥哥不是战场上尸骨无存,就有可能找到骨殖回乡安葬。 张氏握着谢玉琰的手用力收拢了些:“他们会不会说?” 谢玉琰淡淡地道:“总有法子从他们口中掏出实话。人活着不易,有时候想死更难。” 张氏哭过了,却也解开了心结,她总算将所有事都弄清楚了,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 “王大人这么晚还遣人送消息,”张氏道,“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 谢玉琰道:“来日方长,王大人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大名府,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做些饭食送去就好。” 杨钦知晓王主簿就是王晏之后,委实惊诧了好一阵子,他不但见到了王晏,还与王晏说过许多话,甚至一起用过饭。 不过当时谢玉琰还没回来,他担心阿嫂,顾不得为此欢喜。阿嫂回家了,他还没来得及提起这桩,就听说了好哥哥的事。 现在他满心放不下别的,只能改日再去想王晏了。 屋外的于妈妈颇有深意地向大门口看了看,她带着医婆去见了桑典。 桑典问医婆大娘子的伤如何了。 医婆很是恭敬,回应的也仔细,恐怕哪里不周到似的。 于妈妈觉得奇怪,王大人为何要来问这些?这有些不合规矩。 更怪异的是,大娘子还应允了,让她带着医婆前来,这也不太像大娘子的作为。 桑典喝了热茶,糕点却没动,而是让她帮忙包好带走了。 真是处处透着蹊跷。 几日不见,王大人和大娘子都与从前有所不同,于妈妈还要慢慢揣摩,慢慢适应。 张氏和杨钦从屋子里出来,于妈妈忙上前去。 张氏吩咐道:“打热水,服侍阿琰早点歇下吧!” 于妈妈应声,忙吩咐下人进门侍奉。 谢玉琰抱着狸奴躺在床上,暖暖的被窝,怀里传来狸奴的呼噜声,她以为会因为想许多事睡不着觉,其实……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 今晚睡不着的,大有人在。 王晏看着桌子上的糕点,他并不爱吃甜腻的东西,而且想想也知晓。这不是拿给他的。不过总算是从杨家带来的,与她有些关系。 放在旁边,也能提提神。 旁边的曹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王晏不是被围困了好几天吗?怎么没有半点疲惫的模样?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非要连夜将杨家、谢家的案子过一遍。这也就罢了……曹锐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他还不给饭吃。 两个时辰前,他们就匆忙吃了一碗面,以为之后就可以走了,谁知道被留到现在。 王晏自己也没有再用饭,他的护卫端来一盘糕点,他却不吃,就摆在面前,好像看着就能解饿。 曹锐格外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娘子还在家中等他,灶房里一定还备着饭菜。回家吃些东西,抱着娘子睡一觉不好吗? 经历了一场磨难,也该松一口气,到底是什么缘由,让王大人拉着他一直在这里处理公务? 王晏扫了一眼曹锐:“曹知县快些做,明日下午本官要出去一趟,到时候就要由你暂时替本官,与徐都知一同坐堂。” “明日要整理的就是县衙大牢的案宗。” 曹锐登时清醒了几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大人不得不丢下手中的政务?这话他不敢问,只能更加努力些,保证明日不出错漏。 …… 第二日,一大早,永安坊就热闹起来。 几十个工匠纷纷前往杨家。 这些都是谢家陶窑的工匠,自从谢家烧制的泥炉出了问题,谢家陶窑就一直没再开工。现在谢家两个老爷都被抓了,陶窑上下更是议论纷纷,总觉得很快就要没有活计做了。 之前谢大娘子说过,谢家不用他们,就去杨家寻她。 可当时谢大娘子正与谢家争斗,现在谢家眼见要倒了,谢大娘子到底还用不用得着他们,谁也说不好。 “依我看,大名府内用不着这么多工匠。” 当时谢家要与谢大娘子争斗,四处请工匠……为的是早些烧出与杨家陶窑一模一样的泥炉。 现在没有人与谢大娘子争泥炉了,杨家陶窑大可以自己烧泥炉,他们这些人也就无用了。 第252章 信义 苗顺走在众人中间,听着大家的议论,心中也是格外忐忑。 他下意识相信谢大娘子,但这些年没少被东家打压,大家的担忧也没错,苗娘子不就被谢家利用?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他带着这群人走出谢家瓷窑,万一真的被利用,以后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们。 “顺子哥,杨家里面好似有不少人。” 旁边的苗冬指了指不远处的马匹。 苗顺一直陷入思量中,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马可是走了一段的路。” 马蹄上满是泥水,还有几个小厮打扮的人,被杨家人领着进门歇息。 “还真是,还有其他人来杨家啊!” 不知道这些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前面的人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苗顺先走过去。 谢大娘子不在大名府,谢家的窑口又出了事,人心惶惶之时,都是苗顺几个稳住众人,苗顺也就成了领头的工匠。 苗顺正想要探听一下情形,就看到有人迎过来,正是程琦和杨小山。 谢大娘子和谢子绍不在的时候,就是程琦和杨小山私底下与苗顺见面。 “杨管事、程管事。” 苗顺就要行礼,却被杨小山扶了一把:“顺子哥这是做什么?怎么到了杨家,就不认识我们了?” 苗顺讪讪一笑,从前他还在谢家做事,现在要来杨家,自然就不同了,以后都要听杨小山他们吩咐。 程琦也道:“大家都是一样的,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苗顺道:“七爷也在?” “在,大娘子,七爷都在里面,”程琦带着苗顺向里面走,“今日大家有不少事要做,咱们一点点的来。” 苗顺不禁有些糊涂,不是直接见谢大娘子和谢七爷吗?这么一想,他心中就更没底了。不过还没等他再问出口,就听到程琦道:“大家先去账房领银钱,这段时间谢家瓷窑没发下来的工钱,今日都给大家结清。” 苗顺怔在那里:“谢家没发的工钱?谢大娘子要给我们?” 杨小山笑着道:“还记得大娘子当时是如何说的?雇工每日至少一百文钱,若是谢家做不到,就来寻大娘子,这话不是随便说说。” “当然,工匠的银钱不是一百文,谢家当时如何与你们定的,我们就如何发。” 似苗顺这样的把桩师傅,每日工钱至少三百文,其他工匠一百五十文到二百文不等。 苗顺看着账房地上摆着的一箱箱铜钱,不禁抿了抿嘴唇。 苗顺道:“可这些日子我们什么都没做。” “但是大娘子有言在先,我们就得这样去做,”杨小山拍了拍苗顺的肩膀,“大娘子说了,做买卖要有信义。” 杨小山努力回忆着那句话到底是咋说的,其实杨钦已经教过他很多遍,他自以为很熟了,用的时候,难免还要回想。 “以义制利,义利兼顾……” 后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杨小山只好放弃:“反正你拿就是了。” 杨小山说完,杨家人已经安排工匠们陆续进入账房。 看着大家真正领到了银钱,苗顺提起的心才算放下一些。 “拿了之后,我们是不是就该走了?以后陶窑都用不上我们了。” 有人问了账房。 苗顺立即看向杨小山。 “自然不是,”杨小山道,“城中泥炉都不够用,明日大家还得回去烧窑,有的是事要做呢,只不过……咱们做事的规矩与谢家不同,一会儿大家就清楚了。” 听到有活儿做,众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情,还没到春耕的时候,总不能回去闲着,闲一日就少一日的银钱。 “领完银钱的工匠,去旁边的屋子。”程琦向前指了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那边要做些什么。 苗顺匆匆拿了工钱,带着人走过去,只见里面有几个杨氏族人,桌子上摆着纸笔,看模样是要写些什么。 苗顺先开口问道:“这是……” “大家将自己擅长做什么,做了多久,如实告知。” 魏老、耿老、姚老几位老师傅走进屋,三人向大家点点头,然后魏老师傅道:“咱们都是手艺人,都会什么自己还不清楚?” “写好了,东家也好安排活计对不对?” “那谢家,为了讨巧做泥炉,到处寻工匠,那是工匠多就能做得好的?” “人也不是这么用的。” “擅长烧瓷的,不能让他去烧陶。” 听得这话,苗顺心中一动,他看向魏老:“师傅,杨家的瓷窑还需要人手?” 耿老师傅捋了捋胡须:“那是自然,你没听说杨家又烧出新的瓷器了吗?” 这个苗顺等人自然听说了。 不过…… “那是杨家瓷窑,自然要用他们的人,我们……” 耿老看着苗顺等人,目光中都是在嫌弃他们那没见过世面。 “礠州两个大窑,七个小窑,还有一个偌大的瓷石矿,是杨氏一族能做完的?” 众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耿老十分满意,其实他刚听到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般。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娘子在礠州买下了那么多瓷窑。 “不要说七个小窑,能将两个大窑撑起来,就要多少人手?”若是有人突然弄出这么多瓷窑,必然要为人手发愁,现在谢家倒了,谢大娘子刚好接下这些人。 苗顺的家就在礠州,他自然想要回去,于是急切地道:“怎么才能去礠州窑?” 耿老道:“那我怎么知晓?” 苗顺不由地有些失望。 “那得问你们自己,”耿老看向等着书写的杨氏族人,“擅长做什么,烧制过什么?对哪些熟悉,之后想要去哪里,是学徒还是能继续做工匠,每日想要多少工钱。” “兴许你们不愿意去陶窑,也不想前往礠州呢。” 这话让众人更加惊讶。 “还有别处可去?” 一直没说话的姚老接口道:“泥炉又不是只在大名府烧,将来还会有其他地方开陶窑,若是你们做得好,兴许会被请去新陶窑作大匠。” “将来在这工匠册子上有了名声,你们不愿意留在谢大娘子这里,要去别处也不一定。” “还,”苗顺道,“还能这样?” 从来都是东家挑他们,若是做不好拳打脚踢,不给工钱,这种事也是寻常,怎么还能让他们选? 第253章 开陶窑 “只要你们做的好,不管是族人、家奴还是雇工,都会被重用。将来离开瓷窑也不是不行……” “按文书约定好的去做,谢大娘子自然就会应承。” 屋子里忽然安静无声,工匠们一双双眼睛盯着姚老。 姚老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谢大娘子说的。” “大娘子说,想要做好窑口,先要让大家安心,知晓在窑口能赚到银钱,能养活家人,这样才能踏踏实实为窑口做事。” 魏老接口道:“若是连饭食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 “你们烧出的泥炉我们都看过了。” 听到这话,工匠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他们烧出来的泥炉都是残品,若非谢家拦着,那是都要被砸的。 “你们将柴窑改成了石炭窑,却没掌控好石炭窑的火候。” 众人下意识地点头。 魏老道:“为何会这样?一来谢家急于求成,二来你们之中许多人也没耐心去学。” “从雇工到把桩需要学多少年?没有多少人能坚持,即便是你们这样的工匠,要想完全掌控好石炭窑的火候,也要学上一阵子。” 工匠中有人不禁道:“不是不想学,把桩这样的活计,东家最后都要交给家奴,若是不想做家奴,早晚要被撵走。” “苗顺还不就是这样,谢家不倒,他也快被撵走了。” “在谢大娘子这里不会,”魏老道,“谢大娘子不会安插家奴进来,赚多少钱,能做到什么模样,全凭你们各自的本事。” “雇工、工匠、大匠,都将分成上、中、下三等,每日工钱都不同,想要赚的多,不用卖身为奴,只要精巧技艺。” 魏老说完这话,周围登时一阵议论。 苗顺道:“这可是真的?” 魏老道:“那位刘讼师你们也见过,一会儿他也会来,这些都会写在契书上。” 这下大家更为激动。 有人等不及地道:“刘讼师在哪里?什么时候与我们写契书。” 杨小山道:“大家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 苗顺仍旧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魏老看出他的心思,将他带到一旁。 苗顺道:“大娘子将如何烧制泥炉的法子都教出去,工匠也不限制,将来岂不是谁都能烧制泥炉?那她要如何赚银钱?” 魏老摇头道:“你以为谢大娘子交出秘方是骗谢家的?大娘子是真不在意这些东西。“ “谢大娘子说了,赚银钱,不一定非得藏着秘方自己做。光凭‘大名府泥炉’几个字,照样能赚银钱。” 苗顺忽然想到了谢家那些残次的泥炉。 经过了这桩事,现在大家信任的只有真正的大名府泥炉,也就是杨家陶窑做出的泥炉。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只有谢大娘子承认的泥炉,才是大名府泥炉。 …… 听着院子里热闹的声音,谢玉琰看向身边的几个商贾。 郑三爷、徐四爷他们不用说,本就是与谢玉琰一同做石炭矿买卖的人,这段日子他们也尝到了卖藕炭的好处。 他们与谢大娘子签完契书,就各自归家做藕炭,做出来的藕炭还没开始卖,就已经有人开始打听“佛炭”。 本来他们准备依靠杨家的水铺,让百姓接受藕炭,谁知道水铺还没开,藕炭就卖了出去。 后来传出谢大娘子出事的消息,他们急匆匆地赶来大名府,以为这桩买卖可能要做不成了。 打听之下,才知晓一切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好在那些读书人为谢大娘子伸冤,在大名府小报上将此事写得清清楚楚。 大名府小报刻印出来之后,立即被人抢购一空,书局只得再次刻印,结果还是不够卖。大名府街头巷尾甚至有人开始手抄小报。 不止是大名府的人来买小报,那些经过的商队也买来看。 大名府气氛越是紧张,小报卖的就越好。 当时他们就觉得一切还有转机。 果然,没过几日一切峰回路转,谢大娘子不但没罪,朝廷反而要抓捕大名府知府。 尘埃落定之后,赵三爷回去打理石炭场,郑三爷和徐四爷留下来等着谢大娘子。 他们以为,这桩事也就只有大名府的人知晓,没想到就在谢大娘子回来之后,突然冒出了好几个商贾要做佛炭和泥炉的买卖。 他们两个登门的时候,杨家已然有三个商贾提前到了。两人见到那些神情急切,恨不得立即拿到佛炭、泥炉秘方的商贾,心中格外庆幸,他们是头一个与谢大娘子签了契书的人,先人一步,事事都能抢在前头。 现在两个人也想盘下一个陶窑,也来烧泥炉。 毕竟买佛炭的人,大多都要买泥炉,这两个买卖本就能合在一处。 但他们又不懂得烧窑,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询问。当听到谢大娘子说“可以”的时候,两个人格外欣喜,就这样?即便不懂也能做? 谢玉琰道:“我们的工匠够用,可以帮你将陶窑建起来,但是烧出的泥炉要经过我们查验。” “用我们工匠,自然要按日给工钱。等将你们的雇工和工匠教会,自然也就不需要留在你们陶窑,你们也就不用给工钱了。” “除此之外,每年要给一百贯钱,作为查验泥炉的费用。” 几个商贾互相看看。 刚才他们听到了院子中说话的声音,相信谢大娘子有足够的工匠,能帮他们开陶窑。 但是查验费用要一百贯…… 其中一个商贾道:“会不会太多了?” 谢玉琰道:“一百贯只是两个中等工匠一年的工钱。查验泥炉却要有至少两位上等工匠前去。” 另一个商贾道:“但你们的工匠只是去查验,又不是一直在我们陶窑中?” 谢玉琰道:“不然为何只要一百贯?” 也是,若两个上等工匠在陶窑,至少一年需要二百贯钱。 “除此之外,若是烧制时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还会有大匠前去帮忙。” 徐四爷不禁道:“这个另收银钱吗?” 谢玉琰摇头:“不收。” 商贾接着道:“这样,泥炉上就能加大名府泥炉的字样?” 谢玉琰道:“经过我们查验的泥炉,自然就是大名府泥炉。”不然她为何要定这样的规矩? 一个陶窑一年收一百贯,还能统一泥炉的价钱和烧制标准。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很快大名府泥炉就能遍地开花,到时候就算有人想要效仿也已经晚了。 其实在她规定必须查验泥炉的时候,她真正想做的就是帮人开陶窑。 第254章 推广 谢玉琰想要将大名府泥炉推到整个大梁,以她一人之力能做到,不过需要精力和时间,现在依靠这些商贾,就简单许多。 她没想用泥炉赚多少银钱,她要贩卖的其实也并不是泥炉,而是对她的认同。 雇工的工钱,工匠的品级,得利不超过三成,这些都是她要的。 将管理内事的权责握在手中才最重要,其余人得到的不过就是银钱。 谢玉琰道:“一样的陶窑,一样的烧制法子,将来大名府陶窑烧出新的陶器,一样能拿到你们的陶窑来烧,也就更快地推新,大家抢到先机,就能赚到更多银钱。” 这一点商贾们倒是没想到。 徐四爷道:“也就是说,你们做出新的东西,都会教给我们?” 谢玉琰点头。 那自然好。 他们都不用想日后卖什么了,谢大娘子这边全都管了。 这一百贯钱值得。 不然养个大匠,整日要琢磨新的样式,又费精神又费银钱。 不过……也有思量多的商贾,他看向谢玉琰:“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谢玉琰道:“既然是做买卖,自然要将话说到明面上。” 众人都点头。 那商贾才道:“泥炉卖的那么好,大娘子自己做不是赚得更多?这样就白白给我们……岂不可惜?” 谢玉琰道:“从前我也有这样的思量,不过谢家泥炉出了事,我就改了主意。” “我能在大名府开多少陶窑?又能烧制出多少泥炉?若是有人与谢家一样效仿,烧出的泥炉出了差错,反而有损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再者,”谢玉琰微微一笑,“我也没有那么多银钱,开更多的陶窑。” 几个商贾下意识点头。他们打听过,杨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商贾,谢大娘子做泥炉买卖不过数月,别看泥炉卖的好,但毕竟烧制的不多,眼下难以积累更多银钱。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觉得是个机会,兴许能在这桩买卖上插一脚。 谢玉琰接着道:“现在陶窑多了,不管是现在的泥炉,还是以后烧制出什么新的物什,短时间内,就能遍布大梁,还怕有人再来仿造?” 一个商贾道:“自然不怕了,大名府泥炉的名号打出去,我们的货物充足,大家自然会买我们的泥炉,不会去选其他。” 谢玉琰点头。 几个商贾登时议论起来,谢大娘子真是聪明,保住大名府泥炉的招牌,不比什么都强? 谢玉琰接着道:“利不超过三成的泥炉,我不另收银钱。但贵重的陶器,我要收一成利。” 加上这一条,商贾们反而觉得更合理了。 陶窑不可能都烧那种寻常泥炉,若是有人烧出更好的陶器,自然要价钱更贵些。说白了,寻常泥炉是给百姓准备的,富贵人家总要用更精致的泥炉,这种泥炉也不会仅仅谋利三成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谢玉琰缓缓道,“若是愿意做这笔买卖,就要加入我们的乡会,遵守我们的乡规。” 谢玉琰说完,杨氏族人立即将写好的乡规送到商贾们手中。 “这么大的事,大家不妨回去仔细想想,”谢玉琰道,“若是要做这笔买卖,等到宝德寺二月初二法会之后来杨家商谈。” 宝德寺二月初二有法会? 众人面面相觑。 佛炭和泥炉听说都源自宝德寺,这法会是不是与泥炉有关? 既然有这话,他们是一定要留下来观法会了。 商贾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徐四爷和郑三爷。 于妈妈端来热茶,让谢玉琰与两位商贾在堂屋里说话。 谢玉琰看向徐四爷和郑三爷。 “将二位留下,我是有要事相托。” 徐四爷、郑三爷立即正色。 徐四爷道:“谢大娘子只管吩咐。” 谢玉琰道:“我与二位一同卖佛炭,也算彼此有些了解。这段日子,二位石炭场对雇工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有些话,就直说了。” 两人不敢插话,仔细听着。 谢玉琰道:“我要找人一同开陶窑不假,但也要志同道合,一味求利者,不用也罢。” 谢玉琰与谢家的恩怨,两人都清楚,也明白谢玉琰的意思。 就是不想与谢家那些商贾同流,谢大娘子才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徐四爷皱起眉头:“我们万万不能与那种人一同做事。” “对,”郑三爷道,“若是能同流合污,我们兄弟三人也就不会被逼迫到那般境遇。” 谢玉琰道:“不管旁处如何,我们的石炭场和陶窑,不得有随意欺压雇工之事,除此之外要账历清楚,谨防有人从中谋私。” 徐四爷和郑三爷跟着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段日子,劳烦二位从中周旋,有合适之人举荐给我。” 两人听到这话,都觉得责任重大。 “大娘子放心。”徐四爷道,“探听到什么,我都会告知大娘子,好让大娘子有个准备。” 没有人会觉得银钱不好,但有些银钱不能赚。徐四爷和郑三爷深有体会,他们也非什么一心慈善之人,但若是仗着自己有些银钱,作威作福,不免就要闹出事端,需要花银钱去打点。 那些官员岂是好相与的?恨不得剥下你一层皮来,尝到些好处,就会不停地伸手,一旦把柄被人攥住,就要任由他人摆布。 倒不如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契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按上面的约定行事。一个人这样做可能不容易,但有更多陶窑都如此,想要向他们下手的人,也得思量思量。 少了糊涂账,也就少了可乘之机。 就像那乡规,看似是对他们的约束,其实也是保护,免得走了岔路。 还有更多事是徐四爷和郑三爷想不透的,但他们觉得,跟着谢大娘子总是没错,有这么聪明的人在前头,他们省得花太多心思去琢磨。 将徐四爷和郑三爷送走,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准备车马,我要去趟宝德寺。” 师祖现在还不知晓,她已经给寺里安排了一场法会。 第255章 不选 商贾们从杨家离开,有人结伴去酒肆饮酒,有人前去街市,准备再去杨氏泥炉的铺子瞧一瞧。 当中也有一个人,出了永安坊之后,在城中转一圈,然后钻进了处院子中。 这个叫钱未的商贾,被人引着走进内院书房。 书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位面上无须,脸上多了几分阴柔,另一位不过三十岁年纪,颇有几分文气。 钱未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乡规递上前。 “这是什么?”无须的男子开口。 钱未道:“禀告沈中官,这是小的从杨家得到的,那谢玉琰给每个前去的商贾都发了这个,还说,若是与她做买卖,就要入她的乡会,遵守她定下的乡规。” 沈内侍将乡规展开看了看,眉头先是皱起,然后慢慢松开。 “倒是有几分意思。” 说完沈内侍递给了旁边的人:“韩老爷也瞧瞧。” 韩泗接到手中,仔细看去,半晌才将乡规合上,那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郑重:“这不像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不知那谢大娘子身边是否有为她出谋划策的智囊?” 钱未摇摇头:“我们去杨氏族中,只瞧见谢大娘子吩咐杨氏族人做事,并未发现她身边有什么人。” 韩泗抬起眼睛:“听说那谢大娘子不过十七岁年纪?” 钱未应声:“看着是如此,不过做事却很沉稳,杨氏一族上下,对她十分敬服,就连那些工匠也都听命于她。” “前去杨家的工匠,没有一个不欢喜的,都想要与谢大娘子签契书,不过……也可能谢大娘子给了他们不少工钱。” “有工钱拿自然愿意效命,”沈内侍摆摆手,“这算不得什么。你且说说,去这一趟,看出了些什么?” 钱未想了想然后道:“那谢大娘子手中没什么银钱。” 沈内侍有些意外:“为何?” 钱未仔仔细细地将谢玉琰说的话讲述了一遍。 “她自己说若有足够的银钱,就会多开陶窑,不可能将烧制泥炉的法子拿出来。” 沈内侍道:“她不是将烧制泥炉的法子告诉谢家了吗?” 钱未摇头:“是告诉了没错,但少了防火泥的配方。” 沈内侍明白过来:“她若是藏着防火泥,只给杨氏陶窑用,她的泥炉就是独一份。” “正是这个道理,”钱未道,“可防火泥,早晚能被调配出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人仿制。她手里的银钱不够,不能开太多陶窑,也就无法与仿制泥炉的人抗争。” “现在趁着没有人能做出一样的泥炉,寻些商贾与她一同做这买卖,至少保住了她大名府泥炉的名声和地位。” 沈内侍去看钱未,钱未颔首:“确实是个好法子。” 沈内侍道:“就这些?” 钱未应声:“打听到的就这么多。谢大娘子说,等到二月初二宝德寺法会之后,愿意一同做这买卖的人,就去杨家与她详谈。” “以我在商贾之中探听到的消息……动心的人有,但不会很多。” “她的要求委实太多了些,要入乡会,还要按她定下的规矩给雇工、工匠银钱,甚至不能在陶窑中安插家奴,更不得随意打骂雇工,赚不了多少银钱,还要被她束缚。” 钱未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哪家做买卖,先要为雇工和工匠争工钱?还给雇工请什么讼师,总之他觉得没人会愿意。 沈内侍吩咐钱未:“你还要继续打听那边的消息,有什么动静都要来禀告。” 钱未应声,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沈内侍看向韩泗:“就要选送去榷场的瓷器了,谢家却出了这种事。你可是推举出来的行老,要用哪家的瓷器替代谢家,还得你来拿主意。” 韩家世代贩卖瓷器,尤其到了韩泗这里,不止将瓷器买卖越做越大,韩家瓷窑烧出的瓷器还送去了宫中,正因为如此,韩泗才会被推举前来“选瓷”。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用谁家的瓷器,早就定下了,谁知突然之间起了变化,大名府谢家出了事,谢家的瓷器肯定不能用了,那要换成谁的? 沈内侍道:“杨家瓷窑烧出的东西你可瞧了?” 韩泗点头:“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沈内侍目光闪烁:“官家也问起,不过……听说是民间粗劣的物什,不值得一观,官家也就没再提。” 也多亏官家没瞧,否则八成要用杨家的瓷器。 沈内侍是个审时度势之人,那个谢大娘子可是搅合进刘知府案中的人,她这样的小商贾,一旦掺和这些,必然不得善终。 用她……保不齐就得罪了谁,他只想安安生生赚些银子,不想沾上这种事。 “也不是咱们不给机会,”沈内侍道,“我瞧着她就是弄她的泥炉,街面上也不见她的瓷器,即便读书人手中有几个,那也是少数,一个没有名声的东西,拿去了榷场,藩人们也是不识,还当我们故意糊弄。” 韩泗道:“中官说的有理。” 沈内侍道:“我们就在这里逗留十天,十天之后,想必街面上也没什么看得过的瓷器,我们刚好往南去找,还有那么多窑口呢,从中再选一个就是。” 韩泗应声。 沈内侍道:“本是一个好差事,咱们可不能办砸了。” 韩泗连连点头,他来大名府之前,已被人提点过,不要再在大名府选瓷,现在刚好顺着中官的意思去做。 到时候都能皆大欢喜。 …… 谢玉琰的马车停在了宝德寺山门口。 这条路已经被修得很平整,少了从前的颠簸,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谢玉琰甚至还在车厢里小憩了一会儿。 下车时候,少了疲惫,她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离开一阵子格外想念师父和师祖,想必他们也是一样。 “那是谢大娘子。” 寺中高台,智远和尚与严随瞧见了谢玉琰。 严随自然满心欢喜,智远和尚心中五味杂陈,他知晓谢施主肯定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些别人口中的善人…… 在智远心中却是另一张面孔。 有人满身杀气。 有人精于算计。 还有人豁出性命,也要引人上当。 唉,这些人,连他寺庙,都成了窝藏各种秘密的地方。 这次谢大娘子不知道又要干什么? 智远口念佛经……若是她太过分,他一定不会答应。 第256章 没钱 “谢施主。” 迎客的小沙弥上前行佛礼。 小沙弥平日对谁都平和,面对谢施主时则多添了一抹笑容,毕竟他还没修成佛,偏爱一点也无妨。 要不是谢施主,他们冬日会格外难熬,今年比往年都要更冷些,多亏寺里有足量的藕炭,大家才能按时做早晚课。 去年有位师兄,在冬日里做晚课的时候冻死了,这桩事小沙弥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如果去年谢施主就来宝德寺,师兄一定还活着。 谢施主真的是他们的善人。 不止如此,山下有了集市之后,宝德寺还更热闹起来,每天都许多香客前来进香,重新建造大殿的银钱也早就筹够了。 山下的那些施主,闲下来就给他们做僧袍、鞋袜,那些买东西的人见了,也会买来送入寺中。现在每个沙弥手中都有一两套崭新的僧袍、一摞新袜子、几双新僧鞋。 谢玉琰道:“主持大师可在?” 小沙弥立即抬起头看去,方才师父就在高台上,可现在……人不见了。 看着小沙弥一闪而过的诧异和尴尬,谢玉琰道:“没关系,师父在寺中即可。” 这好回答。小沙弥斩钉截铁:“在。”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走向寺中,才上了几级台阶,就瞧见了跑过来的严随。 “谢施主,”严随欢快地跑上前,“你回来了。” 严随比谢玉琰见到他时,长高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眼睛中满是压制不住的欢欣。 “这段日子施主不在,大家都格外惦记。” 尤其是他。 严随每天都要下山,在人群中听谢玉琰的消息。听说谢玉琰被抓捕的时候,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算师父带着他念佛经,他仍旧静不下心,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梦到当年他四处讨饭时,路上遇到几个饥民,险些被他们抓住的情形。 那些人的眼神到现在他还记得,比夜里发着绿光的野兽还要恐怖。 师父将他叫醒的时候,他眼泪都湿了枕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那么喜欢谢施主,明明谢施主没有与他说多少话,但看他的目光就是不同。可能这就是师父说的,这就是缘法。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青布包袱。 “这是给你的,”谢玉琰道,“几本书册,还有笔墨纸砚。” 严随的眼睛登时亮起。 于妈妈又递过一个物什,谢玉琰也一并给严随。 严随将青布包袱抱住,然后伸手来接,那是一柄木刻的小剑。 “只是寻常的玩物,不知寺里能不能留?”谢玉琰说到这里,没等严随回应,就压低声音,“不让留也没关系,你将它藏在菩萨像后,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玩。” 严随眨着眼睛,这就是他喜欢谢施主的缘由,谢施主每句话都能说到他心里。 这小木剑,大小刚刚好,正适合他,他都忍不住想要立即耍来看看。 “还有,”谢玉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布袋递给严随,“给你装银钱用。” 就是普通青布缝的袋子,谢玉琰记得前世师父就偏爱这一种。 严随垂着眼睛,眼角略微有些潮湿,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以前有个这样的小布袋,是小时候贴身放着的,应该是家人留给他的,里面的银钱早就没了,但他一直当宝贝似的放着,可是有一天一觉醒来,布袋子找不到了,可能是被老鼠,或是别的乞儿偷走了。 “以后一些零碎的东西,就放在布袋里。” 严随伸手拿了,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谢玉琰,半晌他擦了一把眼睛,露出笑容:“谢施主回来真好。” “谢施主是来找师父的?”严随道,“我给施主引路。” 坐在偏殿准备研读佛经的智远和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不禁叹气。 他屁股还没坐热,谢施主就找到了这里。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起身与谢玉琰见礼。 “大师这些日子可好?”谢玉琰道,“出门在外甚是挂念寺中,听说重建大殿的银钱已经筹齐了,特来为大师道喜。” 智远和尚再次念佛号:“多亏了谢施主帮忙,才能这般顺利。” 那一张秀丽的面孔上满是笑容,不过……智远和尚还是感觉到了一抹没有散去的杀气。 该不会手上又添了人命吧? 阿弥陀佛,他什么都不知晓。 “大师,咱们坐下说话。” 谢玉琰看着脚步向外挪了半步的师祖:“我也给重新修葺的大殿准备了些物什。” 智远和尚的手忍不住一抖。 上次她带来了藕炭,然后弄出了泥炉,现在又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般……怕有人前来布施。 智远大师道:“阿弥陀佛,寺里财、物都已筹备齐全……” “我瞧着还是不够。” “够了。” “布施可以广结善缘,舍去悭贪,培植善根。” 谢玉琰提及这个,大和尚只能闭嘴。这话是没错,但谢施主的布施,与这句话没有半点关系。 “我还与人说,宝德寺二月初二要办法会,我就是为了法会而来。” 智远大师捻动佛珠的手登时停下,他就要开口拒绝:“法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宝德寺没准备办……” “大师,”谢玉琰道,“眼见就要春耕了,百姓手中缺少粮种,若是他们与豪绅筹借,秋收就要还三倍银钱,若是大师愿意,可以在寺中设义仓提供粮种,秋收后,只收两成利。” 智远大师张开嘴。 谢玉琰接着道:“还可租借耕牛给民户,不过这就需要寺中的沙弥和师父们下山查验,免得有人另做他用。” 智远大师张开嘴,立即又合上,好半晌才道:“谢施主有这样的心思,何不直接设义仓?和尚并不懂得这些。” “我也想做,”谢玉琰道,“只怕会被豪绅阻扰。” 她会怕?智远不信,她除了说话带了个“怕”字,就没有任何地方与这个字有关系。 谢玉琰叹口气:“而且……我没钱。” 智远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第257章 佛法 谢玉琰与智远和尚一人坐个蒲团。 偌大的偏殿上,只有佛香袅袅,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 智远和尚相信谢玉琰说的,如果他办一场法会,宝德寺就能筹到个义仓,眼见就要到春耕了,这些粮种能帮到许多百姓。 但他却猜不到,除了义仓之外,谢玉琰还会借此做些什么?做到哪种地步? 直到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白瓷鹊尾炉,点燃了里面的佛香,然后让其他人退出了偏殿。 智远和尚看着那鹊尾炉,有些明白了。 鹊尾炉是佛教的法器,谢玉琰让他在宝德寺办法事,自然少不了用到这些东西。 所以,是要借着法会,为她的瓷器扬名。 她在哪里卖不好…… 智远和尚道:“为何非得在宝德寺?” 她卖什么东西不要紧,能不能不要总从他这里开始? 谢玉琰并不回答,而是道:“大梁和西夏、北齐的榷场都要开了,我想将瓷器拿到榷场上去卖。” “之前被选上的是谢家瓷窑的瓷器,现在谢家虽然倒了,我们想要代替谢家拿下这笔买卖并不容易。” “不是我们瓷器烧的不好,而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烧制出更多瓷器,拿去市面上贩卖。双方榷场买卖的货物,大多由民间选出,必须在大梁有些名气,现在我们达不到这一点。” “一点点稳扎稳打,我没这个耐心。” “错过一年的榷场,不知要损失多少银钱。” “一条路走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智远和尚看着谢玉琰,之前还大义凛然,遮遮掩掩,现在干脆连过场都懒得走了。 明明能说会道,为何偏偏每次都在他面前说实话? 他就是想要被骗,都做不到。 “至于为何是宝德寺?”谢玉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谁叫大名府最有名的寺庙就是这里?” 智远和尚手中的佛珠转动得快了些。 宝德寺为何有名?她会不知晓? 所以,只因为他接下了一块藕炭…… 一次上当,包揽终身! 智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霸道的骗子。 不对,不对,智远连忙念几句佛经,不是骗子而是善人! “大和尚,”谢玉琰道,“你可知陈窑村的村民?” 智远和尚平息情绪:“有所耳闻,但和尚在红尘之外,知晓不多。” 他还是听严随说起的。 严随昨日在山下打听谢施主的事,听说谢施主和陈窑村村民被叛军一同围困在山中,多亏了王晏及时赶到将他们救出来。 至于叛军为何向陈窑村下手?严随也打听出一些消息。 陈窑村几年前进了山匪,村中的汉子几乎都被杀光了。现在才知晓那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刘知府命官兵假扮的,只因为陈窑村收留了一个准备告发刘知府等人的兵卒,就落得屠村的下场。 谢玉琰接着道:“山中的逃民不止陈窑村,还有许多交不起赋税的百姓。他们借豪绅银钱种地,秋收的时候还不起银钱,只得将自己的田地抵债,没有粮食果腹还要面对徭役,所以只能举家逃走。” “这次王大人为他们做主,让他们回到家乡,但是派人去山中寻人的时候,发现有一小半人悄悄离开了。” 这是智远和尚不知晓的。 谢玉琰接着道:“他们知晓就算回到家乡,也是面临同样的困境,就算朝廷免了劳役,他们还要偿还欠豪绅的银钱。若是给豪绅做家奴,倒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山中求活。” “如今朝廷打开坊市,给小民提供便利,何尝不是因为土地大多被官员、豪强握在手中,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只能做些买卖,或是在瓷窑这些地方做雇工。” “但商贾若是效仿田主,欺压雇工,即便坊市繁荣,得利的仍是大商贾而非百姓。” “大名府因为佛炭、泥炉,许多雇工拿到每日一百文工钱,让他们过上饱腹的日子。宝德寺也因此香火旺盛,大和尚何妨继续施力,庇护更多百姓?” 谢玉琰说到这里,神情一敛。 智远和尚眼见那佛香袅袅盘旋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 大殿中的光芒似是被压住了几分,她那藕色的衣裙,忽然变成深青色彩翚翟纹。 她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 “大师身上的袈裟不够大,不如再撑开几分。” 智远和尚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自己也深陷其中,半点动弹不得。 佛前的供养灯忽然明灭不定,突然燃起的火苗,终于烧到了旁边的经幡,烧掉了侵蚀过来的黑暗。 智远和尚眼前重新见清明,他尚未平复心绪,就看到突然燃起的火势,顾不得别的,匆忙中爬起来,快走几步,将烧着的经幡扯下来丢在一旁的水缸中。 自从大殿失火之后,他就让人在各处佛殿中准备储水的水缸,免得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今日果然就用上了。 “谢施主佛前慎言,”智远和尚双手合十,“寺庙正殿已经烧了,这偏殿……” 谢玉琰看着那供奉的菩萨,接二连三在寺里遇到火势,她却好似半点不害怕,指了指那些泥塑。 “看来这泥胎也想要重塑金身。” 谢玉琰说完拿起了旁边的供养灯,凑在鼻端闻了闻:“灯中加了太多的酥油,火苗难免大一些。” “小沙弥用惯了杂质多的油,不知酥油习性,大师要提点一二。” 说完这话,谢玉琰抬起眼睛:“大师该不会觉得这火势真是因为我吧?” 智远大师摇摇头,在佛殿中,商议假借佛法赚银钱……她却半点不心虚。 “真的有那么灵验,”谢玉琰道,“那么多侵吞田地,贩卖度牒的寺庙,早该烧光了。” 重新走到蒲团上坐下,谢玉琰声音再度传来:“大师,我们说到哪里了?” 智远大师再次捻动佛珠,方才他看到的景象全都烟消云散了,仿佛只是他一时的妄想,但他看向谢玉琰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 “要怎么撑开袈裟。” 不对……智远大师话说出来就后悔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缝上,他完全被带偏了。 “对,”谢玉琰道,“我们就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 偏殿之外。 谢子绍气喘吁吁地赶到,十妹妹来宝德寺也不唤他同行,智远大师那般喜欢他,他怎么能不来拜见? “大师和我家十妹妹呢?”谢子绍问向一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行礼:“谢施主与主持在参详佛法。” 谢子绍听得这话点点头,看来他家十妹妹还是有慧根的人。可不知为何……谢子绍耸了耸鼻子,他好似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第258章 兄妹 谢玉琰与智远大师在大殿内说话,谢子绍则拉住小沙弥问东问西。 两个姓谢的,让整个宝德寺热闹起来。 “大师最近有没有提起我?” “大师每天还是那个时辰做早课?” “没有我在寺里,大师是不是歇息得晚了些?” 这些问题,让小沙弥都无法回答。 这位谢施主没有走多久,所以……师父不可能提及他,若是提及,也是因为……将人送下了山,委实松了一口气。 毕竟谢施主经常将“出家”挂在嘴边。 这俩字会不会吓到别人不好说,委实让师父和他们胆战心惊。 师父若有这样的徒弟,就算不经常搓桐油,头发也长不出来,他们更不能有这样的师弟。 谢施主在寺中养伤的时候,还曾挣扎着起身来听早课,不过……听不了多久就会睡着,他在的时候,师父的确睡得早些,因为若是吹灯晚了,他就会拉着师父说个不停。 开始师父很愿意帮他解惑,开解他,可是……谢施主心中烦恼太多,总也倒不完,尤其是他那些谋算谢家的手段,一出出,一段段…… 确实厉害得紧,但不可放在佛前说。 小沙弥眼观鼻鼻观心,捻动手中的佛珠,苦苦煎熬,总算等到大殿门打开,智远大师和谢玉琰一前一后走出来。 谢子绍欢喜地向二人看去,只见他那十妹妹精神奕奕,智远大师那本来挺拔的身姿,却略微有些佝偻,人仿佛比往常更加幽静了。 谢玉琰看向智远大师:“谢七爷受伤的时候,多亏大师照应……” 谢子绍立即接口:“大师还为我准备了禅房,让我每次来到寺中,都有歇脚之处。” 小沙弥的表情差点变了,哪里是他们准备的禅房,明明是这位谢施主自己捐了几间禅房,自己霸占了一间。 他们真怕有一日,这位谢施主提着酒坛来找主持解惑。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双手合十,看着两位谢施主,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就像这二人……如同亲生兄妹。 好在现在二人可以一同下山去了。 智远大师正要借口脱身,就看到严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师父,王大人来了。” 于妈妈微微抬起眼睛。 智远大师轻轻摩挲了手中那圆润的佛珠。 这俩人果然又来寺里见面了。 之前他就在想,大名府闹出的事,不会是两个人在寺中禅房里商议好的吧? 大名府的事应该差不多了,这二人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王晏的身份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既然来了宝德寺,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智远也无从选择,只得吩咐道:“随我去迎。” 片刻之后,众人在寺中庭院相遇。 除了王晏之外,还有殿直都知徐恩。 王晏为智远大师引荐:“这是官家派来大名府的徐都知,听说我来要宝德寺,徐都知也来看看那些下山的百姓。” 王晏所说,是藏在山中的逃民。 那些人被王晏带来大名府,暂且安置在宝德寺。 徐恩听说王晏来探望那些逃民,也为了暂时摆脱案牍之苦,立即提议跟随前往。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道,“那些施主住在后山的石炭场。” 徐恩有些意外:“石炭场?” “正是。” 徐恩昨日看了不少卷宗,对大名府的事也知晓几分:“就是寺中与杨氏一同开采的石炭场?” 说着话,徐恩看向智远大师身后的人。 方才他就注意到这二人,尤其是那女子,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宇中却有种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案宗中提到的一个人很像。 那个杨谢氏。 “正是,”智远大师说着转头看向谢玉琰,“这位就是在寺中开石炭场的谢施主。” 果然。 徐恩与谢玉琰对视,十六七岁的女子,兴许是掌家人的缘故,身上自然而然有种沉稳和端凝。 这么小的年纪,当真是难得,只可惜……被人掠卖来大名府,又配了冥婚,不过奇怪的是,从她身上好似看不到因这般遭遇而悲伤的情绪。 徐恩正在打量谢玉琰,就听到耳边传来王晏的声音:“这是谢子绍,出自大名府谢氏,乃谢崇峻的庶子。” 谢子绍为母伸冤,状告谢崇峻和谢家,谢氏许多罪证都是他寻到转交给朝廷的。 徐恩点头,谢子绍上前向徐恩见礼。 徐恩道:“二位这是来查看石炭场?”说着二位,目光却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玉琰道:“不是,我们为寺中法会而来。” 听到“法会”二字,智远和尚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叹息出声。 不等徐恩继续说话,王晏道:“宝德寺要举办法会?什么时候?” 这次几人见面,王晏看似神情谦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多一丝目光都不曾向谢玉琰看来。 仿佛徐恩不与谢玉琰和谢子绍说话,他都不会询问二人为何到此,面对所有人都带着淡淡的疏离。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看向智远和尚。 智远双手合十:“二月初二,本寺会为大殿重建做一场法会。” 徐恩道:“重建大殿是好事,届时若得空,我也前来观礼。” 智远再次念佛号。 王晏没说会不会前来,而是道:“既然来了寺中,还是先礼佛。” 徐恩道:“理应如此。” 大殿已经烧毁,礼佛只能暂去东侧配殿,小沙弥为几人每人递上三根佛香。 别看徐恩是武将,却没少了礼佛,面对眼前的三世佛,显得格外虔诚,谢玉琰则是随意的多,毕竟她与这些泥塑很熟悉了,熟悉到密谋什么都不必避讳他们。 将香送入香炉中,就退到一旁。 很快王晏也走了过来。 似是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路过,不过袍袖舒展间,他翻开手掌,掌心里似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 谢玉琰还没看清楚,王晏已经将手收了回去。他抬着头,眉眼舒展,目光却格外幽深,看起来十分矜贵,好像刚刚那举动不过是谢玉琰的错觉。 徐恩摸不透王晏的脾性,试探着用商量的语气道:“现在我们去后山的石炭场看看?” 王晏点点头,淡淡地道:“劳烦主持安排小沙弥引路。” 说完这些,王晏似是想起什么,看向谢玉琰和谢子绍:“二位若是不着急离开,也与我们同去。” 第259章 要求 在徐恩面前王晏变回最开始时的模样。 那严肃的神情,清澈却凌厉的目光,公事公办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很难与他攀上私交。 智远带着徐恩和王晏前行:“这里原来是寺庙的塔林。” 徐恩道:“你们早知晓这地下有石炭矿?” 智远双手合十:“偶然发现的,却没想过挖出来用,这里毕竟是寺中僧人埋骨之地,直到……今年遇到谢施主,在谢施主劝说下将佛炭推行于世,后来谢施主手中的石炭矿被人抢夺,无奈之下,才取用这里的石炭。” “仔细想来,若是能救人,毁了这塔林也算不得什么。” 徐恩看过去,只见山中有不少人来回走动,将一筐筐碎石炭抬出来堆放在一旁。又有人将石炭带走研磨。 寺庙这样的清净之地,却真的藏着一个石炭矿。 “这些人……”徐恩问谢玉琰,“都是你们请来的雇工?” 谢玉琰道:“多数都是大名府百姓,也有一些投奔寺庙的流民。” 徐恩指着其中一个:“那是个僧人?” “那是路过大名府的僧人,”智远道,“听说寺中有石炭场,来赚些银钱,当做路上的盘缠。” “盘缠?”徐恩只露出一点点惊诧,就点点头。 僧人都是化缘,但也有些僧人修的宗派不同,行止格外不同,他甚至听说有个和尚擅长烹饪,藏身于酒楼之中,他最擅长的居然是做肉菜。 相比之下,这僧人靠力气赚银钱供养自己,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徐恩与智远大师在前面说话,谁也没有留意,王晏放慢了脚步,走到智远大师身后。 谢玉琰感觉到王晏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 被他这么一瞧,她的脚下意识收得快了些。然后他的眼角微微扬起,闪过一抹笑意。 智远大师的僧袍被风卷起,刚好遮挡住旁人的视线,他低声道:“可好些了?” 谢玉琰点点头。 他又在她面前张开手心,这次她看了清楚,在他的掌心里有只小兔子,不过一截手指大小,毛茸茸的身子,圆球球的尾巴。 那是…… 玩偶? 谢玉琰前世很少有这种东西,小时候若是对这种玩物露出些兴趣,会被身边人诟病,毕竟这不太符合她的性情。进宫之后做了皇后、太后,也就不会再有人将这样的东西摆在她面前。 谢玉琰想要似从前那般,当做不在意,目光正要挪开,那趴在王晏手心里的兔子,耳朵忽然一动。 她眼睛微微睁开,那兔子该是假的才对,难道竟然不是? 谢玉琰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拿,王晏的手却又合上。 “王大人。” 徐恩在喊王晏。 不过眨眼的功夫,王大人又将自己打点好,迎上了徐恩的目光。 谢玉琰看起来也似寻常,只有智远和尚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僧袍,有人在佛前密谋,就有人用僧袍遮掩,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一双人。 徐恩道:“那些下山的百姓,都在石炭场里做工?” 王晏点头淡淡地道:“理清户籍之后,会送他们还乡,若是田地被人强占,衙署自当追查,若是没有田产……也可领荒地。但若是有人愿意留在这里,也要遵循他们的意愿。” “大人。” 王晏等人走过来时,就被逃民发现,他们纷纷上前行礼:“大人我们愿意留在石炭场做工。” “家乡田产早就抵债,就算分到荒地,也很难熬到秋日,不如在石炭场上按日结工钱。” “如果离开大名府,只怕找不到这样的活计。” 他们信任谢大娘子,而且在寺中,有住处,每天还会供一日饭食,用不了多久就能攒下银钱购置房子,让他们安家。 别看他们才在石炭场上做活儿,歇着的时候,却与这里的雇工闲聊,大家都提及过往,被东家打骂那是常有之事,在石炭场上却从未遇到。谢大娘子不准管事随意打骂雇工,也从来不拖欠工钱,更不需要他们孝敬。 杨家的陶窑也是这般。 这么好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愿意离开。 王晏自然不会给回应,而是让他们等候衙署的处置。 徐恩转头看向谢玉琰,看来谢大娘子在这里的确有些名声,至少能有这么多人相信她,这些通常是靠仁信才能换来的。 这样的商贾,王晏居然没有为她请功。 不过也是,谢大娘子的买卖做的不错,但放在政务上,可能就不值一提。 徐恩心中忽然一动,他看向谢玉琰:“听说你与陈窑村的人一样,差点被诬陷,也算经历了九死一生,你可有什么要求,我与王天使在这里,若能做到,自当尽力为你请功。” 遇到这样的事,换成旁人大约会再三拒绝,最后朝廷会奖赏些银钱。 不过…… 谢玉琰却不一样。 谢玉琰道:“两位大人是从京中来?” 徐恩点头。 谢玉琰道:“我们大名府泥炉大人应当听说过,大名府谢氏曾买了不少陶窑,想要与我抢夺泥炉买卖,如今谢氏倒了,陶窑的雇工和工匠将全都进入杨氏陶窑。” “这些工匠,祖上自前朝时,就擅长陶瓷手艺,多数因灾荒远离家乡,如今重新聚在一起,只想用祖传技艺谋生。” “如今陶、瓷窑除了泥炉,还烧制了些别的器物,两位大人若是觉得有可取之处,还请荐给亲朋。” 徐恩仔细听着,却没有了下文。 就这样? 不用向朝廷请功,也没要奖赏。好似只要用了她的东西,给公正的评价即可。 被谢大娘子这样一说,徐恩好似更加好奇,杨家的陶瓷窑到底能烧出什么物件儿。他转头又去看王晏。 这位谢大娘子其实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她真想求王家和他帮忙,也未必不能成。 他已经给过机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 看过石炭窑,徐恩准备与智远大师去禅室喝杯热茶。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又走在了前面。 天色渐晚,湿润的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趁着谢子绍不注意,谢玉琰脚下一滑,不禁踉跄,多亏身边有人及时伸出手来搀扶。 就在那温热的手握住她的瞬间,她手指灵巧地在他掌心中搜刮,顺利地将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握在了自己手里。 第260章 温暖 谢玉琰感觉到掌心那软软的毛发,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就像是真的将一只小兔子握在手心里,她不敢用力去握,却又怕将它放走。 好在……没有人察觉到这些。 她正要将一切情绪化于无形,蓦然间却发现小兔子身上连着一根细线,细线牵拉下,它那对长耳朵就跟着抖动,似是在给她许回应。 这还不算什么。 谢玉琰的目光随着那根细线寻觅,终于在那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开之际,发现了它的源头。 红色的细线,绑在那垂下的手腕上。 王晏眼眸微微亮起,映着她的面容,其中含着的一抹微笑,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悄悄爬上了他的眉梢,然后他轻轻地动了动手。 红丝线在他手腕上滑动,那俏皮的耳朵又再摇摆,悄悄地挠着她的手心,痒痒的,一片酥麻。 本以为一切能无声无息,却不想留了这样的罪证,若是有人发现,定会被抓个正着。 谢玉琰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都说无欲则刚。 现在现在的谢玉琰与这句话没半点关系。 从小被教规矩,行为举止,都要大方得体。同样年纪的孩童,谁与谁又有多少不同? 无非是在表面上做些文章。 将天性束之高阁,表露出超过年纪的持重,她曾想过真的有神童吗?天生如此,不必装模作样。 在她心中,最有可能的真神童,现在就在她眼前。 谢玉琰忽然笑了。 原来大家怀揣的秘密大抵相同。她在想些什么,他好似都知晓。 “王……” 徐恩就要转头说话,智远大师却刚好想起什么:“僧人们正在整理经瓮,徐施主若是给家中长辈请经,可以去看看。” 徐恩心中一喜:“若是这样再好不过。” 智远大师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佛语,希望菩萨不要怪他破戒。 徐恩说话间,却不知有人借着袍袖遮挡,拉住了一个人的手,然后将手腕上的红绳缓缓挪动到她手上。 这一刻缓慢又漫长,等谢玉琰回过神时候,却发现红线早就已经在她腕上,而他却一直牵着她不曾放开。 直到她的手变得与他一样温暖。 从前互相防备的两个人,一个眼神都要推拉争斗,现在也是一样。 她在等他被发现时松手、遮掩。 奈何智远大师几句佛语,将徐恩和谢子绍迷得沉浸其中。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度一点点地传过来,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还是任由它发生。 追逐温暖,好似并没有错。 即便从前,她从来不曾有这样的东西,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谢子绍一边听佛法,一边被身边的于妈妈拉着整理了一路的荷花。那些荷花是要供奉到寺中的,可惜在路上被于妈妈弄乱了,只好请谢子绍帮忙抚平那些花瓣。 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谁也不知晓,王晏给谢玉琰带了礼物,而且完完整整地送到了她手上。 谢玉琰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才能仔仔细细地看那只小兔子,似是是用掉落的毛发做成的,一直窝在车厢中睡觉的玉尘,忽然动了动鼻子,灵巧地跃入谢玉琰怀中,然后将大大的猫脸凑在谢玉琰的掌心上。 四只眼睛都盯着那兔子,再对比一下玉尘身上的毛发…… 一模一样。 玉尘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团比它还可爱的小东西,爪垫在上面按了按,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 半晌它好似失去了兴致就要合上眼睛打盹儿的时候,谢玉琰拉了拉线绳,兔子的耳朵动了动,大大的猫眼也跟着睁开。 然后玉尘开始与她争夺红线,直到她将手掌收拢,玉尘扒不开她的手,不得不趴在她怀中,一双大大的猫眼中,满是没有消退的兴致。 谢玉琰露出一抹笑容。 回到杨家之后,谢玉琰才将小兔子收入匣子,不过忍不住去看了几次。听到杨钦的脚步声,她才锁上了匣子。 杨钦这样的孩子都不会耍的玩意儿,却占用了她许多时间。 “阿嫂,今日可还顺利吗?” 杨钦迫不及待地问。 谢玉琰颔首。 “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刘讼师,他正被几个工匠围着。那些工匠想要写诉状,再三向他询问,到底能不能帮忙呢。” 杨钦道:“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那工匠可怜的很,曾被东家设圈套夺走了良田,他前去找东家理论,却被打断了腿,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 那些围着刘讼师的工匠,各有各的冤屈。 杨钦听着都觉得愤恨。 这世上真是有太多可怜人。 “工匠说,从未见过咱们这样的东家,居然找来讼师为他们说话。” 今天的事,工匠回去定会议论,他们好像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说完好的,杨钦面色一沉:“也有那些看热闹的说,咱们是骗工匠的,哪个商贾不是为了赚钱?真的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杨家的瓷窑要关门。” 工匠差点冲上去打那些人,多亏刘讼师拦住了。 谢玉琰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也是她想看到的,动静越大,传得也会更快。 她需要有更多工匠来大名府。 陶、瓷窑口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年,因为战乱、天灾、王朝更替可能会变动,最珍贵的永远不是哪家商贾造的陶、瓷窑,而是这些被传承手艺的工匠。 这些工匠聚集在哪里,哪里就会兴起一座名窑。 她的礠州需要工匠,她也会让这些工匠意识到,不是他们离不开瓷窑,而是瓷窑离不开他们。 只有真正明白过来,才不会被东家一味欺压。 “就让他们看看,咱们的瓷窑以后会如何。” 说完这话,杨钦忽然想起童先生说的一桩事,他看向谢玉琰:“阿嫂,先生说,你会去京城?” 童先生的意思,嫂嫂是不可能一直留在大名府的,若是这次嫂嫂手中的瓷器能选去榷场,嫂嫂的买卖必然要遍布大梁,京城是肯定要去的。 这本来是好事,但是杨钦很害怕嫂嫂离开大名府,就许久不会回来了。 我好像又阳了,浑身疼,尤其头疼、骨头疼,看样子要发烧。 如果一会儿发烧,那就明天上午更第二章。 第261章 好官 谢玉琰的买卖越做越大,杨钦本来是欢喜的,可他也怕杨家留不住阿嫂。 阿嫂毕竟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从前需要花精力对付杨家、谢家,还要打理手中的买卖,现在那些人被抓了,阿嫂慢慢就能腾出手来。 而且,就像童先生说的那样,阿嫂的名声也会越来越大,即便阿嫂不找家里人,也难保他们不会寻过来。 这样的事,杨钦深有感受。阿嫂来之前,好像族中就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他与阿娘日子过得不好,但凡大事总会避开人藏在角落里,后来他发现,就算他们不藏,也没有人“看见”他们。 不过,等到阿嫂接手族中事务之后,族中许多人见到他都会说上一句话,好似他一下子就多了许多亲人。 阿嫂从谢家拿了几千贯,那些被谢家骗的族人,甚至千方百计地堵在永安坊门口,求他帮忙要回银钱。 还说阿嫂毕竟是外人,他们才是血脉相连。 他尚且如此,阿嫂这么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亲人?阿嫂是走到哪里,都得是亲朋才对。 杨钦想到这里,感觉到肩膀被拍了拍,他抬起头对上谢玉琰的目光。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阿弟,”谢玉琰道,“你娘也是我阿娘,我若是离开大名府太久,也会接上你与阿娘。” 杨钦听到这话,眼睛登时红起来:“我和阿娘都愿意与阿嫂走。”他们在最难过的时候,身边只有阿嫂,这一点他永远不会忘。 话说到这里,就有些伤感。 谢玉琰很少会关心旁人,不过总有人不同。 “难过什么?”谢玉琰道,“许多大商贾在各处都有田屋,将来我们买卖做的好,自然也会在各处购置宅院,到时候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谢玉琰这样一说,杨钦眼睛跟着发亮。 不过……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 “阿嫂,”杨钦道,“先生说将来我能科举,若是我考上了……将来做官,阿嫂也会跟着我一起去任上吗?” 小孩子才会盼着承诺。 恨不得将人生从头到尾都看清楚,在意的人永远在身边。 谢玉琰笑了没有回应,杨钦登时有些失落。 “日子太久,谁也不知以后如何,”说到这里谢玉琰话音一转,“明日去先生那里背书,会不会被罚?” 本来还有些难过的杨钦登时一愣,支支吾吾道:“我定能背熟……” 跟进屋的张氏,本也在想这些,听到谢玉琰的话不禁笑出声:“这都不知晓,现在却恨不得一口气将几十年后的事都安排好。” 杨钦被说的羞臊,也就忘记了那番话,半晌才道:“我现在就去做功课。” 张氏将手中的桂花糕送到小桌上:“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一会儿才能用饭。” 杨钦却已经等不及,拿走一块桂花糕,忙着往自己屋中跑。 看着儿子的背影,张氏脸上不禁又浮起一抹笑容,她也想让阿琰一直在身边,但是阿琰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若是将她一直留在杨家,未免太过自私了些。 若是将来有了好的人选,张氏都想着让杨氏一族改一改族谱,莫要给阿琰冠上嫁过人的名声,她就将阿琰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吃点东西,我让医婆过来,今日走了不少路,要重新换药才是。” 谢玉琰应了,在张氏的安排下让医婆换了药,等医婆离开的时候,谢玉琰已经睡着了。 张氏忙拿来毯子给她盖好。 奔波了那么多天,回到杨家就要安排那些事,张氏想想就心疼的不得了,别的她做不了,却能想方设法给阿琰补补身子。 想到这里,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好门,重新回到灶房继续熬煮她的药膳。 药膳方子还是医婆拿给她的,连同药材一并都准备好了,只说是王大人亲自交待的。 “这王大人是个好官,”张氏看向进门的于妈妈,“出身世家,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脾气,知晓咱们阿琰帮了大忙,还会寻个医婆来照应。” 于妈妈不知该说些什么,王大人岂止是寻了医婆,他还追到了宝德寺。表面上看着与大娘子不熟,其实靠着智远大师僧袍遮掩,与大娘子…… 唉。 之前王大人吩咐人来问大娘子的伤势时,她就有了怀疑,这次留意了一下……差点吓得她现了原形。 也多亏手里还提着那些荷花,能低下头摆弄荷花叶子做遮掩。 张娘子还觉得王大人是个好官才会如此,说不得哪天就会将大娘子偷走了。 大娘子没有让说,于妈妈私底下不敢透露半点,只得应承张氏:“您说的是。” 张氏道:“改日咱们也回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道王大人喜欢什么。” 这……于妈妈还真的知晓,可她不能说啊。再者,他喜欢的,谁又不喜欢呢? …… 从宝德寺回来,徐恩就发现王晏看卷宗更快了,旁边两个文吏都有些招架不住。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好像长了不一样的脑袋。 徐恩直咋舌,多亏他听了官家的话,多带了人手过来。想必官家常常面对王相公颇有些心得。 “大名府两年内都运军械多少?可算出来了?” 另外几个文吏脸色难看,只得禀告:“还……未曾,只因账目繁多,至平六年七月的账目还没核算完。” 其实是没有找到相关记录。 王晏思量片刻淡淡地道:“至平六年大名府遭遇旱灾,去查查本府招籴米的文书。” 本来一脸愁容的文吏,听到这话面面相觑。 是啊,那年大名府旱灾,衙门肯定要都运米粮,有这个做幌子,哪里还需要从军器作坊调用人手运送货物? “查着了,查着了,我们现在就比对数额是否有出入。” 徐恩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一阵舒畅,有这样的人在,他这差事哪里还用得着发愁? 王晏回到衙门,坐下来半个时辰,就让所有人开始忙碌。 “徐都知在这里等他们将账目理清楚,”王晏站起身,“我还要去县衙看看案宗。” 王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徐恩自然应承,大事王晏都办好了,他只需要看着这些人做活儿。 王晏走出衙署,桑典立即上前:“之前掠卖谢大娘子的焦大死了,线索就断了,现在借着查大名军,我们进去翻看年甲薄,确定了那焦大的身份。” 第262章 线索 贺檀和王晏让人查过焦大,但只是查出来焦大与韩同那些人有关系。在衙署的年甲薄上,确实没有找到焦大的名字。 朝廷曾向焦大村子征兵不假,但花银钱逃兵役的人也比比皆是,既然人没有上年甲薄,也无法证实他与军中有什么牵连。 “从前咱们看到的年甲薄是假的。” 大名府为了应对贺檀,故意造出了这些文书。 现在刘知府死了,那些官吏知晓无法抵赖,也就找到了真正的年甲薄。 王晏翻身上马,向衙署赶过去,桑典也不敢耽搁接着道:“那焦大在至平五年进了军营,之后去了威胜军,因为天生力大,善于投掷长枪,被提拔重用。” 威胜军。 王晏眼角闪过一抹冷意,看来刘知府的案子牵扯的人还不止这些。 但他们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罪。 眼下朝廷只会抓主犯,那些跟在刘知府等人身后贪些银钱的官员,多数就是降级罚俸,只要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些人能抵赖就抵赖,绝对问不出什么实话。 王晏道:“谢七见过焦大,将他叫过来。” “已经让人去喊了。”桑典道。 涉及到谢大娘子的案子,他知晓不能耽搁,过来之前就已经都安排好了。 其实谢七知晓的并不多,当时也是为了找到谢家与官府勾结的证据,注意着那些来过谢家的人,觉得焦大有些蹊跷。 谢家找焦大买尸身,也佐证了,他们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谢家运送私货,而焦大掠卖人口。 王晏面色幽深:“陈窑村的年轻妇人曾被人掠走。” “郎君是说,”桑典道,“那些妇人就是经焦大的手贩卖的?” 王晏道:“焦大做掠卖的事绝非偶然,也不用等威胜军那边的消息,就将大牢里校尉以上的人都带出来提审。” 桑典应声。 既然焦大回到大名府,定要与那些人来往,焦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将许多妇人带出大梁? 桑典到了衙署立即就去安排审讯。 对于大牢里那些人犯,注定今晚格外的难熬。 …… 谢子绍赶到衙署大牢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难闻的臭气。 那是血腥味儿、臭味儿混着皮肉焦糊的味道。 大多数犯人在被严刑拷打的时候,都会失禁,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的精神迅速崩溃。 王晏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他只是那样坐着什么都不说,身上散发的那种威严、肃杀的气息,让人看着胆寒。 谢子绍不禁打了个冷颤,很难想象这位王大人,跟今日在宝德寺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站在王晏身边的谭骧忍不住地发抖。 在大牢里关了一晚,已然没有往日的光鲜,虽说受审的人不是他,但他就这样看着,仿佛就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王晏帮他说情,会保住他性命没错,但若是哪件事做得不够好,惹到这位天使,也会立即被重新定罪。 谭骧能感觉到,王晏今日心情很不好。 显然掠卖人口这桩事,惹得王晏动怒。 谢子绍走上前。 王晏淡淡地道:“你查过焦大,一会儿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谁曾与焦大来往。” 走私货物与贩卖人口不同,后者更让人深恶痛绝,所以越少人知晓越好。 这不会是刘知府等人主要的买卖,不过就是为了讨好藩人,追查下去可能牵扯到更深一层的利益。 所以,就算有人知晓一些内情,也不会轻易招认。 王晏再次将目光落在谭骧身上。 谭骧腿一软差点跪下,他急忙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晓,要么是我来大名府……不久,还没……还没完全得到冯川的信任。” 冯川肯定知情,但冯川是被谁杀的?当时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谭骧果断向冯川下手。 他选对了,没有了冯川,他就能留在王晏身边立功,可想要捡回一条狗命,也委实不易。 惨叫声又传来,狱卒手下不停,几乎用出了浑身的解数,让那些犯人在生死中徘徊。 又一轮审讯结束,谢子绍走上前去。 跪着的一干犯人之中,其中一个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很怕那双脚停在他面前。 在身体与精神都濒临崩溃的时候,大脑也停止了转动,他委实回想不起来,与焦大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见没见过谢七爷。 那双脚始终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是他却再也支撑不住了,整个人瘫软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他一个,然后他就瞧见了那身绯色官袍,还有目光深沉的王晏。 一个文臣却比武将还要可怕。 那军将颤声道:“我也不知晓太多,只是听冯指挥使的吩咐做事。” 王晏的安排起了效用。 其实谢子绍除了焦大没见过别人,但心中有鬼之人却不知晓这些,总担心自己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你可有妻女、姐妹?”王晏低沉的声音响起。 登时明白了些什么,军将忙道:“我都说,只要不祸及女眷。”若是让家中女眷入了贱籍,那比杀了她们还要残忍。 而且做过掠卖妇人的事,无论如何惩戒家中女眷,都不会有人心生怜悯。 王晏不再说话,那军将道:“焦大在威胜军认识的韩同。当时韩同拿到大名军走私货物的证据,要去京中告状,焦大取得韩同信任,与韩同等人一同前往,私底下却让人去大名府报信。” “将韩同等人引去兴仁府,一网打尽,就是焦大里应外合的结果。” “韩同等人被杀之后,也是焦大说出,韩同曾藏身陈窑村,所以才有血洗陈窑村之事,当时的指挥使徐仁远,为了奖赏焦大,就将贩卖陈窑村妇人的差事交给了焦大。” “之后,焦大就一直做这样的差事。徐仁远高升之后,焦大就归在冯川手下。” 王晏道:“谢家可知晓这些?” 那军将摇头:“谢家清楚焦大做些不干净的买卖,但并不知晓焦大在为军中做事。” 王晏又向前走了一步,军将感觉到威压从头顶传来,抖动的更加厉害。 “焦大是你们杀的?” 军将吞咽一口:“是……是冯指挥使命人除掉的,说……贺巡检来了大名府,恐会查出焦大的事,所以……下了手。” “你还知晓些什么?” 军将搜肠刮肚,恐怕王晏不满意:“我……我还知道焦大最后一次贩卖妇人出了事……他说……半路上差点逃了两个人,多亏他警醒,将人抓了回来,不过失手将其中一个弄死了。” “隔了一日,我与焦大一起喝酒,焦大又提及这桩事,说……这趟有些邪门儿,明明是十七个妇人,却凭白多出了两个,他以为是那边的掠卖人数错了人,现在看来可能另有蹊跷,他应该回开封府查一下。” 第263章 活口 军将说完这些,又小心翼翼地去看王晏,只见王晏依旧看着他,那凌厉的目光,让他心里又是一慌。 “然后……焦大就死了。” 军将硬着头皮说完。 “我没撒谎,大人可以让人去查,焦大回到大名府不久就被杀了。” 焦大什么时候死的,王晏很清楚,不用去查,但他的眼睛揉不得沙子,有些事兴许能在别人面前蒙混过关,却休想骗过他。 王晏冷声道:“是谁杀了焦大。” “是,”军将捏紧了手,“是与我同营的张英,那张英……在围困大人的时候,被大人的护卫杀了。” 一个死人自然没法审问。 王晏看向谭骧:“你说,他的话是真是假?” 这种事谭骧最熟悉。 谭骧吞咽一口,只觉得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过。 “这种事通常,”谭骧道,“通常……都是假的,杀焦大的人……八成就是他。” 谭骧指向那军将。 军将见到谭骧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瞪大了眼睛,想要开口辩驳,奈何太过恐惧,嗓子咕噜一声,竟然晕死过去。 不用王晏吩咐,狱卒立即将盐水泼在军将身上。 军将这才呻吟着醒转过来。 睁开眼睛仍旧是幽深的大牢,身上各处疼痛难忍,军将在地上打滚,可是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谭骧越看越惶恐,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我去审审试试。” 王晏不说话,谭骧就仗着胆子慢慢走上前,然后附在那军将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偶尔有一两句言语飘入王晏的耳朵,都是如何折辱妇人的法子。 桑典皱起眉头盯了谭骧一眼,怪不得此人说什么也要保住自己的家眷,定然是怕她们被这样对待。 桑典心中冷笑,谭骧这样的人,郎君定然不会让他活着。 那军将终于挨不过,吐了一口血沫,颤声道:“是我杀了焦大……” 谭骧道:“杀焦大之前,你有没有向他问清楚两个妇人的事?” 军将道:“问了,可是焦大却不肯说,我向冯指挥使禀告了,冯指挥使却顾不得这些,只催着我赶紧将人解决。” “我只好返回去将焦大杀了,丢进山中,还从焦大那里……找到了一个妇人……” 审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眉目。 谭骧松口气,他总算是帮上了忙,至少现在能保住性命。 “那妇人在哪里?”王晏再次询问。 军将显然不想说,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选择,只得颤声道:“那妇人被我藏在一处小院的地窖中。” “不对……不是我藏的,那本就是焦大的地方,我没有动她。” “都是焦大将她弄成那般模样……我……我就是好奇……为何焦大要如此审问她,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秘密,万一被我掏出实情,我还能在冯指挥使那里立上一功,这才将她留下来。” “后来我听说,焦大卖了一具尸身给谢家,那尸身居然活了过来,我就猜想,焦大说的那差点逃走的二人,是不是有那杨谢氏。” “我本想禀告给冯指挥使,却又委实从那妇人口中掏不出什么话,还没盘算好怎么办,大名府就出了事。” 从焦大死到大名府被查,确实没有多长时间。 王晏不再开口,桑典走上前让那军将说出妇人所在,然后吩咐人好生看管那军将,绝不能让他有半点差池。 谭骧重新回到大牢,看着自己的牢门被锁上,整个人才松懈下来,踉踉跄跄坐在地上,正在庆幸躲过一劫的时候,狱卒正好拉着那些被刑讯的军将离开,那些人走过谭骧的囚牢,一双双愤恨的眼睛,径直向谭骧看过来,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谭骧登时吓得向后缩去。 王晏走出大牢,谢子绍怔愣片刻,立即快步跟上他。 那身绯色的官服在黑暗中,如同一盏明灯,能冲云破雾。 王晏吩咐桑典:“你带郎中去寻那院子,一定设法将人救下来。” 桑典应声。 王晏再看向谢子绍:“随我去永安坊接人。” 谢子绍差点要问,去接谁?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要去接十妹妹。他没有贸然向王晏提议,先一步去敲门,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王晏身后。 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看着那身影,怎么也不敢造次。 两人骑马到了永安坊,巡铺的人看到王晏,立即躬身行礼,避到一旁。 杨家大门被敲响,门房见到官兵来了,立即上前去。 “不用声张,”王晏道,“将大娘子身边的于妈妈喊过来。” 谢子绍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晏。没想到王大人这般会为人着想,若是就这样叫十妹妹,未免要闹出风波,先让于妈妈打点一番,就少了许多事。 不过一刻功夫,就有人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于妈妈。 于妈妈吩咐管事:“不用惊慌,是二房邹娘子在牢里病倒了,让我们过去看看。” 随便给个理由堵住别人的嘴,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凭着王晏那一身官服就没人敢窥探。 更让谢子绍惊讶的是,他们等来的不止是于妈妈,还有她身后的谢玉琰。 果然聪明人都不必将话讲的太明白。 王晏找于妈妈能有什么事?只不过不便直接喊大娘子罢了。 谢玉琰整理了身上的斗篷,独自一个人跨出院子,径直走到王晏身边。 两个人甚至没有说话,王晏牵来马匹,伸出了手,谢玉琰踩了上去,借力翻上了马背,王晏也没耽搁,上马与她共骑。 等到二人策马离开,谢子绍才恍然回过神,慌慌张张爬上马背紧追。 出了永安坊,立即就有人来引路。 跟着桑典留下的痕迹一路到了北城,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桑典已经等在门口。 王晏将谢玉琰从马背上扶下来,两人快步走进院子。 “人找到了。”桑典话到这里,不知该如何继续。 王晏道:“人死了?” 桑典摇摇头:“应该还没有,郎中正在里面。”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谢玉琰:“大娘子还是等一会儿再去看。”里面那个人很惨,惨的,让人不忍心去瞧。 他看到的时候,还以为人已经死了许久。 第264章 心愿 地窖里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桑典才进去的时候,也是半晌才缓过神来,一开始用火把在里面照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人,但他不敢大意,又一寸寸地找寻,找了两圈,才看到了一颗似人头的东西。 乱糟糟的头发糊在那里,看不到脸和身体,在灯火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诡异,也就是桑典这种人,才不会惧怕。 桑典大步走过去查看,登时皱起眉头。从前听说过人彘,这个也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被放在陶罐中,而是被绑在木架子上。身上是破烂的稻草和破布,可以看到蛆虫在露出的伤口上蠕动。 桑典将稻草掀开一些,立即瞧见了已经烂掉的一条腿,腿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又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人的头发,这下连跟着进门的护卫都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偏过头去,不敢去看。 那张脸上满是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仿佛将整张脸切割开来,又重新拼凑在一起。鼻子塌陷,嘴唇开裂,眉骨也凹进去,整个五官都扭曲着,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郎中进来的时候,只看一眼,下意识地觉得这人早就死了,仔细查验之后才发现,这人居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桑典地将自己刚才看到的说给王晏和谢玉琰听。 “等郎中处置过伤口之后,再进去不迟。”桑典是真怕吓到了谢大娘子,要不是那人虚弱的不能随意搬动,他都会将她带出地窖,离开那地方总归会好一些。 其实还有许多话,桑典没有说。 这院子里还有个老仆,平日里给送些水、粮,不然这人应该早就断气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那人早就不能动了,身底下还有冻住的……腌臜。 照他来看,绝非审问那么简单,而是被那军将拿来折磨玩乐。 怪不得那军将一直吞吞吐吐不敢说。 这人肯定早就有这样的癖好,能折磨一个人,又能尽量让她晚些死,是需要些手段的。如果查下去,被他折磨致死的性命该不止一条。 过一会儿只要审问那老仆就能知晓。 总之,那种场面,谢大娘子还是不看的好。 谢玉琰却没有等待的意思,她看向王晏,王晏点点头,从桑典手中接过油灯,带着谢玉琰向地窖中走去。 谢子绍见状也忙跟在了后面。 就像桑典说的那样,地窖的味道很是难闻,比起大牢更甚。谢子绍下意识地用袖子遮掩口鼻,但前面的王晏和谢玉琰却似闻不到一般,快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桑典找了衣衫盖在那人身上,郎中因为要看她的伤,揭开了些。于是谢玉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裸露在外的灰白色骨头。 手和腿都被打断了,浑身皮肤发黑,上面满是干涸的脏污和血迹。 怪不得桑典和郎中会认为她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伤成这般还活着。 “真是畜生,”郎中忍不住骂道,“牙齿都打断了,舌头也割了,身上伤不少,动手的人怕她死了,还将伤口缝起来。” “真是惨啊,我在军中治那些伤兵,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可能是听到了郎中说话的声音,又或者是郎中施针有了用处,那人竟然眼皮一颤,缓缓地睁开了条缝隙。 郎中立即有所察觉,忙上前问话:“醒过来了?” “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王晏提着灯凑近那人的脸。 那藏在眼皮下的一双眼睛,目光一片涣散。 “可能看不到了,”郎中摇摇头,“只剩下一口气……你们若是再晚些过来,人可能就没了。” “这样的情形,无论用什么药都没用处。” “血快流干了,身上到处都是溃烂的伤口,人到这地步,是活不成的。” 郎中拔下银针,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有劳了。” 谢玉琰看向那郎中,王晏还没来得及与她说些什么,她却已经猜到,眼前这女子八成与她有关。 很简单,焦大的身份本就可疑,之前查不出来,是因为有刘知府那些人从中作梗,眼下这些人下了大狱,正好旧事重提。 王晏夜里穿着官服来见她,定然也是有要事发生。 既然如此,她感谢郎中也是应当。 郎中正要起身离开,却发现那人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她嗓子口也发出一阵“咕噜”声,她的目光慢慢凝聚,然后盯在谢玉琰脸上,紧接着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居然张开了嘴。 她望着谢玉琰,竭力想说些什么,却因为没了舌头,发不出声音,只能不停地从口中咳出血沫。 单薄的胸口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 然后她一双眼睛淌出了泪水。 不等谢玉琰说话,王晏上前将那人扶起。 “她想说话。”桑典道。 可是她的手断了不能写,舌头也被割掉发不出声音。 桑典道:“不然我去书局,让人取些刻好的字模过来。”他觉得这个可行,大不了一个个字指给她看。 桑典正要起身吩咐人去取,却听王晏道:“不用了,她支撑不到那时候。”也没有力气去辨识字。 谢玉琰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只能拉住那截断臂。 “我在逃走的时候受了伤,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谢玉琰说完这话,那双眼睛明显地颤动起来。 谢玉琰接着道:“但我现在很好。” 那人开始急促地喘息,目光依旧停留在谢玉琰脸上,自始至终都不曾挪动半分。 谢玉琰接着道:“不用担心我。” 那双眼睛抖动得更厉害,目光中居然流露出愧疚和担忧。 “没关系,”谢玉琰伸手轻轻搂抱住她,“我逃出来了,我还活着。” 可能是这几句话有了用处。 也许是她终于等到了牵挂之人。 那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眼泪随即凝结在眼角,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在最后的关头,谢玉琰能感觉到,怀中那人手臂微弱的动作,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按在肚腹上。 谢玉琰静谧了许久,听到王晏的声音传来:“人走了。” 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那种痛苦生不如死,她却活了下来,只为了见谢玉琰一面。 总归在临死之际,完成了心愿。 王晏将女子尸身放下来。 谢玉琰看着那张陌生且狰狞的脸,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阵发酸。平静了片刻,她低头在女子身上寻找起来。 在肚腹之间,有一块溃烂的伤口,谢玉琰顺着伤口慢慢地触摸,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她抬起头看向王晏。 王晏伸手去帮忙,慢慢将那东西顺着伤口推了出来。 第265章 恩情 那东西被血污和碎肉包裹,看不清楚本来的模样,只能瞧出是个似玉牌的物件儿。桑典见状伸手想要接下,谢玉琰却没有给她,反而用自己的帕子包裹,然后送入袖子里,一点不在意上面的脏污。 王晏再一次仔细地在伤口处摸索,女子的脏腑好像都烂光了,在那层腐溃的皮肉下,不停地有血水淌出。 这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支撑着没有咽气。 怪不得最后的时刻,眼角含着的泪水也带着血痕。 终于王晏又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与上次一样,缓缓地从伤口处挤出来。 谢玉琰没有了帕子,干脆撕掉自己一片衣裙,将那珠子包住。 她并不着急看上面的东西,因为没什么比眼前这个人更重要。 “没有了。”王晏看向谢玉琰,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如果觉得可能还会在其他地方藏匿东西,一会儿可以再找找。 毕竟王晏是个男子。 谢玉琰心领神会地点头。 话音落下,她扯过斗篷将女子裹住,伸手将她的尸身从木架子上托起来。 桑典早就砍断了绑缚女子的绳子,所以谢玉琰抱起来的只是尸骨。 女子应该很轻,按理说谢玉琰能够轻易抱起来,但在这个过程中,还是遇到了困难。因为是冬日,碎肉、皮肤和血水、脏污都冻在了一处,一时扯不开。 谢玉琰是个心很硬的人,人在见识的多了,杀的人多了,许多东西在她眼中便算不得什么。 可现在却眼睛发红。 人到死,还不能与这些苦难完全分离。 王晏伸出手去,手掌贴在那结冰的污血上,冰融化了,自然皮肉就能解脱。 谢玉琰下意识地轻声向怀中那人道:“没关系的,别着急。” 冰化成血水,被禁锢许久的人终于完全被放开。 这一刻谢玉琰才感觉到怀中的尸骨是多么的轻,完全失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重量。 等到谢玉琰将人完全抱起来,王晏也起身提灯在前,为她们开路。 谢子绍怔愣地看着这一切,他本是来帮忙的,却还没回过神来,王晏和谢玉琰就已经将人带走了。 …… 桑典提前让人将床铺收拾干净。。 谢玉琰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上面,吩咐道:“煮热水,准备干净的帕子,一套新衣服,还有……棺木。” 这些本不用吩咐的,桑典都能安排好,但谢玉琰就是觉得她应该说出来,至少让面前的人能安心。 等到温水和衣物拿过来,王晏起身带着人走了出去,只留下谢玉琰和那具尸身在屋中。 若是寻常人单独面对那么一具尸体一定会害怕,但王晏不担忧谢玉琰,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传来水声。 显然是谢玉琰在为那女子清洗。 王晏看向桑典:“去审那老仆。” 桑典应声。 屋子里只有擦洗的声音,半晌之后,谢玉琰端出一盆脏水,王晏立即接过去重新换上清水再次送到谢玉琰手上。 如此反复了几次,才算擦洗干净,谢玉琰给床上的人穿好了干净的衣裙。 扭曲的五官、发黑的疤痕让她看起来依旧恐怖。 谢玉琰看着那人低声道:“若是没有你,我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从杨家醒过来,发现被配冥婚,这样的处境算不上好,换成寻常人,甚至很难从中挣脱,但这已经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在她一点点的掌控杨家,将买卖做到大名府,带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好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为了保守她的秘密,每日受着非人的折磨。 无论是这身体的原主,还是她,都承了极大的恩情,尤其是她…… 毕竟她才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所以她得看清楚,面前这具尸身上所有的伤痕。 “我得许你什么心愿才好?”谢玉琰开口询问。 若是让这女子来说,定是要她护着的人好好活着,但这一点谢玉琰做不到了。 “那就抓出那些让你们沦落至此之人。” “为你们伸冤吧!” 说完之后,屋子里的灯烛一阵晃动,奇怪的影子在身边摇曳,谢玉琰却没有去看,这世上本就没什么让她畏惧的事。 就算真的有鬼魂,那眼前这个人也并不可怕。 其实她对这具身体发生过什么事,本不是那么关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在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有人与她有关。 谢玉琰用干净的布巾盖住女子面目,这才再次打开屋门,让王晏进屋。 两个人在桌子前坐下,谢玉琰将袖子里的两样东西拿出来。 在打开之前,谢玉琰看向王晏:“那个武将还活着。” 王晏目光微沉:“不会轻易让他死,至少留他半年性命。”这一点他能保证,无论那武将被提审去哪里,他都能设法“照应”好。 谢玉琰点点头。 王晏看着她,她很是冷静,尤其在看到这女子的时候,面容反而愈发淡然,他能感觉到她的怒火,却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若非见过这样的场面,很难应对自如。 王晏在那一刻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看到了她过去曾走过一段什么样的路途。 谢玉琰将布包打开,先拿出那块玉牌,放在盆里仔细清洗。 玉牌上刻印了图案。 谢玉琰用软布擦干净,凑在灯光下查看。 那是一块佛牌,佛陀下画着一些貌似奇怪的纹理。 “这是摩尼光佛,下面这些看似纹理的东西,是他们的古教义。” “未有天地之时,只有善恶二宗。二宗是指世界的二个本原,即黑暗与光明、善与恶,光明终将来临,而黑暗势必被打倒,因此,教众敢于起义,反抗官府。” 王晏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借助摩尼教,没想到摩尼教的东西又出现在这里。 “这佛牌可能有两个可能,”谢玉琰道,“与我的身份有关,或是……与害我的人有关。” 也就是说,这东西要么证明她的身份,要么是她得到的证物。 王晏道:“那军将供述,焦大曾说过,这次他带回的女子凭白多了两人。” “多出的两人,就是我与她,”谢玉琰接口道,“这么一说,可能是在焦大接手之前,就被人动了手脚。” 谢玉琰说到这里,又将那珠子取出清洗。 那珠子在谢玉琰手中缓缓转动,可以看到里面刻着一个字。 “菁。” 第266章 多谢 大梁富贵人家有送女儿珠子的习惯。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 这与王晏玉佩的意思差不多,光看这珠子用的玉料,就知晓佩戴它的女子出身不低。 谢玉琰道:“不知晓这个‘菁’是她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王晏望着谢玉琰:“不管是谁的,都与现在的你无关,你就是谢玉琰。” 谢玉琰心中一动,抬起头对上王晏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清澈、温暖,与方才冷峻的模样完全不同。 好似又回到了他照顾她的那个夜里。 她即便昏昏沉沉躺在那里,他也知晓她需要些什么,一样一样都给她准备好。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能猜中她所想。 甚至连她从哪里来,到底是谁都清清楚楚地知晓。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后世的人,能跨越六十四年来到这里。 “王晏,”谢玉琰道,“你没问过我与那些摩尼教人的关系,你就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秘密?” “即便那时候没想过,可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佛牌,兴许这个东西就是我的。” 王晏看了她许久,却不是审视的目光,而是信任和安抚。 “你找到的那些摩尼教的人,手中都没有这种玉牌,可见握着这个的在教中不是寻常角色,我也听过一些有关他们的行径。” “妖教私底下与官员、商贾勾结的不在少数,你猜若是那女子早些拿出那玉牌,能否让焦大放她离开?” “似焦大这种人,难免与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当有来往,这可能也是为何那女子不会拿出玉牌,因为根本经不起盘问。” 王晏果断下了结论:“这玉牌的主人另有其人。”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知晓她是谁,十一年前他们相遇在林中,这桩事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谁会相信猜测,而非自己的亲身经历? 即便她现在这个身份的确与妖教有关,但王晏也会说不是。 “而且,你不是自称弥勒教吗?既然本就是摩尼教人,何必绕一大圈来说服那些妖教徒?” “至于那颗玉珠,”王晏道,“我会让人去打听,哪家女眷名讳之中有‘菁’字。” 谢玉琰听着王晏的话。 王晏那双眼眸微深了些:“仇得报不是吗?” 对,这才是她的性情。 王晏方才说的那些,正是她想过的。 “看来无论是这玉牌,还是玉珠,”谢玉琰道,“来头都不小,想要拿下他们,光凭我现在手中攥着的……还不够。” 不管是拥有摩尼教玉牌的人,还是那玉珠,所牵扯到的人和事,应该都没那么简单。 王晏道:“我想,大娘子不会让他们等太久。” 短短几个月就能拿下大名府的人,不管那玉牌背后的是什么人,她都不会惧怕。 更何况,她可能还不知晓,她手中攥着的远远不止她想的那些。 谢玉琰看向床上的人:“也不能让她等太久。” 天刚亮,马车拉着棺木一路出了南城,没有祭奠也没有请人做法事,这些对于棺木中的人来说都不重要。 早早入土为安,才是最好的归宿,至于其余事,谢玉琰自然会完成。 将人安葬之后,谢玉琰也没有去大牢看那军将,既然王晏答应了她,就必然会安排好这些。 “多谢王大人。” 做完所有的事,谢玉琰向王晏道谢。 王晏没有应声而是道:“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平日里都被直接喊作郎君。” “你若是觉得不妥,就与贺檀一样,唤我鹤春。” “我不是什么大人,也没有一个大人会半夜里寻到你家中去。”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好一会儿,只觉得他那双眼睛尤为明亮。 “鹤春。” 她开口唤了一声。 “多谢。” …… 谢玉琰被送回到杨家,还没进院子,张氏就快步迎了出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 听到这话,谢玉琰向身边看看,才意识到谢子绍始终都在。 谢子绍上前道:“让您担忧了。” “没事,没事,”张氏道,“我只是觉得外面冷得很,又不知晓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张氏摸着谢玉琰的手还算暖和,这才松口气。张罗着:“快进屋歇一歇。” 谢子绍应声,跟着谢玉琰一同去了三房堂屋。 于妈妈端来了热茶,然后走了出去。 张氏看着谢玉琰,不知该不该问。 谢玉琰先开口道:“王大人查到一个军将与焦大有来往。” 张氏知晓焦大是谁,听到这话,登时惊诧:“那……有没有问出你的事?” 谢玉琰摇头:“审了一晚上,那军将只说不知晓。” 那女子的事还没有查清,谢玉琰就算告知张氏,也是让张氏白白担忧。 谢子绍也道:“看来十妹妹的身世没那么容易查明白,还得慢慢来。” 张氏点头:“反正现在一切都好,不必急于一时。”她盼着谢玉琰能找到家中人,却又不知晓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好事变坏事,让阿琰难过,那便得不偿失。 说完这话,张氏又道:“忙了一晚上,眼睛都红了,快去歇一歇。” 谢子绍也起身告辞:“我改日再来看十妹妹。”昨晚发生的事太多,他眼下也理不清楚,王大人和十妹妹从那女子身上有没有得到线索,他一概不知。但他能猜到十妹妹的身份应当不一般,至少现在就牵扯到一条性命。 王晏显然也不准备将这些告知衙署,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但又如何?谢子绍信任王晏和谢玉琰,他也不会将昨日看到、听到的事说出去。 谢子绍从杨家走出来,还没出永安坊,就看到五六个汉子向人打听。 “前面就是杨家?” “我们来问问,杨家的陶、瓷窑还要不要工匠?” 李阿嬷等人刚好从市集回来,正在收拾手中的家什,听得这话,干脆将活计放下。 李阿嬷道:“要,怎么不要呢?杨家在礠州开了瓷窑,需要不少人手。” 工匠们都是一喜。 “那……外面传的可是真的?杨家的工匠和雇工,春日都能领到些粮种?”这是他们才听坊间传的。 而且杨家这些粮种,到了秋天之后,只要将借的还清,杨家不会多要息钱。虽说借给大家的粮种有限,但给一些是一些。 再说,这只是杨家招工的其中一个好处罢了。 第267章 等待 谢子绍正听着众人说话,就算有些事还没确定,那一个个工匠眼睛中闪动的也是满怀希望的神情。 这一幕与昨晚的相比天差地别。 让他竟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着实因为看到的一切太过凄惨,到现在他也很难将那些从脑海中挥去。 也不知道谢玉琰是如何做到的。 “七爷,”杨小山快步跑过来,“方才大娘子说了,让您未时初过来一趟,她有些事要与您商议。” 谢子绍点点头:“跟十妹妹说,我会按时到。” 说完这话,谢子绍忽然松口气,他就觉得十妹妹得做点什么,不然好像无论是谁……都很难过去这个坎儿。 …… 杨家。 谢玉琰回到屋子里。 她来到杨家之后,三房的处境越来越好,从前她得和张氏挤在一处,现在收拾出里面的套院,张氏歇在那边,东侧的屋子给杨钦做了住处和书房。 张氏怕吵到她歇息,就留在前院。 于妈妈端了热水,准备了茶点,送来一只暖炉,也悄悄地退了下去,坐到东侧的小屋子中等候吩咐。 屋子里只剩下她自己,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 谢玉琰没有急着歇息,而是将那块玉牌和玉珠都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许多事其实她不用再去问,就能推测出几分。 谢玉琰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与她前世略微有些相像的眉眼,她曾怀疑,这具身体与谢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见过这张脸,也没听说过谢家曾走失过女眷。 现在看到这玉珠上面的“菁”字,她想到了一个名字:谢文菁。 “菁菁者莪。” 她祖父的二妹就是这个名字。 “秋兰茝蕙,江离载菁。” 这一辈谢家两个女儿,一个叫谢文蕙,一个就叫谢文菁。 作为谢家女,她对这些很熟知,毕竟启蒙之后先要熟悉的就是自家人的名字。 但是谢文菁应该好端端的在京中。 她被许给了淮郡王,当今官家无子,选秦王为养子,秦王登基之后,又将淮郡王立为太子,谢文菁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可惜在淮郡王登基的前一年,谢文菁过世了,谢家因此错过了后位。 直到又将她送入宫中。 如果谢文菁就在京城,那么这颗应该随身携带的珠子为何出现在大名府? 那女子将玉牌和玉珠藏入自己身体之中,可见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秘密,她到死都没有说出来,去审问那军将也是无用。 摩尼教的玉牌又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想到前世祖父背叛大梁,可惜那时候她没有精神查清楚真相。 她虽然没有将实情告诉王晏,但有句话她没说错。 谢氏乃大梁望族,想要入谢家查明这些,她如今手中握着的这些东西的确不够。 不过砍掉大名府谢氏,本就是她对付谢家的第一步,想要达到最终的目的又有多难? 将玉牌和玉珠放好,谢玉琰站起身,简单清洗了一番,然后躺回床铺间。很快她就睡着了,不过却陷入了梦境之中。 梦到了因她而死的那一张张脸孔,谢玉琰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她的眉宇又舒展开,平静地没有一丝丝波澜。 …… “你昨晚去哪里了?” 贺檀看着换下官服的王晏,总觉得从他回来之后,眼前这个人就行踪不定。王晏每日都在做些什么,连他都摸不透。 王晏穿着一袭青衫,坐在椅子上,翻看公文:“去大牢里提审。” 明明是平常的一句话,贺檀却从中听到了化不开的寒意。 王晏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对于外人来说,熟悉他的人,譬如贺檀,却能从王晏那过于平静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 在京城的时候,王晏是很忙的,许多时候找不到人,但只要贺檀一照面,就大致能猜出王晏的心情如何。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再熟悉不过。 但最近王晏表现出来的,却让贺檀有些陌生。 换句话说,王晏会防备外面人,不会防备他,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几分真性情。现在连他都提防了几分。 到底是多大的事?连他都不肯说? 王晏抬起眼睛,目光幽深,让贺檀不禁多了几分警醒。这让他想起来,去年王晏突然出现在军中时的情形。 少了平日里表现出的沉稳,彻底揭开了那层面皮,不再假惺惺地与人筹谋、周旋,由着自己的心意放肆而为。 知子莫若父,王相公最担心这样的事发生,无时无刻不想着用王氏一族来牵绊王晏,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你……” 王晏的目光几经变幻,终于归于寻常。 昨晚他就一直压制着,没有在谢玉琰面前表露出来。因为只怕冲破了这一点,他就会变得连自己都无法克制。 不是因为那女子。 而是因为谢玉琰。 谢玉琰拿到那玉珠时,他就感觉到,她知晓了些什么,只不过不能向他提及。 那与她的秘密有关。 而他绝不能去刻意探听,更不能去设法强迫她说出。 从前她不过就是他的一个梦境,如今一切成真,许多藏匿起来的东西,就开始无拘无束的生长,让他有种要将她困在身边的冲动。 了解她所有的秘密,掌控她的一切,免得让她再次逃离。这个念头始终盘桓在心中。 但……那是不可以的。 他了解她的性子,一切亲力亲为的背后,是很难信任一个人。 两个经历过被围困的事后,好不容易才让她迈出了一步。 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在身边,一点点地引着她向他走过来。 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为所欲为。 他要的不是时时刻刻的掌控,而是她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 可为,但不能为。 为了他们好不容易的相遇,值得慢慢的等待,这不是朝堂,不需要谋划、设计,来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所以,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给她时间,陪着她慢慢前行。 他不会去试探她,但是却能用别的法子,知晓些真相,将来为她所用。 “你见过不少的女眷,”王晏忽然开口,“可知晓,哪个女子名字中有个‘菁’字?” 第268章 疑点 贺檀皱眉,什么叫他见过不少女眷? 不过就是家中摆过几次宴席,母亲将他喊回家向几位夫人行礼而已。 他虽然知晓亭子里有几位娘子,却并没有往那边去瞧。贺家男子本就成亲晚,他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你自己不是也一样?”贺檀道,“六七岁就被人盯上,王相公差点就应允了那桩婚事,还是你祖父从中阻拦才算作罢。” 虽说王家因为王晏祖父贬官被连累,但王晏神童名声在外,依旧有人想要与王家结亲,后来王相公入朝为官,仕途平顺,怀着这个心思的人就更多了。 是王晏一直不肯罢了。 王家对王晏约束虽严,但有些事也不敢强行逆着他的性子,以至于王晏到现在也还没有婚约。 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贺檀立即止住思绪,琢磨着王晏说的那个菁字,问清楚王晏到底是哪个字后,他皱眉思量,好似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菁……” 贺檀念叨着。 模模糊糊中,脑子里一闪。 “阿菁。” 话刚说出来,他立即感觉到王晏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翻脸? 贺檀皱起眉头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念头登时浮现出来。 “文……文菁。” “谢文菁。” 王晏定定地看着贺檀,神情逐渐肃穆。 片刻之后,他用清冷的声音道:“她是谁?” “开封谢氏家的二娘子,”贺檀道,“就是淮郡王一直找的那个女子,谢家那个体弱多病,养在乡里的谢二娘。” “我听淮郡王提及过几次,所以知晓她的名字。” 说到这里,贺檀看向王晏:“去年中秋,我们三人一同吃酒的时候,淮郡王说的,你当时也在。” 淮郡王遭遇过藩人行刺,逃入林中为人所救,那女子给他包好伤口,帮他找到了随从,之后就离开了。 淮郡王为此苦苦搜寻女子下落,与淮郡王亲近的几人,都多多少少知晓一些。 后来听说,淮郡王将人找到了,那女子居然是谢老相爷的孙女,淮郡王打听到了谢二娘的身份和名字,欢喜之下醉了一场,也是在那时候与他们提起。 王晏记性极好,除非他格外不在意的事,否则都能记得清楚,显然这桩就是。 王晏眉头紧皱,并没有在脑海中搜罗出一点印象,他思量片刻才道:“淮郡王确定那女子就是救他的人?他们二人可曾见过?” 贺檀道:“淮郡王找到线索,确定那女子身份,是在去年中秋的时候。” “两人直到去年冬日见了面。大约是相爷过世之后,女子回来守孝。” “我来大名府之前,也去了谢家吊唁,回来听到母亲与谢家夫人说话,她们提及谢二娘就说了‘阿菁’,‘菁菁者莪’是好名字。” 这就是为何,刚刚他方才念叨“阿菁”。 谢相爷过世的时候,王晏被弹劾“养病”在家,自然不能四处走动,也没有前去谢家。 “这谢二娘从前体弱多病,后来渐渐好了,秦王妃特意前去相看,听说甚是满意。因着谢相爷才刚刚过世,赐婚圣旨才没有下来。” 王晏道:“也就是说,谢二娘从乡里搬回开封,在人前露面才没几个月。” 贺檀并不知晓王晏为何关切这个,他想了想:“你是觉得这桩案子牵扯开封谢家?” “谢枢密位高权重,如今又与秦王府结亲,除非手中有确凿证据,否则很难弹劾到他头上。” 贺檀恐怕难以说服王晏:“你写劄子真的要提及谢枢密……总要先与老大人说一声,让老大人有个准备。” 他们这些人私底下都称呼王相公为“老大人”,如此也算是对王相公的尊崇。 王晏淡淡地道:“现在不会写劄子。” 因为……没用。 没用的事,王晏不会去做。 贺檀抓住了关键:“现在不会,你以后还是要针对谢家?” “说不好。”王晏声音平淡。 大名府的谢氏与刘知府等人勾结走私货,谢崇峻等人又一心想要攀上谢枢密,几次入京疏通关系。 要说谢枢密对大名府的事半点不知,谁也不信。 但想要借此拿下谢枢密,也不可能。 枢密院掌管军务,只要武将出事,都会牵连到枢密院。同理,文臣犯错,中书也难将自己摘清,为此朝廷上下大家心照不宣,绝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弹劾两府相公,否则谁也不能在这位置上久留。 所以,还没到对付谢枢密的时候。 半晌屋子里没有动静,王晏再次抬起头看向贺檀,贺檀始终站在一旁,紧盯着王晏。 “你怎么能确定谢家有问题?淮郡王对谢文菁很是看重……” 谢文菁。王晏听着这个名字,想起些什么,他又开口道:“兄长可知晓谢家对女子行辈的字,是否有安排?特别是后辈的字。” 贺檀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王晏怎么能有这样的问题? “也许姨母知晓,”王晏道,“姨母为给你寻门好亲事,对大梁世家名门的女眷都了解一些。” “兄长有机会,可以询问一二。” 贺檀皱起眉头:“有何用?” 王晏没有思量:“查案。” 贺檀被气得冷笑:“莫非有谢家女眷牵扯其中?还需要你借此确定她的身份?便是骗人也该有个好借口。” 王晏不再说话,继续看手中的卷宗。贺檀也有许多事要做,自然不会一直在此逗留,不过临走的时候,吃掉了桑典给王晏准备的茶点。 屋子里再次恢复宁静。 王晏抬起头,似是现在才想起来回答贺檀:“兴许有呢。” 他早就猜测谢玉琰,极有可能就是她原本的名字。 谢玉琰,谢文菁,都是姓谢,会不会这么巧?谢玉琰看到那个“菁”字,似是立即就有所思量,要么是那个人极有名声,要么是她相熟的人。 若说这只是他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当贺檀提起谢文菁时,他几乎立即就发现了疑点。 这位谢二娘是在谢老相公过世后出现在开封府。而焦大带着掠卖的妇人来到大名府,也是在那之后。 王晏站起身,他要去大牢审讯那军将,焦大是从何处接手的那些女眷?是否在开封府逗留。 又是什么时候带着她们赶去大名府。 若是军将不知晓,那就要问出那些女眷被卖去何处,想方设法将她们找到,询问掠卖途中的细节,或许能得到线索。 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查清楚的事,但王晏很有耐心。 第269章 重视 大名县县衙。 许怀义坐在桌前处置公务,很快他就发现有许多突然冒出的案宗,他将文吏叫过来询问。 文吏道:“这是昨晚大牢里新审出来的口供,那些军中的人,除了私卖货物之外,还将妇人卖去西蕃。” “今天一早陈窑村的村民就来到衙署外报官。” 许怀义道:“为的就是那些被掠走的妇人?” 文吏点头:“之前王大人就说了,还要查下去,若是能得知那些人下落,设法将她们带回家乡。都是些无辜的百姓,有的被掠走时,才刚刚生产不久,留下一个孩子,村中人帮着养了,却没能养活。” “大人都没吃食,更何况孩子,那么小离开母亲,怎么可能喂得活?” “那些人就是一手遮天,陈窑村的事,我们还去查过,但涉及山匪就被府衙接管了。” 文吏恐怕给自家大人惹麻烦,连忙将这些说清楚。 许怀义点头:“我记得大名府之前也有一桩掠卖案。” 文吏一想就知晓许怀义问的是哪个:“您说的是杨谢氏的案子吧?” 许怀义道:“就是被卖去谢家与杨家结亲的女子。” 文吏道:“大人真是厉害,一问就问到了关键之处。那桩案子就是那些军将指使焦大做的。” 现在案子没有审清楚,文吏只敢提那些军将。至于刘知府等人有没有参与其中,那都是上官要操心的事。 许怀义点了点案宗:“昨晚还找到了一个被掠卖的妇人?” 文吏一怔,急忙向案宗上看去,然后讪讪地道:“最近案宗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在长篇累牍中,就提了那么几句,不仔细看委实看不清楚。 那妇人被找到的时候,身上有许多伤口,衙署的郎中前去诊治,却没能将人救回来。因为这桩事,还在提审那军将。 “大名府谢氏与这些有关吗?”许怀义问那文吏。 文吏道:“不知晓,案宗堆积在一起,需要一桩桩理清楚,眼下还没问到这些。” 许怀义点头:“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来寻。” 文吏哪里敢使唤汴京的上官,躬身赔笑:“到时就劳烦大人了。” 文吏离开之后,许怀义继续翻看卷宗。 有王晏在的地方,总会将事务安排妥当,衙署一切井然有序,让他挑不出什么错漏,在别处惫懒的皂吏,也不敢浑水摸鱼。 每日所有官吏做的事都要签字画押呈给王晏,王晏不但看而且记得清清楚楚,问到某件事,径直找到经办的官吏。 交到许怀义手中的卷宗,都是需要吏部核审的。在此之前许怀义也去办过别的案子,所有文书混杂在一起不说,许多卷宗上错漏百出,显然是手下人胡乱应付。 他将错处挑出来,还惹得一干官吏叫苦不迭,私底下给他取了个搅屎棍的外号,这些许怀义都知晓。 如果官员都能像王晏这般,他何必如此? 这也给了他许多功夫去仔细查看案宗。大名府的案子盘根错节,从商贾到官员沆瀣一气,按理说王晏等人应该盯着刘知府去查,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些? 真的是军将突然供述? 许怀义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看看,于是他特意寻了个借口,前去衙署大牢。那些没有写在案宗里的细节,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一夜之间,那被审问的军将已然全身伤痕,一同被抓来的还有为军将守院的老奴。 老奴已经全都招认,军将在大名府至少害了五个女子,个个都是从焦大那里买来的,此人以折磨女子为乐,昨日发现的女子折磨的时间最久。 军将生怕女子自尽,会提前打掉她们的牙齿,若是遇到有咬舌自尽之人,干脆用烙铁烫掉伤口,免得她们失血身亡。 不过最后这女子有所不同,被军将带回来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应该是出自焦大之手。 许怀义忽然觉得,案子在这里有蹊跷。 掠卖人应该想方设法保证手中女子安然无恙,一个人口一笔银钱,为何反而会殴打女子?这里必定有内情。 焦大这次闹出不少事端,不但让人死而复活,还留着一个女子在手中。许怀义觉得应该好好查查这焦大。 也弄清楚为何王晏会突然过问此案。 再者,他本就觉得那杨谢氏不寻常,多方原因聚于一处,许怀义都不能忽视。 就先从焦大的画像开始,许怀义觉得可以动用手中的眼线,仔细查查那焦大都去过何处,焦大手中的女子都来自哪里。 许怀义从大牢里走出来,准备去集市上吃些饭食,远远就看到一处铺子门口排着许多人。 “这是在做什么?”许怀义向人打听。 “杨氏泥炉的铺子,”老翁笑着道,“大家正在买泥炉哩。” 许怀义听说过杨家的泥炉:“不是说,没有的卖了吗?” “那是之前,”老翁道,“谢大娘子被人诬陷不在家中,无人主持大局,现在大娘子回来了,自然铺子也就开了,杨家将存下来的泥炉都搬了过来,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随便买了。” 看许怀义不解,那老翁笑道:“因为咱们大名府许多烧窑的工匠都投奔谢大娘子去了,今日好几处陶窑都重新点火,开始烧制泥炉了。” “这些泥炉定然好,”一个知晓内情的人道,“听说大娘子给工匠排成上中下三等,这要如何排啊?光凭一张嘴说可不行。” “那是要三位老工匠,查验那些工匠烧制陶瓷,凭他们的手艺优劣来排的。可想而知烧制瓷窑的时候,工匠会用多少心思。所以大家都想要买这时候烧出的陶瓷。” “我还听说,过几日的宝德寺法会,用的佛瓷,也都是谢大娘子让人烧出来的。” 两个人说着话,就有更多人围过来。 冬日里没有太多事做,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这消息很快就能在大名府各处传开。 许怀义看向杨家的铺子,看来他得去法会,见见那位谢大娘子,若是能顺着焦大的线索,查查谢大娘子的身份,那就最好不过。 第270章 眼光 谢子绍在未时初前到了杨家。 知晓谢玉琰还在看账目,他也没有去打扰,而是与程琦在一旁说话。 程琦满脸喜气:“谢大娘子的礠州窑口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三河村的人回来说,那是真的好。” “杨家大老爷在那边好些日子了,新建好的石炭窑,有之前那种两三个大,已经烧了好几窑了。” “年前谢大娘子找的雇工,全都去了礠州,昨日又领了三十多人过去。” 谢子绍没想到会这么快:“还真的有人愿意去礠州。” “怎么没有呢,”程琦道,“许多人都是从礠州出来的,大娘子早就想到了。本来咱们是新窑,工匠可能会担心不能长久,但大娘子的名声传出去,工匠相信大娘子,纷纷愿意前往。” 程琦算是涨了见识,昨日大娘子给工匠和雇工补了银钱,今天一大早,那些人就都去陶窑了。 还没见过谁家工匠这般模样,不用东家催促,就自己找活儿做。 谢子绍仔细听着。 谢家出事之后,谢氏所有陶瓷窑都被查封了,除了谢子绍自己攒下的银钱早就拿出了谢家,不会被波及,谢氏的田产、铺子都会被朝廷查抄。 以后要如何谢子绍还没想过,如果十妹妹愿意的话,他会帮着她一同做买卖。 不管怎么样,他得庆幸与十妹妹同路,不然肯定要输给十妹妹。 不是他有意夸赞十妹妹,单是在泥炉方子上,就可见高下。 若是换成他执掌杨家陶窑,他不会轻易将泥炉秘方拿出来。 防火泥的方子早晚会被人试出来,但在此之前正是捞金的好时候,他会抓紧时间,赚上一大笔银钱。以后即便有人做出了防火泥,泥炉的买卖不再好做,他还可以拿着银钱再做别的买卖。 这才是商贾的作风。 可十妹妹却没这样做。 比起秘方,她更在意那些工匠和雇工,借着烧制泥炉的机会,推出乡会、将雇工和工匠分级,有人想要做泥炉,就先要按照她的做法对待工匠和雇工。 如此一来,得到了工匠和雇工的拥护和支持。 有人在,什么事做不成? 这些工匠心向她,会尽心尽力地在陶瓷窑上做工。因为没有哪个东家比谢大娘子待雇工更好。 谢子绍觉得自己摸到了点什么。十妹妹之所以能赢了谢崇峻和谢崇海,那是因为眼界不同。 他们看到的,与十妹妹想到的不一样。 其实十妹妹不太像个商贾,她与王晏一样,更似一个……官员,他们看的是大局,而非眼前的利益。 “七爷,”于妈妈走出屋子,“大娘子在等您。” 谢子绍快步走进门。 谢玉琰与谢子绍一同喝了杯茶,这才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子绍早就想过这些:“你这里若是需要人手,我就过来帮忙,若是不需要……我就去另做些买卖。” “或是离开大名府,去别处买个石炭场做佛炭,或是……与那些人一样,与你一同做陶窑。” 谢子绍说完看向谢玉琰,他没在谢玉琰脸上看到赞成的神情,难不成他说的这些都不行? 谢玉琰道:“佛炭和陶窑都不是你擅长。” 谢子绍点点头:“不过,除了杨家之外,大家都差不多。”既然都是从头开始,没道理别人能做,他做不得。 谢玉琰道:“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买佛炭和泥炉不是不行,只不过不是最好。” 谢子绍有些意外:“那应该如何?” 谢玉琰目光清亮:“你在谢家那么久,应该很了解谢家瓷窑,更何况谢家还有许多在瓷窑做了大半辈子的工匠。” 谢子绍怔愣片刻,仿佛意识到谢玉琰的意思:“十妹妹是说……让我继续做谢家瓷窑?那怎么行?” “有何不可?”谢玉琰道,“擅长什么就做什么。谢家烧瓷多年,瓷器在北方的销路一直不错,为何要就此放弃?” “有罪的是谢崇峻、谢崇海他们,而非谢家瓷窑、瓷器。” 谢子绍道:“你不是在礠州新建了窑口了吗?” “我建新窑不假,”谢玉琰道,“但我在礠州烧新窑,就不能再有别的窑口了?” “整个大梁那么多瓷窑,我还能让大家都烧一样的不成?” “多种多样,百花齐放不是更好?” “现在用石炭替代柴窑,能够降低烧瓷的本钱,又能请到足够的工匠,正是扩张瓷窑的好时机,为何反而要局限于一处?” 谢子绍眼睛一亮:“那……我与十妹妹一同做瓷窑,谢家建新窑,由我们一同来管。我也想……将木柴窑改成石炭窑。” 谢玉琰点头:“你要与我一同做瓷窑可以,但有个要求,要加入乡会,遵守乡规,按我的要求管瓷窑。” 这桩事谢子绍不用思量就能答应,他已经看到了这样做的好处。 “那……”谢子绍道,“十妹妹不是想要将瓷器送去榷场吗?这么一来应该怎么送?” 从前是谢家瓷窑,只有十妹妹的新窑代替了谢氏,才能被选去榷场。 谢玉琰望着谢子绍:“我没说只将礠州的瓷器送去榷场。” 谢子绍听不明白了,难不成要送谢家瓷窑烧出的瓷器?这么想着,他又将谢玉琰说的话重新想了两遍,然后他渐渐睁大了眼睛。 十妹妹说的是:没说“只”将礠州的瓷器送去榷场,所以…… 谢玉琰道:“我想要的是,将石炭窑的瓷器送去榷场。” 石炭窑的瓷器,那就可能是礠州的新窑,还可能是谢家的瓷器,或者……更多别的瓷窑烧制出的瓷器。 加入乡会,遵守乡规,按照十妹妹的法子管瓷窑的这些窑口,他们烧出的瓷器都算。 谢子绍道:“那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 谢玉琰道:“第一将新窑的瓷器推出去,第二重建谢家瓷窑。” 谢家瓷窑起死回生就是个例证,让大家明明白白地看到用石炭窑的好处,北方有那么多小瓷窑都面临废弃,看到了谢家瓷窑这般,他们岂会不动心?只要他们愿意加入乡会,她的瓷窑就壮大了,烧制出的器型也就不单一了。 有人想要动心思,约束她,如果她手中到处都是瓷窑,他们要如何约束?如何防备? 第271章 大会 谢子绍听着谢玉琰的话,心中登时有些激动。他也想过接手谢家的瓷窑,却又不想延续谢家的名声。 不过十妹妹那一番话说的很对,谢家有错,但谢家瓷窑和瓷器没错。他可以做一个新的谢家窑,让人彻底将旧窑忘记。 刘知府的案子人尽皆知,谢氏这些被抓的商贾,也被人所谈论,借着这桩事,他们重建瓷窑,必然引来许多目光,如此一来他们省了力气将消息传出去。 免得外面人不知晓,他为何要重建瓷窑。 照十妹妹的要求将窑建好,重新烧制瓷器。十妹妹的那些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只要一看便知。 借着谢家瓷窑,给所有观望的人打个样式,到底要不要入瓷窑乡会,就看他们各自的思量了。 谢子绍站起身:“事不宜迟,我立即就去办。” “不急,”谢玉琰道,“先要将话说明白,七爷回去问问手下的工匠,还有谁愿意留在谢家窑,加入乡会,再将那些愿意的人带来杨家。” “知晓了。” 谢子绍不再说别的,抬脚向外走,刚好在门外遇到张氏,他忙躬身行晚辈礼。 张氏笑道:“快去忙吧,不用这般客套。” 谢子绍拉上程琦,向他交待了一番,也是谢玉琰那些话:“让大家想好,不必强求。” 程琦自然欢喜,他本就是七爷的人,一直帮着谢大娘子做事,他还想着案子了结,他是不是应该回到七爷那里? 程琦是要回去帮七爷的,但也很舍不得谢大娘子。着实是因为跟着谢大娘子做事太过舒畅,该做什么,怎么做,谢大娘子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用思量太多,重要的是,忙碌了半晌能有好结果。 眼看着谢崇峻、谢崇海等人被送入大牢,程琦那心里别提多爽快了。 现在七爷与谢大娘子一起做事,程琦也就没有烦恼了。 谢子绍和程琦两个分头行事,不到一个时辰,就带着许多人来到永安坊。 此时的永安坊与谢子绍离开时完全不同,三三两两的工匠一起往杨家去。 谢子绍早有所料,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工匠有些惊诧:“怎么会……这么多人。”他们知晓谢大娘子有名声,却没想到一下子引来这些人前来。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花厅,谢大娘子坐在正中的位置,杨小山引着谢子绍在旁边坐下,右边坐着魏老、姚老、耿老,左边是郑三爷、徐四爷几个开石炭矿的商贾,还有三河村的孟九、陈窑村的郑氏、陈荣和永安坊的李阿嬷、周大等人。 别人不知道,孟九那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怯懦,他着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如果石勇在家就好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娘子还能让他们前来。 郑氏和陈荣也一样,他们没想过谢大娘子让他们坐在旁边。 李阿嬷年纪大了,倒是没有慌张,周大也还算镇定,他们毕竟管理永安坊乡会那么久了,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谢子绍环看一下屋子,这里面有商贾、工匠、村民,门外还有许多雇工和贩夫走卒。 这些人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引起旁人的警惕,因为一个个身份低微,单拎出来没有谁会让人害怕。 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能做成什么大事。 从前谢氏一族想要获得利益,都是谄媚官员和富绅,想着从他们施舍些好处,从未将工匠和雇工放在眼里。 甚至想方设法欺压他们,若是他们知晓谢大娘子最为看重这些人,定会觉得可笑。 谢玉琰等工匠们进屋坐好,这才开口道:“乡规大家都看过了。” 众人纷纷点头道:“看过了。” 谢玉琰接着道:“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愿意加入乡会,遵守乡规的。” 魏老等人带头道:“愿意。” 徐四爷也跟着道:“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若是能够遵守,本就是对大家有利的事。” 许多工匠不识字,于是凑在一起,寻人逐句讲来听,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好。 工匠们也跟着应承,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去看谢玉琰。 主座上的人,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却没有人会因此对她有所质疑。 面对这么多人,谢大娘子神情淡然,一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从容自若,仿佛无论惊涛骇浪,到她跟前都会归于平静。 总之给人一种感觉……她就该坐在那里。 谢玉琰道:“乡规上所写,大多与德行有关,大梁律法不曾约束这些,其中赏罚也只是对入乡会之人。” “但只要入了乡会必定要遵守,因为你们要维护的是,所有乡人的利益。乡会中有公共之财,用来救恤贫乏,若有人刻意欺占,那便是本末倒置。” “若乡会中藏匿了作奸犯科之人,也会坏了乡会的名声,连累其余乡人。” “大家都能遵守乡规,乡人便是不曾见过面,却也能交托信任。” “病重途中,有人送归乡里。” “遇不平之事,协力济之。” “吉事则庆之,闻丧而送之。” “这不是法度,却是规矩,维护、遵守乡规是为了乡人,更是自身,将来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 谢玉琰说着,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头。 这些话说完,谢玉琰静默片刻:“既然大家都是乡人,那有些事,也就不用遮遮掩掩。” “这些日子大家听了我对工匠、雇工的安排,按等给予工钱,大家以为如何?” 这下轮到工匠们互相看看,这是他们该说的吗? 一时之间没有人敢说话。 谢玉琰道:“怎么?大家是觉得不好吗?” 话说到这里,众人登时七嘴八舌。 “自然好。” “好。” 一阵嘈杂声过后,苗顺被推举着向谢玉琰道:“我们都觉得很好,工匠本就是靠手艺吃饭,这般给工钱,大家都信服。” 谢玉琰道:“我还会让人记好名册,上面书写大家何时来到陶瓷窑,若是烧制出好的瓷器和器型也会写在其中。工钱增、降都要依照这名册。” “也就是说,做好做坏再也不是管事说了算,而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第272章 拥护 谢玉琰的话还没说完,工匠们就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谢玉琰接着道:“名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处。” 屋子里立即又恢复了安静。 谢玉琰道:“譬如你们准备离开当前的瓷窑去往另一处瓷窑做活,乡会也可誊抄一份名册给你带上。入了乡会的瓷窑,会依据名册给你们定工钱。” 有许多人换了东家就得从头做起,能拿到相应工钱的毕竟是少数。 真是这样,名册可太有用了。 不过,苗顺想到了问题:“那……如果去的陶瓷窑,不是咱们乡会呢?” 谢玉琰道:“乡会一样出名册,不过有没有用处,就要看那处陶、瓷窑的了。我们管得了乡会的陶、瓷窑,管束不了旁人。” 仔细想一想就知晓,自然是他们乡会越有名,承认这名册的人也就越多。 当然,想换东家,最好在乡会里选。 工匠们能感觉到,谢大娘子是真正在为大家思量,不离开乡会,就能依靠谢大娘子。 “不过大家也要知晓,”谢玉琰道,“有人存了别的心思,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一样会写在名册上。” “所以,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最好早些离开。否则……一旦被抓,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最后这句话声音低沉,一股寒意兜头而下。 工匠们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不止是工匠,在场的商贾们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谢大娘子这话是对屋子里所有人说的。 还是苗顺先开口道:“我们都明白了。” 谢玉琰道:“眼下要开新窑,需要雇工三十人,下等工匠六人,中等工匠三人。要在大名府内兴建新的石炭窑,你们可以问问底下人,想要前去的,可以去找谢七爷。” 谢子绍向众人点头,从账房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名册。 “回去之后与大家说,谁想要来我这里,只要报名字,与名册上核对无误即可,工钱照乡会定下的,中等工匠一日一百四十文、下等工匠一日一百二十文、雇工一百文。” 众人突然发现,有了名册之后,一切都简单了。 郑三爷、徐四爷互相看了看,如此一来他们对开窑烧泥炉就更有信心了。还是入乡会好,不过就是交一点点银钱,却省了他们许多事,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名册,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回去。 当然不能操之过急,他们可以留下看看谢家新窑建的如何。 徐四爷看向谢玉琰:“那……谢七爷准备建新窑?他要烧泥炉?” 谢玉琰道:“自然是烧瓷器,谢氏本就做瓷器买卖,谢七爷的生母也是此中翘楚,现在大名府谢氏一族被抓,在他们手中蒙尘的瓷器,也该得见天日。” 谢子绍深吸一口气,心中柔软的地方跟着一酸,十妹妹一句话就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就算为了他娘亲,他也得将瓷窑重新做好。 到这里,一切告一段落,大家陆续离开堂屋,谢玉琰开口留下了苗顺等人。 工匠们知晓谢玉琰有话另交待给他们,都静静地听安排。 谢玉琰道:“从前在别的陶、瓷窑,可曾被克扣过工钱?” 工匠们几乎不用思量脱口而出:“有。” “有的。” “最多的时候,一日就发了二十文钱。” “得罪了管事,随便找个借口,就要扣下大半工钱。” 谢玉琰点点头:“现在工钱公开,若是有谁被克扣,只要不是你们的过错,就可以来乡会寻刘讼师,乡会帮你们。” “即便你们将来不在乡会的陶瓷窑,只要还是乡会的人,也一样可以回来求助,刘讼师给你们写状纸送去衙署。” 苗顺和工匠们怔怔地看着谢玉琰半晌没说话。 半晌,苗顺才道:“大娘子这般对待我们,我们日后定会好好做事。” 其余人都跟着点头。 谢玉琰再次开口:“这名册是为了给工匠、雇工一个公正,大多数人都会尽心尽力去维护,但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找机会,利用名册赚银钱。” “买通账房在名册上动手脚,或是在定上、中、下三等的时候请人从旁帮忙,毕竟三老不可能一直盯着所有人,总会有疏漏的时候。” “有人就善于钻空子,只要用银钱就能买来人情,总能设法达到目的。” 工匠们的神情严肃起来。 谢玉琰道:“这样的结果就是会让名册没有用处,我们这番安排也就没用了。” 这样的事还少吗? 往往都是为了眼前的私利,自己害自己。 “要想长久,应该在你们中间,选出正直不阿者,专门执掌此事,抓到不规矩的人,当众审理。” 苗顺和工匠再次下意识点头。 每处陶瓷窑都应该有这样的人,谢大娘子不去安排,而是交给了他们,可见对他们的信任。 这是让他们自己管束自己,将来在乡会上也能说得上话。 若是这事交给东家或是管事,日后再有这样的集议,也就不用他们前来了。 苗顺站起身向谢玉琰行礼:“大娘子,我们明白了。”谢大娘子为他们争来这些,他们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否则将来再被东家欺压也是活该。 不管其他人如何,他们最应该好好维护乡会。 谢玉琰看向苗顺:“我知晓你准备前去礠州,临走之前举荐几个人给我,以后大名府的事,我就找他们。” 苗顺应声。 谢玉琰道:“谢七爷要重建谢家瓷窑,还要选出一些人过去帮忙,这次的修造石炭窑非同小可,不少双眼睛都盯着,万万不能出错。” 苗顺郑重地道:“大娘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好。” 通过这次建窑,他们得告诉那些商贾,他们值这些工钱。 苗顺等人带着工匠离开杨家,他们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将石炭窑修好。 谢玉琰依旧在堂屋里喝茶,片刻之后,杨小山走进来禀告:“那韩泗在北城的一处客栈住下了。” 谢玉琰让杨小山去衙署打听消息,得知谢家瓷窑出了事,朝廷要另选瓷器去榷场,选哪家的瓷器,自然要落在行老身上。 这次推举出来的行老叫韩泗,韩家在汴京开瓷窑,烧出的瓷器许多都送入宫中,自然是见多识广。 杨小山道:“他们来了大名府,却没有去衙署贴告示,而是悄悄在城中住下,这般偷偷摸摸……定是没安好心。” 第273章 富贵命 杨小山提起那些人就满心怒气。 明明说好了的,要大家一同参选,这样是什么意思?连机会也不准备给他们? 还以为刘知府那些贪官污吏被抓了,也就不会再有人暗中阻拦,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就凭本事…… 没想到汴京来的老爷们还是这样。 “大娘子,您说说,要不然咱们去衙署告一状,或是将他们来大名府的事说出去,看看他们哪里来的脸。” “还行老呢,指不定是在为谁家做活儿。” 谢玉琰等杨小山将话说完:“他只是避而不见,又没有做什么,你去告又能如何?开榷场之前,筹办这些的是机宜司,你告去县衙,除了为难知县没有任何用处。” 杨小山哪里知晓什么是机宜司,他就见过西夏、北齐的使者前来时,驿馆来一群人,这些事与他们这些百姓没关系。 好在大娘子什么都清楚。 杨小山道:“被选出来的瓷器才能送入汴京,拿到文书,咱们都去不了,怎么才能将瓷器卖出去?” 谢玉琰安抚杨小山:“不急,榷场本就是互市的地方,说白了还是一桩买卖,有人买咱们就能卖得出去,行老手中有权柄,许多人都要攀上他来造势,但如果我们的名声足够大,他就得自己寻过来。” “汴京,我们是一定会去的。” 听到谢大娘子这些话,杨小山方才的怒气没了,反而多了几分踏实和欢喜。 “许多事,想也没用,”谢玉琰道,“倒不如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水到渠成,也是早就有迹可循,不先安排好一切,便是轮也轮不到你。” 杨小山明白了,怪不得大娘子这几日一直忙着安排这些。 换个思量想一想。 那什么所谓的行老千万别来,大娘子哪有功夫理睬他们? 杨小山笑着走了出去。 张氏走进门,要让谢玉琰去歇歇,自从上次谢玉琰病了,张氏就格外担忧她的身子。 “上次的病还没养好,就又在山中那么久,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这次说什么,都得听郎中的,好好吃药,好好用饭。” 谢玉琰看着那一碗带着药香的鸡汤,不由地又皱起眉头。 张氏就觉得好笑,阿琰做事一向干脆,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只要在她身边久了仔细体会,就能发现,阿琰对吃食还是很挑剔的。 饭菜她都能吃,但能吃和喜欢就不一样,那细小的变化,张氏能看得清。 “知道你不喜欢吃鸡肉,”张氏道,“但郎中说了,这时候就得煲鸡汤来喝。” 谢玉琰看向张氏。 张氏道:“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 谢玉琰摇头:“不是,就觉得奇怪,娘如何知晓?我其实不怎么挑。”前世在家中时,甚少有人知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刻意去思量这些。 后来去了道观,师父、师兄弟们做饭食,才摸清楚她的口味,她也是那会儿开始在意饭菜怎么做才好吃。 “是都能吃,但吃的不香。”张氏也觉得奇怪,阿琰爱吃的东西也不肯多伸箸,后来她干脆就将东西摆在阿琰面前,让她容易够得着。 “但这次不行,”张氏道,“要尽量多吃些,就当药来喝。” 谢玉琰接过汤碗,在张氏的注视下将一碗鸡汤都喝完,抬起眼睛时,看到张氏满脸的笑容。 张氏道:“晚上给你做喜欢吃的肉羹。” 谢玉琰心中一暖,可能远离了宫中和世族,她好似也变得柔软起来。 从前都教她,喜怒不形于色,莫要让人看出心中所想,她一直做的很好,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知晓她的心思。 可来了这里,却有人想要看透她的悲喜。 张氏如此,王晏也是如此。 找到女子的那天晚上,她有意不去提那玉牌和玉珠,王晏真的没察觉吗? 张氏都能从她细微的神情中察觉一二,王晏怎会不知晓? 谢玉琰不禁又去看床边的小匣子,里面放着那只小兔子,她又想去扯扯它的小耳朵,让它在掌心里陪她一会儿。 …… 汴京,谢枢密府上。 谢二娘正在看手中的医书,眼前摆着一排药柜,每天她都要将药材从头到尾看上一遍,还要闻闻它们的味道。 将手中的药材凑在鼻端,谢二娘立即皱起眉头,醋制的鳖甲,有些刺鼻,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即将药材放回去,而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看看成色到底如何。 二娘子喜欢医理,这是满府上下都知晓的事。她的这手医术来源于谢家的老太君。 谢老相爷和老太君膝下有三子,三子得了风寒早早离世,二子一向仁孝,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娶了书香门第的徐家女为妻,之后带着徐氏前去韶州曲江任知县,谢家二老爷一心为民,官声一直不错,再有两年就能调回京中,没想到却遇到了叛乱,谢二老爷和徐氏被掳走,谢大老爷刚好带兵前去平叛,兄弟两个里应外合拿下了叛将,可惜二老爷和徐氏没能逃出来,被叛军所杀。 当时徐氏还怀着身孕,一尸两命。 老太君身子本就不好,闻此噩耗干脆一病不起,甚至得了癔症,开始胡言乱语,谢家不得已将老太君带去乡中静养。 谢二娘出生时先天不足,差点夭折,那时候老太君病情稳定下来,干脆就将谢二娘也接了过去。 谢二娘算是被老太君抚养成人,一直不曾在汴京露面,以至于谢家上下有这位二娘子,却甚少有人见过。 老太君过世之后,谢二娘子身边人就更少了,大老爷和夫人也提及过要将人接回来,却都被二娘子拒绝了。 因为家中还有大娘子、三娘子,若是有她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姐妹,只怕名声受损,想要彻底将身子养好,再回府中。 直到救下了淮郡王,谢二娘子的事才彻底被人所知晓。 管事妈妈在一旁小心侍奉着,二娘子也算是有福之人,生在乡里,本不好嫁人,没想到机缘巧合救了淮郡王。 将来顺利入了东宫,等到淮郡王承继大统,她就成了大梁的圣人,这可真是天生的富贵命。 第274章 倾心 谢二娘子合上医书,一旁的管事妈妈立即回过神,打水上前为二娘子净手,又从丫鬟手中接过暖好的斗篷,服侍二娘子穿好,再将暖炉递过去。 “外面又下雪了,您换双鞋再走。” 两个丫鬟跪下来,侍奉谢二娘子穿好长靴。 靴子里面有一层厚厚的皮毛,用炭火暖过,还熏了香,踩进去温暖又柔软,谢二娘面容都舒展了几分,看向管事妈妈:“很合适。” 管事妈妈一脸笑容:“是王府前几日送来的皮毛,秦王妃还说过阵子太后生辰,西夏、北齐还会命使节送礼物入京,太后娘娘要从中多挑选一些给二娘子。” 太后很喜欢淮郡王,经常唤郡王爷进宫说话。 郡王爷受伤那次,太后娘娘担心的不得了,后来打听出来是被二娘子救了,当下就派来中官和宫人抬来几箱赏赐。 全府上下这才知晓,二娘子做了桩大事,要不是后来老相爷突然没了,家中还不知晓有多欢喜。 下人撑开伞,护着谢二娘走出去,谢二娘看着满院子的梅花出神,不禁放慢了脚步。 管事妈妈道:“今年府中梅花开得好。” 谢二娘子点点头。 管事妈妈早就习惯了,二娘子不怎么喜欢说话,特别是刚入府的时候,都说是因为乡下冷清,所以养就了这么个性子。 住回府上之后,倒是好多了。 一行人正在园子里逛着,就看到管事匆匆忙忙过来禀告:“郡王爷来了,正在前院与老爷说话,一会儿会来后院给夫人请安。” 管事来知会,就是让二娘子准备好。 淮郡王找到救命恩人之后,就前去乡中求见,当时老相爷刚刚致仕回家,将人给挡了回来。 老相爷过世之后,二娘子回到汴京奔丧,淮郡王也是找各种借口在府中逗留,那时候尚在悲痛之中,谁也没提这些,老相爷安葬之后,老爷提出丁忧,被官家夺礼,重新接掌枢密院,秦王妃这才上门,向老爷和夫人透露淮郡王的心思。 当然秦王府不会催着定亲,会在孝期满了之后,再由太后娘娘赐婚。 “我知晓了。” 谢二娘子将人遣走,又亲手剪了两支梅花这才往周氏屋子里去。 周氏正在与谢三郎说话,看到谢二娘来了,笑着道:“今天怎么这么晚?一直在药堂里看书?” 谢二娘应声:“父亲新带回来的医书,一不留神看晚了。” 谢二娘说话很慢,好在字正腔圆,不过仔细听起来,少了些汴京的口音。 谢承翰也向谢二娘行礼:“二姐姐。” 周氏招招手:“菁姐儿过来坐。” 谢二娘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不少东西,有瓷器、锦缎、银器和茶叶等物。 周氏知晓女儿在想些什么,于是道:“都是机宜司送来的,今年准备送去榷场的货物,等到藩国使臣来了,拿给他们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今年的贸易就以这些为主了。” 那堆东西旁边还放着一只小泥炉。 谢二娘目光落在上面:“泥炉也是?” “自然不是,”周氏道,“粗陋的东西,怎能拿出去给藩人看?这是你三弟从先生那里拿回来的。” 谢承翰点头:“先生的一个弟子得来的,先生用不着这个,我们听说烧这个可以爆盐,就……” 周氏埋怨地看了谢承翰一眼。 谢承翰不敢继续说下去。 周氏教训道:“莫要摆弄这些东西,若是让你父亲知晓,定要罚你。” “我不敢,”谢承翰道,“顶多吩咐下人去做。” 世家子一向精贵,从出生到长大,不知要花多少银钱供养,若是学骑射受伤也就罢了,用这种坊间的东西,出了差错,那可真就是辜负了家中长辈的心思,别说谢承翰会被责罚,他身边的小厮也得被打死。 谢二娘道:“好像许多人传这泥炉好用。” 周氏皱起眉头:“别提这些,也不要在你们父亲面前说,最近大名府的事让你们父亲烦心,这泥炉也是从大名府来的。” 姐弟两个点头。 周氏吩咐下人:“将东西丢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管事急忙吩咐人拿走。 按理说这样的东西应该砸碎了再丢,下人拿出院子,丢在地上摔了几次,那泥炉也还是安然无恙,下人只得去找锤子。 淮郡王去给周氏行礼,路过瞧见了这一幕,谢家下人忙将泥炉挡起来。 “这是怎么了?” 让下人意外的是,淮郡王停下脚步询问:“看着是泥炉。” 下人忙回话:“烧坏了,正要丢出去。” 淮郡王若有所思地又向地上看了一眼,大名府来的泥炉很是结实,里面多糊了一层放火泥,整个炉子都沉甸甸的,居然还能被烧坏。 淮郡王没有再多言语,而是又往前走去。就像每次一样,淮郡王见了周氏,目光向屏风后看了看。 谢二娘就坐在那里做针线。 郡王与周氏闲话家常,突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正是屏风后的那扇。淮郡王一着急站起了身。 好在管事妈妈眼疾手快,忙将窗户阖上,淮郡王才没有亲自走过去。 “没事吧?” 谁都知道郡王爷这话是在关切二娘子。 管事妈妈忙接口:“没事,没事,就是疏忽了,没栓好。” 淮郡王生得很像当今官家,面容透着几分英气,十九岁的年纪,却早就在朝廷中做事,现在任右班殿直,平日里官家总会将他招到跟前亲自教导。 现在眼看着这位官家看重的孙儿,这般关切二娘,周氏不禁欢喜。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淮郡王这才回过神。 周氏见状生怕淮郡王不自在,主动询问道:“最近差事是不是很忙?” 淮郡王道:“殿直中抽调些人手去大名府,我就多担了些职司。” 女眷不能谈论政事,尤其是面对一位郡王。 周氏也不便多说,倒是淮郡王道:“应该也用不了多久,毕竟前去大名府的人是鹤春。” 周氏点点头。 淮郡王看向谢承翰:“等天暖和些,我带着你去踏青。” 谢承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高高兴兴地应承:“好。” 淮郡王起身告辞。 周氏将淮郡王送出门,屏风后的人影也动了动。 淮郡王径直离开了谢府,翻身上马,策马离开谢家时,他伸手揉了揉心窝,上面有一道疤,那是在谢家乡下的宅院中留下的。 他脑海中闪过一幕,黑夜里,一柄刀刃没有半点犹豫刺向他胸口,若非他穿了软甲就会被刺穿,当场丧命。 淮郡王细长的眼睛眯起,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意,伤他的那个人他一定会找到。 第275章 不是那个人 淮郡王没有回到王府,而是径直入宫当值。 延和殿内,当今官家坐在御座上,垂头咳嗽着,旁边的内侍和宫人在一旁侍奉。 看到王秉臣也跟着站起身来,官家忙伸手示意他坐下。 大梁的宰辅与官家议事的时候,总会有一张椅子。 “没事,”官家喘息着,“老毛病了。” 天气不回暖,官家的病情也迟迟不见好转,尤其是最近大名府的事,让官家动了怒火,整夜翻看那些劄子不得休息。 越查事越大。 徐恩的劄子送回来,更是让官家一惊,又是咳嗽一整日。 “他们不止卖货物,”官家抬起发红的眼睛,“他们还敢动大梁的军器。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如此?” “劄子上都说朝廷给的军资不足,不得已为之,现在却连军器都拿出去卖。” 官家说到这里,抓起那些给武将求情的劄子就丢在地上。 其中一个落入炭盆之中,吓得江内侍忙蹲下身去捡,恐怕烧坏了。 官家登基这么多年,还从未丢过臣子的劄子,这若是传出去,难免又会被质疑,那些被丢劄子的文官,一个个都会来请求辞官,官家还要费心去安抚。 王秉臣却在想些别的,以王晏的性子,不应该将这桩事丢给徐恩,而是该自己去查才对,或者说在徐恩到大名府之前,王晏的劄子就该入京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王晏将案子让给了徐恩?王晏不可能是为了让徐恩帮他承担一些锋芒。 如果王晏懂得明哲保身,王秉臣也不会为他担忧了,所以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王秉臣想到了被关在家中的王峥,从大名府的事闹出来之后,他和二弟就将王铮叫过来问。 王峥吞吞吐吐的模样,就知道有什么事藏着掖着,当即他们就垂下脸来,王峥是真的怕,但他也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越是这样,王秉臣心中越是担忧,这到底有多大的秘密?能让王峥这般? “官家身子重要,”王秉臣劝说,“政务还有两府在。” “很快就要春耕了,”官家终于止住咳嗽,“一年又一年,之前你与我提及的新政,却一直没能推行下去。” 王秉臣道:“打开坊市之后,城中做买卖的百姓多了,百姓手中多了银钱,都是因为朝廷的仁政。” 官家也跟着点头。 王秉臣接着道:“大名府的案子也查出来了,总归是好事。” 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才更可怕。这话王秉臣不便直说,否则容易被抓住把柄,说他故意挑起争斗。 政局乱了,正好有人浑水摸鱼。 “所以还要慢慢做。”官家也明白,可惜他的身子愈发不好,只要想到这个,他就心中焦急。 说到底还是他身下没有皇子,在宗室中选了几个人选,最终落在秦王头上,如果他能多活几年,还能好好筹谋筹谋。 官家与王秉臣议完政务,这才让人抬着往寝宫去。路上正好看到当值的淮郡王,官家向淮郡王招了招手,将他带去了宫中,赏了一碗热茶。 官家是很喜欢淮郡王的。 “最近有没有去谢枢密家中?”官家询问。 淮郡王不敢隐瞒:“刚还去了。” 官家放松地靠在榻上:“见到人了?” 除了处理政务,他就是将身边人叫来说上几句话,从淮郡王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当年他也是有心仪的女子,想方设法与她相见。 淮郡王道:“隔着屏风看了看,并不真切。” “这就不错了,”官家笑着道,“若不是太后要给你赐婚,谢家岂能让你时时去内宅?” 说着官家叹口气:“当年谢老太君经常去太妃宫中,她们两个是姨姊妹,凑在一起刚好话家常。” 官家小的时候,太后娘娘严厉,他经常躲去太妃身边,因此与太妃亲近。太妃过世之后,官家委实难过许久。 “听说太妃随身戴着的玉佩也给了谢家那位二娘子。” 淮郡王应声:“二娘子一直陪着谢老太君,老太君过世时,就给了玉佩做念想。” 官家依旧有些感慨。其实皇族不该与武臣家的女儿定亲,以免生出什么乱子,但淮郡王求娶的是谢二娘子,官家仁孝,想到太后娘娘,也就有意成全。 淮郡王也是个痴心的,为此在秦王府挨了打,还到宫中跪了一天一夜。为了找这个救命恩人,也算是费了许多心思。 “性子还要仔细磨炼,”官家道,“莫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又要被弹劾。” 淮郡王露出笑容:“孙儿不敢了。” “早些娶回家中,早点生子是对的。”官家每次提及子嗣,都要伤心一番,如果他当年再多用心些,说不定就能有子嗣。 说完这个,官家又提及:“明日若是机宜司递劄子,先挑出来看他们的,藩国使者就要来了,榷场的事务不可怠慢。” 内侍记下了。 淮郡王也缓缓退了出去。 他现在是官家身边最喜欢的后辈,他的性情看起来也肖似官家,不过也只有身边人知晓,郡王爷眼睛里揉不下沙子。 他不说,并不是就被骗了过去,譬如那位谢二娘子,根本不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贺檀和王晏什么时候回京?”淮郡王低声道,“没有他们,少了点意思。” …… 大名府。 杨家瓷窑。 王晏在门口下了马,让人打开了后门,一路往瓷窑中去。 瓷窑院子里收拾出几间屋子,留做众人商议事情。 其中最靠里面的一间,旁人不会进出,因为这段日子,谢大娘子经常会来。 于妈妈在门口接了王晏,却没有径直为王晏开门,而是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不过当与王晏那低沉的目光对视之后,模样清正的王大人,还是给足了她信任,她不再耽搁上前打帘。 屋子里很暖和。 王晏目光一扫,就知晓于妈妈方才为何会迟疑,因为谢玉琰已经蜷缩在塌上睡着了。 于妈妈向王晏行礼,王晏摆了摆手,没有往前走,而是在稍远处,搬了椅子坐下来,虽然离得远些,但他的目光还是径直落在她脸上。 第276章 习惯 于妈妈心中叹息。 若是能有什么东西,能将眼下王大人的目光记下来就好了,等大娘子醒来也好让她看看,王大人的眼神……都已经不避人了。 也可能在王大人眼里,她除了不会喵喵叫,就跟狸奴没什么两样。 王晏就这样看了谢玉琰一会儿,这才从桌案上拿起她没看完的账目。这段日子的事务太多,除了佛炭和卖水的买卖,新建的瓷窑就有好几处。 眼下是因为烧制宝德寺的佛瓷,谢玉琰才会时常来到这里。 有些事能安排给别人,有些事就要亲力亲为。 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松懈过。 王晏不时地抬起头,看着那垂落的鹅黄色裙摆,终究是没有克制住,站起身走过去…… 于妈妈见状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只要她咳嗽一声,就能惊醒榻上的大娘子,可她又心疼大娘子太过劳累。 一颗心如同被置于火上烤。 肚子里已经在腹诽,明明是个读书人,该懂得礼数才对,如何这般孟浪?王大人在外也是个体面、威严的人,怎么到了大娘子这里,就…… 唉,没眼看,却还是要盯着,生怕王大人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 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来管管吗? 王大人身边那个桑典,开始还眼睛乱转,现在就跟个木头人似的,早早就将眼睛瞥到别处。 于妈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早就没察觉。 这样想着,她不禁向前走一步,只见王晏蹲下身,拉起了谢玉琰垂下的裙摆,然后送入了毯子中。 完完全全地遮挡起来。 于妈妈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她不是很能理解,这个屋子就他们三人,这截裙角……王大人还怕被谁瞧见?他自己吗? 还是找了理由,要离大娘子近一些? 许是这样的动作吵醒了谢玉琰,也可能是因为她刚好醒来。 王晏看着她眼睛缓缓睁开,目光却还有些涣散。 四目相对,她也没有突然之间完全清醒,她就那般目光迷蒙地瞧着他,片刻之后伸出手。 一截手腕从衣袖中露出来,格外的白皙。 那纤细的手指渐渐靠近他的时候,仿佛散发着一股炽热的温度,慢慢地灼着他。 指腹终于按在他的脸颊上。 果然是灼热的,让他的心都跟着蜷缩起来。明明是她在半醒不醒之间,却拉扯着他也陷入混沌之中。 她的手指摩挲着,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谢玉琰看着面前的王晏,原来不是梦境。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方才她梦到前世时的事,迷迷糊糊中好似置身寝宫,睁开眼睛的瞬间却看到了王晏。她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 还好,他是真的。 于妈妈已然背过身去,自家大娘子做什么,她是瞧不见的。 “你怎么来了。”谢玉琰声音略微低沉。 王晏道:“桑典看到你坐车到了瓷窑,我本想直接过来,却被绊住了。” 谢玉琰将手挪开。 少了她手上的温暖,屋子里就显得格外寒冷,于是他伸出手将她挽住。 哪有摸完就跑的道理? 谢玉琰没有挣脱,而是任由王晏牵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好半晌谢玉琰不禁笑出声。 王晏就半蹲在那里,不免有些奇怪。 谢玉琰道:“我还没看完账目。” 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也不想她辛苦,王晏道:“我替你把剩下的看完。” 谢玉琰手中银钱并不是太多,最近又有大笔的支出,勉勉强强靠着卖佛炭和泥炉支撑到现在。 王晏将谢玉琰的手放回毯子中,起身走回到桌前,真的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账目,哪些地方需要先用银钱,哪些地方可以稍稍缓一缓,都要理清楚。 谢玉琰鲜会将重要的事假手旁人,但王晏接手……她却觉得安心。这些日子他时常与她相见,不会说什么,就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潜移默化中,让她渐渐习惯了他的靠近。 王晏握起笔的时候,整个人就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模样,只是在看向她时,目光还会变得柔软。 谢玉琰再次起身的时候,外面刚好传来脚步声。 然后是魏老的声音:“大娘子还在屋子里吧?” “最后一件佛瓷烧出来了。” 于妈妈听到动静,忙打开门。 魏老、姚老和耿老立即快步迈进来。 “大娘子,”姚老笑道,“三彩舍利匣烧好了。” 谢玉琰看去,魏老手中捧着一只瓷匣。与寻常三彩不同,这只匣子颜色格外的艳丽,这就是用石炭窑的好处。 魏老、姚老、耿老仔细查过,一同烧出的四只舍利匣,这只最好,没有任何的瑕疵。 佛瓷一共烧了几十件,总算在法会之前全都烧好。 他们三人也算是幸不辱命。 谢玉琰道:“明日就送去寺里。” 明日入寺,后天法会,一切都刚刚好。 她算是松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轮到师祖头疼了。 她这几日去寺中布置,师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一定盼着,时间赶不及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照她的安排去哄骗人。 魏老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越看那舍利匣,他们越是心中欢喜。这样的瓷器旁人没见过,烧出来之前,他们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怪不得大娘子花那么多心思去办法会,现在看来……法会办的值。 这东西不放在那些地方,也是委屈了它们。 可以想到,法会过后,它们必然身价大涨。 三位老工匠太过欢喜,居然都没有瞧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姚老还兴冲冲地道:“我们要不要趁着这会儿,再多烧几套出来。”多烧几套佛瓷,借着法会也好卖个高价。 谢玉琰摇头:“不用。” 三人面面相觑。 “那……”魏老道,“我们不是白做了吗?不卖要怎么赚钱。” 谢玉琰笑道:“能买来的东西,都不值钱。” 三人似是听懂了,却又不是很明白,这些东西想来也没用处,就交给谢大娘子好了。 第277章 藏娇 三个老工匠说完话,眼睛却舍不得从那舍利匣上挪开,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烧制出这样的器型。 改成了石炭窑后,烧制出来的瓷器明显与木柴窑不一样,釉面显得更厚重,颜色更加鲜艳,瓷器表面也更加平滑。 木柴窑也不是不好,釉面颜色过渡的自然,十分清丽。 应该说两种窑各有各的妙处,但从前没有石炭窑,俗话说的好物以稀为贵,石炭窑的东西拿出去,定会引来不少人购买。 再说……从本钱来算,石炭窑显然更加合适,具体没有算过,但他们觉得至少能少三分之一的本钱。 “还得是大娘子画出的器型,”魏老道,“仰莲盖,四面镂空,匣身四角下面都有一个蹲狮,匣身中间各有一个门,门两侧站有守门者,再加上褐、黄、绿三色釉,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贵重。” 这东西说出自皇家寺庙,都不会有人质疑。 在大寺里,也算是重宝了。 哪位得道高僧圆寂,能用这个收殓舍利子,整个寺庙脸上都有光。 又端详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将视线挪开,正好也就瞧见了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幸好那人一直在桌案前写字,他们才不至于吓一跳。 王晏淡淡地道:“我来与大娘子对账目,没有走过去就是怕你们会惊慌,不小心会碰坏了刚刚烧制的瓷器。” 三老立即上前给王晏行礼。 王晏也不抬头:“起来吧,不在衙署用不着这样的礼数。” 谢玉琰看向王晏,只有在自己家中才会这样说,否则即便没有穿官服,只要在忙碌政务,那都该以官身对待。 王晏一边说在查账,又要大家等闲待之,明明是用了些小心思。 三老应声立到一旁。 王晏接着道:“你们继续议事,不用管我。” 三个人不知该不该动,正要去看谢玉琰。 王晏抬起头,目光清亮:“若是不方便,我也可以将账目带出去看。” 天寒地冻的,哪里能将王大人请出门? 谢玉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避讳王大人,我们继续说就是。” 三老这才又走回来。 魏老接着道:“那浮雕盘也在晾着,一会儿就能拿过来,娘子要光洁通透的,我们就只能雕了莲纹,与那些行炉配成一套。” 其实他们三个人都不太明白,为何谢大娘子叮嘱那几个盘子一定要烧得光洁,不应该是精致漂亮才好? 前面几炉烧出来,大娘子拿起来不是看样式如何,而是对着光照来照去,似是在看影子? 最终的结果,大娘子不是很满意,只挑出两只备用。 有他们三个老东西在,哪里能让大娘子不满意?更何况最近有这么多工匠聚在大名府,大家齐心协力,若是还能烧不出好东西,干脆以后就别干这行当了。 “这次一定行,”姚老很有信心,“木柴窑可能做不到,咱们用的可是石炭窑,刚才出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比之前的几炉都要好。” 谢玉琰点头道:“最近辛苦三位了。” “这算不得什么,”耿老道,“大娘子为工匠做那么多事,大家都懂得好歹,别的不行,靠手艺的活儿,大家都会尽全力。” 这就是对大娘子最好的回报。 说完话,三老又去盯窑了,今晚还要继续烧火,几个圆窑一起用,就是为了能接替,免得空闲。 门重新关好。 王晏这才将手中的账目合上,抬起头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故意等了一会儿,才与他对视:“王大人查完账目了?” 王晏点头:“方才就看完了,刚刚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两笔,幸好那是娘子留在手中备用的账目。” “不过到底有没有都做好,还得娘子瞧过才知。” 王晏说到这里顿了顿:“哪里做得不对,娘子指出来,我再改。” 他真的就将桌面上的账目拿起来,走到谢玉琰身边递过去。 谢玉琰低头就看到那端正的字迹,似王晏的人般格外的显眼。 其实王晏在处置公务的时候,不见得会这样用心,但是沾上谢玉琰的事就不同了,只要她能瞧见,他都得做到最好。 即便现在,他还只是个“王大人”,但能被她藏在屋子里,已然很是不错了,他不能得寸进尺。 谢玉琰将账目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王晏说的“画蛇添足”的地方,那里画了个小圈,却并不圆,下面多一笔波浪。 “这是王大人的花押?” 这花押谢玉琰见过,王晏做了宰辅之后,在文书上留有押字,大约就是这般模样,仔细对比,可能还要更随意些。 现在王晏自然用不着这个,只是在家中写文书和字画时会留下这样的笔墨。 谢玉琰将账本收起来:“有了花押还有了玉佩,看来日后想要做什么,不必经由王大人了。” 王晏却并不着急,反而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什么时候?” 谢玉琰没有退缩的道理:“还不知晓。” “若有用得着的时候,”王晏道,“大娘子莫要退缩。” …… 今年的雪尤其多。 谢玉琰走出瓷窑时,天空又开始飘洒雪花。 王晏撑起了伞,将谢玉琰送进马车,一路又护送到杨家门口。 看着她跨入门中,身影完全瞧不见了,王晏才转身驱马离开,连着几日忙碌政务,本来已觉得疲惫,见她一面之后立即觉得轻松了许多。 桑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咱们回巡检衙门吗?” 王晏表露身份之后,依旧歇在巡检衙门后的院子里。 “不回了,”王晏道,“去找徐恩,继续对账。” 桑典不声不响地在心中为徐都知点了三根小蜡。被折磨了几日,徐都知的脸色已经不好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到回京。 “记得准备好粮种,”王晏道,“等到宝德寺做法事的时候,要一并带过去,算是朝廷给寺里的奖赏。” 宝德寺没有占足额的田亩,又贡献出佛炭,自然要有赏赐。 不过这赏赐说是给寺庙的,其实是帮谢大娘子才对。 第278章 法会 二月初二。 天还没亮,街面上就热闹起来。 大名府的百姓都知晓,今日是宝德寺法会,礼佛的百姓,早早就起身,携家带口赶去宝德寺。 城中的外地人,只要在大名府逗留过一两日,也都收到了消息。 宝德寺办法会的事就写在了小报上。 就算他们没买到小报,也会从卖洗面水的人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这可是从刘知府等人被抓之后,大名府的又一桩大事。 “宝德寺就那么有名?”沈中官推开窗子向外看去。 站在旁边的韩泗道:“自从城中卖佛炭之后,百姓就格外信宝德寺。还说从寺中采出的石炭格外好用。” “我还听到一些别的传言。” 沈中官很有兴致,示意韩泗接着说下去。 韩泗道:“从前石炭碎是有毒的,但佛祖不忍百姓受苦,就将石炭的毒素化去了,还传授做佛炭之法。正因为动用了太多法力,宝德寺大殿才会失火,使得殿内的佛陀的塑像尽数被毁。” 韩泗觉得这些话简直就是可笑至极,谁会相信这些? 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耳边传来沈中官喊了一声:“阿弥陀佛。” 韩泗不禁一怔,转头去看沈中官,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郑重。 沈中官道:“这么说还真的有可能,大殿不会无故失火,再说那佛炭确实像大和尚头顶的戒疤,若非佛祖谁能想到这样的东西?” 韩泗庆幸自己没有嘴快说出些什么,没想到沈中官还是个信佛之人。 沈中官继续往下张望:“看来不止是寻常百姓,大名府的富贵人家也信宝德寺。” 这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已经走过四辆马车。 韩泗道:“那些想要与杨谢氏做买卖的商贾,也都准备去宝德寺。毕竟这生意,是从宝德寺的佛炭而起。” 沈中官点点头:“依我看,杨谢氏能捡一条命也是佛祖显灵,她就应该买好佛炭和泥炉,不该再起别的心思,还要借此将手伸到瓷器中去。” “惹得佛祖不欢喜,说不得要将给她的东西全都收走。” 韩泗道:“您说的是。” “走吧,”沈中官一下子来了兴致,“咱们也换了衣服,去宝德寺瞧一瞧。” 韩泗以为只是闲聊两句,没想到中官会因此来了兴致,他不敢逆着中官来,只得应承下来,赶着去换了衣服,叫了辆马车,两个人往宝德寺赶去。 出来的有些晚了,车还没到宝德寺山门,就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 韩泗只好又扶着沈中官下车,两个人一路步行,好在两边有叫卖的小贩,还能四处看看,否则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行走,未免有些难熬。 与城中街市不同的是,这里的吃食都是素斋,如此一来就多了些新鲜。 “来一碗药茶。” 天冷的时候,热腾腾的药茶格外馋人。 韩泗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端了两碗热茶,只是茶碗拿到手里,他还没来得及喝就是一怔。 沈中官没发现韩泗的异样,而是迫不及待地凑着抿了一口,热茶下肚登时觉得舒畅,他还向那卖热茶的摊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顺通水铺。 他知晓顺通水铺是杨谢氏的买卖。 沈中官道:“那杨谢氏也是个厉害的,竟然这般做买卖。” “您也看出来了?”韩泗将目光从碗上挪开,看向沈中官。 沈中官被韩泗的视线盯得有些发毛,不就是顺通水铺吗?怎么这般大惊小怪?韩行老该是个稳重的才对。 没想到接下来韩泗将手中的茶泼在地上,然后把茶碗递到沈中官面前:“这瓷器……用的是杨谢氏瓷窑烧制出来的。” 沈中官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杨谢氏的顺通水铺,用自家烧制的瓷器那不是很寻常?刚想到这里,手臂却被韩泗拉住。 韩泗显得很是激动,他拽着沈中官向前走了两步,指着那卖素羹汤的摊子,还有那粥摊…… “全都是……这样的瓷器。” “杨谢氏的瓷器。” 杨谢氏新烧制的瓷器,与其他瓷窑烧制的瓷器很是不同。他们的瓷器胎体厚重,胎质坚实,白底黑花,打眼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两个人还在说话,就看到一个人追出来。 “碗,别拿走我的碗。” 顺通水铺的伙计一直追到面前,沈中官和韩泗才回过神,原来伙计叫的是他们两个。 “这碗可不能拿走,这可是与寺中佛瓷同窑烧出来的。” 伙计毫不客气地从韩泗手中将瓷碗收走,然后看向沈中官:“你慢慢喝,我在这里等着。” 周围的百姓听到动静纷纷向这边看来,沈中官登时觉得脸上无光,他一口气将药茶喝完,立即将碗递给伙计。 伙计收起了碗,脸上露出笑意:“您若是还想喝,一会儿再过来。” 沈中官想要训斥那伙计几句,却发现刚才韩泗一阵疾走,他们确实离那药茶摊子远了些,既然是他们没理在先,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耽搁的功夫,就听身边有人开口询问。 “那人说的是真的?” “他手中的碗是与佛瓷同窑烧制的?” “不止他手中的碗,我们用的也是哩,”李阿嬷脸上笑出了更深的皱纹,“今日这集市上许多瓷器都是杨家瓷窑的。” “能烧那么多?” “可不,”李阿嬷道,“为了能给宝德寺烧制最好的佛瓷,都是用好几个窑一起烧制的,寺里要的急,不能将所有瓷器都放在一个窑中。万一火候没掌控好,那整个窑的瓷器就都白费了。” “就这样分开烧最好,将佛瓷摆在最好的地方,能烧好一件是一件。” “如此一来,同一窑出来的瓷器也就多了呗。” 李阿嬷说完话,就有人端详李阿嬷摊子上的瓷器。 “怪不得我觉得这瓷碗好。” “对,我也觉得,就是与寻常的不同。” “你这瓷碗卖不卖?” 李阿嬷立即摇手:“不卖,不卖的。我们好不容易才买到手里,怎么能卖?你们不是要去看法会吗?快走吧,一会儿时辰可就到了。” 众人看没得商量,又恐错过法会,当下也不再纠缠急忙往寺中去。 看到这一幕的韩泗心里忽然一沉,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宝德寺,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谢氏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他还以为真的没事了,现在看来她可能早有准备。 这法会过后,兴许局面就会不同。 第279章 显灵 韩泗急着去宝德寺里看情形,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年纪大的沈中官被拖在后面,累得直喘粗气。 沈中官几次想要挣脱韩泗,奈何韩泗似是吃错了药,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要将他生生撸下一层皮来。 好几天的相处,沈中官一直被韩泗伺候的舒舒服服,他甚至以为出来晃荡一圈,就能顺利完成这桩差事,哪里想到临到最后,还要吃这个苦。 也怪他,一心想要来宝德寺瞧一瞧。 “当”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 还没有踏入寺门的人登时更加急切起来,起个大早就为赶法会,谁也不愿意错过。 “快点,快点。” 有人催促,有人拥挤。 沈中官不由自主地被人群裹挟着向前,一阵疾走之后,不禁捂着胸口喘息,只觉得遭了大罪。 好在到了寺门口,大家步子都缓下来。 因为不远处立着几个小沙弥,小沙弥双手合十念着佛号,脸上那和蔼的神情,硬是压住了躁乱的人群。 大家是来礼佛的,若是将戾气带去寺中,岂非适得其反? 沈中官弯下腰咳嗽,觉得自己总算是活了过来,可一旁的韩泗却又看到了什么,一只手使劲地摇晃沈中官。 “中……”韩泗道,“您看,那是什么?” 沈中官手臂一震,将韩泗甩脱,正要冲他发泄怒火,就瞧见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行人或扛或挑着东西往寺中去。 百姓们下意识双手合十,只有少数人不知晓这是在做什么,不禁开口询问。 韩泗就是其中之一。 沈中官也开始口念佛号,只觉得今日的韩泗聒噪得很。 “那是在搬什么?” “那是给寺中的布施,”知晓内情的人开口道,“去年年底就有过一次了,你们不知晓?” 韩泗自然不知,接着问道:“为何会有这么多东西?一般不是都给香火钱?” 那人面露虔诚:“你以为这是寻常寺庙?这可是宝德寺,里面的主持都没有与衙署要足额的僧田,得来的布施也全都用来开粥厂,给了城中的灾民和来大名府的流民。” “寺中僧众还有不少在石炭矿中做工。” 听到这里,韩泗目光一闪:“让僧人做工?那岂非是替商贾赚钱?” 说话的人当下脸就沉下来:“你这是什么话?僧人做工谢大娘子也给一样的工钱,要是为了赚钱,佛炭涨价不就好了?用得着这般?谢大娘子可是连手中的石炭矿都捐给了衙署。” “你若是不知晓,就买小报来看看,或是问问城中的人,莫要败坏别人的名声……” 说完这些,那人显然不想再理睬韩泗。 等到搬运布施的人都进了寺中,香客们才接着前行。 韩泗转头去看沈中官,发现沈中官正与另外一个香客说话,两个人双手合十,仿佛是在交流佛法。 显然又被那些传言蒙蔽住了。 韩泗终于进到了寺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香客。 那些布施被堆放进一处小禅院中,很快就将小院子都填满。 韩泗找准机会抓住一个小沙弥询问:“敢问师傅,大家布施的都是些什么?” 那小沙弥行了佛礼:“善人们大多布施粮食和粮种。” 粮种?韩泗有些惊诧,都说寺中没有多少田亩,哪里用得着那么多的粮种? 可现在却没有人为他解惑。 肯定是有所安排,否则不会这般。 还没想出个究竟,就听到有人喊:“快……时辰要到了。” 法会安排在侧殿内,侧殿本就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所以许多香客都只能在外面观看。韩泗没有找到沈中官,不知他被挤去了哪里,搜罗了几圈没有结果,只得等到法会结束之后再做计较。 “当”钟声再次响起。 三声钟鸣过后,一身法衣的宝德寺主持智远大师缓缓走出,在他身后跟着同样穿着红色袈裟的大师,这些高僧都是从各处寺中而来,要与智远大师一同主持法会。 高僧后面跟着一队比丘,然后是沙弥。 当僧人立定,智远大师接过比丘递过来的莲花形鹊尾炉,佛香燃起,袅袅青烟在香炉中回旋往复,连绵不断。 僧人、比丘、沙弥开始唱念佛经。 殿内、外的信众们也开始跟随僧人们一同诵读。 当蔓延的青烟将周身笼罩住的时候,智远大师迈开步子绕行佛像祈福,本来这是格外庄严、肃穆的场面,可是智远大师却不禁有些分神,他下意识地向大殿中看了一眼。 谢玉琰和几个商贾站在殿中。 唉,智远大师心中叹息,他从未想过自己做法事的时候,大殿中站着的都是商贾,换成是几个月前,梦到这一幕,他一定会觉得是个噩梦,佛祖可能在给他警示。 可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最可怕的是……他也并没觉得特别的不妥,内心甚至没有太过挣扎,脑海中出现的反而是那些堆积起来的粮种,还有百姓们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是他的佛心坏了?还是他被蒙蔽了? 居然会这么温顺地依着谢大娘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做事。 “大师只管做你的法事,其余的我来安排。” 这是谢大娘子说的。 智远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她,她可是将寺庙烧了两次。 想到这里,智远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佛像和周围的经幡,生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烧起火来。 经幡轻微拂动,旁边的佛灯也跟着摇晃,好在没有其他异象。 智远继续行走,不知道谢大娘子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绕佛三匝之后,智远和尚站回佛前,开始带着众人礼佛。 放下手中鹊尾炉,点上香烛,低头默念,跪拜行礼。 当众人三拜之后,智远和尚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法会到这里都还顺利,后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正当他要从蒲团上起身时,忽然听到耳边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喊道:“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智远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一道光恰好落在了正中佛像的脸上,那光环映着大佛的身影,将整个大殿衬得更加圣洁。 智远也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又跪了回去。 难不成……佛祖真的显灵了? 第280章 一百两金 严随一直跟在谢玉琰身边,今日的谢施主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 虽然依旧不是很虔诚,但总算多了些郑重。 难不成突然之间信奉佛祖了? 严随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也找不到时机开口。 大殿中的信众,有十几个人都是商贾,不但布施了寺中许多粮种,可能还会捐些香火钱。 光凭这个,严随就觉得师父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不过……谢大娘子能得到些什么?只因为她在礠州的新窑烧了佛瓷,就会引得许多人去买? 严随觉得不太行。 宝德寺的名声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他的师父又不会帮着谢大娘子卖瓷器。 想用一场法会,就让大家去买礠州窑的瓷器,除非佛祖显灵。 正这样胡乱想着,忽然耳边传来声音:“佛祖显灵了。” 严随怔怔地看过去。 一道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佛祖脸上。 虽然不是五彩奇光,但在那袅袅青烟的衬托下,几尊佛像如同出现在云端。 耳边诵读佛经的声音更大了,所有人下意识地参拜。 圆磬击鸣声响起。 甚至有信众激动地红了眼睛,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佛光,他们方才许愿的声音定然被佛祖听到了。 那道光渐渐挪动,最终从佛像上离开。 “是佛瓷接引的佛光。” “我瞧见了,就是放在那里的佛瓷映照的。” 有人向窗口指去,那里堆放着佛前的供具和佛瓷像等物。 法会还没结束,却也止不住信众们低声议论,因为佛祖显灵委实太让人激动。 即便他们觉得方才的佛光与那些佛瓷有关,但那又如何?本就该如此,佛瓷就是为寺庙烧制的。 这不正好证明了,那些佛瓷得了佛祖的认可? 信众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那些佛瓷上,不知为什么,那些佛瓷现在看起来格外不一般。 众多佛瓷之中,那只三彩舍利匣格外显眼。 “那舍利匣是不是在发光?”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 “不知这舍利匣,将来会盛放哪位高僧的舍利。” “不止舍利匣,那些佛瓷像也在发光哩。” 一旦心中有了某种猜想,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变得不同。 这次就连那些身穿法衣的高僧们,也忍不住向舍利匣看去。 多亏智远大师依旧有一颗“平常心”,还能继续主持法会。 不过谁又能知晓,智远大师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智远的内心也一样的不平静,原来谢施主谋划的是佛祖“显灵”。 之前在寺中的那场火势,显然带给了谢施主一些启示。 让她想到利用佛瓷来造假佛光。 既然灯烛能不小心烧着了经幡,自然佛瓷也能将佛祖的脸照亮。 阿弥陀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法会结束之后,信众都不愿意离开,除了继续礼佛之外,许多人还盯上了那些佛瓷。 尤其是准备做佛炭、泥炉买卖的商贾们。 今日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亲眼所见。佛光出现,耳边都是诵经之声,他们有短暂的恍惚,仿佛跪拜的不再是泥胎,而是真正的佛祖。 “大娘子,”有商贾耐不住性子道,“那瓷器……的买卖我们能做吗?” 谢玉琰道:“那些瓷器出自我新建的礠州窑,因为礠州盛产的瓷石不一般,才能烧制成这模样。” 商贾登时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情。、 “不过,”谢玉琰看向那些佛瓷,“能将佛瓷烧得如此光洁,却不止是瓷石之功,还因为石炭窑。” 佛炭就是用石炭做的,而且出自宝德寺。 众人一下子抓住了关键。 “那要怎么建石炭窑呢?” 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寺中不好说这些,大家若是想要弄清楚,不妨明日去一趟杨家。” 商贾们纷纷点头,本来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入谢大娘子的乡会,现在他们觉得不必思量了。 信佛的商贾不必说。 不怎么笃信之人,也觉得有佛光的加持,这笔买卖必定差不了。 一旁的严随睁大了眼睛,他自以为跟着谢大娘子学到了不少,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请问主持,”有人找到了智远大师,“那些佛瓷要如何请?” 严随不禁看向师父,终于到了贩卖瓷器的时候。 “供具和舍利匣要供奉在寺庙中,”智远大师道,“至于这些烧制出来的佛像……施主们随喜。” 严随就知晓,师父是不会说出价钱的。 不过,一同沐浴过佛光的佛瓷,要给多少香火钱合适? 好像师父不肯说价钱,反而香火钱给的更多了。 “我愿以五百贯请一尊佛像。” “这尊我请了,给香火钱六百贯。” “也给我请一尊吧!” “一千贯。” 一个微尖的声音响起,谢玉琰转头去看,四十多岁没蓄胡须的男子,伸出了手。 “这尊佛像一定要让我请走,我必会日日供奉。”沈中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佛瓷中,其中一尊释迦牟尼佛。 他挤开人群,到了最前面,恨不得立即将那尊佛瓷抱在怀中。早就忘记了曾经挑剔那杨谢氏烧出的瓷器,太过粗劣。 好似觉得一千贯还不够多,沈中官又改口:“我给一百两金子。”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殿内的异动,终于吸引了韩泗的注意,他也在人群中发现了沈中官。 “那人要花一百两金子请尊佛瓷。” 韩泗的目光登时凝住。 什么? 沈中官要用一百两金子买尊佛瓷像?而且是出自谢大娘子的礠州窑? 这若是让人知晓了,他们还能悄悄地离开大名府?还能睁着眼睛说,礠州窑的瓷器没有可取之处? 韩泗想要阻止沈中官,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中官从怀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这就是我的香火钱,先拿20两,其余稍后送来。” 金子塞入沙弥手里,就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时,沈中官快步走上前,终于拿到了他的佛瓷像。 韩泗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不停地转动,现在……好像只有一条路可走,趁着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他快点带着沈中官离开,只要没人发现,他们就可以不承认。 韩泗当即上前拉住了沈中官的手臂:“佛瓷请到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这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韩泗的异样,让中官暂且从欢喜中回过神,他立即明白了韩泗的思量,于是没有挣扎,跟着韩泗向外走去。 不过两个人还没有出大殿,沈中官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向他们走过来。 第281章 佛瓷 沈中官见到来人,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佛瓷举高些,想要以此挡住自己的脸,却就在这一瞬间,对上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 沈中官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心中更是浮现出许多念头,可他却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用,除非王晏没有认出他来。 作为一个小内侍,他只在垂拱殿见过王晏一次,若是换成其他人,他能笃定不会认出他,但王家父子与常人不同…… 韩泗还想扯着沈中官走到一旁去,混入人群中。 奈何…… “沈中官。” 平淡中略带几分清冷的声音传来,将两个人喊住。 沈中官彻底苦了脸,旁边的韩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真想踹身边的内侍一脚,怪不得这老东西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原来是在皮袄中藏了一袋金子。 金子不是铜钱,拿到外面用起来不便,却是官员和富商们平日收集之物,一块金子顶得上一堆铜钱,方便用来换取贵重的物什。 更何况金子对于寺庙来说更不一般,毕竟信奉佛祖之人,都心心念着要给佛祖铸金身,所以给寺庙金子,也算是大功德。这老东西口口声声来看个热闹,其实已经信了宝德寺格外灵验的说法。 怪他没有看出,这该死阉人心中到底作何打算,不然决计会将这阉人拦住。 现在好了,坏了他们的大事。 沈中官被点了名,只得上前向王晏行礼:“王大人。” 王晏的目光却落在沈中官手中的佛像上,然后道:“中官这是请到了好东西。” 提及这个,沈中官心中五味杂陈,踌躇半晌道:“我们这是路过大名府,听到了宝德寺的名声,于是才跟着来参加这法会,知晓宝德寺救了不少人,于是捐些香火钱。” “这可是我积攒了半辈子的家当。” 沈中官急忙解释一句,他生怕王晏因为一百两金子找他的麻烦,他一个小小的内侍,哪里来的这些金子? 沈中官停顿片刻,接着道:“我们这样的人,留着银钱也是无用,倒不如做些功德。” 信众们知晓“中官”是什么人,又看到王晏一身官服,立即向两边退了退,却也没什么人离开,而是看着这难得的热闹。 王晏似是没有听到沈中官说话,而是问:“这么说,中官不是为了手中的佛瓷?” “不是,”沈中官立即否认,他哪里能承认这佛瓷好,“我就是……” “经过法会仪式的佛像非同一般,”王晏道,“既然中官不知晓,还是将这瓷像放下,不如与我们一样,将香火钱换成粮种……” 沈中官听到王晏说“放下”二字,登时惊慌,后面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佛瓷像如何能放下?王晏说的没错,经过了法会仪式的佛像才更有用,更何况是佛祖显灵的法会? 想到这里,沈中官就抱得更紧了。 “这我知晓,”沈中官道,“看到这佛瓷就觉得与寻常见的不同,这应该就是缘法,请回佛瓷像后,我也定会好生供奉。” 韩泗的心又是一沉,沈中官这般没用,顺着王晏的话居然扯到了瓷器上,这样一来若是让王晏继续问下去…… “中官可知这佛瓷出自哪里?” 韩泗心中存的一点点侥幸登时去的干干净净,果然别想着聪明人会犯错。 话到这里,沈中官只得道:“这是出自大名府新烧制出的瓷器。” 王晏点头,补全了沈中官的话:“的确是出自大名府,不过眼下礠州也开了许多新窑,就是烧制这种瓷器,用的不是从前的木柴窑而是石炭窑,之所以让新窑来烧制佛瓷,那是因为用石炭烧窑的法子就是源自宝德寺。” 韩泗想要插嘴说些什么,可是王晏的目光恰好落在他身上,那淡然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几分警告,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王晏虽然看着韩泗,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与沈中官说话:“沈中官来到大名府所为何事?” 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中官不得随意离开皇城,出现在这里,必然是身上背着职司。 沈中官硬着头皮道:“是官家命我等来选瓷器。” “选瓷器?” 这下用不着王晏说话,周围的百姓已经开口议论。 “是选我们大名府的瓷器?” “选我们的佛瓷吗?” “那还有假,中官抱着的就是佛瓷。” 沈中官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起来,这差事他办砸了,却又不能在人前否认,只能继续赔笑。 王晏点点头:“看来大名府、礠州烧制出的新瓷已然有不小的名声,否则也不会让中官来到这里。” “那肯定的,我们的瓷器就是好。” “对,这可是佛瓷,佛瓷……” 佛瓷本是法器,可因为石炭窑的缘故,好似这种新瓷全都成了佛瓷。 “我们的佛瓷被朝廷选上了。” 这议论越来越多,很快就传出了佛殿,外面的人也开始喊起来。 “阿弥陀佛,都是佛祖保佑。” 瓷器卖的好,就能有更多人去瓷窑做活,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是好事。 韩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智远大师和几个高僧听得这话,也走了过来。僧人不会说什么,不过就是向沈中官施佛礼,口称“大善”。 沈中官更加不会反驳,急忙还礼过去,还不忘记夸赞:“这佛瓷……不一般,应当……应当如此。”若是他敢在这时候说个“不”字,他怀疑日后再怎么念佛也是无用。 再说,这些百姓也不会罢休。 反正真正选瓷器的人不是他,而是行老韩泗,到底能不能行,就让韩泗来说。 想到这里,沈中官看向韩泗:“佛瓷有如此的名气,韩行老定要仔细禀告给朝廷。” 韩泗一股愤恨油然而生,关键时刻这阉人为了脱身,竟将他置于火上。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尤其是王晏那道视线,让韩泗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王晏淡淡地道:“韩行老可看了新瓷?” 韩泗吞咽一口:“还未仔细瞧过,待我回去……” “择日不如撞日,”王晏道,“恰好新窑的东家谢大娘子和烧瓷的工匠都在这里,韩行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他们。” 第282章 送上门的 王晏的话,让韩泗没法拒绝。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群一阵熙攘,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鸦青色氅衣,相貌格外的清丽,不过……韩泗发现他没法仔细去端详女子的容貌,因为她的眼睛太过清亮,从中闪烁着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神采,直透人心。 她的衣饰并不贵重,可浑身上下的那种气势,径直倾轧过来,让韩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念头闪过之后,韩泗就知晓自己完了。 他的处境,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哪一个他都绕不过去。 他在大名府逗留这些日子,竟没发现这里如此的危险。 谢玉琰很轻易地就掌控了眼下的局势,三位老工匠带着人送上了新烧出来的瓷器。 其中还有一只智远大师用过的鹊尾炉。 瞧见了法器,沈中官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 谢玉琰讲解道:“长柄香炉多为铜制,但大梁本就缺乏铜矿,所以我们将它改成了陶瓷炉,寻常陶瓷香炉,用香时香炉过热容易炸裂,但我们的新瓷不同,经过石炭窑烧制更加耐火耐热,再用‘隔火熏香’的法子,调控火气,即便长时间使用,香炉也会安然无恙。” 鹊尾炉里新添了香丸,到现在还青烟袅袅,的确不见有什么问题。 谢玉琰说着看向智远大师:“三日前,我们送来的香炉,大师可一直在用?” 智远道:“一直在供桌上燃香,未曾停歇过。” 谢玉琰接着问:“可有被烧裂的香炉?” 智远实话实说:“不曾有。” 说着,魏老又捧来了舍利匣。 沈中官下意识地开口道:“慢点,慢点,小心着些。” 谢玉琰指向舍利匣:“请教行老,我们这三彩烧制的如何?” 东西就摆在眼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岂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怪只能怪,王晏的头开的太好,这女子又稳稳地接住,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韩泗有苦难言,偷偷地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颜色烧制得更为艳丽,其余瓷窑未曾有过这样的珍品。” 谢玉琰道:“这是新的烧制技艺。” 韩泗点头道:“的确不俗。”三个老匠人盯着他,他说错半个字,都会立即被人质疑。 周围登时又响起百姓的声音。 “我是没瞧见这么好看的三彩。” “对,不曾有。” “还用你们说,人家行老都说了,这是难得的珍品,整个大梁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是独一份。” 韩泗脸皮跟着一抽,他何时说过这么多?可想而知今日的事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现在韩泗甚至怀疑,这个宝德寺法会就是专门为他们设下的陷阱。 只要他们来到大名府,必然会看到小报,对宝德寺生出几分兴致。 他们一旦出现在法会,就再也走不脱了。 这不是私底下面对谢大娘子,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当着王晏和大名府百姓的面,若是哪里说得不对…… 第二日可能就会被刻印在小报上,王晏还能找到机会告他一状。 谢玉琰问完了,看向三个老工匠。 耿老拿着供盘上前:“行老看看这盘子烧制的如何?” 周围的百姓兴致勃勃地看过来,只想听这个什么行老如何说新瓷。 “釉面光洁,就是胎体有些厚重。” 韩泗刚说完,有人道:“那有什么关系?厚点还结实哩。” “再说,它也不厚啊,我怎么没瞧见。” 韩泗一时无法继续,只得停下来,不过立即就有百姓道:“继续说吧,我们不出声就是了。” 韩泗彻底放弃了挣扎,他看向三老:“这种石炭窑我没用过,也不知晓到底如何,一窑能烧制出多少瓷器?又能烧坏多少?” “这也容易,”谢玉琰道,“行老既然来了大名府,刚好去新窑看一看。” 韩泗点头:“好,那就明日去瓷窑。” 想要偷偷摸摸地离开是不可能了,现在他必须要说出这些瓷器不好的地方,否则就要带着它们回到汴京。 韩泗话音刚落下,就听到有人低语:“行老都不知晓石炭窑,还得去咱们的新窑上学手艺。” “本来也只有我们这里有石炭窑,不信可以问问行老。” 那些百姓也不客气,当下就道:“行老是不是真的?别人都不会用石炭窑吗?” 韩泗只觉得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冲头顶,半晌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大梁其余地方,的确没听说有石炭窑。” 人群一阵欢腾。 韩泗没想夸赞谢大娘子的瓷窑,他只是说了句实话,石炭窑到底是好是坏,还没有人知晓,但显然许多人误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行老都说这瓷窑好,”谢玉琰身边的商贾道,“那我们也没什么好思量的,这就与大娘子做文书,早点回去将石炭场和陶窑弄好。” 另一个商贾也附和道:“对,也不用等到明日了,今日就做文书。” 韩泗惊诧地看向说话的商贾们,他不但被拿捏住,而且还帮了谢大娘子一把。 之后,韩泗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眼睁睁地看着商贾将谢大娘子围起来,问询新建陶瓷窑的事宜。 另一边烧制出来的佛瓷像全都被抢空。 没有请到佛像的信徒,想到山下还有同窑烧出的瓷器,都急着前去问询,若是能将瓷器卖给他们,自然最好不过。 谢大娘子见状阻拦:“都是一样的瓷器,石炭窑烧出的新瓷,会在杨家的陶瓷铺子售卖。” 韩泗看着众人一个个欣喜的模样,只觉得可笑,明摆着宝德寺与谢大娘子就是合起伙来宣扬新窑。 佛炭、佛瓷难道还不明显? 怎么这些人就是看不出来?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去买瓷器。 可是又如何?现在即便有人站出来说出实情,又有谁能都相信?就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这场法会之后,局面会彻底改变。 谢大娘子的新窑、新瓷,还有那石炭窑,很快就会遍地开花。 谢玉琰看着垂头丧气的韩泗,她压低声音与魏老道:“毕竟是行老,定然对瓷器格外了解,既然他来了,就不能轻易放他走。” 除非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送上门的好处,哪有不要的道理? 第283章 热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韩泗还是沈中官都只能站在那里任由摆布。 韩泗向外面看了一眼,天寒地冻,但大名府的百姓好似一点都不怕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过来,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是王晏开口说话,周围才重新安静下来。 王晏看向智远大师:“宝德寺捐出佛炭秘方,收留流民,朝廷赐予宝德寺粮种以示嘉奖。” 众僧人立即行佛礼。 王晏说完话,就有隶卒将粮种搬入院中,这样的举动又一次引来百姓的围观和议论。 “寺中僧人为朝廷省下供养田,本官回京之后,还会写劄子禀告朝廷,若是大梁佛寺都能如此,就可以留给百姓更多田亩,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大殿上几个高僧,听到这里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好像听到了话外弦音。 他们所在的寺庙与宝德寺不同,不但供养田足额,而且还有贩卖度牒的情形,朝廷若是真的查下来,恐怕要被惩戒。 他们回去之后,要与主持商议,要么借着宝德寺的风,捐出一些僧田,如此一来也能躲过这一劫。 王晏说完这些,算是了结了公事,然后他看向谢玉琰:“朝廷为榷场选瓷器是一桩大事,既然朝廷看中了你们瓷窑的瓷器,大娘子要仔细督办此事。” 韩泗捏紧了手,王晏当众说这些,算是落锤定音。 谢大娘子定是贿赂了王晏,这才让王晏为她说话,这样思量着韩泗仔细查看王晏的神情,想要从中看出些蹊跷。 但王晏一直神情淡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向谢大娘子时,同样带着几分威严和疏离,让韩泗恍然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以王晏的出身和名声,该不会贪图那点贿赂。 难道今日的一切真的就是巧合? “大人放心,我们定然不会怠慢,”说到这里,谢玉琰又看向韩泗,“我们刚刚建起新窑,还有许多事想要请教行老。” 在王晏的目光之下,韩泗不敢推脱:“本该如此,若有能帮上忙的,定不会推脱。” 沈中官一脸笑容,反正这些都是韩泗说的,与他没有关系。 谢玉琰又看向智远大师。 智远心中叹息,不得不向沈中官道:“寺中有禅房,若是几位愿意,可以在此逗留。” 沈中官眼睛一亮,他自然是再愿意不过,去年刚过世的那位大押班,就是在离开皇城之后,去了寺中修行,最终圆寂的时候没有任何苦痛。他听说寺中僧人说,大押班已经修成正果。他们这样的阉人不能传宗接代,只想着最后能有个好一点的结果,他盼着将来也能与那大押班一样参禅悟道。 沈中官立即行佛礼:“大师这样说,那我便不客气了。” 韩泗登时焦急:“中官大人,咱们还有差事在身。” “还有时间,”沈中官道,“我们只要二月底之前赶回即可,刚好这些日子你好好指点瓷窑,莫要出纰漏。” 沈中官不走,韩泗也就只能留在大名府,本想着从这里离开去往他处,现在却好似被人拉住了一条腿,挣脱不得。 这不像个寺庙,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不但要了人家银钱,还要将人也留下,恨不得将人扒个精光。 智远大师亲自引沈中官前去禅房,一同前去的还有几位高僧,沈中官心中激动,庆幸今日没有错过这场法事。 韩泗忽然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他却不能去追沈中官,沈中官住在寺中不会被弹劾,他却不一定了。 他是这桩事中被压在最下面的人,但凡有个差错,他都别想逃脱。 “行老住在何处?”谢玉琰道,“不如搬去瓷窑不远的客栈中。” 韩泗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大名府本就没有多大,多走几步而已。” “怎好让行老如此?”魏老忽然道,“我们三个每日都要去瓷窑,到时我们接上行老一同前往。” “对,”耿老道,“这样最好不过,只要行老不嫌弃……” 姚老忽然咳嗽一声,仿佛是在提醒两个人。 魏老和耿老突然住了嘴。 两个人不再说话,大殿登时安静下来,韩泗感觉到种种猜疑的目光看向他,他再次不得已的道:“怎会嫌弃?” 大殿的气氛重新恢复友善。 三位老工匠纷纷露出笑容起来:“那便如此说好了。” 就在韩泗被人围着的功夫,王晏看向谢玉琰,目光交汇之中,他眼底的那抹疏离和威严登时融化开来,然后在不被其他人察觉时,露出一抹笑意。 若是韩泗瞧见王晏刺此刻的目光,就不会怀疑自己的猜测。 …… 信众们陆陆续续下山,许多人前去寺庙前各个摊子中买瓷器。 即便李阿嬷等人再三说,那些盘子不卖,却还是有人喊出高价。 银钱动人心,总会有人因此得偿所愿。 不过更多人前往杨家瓷器铺子,他们相信谢大娘子说的话,瓷器都是一样的,没必要花大价钱。 谢大娘子佛炭、泥炉的买卖做的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次的瓷器定然也差不了。 很快这话得到了证实。 杨家瓷器铺子中果然有刚刚烧出的新瓷。 一只碗从十五文到三十文不等,盘子也差不多,瓷炉、瓷壶、瓷瓶,还有瓷做的药盒、脂粉盒。 本来许多人只想着买供盘和瓷炉,却一下子被这些瓷器吸引了目光。 “比之前谢家那些瓷器少了一半的价钱。” “谢大娘子的新窑果然好。” “那是当然,你们没听说吗?汴京都来了人,要将新窑的瓷器选走,皇城里的内侍要用一百两香火钱换尊瓷佛像。” “这么说,将来宝德寺能铸金佛了?” “我看住持大师未必用来铸金佛,早就有消息传出来,宝德寺要施粮种呢,若是没有银钱买粮种,不必与富绅借,前去宝德寺就好。” 自然也少不了议论佛祖显灵之事。 很快大家嘴里的“新瓷”就变成了“佛瓷。” 杨家瓷器铺子外也渐渐排满了人。 第284章 邀请 谢玉琰坐在马车里,于妈妈将换了炭火的暖炉送到她手中。 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于妈妈笑着道:“往常寺庙外的街市早就结束了,今日许多摊子都被围着走不了。” “都是去买咱们家瓷器的。” 于妈妈知晓有大娘子在,新烧制出来的瓷器一定不愁卖,却没想到法会之后,一下子就卖的这么好。 引出了那所谓的行老,顺利的话,瓷器就会送去汴京。 外面还有几个商贾,要跟着大娘子回去写文书,准备开新窑。 于妈妈是越来越佩服大娘子,即便跟在大娘子身边的人,也还是不能将大娘子的用意全都琢磨明白。 连带着她也敬重王大人。 方才王大人和谢大娘子站在一起说话,不知晓的还当他们不熟悉。 谢玉琰道:“一会儿让小山去知会七爷,建窑要快些。必须赶在行老离开之前,烧制出一炉瓷器,一并带去汴京。” 就快了,到时候她也得跟着一同前往。 “大娘子。” 马车继续往前走时,外面传来呼喊声。 谢玉琰撩开帘子,看到了旁边马车上的柳四娘。 柳四娘道:“我……可否上大娘子的马车?”她来的时候,宝德寺外已经都是人,母亲生怕会有什么闪失,干脆没有让她再往寺中去。 二哥和左尚英那些秀才倒是挤进去了,却迟迟没有回来送消息给她,还是后来有信众下山,她才让人打听到消息。 法会很是顺利,而且出现了佛光。 之后又有一些传言,说皇城中的内侍也在,而且抢走了最大的一尊佛瓷像,还要捐尊金佛给宝德寺,如果快的话,半年之后,宝德寺就有金佛供奉了。 柳四娘听到这些消息,心中如同被东西抓挠,急于知晓实情,后来发现谢大娘子的马车离开了宝德寺,她就一路追了过来。 两辆车停下,柳四娘踏上谢玉琰的马车。 刚刚坐下,柳四娘就急着道:“听说大娘子烧制的瓷器被朝廷选上了?”瓷器送去榷场这些事,她听哥哥说起过。 谢玉琰道:“现在只是被推举,到底能不能拿去榷场卖,还要瓷器入京之后再说。” 柳四娘跟着点点头,不过瓷器能入京,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柳四娘道:“这么说,大娘子也会跟着去汴京?” 谢玉琰颔首。 柳四娘颇有几分激动:“我们也准备去京中寻父亲,若是能与大娘子一同前去就好了。不过……即便没法同行,我们也能在京中见面。” “我对汴京还算熟悉,到时候带着大娘子到处去看看。” 谢玉琰从小在汴京长大,最终也死在汴京城中。不过那是几十年后的汴京,现在有什么不同,她也想知晓。 相差几十年,多多少少会让她觉得陌生。 但也会因为某些事,某些人让她想起许多过往。 那些没有了结的恩怨……她还有许多账与人慢慢算。 譬如她这原主的身世。 还有她那祖父。 算起来祖父现在也二十岁了,前世听说曾祖有两个嫡子,却都不堪大用,最终将家业托付给祖父。 祖父在外人看来乃正室所生,其实就是个庶子,之后被记在了正室名下。 这次她也能亲眼看看,祖父到底是如何胜过两个嫡子兄弟的,运气好的话,还能瞧见祖父迎娶名门闺秀。 她记得没错的话,祖母应当是谢家给长子准备的亲事。 谢玉琰道:“那到时候就劳烦四娘子了。” “不麻烦,”柳四娘道,“我将京中女眷也一并找来给你认识,放心,那些人定然与刘二娘不同。” 谢玉琰都快忘记刘二娘是谁了,仔细想想,她也确实没真正见过这个人。 “还有……小报的事,我二哥还让我谢谢你,”柳四娘道,“我父亲写信回来,夸赞了二哥,从前二哥只有被责骂的份儿。” 刘知府等人被查之后,小报的名声越来越大,最近不少读书人都来寻她哥哥,言语中对哥哥、左尚英他们行事颇为推崇,最近又有几个秀才为小报写了些文章。 “我二哥借着小报也被人知晓,父亲说,二哥因此拿了不小的好处,科举之前得到这样的名声,是好事。” 父亲到底为何这样说,柳四娘也并不完全明白。 谢玉琰却很清楚。 大名府这样的重案,难免会影响政局,主考官会揣摩圣意,由此出题。 如何在文章中主张自己的观点,必须要言之有物。 柳二郎和左尚英等人参与了这桩事,写起来自然更加合理,再与他们在大名府作为联系在一起…… 有了主张并曾付之于行动,决计不是空谈,这样的文章必定能脱颖而出。 还有一些深层的思量。 这次会试的总裁必定不是刘知府一党,刘知府等人刚刚出了事,他们一党的人,这阵子做事会谨小慎微。 柳二郎在大名府与刘知府对立,天然地就能博得总裁的好感,至少又能添色几分。 可想而知,除非天资太差,否则柳二郎、左尚英这几个人必定能考中贡士。 一路上柳四娘又与谢玉琰说了些京中之事。 “京里有几个与我要好的女眷,早早就送信过来,让我带小报回去,她们定然更想见到大娘子。” 大名府小报,可是谢大娘子所创,提及小报,谁也别想绕过谢大娘子。 柳四娘拉着谢玉琰的手说话,一直到了永安坊,这才与谢玉琰分开,下马车的时候,柳四娘看到等在外面的商贾,不禁吓了一跳,之后油然生出几分羡慕。 谢大娘子虽是女子,有些地方却比男子还要厉害。能自己做些事,而不是通过父兄,包括成亲之后的夫家,那种感觉该有多好? 回到马车中,柳四娘忽然喃喃地道:“我若是也加入谢大娘子的乡会,开个瓷窑,是不是也可以?” 这话吓到了旁边的管事妈妈,她急忙道:“四娘子可不能随意说这些,若是被老爷听到了定要罚你。” “咱们是官家小姐,与那些商贾人家可不同,过些日子就算谢大娘子入京,您也不可将她请来柳家,与商贾来往密切,会给老爷招来弹劾。到时候您就知晓了,大名府不在天子脚下也就罢了,到了汴京,真正的官宦人家,明面上都不会理会那些商贾。” “再说,咱们二郎还没成亲,不好与这样的人有牵连。” 第285章 求助 柳四娘皱起眉头,显然不赞成这话。 管事妈妈苦口婆心:“有些话娘子不爱听,奴婢也得说。” “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族中长辈很在意这些,”管事妈妈道,“您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名声对您格外重要,被人打听到闲言碎语,可能就会葬送好前程。” 女子的前程自然就是有个好夫家,名声坏了,还指望高嫁不成? 自从柳四娘降生,管事妈妈就在身边侍奉,情分与寻常主仆不同,才敢说这些话。 柳四娘道:“这话未免太言过其实,谢大娘子与寻常商贾不同,哥哥他们给小报写文章,爹爹还写信夸赞,照你这么说,哥哥也得退避才对。” “此一时彼一时,”管事妈妈道,“现在二爷能做这些,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正经的官员,还能做这些?” 柳四娘一惊:“怎么不能?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管事妈妈不再说话,一双眼睛中闪动着异样的目光。 柳四娘的脸彻底沉下来,她撩开帘子向外看,看到又有人往永安坊去,登时满是羡慕。看着自家娘子的神情,管事妈妈不禁叹了口气。她说这些没用,看来只能等到去汴京之后,四娘子才能明白。 商贾身份最低。谢大娘子在大名府能如此,都是因为在刘知府案上出了力。要不是误打误撞让刘知府盯上了泥炉,哪里有她露面的机会?人不会一直都这般幸运。 “奴婢说这些,都是赵娘子的意思。” 听到母亲,柳四娘不敢再说话,不过暗地里她却琢磨着,要不要将自己上次去京城记下的手札拿给谢大娘子。 可惜不能与谢大娘子一同做佛炭买卖,她总觉得错过了一次好机会。 …… 另一边,左尚英也在与一个表亲说话。 那表亲是母亲周氏一族旁支的子弟,平日里甚少来往,看了大名府小报找到了左尚英,还提来了不少的礼物。 那周大郎低声道:“知晓表弟在这里,我们就来了。” 左尚英显得有些意外,不过……只有他心里清楚,是他有意将谢大娘子乡会的买卖透露给周家的。 他想要帮周家一把,也想要为自己日后铺路,考中入仕也需要银钱打点,他家境贫寒,没有许多银钱,他有的只是脑子而已。 看到谢大娘子给乡会定下的规矩,听说工匠的工钱有了比照,他就觉得这乡会可以。将木柴窑换成石炭窑,烧窑的时候会省下一大笔银钱,现在又有这么多工匠愿意跟随谢大娘子,大家愿意遵守乡会的规矩,就等于奖惩都有了依据。 瓷器本钱小了,能卖得便宜。 烧制的品质也不会下降,甚至因为工匠聚集还会提升。 再加上大名府积累的名望。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满了,哪有不成事的道理? 左尚英合上面前的书册,看向周大郎:“表兄找到我,是想要问谢大娘子?” 周大郎不禁惊诧,结结巴巴地道:“表弟怎么知晓?” “周家有处瓷窑,”左尚英道,“这两年买卖却不大好,现在看到小报上说的乡会,是不是也想来打听打听消息?” 周大郎躬身道:“表弟真乃神人也,将来必定能有个好前程。” 左尚英摇摇头:“哪里这般简单?” 周大郎目光闪烁,他就算是个商贾却也知晓官场中事,一个刚入仕的小官光靠俸禄无法在京中度日,大多要靠族中资助些银钱度过开始几年。 但左尚英没有什么族人,若是周家能依靠,左尚英应当不会拒绝,当下他也不多言,再次躬身:“周家瓷窑眼见就走投无路了,我又委实没有别的思量,表弟帮我,我必定记在心上,将来能用得着周家的地方,绝不会有二话。” 生怕左尚英不信,周大郎对天发誓,倘若哪天忘恩负义,别说是他,整个周氏一族也不得好下场。 周大郎是真的急了,瓷窑是周家祖传下来的,若是败在他手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族中长辈。 左尚英拉着周大郎坐下,让他稳住情绪,然后才道:“周家瓷窑因何一年不如一年?” 周大郎叹口气:“木柴价钱越来越贵,瓷器本钱涨上去了,卖的也贵。所以听说石炭窑我才动心。” 左尚英点头。 周大郎道:“但我也知晓,大名府卖的是佛炭和泥炉,谢大娘子在礠州有新窑,我也去看了烧制出的样式,与我们烧制的完全不同,我又不想丢了周家的手艺。” 说到这里,周大郎彻底泄了气。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我又想要做些什么?我看不少商贾去永安坊,我也想过前往,但又折了回来。” “我自己都没想好,总不能去问谢大娘子,该怎么做?” 左尚英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桌面上的小报递给周大郎:“表兄可以看看这个。” 周大郎顺着左尚英所指瞧过去,上面写着谢子绍重建大名府谢家窑,而且这次修的不是木柴窑而是石炭窑,帮忙建窑的正是谢大娘子的乡会。 周大郎将这段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然后他抬起头:“那谢家窑建好了石炭窑,会烧制什么瓷器?” “你说呢?”左尚英道,“若是烧制谢大娘子的新瓷,何必再叫谢家窑?” 周大郎登时眼睛一亮,整个人明白过来:“你是说,这样加入乡会也可以?让谢大娘子出面帮我们重新建窑?” 左尚英道:“就算是这样,你恐怕也要遵守乡会的规矩,由乡会工匠查验之后,瓷器方可售卖,我听说一年要交一百贯,作为查验的费用。” 一百贯。 周大郎抿了抿嘴唇,周家不是拿不出来,可是这要花的可不止一百贯。 “我们瓷窑的工匠只剩下一人,好在我们周家人懂得烧窑技艺,这倒是可以撑过去,就是……修新窑的银钱,我们恐怕凑不齐。” 周大郎盯着左尚英,似是要让左尚英帮他想法子。 左尚英却道:“这么一说,我也没法子,若不是小报给我一些润笔,我恐怕连进京赶考的银钱也凑不齐。” 周大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左尚英道,“你是不是问错了人?你想与谁做买卖,就该问谁才对。” 第286章 不敢相信 周大郎盯着左尚英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这样去找谢大娘子?” 左尚英倒了热茶递给周大郎,他用的泥炉和茶壶、茶杯都是谢大娘子所赠。上面如水墨画般的样式,也是出自他的手。 左尚英点点头。 周大郎拿着杯子有些怔愣:“可……没听说过这样做的,不都是拿着银钱找到谢大娘子,买佛炭、泥炉的方子?” “大娘子又不是只做这一桩买卖,”左尚英道,“只要大家都能赚到银钱,就是一笔好买卖,相信大娘子也会愿意为之。” 周大郎仍旧有些担忧,生怕上门没能谈成,彻底断了这条路。 “要不然表弟陪我去一趟。” 周大郎知晓这话说出来不合适,左尚英要走仕途,岂能与商贾来往密切? 所以他立即摆手道:“不妥,不妥,表弟就当我没说。” “有何不妥?”左尚英看向周大郎,“我给大娘子写小报,本就相熟,带着表兄走一趟也是寻常。” 周大郎道:“恐怕被人知晓要坏了你的名声。” 左尚英忽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要不是认识谢大娘子,我还没有这样簇新的衣袍穿。” “现在扯清关系,未免掩耳盗铃。” “许多事大家都清楚,无非是明着做,还是暗地为之,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来说,而且,”左尚英转身搬出一个木匣,“我还准备了这些东西,要送去给谢大娘子,谢大娘子看在这些的份儿上,会听表兄言语。” 周大郎向那匣子里一看,登时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左尚英会这样帮他。 左尚英想了想接着道:“此事做成,将来我入仕,恐怕要表兄资助银子,不过我拿的也是我做的这一份。” “我明着与表兄说清楚,免得他日生嫌隙。” 做了事,才能拿银钱,这必须清清楚楚。其实这些左尚英还是与谢大娘子学的。 他仔细思量了谢大娘子在大名府做的事,总觉得这些比佛炭、泥炉秘方更加珍贵,若是悟得一些,将来对他大有裨益。 当然他也不会白白偷师,也要设法帮上忙。 他觉得谢大娘子帮着谢子绍重建谢家瓷窑,另有一番意思。若是想要将一样东西扩散开,就得有更多人来用。 大家若是都用石炭窑,那石炭窑就会成为一个品类出现在市井中。 周大郎没有别的话,半晌躬身向左尚英行礼:“那就仰仗表弟了。” …… 杨家。 刘致手中是厚厚一摞的文书,谢大娘子从宝德寺回来之后,已经送来五份文书,等到商贾选好地方,谢大娘子就会命工匠前去修葺石炭窑,也会有老工匠帮衬烧制泥炉。 这些工钱都由商贾来付,等到陶窑开始烧制泥炉之后,每年就要收取一百贯银钱和一成利。 真是大买卖。 泥炉卖的那么好,一成利要有多少银钱? 单是签了文书之后先交五百文定钱,加起来就已经不少了。 十家就是五千文,这还什么都没做呢。 而且,聚在杨家院子里的商贾可不止十人,还有更多人赶过来询问情形。 杨家瓷器铺子卖出的瓷器和佛瓷也有不少钱,谢大娘子果然是个会做买卖的。 “刘讼师,又有文书拿过来了。” 杨小山拿来两份文书放在刘致面前,还贴心地道:“不然让小厮回家中知会一声,今晚您可能要歇在这边了。” 刘致惊讶:“还有许多人?” 杨小山笑道:“永安坊都进不来马车了,这还只是第一日,不过大娘子说了,也不会一直这么多人,三日就差不多了。” 泥炉名声不小,不过也就是北边附近的州、府,要散到更远的地方还需时日。 这就够忙的了。 要建新窑,那之前招来的工匠和雇工就有了活计,之前刘致还担忧,那么多人,谢大娘子无处安置,现在看来他也是白白操心这些。 杨小山看向刘致:“刘讼师,我觉得……你也该多找几个人手帮忙。”现在除了诉状,还要摆弄这些文书,靠刘致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 刘致点头:“本以为暂时不接其他诉状,一心一意为谢大娘子的乡会做事,就能忙得过来,现在发现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好在他之前就看好了几个人,明日就带在身边。 几个月前,他还经常闲在铺子中,遇到谢大娘子之后,他就开始忙碌起来,现在他铺子的人手都已经不够用了。 刘致不由地感叹人生际遇,多亏当日他来到了杨家。 …… 杨氏祖宅忙碌之时,有两个人走进了永安坊。 年轻的那个二十多岁,是从江南书院回到大名府的杨程,另一个是十五岁的杨申。 杨程接到信函知晓父亲、母亲都进了大牢,匆匆忙忙就往家中赶,奈何路途太远,今日才回到了大名府。 进城之后,杨程也没有回祖宅,而是径直去了县衙大牢,也是巧了,刚好遇到弟弟杨申,杨申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告知哥哥,然后抱着大哥痛哭一场。 回来的路上杨程本来满心质疑,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父母营救出来,还要寻那加害父亲、母亲的人算账,可是听了杨申一番言语,发现整个杨家罪责最轻的可能就是父亲、母亲。 父亲被抓入大牢,没有因为刘知府等人的威逼,胡乱攀咬贺檀,而是将贺家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更没有因此诬陷谢玉琰…… 总之这样痛快地认了罪,很有可能交了银钱,吃些皮肉之苦就能放回家中。 母亲也是一样,总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祖父、祖母和四叔一家,不但与官员勾结私运货物去西北,还做起了私盐的买卖,甚至杀了杨绎,除此之外手中应该还有别的人命。这样的罪责唯有死路一条。 杨程沉着脸,他没有见过谢玉琰,也不明白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妇人,怎么在几个月内彻底掌控了杨家? 杨家族人就这样放任她做这些? 所有的疑问,在踏入永安坊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杨氏一族从未这样兴旺过,这么多商贾前来与杨家做买卖,甚至整个永安坊都在帮忙。 杨程几乎不认识眼前的杨家门庭。 正在怔愣间,杨程似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好似是左尚英。 一个格外有名气的秀才,他还没去书院读书时,就见过他,只不过没敢上前说话。 如今,左尚英居然来到了他们杨家。 第287章 交出 杨程想要上前与左尚英说话,踌躇了片刻,就错过了机会,左尚英已经跨进大门。 门房上前询问,左尚英躬身道:“我们是来求见谢大娘子的。” 左尚英恭敬的模样,让杨程更加诧异,旁边的杨申却早就见惯了,并不在意,见哥哥迟迟不动,他开口道:“谢大娘子答应过父亲,我们可以留在族中。” 杨明经将知晓的一切都告诉谢玉琰,谢玉琰答应让他们一家留在祖宅。 至于二老太太、二老太爷和杨明山一家,是不可能从大牢里出来了。 杨程不想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屈服,他甚至曾下决定只要不救出父亲,就不再跨进族中大门。 可大牢里父亲再三叮嘱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父亲只说他们是罪有应得,等着朝廷判罚就是,告诫他莫要惹出是非,好好拜见谢大娘子,留在族中照应弟弟,若是能在族中寻到活计是再好不过。 家里出了这种事,他是不可能参加科举了,既然这条路堵死,就只能想想日后该如何度日。 “哥,”杨申满脸都是担忧,“你就听父亲的吧,我们去拜见大娘子,然后回家安稳几日,再做计较。” 杨程的手紧紧攥着,半晌才回过神,他走的时候,父亲是族长又帮方坊正管着永安坊,家中富足,正是欣欣向荣的模样,他若是考上科举,就是锦上添花。 可现在,一切都没了。 杨程抬脚向院子里走去,门房看到了他们二人,只是道:“三郎、七郎回来了。”再没有了别的话。 从前杨程每次回来,耳边都是族人的夸赞声。 不过,族人的奚落声他也没有听到,大家都忙着四处奔走,似是没有过多精神放在他们兄弟身上。 他们彻底被忽视了。 没有人理睬,没有人给他机会说话,好似这桩事早已过去。 “哥。”杨申再次去拽他。 杨程忽然发现弟弟的手都开始颤抖,他正犹豫着,就看到一个人被围着从账房出来。 那个女子面容看起来陌生得很,她身边的管事妈妈正是母亲身边的于氏。杨程心里一沉,知晓这女子是谁了。 似是对方视线短暂地扫了他一眼就挪开。 正是这没有任何情绪的一瞥,让杨程登时感觉到胸口登时一凉,之前想要做的事,现在全都去得干干净净。 谢大娘子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之间差距太大,没有半点可能撼动眼前的局面。 杨程垂着头,木然地跟着杨申回到他们的院子。 “家中被衙署抄检过。” 杨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怎么全都拿走了?” “不全是衙署拿走的,”杨申道,“祖母为了对付谢大娘子,与别人借了银钱,还有祖父也欠过外面一些账目,债主找上门来,我们不得不用那些东西相抵。” “这还是好的,许多人想要浑水摸鱼,多亏族人将他们打了回去。” 杨申搬来一只箱笼,里面还有一些铜钱:“不然这些也都不剩了。” 直到那一刻,杨申才明白为何父亲定要让他们留在祖宅,至少族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欺负。 “谢大娘子没有拦着族人帮我们?”杨程道。 杨申摇头:“大娘子……其实为人公正。”如果换了祖母和母亲,必然要落井下石,但是谢大娘子没有这样做。 杨程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一声:“她是……懒得插手这些。” 杨申不知晓哥哥说的是对是错,低下头不敢说话。 杨程放下背着的书箱,从中取出一只被衣服层层包裹的瓷器,那是只白地剔花仙鹤祝寿瓶。 这是杨程知晓谢大娘子烧新窑之后,特意买来的,就是想要以此来质疑谢氏,那剔花的技艺并非谢氏所创,早在几年前就有这样的瓷器流传。 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心中意气全都泄光了,杨程看向弟弟:“晚些时候,你将这个带给谢大娘子吧,就说我在淄州偶得此物。” 早在法会之前,杨家瓷窑烧制出新瓷的消息就传出来。旁支族人杨明立匆忙去找杨程,透露了这些消息。 杨明立愤恨谢大娘子,因为他爹杨宗道就是被她所害,杨宗道不但被坑了银钱,他们一家还被逐出了族中,杨宗道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一病不起,年后就过世了。 杨明立要与杨程联起手来对付谢大娘子。当时杨程也被仇恨笼罩,一心想要找谢大娘子麻烦,想起自己曾在淄州同窗家中,见过谢大娘子烧制的剔花瓷器,这才又赶去了淄州,花大价钱将瓷器买到手。 杨申有些惊讶:“这不是大娘子的新瓷吗?” 杨程摇头:“不是,可能……只是巧合吧!”他只管将东西送去,能不能有用都看谢大娘子的。 杨申应声。 杨程起身梳洗一番去歇着,他得到消息,闷头赶路,中间不惜花费重金换了好几匹马,又是担忧又是疲惫地过了这些日子,早就身心俱疲。 不过躺在床上,他又想起昔日情形,家中富足,父慈子孝,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登时心里一阵难过,又睡不着了,隐约听到杨申走出去的声音,他去屋子里看,果然那祝寿瓶不见了。 杨申肯定是赶着去献给谢大娘子。 族人对谢氏有敬服,有忌惮,有尊崇,可见谢大娘子牢牢掌控了杨氏一族。 …… 三房。 谢玉琰将左尚英和周大郎请进屋子里说话。 左尚英打开手中的木匣,拿出了最近他整理出来的画稿。 这不是寻常的画作,而是一幅幅完整的画题,譬如放牧图、童子蹴鞠、百子嬉春,这些东西都被百姓熟知。 当然也有一些尧王访舜的典故。 左尚英道:“还有些民谚俚曲,规劝箴言,这些都是藩人喜欢的东西,他们来大梁都会买这类的书籍。” 谢玉琰以为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将礠州窑的风格逐渐完善,以她一人之力,不可能一下子跨越十几年的时间,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帮她走了一大步。 这瓷器用石炭烧制,本钱低廉,主要是卖给坊间百姓,瓷器上的图案不必太过高雅,反而有种烟火气更好,左尚英抓住了根本,还为卖去榷场做了些准备。 第288章 铺路 左尚英看谢大娘子眉目舒展,猜测她喜欢那些画题。 看来他想的没错,谢大娘子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可见这瓷器与那些泥炉一样,是要卖给坊间百姓,而非与官窑争锋。 送去榷场的瓷器种类繁多,不缺那些精美的瓷器。未开榷场的时候,商贾私运货物,冒着被抓的风险,运送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贵重之物,如此一来,那些货物也只有藩人的达官显贵才能买来。 现在榷场开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买卖,寻常藩人也能从榷场得到物什,但过于昂贵的东西他们买不起,这时候价钱低廉的礠州窑定会吸引他们的目光。 谢大娘子用化妆土,遮盖了粗糙、发黄的胎质,图案又似大梁的水墨画。不少藩人都认同大梁的礼仪、文化,许多人更是不惜重金购买文籍,所以沾上大梁文风的物什,在他们眼里都多了几分贵重,他们看到这样的瓷器自然会喜欢。 喜欢又能买得起,这买卖也就做成了。 别看礠州窑口的瓷器便宜,但卖的多了,一样赚到大笔银钱。 大名府才开始大肆建石炭窑,尚未有大笔的买卖,眼下行内人不会将这低廉的瓷器放在眼里。 一旦运送去榷场,打开了局面,定会换来惊声一片。 等买卖好了,榷场需要大量瓷器,才到了真正展现礠州窑手段的时候。 所有建了相同石炭窑的瓷窑,都能与礠州窑一同烧制瓷器,出货之迅速不是寻常窑口能比,这才是谢大娘子厉害之处。 别人还在看谢大娘子能否打开局面,谢大娘子却已经早就布置后面的事。这就是眼光和格局的差距。 左尚英很欢喜能帮上忙,这就与写出好文章,得到别人的认同是一样的。 若非他一心想要入仕,在政事上有一番抱负,必然会立即投效谢大娘子。能给这样的人做事,真是莫大的幸运。 谢玉琰将那些画作都放好,抬起头看向左尚英:“这些画我都要了,还似之前一样,付给左郎君润笔,左郎君以为如何?” 左尚英立即应声:“全凭大娘子安排。” 谢玉琰将目光落在周大郎身上。 左尚英道:“我表兄这次来大名府拜见大娘子,是想要与大娘子谈桩买卖。” 谢玉琰一直打量着周大郎,周大郎脸上露出几分怯懦和忧虑,他吞咽了一口才道:“周家有一处瓷窑,只是这些年买卖愈发不好,不复从前兴旺,赚的也不多,我这次来是想要……是想要……” 不知为何,周大郎就是说不出口,恐怕的无理要求惹怒了谢大娘子。 见他迟迟说不出话,谢玉琰接口道:“是赚的不多,还是要支撑不下去了?” 周大郎整个人就是一愣:“大……大娘子知晓我们周家窑?” 谢玉琰摇头。 周大郎喃喃地道:“那你怎么会知晓?” “若非瓷窑即将熄火,你也不会如此紧张,”谢玉琰道,“你是将这里当成了唯一的希望,恐怕被我拒绝。” 周大郎张口结舌,半晌才又结结巴巴地道:“是……大娘子神人也,我……我们周家窑是不行了,我……” 谢玉琰道:“你想与谢子绍的新窑一样,让我帮忙建石炭窑,却也不想帮我烧制瓷器,还想继续烧周家瓷?” 全都被说中了。 周大郎看看谢玉琰,又去看左尚英。他遇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聪明? 既然都说开了,他也不必隐瞒,不停地点头道:“正……正是如此……” 谢玉琰道:“不行。” 果然。周大郎心凉了半截:“我多交查验钱,卖出瓷器……给大娘子两成利呢?” 谢玉琰还是摇头。 “三成。” 谢玉琰依旧不说话。 “五……五成,要不七成……这是最多了,再多的话,恐怕我就拿不出来了。”多余的银钱他总要养族人,族人还要学手艺。 周大郎看向左尚英,满脸恳求,显然是想要左尚英为他说话。 左尚英却神情淡然,没有言语的意思。 “大娘子,”周大郎腰弓得更深了,“请大娘子帮帮忙,我们周家瓷器也烧制了百余年,祖传的手艺……要是就这样失传,我们都成了不肖子孙。” 谢玉琰等着周大郎将话说完,然后道:“你可知杨家瓷器?” 但凡做瓷窑的人,对附近的瓷窑都清楚几分,他点了点头:“大娘子来之前,杨家瓷窑已经关了。” 谢玉琰道:“现在大老爷在礠州帮我烧制瓷器,你们曾看到的白底黑花、黑底白花都是出自他的手。” 周大郎明白了谢大娘子的意思,果然,谁也不会给旁人白白建窑。 周大郎彻底丧气了,看来这次只能是无功而返。 却没想到,谢玉琰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知晓杨家瓷器最有名的梅瓶吗?” 周大郎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现在杨家的梅瓶烧制的如何?”她说着向旁边的博古架上指去。 周大郎抬眼去瞧,那里果然立着一只梅瓶,上面画的是海棠莺啼,从前杨家仿的是白瓷刻花,现在换了一种技法,还是那个梅瓶,但看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周大郎仿佛抓到了些什么。 谢玉琰道:“周家窑擅长烧制什么?” 周大郎没有犹豫:“罐子……不是……彩绘纹罐,我祖擅长画牡丹,所以……” “现在,如果我让你烧制白地剔花彩绘折枝牡丹纹罐,我让工匠做白地剔花,你来绘牡丹纹,可能烧制出来?” 周大郎立即来了精神:“能。” 谢玉琰道:“如果以后你周家窑都烧这样的瓷器,可以保留你们所长,但必须有白地剔花、白底黑花之类的礠州窑技艺,你可愿意?” 周大郎点头,但是他不明白:“为何……” 这次不用谢玉琰说话,左尚英道:“一个小瓷窑难与大窑口抗衡,在他们手底下抢买卖就更不容易,如果大家合在一处就不同了,每个瓷窑都有自己的特点,所有瓷窑整体上又能达到统一,这样就能在坊市占有一席之地。” “就譬如说,你烧制白地剔花,可借佛瓷的名声。而你在白地剔花上加上了祖传的彩绘纹,就给礠州窑口多加了一种器型,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周大郎彻底听明白了,他立即向谢玉琰躬身:“我愿意听命于大娘子。” 谢玉琰点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拿着周家烧制出的瓷器,去找一下那位韩行老。” 第289章 旧物 周大郎跟着左尚英一直步行离开永安坊,可能是因为周家瓷窑有了希望,他居然感觉到风也没那么冷,春日真的来了。 重新回到左尚英的小院子里坐下,周大郎还是满脸激动,左尚英烧了热水,端一杯茶到了周大郎面前。 周大郎才深吸一口气:“照这么说,大名府、礠州附近似周家这样的小窑都能加入大娘子的乡会。” 左尚英笑道:“大娘子也不会什么人都收。” “我猜现在熟人举荐最容易,不过也要看瓷窑烧出的瓷器如何,有没有堪用的地方。” “譬如你这里擅长彩绘折枝牡丹,若是有瓷窑也是同样的手艺,大娘子这里有了周家窑,就得思量思量,会不会将他们也收入乡会。” “毕竟建石炭窑需要人力物力,大娘子收揽的工匠、雇工再多,也总有人手不足的时候,晚来的就只能排在后面等机会。” 周大郎登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若是再迟疑一阵子,可能就赶不及了,真的被甩在后面,周家瓷窑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还不好说。 一样的器型,谁先烧制出来,谁能抢占先机。 周大郎欢喜地直搓手。 左尚英笑道:“那我在这里先恭喜表兄了。” 周大郎忙起身:“都是因为表弟引荐,若非表弟送去那么多画,可能大娘子还不会收下我们周家窑。” 左尚英摆手笑道:“与这些无关,时间久了你就知晓,大娘子事情都做在明面上,也最公正不过,我引荐只是能担保周家品性信得过,大娘子用周家窑,还是因为你们烧窑的技艺有过人之处。” “再说,我的画作也卖了个好价钱,在这方面大娘子从不亏欠任何人,自然她觉得不好的,也决计不会用。” “都说商贾重利,但大娘子恰恰是将利放在最后面。” “她建乡会,立下那些规矩,这套下来,没有哪个瓷窑是管不好的,加上石炭窑带来的机遇,跟着大娘子必然能赚钱,既然这些都是一定的,那么只要选人不错,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大娘子宁愿让利,也不会收那些心术不正之人。” 周大郎不停地点头。 “所以,”左尚英收起笑容,神情变得郑重了些,“这也是给你提个醒儿,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做背信弃义的事,遇到难处可以明着与大娘子说,千万不要暗自动什么歪心思。” 周大郎道:“表弟说的是,我定然牢记。” “那我就不留表兄了,”左尚英道,“大娘子还让你去寻韩行老,表兄也得做些准备。” 周大郎磨磨蹭蹭不想离开,片刻之后才实话实说:“我有点弄不清楚找韩行老做些什么?会不会坏了大娘子的事?” “不会,”左尚英笑道,“拿着你的瓷器去寻,请韩行老指点一二,行老总不能说周家瓷器一无是处,将来这瓷器如何改进,兴许还有行老的指点呢。” 周大郎眼睛亮起来。 左尚英接着道:“去的时候,别忘记那些礼物,你们本来也没有银钱,就送些家中有的,鸡蛋、家禽、晾晒的蘑菇、菜干皆可,就是不能贵重,免得有贿赂之嫌。” 周大郎被教的明白了,登时有了信心,再次躬身向左尚英行礼,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到周大郎出了院子,左尚英这才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他身上的衣服单薄,也是强撑着才没有在人前失仪。 穷措大也就只能留一身风骨,不然真成了一无是处,没办法,这也是谋生的手段。 家中的老奴走进门,好不容易才将杨家送来的银钱倒腾进屋。 在杨家左尚英没有瞧一眼,他眼下的身份,必须装作钱财如粪土,虽然这些东西在谢大娘子面前无用,却还有周大郎在,所以怎么都得扮得“表里如一”。 现在没人了,他立即走上前,伸手摸着那些铜钱,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给母亲送回去一些,”左尚英道,“再给我做些衣裳。”免得出去都得遮遮掩掩,恐怕被人看到长衫下面的破烂裤子。 不过很快左尚英又反悔了:“不要给我做太多,就一套即可,剩下的多拿些回去给小妹,让娘定要撑住了。” 支撑住,等他考上功名,再给小妹说亲,这样就能嫁的更好些。 老奴欢欢喜喜地出了门,左尚英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他能明白表兄为何欢喜,他何尝不一样?那种被人认同,有机会施展身手的感觉委实太好了。 …… 左尚英和周大郎离开之后,于妈妈上前禀告谢玉琰:“七郎来了。” 七郎就是杨明经的次子杨申。 谢玉琰看到了他们兄弟,她点了点头,让于妈妈将人领进门。 杨申显得很是紧张,上前向谢玉琰行了礼,然后将手中的东西摆在了桌子上,他一路将瓷器抱过来时,甚至还裹着一层东西,恐怕被人瞧见。 畏惧一个人,自然而然会为她着想,恐怕给她惹来麻烦,因为出了事,首先被惩戒的肯定是他自己。 看到屋子里没有旁人,杨申这才将裹在瓷器外面的布帛拿开,然后道:“这是……我阿兄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瓷器,觉得与大娘子烧的新瓷有些相似,就花银钱买了回来。” 谢玉琰抬起眼睛,那是只白地剔花仙鹤祝寿瓶。 只是扫了一眼便道:“也是用化妆土、剔花的技艺。确实与我们的新瓷有些像,烧瓷这么多年,难免有些技艺相通。” “这瓷器是从哪里买来?” 杨申看着谢大娘子淡然的模样,忽然庆幸大哥没有拿这瓷器来做文章,因为对于谢大娘子根本无用。 “大哥从淄州一个同窗家中买来的。” 谢玉琰道:“是否知晓出自哪个工匠之手?我们可以试着雇他去礠州新窑。” 杨申并不知晓内情:“我回去问问阿兄。” 没有了别的话,谢玉琰又看了一眼那祝寿瓶:“瓷器花了多少银钱?若是肯给我,就将银钱补给你们。” 杨申心中欢喜:“我问清楚就向大娘子回话。” 说完向谢玉琰行礼,慢慢退出了屋子。 等杨申离开了半晌,谢玉琰这才起身去看那瓷瓶。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这只祝寿瓶上,给它笼罩了一层柔柔的光华。谢玉琰伸手拿起。 回忆立即涌入脑海中。 这瓶子她很熟悉,因为前世母亲遗物中,就有这么一只,她也是因此对礠州窑有了兴致,没想到有些东西,它突然就再出现了,她还以为要之后才能烧制出来。 物是人非,说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前世的父母双亲早早就过世,没能在她脑海中留下任何模样,这一生……若是没有意外,定能见到他们。 第290章 过去 谢玉琰伸手抚摸着那只瓷瓶,忽然手微微一顿,摸到了瓷瓶上一块不平整的地方。那是瓷器没有烧制好出现了釉缩。 既然要做瓷器买卖,谢玉琰也要对烧制瓷器有些了解,在杨家瓷窑时,没少听工匠们说这些。 出现釉缩,瓷器就等于烧坏了。 谢玉琰能确定的是,母亲的那只瓷瓶没有这样的瑕疵。 按理说,这样的瓷器不能出瓷窑,如何能被留下?谢玉琰的目光落在那仙鹤祝寿图上。 前世她因为母亲留下的瓷瓶,很是偏爱白地剔花的瓷器,却从来没见过一模一样的瓷瓶,甚至连相似的图案都没有再见到过。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思念母亲才会如此,一样东西看多了,不免会偏爱些。再说那些东西与她一样都被母亲丢弃在一旁,兴许从一开始,这种相同的命运就获得了她的好感。 那瓷器也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画作透着一股的洒脱和随性,越看越能感觉到其中透着的意境。 不知这画作是出自工匠的手,还是旁人画完拿给工匠用的? 看来得让人去一趟淄州,打听打听这瓷瓶的消息。 谢玉琰重新将瓷瓶放在桌上,她很少想起父亲、母亲,她懂事之后,见到过的就是二人的画像,画在纸上的人,本就很难在她心中留下些什么。 父亲在她一岁多的时候过世,母亲顺手将她丢给祖母,就此母女两个甚少相见,在她三岁时母亲也得了急病追随父亲而去。 之后关于他们,她也仅仅是偶尔听旁人提及。 即便外面人再动情,她也不会流露出相似的情绪,也因此惹恼了母亲娘家人,私底下悄悄地说她的闲话。 一个孩子,居然不懂得父母之恩,不肯思念双亲,为双亲落泪。 甚至有人说她不是母亲亲生,而是父亲外室之女。 祖母偶然听到这些话,立即训斥那些人,不允许她们再有此言语。 她好似一直都是这样,天生懂得趋利避害,也不愿意与族中姐妹虚为委蛇,所以同龄姐妹对她都是敬而远之,只有祖母愿意护着她。 她也被祖母一直宠溺着长大。 这样的处境,让她将祖母牢牢抓住,听从祖母的安排,虽然也会时时冒出些怀疑,这般祖孙情深到底是真是假?为何祖母的那些维护,却依旧不能换来她的感动?最终她归咎于自己的凉薄。 直到她将被送入宫中。 她的猜测得到证实,她确实凉薄,但这亲情也是假的。 一桩婚事,让她看清楚,祖母养育她不过就是因为她有用处,她生得貌美,聪明伶俐,能为谢家换取利益。 王淮能时时来到谢家与她见面,也同样是祖父母的苦心安排。若非王晏过世,王家不再能入得谢氏的眼,她可能真的会嫁给王淮。 根本没有什么恰好的相识,懵懂的玩伴。 人算不如天算,王晏突然过世,谢家才不得已才改了章程。 所有感情不过如此,好似都能用利益衡量,区别在于得到多少利益。 她答应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为自己谋算。表面上是顺应了谢家的安排,其实已经开始利用谢家,积攒自己的力量。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将谢家完全看透。 她还以为祖父能借着战事立下功勋,进一步在大梁获得更多利益,却没想到他们早就想好了背叛。 至于最后祖父说起她的身世,称她不是谢氏女……不知晓到底是何用意?是投效齐人需与她撇清干系?还是另有别的心思,又或者这就是真的? 谢玉琰重新坐回椅子上,脑海中还在胡乱思量,忽然感觉到怀中一沉,然后一只大大的脑袋从她怀里挤了出来,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定定瞧着她,见她没有回应,又伸出爪子去够她的手臂。 谢玉琰不由地心中一软,伸手抚摸狸奴的大头。 门外传来张氏的声音:“屋子里还有别人?” 于妈妈低声道:“没有了。” “那就让阿琰歇一歇,在屋子里一整日了,总要走动走动。” 接着门被推开,张氏快步走进屋。 阳光跟着张氏一同进门,她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 “这是郎中送来的药膳,”张氏道,“说是今日无事,亲手熬的。” 郎中会送食盒? 恐怕是出自另一个人的手吧? 张氏低声道:“我打开看了,瞧着与我熬的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药材还算不错,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张氏是个懂得给人留颜面的人,她说没什么两样,那一定是不如她。 谢玉琰想着某个“郎中”,再看看眼前的张氏。 “愣着做什么,快点趁热喝了。”张氏将碗端在她面前。 谢玉琰接过去,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居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吃,就是有些过于寡淡,王大人这是舍不得放盐? 温热的汤下肚,好像整个人也跟着暖和起来。 “吃完跟我去院子里走走,”张氏道,“外面不冷,刚好能活动活动腿脚。” 谢玉琰看向张氏:“过阵子我去京中,娘和钦哥儿愿意与我一同去吗?” 张氏先是一怔,然后就欢喜起来:“我们也能去?” 谢玉琰点头:“若是在京城停留的久,就跟钦哥儿寻个西席。” 张氏其实一直愁这桩事,她是怕阿琰自己上京,身边也没什么人照料,于妈妈是不错,平日里却也只能听从阿琰吩咐,不敢开口劝说。 若是她也能一同前往,自然再好不过。 “那家中……怎么办?”张氏道。 谢玉琰道:“有长房和杨氏他们盯着,不会出什么差错,”杨氏族中她已经整饬的差不多了,就算她不在大名府,众人只要各司其职即可。 “那……我早点收拾收拾,”张氏笑道,“汴京我还没去过,莫要闹出些麻烦才是。”她是去帮忙的,可不能反倒拖累了谢玉琰。 说完这些,张氏依旧盯着谢玉琰吃光了药膳,又拉着她出了屋子。 看着走在前面的二人,于妈妈松了口气,之前也不知道为何,大娘子突然动了怒气,多亏张娘子来了。 谁说张娘子没用处?在她看来三房可不能少了她。 至于那食盒…… 于妈妈分明在桑典手中看到过相似的,东西送到了,就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到? 第291章 好东西 王晏跟着徐恩一同出城去巡营,突然抓起来那么多武将,难免人心惶惶,现在要犯都已经入狱,也到了该安抚人心的时候。 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底下将士们一个个面露恐惧的模样,徐恩忍不住皱眉,转头去看旁边的王晏,王晏果然目光幽深,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深沉。 徐恩能够理解贺檀和王晏了,如果他来到大名府,看到大名军变成这般,也要将他们查个底朝天。 官员与商贾勾结,用兵卒来运送货物,时间久了,军中哪里还能有什么士气?全都想着买卖谋利,谁还会辛苦去操练? 怪不得那么多兵马围困山林,最终却都败在王晏手中。 徐恩将朝廷只诛首恶,剩下的人戴罪立功的消息传达给众人,就与王晏往另一处军营去。 “王大人,”徐恩忍不住道,“看来军中需要好好整饬,这次回到京中,我会如实向官家禀告。” 王晏没有接着徐恩的话往下说,反而道:“徐都知觉得该如何解决军中的情形?” 徐恩下意识地就要说:“自然是严加管束和惩戒。” 不过转眼他就想到,朝廷派发军资不足,如果严惩,那军资从何而来? 王晏显然猜到了徐恩的心思。 “朝廷军资、粮饷只发了三成,就算现在不是战事,也不足以支撑军中用度,要么裁撤兵马,要么纵容他们私下盈利。” “徐都知觉得,哪条路可以走?” 徐恩一时不能言语。 王晏接着道:“这样的情形,可不止在大名府,有些州府武将私底下有酒库,靠贩卖酒水充作军资,我之所以得了这差事,就是曾为弹劾此事的官员说话,被官家赶出了垂拱殿,不得不告病在家。” 徐恩没想到王晏会与他说这些。 告病就是种说法,否则颜面何存?但王晏显然不在意这个。 徐恩暗自深吸一口气,他在官家身边的时候,看到王相公曾阻拦官家重用王晏,说王晏年纪尚轻,还当磨炼。那时候他以为王相公就是自谦……若是与眼下的情形连在一起,那也就能理解了。 王晏不似那些文臣一样,凡事遮遮掩掩,能说清楚的话却要留上半句,将风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王晏更加直率,给人感觉,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文臣不在意名声,会做出什么事?那就真是难料了。 徐恩道:“我自然不赞成武将私底下盈利,但是……让朝廷发足额军饷……也不容易。” 王晏扫了徐恩一眼:“徐都知何必说得如此隐晦?不是不容易,而是户部没有这个银钱。” 徐恩点点头。 王晏接着道:“若大梁兵马都是方才看到的那般模样,留之何用?” “朝廷不去管束武将私底下盈利,兵额必定还会逐年增加,因为这已经成为一桩买卖,有更多的人手,就有更多的利益,万一有了战事,说不定还能用多敌几倍的兵马打一场胜仗。” “到时候名声、钱财、官位就全都有了,何乐而不为?” “看似这样两全其美,难题也得到了解决。” “但若是大梁兵马都不依靠朝廷下发粮饷,他们可还会一心为大梁着想?” 徐恩也明白这个道理,靠着谁吃饭,就听谁的,恐怕有一日朝廷的兵马会成为某某人的私军。 “真正有了战事,朝廷又如何让他们忠心耿耿、为国杀敌?” 徐恩倒吸一口凉气:“王大人说的没错……可朝廷……” 王晏道:“朝廷的财赋要从何而来?” 徐恩不用去想:“赋税自然是靠百姓,王大人的意思要严加征税?” 他觉得不太可能,百姓为逃赋税都前去山中,衙署还要如何征缴? 王晏淡淡地道:“百姓手中没有银钱、粮食,要拿什么给朝廷?” “只有百姓日子过好了,才能缴纳赋税给朝廷,”王晏道,“这也是为何,朝廷要开坊市,无非是想要百姓能多份生计。” “银钱在那些达官显贵手中无用,只有在百姓手中,大梁才是真正的繁荣。” 徐恩仔细想来王晏这番话很有道理。 王晏正因为有这样的思量,才会为大名府小报题字,才会格外在意大名府的那些买卖。 “就像……大名府现在……” 徐恩拿定主意,这次回京,他也要将大名府佛炭、泥炉、瓷器买卖与官家提一提。 谢大娘子的铺子和瓷窑给雇工不少于一百文的银钱,这就是礼遇百姓之事,相反的谢家将银钱都孝敬给达官显贵,反而欺压雇工。 那么打开坊市这样的政令,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难得,”徐恩仔细琢磨,“大名府出来谢大娘子这样的商贾,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 “能在刘知府眼皮底下,压过谢家那些人,不光是聪明,也有胆色。” 徐恩说着向身边人伸手:“谢大娘子送给我的物什呢?拿过来。” 护卫立即从马背上取下一物递给徐恩。 那是一只陶罐,外面上了层绿釉,外形细长,瓶口窄小,双侧有系,穿入带子能挂在马鞍,或是背在身上。 徐恩将瓶口对准自己,仰头灌入一口水。 方才这瓶子放在火堆旁,里面的水不能说温热,但至少没有结冰。 徐恩擦了擦下颌,拿着瓶子向王晏摇了摇:“王大人看这东西如何?若是军中都有此物,岂非方便许多?” 王晏目光落在另一个虞侯马背上,上面也挂着一只类似的瓶子,只不过外面灰白,没有上绿釉。 显然徐恩用的那只是特制的。 徐恩没有看到王晏的神情,接着道:“从前咱们也有陶瓶,不过委实不好携带,现在多了带子,奔波时也不容易弄碎。这壶底也做了改进,比以前的陶瓶要窄,到时只需在木架上挖出孔洞,就能顺利将陶瓶放置其上。在外面没有木架也容易的很,在地上挖个坑洞即可。” “从前咱们用的水囊是不错,可惜只能装水和酒,我这罐子将水倒掉,还能放置粮食和肉干。” 王晏点点头:“是个好东西。” “我就说吧。”徐恩伸手将陶瓶挂在了马鞍上。 “徐都知这样一说,”王晏淡淡地道,“我忽然想起它还有一个用处。” 第292章 都没了 徐恩一直等着王晏说话,可偏偏王晏催马跑得更快了些。 徐恩一怔,忙跟上前。 “王大人,”徐恩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还有什么用处?” 王晏沉默片刻道:“或许应当入京之后再说。” 徐恩登时一阵难受,看王晏郑重的模样,就知晓这事小不了,而且还与他有关。 可偏偏王晏又不肯继续,他一颗心好似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说不出的难受。 徐恩抿了抿嘴唇,他着实不该追问,可是……只忍耐了片刻,他就受不了了。 “王大人,你就说吧,”徐恩道,“进不进京……有什么关系?若是你觉得不妥,我听后就忘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晏没有回应,目光微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大人……”徐恩恨不得伸手去拽王晏的缰绳,如果今天王晏不说,他肯定好几日都要睡不着。 所以,他必须要问出来。 王晏勒住了马,看向徐恩:“徐都知真想知晓?” 徐恩眼看着王晏神情一肃,他略微犹豫片刻就点头。案子梳理的差不多了,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的错漏。 真有不对之处,更应该早些弄清楚。 “那我们就改日再去军营,”王晏道,“先回衙署取点东西。” 徐恩不禁怔愣,眼看着王晏调转马头,他立即跟了上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徐恩都在猜测中煎熬。王晏直奔衙署,也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徐恩低头看了一眼,一只罐子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这是黑火油?”徐恩在看案宗的时候,看到过这个。 王晏应声,也不多做解释,脚下不停地带着徐恩等人一路出了城,然后远离官路,钻入一处林中。 树林前是一处开阔地,王晏终于站定,转头去看徐恩:“案宗中提到过,那些妖教的人用黑火油对付大名军。” 徐恩点头,他看看那黑火油,又回想到王晏看陶罐时的目光:“王大人的意思是?” “他们将黑火油放在罐子中,点燃后借着树枝之力,丢掷入人群,”王晏道,“这是那些大名军亲眼所见。” “我当时被围困山中,只看到火光和兵卒惨叫,具体如何并不知晓。这次就与徐都知一同试试,这黑火油到底如何。” 徐恩听到这话,也来了精神。 妖教人用的那手段,若是能学来,对他们自有好处。 “要怎么试?”徐恩道,“我来帮忙。” 王晏点点头:“需要用到徐都知的那只陶瓶。” 徐恩的面容登时一僵,万万没想到王晏盯上了他的陶瓶:“为……为何?” “徐都知说,那陶瓶可以装军粮,也可以盛水,如若还有其他用法岂非更好?”王晏道,“对阵时,在对方不知晓的情形下,也能出其不意。” 徐恩颇为舍不得,这陶瓶在手里还没焐热呢,早知晓,他方才就不应该得意地在王晏面前摆弄。 心疼归心疼,这桩事非同小可,该拿还是要拿出来。 徐恩终究没拿自己的,而是伸手向身边的虞侯讨要。 虞侯忙将自己的陶瓶解下来递过去。 王晏伸手指了指:“大名军说,那些妖教的人,在丢掷罐子之前,先要点燃绑在外面的绳子,刚好这瓶有系能绑的更结实些。” 将黑火油倒入陶瓶,又将瓶口封住,然后用绳子将整个陶罐绑起。虞侯也带着人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树枝,绑上重弓用的弦。 徐恩眼睛发亮,跃跃欲试,王晏干脆将点火之事交给他去做。 火烧起来,整个陶罐似一只火球,准备抛掷陶罐的兵卒心里一慌,立即将弦放开,陶瓶飞出,落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不过陶瓶却没有碎裂开。 徐恩怔愣片刻,快步走过去查看,这才发现,陶瓶落入雪窝中,然即便如此,那火也没有完全熄灭。 “这黑火油果然不一般。” 一次没有试成,只能重来一遍。 徐恩摩挲着手中的陶瓶,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瓶子里的水倒出来,灌入黑火油。 “谢大娘子就给了我两只陶瓶,全都带出来了,若是不成……想要再试,就得厚着脸皮去要。” 王晏没有说话,旁边的桑典却暗自摇头,他很想与徐都知说上一句:你以为试成了,就不用厚脸皮去要了? 不让你去讨要陶瓶,他家郎君何苦来这一趟? 两个陶瓶都没了,心中才会更为惦念。 当然,郎君为的都是朝廷,决计没有半点的私心,更加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就看不得别人有。 桑典正想着,眼前就是一亮,徐恩再次点燃了陶瓶,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换了个校尉上前,那校尉就镇定得多,等到绳子烧了一会儿,眼见弦要支撑不住,这才松手。 一只火球被弹飞出去。 “嘭”地一声。 火球落在摆放好的石碓上,也不知道是陶瓶碎裂,还是黑火油被烧得炸开,总之一声不小的动静之后,火焰四处迸溅,那烧起的火球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等到火势变小了,徐恩才看向王晏:“成……成了。” 如果有这东西,平日放在水囊中,关键时刻借用陶瓶丢掷出去,就能让人措手不及。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王晏看向在场的众人:“这东西一旦被透露出去,也就没有奇效,希望大家守口如瓶。” 徐恩这才明白,为何王晏刚刚会迟疑。 王晏只带了一个护卫,其余都是他的人,想到这里徐恩额头上登时冒出汗珠,真的有人透露出去,首先被质疑的就是他。 徐恩沉下脸,看向跟着他来此处的下属和护卫:“谁敢说出去,我徐恩必定让你追悔莫及。” 众人纷纷道:“不敢。” 徐恩重新看向那被烧焦的石碓,明明都试完了,可他心里仍旧像是有几只手在抓挠。 好想再来一次啊! 这样回到汴京,他也能更好地向官家叙述。 刚刚……一切来的太快,他都没能看清楚。 徐恩想着,下意识脱口而出:“王大人,不然我们去寻谢大娘子吧,看看何时才能再烧出一窑陶瓶。” 第293章 讨要 王晏抬起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空。 徐恩这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现在去杨家委实有些不合适。 “那就明日前去,”徐恩道,“说什么也得再要些陶瓶。” 王晏却没有似徐恩那般着急:“听说这段日子,杨家窑一直在为榷场做准备。” 徐恩自然不肯就这样算了,才看到那样的威风,怎么能就此罢休?他想到这两日的传言,于是急着道:“朝廷派来的行老,不是已经准备将佛瓷带去京城了吗?” “离打开榷场还有一阵子,应该不差我这一窑吧?” 话说到这里,徐恩看向王晏:“王大人帮我劝说几句,这东西可比送去榷场的瓷器重要多了。” 生怕王晏不肯应承,徐恩道:“我也不白要这些,我付银钱,入京后还会为大娘子向官家请功。” 听到这些话,王晏才道:“那我明日就与徐都知去一趟。” 徐恩登时露出笑容。 王晏转过身:“其实徐都知不必如此,只要向谢大娘子讲明缘由,相信她会应承。” “但,”徐恩道,“黑火油的事,不能让旁人知晓。” 王晏提醒道:“那就换个理由。” 徐恩脑子一转,立即明白过来:“军中需要这陶瓶,我可以先为左右二班配上此物,别的不好说,这点权柄我还是有的。如此一来谢大娘子不但不知晓黑火油之事,还不能再将陶瓶卖给其他人。” 徐恩觉得这个主意当真是好。 若是随意寻个借口将陶瓶买来,没法阻止谢大娘子将这东西放在坊市上流传。毕竟这陶瓶除了存水、存粮,还能用来盛酒、汲水,不让人烧制来卖,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供给军中无疑是最好的交待。 “能将此物用来做火器,谢大娘子也是功劳一件,朝廷总要给些赏赐,不如就让陶窑为军中烧制陶瓶。” 徐恩觉得这桩事应该可以做成。 “既然徐都知已经想好,”王晏道,“就不用我同去了。” 徐恩点点头:“也好。”王晏作为文官,总不好与商贾来往太过密切。 旁边的桑典不禁又看了徐恩两眼,这位徐都知人不错,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替郎君说了。郎君之所以不与他一同去见谢大娘子,是怕将来有人质疑谢大娘子是走了王家的路子。 从徐恩那里看来,郎君是不想与商贾来往,但偏偏有时候看起来的无意,其实是有心。 说完话,徐恩又去看了看陶瓶炸开的地方。 山石全都被烧的焦黑,甚至烤化了旁边的冰雪,烧到了下面的枯枝。 这只是试了两次,若能掌控最好的时机,应该效果更佳。 将一块小石头握在手里,他吩咐人:“将这里遮盖好。” 一切都是妥当,徐恩跟着王晏往城中去。这段日子查案,每天都要对看账目,让徐恩格外的烦躁。 这本就不是他所长,他耐着性子才熬到现在。 刚刚那陶瓶炸开的时候,好像让他一直压制的情绪也得以释放,他整个人都跟着振奋。这东西简直就是他的救星。 让他如何不喜爱? 徐恩脸上不由自主地又露出笑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莫名感觉一道带着寒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徐恩转过头去看,就瞧见了一旁的王晏。 他好像没得罪王晏,所以……一定是弄错了。 两个人各自回到住处。 王晏大步向院子里走去,桑典急着道:“我这就去给郎君拿衣服。”现在去杨家,总得换下这一身官服,免得太过显眼。 衣服送到,桑典又忙着让人提前去知会于妈妈,郎君每次去见谢大娘子都要偷偷摸摸,偏偏这事郎君自己又做不得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桑典断断不敢相信,自家郎君居然沦落到这般境地。 主仆两个到了永安坊,立即被引着走了后门。 于妈妈道:“今日大娘子召族人议事,来往的人太多,若是走前门还要等半个时辰……就……委屈大人了。” 其实说“委屈”这两个字的时候,于妈妈都会觉得有些不安。这两个字好像不太能跟王大人扯上关系。 不过却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言语了。她在后门上做了些安排,能径直将王大人带去后院的小书房,这样一来,除了大娘子和她,杨家就没有人会知晓。这样遮遮掩掩,仿佛王大人见不得人似的。 谢玉琰还在前院里,王晏只好在屋中等待。 于妈妈本要去煮茶,就瞧见王晏自己净了手,走向了一旁的泥炉。这熟络的模样,俨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中。 “我送来的药膳娘子可吃了?”王晏问着于妈妈。 于妈妈禀告道:“吃了一大碗。” “晚上睡得如何?”王晏接着问。 于妈妈道:“会晚一些,不过夜里很安稳。” 王晏点点头,来的时候他让桑典带了公文,现在刚好坐下来批阅,于妈妈忙伸手调亮了油灯。 谢玉琰来到书房时,不禁有些恍惚,屋子里明明多了一个人,却并没有显得突兀,她和王晏好似突然就熟络起来,她也没有因为他总出现在身边,感觉到不适应。 王晏抬起头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从前谢玉琰不知晓,原来一个人的目光也能带着温度,暖暖的,轻柔的,能让人卸下防备。 屋中气氛也因此变得更加的柔和。 谢玉琰走过去,看到了王晏点好的茶,只等着冲上些温水,就能香味四溢。 王晏熟练地提起了茶壶,然后她如愿地尝到了喜欢的味道。 不过今日与从前不同,他只给她点了一杯茶,自己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怎么不喝?”谢玉琰道。 王晏看向她,眼睛中有一抹异样的情绪:“路上奔波过来,渴的太过,就不想喝了。” 谢玉琰微微扬起眉角,这是什么理由? 路上……奔波…… 那为何路上不喝水? 她的不解没说出来,却用目光传递给他。 “我刚才见到了徐恩。” 谢玉琰登时明白过来,不禁露出笑容,怪不得路上没水喝,原来是没有陶瓶。 第294章 诱惑 谢玉琰装作没有看明白,这人突然跑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 一只小小的陶瓶而已。 谢玉琰故意不去询问:“徐都知说了些什么?” 王晏道:“我将妖教用黑火油的手段教给了徐都知。” 这下她再也忍不住,登时笑出声:“所以……那两只陶瓶没了吗?”她知晓王晏看到陶瓶,会想到黑火油,但是没想到他接的那么快。 那陶瓶在徐恩手里,恐怕都还没焐热。 “明日徐恩会来讨要陶瓶,”王晏道,“他要带回京城,用在军中。有这只陶瓶,就算有人故意针对礠州窑,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这就是谢玉琰做的安排。 王晏目光微凝:“你准备好了去汴京?” 谢玉琰点点头。 王晏接着道:“那玉牌和玉珠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谢玉琰知晓王晏总有一日会问起那两样物什。 没有等到谢玉琰说话,王晏道:“我知晓你不愿意提及这些,每次见面我都尽量不说,免得你心中不快。” “那些你不想我知晓的事,我可以不问,但不可能不担忧。” “就像……如果我突然被押入京城,你也会打听消息是一样的。” 王晏确定,真的出了这样的事,谢玉琰不会无动于衷。 王晏声音比往常要更低沉,不过不是冰冷和凉薄,而是很有耐心地娓娓道来。 “至少在动手之前,知会我一声,”王晏道,“你若是不想与王家有牵连,我还有别的人手,那些人与王氏一族无关。” 王晏的姿态已经放得很低,甚至将王氏一族也摘了出去。 这是在告诉她,他们之间可以没有这些。 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她接受王氏。 谢玉琰虽然前世嫁了人,但她做的是王妃、皇后、太后,她将嫁人看成是一个身份,一个职司。 现在王晏却引着她走向另外一条路,她可以就是她自己。 没有强迫她接受其余的任何东西。 她可以不跟随他的脚步往前走,但她也有些好奇,被黑暗笼罩的前路,尽头到底是什么模样? 王晏拿起桌面上一只小竹筒,很快一杯新点好的茶摆在谢玉琰面前。 “今天晚上我给娘子多点几杯茶,”王晏道,“能不能换只陶瓶?” 这买卖,好似不错,至少她不亏。 谢玉琰与王晏四目相对:“我让陶窑为王大人提前烧了陶瓶,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 其实王晏、贺檀,连同桑典都有。 不过鉴于王晏刚刚那番话,谢玉琰决定将其余那几个陶瓶扣下。 于妈妈会意去取陶瓶,王晏却已经等不及:“是什么釉色的?” 谢玉琰道:“青色。” 青色比绿色要好看。 但对于王大人来说仍旧不够。 “军中用的物什,我觉得还是一个釉色的好,特别是徐恩将领,携带的陶瓶与旁人不同,很容易被针对,若是投放毒药,岂非害了徐都知?” 王晏神情看起来格外郑重,再配上他那张看起来就一本正经的脸,正襟危坐的身姿,没有半点的轻浮随便,当真是忠臣的色相,当真让人无法拒绝。 谢玉琰点了点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方才好像被蛊惑了。 此时此刻,躺在床上准备休息的徐恩忽然打了个冷颤,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很心疼那被炸开的陶瓶,好像谢大娘子不肯答应再重新烧制一个给他了似的。 …… 大名府城内的一家客栈里,注定一片热闹。 客栈掌柜高兴的不得了,因为这两层楼的客栈,现如今住满了人,只因为从汴京来的两位贵人,在他这里落脚。 韩泗看着等在院子里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只要他拒绝各种宴请,就能躲到沈中官回来,然后他们再一同离开这里。 显然,他的这个思量没有奏效。 突然之间,客栈里来了许多人,他们个个拿着自家的瓷器,来向他请教烧制技艺。 这些人还都提着拜礼,本来韩泗想以大梁法度为借口,严词拒绝,偏偏那些拜礼不怎么值钱,大多都是自己在家中做的吃食。 一张张面孔诚恳又满怀期盼,让韩泗没法开口拒绝。 客栈的动静,终究引来了围观的百姓,一双双眼睛落在他身上,让他有种重新回到宝德寺的感觉。 与在宝德寺的选择一样,韩泗不得已又点了头。 不过,跟预料中的一样,很快他就后悔了。 瓷器看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没完没了,大名府周围的瓷窑似是听到了消息,全都赶了过来。 韩泗一直忙到夜里,看得眼睛发酸,说得嗓子也哑了,这才打发走众人,囫囵睡了个觉。醒来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韩泗小心翼翼地将推开窗子,不出意外的是,他看到更多的人,等在客栈里面。 韩泗倒吸一口凉气,隐约听到有人议论。 “韩行老人可好了。” “在宝德寺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喜欢佛瓷的都是慈悲之人。” “我家的瓷窑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希望行老能帮我们出个主意。” “之前不敢来,行老毕竟是从汴京来的,岂能随便见我们?后来听说有人只是送了自家烧制的小物件和家中晾晒的菜干做拜礼,韩行老就帮他看了瓷器。” “你这消息不对,人家也带了银钱,但行老不肯收,只留下了自家做的菜干。” 韩泗转头看向屋子里堆着的菜干,面色更加难看,到底是谁在乱传消息? 自从他在宝德寺露面之后,那些关于他的话,越传越离谱。 现在来寻他看瓷器还好,他总不能带着一大堆菜干回到京城。 韩泗想想那场面,不禁深吸一口气,那可真就好看了。 韩泗准备悄悄将窗子合上,就从窗底下冒出一个人,那人满脸笑容,一双眼睛径直看向韩泗。 吓得韩泗整个人向旁边一躲,结结实实撞在了窗棂上。 “哎呦,可不得了。” 那人就是一喊,登时将所有目光都引了过来。 “韩行老受伤了。” 嘈杂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韩泗这下彻底明白,自己这是走不了了。 韩行老挣扎着叫来伙计:“快去永安坊杨家,将谢大娘子请过来帮忙。”朝廷和衙署都不会管这里的事。 唯有他们烧瓷的人,才能帮他掌控局面。 第295章 又来了 韩泗第一次见到谢玉琰,只觉得这妇人着实厉害,尽管当时有王晏在,他只是与谢氏说了几句话,却让他不得不答应将佛瓷带去汴京。 那天之后,他就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防备这个人,不可再有那样的情形发生。 可现在,他却主动将谢玉琰请过来。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谢玉琰迅速稳住了混乱的场面,客栈里一切变得井井有条。等他再次走出来的时候,谢玉琰已经坐在大厅正中的椅子上喝茶。 韩泗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客栈的桌椅都重新挪动了,本来吃饭的大厅,变成了议事的地方,闲杂人等一律被请出了客栈。那些带着瓷器来的人,分成两排坐在那里,还有一些没能坐下的人,就站立在那些人身后。 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韩泗。 那清澈的目光,让韩泗下意识地低下头。 显然正是这股气势,压制住了在场所有人。 韩泗走过去,在谢玉琰身边的椅子上坐好,屁股落在上面,韩泗好像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是行老,可谢玉琰却没有与他有任何言语和礼数,可怕的是,刚刚他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能是脑袋磕坏了…… 现在已经坐下了,不可能再反悔,毕竟是他将人请过来的,若是突然变了脸,定会落下性情不定的名声。 韩泗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就听谢玉琰道:“韩行老看这样安排可稳妥?一会儿大家逐个上前,也免得混乱。” 韩泗没想这样,他是想要谢玉琰将人都打发了。 仿佛知晓他在思量些什么,谢玉琰道:“大家都是长途跋涉来到大名府的,只为了能见行老一面,这几年烧瓷愈发艰难,尤其是我们北方瓷器,不得已熄火的瓷窑越来越多,眼看着传承多年的窑口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大家难免焦急,还望行老不要怪罪。” 这话说的让在场许多人都频频点头,其中还有两个人不禁红了眼睛。 谢玉琰接着道:“不是我替大家说话,若是行老不来大名府,他们中所有人都不得见行老一面。” “将自家烧制的瓷器拿来,让行老看过,兴许能想到改进的法子,让瓷窑得以继续留存,谁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在场众人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谢玉琰却又不敢开口,只能继续点头。 “鉴于此,还请行老答应大家的请求,帮大家看看手中的瓷器。” 谢玉琰话音落下,韩泗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韩泗不想应承。他甚至开始后悔,方才急切中不应让人喊谢玉琰前来。谢玉琰将他从一个火坑中拉出来,却丢进另一个火坑中。 这些瓷器他是必然要看的,不但要看,还得有所指点。 韩泗转过头看向旁边,居然已经有人坐在一旁,他面前的桌上备好了笔墨,显然是准备将他指点的那些言语都记下来。 作为行头、行老,这也是他该做的事,这时候推脱也会遭人非议。 在汴京时,他还可以寻来几个人帮忙处置这些事务,可现在他手边无人可用。 这种情形,着实让他措手不及。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必然。 从前就算来到大名府,前来见他的也是大名府谢氏这样的商贾,现在这些人全都被抓,大名府许多官员也跟着下狱,大名府烧瓷的人,全都拥护谢大娘子。 换了人,自然情形就不同了。谢玉琰作为大名府新的话事人,没有向他贿赂的意思,是选了另一种方式来招待他这个行老。 奇怪了,她难道就不怕?等他回到汴京,缓过神来,必然要找她的麻烦,到时候她要如何应对? 韩泗深吸一口气,只怪他刚刚接任行老,这次为了能悄然打听大名府的消息,特意没有带太多人,只一个人跟着沈中官走这趟。 会如此安排,自然是怕被这次大名府的波动牵连,万一遇到什么麻烦,他就躲在沈中官身后。 面对王晏,他岂能还似从前那般觥筹交错、左拥右抱,不用费任何心思,享受一番之后,带着瓷器回去交差? 他不敢。 所以也不敢带着那些人,恐怕他们出错,被王晏抓个正着。 自以为安排的很妥当,没想到根本不堪一击。 韩泗点点头:“那你们就逐个上前吧!” 众人登时一阵欢喜,不过那激动的视线只是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就看向了谢大娘子,这些人真正感谢的自然不会是他,韩泗不禁一阵憋闷,自己被拉着做事,最后却稳固了谢大娘子的地位。 这桩事过后,大名府周围的瓷窑,都会更加信服这个女子。 一件瓷器摆在韩泗面前,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旁边记录之人,提笔蘸墨。 要留下文字,韩泗也不能胡乱说,只得认认真真地查看。 魏老看向谢玉琰,大娘子与他们说,不能让这位行老闲着,他还以为做成这桩事得好好谋算一番,没想到……对于大娘子这般容易。 韩行老定没料到会有今日。 这边正说着话,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下意识抬起头,只见一身官服的人站在门口。 又来了。 韩行老心一沉,待他将人看清楚,不禁悄悄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王晏,不过很快他又紧张起来,这个人好似是……官家派来大名府的都知徐恩。 怎么还能换人来给谢氏撑腰? 而且每个都是不能惹的角色。 韩行老刚要起身,就听徐恩道:“不用多礼。” 韩行老正觉得这位都知好似格外温和,却发现徐恩看的不是他,那话也不是对他所说,而是谢氏…… 一瞬间情绪剧烈起伏,让韩行老有些吃不消。 接下来徐恩的话,更让韩行老夹紧了尾巴。 徐恩道:“我知晓大娘子忙着,不过有桩急事相求,不得已寻来这里,请大娘子移步一叙。” 谢玉琰站起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徐恩上楼,整个客栈立即陷入新一轮静谧中。 韩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谢大娘子可能比他料想的还难对付。 第296章 垫脚石 “大娘子。” 徐恩和谢玉琰到了客栈的二楼,寻了个安静的屋子,两个人刚坐下来,徐恩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这次是为了陶瓶而来。” 谢玉琰听到徐恩这话,点点头道:“徐都知可是觉得陶瓶哪里用着不趁手?我可以吩咐工匠改进。” “不是,不是。” 哪里会不趁手?而是太趁手了。 徐恩道:“大娘子做的陶瓶哪里都好,只不过……” 他不好意思说,现在陶瓶没了,被炸碎了。这多多少少有些对不住谢大娘子,人家好不容易烧出的瓷器,才到他手里一日就成了堆碎片。 谢玉琰等着徐恩继续往下说。 徐恩道:“总之陶瓶对我们格外有用,所以我想要大娘子再帮我烧一窑。” “一窑?”谢玉琰道,“会不会有些太多?这陶瓶才做了改进,应该再用一阵子,才能知晓到底如何。” 杨家新建的陶窑,最小的那个馒头窑,也能烧制出几百件完好的陶瓶,若是火候掌控的好,残次品少,还能出更多。 徐恩道:“那样的陶瓶,我至少要二百多只。” 他说要给内直左右二班都配上这陶瓶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的想这么做,便是朝廷不肯答应,他用自己的俸禄,也要这样做。 好东西用了就知晓。 他也想看看,若是二百只陶瓶都用来丢掷黑火油,会是一番什么模样? 当然,这话说出去肯定要挨打。 陶瓶烧出来是用的,不是被他当做火器丢掷。若是能让这陶瓶成为军备,自然是好的,万一不成,岂非白白费了这番心思? 其实徐恩怕的不是陶瓶没用,而是怕被军器作坊抢夺过去,谢大娘子什么也落不下。当然他会竭力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但没做成之前,他还是不能说。 再者,不管是妖教还是黑火油都是秘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徐恩琢磨着,还想继续劝说,谢玉琰却已经点头:“好,我安排人为大人烧制一窑,尽早让大人将陶瓶拿到手。” 徐恩满脸欢喜,不过他立即想到还有话没说完:“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大娘子能否先不要将这种陶瓶拿出去贩卖?这一窑给我之后,暂时不要再烧制同样的陶瓶……也就是说,莫要将陶瓶流传出去。” “万一这陶瓶以后在军中使用,最好坊间不要看到此物。” 徐恩也知晓不可能完全杜绝,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要有所限制。 “我知晓了,”谢玉琰道,“除了一窑陶瓶之外,我会将陶瓶的做法一并交给徐都知。” 徐恩登时一愣:“大娘子这般放心?万一我拿去军器作坊来做……” 谢玉琰道:“若是军器作坊能采用这样的法子烧制陶瓶,能省下不少银钱,我们也不算白费心思。” 徐恩望着谢玉琰,他忽然发现这真是个妙人。与她说话格外的容易,没有思量也没有犹豫,就这样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大娘子放心,我会向朝廷禀明,至少这份功劳一定要留在杨家陶窑,”说着他向外面看去,“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大娘子只管说。” 谢玉琰摇头:“眼下都已经安排好了。韩行老来到大名府,指点各处瓷窑的瓷器,大家心中感激,之后行老在大名府的日子,就由我们来招待,以示对行老的敬意。” 徐恩想到方才的情形,那韩泗乖如鹌鹑,好像确实不用他做什么。 可他眼下也没有什么能回报给谢大娘子,那就在临走的时候,看韩泗一眼吧,警告他老老实实做事。 徐恩这样想着,也这般做了,踏出屋子的时候,乜了韩泗一眼,韩泗登时慌张,差点将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 谢玉琰没有急着走回去,而是居高临下地看向一楼众人。 等到魏老、耿老前来,谢玉琰低声道:“有了韩行老的帮忙,我们更容易从中选出几处可用的瓷窑。” 魏老点头:“确实帮上不小的忙。”大名府、礠州附近的瓷窑不少,能选出几处能与礠州窑技法相融合的瓷窑并不容易,他们三个老东西最近就在忙这些。 韩泗没来之前,他们得离开大名府一处处瓷窑去找,现在借着韩泗的名声,将附近烧制瓷窑的人都聚到这里。 他们做事就容易多了。 更何况,还有人帮他们一同查验瓷器。 魏老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笑容:“这才是行老应该做的事,能留下几处瓷窑,也算是他的功绩,只不过没有人会感谢他也就是了。” 是自愿还是不得已,谁都能看明白。韩泗只是能说出瓷器的优劣之处,又不能真的帮助瓷窑渡过难关。将来帮忙修石炭窑,烧制新瓷器的人可是谢大娘子。 韩行老是真正地给他人做嫁衣。 将来礠州窑融合烧制出更多新器型,韩行老可是出了不少力。他还会成为一块很好的垫脚石。 …… 宝德寺。 严随看着跪在蒲团上念经的沈中官,这个内侍看起来无比的虔诚,若是将他的头发都剃掉,换成一身僧衣,他就跟寻常沙弥没什么两样。 留在宝德寺的日子,沈中官一直跟在智远大师身边,听智远讲经,有时候还跟着沙弥担水做事。 “师父,”严随低声道,“那个阉……善人,他好像更加信奉佛祖了,这都是师父的厉害。” 智远不知道自己到底厉不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 从前与人讲经,都是希望信众接受佛法、理解佛法,让他们在其中得到平静和喜悦,坚定信念继续修行。 每次看到成果,他都会为信众和僧人们欢喜。 可现在……他不太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那位沈施主现在沉迷于修行,流连寺中,不愿意踏出山门半步。每次看到沈中官那痴迷的神情,他都有点心虚。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僧人,还是个蛊惑他人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远急忙念出口。 “师父,”严随道,“我今天下山走了一圈,外面可热闹呢,之前来寺中那个韩施主被人堵在客栈。” “阿弥陀佛。” “师父,”严随眼看着师父的脸色愈发难看,“今天又有人上山求粮种了,咱们能救活不少人哩。” 第297章 回家 严随算是发现了,只要提及救人,师父的心情就能好一些。 佛祖很重要,但是粮食和粮种也很重要。 天暖和了,就要开始耕种,这次法会得到的粮种能长出多少粮食?养活多少人?就算严随这个孩子,也能将这笔账算得明明白白。 严随拉着师父的一角僧袍:“过阵子师兄们就要下山去了。” 百姓来借粮种,不是随随便便就给的,要僧人们下山去打听情形。虽说粮种以后要收回来,但也要交给真正需要的人。 这就是为何谢大娘子会将粮种放在寺中。 至少有一些人,会因为信奉佛祖,不会撒谎冒领粮种,这也是为何谢大娘子要在秋收后,除了拿回粮种,还要收利。 这桩事,师父质疑过谢大娘子,寺庙不该这样做,明明说是施粮种,却还要收利,与那些商贾和富绅有何区别? 谢大娘子就与师父说了一句话:获利的东西,能流到贫苦百姓手中? 师父一下子就怔住了。 不管是什么东西,能获利一成,或许还不会被人盯上,获利两成,会有人开始动手脚,获利三成,会有人拉帮结派将此变成生计,三成以上,就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了。 大娘子也说了,若是今年寺中能保证有六成粮种能被贫苦百姓耕种,百姓靠着这些粮种确实日子好过了许多,明年就能降利。 师父答应了。 所以今年施粮种至关重要,寺中的师兄都要下山探明情形,再将粮种借出。不过严随觉得,这次师父肯定会输。 智远和尚点点头:“过几日就陆续动身,此行对他们也是历练。” 严随道:“那我们是不是也快下山了?” 智远只得应声。 谢施主将宝德寺安排的明明白白,寺中僧人下山监管粮种,他还要去查看各处做出的佛炭和泥炉。遇到谢施主,可能是他修行的必经之路。 严随很是欢喜:“咱们要不要去汴京?” 智远不禁一怔,他看向小徒弟,半晌伸出手戳了戳小徒弟的脑门儿。 小徒弟是越来越野了,从前只是偷偷溜下山,弄些斋饭回来。现在每天一早就要去御营的早晚市转上一圈,回来的时候带来山下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在都讲给他听。 和尚本来要远离世俗,可现在智远觉得自己就住在世俗之中。 严随还会帮别人跑腿儿赚些银钱。总会有人不想一大早起来前去市集,譬如有些人想吃李阿嬷大锅里熬煮饭食,但只要去的稍晚一些,肯定就吃不到了。 严随可以提前一日收下那些人的定钱,第二天将饭食买来送去,然后赚几文跑腿儿钱。别看赚的不多,但多跑几趟就什么都有了。 寺门前有集市的时候,就更加看不到严随的影子,肯定要等到集市散了才会回到寺中。 智远不禁道:“头发越来越长了。” 严随的头发,比之前更黑更亮,看起来其实更像一个小道童。别说严随不舍得剃掉,连智远都动摇了。这么个喜欢热闹的小徒弟,真的能一直在寺中修行? 智远再次叹息,他这个宝德寺,真是藏龙卧虎。有人在这里看道经,有人在这里私会,有人在这里造屋,还有人一心要铸金佛,以后还会不会来更多奇奇怪怪的人? 刚想到这里,就听一个声音从山门口传来。 “大师,我回来了。” 智远呼吸一下子变得乱了几分,忍不住一阵呛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谢子绍。 “大师。”谢子绍走得很快,自从来到宝德寺,他觉得自己精神好了许多,身子骨也强健了,若是每天再多跑几趟,说不得都能去考武状元。 谢子绍觉得,这就是他与宝德寺的缘分。 “施主好久不见。” 其实根本没多久,但智远不这样说,就怕……有人抓住他的话茬说个没完。 显然还是没能让谢子绍满意。 谢子绍道:“大师见到我怎么没有从前欢喜?” 智远眼睛微微一抽,所以他从前有多欢喜? 智远只得行佛礼:“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 “我是与大师玩笑,”谢子绍道,“我知道大师见不着我,必然挂念,我这不是就回来了吗?” 说的好有道理。 智远不想说话,严随却有许多问题:“听说谢施主在重修瓷窑?” 谢子绍应声,他伸手比了比严随的头顶:“好几日不见,个头却半点没长,以后不会就这么高了吧?” 这人还是那么的讨厌。 眼看着严随气得将脸鼓起来,谢子绍又伸手去捏他的面颊:“不过肉倒是长了一些。” 趁着严随没有气成球,他立即掏出一包素点送过去:“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有了吃的,严随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们是在重修瓷窑,等建好之后,再给寺中烧一窑佛瓷。” 师徒两个听得这话,各有思量。 严随眨眨眼睛,他想问的可不是这个。他听说谢家的石炭窑修的很大,谢家两位施主这样大张旗鼓的做事,肯定是有大买卖。 智远听到“佛瓷”两个字,立即想到法会,上一个法会的不速之客还在寺中,他不想这么快就又再办一场。这兄妹两个简直是将宝德寺当成了他们的道场。 谢子绍接着道:“到时候卖的银钱,全都捐给寺中做香火钱。” 智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谢子绍接着道:“我这次来寺中,是帮十妹妹丈量土地的,等天暖和了,十妹妹买的那块地也要派上用场。” 智远颇为警惕地试探:“谢施主不是要开荒、耕种吗?” “那岂非浪费?”谢子绍道,“那块地可以紧紧挨着宝德寺,再说山地如何好耕种,十妹妹有别的妙用。” 智远捻动佛珠的手不禁停下来:“敢问施主,那块地要做些什么?” 谢子绍脸上露出笑容,片刻之后压低声音道:“佛曰,不可说。” 眼看着大和尚目光变幻,谢子绍接着道:“总归对宝德寺是一桩好事。” 他就知道…… 智远闭上眼睛默默念经,谢施主没有要卖佛瓷的银钱,并不是真的不在意那些银钱,而是她有别的法子赚的更多。 法会当日,佛光出现,这道佛光终究是为她亮起来的。 宝德寺有了名声,她也就能因此赚更多银钱。 “十妹妹买的地太大,一时半刻也很难修完,”谢子绍道,“我们先将围墙垒起来。” 说到这里,谢子绍顿了顿:“大师,你知晓围墙前面有些什么吗?” 智远知晓自己不该去理会谢子绍。 但显然,他依旧难掩好奇:“是什么?” 谢子绍伸手比了比:“陶山,一座陶山。” 第298章 没眼色 谢子绍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也就他十妹妹能想出这些主意。 陶山,他听到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严随一脸好奇,不过他不会在这时候抢话,而是等着师父询问,因为他知道师父必然憋不住。 果然,智远开口询问:“是要烧出一座山?” “当然不是,”谢子绍道,“是将没有烧制好的泥炉堆埋在一起,一年烧坏多少泥炉、陶、瓷器一看便知,堆的多了,不就成了一座山?” 智远没想到这有什么好。 但严随显然明白了几分:“所以……若是有人来我们寺中,一定要去看看那陶山。” 谢大娘子带人去砸谢家泥炉的事,大名府许多人都知晓,但后来的人却没见过,光是听那些传言,能相信几分?不如移步去看看那陶山。 自然而然就将人从宝德寺带去了谢大娘子那处地方。 有了人气,将来做什么买卖能不成? 严随眼睛开始发亮,谢大娘子可是在很早以前就买了地,莫不是那会儿就想到了现在?若是他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被严随这么一说,智远更好奇了,谢施主到底要在那里做些什么? “不会坏了宝德寺的清静,”谢子绍道,“我那十妹妹做的东西,是极好的,说不得大师看了也会欢喜,也要经常前去。” 这……智远嘴巴动了动,更加快速地默念着经文。 严随看了看自家师父,师父肯定不认同这话,但往往事情就是怪得很,本来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一定会发生,严随还是默默地期盼,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谢子绍看着这一老一小,十妹妹不让他说,他也没法子,这真的不怪他。 除此之外,谢子绍还没忘一件重要的事,他看向严随:“小严随,想不想去汴京?那里可繁华了,我也只去过一次,好吃的、好玩的,是从前见都没见过的,就说那里的寺庙、道观就比大名府的不知道大多少。” “还有书局、集市,你想要的东西在那里都能买得到……” “不知道这次十妹妹会带上谁?” 智远睁开眼睛,两个谢施主,这是占完了寺里的便宜,又要拐带人了?他转头又去看一脸羡慕的小徒弟。 暗地里再次叹了口气,看来这条傻鱼已经咬钩了。 “咱们今天什么时候用斋饭?”谢子绍揉了揉肚子,“早点用了饭,我就早点去听大师讲经,然后也好早早歇下,这几日委实……忙坏我了。” 谢子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说回来是真的,在宝德寺里,他心里就说不出的踏实。 …… 这段日子,谢玉琰格外忙碌,每日要去查看各处陶、瓷窑,还要时不时地前去客栈,探望韩泗。 韩泗已经四五日没有踏出客栈的大门了。 从天不亮到天黑,除了看瓷器就是看瓷器。谢玉琰生怕他说话太多嗓子沙哑,特意让人送去了柑橘茶。 自然餐食也都是很好的。 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才能多干活儿。 就像她与徐恩说的那样,她接手了韩泗之后,就再也没让衙署操心过。 后来也有汴京的商贾来寻韩泗,不过硬是连客栈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不过虽然繁忙,好在每次出门、回家,都能在路上遇到王大人。 谢玉琰撩开帘子,看到身边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长袍,身姿笔挺,看似神情清冷,却在她看过去的瞬间,他的目光也会变得柔和。 马匹和马车都走得很慢。 旁边的徐恩,不得已停下来等了好几次,他不禁去看王晏:“今日怎么走得这么慢?” 王晏道:“从衙门出来,刚好透口气。” “那你之前怎么不这样?”徐恩道。 王晏淡淡地道:“今日天暖,与往常不同。” 真的? 徐恩去看旁边的贺檀,贺檀刚好扭头张望别处。 他们三个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徐恩想要与二人去吃几杯酒,没想到往常行事利落的王晏,今日却磨磨蹭蹭。 “改日再看风景,”徐恩终于忍不住,“大家忙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交差了,宴席我都开好了,别让大家等得着急。” “徐都知和兄长可以先行一步,”王晏道,“我还有事没有理清,需要思量一二。” 徐恩不知说什么才好,王晏的脾气硬的很,性子又清冷,就像一壶怎么也烧不热的冰水,可他也是真的聪明,这次的案子多亏有他,否则不会这么轻易理清楚。 鉴于此,徐恩只能由着王晏,默默地跟在一旁,委屈身下的马匹放慢蹄子。 贺檀看看那马车,又看看衣着光鲜的王晏,下意识地想要咋舌。他这表弟哪里是想要透口气,分明就是来护送别人归家。 别看只是一小段的路,他甚至换下了官服,穿上崭新的衣袍。 徐恩到底还是不了解王晏,王晏若是有功夫,宁愿多看些书籍,批些公文,哪里有闲情逸致出来游逛?还不是有人牵着他的心。 贺檀不禁替王晏着急,马车的帘子只掀开了两次,做了这么多,就换来别人看两眼,是不是有点不太值? 前面就是永安坊,王晏骑着的马匹忽然停下来。 徐恩已经走得够快了,一不留神,又是一马当先,他正要勒马停下,却发现一路同行的那辆马车,小厮打出了灯笼,上面一个大大的“谢”字。 大名府还能有几个“谢”? 一个“谢”在大牢里,只剩下了一个谢大娘子。 徐恩下意识就要上前说话,自从谢大娘子给他烧纸了瓷瓶之后,他见到谢大娘子总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徐都知,”王晏清冷的声音传来,“你不走吗?不要让人等久了。” 这下换来贺檀憋不住的笑声,可能是察觉到太不合时宜,他立即清了清嗓子:“是啊,难得要饮几杯,莫要耽搁了。” 徐恩皱起眉头,方才不着急的人是谁?怎么眨眼功夫就变了脸?这样迟疑间,居然错过了上前说话的时机。 徐恩伸手点了点面前这两个人。 来到大名府这么久了,也没少见谢大娘子,居然遇到都不开口说句话,一个太凉薄,一个没眼色。 第299章 开酒楼 谢大娘子的马车已经转入了永安坊内,徐恩不好再追过去,只得招呼王晏和贺檀往酒楼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徐恩觉得王晏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想想也知晓,在京中各处宴席中,都很难见到王晏的身影,他这个人并不喜欢那样的场面。 换成旁人,可能这般做法,很难在朝堂上立足,但王晏有王相公和太原王氏,再加上他从小名声远扬,又是官家钦点的状元,且经常被传入宫中独自奏对,没有人敢小觑他。 听说王晏就连王氏族中宴会都甚少前往,即便过去也不会久留,他这样的性子,没少惹怒王相公,然而又能如何? 入仕之前文章无人匹敌,入仕之后大有作为,连官家都夸赞他当行本色,已然在朝堂上牢牢站稳了脚跟,王相公与有荣焉才对,又怎能再多责难? 想明白这些,徐恩也就不在意了,反而道:“这处酒楼也是我仔细探访过的,听说他家有汴京鼎香楼才有的炒菜。” “这家酒楼也是昨日才开张,”徐恩道,“听说他家的炒牛羊肉、炒花丝、荔枝炒白腰子、炒鳝都是极好的。” “我是好不容易才订到了今晚的席面。” 听到这话,贺檀立即去看王晏,他不知晓大名府还有这么一处酒楼,应该是在他们查案的时候,张罗起来的。 听听这菜色,当真是新鲜得很。 不过从某些方面来说,给他种熟悉的感觉,不止是因为在正旦时,谢大娘子给他送过来两盘炒菜。 而且就似佛炭、水铺子这些买卖,突然兴起,然后一下子……就卖得极好。 它们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与谢大娘子有关。 思量至此,贺檀已经忍不住询问:“那酒楼叫什么名字?” 徐恩道:“安方楼。” 安方楼。 永安坊。 这不是有点像,而是十分像了。贺檀目光闪烁:“这酒楼的东家是谁?” 这次换成徐恩一怔:“我怎知晓?莫不是吃酒还要将东家也摸清楚?” 贺檀笑道:“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这东家挺厉害,汴京都难找到会炒菜的师傅,他却能将人招来大名府。” “要不是最近衙署繁忙,说不得我们也能早些知晓消息。” 说着贺檀看向王晏,不知这酒楼到底是不是谢大娘子的? 如果是…… 王晏看样子还不知晓。 虽然有点不厚道,贺檀却觉得心中无比愉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王鹤春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快点走,我是真的饿了。”贺檀说完纵马快行。 徐恩忙去看王晏,却发现王晏居然也打马跟上前。 安方楼有两层高,上面挂着鲜艳的招幌,酒楼门口站着两个伙计,笑着将客人迎进门。眼下还不算晚,酒楼门口却已经停了好几驾马车。 很快王晏就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其中一个,就是跟着陈荣躲避在深山的汉子,他正要去安置马匹。见到王晏,他怔了怔,忙上前行礼。 “王天使。” 王晏点点头,开口道:“你为何在这里?” 汉子忙回道:“这是乡会的酒楼,我们在这里做伙计。” 果然是。 贺檀清了清嗓子:“这么说,东家就是谢大娘子了?” 汉子应声。 贺檀整个人登时觉得更加神清气爽:“原来是谢大娘子的酒楼,那这次要多饮几杯。” 旁边的徐恩半晌才回过神:“你们说这……安方楼是……谢大娘子的?” 贺檀指了指酒楼上的牌匾:“安方,永安坊,听到这名字我就有了猜测,果然是真的。” 徐恩深吸一口气,谢大娘子不光会烧瓷,还会做酒楼?没想到他误打误撞竟找对了地方。 几个人踏进酒楼,目光所及之处,都坐满了人,伙计不停地在桌子间穿梭,显然宾客对这里的饭食格外喜欢。 “后面三日的都订满了?”有人与掌柜的说话,“不管那天,挑最早的给我订上,我要在二楼宴客。” 徐恩看向引路的伙计:“如今想要在酒楼里吃饭,这般不容易?” 伙计笑道:“一楼不用如此,只要早些来即可,二楼的雅室本就少,若是准备宴请宾客,就得早些定下。之前大名府没有会炒菜的酒楼,难免都想要来尝尝味道。” 说完,伙计还不忘记补一句:“这是大娘子说的。” 徐恩订的雅室,已经来了不少人,众人见到三位大人到了,纷纷起身行礼。 “今日不讲究这些,大家辛苦这么多日子,此宴就算我犒劳诸位,”徐恩说着他看向伙计,“酒菜只管上来。” 就在徐恩说话的时候,贺檀凑在王晏耳边低声道:“你真的不知晓?” 王晏淡淡地道:“兄长觉得呢?” 贺檀摇头:“不知。” 换成别的女子他大约能知晓,谢大娘子,他是猜不透。 “这样不是很好?”王晏道,“为什么非得都要知晓?” 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为何非得提前与人知?就算那是他也一样,他又不是想要将她掌控在手心。 只是要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忙,遇到危险的时候想起来。 这样就足够了。 贺檀一知半解,不过他却摇摇头。明明还没饮酒,某个人却已经醉了。 王晏饮下三盏酒,桌面上也已经上了六道菜。今日的酒格外醇香,又因为饮得快了些,宴席上已经有人微微红了脸。 王晏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就在伙计再次端菜上桌时,借着撩开的帘子,他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杨小山。 杨小山经常游走街巷,他手下有谢玉琰的眼线,现在他在这里,定不是为了查看酒楼买卖如何。 王晏放下手中的杯子,片刻后,桑典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北边来的人,在酒楼里冒头了。” 两国开榷场,会派来使臣,不过在此之前定有眼线先打探消息。谢玉琰早就知晓这些,而且也提前做好了安排。 若不是半路上遇到徐恩宴请,谢玉琰应当会与他说这桩事。 她在马车里,听到徐恩与他说话,既然知晓他要来安方楼,也就不用再特意提及,反正都会在这里撞上。 第300章 准备好了 两国之间派出人打听消息是寻常事,大梁也置国信所,用来掌控藩国情报。 王晏去边疆时,曾在国信所逗留,在其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所以通过国信所,知晓西夏、北齐派出的那些眼线的行踪并不难。 谢玉琰没有直言王晏帮忙,但王晏知晓该做些什么。 既然要将瓷器卖去榷场,多掌控一些藩人的消息,自有好处。 谢玉琰从佛瓷下手,也是因为不管是西夏还是北齐,每次与大梁交聘时,都会向大齐要一些经文。 西夏上任国师去年秋天圆寂,这位国师不知道有没有舍利留存?这个不容易打听出来,但…… 王晏端起酒杯,既然谢玉琰烧制了舍利匣,舍利子就肯定会有。 王晏道:“不用去惊动他们。” 本就是在等他们,如今人来了,就什么都不用去做了,他们自然会将消息传出去。 …… 安方楼,一楼的角落里。 两个人对着一桌菜吃得正香,他们很喜欢吃那些炒菜,还有桌上炖煮的羊白肠。 羊肠、羊肝等物和羊血、肉炖在一起,用中药除去膻味儿,放在火上炖煮,端上来之前撒上一把嫩绿的葱花,立即香气扑鼻。 盛放这菜的陶锅,胎质尤其厚重,里面的菜不容易凉掉,端上桌的时候,汤汁还在翻滚冒泡。 两人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热腾腾的羊肠和羊肉软烂香甜,于是顾不得滚烫,一边吸气一边在嘴里大嚼。 再拿起一只胡饼,从锅中捞出一筷子,连肉带汤一并加进去,这胡饼立即就变得不一般。吃的时候,只觉得嚼得太慢,囫囵吞下去,却又可惜没有仔细品尝。 半锅下肚,居然还是滚热的,两人看着眼前的陶锅,只觉得这真是好东西。 肉吃多了,就吃点炒菜清清口,如此往复就觉得有多少吃食都不够。 直到将锅、盘里的东西都吃没了,两人又要了姜蜜水、蜜麻酥。直到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手中的箸,靠在椅子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这酒楼真不错,咱们在大名府的时候,就都来这里用饭。” 别看酒楼不小,但饭菜却不贵。 抿了一口姜蜜水,胡四道:“在酒楼中也能听到一些消息。” 沈吕向周围看看点点头,就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旁边那桌人还在说宝德寺佛光之事。 他们之中有人亲眼所见,佛光突然在佛祖头上亮起,开始只是白色的,然后变成了好几种颜色。 这事儿错不了。 要不然在场的信众怎么会抢夺当日的佛瓷像。 经过法会的佛瓷像都可以请回去供奉。 寺中虽然有所准备,但当日的佛瓷像还是不够多,最终大部分人没能如愿。 旁边桌上的人,还没说完。 “那些供盘也不错,只是寺中住持不肯卖。” “供盘算什么,最厉害的就是那舍利匣了。” “不过也就当日有人见过,之后信徒再过去,就瞧不见了。” 听到舍利匣,沈吕不禁坐直了身子。 “哪里去了?该不会被人买走了吧?” “嘘,不要乱说,那种东西怎么能卖?我看是被寺中妥善收起来了。” 几个人纷纷呼可惜,只有其中一人亲眼看过舍利匣。 等那些人离开之后,沈吕看向胡四:“我们是不是该去寺中看一看?” 胡四点头,他们来到大名府之后,听到的都是与佛瓷有关的事,尤其有人说,那舍利匣,看起来格外的鲜艳。 这么好的舍利匣,若是能买下来带给国师,兴许能得到奖赏。 “不过,”胡四道,“他们不是说了吗?舍利匣被收了起来,恐怕不会给咱们看了。” “那怕什么?我们明日去寺中,我引开人,你去四处搜寻,那宝德寺能有多大?多找一找也就是了。” 两个人觉得此事可行,于是起身离开酒楼,准备明日前往宝德寺。 杨小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等到他们进了客栈,这才转身回到了酒楼。还没等走进去,就瞧见一个人迎出来。 杨小山抬起头看了一眼,忙上前道:“王大人。” 两个人走到僻静之处,王晏道:“那两个人大娘子可有吩咐?” 杨小山点头:“大娘子将这桩事交给了智远住持,说只要有住持在宝德寺,就不用我们费心思。” “接下来,我们只要收拾东西,等着与大人一同前去汴京就好。” 王晏和徐恩带着一众官吏,将大名府的案宗都整理好,不日就要回京复命。王晏还怕谢玉琰不与他同行,原来她已经安排好了。 王晏心中欢喜,还好他城府够深,不会在杨小山面前流露半分。 问清楚了,王晏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徐恩出现在王晏面前,他伸出手拉住王晏手腕,然后一身酒气地道:“都说了,今晚谁也不能走,你可不能偷偷逃了。” 王晏微微眯了眯眼睛:“还要喝?” 徐恩点头。 王晏正色:“那就看你,还能再喝多少。” 他想要走,徐恩却总会阻拦,那这次就换个法子,十盏酒下肚,看徐恩还能不能爬起来? …… 宝德寺里。 天早就黑了,一处偏殿中,还有个矮小的身影正在地上用力地挖着,他要挖出一个能容身的小洞。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严随正累得瘫坐在一旁喘气,就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严随不用转头去看,就知晓是师父来了。 “大娘子说,这两日有人要来找舍利匣,”严随道,“我正在想法子,将舍利匣护好,免得被他们偷走。” 小徒弟又在胡说。 想要护好匣子,大可将它藏在后山偏院里。 现在小徒弟却在屋子里挖坑,明显是准备装神弄鬼来吓人。 智远大师口念佛经,他说那么多,严随记不住,谢大娘子做了一桩事,他就学了七七八八。 智远大师感叹的功夫,严随跑去摆弄油灯。 终于,一尊佛像的影子出现在墙壁上,严随挖的坑也在那处墙根底下,严随拿着木鱼坐过去,然后敲击木鱼念经。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师父:“用木板将这坑遮掩起来,到时谁都看不到,我藏身在其中。” 严随说到这里满脸兴奋:“到时候,我说话,他就会当成佛影在说话,我念经,他们就会当成佛影在念经。师父你说,会不会吓到他们?” 第301章 翻墙 智远大师觉得自己这小徒弟真是没法要了。 怎么? 一个佛光还不够,现在还要有佛影了? 看到师父脸色不对,严随道:“师父觉得徒儿做的不对?那徒儿不这样做了。” 智远大师松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徒儿的头顶,正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徒儿扬起脸来。 “我可还是怕咱们的舍利匣被偷怎么办?” 智远大师的手一顿。 严随煞有其事:“既然大娘子说了,那些人肯定不一般,他们闯进来翻东西不要紧,可这样难免对佛祖不敬。” “若是再惊到了寺中的善信或是师兄们,岂非酿成祸事?” 这话,居然牵强得有几分道理。 “我明白了,”严随眼睛发亮,“这就是为何大娘子要将舍利匣放在咱们寺中。” 这次智远大师真的好奇了,谢大娘子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借鸡生蛋?他这个小小的宝德寺,已经下了“佛炭”、“佛瓷”两个金蛋。 虽然这么想,智远大师还是想要听听小徒弟的见解:“为何?” 严随神情无比的正经:“因为大娘子也知晓,无法阻止那些人,只好请佛祖来劝他们向善,让他们放下那些恶念。” “那以后,我也得多念念经文,请求佛祖帮忙。” 智远大师没有应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一张网罩住,然后严随在将网口收紧。 “师父,徒儿决定了,”严随指了指这里,“以后徒儿每日都要在这里念经。” 智远大师盯着小徒弟问出口:“在哪里?” 严随道:“我看这偏殿清静,徒儿就在这里。” 殿中一阵安静,片刻之后,智远大师伸出手指了指:“在那坑中?” 严随双手合十应声:“徒儿觉得那里确实正合适。师父说的对,我们不该吓人,所以,我们诚心诚意地请佛祖度化他们。” 智远大师的嘴角抽了抽,所以有什么不一样? 还是那个坑,还是来念经。 智远大师深吸一口:“谢大娘子要去汴京,不然你也跟着去看看?” 严随脸上露出笑容:“师父让徒儿去?” 智远大师点头,比起留在宝德寺中,倒不如……离开他眼前,眼不见为净。 严随忽然蹲下身,看了看自己挖的坑,然后在师父身上量了量。 智远道:“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若是走了,就要师父在这里念经,”严随皱起眉头,“可那里太小了,师父坐不进去。” 智远忍了又忍,才没有现在就去找剃刀,将小徒弟的头发全都刮干净。然后让他放声大哭一次,哭到他满意为止。 阿弥陀佛! …… 谢玉琰今日睡得很晚,既然准备离开大名府一阵子,就得将事务都安排好。 这时候,有族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大名府杨氏虽然不是什么大族,但也在大名府安家许久,再加上这几个月谢玉琰带来的几桩买卖,让杨氏上下出现一片繁盛景象。 杨氏的旁支、姻亲、相熟之人不少都上门求一份活计,这些人情撒出去,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会自觉维护杨氏。 当然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有奸诈之人,表面上感念恩情,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还有乡会盯着这些买卖。 但是谢玉琰定下的那些规矩,约束着所有人。从前管事一手遮天的情形已经没有了,工匠和雇工遇到不平事可以寻乡会做主。所以,谢玉琰也不用怕在短时间内,大名府的买卖会出大问题。 大名府的买卖是她的根基所在,不能才开始就出差错。 但如果将手底下的人都用好,让他们各司其职,她在不在杨家都不重要。 眼下要紧的几桩事,谢玉琰都吩咐了下去。 礠州窑口有杨明德父子盯着,等苗顺等人过去,她就能让石勇从礠州脱身。石勇要带着三河村的人,去新加入乡会的几个陶窑,他们会带着人建好石炭窑,然后由三老带着工匠前去,盯着新窑烧出泥炉。 谢子绍则会带着孟九、陈荣去周家瓷窑那些地方,帮他们改进瓷窑。谢玉琰之前是准备让陈荣去礠州历练一阵子,但现在人手不足,只能让他跟着谢子绍一边做事,一边熟悉这些活计。 至于水铺自然有陈窑村的妇人们。 她还要让杨氏一族重新整饬商队,等榷场的买卖拿下来,商队就要派上用场。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算起来,事务繁杂,若是再细分,人手就显得不足,看来还要再选出些可用之人。 谢玉琰翻看着工匠名册,有意历练那几个三老举荐的工匠,看看他们能不能担起大任。 他们不止要有烧瓷的本事,还得懂得用乡会的规矩,来维护其余工匠和雇工。她不怕手下有聪明人。 相反的越是聪明,她用得越顺手。 谢玉琰提起笔来记名录,要让谢子绍这趟去周家瓷窑的时候,将他们带上。 这般思量着,整个人专心地安排事务,于妈妈进来半晌,她都没有察觉,等发现的时候,于妈妈端来的茶都凉了。 谢玉琰道:“怎么不叫我?” 于妈妈低声道:“叫您了,您可能……没听到。” 谢玉琰点点头:“可有事?” 于妈妈道:“王大人来了,这会儿还在外面呢。”这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外面那么冷,也不知道人走了没有。 于妈妈正想着,外面传来叩门声响。 于妈妈抬起眼睛。 谢玉琰却不惊慌只是道:“去看看吧!”这么晚了,她已经让张氏等人歇下,若不是有大事,不会有人进她的院子。 现在人进来了,却敲门不肯说话,加上王晏等在外面…… 谢玉琰有所猜测。 不过,还是有些怀疑。 真的是? 大门没开,后门没人接应,王晏如何能来到杨家?难不成翻墙?只怕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 正因为如此,当于妈妈看到外面的人后,也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读书人?世家子弟? 难道不觉得斯文扫地? 半晌没听到于妈妈动静,谢玉琰开口道:“请人进来吧!”既然于妈妈是这样的反应,那么她也不用再猜了。 第302章 拥抱 桑典垂着头,好像犯了多大的错。 事实上,他确实是犯错了。 就在郎君看着杨家院墙的时候,他就应该上前将郎君的腿死死抱住,然后说一句:“想要跳墙,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他没敢。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郎君身手矫健地,消失在围墙的这一端。 漂亮。 半点不拖泥带水,甚至还辨别了一下方向,猜测谢大娘子就在西院的书房,那里刚好没有住人,不至于惊扰了杨氏一族的女眷。 可郎君忘记了,即便想的再周全,他也是翻墙。 抓住了是要被人打一顿,绑着送去衙署的。到时候郎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消息传入汴京,老爷立即就要请辞归家。 再者…… 桑典更害怕谢大娘子一刀砍了郎君。 到时候他该怎么办?还能装作没看到?然后回来给郎君…… 呸呸呸! 桑典将晦气全都吐了出去。他干脆就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吧,这样想着,面前的后门忽然打开了,然后是自家郎君颀长、挺拔的身影。 桑典差点热泪盈眶,郎君真是待他太好了,居然还能想着给他开门。可郎君是不是忘记了,这不是他们家? 偏偏郎君没有这个自觉,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脸上甚至露出几分矜贵和威严。 这张脸半夜爬别人的墙…… 心中将徐恩骂了一千遍,做什么不好,非要与郎君饮酒,两个人现在一个跟死猪一样,一个看似像个人,其实与另一个一样都变成了“嗯哼”,不同的是,他还能遍地跑着惹祸。 桑典不敢耽搁,忙快步上前重新将后门关上。 门完好无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不同的是,他与郎君两个被关在了杨家院子里。 去寻谢大娘子的路上,桑典战战兢兢,好在西院的书房真的亮着灯。桑典真不知道是今日走到头了,还是这辈子走到头了。 门打开。 三个人六只眼睛,诡异地视线交织,然后谁也没说话。 幸好里面传来谢大娘子的声音:“请人进来吧!” 桑典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王晏一点不心虚地走了进去,站在灯光之下,整个人甚至还有些体面,坐在椅子上,如同谢大娘子请来的贵客。 一双眼睛漆黑地深不见底,看着一本正经,滴水不漏。 于妈妈真不知道王大人是天生长得如此,还是脸皮太厚,反正在这种时候,居然看不出半点的心虚。 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 谢玉琰闻到了王晏身上的酒气,她知晓他们在安方楼饮酒,还以为这么晚了,王晏会径直回到住处歇息,没想到却来了杨家。 于妈妈端了茶,然后有些担忧地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点了点头,示意于妈妈退出去。 门重新关好,屋子里剩下他们二人。 谢玉琰道:“安方楼的饭菜可还顺口吗?”她已经在方才惊讶完了,此时此刻脑海中都是童子虚写的那些有关王晏的文章。 若是今晚的事,被收入那书中,定会有人说,那本书一个字都不值得相信,因为委实太过离谱。 王晏点点头,不过他又道:“没有盘兔糊好吃。” 谢玉琰哭笑不得,他说的盘兔糊,该不会指的是那坨发黑的面条吧? 就在这时候,他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谢玉琰没有防备,也没料到他突然走这么近,然而她却并没有开口阻止。 他应该是换了衣服,还熏了香,显然是要遮掩酒气,可惜……饮的委实有些多,被呼吸带出了些许。 王晏的目光落在谢玉琰面前的名册上,然后他在右下角找到了一处痕迹。 然后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王晏突然皱眉,跟着伸出手去…… 谢玉琰下意识地要闪躲,却发现他要碰触的,是她面前的名册。 “这是什么?” 谢玉琰顺着王晏的手看过去,要不是王晏提醒,她好似都没意识到,她在名册上画了花签。 方才着实太过投入,从看名册到吩咐人做事,完全用了她听政时的习惯,下意识地画花签,还要塞条子下去。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王晏的手指终于反复在花签上碾磨,他盯着那花签看,神情认真而深沉,那模样像是已经透过那字,看到她来时走过的路。 嫁人、入宫、手握权柄,其实都在那笔花签上。 没有那些,她也不会有那般的习惯。 谢玉琰有一瞬的紧张,毕竟有些人多智而近妖,不能似常人那般揣测他。不过等到面前的人微微晃了晃。 她就松了口气。 再如何,不过就是个醉鬼。 “你……” 谢玉琰顺势要起身,却没料到王晏居然没有稳住,脚下一阵踉跄,她来不及多想,忙伸手搀扶。 就在这一瞬间,他却展开手臂,将她牢牢拢入了怀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过自然。 等她回过神时,才意识到,竟与他如此的亲密。 她的脸颊正贴着他的胸口,虽然隔着衣衫,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皮肤灼热的温度,似野火燎原般,很快爬到她的脸颊上,让她跟着一起发烫。 可能因为饮过酒,他的心跳快而强健,甚至有些震耳欲聋。 他的手抚在她的背上,手指轻轻地摩挲、滑动。此时此刻,谢玉琰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异常敏锐,仿佛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 他的呼吸声似是很稳,仔细听起来,却有些急促,但他的手依旧试图安抚她,虽然动作显得很笨拙,却像一抹炽热的阳光,却要用最温和的方式,让她完全溺在其中。 他很用心,好像这样她就永远都回不过神,不会质疑他假装踉跄,实则借机拥抱。 “王晏,”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能站得稳。” 谢玉琰抬起头看他,现在的王晏,少了往日的清冷和沉稳,目光微微有些迷离,眼睛中含着一抹笑意。 “我能,”王晏轻声道,“阿琰说我能,我就能。” 说着话,他的手放下来,顺势握住了她的,同样灼人的掌心似是要将她融化。 第303章 踏实 安方楼的酒是从官库打来的,本来不易醉,但王晏喝得太急,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又被风一吹,立即就有了三四分的酒意,来到杨家之后,站在外面等待,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可不知为何,就很想快点跨过那道门。 或许是因为今晚他等得太久了。 从被徐恩打扰,到被绊在酒楼,若非那安方楼是谢玉琰所开,他可能早就借口走了。 酒楼在这时候开张,就是让徐恩这些人在回京之前吃到酒楼的菜肴,等这些人离开之后,必然会怀念这里的饭食。 到时若在京中再有一家同样的“安方楼”,这些人就会前往。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打乱谢玉琰的计划。 将徐恩等人料理完,他终于来到了永安坊,站在这里的时候,他脑海中都是她掀开车帘,露出淡然笑容的模样。 人总要有那么几次顺应自己的心意。等他回过神时,就已然站在她的书房外,伸手敲响了她的房门。 被于妈妈请进去的时候,他醉意正浓。 直到看见她随手记的花签时,登时酒醒了大半。 脑海中的某些思量变得愈发清明,透过这些,对她的往昔更了解几分。 一些阴郁的情绪在心中疯长。 仿佛透过了那么多他从未经历的时光,要去伸手扭转那局面。 之后不禁庆幸,她来到了他面前。 否则,若是换了时机再次见到,他会如何做……连他自己都难以预料。 又或许他根本束手无策,因为他们离得太远。 差一点……不……应该说,原本他与她根本见不到。 怪不得他会遍寻不到。 如今人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 心中这样思量,当即就用了些心机,引着她起身向他靠近,然后果断伸手将她抱在了怀中。 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那般的踏实。 他脑海中一瞬间掠过许多画面,被雾气笼罩的林子、她怀中的阿狸,还有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她告诉他那狸奴叫寒英。 她仰起头看他时,那双明亮而璀璨的眼眸。 他赖了许久,好久才将她放开。 人是不能得寸进尺的,既然占得了便宜,接下来自然就要好好表现。 王晏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的榻上。 谢玉琰很喜欢在屋子里摆上一张木榻,看书累了,就会躺在榻上歇息一会儿。 “喵”地一声轻叫,狸奴跃入王晏怀中,一双大大的猫眼打量着他,鼻子在他衣袍上嗅了嗅,然后露出嫌弃的神情,不过可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暖,于是调转猫头,将屁股冲着他卧下来。 谢玉琰看着温顺的一人一猫,两双眼睛都瞧着她,连目光都那般相似。 谢玉琰转身给人端了一杯茶,给她的小狸奴递了块肉干。 王晏乖顺地将那一杯茶都喝完。 “不早了,”谢玉琰道,“喝完就回去歇着吧!” 王晏显然还有话要说。 “去了汴京之后,有什么打算?准备租个住处,还是干脆买个院子。” 谢玉琰要带着张氏和杨钦一同前去汴京,自然买处院子更方便,她会让杨小山先过去打点一二。 “能不能给我留间……” 王晏再次开口,只是越到后面声音越小。 “什么?”谢玉琰抬眼看过去,王晏靠在榻上……那模样是睡着了。 谢玉琰走过去,他的脸颊微微发红,呼吸变得格外均匀。玉尘依旧蜷缩在他怀里,甚至也打起了鼾。 谢玉琰好奇地蹲下身,伸手慢慢接近他的眉心,想要将那里慢慢抚平,手指碰到了他的睫毛,眼看着他轻轻眨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谢玉琰觉得有趣,不禁露出笑容,然后道:“你在京中有家,哪里需要我留间屋子?” …… 京城。 王峥自从回家之后,第一次踏出大门,他抬起头看看天,终于长长地出一口气,眼睛都跟着略微发酸。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大名府出事之后,大伯和他爹就将他叫去询问。他怎么可能透露大名府的消息?不管他们问什么,只是一概不知。 为什么? 提及大名府,就要提及大哥做的事,然后……难免牵扯到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的事是不能说的。 他离开大名府的时候,大哥叮嘱了好几次,他既然答应了大哥,那就得守口如瓶。 就算被关在屋子里,也半个字没有透露。 直到昨日收到消息,大名府的案宗都整理好,送入了京城,大哥他们也要归京复命。母亲这才帮他向父亲求情,将他放出来透透气。 大哥回来之后,有什么话只管问大哥,再关着他也就没用了。 父亲的慈父之心,终于被母亲唤醒,不过放他出来的时候,还是撂下狠话:“出来之后,别的事不要去做,就安心读书,再跟我耍什么花样,我就打断了你的腿。” 就算他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料定他惹了祸,不然怎么会如此谨慎? 王峥叹口气,这可真是冤枉他了,他什么都没做,就是……知晓一些不能向人透露的秘密罢了。 现在好了,大名府的事过去了,想必也没有人会再问,他终于平安了。 就像是一下子卸掉了重担,王峥变得无比轻松起来,走路的时候都觉得腿脚轻便许多。 今天他怎么也得好好逛逛汴京城,将那些生疏了的事,全都重新捡起来。 就这样,王峥先是去茶馆坐了半日,又去了一处从前常去的酒楼,吃了自己喜欢的饭菜,最后准备在天黑之前,一路走回家中。 这一天对他来说是轻松又欢喜的……如果不遇到一个熟人的话。 王峥看着人群中一个身影,不禁恍惚,片刻之后,他向周围看了看。 没错,这是汴京,不是大名府,他怎么会遇到这个人? 冷不防四目相对,那人显然也是一怔,不过很快转身挤入人群中,显然是准备趁乱逃走。 王峥哪里肯放过,带着小厮一路追过去。最终王铮靠着对汴京的熟悉,将那人逼入了一条死胡同。 那人不得已转过身看着王铮,然后躬身行礼:“王家小郎君。” 王峥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原来你记得我……我也记得你,在……杨家见过,你是我阿嫂……是谢大娘子身边的人。” “你叫……” 杨小山接口道:“杨小山。” 第304章 又一个秘密 杨小山是先离开大名府的,他一路上日夜兼程,只为早点到汴京,他可是有好多事要做。 首先要带着护卫将银钱押送到汴京,等到大娘子到了之后,不能没有银钱用。 还要寻一处院子收拾出来。 大娘子的意思,能买最好,若是买不到,就先租一处,至少要有六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还有三间是大娘子、九郎、张娘子和于妈妈的住处,另外一间留作大娘子的书房,最后一间自然是给杨小山他们的。 杨小山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是第一次来汴京这样的地方。 进城之后,看着汴京的繁华景象,杨小山登时被迷了眼,高耸的城墙,数不清的酒肆茶坊,最热闹的那家门口还扎设彩楼欢门,整个酒楼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就算街面上的摊贩,一个个也看起来不俗似的,连脊背都挺的笔直。可能就是因为身处汴京的缘故,骨子里总有一股的骄傲。 游商却要更亲和些,走街串巷满脸堆笑,不过卖的东西也是真的贵。 杨小山总算明白,为何大娘子说,若他买不到合适的院子,就暂时租一个落脚之处。想要将汴京摸透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若是不弄明白,又怎么敢下手买院子,即便有房契,保不齐这院子有什么讲究,转头就被人收走也有可能。 王大人想要吩咐人帮忙,大娘子却觉得这一步应该他们自己走。 若是开始就求助于人,那么以后什么事都不用做了,这也是对他们的一次考验,看看还跟着大娘子身边做事这么久,学到了多少。 杨小山很快冷静下来,他一共带来了六个人,他细致地分配了活计,分别去去打听消息,看看汴京宅子的行市如何。 打听消息的时候,自然不能说自家是商贾,而是说家中郎君在汴京读书,读书人都会被高看一眼,尤其是来汴京读书的,要么是准备赶考的贡生,要么就是经人举荐才能入学的,无论是哪种情形,都不能胡乱欺负,免得贡生变老爷时,下手收拾他们。 就这样打听了三日,杨小山在城内西城买了个院子,比杨氏祖宅自然要小,但暂时够大娘子落脚,一共花费二百一十贯。 买之前他也向人打听了,这屋子的主家也是个读书人,不过连个廪生都没考上,如今年纪大了彻底泄了气,准备买了屋子和田地去南方投靠舅家。这样的人家清白,又是举家搬迁,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这是杨小山跟着大娘子学到的。 院子买下来,就是置办一下家什,杨小山比照三房屋内的家什来安排,总算差不多了,又去看地。 之所以会在西城买院子,是因为谢大娘子准备将买卖开在西城。 西城的集市不是汴京最大的,却也足够繁华,若是能靠上这边的人气儿,无论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只不过,大娘子在舆图上画的那块地,杨小山去看了,离集市有些远,与汴京城内其余地方相比,显得有些荒凉,哪怕再往前走一走,就热闹许多。 杨小山有些拿不准了,是舆图没有画清楚,还是他听错了?大娘子是要那块地? 心中迟疑,杨小山就没敢下手,而是准备再好好看看,于是他开始在周围走动。也是巧了,转头就看到了个熟面孔。 其实杨小山开始没注意,等那人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杨小山也跟着看了出来。那位不就是大娘子带去杨家的王家小郎君吗? 之前他不知晓王大人的身份,这位小郎君到杨家时,他也是客客气气,但现在委实不是见面的好时机,却不成想,王家小郎君紧追着不放。 杨小山被堵了个正着,只得上前向王峥行礼。 王峥是真的欢喜,在这里见到杨家人,那么谢大娘子是不是也有可能会来?于是他的问题一连串地问出来。 “你在哪里落脚?来了几个人?大娘子跟着一同来了吗?” 杨小山不能撒谎,但有些事也不能说,幸好那院子买了之后,他们并没有住过去,而是依旧落脚在城外的客栈。 不能大娘子还没来,就先将自家的地方泄露出去。 杨小山报了客栈的名字,然后道:“大娘子没来。” 王峥却没有放弃,一把拉住杨小山:“走,我们寻个地方说话。” 杨小山不好拒绝,被王峥带着进了一处茶楼,等将旁人都吩咐下去,王峥才压低声音:“我大哥呢?你们来京城他不知晓吗?” 杨小山没有说话,不过神情微动,想要搪塞过去,王峥立即明白过来:“他们是不是不准你说?” 这…… 杨小山有点怀疑,王大人是不是让人给王小郎君送了信? 不等杨小山点头,王峥接着道:“他们一起入京?什么时候?这几日吗?” 王峥格外激动,大哥要将嫂嫂带回来了,怪不得这般小心,在一切没安排好之前,是不好让外人知晓。 王峥突然发现,自己不小心又获知了个秘密。 杨小山看着王小郎君的神情一变再变,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呢,王小郎君却像是自己猜测,自己肯定,然后自己将自己说服了。 两个人正这样,各自思量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道:“你家郎君在这里吗?” 王峥一听就知晓是谁来了,那是刑部尚书夏家的小郎君。 杨小山不等王峥吩咐就退到一旁,乍一看去还当他是王家的小厮。见到这般情形,王峥也没有阻拦,就让外面的人走进来。 “子乔兄。” 王峥喊了一声,却不料进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夏子乔,另一个面容也不陌生。 王峥施礼:“谢二郎。”他记得清楚,眼前这个人就是谢枢密家的庶子,家中行二的谢承让。 谢承让也回礼过去。 夏子乔道:“我与二郎正要过来坐坐,正好瞧见你家小厮。”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你回到汴京之后,怎么都不从家里出来?之前想要去你家中,却听说你家不见客,是因为你那堂兄王鹤春在大名府办案?” “现在放你出来,可见大名府那边已经妥当了,王鹤春也要回京了吧?” 听到“大名府”几个字,谢承让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却仔细留意着王峥,他会与夏子乔前来,就是因为王峥是王晏的族弟。 虽说大名府发生了什么事,明里暗里都有消息传回,但他也想知晓,王家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第305章 提点 谢承让听着等说着王峥说话,习惯性地扫过整个屋子,只看到一个伙计,正在摆弄地上的泥炉。 片刻之后,另有两个人端着茶点进门,还跟进来一个茶博士。 王峥常来这里,茶博士知晓他的习惯,虽然谢承让今日来了两趟,他也不会多嘴询问,至于屋子里多出的那个“伙计”他就当没有瞧见。 发现没有人注意杨小山,王峥就放下心来。 阿嫂手下的人果然厉害得紧。 将思绪收回来,他才回应夏子乔的问话:“家中没说大哥何时归京,我不出门,是因为之前出去落下太多课业,与大哥去大名府没关系。” 夏子乔自然不会相信,但王峥每次提及王晏都嘴严得很。 夏子乔道:“等他们回来,定会有些案宗送去刑部,就要轮到我爹忙了。” 王峥点点头:“不是还有大理寺?” “那倒是,”夏子乔道,“不过涉及的官员众多,大部分还是要经刑部复核。” 王峥脸上一副茫然地模样,生像是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这让夏子乔没法将话题接下去。 旁边的谢承让抿了一口茶,看向王峥:“王二郎,你去大名府的时候,可看到他们卖的佛炭和泥炉?你与童子虚相熟,也应该看到了他们的小报吧?” 朝堂上的事,王峥可以不懂,但既然认识童子虚,小报的事就没法推脱了。 “小报我看过,”王峥道,“写的都是最近大名府发生的事和案子,佛炭……我也见过,大名府不少人用它。” 谢承让接着道:“听说卖佛炭和泥炉的是个女子?” 王峥还没说话,夏子乔就接口:“到底是商贾人家,不知礼数,竟然让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而且……还是个寡妇。” “换成好人家的女眷,决计做不出这种事,就算不为她自己着想,族中姐妹的名声也要被她连累。” 听到这里,王峥登时皱起眉头:“子乔此言差矣,谢大娘子受宝德寺高僧所托,做出佛炭卖给百姓。一斤佛炭不过卖几文钱,一个冬日不知救了多少人,做这样的善事,怎么会有损名声?” 谢承让目光微闪,看来那谢大娘子很会收买人心,能让王峥替她辩解。 “二郎怎么急了,”夏子乔道,“我不过随便说说。” 一句随便说说,却要坏别人名声。王峥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怒火,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情绪变化太大,会给阿嫂引来麻烦。 “五郎,”谢承让看向夏子乔,“那商贾确实厉害,听说她开了新窑口,烧制的瓷器这次可能会卖去榷场。” 夏子乔却不以为然,轻视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能去榷场的货物,背后都靠着大族或是官员、富绅,凭空冒出一个人就想抢肉吃?真的那么容易,朝廷就不会让行老下去选瓷了。 王峥不去理会夏子乔,而是问谢承让:“那选瓷的行老回京了?” 谢承让摇头:“好似还没有,不过看日子也快了,再有半个月,藩国使臣就要到汴京。” 两国在榷场交易什么货物,需要让使臣确定之后,写成册子带回藩国。 王峥下意识点了点头。 谢承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从王峥的神情上看,他肯定在大名府见过那谢大娘子,并且认同谢大娘子的作为。 谢大娘子印制小报,王峥与她有交集也不奇怪,若是王峥刻意遮掩,反而能证实王家与谢大娘子关系非同一般。 这么说,谢大娘子不是王家安排的棋子。 那这个人就更加厉害了。 以一己之力,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借着朝廷整饬大名府,替换了大名府谢氏。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朝廷派出的内官和行老还没有回到汴京,这本来就有些奇怪。或许不久之后,会有让人惊讶的消息传入京城。 那谢大娘子的瓷器,兴许真的能入京。 谢承让不似夏子乔那般,想的如此简单。大名府知府刘衡自戕,大名府官员被抓,这么大的事小小商贾都能参与其中,将瓷器送来京城,岂不容易许多? 几人又饮了几杯茶,夏子乔委实觉得没意思,站起身来向王峥告辞:“等你大哥回来了,我在家中摆宴。” 王峥道:“若是家中无事,我定然前往。” 没有提王晏。 夏子乔眉头皱起,他起身与王峥告辞,跟着谢承让翻身上马,离开了茶馆。 眼见走远了,夏子乔才道:“王家子弟眼高于顶,不给人半点颜面,多亏我娘更看好……”他差点就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家中为小妹相看夫婿,谢家、王家都是母亲留意的人选。 原文在六#9@书/吧看! 谢承让的嫡兄谢承信是长子,去过夏家几次,人还算不错,可惜名声不如王晏。如果在王晏和谢承信两个人之间抉择,自然王晏更好。 可惜他几次都没能请到王晏。 现在向王峥下帖子,让王峥带上王晏一起,王峥却也不肯上当。 谢承让似是没有听出夏子乔的意思,只是安抚道:“王家家规也严,可能是不敢随意应承。” “从前我也是这么觉得,可现在……”夏子乔摇头,“你没听到?那王峥居然为一个寡妇与我争辩。” “若说他们不相识,我是不信的。” 谢承让跟着点头。 夏子乔眼睛一下亮了,他道:“你也这样思量?” 谢承让道:“不过到底如何,我们不知晓,这些话五郎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莫要说出去,免得被人当成把柄。” 夏子乔点头,这就是他喜欢谢承让的地方,谢承让聪明,总能在关键时刻提醒他。自从认识了谢承让,在父亲面前都说对了几次话,让父亲对他甚为满意。 如果这样的人能做他妹夫就好了,可惜谢承让只是谢家庶子,与小妹的身份委实不般配。 夏子乔冷哼一声:“王家子弟整日一副清高的模样,若是真的与寡妇有染,不知道王相公还有没有颜面上朝堂。” 这个他回去之后得与母亲说,免得母亲有与王家结亲的念头。 正想着,只听谢承让道:“五郎回家之后,记得将茶馆里的事,告知令尊。” 夏子乔不明白:“这是为何?” 啊啊,几分钟之后就过生日啦。 嘿嘿,可能今晚早点睡不熬夜,生日特权,早休息一晚上。 第306章 出主意 王峥方才明明什么都没说,夏子乔不知晓能提点父亲些什么。 谢承让道:“王峥能与我们为一个妇人争辩,可见离家之前,没有在大名府这桩事上,被家中长辈告诫。” “被提前告诫过,以王家子弟的性子,定然不敢随意说话。” “王家人若是还想借这案子,牵连更多的官员,定然会好好安排,就像之前闭门谢客一样,不能出半点差池,也不给人诟病的机会。” “现在将王峥放出家门,让他随意在城内走一走,就是在放出消息,紧张的时候已经过去,王家到此为止了。” “可能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夏子乔瞪大了眼睛,着实不明白谢承让怎么想到的这些。 谢承让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若是令尊在朝堂上得到的消息与此相符也就得到印证。” 是虚是实,比对一下就知晓。 “再者,大名府那个女商贾也要留意,”谢承让看向夏子乔,压低声音,“若是有相熟的人,做瓷器买卖,这段日子让他们仔细打听消息,有些防备也好,不要因此损失了银钱。” 夏子乔的母亲高氏娘家,有人做瓷器买卖。 本朝商贾不能入仕,官员们自然不能明着经商,但他们会将门路卖给亲朋,表面上买卖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他们依靠这些获利。 夏子乔自然明白谢承让的意思,却依旧觉得谢承让有些过于担心了。 夏子乔道:“一个小商贾而已,用得着这样忧虑?” 谢承让道:“正因为是小商贾,才应该在意。” 夏子乔不明白。 谢承让道:“这世上没有谁能随随便便做成一桩事,既然那女子不是王家的人,背后又没有其余人,那就更该好好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以她一己之力,决计不能完成,要么是她有意借势,要么是刚好顺应了朝廷的政令。” 夏子乔心中一阵激动,觉得这次又要在谢承让这里学到些东西。当下说什么也不肯让谢承让走了,而是又将他带回了夏家自己的书房中。 两个人坐着饮茶,夏子乔这才问:“我到底也没想明白,那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二郎指教。” 谢承让笑着道:“我们只是闲谈,五郎莫要这般,不然我也不敢说了。” 夏子乔这才跟着笑起来:“都听你的就是。” 谢承让点点头继续:“我觉得可能两者都有,借势是借了贺檀和王晏查案的契机,至于顺应朝廷政令,是刚好赶在朝廷在大名府打开坊市之时。” 夏子乔道:“那……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再怎么样,她也只是在大名府,大梁有多少商贾?就算这几年赚了银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都没了。” 这样的人,他甚至都不愿意伸手对付。 谢承让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她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得。一个女子能顺势而为,我们为何不可?” “莫要小看局势,大局的变化就是契机。我说让五郎提醒亲朋瓷器的买卖,就是这个意思。为何那谢氏急着要将瓷器带去榷场?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笔大买卖。” “她用石炭代替木柴烧窑,烧出的陶瓷器必然价钱低,这样的东西翻一倍、两倍卖给藩人,就足够她赚的。” “低廉的陶瓷器,卖的是藩人的寻常人家,可想而知能卖出多少。” “打开榷场,就有了正经的贩卖渠道,不用担风险贩卖私货,也就少了上下打点的银钱,不用再选昂贵精致的货物买卖,卖去藩国的东西必然有所变化,顺应这个局势才能赚得更多。” 夏子乔明白了:“你是说,不要盯着贵重的瓷器,可以做一些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瓷器,带过去贩卖。” 谢承让道:“能赚些银钱,此其一。不让她一家独大,此其二。万一让她在榷场做出名声,旁人想要插手就不容易了。” 夏子乔思量着谢承让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还有,”谢承让道,“大名府可以做小报,汴京自然也可以,汴京又是人才汇集之地,只要多花心思必然能做好。” 夏子乔更来了兴致。 “不过,我不建议五郎去做,”谢承让道,“汴京书院众多,难保会起争斗,五郎只要多寻几个人谈论此事,再找人从中推波助澜,自然就能成。” “撰写大名府小报文章的那些人将要入京赶考,不妨寻他们问问,兴许有人也想在汴京做小报,毕竟大名府做的再好,那也是商贾刻印的。现在能得机会摆脱商贾在汴京大展身手,何乐而不为?” 夏家不用亲自安排,找个合适的人掌管此事,做好了,夏家自然有一份功劳,做不好也可以将过错推给别人。 事情都说完了,谢承让起身告辞。 原文在六#9@书/吧看! 夏子乔欲留他在家中,谢承让笑着道:“父兄让我送贺寿礼前来,我总要回家复命。” 提及这个夏子乔就皱起眉头,明明两家都有意联姻,若是成就好事,谢家嫡长子谢承信就是他的妹夫,可母亲将要过寿,送礼的却不是他,现在就端着架子,将来小妹嫁过去了,还能有好? 长姐出嫁不到一年就在夫家过世,母亲对此追悔莫及,愈发宠爱妹妹,更是要给妹妹寻一桩好亲事。 现在看来这个谢承信未必是良配。 眼看着谢承让离开,夏子乔才回到家中,没等他去后院见母亲,母亲李氏就让人来唤他过去。 谢家人前来,自然有管事在旁盯着,听到了夏子乔与谢承让说话,径直禀告给了李氏。 本来李氏是想要探听的是谢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不成想得知了些别的。 夏子乔快步走进李氏屋中,眼睛一扫,果然小妹也在。 夏二娘正坐在旁边,被李氏指点女红,两个人听到动静抬起头。 李氏将儿子招到跟前:“厨房里刚做出来的酿圆子,给你留了一碗,吃完了再说。” 夏子乔却顾不得了,开口道:“娘,快让人将葛家人叫过来,瓷器买卖可能有变,咱们得提早安排。” 李氏并不慌张,而是道:“吃你的吧,刚刚就让人去了。” 夏子乔一怔,片刻后就猜到是管事传话,于是道:“母亲也觉得谢二郎说的没错吧?” 李氏跟着点头,不过片刻后她叹口气:“可惜了,是个庶子。” 早晨起来,收到了一大波生日祝福,谢谢大家!好幸福! 哈哈,对,借着生日,再来求一波月票,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爱你们,么么哒~ 第307章 送礼 夏子乔听到母亲说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妹妹,妹妹做针线的手停了下来。 夏子乔心中一动,开口道:“谢家嫡子比起二郎差远了,今日居然都不来家中。” 这确实让李氏有些不满。 虽说谢家和夏家这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但谢枢密的妻室周氏几次来家里,明摆着是相看她家二娘。 既然有了这心思,就该尽量多让谢承信登门才对。 贺礼是送了不少,人却不到是为何?那谢承信不愿意? “还有那王家,”夏子乔道,“母亲干脆别想着他们了,不管是王晏还是王峥都眼高于顶。” 夏子乔将王峥的话说了一遍。 “防咱们跟防什么似的,我们夏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的,何必受他们那个气。” 李氏点点头,觉得这话确实有道理。她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之前为王晏说亲的人不少,都没有结果,连太后想要做媒都被王晏拒绝。 人就是这样,总觉得我家不同,旁人碰壁了,若是他们能成,首先就得了旁人的羡慕。 再说,太原王氏一族本就兴旺,能与他们联姻最好不过。 可既然儿子这样说,李氏也只得放弃。 “本来就是试探一番,既然不成也就算了。” 李氏又提及瓷器的买卖:“你们提及的事,之前我也没想到,一会儿就问问葛家人,果然是这个道理,就准备一番。”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那小报的事,还要问问你父亲。” 夏子乔应声:“母亲放心吧,二郎提醒我了,我也不会胡来。” 李氏挥了挥手:“与那谢二郎好好相处,他有这样的眼光,想必谢枢密也待他不错,似嫡子一样养着,不然不能事事让他出面。” 夏子乔点头:“二郎厉害着呢,读书好,又有一身的好武艺,就他那百步穿杨的箭术常人难敌。谢枢密为何喜欢他,就是因为在战场上,二郎救过他父亲的命。” 李氏扬起眉:“还有这样的事?” 夏子乔道:“二郎手臂上有一条极长的疤痕,就是救谢枢密的时候留下的,儿子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去年谢枢密去西北,也是带的二郎。” 为什么不带长子?除了怕战场危险,必须要将长子留在家中之外,而且就是带着长子谢承信也没什么用处。 庶子谢承让却能帮到谢枢密。 嫡庶有别是没错,但在某些事上,强求不来,尤其是带兵打仗,儿子能帮上忙,为何不用? 李氏道:“看来即便将来谢家家业不能传给谢二郎,也会有谢二郎的立足之地。” 夏子乔为谢承让不平:“都救了谢枢密的命,却不将他记在正室身下,给他一个嫡子的身份,谢枢密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李氏沉下脸来:“这也是你能说的?” 夏子乔只得闭嘴,等到下人禀告说夏尚书下衙了,夏子乔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夏二娘子也收拾东西回到自己屋中。 从李氏屋中出来,夏二娘子身边的丫鬟就跟了上来,主仆两个一路进了内室,关上了门,丫鬟将手中一只精巧的盒子递上前。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夏二娘子已然知晓这是谁送来的。 今日除了自家人还有谁来过,一想就都清楚了。 等到丫鬟出去,夏二娘子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光洁圆润的北珠,夏二娘子端看了许久很是喜欢。 明明只是个庶子,哪里来的银钱买这东西? 夏二娘子将盒子阖好,明明是为自己兄长来送寿礼的,私底下却有了这种心思,若是她将这颗北珠交给父亲,让父亲带去谢家,谢承让这辈子也就完了。 他拼了性命才换来的局面,全都付诸东流。 夏二娘子有一种将人的性命捏在手心的感觉。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将盒子拿出去,而是藏在了床头的暗格中。 等着吧,别看现在是个庶子,兴许真的有机会能说服家中,替代他嫡兄承继家业呢。 …… 谢承让与夏子乔分开并没有径直回到谢府,而是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 他一进门,院子里的奴仆立即凑上来。 谢承让饮一杯热茶,思量片刻才道:“你们去趟江南,与布行说一声,让他们准备些价钱低廉的布帛,要结实耐用的。” 他将瓷器的事告诉夏家,是因为他手中没有瓷器的买卖,再说瓷器太过惹眼,他手里的买卖都是瞒着谢家做的,万一被发现得不偿失。 再说,又不是只能卖瓷器,同样的道理可以用在布帛上,有人在前面斗得你死我活,他刚好闷声发财。 从打听到的消息上来看,大名府谢大娘子不好对付,所以他不会傻到自己出面,他提醒众人小心这女子,就是引着别人去解决这个麻烦。 谢承让写了几封信,让下人带去南边,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一路回到谢府,然后他就在家中遇到了垂头丧气的谢承信。 “大哥,”谢承让低声道,“怎么了?没找到人?” 谢承信摇了摇头:“没有。” 去年秋天,兄弟两个去山中围猎,回来的路上遇到一驾马车被狼群围困,兄弟两个果断出手相救。 谢承信看到了马车中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之美,是谢承信平生未见,可惜为了让女子马车先脱身,两拨人就此走散。 从那之后,谢承信就一直郁郁寡欢,一心想要找到那人。 “说来奇怪的很,怎么人就不见了?我们明明看着马车是往汴京城中去的。” “月前我确实在寺中见到了她,可是一转眼也……找不到了。” 谢承信就是因为要寻人,这才没有去夏家送寿礼。 “夏家那边如何?”谢承信道,“有没有说什么?” 谢承让摇头:“夏家还说我们的礼单太丰厚,大哥整日跟着父亲处置公务,一两次脱不开身,也是寻常。” 谢承信点头:“是这个道理。” 他其实也犹豫要不要答应这门亲事,若是能找到那女子…… 谢承信只得叹气,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现在说什么也是无用。 第308章 不是好兆头 谢承信伸手拍了拍二弟的肩膀。 要不是有他这个二弟帮忙,他这个长子只怕在家中会更加艰难,再过几年等老三长大,还不知道局面会如何,所以他只能拉着老二帮他。 “我跟爹说了,今年开榷场,想方设法从西北给你弄匹好马回来。到那时我们兄弟再去围猎,好好让那些人见识见识咱们兄弟的手段。” 谢承让笑着点头:“谢谢大哥。” 两个人说着话,就瞧见谢文菁从屋子里出来,身上穿着银狐氅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看到两个哥哥,她走过来行礼。 谢承信笑道:“二妹要去做什么?” 谢文菁微微垂着头,神情看起来十分淡然:“陪着母亲出去一趟。” 谢承信点点头,让谢文菁带着人离开。等她人走远了,谢承信道:“人啊,都是命,若不是她救下了淮郡王,你说父亲还会让她回京吗?” 谢承让不说话。 谢承信盯着自家弟弟:“你不会真的觉得,她是母亲亲生的吧?” 谢承让一闪惊讶:“为何不是?” “别的我不知道,”谢承信道,“以母亲的性子,绝不会将自己亲生骨肉扔在乡下那么多年。” 再说母亲与祖母的关系也就那般,怎么也不可能这般尽孝。 谢承让神情也郑重起来:“那她……” 谢承信道:“八成是父亲外室所生,母亲不准进家门,干脆父亲让她去陪祖母。若不是淮郡王坚持,日后也就将她随便许个人家,或是送去家庵中了事。” “现在就不行了,无论如何,母亲也只能将她认下来,家里外头都不能亏待,还要带着她四处去宴席。” 说到这里,谢承信脸上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重要,只看你到底有没有用处。” 他这个长子,因为资质太差文不成武不就,从小到大没少因此被训斥,他是忘不了父亲、母亲那失望的目光。 三弟出生之后,就更加明显了,三弟因为聪颖,母亲总会将他挂在嘴边上。若非本朝惯例是嫡长子承继家业,他早就被打发离家了,也好给三弟让路。 “等我将来接掌了谢家,”谢承信道,“我答应你,必然将你记在母亲名下,让你的子孙都有嫡出的身份。” 谢承让目光闪动,一脸的感激,他躬身向谢承信行礼:“多谢大哥。” 兄弟两个兴冲冲地向院子里走,刚行几步却被后面赶来的管事叫住:“老爷回来了,请两位郎君去书房说话。” 谢承让和谢承信互相看看,显而易见这是有事发生。 谢枢密将身上的官袍换下来,就快步走去了书房,看到两个儿子都等在那里,脸上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谢承信稳稳坐着,谢承让则端了一杯茶放在谢枢密跟前。 谢枢密润了润嘴唇,这才道:“派出去的行老和内侍将替代大名府的瓷器带回来了。” 这桩事,本来很难被谢家父子议论,但自从与大名府的案子牵连在一起,谢枢密就格外留意,这次还特意上劄子请内侍跟随行老一同前去。 可结果却不如人意。 谢承让看着父亲沉下来的脸就隐约猜到了结果,他收敛目光不去触父亲的霉头,但谢承信却没有这个思量。 谢承信道:“那韩行老做事应当有分寸,总不能是带回了一处小窑的瓷器吧?” 谢枢密乜了一眼长子,忽然有点懒得开口,他已经表露的很清楚了,就算是老三在这里,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礠州窑的。”谢枢密冷冷地道。 谢承信美听过这个窑口,不过他也发现父亲态度异样,于是求助地看向谢承让。 谢承让抿了抿嘴唇:“是那谢氏的窑口?” 谢枢密点点头。 “她将窑口开去了礠州……那一定是个大窑了。” 谢枢密听得这话,登时提起些精神:“何以见得?” 谢承让道:“能放弃大名府的窑口,改去礠州,还让韩行老将瓷器带回来,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女子也是个聪明人,知晓大名府在人眼皮底下,特意选去别的地方重新建新窑,礠州从地名上看就盛产矿石,他们这是在那里发现了瓷石矿,既然挨着瓷石矿,窑口必然小不了。” 谢枢密露出一抹欣慰的神情:“传回来的消息,与你所说的差不多,只不过这次她又弄出了佛瓷,还让许多人见到了佛光,眼下大名府附近的窑口都唯她马首是瞻。” 谢承让道:“这么说结果已经很难更改了。” 谢枢密思量片刻:“兴许在其他地方能找到问题,将礠州窑拿下来,但就怕她还另有准备。” “一定有,”谢承让道,“就是不知晓她手中有几颗棋子。” 谢承信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人?她背后真的没人指使?若是查出她与谁有关系,爹就能写劄子弹劾。” 看谢枢密没有反应,谢承让接着道:“不如让人好好查查王家、贺家,这女子说不定就是这两家安排的。” 特意找这么个女子送入大名府,还能送进掠卖人手中?刚好配了冥婚?谢枢密觉得这个长子已然无可救药。 女子的身份是要查,但不会像谢承信说的那么简单。 谢承让道:“既然韩行老的消息传入京城,那女子应该很快也要入京,我多加派些人手去探听消息,发现什么端倪立即就传回府中。” 谢枢密点头,示意就像谢承让这样安排。 旁边的谢承信皱起眉头,父亲又故意打压他了,他说的与老二说的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从那女子查起? 谢枢密看到谢承信一脸的不以为然,沉声道:“不要去招惹王家、贺家,你就好好地待在府中,不可擅作主张。” 谢承信百般不情愿,还是应声:“儿子知晓了。” 挥挥手让两个儿子退下,谢枢密提起笔准备写劄子,没想到一个不留神,一滴墨落在雪白的纸笺上。 谢枢密皱起眉头,心头跟着一跳,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今晚更不了第二章了,因为我又又又发烧了。 半个月前发烧了一次,后来吃抗病毒药好了,这次莫名其妙又发烧,在家躺了快两天,不见好转,现在准备去挂个急诊看看。 大家多注意身体,身体第一重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爱大家! 第309章 路上 几辆马车缓缓在官路上前行,天气暖和起来,路上来往的人也多了。 马车的帘子掀开,杨钦不时地向外张望,从大名府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兴致勃勃地四处打量,好似总有用不完的精神。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虽然路途奔波的劳苦,却压制不住他的好奇。 张氏无奈地摇头:“能看出些什么?都是官路,还不是一样的?” “不一样。” 杨钦说着向外指了指:“路上有不少背柴禾的人,这边离咱们大名府远一些,还很少人用石炭。” 杨钦不说,张氏还真的没发现。 张氏道:“看来佛炭还没传过来?” 杨钦也不知晓,而是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道:“传过来了,只是这边没有合适的石炭矿。” “天冷不适合大肆挖矿,除非早就勘明的矿藏,现在入乡会的,大多手中原本就有石炭矿。等到春耕之后,容易勘矿了,自然就会有更多人来做佛炭买卖。” 杨钦听得眼睛发亮,他当然期望阿嫂的买卖越做越大。 几个人说着话,马车刚好也停了下来。 杨钦立即道:“我出去瞧瞧。” 其实不用出去他也知晓,定然是王大人吩咐人送水或是饭食来了。 跟着王大人一同入京,路上也受到了照应。 王晏手下人骑马赶路快,总会提前到前面安排好一切。 他们住不得驿馆,驿馆旁边的客栈却会提前留下他们的客房。路上遇到下雨,王大人还为他们寻了能避雨的农户,总之让他们少了许多辛苦。 譬如现在…… 杨钦刚下车,就被赶过来的桑典带走:“那边煮了热水,你跟我过去拿。” 杨钦点头欢欢喜喜地过去了。 谢玉琰和张氏也下了车,眼看着杨钦跑得那么快,张氏想要说话也来不及了。在大名府的时候,虽然见过王大人几面,但并不是那么熟络,没想到离开的路上大家的关系反而更好了。 钦哥儿还曾与桑典同骑一匹马,赶了一日的路。 要不是后来腿被磨破了,钦哥儿还不愿意回到马车中。 现在更是,桑典一招手,钦哥儿就跟着跑了。 于妈妈暗地里摇头,这以后……钦哥儿也指望不上了,将来若是发现……他嫂嫂让人带走了……恐怕追悔莫及。 张氏正在张望杨钦,就瞧见一人一马向这边而来。 王晏勒住马,看向张氏道:“往前十里就是客栈,今晚在那边歇息。” 张氏不知如何感谢,相比头一次被王晏这样知会,她已经习惯了几分,至少不会手足无措地行礼。 王晏目光落在张氏身边的谢玉琰身上,她戴了幂篱,遮掩住了容貌,不过此时掀开了个缝隙,露出那张清秀的面庞。 脸色还不错,目光清澈,没有太过疲惫。 “还剩小半路程,就快到了。” 张氏松了口气,又感谢王晏,刚好杨钦从远处跑过来,张氏抬头看过去。 王晏也驱马走了两步,将怀中的纸包拿出来递给于妈妈,这才转身回到了队伍之中。 于妈妈松口气,人多眼杂的时候,王大人还算妥帖,懂得顾念娘子的名声。 纸包接在手中,热乎乎的。 于妈妈忙递给谢玉琰。 谢玉琰很熟悉这样的纸包了,一般会是刚做出来的面食或点心。从这里到城中还有一段路,王晏生怕她会饿肚子,特意将这个送到她手中。 当然不能正大光明地拿出来,因为看在张氏等人眼里,这样的照应未免不合规矩。所以王晏会表面上做一些,剩下的……私底下拿给她。 等她独自乘坐一辆马车的时候,就能吃一些。 王晏每日都会吩咐人给她炖碗药膳。 这样的事着实太多,让谢玉琰心中暖暖的。她不必去操心路上如何,只需要放心地都交给王晏,安心地被他关切、照应。 从前没有这样的习惯,这段日子她试着交付信任,心放下了,人也闲下来,居然真的就没感觉到太过疲惫,甚至还有精神每天在马车里看书和账目。 看到张氏在车中编络子,她回想了一下前世的经历,谢家请了人来教她这些,她的手艺也算不错,但对她来说,这些无非就是手段罢了。 人前人后展露一些,以示家中教养的好。其实家中有人做这些,就连她自己的穿戴,她都没想过亲自动手。 可能是被人照顾的多了,也可能路途漫漫,委实没什么意思,她竟然也动了心思,想要亲手编一条络子。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着编不起来也就算了,可线绳拿在手中,手指下意识地就动起来。 别看很少去做,但到底认认真真学过,记起来也并不难,真就编得十分平整,连旁边的于妈妈看了也赞不绝口。 谁能想得到,从前懒得去做的事,如今却觉得做起来很有意思。 这络子也打得精细、繁琐,上面用了戟结,下面编了一只蝙蝠,用和田玉扣衔接,下面是两条穗子。 等到了汴京,她就将那络子送给他。 车马到了客栈停下。 掌柜带着伙计来相迎,果然似之前一样,早就备好了饭菜,烧足了热水。 梳洗之后,吃过饭食,大家各自去歇着。 谢玉琰进了屋中,还没拿起书来看,门就被敲响了。 旁边的于妈妈也是一怔,她以为王大人至少要等一会儿才会前来,没想到今日这般心急,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打开门,果然看到王晏站在门外。 王晏抬脚走进门,于妈妈向四周看看,发现没有人注意,这才缓缓将门重新阖好,然后搬了个杌子,在门口坐下来。 相处久了,她也摸出来些王大人的脾性,王大人不喜欢她围前围后的侍奉。烧水、点茶他都亲力亲为,哪有她下手的余地?可能在王大人心中,她走得越远越好。 王晏熟络地帮她剪了灯花,让周围看起来更亮堂些,然后不等她说话,突然伸出手,抚平了她微乱的发鬓,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似这才能弥补,一日没怎么见面的缺憾。 “从汴京来的眼线越来越多了,”王晏道,“我会加派人手在客栈周围。” 谢玉琰点头。 多少人都想要打探她的来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得选一个好日子,摘下头上的幂篱,站在人前。 输液已经好多了,再休息一晚上,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310章 死士 “今晚会抓几个人。” 谢玉琰思量间,王晏再次开口道。 跟着的眼线太多,难免束手束脚,发落一些也好震慑。 至于借口,自然也好寻。 今晚他突然吩咐人将案犯分开关押,看起来是怕临到京中出什么差错,其实就是给自己一个由头,将人手布置在客栈四周罢了。 王晏话音刚落,外面果然传来嘈杂声。 不等谢玉琰吩咐,王晏看向于妈妈:“你去知会张娘子和九哥儿,就说外面有些麻烦,让他们不要出门。” 于妈妈应声立即出门,她得快点走,免得一会儿张娘子担忧大娘子出门来问,正好将王大人堵在屋子里。 嘈杂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客栈中的住客,不过很快就被伙计安抚住了,显然是早就有所安排。 “要不要出去看看?” 王晏看向谢玉琰。 别人出不去,她自然也就不用小心翼翼躲避。 其实抓眼线,没有什么可看的,那些眼线不过就是打探消息,就算被抓,也绝不会供述出主家。但既然王晏说出去看,定还有些别的。 谢玉琰点点头,王晏取下黄梅架上的氅衣,展开给谢玉琰穿上。 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后,提着衣襟,等着她的手臂伸进去。 谢太后见过的场面不少,但这次却有些不一般,那氅衣经他手之后,仿佛就多了抹暖意。 两条袖子伸进去,没有等她动手,他就开始帮她系好带子。 他很慢也很仔细,生怕多留一点缝隙,会让风就此灌进去似的。 至少谢玉琰开始是这么觉得的,但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他这般慢,也是因为手法生疏,于是不由自主地她露出笑容。 看到她脸上那明媚的神情,王晏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没能拉住衣带。 一条衣带,似是比什么都要重,便是殿试时,他也不曾这般慌张过。 用尽毕生的从容,王大人才保住自己最后的颜面,然后他的手落下来,拉住了她的。 他的手掌温热,拉她的时候,却罕见地失了力度,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紧张。 谢玉琰抬起头,看到一抹红晕从他的眼角渐渐散开,如同山中那片飘忽的云雾。 门外传来敲门声。 桑典道:“郎君,人出来了。” 天知道,桑典有多不想出现在这里。谁叫自家郎君着实不顶用,进去唤个人居然这么久,他能等,外面的混乱不能等,再这么下去,一会儿人都散了…… 果然,门开了,他家郎君的目光比往常还要深沉。 就知晓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他。桑典心中叹息,却还尽职尽责地道:“抓到了三个眼线,还有一个抽出利器反抗,被当场斩杀了。” 不用出客栈,只要站在二楼推开一扇窗子就能瞧见院子里的情形。 几支火把将周围照亮,两个人被堵了嘴跪在地上,不远处还有一具尸身。客栈的伙计显然受了惊吓,在一旁瑟瑟发抖。 谢玉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人身上,那人正蹲下身搜查那死尸的嘴和喉咙。有些眼线会在嘴中藏匿蜡丸,以此传递消息。 果然在他的推动之下,一颗带血的蜡丸从那尸身口中滚出。 这不是寻常的眼线,而是死士。 有点意思了。 看来这些押送的犯人之中,有人知晓些什么秘密。 谢玉琰看向死尸身边的人:“那是谁?” “许怀义,”王晏道,“原任大理寺丞。” 谢玉琰听出话外弦音:“许大人被贬黜了?”如果高于大理寺丞的官职,至少应该是此案主审,不会现在才被王晏提及。 王晏点了点头:“去年冬日被贬去刑部,你可知晓因为何事?” 他本也没真的想要她去猜测,于是顿了顿就揭开了谜题:“是因为谢老相公的案子。谢老相公突然在庄子上过世,衙署和刑部都曾去人勘验,确定老相公是意外失足撞到了脑后,但许怀义一直觉得这案子另有蹊跷。” “几次三番要求重新验尸,因此激怒了谢枢密。” 谢玉琰仔细回想:“你说谢老相公是失足撞到了脑后?” 王晏应声:“案宗是这样写的。” 谢玉琰点点头,谢老相爷冬日突然过世,这与前世一般无二,只不过前世只说老相爷失足撞到了头,却不曾说得这般清楚,也没听说有人纠缠此事不放。 许怀义这个名字,她也似是听说过。 谢太后真正主事是在几十年后,这期间朝中官员不知轮换了多少,除非是大梁的名臣,否则很难再被人提及。 既然谢玉琰觉得这名字熟悉,那他定然……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谢玉琰想起来了,大梁最年轻的大理寺卿许怀义。 不对,她怎么记得许怀义一直在大理寺,不曾被贬去过刑部? 是她记错了,还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自从她重生以来,好似还没遇到过什么事与前世不同。当然她指的是她来之前发生的事。 许怀义被贬黜,显然是在她来到这里前后,那时候她还在大名府,不管她做什么事,应该都不会影响到许怀义才对。所以她更倾向于她没记清楚。 毕竟涉及前人的事,很多时候不会细究。 谢玉琰道:“此人断案很厉害。”不然不会那么快发现端倪。 王晏点点头:“而且……谢崇峻兄弟的案宗被他翻阅的次数最多。” 大名府谢氏表面上与开封谢氏没有关系,但谢玉琰知晓,两个“谢”私底下一直有来往,前世大名府谢氏虽然没有入旁支,却也有子弟入仕。 不光是谢氏,就连杨家二房也十分风光,甚至压制了杨钦半辈子。 贺檀和王晏在大名府也整饬了一干官员,却没有牵连到这两家,因为他们二人查案与她走的不是一条路。 谢玉琰道:“你的意思是许怀义没有放弃谢老相爷的案子?” 谢玉琰说完,眼看着许怀义抬起头来,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在了王晏身后。 看着王晏挺拔的身姿。 他在这时候提及谢家,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 不等谢玉琰说完,王晏开口道:“谢文菁,去年冬日突然回到京中,与你出现在大名府的时间几乎一致。” 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他。 谢玉琰刚要说话,王晏转过身,他目光清亮地与她对视:“无论将来如何,旁人怎么想,但我知晓,你就是谢玉琰,大名府的谢玉琰。” 王晏拉起她的手,手指缓缓在她手心里滑动,写了一个“谢”字,只不过少点了一个“点”。 “少一点的‘谢’。” 酥麻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她下意识收拢了手,只不过将他的手指也握住。 谢玉琰听到王晏的声音再度从头顶上响起:“也许有些事,许大人能帮上忙。” 院子里的许怀义只透过客栈的窗子,看到了王晏的身影,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握紧了手。 想一鼓作气写完两章,没成,还差点。还是浑身疼,没太好。熬一会儿,明天继续吧! 第311章 下毒 许怀义感觉到了王晏的目光,不过仔细想想,王晏关切的可能是这些眼线和死士。 毕竟从他到了大名府,一直小心行事,表面上做事中规中矩,很难引起别人注意,与王晏见过几次,王晏的目光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逗留过。 这样想着,许怀义将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的尸身上。 贺檀快步走过来,顺着许怀义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然后…… 他猜鹤春身后还有一个人。 人家两个站在客栈里,安安稳稳地看着这些,他们却要在外奔波。 贺檀忽然感觉今晚格外的冷,曾几何时,他坐在屋子里,就有人与他一同静观局面变化,现在可倒好…… 地位、处境降低了太多,让他都有些不适应。 清了清嗓子,贺檀看向许怀义:“这是个死士?” 许怀义道:“有些像,不过与寻常死士不同。” 许怀义指了指那人的脸,上面还挂着一抹笑容。 “豢养的死士多数表情僵硬,身上多有操练时留下的疤痕,”许怀义说着将尸身的衣衫掀开给贺檀看。 “这人没有。” “而且,他手上还有酒味儿。” 许怀义拎起那尸身的手递给贺檀。 贺檀果然闻到一股酒气,除了酒气之外,袖口上还有油迹。 “一会儿可以让仵作剖开肚腹查验,”许怀义道,“看看他之前吃下什么样的饭食。” “寻常死士只会用粗糙简单的吃食充饥。”既然是死士,他们被放出来的时候,都是为了杀戮,自然不会大吃大喝。 相反的,这个人至少没有被人强行约束,也就是说,今晚的举动是他心甘情愿的。 贺檀继续问道:“还能看出些什么?” 许怀义继续道:“此人惯用利器,指尖都留有老茧。”这些也没必要隐瞒,只要能看到案宗的人,都会知晓。 贺檀点点头,可见此人暗地里就做不法之事,不知害过多少人命。 许怀义沉默片刻,忽然想起在大名府看过一些尸身,与这一具有些相似。都是惯用利器之人,偶尔做些常人的活计,不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贺檀看着许怀义面露异样,知晓他想到了些什么,于是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等到许怀义目光重新清亮起来。 贺檀道:“有何猜测?” 许怀义再次开口:“这恶人若是躲藏在山中,必然是山匪,混在人群也是歹人,不过与那些人不同,此人并不畏死,却又嗜杀。” 贺檀听到这里已经知晓许怀义的意思:“你是说,他是妖教中人?” “不敢确定,”许怀义道,“还要查验,再将此人画像发去各处衙署,若是能弄清他的身份更好。” 妖教的人来此地,想要做什么? 是不是为了王晏顺手铲除的那些教徒?又或者妖教出现并非偶然,他们原本就参与其中,与这桩事有牵连。 许怀义将蜡丸打开,里面有一颗药丸。 贺檀皱起眉头:“这是毒药?” “八成是,”许怀义道,“死士藏在身上的药丸通常有剧毒,要么用来毒杀旁人,要么用来结果自己。” 贺檀道:“此人自戕不用服药。” 这死士用利器抹了脖子,用的力道极大,至少将脖子切断了大半,这么心狠手辣,何必服毒自尽?咬开蜡丸还要费一番功夫。 说完贺檀向发现死士的地方看了看,客栈的后院,灶房也在那边。 如果是害人的,那么他要给谁下毒? 想到这里,贺檀再次抬起头看向王晏。 客栈中的王晏和谢玉琰看到贺檀投过来的目光。 谢玉琰道:“蜡丸里有东西。” 王晏点点头:“应该是毒药。”贺檀一个眼神儿,他就能猜个大概。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玉琰:“携带毒药进后院,他这是趁着其他眼线打探消息,顺水摸鱼。” 至于为何进内院…… 谢玉琰道:“是想要对我们下毒?有人要杀那些犯人或是……我。” 她跟着王晏一同入京,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衙署的人都在不远处的驿馆歇息,那死士直奔客栈,有可能为的是她。 就算是有人想要她性命,谢玉琰也并不会觉得意外,躲在庄子上的那些妖教中人,桑典清点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可能是郑龙、文先生那些人带着她去救王晏时,就被遣离大名府出去报信。 即便她没有透露身份,妖教的人只要查一查,也就能有所猜测。 还有可能刘知府党羽向她报复。 敌人太多,谁都有可能动这样的心思。 谢玉琰也不会觉得惊慌,这种刺杀、毒杀的事,前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明里暗里多少人都想要她的性命。 眼下无非再经历一次而已。 “我会让人查明白,”王晏道,“也会妥善安排你入京之事。” 谢玉琰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曾独自一个人,与那些人谋算、周旋,没有停歇到的时候,她也习惯了,一切自己安排,从不假手于人。 现在…… 谢玉琰抬起头,看到王晏沉着的神情和那双幽深的眼眸。这一路上他都在做给她看,让她不会有忧虑。 好似依靠他,将一些事交给他,是件格外简单的事。 谢玉琰点点头:“好。” 片刻之后,谢玉琰又道:“不用担忧……兴许之后想要做这样事的人会有许多。” 她眼睛中含着一抹笑意,似是在玩笑。 不过王晏知晓她说的是真的。 王晏淡淡地道:“那就让他们没机会动手。” 等到许怀义等人查验完尸身,趁着义庄上还没来人,王晏带着谢玉琰前去看了仔细。 当瞧见那人脸上古怪的笑容时,谢玉琰已经能断定,此人必然来自妖教,前世她见过妖教中人,他们就是这般模样,精神被妖教所掌控,愍不畏死。 至于是摩尼教还是弥勒教那就无法得知了。 这样也好,他们不来找她,她也会去找他们。 那块玉牌的事,还需要查清。 王晏将谢玉琰送回屋中,又亲手给她沏了茶。晚上经历了这样的风波,后面的路途要更加小心,才能顺顺利利抵达汴京。 不过他又不希望后面的路走得太快,他已经习惯了路途上与她相处,他能感觉到她在渐渐向他靠近。 但是到了京城,难免就要被诸多繁杂的事所扰,兴许好不容易才有的局面,就会被破坏。 第312章 甘甜 时辰不早了,王晏也该离开。 门口传来脚步声,然后于妈妈清了清嗓子,显然是在给屋子里的人传递消息。 谢玉琰还没说话,王晏先一步吹灭了灯,周围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杨钦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阿嫂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于妈妈轻声道:“没有,娘子已经歇下了。” “我刚刚还看到屋子里亮着灯。”杨钦推开门看到了亮光,这才快步走过来。 于妈妈向身后看了看:“现在灭了。”果然什么事都是越做越熟练,在偷偷见大娘子这方面,王大人现在已经算是炉火纯青了。 杨钦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与阿嫂说几句话,不过……阿嫂没事就好。 于妈妈道:“不早了,九郎早些歇着,明一早还要赶路。” 杨钦应声,他伸手摸了摸头,也不知道为何,他有时候就会觉得,阿嫂有意躲着他们。 屋子里。 谢玉琰适应了黑暗,借着一点点的月光,看向身边的王晏。 他的面庞虽然看不清楚,但脸颊的轮廓却更加明朗,谢玉琰目光扫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颌,若这是一幅画,那么描绘他的线条起伏的刚刚好,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无可挑剔。 谢玉琰心有所动,她起身走到桌边,从中找到了一只锦盒,递给王晏。 盒子打开,里面是她编好的络子。 “你做的?”他的声音比往常要柔和许多。 谢玉琰应声。 他的眼睛似是变得更加清亮,一抹笑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脸,卸下了人前的得体、沉静和泰然,此时此刻的王晏格外的真实。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阿琰,手艺真好。” “我什么都没准备,该如何回报?” 谢玉琰刚要摇头,他那眼眸中一缕柔软忽然散开,然后她感觉到腰身一紧,整个人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低下头靠在她耳边:“谢谢阿琰。” 谢玉琰耳朵似是被烫了一下。 谢玉琰也忍不住想笑,没有人这样表达谢意。 王晏“感谢”她要许久。 直到外面的于妈妈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提醒王晏,她家大娘子要歇息了。 人若是一直冷着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一旦找到了温暖的地方,就不愿意离开。王晏将谢玉琰拉到椅子旁,让她坐下,伸手重新点燃了油灯。 看着她的屋子重新亮起来,他才走出了门。 谢玉琰握着杯子,温水是王晏刚刚倒好的。 一定是相处习惯了,刚刚她好似少了紧张,只感觉到心猿意马。 谢玉琰拿起水来喝,就是寻常的温水而已,却有一丝的甘甜。 …… 王晏会在今日入京,得到消息之后,官家亲自安排官员前去接应。 这份恩宠少有,但发生在王晏身上并不奇怪。不止是因为王相公的关系,王晏是官家暗中派去大名府的天使,最终王晏也没让官家失望,整个大名府被查得清清楚楚,刘知府等一干官员或自戕或被捉拿。官家用这桩大案,震慑了朝堂。 若是反过来,这案子是旁人查出来的,官家就会颜面尽失,毕竟刘衡是官家信赖的臣子。 所以,官家自然心中欢喜,一定会记王晏份大功。 迎接的还有王氏一族的子弟、朝中同僚,以及与王晏走动亲近之人。 王峥一早就起来,来回换了三件长袍,这才选了蓝色那件,准备跟着族人去城门口。 王秉诚看着自家儿子,不禁皱起眉头:“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峥抿了抿嘴唇道:“会不会去的人太多了?这又不是年节……”大哥根本不喜欢这一套,更何况还有阿嫂一同入京。 到时候难免分出主次,冷落了阿嫂,大哥就更生气了。 主位上的王秉臣看着自家侄儿,似是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被自家大伯目光一扫,王峥立即老实起来,他恭敬地行礼:“伯父、爹,我这就动身了。” 王秉臣点点头,王峥快步走出去,将来若是他有孩儿,定不会这样威慑人,更加不可能将大哥搬出来一同吓唬,他会是个难得的慈父。 等到王峥走远了,王秉诚看向大哥:“到底也没从这竖子口中问出什么话来,会不会……咱们想多了?” 王秉臣放下手中的杯子:“不会。”刚刚王峥说的那番话,就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王峥从来都是急着去迎王晏,哪里会如此扭捏,生怕做错什么似的。这其中必然有他们不知晓的事。 “反正已经回京了,”王秉臣道,“就静观其变吧!” …… 王晏一行人到了汴京城外三里,就看到了前来接应的人群。 与刑部交接了一干案犯,就算暂时办完了政务。同僚和王氏族人立即就迎上前来寒暄,王晏看到了王峥和自家管事,以及那些满脸笑容的王氏子弟。 他转头向身后看去。 本来跟在后面的杨家车马,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遣开了。 官、商有别,身份、地位这是官员、世族最在意的东西。 王晏皱起眉头。 还好,他提前做了安排,否则此时此刻他脸上那公事般的神情,大约要绷不住了。 身边的贺檀低声道:“入京之后就好了,晚上我设法帮你脱身,让你去寻人就是了。”他可真是心善,居然没多看看,王鹤春那心神不宁的神情,就这样主动开口要帮忙。 王晏没有回应,因为两人已经被围住,王晏不得不翻身下马应付众人。 不远处,杨家的马车被一队兵卒拦下。 “都停下,往前凑什么凑?” “没看见面前的那些车马吗?” 杨家车夫都被提前知会过,他们要等到王大人入城之后,才能继续前行,所以也并不着急,就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 与前面的热闹相比,他们这里平静无波,好似与那些等着去城中的百姓没什么两样。 然而才这样安宁了片刻,突然一阵喧哗声响起。两个汉子突然起了争吵,一边闹着一边向这边靠来。 汉子们越骂越激动,其中一个突然伸手一推,另一个汉子似是没有防备,脚下踉跄几步,身体直直地往前扑去,正好扑向谢玉琰的马车。 第313章 入京 车夫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半个身子都蹿上马车,然后张牙舞爪地伸手扯下了车帘。 一切看起来都好像不是有意为之,却轻而易举地将车厢里的情形暴露于人前。 周围响起了惊呼声,本来就被吸引过来的目光,都纷纷看向那车厢。 不过下一刻,马车上的汉子和看热闹的百姓,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 车厢里应该是女眷,不过此时却端坐着个军将,身边还有两个兵卒,就在车帘落下的时候,兵卒纷纷出手,将那汉子抓了个正着。 另一个汉子想要转头逃走,却被跳下车的军将一脚踹在地上。 两个人被拿下时,还在喊冤。 “官爷饶命,官爷……草民不是有意的。” “哎呦,慢点慢点,都是这厮辱骂我,我才会向他动手。”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不过就是惊扰了马车,怎么就被拿下了? 正在猜测,那汉子忽然挣脱兵卒,亮出手中的匕首。 见到这样情形,人群惊呼着奔逃,眼见场面就要乱起来。不过那汉子手中匕首还没能落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径直射穿他的手臂,他惨叫一声,匕首落下,旁边的兵卒再次将他们压倒在地。 两人再也没有了反抗之力,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下围观的人也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定是想要伺机行凶,但朝廷早有安排,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马蹄声响起,人群纷纷散开,王晏、贺檀骑马折返,紧跟过来的还有刑部的官员。 “这是……”刑部侍郎不禁开口询问。 王晏沉声道:“回京的路上,就有人暗中作乱,我故意做此安排就是为了等他们再动手。” 说完这话,贺檀道:“不知是否还有同党?” 刑部侍郎立即回过神,忙吩咐人:“快知会衙署,派人仔细搜查。” 事情发生在城外,很难找到同党,但总算抓住了活口。王晏看向那两个被堵住嘴的汉子,被拿下之后,两人不用再遮掩,眼睛中都露出阴狠的神情。 王峥一路跑过来,看看那辆马车又看看自家大哥,他很想上去问,所以……嫂嫂哪里去了? 后面的几辆马车纷纷有兵卒跳下,车中并没有其他人。 王峥也彻底死了心,原来阿嫂真的不在这里。 王晏调转马头重新回到队伍最前面,带着众人一路入城。那些前来打探消息的眼线,纷纷禀告自家主子。 那个随着王晏一同入京的商贾,居然不见了,她去哪里了?竟无人知晓。 坐在茶楼上,看着王晏骑马从面前经过。 夏子乔暗地里露出一抹冷笑。 当真是什么风光都被那父子两个抢到了,其实他们都知晓,根本不是王晏查明了刘知府的案子,而是官家想要向一些人下手罢了。 这根本就是捡来的功劳,官家只是被王相公父子蒙蔽…… 如此看来,王晏与那些幸进有什么不同? 正思量着,就听眼线上前道:“大名府那谢氏没入京。” “什么?” 不止是夏子乔惊讶,一旁的谢承让也面色微沉,之前送回的消息,一直都说那谢氏跟着王晏一同往汴京来。 怎么会没有入京? 眼线接着道:“也不是没有……就是……跟在王大人身后的那些马车里没有人。” 夏子乔看向谢承让:“该不会那妇人不敢来了吧?” 谢承让放下手中的茶碗,谢氏在大名府时,都敢与刘知府作对,现在那些人已经被押入大牢,没道理在这时候反而心生惧意。 “没有跟着王晏一同入京而已,”谢承让道,“谁说她就没有在汴京?” 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王晏帮她做遮掩。 马车里的人是王晏安排的,这样做不但防备有人动手,还能掩人耳目。就是不知道她是买通了王晏,还是王晏主动将她藏了起来。 夏家眼线又将有人向马车里的人动手的事说了。夏子乔更是惊奇,他向谢承让道:“看来那妇人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可有乐子瞧了。” …… 汴河之上,有不少船只往返。 其中一只小船上,一个八岁的孩童正向周围张望,还没到汴京的繁华之处,他就已经看得眼花缭乱。 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方,大名府一点都不能与之相比。 他们与王大人分开之后,改乘船顺着汴水入汴京城,现在应该将王大人他们甩在了身后。 只要想想那些盯着嫂嫂的人,看到车厢里空荡荡的模样,杨钦就觉得欢喜。 撑船的是父子两人,生怕他们会不舒坦,将船划的格外平稳。 张氏道:“我都没想到,临到汴京还会换船。” 这是谢玉琰和王晏早就商量好的,不过区别在于,是让杨小山前来,还是用王晏的人手。 换做从前,谢玉琰自然是用前者,但王晏提及用他的人时,她没有思量就答应了。虽说杨小山提前到了京中,但就算安排的再周全,也决计及不上王晏。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很信任王晏。 汤老翁道:“船在前面就能停靠了,那位杨小哥儿带着人在那里等候娘子。” 谢玉琰点点头。 汤老翁的儿子汤兴接着道:“这段日子天暖和了,晚上城中也有不少好玩的地方,若是娘子愿意,我们带着娘子四处看看。” 汤兴生得高大,一看拳脚功夫就不错,正因为这样王晏才会让他跟着谢玉琰。 “好。”谢玉琰答应下来,她是要好好看看汴京。 她对汴京的记忆,还停留在战乱之时,没想过会重新回到这里,还能再度见到它的繁华。 小船即将靠岸时,远远看到几条船凑在一起,船上的人似是在缠斗。 “噗通”“噗通”水花溅起,有人落入水中,然后有人抄起木浆去拍浮上来的人。 杨钦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水上打架,一时看愣了。 汤老翁道:“河面上来回运送货物,难免互相起冲突。尤其是最近,新来了一个船老大,行事很是张狂,与不少人起了冲突,不过他们也只敢将人推下水,不让他们上船而已,不敢闹得太厉害。” “我们不从这里上岸,娘子不必担心。” 汤老翁也觉得奇怪,这位大娘子选一个偏僻之所下船,不过仔细想想可能是为了遮蔽行踪。 亲们,评论区可以申请称号了,大家在帖子下留言即可 第314章 买地 船划过去,渐渐将那群缠斗的人丢在身后。 谢玉琰问汤老翁:“那船老大是怎么回事?” 汤老翁道:“坊市打开之后,水面上的活计也就多起来,有人开始试着买船,抢些水运的买卖。那船老大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带着几个同乡盘下了三条船,他们一个个水性好,又生得壮实,帮那些小商贾运些货物,渐渐也就在这汴水上立住了脚。” “买卖多的时候,几个大东家也不在意这些小虾米。可最近那船老大买卖越做越大,开始有争抢的意思,自然就引来了那些大东家的不满。” “刚才他们就是在那里互相试探呢。” 张氏有些听不明白。 谢玉琰道:“如果船老大害怕了,就不敢再觊觎那些大宗的买卖,可如果还是不肯收手,下次可能就会斗得更厉害,说不定有人暗中下手。” 汤老翁笑道:“正是娘子说的这般。最近咱们还要小心些,莫要被他们牵连。” 张氏立即点头:“我们入京之后,一段日子内应该不会再走水路,希望再坐船的时候,就没这种事了。” 杨钦听得母亲这话,立即去看阿嫂。 谢玉琰微微一笑:“有了新的机会,就会起争斗,这是必经之路。” 船上的汤兴目光一闪,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位大娘子……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很有兴致。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兄弟跟着他爹守在这汴水上,一直等着郎君唤他们出来做事,这里别人看着热闹,对他们来说委实枯燥无趣。 终于盼到郎君传话,还以为总算有大事用得着他们了,没想到只是让他们给一位娘子做护卫。 他们倒不是嫌弃这位娘子,郎君吩咐他们看护的人,必然十分重要,他们丢了性命也不能让这位娘子有任何闪失。 就是觉得做护卫这桩事不够厉害。 他们可是郎君背着王氏一族养起来的人,完完全全听命于郎君,也确实跟着郎君做了一桩看似“癫狂”的事,虽然结果失败了。 此后脑子里想的都是,有机会就要一雪前耻,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可郎君说,现在还不是好时机,需要他们休养生息,他们不怕去拼命,就怕会被弃用。将来只能为郎君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看到谢大娘子那般神情,他才会心中激动,兴许这桩事没那么简单?他们还能见到一些“大风浪”? 汤兴思量着,就发现那位大娘子视线从他身上掠过,他不禁一惊,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船还没靠岸,杨钦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杨小山。 杨小山穿了一身灰色的短褐,身上、脸上都有些灰尘,看起来与岸边那些搬运货物的人没什么两样。 显然这般打扮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谢玉琰走出船舱,发现岸边有几个与汤兴看起来差不多的汉子。 汤老翁低声道:“娘子安心,都是咱们的人手,一共五人,会轮流护卫娘子。” 船停下,于妈妈扶着张氏上了岸,谢玉琰和杨钦自己走下船。 脚踩在地上,杨钦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地面与船一样都在晃动,他觉得新鲜又奇怪,不禁在原地跳了跳。 杨小山上前行礼:“张娘子、大娘子你们可来了。” 汤老翁父子引着几人到一处小院子落脚,于妈妈跟着汤兴去烧水,谢玉琰坐下听杨小山说话。 “宅子买了,就是有些小,但暂时够用。” 谢玉琰点头,宅子小一些有好处,免得引人注意,她暂时要避开那些人。 杨小山接着道:“娘子吩咐我买的地……我也买了。”虽然那处地方偏僻得很,但想一想大娘子懂得看舆图,定然不会说错,既然大娘子没说错,那就只管下手。 “那块地就离这里不远,”杨小山道,“若是娘子想看,歇歇脚就能前去。” 谢玉琰道:“这周围可还有土地能买?” 脚踏上这里的时候,谢玉琰还有些恍惚,没想到周围如此荒凉,只有几个搭起来的茅草窝棚和几处小院子。 在她印象中,这里可是十分繁华的,从这里到桥南头,当街卖吃食的摊子格外多,水饭、干脯还有各种香糖果子,可惜她就跑过来一次,买了匣越梅,只尝了一颗,回去就被祖母命人丢掉了,还被打了手板,罚写女则。 她并不在意被罚,能看到她想看的,才是她的目的。 两边的铺子、客栈、酒楼在大梁绝不算豪奢之所,但却是寻常百姓喜欢来的地方,光看房屋拥挤的模样,就知晓这里的房屋和土地定然价钱不低。 就算没有前世的经历,她也能推测出,这个地方很快就能热闹起来,而且与她有关。 杨小山还没说话,帮着于妈妈一同端茶进门的汤兴就道:“大娘子想要在附近买地?这里……土地还有不少,不过大多是宅地,而且价钱也不是很低。” 谢玉琰道:“比北城的宅地如何?” “那倒是低一些,”汤兴想了想劝说道,“不过这周围贩夫走卒太多,委实不适合居住,若是开铺子就更不划算了。” “娘子方才瞧见了,这边住的人不多,来往客船也不在这里停靠,开了铺子也没有人前去,去年有人盘下两间铺子,今年就搬去了别处,现在那两间铺子还没卖出去呢。”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 杨小山立即起身:“在哪里,我立即就去看,尽早将那铺子过了文书。” 汤兴不禁一怔,这就要买了?这位娘子难道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说之前的铺子都开不下去了。 “除了那两间铺子,还有没有其余铺子卖?” 汤兴摇头:“没听说。” “那接下来想要买,就只能买宅地了?”谢玉琰盘算片刻道,“也好,空地建房反而更快些。” 汤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多嘴,他忍不住又道:“娘子要不要再看看别处?” “不用。” 汤兴知晓自己不该再问了,可他想想接下来这娘子要买的地…… “娘子兴许对汴京不熟悉……” 汤兴说到这里,对上谢玉琰那双清亮的眼睛,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我熟悉,”谢玉琰站起身淡淡地道,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她话音一转,“不必急着去别处,最近这些日子,我就留在这里,将这边事情都办好。” 第315章 不同 王晏换了官服,与徐恩等人一同入宫面圣。 官家正襟危坐,待一众臣子行了礼,立即开口让他们起身。 “此次大名府查案,委实不易,诸位爱卿辛苦了。” 官家这般说,众人自然心中欢喜,但他们都知晓,官家这话是说给王晏听的。他们都是在王晏密奏入京之后,才奉命前去大名府,主要是佐助王晏拿人,若是现在分功劳,七八分都是王晏和贺檀的。 官家看着王晏道:“听说爱卿被围困在山中,朕惊得两日睡不着,一来听闻刘衡等人行径,怒气攻心,又担忧爱卿被那些贼子加害,二来怕兵乱压制不下去,祸及百姓。” 官家说这话是真的,随身的内侍都知晓,官家的寝殿连着两晚没灭灯烛。 官家接着道:“收到你的劄子,知晓大名府平安,你们也脱险,朕这颗心才算真的落在肚子里。” 说到这里,官家想起刘衡,本来他还觉得他们之间有君臣之义,现在看来许多事不似他想的那般太平。 眼看着官家脸上露出些许伤怀的神情,大家都知晓这位官家又在伤心。 官家乃仁君,登基以来从未诛杀过上书言事之臣,朝堂上这才能广开言路,不过也因为此,往往会心有不忍,许多事半途而废。 这次大名府的案子,若不是引起了兵乱,官家决计不会有彻查之心,说不定还会被刘衡以朝廷军费不足为借口,给搪塞过去。 不管王晏这次用了什么手段,最终是逼的刘衡无路可走,也是让官家不得不下这个狠心。 现在目的达成了,王晏只需要等着官家赏赐就好。 王秉臣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儿子,神情沉了下来。 果然王晏上前一步道:“官家,大名府的案子还未查清。” 大殿上,众人都是一怔,纷纷去看王晏。 其中一个言官走出来道:“没有查明案子,王天使何以归京?” 如果王晏说不清楚,难保落下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毕竟写劄子禀明已经梳理好案情的人就是王晏。 王晏淡淡地道:“今日我等抓了大名府一干官员,但若是祸根不除,他日不管是谁再接任大名府,都难免重蹈覆辙。” “王大人的意思是说,大名府之祸不在于刘衡而是朝廷?” “这话未免危言耸听。” “没有凭据,妄自揣测。” “官家,应将王晏治罪。” 御座上的官家虽然没有皱起眉头,面色也沉下来。 “官家,”王晏接着道,“军中经商之事不禁绝,大梁就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名府。朝廷不能给足军资,就给了他们借口罔顾法纪、恣意妄为。” “既然知晓哪里出了问题,不去改变,即便再多砍几颗脑袋,也是无用。” 言下之意,除了大名府的案子,还要彻查下去。 朝堂上登时又是一片议论。 几个言官互相看看,又想再走出来弹劾王晏。 然而,官家忽然抬起手,他那双略带疲惫的眼睛盯着王晏:“王爱卿一路辛劳,稍作歇息,朕明日传你入宫仔细禀告。” 王晏不卑不亢躬身道:“臣遵旨。” 官家吩咐刑部、大理寺继续审案,又给了王晏、贺檀等人一笔赏赐,不过最终却没有确定要让王晏升任何职,官员们互相看看,都觉得是王晏那几句话顶撞了官家,断了自己晋升之路。 官家离开大殿,众臣也向外走去。 出了宫,王秉臣看向儿子,老相公依旧神情沉着:“叫上贺檀一同回去,你母亲还在家中等着呢。” 王晏应声。 有些话还要回去再说,不急于一时。 王秉臣的轿子离开,王晏等到贺檀,两个人正要翻身上马,就看到淮郡王匆匆忙忙走出来。 “贺檀、鹤春。” 淮郡王依旧是一脸笑容,与他们颇为亲近,但王晏心中却生出几分隔阂、疏离,尤其是想到他想要迎娶的人是谢文菁…… 贺檀上前见礼。 王晏也淡淡地回应:“郡王。” 淮郡王向前走几步,才低声道:“没想到你们连正旦都没有回京,还好现在差事办完了,过两日一切都安稳了,我请你们过去吃酒。” 说着他目光闪烁:“我有宅子了,不用再顾及王府里的规矩。” 既然已经要说亲,自然要置办宅邸。 贺檀笑着道:“这可是好事。” 王晏忽然想到谢玉琰要在京中买院子,不知会不会给他留间屋子。遇到她之前,他一直觉得住在哪里都没什么两样,可现在听淮郡王说这些,也格外想有个自己的院子,当然里面一定要有她。 王晏道:“恭喜郡王爷。” “不用你恭喜,”淮郡王道,“只要到时候请你,你肯来就好。我要与谢家结亲的时候,家中摆过宴席,递帖子的时候,说你抱病在家,原来是出京办事去了。” “这次你可不能躲了。” 王晏看到淮郡王脸上的笑意,若说他终于得偿所愿,无人能够反驳。 “好。”贺檀痛快地答应下来,王晏也跟着点头,若是淮郡王明日就与那谢文菁成亲,若是让他一同去迎亲,他兴许都会前往。 王晏和贺檀上马离开。 淮郡王看着他们的背影,王晏好似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过去,又觉得有些不同了。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种感觉,王鹤春必然有意藏着什么。 …… 王家。 林夫人早就在府门口张望,盼着儿子早点回来。 管事跑着向家中传消息。 “入京了。” “进宫去了。” “回来了,回来了。” 林夫人简直望眼欲穿,儿子不在家中正旦都没能过好,后来又听说被叛军围了,她差点就急得大病一场。 现在总算将人盼了回来。 “以后可不能让他离京去,”林夫人边走边道,“再有差事,我就跟着一起去。” 管事妈妈笑着道:“你走了,老爷可怎么办?” 林夫人不禁又叹口气。老爷也是,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这父子两个没有一个能让她省心,若是能娶个儿媳回来就好了,至少能帮她一起管这个家,这个家是不是也能踏实、太平一些? 第316章 变化 林夫人想起自家儿子的婚事就一阵发愁。 可能是儿子从小到大太过顺利,无论是求学还是入仕,都没有让她伤过神,她还没反应过来,就都妥当了。 世上事,到底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这些事都如意了,就会有别的难题摆在面前。 譬如,儿子遇仙那桩事,大家茶后余谈都夸赞说晏哥儿不一般,以为这有多难得,其实不知晓,她天天担忧的不得了,生怕儿子因此痴迷修道,哪日离开家去道观再也不回来了。 以至于家中多本道经,她都要心慌,暗地里更是恨上那所谓的仙人,那么多人不好找,为何偏偏来寻她的儿子? 晏哥儿那次从山中回来之后,就都变了,整日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隔三差五就又跑去林子,每次都垂头丧气地回来。捡回来一只狸猫,从此之后就亲自喂养,去哪里都要带着。 外面许多人也猜测“遇仙”是假的,她没亲眼所见,但她知道是真的,因为那桩事确实在她儿子身上留下了痕迹。 难不成这就是人家说的,有得必有失? 好事找到了晏哥儿,晏哥儿也必须承受相应的磨难。 林夫人正想着,就看到老爷的轿子停在了门口,她立即迎出去,不过眼睛却没有落在王秉臣身上,而是向远处张望。 “晏哥儿呢?人去哪里了?” 小厮忙道:“郎君在后面呢,这就到了。” 话音刚落,林夫人就瞧见了王晏和贺檀,她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 王晏和贺檀下马向林夫人行礼。 “母亲。” “姨母。” “好,”林夫人仔仔细细将儿子和外甥打量了一番,这才道,“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整日在外面,当真让人担心坏了。” 等王秉臣先进了门,王晏和贺檀这才一左一右围着林夫人往前走。 林夫人早就让人烧好了热水,准备了干净的衣衫,只等着他们梳洗完,再一同用饭。 王晏回到屋中,先瞧见了桌子上摆着的几个匣子,那是正旦时家中给他置办的物什,因为他不在家,干脆就堆进了屋。 屋子里其余地方,还一如从前。 没有立即梳洗,王晏向桑典看去,桑典会意道:“刚刚进了院子,就跑不见了,依我看……它……” 桑典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窗台上跳下来,肉肉的爪子踩上了桑典的靴面,两只大大的眼睛盯着桑典看。 桑典有种背着说人坏话,却被抓了个正着的感觉。 这一路上,狸奴都跟着谢大娘子,不过大娘子准备换船的时候,狸奴一下子就蔫下来。 这只狸奴,最讨厌的就是坐船,就算船行得再稳,它也要吐好几次。 谢大娘子舍不得折腾它,干脆让它跟着郎君先回王家。 所以这次……狸奴不是回家,而是借住。 瞪了桑典一会儿,狸奴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王晏屋子,找到它的毯子,一屁股歪了上去,开始眯着眼睛舔舐身上的毛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典总觉得狸奴自从跟着谢大娘子之后,就愈发趾高气昂起来。 照这么看,如果有一天他们跟了谢大娘子,在王家是不是也能高人一等? 王晏打开架子上的瓷罐,里面果然有备好的肉干。即便他不在家,府中也会为狸奴准备好吃食。 王晏拿出一块递给狸奴,狸奴闻了闻,舔了舔舌头,在吃与不吃之间徘徊了一会儿,虽然对那肉干有些不满,但碍于没有在大娘子身边,没有更好吃的小鱼干,只好勉为其难地叼了过来。 “莫要瘦了,”王晏看向狸奴,“让她看到了心疼。”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梳洗,换上衣服之后,小厮见王晏身上少了玉佩,想要询问却最终没敢开口,只得又去取一块来。 “不用了,”王晏道,“就戴我拿回来的络子。” 络子上应该再穿一块玉才好,不过她没有准备,就先这样戴着,什么时候她觉得该添东西了,也许就会给他买来。 屋子里王晏还在换衣服,外面桑典已经被桑植、桑吉围住。 “大名府都发生了什么?” “郎君这次回来,怎么好像与从前不一样了?还挑东西戴……”从前郎君从不在意这些。 “你之前不是写信说,狸奴不回来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桑典伸手捂住了嘴,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郎君的秘密。不过眼睛里却满是得意的神情,许多事只有他一个人知晓,那种感觉别提多美了。 其他人想要弄明白?那就慢慢来吧,到时候不要惊的眼睛掉在地上就好。 林夫人坐在屋子里,与贺檀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晏哥儿的身影。晏哥儿穿了身新袍子,腰上还坠了条络子,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真是难得,还打扮起来了。”林夫人笑着道,她能确定,晏哥儿的那条络子不是从家中拿的。 她就这一个儿子,他的穿戴从来都是她一手操持,家中都有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想到这里,她又好好看了看儿子,怎么好似少了块玉佩? 林夫人想问,最终却还是没能开口,孩子大了,不可能事事都与她说。 王晏和贺檀规规矩矩给王秉臣和林夫人磕了头。 好久没归家,自然要行大礼。 “快起来吧!”林夫人满脸笑容,将手中的荷包递给王晏和贺檀。 刚做完这些,王秉诚和王峥父子也到了。 “人齐了,刚好开宴。” 王秉臣在家一向严肃,不过事事也都听夫人安排。 王晏才到家中,王氏族人就要上门,都被王相公都挡了回去,直言今晚家中不留旁人,就是一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席间贺檀不时地瞥向王晏,发现王晏几次视线都看向屋外,不用琢磨就知晓他在想谁。 贺檀直想与姨母说清楚,早早将人迎娶回家。若是能够如此,后半辈子,必定母慈子孝。 “在想些什么?”林夫人看向贺檀,“都到家了,朝廷的事不思量也罢。” 贺檀还没说话,林夫人又道:“在想多难的事?眉毛都跟着皱起来了。” 贺檀跟着笑道:“是不容易。”不过不容易的人不是他,而是王晏。 宴席过后,王秉臣看向王晏:“跟我去书房一趟。” 林夫人早就知晓父子两个定要单独说话,她一直拦着,是想要晏哥儿好好吃顿饭,现在……也就随他们了。 王晏走进屋,转身将门关上。 就听王秉臣已经开口道:“你在朝堂上说那些话,是想要做什么?想要与官家提大名府石炭的买卖?” 将大名府的案子引到了国库空虚上,还能是要说什么?自然是如何让朝廷赚银钱。 第317章 偏离 王晏没有隐瞒的意思,径直点了点头。 王秉臣眉头锁得更紧:“这些不该是你说的,官家有思量,户部、兵部自然会上劄子。” 朝臣们就该各司其职,他在中书,不能将手明晃晃地伸到下面去,否则岂非要一手遮天?无论什么政务都要按规矩来,就说这次王晏虽为天使,却也只能管查案有关的事宜,今天朝堂上突然提及军备不足,就是以案子为借口,在插手户部、兵部之事。 在场的人就算当时不明白,之后仔细思量也能猜到几分,必定要给王晏再记上一笔,将来有机会当众弹劾。 这些都会成为王晏仕途上的阻碍。 将来想要成为两府相公,身上越少瑕疵越好,这个道理王晏不是不懂。 王晏道:“大名府私通商贾的官员被抓,再加上朝廷开了坊市,百姓生计多了,政务已见起色,现在不提,恐会错过好时机。” 这话想来是对的,换了别人也就被糊弄过去了,但……王秉臣可是当朝宰辅,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些。 王秉臣看向王晏:“大名府几个县的知县都会呈上公文,你说的这些最迟几个月也能摆在户部桌案上。到时候户部劄子上提及,我们再顺水推舟,岂不是更好?” “你这分明是不信任旁人,这才亲力亲为,免得有半点的闪失。” 不止是这一件,王晏写密折禀告石炭炼铁之事也一样,每桩都不按规矩来,冒着极大的风险。 结果就是在大名府被人团团围住,命悬一线。 这是为了什么? 王晏走的是文官的路子,不需要激进,更不该冒险,将来进了中书,站在朝堂之上,至少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这些事不该与他有半点关系。 王秉臣一直拽着这个儿子,就是要他规规矩矩走这条路,可王晏去了一趟大名府,做的那些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有种要拽不住,接不住的感觉。 现在冒失的结果,不止是毁了日后的仕途之路,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想要在大梁行新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将来得有人一直支撑下去。王秉臣不相信任何人,将所有的期望都落在王晏身上,他死了之后,若是王晏还能立在朝堂上,支持新政的官员才能有所仰仗。 其实现在新政还没有真正施行,王秉臣已经能预见到后面会有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若是往常,王晏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继续逆着王秉臣的意思行事。 可今日注定不同。 王晏道:“父亲说的对,我不相信任何人,这桩事必须我来做。” 在官家面前说那些话,就是要等着官家召见,然后将后面的路全都铺好。 他认同了父亲,在官家面前就要有所收敛。 王秉臣眉头紧锁。 王晏道:“父亲推行新政也是为了百姓,既然有利于民生、社稷,什么时候入手都是一样。” “为百姓争取眼前利益,也免得还要慢慢谋算。” 即便小心翼翼地行事,也未必就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如果大梁真的好了,谢玉琰何必对付大名府的那些人?她见过的看过的比他要多,却也得冒着危险与他们纠缠,可想而知,所谓的小心翼翼布局,半点用处都没有。 王秉臣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有些事王晏不能说,那有些事他不能瞒着父亲。 “北方薪柴不足,到了冬日冻死者不计其数,有人甚至砍桑、枣树取暖,如此行事,到了春日又会影响桑蚕。也有许多人家改烧枯草,妇人、孩童往往需要捡拾整日,却也不够用处,许多老人连口热食也吃不上。” “为政之要,在于解民之困,既然发现石炭可以替代薪炭,就要快些推行下去。大梁发现的石炭矿有很多,眼下应该集中探矿,制定税法,让石炭在大梁畅行。有了石炭,百姓也能不必四处寻柴、草,省下的人力可做其余生计。” “再者,石炭可炼铁也可炼焦,用它来锻铁、铸刀、锻造甲胄、军器,免得大梁的军备都是些滥竽充数之物。” 王秉臣眼皮就是一跳,所以王晏还要插手军备、军械。既然他有了这样的思量,就会暗中联合朝臣一同推行此事。 “诸州作坊打造兵器的匠人数量少,兵器质量差,武库的人只在意兵器的数量,不注重是否能用。不如请派工官监督考核,赏优罚劣,”王晏说着道,“我已经写了劄子,不日就递给中书省。” “爹说的没错,这桩事不小,我丢给谁都不放心,尤其如何开采石炭,石炭有优劣之分,上好的石炭自然要用来锻铁,差一些的石炭应给矿主买卖,朝廷向矿主收税,税额却不能太高,否则不利于百姓取用。” 王秉臣听着这些,半晌之后他抬起头:“照你这么说,石炭窑的瓷器卖去榷场岂非更好?你是不是还要促成此事?” 今晚好像注定了,书房里的气氛得不到缓和。 “是,”王晏道,“有利益推动的才会更快,眼下能用的就是石炭窑的瓷器。” 王秉臣端起面前的茶来喝,沉默了半晌之后,他道:“你与那石炭窑的人有没有牵扯?” “父亲心中应该有结果了。”王晏说着顿了顿,“大名府的案子,没有人帮我推波助澜如何能那么快拿到证据?” 其实他很想说,那个人,也是他欢喜之人。 可惜她不肯与王氏以及他们身后的党羽有所牵扯,若是他让更多人知晓实情,她就没法脱身了。 权利、家世都不能用来束缚他,如今他手中拿到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要的。 王晏想到她画在账目上的花签。 这些东西兴许她都曾拥有过…… 王秉臣目光微沉:“他日有人说你与那商贾私底下来往密切,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私利,你该如何?” 王晏沉声道:“他们不必用商贾弹劾,只说我好大喜功,追名逐利,应该加以贬黜,这样更合情合理,免得拿不到证据,反被父亲拿到证据针对。我官职本就不高,没了名声,也就难被朝廷破格拔擢。” 真的有那一日,他不能将火烧到谢玉琰身上。 第318章 克制 王晏说的很清楚,王秉臣也不用再问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手把手教大的儿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晏哥儿小时候,他仔细教授各种道理,若是晏哥儿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会耐心地指引,直到晏哥儿重新走回对的那条路。 可现在,王晏心中全都清楚,却依旧要那么去做,好像对他从前选的那条路,没有了任何兴致。 “你想好了?”王秉臣道,“别看现在官家信任你,将来若是政局因此混乱,官家只会怪你做事太过急切,不够周全,到时候可没有人能帮你说话。” 现在还不是推行新政的时候,王晏这样冒进,会给新政带来麻烦,反而引起支持新政的官员反感。因为他们心中知晓,只有大梁局面紧迫,逼的官家走投无路,官家才会下定决心改革。 王晏道:“儿子明白。” 明白却依旧要去做。 王秉臣很想知晓,为什么儿子突然就改了思量? 这么多年严于律己,现在却要放弃。 仿佛知晓自己的作为定会被人诟病似的。 王秉臣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要说话,忽然嗓子一痒登时剧烈咳嗽起来。 “父亲。”王晏立即上前拍抚王秉臣的后背,这才感觉到父亲宽大的衣袍之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离开汴京之前,还能帮父亲分担政务。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要父亲亲力亲为,偏偏除了他之外,家中没有其他兄弟,就算是王峥……年纪也太小了些。 王秉臣好半晌才稳住气息,他看着王晏:“我没想过什么一门二丞相,但你也要知晓,王氏一族格外在意名声,你祖父当年被贬黜时,族中无人帮忙。” 越是入仕子弟多的大族,越在意这些,名声坏了,全族的子弟前程都会被葬送,所以若是族中人犯错,其余族人反而更加公正无私。 王晏点头,神情依旧坚定,没有半点动摇。 王秉臣突然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摆了摆手道:“你去歇着吧!” 王晏道:“父亲咳成这般,不如请个郎中前来。” 王秉臣摆手:“郎中留了药方,一会儿你母亲会来送药。” 王晏给父亲倒了热茶,然后向父亲行礼,慢慢退出了书房。 低下头看劄子的王秉臣,等到脚步声渐远,这才看向儿子离开的方向,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屋门被敲响,片刻后林夫人走进来,她担忧地看着王秉臣:“怎么了?晏哥儿刚回家,你就将他叫到书房做什么?” 林夫人身子不好,王秉臣不欲与她多说,随意敷衍道:“问问案子罢了。” 林夫人哪里肯信:“该不会晏哥儿跟你提什么道经、修法之类的事了吧?” 王秉臣无奈地看了林夫人一眼:“哪里来的这些话?自家的事,你不清楚?还要信外面的那些传言不成?” 从前晏哥儿是对许多事提不起兴致,可这次回家却恰恰相反,他感觉到晏哥儿心里藏着一团火,随时可能将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这次他也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提及石炭窑的时候,晏哥儿明显有维护之意,再想想那个一路跟随入京,却突然不见的商贾。 王秉臣不信儿子会与商贾私通谋利,但会不会有其他的事? 他看向夫人林氏:“大名府那谢大娘子你听说过吗?” 林夫人点点头:“朝廷选瓷去榷场,听说就有大名府谢氏烧出的新瓷,宴席时听人提及过。” “多注意些她的消息,”王秉臣道,“听到什么与我说一声。” 女子的事,往往内宅听到的消息更多。 林夫人有些不明白,大名府的商贾而已,老爷的神情为何如此郑重? …… 王晏走出书房,刚好撞到等在长廊里的贺檀。 “怎么样?”贺檀道,“姨夫有没有为难你?” 王晏摇头。 贺檀也知晓会如此,鹤春从小性子执拗,寻常没法让他低头。总不至于刚立功回到京中,就被打骂。 “那你要不要出去?”贺檀向外看了看,“我可以帮忙。”别看谢大娘子突然在大家眼皮底下不见了,但……王晏定然知晓她的行踪。 王晏摇头,他也想见到谢玉琰,可现在不知有多少眼线在王家外面守着,就等他前去寻人,他不去,她反而更加安全,也会更自在。 贺檀登时失望:“还以为你会带着人,将汴京走个遍。” 王晏向前走去,半晌才轻飘飘地道:“她用不着我。” 谢玉琰很熟悉汴京城才对,只是这里多少与她记忆中的汴京会有些差别吧? 王晏忽然很想换身衣服,从后门溜出去,看看能不能在汴京城中,找到她的身影,更想她与他讲一讲从前的事。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王晏停下脚步等着贺檀走过来,然后道:“我们去屋中下棋。” 贺檀登时面色难看,从前他总觉得奇怪,他的棋力明明不行,为何鹤春每次都要找到他头上? 现在他算是想清楚了,因为鹤春着实需要打发时间。 …… 天黑了,汴京城内仍旧是一片热闹。 街市上依旧挂着各式灯笼,杨钦一直仰头看着,一路走下来,只觉得脖子都酸了。 这是汴京南城内有名的瓦舍。 南边的瓦舍里多是懂得技艺之人,被称为路岐人,北城的瓦舍就是妓馆居多。 想要进瓦舍内观看路岐人表演,每人需要一百五十文钱。 听到一百五十文,张氏连连摇手。在大名府一个雇工每天才能赚一百文,这里就进去看一看就得一百五十文。 今晚她们出来,还有汤兴三个在一旁护卫,六个人就要一贯钱。 杨钦也觉得太贵,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又忍不住想去看看究竟。 “走吧,”谢玉琰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不进去也白白费了功夫。” 既然阿琰这样说,张氏也不好再拒绝。 不等谢玉琰说话,汤兴就上前道:“郎君留了银钱,让我转交给娘子,还有一些存在钱庄内,娘子随时都能取用。” 谢玉琰早就让杨小山带了银钱来京中。此时大梁的钱庄一般还只能兑换铜钱、铁钱和银两,极少数能帮人存放银钱。 王晏存放一笔银钱,是想要交给她用处? 谢玉琰不禁一笑,他有这样的思量,何必交给汤兴来办,当面给她就是,她还能不收? 谢玉琰吩咐汤兴去交银子,她看向张氏:“早点进去,说不得还能有些收获。” 第319章 繁华 谢玉琰猜到王晏会瞒着王家有一些银钱,但现在应该不会有很多, 他就算再聪明,也没有那么多精神事事周到,将大把时间都用在政务上,只会偶尔抓住时机,赚些银子以备用处。 不过谢玉琰也知晓,等到王晏年纪大了,他手里积攒了不少银钱,加上他临终之前处置了一些私产,将那些都留给了王峥和新党,在后来稳固政局时起了很大的效用,自然也是她能夺得后位,被陷害却还能重新回宫的关键。 前世用过他的银钱,今生……也帮他积攒一些,这应该就是因果了。如果师祖在这里,知晓她这样思量,应该会觉得欣慰。 谢玉琰忽然想到王晏不到六十岁就过世了,现在他二十一岁,这么算他的人生都过去了小半。 回想到王晏过世时的情形,心里一个地方,不由地有些酸胀的疼痛。 前世他们没什么交集,在王家看到王晏停放的棺木,只是觉得惋惜,从不曾想过,某一日再次回想起来,心境会完全不同。 前世,王晏没有妻室,没有子嗣。 灵堂上,只有王氏一族的小辈跪着向宾客行礼。 比起王晏一生的功绩,那丧事办得颇为寒酸。 她去王家的时候,倒是被王峥留在灵堂说了几句话,王峥看上了她写的一手好字,让她帮忙抄写一卷道经。 后来她才知晓,抄道经的只有她一个人,送葬时用的也就那一卷经书。 王家为此还给了她一份回礼,在她成亲的时候做了添妆。 仔细回想那些点滴,无论哪一幕都透着股的悲凉。 以王晏现在的身体情形,他不该过世的那么早才对。 无论如何,既然她回到了这里,一切都有了变化,王晏也一定会与前世不同。 “阿嫂你看。” 谢玉琰被杨钦的声音打断。 “那……那里有人会喷火。” 谢玉琰抬起头,黑暗中火光一闪,果然从一个路岐人口中吐出一条火舌。 她看到不觉得有什么,却真的震撼到了张氏和杨钦,母子两个先是一脸惊诧,然后脸上满是兴奋、激动的神情,这可真是来到汴京长了见识,在大名府哪里见过这些? 张氏欢欣的模样也让谢玉琰莞尔。 她来之后,改变了许多,王晏的路也会和前世不同,也许他不会被前世的局面困住,自然也不会耗费太多心神。 谢玉琰不由地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了,前世、今生,她从未这般为一个人这样思量过。 杨钦护了她半生,最后关头还为她挡住箭矢,她要做的也只是护住他们母子,为将来杨钦想要做的事,扫除些障碍,却没有过念头,一定要牵绊住杨钦。 可方才,她却试图将王晏的将来,与她日后系在一处。 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也让她意识到,不经意间被王晏改变了许多。 谢玉琰望着那明灭的火光,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闹和喧嚣,重生一次,感觉到了陌生的心境。 在那个人不在身边的时候,竟然也会有种叫做思念的情绪。 谢玉琰不由地一笑,刚好风吹过她头上的幂篱,让旁边的杨钦看了个正着。 “阿嫂,你也觉得好看吧?”杨钦以为是那路岐人的把戏愉悦到了谢玉琰,让阿嫂露出这样的笑容。 谢玉琰应声:“好看。” 汤兴上前道:“咱们往前去吧,那边还有许多。” 这个瓦子相当大,除了那些路岐人,两边还有许多小摊子,卖一些吃食、杂货、药材还有些新奇的小玩物。 杨钦亲眼看到一个人轻轻一拽就将几个连着的圆环分开了。 谢玉琰看着这些物件儿,似是也被林林总总的物什所吸引,直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摊贩身上。 那摊贩递出个小瓦罐,旁边的妇人立即收下放入篮子中。摊贩还好,妇人脸上露出一抹慌乱的神情,还不忘记环看一下四周。 妇人走了之后,又有一个老翁走上前,与那妇人一样,老翁也接过只瓦罐藏在怀中。 谢玉琰看向汤兴。 汤兴点了点头,来之前谢大娘子问他,瓦子里有没有贩卖朝廷明令禁止之物,他之前没有留意,现在看来的确有。 想要打听清楚也并不难,汤兴遣人过去伺机查看。 就在这时,铜锣声响起,周围的人立即喊叫道:“快,快,角抵开始了。” 角抵源于军中兵卒互相比试,后来流传到民间,因为场面激烈,深受看客们喜爱。大名府也曾有过角抵,杨钦倒是看过一场,却不似汴京围观的人这般多。 “快去看看,今日是妇人角抵。” 张氏惊诧地看向谢玉琰:“他们说什么?女子在角抵?这怎么可能?” 女子寻常不能抛头露面,更别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角抵了,这不就是当街厮打?到时候难免衣衫凌乱,哪里还有脸见人? “那些叫女飐,”汤兴开口道,“在这瓦子里很有名气,不少人为了看她们前来。” 说到这里,汤兴看了一眼杨钦:“小郎君年纪尚小,若是忌讳可以不必前去。” “为何?”杨钦抬起头看向汤兴,“会很……血腥吗?” 汤兴摇摇头,面露尴尬的神情:“就是有时候女飐会赤膊上阵。” 这下轮到杨钦脸红了,他年纪小,但读书认字先学礼数,知晓男女有别,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些。 张氏道:“那便不去看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到一阵辱骂声,然后是女子惊呼,只见几个女子被推搡着往高台去。 汤兴道:“那都是新到的妇人,将来都会被训成女飐。” 杨钦皱起眉头:“她们不愿意做这些?” 汤兴道:“表面上都是愿意的,但许多也是被家中卖出来的,不得已才吃这口饭。” 无论到哪里都有这样的事。 又是一阵打骂声传来,观看的人群甚至还因此嬉笑,显然常常见到这样的情形,甚至将这些当做玩乐的一部分。 再说,角抵场中都是五大憨粗的汉子,谁也不敢上前打抱不平。 铜锣声响起,果然走出两个妇人,年纪都是二十来岁,穿着皮甲,赤着双臂,下身与男子一般穿着一条裤子,上衣很短,腰身若隐若现。 正是因为穿着成这样,才吸引了更多人上前观看。 两个妇人扭打在一起,四周登时响起了激动的呼喊声。 就在妇人抱在一起,周围看客开始押胜负时,高台角落里,那个被打骂了好几次的女子,果断从高台上跃下。 第320章 踪迹 杨钦没有看场中的情形,反而一直注意着高台角落里的女子。 对他来说,比赛胜负与否,及不上那可怜的女子。 女子的目光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在嫂嫂没有来杨家之前,每次面对二房的打压和欺负,他也这般愤怒。 当然,女子比他的处境更悲惨。 所以当女子跳下高台时,杨钦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不过他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会惊动那些人。 但是,女子的举动早就被那些人所注意,她跃下之后,刚刚爬起来准备逃走,就被赶过来的汉子们抓住。 杨钦下意识地想要喊叫,却发现周围人格外的镇定,显然早就见惯这些。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见到我阿兄了。” “他会拿银钱赎我走。” 女子挣扎着,下一刻却被堵住了嘴,捆绑住手、脚丢在一旁。 场上的角抵仍在继续。 杨钦看了半晌,终于收回目光,伸手拉住了母亲张氏。他知晓那些事他们管不了,也庆幸多亏阿嫂来了他们家中,否则哪里会有这样的日子。 “有人在看她。” 谢玉琰的声音入耳,杨钦下意识向周围看,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个汉子欲向前行,最终却被围过来的人安抚住。 杨钦回想那女子说的话,难不成那就是她的阿兄?见到她却没法将她救出来? “这些人是卖的死契,”谢玉琰道,“除非主家愿意再将她转手卖出,否则报官也是无用。” 杨钦好像明白了,为何阿嫂在乡会中推雇工文书。 雇工不是奴婢,不能被东家任意贩卖、打骂,虽然表面上仍旧是主仆,但只在约定的期限之内,之后又会恢复自由之身。 汴京城看着繁华,却也有这种事……应该说这样的事更多。繁华是有钱有势人的,而不是那些贫苦百姓的。 想到这里,杨钦登时失去了游玩的心情,只想早点回去读书。 谢玉琰似是看出杨钦的所想,她低声道:“还要再看看才回去,总要对汴京城有所了解,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还要住在这里。” 杨钦点点头,是他想的太少,阿嫂这次出来就是四处查看情形的,而不是像他一样只顾得玩耍。 “无论去哪里都有好处、坏处,”谢玉琰道,“明日带你去书局,那里能买到更多书册,城中还有书院,即便不能前去,也能请到好一些的西席。” 张氏也在一旁点头:“要听你阿嫂的话。” 杨钦应声。 这会儿功夫,台上的女飐分出了胜负,那些私底下押输赢的人,开始结算银钱。 赢了的人,少不了赏赐女飐,输了的人,眼睛中露出愤恨,恨不得将怒火都发泄在女飐身上。 果然有人向女飐丢出石子,还夹杂许多辱骂的言语,这些却没有影响到第二场比赛开始。 谢玉琰没有兴致看第二场,带着张氏和杨钦继续向前走去。 正对着角抵场的酒楼上,有人也在拿银钱赌输赢,只不过他们与外面那些人不同,出手至少是一个银锭子。 夏子乔脸上露出笑容,那角抵场是他姨母夫家贺氏的买卖,别看开在这瓦子里,却赚了不少银钱。 与瓷器一样,夏家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这些银钱都有他们的份儿,再说这女飐越来越有名气,达官显贵家宴席,也会请她们演一场,时间久了说不得都能传入宫中。 在汴京从市集、铺子到瓦子,达官显贵哪个不要伸一脚?差别在于是自己动手,还是通过族人、远亲来掌控。 夏子乔看向对面的韩当,韩泗回到汴京之后,他的侄儿韩当立即将消息送了出来。韩家手中有汴京城内最大的窑口,韩泗传承了祖上的手艺,烧出的瓷器不少都送入了宫中,不过这两年朝廷又在汴京设立了窑厂,专烧宫中瓷器,韩家窑送入宫中的瓷器就少了,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 韩泗为了能维持住韩家窑的名声,不得不听命于达官显贵,这次大名府之行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次韩泗办事不利,势必让许多达官显贵反感,韩当一边暗骂自己的伯父没用,一边向夏子乔赔着小心。 “我那伯父不知如何想的,在大名府的时候,居然一直帮人看瓷器,”韩当叹口气,“回到家中,居然还要将他点拨过的话语都写下来,也好刻印在大名府小报上。” 夏子乔皱起眉头:“是不是在大名府得了银子?” “没有,”韩当忙摆手,“带回来的物件儿我都去看了,都是些干菜、蘑菇,总之不值钱。为此我那伯母还与他吵了一架,说他是被猪油蒙了心,被人哄骗着将瓷器带回来,要害了整个韩氏。” 夏子乔不信这里没有利益,不给银钱,就能让韩泗为他们做事? 韩当道:“伯父只说,大名府那谢大娘子着实厉害,烧出了佛瓷,他不得不就范。” 夏子乔靠在椅子上,既然瓷器带回了汴京,韩家就指望不上了,下一步只能让机宜司将礠州窑的瓷器拿下。 韩当话音落下,就又有一人道:“那谢氏的确有几分本事,听说她跟着王晏的等人一同来的汴京,却在汴京城外不见了踪影,谁都不知晓她在何处。” 另一个人道:“依我看,她是不敢来了,在大名府那种地方尚能施展,来了京中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这话说的有道理。 众人纷纷应和。 夏子乔被众人捧得欢喜,也觉得此事用不着他出手,一个贺家就能解决,现在他好奇的是那妇人在何处。 没有见到人,有力气却没法用出来,万一在关键时刻,她突然出现,难免又要节外生枝。 “我已经知会汴京的商贾,”夏子乔道,“不要与大名府的谢氏做买卖。尤其是礠州窑的那些瓷器,瓷器铺子不准摆出来卖。” 汴京没有人卖她的瓷器,她的买卖做不起来,自然就得灰溜溜地离开。 通过窗子,看着下面女飐争斗,夏子乔露出一抹笑容,他是真想将那谢氏也丢到台子上去。 …… 谢玉琰在瓦子里走了一圈,这才坐车离开。 汤兴从外面递过只瓦罐,与谢玉琰看到的小贩卖出的那些一般无二。 打开罐子,谢玉琰闻了闻。 “这是香料,”外面的汤兴低声道,“没想到瓦子开始卖这种贵重的东西,怪不得今日汴水上会打起来。” 利益动人心,有这种东西,必然要斗个你死我活。至于香料用瓦罐在装,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谢玉琰将瓦罐盖上,想想汴水上遇到的那些船只,恐怕那些船和人都要消失不见了。 第321章 吓着了 谢玉琰坐着马车,一路回到杨小山买的小院子里。 劳累了一整日,杨钦在车中就昏昏欲睡,到了住处却来了精神,这可是他们在汴京的院子,别看比杨家祖宅小了许多,但这院子就是他们三房自己的。 杨钦看什么都新奇似的,连院子里摆着的水缸也要探头进去瞧一瞧,这一刻完全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杨小山心中忐忑,总怕大娘子觉得不好,在一旁道:“若是大娘子觉得小,明日我就再去牙行一趟。” 谢玉琰道:“我们刚到汴京,这样大小的院子正合适。” 杨小山面露喜色,能够让大娘子满意比什么都好。 谢玉琰接着道:“对外是怎么说的?” 院子被人买了,邻里一定会来打听住进来的是些什么人。 杨小山道:“说咱们家的小郎君读书好,来到汴京求学的,跟着西席学几年,也好考汴京的书院。”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脸红起来,看来他早起就要在院子里读书,免得被人怀疑。 张氏和杨钦去后院歇息,谢玉琰与汤兴、杨小山去了堂屋。 院子里有个杨氏族中来的婆子,烧好了热水,于妈妈取来给众人冲茶。 谢玉琰看向汤兴:“在瓦子里看清楚了?贩卖香料的是那些人?” 杨小山不知晓大娘子这话说的是谁,于是更仔细地听过去。 汤兴点头:“之前大娘子问,汴河上新来的船老大,平日经常去哪里,我们这才出去打听消息,知晓他们在南城瓦舍里走动,我们才会过去。” 汤兴有意向杨小山解释,他发现了杨小山是大娘子手下的得力管事,这些不但不用瞒着杨小山,许多时候还得提点着些。 谢玉琰道:“瓦子里卖的许多物件儿,就是从水上运来的。” 这些货物用漕船做幌子,沿途能偷偷地免些税钱。朝廷为了养漕船对这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私底下贩卖这些货物,补贴花销。 但是,他们卖的东西,只能是不起眼的杂货。 香料、绸缎这样的货物是万万碰不得的,因为这些东西都握在京中那些大商贾手里,大商贾哪里能允许他们抢饭吃? 那新来的船老大明显行事太过了。 要么是他贪心不足,要么是有人故意给他设了圈套。他运的货物太多,就会被盯上,一旦超过了衙署容忍的限度,衙署自然而然会向他下手。 谢玉琰看向汤兴:“明日将那船老大叫过来,让他帮我们从水上运一些青砖,我们要用来盖屋子。” 汤兴有些惊讶:“大娘子不是说那船老大会出事吗?怎么还敢用他们?” 谢玉琰道:“他们运不该运的货物,可能会被朝廷抓捕,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只是花银钱让他做工而已。” “与他们做几次买卖,也就知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可用就提点几句,将人留下,若是不可用……还要重新找合适的人手。” 谢玉琰微微挑眉:“买船是小事,但也要花功夫,寻船工更是不易,很麻烦。” 汤兴总算听明白了:“娘子……这是要……弄一条水运的船队?” “算不上。”谢玉琰道。 汤兴松口气,他还以为谢大娘子真的要收了那船老大。 “就那么几条船,离船队,还差得远。” 汤兴一惊,差点呛了口水,这位大娘子的心,还真是大。才来到汴京一天,在汴水上看到几条船打了一架,居然就想将人收为己用。 寻常人的思量,不该是尽可能的远离,免得招来祸事吗? 吩咐完汤兴,谢玉琰看向杨小山:“明天一早就去将那两间铺子买下来,再问问那边的宅地价钱如何。” 杨小山点头。 谢玉琰盘算着,自己带的银钱能买下不小的宅地,但既然王晏给她留了银子,她自然就要将宅地买的尽量多些,将来赚的银钱也会更多。 于是,她吩咐汤兴:“你家郎君留了多少银子,明日让钱庄出一份账目给我。” 汤兴就是一怔,他没想到这位大娘子立即就要动这银子。他还以为郎君留下那些,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汤兴半晌没有说话,谢玉琰抬起眼睛。 被那视线一扫,汤兴登时回过神来:“可……可郎君没有吩咐如何去取。”这事他也没来得及问大娘子。 谢玉琰看了一眼杨小山,杨小山会意退出屋子。 没有了旁人在,谢玉琰才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汤兴:“用这个。” 汤兴看清那玉佩的时候,不由地深吸一口气。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是郎君随身佩戴的玉佩,就这样给了谢大娘子?汤兴一时回不过神,脑子里一片混乱。 可能郎君与谢大娘子之间不似他想的那样。 汤兴还没想明白时,就听谢大娘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曾在军中任职?” 汤兴迷迷糊糊中,下意识说了真话:“是。” “在西北驻军?” “是。” “因为与西夏战事输了,才被王晏安排在这里?” 汤兴望着谢玉琰,不知该如何回答,该不该说真话……按理说不应该,但郎君连玉佩都给了谢大娘子。 虽然没出声,但他的目光已经透露了真相。 谢玉琰接着道:“王晏是上了战场?以什么身份前去的?现在是否还留有人手在西北?” 这些汤兴一个字都不敢说,就连王相公都不知晓的事,如何能随随便便说与别人听?可心里到底从一开始就没有设防,想要隐瞒情绪委实太难。 “我知晓了,”谢玉琰道,“明日照我说的去做事。”她将杨小山遣下去,就是因为要问汤兴这些话。 她第一次见到汤老翁和汤兴的时候,就察觉出他们不一般,既然王晏将这些人派给她,也就不怕她探知他的秘密。 汤兴就像得了特赦,立即躬身应承,然后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走出屋子之后,被风一吹,汤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短短片刻的功夫,只是被谢大娘子问了几句话,大娘子带给他的感觉就不同了,明明不曾有意去威慑他,却让他觉得比什么都可怕。 第322章 冒险 汤兴迷迷糊糊地走到住处,他们要护卫谢大娘子自然不会离开,索性这院子里有一排后罩房,他们也有地方歇息。 手下人见汤兴面色难看,也不敢多问,只是各自做事。 汤兴坐了好一会才稳住心神。 这么大的秘密,他们居然没有瞒过一天。他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被谢大娘子看出了端倪?是军中留下的习惯,还是西北的口音,又或者……两者皆有? 在谢大娘子看来,似他们这样的人,躲藏在这条河道上,身上定然有不能向外人道的事。 这么一想,汤兴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破绽,可他们明明在汴水上来往的挺顺利,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啊。 可能从一开始,郎君安排他们接应谢大娘子,就算是亮明了他们的身份。 谢大娘子吩咐他们去打听消息,又拿出郎君的玉佩扰乱他的心神,处处都是有意安排。 然后轻易就将他的实话套走了。 他要不要去跟郎君说一声? 汤兴站起身想要向外走,却又停住了脚步,郎君再三嘱咐,等接到了谢大娘子,没有大娘子的吩咐,就不要去寻他。 汤兴只得停下脚步,半晌茫然地看向手中的玉佩,什么能比郎君的玉佩重要?这么想想,那秘密被知晓……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 路途颠簸了好些日子,终于能踏踏实实地睡下,谢玉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睡得安稳,醒来之后就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谢玉琰就算醒了,也不会立即起身。 总之,谢太后有赖床的毛病。 张氏和于妈妈显然也摸透了她的脾气,并没有来打扰。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杨钦读书的声音,谢玉琰不由地露出笑容。 如此一来,邻里就会相信杨小山说的是实话。 等谢玉琰梳洗好走出来,张氏正吩咐厨娘将做好的吃食送出去些,既然正式搬了家,就大大方方的与邻里来往。 杨钦放下书本与厨娘一同出去,他露面反而更有说服力。 等到杨钦回来,张氏就问:“邻里可说了些什么?” 杨钦摇头:“不等他们开口,我先说,我每天早起都要背书,若是有打扰的地方,只管来知会。” 张氏笑道:“他们怎么说?” 杨钦面露骄傲:“让我直管背,也好让家中孩子听一听。” 似杨钦这般年纪,开蒙的本就不多,一般都是世代读书的人家才会如此教授子弟。也就印证了杨小山的那番话。 吃过饭食,谢玉琰自然就去了河岸上,杨小山办事利落,已然与卖家商议好价钱,谢玉琰就让张氏去过了文书。 之所以让张氏出面,是免得泄露谢玉琰的行踪。 契书到手,汤兴也寻来了船老大。 郭雄听说两个铺子都被他们买了下来,不禁面露惊诧:“这是准备在这里做买卖?” 杨小山道:“我们东家准备在这里养花,所以两处院子都要重新修葺。” 郭雄这下明白了,如果用来做暖房,之前的铺子确实就不能用了。 “多可惜,”郭雄道,“好好的两个铺子。” “也是没法子,”杨小山笑着,“留下来……也不知晓该卖些什么。” 这个倒是。 郭雄点点头,汴京的买卖与旁处的不同,不是谁都能做的。不管卖什么,都要先打通上面的关系,否则就会有人来找麻烦。 无论卖什么都要入行会,到时候官府就要来人索要物什,官府买东西只会给两成的银钱。 一家新铺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也就只能关门了事。 郭雄对这些手段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汴水上。 “卖花也有行会,”郭雄提醒杨小山,“这些你们应该知晓吧?我劝你们早点打点打点,免得被人找上门。” 杨小山面露感激。 郭雄又道:“为何不去牙行寻骡车拉砖?” “我们东家要的急,出去打听过,从水上走更快些,”杨小山道,“而且,听说你们收的银钱不多。” 郭雄听得这话很是满意,伸手拍了拍杨小山的肩膀:“没有我们的时候,你想要用汴水上的船只运送物什,至少要多给两倍的银钱。” 杨小山连称自己运道好。 “我们运青砖的事还请保密,”杨小山道,“东家不想还没开张,先引来许多麻烦。” 郭雄自然应承,他拿了杨小山给的定钱,便带着人离开。 登上自己的小船,郭雄在船舱中看到面容憔悴的郭川,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这般模样,如何能救二娘?” 冯二娘与郭川有婚约,因为冯家出了事,婚事才暂时搁置,后来冯家兄妹上京告状,从此就没有了消息。 郭川寻来汴京,却没有找到人。 冯家兄妹好似一下子就不见了。 郭川不死心,干脆留在汴京寻找,几经周折,居然在瓦子里见到了冯二娘。 郭川想要将人买出来,奈何那边的主家不肯卖,他们找了几个人伢子上门,结果却要二百贯钱才肯放身契。 “那些人就是知晓我们定要将人买回来,才会开这样的高价。” 二百贯,要他们怎么凑? 就算在汴水上赚了一些,也没有这么多。 没法子,他们只能冒险运一些香料去卖。 昨日郭川又瞧见了冯二娘,二娘显然也看到了他,激动之下竟然从高台上跳下来,着实将郭川吓了一跳,幸好人没事。 “再这么拖下去,我就怕见不到二娘了,”郭川看着大哥道,“人瘦了那么多,说不得每日都要挨打,不知晓什么时候就要被丢上了台,与那些女飐一样……” 郭雄劝说道:“又有一笔买卖找上门,一日下来也能赚几百钱。” 听到几百钱,郭川不停地摇头,这样赚钱委实太慢了些。思量许久,他终于拿定主意:“我再去找一下那卖香料的商贾,做笔大的,将剩下的银钱全都凑够,先将二娘救出来再说。” 郭雄皱起眉头:“哪会这般容易?那商贾也是不走关卡私运过来的,真要被衙署抓到,别说二娘,我们也要被抓进去。” 郭川却听不得这些:“我们就做一次,二娘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冒险了。” 第323章 提点 郭雄听着二弟的言语,半晌没有说话。他曾入过军中,是因为一条腿受伤,又掉了右脚两根脚趾头,这才不得不归家。 本是一腔热血,想要靠着自身的本事赚些功勋,没想到落得这样的结果,郭雄自然不甘心,父母在的时候,还能老老实实耕地,等到家中高堂去了,冯家又出了事,他借着这个机会,将家中田亩租给旁人,与郭川一起到了汴京谋生。 郭雄知晓不能随意寻活计,要利用自己的长处才更容易出头。他精通水性,在水中他脚上的残缺也不碍事,腿上的伤不能长途跋涉,却不耽搁撑船,于是来了汴水之上。 他生得孔武有力,还有军中练就的头脑,笼络了许多水上讨生活的汉子,自己置办了船只,硬是在这里趟出了一条路。 郭雄之所以自己买船,也是因为看不惯那些漕船上的人,动辄打骂、欺压船工,到了日子不给结银钱,让许多人走投无路,似这样的人太多,也才能投奔他过活。 他是听得朝廷有新政,打开坊市之后来往货物必然会多起来,看准了汴水上运货的买卖。 身为小民,不止要手下有人可用,还不能惹怒官府,所以从一开始运送货物时,他就照朝廷的规矩去做,就因为这样,有人几次想要陷害他,都没能得逞。 前阵子二弟在瓦子里找到了冯二娘,动了心思要将人赎回来,两兄弟算了手中的银钱,委实不够用。 二弟忙着筹银钱,找到了个买卖香料的商贾,偷偷帮他运送货物。香料价钱昂贵,要经过官府抽解才能贩卖,抽解的银钱至少要二、三分,分文不差地交了抽解钱,得利自然就少了许多。 商贾们就瞧准了漕船,让船工给他们偷带香料入城。 郭川为了赚钱就接了活计,果然一趟跑下来得了两百多文钱。比平日里运送货物多赚好几倍。 这还只是一点点香料,如果运的多,一日说不得能赚一贯。 吃到了甜头郭川的心就活络了不少,可惜这事被郭雄知晓了,郭雄阻止郭川再做这样的事,再发现郭川与那些卖香料的商贾来往,从今往后他都不允许郭川登船。 郭川还是怕大哥的,只得点头应承。 可昨晚,郭川又见到了冯二娘,冯二娘被人强压着上高台,随时都有性命之忧。那些看管冯二娘的汉子,随意将冯二娘抓来抓去,郭川害怕他们有一日会向冯二娘动手。 以二娘的性子,遭受了那些,决计活不下去,每每想到这里,郭川都害怕地喘不过气,恐怕再也见不到冯二娘。 想了一晚上,郭川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先将二娘救出,再也不能等了。 见到大哥依旧不答应。 郭川道:“如果大哥不愿意,弟弟也不勉强。大哥说过,汴水的买卖无论做成什么样都是我们兄弟的,买船的银钱除了咱们在水上赚的,还有爹娘留下的田产得的银钱,分给我一份也是应当。” “我知晓没有大哥出力多,就拿两条船走,大哥应该舍得吧?” “到时候就说我们兄弟分了家,我做什么事全都与大哥无关。” 郭雄惊诧地看着郭川,眼前的弟弟他突然有些陌生了,二弟从来都听他的,现在却如此坚决,居然要与他分家。 还说的那般清楚,连他以前说过的话,和家中的田亩都算了进去。 这是想了多久? 郭雄皱起眉头:“你万一出了事,冯二娘又该怎么办?你要船,也得留船工,他们会不会被牵连?” “他们也有家里人,出了事,他们家人该怎么办?” 郭川听着一怔,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不过很快就摇头:“汴水上做这事的人那么多,他们都好端端的,怎么我做一次就会被抓?” “除非有人告密,否则定然不能。” 郭雄眉头锁得更紧:“你是何意?觉得我会透露出去?” 郭川就是一时冲动才夹枪带棒地说出那句话,现在已经有了悔意,也不敢去看大哥的眼睛,只是低声道:“我自然不是说大哥,我……我……” 说着他发发狠:“总之,我非做不可,大哥要么帮我,要么分给我两只船,就当什么都不知晓。” “等我赚够了银钱,救出二娘,再将船还给大哥就是。” 郭雄冷声道:“不行。” 郭川咬牙,脸上露出几分恼恨:“大哥也不是什么守法之人,在汴水上与人缠斗都不怕,还怂恿那些人背叛东家,来我们手下做船工……这些让人知晓难道不危险?怎么我想做些事,就横加阻拦?” “我看大哥,是不舍得手下的船,放不下汴水上的买卖,更不想我将银钱都拿去救二娘。” 郭雄登时怒火冲头,下意识就扬起了手,不过他这巴掌还是没能落下。他负气转身走出了船舱,上了另一艘船,不去管郭川,而是吩咐手下人:“今日要去运送青砖,一会儿都给我用足了力气。” 船渐行渐远,郭雄还是没能忍住,转头看向郭川的船只,郭川始终在里面没能出来。 放两只船给郭川,他不是舍不得,而是害怕郭川出事,被朝廷发现私运香料,不但要将香料充公,还要罚私带货物之人,严重的可能会被砍头。 他不能看着二弟送死。 郭雄一时想不出法子,整日都沉着脸。船工都知晓他一向这般威慑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将几船青砖运到杨小山手中,结算了一日的工钱,杨小山才关切地问郭雄:“郭大哥这是有什么烦心事?” 郭雄没想到会被看出来,正要搪塞过去,杨小山道:“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用郭大哥的船只,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吃些饭食,商议一下后面的事宜。” 郭雄想了想才答应。 两个人要了两碗面条,嘻嘻呼呼地吃了些,这才开始闲聊。 无非是自家的琐碎事。 郭雄说的少,杨小山倒是也不在意,将自家的事说了大半。郭雄这才知晓杨小山居然只是出自旁支,却受族中掌事大娘子器重。 杨小山道:“我家大娘子说了,大梁日后的买卖必然好做,但有一样论门路,咱们比不上那些豪绅,他们一般都有大族做靠山,只有本本分分做买卖才能长久。” “做买卖靠得是诚信,靠得是先人一步的眼光,可不是狗屁倒灶那些手段。” 郭雄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点了一下。 第324章 醒悟 郭雄登时提起精神,不过看到杨小山淡然的模样,又觉得他那番话,好似不是有意说的。 郭雄试探着道:“你家大娘子很厉害。” “那是自然,”杨小山笑着道,“大娘子来到我们族中,用了几日的功夫,就接掌了中馈。” 郭雄睁大眼睛,又是惊诧又有些不信:“这……是真的?你们有多少族人?” 杨小山道:“直系、旁系都算上几百人是有的。” 郭雄更觉得杨小山言过其实。 杨小山登时有了情绪:“你怎么还不信呢?我骗你作甚?杨小山就简单将谢玉琰如何惩治二房的事说了。” “证据确凿,这样的人还能掌事?自然就被大娘子拿下了。大娘子有威信做事又公正,不欺负旁系族人,最先信服大娘子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虽然还是让人很难相信,但杨小山说的因果清楚,让郭雄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真的。 “然后呢?”郭雄来了兴致。 杨小山道:“大娘子带着我们做买卖。” 郭雄不禁问:“做什么买卖?” 杨小山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道:“这还不能说,总之是很好的买卖。” 突然之间不肯说了,郭雄心中起了一些疑惑,不过转念想想,有些买卖就是要抢占先机,不能让人事先知晓。 杨小山也不理会郭雄如何思量,只是道:“我家大娘子的买卖,获利不准超过三成,而且给雇工的工钱还不能低于一百文。” “以前咱们城中从未有过那样的买卖,硬是被我家大娘子做出来了。城中的商贾想要与大娘子为难,还雇了闲汉守着,不准人去我们铺子买东西。” 郭雄道:“那……你家大娘子是如何做的?” 杨小山笑道:“大娘子事先请了讼师,又让家中人盯住那些闲汉,等他们作恶的时候,将他们拿下,然后扭送去官府,再由讼师写讼状,状告他们。” “大娘子还说了,能让许多人都赚钱的买卖,没道理做不下去。这是那些人拦也拦不住的。” “总之,你想要做买卖,特别是做大买卖,定要正大光明的去做,心里不能有半点的侥幸。” “眼下朝廷政令,对买卖人格外有利,譬如你这汴水上,从前只允许有朝廷的漕船,现在也允许民间有船来往,对私船的税赋也是一降再降,不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在水上做买卖吗?” 郭雄没想到杨小山才来不久,就看透了这些。 郭雄道:“这是你家大娘子说的?” 杨小山点头:“大娘子还说,这买卖将来必定能做好,要不是现在我们没有人手能撑船,我家大娘子也会买船来。” 郭雄叹口气;“也没有那么容易。” “自然,”杨小山道,“无论啥事都是开始难。朝廷出政令之前,也不知晓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郭雄给杨小山倒上酒,这是他来的时候拎来的,杨小山明显不胜酒力,脸颊开始发红,目光也略微有些涣散。 要不是喝了这些酒,杨小山也不会说这么多。 “只要能坚持下去,必然有好结果,”杨小山说着还去拍郭雄的肩膀,“不过,也得有所防备。” 郭雄道:“怎么说?” 杨小山沉默半晌才又出声:“从前汴水上都是些什么人?突然有人来分一杯羹,他们能乐意?必定想法子找你们的麻烦,这不就跟我们家大娘子做买卖的时候一样?” “外面这些人倒是好对付,小心着点,不要让他们找到机会陷害。自家出了差错才真正可怕。” 郭雄道:“你家大娘子遇到过这种事?” “怎么没有?”杨小山压低声音,“有人将应该上交朝廷的东西,故意放到我们家买卖中,诬陷我们藏匿不报。” “还是大娘子提早察觉,反而将那些人送去了衙门。” 郭雄心中就是一惊。 “那些人惯会有这样的伎俩,偷偷摸摸做这些,最后来个人赃并获,到时候你可无处伸冤。” 郭雄目光灼灼地看着杨小山,现在他有五六成怀疑眼前这个人就是来提醒他的。 如果这是真的,他们贩卖香料的事定被人看出了蹊跷。 外人都知晓的事,还能算秘密?在私底下运送香料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本来郭雄还想着顺从二弟,就帮二弟冒险做一次,救出冯二娘之后,决不会再沾手。现在如同头顶炸开一记惊雷,彻底让他清醒了。 他有什么本事做这些? 这么赚钱的买卖,就能落在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身上? 他们最好的路就是在朝廷法度之内做事。那些豪强富绅本来还找不到借口惩办他们,现在他们要自己送上门,还想要全身而退? 郭雄身上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他以为用酒套别人的话,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别人看透了。 郭雄心底里对杨小山多了些感激,说话也就更加客气。 “你家大娘子说的没错,”郭雄道,“就得好好做事,不能做那些有违法度的事。” 寻常人能依靠的就是法度,真的没有管束,他们哪里能赚得半点银钱?利益还不都是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 杨小山抹了抹嘴道:“吃饱喝足了,我也该回去了,家中还有许多事没做呢。” 郭雄也不再留杨小山,他要付银钱,杨小山却硬是给了自己的一半,还说:“今日是咱们一同吃饭,我咋能用你的银钱?日后你再请我不迟。” 与杨小山分开,郭雄急匆匆地往回走,恐怕郭川已经瞒着他拿了香料。 这样一阵疾走,找到郭川的时候,发现郭川正在与几个船工说话,几个人本来神情激动,看到他之后纷纷住了嘴。 将船工遣出去,郭雄也没有径直教训郭川,他知晓有些话说了也是无用,他只是暂时安抚道:“我先打探打探消息,确定没有人盯上我们,我们再行事。” 郭川脸上果然露出笑容:“大哥,你这是答应了?” 郭雄点点头:“靠你自己能运多少?干脆就走一趟,也少了危险。” 郭川连连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大哥终于明白了。” “不过,”郭雄道,“那些卖香料的商贾不是已经离开汴京了吗?再寻他们只怕不容易。” “简单,”郭川道,“我去找就是。” 郭雄望着郭川:“你知晓他们在何处?” 郭川神情一滞,立即遮掩:“不知晓,但打听打听也就清楚了。” 郭雄应声:“那就这样。” 看着二弟欢喜的模样,郭雄心里一片冰凉,若是真的查出有人做局,他就该上门好好谢谢那位大娘子。 第325章 蒙蔽 郭雄离开之后,郭川立即下了船,他没敢与大哥说,早就与卖香料的商贾有来往,他能看得出来,大哥勉为其难地才应承他,如果知晓这些内情,说不得就会改变主意。 郭川没想过赚多少银钱,他一心都在二娘身上,没遇到二娘之前,他还能老老实实做些活计,遇到之后,心境就全都变了。 他一时对大哥满心愧疚,一时又觉得大哥不能为他和二娘着想。 大哥还没成亲,是不明白这些事的。 这么想着,郭川到了一处院子,轻轻敲响了门,不一会儿功夫就有老奴来引他进去。 郭川向四处打量着,院子布置的很简单,里面的摆设也与寻常家没什么两样,这贩卖香料的商贾,也是因为官府要抽解的银钱太多,他们才铤而走险走水运,说到底也是无奈之举。 郭川见过这赵昆几次,对他有几分了解,相处久了,知晓彼此难处,也就动了心思互相帮忙。 赵昆很快就寻了过来,他连连赔罪:“去街面上探听些消息,看看今年的销量行情如何。” “如何?”郭川立即问。 赵昆摇头:“城内的商贾又在压价了,就是不想我们外来的人赚银钱,都说坊市打开后,买卖更好做了,那是权贵家的买卖,换成咱们……” 说着只是叹息。 郭川道:“赵兄还有香料没卖出去?” “多着呢,”赵昆道,“我也是用尽家财来跑这一趟,若是弄得血本无归,都没脸回乡。” 郭川登时觉得两人同命相怜,都是背井离乡,来到汴京又遭受打压,于是关切地道:“怎么会血本无归?” 赵昆道:“抽解的银钱又涨价了,寻常香料就抽解二成,我带那些香料都不贵重,可若是走官府的路子,全都要被抽三成。” 郭川惊诧:“还有这种事?” “从前我也不知晓,汴京水这么深,”赵昆一脸后悔莫及,“多一个人卖香料,就等于多一个人与他们争抢买卖,他们自然不乐意,就与官府的人串通起来,让我们无路可走。” “早知晓,我无论如何也不跑这一趟。” 郭川道:“我记得年前的时候,赵兄的香料还卖的极好。” 赵昆一脸后悔:“我也是因为年前赚了钱,这才肯跑第二趟,那知晓这就是个坑,等着我们来跳。” 郭川忙问:“怎么说?” 赵昆仔细与郭川知晓:“开始大家只是试探来卖,运的货物都不多,看着这买卖能做,就纷纷下了本钱,辛辛苦苦弄到了汴京,岂料情形有变,官府抽解钱直接就涨了。” “说白了,人家京中的商贾与官府勾结,就等着咱们送上门呢,反正本钱、车马钱已经花了,再运到别的地方,价钱更高,更加卖不出去。” “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赔钱卖了,要么将香料转给汴京的大商贾。” 郭川跟着愤怒:“那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那也没办法,”赵昆道,“人家就是要你千里迢迢送过来,给你一个教训,告诉你京中的买卖不是你能做的。” “这次过后,没有人再敢碰这买卖了。” 郭川眉头紧锁,能感觉到赵昆此时的心情。 两个人沉默半晌,赵昆看向郭川:“要不我也不会让老弟帮我带香料入城,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郭川点头:“从前不知晓大哥这般难。” 说完这话,郭川抿了抿嘴唇:“大哥手里还有多少货物?” 赵昆看着郭川,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欣喜:“郭兄弟这是愿意再帮我运货了?果真如此我必定不会亏待你们,给你们一成的利如何?” 郭川不知晓一成能有多少,赵昆拿出算筹当场算给他看:“全都运送完,我就给你八十贯钱。” 之前只是带了一点点,就二百文,这次因为多,价钱直接涨了上去。 八十贯真的不少了,他要辛辛苦苦赚一年,再加上他们兄弟之前攒下的七十贯,加起来一百多贯了。 不行再将手头的船卖了,二娘的事也就有了希望。 郭川当即点头:“我帮你运香料。” 赵昆自然欢喜,不过立即他就想到郭雄:“你大哥能答应吗?” “能,”郭川道,“我劝说大哥好一阵子,大哥终于点了头,我们兄弟就运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碰。” 赵昆也道:“这次事了了,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来汴京了。” 这样一来彼此都安心。 赵昆道:“我们各自做准备,两日后,你来接货。” 郭川一口应下,赵昆让老奴称了一块五两银子递给郭川,算是定钱。 还没开始运货,就得了这么多银钱,郭川有些不敢拿。 赵昆道:“我们不能立文书,给了定钱大家都安心。” 郭川这才将银钱揣起来欢欢喜喜地走了。 回到家中,忍了一天,第二日郭川将找到货物的事说了,还将赵昆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一遍。 “赵大哥不是想要多赚银钱,就是想拿回本钱,”郭川道,“别看他做香料买卖,其实与我们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二娘的事,说不得大哥会直接帮了他。” 郭雄看着郭川:“八十贯还不够,你准备怎么办?” 郭川吞吞吐吐:“卖……卖船,等二娘回来,我们一起做活计,将银钱还给大哥。” 郭雄不动声色,心里却对郭川失望至极。不是说冯二娘不该救,却也不能因为这就完全被蒙蔽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能是因为亲眼看到冯二娘受苦,无论是哪个男子都见不得这个。想到这里,郭雄更是一惊,会不会折磨冯二娘也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他们来到汴京之后,明着找寻冯家兄妹,还托人伢子四处打听消息,有心之人稍稍留意就能知晓。 有一点赵昆说的没错,那些达官显贵利用惩治他们来警告旁人,想在汴水上赚银钱,首先要那些人点头。 郭雄道:“既然收了定钱,咱们就按时去运货。” 郭川格外欢喜,笑着去安排人手。 看着弟弟的背影,郭雄皱起眉头,被提醒之后,想要避开也不难,难的是,事情败露冯二娘会不会有危险? 第326章 求见 冯二娘的事解决不好,二弟会恨他一辈子。 可若是翻了脸,那些人就不可能再放冯二娘,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郭雄一时没有了主意。思量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位大娘子。 今天照常运送青砖,不过郭雄却没有再见到杨小山,显然对方提醒他之后,就不准备再理会他们的事。 郭雄让手下人留意那家人的消息,知晓他们除了买下两个铺面,还买了一块大宅地。 大家免不了议论,在这里做买卖,只怕要亏死了。 用这些银钱,都能在城内更好的地方置办铺面或是宅子了,不过这也不奇怪,每年都有人来汴京求财,赔光了灰溜溜离开的大有人在。 郭雄却觉得,那位大娘子的买卖不会亏。不是他胡乱猜测,委实是那日杨小山说的话,太过让他震惊。 而且那买卖肯定不止是养花这么简单。 谁会用这么大的地方养花? 大娘子选这么个地方,心中必然有打算。在大家都没看好的时候下手,要么是一败涂地,要么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郭雄倾向于后者,所以他也应该把握好这个机会。 想来想去,郭雄觉得自己该去登门拜访,借口已经有了,求教或是感谢都可以。 拿定主意,郭雄安排好自家船工的活计,就换了身衣服,独自一个人去寻杨小山,说明来意。 郭雄道:“想要感谢你家大娘子。” 杨小山并没有意外,只是道:“大娘子出去了,要晚一些才回来,你可以未时再来。” 没能立即见到人,郭雄有些失望,不过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没有与杨小山多言,转身就离开,将要到未时的时候,又来到院子中。 这是谢玉琰买下的两处铺子,铺子需要修葺,只会保留后面的院子,谢玉琰不愿意暴露在城内的住处,干脆在这里处理事务。 郭雄进门的时候,谢玉琰正与人签了文书,买下四条平底船。 之前杨小山说过他家大娘子要买船,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郭雄舔了舔嘴唇,有些眼馋,做这么久了,他手里仅仅只有四条船而已,而且只有一只大的平底船,剩下三条都是小船罢了。 “大娘子。”郭雄上前几步行礼,他只是扫了这位大娘子一眼,这位大娘子脸上带着纱绢遮掩面容,但从一双眼睛能看出,年纪不超过二十岁。 可真是年轻。 郭雄并没有觉得自己来错了,反而更加信服起来,因为那双眼睛带给他的不是稚嫩而是一片平静无波,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我是来感谢大娘子的。”郭雄改变了思量,没有试探而是直接开口。 谢玉琰道:“我刚到汴水,需要船只和人手,船只好买,人手不好寻,不过是看你有几分本事,又不为豪绅、显贵做事,于是让人笼络一番。” 郭雄一怔,这大娘子比他说的更加直白。 郭雄道:“大娘子是想让我为你做事?” 谢玉琰抬起眼睛:“三年之内为我做事,三年之后你可以离开,走的时候除了往常的工钱,我另送你三条平底船。” 一年一条平底船。 郭雄嘴巴微张:“这么多?” “我也不吃亏,”谢玉琰道,“三年内借你的手培植了船队,三条船也是你应得的。不过这条件,只在这半月内有效,你若是过后再找来,可能我不会再收,或是不会再另给你船只。” 说到这里,谢玉琰抬起眼睛:“既然做买卖,自然讲究一个时机,我看中的,是你立即就能为我所用,我不可能一直等着你,你不来,我就会寻其他人,到时候即便你改了想法,也没了你的用武之地。” 郭雄没想过要为别人做活儿,他从买船开始,就准备依着自己的心思做一番事。自从他来到汴水上,也有不少人想要招揽他,都被他拒绝了。 现在这个大娘子说出这样的话,却没让他生出反感和抵触,可能是谢大娘子虽有威严,却没有故意压人,也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而且一开始就说了三年,三年之后还会给他大船做补偿,说实话,就算他自己带人一直在水上奔波,也不一定能赚下这些家业。 郭雄道:“我以为大娘子会说些别的,让我信服。” “你看不到的事,说来也没用,”谢玉琰淡淡地道,“倒不如以我们现在有的东西去权衡利弊。” “再说,没有谁能笃定日后如何。” 郭雄听得眼睛一亮,不过他没有急着回应谢玉琰,反而道:“大娘子如何知晓我们兄弟要出事?” 谢玉琰道:“我们来的那天,就瞧见你们在汴河上打架,虽说都是用裹了布条的棍子互相殴打,却也能看出,你们之间积怨不小。后来在瓦子里,见到你们贩卖香料。” “朝廷在香料上的抽解不少,律法就更加严苛,私运者严重的会被问斩,你们能顺利将香料运入城,送进瓦子里……” “你们还没一手遮天的本事。” “那就只能是那些人故意安排的了。” 谢玉琰盯着郭雄:“若是有人勾着你们运送大笔香料,就是将你们送入鬼门关。” 郭雄点头:“我二弟为了赎出定亲的女子,被人蒙蔽了,准备帮他偷运香料入城。” “想要防那些人容易,”谢玉琰道,“你来找我,是想要问我有没有法子,救下你弟弟未过门的妻室。” 郭雄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面对这位大娘子,他好似什么都不必多说,他躬身道:“还请谢大娘子帮忙。” 谢玉琰与郭雄对视:“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让你们去救?” 郭雄一脸惊愕:“怎么会不愿意?” “那可未必,”谢玉琰道,“那天晚上她从高台上跃下,是想要逃走?” 郭雄点头。 谢玉琰道:“那么多人围着,她想要逃去哪里?不说她能不能逃得出去,那般大动干戈地从高台上跃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用处。” 郭雄仔细听着。 谢玉琰道:“让混在人群中的人,能注意到她。” 郭雄半晌才道:“你说她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第327章 收服 谢玉琰入宫之后,就看别人搭台子唱戏,有时候她自己也被拉扯到戏台上,不得不陪着他们将这段唱完。 有人哭的厉害,有人吓的面无血色,在她面前凄凄惨惨的也比比皆是。 这种戏越看越清醒,一个眼神,她都清楚是意欲何为,只不过不去揭开罢了,反正都要给彼此颜面,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就是给别人一个交代。 郭雄说的冯二娘……就是如此。 若非看到郭雄、郭川,她决计不会从高台上跳下来。 郭雄很难相信,他是亲眼看到冯二娘受折磨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谢玉琰道:“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在汴水上有了些名气之后,才找到了冯二娘?” 郭雄回想一下,还真是如此。 不过也可能是他们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互相传递消息,这才找到了人。 郭雄暗地里摇头,若非真的看出什么,这位大娘子也不会与他说。没有冯二娘,二弟也不会下定决心要运香料。 谢玉琰道:“两天后,待你们接到那些香料,这局面也就定了,扳不回来了。” 郭雄知晓这个道理,为今之计,只能在这之前去告官,可他也知晓,那些人必然与官府勾结,他提前去报官,就是打草惊蛇,那赵昆不会将香料运过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他们侥幸逃脱,那些人也没有损失。 二弟这边还当他故意坏事。 他没有想到什么万全之策。 谢玉琰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定然与商贾没有牵连,你可以去寻他,密告有人想要私运货物,与他联手一同将人抓住。” 郭雄眼睛一亮,立即起身向谢玉琰行礼。 谢玉琰道:“不过就是对那位大人有些了解,你去寻人的时候,也只能说在坊间听过他的名声。” 郭雄自然应允,规规矩矩地听谢玉琰指点。 谢玉琰道:“此人眼下在刑部任职,他叫许怀义。” 谢玉琰将许怀义的模样和年纪大致说了一遍,让郭雄去找他。 许怀义其人在衙署勤恳做事,尤其最近大名府案犯入京,刑部必然繁忙,在刑部门口蹲一个晚下衙的人并不难。 郭雄道:“今晚我就去等那位许大人。” 谢玉琰接着道:“你手底下有没有船工受过欺凌?这些都可以与许大人说。正因为有了船工的前车之鉴,你才立即猜到赵昆想要陷害你。” “你没有立即拒绝赵昆,就是准备来报官,然后将他们抓个正着。” 郭雄仔细想着这些话,这么一来将郭川拿了赵昆银钱的事都讲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郭雄下意识喃喃地道。 事情有了眉目,郭雄也轻松了许多,他又想到冯二娘,若她是故意骗他们兄弟,那他们兄弟还真是瞎了眼。 “等此事了了,”郭雄道,“我就来向大娘子回话。”等找到许怀义,他才能去查冯二娘,到时候还得来问大娘子主意。 走出屋子,郭雄发现,他来这里本来只是要见大娘子一面,可没想到走出去的时候,心中已然十分信任大娘子了,他甚至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 汴水上争斗定然少不了,若是有人能时时刻刻提点,自然就会免于被算计。 他以为自己知晓的很多,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在大娘子身边学几年,他定会长进不少。 而且,他居然没有半点怀疑的念头,一个敢将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的人,何必背地里去算计? 要说只是为了招揽他……郭雄很有自知之明,见到大娘子之后,知晓他这种人,在大娘子心里就真的是,遇上了,觉得可以用罢了。 没有谢大娘子帮忙,他别提日后有什么船队,马上就要性命不保。 郭雄是个知恩的人,不过他也很谨慎,在一切都没落定之前,不会贸然做决定。他大致能猜到,为何大娘子让他去寻刑部的大人,弄好了,不光能抓到赵昆,还能打击到赵昆背后的人。 这种陷害人的手段,这些人不会只用过一次。汴水上出的事太多,每年都有不少人丧命,朝廷有了政令又怎么样?还要看那些人的脸色。他们不想要更多船只来汴水抢买卖,他们就只能被打压。 郭雄走了,谢玉琰立即又拿起了手中的纸笺,接下来着实还有许多事要做,新买的地要快点修葺,她还要从水路运东西过来,这一切都弄完了,西蕃的使臣也就到了汴京,也是她要露面的时候。 想到这里,谢玉琰的手下意识地往怀中一动,却发现她的玉尘不在。 她着实很想她的小狸奴。 …… 王晏还没有被传入宫中奏对,倒是先见到了徐恩。 徐恩着急的拉着他:“快换衣服,咱们得跟着官家出宫一趟。” 王晏猜到徐恩要做什么,无非就是在官家面前用那陶瓶,他一路上惦念的不就是这个?总算到了汴京,哪里还能忍得住? 王晏换好了衣袍,就与徐恩一同上马,一路快行,总算在城外追上了官家。 官家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外面是白狐氅衣,左右二班在两旁护卫,看着心情格外的好,眼睛中还透出几分期盼。 王晏上前去。 官家这才道:“昨日朕就想看了,可惜太晚,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置,眼下总算能亲眼看一看,这黑火油到底有什么不同?” 徐恩早就将手中的陶瓶给了官家,官家此时正摆弄着那瓶子,看到瓶上的两耳和窄窄的底部,又听了徐恩说这般烧制的用意,委实觉得烧制它的人有一番妙想。怪不得徐恩进宫之后,就将这瓶子捧到他面前。 看到陶瓶,王晏脑海中闪过谢玉琰的身影,目光都跟着柔和了几分。 城外有一块御用的猎场,官家径直去了那里,人刚到就吩咐人速速准备,他立即就要看看,这陶瓶装了黑火油能如何?是不是似徐恩说的那般厉害? 徐恩已经是熟门熟路,他亲手装好了黑火油,借着树枝将烧着的陶瓶丢了出去。 片刻之后,火花四溅。 官家脸上先是诧异,然后露出笑容:“两位爱卿,朕要记你们一功。” “官家要说赏赐,”徐恩道,“不如赏赐给烧制陶瓶的谢大娘子。” 第328章 谏言 徐恩不能居功,这桩事其实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相反的,他还因此获益,毕竟现在左右二班都有了陶瓶来用,他这份举荐的功劳是少不了的。 官家自然知晓谢大娘子,自从王晏入京之后,这名字就屡屡被人提及。 官家看向王晏:“那女子与你一同入京,却如何不见了踪迹?” 等到火烧完了,官家驱马亲自前去看情形,远看时只见一团火势,走近了才能清晰地看到烧的焦黑一片。 官家不动声色,眼睛中的喜色更甚,看得旁边的内侍省大押班心中欢喜,官家病了这么久,又因大名府的案子忧心,今日总算见了笑容。 王晏刚好也跟过来道:“微臣不知,大概是另有安排。” 官家今日高兴,话就多了,他看了王晏一眼:“朕早就知晓了,是因为有人夜袭客栈,那女子不敢再与你们同行。” 王晏应声:“这桩案子并未查明,臣不敢胡乱言语。” 这话说的有理,从客栈到马车,虽然都抓住了人,但审问起来却不容易,那几个人与寻常死士不同,他们胡乱攀咬,不知晓哪句话是真的。 寻常刑讯没用处,还得从长计议。 所以王晏没有一口咬定,那些人就是冲着谢玉琰去的。 淮郡王将乌黑的一片清理出来,那只陶瓶炸开造成的结果,也就清晰可见。 淮郡王道:“烧制陶瓶的人当真厉害,有了这陶瓶和黑火油,在战事时能派上大用场。” 有些话说出来就有异议。 尤其是将黑火油与陶瓶一同都冠在谢大娘子头上。 王晏道:“陶瓶是谢大娘子烧制出来的,但里面放黑火油却是因为微臣被困时,见妖教中人用黑火油,因此有所感悟,才说与徐都知。” 谢玉琰不能与邪教牵连在一起。 徐恩也道:“正是如此,当天晚上我就与王大人一同试了,头一次还没能成功。”说到这里,他就想起自己的陶瓶。 绿色釉的陶瓶被他用来试了黑火油,虽然后来他求谢大娘子再烧制一窑陶瓶,他拿到手里的陶瓶却跟所有人都一样。 唉,直到现在他还有些心疼。 那么好看的陶瓶,没了! 现在他只希望能帮上谢大娘子的忙,然后再开口要一个上绿釉的瓶子。 “是我没说清楚,”淮郡王立即弥补,“那陶瓶烧制的刚刚好,不然也不能得这样的火器。” “陶瓶会做成这般模样其实另有原因。”王晏说着看向徐恩。 徐恩就将左右二班用上陶瓶之后,感觉如何都与官家说了。 “陶瓶做成这样容易在外面取水,还能储粮,可以背在身上或是马背上,这个在船上才真正好用。只需打造一排木架,陶瓶就能稳固其上。” “因为用的是石炭窑,烧制的本钱也低,用在军中可以省不少军资。” 官家道:“这么说来,谢氏的确有功。” 徐恩点头。 官家接着道:“那就让机宜司仔细看她们送上来的新瓷,若是没问题,就送去榷场。” 徐恩应声,对于一个商贾的奖赏不过就是这些了。 官家捋了捋胡须,吩咐徐恩:“再多抛掷几次,看看最远能抛掷到哪里?” 官家要再看,徐恩自然乐于去做。 王晏和淮郡王一左一右站在官家两边,看着那一只只烧着的陶瓶被丢出去。 官家道:“黑火油是妖教的人用的?没想到我们却要拾人牙慧。” 听得这话,淮郡王不等王晏说话,开口道:“妖教也不知晓从哪里发现了黑火油,现在知晓这东西好用,朝廷可以慢慢尝试,定能造出更好的火器。” 这话让官家点点头。 又是一轮的陶瓶抛掷完,徐恩快步回到官家身边,等着大火燃尽,再去仔细查看。 王晏道:“官家,这次军器作坊出事,只因朝廷监管不力,外廷军器作坊太过分散,没有衙署监督、改进军械,臣以为应当广设军器监,用谙晓兵器制造之人督造军械,并且招募工匠,统一标准,严加审查,以免有劣质之物混在其中。” 听到王晏说话,徐恩脑子里有东西一闪而过,他试探着道:“王大人这般说,倒让我想起大名府泥炉。” 官家没有阻止的意思。 徐恩也就继续往下说起了闲话。 “大名府的谢氏,命工匠查验陶器、瓷器,但凡有瑕疵的陶器全都当场砸碎,所有想要烧制大名府泥炉的陶窑,都必须经过工匠查验。除此之外,谢氏还弄了工匠名录,里面写明工匠经历,所有与她来往的陶、瓷窑,都以这本名录给工匠定工钱。” “被她这样一弄,大名府泥炉如今格外有名气,微臣在大名府的时候,坊间只认此种泥炉,那些仿烧的通通卖不出去。” “昨日,微臣在汴京也看到了大名府泥炉,不过片刻功夫,就全都卖完了。” “微臣的意思,这监管之举并不源自谢氏,小小的泥炉尚要这般大动干戈,王大人所说的军器监……微臣觉得兴许能够一扫兵械监管弊病。” 这不是该议论政事的地方,官家也不可能就此应允,至少还要经两府相公、翰林一同商议几轮才能定下。 不过王晏和徐恩的话,恰到好处地劝谏了官家,还为那大名府的谢氏说了好话。 淮郡王暗地里弯了弯嘴唇。徐恩是殿前司的人,一心一意效忠官家,也能帮着王晏说话,当真不易。 王晏……就更有意思了,他有意试探,故意模糊地提及那烧瓷的女子,王晏立即补救,这是不想有任何流言蜚语落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到底在何处?会不会她出现的时候,还要闹出些动静?这样遮遮掩掩,必然是有秘密,就像他当年寻谢文菁时一样,若非这般,他也不能去查她的身世。淮郡王忽然有种想要将谢氏查个清楚的冲动,他最喜欢秘密,因为掌控了秘密就能为他所用。 官家不能在宫外逗留太久,试好了陶瓶,立即带着众人回到皇城。 官家的身体还未彻底痊愈,不禁觉得有些疲累,也就将王晏等人遣退。 徐恩还有职司,王晏和淮郡王一路出了宫门。 “王兄,”淮郡王道,“明日家中宴席,可一定要来,都是你我经常见的人,再就是谢枢密家中两位兄长。” 王晏听到谢枢密,看向淮郡王:“还没成亲,就已经认了大兄?” 淮郡王脸上满是笑容:“我与文菁定了婚期,就在两年之后,反正早晚也得如此,早早适应也是应当。” 王晏点点头:“定会备一份贺礼前往。” 淮郡王一晃神,好似真的从王晏眼睛中看到了笑意。 两个人分开之后,桑典走上前:“郎君,许怀义下衙的时候被人拦住了。眼线听到动静,那人是在汴水上行船的。” 寒假要带娃,晚上就熬不了夜了,所以改动一下作息,白天更一章 第329章 案子 王晏让汤家父子带着人护卫谢玉琰,事先吩咐好,若非谢玉琰吩咐,不准他们来寻他。 王晏这样做,不止是要防范外人,也防着王家人,也就是他父亲。 他不想父亲早早知晓他与谢玉琰的事,父亲的心中有政局有王氏一族,对待谢玉琰的态度上,可想而知会如何。 这不是他要的。 谢玉琰的来历,他猜到了几分,她要做什么,他大约也知晓,不过这些何必向旁人解释?相反的,他不想她的秘密被旁人探知,免得为人所利用。 即便是他父亲也不行。 为人子,能做的,他都会做好。 但不能因为他欢喜一个人,她也要受到王氏一族的桎梏和利用。 不去将汤家父子叫来问话,但他能用王家眼线,打探旁人的消息,进而推测出她在做些什么。 王晏回到家中,径直进了书房,然后仔细听桑典禀告。 桑典道:“拦住许大人的叫郭雄。” 桑典将郭雄大致的情形说了一遍。 “汴水上,现在郭雄还算有些名气,不过也是刚刚才买了船只,还没有成气候。” 王晏仔细听着。 没有成气候的人才好用。 来到汴京好几年了,有些本事却还没能有所成就的人,必然缺少些东西,要么是银钱,要么是机会。 谢玉琰初来汴京,也需要人手,不管是银钱还是机会,她都能拿得出来。 只要能双方都得利,就能在一起做事。 桑典继续往下说:“那郭雄应当是被人所害,因此寻许大人告官。”现在眼线能探听到的只有这些。 王晏道:“许怀义接了没有?” 桑典点头:“带着那郭雄回许家去了。” “许怀义现在是刑部任详覆官,”王晏道,“郭雄寻他也没什么不妥。” 桑典欲言又止。 王晏看到他的神情点点头。 桑典立即露出惊诧的神情:“真的是大娘子?郎君如何得知?这才一天的功夫,就有动静了?”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快了些,不过想想也是谢大娘子的一贯做法。 王晏不回应桑典,反而道:“去查查,汴水上是谁家的买卖?”汴水上的事,又是可用之人,找的还是许怀义,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 桑典应声。 谢玉琰让人去寻许怀义,显然不相信衙署,汴水上的买卖一向都掌控在京中达官显贵手中,敢于与达官显贵作对的人,也就是许怀义了。 以许怀义此时在刑部的官职,想要做事并不容易,不如安排些人手从中帮忙。 王晏拿定主意,写了一张字条,将桑植叫过来:“你去寻蔡征将这封信函交给他。” 蔡征比王晏大几岁,当年科举的路上得了伤寒,多亏王晏救济银两,后来两人经常书信来往,蔡征颇为赞成王晏的政见,明面上却又没有与王家有任何交情,不曾拜见过王相公,是王晏自己的关系。 蔡征在大理寺任职,与许怀义从前就有来往,现在前去也能得许怀义信任。 桑植拿着信函去寻蔡征,还不忘记仔细看了看自家郎君。 郎君的心情比昨晚要好,没等他出门就取了肉干,推开窗子唤狸奴回来。 狸奴正在院子里,蹲守一只鸟儿,听到动静,快步跑进屋子。 王晏将肉干递过去。 此时屋子里只有一人一猫,王晏低声道:“她挺好,不用再担忧。” 狸奴仿佛听懂了似的,开始歪着头专心对付那肉干,将肉干咬的嘎巴作响。 王晏看着狸奴露出笑容。 刚好林夫人要去给儿子送杏仁酥,走到门口,透过窗子看见王晏眉眼舒展,弯起的嘴角上满是笑意。 林夫人不禁一喜,看儿子那般模样,生像是在思量哪家的女郎,不过又往前几步,就瞧见了胖成一个球的狸奴,林夫人不禁叹口气,是她想太多了,她就不该抱着几分期望。 …… 许怀义家中。 郭雄抬起头看着屋中的摆设,屋子里只有一张桌案,一把椅子,别说没有博古架这样的东西,就连书画也都放在一只瓷缸中,那瓷缸做工也是寻常,就是市集上卖的最寻常的那种。 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奴,在帮他们烧热水。 郭雄心中感叹,这许大人家中已经能称得上……寒酸了。 郭雄道:“许大人还不曾娶妻?”都说榜下捉婿,许怀义这样的人应当早就被人盯上了才是,怎么反倒家中空空如也? 许怀义摇摇头。 郭雄道:“所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许大人为了查案不惜得罪显贵,所以从大理寺到了刑部……也因此没有人愿意……” 郭雄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怀义道:“没人愿与我结亲?” 郭雄只得点头。 “传言不可信,”许怀义道,“你有什么冤情,现在仔细与我说来。” 郭雄就将如何来到汴水,怎么遇到冯家人说了一遍。 “汴水上本是孙家、周家、吴家、郑家的天下,他们把持着四条河道,运入京中的货物都经他们的手,而且他们与城中的商贾有来往,货物根本不愁买卖,自然就在水上越做越大。这些人仗着财大气粗,就动辄欺压船工,在他们手中打残的人不止一两个。” “我委实看不上他们欺压船工,就将那些人收留下来,还买了几条船,带着他们一同在水上讨生计。” “就是因此得罪了这几家人,被他们处处针对,稍不留意他们的船就要撞过来。” “明明是他们动的手,却要让我去修船,我前去告官,他们却买通了我船上的人,最终……赔了一大笔银钱。” “吃过一次亏,我就有所准备,让人在船上准备棍棒,将一端用稻草、布帛绑住,若是他们船只靠过来,就用棍子去戳,既伤不到人,又能防住他们横冲直撞,他们一时拿我无可奈何,也就是这样,我才在汴水上扎下根来。” “我还以为这样就好了,反正也不碰他们那些大买卖,这样倒也安定了几个月,前不久却让我们找到了二弟未过门的娘子,冯二娘。” “冯二娘和哥哥来汴京是为了告官,却不知为何被人卖去了瓦子做女飐,我二弟去询问,得知需要二百贯钱,我们手中哪有那么多银钱?二弟心急如焚,就四处打听消息,想要多做些买卖。那卖香料的赵昆就是这时候凑了过来。” 许怀义听到这里开了口:“那赵昆让你们帮忙运香料?” “正是,”郭雄道,“他们就是为了逃过朝廷征收的抽解钱,才找到了我们,但我知晓这买卖决计不能做。” “按本朝法度,私运香料是重罪。再者这么好的买卖如何能落在我们头上?他们该寻那四家人才对。” “那赵昆还恐怕我二弟反悔,送上了五两银子做定金。我那二弟一看银钱,就冲昏了头,非要做这一笔买卖,好去救冯二娘。” “二弟可能看不透,但我却心中明白,这桩事来的蹊跷,与那几家陷害人的手段没什么不同。” 郭雄正思量后面的话要怎么说,没想到许怀义道:“你说的冯二娘家,是那个开布帛铺子,后来赔光了家财,夫妇两个自尽的那个冯家?” 第330章 帮手 郭雄整个人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许怀义,他差点都想要站起身立即跑出去。 太可怕了,这就像是个圈套,不然怎么所有事都那么顺理成章? 郭雄道:“大……大人怎么知晓?” 许怀义淡淡地道:“冯家兄妹上京告状,还想敲登闻鼓。出过人命的案子汴京城内是有不少,但冯姓兄妹前来上告的不多。” “我看过汴京内近几年所有的案宗,对此有些印象。” 这哪里是有些印象,这分明就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的汴水上的冲突,我也知晓一些,你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用布帛绑了棍子,是被人诬陷打人之后,才这样做的。” “你说你们要寻冯家兄妹我相信,救冯二娘应该也是真的,”许怀义抬起眼睛看向郭雄,“不过……你们真没运过香料?” 郭雄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若是胆怯也就不会在汴水上讨生活了,换了旁人,见到许怀义这威势一定会面色难看。 许怀义在大理寺、刑部审案,神情肃穆,与他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带着几分审讯和盘问的意思。 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郭雄心中发慌,好在稳住了面上的神情,不过他想了半晌,才是点头:“是运过一次。” 说着,他急忙道:“不过很少,只赚了两百文钱。” 许怀义目光微微缓和了些。 郭雄抿了抿嘴唇,才又发问:“大……大人如何知晓?” 许怀义道:“既然要引你们上钩,自然先得抛出些饵料,不真正拿到好处,你们也不会上当。”正郭雄承认了这桩事,他才会相信郭雄说的话。 “运过多少香料,拿了多少银钱,都要说清楚,若有赃物一并交来衙门。” 香料自然早就卖了,但要补上也不难,郭雄庆幸自己找到了这位许大人,否则他就真的没有了回头路。 郭雄道:“那人约我们两日后见面,如今已经过了一日,明天就该去寻他了。” “那你就去,”许怀义道,“不过在此之前,与我过了文书,留下案宗。” 有了案宗和文书,将香料和五两银子一并交上去,就等于有了实证,除非这位许大人与那些人串通,否则没有人能给他们冠上罪名。 许怀义带着郭雄去了衙署,这两日刑部忙碌大名府的案子,每日都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也就没有人注意到郭雄的情形。 郭雄刻意低着头,又有许怀义开路,顺利就见到了文吏。 在文吏跟前做了文书,画了押,郭雄这颗心才彻底落下来。 两个人一路又回到许怀义的院子,郭雄不禁问起冯家的案子:“大人看过冯家案宗,是否觉得其中有蹊跷?” 好好的布帛铺子,突然就赔了一大笔银钱,东家被逼着自尽身亡。冯老翁是个好人,当年与父亲定下二弟的婚事时,才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后来发了家,也没有不认这门亲,所以冯家出了事,他们才想要来帮忙。 许怀义沉默片刻道:“我只看了案宗,未曾亲自审理此案,无从断定。”查案他可以猜测,却不能将没被证实的结果透露给旁人。 郭雄有些失望,若是能求许大人一同审理冯家的案子……那就好了,兴许冯二娘也能脱身。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 “许兄可在?” 听到这熟悉的动静,许怀义就知晓是谁了。 大理寺的蔡征。 许怀义向郭雄点点头,示意无碍,这才吩咐人去开了门,自己也去门口相迎。 门拉开,就看到了面容有些憔悴的蔡征,不等许怀义说话,蔡征熟络地进门,转身又将门拴上,晃了晃手中的吃食。 “熬了一日一夜才走出衙署,回到家里偏偏睡不着,干脆找你喝两杯,今日不说公事只饮酒。” 蔡征拽着许怀义进了屋,这才发现屋中另有一个人,他登时怔愣在那里:“这是……” 不等许怀义说话,蔡征一脸歉意:“不知晓你这里还有人在,那我改日再来,这些都给你留下,家中老母不许我饮酒,看到了又要打骂。” 说着放下东西,就要往外走。 许怀义哪里能让蔡征就这么出去,一把将人拉住:“我们本就说完了,你等一等就是。” 蔡征显然不信,生怕许怀义为此为难。 许怀义知晓蔡征的脾气,当即也不隐瞒:“他是来报官的,在衙署写了讼状,眼下还有其他事需要回去安排。” 说着看向郭雄:“我给你一张名帖,那边有了消息立即拿着名帖来衙署。” 郭雄应声立即向许怀义和蔡征行礼。 等到郭雄离开,蔡征看向许怀义:“你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是寻常案子,怎么还需要提前安排?” “就算抓人,也轮不到刑部,告到县衙就是。” 许怀义与蔡征坐下才道:“真的去了县衙,这案子也就没了。” 蔡征皱起眉头:“你怀疑有人通风报信?这……到底是什么案子?” 话都说到这里,许怀义也就全盘托出:“是汴水上的事。” 许怀义将郭雄所说细细讲了一遍。 蔡征神情深沉:“他们是愈发不遮掩了,这两年有多少案子指向那四家人?有的还闹出了人命,现在汴水上简直就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许怀义早就知晓汴水上的事,苦于手中没有证据,所以郭雄找上门,他才动了心思,要让郭雄将这出戏唱下去,到底看看衙署里是谁在与商贾勾结。 “冯家那案子也有问题,”许怀义又将冯家的案卷说给蔡征听,“也许能一并解决。” 蔡征道:“那冯二娘做了女飐?我倒是有眼线在瓦子,可以让他去查一查。” 许怀义看向蔡征:“你是来与我喝酒的,如今倒要让你帮忙。” “我早就盯上了那些人,正愁无处下手,现在有这个机会,自然不能错过,能查出谁在后面给这几家人撑腰,我就将大理寺多年的案宗都找出来,定不能让他轻易逃脱。” 说到这里,蔡征沉默片刻,露出几分担忧:“你要多加小心,这种事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许怀义并不怕这些:“我倒是期望能一下子将汴水的案子都解决。” 现在虽然有郭雄做诱饵,可还是差了点什么。 第331章 不得已 蔡征看出许怀义的心思,他将带来的吃食摆上,然后倒了两碗酒。 眼看着许怀义喝了一口,蔡征才道:“欲速则不达,事情得一点点的办,到时候就像大名府一样,将他们连根拔起。” “到时候你又能回到大理寺任职。” 许怀义摇摇头:“我在哪里都可以。”他并不觉得大理寺一定如何,如今在刑部也很好,只要能让他做擅长之事即可。 两个人边吃菜边说话,蔡征接到了王晏的书信就赶了过来,虽说是欺骗了许怀义,但他并没有太多愧疚之心。 许怀义这样的人,也不想与王家扯上关系,所以彼此都不知晓,反而是好事。 再者,王晏是让他来帮许怀义的,大家目的相同,万一出了事,王晏也会动用自己的关系,他了解王晏,关键时刻绝不会将许怀义丢出去挡罪。 这样就很好,他更希望许怀义这样的人,能回到大理寺,一展抱负。 …… 汴京城内,到了深夜,瓦子的摊子撤去了一多半,就连之前围着许多人的角抵台下,也是冷清一片,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借着月色趴在地上“寻宝”。 这些人每日都能找到看客遗失的几文钱。 角抵场的汉子一脚踹向爬进铜锣架子下的闲汉,那闲汉立即叫了一声,立即从里面爬了出来。 看到闲汉那张陌生的脸孔,汉子皱起眉头道:“哪里来的?” 闲汉二十多岁,生的瘦瘦小小,头发上满是脏污,身上的衣服格外宽大,上面还挂着几个补丁,显然是买来的旧衣服。 闲汉被这么一吼,手里的几文铜钱落在地上,他急忙要去捡却被汉子一脚踩在手背上,他惊呼着缩手,那几文钱就落在了汉子脚下。 汉子瞪眼道:“问你呢?哪儿来的?” 闲汉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北……北边。” 汉子“呸”了一口,不管什么东西都敢来汴京,以为来了就能赚到银钱? 闲汉哆哆嗦嗦地缩在一旁,一双眼睛依旧看着那汉子脚下。 汉子道:“这是我们的角抵台,在下面找到的银钱自然也是我们的。” 闲汉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刚才管事的说……我们能拿走一半。” “那是他们,”汉子冷笑,“你这种新来的,今日的银钱全都要上交,否则明日你敢来,我就踹断你的腿。” 汉子说完话,身边也围过来几个人,他们都是看管角抵台的,平日里不缺银钱,不过白来的谁不愿意要? “听懂了吗?” 闲汉不敢反驳急忙道:“听……听懂了。” 汉子将脚抬起来,吩咐那闲汉:“捡了擦干净,给爷们儿拿过来。” 闲汉只好照做,将银钱一枚枚放入汉子手中,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和渴盼,却也不敢有半点反抗。 汉子很满意,又一脚踹在闲汉身上:“明日带着这鞋印儿来,就说我让你在这捡财了。” 来瓦子的人,要收一百五十文,但是这些闲汉却能在瓦子结束的时候被放进来,他们打打扫瓦子,顺带捡落在地上的物什,走的时候再交给门口管事十文钱,这些人省下不少人力,也招来不少流民。 汉子们嬉笑的时候,闲汉向几辆骡车上看了看,几辆车中拉着的都是妇人,有车厢的骡车中,是那些上台的女飐,没有车厢的车上,都是做杂活儿的,冯二娘就缩在其中。 闲汉眼睛一亮,人却不动声色,悄悄地盯着骡车的动静。 骡车往前走,几个汉子跟在车旁,目光凌厉地不时看向车内的女子,那些女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干脆也不抬头,昏昏沉沉缩在车中互相取暖。 骡车中途停了几次,跟车的汉子轮流去出恭,他们说说笑笑很是放松。 到了住处,他们能休息许久,等到黄昏时再出来。干完一日的活计,精神最为放松,甚至都没去看车上的妇人。 冯二娘被挤到了骡车边上,其实这样让她更能轻易伸展手脚。 看管的汉子们一路闲谈,半途中颠簸了一下,冯二娘半个身子都快被甩了出去,望着地面,冯二娘心中一阵冲动。 这可比角抵得高台低多了,几乎抬脚就能跳出去,看管的汉子不在意,她周围的女子都昏昏欲睡,是逃走的最好时机,但是冯二娘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看到郭雄、郭川的那日,她是被人逼迫着从高台一跃而下。 她知晓那些人要故意害郭家兄弟。 想到这里,冯二娘环抱住自己的腿,可她也别无选择,为了能救下哥哥,只能听他们吩咐。 骡车终于停下来,女眷们陆续下车,冯二娘也跟着一同前行,临到住处前却被人拦下,冯二娘想要说话,迎面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登时眼前一黑,踉跄地摔倒在地。 冯二娘捂着脸,耳边都是嗡鸣声,她呆呆地抬头看向那管事。 管事沉着脸辱骂:“那两个人今日怎么没来?你个没用的婊子,连个人都勾不住,若是他们这次逃脱了,我就将你那哥哥丢进山中喂狼,你不是不想做女飐吗?你也不用做了,卖去娼院里伺候人。” 说着话,那人接过一条鞭子,向冯二娘身上抽打着。那鞭子很细,不会伤得太狠,却又能抽得人极疼。 冯二娘苦苦熬着,正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只听得一个声音传来道:“哎呦,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了不是要损失银钱?” 冯二娘能认得出,那是一个牙婆,这里不少妇人都是她送来的。 “打死也算不得什么,”管事冷冷地道,“今年这些妇人价钱低得很,前些日子从南边来的人,本来是往北边去,结果大名府出了事,全都进了娼院。” 牙婆也不禁心疼,她瞥了一眼冯二娘,只觉得是有几分姿色,待还要劝说,却被管事使了个眼色,牙婆也就不再管了。 这种妇人早就有了安排,具体如何牙婆也不去打听,若是平常时候,她也不会开口说话,还不是因为最近诸多不顺,她也想做些善事。 第332章 盯上了 牙婆之所以这般,都是因为前些日子死了个女飐,都是因为他们私底下开了场子,专门供富贵人家玩乐。 没想到看客们过了火,压的银钱太多,两个女飐一直被留在台上,直到一个被活活打死。好在那场他们收了不少银钱,远远超过养一个女飐的花费。 “蒋婆,还在想那桩事?” 管事与牙婆一起进了屋,喝了一口茶,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里,脸上满是舒坦的表情,有了女飐之后,他的角抵台每日收到的银钱越来越多。 不过就是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蒋婆赔笑道:“老婆子从前可没见过这个,又觉得那娘子是老婆子卖过来的,未免心里有些不舒坦。” 管事嗤笑:“若是这般难受,不如将你拿到的银钱都给那妇人买了纸钱,一把火烧给她。” 蒋婆立即道:“我都没有银钱花,如何能给她?再说这也与我无关,怪就怪她那郎君,手上没了银钱,只能卖妻抵债。” 管事早就看透了蒋婆的贪财本性,这人命可以没有,钱却断断不能少,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就可以随便用她做事。 “新场子可布置好了?”蒋婆低声向管事打听,谁也不嫌银钱多不是?她还盼着这次能赚更多,分的更多呢。 管事点点头:“差不多了,不过这次来的宾客不少,女飐就要更多些。” 蒋婆笑道:“昨日我带来的妇人可能用?” 管事却透着几分不满:“比那些人送的一些,却也是个个身形单薄,没有什么力气,想要将她们养好,到能登台,不知要花多少银钱。” 说到这里他提高音调:“不是人人都能做女飐的。” 蒋婆依旧笑着迎合:“这可怨不得老婆子,身形高大的倒是有,模样又不好,看着跟男子似的,谁能喜欢?”之前要给北边送,让她找的都是纤弱的女子,现在突然变了风向,她如何能立即改过来?手底下的人也得适应适应才是,好在管事全都收下了,要是压价儿也卖去娼院,她可要赔钱的。 管事却不满意:“你要多上上心,将来女飐必然在大梁盛行,现在是富贵人家女眷来看,将来就是达官显贵,到时候想赚多少就有多少。” 蒋婆连连道:“管事放心,这么好的财路,我哪里能不好好做?” 管事接着道:“去庄子里看角抵的人,也还要再找找,咱们城外庄子大,多来人就多份银子。” 蒋婆到处做买卖,富贵人家从她手中买女奴的不少,那些大娘子还会吩咐她做些别的事,譬如求子送药,将家中不听话的下人发卖出去,凭着这个,她散出消息,请那些人家的娘子们去看角抵。 自然她选的都是觉得妥帖的人家,这些富贵人家的女眷平日里甚少去瓦子那种地方,选个庄子,让她们前去,也算一饱眼福。 女眷们都带着护卫、随从,也不怕生事,再者前面办过了两次,宾客们都很满意,再请她们,她们也愿意前去。 这次蒋婆就觉得容易了许多,那些富贵的娘子们纷纷应承,还向她打听起来女飐的情形,准备开始之前就下注买输赢。 蒋婆想到这个眼睛就笑成一条线,她相熟的女眷赢了银钱也少不了赏给她一些,角抵这里也少不了她的好处,她能一下吃好几家,这样的角抵台多开几次,她都能给家中多置办些田产了。 “你就放心吧,”蒋婆低声道,“不但找的人多,还都是可靠的。” 管事道:“这就跟捶丸一样,看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习惯来看,到时候说不得都要主动来问你,咱们的角抵台什么时候开。” 蒋婆心中却不想如此,真的看习惯了,哪里还需要她四处送消息?就似瓦子一样,直接来寻管事就是了,还有她的银钱赚? 蒋婆谨慎地向周围看看:“眼下还是不要弄得太大,免得被人盯上。”几个女飐来路不好,真的有人查起来,难免会麻烦,这一点她得提醒管事。 管事思量片刻也点点头:“那就趁着还没有被人盯上,弄几次大的,将那些妇人一并处置了。” “以后看的人多了,咱们的女飐自然要来路正一些,在台上更规矩点。”不过这也就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达官显贵爱看什么,他们就得上什么。 蒋婆听得心中一惊,管事什么意思?要让那些妇人在台上被打死? “那些妇人若是不肯怎么办?”蒋婆道,“她们在台上不肯打,又有什么法子?” 管事颇有深意地看了蒋婆一眼:“让练出的女飐与她们上台就是,她们总不能站着挨打不反抗吧?再说……就与她们说,给我们赚够了银钱,就将身契还给她们,她们哪有不肯的道理?” 蒋婆也觉得好:“还是管事厉害。” 两个人说完话,蒋婆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前院只见冯二娘还跪在角落里,她捋了捋手中的帕子,叹息着道:“好好听管事的话,免得受苦,说到底你啊,就是生来命不好,就认了吧!” 蒋婆坐着自己的驴车离开那庄子,自然没瞧见车后有一个人远远地跟着,那人正是瓦子里捡钱的闲汉。 闲汉一直盯着蒋婆回到家中,这才转身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记交代跟他一同来的人。 “那婆子若是再出来,你就似我那般,看看她都去何处?要留意,不能被人察觉。” 那人应声。 闲汉这才放心走了,不过他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找了个巷子换下衣服,搓掉脸上的泥浆,立即露出年轻的面庞。 他就是杨小山从大名府带来的人,他从瓦子蹲守,到现在总算查出些眉目,现在赶着回去禀告给大娘子。 想想自己一路上听到、看到的,杨冬就恨得牙痒痒,怪不得这些人赚银钱,对待那些妇人如牲畜般,任意打骂。 就连杨家二房、谢家、柳家那样的人家,最终都要入大牢,这些人……也会有人来收拾他们。 第333章 欣喜 杨小山将杨冬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给谢玉琰。 谢玉琰手中的图已经画完了,接下来只要交给工匠,让他们照着去修葺屋子。 杨小山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只觉得……看不太懂,他从未见过屋中这样布置的。 屋子里面许多东西都看不明白,只认出来一个炉灶。 那炉灶即便在纸上,也是偌大的一个,他反正想不到,这么大的火灶用来做什么用? 杨小山被那张图吸引了注意力,差点忘记了自己说的那些事。 “大娘子,”杨小山道,“这灶是用来做什么的?前面还有个辘轳,这是直接向锅里送水的吗?” “不过就是烧一锅水,怎么还用得着这个东西?” “还有,这下面是个井?” 杨小山真不明白,怎么能在一个井上盖屋子。 “没见过?”谢玉琰看向杨小山。 杨小山摇头:“没……” “那就对了,”谢玉琰笑着道,“我都没修好,你怎么能见过?” 杨小山听得这话,先是怔愣而后格外的兴奋,别人家都没有,他家独一份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不过这图他还是看不明白。 杨小山道:“大娘子,咱们这块地就都用来修这个?” 谢玉琰指了指:“现在只是前面这些,后面要盖花房。” “真有花房?”杨小山道。 谢玉琰道:“不止有花房,等将旁边那块地买下来,还要开食肆和客栈。不过现在手中银钱不够多,等到大名府运过来些,再慢慢计较。” 杨小山下意识去看窗外,好像已经想到这些房子都建起来时的模样。 谢玉琰将图折起来放好,拿出一张纸笺开始在上面写字。 杨小山半晌才回过神,看着谢玉琰递过来的东西。 杨小山道:“大娘子,这是……” 谢玉琰吩咐:“去街市上,不管用什么法子,将物什都买齐,再买一匹好马,马车要……”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要的东西,有些不是商贾能用的,但汴京这样的地方,花银钱总能买到,许多富商也会私底下买来,偷偷的用。 不过,就是麻烦还要多费银钱。 谢玉琰想到了汤家父子,还有夜里王晏给她脚伤上药的情形,以及钱庄送来的账目单子。 谢玉琰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碰。 她忽然改了主意,这些东西对杨小山来说要费一番功夫,但让王晏去安排却容易得多。 “想法子,将这纸笺给王大人,”谢玉琰道,“告诉他,要尽早帮我准备妥当。” 杨小山仔细地听着。 谢玉琰接着道:“不要惊动王家其他人。” 王晏身边定然有不少王家护卫,桑典不用躲避,但王相公的人还是要防着,她还不想与那位老相公见面。 杨小山道:“大娘子放心吧,我一定将东西送到。” 杨小山是生面孔,寻个机会与王晏照面并不难,便是走路时撞见也能将信函塞过去,最好赶在桑典在旁边的时候,还能帮忙遮掩。 比让汤兴过去更妥当。 将纸笺送到杨小山手中,谢玉琰想了想又道:“我再写封信,你一并带过去,免得寻不到机会与他说话。” 杨小山应声。 大娘子称呼王大人有些奇怪,这里用“他”而非王大人,莫名地就让人觉得关系显得很亲近。 杨小山心中思量着,退后几步,等着大娘子写信。 大约两刻之后,谢玉琰放下笔,等到几张纸笺晾干了字迹,一同装入封筒之中,递给杨小山。 “趁着天没黑,刚好过去。” 天黑了王家戒备会更严,桑典也看不清楚,不好上前接应。 杨小山应声拿着封筒就往外去,走出很远之后,他才想起来,大娘子还没说冯二娘那边要如何处置。 他又摸了摸怀中的封筒,可能与这书信有关。 杨小山走了之后,谢玉琰吩咐汤兴去唤郭雄前来。 “想救冯二娘的话,就拖延那边两日。” 郭雄听得这话,半晌才回过神:“大娘子有法子?” 谢玉琰点点头:“我也只能试一试。” 郭雄激动地行礼:“不管什么结果,大娘子的恩情,我们绝不敢忘。”他是没有了法子,除了给银钱将人赎出来,也没有第二条路。 谢玉琰抬起眼睛,那清亮的目光看得郭雄低下头,心中更多了几分恭敬。 “先与你知晓,”谢玉琰道,“冯二娘跟着那些人一同离开瓦子的时候,有机会脱逃,不管能不能成功,也比当日跃下高台要更有把握,但她什么都没做,想来是有把柄在那些人手中。” “也就是说,你用银钱赎人,必然不能成。” 郭雄想到了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那些人就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想要借着冯二娘解决了汴水上的事。” “也不全是。”谢玉琰淡淡地道。 郭雄仔细思量:“那是因为……冯家的案子?” 谢玉琰道:“你们见到了冯二娘,却一直没见过她哥哥,她哥哥在何处?” “大娘子是说,冯二娘不敢离开,是因为冯大郎在那些人手中?那她……在我们兄弟面前那般模样,也是被人胁迫?” 郭雄说完这话,心里那块石头忽然放下了,他被大娘子点拨后,回想那日在瓦子发生的事,愈发觉得冯二娘不对劲儿,可他又不敢相信冯二娘是故意害他们。 两家交好那么多年,真的如此……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现在好了,知晓可能事出有因,他委实舒了一口气。 “我们兄弟要怎么做才好,还请大娘子教我们,”郭雄道,“我们都听大娘子的。” 谢玉琰道:“可能要冒些风险,说不得还要吃些苦头,那也没关系?” 郭雄没有迟疑:“救人岂会简单?我们都明白,大娘子只管安排。” 谢玉琰也没有了别的话,径直道:“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 王晏从衙署出来时,天还没黑,他正准备翻身上马,就听得一个人道:“这里不是县衙?” “我想要去县衙递状子,却不认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就不是呢?”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王晏转头看去,只见杨小山正与守卫在说话,王晏的眉宇登时松开,多亏他平日颇为自持,否则当场就要露出欣喜的神情。 第334章 家书 衙署的守卫就要驱赶杨小山,刚抬起了手,就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守卫登时浑身一凛,正要开口解释,身边的杨小山却好似受了惊吓,脚下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多亏桑典提前发现,上前一步将人扶住。 “大人,”守卫忙道,“这人寻县衙,却找到了这里。” 王晏道:“那就告知他便是,为何还要威吓?” 守卫忙道:“这里靠近皇城,不得有闲杂人等在此……” 王晏皱起眉头,守卫不敢多言,多亏他没有真的动手,否则定会被这位王大人斥责一番。 王晏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只是看向桑典:“给他指明衙署的去路。” 眼看着王晏骑马离开,守卫也松了口气。 王晏似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径直回到王家,只是比平日里行动都要快些,他换了衣服,吩咐小厮:“与母亲说,我有政务,就不去陪她一起用饭了。” 郎君有政务,院子里的人都不得随意来打扰。 小厮应声去禀告。 王晏坐下来,片刻之后想到自己没有净手,又吩咐另一个小厮打水。 梳洗干净之后,桑典已经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桑植,看到郎君回来之后,急匆匆地做了一些事,然后就端坐在椅子上,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桑典跟着郎君一同出门的,人却半晌还没回来,他担心是发生了什么事,正准备遣人去门口迎人,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桑植皱起眉头,郎君刚说有政务,不准人打扰,桑典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立即转头递眼色,谁知道桑典看到了,不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 这…… 桑植瞪着桑典,没想到桑典反瞪了回来,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 桑植干脆不去提醒了,等着这家伙被郎君训斥,哪知道刚刚抱起手臂准备看好戏,面前的门“咣”地被关上,然后屋子里传来桑典兴奋的声音:“郎君,您看看这是什么?” 被关在门外的桑植面上的神情一僵,盯着面前的门看,半晌也没等来郎君的责骂声,然后他木然地放下了手臂。 一边的桑吉也注意到院子里的情形,悄然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向屋子里张望。 “桑”字四人,都是从小跟着郎君的,郎君没有最喜欢谁,但总是对桑典黑脸,因为桑典常常在郎君面前口无遮拦。 这次去大名府,为了不引人注意,郎君不得已带上了桑典。 他们以为经过这次,桑典没有他们帮衬,会总被郎君责骂,回来后也能老实一些,却没想到人好像变得更张狂了,而且郎君也格外喜欢将桑典带在身边。 是桑典变得伶俐了?并没有啊,可为何郎君对桑典改变了态度?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说话,每次郎君一个眼神,仿佛桑典就知晓些什么。 原本桑植没有在意,可今日的事……让他感觉非同小可。 可能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不知晓。 屋子里,王晏看着手中的信函,目光先被几个字吸引:郎君安好。 若非急着看信中写了些什么,王晏的目光大约会在这几个字上停留好一阵子。 “分别之后,诸事顺遂,身体康健,无需挂怀。” 王晏的嘴角渐渐弯起,看着那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这哪里是什么寻常信函,这是家书,是平安信。 桑典看着自家郎君的模样,也跟着憨笑。 自从回到汴京之后,郎君还没有这般欢喜过。 接下来信上写了郭家兄弟的事,还有杨小山打听来的消息。 杨小山的人虽然跟上了一个牙婆,但是有些事还需继续探听,不过光凭这些,谢玉琰已经有所猜测。 王晏吩咐蔡征去寻许怀义,两个人接下来会在大理寺、刑部案宗中将汴水上的案子挑出来仔细查验。 有些案子看起来已经结案,但若是查到隐情,还可以翻异、复推。 显然这个“隐情”很有可能在郭家兄弟和冯家这里出现,谢玉琰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他与谢玉琰现在虽然不得相见,却能在这案子上分头行事,只要想到这里,王晏心中就是一暖。 汴京周围现在没有发现石炭矿,推行石炭之后,必然会有石炭运入城中。 水运是主要的一条路,所以整饬汴水是必然的。 这条水路都掌控在达官显贵手中,将来石炭的价钱,只会越来越高。 王晏站起身拿出汴京的舆图,沿着汴水看过去,大约能猜到谢玉琰此时在哪里了。 乘船入城有好几个停船处,有搭客的,还有运货的,那些现在就繁华的地方谢玉琰不会选择,因为那些地方已经很拥挤,不适合装卸石炭。 所以眼下人烟稀少之处,是最好的选择。 王晏目光凝聚在那些地方。 眼下宅地便宜,可以多购买一些,将来等到石炭运起来,必然会有不少船只靠岸,船工、买卖的商贾都会在此处停留,有人来去,自然就有生意。 不过王晏更好奇,她会在那里做什么,是寻常的食肆和客栈,还是另有别的花样?她来到这里,不知晓内情的人,可能想不到,会因为她早些看到将来会有的景象。 “其实不远。” 他骑马很快就能赶到,只是现在还不能。 王晏半晌转过身再次拿起信函,将她要的东西都看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其实这些杨小山都能买到,但她却交给了他。 这是对他交付了信任,以她的性子,他清楚这有多不容易。 王晏将谢玉琰罗列的每件东西都看得清楚,里面有衣衫、香料、器具和马车,他下意识看向桑典,却又没舍得将手中的纸笺递过去。 可半晌他还是皱起眉头开口:“女子穿戴的衣物和饰物应该去哪里买?不要那种成衣铺子的,要……绣娘仔细缝制的。” 这……将桑典问住了。他如何知晓?郎君院子里又没有女子,来来往往都是男子,谁会注意这些? 桑典半晌道:“不知晓……要不然我去探听一下,看看夫人都在哪里置办?” 这都怪桑植,年纪不小了,连个妻室都没有,不然将他叫过来问一问不就行了? 王晏点点头,不过又道:“不能跟母亲用同一个绣娘。” 第335章 准备 不能用同一个绣娘,是怕林夫人知晓内情。 所以这桩事,要鬼鬼祟祟地完成。 桑典登时兴奋起来,之前听说谁家郎君夜会哪个名妓,手下的护卫也是偷偷摸摸地为自家主子遮掩。 还有定了亲事,悄悄去瞧自家娘子的。 他们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活计,表面上他也会对这些嗤之以鼻。从心底里瞧不起那些人,要知道他家郎君可是光明磊落之人。 不过……现在这事儿落在他身上,他觉得也没有那么不好。 桑典跃跃欲试。 王晏仔细看着,有些东西从他屋中拿即可,有些他要亲自置办。 他用东西从来没那么讲究,府中安排什么,他就用什么。 现在却不一样。 他只想把最好的东西买给她。 王大人心中揣着一盆烧红的火炭,可当仔细思量的时候,却又给自己泼了一盆冰水,他知晓的委实太少。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多多留意。 桑典出去打听消息,桑植趁机端了热茶进门,然后他就看到自家郎君,将屋中的熏炉都摆出来,一个个查看。 桑植不清楚这熏炉有什么蹊跷,难不成……郎君政务里牵扯到这些? 很快桑植发现郎君眉头紧锁起来。 “屋子里还有没有更好的熏炉?” 桑植一怔,然后回道:“这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的。”从前郎君可是看都不看一眼,今日这是怎么了? 王晏道:“样式是不是太寻常了?” 这可真的问住了桑植,他有种感觉,最近的差事可能不好做,重要的是,他们不知晓源头在哪里? 晚些时候,林夫人不放心自家儿子,端着乳酪过来探看。瞧见屋子里亮着灯,林夫人不禁叹口气。父子两个都这么忙,老爷那边每日都有许多人登门,到现在还有人在门房候着,就连汴京租车马的人,都知晓来他们府外等活计。 这也就罢了,反正老爷已经习惯了,可晏哥儿才从大名府回来,就不能让人歇一歇? 下人敲响了门,林夫人撩开帘子进了屋,果然瞧见自家儿子坐在书桌旁。 “听说你晚上吃的不多,”林夫人埋怨道,“总要顾着自个儿身子。” 王晏应声,将林夫人迎到一旁坐下。 林夫人本想说两句话就离开,却意外地发现今日的儿子格外黏着她似的,居然还问起她今日熏的是什么香,甚至看到了她绣鞋上缀的珍珠。 这种陌生的感觉袭来,让林夫人一时又拿捏不准,晏哥儿怎么就关切起女子的穿戴了? 林夫人从王晏院子里出来,走到半路上停下脚步,询问身边的李妈妈:“方才晏哥儿是不是笑了?” 李妈妈立即道:“是笑了,奴婢看得真切。” “他好久没听我说家中事了,”林夫人道,“从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李妈妈应声:“郎君小时候很贴心。” 想到这个,林夫人心里就生出几分怨气:“晏哥儿自从读书之后,就被王氏一族绑住了,老爷更是对他诸多约束,还总要将朝堂上那些事讲给他听……” “那些事他愿意做他就去做,为何非要拉着我的儿子一起?” “整日除了新政就是新政,与同乡、同门争得脸红耳赤,从前要好的人也都老死不相往来,原本我与几个夫人都很好,现在却见不得面。” “晏哥儿才多大,就将什么都压给他,无论换做谁,都要承受不了,每次想起来,我都要后悔,早知晓就不让晏哥儿那么早开蒙,总归还能多轻松几年。” “我在的时候还好些,我将来不在了,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李妈妈忙劝说道:“夫人好好养着身子,将来您百岁的时候,郎君也八十了,不就护得郎君一生了吗?” 林夫人摆手。 “而且,”李妈妈接着劝,“郎君如今有了起色,说不得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也许哪日就会与您说,让您去提亲呢。” 这样的话,李妈妈以前说过,但今日听到林夫人耳朵里却不同,她想起儿子仔细看她衣衫时的目光……也许真的是这样? …… 赵昆这两日很焦躁,他本以为郭雄、郭川已经上当,接下来只要等两兄弟来取香料,他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为了稳妥起见,他会离开汴京一阵子,等到风声过去再来做买卖。 虽说耽搁了赚银钱,但那四家给了他补偿。 不用他辛苦奔波,却能拿到一大笔银钱,他何乐而不为? 等这案子尘埃落定,他再回到汴京时,在汴水上也有了靠山,总之捞钱的时候在后面。 想的很好,谁知事情偏偏又出了差错,两兄弟闹了起来,一个想分几次运货,一个想一次就都运完。 赵昆自然想他们选后者,偷运的东西多,罪才重,一下子就证据确凿,谁来了也别想给他们翻案。 “只能再等你们两日,”赵昆道,“租住的院子要到日子了,我手里没有了银钱,只能将香料卖给城内的商贾。” 郭雄点点头转身离开,倒是郭川道:“两日后我们定会来拉货。” 赵昆自然盼着别再节外生枝。 其实郭川也不明白,为何大哥答应了又反悔,是不是故意这样拖着他? 从赵昆那里出来,郭川一路追赶过去,还没开口质问,就被郭雄抢先道:“再容我思量两日,打听打听消息,这次大哥没骗你,就两天,若是大哥再反悔,你带着船走就是。” 郭雄没有将实情告诉郭川,他这个弟弟现在已经被蒙蔽住了,他说的话,郭川并不能完全相信。 他不能冒险,因为可能会牵连到那位大娘子。眼下郭雄对那位大娘子还不是很了解,但他心里清楚,经过这桩事后,他就会知晓更多。 郭川盯着郭雄,亲兄弟之间的信任占了上风,他应声道:“大哥再反悔,我就真的自己做了。” 郭雄道:“到时候我绝不拦你。” 再有两天时间,应该够用了。 安抚住郭川,郭雄去见大娘子,要将这边的事禀告给她知晓。 刚进院子,就看到杨小山在搬几只箱笼,郭雄等了好一阵子,才被杨小山领进屋。 谢玉琰看向郭雄:“打听出消息了,两日后我应该就能见到冯二娘。” 第336章 周全 郭雄还没完全弄清楚眼下是怎么一回事,自然也想不到这位大娘子要如何见冯二娘。他自以为还算机敏,在大娘子面前却像个傻子。 思量片刻,郭雄还是忍不住道:“见到冯二娘之后,大娘子要怎么做?” “想法子将她带出来,”谢玉琰道,“如果她能出来,你们也会安然无恙。” 话语这般淡然,好像只要能找到冯二娘,一切就会成为定局。 郭雄甚至有些恍惚,这位大娘子不是个商贾吗?怎么身上没有半点商贾的感觉,反而似达官显贵家的女眷。 而且还是掌家管事的女眷。 见大娘子次数越多,越觉得她深不可测。 “那我们……”郭雄道,“只要两日后前去运货,其余的一概不用理会了吗?” 谢玉琰点头,然后提醒郭雄:“要在恰当时机,告知郭川真相,免得他露出马脚。” 郭雄明白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即将出门的时候又折返回来向谢玉琰行礼:“大娘子,等这桩事了了,我愿意为大娘子做工三年。” 谢玉琰眼睛里露出淡淡的笑容,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在回应郭雄。 “是帮我掌管船队。”谢玉琰道。 至于是不是三年,现在谁也不知晓。 郭雄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一下子踏实起来,也不用再胡思乱想。其实他也有一些小心思,在这种时候表明立场,也是想要谢大娘子将他们当成自己人一样。 但话说出来,他又有些忐忑,聪明人都能听出他的话外弦音,万一因此惹怒了大娘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好大娘子不但没生气,反而露出几分笑意。她能看明白他的心思,却并不在意这些。只要他别去算计她,这样的心思,她都允许。 郭雄轻舒一口气,而后他摇摇头,与其说他帮这位大娘子三年,倒不如说他得了机会,跟这位大娘子学三年。 这买卖从一开始就是对双方皆有利处,更何况大娘子还帮他们脱离险境,帮二弟找回冯二娘。 …… 郭雄离开之后,杨小山走过来低声道:“大娘子要的东西王家人都抬来了,还有一封王大人的书信。” 谢玉琰没有急着去看东西,而是接过封筒,将里面的信函拿出来打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字:吾卿。 谢玉琰心中一阵慌跳,脸颊也不受控制地发烫。 还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虽说好友之间也能用这两个字,但放在男女身上,就显得太过亲密。 这是夫妻之间才会用的言语。 若说他完全错了,却又不是,她真的质疑他,他定然会设法强词夺理。 谢玉琰接着往下看。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自分别之日起,音信南通,思念之情,日甚一日。每至夜深人静,孤灯烛影,念及吾卿,心绪难平,幸得家书,以藉相思。 于妈妈刚好端茶进屋,一直冷静、沉着的谢太后差点心虚地将手中信函合上。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这人不在面前时,反而愈发大胆,什么话都敢写下来。 仔细想想,王晏好似一直如此,虽说与她相见时,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格外坚定,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就像亲手给她的脚上药时一样,当着她的面,将心思摆在她面前,不遮掩也不躲避。 信上接下来的内容,就是已经帮她准备好一切,他会安排人手接应,只要提前将信物挂在马车上。 信物放在一只匣子里,就是朵玉梅配茱萸的象生花。 谢玉琰曾亲手做过一朵给王晏,但王晏送来的这个,显然是另做的新的。 谢玉琰将象生花放回匣子。 再看信中最后一句:望卿珍重自身,平安归来。 他已经知晓她要做什么。 将信折好,本想吩咐于妈妈放起来,谢玉琰迟疑片刻,没有假手旁人,而是亲自拿着收入了内室的匣子里。 于妈妈就当没有瞧见,静立在一旁,脑子里想要思量些别的,被她立即强行止住,主子的私事,岂是她能胡乱思量的?撞到眼前的没办法,她总不能装瞎。 等到谢玉琰走出来,于妈妈才又跟着谢玉琰去开几只箱子。 箱子里是衣物和用具。 于妈妈低头瞧着,至少有三套衣裙,看着是很寻常的布料,但针脚细密,一看就不是寻常绣娘做出来的。 还有几套中衣,却是锦缎做的。 于妈妈不禁去看谢玉琰,寻常百姓和商贾不能穿锦缎,她自然知晓大娘子不是因为享乐而穿着这些。 那是要做什么? 除了中衣之外,还有一只贴着封条的小匣子,那封条上压着绣庄的印。谢玉琰知晓,这是女子私密的衣衫,恐怕会被旁人打开,因此绣娘做好之后即上封条,若匣子到主人手中时,封条是完整的,证明中途未出现什么差错,可以放心穿着。 谢玉琰不知要说,王晏礼数周全,谨守规矩,连这个都能想的道,还是要说他故意钻空子,送贴身衣物给她。 这可是她没有列在单子上的东西。 谢玉琰将封条撕掉,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放着一件粉红纱抹胸和一件雪青色罗裹肚。 谢玉琰想要叹息,将来的大梁宰辅当真心思缜密,一长一短,一样一件,处处周全,是不是还给她准备了鞋履? 这么想着往下一看,果然放着一摞绸履。 除此之外,荷包、香包、香罗带、禁步,甚至还有一串玛瑙颈链。 谢玉琰不知说什么好,有些东西是她要的,王晏趁机夹带了不少,其余的物件儿,总之一应具备,就差霞帔坠了。 于妈妈也看得眼花,到底是出自世家的王大人,做什么都稳、准、狠,若是不知晓的,还当这是送的聘礼。 你瞧瞧,鞋子就做了好几双,羊皮靴、绣鞋还有睡鞋,绣鞋上面坠着不小的珍珠,那珍珠品相一看就了不得。 甚至还有缎子做的引枕和锦裘。 一套随身带的茶具,还有几条绣花的帕子。 甚至有一套衣裙,看尺寸应该是给她准备的。 于妈妈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这是恨不得将自家最好的物什都搬过来。 如此仔细和妥帖,便是泥塑也得动心。 第337章 来不及 谢玉琰又打开一只箱子,里面就都是用具了。 执壶、托盏、香炉、手炉、椅垫、踏脚等,但凡出行能用得着的,一应俱全。 除了这些箱子之外,甚至还有一扇小屏风。 谢玉琰指了指几只香炉:“这些香炉都有不同的用处,有的用来给衣服熏香,有的要熏室内,还有放置在桌案上的,你都会不会用?” 于妈妈摇了摇头,不过她立即道:“不过仔细看看就应该能知晓。” “要会压香篆,模具也在其中,这两日多练一练。” 于妈妈再次应声。 谢玉琰道:“这次带来的人不多,都要靠你一个人,不能出差错。” 于妈妈知晓,大娘子能将这些都交给她,是对她的信任。 “大娘子,”于妈妈道,“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谢玉琰还没将杨小山他们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于妈妈,她开口道:“两日后,去庄子上看角抵。” “是私开的场子。” 至于如何拿到入场的请帖……对于她来说可能要费些功夫,但交给王晏就不是什么难事。 谢玉琰忽然觉得动用王晏的力量,让她委实清闲了许多。她再次去看那装抹胸的匣子,他一个尚未娶妻的男子,不知怎么置办的这些东西? …… 京城的一处小院子里,大梁有名的绣娘吴阿妹正让两个嫂子帮她揉腰,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她觉得眼睛都要瞎了。有一日突然来了群人,送了许多金银,让她什么都不要做,专门给他们缝制衣衫。 这笔买卖赚的多,但要求也多,衣衫缝制好,不能向外声张,否则她要赔上一大笔银钱。 望着那些银钱,吴阿妹应允了,于是嘴巴紧闭,埋头苦干。幸好她手艺好,底下还有几个绣娘帮忙,否则哪里能按时交付? “你说,那些衣裙是做给谁的?” 吴阿妹脸色一变,立即伸手让嫂嫂噤声:“那还用说?自然是家中的女眷。” 嫂子声音压得更低些:“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为何要用寻常布料做衣裙?” 吴阿妹仔细想了想:“那就是……不想让人知晓她的身份呗。大户人家规矩多,女眷不能随意走动,但她们可以悄悄出门。” 这是吴阿妹想了许久的结果,不过想想那些面无表情的黑脸人……她就觉得还有别的秘密,她经常出入达官显贵的府邸,说不定哪天就会知晓实情。 …… 两日后,郭雄、郭川兄弟撑船去寻赵昆,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容,郭雄暗地里叹息。刚好郭川回过头来,兄弟两人目光相接,郭川立即低声道:“多谢大哥。” 可能在郭川看来,最大的难题就是他这个哥哥,如今哥哥终于点头,他终于能救下冯二娘了。 郭雄看着岸上站着的赵昆,大娘子说在合适的时候将实情告知二弟,他认为现在还不是,还要等待。 船慢慢停靠过去,赵昆迎上前道:“你们总算来了。事不宜迟,快点去运货。” 郭雄和郭川纷纷点头,带着自家船工穿过一条小径,找到了停在那里的马车。 赵昆指了指道:“就是这些了。” 郭川点头,他虽然着急救人,却没忘记要仔细、谨慎:“先验货,我们再搬。” 赵昆笑道:“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郭川跟着赔笑:“这是规矩,验好了免得起争执。” 赵昆只好答应,就在一旁看着郭雄和郭川兄弟两个将货物一箱箱打开,确认没问题之后再重新封好。 赵昆道:“人我都找好了,到了岸上等待片刻,他们就会来接。东西只要进了城,价钱就能涨至少一到二成。” 赵昆格外欢喜,看在别人眼里以为他是因为这些香料卖了好价钱,其实是因为郭家兄弟终于完全钻进了陷阱里。 “搬。”郭雄吩咐一声,船工立即去搬箱子。 赵昆眼看着那一箱箱香料被送入船舱之中,笑容愈来愈盛。 赵昆道:“那我就去城中等你们的消息。”为了稳妥起见,他不会跟着货物一起入城,这本就是长久以来的规矩,现在赵昆离开也不会让郭家兄弟起疑心。 果然,郭雄点头道:“我们城内见。” 赵昆离开,郭雄和郭川也准备登船,眼看着郭川要上另一只船,郭雄一把将弟弟拉住:“跟我在一起,我与你有话要说。” 郭川不知晓大哥又要说什么,正要询问,只听郭雄吩咐船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惊慌,一切都听我吩咐。” 船工们纷纷应声。 船只开始顺着河道向汴京城中去。 郭雄看着远处的河道,仿佛忘记了要与弟弟说话,郭川比郭雄还要紧张,不住地向周围张望,发现河道上并没有官府的船只,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大哥,”郭川道,“这次之后,我都听大哥的。”他知晓最近做的太过,得了机会就会向大哥道歉。 郭雄没有应承,反而道:“这次的事,你能记住一辈子就好,不用一遍遍与我说这些。” 郭川抿了抿嘴唇。 郭雄看着郭川:“你不停地与我说,不也是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如此吗?你想得到我的应承,并非敬我是你兄长,而是对我多了几分信任,因为但凡我答应的事,一般都能做得成。” 郭川的神情为之一变。 郭雄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遍遍的胁迫,我没法再似往常一般思量。你将亲兄弟的身份摆出来,恰恰让我没法再做你大哥,不能像往常一样撑着整个郭家,小心翼翼为全家做打算。” “而是将我们和跟随的船工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郭川,”郭雄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我要你记住今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我都会不得善终。” 郭川面露惊诧和恐惧,大哥的声音严厉,最可怕的是里面透着一股让他不安的情绪,好似马上就要有不好的事发生。 “记住了吗?”郭雄喝问。 郭川下意识地道:“记住了。” “发誓。”郭雄接着道。 “我,”郭川正不知道要如何说,他脑海中乱成一团,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我……” 郭雄却长叹一口气:“来不及了。” 郭川顺着郭雄的目光看去,只见迎面划过来几艘大船,身穿绿袍的官员立在船头,身边站着面色不善的差役。 郭川下意识地想要吩咐人掉头逃走,却被郭雄拉住了手臂:“来不及了。” 第338章 人赃并获 郭川晃神之间,另有几只船从四周靠过来,将他们的船牢牢地围在中央,想要跑是不可能了,除非弃船跳河…… 但这时候汴水还很凉,跳下去也不会凫很远,最终八成还是会被抓。再说船上有这么多船工,只要有人被擒,就会将其余人都供述出来。 郭雄大声道:“不要弃船跳水,出了事一切由我们兄弟承担。” 他这么喊,是怕船工与朝廷兵马起冲突,反抗官府立即就能丢了性命,郭雄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连喊了好几遍,船工们纷纷静立在那里不敢有任何动作。 郭川的眼睛却已经发红,他看了看大哥,又看向靠过来的船只,哑声道:“他们是奔着我们来的。” 如果不是提前安排好,怎么可能安排的这般缜密?不给他们任何逃离的机会。 郭雄点头道:“从你认识那赵昆的时候就开始了。” 郭川浑身都是冷汗,他知晓有多少香料,朝廷会判什么罪责,他不怕丢了性命,却连累了大哥。 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方才大哥会说那些…… 大哥猜到了是这个结果,即便如此,还是答应与他一起走这一趟。 郭川盯着郭雄:“大哥,我一会儿给你挡着,你水性好,赶紧走,离开大名府,隐姓埋名,不要再露面。” “这边的事,本来就是我做的,到时候我会如实与衙门说,是我逼迫了大家。” 郭雄向郭川摇头:“你还是没想明白,从冯二娘出现在瓦子,我们兄弟就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你要保我?我与你一同登船,岂能说得清楚?更何况还有赵昆作证。” 郭川的嘴唇哆嗦着:“赵昆就不怕与我们一同被定罪?” 话刚说完,他就想明白了。赵昆自然不怕,有人背后安排这些,定会有法子将他放出来,明着不行,暗地里也能用手段,总之一定会将他们兄弟置于死地。 他们好不容易在汴水上打开了局面,可到底还是被那些人算计了。 郭雄心中激愤,但更多的是悔恨,如果不是他,哪里会害得兄长如此?还连累了这些船工。 见到二弟神情萎靡下来,郭雄低声道:“一会儿不要反抗,也不要招认任何事。” “我提前想了法子,求了一位贵人帮忙,但前提是,不要认下罪名。你若是能做到,我们就能脱身。” “要知道今日被抓的不止是我们兄弟,还有跟着我们的那些人,他们的家人还盼着他们归家。” 郭川本以为没了希望,没想到却听到大哥说这话,眼睛登时亮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他现在后悔的不得了,如果能有转机,别说刑讯,就算是让他死在这里,他也甘愿。至于那些船工根本不知晓首尾,也不怕他们说什么。 “有句话,那位贵人说的极对,”郭雄道,“我们这样的人谨守本分才能赚到钱,若是起别的心思,定不会落得好下场。” 郭雄话音落下,朝廷的船只已然到了眼前,那些衙役二话不说,立即将船勾住,待到两船靠近,就有几人跃上来,直奔船舱中去。 片刻之后,就传来一声叫喊:“是香料,他们在运香料。” 穿着绿袍的官员皱起眉头,呵斥:“抽解的文书在哪里?” 见郭雄和郭川不言语,官员冷笑一声:“没有抽解文书,他们是在私运货物,将人都给我拿下。” 衙役立即上前,郭雄只觉得手臂一疼,腿上被踹了一脚,登时摔倒在船上,趁着嘴还没有被堵,郭雄大喊:“大人,冤枉,冤枉……我们兄弟是被人陷害的……” 那些人岂会容他说话,又是几脚踹在他的肚腹上,疼的郭雄几乎喘不过气,可他依旧挣扎着喊叫:“有人陷害我们……我要报官……报官……” 一只官靴踩上了郭雄的肩膀,让他整个人都趴在船板上,然后那脚抬起来,又踩上郭雄的脸。 “报官?”那官员觉得可笑,“人赃并获,你还想要报官?别急,马上就带你们去衙门。” 郭川看到大哥被这样对待,登时挣扎起来,奈何被人牢牢制住,换来的只是一顿拳打脚踢。 郭川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嘴角淌出鲜血,他却无可奈何。船工们也是一样,都被绑缚起来跪在船上,一个个脸上满是惶恐的神情。 衙差们倒是满脸笑容,对他们来说,这不止是一份功劳,还能得许多银钱。 郭川要将手指捏碎,大哥说的没错,他得牢牢记住今日的教训,决计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如果……还有将来的话。 河岸上。 几个人正往这边张望,看到郭家兄弟被打,吴老太爷、周老太爷和孙大爷、郑二爷等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么冷的天,吴老太爷是不会出门的,但今日他却有些兴致,他摸索着暖炉,从下人递过来的托碗里啜了一口茶。 汴河上那些臭虫终于要被清理干净了,这些人眼看着坊市打开,买卖多起来,就想要与他们抢买卖。 真是自不量力。 不管是漕运还是汴水,都得是他们的天下。 吴老太爷眯了眯眼睛,这买卖表面上是他们四家的,其实背地里还有不少人插手其中,贺家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虽然没有船只在水上,但往返携带货物,可都有他们的份儿。 这次就是贺家解决的。 这个贺家自然不是贺檀那个贺,他们前朝就是商贾,祖上积攒了不少银钱,贺家人除了赚银钱,还喜欢结交好友,帮衬乡里,颇有些名声。到了贺老太爷这一辈,更是如此,家中女子不愁嫁,男子更能娶到好人家的女眷做媳妇。 贺家长子娶到了山西李氏旁支的女子,这山西李氏一族是书香门第,家中不少女子高嫁,其中一位嫁给了当今刑部尚书夏孟宪。 寻常人打听到这里,大约就觉得贺家厉害了,但周老太爷却知晓真正厉害的是李家,山西李氏利用旁支委实得到不少的好处。 除了这个贺家,还有高家和葛家都是商贾。李家子弟能入仕少不了他们出银钱,就是夏尚书也有他们暗中帮衬。 所以周老太爷一点都不担心,靠着这个关系,贺家随随便便就将事情办好了。 第339章 来了 周老太爷咳嗽几声道:“朝廷让百姓购置私船,好叫汴水上更热闹。咱们也不能逆着朝廷来,那些小打小闹的,也就随他们去了,不过就是生计而已,谁知道有人不自量力,还想要组船队,从我们手中带走许多船工。” 他们开始确实没有在意郭家兄弟,否则就不会放任他们到今日。 直到去年冬日,郭家兄弟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东家雇工一日至少要给一百文钱,并且不能动辄随意打骂,若是东家这般作为,雇工一纸状书就能将人告去衙署。 趁着冬日水上没活计,这俩兄弟到处传扬这些话语,教着雇工反抗他们。 本以为不能成气候,谁知道天气暖和之后,郭家兄弟突然就多了好几条船。这也就罢了,他们四家都有船工向他们辞掉活计,去为郭雄、郭川卖命。 这样一番折腾,还真就让他们抢到了几桩买卖。 当然在他们四家看来,这些都是小买卖,让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他们的煽动的那些话,源头似是大名府。 大名府刘家倒了,一干官员被捉拿入狱。 那些人听到消息,个个都像捡了银钱似的,仿佛这股风能从大名府飘到汴京。 虽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再这样下去,难免人心浮动,会带来不少的麻烦。 郭家兄弟更是暗地里聚拢一些人,与他们作对。 再放任不管恐怕养虎为患。 于是四家开始动手查郭家兄弟,因此得知他们在找上京告状的冯家人。 冯家的案子说起来也与他们有些牵连,既然如此,还留着他们作甚?干脆连同冯家一起解决。 弄死了郭家兄弟,那些想要反抗他们的人,也就绝了心思。 周老太爷摆摆手,管事立即会意忙让人去备车。 戏看完了,也该回去歇着了。 孙大爷笑着道:“这种小事,着实不该惊动两位老太爷。” 周老太爷笑一笑:“小辈们越来越不讲规矩了,我们也来瞧一瞧,能弄出什么花样来,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简简单单就被收拾了,再无翻身的机会。 吴老太爷也跟着深吸一口气,朝廷一般有新政令下来,总会有些乱子,大名府的事就是如此。 他们也是因此不得不加小心。 万一郭家兄弟背后也有人呢?大名府那个谢氏还不就是如此? “看来不能化龙了。” 早知道是两条小泥鳅,还不如在家中听曲儿的好。 …… 除了这四家之外,还有人盯着这边的事。 茶楼上,贺璠正与葛英一起闲话。 葛英笑着道:“听说今日你们又要开私场了?” 贺璠面露得意之色,他也没想到瓦子里的女飐角抵能引来这么多人,他在瓦子还有许多别的买卖,做的也都不错,可不似女飐这样,不但能收钱,还能以此与京中富贵人家交好。 他的钱财都要从这些人身上赚来。 贺璠就觉得,从前祖父那一套不顶用了,以后还要看他的手段。 贺璠道:“我这都是小买卖,哪里像表弟你,跟着姨夫走南闯北,不管什么货物都能拿到手中,汴京中有两成的铺子,都要仰仗你们。” “哪里有许多,”葛英笑着道,“我们就是帮人运货,赚些辛苦钱罢了。” 哪止。两年前大旱,大梁米铺到处收不到粮,只有少数商贾手中有粮食,葛家就是其中一只,光是那次葛家就赚了不少银钱。 贺家也是看准了这个,陆路不能与葛家争长短,但他们可以在水路上插一脚,这才看上了汴水。 “表弟前几日不是说要离京了吗?怎么又留了下来?”贺璠道,“可是有什么事?” 葛英去夏府见了李夫人,李夫人提点他多准备些廉价的瓷器运去榷场。李夫人的话他自然得听,于是准备找到高家人,一同商议这桩事。 当然不能光靠高家烧制廉价瓷器,但凡选去榷场的窑口,他都要去一趟。要知道一个消息就是一笔银钱,烧的瓷器多了,还需要他们的商队帮忙运送去榷场。 就这样葛英就留了下来。 虽然都是李家的姻亲,葛英没有与贺璠说的太详尽。 “李夫人还让我们打听大名府谢氏的消息,”葛英道,“表兄在汴京到处都有人手,还要多多出力。” 贺璠摇摇头:“一个小小的商贾,值得这样花心思?就算她在大名府有些名气,到了咱们汴京城激不起半点水花。” 汴京的水太深,一脚踏下去也就没了影儿。 贺家和葛家还不都是因为有李家这个姻亲,才能在汴京立足? 那个谢寡妇还能有这样的靠山不成? “别想这个了,”贺璠拍了拍葛英的肩膀,“我们不如去饮点酒。” 葛英却有新的提议:“不如表兄带我去看那女飐角抵。” 贺璠摇头:“今日的角抵是给女眷们看的,哪里能让外男进去?” 葛英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我知晓你的庄子不小,你带我寻个高处坐下,我们就凑热闹,绝不会胡乱走动。” 贺璠还是觉得不妥,葛英却不停地劝说:“换成旁人也就罢了,都是贺家的产业,怎么就不能通融?你我乔装打扮一番,只当是在庄子里做事的。” “这倒是不必。”贺璠答应下来,“我们晚些时候进去,你可千万不要乱走动,撞到哪家的女眷都是麻烦。” 葛英欢喜地搓手:“我听表兄的就是。” 两个人也不耽误骑马就往城外去。 此时贺家城外的庄子上,不少的车马来来往往。 蒋婆早早就来了,站在门房帮忙收帖子。登门的女眷她几乎都识得,就算遇到些生面孔,自有贺家管事在一旁相迎。 蒋婆顺利将人都请了进去,正想要歇一会儿,就又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至,蒋婆立即提起了精神。 赶车、跟车的下人看起来就不一般。 不是他们穿着有多好,而是那副淡然的神情与寻常人家的下人不同,明明少了趾高气昂,却有一股子骄傲藏匿在骨子里,就算刻意遮掩,却也还是流露出几分端倪。 蒋婆常常出入内宅,自认识人是一把好手,只要她一打眼就能猜到对方的身份、地位。 马车里的人,虽然还没见到,她的脊背却下意识地挺直。 第340章 贵人 蒋婆一直盯着那辆马车。 只等到车帘掀开,先露出一角黛蓝氅衣,然后戴着幂篱的女子弯腰走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门前明明有许多人,在这女子出现之后,大家的目光都纷纷向这边看来。 她只是立在马车之上,身姿就格外的出挑,让人忍不住猜测她的身份。 庄子里迎客的小厮见状,立即上前准备摆放脚踏,不过人刚到马车前就被拦下,跟车的管事妈妈已从车厢中取出一只紫檀雕花脚踏摆在地上。 一只脚踩下来,缀在绣鞋上的东西,微微晃着蒋婆的眼睛,她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惜鞋面很快就被裙摆遮盖。 女子走下脚踏,裙摆只是轻微晃动,步伐缓慢中透着一股轻盈和端庄。 蒋婆一双眼睛见过无数的女眷,只是这般一瞄,就能看出这人身份不一般。 虽然将马车换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样式,衣着、用具也貌似寻常,但只要仔细打量就立即能发现破绽。 衣裙那针脚格外细密,有谁会在这种普通布料上下这般功夫?脚上穿着的绣鞋因为不露出裙角,就没有刻意去遮掩,蒋婆觉得自己没看错,上面缀的是宝石和珍珠。 这些贵人,以为穿着寻常就能混入人群中,却不知身上常年养就的气质和习惯,早就让她的身份败露于人前。 蒋婆心底里深吸一口气,这是来了条大鱼。 她也想过,或许有达官显贵听到消息,也会来看看情形,不过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快。但略微思量又觉得寻常。 她送帖子去的,可都是家中富足的商贾,这些商贾与达官显贵暗中都有牵连,她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提及这次角抵也不无可能。 蒋婆再次定睛看去,除了女子身边的管事妈妈之外,还有两个护卫紧紧地跟在她身后,那两个护卫,虽然垂着头,但目光锐利,身上隐隐有股煞气。 那些达官显贵家,用的人手大多都上过战场,手里真的沾过血,可不是富贵人家那种护院能比的。 蒋婆一颗心慌乱地跳个不停,既紧张又兴奋,在她尚未回过神时,管事上前讨要帖子。 “您是平康坊黄家的娘子?” 管事的声音传来,蒋婆也彻底清醒了,平康坊黄家是开胭脂铺子的,他家的黛螺格外有名气,听说就连公主都差人去买。 黄家的帖子是她亲手送去的,她与黄家的娘子们也见过面,虽说黄家的娘子生得也俏丽,却决计不是这般模样。 那位娘子因为商贾的关系,表面上再得意,举止也透着股怯懦,哪里及得上这位半点? 帖子和人对不上,但蒋婆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更加欢喜,因为她觉得自己猜的没错,黄家将消息透露给了别人。 恐怕管事开罪贵人,蒋婆瞅准时机上前道:“黄家的娘子没错,这帖子是我送的,我知晓。” 蒋婆说话的时候,感觉到对面扫过来的视线,明明隔着幂篱,却威势不减,蒋婆心底里打了个冷颤。 管事见蒋婆这般说,也就不再盘问,而是让开了去路。 反倒是那位娘子迟迟没有前行,她身后的护卫有一人上前,先向院子里走去,管事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看向蒋婆,蒋婆微微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护卫去而复返,想要向那女子躬身行礼,硬生生地止住了。那女子不再迟疑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富贵人家都有各自的规矩,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自然要查验一番。也许旁人并不会在意,但看在蒋婆眼里却愈发欢喜起来,她在坊间走动多年,却没有真正攀上达官显贵,不然定也似黄家一样风光。 现在机会来了,她得设法凑上去,并且不能让开角抵台的贺家知晓,否则她恐怕连汤都喝不到。 “我带娘子过去吧,”蒋婆道,“也好给娘子寻个好地方,看起来更清楚……” 蒋婆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发现方才进来查看的护卫已经走在前面,显然是早就看准了地点,引着自家主子上前。 蒋婆笑容僵在脸上,果然平日里对付商贾的那套,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 倒是旁边的管事妈妈道:“我家娘子喜欢清净,左右不喜欢有旁人在。”说着熟练地将一个物什塞入蒋婆手中。 蒋婆低头去看,那是一颗金瓜子。 蒋婆的眼睛都跟着发亮,她的选择没错,不然这东西指不定落在谁手中,她想着再次笑起来:“好说好说,等娘子落座了,这些我去安排。” 二楼东侧的屋子正对角抵台,原本是要留给庄子管事们用的,也好更好的掌控全局,现在被这娘子选用了。 蒋婆抿了抿嘴唇:“这不是为宾客准备的,不过不要紧,我去与管事说,将这间房给娘子就是。” 管事妈妈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先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把椅子,让自家娘子坐上去,然后吩咐护卫去将娘子用的物什都抬过来。 蒋婆不好一直在旁边张望,借口去做事,她先去知会贺家人,然后又去安置了几个客人,这才又折返。 等她靠近那屋子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扇小屏风,然后是飘出的阵阵熏香。 管事妈妈正在压香篆,手法娴熟,然后以一根香将香篆点燃,都做完这些,她快步走到屏风后。 蒋婆又上前一步,屏风映着那管事妈妈的影子,她仿佛躬身用香炉熏那娘子的裙摆。 蒋婆暗中咋舌,她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不过直到今日才亲眼见到,她还想再看一看,一个人影却无声无息地站在她面前,蒋婆抬起眼睛对上那冰冷的面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从头顶传来。 蒋婆半晌才颤声:“我来看看娘子还需要些什么……我让人去准备蜜饯和茶点……只是……不知晓娘子的口味……” 她觉得若是不将话言明,下一刻就会丢了性命。 终于,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放她进来吧!” 第341章 幸运 蒋婆子如蒙大赦般,快步向屋子里走去,她人刚站在屋中,身后就传来关门声响,蒋婆子脊背就是一僵,有种被人禁锢的感觉。 不过很快她就被屋子里的熏香抚平了慌张,这熏香格外的好闻,她虽然叫不上来名字,却知晓必然很昂贵。 但贵人却用来熏裙摆。 屏风后映着一个人影,她已经摘下了幂篱,正靠在椅子上饮茶,坐姿透着几分的闲适,但依旧很是好看。 都说世家名门家的女眷,打小就被教仪态,举手投足透着贵气,如今她算是开眼了,不过她还是没能猜到这位的身份,她到底是汴京城内哪位贵人? 达官显贵和世家名门的女子都自持,轻易不会冒险行事,她却带着两个护卫就到了这里,这是有多大的底气? 蒋婆子躬身行礼:“不知娘子有什么吩咐?” 那声音颇为松弛地道:“将那些女飐的情形讲给我听听。” 蒋婆子只觉得今日自己福星高照,想要什么就来什么,刚琢磨如何与贵人拉近关系,贵人就问她这个。 那些女飐她可都清楚得很,必然能让贵人满意。 蒋婆子向屏风后看了看,可惜贵人没有让她走过去的意思,她只能与贵人隔着一扇屏风,向楼下看去。 “今日的头台,一个叫嚣四娘,一个叫赛貌春,她们两个在瓦子里就很有名气,那嚣四娘有一把的好力气,人也生得高大,寻常人无法近身,不知打败过多少人。” “那赛貌春本是要卖去窑子的,却有几分烈性,宁死不从,于是就上了角抵场,一直打到了现在。” 蒋婆子用尽浑身解数,讲嚣四娘和赛貌春的往事,说那赛貌春少了好几颗牙齿,眼睛也差点瞎了,好好一张脸彻底废了,不过也正是这样,在瓦子的呼声很大。 蒋婆子还透露,压赛貌春的人,经常会赢银钱。 “娘子,这就要开锣了,不下注可就没机会了。” 屏风内的娘子不说话,倒是管事妈妈道:“叫你之前,我家娘子已经压了二十两银子。” 什么都不知晓,就掷出二十两,显然就是随意玩玩,根本不在意输赢。 楼下的嚣四娘和赛貌春已经缠斗起来,各种叫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众人看得兴致勃勃,尤其是那赛貌春被嚣四娘摔在地上时,身上的衣衫又凌乱了些,露出不少的皮肉,让人觉得新鲜又刺激。 但……屏风后却没有任何的声音,那娘子手中的团扇摇动的愈发缓慢,明明她一句话没说,却给蒋婆子一种感觉,那娘子快要没耐心了。 蒋婆子心中一惊,生怕娘子立即就起身离开。 “后面……后面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我们这私底下开的角抵台,总归要跟瓦子里的不一样。” “这就是热热场罢了。” 那娘子没说话。 蒋婆子一着急就道:“之前也有一台角抵,还死了一个人,所以……大家就谨慎了些……不过只是开始,后面就好了。” 屏风那头这次没有沉默,而是吩咐道:“煮一壶茶。” 蒋婆子登时舒一口气,至少那娘子给了她一壶茶的功夫。她要立即去安排,赶在这娘子离开之前,挑出两个人能性命相搏的人上场。 她知晓贺家早就有这个安排,想要做到应该不难。 蒋婆子想着不敢怠慢,忙离开屋子去找贺家人,临走之前,那管事妈妈又给了她两颗金瓜子。 蒋婆子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愈发觉得那贵人了不得。 不过,还是那句话,她得瞒着贺家,免得这好处掉在他们头上。这么想着,她装模作样地去各处走一圈,这才找到了贺家管事。 贺家管事正忙着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见到蒋婆子道:“如何?宾客可都到了?” 蒋婆子伸头看了看诧异地道:“这是在做什么?” 贺管事压低声音:“我家大郎和葛家郎君要过来。” 蒋婆子心中一喜,好不容易才将脸上的笑容压制住:“两位郎君要看角抵?那可要恭喜贺管事了,今日的差事办好,少不了被主家重用。” 贺管事没想到这一节,如今被蒋婆子一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郎君很是关切女飐,一直想要将女飐这股风吹去富贵人家,否则也不会在这时候赶来。 真的将差事办好,定会博得郎君的信任,将来还怕在贺家没有好前程? 眼看着贺管事动了心,蒋婆子话音一转:“不过……我方才去探查了,好似女眷们并不是很满意。” 就像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贺管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人也急切起来:“怎么说?” 蒋婆子叹口气:“都说与瓦子里的没什么两样,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新奇,那嚣四娘和赛貌春都是老手了,看着斗得难解难分,其实八成都是在做戏,谁也不会下狠手,那些女眷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如何能看不透这个?后面的女飐还不如她们,兴许有人看一两场就要离去。” 贺管事哪里能让这种事发生,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可不能功亏一篑。 “不如将那些人弄过来,”蒋婆子道,“就似那冯二娘……她可还有用处?” 既然做戏的不好看,就真的让她们以命相搏,那冯二娘反正被困在这里生不如死,干脆给她一个痛快。 从前确然有这样的安排,但为了谨慎起见,贺管事并没有将冯二娘等人带过来。 这么看来,真的要用这个法子了。 贺管事是知晓今日要抓郭家兄弟的,看时辰差不多也该有了结果,只要那两兄弟被抓,冯家兄妹也就没有了留下的必要。 就这样将人杀了也是可惜,倒不如物尽其用。 反正冯二娘什么都不知晓,若是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去争取,到时候就说,只要她能赢,就让她与哥哥团聚。 至于是活着团聚,还是死了埋在一起,那就是另一桩事了。 贺管事看向蒋婆子:“你尽量去稳住宾客,我现在就将那些人带过来。” 第342章 见面 眼看着贺管事走了,蒋婆也心满意足地离开,她摸了摸头上的象生花,抓住一个小厮吩咐:“仔细着点,今日来的客人,可都出自富贵人家,哪也不能开罪。” 这些事本该是贺管事吩咐的,哪里轮得着蒋婆?小厮却也不敢顶撞这婆子,只得应声。 蒋婆走路都带风,好似过了今日,她就可以彻底翻身,给自己挣个前程。 …… 冯二娘与几个女子被关在破败的屋子中,她们习惯了挤在一起取暖。 冯二娘之前挨了打,又被寒风吹了一整日,这两天头脑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依稀看到爹娘和哥哥在身边,她娘端来一碗她最爱喝的豆儿水,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让她眼睛发酸,忍不住要落泪。 她爹刚刚从南边运回些布帛,整个人都显得风尘仆仆,不过脸上却挂着笑容,手中还拿着两块料子道:“看看这布料喜不喜欢?让你娘给你做衣裙。” 她爹娘只有三个儿女,长姐小时候得了急症去了,于是对她这个二女儿格外偏爱,她兄长也宠着她,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 爹还将她许给了郭家二郎,只因为郭家长辈性子仁善,之所以不是郭大郎,那是因为郭大看起来有些凶,爹娘生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看着眼前的三个亲人,冯二娘想要拉住他们,谁知道手刚伸出去,面前的景象一下子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几张憔悴的面孔,几个女子围着看她。 “总算醒了。” “这种热病,醒了就没事了。” 有人拿着一只破碗给她喂水,冰凉的水流入喉咙,冯二娘更加清醒了几分,嗓子沙哑地向几个人道谢。 “不用谢了,我们也没做什么。” 她们都是被人拐来的女子,平日里都是互相照应,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也才有机会逃离这里。 “今日他们开角抵台了吧?” “好像是今日。” 见到冯二娘好转了,几个女子又开始低声议论。 “他们会不会真的让我们上角抵台?” “之前管事说过,若是我们能上台去……赢过那些女飐,就放我们归家。” 听得这话众人一阵沉默,其中一个开口道:“你们信他们的话?” “我们才开始练角抵……怎么可能赢得过那些女飐?” 又一个声音道:“上去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既然没有带她们走,八成管事说的话,就做不得真了。 众人正思量着,外面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人道:“管事让我们将她们带去庄子上。” 紧接着门被打开,几个汉子走了进来。 冯二娘等人下意识地向后躲去。 “东家说了,给你们一个离开的机会,谁在角抵台上活下来,谁就能拿回身契,与家人团聚。” “你们谁愿意?” 明知道这话做不得真,却有几个女子跃跃欲试。 留下来八成会被卖去窑子,与其这般倒不如奋力一搏,兴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冯二娘想到了哥哥,她被逼着害郭家兄弟,早就没面目活在这世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大哥。 冯二娘拿定了主意,向前走了一步,与她一同出来的还有三个女子。 看到站出来四个人,让汉子们很是满意,有人愿意去,也省得他们费力气劝说,这种事一定要自己愿意,否则勉强被丢上去,也没有意思。 尤其是冯二娘,管事特意嘱咐必须带去冯二娘。 别人不知晓,这女子今日必死无疑了。 真是可惜了。 冯二娘感觉到领头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她还没辨别出其中的含义,就被催促着道:“决定好了,就跟我们走,莫要误了事。” 冯二娘等人跟着汉子出了门,几人草草清洗了一番,穿上新衣裙就被赶上了马车。 几个女子凑在一起,一张张娇弱、憔悴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坚毅的神情。 汉子也没有闲着,开口道:“一会儿到了角抵台,按我说的去做,否则没几下就要被人打下来。” 他不得不教这些,贵人们喜欢看的是生死搏杀,而不是女飐一脚就将人踹下台。 “在台上停留的时间越长,越能为东家赚多银钱,就算输了,只要没死,东家还是会放你们走。” “机会只有一次,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冯二娘仔细听着,脑海中回想着那些女飐在台上时的模样,就算她敌不过那些人,也不能立即就打倒,否则没有了半点机会,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比划,不知不觉中马车停下,汉子催促她们下车。 几辆车马映入众人眼帘,庄子上果然来了不少人。 几个女子又激动又紧张,不知晓她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场面。 “可算是来了。” 蒋婆从院子里迎出来,看到冯二娘等人,她那圆圆的脸上登时露出和善的笑容:“快点过去候着,贵人都等急了。” 冯二娘几人被汉子领着往后院里去。 两个男子站在二楼往下眺望。 “这就是要上台的女飐?”葛英摇着手中的扇子,与身边的贺璠压低声音道,“你就要用她们来赚银钱?” “未免看着太过瘦弱了些,恐怕一下子就会被女飐摔下台。” 贺璠不言语,身边的贺管事会意上前替自家郎君道:“这些女子不一般,平日里反抗的最是厉害,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 葛英惊讶地道:“倒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贺璠开口:“都是些不安分的,要不是为了角抵,就不会将她们留到现在。” 也要归功于角抵台死了人,才能让他们盯上这买卖。 “你等着瞧就是了。” …… 冯二娘等人被带去了屋中,下人拿来皮甲分给她们穿着。 台上传来一阵阵喊叫,紧接着“嘭”地一声,一个女飐被摔倒在地。 一场角抵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她们上场。 汉子将四个女子赶去台上,等着各位贵人押注。冯二娘听到周围传来议论声,一双双眼睛落在她们身上。 一个物什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就落在冯二娘面前的竹篓中,冯二娘低头看去,那是一块银子。 第343章 抓人 冯二娘不知那银子是谁丢下来的,但有了这块银子起头,接下来就有更多银钱从二楼丢掷下来。 每次有银子落入筐篓,一旁的汉子就要拿出来称重、敲锣报数目。 大梁达官显贵喜好博彩,太宗时为了阻止赌博恶习的蔓延,采取了严厉的处罚措施,大梁律法上写得清楚,除正旦、冬至、寒食三节,但凡有博彩情形,立即严加处置。 不过也只能做做表面功夫,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设庄,供人玩乐,这赌输赢就是其中之一。 方才三场女飐比试下来,也算热了场,围观的客人们也愈发大胆。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下,纷纷下场投注。 蒋婆在一旁看得眼馋,银子接连不断地投入竹筐中,那热闹的气氛,俨然成了种戏耍。这场角抵还没开始,银钱就比前三场加起来的都多。 这般下来,之前上过台的几个女飐都红了眼睛,一个个满心愤怒,恨不得立即上前将那四个女子压摔在地,让她们再也爬不起来。这四人一来,就弄出这般情形,俨然就是在打她们的脸。 怒气积攒够了,一会儿她们上场的时候,定会用出最厉害的手段。 羡慕之中,蒋婆还不忘记谄媚贺管事:“我说什么来着?这才能提起客人的兴致。你瞧瞧她们往那里一站,哪里是那些女飐的对手?” “正因为这样才好看。” 贺管事捋着胡须点点头,角抵还没开始,就已经让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 贺管事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他指的是在这几个女子面前摆上筐篓,让人丢掷银子。 蒋婆笑道:“是一个商贾家的娘子。”要不说达官显贵厉害呢?她们见识多,也能想出各种戏耍的法子。从前他们用的那套,在她眼里乏味得很,随随便便指点几句,就立即变得不同起来。 有了这桩事,蒋婆更坚定地认为,那位娘子不是寻常人。 当然这个也不能告诉贺家人。 贺管事目光闪烁,今日几乎都是商贾家的女眷,蒋婆这样说,显然是不愿意向他透露那人的身份。 这是怕他与她抢夺买卖? 贺管事心中嗤笑一声,贺家有那么多买卖在手,岂会与蒋婆争这些? 银子丢掷声中,一人戴着幂篱,立在窗前,整个庄子立即收入她眼底,很快庄子上将她博彩的字条递上来。 若是赢下赌局,就能凭此去领银钱。 谢玉琰看着那字条,再瞧瞧台上女子身前的筐篓。 “差不多了。” 这么多银钱用来博彩,可以判重罪了。 庄子上设私台,为的就是博彩,只不过从开场到现在押的银钱太少,进展也太慢了些,她若是不加把火,守在外面的人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种买卖谢玉琰前世不知见过多少,贺家……还是太没用了些。 现在终于有点样子了。 之前她往大名府大牢里送进去不少人,现在总算轮到了汴京城。 丢进竹篓里的银钱越来越少,直到没人再下注。 得银钱最多的人被留下与女飐角抵。 “就是她了。”谢玉琰淡淡地道。 于妈妈压低声音:“那上场的就是冯二娘?” “她面前的银钱,与旁边那女子的差不多,”谢玉琰道,“冯家却急着让她上场,是想要早些将人解决了。” 反正汴水上的麻烦没了,不如早点将冯家兄妹除掉,永绝后患。 这就是为何谢玉琰让郭家兄弟拖延时间,将冯二娘留到现在,她才有可能伸手搭救。 她说过,她会见到冯二娘。 也说过会将冯二娘带出去。 铜锣声响起,角抵开始,双方刚一罩面,女飐就气势汹汹直奔冯二娘,幸好冯二娘身子灵活不停地游走、躲闪,一时那女飐也奈何她不得。 冯二娘瞅准时机,终于打出一拳,那拳头结结实实落在女飐身上,不过也被女飐一巴掌扇中了脸颊。 这场角抵明显与前三场有太多不同,动作没有章法,却更让人激动,因为那冯二娘随时随地仿佛都会被压倒在台上,女飐狠厉的模样,似是准备要将冯二娘活活打死。 葛英终于也有了兴致,他笑着看向贺璠:“当真是物尽其用。”他能想得到,冯二娘快被打死的时候,宾客的情绪会如何。 贺璠满不在乎,对他来说,这才是开始,以后这种角抵要越来越多才好。 冯二娘终于被打倒在地,不过她又支撑着起身。 葛英忍不住合上了扇子,女子能这般当真不错,不过很快,冯二娘再次被女飐摔在台上。 冯二娘的额头碰到了台子,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 角抵台上终于见了血。 冯二娘眼前一阵阵发黑,女飐的力气委实大得很,不是她能相比的,这场角抵她注定会输。 冯二娘咬牙起身,为了哥哥,她不能放弃。可惜,角抵她本就学到了皮毛,在加上病了几日身子虚弱,冯二娘即便绊住了女飐的腿,用尽浑身力气,依旧不能让女飐倒地,反倒是她,再度被摔在台上。 那女飐尤觉得不解气,一肘撞向她的肚腹,冯二娘清晰地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响,她喘着粗气,在台上翻滚挣扎。 四周响起更大的喊声,纷纷让冯二娘起身。 当冯二娘跌跌撞撞又爬起来时,又有几块银钱掷向她的筐篓。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场上,要看着这女子何时被活活打死。 葛英此时也不再说话,面带笑容地看着这一切。 庄子门口的护院听着院子里传出的动静,也都低头交谈。 “这是又要死人了。” “也只有死人才能让那些人欢喜。” 一面摇头叹着那些富贵人家黑心肠,却也跃跃欲试想要去看一看情形。 待到护院们再次抬起头时,忽然看到一队人马出现在不远处。 为首的人不禁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他们没有听到马蹄和脚步声,怎么就让人将庄子围住了?他正准备喊叫出声,一直箭矢破空而至,从他的发髻上穿过。 为首之人立即亮出了腰牌。 “衙署和刑部办案,拒捕、抵抗者格杀之。” 第344章 击鼓 许怀义和蔡征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庄子的情形。 自从郭雄找上门,许怀义顺着这条线去查瓦子里的角抵台,得知他们背后的人是贺家。 许怀义道:“一边陷害郭家兄弟,一边在这里角抵,可见贺家一点没将人命放在眼里。” 蔡征颔首:“这些商贾私底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从角抵台到汴河之上,全都被他们攥在手中,即便朝廷有新的政令也难绕过他们,惠及到百姓。” “再让他们这样下去,就要祸及整个大梁。” 许怀义是亲眼见过大名府的情形的,大名府也是被刘知府一干人等握在手中,不过硬是被王晏和贺檀敲开了一条缝隙,然后尽数除灭。 汴京也可这样,但许怀义也只能想一想,他是没有这个本事,再说汴京的达官显贵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刘家能比的。 想到这里,许怀义有些担忧地看着蔡征:“你大动干戈,不惜调用祥符县的人手,万一没有找到证据,恐怕要被弹劾。” 蔡征并不在意:“那也比你动手要好,你在刑部,那贺家可是与刑部尚书有关。” 贺家是刑部尚书夫人娘家的姻亲。 能够这样明目张胆地为所欲为,还不是因为有夏家撑腰? 许怀义不管在刑部做了什么,只要夏尚书知晓了,立即就要前功尽弃。 所以许怀义的动作不能太大,那么只有蔡征私底下出面,调用夏尚书管不到的人。 “而且你也不用担忧,”蔡征指了指那庄子,“来了这么多人,动静不小,贺家怎么可能不下本钱?” 蔡征指的下本钱,是指角抵台上打死人。 既然要查贺家,这些消息自然也都能打听到,但死的人埋去了哪里,能否找到证据是贺家故意让人打死的,还要另下功夫。 他们派人来这里查验,就是这个目的,到时候即便有夏家在,也没了转圜的余地,许怀义再拿出郭雄之前的状纸,汴水的案子也能翻过来。 许怀义道:“不知冯二娘是否在。” 蔡征也不知晓,他也让人问过王晏,但王晏那边好像很有把握。他也大致有了猜测,王晏有眼线在那庄子中。 这次王晏的手段比往常更添几分凌厉,不但动作快,而且好似突然多了一双手,明里暗里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莫非经历了大名府的案子,王晏又成长了许多? 照这样下去,朝廷上下,王晏鲜有对手,便是王老相公,年轻时也比儿子逊色。 庄子门口一阵惊慌,但因为蔡征早有安排,很快那队人马就闯了进去。 蔡征伸手拍了拍许怀义的肩膀:“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只能看里面的情形了。” 许怀义觉得蔡征这次押的本钱不少,光从衙差的人数上就能看出来。 蔡征展了展衣袖,他是很有信心,绝不会无功而返,聚众博彩本就是重罪,现在就看他们的彩头有多大了。 …… 庄子里角抵台上,正斗得激烈,四处喊声震天。 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台上的两个身影。 冯二娘早就忘记了角抵技巧,一心就是拼命,这样倒是更加好看起来。那女飐被冯二娘吓到,一时还输了气势,不过女飐到底是老手,很快就回过神,登时又给了冯二娘一个重击。 在扫兴的吆喝声后,冯二娘再次倒地。 没有人知晓,她这次还能不能爬的起来。 女飐其实现在上前就能结果了冯二娘,耳边却听到一声呼喝:“慢着点。” 女飐登时回过神来,她向一旁看去,冯二娘的筐篓里又有人开始丢掷银钱。其实这角抵台上,谁输谁赢并不重要,冯二娘什么时候被打死,也没有谁会在意,东家要的就是能赚到更多银钱。 所以……这银钱能保住冯二娘的性命。 宾客丢掷银子不停,贺管事眼睛也亮起来,他抬起头寻找,看到丢出银子最多的那间屋子。 “那是我请来的女眷,”蒋婆道,“贵人出手很是大方。” 贺管事笑容也更深了:“到底是汴京最厉害的牙婆,换成旁人哪里有这等本事?” 两个人说着话,忽然“咚”地一声响起,紧接着“咚”“咚”“咚”击鼓声音连续从那二楼的窗口传出。 那鼓点仿佛敲在了人心上,周围的气氛登时又是一涨。 不知晓内情的人,只当是角抵台的东家刻意安排的,更多银子纷纷丢掷而出,这种时候看客被情绪牵扯,早就不在意别的,更不会去算计冯二娘和那女飐如何实力悬殊,他们只想让冯二娘再度站起身。 “站起来。” “打她……” “打啊……” 喊叫声夹杂在鼓声中。 击鼓声,从内宅里传出,刚好掩盖了外院的慌张和叫喊。领头的祥符县县丞心中一喜,只觉得这嘈杂的动静,简直来得太是时候。 庄子中的人激动之下,便将其余事都抛诸脑后,来不及收拾和准备,很可能会被他们捉个正着。 当下县丞转头吩咐:“快,快点进去,能不能抓到人,就看现在了。”带来的人都与夏家没有牵连,可以说,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若是再不成,他前途尽毁倒是没什么,失去了对付那些人的一个大好时机。 衙差们听得这话,纷纷应声,他们将那些赶过来看情形的护院都拿下,顺着鼓声长驱直入。 喊叫。 扭打。 击鼓。 再加上鲜血和伤害,简直让所有的情绪跟着一同起伏。 于妈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也正愣住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何王大人会追着自家大娘子不放。 大娘子就是座高山,山顶藏在云端,你永远摸不到她到底有多高。 现在那些人是看不到大娘子击鼓的模样。 明明是纤弱的女子,却能敲出这样阳刚的鼓点,明明需要用出极大的力气,她却衣袖轻摆,如同浮尘,就是这般仪态,足以让人挪不开眼睛。 于妈妈正想着,忽然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敢问里面的是何人?” 第345章 变音 听着说话的声音,于妈妈心头微微生出几分紧张。 她侧头看向谢玉琰,谢玉琰就像是没听到般,依旧落下手中的鼓槌。 大娘子又是丢掷银子,又是在关键时刻击鼓,不光是为了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也是在保护冯二娘。 之前于妈妈也想过,冯二娘上了台,要怎么办?是不是去买通这里管事?没想到大娘子并没有这样吩咐。 直到在冯二娘危险的时候,大娘子丢掷出银子,于妈妈才恍然大悟,根本不用费事去贿赂管事。 冯二娘活着能赚来更多银钱,这里的东家自然不会急着将她置于死地。 这就是冯二娘的保命符。 大娘子根本不用出面,只是站在这里,就能掌控全局,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 现在,冯二娘的命暂时保住了,可显然也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这庄子上,还是有聪明人。就算一时不能将一切都看透,却也能感觉到大娘子的与众不同。 贺璠和葛英被拦在门口。 外面的护卫沉着脸,不回应问话,还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除非真的动手,否则他们决计不可能踏入那屋中一步。 贺璠问过下人,知晓这屋子里的是个女眷。 听着那鼓声,贺璠心中愈发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居然这般会玩乐儿。一时压住了庄子中所有的看客,甚至连他这个东家都自愧不如。 能玩出花样的人,在汴京格外吃得开。 要说满庄子有一个人值得结交,那也是这屋中的客人。 “我是这里的东家,”贺璠道,“只与你们主子说两句话即可,日后再来这里,我亲自下帖。” 贺璠觉得自己的话,给足了颜面,再如何,里面的娘子也该说话。 谁知道等了半晌……那娘子就似没有听到,居然没有一个字传出来。 贺璠登时觉得丢了脸面,贺家就算是商贾,也在汴京有些名声,总不能就这样被人看轻。 旁边的葛英见贺璠受挫,笑着安慰:“毕竟是女眷,大约觉得见我等外男不妥,才不言语。” 就算不言语,也应该让管事开门出来应一声。 贺璠皱眉,刚要继续说话,突然那鼓声戛然而止。 鼓声没了,周围居然陷入了阵死寂。 一切突然停滞住了似的。 安静之下,气氛也变得诡异。 直到有人惊呼一声,然后引得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 院子里,十几个穿着公服的衙差站在那里,为首的人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 在庄子里的人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回望向那些人。 其实许多人还没回过神,鼓声停下之前,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看角抵,鼓声停下之后,场面一下子变了。 从格外荒诞、激动,变得肃穆、紧张。 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人是如何进来的? 居然没有人示警,就让官员站在了这里。 为首的祥符县县丞,径直向前走去,直到走到角抵台前,他的目光先扫向伤痕累累的女子,又落在那几只盛满银子的筐篓上。 一块银子从筐篓上落下,蹦蹦跳跳落在他官靴旁。 真是不少。 他也抓到过几次博彩,却都及不上这个。 县丞身边的衙差从旁边的桌案上找到了几张纸笺,那是东家为博彩书写的字条。 县丞一颗心乱跳,他们居然这么顺利就拿到了证据。 县丞捡起了地上的银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扶正了自己的官帽,整理了身上的官服,然后喝声道:“大梁律,凡在京城赌博者一律处斩,凡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这里的人,一个也不准离开,全都要带去衙门审问。” 衙差们齐齐应声,开始驱赶众人向庭院里聚集。 直到这时,庄子里的人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有人惊呼着逃窜,很快各家带的护院就与衙差冲突起来。 “大人,”一个军将见状向县丞道,“这里博彩数目太大,涉及的人也众多,恐怕不好约束,不如末将前去求援。” 这军将刚好来县衙公干,被县丞带来帮忙,倒是见识了大场面。 军将接着道:“我家都知就在左近。” 县丞眉头紧锁,听得这话,终于颔首:“快去快回。” 军将应声,他也知晓迟则生变的道理,当下也不敢耽搁,径直向外跑去。 军将无人阻拦,因为庄子里的人都在对付衙差。 祥符县县丞立在那里,看着愈发混乱的场面,面容愈发深沉,可当他瞧见有两个人匆匆赶过来时候,他的眉宇反而松开了。 来的人县丞见过,一个叫贺璠,一个叫葛英,都是汴京城内有名的人物,但凡有官员升迁、调任,必定会有人替官员摆下酒席,贺家、葛家这种事做得不少。 “大人,恐怕有什么误会。”贺璠走到县丞跟前,弯腰行礼道,“我们没有博彩,就是看一场角抵。” 县丞指了指筐篓里的银子:“那这些又是何物?” 贺璠道:“是大家给女飐的赏赐。” 县丞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笺:“既然是上次,何故有这些东西?” 贺璠的眼皮一跳,方才太过大意,居然明着写出这些纸张,现在落入县丞手中,不怕不好赎回。 贺璠抬脚欲再上前两步,却被县丞伸手阻止:“本官办案,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贺璠刚刚酝酿出来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这个县丞显然不好对付,而且小小的县衙能带来这么多人,只怕早就有所准备。 贺璠迟疑之间,四处传来女眷的喊叫声。 显然是有人慌了神,想要急着逃脱。 这些人手中有些银钱,却大多都是商贾,她们心中清楚,只要进了县衙大牢,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万一无法洗脱博彩的罪名,真的会丢了性命。 衙差们在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先抢夺了几张同样的博彩纸张,也有更多人将纸张丢入火盆中,或是干脆沉入水里,还有人放入嘴中吞咽下去。 但握在衙署手中的证据已然不少。 蒋婆想要趁乱偷偷溜走,谁知道才没走两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臂。 “去哪里?” 蒋婆听到汉子低沉的声音,她抬起头,面前的人正是那“黄家女眷”身边的护卫。 “我家娘子找你,跟我过来。” 第346章 恐惧 蒋婆感觉到管事妈妈的口气不善,整颗心登时一沉,她想要开口询问,那管事妈妈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转身向前走去,仿佛料定她会跟上前。 蒋婆的确不敢违逆,快步追上前,跟着一路来到二楼。 幸好衙差还没有到这边来。 蒋婆向周围张望了一眼,瞧见有奴仆护着自家主子,正往外走去。 蒋婆咬咬牙,露出急切的神情,进门径直道:“娘子,趁着衙署的人还没走到这里,您快些带着人出去吧!” 屏风后一片安静。 蒋婆小心翼翼抬起头,见得屏风后的人影正在饮茶,整个人没有半点的急躁。 片刻后,茶碗落在桌上。 “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既然衙差都开始闯进来四处抓人,就一定会守住庄子的前后门。” “你心里清楚,这样走出去,一定逃不脱,之所以这般急切地与我出主意,看似是为我着想,其实是怕被我责难罢了。” 蒋婆下意识吞咽一口,她的想法都被大娘子看透,她深吸一口气道:“这里的东家有些手段,就算是衙署来了人,八成也不会有事。” 蒋婆话说到这里,似是听到管事妈妈冷哼了一声:“汴京哪个商贾不认识几个官员?这场子是贺家开的,我们知晓。” “不打听清楚,我家大娘子也不会前来。” 蒋婆立即赔笑道:“对,是贺家,他是刑部崔尚书的姻亲,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崔家不会不管。” 终于,屏风后再次传来淡淡的声音:“那为何被人摸到了这里?崔家没有来报信?” 这问住了蒋婆。 “外面的动静,可不像是走个过场。” 就像是在印证那娘子的话一般,门外果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有人大喊。 “杀人了,杀人了,官差杀人了。” 场面登时变得更加混乱。 但那些叫喊声,却没有阻扰衙署的人,反而有几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县丞有令,拒捕、抵抗者格杀之。” 屋子里的蒋婆打了个冷颤。她也曾遇到了衙署抓人,但显然不是这般模样。 一下子闹得这么厉害,还出了人命,这事要如何揭过? 贺家大爷明明在庄子中,怎么没有将那些人拦下? 管事妈妈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冷声道:“若能拦住,也就不会闹成这般。” 这话提醒了蒋婆。 “那……”蒋婆颤声道,“是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皱起眉头:“你们被人盯上了,仍不自知,还敢聚众博彩,现在还牵连到我们娘子……我们娘子的名声若是因此有半点损伤,你们谁都别想活。” 蒋婆忍不住颤抖,她着实没想到,贺家也能出事。 “若是真被办成聚众博彩,会如何?真要……处……处斩?” 贺家出了事,她还能逃脱吗?要知道那些帖子,可是她给各家送去的。 蒋婆想到这里,只觉得腿脚发软。 屏风后,淡然的声音又传来:“贺家的罪名不止博彩这般简单,既然那些人有备而来,就是要将贺家置于死地,他们手中应该还握着别的证据。” 蒋婆眼前一阵阵发黑,觉得更加可怕了,她下意识地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动静。 门口终于传来响动,衙署的人到了这里。 蒋婆惊恐地看向门外,只要那扇门被打开,她就会与那些人一样,被带走关押。 她下意识地向屏风靠近,觉得那里更加安全。 “带她出去吧!” 屏风后的娘子再次开口。 管事妈妈视线扫向蒋婆,蒋婆立即止住脚步,她当然不想出去。 因为她惊奇地发现,门口的护卫并没有与衙差打起来,他们反而在说话,声音很低,到底说了些什么,蒋婆听不清楚,她只知道,衙差居然离开了。 强烈的求生欲让蒋婆的脑子一下子恢复清明。 她知晓了前路在何方,谁能带着她脱困。 “大娘子救命。” “大娘子……” 蒋婆回过神,开始低声向屏风后的人祈求:“只要大娘子能救我一命,日后我愿意为大娘子做事。” 话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 “做牛做马也报答大娘子。”蒋婆说着跪下来,不住地向地上磕头。 屏风后的人站起身走出来,她头上已经戴了幂篱,整个人与来的时候没有两样。 “聪明的话,进去之后,莫要乱说话。”谢玉琰不再停留,抬脚就向外走去。 蒋婆明白,大娘子指的是什么,不能说见到过大娘子,也不能透露大娘子的身份,当然蒋婆根本不知晓大娘子是谁,她只是能肯定,她不是黄家的娘子。 眼看着大娘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大娘子每走一步,蒋婆感觉自己都离死更近一些。 “大娘子,我知晓京中许多女眷的秘密。” “我可以都告知大娘子。” “大娘子……您带我一起走吧,我若是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大娘子,我定然有用,定然对您有用。” “大娘子,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万一那些人也要害大娘子呢?大娘子在这里的事,被他们知晓,岂非成了把柄?” “大娘子。” 蒋婆早就哭出声,恐惧感已经将她整个人笼罩,她感觉到脖颈上一片冰凉,仿佛有刀刃横在上面。 “他们贩卖女眷,那些女飐是被买来的,若是让衙署知晓就都完了,大娘子也不想与这样的事有牵连。” “就算大娘子能从这里走脱,万一衙署那些人日后后悔,上门要挟……该怎么办?不如大娘子……大娘子手中也握着些……证据,用来做交换。” “他们还将女眷卖去了西北……” 到了最后,蒋婆想到了这些话,试图来打动那位大娘子。她知道贺家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能不能用来买命? 她没有本事去与衙署的人讨价还价,换做大娘子去说,就不同了。 虽然这个办法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出来的,但紧要关头,蒋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得用尽全力去活命。 眼前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蒋婆死死地盯着,几乎紧张的喘不过气。 终于,她听到那声音道:“带上她一起出去。” 蒋婆一泄气,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第347章 活命机会 蒋婆这样的人,平日里游走在市井之中,替富贵人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她们深知这其中的危险,所以就会悄悄地收集一些秘密,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命。 再说,那些女眷许多就是她带来的,最后她们被送去哪里,她再清楚不过。 这也是为何,官宦人家看不上商贾,商贾手底下的人,与官宦人家的不同,他们靠聪明伶俐获得主子的欢心,难免心思太过活泛,她稍稍用些银钱和手段,就能探知些消息。而官宦人家最在意的是规矩,规矩大的人家,不容易打探出秘密。 蒋婆在贺家管事身上不知道用了多少银钱,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再者,蒋婆也聪明得很,她知晓如何拿捏这位娘子的心思,如果娘子出身官宦人家,那么她最怕被人拿住把柄。 如果娘子的身份再高一层……那就是皇亲贵胄,贺家将人口卖给了番人,这个消息应该会引起她的关注, 蒋婆不是胡乱猜测,这个娘子所表露出来的东西,说她是皇家中人,她也相信。 “低头,不要被人看到你的面容。” 于妈妈冷冷吩咐,旁边的蒋婆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即便是这样闷头前行,蒋婆也能看到此时此刻庄子上成了什么模样。到处都是胡乱丢弃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只绣鞋横在台阶上。 女眷惊呼声不断,地上躺着几个人,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打死了。 有人哭泣,有人求饶。 “我们是被骗来的。” “他们说只看角抵。” “是蒋婆送帖子给我的,那婆子呢?在哪里?” 蒋婆将身体躲在了于妈妈身后,她真怕有人将她认出来。 还有人装傻。 “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让我们离开?我们只是给庄子里送吃食的。” “你看看,那酥饼就是出自我家的铺子。” “一定是弄错了。” “哎呦,别抓我。” 三三两两的人被驱赶着往庭院中走去。 蒋婆还看到了衙差从他们面前经过,她一颗心仿佛要跃出喉口,但不知道为何,那些衙差就像是没有瞧见他们似的,任由他们前行。 走出了院子,蒋婆才微微抬起头,这时她才发现有人一直在前面开路,那明显是衙署的人。 后门被打开了,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蒋婆跟着前面的娘子踏出庄子大门,又搀扶着娘子坐上马车。 等管事妈妈也弯腰走入车厢,马车开始向前驰去。 蒋婆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没想到她真的就走了出来,真的就逃脱了。她鼻子发酸,淌下了眼泪。 她亲眼所见,除了他们之外,没有第二辆马车走出庄子。 娘子的身份果然非同一般。 在蒋婆没有看到的地方,车厢上挂着一朵象生花,茱萸配玉梅。王晏的人也是靠着这个找到了谢玉琰所在的屋子,亲自引她们离开庄子。 蒋婆对这些一无所知,归功于眼前这位娘子身份非同一般。 贺家做不到的事,这位娘子轻易就能做到。 蒋婆自以为看明白了这些,一心一意依靠这位娘子。 马车驰出一段路之后,蒋婆又跪在谢玉琰面前:“多谢娘子。” 谢玉琰挥了挥手:“你可知晓,今日之事有你一半功劳,若是她们全都被送入大牢……你想要安然无恙,就必须有些功劳傍身。” 蒋婆能想得到,汴京的商贾人家多么怨恨她,就算这次她侥幸逃脱,那些人恐怕也得要了她的命。 正因为如此,她更该攀上眼前这位娘子,给自己找个更大的靠山。 但这娘子依旧没有将身份告知她,显然对她还不够信任。 谢玉琰看向蒋婆:“你说他们将女眷卖去西北?是哪里?西北边关,还是番人手中?” 蒋婆忙道:“是……番人……有许多人被带着,经大名府往西北方去。去年冬日大名府出了事,那条路就断了,贺家手中因此积压了不少妇人。” 谢玉琰接着问道:“那些女眷都怎么来的?” “是……是买来的。”蒋婆说完这话,敏锐的感觉到面前的大娘子很是不满意。 “也有掠卖的,”蒋婆忙补了一句,“就像……今日上台的冯二娘,她就是贺家让人抓的。” “冯二娘和她兄长入京状告贺家,贺家知晓之后,就将两个人抓了过来,这样的事有许多,似冯二娘这种有几分姿色的,都会被暂时留下,她兄长那般的男子,就不一样了。我听说被贺家囚禁在另一处庄子上,被带去那庄子的人,都是有去无回。” 谢玉琰道:“你可知晓那处庄子在何处?” 蒋婆摇头:“我没去过,只是打听过消息,猜测有两个庄子可能性最大,一个庄子在南城外,一个在东城外。两个庄子上藏着贺家不少秘密。” 蒋婆说完话,马车停下,谢玉琰撩开了车帘,很快一个人凑上前来。 谢玉琰让蒋婆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那人听后立即催马离开。 蒋婆怔怔地看着谢玉琰,此时此刻她更加茫然了,这位大娘子到底在做什么? 谢玉琰道:“你说你知晓许多人家的秘密?说来听听。” …… 庄子内。 冯二娘被打翻在台上,她想要再度起身,睁开眼睛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知晓这次可能不行了,那女飐很快就会过来杀了她。 可是女飐迟迟没到,她反而听到了一阵鼓声,然后,她那原本渐渐归于死寂的心,又渐渐活了过来。 她一点点地抬起头,跌跌撞撞地再度爬起。 这应该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盯着那女飐渐渐靠近,不过……预想的缠斗没有袭来,周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等她再看向四周时,发现多了一队身穿衙署官服的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在梦中。 冯二娘被人扶住了身子,从台上带下来,送入一间屋中,有人给她喂水,查看她的伤势。 在她刚刚想要松口气时,面前那扇门被撞开,有人持利器向她逼近,却被护着她的衙差拿下。 冯二娘总算看清了眼下的情势,她一把拉住了身边的衙差:“冤枉,我要状告贺家,我是被他们掳来的,求求青天大老爷,救救我哥哥,我哥哥还在他们手上,还有郭大哥、郭二哥……” 冯二娘说完这些,激动地想要起身,却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来。 第348章 罪加一等 冯二娘被身边的衙差扶住,祥符县县丞刚好瞧见这一幕,登时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衙差:“快去请郎中来。” 祥符县县丞带着人闯进来的时候,角抵场上还在继续,冯二娘的模样已然惨不忍睹。 瘦小的女子衣衫凌乱,满脸鲜血,她身前站着的女飐,只是鼻子有点殷红,其余地方完好无损。 如此实力悬殊的一场角抵,不是故意折磨人,又是在做什么? 看客们并不在意这些,依旧喊叫着让冯二娘起身,有的人甚至将银子丢在这可怜女子的身上。 祥符县县丞只觉得恶心,人性是经不得考验,尤其在这种时候。 幸好他们赶了过来,不然这女子定会被活活打死在台上。 那要刺杀冯二娘的人被结结实实捆绑起来,那人一脸凶狠,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二娘。 “将人押入大牢审问,不要让他半路死了。” 当着衙差的面准备杀人灭口,真是好大的胆子,县丞神情肃穆,这次不查个清清楚楚,他也可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了。 文吏向县丞禀告:“这女子就是冯二娘。” 县丞点头:“本官知晓了。” 县丞方才从管事口中知晓了冯二娘的身份,他带人来到这里,其中一桩事就是找到冯二娘。 那些人将冯二娘赶去角抵台,显然就是要让冯二娘死在上面,没想到衙门会找上门,恐怕冯二娘留下活口,立即派人行刺…… 他岂能让这种事发生? 县丞沉着脸,冯二娘活着就好,他来此地的一半目的就达成了。 至于另一半…… 县丞想着那堆起来的银子,也跑不了。 “县丞大人,贺家郎君求见。” 县丞听得动静转过头去:“这里的东家?” 文吏道:“正是。” 县丞冷笑一声:“他人在何处?” 文吏向门外看了看:“门外。” 县丞却没有动,再次问道:“他人在何处?” 县丞大人一连问出两句相同的话,他自然不能给同样的答案,文吏仔细思量,却想不明白,躬身道:“还请大人示下。” 县丞道:“聚众博彩,证据确凿,这里的庄家不该被送入大牢吗?” 文吏登时明白过来,他看向衙差们:“大人的话可都听到了?” 衙差齐齐应声。 等在外面的贺璠迟迟不见传话的文吏出来,心中格外焦急,他想要让人传话去贺家和夏家,奈何门口被人把守,谁也出去不得。 这庄子上的宾客,都不是寻常百姓,遇到这样的情形,各显神通,设法从这里逃脱,却都铩羽而归,这群人气势汹汹而来,这是准备将他们全部带入大牢。 旁边的葛英也早就收起了那不羁的笑容,他们按照往常一样处置今日之事,却发现根本不顶用时,他就考虑先一步离开,至少不要将葛家牵连其中。 可惜,也被衙差堵了回来。即便他拿出了夏家的帖子,还是没有任何用处。 贺璠自然也是一样,不过他还吩咐人去杀冯二娘。 现在除了博彩之外,冯二娘最为危险,即便当着衙差杀人,也比留下活口要好的多,没有真凭实据就能将案子翻转。 夏孟宪可是刑部尚书,大梁建朝之日起,历任刑部尚书,有一个算一个,你看哪个在任时,亲友被送入大牢的? 特别是博彩这样的重罪。 贺璠有信心,只要他不留证据,夏尚书总有法子。 但是冲进去行刺的人却被拿下了。 贺璠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心底里早就开始慌乱。消息送不出去,人也没法收买,证据确凿的情形下,只能被押入大牢。 贺璠看向葛英,最后一个法子,就是他们亲自来找县丞,许给县丞一个偌大的好处。 “如果……县丞不肯要怎么办?” 葛英听到贺璠的问话,也沉下脸:“依我看,只有两个法子。” “要么先委屈一下,束手就擒,等着尚书大人想法子。” 贺璠觉得这不好,谁能知晓情形会如何变化?进去之后何时能出来?会有多少罪名落在他头上? 他出现在庄子中,都没法拉出下人顶罪。 “那就用另一个法子,”葛英道,“将你庄子上所有的护院都聚集起来,护着你一个人离开。” “出了门之后,你只要不承认来过这里,别人也拿你无可奈何。” 贺璠觉得这个更好,不管是在汴京,还是祖宅,这样的事他都做过,不过面对的都是小官小吏,这个县丞说大不大,但能在汴京任职,要么被官家信任,要么背后有人支持。 但他也管不得这么多了。 贺璠点点头,却还是迟疑道:“那你怎么办?不与我一同走?” 葛英摇头:“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再说我留下,也能帮你主持大局。我被抓也没什么,我顶多是宾客,手中又没有博彩的纸笺,谁能将我定罪?” 葛英也丢了银子,不过就是应应景儿,没有真的玩的意思,因为他与贺璠都知晓,那冯二娘最终必然死在台上。 葛英说自己无罪,也是事实。 葛英压低声音接着道:“总得有一个人出去报信,你留下更麻烦,倒不如换成我。” 贺璠抿起嘴唇,显然认同了葛英。 换成往常时候,兴许夏家会有所察觉,但今日不同,夏家安排人去了汴水,抓了人又要立即审讯,将精神都用在郭家兄弟的案子上,势必对其他事会疏于探知。 所以,他们不出庄子,外面的人很难知晓一切。 直到这里的看客迟迟没有归家,才会有人找过来。 可是眼下角抵才开始,至少要拖延好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足够将今日的事办成铁案。 贺璠想到这里,就向后退去,恰好这时候,文吏带着衙差走过来,文吏指向贺璠和葛英:“立即将人拿下。” 贺璠脑子“嗡”地一下,转身就带着人向外逃去。 贺璠身边的护卫一边逃一边喊叫:“有人要陷害郎君,快,来人,送郎君出门。” 站在原地的葛英,眼看着一队衙差去追赶贺璠,他轻轻地舒一口气,他将贺璠支走是怕被牵连。 没有贺璠在,他就算下狱也会被放出来。 而贺璠……最好能逃出去,否则罪加一等。 第349章 认罪 贺璠带着人径直往外逃去,一路上比他想的要更顺利,因为衙差都在四处追捕宾客,剩下的几个人,哪里是贺家护院的对手? 当冲出庄子门口时,贺璠终于松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接下来他就躲去夏家不出来,他们还能去刑部尚书府中抓人不成? 却在这时,贺璠瞧见又有一队人马往这边而来。 为首的人高头大马,穿着紧身短衣,外面是一身崭新的甲胄,悬挂腰刀,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贺璠瞳孔就是一缩,怎么会招来了武将? 在汴京出现的兵马定然是禁军。 现在庄子上又是衙署,又是禁军……贺璠脸色一时变得难看,这些人就像是早就串通好的,一起来对付他? 那领头的武将显然看到了他们,登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吓得贺家护院纷纷丢下了手中的棍棒。 反抗这些禁军当场就会丢了性命,尤其是看着一队骑兵奔袭而来时,压迫感十足,寻常人哪里能承受得住? 护院都这般,贺璠也没了逃走的心思。 逃可能会立即死,不逃还有一线生机,他与那些护院一样跪了下来。 徐恩勒住马匹,马蹄扬起带起的尘土落在贺璠脸上,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 “作乱的人就在庄子中?”徐恩问向报信的衙差。 衙差点头:“我等跟着县丞来庄子上查看,正好发现他们聚众博彩,县丞命他们等待盘查,谁知道这些人公然持械反抗,县衙的衙差被打伤了,里面也死了人。” “县丞见状,让我们回衙署求援,还好我在路上遇到了都知大人。” 一下子将徐恩为何来此地解释的清清楚楚。 徐恩道:“本官在操练阵型,也是巧了,居然遇到这种事。” “可是……没有官家手谕不得动用兵马,我不能带人帮你们进去捉拿犯人,但我可以让将士在此操练,以防有变,若他们有不轨之举……” “大梁律法,若是遇到民变,周围的禁军可以先镇压,再上报。” 贺璠听得这话,肚腹里一阵翻腾。 武将不得擅自出兵,所以……他才说是来这里操练。 就算不动用手下兵马,帮衙署抓人,但那气势足以震慑整个庄子。识趣的人都不敢再挣扎,因为再持械与衙差对峙,可能会被当成民变处置。 这下彻底完了。 贺璠如坠冰窟,不可能有人脱逃报信,他们就只能任由旁人宰割。 贺璠正想着,背后传来县丞威严的声音道:“将这些拒捕之人拿下,” 片刻之后,贺璠被捆绑起来,重新带回庄子里。 贺家护卫见自家郎君被抓,纷纷丢掉手中的棍棒。院子里的宾客们也发现了门外有兵马前来,也都不敢再反抗。 一片静谧之后,开始有女眷啼哭声传来。 听着格外的哀婉,还有人不停地喊冤。 如果县丞没有见过她们疯狂喊叫的那一幕,可能还会有一瞬间的心软,现在他只是冷笑一声,吩咐道:“庄子上的人、银钱、纸笺一点不少的都带去衙署。” 说完他看向文吏:“现在就清点银两,撰写成册,整理好了立即送往府衙一份,再给去禀告刑部许怀义大人,就说他要找的冯二娘在这里,至于冯二娘是否被人执持人质,还要问完再说。” 贺璠瞪大眼睛,怎么还有刑部的事? 是谁状告他们执持人质?难不成是郭家兄弟?他心中虽然有所怀疑,却不敢就这么问出来。 他不能让人知晓汴水上发生的事与他有关。 县丞吩咐完了,衙差再度前去捉捕庄子上的人,这次没有再遇到反抗。 徐恩带着的一队近卫,也开始像模像样的操练起来。 远处的许怀义和蔡征相视一眼,许怀义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蔡征知晓内情,却不能说出来,只得装作露出惊喜的神情。 “看来一切比我们想的还要顺利,”蔡征道,“看来很快这案子就要落在你手中。” 许怀义手里有郭家兄弟的诉状,又从郭雄口中得知冯二娘的案子,现在找到了冯二娘,自然而然就能加入到此案之中。 因为也只有他能说清楚前因后果,他自然要跟到底。 更何况,那递了诉状,声称自己被人谋算的郭家兄弟,已经被抓入了大牢,许怀义随意找个借口,就能参与其中。 许怀义看向蔡征:“那我们就回衙署等消息吧!”这注定是个轰动汴京的大案子。 …… 开封县衙署。 郭雄、郭川被押入大牢之后,狱吏直接将郭雄带去了刑房。 郭雄先被抽了二十鞭。 狱吏一边挥动手臂,一边道:“事到如今,还不肯招认,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郭雄早就被堵了嘴,就算他想招认,也说不出话。 狱吏自然是故意这般作为,只要将郭家兄弟折腾死了,他的差事就算办好了,至于郭家兄弟是怎么死的不会有人来查。 鞭子抽完,狱吏将郭雄口中的布团掏出来,郭雄早有所准备,立即喊叫起来:“冤枉,冤枉,我们是被冤枉的。” “我早就写了讼状,告去了衙门。” “是有人故意让我们上当,就是要给我们冠上私运的名声。” “冤枉……冤枉……” 郭雄喊过之后,那些被关起来的船工也纷纷应和。 “冤枉啊,我们是被冤枉的。” 这叫声让大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狱吏不得不向更多人挥动鞭子。郭雄自然少不了都是一顿毒打。 郭雄身上被抽得皮开肉绽,他却并不惊慌,反而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容,看得狱吏心中一颤,于是手下加重了力道。可无论如何被打,只要得了时机,郭雄依旧高喊“冤枉”。 “大人,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隐情?”大牢的文吏忍不住上前询问。 “怎么可能有隐情?刑部的大人可是亲眼所见,那些赃物都被抬回来了,正是上好的香料。” 文吏还想要再多问问,却被狱吏阻止道:“快点审,今日就要出结果。” 文吏哪里想到会这么快:“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狱吏道,“上面给话了,恨不得立即将人处斩才好,总之他们早点认罪,我们就早点领功。” 文吏皱起眉头:“还没有问过口供。” “口供?” 狱吏向桌案上努了努嘴,文吏走过去一瞧,果然上面有两份口供,就差签字画押了。 第350章 麻烦来了 文吏见到口供,心中了然。 郭家兄弟能够认罪最好,不能认罪,就会强迫他们画押。 看狱吏的模样,对这样的事再熟悉不过,早就不是第一次如此作为了。 郭雄不肯招认,狱吏看了眼沙漏,觉得还有时间,于是命人将郭川绑起来,用沾染着郭雄鲜血的鞭子,继续抽打郭川。 郭川几乎将自己的嘴都咬烂了,硬是没有喊叫一声。 郭雄知晓弟弟的心思,弟弟这是要惹怒狱吏,让狱吏将所有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在他身上,这样郭雄就能得机会喘息。 真是个傻子。 郭雄眼睛发红。 受点罪又有什么,只要两个人都活着就好。 郭雄这样想着,开口骂狱吏:“狗官,只会屈打成招这一套,你们与汴水上那些人是一伙的,就是要加害我们兄弟。” “老天有眼,定会让你们受到报应。” 狱吏终于被惹怒,放过郭川,转头又去对付郭雄,这样一顿鞭子抽完,郭雄已经昏厥了过去。 郭川大惊,在一旁一直喊叫不停。 狱吏这才上前去试探郭雄的鼻息,发现他尚未断气,松了口气,可不能刚将人弄回来就打死了,委实没法向上面交待,至于过一晚上人还在不在,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毕竟许多犯人被抓之后想不开,在牢中自尽。 狱吏假意将耳朵贴在郭雄嘴边,仿佛在聆听些什么,然后她点了点头道:“这犯人招认了,将口供拿过来。” 郭川哪里相信大哥会招认,来的时候大哥还嘱咐他,无论如何,什么都不要说,他挣扎着道:“我大哥没有招认……快来人……有人作假……有人作假……” “我要见知县大人。” 没有谁去理会郭川,狱吏拉起了郭雄的手,正当他要将郭雄的手指按在供状上时,一个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狱吏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了张陌生的脸孔。 不,仔细端详一下,这个人他认识,是刑部的许怀义。 刑部官员经常会来县衙,这许怀义前阵子还曾过来调过案宗。这位许大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狱吏佯装镇定,悄悄松开了郭雄的手。 “许大人,”狱吏道,“犯人刚刚招认,我这是在与他核对口供。” 许怀义沉着脸:“是核对口供,还是做假口供?” 狱吏向身边人使眼色,示意将郭家兄弟带下去,显然已然来不及了,郭川喊出声:“大人,冤枉,请大人为我们兄弟做主,他们将我大哥殴打到晕厥,当着我的面,就要强行画押,我们没有私运货物,我们都是被陷害的。” 狱吏脸上一闪慌乱,幸好有个人急匆匆地赶到。 “许大人怎么在这里?” 刑部员外郎郑煦快步走到许怀义面前。 许怀义没有去看郑煦,反而一直向那狱吏逼近,直到一把抢过狱吏手中的供书。 狱吏不敢与许怀义争夺,只得求助地看向郑煦。 郑煦皱起眉头,这个许怀义被贬黜到刑部之后,依旧不知悔改,平日就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自以为靠着一身断案的本事,就能有个好前程,就没想过得罪尚书大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许怀义,”郑煦加重了语气,直呼许怀义的名讳,“这里是开封县县衙,不是我们刑部衙署,审案、断案自有县衙官吏,岂容你越俎代庖?你与我过来,我有话要说。” 许怀义却没有动,只是低头看手上的口供,然后去检查郭雄的情形,确定郭雄已然晕厥,他看向狱吏:“这口供是犯人自述的?” 郭雄已经不省人事,狱吏哪里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支支吾吾:“他晕厥之前已经供述完了。” “既然如此,何不等犯人清醒再行画押?” 狱吏吞咽一口:“这……” 许怀义看向一旁的桌案:“上面还有一份是谁的口供?” 狱吏恨不得立即扑过去将那份供书藏起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通,许怀义来到这里为何没有人通禀? 郑煦三番两次被许怀义漠视,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许怀义,本官与你说话,你却假作听不见,是何道理?” 许怀义终于抬起眼睛看着郑煦:“郭雄、郭川等人可是郑大人带人抓捕的?” 郑煦并不遮掩:“本官恰好与县衙一同巡视汴水,遇到了这几人私运货物,于是将人带回,有何不妥?” 许怀义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郑煦更加难受了:“你问这话是何意?” 许怀义躬身行礼:“本官不能与郑大人私底下交谈。” 郑煦想要问为何,不过这次许怀义很是痛快地继续往下道:“因为我要弹劾郑大人。” 郑煦愣在那里:“你说什么?”哪有人当着人面,直言要弹劾? “至于要弹劾些什么,不能提前透露给郑大人。” 看着许怀义淡然的模样,郑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恨不得上前揪住许怀义,狠狠地挥上一拳。 说完话,许怀义将郭雄的口供收入袖子,又去拿桌案上郭川的口供。 狱吏急起来:“许大人,这是县衙大牢,您不能拿走我们的公文。”闹出这么大动静,意外的是,知县、县丞大人没来也就罢了,连主簿、典吏都没露面。 狱吏知晓定然是出事了。 郑煦也有所觉察,他上前一步按住了许怀义的手臂:“莫要在县衙里发疯,今日你不弹劾我,我也会弹劾你,不过先要去尚书大人面前理论一番。” 郑煦眼下只想将许怀义引去夏家,要如何处置自有夏尚书决定。 “本官去不了,”许怀义淡淡地道,“只怕郑大人也去不成。” 郑煦心里一沉,许怀义不会这般癫狂,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狱吏转头看去,果然瞧见了自家县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凑上前:“大人,这位许大人拿了我们的文书……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他虽是狱吏,却也不得不说这些话,着实因为那供书事关重大,若是被许怀义握着,就是他们口供作假的证明。 这案子是怎么来的,他们心知肚明,决不能让旁人插手,否则……真就麻烦大了。 第351章 没选错 郑煦官职不低,但在县衙之中,也要等着县丞说话。 大梁官吏各司其职,谁也不能插手旁人的公务,这也是郑煦没有与许怀义抢夺供书的原因。 他得自持身份,否则就要贻笑大方。 再说,他还要用这个做借口,好好在夏尚书面前告许怀义一状,但是让郑煦没想到的是,开封县县丞眼睛中闪过一抹慌乱,看向他时,眉头跟着皱紧,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郑煦浑身一凛,脊背下意识地挺直。 开封县县丞看向许怀义:“许大人这是准备……” “将郭雄、郭川带去祥符县,”许怀义淡淡地道,“本案与祥符县博彩案并案审理。” 郑煦听出玄机:“什么博彩案?” 见许怀义没有解释的意思,开封县县丞只得接口说话,他还指望着郑煦将消息带给夏尚书,此事夏尚书不出面,恐怕不容易善了。 县丞道:“有人前往祥符县报官,说祥符县内有人聚众博彩。县丞带着人前去查看,结果……发现确实有人私设角抵台,庄子上有几十个宾客博彩输赢,涉及银钱至少几百两之巨,那庄子中的人,持械抵抗衙差,还闹出了人命……” 说到这里县丞也暗自咬牙,在汴京城,那些人居然敢这样做,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脑子?要不是闹大了,祥符县也就不会禀告刑部,请来许怀义这么个瘟神。 许怀义接口道:“那庄子上还涉及掠卖妇人,我们在其中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冯二娘。” 听到“冯二娘”,一直盯着自己大哥的郭川怔怔地转头看向许怀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位许大人找到了二娘。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半晌才回过神,然后意识到许大人为何在这时候提及冯二娘。 “大人,”郭川开口道,“就是那些人……那些人用冯二娘要挟我们兄弟,是他们……就是他们……陷害我与大哥私运香料,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许怀义没有回应郭川,而是用澄明的目光盯着开封县县丞和郑煦等人,有了郭川这番话,他不用再解释为何要两案合一。 郭雄这时候也缓缓醒过来,他先听到自己弟弟激动地喊叫声,然后发现大牢里多了好几个人,最终他的视线聚在许怀义身上。 他想要说话,喉咙却是一痒,忍不住一阵咳嗽,然后吐出一口鲜血。 “大哥,大哥……” 郭川急切中大声吼叫。 许怀义看向县丞:“犯人被带入大牢几个时辰,就被打到晕厥,本官也会弹劾开封县官员。” 话音落下,许怀义吩咐身后的人:“将人抬出县衙,请郎中好生医治。” 身后的刑部衙差应声,前去将郭雄、郭川兄弟放下来,又去大牢里带走那些船工。 开封县县丞不敢多言语,因为博彩的案子闹得太大,他一个小小的县丞委实兜不住,既然如此,何必凑上前找死? 郑煦却不甘心:“案子到了刑部,如何让你前来?你可问过尚书大人?” “本官办案自然经过侍郎大人应允,”许怀义向郑煦道,“更何况此案只能我来督办。” 许怀义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此二人曾将诉状递到本官手中,没有谁比本官更清楚此事来龙去脉。” 一件事还没解释清楚,就又提起另一桩。 什么时候郭家兄弟向刑部递过诉状?郑煦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居然对这么多内情都一无所知。 夏尚书知不知晓这些? 郑煦怨怼起了夏子乔,要不是贺家拿着夏子乔的名帖来寻他,他怎么会趟这趟浑水? “郑大人,”许怀义道,“与我一同去祥符县,有许多内情,还要向郑大人核实。” 郑煦忽然想到贺家送给他的那些银钱,现在还留在自家内宅中,若是贺家人供述出来,他恐怕难逃罪责。 “本官要先回趟家中,”郑煦道,“稍后再去衙署不迟。” 许怀义看着郑煦,将郑煦盯得额头上起了冷汗。 “大人最好不要回去,”许怀义似是没有半点情绪,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容,“若是大人不听,我就不是弹劾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抓捕了。” “你……”郑煦涨红了脸,“你敢……” 许怀义伸了伸手,长袖舒展:“你可以试一试。” 郑煦胸口就是一闷,他第一次被这样要挟,而且居然不敢反抗。 “带走。”许怀义又是一声吩咐。 郭雄和郭川听着这威严、冷淡的声音,却觉得心中异常踏实。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郭雄都要笑出声来。 他回想起当日大娘子让他来寻许大人的情形,他当时还有几分迟疑,生怕再度上当,还好……他没有选错。 从大牢里出去之后,他一定一心一意为大娘子做事,回报大娘子的恩情。 …… 谢玉琰的马车依旧向前走着。 蒋婆一路上说得口干舌燥,她想要讨杯茶喝,显然面前这位大娘子没有这个意思,她也不敢去求。 蒋婆见过那么多女眷,没有谁比这大娘子更可怕。 大多时候,大娘子的目光都没在她身上,蒋婆也无从猜测,大娘子对她说的那些话,到底感不感兴趣? 正因为前途未卜,蒋婆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口。 “去年冬日里,有女子被带去西北?” 蒋婆点头:“我记得贺家管事说过,去年冬日西北要人,他们特意选了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去。” 谢玉琰想到了焦大。她是什么时候被焦大带去大名府的?是否与贺家有关? “你记得这么清楚,”谢玉琰道,“是否那些女子都是你卖给贺家的?” “冤枉啊,”蒋婆忙道,“大娘子,我是贩卖女子不错,但那都是正经来路的,决计不敢做那些黑心买卖。” “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些女子曾要反抗,差点就逃出了贺家。那次死了不少人,贺家凑不够人数,不惜多加了银钱,让我去寻女子前来。” “我刚好赶上重病,没能做上那笔买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疼得很。” 谢玉琰看向蒋婆:“都是些女眷,能闹出多大动静?” 蒋婆露出神秘的神情,压低声音:“那些女子有外应,听说是什么圣教的人,所以闹得贺家措手不及。” 第352章 难逃 蒋婆说完这话,只看得眼前的大娘子目光一凝,显然是对这话题感兴趣。 “大娘子可知晓圣教?” “不知,”谢玉琰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前朝写有《圣教序》,不过上面所书写的是,前朝圣僧西域取经的事,还附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原文和译文,若你说的是这个,我倒是清楚。” “每年我都会用藏经纸抄写心经,供奉去大相国寺。” 蒋婆之前压根不知晓有《圣教序》这东西,虽然想要使尽浑身解数,想要与大娘子对上话,却也只是抿嘴说不上来。 不过她更确定了,大娘子至少出自达官显贵家中,不然怎么能张口就说出这些东西?抄经还会用到藏经纸…… 蒋婆只是听说过有寺庙能做一种藏经纸,却十分稀少,寻常显贵也得不来,她更是见都没见过。 这一瞬间,蒋婆想了许多,大娘子既然信佛,可能就会信那些东西。 片刻之后,她决定仔细与大娘子说一说圣教。 “那圣教也与佛教差不多,不过是从南边传过来的,许多西人也都信呢,他们信奉光明……教徒都能驱逐黑暗。” “我也是听那些南边来的女子提及,她们很是虔诚,等着在圣教的指引之下,将来能摆脱困境,回到家中。” 其实蒋婆听得多了,也被说动了,觉得那圣教委实厉害。 “去年冬日来的那些女子,有几个是南边一个村子里的,她们和附近的村子去年闹瘟病,死了许多人,只有信奉圣教的人才得以存活。” “而且就在闹瘟病的前半个月,圣教的人已经去那村中告诫众人,让他们暂时搬离村庄,去山中住些日子,方能避开劫难。” “那些村民如何能听?都觉得那人是在骗取钱财,那村中有个凶悍的汉子,还将那圣教的人赶走了。” “结果过了不几日,那汉子就出了事,一家十几口人,陆续生病,几日之内就没了,紧接着疫症就往村中蔓延。” “不到十日的功夫,村中家家户户就都有人染病身亡,这时大家才想起圣教的人说的那些话。” “可惜现在相信也已经晚了,那疫症眼见就止不住。” 如果事情就到这里,那也没什么特别,毕竟先知这种传言每年都有,除了所谓的圣教之外,佛教、道教每年都有类似的事,大多被传的玄乎其玄,也不可能有人去查证真伪。 蒋婆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来了个大转折:“不过,就在疫病最重的时候,圣教的人又去了村子。他们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难过,领头的人,居然决定自焚身躯,驱逐瘟疫。” 这些对于谢玉琰来说,并不稀奇,她见过听过的,远比这些要精彩,可她依旧假装露出意外的神情。 蒋婆见大娘子表情变了,立即更加卖力地道:“我听到这些的时候,也很惊诧,真的有人愿意舍命救人?” “但那村中两个女子都是这样说,我就不得不信了。” “那人盘膝而坐,让徒儿浇上一种黑色的火油,被火烧着的时候,他口中还喊着‘焚我残躯、熊熊圣火,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谢玉琰似是在仔细揣摩这话,然后看向蒋婆:“你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蒋婆道:“这可是圣教的教义哩,那些女眷动辄就喊,她们说但凡圣教中人,遇到黑暗,只要默念这话,一定会得到救赎。” 谢玉琰不再质疑,蒋婆就接着方才那桩事继续说下去:“圣教的人死了之后,也是奇怪,瘟病就真的没再蔓延,村中一多半的人都活了下来。不过也是因为这次瘟疫,许多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卖儿卖女。那些女子就是这样被卖来了北方。” “那几个女眷别看被卖到这里,却坚信圣教会救她们。她们暗地里口耳相传,以至于其中许多女眷都信了圣教。她们暗地里筹备一切,也不知道到底通过谁与外面的圣教中人有了来往,就真的弄出了解救之事。” “可惜后来失败了。” 蒋婆叹口气:“我听贺家有人说,那次是圣教一个厉害的人物出了事,那些女眷才没能得逞。” 谢玉琰道:“后来那些女眷怎么样了?” “被送去了西北,”蒋婆道,“那可都是银钱,贺家舍不得都杀了,贺管事说,将远远送走,让她们永远回不到大梁就是最大的惩戒。” 于妈妈递了热茶过来,谢玉琰抿了一口:“现在汴京信圣教的人多吗?” 蒋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多,城中管得严,万一被朝廷抓到,要被当成妖教教徒处置。” “不过私底下……我倒是也遇到一些圣教徒,他们私底下赈济百姓,去年我还曾领过他们给的粮食。” “不过,我就是打探一下消息,并没有加入圣教。” 蒋婆也怕万一圣教出事,她岂非自投罗网?如果大娘子想要打听更多圣教的消息,她可以再出去问。 但眼下决计不能说,她不是遇到一些圣教的人,而是与里面的人很熟悉。 马车缓缓停下。 蒋婆又是忐忑又是欣喜地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抬起眼睛:“你可知晓我是谁?” 蒋婆吞咽一口,然后摇头。 “记住你说的话,”这次是于妈妈替谢玉琰开口,“要知道……死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 蒋婆不停地叩首应承。 等到马车离开,蒋婆怔愣地站在街面上,额头上满是鲜血,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回到自家坊内,走进去不远就到家了。 蒋婆打了个冷颤,那娘子神通广大,这么快就得知了她家所在。 蒋婆快步往家走,进门之后,就见到大儿媳迎过来。 “快……收拾东西,我们出京住一阵子,将所有之前的物件儿都收拾起来。” 大儿媳看了看头顶:“娘……您是说这就走?不是明日?” 蒋婆哪里还能等? “去将大郎、二郎、三郎喊回来,越快越好。” 如果不是舍不得家中儿女和钱财,蒋婆都想立即出城去。 蒋婆家中忙成一团,家里上上下下都在收拾东西,很快就折腾出几个大包袱。两个儿子正往骡车上搬东西,就看到一队官兵奔着他们而来。 第353章 不可能 慌乱中,蒋婆的大儿子直接从骡车上掉下来。 蒋婆来不及去心疼儿子,转身就想要逃走,却被赶过来的衙差扭住了手臂。 蒋婆疼得忍不住喊叫出声,一同被拿下的还有她两个儿子。蒋婆想拉虎皮扯大旗,但贺家也自身难保……于是蒋婆想到了那位大娘子,同时那警告的话语也响彻在耳边。 她不能说出有关那娘子的任何事。 否则可能下场会比死还惨。 蒋婆看到了两个被抓的儿子。 那位大娘子什么都言中了。 蒋婆有种感觉,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那位大娘子安排的。当然她知晓,这……绝不可能。 …… 马车里。 于妈妈低声问道:“要不要将外面的象生花摘下?” 谢玉琰摇头:“不用,挂着吧,多在外面走一走,不急着回去。” 马车上挂着象生花的不止她一个,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如此一来,王晏的人更容易找到她。 至少报个平安。 若有机会,兴许还能得到后面传回的消息。 “在想什么?”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道:“奴婢就是在思量,不知……能不能找到冯二娘的哥哥。” 蒋婆指了两个庄子,没有意外的话,冯二娘的哥哥就在庄子上。 不过…… 谢玉琰道:“贺家不会那么不小心。将人抓回来了迟迟不处置,留着冯二娘不过是为了钓郭家兄弟而已。” “用冯二娘设下这个局,不但能将所有知晓冯家案子的人一网打尽,还能解决汴水上的纷争,可谓一举两得。” 于妈妈也知晓恐怕凶多吉少,但听大娘子这么一说,冯家郎君不可能活下来。 也是……郭家兄弟那边出了事,贺家立即将冯二娘赶上了角抵台。如果不是有大娘子在,冯二娘也会丢了性命。 于妈妈暗中叹口气,好在这次之后,贺家不能再害人。 希望此次之后,那些人能够习惯这样的节奏,毕竟这才是大娘子入京之后,第一次伸展手脚。 “可惜了丢在贺家庄子上的东西,”谢玉琰道,“我还没用几次。” 于妈妈也舍不得:“那香炉,奴婢也才用得顺手。”她是真的舍不得,不过大娘子八成是因为……那些东西是王大人置办的。 不过王大人一定不会在意,他只需要大娘子回来,那些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 于妈妈忙止住那些胡思乱想,一心一意为主子着想的习惯……真是不好。 …… 王晏和贺檀刚刚从宫中出来,就看到六部衙门外不停有人疾步进出。 “这是怎么了?”贺檀问向身边的官员。 那官员刚从刑部出来,知晓一些内情:“城中出了大案子,刑部夏尚书都被人从值房叫回了刑部衙门。” 那官员也要回去做事,说了一句话,就匆匆与两人道别。 身边没有了旁人,贺檀看向王晏:“这么快?”他知晓王晏最近会向贺家动手,可最近因为公务缠身,没有仔细询问,想着反正等到王晏动手的时候,身边眼线必然也会多起来,桑植几个也会忙得见不到人影,到时他就能察觉…… 谁知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都做好了? 王晏应了一声没有多言,但贺檀从那上扬的音调中,听出了一些压制不住的欣喜和得意,是那种家中有宝,忍不住想要炫耀,却又不能让人知晓的感觉。 “她做的?” 王晏颔首。 “啧,”贺檀摇摇头,“这回那些人决计想不到你身上。” 是真的想不到。 换人如换刀。 谢大娘子动手必然与王晏不同,让人无迹可寻。 贺檀真的有些羡慕,王鹤春自己会搞事就不说了,还遇到个能与他一同搞事的人。瞧瞧,人影还没见到,就已经强迫人夹道相迎,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两个人一路往前行,故意路过刑部大牢,就瞧见那里聚集不少车马。 贺檀道:“这是抓了多少人?” 王晏回道:“都是信任贺家的商贾。” 贺檀再次摇头,贺家除了背上重罪,这些年在汴京建立的人脉,也被一网打尽。 好狠的手段。 两人扫了一眼,继续前行,才走了不远,就看到夏子乔和谢承让急着赶过来,明显二人要去刑部打听消息。 比起之前相见,夏子乔面色难看,谢承让倒是与平日里没什么差别。 四人见了礼,夏子乔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句,一双眼睛已经看向刑部大牢门口,当看到那边围着的人群之后,不禁面色更加难看,看来传回的消息没错,贺家出事了。 直到现在,夏子乔都没弄清楚,贺家庄子上出了什么事?贺家居然那么蠢,没有阻拦宾客用大笔银子去博彩。 而且汴水上的案子也一同被牵连其中。 贺家栽了个大跟头,贺璠能不能安然无恙地从大牢里出来,都不知晓,更别提这些年在汴京的买卖了,万一再牵连到夏家…… 夏子乔眉头锁得更紧了些。不知是谁暗中动手,夏子乔想到了王晏,可盯着王晏的眼线,却没有发现王晏有任何举动。 “夏五郎,”王晏声音冷淡,“可是有事?” 夏子乔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正盯着王晏看。 “没……”夏子乔道,“我方才走神了,不如我们……” “既然夏五郎有急事,”王晏接口道,“那就改日再叙。” 夏子乔一愣,只得向王晏抱拳。 王晏立即头也不回地催马离开了。 好一会儿,夏子乔才彻底明白过来,王晏那话当真气人得很:“什么改日再叙,哪里是我说的?”他明明要说,不如寻个地方饮茶。 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鹤春愈发没有王家子弟的模样,也正是这样,更加难对付。 夏子乔问谢承让:“你说,是不是他?” 谢承让没有直接回应,只是道:“按理说可能性很大,但也要找到证据。” 谢承让也在回想与王晏见面的情形。 四目相对,王晏比从前看他时,多了几分冷漠,让谢承让不禁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被王晏看穿了。 “先去问问消息再说,”谢承让道,“早些做安排,不要被人趁机钻了空子。”贺家在汴京的那些买卖,不能在这时候被人抢走。 夏子乔点头,感激地看了谢承让一眼,还是谢二郎好,一心为他着想,为他着急,简直就像在对待自家事一般,如果二郎真是他夏家人该多好? 第354章 相会 夏子乔听了谢承让的话,没有贸然进刑部衙署,而是吩咐人去打听消息。 两个人站在一旁,还没等到自家小厮来回话,居然瞧见了赶来的大理寺官员。 夏子乔露出惊诧的神情。 多亏他此时没在衙署中,否则父亲恐怕会被弹劾,毕竟他无官职在身,此时出现,显然是为了贺家的事。 夏子乔道:“大理寺来人了……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这一瞬间,他还以为大理寺来拿他父亲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理寺不可能这般轻易拿办刑部尚书。 所以肯定是为的其他官员。 谢承让暗自摇头,与其感叹为何人来得这么快,倒不如想一想,夏家会不会就此被人抓住把柄,怪不得夏尚书一直没有让夏子乔帮着理公务,夏子乔比起他大哥差得太远。 要不是夏大郎外放出京,夏家家中事也轮不到夏子乔插手。 谢承让沉声道:“抓捕郭雄和郭川的人是谁?” “刑部员外郎郑煦,”夏子乔道,“此人入仕之后就一直被我父亲照拂,平日与我来往不少,我才想到让他去办,哪知会出这样的事。” 夏子乔埋怨郑煦办事不利。 谢承让眼看夏子乔想岔了路,立即指点:“不是郑煦的错,如果郑煦出问题,在汴水上就该出事了,不会等到现在。” 夏子乔仔细思量,确实如此:“那是……有人盯上了贺家?” 谢承让点点头:“汴水上就是他们提前布局,故意让郑煦顺利将人抓到。他们手中必然有证物,能够证明郭家兄弟是被冤枉的。” “如此一来,就能反过来查郑煦等人。” 郑煦抓人给的理由是刚好在巡查时遇到了郭家兄弟的船只,不出事的话,这借口足够搪塞过去。 但出了事就不同了,郑煦是否与贺家有来往,当日带了多少人,事先有没有准备?根本经不起盘查。 这就解释了为何大理寺会在这时候露面。 郑煦定不会是头一次办这样的事,进了大理寺,那就算是完了,似他这般的官员,定会被查个清清楚楚。 谢承让看向夏子乔:“你现在该想一想,如何能让郑煦将所有事都担下来。” 夏子乔深吸一口气:“真就到了这个地步?” 本来提前就该安排好,如今出了事,却还想抱着妄想,夏子乔真是一无是处。谢承让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他劝说夏子乔:“如果能顺利解决自然是好,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即便有人抓住不放,也得让这把火烧不到夏家。” 夏子乔抿了抿嘴唇:“郑煦家中有两个儿子,我可以将他们送去郑氏族中。” 谢承让道:“稳妥起见,想方设法先让郑氏族中赚一笔银钱,再提拔一个郑家子弟,让他入京来接那两个孩儿。” 这样就告诉郑煦,郑氏一族的将来都握在夏家手中,如果将来那两个孩子能读书,就让他们记在郑氏其余族人名下,有夏家帮忙,他们一样能科举。 也是在要挟郑煦,他将夏家供述出去,夏家绝饶不了郑氏一族,让郑氏赚的那笔银钱,必然不是什么干净钱,这会成为郑氏的把柄。 夏子乔点头:“我立即就让人送消息给郑煦,告诉他,已经去请他的族人来汴京。” 谢承让看着夏子乔去忙碌,他目光微闪,夏家在做些什么,他都清楚,最近汴河上争端不断,贺家定要稳固自己的地位,这也是一定要做的。 汴河上的买卖以后少不了,绝对不能丢了这块肉。 但谢承让更多精神放在榷场和大名府谢氏身上,想要查问出更多消息,所以没有过多去问这桩事。 没想到,偏偏就出了问题。 他与夏子乔说,应当不是王晏的手笔,因为王晏没有那么多精神应对这些事,许怀义会办案,但许怀义没有那么多算计,不可能想到先设局,再查案。 但插手这案子的人,也就这些,人还都是那些人,但无形中却好像有只手,在指点这些卒子过河。 每个人都站在最合适的位置,简直无可挑剔。 谢承让一直想了许久,要弄清楚是谁的手笔也不难,只要等郭家兄弟从大牢里出来,看看他们日后为谁做事,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桩案子最大的利益,对付夏家外,还能收揽人心,将郭家兄弟变成忠心耿耿的奴仆,手中又多了几个能效死之人。 …… 汤兴等人小心翼翼护在马车周围。 从庄子上出来之后,谢娘子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在城中四处闲逛,那模样像是刚刚从内宅中出来的女眷。 谁能想到,大娘子在庄子上刚刚经历过那些事? 就连汤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们跟着大娘子在庄子上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他好像就顾着看热闹了,看到衙差出现在庄子里时,居然也被吓了一跳。 这种心惊肉跳的经历……仔细想一想,还真是挺过瘾。 谢大娘子可能是心情好了,买的也很尽兴。 铺子的伙计又搬了几匹布帛放在马车上,汤兴瞧了一眼,马车快被放满了,他琢磨是不是再去租一驾马车来,就瞧见又有人抱着几只匣子走过来。 汤兴开始没在意,余光却瞧见,在那“伙计”的遮掩之下,一条人影闪身上了马车。 见到这一幕,汤兴整个人登时警醒,握住腰间的棍子就上前去抓人。 凶狠和戾气立即上头,汤兴整个人蓄势待发,一根棍子高高扬起,可登上车的那人,却半点不在意,竟然就坦然地坐了下去,然后他施施然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汤兴整个人愣在了当场,怔怔地看着车帘被放下,一点点地遮掩了那人的身形,直到……再也瞧不见。 汤兴缓缓将棍子放下,然后伸手揉了揉眼睛,他没有看错吧?趁乱登上大娘子马车的那个人,居然……居然是他家郎君? 大娘子将马车停在闹市,一直没有离开,难不成就是在等郎君? 要不然,他那光明磊落、霁月清风的郎君,怎么能私上一个女眷的马车?还那般理直气壮。 第355章 醋 谢玉琰逛了半个街市,买了不少糕点给杨钦,给张氏购置了胭脂、布帛、发饰,又亲手挑选了一支银簪送给了于妈妈。 坐车到市集,她本来是准备随便逛逛,可能今日心情不错,想买的东西也跟着多起来。主仆两个欢欢喜喜地在前面走,一时忘记了时辰。 直到瞧见汤兴脸上那复杂的神情。 汤兴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欲言又止……谢玉琰才恍然想起来,她来市集的初衷是为了等王晏。 从前她总听到女眷们谈论,哪家小娘子在寺庙后遇到了哪家郎君,或是看花灯时,不小心撞到了谁家的公子……不用思量,就知晓这其中有不少都是有意为之。 她从未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一日,故意将马车停在集市上,只是为了给人留机会前来相聚。 走到马车前,看到僵立在那里的汤兴,谢玉琰微微扬起嘴唇,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示意自己都知晓,免得汤兴在痛苦中挣扎,不知是该提醒,还是该一言不发。 撩开帘子,谢玉琰弯腰走了进去。汤兴也适时地挡在帘子前,免得车厢中的景象被人窥探了去。 车厢之中,坐着的人终于等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等不及车帘放下,就伸出手拉住了她。 衣袖遮掩之下,还是露出了相握的两只手,被前来压车帘的于妈妈看了个正着。 于妈妈迅速垂下眼睛。看看,到底还是年轻,她家大娘子还没站稳呢,就伸手去拉,万一摔着可怎么得了?于妈妈的怨怼说不出口,因为她知晓,王大人恨不得如此,这样就能上前将人“扶住”。 果然,车厢中一句言语传出来。 “慢点走,不着急。” 声音清冽中又带着温润、柔和。 但就是……话说的不对,她家大娘子哪里着急了?分明着急的是王大人才是。 于妈妈听不下去,站远了几步,跟着马车缓缓前行。 谢玉琰看着王晏,好几日不见,他好似瘦了一些,不过依旧神采奕奕。 有些陌生,那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人总是在变。他穿着一件淡青色长袍,整个人显得更加清隽,大约是因为忙碌各种事务,需要注重仪表,坐在那里比往常更多了些端正,那模样,似是随时都能入值房议事。 不过,更多的是熟悉,他的视线和目光中都透着一股亲近,没有半点遮掩的表露着对她的欢喜和思念。 与他寄来的那封信中所写的一样。 王晏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谢玉琰的手背,细细地捻动,一点点地抹去了几日不见的隔阂和生疏。 他手掌的温度也跟着传过来,密密地将她整个人包裹,终于让她心中的那一点点陌生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玉琰坐在王晏身边。 他的眼睛始终瞧着她,再也没有其他人。 “瘦了,”王晏道,“手也有些凉。” 谢玉琰道:“在外面走得久了些。”她一时贪玩,忘记了时辰。 “东西都买好了?” 谢玉琰点点头:“不过……忘记给你买了,但花的是你送来的银钱。” 王晏那本来要落下的嘴角,立即又扬起。 有没有给他买东西不重要,只要花的是他的银钱就好。 “不止是这些,”谢玉琰接着道,“我还用你的钱,买了一块地,将来要修葺屋子。” 王晏之前没想过,私底下要赚多少银钱。一个从未想过要成亲的人,拿许多银钱做什么用?更何况之前在军备上用了一大部分,所以交到谢玉琰手中的并不多。 早知如此…… “这些银钱,我也不准备分账来记,”谢玉琰道,“免得将来有人来查问。” 王晏要用的时候,她会用别的法子拿给他。 若是老老实实记账,就会成为王晏勾结商贾的证据,这点要提前有所防范。 王晏低声道:“你也不用费心思量如何给我,现在分了,将来还是要合在一起,何必这般麻烦?” 两个人离得太近,谢玉琰能清晰感觉到王晏的气息,她的耳朵似是被灼了一下,不禁有些发烫。 谢玉琰发现自从那封书信后,王晏的愈发胆大,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即便她经历过前世,听到耳朵里,也有些招架不住。 原来心仪之人说的话,是那般不同。 她想起了王淮,当年她若是对王淮有半点这样的心思,兴许都能想方设法避过赐婚。怪不得王淮听说消息,来谢家寻她,与她说过话后,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那会儿她还没察觉到,自己哪里表现的不对?现在她总算明白了,那一刻她脑海中权衡的都是利益、得失,王淮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说:“阿琰,我知晓了,你与我不一样。” 至于王淮成为伪帝之后,虽然依旧欢喜着她,却和年少时已然不同。他娶她,听从她的意思将汴京重新还给大梁,何尝不是权宜之计。 他带着人投降齐军,以至于大梁都城失陷,注定背上骂名,与她演一出戏,拿回城池,也算是亡羊补牢。 后来他欣然赴死,也不全然是为了她。 被她拿走了军权,麾下没了兵马,也就失去了抉择的权利,只能任由人宰割,不管是齐人还是大梁赢了这一仗,等待王淮的都不会是一个好结果。 这一点王淮比谁都清楚。 倒不如死在她手中,传出去,是为了一个女子而非权势,倒也多几分风流。再说,她杀了他,必定要承情于他,也会帮忙好好维护王氏一族。 这些她和王淮都想得很清楚。 只是有些时候,心中思量着年少时的情分,不愿意戳破罢了。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王晏的声音,谢玉琰这才拉回思绪。 “一个故人,”谢玉琰道,“一些旧事。” 方才她晃神的时候,王晏从中看到了些复杂的情绪,虽然不知晓她口中的“故人”是谁,但定然与她牵连很深。 王晏微微收紧了手掌:“既然是故人,那就没必要再思量了。故,就是过去了。既然过去了,人不在了,再想也是虚无。” 话音落下,不知怎么的谢玉琰好像闻到了一股酸味儿。 第356章 甜 谢玉琰望着王晏,怎么她才提了一句故人,到了王晏嘴里就变成了“人不在了”,王淮还没出生,就在他伯父嘴中没了,这也太惨了些? 谢玉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 王晏却面色更沉了些:“我说的不对?” 谢玉琰觉得此时此刻的王晏就像那黑火油的罐子,点火就要炸了,她努力收回笑容,郑重地道:“对。” 话虽这样说,但是他瞧着,她连眉毛梢都那么敷衍。 眼看着王大人仍旧眉头紧皱,现在的王晏就好似那没有得到安抚的狸奴,谢玉琰不自觉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有些惊奇,原来宰辅的头不是不能碰。 发丝比想象中的要硬些,不过也不会扎手。而且,随着抚摸,他的面容跟着舒展开来。 “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谢玉琰道,“故人即便再见到,也不是从前的模样。”她没办法将过去的事全盘托出,只能换一种说法,不知道王晏能不能明白。 谢玉琰正要将手收回来,却被王晏捉住。他的手引着她的,落在他的脸颊上。谢玉琰手指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蜷缩。 他们的目光却始终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躲闪。 渐渐地,她好似适应了这样的动作,手指舒展开来,掌心之下,感觉到他的温度,与她一样灼热。 谢玉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他脸上露出抹笑容,如同晨曦里透过的一缕暖阳。 其实从一开始,谢玉琰就知晓不该与王晏这般亲近,前世她就已经习惯不去依靠任何人,从来一次,应该更加洒脱、自在,不受任何人所牵绊。 但最要命的就是,明明知晓,却清晰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 情感没有对错,也不能分出胜负。 王晏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他能选择,也是不想在马车上和她私会。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满心防备。 身不由己的感觉,不是她一个人在经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更添了亲密。 诸多相似之处,就像是一根线,牵扯着彼此。 等她的手放下来之后,他的耳尖果然已经发红,王晏从未这般不舍过,内心深处想与她更亲近些,想现在就让马车前去王家,牵着她的手来到双亲面前,告诉家中长辈,他想要迎娶她进门,让她成为他王晏的妻子。 如果一切能这般简单就好了。 与她相守相伴到白头。 事实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他不能奢求更多。 “很香。”王晏看向马车里那堆食盒。 “是我给钦哥儿买的,”谢玉琰道,“每种糕点都要了些。” 王晏听到这里,眼睛中闪过一抹惊讶:“汴京有这么多糕点?” 他随着王相公来汴京许多年,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晓? 谢玉琰道:“想不想尝尝?” 事实证明,王晏不但想尝,而且胃口不小。 谢玉琰手拿着米糕送入王晏嘴里,看他吃的香甜。他的鼻息不时吹到她的手背上,热热的,痒痒的。 静谧下来的时候,更给了她端详他的机会。 英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低垂的眼眸…… 王晏生得真是极为英俊。 回想前世,王相公年纪大了,但风姿依旧,一双眼睛始终极为明亮。王氏族中也出了几个人才,却及不上王晏半分。 谢玉琰正在出神,没有注意将米糕送得近了些,手指不慎触碰到他的唇。 像是被灼烫了一下,谢玉琰立即抽回了手,经过方才……他的唇色好似更红了些。 片刻之后,王晏也才回过神,只觉得这块米糕比从前吃的都要更香甜。 “还有最后一口,”王晏道,“莫要浪费了。” 手中握着的一点点米糕,却似有千斤重,谢玉琰心中叹息,没想到她也会有今日。 马车停下来。 两个人相顾无言。 王晏是不能跟着谢玉琰回去的,他手中还有不少政务,而且不能因此暴露她的行踪。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晏低声道。 这话一语相关。 表面上的意思,谢玉琰能够回答:“贺家出了事,汴水上也能平静一阵子,我会趁机买船组建船队。” 王晏明白了:“等到石炭入京的时候。” 谢玉琰笑道:“可能也不用那么晚,兴许……到时候有许多人盼着我出来相见呢。” 又过了一会儿,王晏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谢玉琰的手。 “我走了。” 趁着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他最好在这时候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看着他起身弯腰掀开车帘。 她忽然很想开口挽留,让他与她回到小院子里,吃过饭再回王家。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贸然暴露王晏与她的关系,可能会让彼此陷入险境。 “王晏,”谢玉琰开口道,“多加小心。” 她少有叫他名字,这样自然而然地喊出来,还是第一次。 “安心,”王晏转过头,轻声道,“娘子。” 王晏离开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少了一个人,车厢莫名地就冷了许多。 谢玉琰向身边看去,目光所及之处,锦垫上放着一只荷包。 谢玉琰将荷包拿起来,淡淡的清香从中传出,谢玉琰取出,那是一串合香珠,不用王晏来说,谢玉琰就猜到,这是他亲手做的。 珠子一颗颗打磨得很是光亮,仔细地看过去,谢玉琰发现其中一颗上面清晰地印着枚指纹。 她不禁展颜一笑,伸手在上面摩挲。 这是王晏故意留下的。 是真的很别致。 …… 车外的汤兴几乎大气不敢喘一下,特别是王晏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珠子,都不由自主地跳动。 却又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他抬头迅速看了一眼,这下完全确定了王晏的身份。 都说郎君一心修道不愿娶妻,现在看来都是谣传。 看郎中今日的模样,恨不得立即将人带回家才好。 怪不得,让他父子听从大娘子的吩咐,自己的心上人,自然毫无保留地信任。 汤兴只怪郎君没有提前说清楚。 正思量着,就听身后传来声音道:“莫要胡乱说话。” 第357章 慈母 汤兴仔细辨认那声音,终于听出来了,那是桑典。 “尤其是对桑植他们,”桑典道,“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汤兴连连点头。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松懈下来。 连桑植都不能提及,也就是说……知晓这些的人并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汤兴登时激动起来,有些理解为何桑典声音中为何透着一股欢喜。 这可是先所有人一步啊! …… 王晏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回到了王家。 刚进家门就被林夫人盯上了。 “这是……”林夫人瞧着儿子身上的长袍,好似不是离家时穿的那件,她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口气尽量平和,“又去衙署了?” 王晏道:“没有……就是出去走了走。” “可用了饭食?”林夫人道,“家中给你留了饭菜。” 王晏想起马车上的那一幕,不禁嘴角漾起一抹笑容:“吃过了。” 林夫人一颗心跳得更加欢快,她道:“都吃了些什么?” 平日里不愿意多说话的王晏,今日显然有些反常,他道:“许多糕点,萝卜糕、米糕、奶糕……” 一口气说出许多种。 林夫人不禁惊诧,晏哥儿可是从来不在意这些的。让他吃一块米糕,可比什么都难。 “好吃吗?” 王晏点了点头。 “更喜欢吃哪种?我吩咐厨房以后多做些。” 王晏却道:“母亲不用劳心,以后想吃让人买来就好。” 林夫人还想再问,却被李妈妈伸手拉了拉衣角,林夫人这才道:“还要去书房?一会儿我让人送碗汤过去。” 王晏点了点头,躬身向林夫人行礼,这才向书房走去。 一直等到王晏走远了,林夫人迫不及待地和李妈妈走回屋中,主仆两个进了内室,李妈妈将其他人遣下去,然后关紧了屋门。 林夫人开口道:“你可看到了?晏哥儿是不是不对劲儿?” 李妈妈肯定地点头:“郎君与往常不同。” 林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看来我儿的婚事有希望了。” 李妈妈也笑着点头:“郎君换了衣衫,还吃了糕点,显然是与人见了面,若是男子,不至于这般遮遮掩掩,若是公事更不能记得那些糕点的名字。” “这孩子,”林夫人笑道,“怎么能这样冒失与人相见,总该告知我才是。” 想到这里,林夫人觉得不妥,这是真的话,这样岂不是不顾礼数?她从方才的欢喜中回过神,不禁又有些担忧。 李妈妈看出端倪,上前道:“夫人,这桩事还是先不要告知老爷。” 林夫人抬起眼睛:“为何?” “郎君那般聪明,会看不出夫人有所察觉?”李妈妈道,“我觉得,郎君是故意说给夫人听的。” 林夫人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她就想了明白,她这是当局者迷,自家儿子什么模样,她都差点忘记了。 怪不得今日说了那么多,这是在向她递消息。 “那他……为何不明说?是因为这桩亲事不能成?”林夫人摇头,她相信自家儿子的眼光,他欢喜的女子必然不错。 “难不成是因为那家的出身不好?” 李妈妈也不知晓,大致就该是这般:“郎君不能明言,也兴许是女方家不愿意。” “再者,郎君的身份毕竟不同,还有王氏一族摆在那里,门不当户不对,恐怕族中不愿意,相爷也……” 林夫人攥起帕子,脸上露出怒容:“所以晏哥儿不能说,也是担忧这些。” 李妈妈道:“郎君心中清楚,说出来反倒坏事,倒不如不言语,但又不想瞒着夫人,因此……透露一些与夫人知晓。” 这些年郎君都是这样,一边担着王氏一族,一边还要惦记着夫人。 “那是我的儿子,”林夫人道,“生下来就被王氏一族牵绊着,事事都为王氏着想,小小年纪,背负了那么多,难不成为了王氏,都不能娶个心仪的女子?” 李妈妈抿了抿嘴唇,只怕这桩事阻碍不小,不然以郎君的聪明,何必如此小心?要不是郎君孝顺,只怕都不会表露半点出来。 李妈妈庆幸有夫人心疼郎君,否则郎君在这个家中……日子会有多难熬?人前人后都得要藏着掖着,一刻也不得松懈。 “夫人,”李妈妈道,“您可得有些准备,不管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家世,您都得站在郎君那边。” “我自然是如此,”林夫人道,“我就这一个孩儿,拼了一条命也得护着他。” 两姓结亲是很重要,但她儿子何须靠着这个?林夫人身子一直不好,早就看透了什么富贵、荣华,人闭上眼睛,一切都没了,就算一辈子为族中奔波,死了还不是要放手?后代子孙只要出一个孽种,就会将那些个荣耀全都葬送。 从前老太爷和老太太也让人羡艳,王氏出了事,老太太还不是被族人接走?晏哥儿亲眼见过这些,怎么可能再受族中摆布? 林夫人曾想着,晏哥儿可能因此要孤老一生了。 现在晏哥儿有了心仪的女子,可是天大的好事。 “不管那女子是何出身,又有什么过往,只要她对晏哥儿真心真意,我想方设法也得帮晏哥儿如愿。” 林夫人下定决心:“不过你说的也对,在此之前,不能让王氏一族和老爷知晓。” 林夫人是不信任老爷的,谁知道老爷站在哪一边。 “我们帮晏哥儿瞒着,”林夫人道,“或许有一日,晏哥儿会将那女子带回来给她瞧呢?” 到时,她就算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李妈妈颔首:“定会有那一日,只要夫人下定决心就好。” 林夫人道:“我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不成?总比他孤单一个人要好,他身边有了人,我将来闭上眼睛也能心安。” 林夫人忽然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你说,那女郎会是什么样的人?”林夫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兴许……是在大名府认识的。” 晏哥儿离开京城的时候,并未有任何异样。 李妈妈道:“应当就是如此。” “你说贺檀知不知晓?”林夫人想的越来越多,“他肯定知道,怪不得不敢过来陪着我说话,原来是心里有鬼。” 第358章 癔症 林夫人虽然嘴上说着自家外甥的不是,但脸上却满是笑容。若是让贺檀在她和晏哥儿之中选一个人,她自然愿意贺檀选晏哥儿。 贺檀帮着晏哥儿瞒着她,也没什么错,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们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至于瞒着他们的那些……八成都事出有因。 别看王氏、贺氏都富贵荣华,家中不少子弟高官厚禄,但这里面有多少的无奈和心酸,又有多少人知晓?若没有几个兄弟互相依靠,也难扛过风雨。 再说她年轻的时候,也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长辈。 “孩子长大了,也都是些有思量的,”林夫人道,“我也不给他们添乱,若是有机会,就帮一把。” 李妈妈连连点头。 林夫人想了想:“明日去库里挑些料子,从前晏哥儿不在意,就穿深色的袍子,看着不免冷漠、古板了些,咱们这次选些颜色浅的做好了送过去,也免得让人觉得他不够亲和。”她现在担忧,那个女郎是否欢喜自家儿子。 李妈妈笑道:“这次郎君定然肯穿了。” “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我逼着晏哥儿穿的,”林夫人道,“免得他起什么疑心。” 李妈妈应声。 林夫人接着思量:“还能弄些什么?玉佩、荷包我们就不给准备了,晏哥儿随身的玉佩不见了,说不得那边的女郎会给补上。” 林夫人是过来人,如何不清楚这些?不能将欢喜的人带给大家看,戴着心上人送的物件儿,至少能多些安慰不是? 李妈妈仔细地听着,夫人盼了许多年,总算有了眉目,现在恐怕想的不够周全。 “对了,”林夫人道,“我也得多攒些好东西,到时候找个借口送去晏哥儿屋里,好让他能有个用处,再多给晏哥儿那边支些银钱。” 林夫人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去看库房册子,主仆两个才走到院子里,刚好遇到下衙回来的王相公。 看到自家老爷,林夫人就满腹怨气,也不上前侍奉,只说要去厨房煮些汤水。王秉臣看着自家夫人离去的背影,这是又怨他整日在前院商议政事? 王秉臣摇摇头,将林夫人喊住:“之前你说城内哪个郎中擅治癔症?”他记得之前观文殿学士的夫人,因为幼子早夭得了癔症,整日在屋子里哭闹,见到小孩子就要上前抢夺,后来还是夫人推荐了一个郎中过去,被郎中诊治了半年,那夫人的病真的慢慢痊愈了。 “东城的郭老郎中,”林夫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是谁又病了?” 王秉臣叹口气,往正屋走去,示意林夫人跟着,林夫人只好先跟过去。 帮着王秉臣换下官服,林夫人才又问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秉臣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生病的是西夏的使臣。” 林夫人没有了兴趣:“既然是使臣,自有太医局,老爷跟着操什么心?” 王秉臣放下茶碗道:“太医局派人过去了,治好了自然不用说,若是治不好,也该提前有个准备。” “使臣总归是在大梁生的病,依着礼仪我们要竭力诊治。” 林夫人听着道:“怎么就得了癔症?” 王秉臣摇头:“传过来的消息说,使臣在大名府逗留了些时日,突然就疯癫了。” 林夫人道:“我昨日才听老爷说,西夏使臣团这两日会到大名府,怎么今天又说已经逗留了些时日?” 王秉臣微微蹙眉:“那所谓的‘使臣’是西夏一早就安排在大梁的,这次也是因为榷场,私底下前来探查情形。” 林夫人道:“原来是个探子,现在就这样正大光明被冠上“使臣”的身份了?” 王秉臣也知晓夫人在想些什么,眼下就是这样,两国才刚刚议和,许多事都可以推给从前,西夏使臣也是这样解释,从前安插的探子,还没来得及回到西夏就出了事,既然两国已经议和,就应当做使臣看待。 总不能因为这一两个探子,就毁了眼下大好的局势吧? “既然这样,就不能举荐郭老郎中了,”林夫人道,“万一治不好,郭老郎中还要无辜受过。” 这种牵扯到政局的事,自然要少掺和。 王秉臣道:“自然不会真的将人举荐过去,我只是想向郭老郎中打听打听,那般病情是否能痊愈。” 林夫人想了想:“这我倒是知晓一些,当年郭老郎中去观文殿学士家中治病,我也在一旁,听郭老郎中说,这病在于心,到底还得解开心结,观文殿学士家的夫人,将幼子的死怪在自己身上,积郁成疾。后来得知幼子病情乃先天不足,便是早些觉察也是无用,这才慢慢好了,去年又生下了个孩儿,才算真正过去。” “老爷去问,郭老郎中也是这样的说法。” 说到这里,林夫人看向王秉臣:“那人到底因何疯癫?” 王秉臣摇头:“只说去了一趟宝德寺,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中念经,说什么都不肯再出门,原本以为是有所开悟,后来才发现得了癔症。” “他身边的人遍访郎中,也是不见起色,这才求到了衙署,请衙署帮忙。”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林夫人道,“疯了就疯了,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王秉臣何尝不想这样思量,但他就怕这其中另有什么内情。大名府宝德寺风头正盛,因这寺庙做出的佛炭和佛瓷都卖到了汴京,官家也有意让那石炭窑烧制的瓷器卖去榷场。 不过因着这桩事,各处窑口争夺的厉害,那些有名的窑口,以石炭窑器型单一为借口,都闹到了机宜司,官家想要用黑火油做火器,尚不能透露谢氏帮忙炼制陶瓶的功劳,所以那石炭窑的瓷器到底会如何尚未可知。 王秉臣不在意这些,但他怀疑王晏与这瓷窑有关系,委实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他才多过问了几句。 在中书省多年,王相公从不小看一桩小事,而且他敏锐的感觉到,有人在其中动手脚,只不过到底是谁,所图何事尚不清楚罢了。 第359章 柔弱 王秉臣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将王晏叫来问一问。 “晏哥儿可回来了?”王秉臣道,“听说他一早就下衙了。” 林夫人乜向王秉臣:“回来了,陪着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怎么?一年到头都不能按时下衙几次?” 王秉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无意与夫人争吵,就要起身去书房。 “莫要去叫晏哥儿,”林夫人道,“这些日子因为公务都忙瘦了,总该让他歇一歇。我与晏哥儿说了,有空陪着我四处走动走动。” 王秉臣皱起眉头,却还没有开口说话,林夫人就是一阵咳嗽,单薄的身子随着抖动,想到夫人身子不好,王秉臣叹了口气,上前将人搀扶到软塌上:“你要多养养精神才好。” 林夫人半晌才停了咳嗽声,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虚弱:“你们父子,整日里在外面做些让人担忧的事,我要怎么养精神?朝堂上的事,还要搬回家中,你在前院书房里,哪日不与同僚争吵?吵闹完了还不行,又再将晏哥儿叫过去骂一顿。” “我心疼晏哥儿就会被你说成不顾大局,若是阻扰你,王氏族人就得找过来。” 林夫人说完这些,气息变得不稳,李妈妈忙上前拍抚她的后背。 林夫人眼睛微红,里面含着泪光:“说不得哪天,还要你休弃了我……” “胡说些什么,”王秉臣立即道,“哪有这些事?”看着夫人那神情,他又不忍心说太重的话,他知晓这些年夫人跟着他受了不少苦,这身子也是被他拖累的,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我就是问问他大名府的事罢了,”王秉臣道,“他去过宝德寺,知晓寺中主持如何,多清楚些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应对。” 林夫人皱起眉头:“我儿回京那么久了,那使臣的事还能怪在他头上?” 王秉臣道:“我只是觉得这事蹊跷,八成跟榷场有关系,你那儿子在官家面前举荐石炭窑,我不得看着些?” 林夫人一脸惊诧地看着王秉臣:“老爷肯护着晏哥儿了?” 这话说的…… 王秉臣道:“那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如何能不管?” “真的如此,”林夫人道,“我便是到了那边,也能安心了。” “才多大年纪,如何能将这话挂在嘴边?”王秉臣一脸不悦,眼睛里却满是关切和心疼。 林夫人不禁落下泪来。 “好了,”王秉臣压低声音哄着,“我这般也是为了他好,怕他将来惹了大祸,没人能帮他担着。” 林夫人道:“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我就生了一个儿子,若是能有三个四个,也能帮晏哥儿分担些,若是老爷仍旧觉得不好……就从族中选几个子弟来家中抚养,我将他们当成亲生孩儿,王氏一族不一定都要依靠晏哥儿。” 王秉臣耐心地道:“孩儿生的少,也是因我年轻时四处奔波,与你何干?我知晓你的意思,以后少苛责晏哥儿些也就是了。” 夫妇两个又说了好一番话,王秉臣才将林夫人扶到内室里歇息,然后自己去了前院的书房。 等到王秉臣走了,林夫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想要磨老爷的脾性就得从平日的点滴开始,是他说的不会过分苛责晏哥儿,说一遍他记不住,就让他多念叨几遍。 “我还要让老爷知晓,让晏哥儿娶谁,不是王氏一族说了算。” 至于怎么做,自然就跟刚才一样,一点点地磨。 王秉臣到了书房,下属已经等在那里,他又打听到一些消息,前来向王秉臣禀告:“听说那使臣一直念叨什么舍利匣。” “宝德寺里,曾供奉了一只舍利匣,不过现在那舍利匣不见了。” “那舍利匣是石炭窑烧制出来的佛瓷。” 王秉臣面容凝重,他猜测的没错,果然与石炭窑有关。他又想要叫王晏过来了,问问这桩事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王秉臣挥挥手:“时刻听着消息,静观其变吧!” …… 王晏听说了西夏使臣的消息,一直在等父亲传他过去,不过只等到了李妈妈来送炖汤。 “夫人亲手做的,”李妈妈笑着道,“夫人今日看到郎君穿浅色的长袍,觉得格外好看,眼下正在选料子,想要给郎君多做几件衣衫。” 王晏点点头:“那就辛苦母亲了。” 郎君果然没有拒绝,这就是对上了。李妈妈笑着离开,王晏看着那慢慢合上的门,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为他思量,至少现在有一个人是为他欢喜的。 王晏伸手摩挲腰间的络子,想起她喂他米糕时,脸颊绯红时的模样,心不由地跟着一颤,不知晓此时她在做些什么。 …… 谢玉琰院子里一片欢欣。 张氏和杨钦听说救回了冯二娘,郭雄、郭川也能脱罪,自然跟着高兴。几个人凑在一起将整桩事说完,这才去看谢玉琰带回的物什。 “怎么买了这么多?”张氏道,“正是用银钱的时候,我哪里用得着这些布帛?” “娘该做几件衣裳,”谢玉琰道,“过些日子要送钦哥儿去学堂,不能让人看低了。” 张氏只在去年年前做了两身新衣裳,若是时常出去见人,确实不够用。 张氏在谢玉琰劝说下,重新梳了头发,戴了发饰,简单擦了胭脂,虽然没有换新衣裙,看起来却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看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娘子。 谢玉琰看着道:“这样就好多了。” 张氏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夫君尚在的时候,她也曾这般光鲜过,不由地眼睛一红,半晌才稳住情绪。 “这样就好了,不要再买了。” 谢玉琰笑道:“接下来我就得盯着院子动工,没有功夫再去街市。还要让人去船厂,将我们买的船只带回来。” 郭家兄弟被放出来之后,他们的船队就得开始运送货物。 谢玉琰盘算着,大名府那边应该传出消息了,石炭入京的时候也要到了。 张氏仍旧有些担忧:“会不会太快了?” 谢玉琰只会觉得太慢,如果时间更充裕些,她的摊子能铺得更大些。 第360章 收服 张氏从厨房端了熬好的四神汤,这是她到汴京之后,特意去药铺子问过郎中学来的。 “喝完四神汤,要吃米糕,”张氏嘱咐道,“郎中说,这样吃最好了。” 谢玉琰看着那一碗扎扎实实的汤,正想要商量张氏盛出去点。 张氏就接着道:“若是补不上来,就要用猪肚一起熬了。” 想一想又再加猪肚……还是算了,谢玉琰从张氏手中将碗接过来。 张氏则笑眯眯地盯着谢玉琰都吃光,然后递过去盘米糕。 “吃一块就行,”张氏道,“不用全都吃了。” 杨钦跟着道:“剩下的我替阿嫂吃。” 谢玉琰知晓,两个人一同配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无非就是哄着她将药膳吃完,谢太后从小锦衣玉食,但这样的被人关切,是重活一世才有的。 一块米糕吃完,谢玉琰看向张氏故意笑着道:“现在看看,我胖了些没有?” 看着阿琰脸上漾起的笑容,张氏也跟着抿嘴,好好打量一番:“似是好一些了,这四神汤果然有用。” 杨钦也凑过来:“让我也看一看。” 屋子里传出笑声。 张氏觉得不光是她和钦哥儿有了变化,就连阿琰也变了,变得亲和许多。要知道一开始阿琰来家中时,大多都板着脸,即便神情淡然,也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惧意。 她知晓不该怕阿琰,可就是控制不住。 现在就好了,阿琰时不时就露出笑容,眼底的那抹肃穆也淡了不少。 谢玉琰看向杨钦:“去书院之前,要将童先生教的功课都温习一遍,每日早晨起来,我都要考较。” 杨钦笑容立即僵在脸上,他是挺爱读书的,但他的读书跟阿嫂的考较不是一回事,阿嫂考的那些书上都没有,甚至童先生都没讲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不过也正是因为阿嫂教的这些,那书院才肯收他。 “别看这个书院肯收你,”谢玉琰道,“若是功课不行,还会劝你回家。” “而且,这只是给小儿启蒙的书院,真正的书院没有本事和名声很难进得去,就算认识山长也不行。到底能不能去读书,就要看你自己下多少功夫。” 杨钦躬身道:“阿嫂,我知晓了。”之前他只有闲下来才能读书,现在家中衣食不愁,全都不用他操心,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做功课,将来等他长大了考取功名,就能真正帮到家中。 杨钦就要下去,谢玉琰将食盒递给杨钦:“将这个带着,看书饿了就吃一些。” 杨钦又露出笑容来:“谢谢阿嫂。” 一路回到自己屋子,杨钦这才将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糕点,不过……打开第二层…… 杨钦眨了眨眼睛,怎么少了一半? 是阿嫂回来的路上吃了?总不能是被耗子拖走了吧? …… 接下来的日子,杨小山一切都照谢玉琰安排的行事,一边打听汴京的各种消息,一边继续雇工拉砖修葺院子。 郭雄、郭川被陷害的案子证据确凿,除了郭家兄弟还需留在大牢,等待复核案子,那些船工都被放出来。 出大牢之前,郭雄交待众人,前来投靠谢玉琰,以后他们要为谢玉琰做活儿。 开始的时候船工们还心中忐忑,他们跟随郭雄是因为郭家兄弟善待船工,现在突然就换了东家,他们也不知晓那东家到底如何。 但是他们又得罪了汴水上那四家商贾,也确实没第二条路可走。众人商议一番,只得先来寻谢玉琰看看情形。 结果…… 干了一日活儿之后,就没人再想离开。 东家每日给准备一顿饭食,直到吃饱为止,工钱也是每日结算。郭雄、郭川没回来之前,每人每日一百二十文钱,等到二人出来,再重新议定工钱。 船工们以为东家只是学郭家兄弟的做法,可这一天下来,他却发现不光是他们,所有给东家做事的雇工,都是被这般对待。 不管是东家还是管事,从不随意欺压雇工。前提是每个人的活计必须做好,若是有偷懒不做事的雇工,会被立即赶走。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郭家兄弟终于被放了出来。但因为案子还没了结,衙署要求他们不准离开汴京。 几个船工去接郭家兄弟,回家的路上,郭雄问起这些日子的情形。 船工自然都据实说了。东家能打发他们来接人,就是给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让他们私底下将想说的都说清楚。 郭雄也很惊讶,没想到东家对待雇工与他的做法一样。 船工道:“咱们东家是从哪里来?做什么买卖的?叫什么?” 说来惭愧,郭雄对这些一无所知,不过他觉得东家隐瞒不是为了骗他们,而是对他们这些人没那么信任。 “可能很快我就会知晓了,”郭雄道,“但就算全都清楚,也不一定会立即告诉你们。” 众人沉默片刻。 郭雄神情坚决:“不过,若是有危险,我定不会让你们掺和进来。” 船工点点头:“我们自然信你,都听你的安排。” 几个人再没别的话,一路到了南城的住处,郭雄和郭川梳洗一番换了衣服,就前去拜见谢玉琰。 两兄弟出了大牢,第一件事就是感谢那位娘子的救命之恩。 郭川还想问问冯二娘到的消息。 到了那处院子,郭雄还没敲门,就瞧见了门口的汤兴和杨小山。 杨小山将二人迎进门。 郭雄、郭川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 杨小山道:“还要寻个好郎中,好好将养身子,莫要落下病根。” 郭雄应声:“都是些皮外伤,有个十日八日就都好了。” 一旁的郭川欲言又止,杨小山看出端倪道:“你们有什么话,只管与大娘子直言,我家大娘子不喜欢遮遮掩掩。” 郭川知晓这是在提点他,忙躬身向杨小山道谢。 二人被引进门。 就听得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最迟要下个月上旬完工,城内的酒楼要在中旬开张。大名府的瓷器应该运出来了,让人去迎一迎。” 听到“大名府”几个字,郭雄整个人不禁一怔。 第361章 就在眼前 郭雄看过大名府小报,能有今日,也受了大名府小报的点拨。 尤其是如何对待雇工,全都照搬杨家水铺子的做法。 那水铺叫什么来着?对,就是顺通水铺。 郭雄一直觉得开顺通水铺的人,胆子大且有魄力和眼光,他敢于这么做,就是在与大名府内的商贾作对。 他也曾怀疑,那水铺子能不能一直开下去? 好在结果是好的。 大名府知府倒了,与官府勾结的商贾也被朝廷法办。 由此,郭雄也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做的事也一定能成。 既然都已经有人走通了这条路,他凭什么不行?就算这是汴京,但朝廷政令摆在那里,他只要照朝廷说的去做,那些人也拿他无可奈何。 可惜,他还是高看了自己,要不是关键时刻他遇到了这位娘子,要将所有人的性命都葬送。 现在听里面提及“大名府”,郭雄有种感觉这娘子可能认识大名府的顺通水铺,知晓大名府的佛炭、泥炉。 之所以能救他,也是认同他的做法。 这样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郭雄一直迷迷糊糊地想着,等到与那位娘子说话的人走了出来,李妈妈将他们带进屋子。 这次与上一次不同,桌案前的女郎没有戴幂篱,不曾遮掩自己的容貌。 郭雄虽然有所准备,但看到那娘子真实的面容,依旧被吓了一跳。那女郎比他想的还要年轻,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看得太过入神,一时忘记挪开视线,直到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没有刻意的威慑,但正是那道再寻常不过的视线,却让郭雄不自觉地浑身一凛,登时清醒过来。 “大……娘子。”郭雄躬身行礼。 郭川也是如此,不敢有半点的怠慢。 “坐下说话。” 两个人忐忑地坐下,郭雄有许多话要说,可这一刻却不知晓从何说起? 谢玉琰也不着急,一边看着手中的账目,一边等着二人缓过神来。 下人端上了热茶。 郭雄急忙接过放在旁边的桌案上,不过当目光扫到桌案上的小报时,他的手又是一颤。 “这……这是……” 郭雄放下茶碗,将小报拿起来。 “大名府小报,”谢玉琰道,“你从前看过?” 郭雄立即点头:“看过,不过这张……却没有。” 会有商贾从大名府买些小报,带来汴京贩卖,郭雄提前在商贾那里留下银钱,让他留一份小报给他。 谢玉琰点头:“才从大名府送来的。” “大名府?”郭雄惊诧,“大娘子在大名府有相熟的人?” 谢玉琰微微一笑:“我夫家一族就在大名府。” 郭雄一颗心开始慌跳起来,他愣了片刻就道:“还不知晓大娘子姓氏,也不知晓大娘子的夫家……是……” 郭雄的话说的并不完整,但谢玉琰已然知晓他所想。 “我的夫家姓杨,是大名府的商贾,族中有一支商队,几间铺子。我嫁入夫家之后,在大名府开了顺通水铺和泥炉铺子,手里还有几处陶窑和瓷窑。” 郭雄的嘴唇一开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您说……的是杨家的顺通水铺?您是那个谢氏?” 大名府的奇案就刻印在小报上,一直看小报的人,怎么会不知晓顺通水铺和谢氏的关系? “原来你就是,你就是……” 郭雄激动之下,言语不免有些混乱:“怪不得大娘子对雇工那般好。” “怪不得……会找上我。” “都是因为……你就是。” 她就是那个他效仿的人,所以大娘子才会觉得他有些本事。 郭雄苦笑,怎么会这般巧合,他不知晓该如何与谢大娘子说,考虑片刻,郭雄决定说实话。 “大娘子,”郭雄道,“您可能找错人了。” 谢玉琰神情淡然:“怎么说?” 郭雄抿了抿嘴唇:“大娘子觉得我们兄弟堪用,是因为我们对船工好,也敢与汴水上那些人周旋,对不对?” 谢玉琰颔首。 果然。 郭雄深吸一口气:“可……这不是我想出的主意。” 说着,郭雄拿起了桌案上的小报。 “是我从小报上看到顺通水铺的做法,照着学的,”郭雄露出一抹苦笑,“所以,大娘子您……您是……弄错了。” 一旁的郭川终于回过神。随即他也睁大了眼睛,大哥曾想要去大名府,见见顺通水铺的东家。 没想到他们没去,那位东家来了汴京,而且救下了他们。 谢玉琰道:“就为这个?” 郭雄点头。 “看过小报的人那么多,”谢玉琰道,“也不见几个人跟着学,可见你早有这样的念头,就算没有这份小报,你也会这般做。” “再说,我要寻的,本就是愿意认同我的人。” 郭雄本来有些丧气的神情,登时去得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登时一亮:“大娘子的意思是……还愿意让我帮您掌管船队?” 谢玉琰指了指桌案上的契书:“船买好了,你歇一歇就可以带着人去提船,船上需多少船工,给多少工钱,都由你来决定。” “不过,雇工需要分等级,工钱也要照此发放。” “还有就是,我来汴京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 谢玉琰每说一句话,郭雄就跟着点头,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道:“我们兄弟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郭川也道:“大娘子放心,大娘子救下我们兄弟二人,我们还不知如何回报,如何能害大娘子?” 郭川都不敢回想,如果没有事先安排,他们会落得何种境地? 更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那些船工和冯二娘。 谢玉琰看向郭川:“你想询问冯二娘的消息?” 郭川被说中了心事,他立即点头:“大娘子是否知晓?” “冯二娘作为干证人,住在了刑部安排的院子里,衙署请了郎中为她治伤,眼下已无大碍。” 这些消息自然是王晏让人送来的。 “不过,”谢玉琰道,“冯大郎已经死了。” 衙署的人查验贺家几个庄子的时候,在其中一个庄子上发现了填埋起来的尸骨,一共有十几具之多,其中一具就是冯大郎。 郭雄攥紧了拳头。 郭川想起冯大郎从前与他们相处时的情形,眼圈也跟着红了。冯家一家都是好人,大哥不在家中时,冯家大哥经常来家中帮衬,没想到人就这样被害死了。 郭川道:“一定要为冯家大哥伸冤。” 不过很快郭川想到,这桩事应该没那么难,眼下贺家被抓,二娘也被救了出来,不要说为冯大郎伸冤,冯家之前的案子说不定也能查清。 这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位大娘子。 第362章 船队 谢玉琰看向郭雄和郭川,现在兄弟两个与刚进门的时候相比,情绪平稳了许多。 “这桩案子还多亏许大人,”谢玉琰道,“若非官府中有人插手,你们不能这般容易脱身,贺家更不可能被查。” 郭雄和郭川点头。 郭川又露出羞愧的神情,要不是大哥之前行船都讲规矩,没有触犯大梁律法,他们哪里敢去告官? 这就是个教训,他以后再也不敢有这种心思。 谢玉琰道:“冯家的案子还要依靠衙署,你们能做的就是将知晓的都写在状纸中。” 两兄弟应声。 郭雄沉默片刻道:“冯家想要伸冤,只怕没那么容易。” 比起郭川,他知晓的多一些。 “冯大哥去京城的时候,曾与冯氏族人交代过,让他们搬迁去南边,免得被他们牵连。还留下话,他们兄妹这次肯定有去无回,但身为子女不能不为爹娘伸冤。” “临走前更是告诫族人,莫要入汴京做买卖,那里水深得很,绝对不要入行会。” “关于冯家案情倒是什么也没说。” 谢玉琰道:“既然怕牵累到族人,也就不会透露更多内情。” 郭雄点头。 郭川道:“行会就那么厉害?” 郭雄道:“就像汴水上一样,入京做买卖就必要入行会,粮行、布行、酒行、就连花也有花行,我们虽然没感觉到其他行会水有多深,但汴水上的紧张,不就在眼前?” 郭川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们不知晓,是因为他们根本没入那个行。 说着郭雄看向谢玉琰:“大娘子应该知晓瓷行,瓷行的行老就是韩泗,这次去大名府的那个。” 谢玉琰在大名府轻易就斗过了韩泗,那是因为刘知府等人被抓,谢家入了大牢的,大名府瓷行群龙无首,没有人能帮衬韩泗。 入了汴京就不一样了,韩泗背后有人撑腰,想要压他一头并不容易。 这也是为何,谢玉琰迟迟没有入行会,而是在大名府立乡会的原因。如果是大名府瓷行,就要遵守行会的规矩。而他们乡会,是以乡人为本,乡人做的买卖可不止是瓷器,这般大家就不会被分割开,即便买卖做到汴京,也能在乡会中互通有无。 乡会与行会最大的不同就是,从一开始谢玉琰就在凝聚人心,而非利益至上,这就是为何从一开始王晏就对她处处防备,说她别有用心。 她是别有用心,可之前防着她的那个人,现在也成了她另一个依靠。 所以,她比预想的更早来到汴京。 谢玉琰道:“冯家就是入了布行。” 郭雄点头道:“正是。冯家的买卖在县里一直不错,有了余钱就会救助乡里,铺子因此才越开越红火,于是想到将铺子开到汴京,还以为买卖会更好,没想到却招来了祸事。”不用求证,他们就知晓冯家必然是被京中那些大商贾和官员所害,只不过手中没有证据,也不知道矛头该指向哪些人。 郭雄提及冯家的案子,也是想提醒谢大娘子,如果要在汴京立足,要处处小心。 谢玉琰自然听出郭雄的意思,不过,在她眼中汴京的行会不值一提,她不在意他们,更不惧怕行会背后的那些世家和达官显贵。 那些世家个个想昌盛百年,将自家子弟都塞进朝堂,可是几十年后,却让北齐攻入汴京城两次,大梁的官家如同丧家之犬,甚至没有一战的勇气,就带着臣子往南逃窜。 世家名门子弟被北齐捉拿的比比皆是,更多人望风而逃,抢夺百姓车马、船只用来运送家财。 那些人本就各怀心思,为的都是各自的利益,好的时候,自然能互相帮衬,但遇到祸事时就只会设法自保。 谢玉琰早就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就清晰地见过他们的嘴脸,面对他们只会觉得恶心。 郭雄和郭川没有从谢大娘子脸上看出担忧和惧怕,有的只是运筹帷幄的从容。 谢玉琰道:“冯家的案子还要查一阵子,我会让人打听消息,不着急插手。”她也不着急见冯二娘,有许怀义在,冯二娘知晓的内情,都会上报朝廷。 冯家的案子想要彻底查清楚,需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眼下要趁着这桩案子,在汴水上立足,”谢玉琰道,“从明日起开始练船队。” 郭雄仔细地听着。 谢玉琰道:“我从杨家带来几个人手,让他们跟着你们做事。” 郭雄、郭川应声。 “至于你们的工钱,就照我之前说的那般,郭雄一日三百文,郭川一日二百文,三年之后送你们兄弟三条船,船工若是愿意跟随你们,你们也可带走。” 谢玉琰说完这话,拿出一张舆图递给郭雄、郭川:“我要你们熟悉这条水路,每日至少往返一次,若是遇到水道淤堵,禀告当地官府,我们出役通淤。” 通淤的船只,照惯例,可以优先在这条水路上通行,自然若是朝廷有需要,船只也要为朝廷运输货物。 “这条水路,”郭雄皱起眉头,“很少有船只来往,那里不出粮食,也没什么货物,大娘子确定我们要走这条路?” 谢玉琰道:“我们的船队,大多时候都要在这条水路上往来,现在我们手中的船只还不够多,你要做好准备,几个月内,可能会再增加十几条。” 郭雄睁大了眼睛,半晌才道:“那……我们运什么?” 谢玉琰道:“从汴京向外运衣食等杂物,我会让人在那边盘下几间铺子,暂时存放米粮、布帛、陶瓷器和家什,一些不容易坏掉的货物。” “你们只管运就是。” “那入汴京呢?要运什么?”郭雄再次问。 谢玉琰道:“眼下还没有东西,空船回来就是。” 这一来一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真的就什么都不买? 郭川道:“船工岂不是闲着就能赚工钱?” 郭雄摇头:“倒不会闲着,还需要通淤。”但是这些都料理好了之后呢? 谢玉琰见两人一脸茫然,其实她不说,郭雄也能慢慢悟出来,但免得让他们多费心思,她干脆揭开了谜底:“石炭。” 以后要运石炭入京。 等到消息传出来,这条水路上就会多许多船只,他们则会靠着为水道通淤,对这条水路格外熟悉的优势,占有一席之地。 第363章 行事 汴京以南的水路四通八达,往西北因为与西夏的战事,近年稍弱些,尤其是黄河往汴水这条水路,连年淤堵,水道复杂,来往的船只就更少。 不过若是运石炭,必须走黄河这条水路,朝廷就要花大力气疏通。 谢玉琰正因为提前知晓这些,所以先一步在这条水道布置船只。 “这里最近的就是河阴县,”郭雄道,“多年前河阴那边要转运货物,也挺繁华的,不过因为与西边打仗,许多船只都要绕路,那里也跟着没落了。” “现在与西边的战事停了,若是从西北运石炭的话……还真的要走河阴和三峡。” 郭雄看着舆图,他熟知水路,被谢玉琰一点就明白过来。 郭雄抬起头:“可若是……南边或是京东运石炭过来,就不可能走这条水路了。” 谢玉琰道:“眼下发现的石炭矿,大多在河东路、河西路,若是开采石炭,自然以这些为先。” 不要说现在,以后几十年,汴京的石炭也是大多来自河东路。 谢大娘子先用石炭做佛炭,又开了石炭窑,关于石炭的事,她自然清楚。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郭雄眉毛也跟着扬起来,“我就带着船去那边,一定想方设法将水路打通。” 谢玉琰道:“你们两个不能出汴京,明日一早就与衙署说一声,至少那边需要的时候能寻到人。” “你们出了事,现在被放出来,定会被人盯上,一段日子内也不用回来这里,留下几只船帮我运送砖土,其余人你都带走。” “许多事也不用亲力亲为,还是多养伤,有些事吩咐下去就好。” 郭雄和郭川没有谢玉琰想得周全,于是就在一旁听着。 三人半晌才商议完。 郭雄和郭川也不耽搁,从谢玉琰院子里出来,就将得力喊过来,让他们四处招船工。 当然新来的船工都要是知根知底的。 之前还有不少船工想要投效过来,可惜他们手中船不多,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现在不同了,船有了,银钱也有了,就能放开手脚去做事。 “大哥,”郭川道,“那谢大娘子可真厉害。” 郭雄谨慎地示意郭川噤声,然后推开窗子向四处看了看:“大娘子没有在汴京真正露面之前,我们在外都叫‘东家’,免得被人探听了消息。” 郭川应声。 郭雄吩咐郭川:“明日我们分头做事,我们越早离开这里,东家就越安全。”之后他们要在那条水路上忙碌,就算有眼线来探听消息,也不会让他们顺藤摸瓜。 “对外就说,我们经过这桩事后,惹不起那四家人,准备选一条冷清些的水路,就赚点糊口钱。” 郭雄也不会带着船队在水面上招摇,水路打开之后,他们等到朝廷运送石炭的消息,再将船队开出来。 买卖讲究的就是先机,不能被人看透他们心中所想,提前有所防范也就罢了,将水路抢走了,就真是白费了东家的一番心思。 这天郭雄和郭川做了许多事,忍受了那么久,总算将要见曙光,多年憋在心里的情绪,全都化为力气发泄出来。 要不是他们身上还有伤,做事会比现在很快,不过凭着年轻底子好,他们也不准备老老实实将养些日子,反正手下有人替他们干活儿。 冯二娘没有了性命之忧,郭川也放下心来,身体力行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兄弟两个人不过用了三天功夫,就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带着几只船往河阴而去。 夏子乔和谢承让得到的消息就是,郭家兄弟避开锋芒,向更冷清的河道去了,显然要在那里维持生计。 郭家兄弟还算识相,再者贺家陷入大牢中还没结果,谁也不敢这时候再动手,只能先放过他们,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要说有谁觉得这其中有问题,那就是谢承让了,郭家兄弟这几年,一直往南在蔡河上抢夺买卖,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往西北去黄河了? 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的事,这两日就有了结果? 谢承让觉得这里有问题。 “还是使人跟着郭家兄弟,”谢承让道,“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夏子乔因贺家的案子焦心,这些日子内宅中更是不消停,贺家人来求母亲帮忙,求父亲定要救下贺璠。 但父亲还没能动手,贺家人就接二连三被押入大牢。 贺家杀人、掠卖人口,都是重罪。贺老爷想将这些都推给下人,但有冯二娘这些女子证实,终究难以脱身。贺家父子四个也不知能活几人。 “恐怕抽调不出太多人手,”夏子乔道,“再说我还要应付贺家的事,没那么多精神,只恨那许怀义油盐不进,动作太快,不然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说到这里,夏子乔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然,你帮我吧!我给你一些人,让他们听你的命令行事。” 谢承让皱起眉头:“这样恐怕不好,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插手夏家的事。” “怎么不能?”夏子乔道,“早晚都是一家人,再说要不是你出主意,郑煦也不能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 “你提醒我安排这些事,父亲知晓格外的满意,还说谢家教的好。” 夏子乔还借机为谢承让说话,不能让父亲、母亲因为庶子的身份就看轻了他。 要知道贺家出事,那谢承信都不曾来问过一句,谢家两位郎君与夏家的亲疏高下立见。 想到谢承信,夏子乔道:“我听说,你那大哥最近忙着寻一个女子,可是真的?” 谢承让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很快遮掩过去:“我许久未见大哥,没有听说这些。” 夏子乔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替他瞒着也是无用,我父亲、母亲已然知晓,心里颇为不快。” “书院的山长也说,令兄的才气不如你一分。” 既然话到这里,夏子乔压低声音:“谢、夏两家结亲,你有没有想过……” 夏子乔发现谢承让脸上一红,然后他立即板起脸:“子乔兄莫要再说,被人听去要坏了二娘的名声。” 夏子乔眼前一亮,他忽然明白了谢承让的心思,他一把拉住谢承让:“你怎么不早说?别人就罢了,我还能不帮你?” 第364章 设计 听到夏子乔的话,谢承让脸上的怒容更深了些,他盯着夏子乔看了一会儿,竟然什么话也不说翻身上马走了。 夏子乔记得谢承让要回谢家,忙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谢家门口,两人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刚好看到谢承信走出来,谢承信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搬着个大大的箱笼。 谢承信催促小厮:“快点。” 说着,他转头刚好瞧见了夏子乔,神情立即变了。 两个小厮也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竟然脱了手,两人搬着的箱笼登时掉落在地,里面的那些东西跟着洒出来。 衣料、绣鞋、发簪等林林总总都是女子用的物什,一只朱漆描金的妆奁格外惹眼,妆奁摔在地上,里面装着的珍珠,骨碌碌奔着夏子乔而去。 夏子乔抬起脚,踩中了一颗。 门口登时陷入一片宁静,夏子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盯着谢承信,片刻之后阴阳怪气地道:“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谢承信面色发青,两个小厮也吓得跪在地上。 谢承信结结巴巴地道:“这是……给二娘……不是……二娘给族中女眷买的礼物,让我送过去。” 夏子乔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脚下用足了力气,将那颗珍珠踩得裂开,他上前几步,蹲在那箱子面前。 两个小厮正急着将掉出来的东西收回箱子,见到夏子乔来者不善,手下的动作更快了些,哪知夏子乔却伸手将箱子里的几双绣鞋都拎了出来,放在眼前比对。 小巧的绣鞋格外惹人喜欢,夏子乔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兴致勃勃地在眼前把玩,嘴里道:“谢氏族中女眷脚都一般大?还是这几双都是给一个人的?” 谢承信吞咽一口,就要硬着头皮应承。 夏子乔却突然变脸,握着绣鞋的手加了力道,站起身来:“我要见夫人,方才不小心将踩裂了一颗珍珠,总要向夫人赔礼。” 谢承信本就是偷偷摸摸往外拿这些东西,哪里能让母亲知晓?急忙上前阻拦。 今日他真是处处不顺,这箱笼原本该送去他在外面置办的院子,谁知道掌柜弄错了,让伙计送来了谢府,这种东西如何能留在家中?谢承信当下就让小厮将东西带出门,没想到居然这么巧,竟然遇见了夏子乔。 谢承信额角已见冷汗,眼睛中更是有了几分哀求的神色:“母亲屋子里有客……” 夏子乔却不在意:“那我就在花厅里等着。” 夏子乔不再理会谢承信,只是抬脚往院子里走,心中对谢承信满是厌恶,这人真是愚蠢至极,从见面到现在,没有一件事做的是对的。 用那么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是当他是个傻的?还是以为无论做什么,夏家都不会在意,依旧要将小妹嫁过来? 那些东西明显是给女子的,谢承信居然还没成亲,就在外面养外室,可见品性如何,他将这桩事闹开,谢承信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谢承信哪里甘心就这样败露,冲上前去阻拦,夏子乔想到自家妹妹被这般对待,怒火中烧,一把就推了过去。 赶过来的谢承让没来得及制止,眼睁睁地看着谢承信摔在地上。 三人这样一闹,惊动了府中其他人。 谢枢密才为谢承翰请了位西席,没想到那位先生就看到了这一幕。 夏子乔并非真要见周氏,他的目的就是要让谢家知晓谢承信的作为,趁着谢承让前来劝说,夏子乔冷哼一声,算是给了谢承让面子,冷着脸出了谢府大门。 谢承信则愣在原地,他几乎能想到,父亲回来之后,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形。 “大哥,这是出了什么事?”谢承翰的声音果然传过来。 谢承翰身边的先生,看到满地狼藉,面色不虞。 谢承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见倾心的女子,将她安置在外面的宅子里,本来心中正欢喜,没想到这么快就捂不住了。 夏子乔定会将事情告知夏家人,他与夏二娘的婚事可能要不成了。 …… 谢承让跟着夏子乔出了门。 “怎么?”夏子乔道,“你还要劝我瞒着不成?” 谢承让眉头紧皱。 夏子乔看出些什么,他拉了拉谢承让:“我还能害你?有些事交给我,不一定就没机会。” “方才你故意回避,我知晓是为了小妹的名声,但你看……老天都在帮你。” 趁着谢承让还愣在那里,夏子乔驱马前行,很快就离开了谢家。 谢承让望着夏子乔离开的方向,茫然的视线也渐渐凝聚,而后泛起了一抹笑意。贺家出了事,好在不会牵连到夏家,否则他就白白费了力气。 …… 谢枢密从衙署回来的时候,谢家上下都收拾妥当,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任何事发生。 但这是谢府。 每天发生什么事,管事都会据实向谢枢密禀告。 谢枢密换了衣服,沉着脸看向谢承信。 谢家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般丢人的事发生。若是在谢氏祖宅这般,那个谢氏子弟会被族中惩罚,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好前程。 可偏偏,这是他的嫡长子。 谢枢密沉声道:“那个女子是谁?哪家的女子?还是那个勾栏院的娼妓?” “不是,”谢承信忙道,“是好人家的女子,家中出了事,准备去投奔亲族。” 谢枢密冷笑:“也就是说,一个人出门在外?” 谢承信点头,不过又摇头:“她也是没法子……父亲不能因此责怪她,要不是我找到了她,将她拦下,说不得她已经寻到了亲人。” 谢承信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的面容,终于下了决心:“父亲让我将她迎进门吧,只要父亲能答应我这桩事,以后什么我都听父亲的。” “迎进门?”谢枢密扬声,“你还要让她做妻室不成?” 谢承信吞咽一口:“好人家的女儿,不应该做妾。” 谢枢密一阵头疼,这几日京中出了事,看似是几个商贾聚在一起博彩,但牵扯到贺家,弄不好这把火还要烧到夏家。 长子本该帮他一同分担政务,这逆子却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个女子身上。 幸好是亲生的,否则早被他打死在这里。 即便如此,谢枢密还是动了怒,他抄起桌上的砚台向谢承信丢过去:“如果哪日谢家没落了,定是因为你这个畜生。” 大约是气得太过,谢枢密也不遮掩:“告诉你们,若是谁坏了谢家的名声,我就将谁打死,绝不姑息。” 谢家与夏家结亲,那可是秦王的意思,如果他这边出了差错,定要惹来秦王的不快,二娘与淮郡王的婚事兴许都要不成。 这还是小事,他更害怕秦王会不信任他,毕竟他曾被宣王拔擢,算是承了宣王大恩,官家可是曾想过要立宣王为皇太子的。 第365章 压不住 谢枢密越想越生气,吩咐人拿来家法,对着谢承信就打了下去。 周夫人听到动静赶过来,看着跪缩在地上的谢承信,眼睛里也一闪愠怒,不过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又是长子,如何能不护着,于是上前劝说:“老爷,有话好好说,莫要气坏了身子。” 谢枢密盯着谢承信,一字一顿地道:“让我知晓你再去寻那女子,你知晓会有什么结果。” 谢承信脑海中浮现出祖父脸上、嘴角的血迹,登时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 周夫人急忙向儿子使眼色:“还在这里做什么?去祠堂思过,不想明白,别从里面出来。” 小厮忙上前搀扶着谢承信离开书房。 屋门重新被关上,周夫人伸手拍抚谢枢密的后背,其实长子从前没这个不堪,就算没那么机敏,也肯听话,去年冬日老太爷过世之后,就有些变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祖父不在太过伤心。 谢枢密冷声道:“夏家那边知晓多少?” 事情太过突然,周夫人也是在夏子乔走了之后,才赶过来。 “看到了一些,”周夫人道,“听说那夏五郎拿走了几双绣鞋,想必是拿回去告状了。” “也是个拎不清的,”谢枢密目光幽深,“闹出去对夏家有什么好处?最终到底都要结亲,就算那畜生真就纳了妾,这门亲事就不说了?” 两姓联姻,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不闹出难看的事端,是为了给彼此脸面。 当然,也是不想节外生枝。 “好好给我看着他,”谢枢密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天天锦衣玉食地供养着他,他能为谢家做的事有几件?想要随便弄个女子回来,那我还不如先打死了他。” 周夫人连忙称是,其实她对夏子乔怨气更重些,等到谢承信情绪安稳了一些,就问道:“我听说贺家出了事?夏尚书不会被弹劾?” “弹劾是肯定的,”谢枢密道,“不过手中没有实证,又能如何?” “这动静闹得可不小,”周夫人道,“我们家常去的几个铺子,都被官府查封了,听说都是因为博彩被抓,这次要有不少人被砍头。” “而且,还是那许怀义办的案子?” 谢枢密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这次许怀义立下大功,应该能官复原职了。 比起博彩案,谢枢密更烦心的是许怀义,这个人就像一只癞皮狗,一旦盯住人,就死咬着不松口。 回到大理寺之后,许怀义会不会重新捡起老太爷的案子?换了旁人肯定不会,那个许怀义却说不准。 “本来还想找个借口让他出京任职,”谢枢密冷冷地道,“现在就难了。”他总觉得这次的案子,有人在背后帮许怀义。 整桩案卷看下来,只有徐恩最有嫌疑,徐恩做的却仅仅是威吓贺家人,没有让庄子中到的人逃脱而已。 许怀义此人,不结党,更不攀附权贵,若说他与谁联手……还真的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老爷也别太忧心,”周夫人道,“那许怀义吃了一次教训,怎么还敢旧事重提?再说老太爷早就入土为安,他还想挖坟掘墓不成?” 周夫人自觉这话说的不吉利,也不再继续。 谢枢密也是这般思量。至少现在许怀义闹不出什么风波,许怀义不懂变通,将来还会有祸事,到时他再顺水推舟,彻底将许怀义送出京城。 “明日你去夏家一趟,解释清楚,”谢枢密道,“信哥儿这样的年纪正是胡来的时候,但只要我们不答应,他就不敢任意妄为。” 这就算给夏家一个交代。 周夫人道:“老爷放心吧,妾身知晓该怎么应对。” 话到这里,周夫人又补了一句:“我看让哥儿与夏家五郎经常凑在一处,今日也是让哥儿将人请过来的,老爷不如将让哥儿叫过来吩咐几句,他们年纪相仿总好说话,莫要传得哪里都是,坏了谢家的名声。” 谢枢密听得这话,不禁有些怀疑,这其中有没有谢承让的手笔,不过想将这桩事做成,要费不少功夫,谢承让应该没这个能耐。 “文菁怎么样?”谢枢密每日回到家中必然问起二娘,“可还好?” 周夫人笑着道:“一直在家学女红,看医书,不曾踏出府门一步。” 谢枢密很满意,脸上的怒气也跟着散了大半:“让她好好学,这么多年没在京中,落下了太多,还好婚期在两年后,到时也差不多了。” “嫁去了王府,咱们以后还要靠着她,这些你多上心,莫要大意了。” 周夫人应声:“是,我一定好好教着,都是谢家骨肉……” 周夫人话没说完,就看到谢枢密看过来的目光,里面有谨慎和警告:“什么谢家骨肉?是你我的骨肉。” “是,是,是,”周夫人自觉口误,“是妾身说错了话,二娘是我亲生,从小被老夫人带在身边,聚少离多,现在好不容易回来,我更要多多疼爱她。” 两人说完话,刚好有官员寻来与谢枢密议政务。 官员手中拿着一摞文书,最上面的是国信所递送上来的。 谢枢密打开文书,然后微微皱起眉头。 国信所截获了西夏和北齐的探子密信,里面提及“石炭”和“佛炭”,西夏密信中还说到了大名府的“佛瓷”。 这文书递送上去,官家定要早日引石炭入汴京。 理由很简单,连西蕃都在意的东西,大梁若是不先行一步,岂非白白抢占了先机? 石炭是肯定压不住的,大家没有推上去,不过是因为手中的利益还没分割好,石炭入京,木炭定要赔钱,若是朝廷开炭场,几年之内必然看管严格,很难从中谋利,所以都想拖一阵子。 现在看来是拖不住了。 这样的东西在大梁兴起,必然会带来很多变化,把握住的人,就能乘风而起,不知道这次有多少人因此得利。 可惜他手中不能占太多买卖。 王爷看中了夏家,让夏家收揽银钱,他私底下开几间铺子王府不会理会,但若大肆做买卖,必然会让王爷不快。 这都是从前留下的祸根,若是当年老二不做那些蠢事,也就没今日的麻烦。 谢枢密正想着,风突然将窗子吹开了些,寒风卷入屋中。 偏偏今年春天也冷得厉害,迟迟不见回暖。 正好适合石炭入京。 第366章 不要脸 谢家祠堂中,谢承信跪了两个时辰,终于熬不住,靠在矮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梦到祖父背着手缓缓走进屋。 谢承信欢喜地正要与祖父说话,却看到一缕鲜血从祖父慈祥的脸上滑落,慢慢地将祖父的脸完全染成了鲜红的颜色,片刻之后祖父的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谢承信想要跑过去扶住,却整个人僵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缓缓走到祖父面前,谢承信想要将那人影看清楚,可他越是着急,眼前反而越模糊起来。 “大郎君,大郎君。” 一声呼喊让谢承信豁然惊醒,入眼先看到了一双绣鞋,谢承信就像瞧见了极为恐怖的东西,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大哥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谢承信目光向上看去,瞧见的是谢文菁的脸。 “二……二娘。”谢承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也深深地松了口气,他数不清多少次梦到这一幕,然后从惊恐中醒来,每次都会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谢文菁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听说大哥被罚了,我送些饭食。” 丫鬟也低声道:“二娘子等到大家都歇下了,才偷偷过来。” 食盒打开,里面飘出桂花香,谢承信不禁吞咽一口,是真的饿了。 谢文菁先去给谢家祖先上了香,这才跪坐在谢承信身边。 “大哥方才似是做了噩梦?” 谢承信慌忙摇头:“没……没有……就是魇着了,以为来的是父亲。” 谢文菁的相貌,清丽中透着婉约,让人看着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谢承信吃着糕点,端详着这个二妹妹。 “从前去乡里的时候,都没去见过妹妹,母亲说祖母不喜被人打扰,我们都是隔着门向祖母请安。” 谢文菁道:“祖母的旧疾未愈,只能好好静养,可能是跟着祖母习惯了,我干脆也不出门。” 其实谢承信还让人送过些小玩意儿给二妹妹,二妹妹没有提及,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二妹妹身边那个紫英很不错,可惜……竟然生病没了。” 就在谢文菁回京前,紫英生了痘疮,被挪出了院子,后来听说人没了,谢文菁因此伤心了好久。 “我给祖父和紫英都抄了佛经,”谢文菁道,“也希望紫英来生能投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谢承信眼睛一亮:“二妹妹也信佛?” 谢文菁微微颔首:“祖母经常礼佛,我耳听目染也懂得了些。” 谢承信这下来了精神,他放下手里的糕点笑着道:“那二妹妹最喜欢哪尊佛?” 这……一时问住了谢文菁,她想了想道:“观音菩萨。” 谢承信应声:“原来是妙善公主啊,可我记得祖母供奉释迦牟尼佛啊,后面又加了观音么?” “是,祖母在乡里建了好几个佛堂,后来祖母病了,只有我过去上香。” 难得有一起说话的时候,谢承信又问:“祖母的病后面如何了?祖母离开汴京时,我才四五岁,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大多时候都没事,”谢文菁垂着头,似是在回想,“就是会时常想念二叔、三叔。” “我也想二叔,”谢承信顺着谢文菁的话道,“二叔回京时,会带我出去,而且……” 而且二叔与父亲也不一样。 谢承信不再说话,谢文菁也无心继续坐下去,站起身来告辞。 谢承信嘱咐:“要小心些,慢慢走。” 望着谢文菁的背影,不知为何,谢承信总觉得这位二妹妹少了些什么。 …… 接下来的日子,县衙和刑部继续为了贺家的案子繁忙。 王晏好不容易得了闲,与贺檀一同去了西城,眼看着几条船在西城卸货,然后由几辆马车拉入了宫门。 “这下能松一口气了?” 贺檀的声音传来,王晏脸上虽没有其余的神情,眉宇却还是缓缓舒展开。佛炭入了京,是因为泥炉、佛炭在内侍省试用好了,现在这些要送入宫宅。 宫宅是皇亲国戚聚居之地。 官家的心思很明白,连宫中人都用了佛炭,坊间也就不会有什么疑虑,传出石炭有毒的谣言。 这是最好的推动石炭的法子。 当然汴京不可能一直从外面买佛炭,必然有人用石炭碎做佛炭来卖,佛炭的方子早就公之于众,汴京那些背景深厚的商贾会立即下手。 这宗买卖很难完全落入谢玉琰手里,不过作为最了解佛炭的人,提早做了安排,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汴京这么大,乡会的商贾将石炭场开到了许多路、府,汴京都开始用佛炭,其余地方自然也会纷纷效仿,那些石炭场刚好乘风而起。 所以,能不能在汴京卖佛炭根本不重要,只要汴京用佛炭,阿琰就赢了。 “不觉得可惜?”贺檀道,“汴京城这么大的买卖不要了?白白给了别人?汴京如此繁华,一年不知要用多少佛炭,我想想都心疼。” “心疼”这两个字,让王晏蹙起眉头,只觉得不太能入耳。 王晏道:“大哥不必如此,石炭又不止能做成佛炭,目光不必就放在眼前。” “就算有机会在汴京卖佛炭,阿琰也不会去做。” 贺檀乜了王晏一眼,“阿琰”两个字叫得真是顺口,在他面前都喊“阿琰”,私底下的时候不知要喊人家什么? 贺檀到底不如王晏了解谢玉琰,想不出个道理:“为何不要?” 王晏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将佛炭和石炭彻底推广开,这种事,了解汴京的商贾做起来更得心应手。”而且也不会遇到阻力。 “阿琰初来汴京,不如越过这些做下面的事,等到汴京城内知晓石炭的好处,她再顺势做了别的买卖,岂非又走在了前头?”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这般,大家就知晓,最了解石炭的人是谢大娘子,其余商贾不过就是跟在后面捡好处罢了。” 贺檀听着心中一动,目光通亮地看向王晏:“谢娘子又有别的买卖了?这次是做什么?谢娘子来汴京恐怕手头不太宽裕,愚兄正好有些银钱,不如……” 王晏抬脚向前走去,贺檀急忙跟着:“怎么样?你倒是给句话。” “她不缺银子。”王晏道。 贺檀脸上一红,他好不容易舍了脸皮说起这个,没想到……人还是得有些节操。 “因为我的银子都给他了。” 前面幽幽传来一句话。贺檀睁大眼睛,他要节操,可是有人却不要脸至极。 第367章 运石炭 贺檀不甘心地追上前。 “你这样,谢大娘子知晓吗?” “姨母就没发现你变了?” “你得给我点好处,不然这么大的事,我瞒着姨母,良心上过意不去。” 王晏在前面走得潇洒,贺檀紧追不舍,终于他忍不住道:“那我自己去寻弟妹。” 这话让王晏停下来,那双清澈的眉眼中满是笑容。 “你说什么?” 明明听到了,却要他再重复一遍,贺檀看在银钱的份儿上,耐着性子:“我去寻弟妹,弟……妹……” 王晏伸出手:“将银钱存入钱庄,将票据给我,至于用多少银钱,那要听阿琰的意思。” “知晓了,”贺檀道,“明日就办好。” 王晏又道:“不会给你出账目,亏钱也不会赔给你。” 这个贺檀还能不明白?他点头道:“这个我知晓。”没有账目是为了他们好,弟妹想得就是周全。 说完这些,两个人牵着马继续往衙署走,路过集市,刚好看到有人赶着骡车,从眼前经过,里面正是一块块佛炭。 王晏和贺檀驻足,眼看着片刻功夫骡车就被人团团围住。 “大兄、阿哥,”王铮快步走过来,“你们瞧见了吗?那是阿……大名府的佛炭,现在卖到了汴京。” 王铮说着还向那卖炭的人脸上张望,可惜那人他不识得。 王晏看着王铮,在大名府的时候,说得那么顺,刚刚怎么不往下说了? “还早着呢!”王晏道。 现在那些盯着佛炭的人,想要顺藤摸瓜找到谢玉琰,他们恐怕要失望了。 “我这里还有大名府小报。十文钱一张,要不要买?” 听着小贩的叫卖声,王晏微微扬起了嘴角。什么都很好,只是可惜,他不能去找她。 …… 郭雄、郭川兄弟带着船只在河道上清淤,与往常一样,他们低头卖力做着手中的活计,不去理会周围的情形。 他们刚出现在这条河道上时,就有几条船来打探消息。看着他们疏通水路,那些船只定然觉得很稀奇。 等到他们歇息时,那些船只还上前来攀谈。 “你们这是做什么?” “清理河道。”郭雄也不隐瞒。 “这条河道早就不用了,”那些人道,“就算疏通好了,没有货物来往,你们岂非白费力气?” 到了这时候,郭雄就问那些人:“哪里的河道好?货物多?能让我们过去做买卖?” 那些人听得这话就是一阵笑。 怎么可能? 好河道都被四大家占了,郭家兄弟倒是也想抢一些买卖过来,差点就被送入大牢,如今死里逃生,总算想明白了,找了条没人走的河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打探消息的人都懒得来了,郭家兄弟还是一如既往做着自己的活计。 这条河道根本就没有废置,不过就是来往的船只少了,疏于打理罢了,所以疏通起来并不难。 很快,河面就拓宽了不少。他们的船只已经能顺畅地来回运送货物。 他们就按大娘子的吩咐,带一些杂货过来,送去了在河阴开的几间杂货铺子。 不过,新铺子里的货物不便宜,加上河阴县的百姓还是习惯到常去的铺子里买物什,所以铺子没什么买卖。 郭雄并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仍旧吩咐船工继续拉货物。 眼下,他们卸下货物,才拉了一趟淤泥,就瞧见岸边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向他们招手。 郭雄和郭川将船靠过去。 几个官员想要上船。 “带我们在这条河道上走一圈,给你一两银子船钱。” 这样的买卖,郭家兄弟自然接了,他们照官员的吩咐,在水道上走了个来回,这才将官员送回原地。 看着官员离开的背影。 郭川满脸兴奋:“大哥,是不是朝廷要有政令了?” 郭雄也难掩欢喜,他们等的就是这一日。 郭雄道:“差不多。” 郭川笑道:“那咱们回去禀告给大娘子。” 又过了三日,河边站着的官员就更多了,他们说着话,四处指指点点,郭家兄弟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忙手上的活计,不过等他去河阴衙署去记劳役的时候,被县丞拉住一阵夸赞:“你们兄弟这是遇到好事了。” 郭雄装作不解。 县丞道:“你们清理的河道,朝廷要用来运送石炭,从明日起衙署会加派人手,疏通水路。” 郭雄急着问:“那我们呢?以后还能在这条水路上做买卖了吗?” “要不说你们遇到了好事呢,”县丞道,“按大梁律法,你们做了清淤的劳役,不止能在这条河道上通行,运送石炭的活计也能轮到你们,现在就将你们的船只数目都报上,五日之后,带着你的船队运送石炭入汴京。” 郭雄、郭川两兄弟差点就从地上跳起来,回过神之后,二人立即向县丞道谢。 郭雄一颗心跳跳得更外快,谢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全都成真了。 欣喜到这里还没结束。 他们还没开始运送石炭,外面就知晓了石炭会经由河阴运入汴京城,得到消息的商贾,都聚集来了河阴。 人多了,他们杂物铺子的买卖也就好了。 郭川心中笑开了花,码头附近的好地方,早就被他们租、买走了,等到其余商贾回过神来时,想要下手却已然晚了。 就像现在,之前笑话郭家兄弟的那些人,发现郭家兄弟的船队开始运送石炭,一个个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大大小小,一共十八条船。” 有人站在岸边数了好几遍。 “不是只有九条船吗?” “他们没将手上所有的船都露出来。” “真是奸诈。” 议论的声音纷杂。 郭雄撑着头船前行,后面有郭川压阵,兄弟俩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着船队在这条水路上来往。 郭雄看着长长的船队,心中满是感慨。 他要做的事终于做成了。 不过都是因为依靠着谢大娘子,才会有他们兄弟的今天。 郭雄鼻子发酸,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 “加把力气,”郭雄道,“让这里的人,看看咱们的本事。” 船工齐齐应声。 第368章 香水行 运送石炭的船只入汴京,自然不能在从前繁闹的码头停靠。于是选在了汴京南城的一处小码头。 “什么时候这里多了许多铺子?”商贾向船工打听,“我年前的时候来汴京,还没有这些。” 船工道:“这块地也是最近才被人买走的。” 两个人说着,嘴上感叹,只说买地的商贾有眼光,不过也可能人家背后有人,一早就听到了消息。 总之,转眼就赚翻了。 运送石炭的船只,可不止是郭雄、郭川手下的那些,水路一开,大大小小的商贾闻着味儿就来了,再加上一些官船,俨然将整个河道都塞满了。 运送完石炭,船工登岸之后,就被一阵阵饭香味儿吸引。他们这才发现,临岸起了一排屋子,中间那个就是食肆。 忙碌一整日早就饥肠辘辘,虽然带着冷食充饥,可是看着袅袅炊烟,就想到热腾腾的饭食,那些干饼子就再也咽不下去。 有人立即跑去食肆看情形。 不过这么一进去,就没有了踪影,直到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里面走出来。 “有肉,有菜,而且不贵。” “如果再有一个肚子,我还得多吃些。” “比城内的饭食价钱低多了,明日一早我还过来吃。” 至于为何饭食价钱低,商贾们很快看出了端倪,那些运送过来的石炭中,总有一些碎得厉害不堪用的,食肆就花钱都收走。 就如同就地取材一般,再没有比这更省钱省力的了。 这里的东家早就想好了要将饭食卖给谁,从城中收了不少的下水来炖煮,煮得又香又软烂,吃的时候,多淋点汤汁,格外下饭,很快就能填满船工的肚子。 真是又好吃又不贵。 食肆不远处还有驿铺和客栈。 船工在汴京没有落脚处,就可在驿铺住下。往来的商贾想要住得好些,自然就选客栈。 不过这里的客栈并不多,眼下只有一家,且与城内的相比也很简陋。 一个商贾去客栈里看了看,摇头走出来:“客栈分明就是从前的民户,不能与真正的客栈相比。” 与他一同前来的商贾笑着道:“听说这里才修葺不久,定是没有功夫做得更好。” 商贾点头:“那我们还是城中住下。” 话刚说完,就被同行拉住:“你去看客栈的时候,我也去周围看了看,在这里住下有不少好处。” 商贾看过去:“愿闻其详。” 同行道:“一来,这里住着不少船工和雇工,我们若是寻人手,只需去驿铺门口收人。” 这确实是一个好处。 “二来,这里有个什么香水行,我从前没听说过,也想去试一试。” 香水行?商贾也奇道:“那是做什么的?” 同行伸手在身上拂了拂:“沐浴,不过与我们平日在家中沐浴又不一样,这里可以许多人一同沐浴。” 听着这些话,商贾也有了兴致。 “可惜还是那个原因,香水行也没有修葺完,我们只能去一处小池子,需要再等半月,那大池子才能开放。” 商贾不管什么大池子、小池子,他只觉得有趣得很,出来行走就是要长见识。 两个人说着话,一同前去那香水行。 一个小池子修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就是烧火的炉台,热水顺着竹管源源不断地注入池子中。 门口的伙计笑着道:“汤钱三十文,挠背两文,梳头五文,剃头两文,修脚五文,敢问客官要做哪个?” 商贾早就看得眼花缭乱,挥挥手道:“全都做。” “得嘞,”伙计引着两个人向前,“将衣裳、帽子、靴子脱下放入柜中,二位要的小汤池,这里除了二位没有旁人,二位只管往舒坦了洗。” 商贾这才发现,他们的汤池旁竖着隔断,想必那边是另一个小池子。 同行忍不住道:“大池子要多少银钱?” 伙计道:“大池子人多,汤钱五文,其余都一样。还有种最大的池子,汤钱只要两文,不过人杂了些,老爷们是不会选的。” 既然这里驿铺住着船工、雇工,那样的池子自然就是给他们用的。 “二位若是饿了,还有饭食和酒水,到时候只管唤我们送来。” 两个商贾换了衣服,用布挡住了下半身,然后跨入那汤池中,身体登时被热汤包裹,这与在家中沐浴不同,这里的池子更大,泡起来更舒坦。 若是觉得汤凉了,还能拿开那块木板,让热水注入其中。 两人越泡越是啧啧称奇,只觉得这香水行很快就要在汴京兴起,成为一等一的大买卖。 “今晚就睡在这边,”商贾道,“我们也免得还要折腾入城中。” 这里也是汴京城,却不是繁华所在,在商贾的心里算不得“城中”。不过他们赶了几日的路,如今又泡了汤,只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舒坦,恨不得洗干净就睡下,哪里还愿意再折腾。 两人泡的差不多了,就有伙计进门伺候,挠背、梳头、剃头、修脚通通都尝了个遍,其中一个商贾没等到出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两人走出香水行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好似从皮到骨都得到了松弛,在外奔波能有这样个地方清洗一下,商贾能暂时忘记客栈的简陋。 客栈入目是不太好,但住的时候,商贾却发现没自己想得那般不堪。 被褥都很干净,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儿,地上摆着暖笼,里面烧的是佛炭。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院子到屋子,都比外面要暖和些。 商贾一夜好眠,早晨起身,就有伙计来送洗面汤。 商贾洗了脸,又与同行凑在一起吃了饭食,两个人才并肩往外走去,才走到院子里,两人纷纷驻足,这院子是真的暖和,这不是他们的错觉。 因为底下的水渠中,流淌的都是热水。 “这是……”商贾询问伙计。 伙计道:“就是客官们用过的香汤,从这水渠排出来,经过后院的暖房,暖房里的花草借着这暖意,也能长得更好些。二位若是想买花送人,就能去暖房里瞧一瞧。” 有谁看了这些会不好奇?既然去看了,自然还要选两盆花草。 第369章 合作 商贾听着伙计的话,不禁真心赞叹:“这东家好会做买卖。” 伙计也笑着道:“我们东家说了,都是因为石炭好用,否则也开不起这样的香水行。” “不过,石炭刚刚兴起,肯定还有许多好买卖在后面,我们这个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个还真是,大家都感觉到了机会,只不过眼下不知从何下手而已。 “你们东家是不是还有别的主意?” 伙计道:“我知晓的不多……” 那就是知道一些。 商贾会意,忙塞了一块银子给伙计:“随便说说就是。” 伙计向两位商贾道谢,这才又开口:“若是两位有功夫,不如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咱们旁边的茶楼很是热闹,不少商贾聚在那里说话。” “说不得就能从那里听到些消息。” 至于是什么消息,自然与买卖有关。一个人想不到的事,一群人凑在一处,说不得就能有些思量。 两个商贾对视一眼,都觉得应该留下。 能想出香水行、暖房的人,必定不一般,他也许有意将商贾聚在一起。即便不是,去听听也花不了多少精神。 有了这样的想法,两人就出去打听消息。 果然发现有不少与他们一样的人,都在周围走动。 “外城从这里往西,不少地都被买了。” “你们看啊,”有人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舆图,“从西往南连成一片,将来就与虹桥码头一样,是另一个繁华之所。” 那人越说越兴奋:“虹桥都是南边来的商船,那边的地早就被占满了,我早该想到,官府的石炭场不可能开在那边。” 另一个人道:“我也是才听到消息,官府已经在外城西边测地了,官炭场就要开在那里了。” “官炭场附近的土地不能买卖,往北是军营,若想离官炭场近一些,只能往南来。可不就是这里?以后买石炭的商船也只能暂时停靠在这边。” “从这里往西,剩下的地,咱们也抢不到,不知多少商贾盯着呢。” 商贾们摇头。 “这不是光看着,吃不到了吗?”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可说不定,地是被人买了,铺子不是还没开出来吗?若是能与买地的人一起做买卖,不就能分一杯羹?” 大家都觉得有理。 “走,咱们去茶楼。” 说着一群人往茶楼里去,后到的几个商贾也顺利加入其中。 茶楼伙计立即摆上几壶茶,众人也顾不得吃喝,就激烈地议论起来。 “这还用说吗?但凡用到火的买卖,都能做起来。” “只不过……”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泛白的袍子,看起来有些寒酸,他摇了摇头:“想要弄清楚石炭的火候也不容易。” “等做出来了,应该也晚了。” 铺子和机会不等人。 那人说完,就不再言语,低着头喝茶。众人见他没有了下文,自然也就不再关注,而是谈论其他。 青年听着商贾们声音越来越大,不由地叹口气,再次拿起茶壶,不过这次只倒出了半口茶水。 壶空了,他也该走了。 青年刚站起身,还没迈开步子,就看到桌前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简单,不过一看就老于世故,一双眼睛很是清透,似是一瞧就知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兄台是……”青年礼貌地问过去。 “鄙人姓郑,因有结义兄弟三人,在外被人称郑三,”郑三爷道,“这次卖佛炭入京,在此逗留,方才注意到兄台,兄台心中可是有难事?不妨说来听听。” 青年听到“佛炭”两个字,眼睛登时一亮。 “小弟赵诚,在城内有一家祖传的酿醋作坊,前几日买了一些佛炭回家中,发现佛炭比之木炭更好用。” “听说石炭也能直接拿来用,于是来打听打听消息。” 郑三爷道:“石炭能做佛炭,也可敲成小块直接来烧,差别在于,你要拿来做什么。” 赵诚面露欣喜:“酿醋需要蒸煮糯米,只是我不了解石炭的火候如何。” 说到这里,赵诚收敛笑意,神情变得尴尬:“不瞒郑三哥,这些年炭火越来越贵,我家的作坊就要开不下去了。” “我想换石炭试试,可又不像他们……还有多余银钱能折腾。” 换石炭,就要试火候,至少得多酿几次醋,才能精准掌控。 “就是缺银钱?”郑三爷道,“若是我们东家能帮忙,你想要试吗?” 赵诚错愕地睁大眼睛。 郑三爷向周围看看,压低声音:“东家就是要寻人一同做买卖,自然都要与石炭有关的,毕竟……” 他说着露出笑容:“没有谁比我们更懂石炭。” 谢玉琰让郑三爷留在汴京帮忙,就是看重郑三爷思量周到,能从众多商贾中,挑选出合适的人拉入乡会。 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提及乡会,但总能与人一同做买卖。 大娘子买了那么多土地,不可能全都留着自己用,一来他们没那么多银钱和精神,能一下子将这里填满,二来总有做不完的买卖,藏着掖着也是无用。 他们兄弟三人与谢大娘子一同做佛炭,不但没有阻挡谢大娘子的财路,反而让佛炭的买卖愈发红火,这就是先例。 反正郑三爷到现在很是敬服谢大娘子,大娘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些人也会是一样。 他们进来不是分他们的银钱,而是成为乡人的一份子。 赵诚本来以为已经无路可走,谁知道面前的郑三爷愿意帮忙,就算他心中还有疑虑,也不能随意放弃,怎么也得试一试:“我……自然愿意。” 郑三爷道:“那我们就去里面谈。” 赵诚站起身与郑三爷一同离开,临走之前,他看看茶楼里那些仍旧在谈论石炭的商贾,他深吸一口气,可能……他真的握住了先机? …… 茶楼外,不远处的河道上,夏子乔坐船经过,看着岸边的繁华,夏子乔道:“突然就来了这么多商贾,可见一个个鼻子灵得很。” “那边是什么?何时有了那么多房屋?” 第370章 谈买卖 夏家的管事上前回话。 “沿着码头的那些房子,都是最近盖起来的,我们让人打听了消息,他们的东家是从怀州来的,几个人一起筹钱买的地,原本想要盖暖房养花草,听说石炭要入京,就又在那里开了买卖。” 怀州发现了不少石炭矿,也有人偷偷用过石炭,大约就是刚好知晓这些内情,才先人一步。 夏子乔道:“倒是便宜了他们。” 葛英走到夏子乔身边道:“若是早些知晓朝廷在西边设官炭场,我们定会先下手买地。” 夏子乔看向葛英,目光中颇有几分不快:“还不是被你们的案子绊住了。” 博彩的案子,贺璠逃不脱,但葛英只是看了角抵,并未做其他事,夏家打点一番,便将葛英捞了出来。 不过说在这桩事上耽搁功夫,也就是夏子乔的托词罢了。 夏家没有提前打听出石炭场的消息,因为他们委实没料到,官家会那么快让石炭入京。 整件事也算误打误撞,西夏的探子四处打听石炭和佛炭的消息,反而让官家意识到,石炭的重要。 葛英不敢反驳夏子乔,只是陪着小心:“是我们没有做好,给姨夫、姨母、表哥添了麻烦。” 夏子乔微微抬起下颌:“佛炭也没什么新奇,说到底源头还是石炭,等各地官炭场建起来,我们再伸手也是一样的。” 葛英提醒道:“可是……这东西有寺庙掺和其中,我们硬将石炭价钱拉高,即便朝廷不说,那寺庙恐怕也要告状。” 夏子乔不以为意:“只要那是一块肉,就会有人来吃,总能想到法子。”很多政令刚发出来的时候还不错,过了一两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木炭都能涨价,石炭不能? 他就不信,有人放着银钱不赚。若是有人一直咬着不放,那就让他们在大梁消失。不过就是一群商贾而已。 民不与官斗,从古到今就是这个道理。 “将所有石炭场都握在手中,石炭全都官营,就跟茶、酒一样,我们说多少银钱,那就多少银钱。” “那些地也是,”夏子乔道,“我们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也能收到手中。” 他们没必要与这些寻常商贾抢什么时机,反正赚银钱的买卖,不会落在外人手中。 “最近先安分一点,”夏子乔嘱咐葛英,“贺家的案子没落定之前,莫要再别生枝节。” 两个人说着话,船只已经靠岸。夏子乔正准备下船,就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孔,都是京中的官宦子弟。 “你们这是要去何处?”夏子乔开口询问。 太常礼院吴家的郎君瞧见了夏子乔,快走几步上前:“你们从哪里来?刚好我们要乘船,不如将这船借与我们用,我们人多,还宽敞些。” 不过就是借船,夏子乔痛快答应了。 吴三郎道:“咱们要外城,听说那边开了个香水行,格外有意思,汴京新鲜东西,咱们怎么能不知晓?” 外城能有什么好东西?夏子乔皱起眉头:“我还当是什么,无非就是卖香料的罢了。” 听得这话,几个人笑起来:“看来夏五郎也不知晓。” “人家叫香水行,却不是卖香料的,而是沐浴的。” “去外面沐浴?”夏子乔委实不明白,这群人不在家中做这些事,居然费事来外面寻什么香水行。 “五郎,”吴三郎道,“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去?” 看着那一张张脸孔,夏子乔心中一动:“左右我也无事,那就陪你们走一趟。” 船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去。 直等到再次停下来时,夏子乔才发现,他们口中的香水行,居然在这里……他之前和葛英才谈论过这些铺子。 夏子乔颇有些嫌弃:“来来往往不知都是些什么人。” 好在这是白日,雇工和船工都出去做活儿,否则这些郎君定要转身就回城去。 “就是这里了。” 吴三郎指了指一处院落:“刚刚开张。” 夏子乔看过去,门口挂着一个匾额,只有三个字“香水行”。夏子乔皱起眉头,这地方看着简陋得很,平日里他见到……绝不会驻足查看。 正想着,帘子掀开,有几个人搭伴走出来,跟着他们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团蒸腾的热气。 “趁着在汴京,还要多来几次。” “等你回去的时候,咱们怀州的香水行也开张了。” “不知道能不能有这样好手艺的伙计。” “别的地方不知晓,咱们怀州还能没有?这可是咱们乡会开的铺子。” 听到“乡会”两个字,夏子乔看向身边的管事,管事会意忙跟上那些人去打听消息。 不过管事还没开口,就瞧见几个人抬着一块匾额过来,上面蒙着一块红布,将上面的字遮挡的严严实实。 管事干脆向旁边人打听:“这是做什么?” “几个怀州的商贾,要在这里立同乡会,”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就在那里。” “茶楼?” “是啊,茶楼就是怀州商贾开的,这几日商贾来的多,他们便商量借着茶楼立个同乡会,以后有北方的商贾来汴京,拿着衙署出具的凭证,证明身份,就能在此地落脚。” 管事又问:“只有怀州商贾能落脚?” 那人摆摆手:“那不知晓,咱们也是来看热闹的。” 同乡会刚挂牌匾,到底如何还要看日后的情形。 不过从黄河走水路入汴京的商贾,若是不清楚汴京的情形,就有了个投奔的地方。 夏子乔看着七八个商贾,簇拥着去挂牌匾,微微皱起眉头。怀州等地送石炭入京,这些北方商贾来汴京也不足为奇,从前也不是没这样的情形,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他们很快就聚在了一起。 夏子乔看热闹,其他人却急着去香水行。 “快点,进去吧,又有人过来了,再耽搁就没池子了。” 夏子乔被人推着走进门,然后他所见到的一切,让他将那同乡会暂时丢到了一旁。 几个郎君泡得高兴了,看向身边的伙计:“将你们东家叫过来,让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想出这些花样。” 伙计笑道:“真是不巧,东家出去谈买卖了,不在家中。” 夏子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忽然有了兴致,也想要与这东家做笔好买卖。 第371章 很近 夏子乔裹着布巾眯起眼睛,身边的伙计卖力地给他擦背,温水一舀舀从他的肩头滑下,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舒适的沐浴。 即便在家中可以热水不断,却到底没有这里暖和,下人搓洗的力道也不如这伙计掌控的好。 而且香汤之中还有阵阵的药香,与他饮的药茶相似,给他一种熟悉又惬意的感觉。 他感觉到舒坦,自然其余人也是这般,从前大家聚在一起,喝酒、饮茶,如今又多了个好去处。 “东家还在修个大的香水行,就在旁边……这些日子,不少石料运进去,不过至少还得忙两个月。” 郎君们问话,伙计但凡知晓的,全都不加隐瞒,他也看出这些郎君并非常人,侍奉好了,自然有赏钱。 “城内倒是有两处早就开始修葺了,”伙计道,“不过咱们东家还觉得不够,最近又看上了云栖寺外的那块地。” 云栖寺夏子乔倒是知晓,在内城东墙里,离着不远就是繁闹的街市。 这个东家还挺会选地方。 “各位贵人可以等云栖寺外那处香水行开张后去看看,”伙计道,“那里应该是东家在汴京最大的香水行了。” 夏子乔听着伙计言之凿凿:“你怎么知晓?你家东家说了?” 伙计笑着道:“东家便是有这话,也不会告诉咱们。” “是我给管事梳头的时候,听管事说起的。我们东家让人算过了,那里是咱们家的财位,除了起香水行,咱家的宅子也得盖在那头,这样就能保东家在汴京买卖兴隆。” “所以,东家开的香水行再多,也得以东墙里的那家为主。” “咱们这里没有的,那间香水行全都有。” 夏子乔道:“这里的大小池子还不齐全?还有别的?” 伙计道:“我听说的就还有好几种,什么蒸浴、温石浴,我也不知晓到底什么样子,咱们东家还在做肥皂团,之所以现在没拿出来,就是准备给那边用的。” 伙计一鼓作气,念叨许多。 几个郎君议论了一番,有人道:“这里八成都是噱头,沐浴做成这般已是了不得,还能玩出花儿来?若是果然有这些,那必然要常去。” 伙计听到这话,忙向众人行礼:“那就恭候各位郎君大驾。” 夏子乔深吸一口气,阖上眼睛,露出一抹笑意,他好似想到法子了,可以顺利地在这香水行插一脚。 …… 内城东墙内。 谢玉琰坐在茶楼上饮茶,面前的汤兴换了一身长袍,剃掉了胡须,少了些威武,多了点温和,看过去还真的就像个走南闯北的商贾。 汤兴向谢玉琰禀告道:“那块地属于云栖寺,前些年寺庙失火重建,重新让人测了地,寺庙向北挪了两三里,这里也就荒置了。” 汤兴装作商贾去找牙行买地,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大娘子,为何偏要这块地?云栖寺若是不答应,咱们定然拿不到……” 谢玉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她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借势,不过能借到多少,还要看有多少大鱼能上钩。 “拿不到也好,”谢玉琰道,“总该有咱们做不成的事。”这样也好给别人伸手的机会。 汤兴听不明白,难不成大娘子要等着郎君出面帮忙?如此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又能相见,就似之前……在马车里相会时一样。 他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提出,去给郎君送给信儿。 稳妥起见,汤兴还是询问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谢玉琰道:“你每日都去寺中问一次。” 汤兴应声,继续听着,没想到大娘子没有了下文。 “就……就问一下?”汤兴道,“咱们不做别的?” 谢玉琰想了想:“给寺中捐些香火钱,不过……不用带银钱过去,只是去商议,若能买到地,就给一百贯钱做答谢。” 她没有那么多金子,不能像那内侍一样,答应给佛像塑金身。 “这样,寺里的方丈就能回转心意?” 谢玉琰干脆地道:“不能,不过……说不得有人帮我们去劝说方丈。” 汤兴更加糊涂了。 谢玉琰道:“王大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之前她在马车里问蒋婆关于掠卖人的消息,蒋婆提及的太少,她希望许怀义能审出一些别的内情。 汤兴道:“还没有。” 这几日礼部开了解试考,王晏时常被官家传入宫中,以至于有传言说,这次殿试的题目,官家会采纳王状元的建议。 不管是不是真的,王家这些日子都大门紧闭,王晏甚至不再归家,从宫中出来就去衙署值房睡下。 但谢玉琰知晓,王晏之所以住在衙署,定然是在整理贺氏的罪证。 汤兴试探着:“要不然我去寻桑典问问?” “不用,”谢玉琰道,“现在你是商贾,不能在京中随意行走,免得露出端倪。” 放下茶碗,谢玉琰起身向外走去,今日的事已经做完,后面的也不着急,总得等人找上门不是? 坐在马车上,于妈妈吩咐车夫缓缓前行。 谢玉琰撩开帘子,向街市两边看去。 “让开,让开。” 外面忽然传来呼喝声,巡街的兵卒将人群隔开,片刻后就有一行人骑马奔驰而至。 谢玉琰目光从那些人脸上掠过,视线微微一凝,她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这是自从王晏、王淮、杨钦之后,她遇到的另一个熟人。 比她记忆中的年轻许多,神情已经带了些沉着和端凝。 那是她的祖父,谢承让。 谢承让身边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与谢承让有些相似的脸孔,应该就是她的曾祖父,如今大梁的枢密使。 没想到这么早就遇见了谢家人。 这也说明,她与谢家人已经很近,不过一道帘子的距离。 谢玉琰放下车帘,看来不久之后,她就该“回家”了。只希望谢家人莫要太惊慌才好,毕竟她与他们之间还有一场大戏要唱。 没有谢家人帮忙,后面的事,还不好去做,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准备一份归家的大礼。 谢枢密骑马经过东街,视线不时地掠过四周,这是他的习惯,时时刻刻注意身边的一切。 不知为何,他眼睛一跳,下意识地勒住马,他胯下的枣红马立即放缓了蹄子。 “爹,怎么了?”谢承让也跟着勒马询问。 “无事。”谢枢密再次望向周围,只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方才脑海中掠过一个身影……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一定是错觉。 第372章 满意 于妈妈看着谢玉琰的神情,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有一种感觉……那一队骑马的人,一定不寻常。 她感觉“不寻常”,不是因为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大娘子对他们的态度。 “大娘子,”于妈妈道,“那些人,您识得?” 谢玉琰道:“那是大梁枢密使谢易芝和他的庶子谢承让。剩下那些可能是兵部和禁军的人。” “这些人应该是去查看城防的,因为藩国使臣就要到汴京了。” 简简单单两句话,仿佛没什么特别,于妈妈的神情却愈发郑重。 大娘子可以直接称呼枢密使官职,却将人的官职和名字说得清清楚楚,不但如此一眼就认出了枢密使的庶子…… 于妈妈想到了谢大娘子的身份,莫不是大娘子想起了从前的事?于是认识这谢家人? 大娘子被大名府谢氏嫁给杨家,醒来之后,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干脆依旧姓“谢”,当时她觉得也合乎常理,毕竟大娘子什么都忘记了。 现在她有点怀疑,会不会大娘子就是姓谢?所以顺水推舟保留了自己的名字。 于妈妈没有再往下猜,毕竟那是枢密使府上。 但她知晓,大娘子来京城,除了因为瓷器买卖,还可能有别的理由。 于妈妈攥紧了帕子,再次向谢玉琰看去,大娘子不但懂得读书、写字、画图还会筹算,又心思缜密,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女眷? 到底是她之前想的太简单了。 看来她不止要学香篆,很多类似的物件儿都要熟悉起来,将来也好真正地帮到大娘子。 …… 谢易芝带着人沿着汴京外城走了一圈,查验了几处驻防,这才停下来歇息。 谢承让急忙从茶棚里端了一碗热茶奉给父亲。 谢易芝饮了茶,看着谢承让道:“都仔细看过了?” 谢承让应声:“驻防的人数比往常增了一倍,方才与父亲说话的,应该是殿前司东西班的人。” “他们骑的马匹与寻常禁军有所不同。” 谢易芝满意地点头,他这个庶子可比嫡长子聪明的多,若是带着谢承信来,他什么都看不出。 官家依赖殿前司东西班,就是对下面的人不放心。 谢承让看出父亲的思量:“儿子给父亲整理文书的时候,看了一眼。五年前西蕃使臣入京,汴京的防务交给了殿前司班直,今年只是让东西班协查,可见官家信任父亲。” 谢易芝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任谁想到被官家依仗,都难免会得意几分。 身边没有旁人,谢易芝看向谢承让:“夏家那边如何?夏五郎有没有将你兄长的事告知家里?” 谢承让低头道:“都是儿子的错,着实不该将五郎带回家,这段日子贺家出事,五郎心中不快,我才想着与他说说话,不成想会出差错。” “不怪你,”谢易芝道,“你能想到在这种时候去夏家,就算是周全了。” 谢承让道:“贺家不能脱身了?” 谢易芝没有回应,只是道:“恰好赶在石炭入京的时候,汴水那边乱起来了,新起来的船队有不少,那四家很难全都掌控在手中。这盘棋少了贺家,彻底下乱了,想要重新收拾,还要费一番功夫。” “这也就罢了,贺家被坐实了掠卖的罪名,那些没死的妇人都是证据。除此之外庄子上挖出十多具尸骨,莫说贺家能逃脱,不牵连旁人已是最好。” “贺家父子昨晚在大牢里自尽,被许怀义带人救下。” 谢易芝将茶碗还给谢承让:“案子还有的扯。” 如果贺家父子死了,案子就算了结大半,可惜这一家人不够果断,硬是被许怀义察觉。这条路显然走不成。 希望后面贺家父子能熬得住,不要咬出旁人。 谢承让道:“那夏家……” “没事,”谢易芝道,“只是姻亲而已,还是旁支,就算是夏氏本家,也有人保他们。” 夏家这个钱袋子不能丢,至少眼下没人能代替夏家。 少了银钱,许多事都做不成。 这也是谢易芝为何要与夏家结亲。 “与夏五好好来往,”谢易芝道,“那边有什么事,我们也能立即知晓。” 谢承让应声:“儿子记住了。” 谢易芝想到嫡子,又皱起眉头。人不聪明没关系,能听话就好,可这几个月,谢承信就像中邪了似的,经常躲着他,他说什么谢承信都听不进去。 “若是你大哥提及那外室在何处,”谢易芝道,“你立即告诉我。”不将那女子赶出汴京,谢承信不能振作精神,那与儿子私通的女子,他直接将人划为外室,连妾都算不上。 谢承让有些迟疑:“要不然爹与大哥好好说说,到底都是为了大哥好。大哥不是亲近祖父么,大哥总不能让祖父失望。” 谢易芝冷哼一声:“现在还要让人劝说,当真是没用的东西。” 想到这些,他就愈发生气,好在眼看着兵部的人赶了过来,谢易芝重新恢复了威严的神情,挥了挥手,谢承让立即退到一旁。 父子两个又忙碌了半日才回到城中,就在返回谢家的路上,谢易芝看到等在那里的夏子乔。 夏子乔上前向谢易芝行礼:“伯父安康。” 谢易芝道:“来寻二郎?” 夏子乔颔首:“有些事要二郎帮我参详。” 谢易芝看向谢承让:“去吧,若是回来晚,就让小厮知会一声,厨房给你们两个另准备饭菜。” 眼看着谢承让和夏子乔离开,谢易芝心中再次冷哼,换成与夏家走动的是谢承信,他也就不用操心。 可惜不能照方抓药,否则将嫡长子和庶子换一换,也就都解决了。 …… 谢、夏两人在茶楼坐下,茶博士立即来上茶。 两个人也不急着说话,品了一盏茶,等到茶博士离开,谢承让才看向夏子乔:“这是又发现了好去处?怎地如此欢喜?” 夏子乔露出笑容:“到底还是二郎懂我。我照二郎说的,去汴水上走动,没发现什么问题,倒是找到了乐子。” “而且咱们还能插上一脚。” 第373章 万全之策 谢承让也不着急问话,只等着夏子乔继续往下说。 夏子乔推开窗子,指向不远处:“二郎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承让看过去:“云栖寺?” “就是云栖寺,”夏子乔笑道,“有人想向云栖寺买下一块地做铺子。” “云栖寺不大,但香火很盛,先太妃在世的时候,也常常去寺中,官家、太后娘娘也时常给些赏赐,可见寺里不缺银钱,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卖地。” “除非,”谢承让道,“京里的达官显贵看上,云栖寺自然给些颜面。” 夏子乔笑道:“我若是要买,自然能买来,但这地我先不买。” 谢承让抬起眼睛:“想要在云栖寺外开铺子的是何人?怎么得罪了夏五郎?不管他开什么铺子,将来都会落入五郎手中。” 夏子乔眼睛亮了:“二郎如何得知?” “你说那块地,你先不买,并不是以后都不买,”谢承让抿了一口茶,“可见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你又说,有人要在那里开铺子,兴许等到铺子开起来,就值得你去谋划了。” 用不着他多费口舌,谢承让就猜到了他的思量。正因为这样,夏子乔才喜欢与谢承让说话。 夏子乔立即将香水行的情形说了。 “吴三郎他们也一同去了,今晚要在那边住一晚上,明日再归家,那码头上什么人都有,他们还肯逗留,由此可见对香水行很是满意。” “等这处的香水行开了,就会引来更多人,买卖也是码头不能比的,”夏子乔道,“我方才坐在这里一个时辰,才发现,这地方来往人不少,本来客商就多,还有香客络绎不绝。” 谢承让思量片刻道:“五郎可知晓,这香水行东家为何选在此地开铺子?他有何高明之处?” 夏子乔摇头:“听说东家是请人算的财位。” 谢承让微微一笑:“这云栖寺的多宝如来本就灵验,东家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的真正意图不在于此。” “有人习惯上香之前先沐浴,香水行开在这里,不怕没人前去。” “久而久之,大家就将沐浴与礼佛连在一起。” “不管什么买卖,只要与习俗相关,都能兴盛。譬如上元节的花灯最好卖,寒食节有人卖柳枝,中秋节卖月团、小饼。” “如今,不少人家礼佛之前就要沐浴更衣,再在寺外开间香水行,礼佛之前先沐浴的习惯就会传入坊间。” “香水行占财位的消息再传出去,拜财神的人怎不争先前往?” 夏子乔睁大眼睛:“有那么神?” 谢承让道:“五郎你不是就信了,否则怎么也看中了那买卖?” 夏子乔一想还真的是。 “这东家不简单,”谢承让道,“懂得利用人心,不过他可能也没料到,汴京的地委实不好拿。” “五郎可以让人打听一下,这东家在云栖寺碰了壁,他们可能会去城中其余寺庙周围看地,五郎要向他们下手,还要快些,免得他们另寻了地方。不是每个寺庙都像云栖寺这般不缺银钱。” 被谢承让这样一提醒,夏子乔脸上的神情登时一变。 “他们还会寻别的地方?”也是……反正尚未动工,真让那东家买了地,他的谋算就要落空了。 夏子乔想到这里,立即唤来小厮:“让人去打听打听,那些人是否去过其他寺庙询问买地之事?” 小厮应声快步离开。 想要立即打听出消息也不难,反正夏家人手多得是,一会儿就能印证谢承让的猜测。 “有没有去打探这些人的底细?”谢承让道,“贺家才被算计,你也要多加小心。” 夏子乔道:“他们是从怀州来的,我正让人去打听消息。谅他们也不敢耍花样,在汴京置办这么多地和铺子,总不能全都不要吧?” “他们花的本钱越多,越没什么可担忧的。” 是这个道理。 谢承让道:“你真要下手,还得没有瑕疵,至少不能让人抓住把柄状告。” “与我有何干系?”夏子乔颇为得意,“我让云栖寺出面,就说地不能卖,但可以租给他们用。” “到时候寺庙反悔,他们也只能走。” 谢承让道:“只怕他们要与寺庙签文书。” “那也不怕,”夏子乔道,“我让人盯着他们,只要那香水行闹出什么丑事,败坏了寺庙的名声,他们自然就要离开,否则香客也不肯答应。” “最差的情形,就是那块地谁都不能再用,让寺庙在原地建佛塔便是。” “我的人跟着他们修葺香水行,将该学的都学到手,之后我们无论在哪里开香水行都使得。” “我就不信,那东家开的香水行,能比我们更有名气。” 最差的结果夏子乔都想过了,总之这桩买卖绝不会赔。 谢承让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于是点头:“打听完消息,果然如我们所料,就照你说的去做。” 夏子乔看着谢承让:“这桩买卖,我也算你一份儿,有银钱大家一起赚。” 谢承让就要推辞,夏子乔沉下脸:“做成了谢枢密也要夸赞你,到时候还怕不能摆脱庶子的身份?” “身份,都是自己争来的。即便是旁支族人,科举高中也会被归为本宗,更何况嫡庶之分。” 谢承让思量片刻,终于点头:“我以后再回报五郎。” “你也帮了忙,”夏子乔道,“要不是你提醒,说不得我这次就要落空。”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待夏家小厮,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消息传回来。 “他们也去了别的寺庙问买地之事,还请了牙行帮忙四处奔走。” 夏子乔与谢承让对视:“二郎真是厉害,多亏我与你商议此事。” 要不然,真就错过了。 夏子乔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云栖寺的主持,与他商议好,将土地租给那些人。” “别忘记,知会那些牙行和寺庙,莫要答应卖地。” 买不到地,只能租,夏子乔的法子才能有用。 夏子乔急着去办事,也就不再久留,与谢承让分开之后,立即骑马离开。 “香水行,”谢承让盯着夏子乔离开的背影,“居然有人想到将沐浴搬到铺子里。” 夏家去查那些人的底细,他也得让人去问问,贺家的事给他提了个醒儿,最近汴京可不太平。 第374章 铺路 大梁,垂拱殿内。 官家并没有像外面想的那般,正在思量殿试的科举题目,而是在看传法院呈上来的佛经,这些佛经是西域僧人带来的梵本,经过译经人译出、润色才到了官家手上。 大殿里熏香袅袅,官家捻动手中的佛珠,看得格外专注,但是很快他眉头微微皱起,对手中的佛经显然不是很满意。 传法院的官员登时面露紧张。 官家将佛经放下,看向了殿上正在忙碌政务的王晏。 这次将王晏叫过来,是让他协同礼部,应对西蕃来使之事。别看王晏年轻,在一群翰林之中,做事却不显青涩,反而游刃有余。官家很是欣赏,这就是为何朝中一再有人提议将王晏外放一州通判,但官家始终没有答应的原因。 但若始终留王晏在京中,提做左谏议大夫又太快了些,怎么也得让他再历练个三五年。 其实之前王晏在朝堂上惹得官家有几分不快,官家命王晏为天使前往大名府,除了信任他之外,也想挫挫王晏的锐气,王晏什么都查不出来,官家就会降其官职,做个大理寺评事,能查出些端倪,就让他外放大名府。 没想到王晏查出了大案,这又让官家起了惜才之心。 官家想着起身走下御台。 王晏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公文,也忙起身。 官家走到王晏身边,将手中的佛经递给王晏:“朕还记得,王卿年少时曾译过一部佛经。” 王晏立即道:“微臣年少轻狂,初学梵文,少了敬畏之心。” “少拿这些搪塞朕,”官家伸手指了指王晏,“你这是堵住朕的嘴,免得朕让人去润色那些经文。” 被说中了心思,王晏也不卑不亢,干脆默认。 官家的确想要王晏来译经文,放着如此有才气的译经人却没法用,到底还是遗憾。 官家道:“都传王卿喜欢看道经,但朕知晓并非如此,王卿似是对这些没有多少兴致,不过听说在大名府的时候,王卿也常去宝德寺,与里面的主持智远大师有来往。” 这显然是跟着韩泗一同去大名府的沈中官说的。 王晏道:“微臣不会钻研佛法,只是对智远大师管制宝德寺的做法颇为好奇,大名府唯有这样一座寺庙,不肯囤地,不肯售卖度牒,要不是拿出了佛炭的方子,得以闻名,收了些香火钱,可能寺中僧人挨不过饥饿就要跑光了。” 官家听得这话微微抬起眉毛,沈中官回到宫中提及宝德寺,说过类似的话语,官家本来只信三分,没想到会从王晏口中得到了印证,看来这桩事八成是真的。 官家道:“这么说智远大师确实是位高僧。” “微臣不知,”王晏道,“毕竟微臣对佛法一窍不通,智远大师讲经也很难说服微臣。” 官家却不怒反笑:“能辩过你王鹤春,并不容易。”被王晏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要见一见那位智远大师。 说完话,官家看向传法院的官员:“经文还要重译。西夏使臣来大梁,必定会求经文,你们就将这些传给他们?朕跟你们丢不起这脸。” 官员急忙请罪。 官家身子好了许多,不然也不能让礼部在这时举办科考。科举与西夏使臣到来赶在一起,哪件事都必须做好。 “听说坊间开始用佛炭,送入京中的石炭供不应求,宝德寺的高僧该记一功。” 官家这般说,王晏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强行将佛炭丢给智远和尚的一幕,下意识地微微扬起嘴角。 当时智远大师对一块佛炭畏之如虎,是知晓这一接,从此之后莫想清静,却肯定没料到,还会因此被召入汴京。 王晏能想到智远大师得知这些时的情形,修禅之人内心平静,只好将手中的佛珠,使劲搓一搓。 “眼见就是太后寿辰,”官家看向王晏,“王爱卿抄写两遍佛经做贺礼吧!” 太后喜欢王晏的字,尤其是抄在佛经上之后。 不过两遍佛经,还有一遍要给故去的太妃。 果然,官家道:“太妃的忌日也快到了,后妃这些日子也在忙碌着抄经。” 太后和太妃看着官家长大,不过太后严厉,太妃心软,官家年幼时得到不少太妃的照顾,心底里亲近太妃。 可惜太妃自从甥女走失,心情就一直不好,多年积郁成疾。官家孝顺,为了宽解太妃,将太妃的另一个甥女抬入宫中。 这位娘子曾因为后宫争斗被送出宫,在寺中带发修行。之后官家将她再度接回,时常与她论佛法,虽然没能为官家生下一儿半女,却也让她一路从美人晋升到德妃。 如今后宫娘娘多修习佛法,就是从官家和德妃开始的。官家想见智远大师,也是德妃最近屡屡提及。 德妃修佛,除了为太后、太妃、官家祈福,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知晓妹妹的下落。将来到了下面,也能告知太后。 可惜多年来,就是没有半点音信。官家派人都找不到任何线索,德妃能做的就是诉诸佛祖。 祈求佛祖显灵,助她完成心愿。 官家又看了一会儿奏折,这才放王晏出宫去。 沈中官一路送王晏出宫,笑着道:“官家早就吩咐准备好抄经的纸张,这里面的笔、墨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这么重要的事,官家交给王大人,可见对大人的器重。” 王晏到了值房,从沈中官手中接过提盒。 沈中官从大名府回来之后,就一直惦记宝德寺的事,中官不能干政,他却也为佛炭说了不少好话,当然他也不是要向王晏请功,就是有些怀念在大名府的日子,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一次佛光。 王晏看向沈中官,一眼就看透他的心思,大名府的佛光可能难见第二次,但……佛祖显灵又不止是佛光。 现在他才发现,阿琰在大名府的时候,可能就想到了到汴京之后的事。 无论是佛炭还是佛瓷,只有到了汴京,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接下来会如何?就连王晏也隐隐有了期待。 走进值房,王晏梳洗一番,正要接着去看公文,就瞧见榻上摆着一件衣袍,衣袍上压着一块羊脂白玉,刚好配他腰间的络子。 母亲不会让人送玉佩过来,想到有可能出自她的手,王晏登时心跳乱了几分。 第375章 奖赏 王晏心中有所猜测,偏偏这时桑典不知去了哪里,不能立即得到证实。 他将玉佩握在手中端详,雕刻的是五伦图。 五伦即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佩戴这样的玉佩自然是极为妥帖的。 桑典进门看到的就是自家郎君痴傻的模样,不禁暗地里撇嘴,天天将那络子戴在身上,一看就知道上面少了块玉牌,谢大娘子还能不知晓是何意? 为了这么个东西,将自己弄得惨兮兮的,也就他家郎君能做得出来。 “郎君。” 桑典刚开口,就看到王晏转头:“去哪里了?” 桑典道:“方才衙署来人,让我去将余下的公文一并带回来,因此没有去迎郎君。” 郎君这般,还当一刻也离不了他,但他也清楚,郎君这么着急是为了那玉佩。 王晏展开手掌:“这是谁送来的?” 桑典想要卖个关子,不过触到王晏的目光,后颈上的汗毛都跟着竖立,老老实实地道:“是大娘子让杨小山送的。” 王晏的手指重新握紧:“可说了些什么?” 桑典压低声音:“郎君最近辛苦,多注意身子。” 所以这玉佩就是给他的奖赏? 可惜不是当面送给他,否则他还能借机拉着她的手说上几句话。王晏心中思量,立即摸上腰间的络子放在一起比对。 合在一起,很是美满,王晏登时觉得爱不释手,要说里面雕刻的最好的图案,自然是那对象征夫妇的鸳鸯。 桑典抿了抿嘴唇,若是让人看到他家郎君这般傻笑,郎君在外的那些名声就要不保。而且郎君只顾得看玉佩,连官家赏赐的笔墨都没打开。 王晏将玉牌收好,玉牌暂时不能用,等见到谢玉琰,还要她亲手挂在络子上。如此一来就等于她又送了一次。 收拾好心情,王晏继续处理公务,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躺在值房的床上,他忽然也不觉得身下的褥子太薄,木板太硬了。 这晚,王晏第一次在值房睡得这般踏实,只不过夜里梦到了马车中相会……幸好状元郎醒来的及时,不至于闹出笑话。 之后值房的灯亮起。 巡守的兵卒不禁低声议论,王大人出身相府,又是状元郎,却还这般勤于公务,当真让人敬佩。 …… 夏子乔这些日子也很忙,他又去了两次香水行,每次的感觉都不同,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同行的亲友,都觉得这香水行格外的好。 夏子乔愈发想要得到这买卖,如果弄得好,能做得长远。 可是别看就是个沐浴的买卖,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这香水行没那么简单。 无论是里面的摆设还是修葺的各种汤池,都极为讲究,连烧汤的炉灶也与寻常的不同,石炭放进去,火烧得不那么旺,热水刚好够得上供应。 换好了衣服,夏子乔再次离开了香水行,一路回到家中。 刚刚进了屋子,就看到管事凑过来。 “怎么样?”夏子乔低声问。 管事低声道:“今日那商贾又去云栖寺了,云栖寺的主持照郎君吩咐的那般回应,那块地虽然不能买,但可以租给他们,却有一个条件,不能给云栖寺惹来麻烦,更不能做有伤云栖寺名声的事,否则立即将地收回。” 夏子乔道:“他们有没有答应?” 管事摇头:“商贾说要回去商议一番。” 夏子乔沉下脸:“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连这个都不敢立即应承。”话虽这样说,他心底反而踏实了不少。 这些人越是慎重,反而越是真的。 痛痛快快答应了,他倒要怀疑这是个陷阱。 接下来的几日,管事回来禀告,商贾依旧没有回话,反而四处托牙行寻适合的地方。 但夏子乔早就知会了其余寺庙,不准将土地卖给开香水行的商贾,注定那些人要扑空。 城外的香水行,一日胜似一日的热闹,只不过没有太多池子,许多人被挡在了门外,如同天上掉银钱,却没有盆来接一样。 夏子乔听后,断定开香水行的商贾,很快就要去向云栖寺租地,谁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外外流,只能退而求其次。 又过了一日,云栖寺传来消息,那块地被租下了,那些人也应承了云栖寺的要求。 夏子乔露出笑容,从这一刻开始,那商贾注定要亏得血本无归。 地租好了,商贾开始盖房子。 一块大点的地做香水行,小点的要做商贾的住处。 夏子乔站在茶楼上,远远地观望,只见源源不断的砖石运过去,那商贾显然用足了力气,这与香水行活计说的一样。 这处地方是商贾算的财位。 夏子乔向谢承让道:“那商贾还真舍得花银钱,修自己寨子的木料都选上好的,院子里的砖也买最贵的那家。” “这是准备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怀州那边虽然还没消息,我让人在汴京将他们仔细查了一遍,不见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承让点头,吩咐小厮抬了箱笼上前:“你给云栖寺打点的银钱,有我一份。” 夏子乔立即拒绝,谢承让道:“你若是不收,那这香水行就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以后赚银钱我也不会要。” 听得这话,夏子乔只好应承。 谢承让是个疑心格外重的人,但那商贾委实没有什么破绽。 昨日他去了云栖寺,亲眼看到那商贾开始大动干戈,找了不少雇工建造房屋,他在其中也安插了人手,他的人会将商贾的一举一动都禀告给他。 修建香水行是真的,盖屋子也是真的,那家的商贾也是怀州的口音,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的时候,还会说起家乡的事。 只不过,那商贾背后应该还有东家,那东家始终没有露面。 但谢承让同样看好这桩买卖,不想因为眼下没摸清底细,就失之交臂。 再怎么样,他投入的银钱,都比那商贾投入的银钱要少得多,最终那块地会被夏家握在手里,既然有地在,就没什么好怕。 “那块地,要从头到尾都挖一遍。” 夏家管事的一句话,让谢承让回过神。 谢承让也曾怀疑过这一点,就算盖房屋,也不用这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刨地,就像是要从那些地里找到些什么似的。 夏子乔道:“有没有问为何如此?” 谢承让已经让人打听出了结果,管事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因为要挖水渠,就像码头那边一样,这边是香水行,那边做暖房。” 第376章 热闹 夏家的管事将香水行的画样拿来呈给夏子乔和谢承让。 “东家姓段,在怀州有酒楼、茶馆,还买卖药材,这次来汴京没有声张,只是吩咐几个为他办事的商贾在外面走动。” 谢承让道:“段家在京城有什么关系?” 夏家管事道:“明面上倒是没有,这些日子我会让人盯着那边,看他们与谁来往。” 这样的商贾,不可能在汴京没有相熟的人。 夏子乔道:“只要不是皇亲国戚,或那几个世家名门就不碍事。” “这样的商贾,哪里能攀得上世家,”夏家管事道,“那段家手中银钱也不多,平日里出手并不阔绰,银钱都花在买地、盖房上,连乘坐的马车都是最寻常的。” “段大郎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倒是有几分心机,不过那也是在怀州养起来的,来到汴京……” 管事没有继续往下说。 来到汴京必定无用,现在就已经被他家郎君盯上了,早晚都要灰溜溜地从这里离开。 夏子乔吩咐管事:“继续盯着,莫要放松。” 管事应声。 等到人走出去,谢承让端起茶与夏子乔同饮。 夏子乔道:“虽然损失了贺家,若是能拿到这段家的家业,也不算亏。” “郭雄、郭川两兄弟的船队在运送石炭,”谢承让道,“这个你可知晓?” 夏子乔皱起眉头:“贺家办事不利,小看了那两兄弟,让他们在眼皮底下弄出那么多麻烦。” 现在他才弄清楚,这两兄弟不止是暗地里写状纸告了官,还偷偷买船组成船队,他们因为提前在河上清淤,被朝廷应允运送石炭。 夏子乔想了想:“你还是觉得郭家兄弟背后有人?” 谢承让没有说话,看许多事都理清楚了,可他却还觉得有些蹊跷。 朝廷已经在汴京用石炭,那大名府谢氏为何还不出现? 谢氏是不可能离开汴京的,她既然藏匿起来,就定会选个时机再走到人前,难不成是她退缩了? 在大名府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商贾,就算无法在汴京立足,那也得走上一圈,不会连试都不敢试。 要么就是她一直都在,只不过他们还没发现。 她在的话,会在哪里? 谢承让道:“必须要将大名府那谢氏找出来。”知晓了那妇人的动向,他才能安心。 …… 南城。 段大郎从茶楼里出来,正往住处去,路上遇到雇工和船工,他们纷纷让路行礼。 段大郎是这片地的东家,消息不知是谁放出来的,短短半日之后,南城这里大半人都知晓了。 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买卖的段大郎,开始时还能坦然面对,当听到夸赞他的言语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就有点挂不住了。 北边来的商贾个个都想要拜会他。 茶楼挂上了同乡会的牌匾之后,其他州、府的商贾就纷纷寻来,他们也想要建同乡会,想要让他帮忙指点一二。 段大郎自然没有答应,人群中他应对自如,心底里却慌得不得了,因为……他就是个假货。 这事都要从他自己找上郑三爷说起。 他知晓郑三爷在做佛炭,也看准了石炭和佛炭是桩好买卖,最重要的是,他看准了大名府的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每一桩都不寻常。无论是大名府泥炉,还是善待雇工的做法,都让段大郎首肯心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与谢大娘子一叙,更想要加入大名府的乡会。 他找到郑三爷提及此事,请郑三爷代为引荐,郑三爷也认认真真为他写了举荐信,送去了大名府杨家。 不料他还没见到大娘子,却等到了郎君的信函。 他与郑三爷他们一样,都与王家有些牵连,但郎君从未曾吩咐过他们做事,这次郎君突然写了封信函给他,让他来到汴京,有桩事需要交代给他去做。 他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赶到汴京,一路之上,他想过许多可能,郎君让他做的事定然不一般,否则不会再三交待他,要守住这秘密,不准与任何人吐露实情。 他也做好了准备,可能这次会丢了性命。 到了汴京之后,坐船到了南城码头,然后…… 一切都不似他猜想的那般,他根本不用做别的,只要偶尔露个面即可。开始他一头雾水,可很快他就发现,他眼皮底下这些,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这背后真正的东家,他不必去猜了,一定是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收到了他的信,问到了郎君?郎君对他信任有加,所以让他来到了汴京帮忙?虽说段大郎觉得有些不可能,但这样的解释最为合理。 至于为何让他前来,那是因为谢大娘子眼下不能露面,他们要为大娘子遮掩身份。 段大郎愿意做这样的事,如果大娘子的身份被人知晓,南城码头的一切就得终止,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在他眼中,这里就是第二个大名府,所有一切刚有个苗头,还需好好呵护。 “大娘子在屋子里。” 于妈妈撩开帘子,将段大爷和郑三爷请进去。 谢玉琰正在与杨小山说话。 “所有的伙计,无论是挠背、梳头、剃头还是修脚,做出来的时候,都要与师傅教的一模一样。” 这样的好处有许多,宾客每次来香水行,遇到的不是同一个活计,感觉却都是一样的。 再者,有固定的做法,学起来也会很快些。若是谁没有用心做事,也更容易被发现。 杨小山应声。 段大爷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最近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了,许多人都是来这里寻活计的。” “今天就被郭雄挑走了好几个人,要带去船上。” 郭雄一双眼睛,整日就盯在那些找过来的雇工身上,适合做船工的雇工全都被他抢走了。 当然这也是好事。 现在城中不少人都知晓,南城码头上好寻活计。 如今还是农忙的时候,等耕种的季节过去,会有更多人前来。 段大爷已经能预见到那时的热闹。 “来香水行学手艺的也多,光是学艺的期间包饭食这一点,就引来不少的人,如果他们肯用心,只要学成之后,就立即能在香水行做工。” “我看用不了太长时间,咱们这里就能成气候。” 成什么气候? 自然是有很多人愿意来为大娘子做事。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只要人在,什么事都能成。 这就是这段日子,段大郎在谢大娘子身边学到的东西。 第377章 扩张 谢玉琰听着段大郎和杨小山说话。 南城码头上除了船工、搬卸货物、香水行之外,食肆、驿铺、客栈都需要人手。这么一来,自然更容易寻到活计。 郑三爷道:“昨日还有人来我们这里寻雇工,请我们帮忙留意,若是有合适的人前去,每人给我们五十文钱做答谢。” “这是将我们当成牙行了。” 谢玉琰道:“咱们不是牙行,也不与牙行抢买卖,可以帮他们留意雇工,但不收银钱。” 对于商贾来说,收银钱是最简单的买卖,最难偿还的是人情。 你来我往,才能路路畅通。 他们现在是开路的时候,无需忙着收揽钱财,反而要尽量争取机会,与各路商贾来往,不管那些人是好是坏,对他们来说都有用处。 再说,一个人五十文钱虽是东家给,最终也会算到雇工身上。少了这笔银钱,来寻活计的雇工才会更多。 她要的是南城码头的名声。 郑三爷道:“大娘子吩咐,南城码头定要洁净,我也都安排了下去。” 每日来往那么多人,不去管束这些,很快就要臭气熏天。 街面上要多增人手巡视,也要尽早告知那些来寻活计的雇工,一开始让他们遵守规矩肯定不易,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买下这块地,这里还不是她的,若是在这里立下了规矩,就不一样了。 规矩是无形的铜墙铁壁,在这里做活计习惯了,想法也能潜移默化地被改变。 她这里不能随意打骂雇工、压低工钱,习惯在这里做工的雇工,换了另一个东家,若是遇到打骂之事,可还会任由东家欺压? 只要认同了这样的规矩,就算离开她的铺子,离开乡会也没关系。反正她想做的事,他们也在做。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郭雄和郭川的船队现在如何?” 怕有人盯上这两兄弟,一直没有让郭雄、郭川再来小院子,两兄弟带着船工来南城也只是像寻常商贾一样,吃饭、歇息,看不出与他们相熟,但私底下杨小山会让人来回传递消息。 杨小山道:“船队除了运送石炭,已经开始携带货物。” 郭家兄弟带着船队来往这么多次,算是彻底将这条水路打通了。 谢玉琰道:“咱们的瓷器也快运到怀州了。” 杨小山颔首:“应该就在这两日,等瓷器到了怀州,就能经由船队运入汴京,即便遇到官府抽查,他们也难辨别出瓷器出自哪个窑口。” 瓷行的人都盯着谢玉琰手中窑口的瓷器,她让人从大名府运来的瓷器,很难顺利抵达汴京,但走这条水路就不一样了。 没有人能料到,谢玉琰会做这样的安排。 瓷器顺利送到她手上,她才能顺利地拿下榷场的买卖。 在汴京有了落脚之处,接下来就是打开局面。 “送信回去,”谢玉琰道,“从族中多调些人手,等到不用再遮掩身份,就将他们带来京城。” 汴京的买卖,还需要人手接管。 管事的人手不足,只能先从大名府抽调人手,日后再慢慢择人培植。 杨小山和段大郎手头的事都说完了,轮到了郑三爷。 郑三爷道:“想要租咱们铺子的商贾有不少,有几家铺子我看着不错。” 郑三爷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谢玉琰看。 “有一间家传的醋坊,还有生帛铺子,这两家铺子都要用大量的石炭,开在这里,也是为了降低本钱。” “另外修香浇烛作、漆作也不错。” “我与他们说了,可以交掠房钱,也可以与我们合股,铺子给他们用,我们还会拿出些银钱,盈亏我们都占五成。” 谢玉琰点头道:“这些铺子都要开在桥西,桥南的铺子留给食肆和邸店。”可惜她买的地还是少了些。 只有在桥西和桥南买了一些,若是手中银钱充裕,桥西的土地应该都拿下。 不过谢玉琰也只是想一想,阵仗太大太过引人注意,眼下手中这些也已经够用了。 郑三爷抿了抿嘴唇:“可惜手中银钱不够多,不然还能再合股多开几个铺子。” 眼下香水行、食肆、茶楼虽然赚得多,可用银钱的地方也不少,还要留一些给云栖寺那边。 谢玉琰道:“银钱够用,今日又送来五千贯。”贺檀让王晏送来三千贯,还有两千贯是王晏另筹来的,可以支撑到大名府再送来银钱。 郑三爷听得眼前一亮,五千贯能做许多事了。 除了王晏和贺檀送来银钱,云栖寺那边也有人给她省下不少。 原本她手中的银钱,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买卖。云栖寺那边肯卖铺子,她还真的没银钱去买,好在有人能在背后助她一臂之力,帮她将买变成了租。 为了引她入瓮,连掠房钱收的也不多,只不过在文书上做了诸多要求。 要污蔑她的铺子败坏云栖寺的名声? 只怕他们很难如愿,最后还要求着她留下来。 郑三爷和段大郎退出去。 谢玉琰嘱咐杨小山:“云栖寺那边可有动静?我们挖地的时候,可有人暗中盯着?” 杨小山摇头:“还没有。” 谢玉琰微微思量,难不成是她记错地方了? “那就再向四周扩一扩。” 杨小山道:“那些地方,没有租给我们,只怕寺里会有人阻拦。” “就与他们说,既然要开铺子,就得将周围的地修葺的平整些,我们不会占那些地来用。” 杨小山不知晓大娘子的用意,不过……这样向四周挖……难不成地下…… “要小心些,”谢玉琰道,“挖到东西莫要声张。” 杨小山忍不住询问:“咱们……到底要挖什么?”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会坏了大娘子的事。 谢玉琰微微顿了顿,神情跟着一肃:“尸骨。” 一个女子的尸骨。 杨小山登时愣在那里。 云栖寺挖出了尸骨,寺中僧人因此获罪,寺庙也被拆除,但这桩事发生在谢玉琰出生之前,她也是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些。 所以想要找到那尸骨,还要慢慢搜寻。 第378章 告 杨小山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要他知晓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剩下的他就能做好。 “大娘子放心,”杨小山道,“若是尸骨在那里,定然能找得到。” 大不了就一寸寸地寻。 谢玉琰点头道:“还要多加小心,我们做的越多,也就越容易被人怀疑。” 眼下谢承让还没成气候,否则她做事就要更隐蔽。 事情都商议好了,杨小山快步走出屋子。 被风一吹……杨小山忽然发现,自己与在大名府时大不一样了。若是从前大娘子与他说要找一具尸身,他可能会吓一跳,可方才只有惊诧,并没有半点惧怕,甚至不曾疑惑,大娘子为何知晓这些。 那尸身又是何人?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过想一想罢了,对大娘子交待的事,并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杨小山深吸一口气,见识多了,自然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娘子出入那博彩的庄子,轻而易举就将庄子上的人都送进了大牢。 杨小山这样想着,就听到前面一阵嘈杂声,他快步走过去,只见段大郎被几个雇工模样的人围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跪在地上给段大郎磕头。 段大郎急着将人扶起来。 “多谢老爷,”那老翁道,“若非在这里听到大家议论说,朝廷律例不准随意殴打雇工,我儿这次就要被打死了。” “那天杀的周家人,无故扣雇工工钱,我儿急着拿银钱给小老儿治病,与周家管事争执了几句,竟被周家那些人按在地上殴打。” “我儿哪里能招架得住,急切之中只能喊叫‘朝廷不允许殴打雇工’,想要吓退周家人。” 说到这里,老翁眼睛微红:“周家人没有理睬,幸好周围的雇工听到我儿的喊叫,纷纷凑上前,从周家人手中将他救下。” 要说以前,雇工哪里敢与东家起争执,可最近在南城码头这边听的多了,大家也都壮了胆气。 一个雇工周家不怕,几个雇工一起上前,周家的下人也只能避让。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反抗,结果救了一条性命。 现在几个帮忙的雇工才回过神来,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不知怎么就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前。 可能真的是在码头上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不知不觉之中,在心底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段大郎问那老翁。 老翁咬牙道:“我们准备去告官。之前在驿铺遇到一个读书人,我们就是来找他写状纸的。” 这个读书人段大郎不知晓,郑三爷却清楚来历。他是来汴京赶考的,却因在贡院晕厥,被人抬了出来,今年眼见无缘科举,身上盘缠又用光了,就带着小厮来码头找活计,主仆两个住在驿铺中,听雇工们议论主家的事,不时插句嘴,有人玩笑的时候问那读书人,若是状告东家,是否能付钱写状纸,那读书人痛快答应下来。 平日的闲聊如今成真,不知道那读书人还敢不敢动笔。 段大郎思量片刻:“我与你们一起去问问,若是那读书人不肯,我让人去城中打听打听,给你寻个能写状纸的讼师。” 段大郎话音刚落,就听得人群中一个声音道:“如何不敢?我说了,就没有不敢做的道理。” 三十来岁的读书人从人群中挤进来,他面容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却格外有精神。 “我帮你写状纸,不收你银钱。” 读书人说着挺了挺脊背,露出几分浩然之气,不过……紧接着他肚腹间传来阵“咕噜”声响,读书人立即红了脸。 这样紧张的气氛之中,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众人忍不住笑起来。 “走,去驿铺。” 老翁被簇拥着往前走去。 段大郎看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大娘子想要看到的情形,这么快就发生了。 …… 四天四场的会试终于结束,贡院大门打开,一个个面色惨白,脚下虚空的生员从中走出来。 柳家下人在人群中找到柳二郎,立即上前搀扶,眼看着自家郎君随时都要晕厥的模样,下人急切地要将人送上马车。 柳二郎却伸手阻止:“快找找……左尚英,带着他一起走。” 会试过后要好好调养身子,万不能大意,有些生员没能等到放榜就过世了,委实让人惋惜。 柳家下人听得这话,忙继续去寻找,好不容易才将左家郎君一同推上了马车。 两个人靠在车厢里,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今年委实冷得很,贡院里更不用说,能坚持完成考试,就已经了不起。 不过左尚英还是有所发现。 “最后一日,送来的炭盆,里面烧的是佛炭。” 左尚英歇息片刻,先开口说话。 柳二郎没有注意:“这……是真的?” 左尚英道:“我仔细看了,不会有错。”两个人准备科举过后,在汴京帮忙推荐佛炭和佛瓷,如今看来,可能用不着了。 柳二郎道:“等到了家中,我就去问消息。”会试之前,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备考,许多事都不知晓,不清楚谢大娘子到底有没有来汴京。 想到谢大娘子在大名府做的那些事,两个人都觉得一下子精神许多。 左尚英闭眼养神,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着谢大娘子做事。 …… 会试结束了,官家要与礼部商议殿试题目,王晏终于得以归家。 林夫人知晓儿子归家,一早准备了许多饭菜,准备一家人安安稳稳吃顿饭。 王秉臣看着王晏,正要张嘴说话,就被林夫人的目光制止。 “有言在先,”林夫人道,“你们父子各自忙了那么久,今晚谁也不许提政务,都给我安安分分地吃饭。” 父子俩只得答应。 一顿饭也算吃得欢喜,尤其林夫人看到王晏脸上露出的笑意时,心中更是欢喜的不得了。这才是他儿子,而非冷冰冰的状元郎。 不过最终还是没能圆满。 开封府知府登门,王秉臣只得放下碗去迎客。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林夫人撇了撇嘴:“由得他去,你多吃些。” 王晏接过母亲送来的汤,开封府知府前来,应该是将最近城内发生的事告知父亲。 不知会如何提及城南码头。 …… “今日有雇工递状纸,状告东家。” 书房里,开封府知府禀告道。 这种事在汴京很少见到,而且…… “一下子就收到了五份状纸。” 王秉臣略微诧异地抬起头:“是私底下商量好的,一同来告?” 开封府知府点点头:“不过,这些人是在城南码头相识的。” 第379章 聪明人 大梁自建朝时起,律例上就写得清楚,不得私自黥面、擅杀奴婢,之后朝廷更是废除了贱籍,奴婢也一律归为良籍。 奴婢的地位明显提高,自然也就更不允许东家任意打杀。 不过律法虽然如此,但奴婢、雇工的处境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平日里打骂、欺压不少,只要不是丢了性命,就不会有人在意。 奴婢、雇工也不敢来衙署状告。 可今日,开封府一下子收到了许多状纸,当真是不寻常。 王秉臣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在背后推波助澜?” 开封府知府捋着胡须:“不是暗中,而是明着行事。” “城南码头的几个商贾聚集起来,他们恪守规矩善待雇工,不会任意欺压、故意克扣工钱,很快博得了好名声,引得不少雇工都去那里找活计。” “雇工们因此聚在一处,谈论从前的经历和东家的手段,既然都有过同样的经历,自然也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这次是一个船工向东家讨工钱,被东家殴打,周围的雇工见状纷纷上前解救,之后这些人又聚在了南城码头上,决定要状告雇主,为雇工讨回公道。” 开封府知府从雇工的言语中,能猜测到当时的情形。 看到奄奄一息的雇工,回想到从前的那些悲惨的经历,雇工们不自觉地情绪高涨,于是结伴到衙署状告东家。 “码头上有个读书人在,当场就为他们写了诉状。那读书人也该是熟读律例,所写的诉状,一概都是告东家无故殴打致重伤。” 要知道奴婢、雇工不准随意告发雇主的罪行,若是诉状写不好,雇工反而因此受责难。这种无故殴打的罪名,反而更容易让雇主得到处罚。 开封府知府一说,王秉臣就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这是明着“有备而来”。 王秉臣看向开封府知府:“你准备要如何断案?” 开封府知府张茂直目光闪烁:“相爷想要推行新法,以免役钱代替劳役,让百姓从劳役中脱身,本是好事……” 张茂直说到这里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王秉臣一眼:“但百姓手中没有银钱,如何上交?这样的新法,颁行下去对百姓也是负累。相反的,若百姓能靠着做工赚到足够的银钱,自然愿意摆脱劳役,新法也就能畅行无阻。” “可现在雇工处境不堪,不但可能拿不到银钱,还会有性命之忧,百姓听之畏惧,若是朝廷能为他们做主,约束雇主,必然会有更多百姓愿意出来做事。” 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朝廷打开坊市,本就这般用意,”张茂直道,“我们这般断案,也不会有人质疑。” 张茂直说的“有人质疑”,自然是那些豪商背后的人。 王秉臣思量片刻颔首:“可以一试。” 别看是一桩不起眼的小案子,带来的结果却不一般。 张茂直脸上露出笑容,他支持新法,却也怕新法施行,反而让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谁都想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父母官,而非被人遭人辱骂,遗臭万年。 “南城码头如今很热闹?”王秉臣再次开口,“你可去看过?” 张茂直道:“还不曾,不过衙中有人前往。朝廷在西边办了石炭场,船只卸下石炭之后,都会去南城码头歇息。” “那里的驿铺、食肆早就开了起来,还有从未见过的香水行。” 王秉臣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何为香水行?” 张茂直道:“这香水行乃是沐浴之所,船工装卸石炭一身脏污,又正值冬日,无法用冷水沐浴,便前去香水行。” “香水行出名之后,不止是船工,城中也有人慕名前去,只要去过的都交口称赞。” 王秉臣整日朝廷政务缠身,很少问及这些,今日却对南城码头好奇起来。 王秉臣道:“石炭进汴京才没多久。” 张茂直点头:“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弄出一个南城码头。” 王秉臣不再言语。 张茂直道:“相爷是怀疑有人早就做了安排?可……石炭入京也是最近才定下的,总不能在此之前就猜中了朝廷要在哪里设炭场。” 只有提前猜中了,才会先在南城码头做准备。 王秉臣淡淡地道:“总有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在朝廷中这么久,他见过太多,知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真有这么个聪明人,”张茂直道,“至少现在看来,他做的事对我们有利。” “那雇工状告的是,把持汴水的那四家人。” 那四家商贾与贺家一样,背后都有个强大的靠山。 他们推行新政,牵扯到那些人的利益,那些人明里暗里百般阻扰,那些人不倒,新政难以施行。 王秉臣道:“莫要过早下结论,还是看看再说。” 张茂直也不是冒进之人,方才只是在说自己的猜测,再说,他也不能指望依靠几个雇工对付那些人。 不过,张茂直还要说一声:“南城码头的那些商贾,也很了不得。” 送走了张茂直,王秉臣端起茶来喝。 朝堂上勾心斗角,朝堂下面大家各展神通。一个小案子未必不能撬动大局,但前提要有人愿意配合。 雇工状告雇主之案,可大可小。 即便处罚了雇主,引起一时的热闹,后面可能也会渐渐没了声音。 毕竟敢告雇主的雇工在少数。 “南城码头。” 王秉臣叫来管事:“你去郎君那里问一问,是否知晓南城码头。” 王晏为了将石炭引入汴京,花了不少心思,与石炭有关的事,或许王晏会知晓些内情。 片刻之后,管事前来回话:“郎君只是听说过,并不知晓更多。” 王秉臣点点头,这段日子王晏都在值房,应该没机会过去查看。那样的地方,王秉臣自然也不会亲自前往。 并非是他觉得此地鱼龙混杂,而是他的身份太过特殊,难免会被人无端猜测。 他今日出现在那里,明日一早就会被人弹劾,南城码头与王家有关。 他便是有其他猜测,也只能先派出人手前去探查情形。 第380章 争执 王晏坐在桌案前抄写佛经。 桑典禀告着前院听到的消息:“是开封府知府前来与老爷议事,听说是因为有不少雇工去衙门状告雇主。” 打听到这样的消息,桑典从心底里感觉到……熟悉的不得了。 大名府不就是这样? 不断有人去衙署递讼状,现在又在汴京重复了一遍。 若是老爷经历过一次,就应该知晓出自谁的手笔,也就不会来向郎君打听消息。 桑典还是佩服自家郎君的,神情淡然地回应管事“不知晓”。 郎君就不怕有一日一切败露?到时候老爷定要来找郎君算账。 王晏抬起头向窗外看了看:“守在南城码头上的人多吗?” 桑典立即道:“多,如今谢大娘子都不出门了。”他知晓郎君的打算,好不容易从宫中出来,必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见大娘子。 桑典苦口婆心:“杨小山他们也更加小心了,恐怕被人盯上。郎君最好忍耐些时日,免得坏了大娘子的事。” 王晏淡淡地道:“我知晓。” 桑典微微往上挪了挪眼睛,就怕郎君只是嘴硬。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护卫,桑典伸了伸脖子:“郎君,御赐的纸张就那些,千万莫要再抄坏了。” 万一将菩萨的名字写成谢大娘子的名字,那可真就完了。 片刻之后,桑典被赶出屋子。 站在门外的桑植和桑吉眼睛中闪过抹欢喜,猖狂了许久的桑典,总算是受挫一回。 不过片刻之后,桑典端来一碗吃食。 “郎君,是新做的香枨元。” 谢大娘子做过这个给郎君。 桑植和桑吉本以为郎君不会理会,没想到屋子里很快传出声音:“送进来吧!” 桑典又欢欢喜喜地走了进去。 桑植和桑吉互相对视,桑典手中到底掌控了些什么? …… 枢密使府上。 谢文菁早早起身,吃过饭食后,她就要带着人前去云栖寺。 太后寿辰就要到了,达官显贵家的女眷都要准备一份贺礼。 虽说淮郡王昨日送来了一扇雕刻了贺寿图的玉屏风,让谢文菁以谢家名义带去慈宁宫。但谢文菁还想再手抄一本佛经。 太后娘娘礼佛几十年,大家都知晓如何讨得太后娘娘欢心。 抄佛经,就要请藏经纸,谢文菁让人提前知会云栖寺将藏经纸供奉在佛前,如今刚好亲自去请回来。 “这一路要多加小心。”周夫人将谢文菁送上马车,她身子不适,不能陪着谢文菁前往,却也早早起身,交待下人备好一切,这份慈母心说出去,必然让人动容。 谢文菁劝说周夫人回去歇着,母女两人半晌才分开各自行事。 谢家女出行,除了一个管事,三个丫鬟之外,还有护卫跟随。这般浩浩荡荡前行,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马车在云栖寺停下,立即就有比丘尼前来接应。 “禅室都准备好了,”比丘尼道,“一会儿尼师会前来为娘子讲经。” 谢文菁点点头,带着下人先去上香,然后往禅室歇息。 禅室里燃着佛香,准备好了茶点,由比丘尼在一旁侍奉饮茶。 管事道:“我家娘子听说云栖寺周围景致不错,想要前去瞧一瞧。” 比丘尼立即行佛礼:“最近寺前在兴土木,人多眼杂,娘子还是改日再来。” 谢文菁有些疑惑:“难不成要扩修寺庙?” 比丘尼摇头道:“是寺前有块地被商贾看上,租了过去,说是要盖铺子。” 比丘尼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声音:“不能让他们再挖下去,为了一些银钱,坏了寺中清净之地。” 谢文菁目光一闪,向外面看去:“好像是明真师太。” 比丘尼急忙施礼,快步走出去查看情形。 谢文菁也放下手中的茶碗,推开了窗子。 只见两个比丘尼站在那里说话。 谢文菁都识得,一个是明真师太,一个是寺里的方丈妙静师太。 “租出去那些地也就罢了,为何将周围的土地也都挖开?若是下了雨,只怕要酿出灾祸。就算不为寺中人着想,不远处还有百姓的住所。” 妙静师太劝说明真:“不必着急,我已经让人问过,很快他们就会填实,再用石子压平,做好之后,路也会更好走些。” “那些施主也是为寺中着想,都是善心。” 明真显然没有被说服:“只怕那些人另有别的心思。” “阿弥陀佛,”妙静师太道,“莫要做此思量。” 明真道:“我观天,明日就会有雨,若是今日不将地重新填埋,我就带着弟子前去将土地收回来。” 谢文菁听得入神,比丘尼重新回到禅房,她都不知晓。 “施主,”比丘尼道,“今日明真尼师有事,恐怕不能来讲经。” 谢文菁指向外面:“明真师太何以这般动怒?” 比丘尼念了一遍佛号:“明真尼师也是为云栖寺着想。”再不肯说其他。 一阵争执过后,妙静师太终于被说服:“我立即就让人前去知会,不准山下的施主再向周围挖地,挖开的土地也要立即填埋好。” 明真师太皱起的眉头总算松开些,她行了佛礼:“事不宜迟,主持立即就安排弟子前往。” 妙静师太只好点头。 谢文菁看着两位比丘尼渐行渐远,她将窗子合上,吩咐身边的管事:“去打听打听,在寺庙前大兴土木的是谁?为何如此不讲规矩,引得两位师太动怒?” “这事若是让太后娘娘知晓,定要向他们治罪。” 谢家管事快步出去询问,谢文菁则再次坐下饮茶。 不一会儿功夫,禅室的门被人敲响,谢家下人前去应门,只见几个女眷站在那里。 “听说谢二娘子在这里,特意前来拜见。” 两个女子被请入屋中。 礼部员外郎家的两个女儿,向谢文菁行了礼,这才围着她坐下。 “二娘子也是来求平安符的吗?” 谢文菁摇头:“不是,我来取藏经纸。” 听到藏经纸几个字,两个女子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二娘子是要为太后抄佛经吧?太后娘娘寿宴,二娘子是不是也要入宫去?” 第381章 经文 听着两个女眷的问话,谢文菁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黄四娘有意与谢文菁拉近关系,于是又开口道:“从前太妃娘娘在世的时候,每到太后娘娘寿辰,就会一同前来云栖寺。” “也会选些女眷跟着礼佛,有一次我娘和三姐就来了。” “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黄三娘道,“太妃娘娘身子不好之后,太后娘娘也就没再办法会。” 太妃娘娘四年前开始病重卧床,去年春日的时候薨逝,太妃没了之后,太后娘娘也没了心情,再也不曾出宫过。 既然提及这一桩,黄三娘望着谢文菁:“那时候我就知晓二娘子。” 谢文菁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祖父过世之前,我没回过谢府,你是去过乡里?” 黄三娘摇头道:“我倒是没见过二娘子,只是看到过二娘子抄写的佛经。” “当时谢老太君身边的管事来送经文,我刚好也在旁边抄经书,于是听到了管事与师太说话,”黄三娘道,“原本那经文是老太君抄写的,但抄到最后,老太君染了风寒,难以完成,这才让二娘子代劳,我那时候还奇怪,谢家怎么还有位二娘子?” “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谢文菁似是在回想,片刻之后她道:“我一直在祖母身边,确然有帮祖母抄写经文。” 黄三娘笑道:“那就对了,原来不知不觉中,我与二娘早就有了缘分。” 说完这些,一时无话,三人只得饮茶。 黄四娘终于想起来:“原来寺庙东边是要开铺子,也不知道要卖些什么,坐车过来的时候,我瞧着有不少人。” 黄三娘道:“这般大动干戈,定是个大买卖。” 谢文菁显然对此也很感兴趣:“我来的时候也瞧见了,东边临街那里已经盖起了楼阁。” “听寺里的比丘说,才开始修葺不久,那东家只想要快点将铺子开起来,不在意花多少银钱。” 黄四娘是个喜欢四处打听消息的,对这些知晓的多些:“那带楼阁的是个茶楼,旁边的空地要做香水行。” 谢文菁没有打断黄四娘的话,黄四娘干脆将香水行仔细讲与谢文菁说了。 “那茶楼我们还能去得,”黄三娘道,“香水行也就只能听一听。” 这种地方,女眷怎么可能过去? “便是去看看茶楼也好,”黄四娘道,“虽然还没修葺完,那楼阁看着就不一般。方才瞧见骡车拉了不少陶瓷砖过去,若是都贴上,不知会有多惹眼。” 谢文菁想到方才明真师太说的那些话,微微皱眉道:“云栖寺是佛门清净之地,不知那商贾为何非要在寺庙旁做买卖?” “这我还真的知晓,”黄四娘一脸得意,“那商贾找人四处看过,若是在这里做买卖,便能财源广进。” “日后他家还要将宅院也搬过来。” 谢文菁露出几分惊讶:“还有这事?” “别的地方我不知晓,”黄四娘道,“云栖寺这里定然是好的,太后、太妃娘娘常来的地方,自然不一般。” 黄三娘道:“不过既然是在寺庙外做买卖,该多捐些香火钱。” “方才三姐礼佛的时候,我与比丘说起这桩事,”黄四娘道,“那东家不止捐了香火钱,还要在家中供奉佛祖,东家与寺里定好了,要在下个月初九举办法事,给家中供奉的佛香开光。” “除此之外,还会设粥厂布施,到时候我们也来凑凑热闹可好?” 黄三娘道:“我可管不了,你去问父亲、母亲。” 黄四娘又去看谢文菁:“二娘也与我们一同过来如何?” 谢文菁没有应承,只是道:“下月十五就是太后娘娘寿辰,只怕我手上还有事要忙。” “还有好些日子,”黄三娘试探着,“到时候我再去问你。” 她们好不容易才能与谢二娘来往,自然要竭力争取同行的机会。 谢文菁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三人又说了好一阵子话,黄家姐妹这才起身告辞,临走之前黄四娘还亲手泡茶给谢文菁,可谓是处处周到。 谢文菁望着眼前的热茶,嘴角微微翘起,伸手去拿茶杯,手背上的皮肤白皙细嫩,已然不输方才的黄家姐妹。 在外奔波劳苦不易,锦衣玉食却谁都能受得。 谢文菁最终还是没喝那杯茶,外人送来的东西,到底不能轻易相信,脑海中闪过一些景象,她深吸一口气,神情重新恢复平静。 “我们去给王妃求个平安符。”谢文菁吩咐管事道。 管事妈妈一脸笑容:“不妨也给郡王爷带一个,郡王爷送来屏风,咱们总得拿些东西以表谢意。” “还是送香包吧,”谢文菁道,“里面放些安神的药材,郡王爷会喜欢。” “二娘子想得周全,郡王爷总夸赞二娘子通医理,收到香包定然要挂在床头。” 谢文菁微微扬起唇角,偌大的王府什么都不缺,所以只有投其所好才是最好的。 走出禅房,在门口看到明真师太。 谢文菁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明真师太十几岁就入佛门,在云栖寺一直很有名声,太后、太妃娘娘来到寺中,就会请她前去讲佛法。 谢文菁道:“方才偶然听到师太说话,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师太只管言语。” “阿弥陀佛,”明真师太唱念佛号,“施主慈悲,贫尼替云栖寺感谢施主。” 说到这里,明真师太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寺庙周围不该有什么铺子,主持也是心软,经不住人三番两次劝说,才将地租了出去……已然如此,只盼他们不要扰寺中清净。” 谢文菁颔首:“师太说的是,前些太后娘娘还问起云栖寺的情形,我抄好佛经送入宫中时,也会将云栖寺的情形告知太后娘娘。” 明真师太面上一喜,不过很快他低头道:“阿弥陀佛。” 两个人说完话,谢文菁似是突然想起:“不知善信抄写的经书会放在何处?” 明真师太道:“都放在藏经殿中,施主若是想要查看,就让比丘引路。” 第382章 愚蠢 明真师太说完话,谢文菁低头道:“劳烦了。” 旁边的比丘尼见状,伸手指引方向,然后走在前面带路。 “藏经殿离此不远,”比丘边走边道,“这些日子来寺中供奉经书的善信比往常要多,不过都是女眷,若是遇到旁人,施主不必惊慌。” 谢文菁应声。 一路走到寺内深处,比丘尼才停住脚步,推开了面前的殿门。 谢文菁看向比丘尼:“我自己进去就好。” 比丘尼应声退下。 藏经殿里放着不少经文,摆在前面的都是高僧的手书,后面架子上的才是善信所抄。云栖寺建寺多年,可想而知存放了多少这样的书册。 谢文菁一路往里走,随意从书架上拿下一只宝袋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纸张。 谢文菁将纸张凑在灯下,映入眼帘的是不同的笔迹抄写的经文,可见出自不同人之手。 这么看来,寺中应该没有将同一个善信的经文摆放在一起的习惯。 谢文菁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往来的善信那么多,若是分别放置,要费多少精神? 不过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继续向里面走去,听到黄家姐妹那番话,她才会来藏经殿,既然所有善信送来的经文都混杂在一起,也就没法找出几年前谢老太君送来的那本。 只要不是特意来寻,她也不用担心会被看出蹊跷。 虽然得到了结果,谢文菁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继续往深处走去,她要将整个藏经殿都看一遍,才能真正安心。 再次来到一面书架前,谢文菁掠过堆放的木匣和宝袋,看中了摆在高处的一只,就伸手去取,手指即将落下时,那宝袋竟突然一动…… 谢文菁吓了一跳,差点就喊出声,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幸好被旁边的管事妈妈扶住,才不至于撞到身后的柱子。 谢文菁额头上都是细汗,灯光晦暗之下,庄严的大殿似是透着几分诡异。 “谁……” 谢文菁刚说出一个字,就听见脚步声响起,一个带着幂篱的身影随即从书架后走出。 见到是个人,谢文菁终于松了口气,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她手上果然握着只宝袋。 这下谢文菁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与这女子隔着一排书架,没有看到彼此的身影,又恰好看上了同一只宝袋,那女子先她一步将宝袋拿在手中,所以看在她眼中,就是宝袋无故动了起来。 女子上前几步向谢文菁行佛礼。 然后一句梵语从女子口中说出:“murkha。” 谢文菁学了梵文,但毕竟时间太短,只是能应对寻常经文,眼前女子所说,她并不能听懂,但从那女子的动作上,也能猜出几分,这必然是一句佛语。 有善信为了参佛会学梵文,能说出几句,也并不稀奇。 只是眼前这人,让谢文菁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穿着寻常的女子,却有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似是逼迫着她做出回应。 谢文菁下意识地也伸手合十,回了个佛礼。 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她该上前伸手摘下女子头上的幂篱,看看幂篱下的面孔,可她就是僵立在那里,整个人似是都被摄住了,难以挪动半分。 片刻之后,谢文菁回过神,她将自己的异样,归结于受了惊吓,才会有那般错觉。 女子将宝袋放回架子,一路往前走去。 谢文菁的目光跟随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二娘子,”管事妈妈低声道,“您没事吧?” 谢文菁摇摇头:“没事……” “早知晓,我该先去看看,”管事妈妈自责道,“无端让人惊扰了娘子。” 谢文菁不想继续在此停留,带着管事妈妈匆忙走出了大殿。 待到重新见到旭日,谢文菁也松了口气,再去打量四周,却也寻不到那女子的踪影。 …… 一处禅房之中。 于妈妈点燃了佛香,不时地看向门口。 大娘子去寺中走动,没有带着她前往。于妈妈明白大娘子的用意,两个人总会比一个人更显眼些,再说她在外面又不能戴幂篱,容易被人记住面容。 心中清楚,但免不了担忧。 尤其这云栖寺来往的女眷不少,万一……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戴着幂篱的身影走了进来。 于妈妈立即迎上前,伸手帮忙摘下幂篱,露出了谢玉琰那张清丽的面容。 等到谢玉琰坐下,于妈妈端了一杯茶上前:“大娘子有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谢玉琰颔首:“找到了。” 她让杨小山盯着云栖寺,果然有许多收获,不但惹怒了寺里的比丘尼,还见到了谢文菁。 谢玉琰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袋子,里面放着那块玉佩和玉珠。 不过就见了一面,说了一句话,但谢玉琰已经能猜出,眼下的谢文菁并非真正的谢二娘。 正思量着,门轻轻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人闪身走了进来。 于妈妈抬头看过去,整个人不禁一怔,眼前的不是王大人又是谁? 这里可是云栖寺,里面都是尼姑和女眷,王大人居然会来此地。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们借着盖铺子,在云栖寺外安插了不少人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能找不到机会,让王大人与大娘子相会? 更别说,大娘子还特意来了这处僻静的禅房。 只可惜,这里不是宝德寺,禅房里没有那么多物什,于妈妈也没法伺候两个主子下棋。 这般想着,于妈妈快步向外走去,免得一会儿要遭人嫌弃。 门刚被关好,谢玉琰的手就被人拉住,多日不见,再次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一颗心忍不住慌跳。 谢玉琰看向王晏,刚将面前的人看清楚,她却突然有些想笑,大约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生得太过英俊、端正,如此一个相貌堂堂之人,怎么能是一个偷入寺中的登徒子? “我还以为,”谢玉琰道,“你要扮作一个女子,才能走入寺中。” 望着她脸上那抹红晕,王晏的心被撞了一下:“官家让我抄写佛经,刚好要送入寺里供奉。” 谢玉琰点点头,勉强算是一个借口,不过再如何,比丘尼也不会放男子入内,真的让人知晓王晏这般行径,名声就彻底没了。 王晏低声道:“你若是能与我归家,我便不必这般冒险了。” 不但没有被她说得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只有王晏了。 谢玉琰自然不会应承:“王大人身手了得,定不会被人拿住。”反正在童子虚笔下,王晏也做出了许多荒唐事,不差这一桩。 其实云栖寺本是僧人修行之地,因着后宫娘娘常来此地上香、参佛,云栖寺才将僧人迁出,尽数安排了比丘尼。 这处禅房就是从前的云栖寺为居士提供的清修之所,禅房远离寺中,寻常人不会前来,也就不容易被人撞见。 “你见到了人?”王晏低声道。 谢玉琰道:“谢二娘曾用梵文为谢老太君抄佛经,外面也传二娘子通晓梵语。”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可我方才以梵语与她交谈,她却茫然不知。” 王晏有些好奇:“你与她说了什么?” 谢玉琰目光清亮:“murkha。” 无知之人。 谢二娘听到之后,居然郑重地向她回了个佛礼。 重新校改了这章,看过的亲们,可以刷新一下,重新阅读。内容没变,阅读起来更顺了 第383章 郎君 被谢玉琰问话的时候,谢二娘刚受过惊吓,情绪还未平复,顾不得遮掩最真实的情绪。 她怔愣地站在那里,在意识到那是梵语的时候,整个人透着一股的惊慌和恐惧。 惊慌是发现自己无法应付眼前的情形。 恐惧则是想到了后面可能会带来的结果。 谢玉琰隔着幂篱看着她。 垂下来的纱幔似薄雾,流淌在两人之间,一个眼眸清澈,脸上挂着抹淡然的笑意。 一个面容绷紧,满身抗拒、仓皇,似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她自黑暗中走出,身形愈发清晰;她肩膀上却如同坠了千斤重物,即将被压断脊梁。 她还未露出真容,她就已经节节败退。 murkha,无知的人,不知自己变成了谁,面对的又是谁,所以哪里来的勇气,站在她的面前。 王晏望着谢玉琰,他虽未亲眼所见,却能想象得到,谢二娘方才是什么模样。 谢二娘尚未意识到她遇到了谁,光凭她,还不足以让阿琰展露真容,她不过就是这张网里的一条小杂鱼。 谢家有多煞费苦心将她变成谢二娘,将来就会有多后悔。 不过……若是阿琰不在这里,谢家就要得逞了。 真的如此,谁会知晓,谢家那繁华之下,有个被掠卖配了冥婚的女眷,还有一个被折磨到死的可怜女子,她们都经历了什么?谁害了她们的性命? 阿琰不曾提及过这些,但王晏知晓,这一笔笔她都记得。 就像杨家六郎一样,最后她要给他讨还公道,脱身之后,立即询问衙署,是否审出了口供,为杨六郎伸冤。 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定之规,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自信的人都倔强,只走自己的路。 聪明,过早看透一切,懒得去迎合那些虚假,看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冷漠。 在那些只注重利益的世家大族中,一切皆是棋子,那不想做棋子的人,偏偏又被估出了高价,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约束、打压,磨掉那些“不逊”,让她彻底为族中所用,这一路,她定然因此受了许多苦。 王晏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谢玉琰的头顶。他眼前的她,似是变回了十年前在林中遇到时的模样。 一双灵动的眼睛,掩盖了言语中的虚假,骗他孤身一人走入林子深处。 他也曾因她的蒙蔽,心生不甘和怨怼。 可现在,他却觉得庆幸。 在那些争斗、打压中,不知要学到多少手段才能自保,才能将自己变得可惧。 好在他们用尽解数,也不曾让她屈服,她还是她。 有人能在挫折中变得圆滑,有人却能始终锋锐、炽烈。 阿琰显然是后者。 王晏有些后悔,在大名府的时候,他以为看透了她,就因为她的聪明,认定她别有用心。 差一点,他就因为自己的自大,错过了正解。 谢玉琰感觉到头上一片温暖,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手指摩挲,柔而缓慢。 谢玉琰以为会讨厌这种碰触,小时候,祖母的手落在她头顶时,笑容虽然慈祥,但多数是提醒和警示。 想要承欢膝下,就得遵守规矩。 可现在不一样,他的力道很轻,用一种安抚、保护的姿态,让她的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陌生的感觉。 让她的指尖都带了微微的麻意。 过了许久,他才将手放下,手臂却落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拢入怀中。 谢玉琰闭上眼睛,任由他那温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 只有与王晏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松懈下来,暂时将许多事都抛在脑后,不去思量。 “她不是谢二娘,”王晏道,“所以……” 谢玉琰点头:“我是。”毋庸太多解释,王晏知晓她的意思。 “我没有想起从前的事,”谢玉琰道,“不过能顺着蛛丝马迹,猜测出结果。” “那谢二娘去藏经殿里应当是寻找谢老太君,或是谢文菁抄写的经文。”她眼看着谢二娘直奔善信供奉的经文而去。 谢二娘查看这些做什么? 心虚的人,才怕露出破绽。 “可能那经文,对她假扮谢二娘是个威胁。” 王晏道:“我会遣几个人去藏经殿里寻找,将与谢家有关的经文都拿出来。” 抄写的佛经上,最后都会写着善信的名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寻到。 两个人还在说话,外面传来于妈妈的声音:“大娘子,寺里要来送素斋了。” 素斋过后就是晚课,也是比丘尼给善信讲经的时候,禅房里必定是要来人的。 谢玉琰看向王晏。 王晏却岿然不动,搂着她的手臂反而更收紧了几分。 才说了几句话,他自然不想走。 “官家要请智远大师入京,”王晏低声道,“听到官家说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格外思念大师。” 如果智远大师在,他就不用急匆匆地离开,就算有人前来打扰,大师还能帮他们将人引开。 谢玉琰猜到王晏心中所想,不禁笑道:“若是智远大师知晓你心中所想,定不愿意入京来。” 王晏压低声音道:“其实并不一定非要是他。” 谢玉琰有些诧异:“为何?” 王晏一双眼睛中笑意缓缓化开:“只要娘子能嫁,哪里还用得着旁人?” 谢玉琰好不不容易才挪开眼睛,不去看王晏那灿若星辰的眼眸。 又过了许久,外面传来一声咳嗽。 谢玉琰这才起身去拉王晏:“王大人该走了。” 她的力气如何能拉得动他。 王晏不动,只是瞧着她。 “王……” “郎君。” 硬碰硬不行,就只能取巧。 这话一出,手上拉扯的力道果然一松,坐在那里的人,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 谢玉琰见状松开了手。 不过下一刻,她感觉到腰上一紧,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抱起,一下子竟比王晏还高了几分。 “你……” 谢玉琰垂下眼睛,刚好王晏抬起头来,对上他那双澄明的眼眸,也不知为何,她胸口刚刚升起的愠意,登时散得干干净净。 第384章 起疑 谢玉琰的手撑在王晏肩头,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势瞧着他。 明明始作俑者是他,而他却借此示弱起来。 一双眼睛中没了往常的幽深,只是满含期盼,目光流转之间,格外的惹眼。 鬓发如墨般漆黑,扬起的眉毛,竟让她觉得纯净而赤诚。 “我有句话要与娘子说。”王晏仰着头。 看她颔首。 他立即展颜微笑。 是那般的风华正茂。 “无论你是谢玉琰还是谢文菁,或许将来还会换别的名字和身份,”王晏道,“我都不在意,只要你记得,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我。” 谢玉琰心中一暖。 “看在我这一生,只心悦娘子一人的份儿上,”王晏道,“娘子莫要变心。” “可好?” 他一直与她四目相对,眼眸中为她亮起的光芒,始终不会湮灭。 片刻之后,谢玉琰点了点头:“好。” 他的笑容便绽放开来。 谢玉琰刚要开口让他将她放下来,他却抱着她在屋子里转起了圈。 无论多大的年纪,只要面对欢喜的人,都会突然变成个稚子。 待王晏停下来时,他依旧望着她:“现在许诺吧!” 谢玉琰缓缓弯下腰,凑近了他的额头,柔软的唇,轻轻地压在了上面。 …… 门外的于妈妈,从未似这般焦躁过。 不,应该说来到大娘子身边之后,做事一直都顺风顺水,大娘子根本无需她操心太多,大事、小事尽能一手掌控,反而更多时候,是在提点她。 可今日…… 于妈妈叹息,她哪里能想到,王大人比他的那只狸奴还要厉害,让大娘子不得脱身。 终于,门打开了。 于妈妈总算松了口气,她已然听到不远处会传来比丘尼的声音。 “郎君莫要往前去,”于妈妈提醒道,“有人过来了。” 话说完,于妈妈抬起头来,当瞧见王大人那红了的耳朵时,她慌忙垂下头,不用说就知晓,王大人定然在屋子里得了好处。 在王大人与狸奴之间的较量中,更偏向王大人几分。 王晏点点头。 眨眼的功夫,身影就消失在于妈妈视线之中。 于妈妈总算松了口气。 时间掐得刚刚好,人才离开,比丘尼就提着食盒来禅房里布菜。 看着桌案上的素斋,谢玉琰没有动箸的意思,出来大半日了,可她却没觉得半点饥饿,可能是心里被填满,其余的都不做思量了吧! 主仆两个又在寺中逗留了一个时辰,听了比丘尼讲经,这才动身回家。 寺外马车一辆辆地离开。 当路过东街时,谢玉琰掀开帘子,只见修葺房屋的人群中站着几个女尼,为首的那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雇工,让雇工将挖好的地重新填埋好。 这番作为,似是提前察觉,及时遮掩,却不知刚好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谢玉琰微微一笑,将帘子放下。 …… 谢文菁回到谢府,换了一身衣服,立即前去给周夫人请安。 周夫人嘘寒问暖一番,又问了她在寺中的见闻,当知晓寺中比丘尼因为那铺子动怒,便也跟着道:“的确不妥。” “在说些什么?” 谢易芝下衙回来,听到声音,带着谢承让一同进门。 谢文菁只得再说一遍。 谢易芝皱起眉头:“若是这般,下次入宫得了机会,你就在太后娘娘面前提一提。” 谢易芝话音刚落,就听谢承让道:“父亲……那铺子还有一些内情。” “怎么说?”谢易芝不知晓其中缘由,看向谢承让。 谢承让向外看看,谢家下人会意退了出去,屋子里没了旁人,他才道:“其实是夏家盯上了那铺子。” 周夫人面露惊诧,谢文菁也抬起头来。 谢易芝神情倒是依旧淡然:“是因为那香水行?” 谢承让颔首:“夏五郎想要将那香水行摸个清楚,日后在汴京城内做这买卖。” 如果夏家插手,那就不好伸手阻拦。谢易芝沉吟着道:“夏子乔告诉了你,我们家倒不好帮这个忙了。” 谢文菁抿了抿嘴唇:“那……就这样了?” 谢承让道:“不如请衙署的人前去敲打一番,让那些人莫要逆着比丘尼的意思做事。铺子很快就能落在夏家手中,到时候比丘尼若还想让那些铺子搬离,我再去劝说夏五郎另寻去处。” 铺子到手,香水行种种都能学会,也就无所谓在哪里开买卖了。 谢文菁欲言又止,谢易芝思量许久道:“二娘也不知何时才能入宫,先按让哥儿的法子去办。” 说完这话,谢易芝又道:“我们暗中帮云栖寺,也就是结个善缘,他日太后娘娘去寺中礼佛,寺中的比丘尼应当投桃报李,为二娘说几句好话。” 周夫人点头:“即便太后娘娘不去,王妃和城内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会前往,与那些比丘尼交好,对二娘自有好处。” 谢文菁也颔首应声。 说完话,谢承让和谢文菁才从主屋出来,走出院子,谢承让开口道:“二妹去寺中,可还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那个头戴幂篱的身影从谢文菁脑海中一闪而过。 谢文菁却说不出那人有什么不对,于是摇头道:“没有了。” 谢承让道:“若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不好与父亲、母亲开口,就来寻我。” 谢文菁向谢承让行礼:“谢谢二哥。” 谢承让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 谢文菁离开,谢承让也回到自己院子,他脑海中不停地回想起谢文菁的那些话。夏家能让云栖寺租出土地,可见寺中比丘尼都是愿意的,为何突然又起冲突? 是那些人做了什么事,引来比丘尼的不满? 谢承让叫来亲信,正要吩咐他去云栖寺外探查情形,那亲信就带来消息:“怀州那边来信了。” 亲信将封筒递给谢承让。 夏子乔让人去怀州打听那段家,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掠影浮光。谢承让花了些银钱,动用了不少人手,这才探到这厚厚一摞纸笺。 没有急着吩咐亲信做事,谢承让干脆坐下,仔细看起了纸笺。 一张一张的翻动,到了最后两页,谢承让的眉毛登时皱起,上面写的正是有关段大郎的事。 那段大郎在怀州,分明没做过什么大事,段家怎么会将汴京的买卖交给他? 不对,谢承让敏锐地察觉,这里面有问题。 第385章 真正的东家 谢承让继续往下看,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段家在怀州确实有酒楼、茶馆,还买卖药材,但是段家去年春天收药的时候,被家中管事勾结外人,收了一批劣质药材,一下赔了不少银钱。 段老爷没有将错就错,故意把那批药材卖出去,保住了自家的信誉,后面也渐渐靠着手中其余买卖度过了难关,所以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 谢承让看向亲信:“这消息准确?” 亲信道:“肯定错不了,我们找到了与段家做买卖的药铺,还查看了他们的账目,段家损失的药材至少几百斤,其中还有些名贵药材,至少亏了几千贯钱。” “坑害段家的管事还没被抓到,但衙署里也留了案宗。” “段家收药是在禹州出的事,案宗在禹州才能查到,夏家因此忽略了这个消息。” 夏子乔做事不够仔细,如果再往深查一查,就能将这桩事揪出来。 谢承让道:“段家那段日子没有卖铺子和田地?” “没有,”亲信道,“段家两辈人做买卖,家中有些结余,没有买卖田地来补亏空。” 派出去的人打听到消息,就捡着重要的与亲信说了,谢承让看信函的时候,若是有什么地方有疑问,亲信也能作答。 谢承让将信函又看了一遍:“就算没有卖田地,段家也不会拿出太多银钱来汴京。这信函上说会做买卖的是段老爷,就算段家有意在汴京大展手脚,也该是段老爷亲自前来。” 亲信应声:“我也觉得奇怪,探听消息的人说,段老爷的身子不错,正在筹备去禹州,要亲自坐镇收药。” “可见段家还是将精神放在药材买卖上,”谢承让捏着纸笺的手下意识收紧,“汴京的香水行买卖这般好,陆续还有香水行开张,段老爷却像没有这回事似的,依旧在怀州做自己的买卖。” “要么是段家人脑子坏了,要么……” 要么,京中的这些买卖根本就不是段家的。 谢承让更相信后一种。 段家是在替别人遮掩。 这么一说,到底是谁在大家眼皮底下,玩了这一手把戏? 这个人手段了得,且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有这能耐的人应该不少,但为何要遮掩身份? 应该不是汴京的商贾,否则怎么也该露出些消息,那就是外面的商贾进京,他也没听说过哪个厉害的商贾要到汴京来做买卖。 谢承让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他忽然站起身。 这样的举动将亲信吓了一跳,不由地道:“二郎君。” 不是没有…… 谢承让心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她不但会做买卖,还了解石炭,她在大名府做的水铺、佛炭,都是用的石炭。 水铺子和香水铺这么相似的东西,他怎么会没想到? 这个人在汴京外不见了踪迹,但也是那之后,就冒出了香水行。 “去查,”谢承让道,“立即去南城码头……不,去衙署里查,南城码头香水行的那些地是何时买的,买地的东家又是谁。” 她不会用自己的名字买地,但那些地若是在她来到汴京之后才购置,那他就有六成的把握……猜到了香水行东家的真正身份。 就是那个大名府谢氏。 将亲信打发了出去,谢承让坐在椅子上,再次看向手中的纸笺。 谢氏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真相的时候,也许已经做了许多准备。 谢承让又想到了云栖寺外的那块地,夏家和他暗地里还在这桩买卖上投了银钱,看起来是他与夏家一同算计那香水行的东家,万一……他们错了呢?毕竟他们在明,她在暗。 谢承让觉得自己不能等了,就算现在还没确定,他也得告知夏子乔,夏子乔动用夏家的关系,会查得更快些。 眼下别的都不重要,让那谢氏暴露在人前最要紧。 谢承让想着将信函送入袖子,立即吩咐人备马,径直往夏家去,却没想到夏子乔并不在家中。 “我家五郎出去了,”夏家管事道,“这不贡院开了,有几个生员与五郎相识,五郎特意为他们摆了宴席。” 不止是夏五郎不在,夏尚书也没归家。 等谢承让返回谢府的时候,发现父亲也出去了。 朝廷这段日子为了迎接西夏使臣,每日都要忙碌到很晚。 谢承让忽然有个念头,那谢氏会不会算准了这一点? 按理说,一个商贾没这样的本事,能将朝廷大事、科举都算入其中。除非她背后有人出谋划策。 重新坐在自己屋中,谢承让发现,除了吩咐亲信出去打探消息,他只能等到夏子乔和父亲。 他没有官职,不是嫡子,无法向朝廷和家中借力,这就是他的悲哀。 他现在只能劝说自己,已经过了那么多天,再耽搁几个时辰也没有大碍。 …… 谢玉琰从云栖寺出来,没有回南城码头,而是去了杨小山买的那处宅子,今晚她要在这里等消息。 杨小山、汤兴带着手底下的人,全都盯在了云栖寺,只要有了动静,就会回来向她禀告。 天渐黑下来。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等着老奴拉开了门栓,杨小山迫不及待地闪身进院。 “大娘子,”杨小山气喘吁吁,“那边动了,杨冬那边还在盯着。” 谢玉琰点点头,安抚杨小山:“不用着急,夜还长着呢。” 那都是砧板上的鱼肉,早就没了逃走的机会,现在就看如何利用这桩事,捉出更多藏在背后的鬼魅。 也让她看看此时的汴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给我准备一套男子的衣袍,兴许今晚要出去。” …… 云栖寺。 明真师太检查完弟子的课业,这才回到住处,每日这时候她都会在屋子中独处,寺内其余比丘尼都不会前来打扰。 寺中渐渐归于宁静,盘坐在榻上的明真师太也睁开了眼睛,方才平静、淡然的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一双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怨怒。 调暗了桌上的油灯,明真师太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然后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听说寺外的那块地要盖铺子,她就送信出去,想要阻拦这桩事,谁知道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今天她眼看着那些人到处挖地,终于按捺不住前去阻拦,好在总算让那些人强行将土填了回去,否则任由他们这般下去,可能……地底下的尸骨就要暴露在人前。 第386章 慌神 明真师太想到这里,就骇得手脚冰凉。 当年的种种仿佛就在眼前,那断了气的女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本以为将人埋在寺庙中,一切就能过去了,要不是突然在寺外大兴土木,她都要将这桩事忘了。 明真师太说不出的愤恨,好不容易过上了太平日子,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却偏偏有人来提醒她,还有这么一桩。 答应那些人租地的是妙静。 不用想,明真师太就知晓,妙静是收了旁人的好处。 云栖寺靠着那些达官显贵香火兴旺,妙静自然也要听那些人的话。 真是恶心。 早知道,她应该下手将妙静除掉,都是因为自己心太软,顾着同门之情,想要拉一把妙静,将她拽到正途上来。 明真师太想着念起了经文,像是安抚自己焦躁的心情,只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波斯语。 因为她信奉的是摩尼而非佛祖,摩尼教源于波斯,由侍法者带来大梁,她念的经文就是属于摩尼教的《二宗经》。 终于明真师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快步在寺中走动起来。 早些时候,她在寺中留下了记号,等着教中人来寻她,现在时辰到了,希望他们找了过来。 沿着云栖寺后山的台阶向上,很快就爬上了山坡,明真师太走到一棵松树下,紧张地等待着。 终于她听到了脚步声…… 明真师太立即藏匿起来,当黑暗中亮起两盏灯时,她才松一口气走上前。 提着两盏灯的人开口道:“清净、光明。” 明真师太忙行礼:“是法平等。” 那提灯的人开口道:“可有什么急事?” 明真师太急着道:“请与宣教士说,云栖寺出了些事端,请宣教士帮忙想想法子,阻止那些在云栖寺租地的人,再兴土木。” 说到这里,她仍旧觉得不太放心:“若是能将那些人撵走是最好。” 提灯的信徒道:“我们已然知晓,你不是将那些人拦下了吗,还要让宣教士费这番心思?去年汴京城内出了事,许多教徒都被遣走,如今的宣教士还是教中刚派来的,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 明真师太一怔,没想到宣教士知晓的这般清楚,难不成是寺中另有教众向上禀告?还是在寺里另安插了眼线? 明真师太收回思量:“我……是暂时拦下了,可这件事非同小可,涉及到大梁的皇族,事情一旦败露,我被论罪没什么,就怕牵连教中其他教众。” “你这是在要挟宣教士。”那人声音更冷了些。 明真师太咬咬牙,从前的宣教士与她交好,若是有事直接请宣教士帮忙,哪里用得着这般? 去年冬日里,突然之间换了一大批人,宣教士换了,侍法者也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继续在汴京蛰伏,战战兢兢过了好几个月,好在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也再没有别的动静,这才安下心。 今年总算有新的宣教士前来,可她还没能得见一面。 “不敢,”明真师太低头,“我也是为教中着想,恐怕没有提前上报,坏了教中大事。” “这桩事宣教士自有安排,”教徒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我也会如实向宣教士禀告。” 说完这些,教徒又道:“这些年你们在汴京委实太过懈怠,不但没能做成多少大事,反而找了许多麻烦。” 明真师太低头,她知晓教中对她们这些人不满。 可她已经很努力地招人入教了。 云栖寺至少有十多个弟子都信奉摩尼教,她们会借着为寺中的善信传法,潜移默化地将摩尼教教义传给她们。 教徒道:“云栖寺的情形如何了?” 明真师太立即道:“又收了几个教众,她们答应送来几百贯香火钱,到时我会如数上交。” 教徒的态度这才缓和了些:“等着吧,兴许很快,你的事就能解决。” 明真师太向教徒行礼。 教徒挥挥手:“我要走了,接下来你要小心行事。” 明真师太目送教徒离开,这才小心翼翼回到自己的住处。片刻之后,她的屋门被敲响,明真师太前去开门,一个比丘尼快步走进来。 比丘尼脸上满是期盼:“见到教中人了吗?” 明真师太点头:“见过了。” 比丘尼急着道:“教中人如何说?何时将那些人撵走?” 明真师太叹口气:“还不知晓,要先与宣教士说明。” 比丘尼露出错愕的神情,紧接着她咬牙道:“教中是不是不信任我们了?准备将我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明真师太面色一变,忙让比丘尼噤声:“莫要乱说,我们四处传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去年侍法者死在汴京,教中积攒的钱财丢失,”比丘尼道,“可这与我们也不相干,我们不能离开云栖寺,也不知晓外面的事,教中再怎么样,也不该怀疑到我们。” 去年十一月,留在汴京的侍法者,连同她身边的二十几个教众突然被抓,不知是谁暗中向官府报信。 不光如此,教中藏匿起来的钱财,也被人事先挖走了。 必定是教里出了叛逆,汴京的教徒都被猜疑,她们自然也在其中。 “不说这些了,”明真师太道,“还是想想那具尸身吧!” 比丘尼抿了抿嘴唇:“过去那么久,埋在地下的尸身应该已经成了白骨,即便挖出来,也无法确认身份。” “别说还没挖出来,即便……被人发现,我们就装作不知晓也就是了。” 明真师太也这样想过,但是她不敢赌。 “别忘了那人的身份,”明真师太道,“寻常人也就罢了,她可是太妃娘娘的甥女,德妃娘娘的妹妹。” 想到这件事,明真师太就后悔,着实不该让人绑了这么个灾祸过来。 以至于送不出汴京,只能关押在云栖寺。 那女子偏偏闻到了佛香的味道,将她放了,恐怕很快就会找上门,这样想着,她们干脆下了死手。 比丘尼道:“咱们不能等着教中帮忙,今晚我就下山,让当年参与这桩事的人先出京躲避。” “到时候官府要查,也什么都查不到,我们两个自然也就没事了。” 明真师太本没想自己出手,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 “你去吧,我在寺中帮你遮掩。” 比丘尼却不在意:“今日有个施主向寺里求一场法事,助她早日有孕,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前去那施主家中。” 第387章 灭口 比丘尼回到屋子里,准备换件衣服,拿上东西就离开。 她快步走进内室,刚刚将东西都准备好,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紧接着桌子上的油灯开始晃动。 比丘尼心中一惊。 方才与明真师太在一起提及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就觉得脊背生寒,现在剩下她一个人独处,就更加恐惧,好似黑暗中有人正盯着她,随时要向她下手。 比丘尼转过身,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没有人应声,屋子里重新恢复宁静,“吱吱呀呀”的动静就再次传入比丘尼的耳朵。 比丘尼壮着胆子走出来,目光向着响动的地方看去。 窗子敞着一条缝隙,被风一吹,轻微的晃动。 比丘尼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去关窗子,目光一掠,突然发现窗边的桌案上多了件物什。 要不是她太过紧张,方才一眼就该看到那东西,因为它着实太过显眼。 那是只三彩舍利匣。 比丘尼愣在那里,她的禅室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方才她回来的时候,桌案上还空空如也。 这舍利匣就似凭空显现了一般。 灯光之下,舍利匣流光溢彩、宝相庄严,仰莲的盖子层层叠叠地盛开,莲心之中仿佛有一尊佛像。 比丘尼下意识向前走两步,想要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舍利匣没有消失,佛像也更清晰了。 比丘尼的神情因为惊诧而变得扭曲,她在云栖寺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她脑海中。 难不成是佛陀显灵,要来惩戒她了…… 比丘尼惊恐地想着。 缕缕青烟从莲瓣周围升腾而起,如同祥云缭绕着那舍利匣,烟雾之中的佛像更加栩栩如生,似是真的有个活佛盘腿坐在其上。 比丘尼眼睛越睁越大,她想要开口呼喊,却发现身子没有力气,她的魂魄好似都要被吸入那舍利匣中。 想到这里,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佛香甜腻的味道,更加充满她的口鼻,喘息的越快身子就越软,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模糊起来,她身子如同醉酒般,摇摇晃晃,然后踉跄几步就往地上摔去。 比丘尼晕厥过去,躲藏在窗外的人这才翻身跃入屋中,他憋住一口气,打开舍利匣的仰莲盖子,灭掉里面燃着的香篆。 然后走到比丘尼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沾了药粉的帕子,捂住比丘尼的口鼻,确保她不会在半途醒来。 接着他将人顺出窗子,将舍利匣用布包起来绑在后背上,这才又经窗子出去,为了谨慎起见,他又将窗子敞开得更大,这样舍利匣燃起的迷香片刻之后就能散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做完所有事,他这才扯下覆在脸上的布巾,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月光刚好落在他的脸上,汤兴谨慎地向四周看看,重新戴上布巾,扛起了那比丘尼往寺庙后山去。 汤兴其实不知晓大娘子为何让他们盯着云栖寺,直到他今晚偷听到两个比丘尼的谈话,才知晓这两个比丘尼身上居然有人命官司,不是什么好人,他将消息传出寺庙,很快就得到了大娘子的吩咐。 接下来,汤兴就发现,大娘子提前让他准备的舍利匣和迷药都派上了用场。 而且,按照大娘子的安排,今晚到这里,才仅仅是个开始。 …… 比丘尼走后,明真师太重新坐在蒲团上念经,可无论如何就是无法静下心来。知晓比丘尼不会那么快回到寺中,她开始并没着急,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一直不见比丘尼回转,她就越来越焦躁。 明真师太终于忍耐不住,决定去比丘尼的禅房看一看。 寺里一片漆黑,明真师太仗着胆子前行,比丘尼的禅房与她的禅房有一段距离,平日里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发现如何也走不到头。 之所以让比丘尼住在此处,因为这里不远有个地窖,她们在里面藏匿了供奉给教中的财物。 明真师太正想着,目光向地窖方向看去,只见月光下有条人影一晃而过。明真师太吓了一跳,慌忙躲到一旁,等到心情平复一些,她才仗着胆子再次向那边张望。 盯着瞧了许久,她终于看清楚,地窖前有两个人,他们正合力将地窖中的财物取了出来。 明真师太一颗心要跃出嗓子眼。 只有教中弟子才知晓在哪里放了财物。 难不成,他们是教中人? 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更可怕。 既然来取东西,为何不告诉她,要这般偷偷摸摸的行事? 当然也可能是有人背叛了圣教,与外面人勾结取得财物。 可为何偏偏是在今天?在她向教中求救之后出现? 按理说比丘尼每晚都会盯着这边的情形,可是比丘尼却没有任何动静,莫非……她还没回来? 那些人是知晓比丘尼不在寺中? 种种疑问让明真师太想去比丘尼的住处看一看,思量许久之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取走财物的是什么人,若是发现了她,定会取了她的性命。 丢了财物还能再取,命却只有一条。 特别是在不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形下,万一比丘尼与他们勾结在一起,她过去岂非是自投罗网? 这样想着,明真师太偷偷向后退去,发现身后的人没追过来,她这才彻底撒开腿狂奔。 现在她只想回到禅房里,安静地想一想前因后果。 今晚的一切,绝不是偶然。 明真师太打开禅室的门,走进去之后立即将门关好,黑暗中,她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 没有了方才的慌张,她终于能思量些别的。 然而她并不是去回想方才看到的种种,因为恐惧突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 她离开禅室的时候,并没有吹熄桌案上的油灯,可现在目光所及之处,却漆黑一片。 有人来过她的禅室。 明真师太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就要逃走,可是手才摸到了门板,就听到身后传来动静,紧接着她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脖颈上。 那东西收紧,将她整个人向后拖去,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她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竭尽全力地挣扎。 随着布条缠绕的时间越来越长,明真师太愈发喘不过气来,正当她整个人渐渐脱力之时。 眼前出现了一道人影,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你为圣教所做之事,圣教会记得。” 第388章 反水 明真师太忽然之间都想通了。 她向教中求救,为何迟迟不见有人前来帮忙?因为圣教从一开始就准备要丢下她。事情很有可能已经败露,现在需要一个人担下这罪责。 而她最为合适。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她前去阻止那些人动工,若是心里没鬼,何必如此急切? 她若是被抓,圣教就可能被败露。 杀了她,圣教才不会有危险。 明真师太双脚乱蹬,试图为自己再争一条活路,她想要喊叫: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年为圣教送去多少教众和财物,在汴京十几年,一心一意为圣教着想,可现在圣教轻易地就要将她抹杀。 她不服,也不甘心。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是圣教说的,可现在她却不如一只蝼蚁。 明真师太的眼睛圆睁,泪水跟着淌下来。 她不能死,也不想死,可现在她却没有了任何的机会。 刚刚那声音再度响起。 “自从那桩事后,圣教就被官府盯上了,始终不敢再伸展手脚。” “既然死两人,就能将这桩事解决,为何不做?反正无论生、死都是为圣教做事,她们死后到摩尼那边去,摩尼会护佑她们。” 脖颈上的绳子被人抛到房梁上,然后明真师太整个人都被吊起来。 明真师太腾空而起,借着月光,她看到了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一身男子衣衫,虽然看不到面容,但从那纤细、矮小的身形上来看,她定然是个女子。 教中宣教士有不少都是女子。 再加上她之前说话的口气。 明真师太认定,这个就是那个新来的宣教士。 明真师太的挣扎越来越轻微,直到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她的头彻底地垂下,迷迷糊糊之中,她好像听到门打开,那些人走了出去。 等到明日寺中比丘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她吊死在屋子里,等到寺外的尸骨被发现,朝廷追查下来…… 十几年前寺中比丘尼不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再加上她之前奇怪的行为,就会认定她是畏罪自尽。 案子到了这里,也算给了个交代。 可是他们凭什么如此对她?她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一心一意传教,可出了事,圣教只想杀她灭口,如果一切能够重来…… 能给她机会,她死也会带着所有人一起死。 明真师太觉得脖子上说不出的疼痛,让她甚至不敢喘息。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嗓子里发出来。 这种煎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死了也就感觉不到这些了。 死…… 嗓子里再次发出的咳嗽声,传到明真师太的耳朵里,让明真师太彻底清醒过来,她豁然睁开眼睛。 屋子里不再是一片黑暗,阳光还未照进来,但天色却已经渐渐泛白。 这是她的禅室没错,而她正躺在地上。 明真师太向脖颈上摸去,她摸到了一条绳子,她昨晚经历的那些都是真的,圣教要杀她。 可她为何没死? 明真师太支撑着从地上起身,然后她看到了那条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绳子,居然断成了两截。 她因此摔在地上。 也许她掉下来时,尚有一口气在,这才慢慢醒转过来。 明真师太忽然笑了,无声地咧开了嘴,笑得五官都扭曲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老天都不让她死,就是要她抗争,要她为自己讨回公道。 她去杀了那宣教士,兴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想必宣教士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切禀告给圣教,到时候她就说宣教士被官府所杀。 不,不对。 她就该利用官府,杀了宣教士,她才能趁乱带着其余教众逃脱,说不定她还能因此立功,被升为新的宣教士,前去其他州、府蛰伏。 她在汴京多年,积攒了不少的人脉,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说服那些人站在她这边。 明真师太踉踉跄跄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免得被寺中人看出蹊跷,一会儿她就设法离开云栖寺,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带走寺中的几个比丘尼,那几个人对她深信不疑,绝不会背叛。 歇息一会儿,明真师太有了力气,立即走出禅房去寻人手,等她将几个人叫到身边,说起宣教士要杀她时,几个比丘尼都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 明真师太道:“这绝不是圣教的意思,只不过有时候圣教也会看错人,让那些狠毒之人爬上高位。” 惠安尼姑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明真师太道:“宣教士说,朝廷盯上了圣教,所以才要将我们丢出去。我们也可以这样为之,将宣教士那些人丢给朝廷。” 惠安和惠静看着明真师太:“我们该怎么做?” 明真师太道:“去朝廷告发他们,我虽然不知晓宣教士的身份,但我知道宣教士身边的教徒是谁。也猜到他们为何要让我们死。” 惠安不明白:“为何?” 明真师太道:“贺家手中有不少被掠卖的女子,我们圣教曾想要从他们手中将人救出。我们有个教徒经常来往贺家,于是想着里应外合……可惜被贺家察觉了。” “事没成,但我知晓了与贺家来往的教徒是谁。” “圣教就是怕我被抓了,供述出那人的身份。” 惠静道:“那人是谁?” 明真师太道:“你们可知晓刑部尚书家的夫人?” 几个比丘尼纷纷点头,那位李夫人经常来云栖寺。 “就是李夫人的娘家人,”明真师太道,“官府抓到那人,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寻到宣教士。就算官府寻不到,我们也能暗中找寻,总之这次要下杀手,绝不能让那宣教士离开汴京。” 比丘尼们再次应声。 明真师太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几个尼姑以作法事为由离开云栖寺,临走之前,明真师太让人去打听消息,这才知晓昨晚要出去报信的比丘尼不见了。 到底是逃走了,还是被圣教抓走了,她也不得而知。 她也顾不得去想这些。 因为她感觉到危险逐渐逼近,得快点离开,她们几人尚未走远,就瞧见一队巡卒往云栖寺而去,明真师太攥紧了手,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多亏她带人离开了云栖寺,否则就要被人堵在其中。 她这是再度死里逃生。 第389章 最后一把火 谢玉琰回到院子里,换上平日里穿的衣裙,又被于妈妈服侍着,洗掉脸上的妆粉。 于妈妈低声道:“以后这种事,能不能让旁人去?虽说有人护着,可到底还是危险得很,奴婢又不能跟着,只能干着急。” 于妈妈知晓自己不通拳脚功夫,若是跟着去云栖寺,又是一个负累,但她又是真的不放心。 今晚的事,大娘子八成也没知会王大人,她都没瞧见桑典那些人。 大娘子这是有意让王大人避嫌。 “知晓了,”谢玉琰点头道,“若是变数太多,就换旁人。” 于妈妈心底又叹了口气,大娘子这个“变数太多”的意思,可与常人理解的不同。就这么说吧,在大名府只身回去救王大人,也不在“变数太多”之列。 “喝点药茶散散寒气。”张氏带着杨钦进门。 这些事她们能做,总得照应好阿琰的身子。 谢玉琰端起茶喝了几口。 张氏这才问:“那……都安排妥当了?” 谢玉琰道:“差不多,接下来就要看他们怎么做,我们跟着随机应变。” 说着话,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按前世来说,太后娘娘甥女的尸身,明年才会被挖出来。过世了十几年的人,早就成了一堆白骨,之所以能确定她的身份,一来靠着仵作验尸,从高矮、年纪上分辨,再就是那位沈四娘子吞下了一颗金豆子,金豆子上面刻着“沈”字,沈家经常做一些金豆子、金瓜子逢年过节做彩头,沈四娘子丢失的时候,随身带的荷包里就有这样的金子。 尸身上留着这一颗,该是沈四娘子偷偷藏匿起来的,这颗金豆子没能帮她脱身,却成为了揭开她身份的证物。 除此之外,还有摩尼教教徒的供述。 之所以将沈四娘子埋在云栖寺,因为十几年前寺中就有摩尼教的人,现在那教徒已然成了寺中颇有名声的比丘尼。 那比丘尼常常会给京中达官显贵家的女眷讲经,借着女尼的身份,收更多人加入摩尼教,且暗中为摩尼教收敛钱财。她以为因此会被教中重用,却没想到汴京的摩尼教出了事,侍法者被杀,摩尼教的尊首降罪下来,那比丘尼也被牵连,不但没有得到晋升,还遭到教中冷遇。 新任的宣教士更加不将她放在眼中,时时训斥,向她讨要的财物也越来越多。那比丘尼不堪重负,遂生怨怼之心,因此说服了一些教众追随,暗中对抗宣教士。 比丘尼想借官府的手,铲除宣教士和她身边之人,却被人提前泄露了消息,于是变成了内乱。 摩尼教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衙署,衙署派出兵马进行抓捕。 那比丘尼为了求活,在大牢中说出了这桩秘密。 太妃娘娘一直惦记的外甥女,沈家苦苦找寻的四娘子,过世十几年后,终于有了下落。 这事说来让人觉得惋惜。沈家一直以为自家女儿被掠卖出了汴京,十几年中亲友几乎走遍了整个大梁,甚至还问到了西蕃,却没想到沈四娘子的尸骨离他们那般近。 太妃娘娘在世时,每年都会带着沈家女眷来云栖寺上香,祈求早些得知四娘子的下落。 她们如何知晓,与心中牵挂的四娘子近在咫尺,却也阴阳相隔。 谢玉琰知道这件事,也能想起动乱大致发生的时间,却未曾看过案宗,许多细节,譬如云栖寺里的摩尼教徒是谁?眼下这时候,那比丘尼是否与宣教士生出嫌隙?摩尼教藏匿钱财的地方在哪里?那宣教士是谁,最后有没有被捉拿下狱?一概不知。 毕竟相隔几十年,传得没那么清楚。 大家关注的从来都是旁人的悲惨遭遇,而不是案子的真正内情。沈四娘子何时丢的,尸骨在哪里发现的,这些都能传清楚,至于其他不能完全相信。 所以,谢玉琰也没想要立即揭开此事,直到营救冯二娘时,听蒋婆提及圣教,她口中的圣教,自然就是摩尼教。 蒋婆说,摩尼教曾想要里应外合,解救被掠卖的女子,内应必然是教中人。 如果摩尼教真的为百姓着想,一心一意做好事,就不会沦为妖教。所以掠卖女子这桩事,与摩尼教必定有些牵连。 既然如此,不妨提前揭开云栖寺的真相,将掠卖案彻底查明,不但能为那些女子伸冤,也能弄清楚,这一切与掠卖她的焦大有没有关系。 谢玉琰不可能突然找到云栖寺,还需要一步步安排,所以她从香水行开始,渐渐向云栖寺靠近。 最后一把火,是谢玉琰亲自去烧,让汤兴父子勒晕了明真师太,再做出绳断侥幸未死的假象,让明真师太提前对宣教士起杀机。 谢玉琰不在意会被人看破安排,因为前面的安排都是阳谋,就算被人注意到,那些人只会怀疑香水行东家的身份。 她就成了拦在真相前的最后一扇门。 费力地做这些,好处有许多,这可是她在京中立足的底气。 杨钦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家嫂嫂,他其实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大名府的时候,嫂嫂做的事他还能看懂一些,到了汴京……他是彻底不明白了。 谢玉琰却没有告诉杨钦的意思,等到一切落定之后,就让杨钦自己的思量其中关节。 “从今往后,”谢玉琰看向张氏和杨钦,“我们就不用在汴京躲躲藏藏了。” 张氏一脸茫然,不过她相信谢玉琰,所以很快就露出欣喜的神情。 谢玉琰又吩咐杨钦:“让汤兴将三彩舍利匣拿过来。” 杨钦快步走出去,找到了在后罩房歇息的汤兴,又跟汤兴一起小心翼翼将舍利匣捧到了谢玉琰面前。 天还没大亮,屋子里有些昏暗,不过舍利匣摆在那里,依旧色彩鲜艳。 张氏见过许多瓷器,毕竟杨家祖上就有瓷窑,可是却都没法与这三彩舍利匣相比,她刚要张口夸赞,就听谢玉琰道:“砸了吧!”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怔。 汤兴说话都不利落了:“为……为什么?” 第390章 刺杀 杨钦知晓嫂嫂如何珍视这三彩舍利匣,当时做的时候,花了许多精神,一整窑烧制出来,没有一件能让嫂嫂满意。 在大名府的时候,有人上宝德寺就为了看舍利匣,只不过早早就被智远大师收了起来。 后来嫂嫂来汴京,特意去寺中取了舍利匣,他就知晓,他们新窑的瓷器就要靠这舍利匣扬名。 现在舍利匣还没展露在人前,就要将它砸了? “嫂嫂,是不是说错了?” 杨钦也忍不住开口。 谢玉琰道:“我说的没错,要将它砸了,用石碾碾碎,不要留下任何碎片。” 谢玉琰重复第二遍,汤兴没有再犹豫,搬起舍利匣走向院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杨钦都没来得及再看一眼,舍利匣就没了。 张氏望着门外,半晌才回过神:“这,多可惜,那么好的物件儿。” 谢玉琰点头:“即便再烧制,也难烧制出分毫不差的舍利匣。” “那为什么要砸?”张氏道,“你若是不愿意拿出来,就……藏起来好了。” “被人发现会有危险,”谢玉琰道,“既然如此,不如砸了干净。” 杨钦念叨着:“再烧制不出分毫不差的了。”想想就觉得难过,这舍利匣入汴京时,他一直想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有半点磕碰。 谢玉琰道:“为了新窑扬名也只能如此。” 杨钦不明白:“东西都没了,怎么还能为新窑扬名?” 谢玉琰道:“我早就让人送信回大名府,让三老重新烧制出一只新的,那只舍利匣会跟着这批瓷窑一同入京。” “再说没有了原来的舍利匣来比对,谁又能发现差别?” 让重新烧制舍利匣,这还是开香水行之前的事。 那会让她也不知晓谋划能不能顺利,只是烧制出一个备用,现在一切都按预想的进行,旧的自然就要砸碎。 阿嫂说的都没错,没了之前的舍利匣作比对,谁又知晓差在哪里?但杨钦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 谢玉琰道:“很快你就知晓了。” 说完话,谢玉琰看向张氏:“一会儿我要回南城码头,娘与钦哥儿还留在这里,若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娘也不用担心。” 张氏和杨钦都想与谢玉琰在一处,却又怕坏了她的事,只得答应。 …… 汴京,夏家庄子上。 李管事吃了早饭,就在田埂上转悠。 贺家做的各种买卖,都有李家一份,李家因此将李管事派来,除了帮忙之外,还要盯紧贺家,以免贺家耍什么手段。 即便是姻亲,在利益面前也没有绝对的信任。 贺家人被抓之后,李管事就被李夫人安排到了庄子上,也正因为这样,李家乃至夏家都没被牵累其中。 李管事最近一直在思量,贺家的买卖到底为何会暴露?明明之前都好端端的,衙署那边也没有任何迹象有人盯上了夏家。 他不相信只是因为郭家兄弟的一张诉状,引起了衙署的猜疑。 这其中必然还有什么他们不知晓的缘由。 只能等到风声过去之后,再设法从郭家兄弟下手,窥探内情。 “管事,”李管事身边的下人低声禀告,“西边庄子里来人了,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问咱们何时动手?” 西城外,庄子里还关着十几个女子,都是贺家从掠卖人手中收来的,原本她们会被卖去各处,可贺家出了事,这桩买卖只能停下来。 就这样将人放了或是杀了,李管事都会觉得可惜,因为她们之中,已经有好几个被他说服,变成了圣教徒。 多招揽一个人入圣教,圣教就会壮大一分。这种受过苦楚和折磨的人,格外容易将圣教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握在手中。 毕竟是圣教给了她们活下去的机会和勇气。 每次有被掠卖来的女子,李管事先是故意让人折磨她们,然后又在她们最痛苦之时,伸出援手,要么给饭食,要么送药进去,告诉她们,他是圣教中人,会想方设法救她们离开。 他自然不会真的将人救下,但在这些女子心中,他为了帮忙冒着极大的危险,已经想尽法子,帮她们活下来。 他还会承诺,不管她们卖到哪里,圣教都会设法找到她们,只要她们笃信摩尼和尊首。 他做这些,不会让贺家、李家人知晓,圣教就是要从这些达官显贵手中夺得利益。 利用达官显贵的地位和身份,依附他们而活,等到积攒了足够的人力、财力,再一呼百应,夺得大梁的江山。 多了他这样的教徒,圣教自然会壮大。 他说的话,也不是全然不兑现,圣教会找那些女子,只不过不是救她们脱离苦海,而是让她们继续为圣教做事。 被卖的女子,姿容都不错,若是卖去好人家做妾室,自然也能弄来银钱,除此之外,还能帮圣教打听各种消息。 这也是李管事看不上云栖寺的地方。 云栖寺的几个比丘尼,仗着在教中时间久了,格外不服管教,好似没有了她们,圣教在汴京就寸步难行。 他就让那些比丘尼看看,在汴京,圣教到底要依靠谁。 “现在就去吧,”李管事道,“以免夜长梦多。” 李夫人一直催促他解决了那些女子,也到了该动手的时候。 不过那些信奉圣教的人,他也会趁机救出来,让她们立即加入圣教,以后在圣教的安排下做事。 下人去牵马,主仆两个直奔城外庄子上而去。 在庄子门口下了马,李管事看向迎过来的下人,这人也是教中人,被他安插在此处做事。 “人呢?” 下人道:“还是在后院,我让人准备好了饭菜,里面下了毒药,只要管事说一声,立即就给她们送去。” 管事点点头:“现在就去。” 下人也不耽搁,立即引着管事前行,只不过当走到后院的时候,下人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管事没察觉到蹊跷,依旧前行,却在这一刻,一阵破空声响起,一支箭矢直奔他而来。 第391章 内讧 眼看那支箭矢就要射中李管事,却在危急关头,李管事侧跨一步,身体一扭,让那箭矢贴着他身体射了出去。 下一刻又有几支羽箭奔袭而至。 李管事抄起地上的棍子,挥舞抵挡,人也迅速往角落里躲避。 四周传来呼喊声:“抓活的。” 声音是个女子。 李管事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反而格外的平静,他向四周看去,果然瞧见了方才与他一同来后院的下人,正鬼鬼祟祟地向他这边寻来。 李管事靠在墙壁上,装作浑然不觉,直等到下人足够靠近时,突然身体暴起,一拳打向下人的胸口,下人结结实实挨了个正着,惨叫一声,身体向后退去,李管事哪里会让他逃走,欺身上前冲着下人的头踹了一脚,趁着下人几近晕厥之时,将人一同拖拽到角落。 “管事,管事,”下人清醒几分立即求饶,“我是看管事中箭,过来帮忙的。” 李管事冷笑一声:“我早就知晓,那些人是你放进来的。” 下人还想争辩,李管事一脚踹向他的膝盖,骨骼断裂的清脆声立即响起,换来下人一声惨叫。 李管事利落地又踹断了他另一条腿, 下人疼得满头大汗,李管事凶狠地道:“我待你不薄,你居然与外人串通来害我。” 下人嘴唇哆嗦着,即便满脸恐惧却还是强辩:“我没有,我没有,管事一定是误会我了。” 李管事冷笑一声:“指使你的是教里的人。” 下人身体登时抖得更厉害,他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轻易就被李管事看出了端倪。 “是那几个尼姑。” 下人眼睛中闪过一抹惊讶,他怔怔地望着管事,不知管事到底是何时得知的一切。 “看来她们早就想要反叛圣教了,居然悄悄地聚集了这么多人。”李管事冷声道。 下人只是摇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辩解。 李管事盯着那下人:“前些日子我就发现你经常偷着跑出庄子。” 说到这里,李管事怒气上涌,又踹了那下人几脚。 “委实将我吓了一跳,还好发现与你见面的那人,是云栖寺的比丘尼,于是我就没有惊动你,想要看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也想弄清楚,那些比丘尼与外面的人是否有勾结,教众与外人勾结非同小可,不查明白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他即便害怕被人盯上无法脱身,还是耐住性子没有立即拆穿此事。 就似他想的那般,总觉得贺家的事有人暗中捣鬼,他怀疑就是与这些人有关。 昨日他去云栖寺的时候,有意用言语激怒那尼姑,想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出什么事,结果她们还真的按捺不住向他动手。 李管事说完这话,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冷笑,他大喊一声:“将那些人给我拿下。” 下人听得这话,惊慌地向周围看去,果然瞧见几个人影从一旁的屋子里蹿出,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 看到这般情形,下人更是面色苍白,他着实不知晓,何时庄子上来了这么多人? 李管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人都来了,一个也别想走。几个比丘尼,带着人来庄子上抢夺财物,依大梁律,打死你们也是应当。” 下人听了更是惊惧。 李管事一脚踩在那人断了的腿骨上:“贺家的事,是不是也与你们有关?” 下人惨叫着,身体不停地颤抖,为了早些逃脱痛苦,他连连道:“不是……不是……我们没有做那些,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明真师太说,宣教士和管事想要勒死她……她不得已才要带着我们反抗。” 李管事皱起眉头,他自然不曾向明真师太下手,不过这样的时候,他只会认为是明真师太为反叛找的借口。 “你不说,还有不少人能说。” 李管事没有了耐心,一脚踢在那下人的脖颈上,下人被踢断了骨头,身体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李管事一向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对他来说,这下人知晓他的太多事,还是早点解决性命的好。 真的想要审问……他更善于对付那些女人。 比丘尼聚集起来的圣教徒显然没料到庄子上有埋伏,等他们想要撤走的时候,已经被封堵住了后路。 既然没法逃脱,就只能与庄子上的人斗在一起。 几个比丘尼被护在中间,眼看着自己这边的人渐渐落于下风,其中一个比丘尼咬了咬牙,拿下背着的包袱,从中掏出了一只罐子。 都是圣教的人,自然知晓那是什么东西。 有人喊叫一声:“拦住那尼姑。” 比丘尼等人却早就有准备,将抱着黑火油的人挡在身后,片刻功夫,一团火焰升起,那比丘尼竟然手持着燃烧的陶罐,奋力向庄子上的人丢去。 黑火油迸溅出来,那丢掷陶罐的比丘尼也被烧伤,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似的,又拿起身边人递来的陶罐。 比丘尼们每人背着一罐黑火油,就是准备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可是第二只烧着的陶罐却没能丢掷出去,就被飞来的石子打碎。 黑火油淌出,全都淋在比丘尼身上,火焰跟着而至,眨眼功夫就将那比丘尼彻底点燃。 比丘尼挣扎着惨叫,周围的比丘尼们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纷纷避让开来。 人形的火球剧烈地挣扎着,她追逐着周围的人,仿佛想要寻求帮助,最终她冲向庄子上的那些人。 这一幕,让众人一时忘记了阻止,眼看着她冲入一间屋子,下一刻屋中传出了火光。 不好。 李管事见状心里一沉,大火会将周围的人引过来。 黑火油引起的火势,烧得极快,想要灭火,必然会放走眼前这些人,那些比丘尼也发现了脱身的法子,纷纷再次点燃陶罐,向房屋丢掷而去。 李管事咬牙:“快点动手……将这些人全都解决掉。” 他们要在被人发现之前,将人都灭口。 李管事一声令下,庄子上的人再次向比丘尼等人动手,李管事则想到了地窖中的那些妇人。 他抽出手中的匕首,向地窖中走去。 来不及放人了,眼下只能将人杀掉,这就意味着,许多事没法遮掩。 这处庄子在李家名下,眼见是保不住了,他的身份也会被人怀疑,所以,他只能在杀人之后,逃出汴京。 第392章 脱身 一早,许怀义就带着一队衙差出城往西边而去。 今日他收到封密信,上面写着在城西的一处庄子上,藏匿一伙儿掠卖人,并且那掠卖人可能马上就要离开汴京,请他务必带人去查看。 字条上还着重提及,让他多带人手。 自从郭家兄弟向许怀义递了讼状,得以伸冤,许怀义的名声就在坊间流传,每日都会有人拦在衙门口喊冤,门口的衙差在许怀义的示意下,不但不会恐吓、驱赶,还将苦主手中的诉状尽数收起来,送到许怀义桌案上。 早晨还没正式上衙,许怀义就前去衙署,处置这些文书,简单了解上面的案情,然后分别递给各自所属的衙门,他还会询问后续情形,也算是对这些苦主负责。 当他看到揭发掠卖人踪迹的信函之后,心头委实一震。 贺家庄子上发现的那些女飐,多数都是被掠卖而来,许怀义想要继续往下查的时候,却没了线索,也不知晓那些妇人们是如何来的汴京,又是什么人运送。 掠卖的那条线不能连根拔除,他们也不过就是解救了一些妇人而已,那些掠卖人依旧可以换个地方,换个商贾再继续做这些买卖。 许怀义也知晓,光凭他们,很难杜绝这些事,但多查一些,震慑到那些人,就能少一些妇人遭到毒手。 想到这里,许怀义当即下决定,带着人手前往那处庄子,即便写信的人说的都是假话,他也只是白费功夫而已,万一信函说的都真的,他没放在心上,岂非要错过线索? 许怀义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带上,悄悄地向那庄子接近,到了庄子外,没有径直找上门,而是吩咐手下衙差去打探消息。 跟着许怀义的都头低声道:“周围的农户说,这庄子的东家姓李,家中有位女眷是朝廷钦封的淑人。” 李氏,被封为淑人。 许怀义立即想到了刑部尚书的妻室。 贺家也是借了夏家的势,才能在汴京这般猖狂,但夏孟宪是朝廷三品大员,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能将案子烧到夏家身上,现在冒出了李家的庄子,好像印证了那封信函不是无的放矢。 许怀义看向都头:“若是果然发现了蹊跷,你立即去往县衙求助,让衙署调动人马前来。” 都头就要应声,立即听到庄子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响动。 许怀义皱起眉头,便在这时出去探查消息的衙差回来道:“庄子上打起来了。” “庄子上至少有几十人,恐怕光靠我们这些人,很难将所有人拿下。” 那些人不顾一切逃走,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许怀义立即吩咐人去知会衙署,让衙差盯紧了庄子,他们也暗中行事,先将庄子围起来。 若是能按许怀义安排的进行,庄子上的人必然能全都伏法,但是事情瞬息万变。 衙差再次探听情形时,发现庄子上关押着不少女子。 许怀义不得不改变主意,让人先营救那些女子。 一旦他们闯入庄子,里面的人必定以这些女子的性命做要挟。许怀义决不能让那些女子出什么闪失。 衙差将女子们的惨状说与许怀义听。 “一看就被关了许久。” “很多人躺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不光是这样,那些女子还衣不蔽体,有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很难不惊动庄子的人,将人都救出,”都头道,“不如等衙署的人到了,我们再一起行事。” 许怀义看向都头:“你是怕救不出人,被人追责?” 都头欲言又止,他们本不该越过县衙处理此事,做好了不一定有功,做不好一定是错。 许怀义道:“里面的女子随时面临性命之忧,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急着推卸责任?你只管去做,有什么过错我来承担。” 都头一脸羞愧,不敢再说其他,忙带着人潜入庄子中,一路向地窖而去。 地窖外的守卫刚好不在,衙差弄坏地牢的锁头,都头弯腰走进去,更加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都头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地窖里的味道不止难闻,且让人睁不开眼睛。 妇人们见有人进来,其中一些人立即向角落缩去。 还有一些人留在原地,她们要么晕晕沉沉,茫然地盯着众人看,要么太过虚弱,干脆没有任何动静。 地上还有几人,只盖了布片,露出下面的身体。 都头只觉得触目惊心。这些妇人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兴许是因为衙署在汴京城内外都加了人手和关卡,妇人们很难被运送出去,看管她们的人干脆对她们不闻不问,因为势必要将她们都处置掉。 都头能确定这地窖中,至少有一具尸身,尸臭的味道骗不了人。 “别怕,”都头安抚妇人道,“我们是衙署的人,现在救你们出去,你们不要发出声音,免得惊动庄子上的人。” 都头说完话,向角落里的妇人看去,那些人还有走动的力气,他打算先将她们送出去。 都头向妇人伸出手:“别怕,我们现在过去搀扶你们。” 即便都头的声音很轻,妇人们依旧向后躲藏。 “你们看我们身上穿的,可是朝廷的公服?”都头说着又掏出腰牌,“这是朝廷下发的腰牌,不会骗人。” 这番劝说,终于有了效用,妇人们怔怔地瞧着都头和衙差。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喊叫声,众人纷纷向外看去。 守在门口的衙差进来禀告道:“庄子上着火了。” 失火的时候,庄子定要乱起来,正是离开的好时机。都头吩咐衙差道:“事不宜迟,快将人带出去。” 都头和衙差分别拉起一个妇人,几个人向地窖外走去,就在这时门口的衙差发现了匆匆而来的李管事。 “谁……”李管事先是发出声音,然后看到了地窖里的情形。 看到几个衙差,李管事的心登时沉了下去,果然还是引来了衙署的人,李管事额头上立即淌下了冷汗。 若是不想个法子,他只怕无法脱身,紧急关头,李管事看向衙差身边的那些妇人,随即喊叫起来:“他们不是衙差,是掠卖人假扮的,快跑。” 李管事早就说服了几个妇人入圣教,妇人们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即甩开都头和衙差欲向外奔逃。 还有人听到“掠卖人”三个字,干脆撞向都头。 都头和衙差不曾想会有这般变故,当即一阵手忙脚乱,李管事趁机脱身,奔出了后院。 第393章 抓捕 李管事不敢再做停留,衙署来人了,他就只能逃命。 他敢于在庄子里对付这些尼姑,是仗着比丘尼们不敢将圣教的事透露出去,只要官府不知晓,他凭着人手多,就能占上风。 可是一旦捅破了天,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李管事奔逃的时候,还不忘记聚集他的人手,万一被衙署追上,总得有人护着他。 李管事身边的教众也没想到会引来衙差,一个个也都慌了神,他边跑边询问道:“管事,咱们现在怎么办?” 李管事面容紧绷,却也记得要安抚众人道:“他们没看到我们的脸,眼下还不知晓我们的身份,只要眼下我们能脱身……等朝廷将一切弄明白的时候,我们早就寻到地方藏匿起来。” “你们放心,我在外面留了些银钱,足够我们用处。” “我们是为了圣教铲除叛徒才落得这个结果,等将来回到圣教,见到尊首,我会为大家请功。” 这话登时振奋了众人的精神。 “那我们去哪里?”随从道,“庄子上有马,早知道就将马牵出来……” 李管事看了随从一眼:“我有更快的法子离开。” “现在,我们就去码头。” 贺家虽然被拿下,但因为夏家和李家,汴河上的关系没有断,他提前已经让郑家留了船只,就是防备会有什么差错。 所以他才能发现衙差之后,立即向西边奔逃,想要抓他?没那么容易。 李管事转头呼喊:“只要都能跟上,我就能将你们都带出去。” …… 许怀义发现有人从庄子里逃走的时候,立即吩咐几个衙差去追赶。他总算明白为何密信上让他多带些人手。 本来围个庄子已是勉强,现在还要去追捕逃出来的人…… 想要抽调出足够人手将人抓捕归案是不可能了,许怀义只好派出三个人,一路跟上去,让他们沿途留下记号,等待援兵前去围堵。 一个个妇人被衙差带了出来。 看着那些女子的惨状,许怀义皱起眉头,这得是经历了多少折磨,才会是这般模样。当他看到几个女子被捆住了手脚时,立即看向都头:“为何要如此?” 都头也是万般无奈,讲述了方才在地窖时的情形。 “这几个妇人就跟疯了一般,无论我们说什么,她们都听不进去,只好暂时这般处置,若非她们……还不至于让里面的人逃出来。” 妇人们哆嗦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许怀义仔细听过去。 那妇人断断续续地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许怀义神情登时肃然:“是妖教。” 原本他是来找掠卖人的线索,没想到却发现了妖教。之前想要查出一点点线索都是千难万难,现在却像是捅了马蜂窝。 如果他不能将人都拿下,审出个结果,就不用留在刑部了。 许怀义当下道:“去附近的村中找里正,调用村中役人,帮我们一同拿人。”这庄子上,不能再有任何人逃脱。 都头应声立即去安排。 许怀义看着那庄子上燃起的大火,眼睛里满是疑惑,写那封密信的人到底是谁?为何能知晓这些内情? …… 汴京城内,夏家。 夏子乔昨晚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被人搀扶着送回了夏家。 夜里吐了好几次,可将他屋中的下人忙坏了,一直折腾到四更末才算睡着。 屋子里的管事妈妈特意吩咐下去,谁也别吵到五郎君,让他睡足了再起身。 李夫人让厨房备好饭食温着,对这个小儿子,她也是格外心疼。出去宴席,也是为了拉拢关系,是在为家里做事。 可惜,夏五郎还是被扰了好梦。 谢承让早早就登门在书房里等候,夏子乔磨磨蹭蹭地梳洗干净来见人。 “二郎怎么这般早?”夏子乔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就吩咐丫鬟帮他揉头,“昨晚应该寻你一同前去的,那些读书人一个个都能喝得很,委实难应付,不过那些人之中,有四人该是能参加殿试,他们在朝廷谋了差事,咱们以后也能多些人手能用处。” “我还要仔细想想,先培植哪两个更好,毕竟咱们手中的银钱不够多。” 为官员疏通仕途,花的银子可不是一点半点,一下子供四个人,不免会捉襟见肘。 想到这里,夏子乔道:“我们一定要将那香水行拿下。只要赚钱的买卖,咱们都得沾一些才好。” 谢承让总算找到合适时机开口:“我就是为香水行而来。” 夏子乔微微抬起眉毛,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怎么?你也去沐浴了?也觉得好了?这可真难得,你谢二郎何时对一桩买卖这般上心过?” 说到后面,夏子乔发现谢承让一脸肃穆,他不由地收敛了笑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承让看向屋子里的下人。 夏子乔挥挥手将人打发下去,然后坐直了身子。 谢承让这才道:“你可知晓香水行的东家是谁?” 夏子乔就要开口。 谢承让抢先一步道:“可能不是那段家。” 夏子乔听到这话,也跟着皱眉:“那是谁?” 谢承让道:“我猜是大名府那个谢氏。” 夏子乔整个人都怔愣住了,半晌他才道:“二郎是看到了谢氏?还是打听到了什么?” 谢承让摇头:“我没发现谢氏的行踪,却知晓段家不太可能在汴京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说着他将手中信函递给夏子乔看。 夏子乔忍着头疼,集中精神看过去,他也不是傻子,从字里行间中渐渐琢磨出些蹊跷。 谢承让道:“懂得用石炭,擅长做买卖,偏偏在人前躲躲藏藏,你仔细想想会是谁?” 夏子乔一把将纸笺拍在桌案上:“你担心栖寺外的买卖,是谢氏引我们去做的?” “不是不可能,”谢承让道,“从大名府那些案子上来看,谢氏为人狡诈,不太可能会吃亏。” 夏子乔仔细思量,他委实想不到谢氏能如何骗他。 他做的,不过就是暗中帮忙拿下云栖寺的土地,让那些人得以在云栖寺修建铺子而已。 第394章 撞上 夏子乔是决计不会吃亏的,他暗中帮忙拿下土地,却也设了圈套,引着租下土地的人写了契书,以便云栖寺随时收回租出去的土地。 夏子乔言之凿凿:“就算香水行东家是谢氏,那她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云栖寺的那份契书,眼下可握在我手上,难不成我会不敢上门收地?” “云栖寺里都是比丘尼,他们做香水行本就不合适,寺里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撵走。” 最坏就是这个结果,大家都别拿那铺子。 即便如此,他也没亏,不过就是费了些精神罢了,香水行的东家可是实实在在往进丢了不少真金白银。 夏子乔说完这些,脸上那几分紧张都去得无影无踪:“真让二郎说中了,倒是一桩好事。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整饬了那谢氏。” “由此可见,谢氏也不过尔尔。大名府的那些事,一定另有内情,传的那些话,我们信三分已是给足了面子。” 谢承让却依旧板着脸,显然夏子乔的话没有说服他。 “若是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谢承让盯着夏子乔看,“五郎就没想过,谢氏能将自己藏在汴京城内,又在短时间内买地、开铺子,这番手段很是厉害吗?五郎认识那么多商贾,有谁能做成这般?” 夏子乔再次陷入沉默。 谢承让接着道:“南边码头最近格外热闹,有一桩事五郎可能没在意。” 夏子乔道:“何事?” 谢承让抿了一口茶,才接着说:“前些日子有雇工状告东家,好几张诉状递到了衙署,这事的源头就是南边码头。” “这桩事还牵扯到了汴水上的周家。” 昨晚谢承让没有找到夏子乔,他也没有闲着,让人四处去打听消息,知道的事越多,他越觉得香水行的东家就是谢氏。 谢氏在大名府办小报,还特意养了一个讼师,格外会递状子。那些雇工状告的事,与谢氏在大名府的作为同出一辙。 夏子乔伸手去拿茶碗,凑在嘴边还没喝上一口,就又放下:“照你这么说,谢氏肯定是故意为之,她到底为了些什么?” “再怎么样,她都不敢来招惹我们吧?” 夏子乔仔细思量,最近他们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贺家虽然出了事,但抓起来的贺家人不会攀咬夏家和李家,所以于夏家来说,损失不算太大。 谢承让道:“你说郭雄和郭川的案子与谢氏有没有关系?”他之前就对郭家兄弟起了疑心,觉得他们两个人背后有人指点。 夏子乔总觉得谢承让越说越离谱了。 “她才到汴京,哪里能认识那么多人?” 谢承让摇头:“南城码头是因为石炭入京才会热闹,既然她有在南城买地的眼光,一定还会做点别的。” “你可知道码头买地,不止能用来做买卖,还是一个极佳的落脚之地,能及时接应走水路而来的货物。” “你不是一直在等谢氏的瓷器入京吗?之前只防范了陆路的关卡,万一谢氏是让人经水路将瓷器运入京中呢?” 这下夏子乔皱起了眉头。 他们压制谢氏,不想谢氏烧制的瓷器卖去榷场。 因为谢氏那窑口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他们只要拿到了榷场所有的瓷器买卖,不管是榷场的商贾,还是大梁烧制瓷器的窑口,就都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毕竟经他们的手,才能将瓷器送去榷场。 若是让谢氏的瓷器出头,那些窑口也会生出别的心思,也想绕过他们自己卖瓷器,那他们的财路可就要断了。 在夏子乔看来这就是“坏规矩”,就像行会一样,所有入京的买卖都要进行会,听从行会安排。 夏家不将这桩事压下去,就等于在瓷器行上失去了威信。 所以这从来就不是利益的事。 夏子乔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南城码头,盘问那郭家兄弟。”他的脑子不停地转着,怎么才能阻拦谢氏的瓷器入京。 如果查清楚,就从南城码头下手,闹出一些事端,让她官司缠身,再也顾不得那些买卖。若是知晓那条船运送瓷器,甚至可以遣人故意弄翻了船,让船上拉着的瓷器都掉入水里。 只要错过挑选瓷器入榷场的时间,就要等下一年。 谢承让来夏家,正是为了这个。父亲顾不得这些事,他只能通过夏子乔的手去查出真相。 两个人直奔南城码头。 不过就像是预想的那般,没有见到香水行的东家。 香水行的活计和掌柜都是一样的说辞。 “东家有事这几日不在码头上。” 夏子乔不能强行搜查,只能将下人留下盯着南城码头。 折腾一圈不能无功而返,夏子乔从周家人手中借来船只,准备去看郭家兄弟的船队。 周家人一直盯着郭家兄弟,随即向夏子乔禀告:“算算日子,郭家船队今日应该就能回到汴京。” 跑船来回需要的时间差不多,这次应该也错不了。 夏子乔道:“那我们就在水上等一等他们。”他也想亲眼看看,郭家兄弟的船队到底如何。到底能不能在汴水上有一席之地。 他就不信,两个什么靠山都没有的泥腿子,能在这汴水上发迹。 船只一路往城外去。 夏子乔委实觉得乏味,干脆回到船舱也歇着。刚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声。 “那两条船是怎么回事?” “突然就划过来了。” “岸边好似有人,看穿戴怎么好像是衙差?” 谢承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船舱,夏子乔也只好起身往外去。 在众人眺望的方向,果然有两条船。 水面上有船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不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主要是岸上的那些人,正在向水面上的船只挥舞手臂。 可惜他们离得有些远,并不能将岸上人说的话听清楚。 夏子乔看向谢承让:“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几个人正议论着,就瞧见那两条船前方出现了一支船队。 盯着那船队看了一会儿,周家的船工开口道:“是郭家兄弟的船。” 第395章 围堵 夏子乔等的就是郭家兄弟的船队。 周家船工道:“最近我们没少在汴水堵他们。” 都在汴水上行船,特别是入汴京城时,走的都是一条路。为了给郭家兄弟找麻烦,四家船队会故意上前阻挡,若是一个不留神,郭家的船撞过来,那就要赔钱。 郭家兄弟家底本就薄得很,哪里经得起如此磋磨? 夏子乔道:“有用吗?” 周家船工赔笑道:“他们的船工都是老手,一个个都厉害得很,几次都差点撞上,到最后关头还是被他们躲开了。” “即便如此,还是被我们堵了去路,只能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指不定心里有多窝火。” 夏子乔听到这里:“也就是说,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大的损失?” 周家船工一时哑然。 恐怕夏子乔觉得他们没用,周家管事听了咳嗽一声道:“咱们这法子也是有用的,至少他们不敢往回运些容易坏的货物。” “若是他们与哪个商贾定下买卖,却不能按时送到,久而久之,也就不会有人用他们的船运货了。” “我们私底下为郭家算了算,这段日子没让他们赚到什么银钱。” 夏子乔点点头,也能理解四家人的做法。贺家出事,他们在水上只得收敛一些,对付郭家兄弟,也尽量选些柔和的手段。 “等过些日子,风声过去了,”周家管事道,“我们就再用些别的法子,总之秋天之前一定将他们处置了。” 秋天水路格外繁忙,也是赚钱的最好时机,他们不能将郭家船队留到那时候。 夏子乔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谢承让却想到另一件事:“从前郭家在汴水上能赚多少银钱?” “也……不多。”周家管事道,“他们船少,我们也没怎么放在眼里。” 谢承让接着道:“那他如何能买到这么多船只?” 夏子乔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起问这个。 “这……”周家管事一时愣住,他们没想过这些,“可能是从前运送一些违禁的私货,没有被衙署发现,赚了银钱,也可能……” 周家船工接口道:“有商贾给他们出银子。”船工们都议论过,有人打听到一些风声。 谢承让望着与越来越近的郭家船队,没有再说话,心底里已然有了些答案。 夏子乔看向谢承让:“看来真有可能被你猜中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船工指了指水面上:“那两条是郑家的船。” 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两条船,眼下已经挂上了郑家的旗帜,周家船工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四家船只都被认为是一家,在汴水上互相帮忙,这样才能横行汴水,船工看到四家的旗帜立即就心生几分亲近,方才周家船工还觉得那条船奇怪,现在那个念头登时去得干干净净。四家的船只,做什么都是对的。 “咱们家另外几条船也赶过来了,”周家管事道,“一会儿就让两位郎君看看,咱们是怎么阻拦郭家船队的。” 夏子乔兴致勃勃地向身后看去,果然瞧见了五六条周家的船只,看来今日定要有好戏看了。 谢承让却依旧盯着河面上那两条船瞧。 两条船有些奇怪,突然从岸边划过来,如果他记得没错,那边应该不是什么正经的码头。郑家是有什么货物,要从这里上船? 而且岸上的那几个衙差到底在喊些什么? 郑家的两条船刚好处于,郭家船队和周家船之间,准确来说,郑家的船离郭家船队更近一些,岸上的衙差也是如此。 “在想什么?”夏子乔转过头问谢承让。 谢承让指了指岸边道:“方才那两个衙差是做什么的?” “应当是在沿河查验,”周家管事道,“西蕃使者入京,到处都是巡卒和衙差。” 谢承让道:“他们方才在喊话。” “太远了,我也没听清楚,”周家管事道,“不过,看样子是对着郭家船队喊的,说不得是让郭家的船靠过去,帮忙运送物什。”公门中人经常如此,打着朝廷的旗号坐船、运送货物,不给银钱。 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谢承让不知为何,就有些莫名的担忧。 “咦,”周家的船工忽然喊了一声,“怎么郭家那些船像是在追郑家的船呢?” 几个人立即看去,果然瞧见郭家船队直奔郑家那两条小船而去。 周家管事也道:“前些日子堵他们的就是郑家的船,难不成看到郑家船只落了单,就要前去报复?” 说话的功夫,就见郑家那两条船不得已调转了方向,显然是发现不敌郭家船队。 “还真的是,”周家船工看向管事,“咱们要不要去接应郑家的船?” “去,”周家管事道,“接到船之后,就向郭家船队靠近,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就将他们困在汴水上,天黑之前都别想入城。” …… 李管事等人顺利逃到了河边,找到了提前停靠在那里的两条小船,听着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响,知晓那必然是追赶过来的衙差。 几人也顾不得别的,手忙脚乱地纷纷登船,然后向河面上划去。才离开河岸,几个衙差就追赶而至。 李管事差点一屁股坐在船板上,真是惊险,差一点点他们就没法逃脱了。 “快划,”李管事吩咐道,“顺着汴河往西,离汴京越远,我们就越安全。” 众人应声。 他们这是在逃命,哪有不出力的道理? 眼看着已经成功了一半,李管事刚要松口气,就瞧见几条船迎面而来。 李管事愣在那里,正期望那些船只不要发现他们的异样,就听到岸边传来衙差的叫喊声:“那边的船,拦住他们。” 教众们听到这话,纷纷面露恐惧,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愣着做什么?”李管事疾言厉色地道,“离着这么远,他们不一定能听到,我们快点划过去,他们总不能掉头来追。” 众人听得这话,重新提起了精神。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那支船队快速向这边过来。 李管事心里一沉。 “将旗帜挂上,”李管事再次吩咐,“我们这是郑家的船,若是四家的船队,应该就不会追赶我们。” 旗帜被悬挂好,可是前面的船队却没有任何犹豫,居然摆出了围拢的架势。 冷汗从李管事额头上淌下,难不成真的逃不脱了?这般想着,他向周围看去,想要另寻出路,却瞧见了身后的周家船只。 第396章 打起来 李管事登时眼前一亮,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大声喊叫:“快,调转方向,朝着周家船只靠过去。” “一会儿见到周家的人,就说我们出去帮李家接应货物,谁也不许说漏了。” 教众人纷纷应声。 他们暗中加入圣教,要在人前隐瞒实情,习惯了如此行径,倒也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李管事放心下来,他虽然不知晓面前这船队是哪家的,但是能看到他们挂着的旗帜不属于孙、周、吴、郑四家,如此一来他就能借机向周家求助,挑起两支船队的争斗。 最好两家打起来,到时候他们就能趁乱逃走。 拿定了主意,李管事干脆向周家船只挥起手来。 …… 郭雄盯着汴河上的郑家船只,眼睛中满是轻蔑,吩咐船工道:“全力追过去,绝对不能让他们逃了。” 郭川的视线则落在稍远的水面上。 “有几条船往这边靠过来,”郭川说着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是周家的船只。” “怪不得郑家的船会掉头,原来是有周家来接应。” 郭雄、郭川从水面上收回视线,看向身后的人,那人穿着鹅黄色衣裙,头戴幂篱,一直站在他们身后。 郭川虽然之前就知晓背后的东家是谢大娘子,但是谢大娘子的行踪要暂时保密,所以他们都是暗中听从大娘子安排。 这次他们前往运瓷器之时,大娘子就说过,瓷器到了汴京就不用再遮掩,他就猜到大娘子会有大动作。果然昨晚大娘子特意坐船来与他们汇合,亲自坐镇船队,带他们做事。 “你们每次回汴京,四家的船都会轮流在水面上阻拦。” 清悦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不徐不疾,平静中透着几分威严。 郭雄和郭川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之前不让你们还手,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如今有了……” 郭雄立即反应过来,方才衙差让他们围堵那两条小船,如果周家的船只护着那两只船,他们自然要与周家斗一斗。 谢玉琰接着道:“那两条船上的人,都与掠卖人口有关。昨日我坐船迎你们,让你们连夜赶路,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防备他们从水路逃走。” 冯二娘就是被掠卖人害的,那案子交到了衙署不假,但郭家兄弟,尤其是郭川想到冯二娘受的那些苦楚,依旧气愤难平。 现在让他们遇到了那些掠卖人…… 郭川紧紧盯着那两条小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船上的人逃脱,定要亲手将他们送去衙门。” 谢玉琰让人盯着明真师太,追到了李家庄子,也就知晓李管事偷偷准备了船只。她这才知会郭雄、郭川,若是衙署的人没能将李管事拦住,李管事必然坐船逃脱,到时候郭雄他们就能前去围堵。 旁人听到衙差匆忙中说的一言半语,兴许还会犹豫,但她知晓其中内情,定会助衙署拿人。就算郭雄、郭川对周家船只下手重了些,也没有关系,这次他们有正当的理由,可以搬出衙署为他们撑腰。 谢玉琰不怕周家会因此状告他们,比起这次船只的损失,他们更担心会被一同打为妖教教徒。 听到谢大娘子的话,郭雄和郭川心中更多了底气,郭雄立即吩咐:“衙署有令,拦住那两条小船,若是有船只阻扰,一并打压。” “定要帮着衙署将船上的人捉住。” 船工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他们这些日子被那四家的船只欺负的厉害,早就想打回来,这次终于有了机会。 郭雄没有说出的话,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就在今时今日。 …… 另一边,李管事等人已经靠近了周家船只。 李管事走出来,正要向周家人说出他编造好的谎言,不料却瞧见了船上站着的夏子乔和谢承让。 李管事心里“咯噔”一下,强压着慌张的情绪,立即向二人行礼。 “原来是你。” 夏子乔自然认得李管事,这管事是李家人,帮着李家打点外面的买卖,经常来往夏家,每次过来都会带些物什给他。 前些日子还送了他一盒用象牙磨的打马棋,格外的精致,拿出去几次,委实给他赚了不少颜面。 “你这是要去哪里?”夏子乔不等李管事说话,立即询问。 李管事道:“家里送了些货物入京,我们要去京西取回来,不料遇到前面的船队,看那船队似是有意围堵我们,因此调转方向来求助。” 夏子乔道:“你们那是遇到了郭雄。” 郭雄是谁李管事自然知晓,只不过他很少跟着船只跑水路,这才没有认出郭家兄弟的船队。 李管事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怪不得会这样。” 周家管事也道:“他们这是将你们当成落单的船只,有意报复,李管事不用着急,看我们如何对付他们。” 李管事再三道谢:“家中运来的货物中有海错,万万耽搁不得。还请船队帮我们打开一条出路,送我们去京西。” 周管事一口应允:“好说,好说。” 夏子乔听到这话眼睛也跟着发亮:“居然有海错?” 李管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接到货物,就送一些去府上。” 夏子乔当下道:“最好不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承让突然道:“刚刚岸上的可是衙差?” 李管事神情微微一僵,不过他竭力遮掩过去:“是衙差,两位要运东西入城,奈何我要出京去,于是他们喊那船队停下,谁知那船队就像没听到般,不但不肯停靠过去,还冲着我们来了。” 周家管事见与自己猜测的一般无二,立即道:“我料定如此,那些人惯会逃脱劳役。” 当下也不再说别的,吩咐周家船队迎上郭雄、郭川等人。 夏子乔眼看着两边的船队飞速接近,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郭家人不敢动手,不过就是装装样子,吓我们罢了。” 话音刚落,周家最前面的船已经行到郭家船边上,下一刻从郭家的船居然径直撞了上去。 周家人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郭家船上的人已经操着木棍,向周家船上的人戳去。 第397章 见面 船上不能携带利器,特别是要进入汴京的船只,经过关卡的时候都会被检查,所以船工手中只有棍棒,既然没有利器帮忙,拼斗的时候,全靠一把子力气,这样一来,抢占先机就变得尤为重要。 周家人没料到郭雄这次居然不管不顾地动手,登时被打个措手不及,几个船工被木棍戳翻在地,有个船工下意识抓住了棍子,却也因此脚下不稳跌入水中。 郭家的船工见到这般情形,士气更加高涨,让周家人一时无法招架,只能狼狈躲闪。 这段日子,郭家船队虽然不曾向欺负他们的船队动手,但私底下却没停了操练。在四家船队这里受的气,操练的时候全都发放出来,效果意外得好,不但用棍棒、拳脚的功夫有增长,彼此配合的也更加默契。 周家管事仓皇在船上逃窜,半晌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伸出头厉声叫骂:“你们敢动手……你们给我等着,今日必然将你们都扭送去衙门……” 周家管事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额头上一热,被人啐了一脸。 郭川冷笑一声道:“你们四家的船队,横行汴水,见到别家船只就一同欺压,这次居然连衙差的话也不听。” “我倒要看看,进衙门的到底是谁。” 周家管事被气得跳脚,根本没仔细听郭川话里的意思,一边擦脸,一边指挥船工:“抄家伙打回去,打回去……打死他们。” 说完话,就感觉到船尾一震,又有一条郭家的船撞上来,周家管事站不稳,向后退了几步,摔在了船上。 “他们在船上绑了木桶。” “怪不得他们不怕撞。” “这是早有准备。” “哎呦……” 有船工开始喊叫,不小心又摔作一团。 船只接二连三地被撞,周家的船工都难以稳住身形,更别提还手了。 郭雄趁机吩咐船只围向李管事的那两条船:“不要让他们跑了。” 夏子乔也被撞的七荤八素,本就不善水性的他,只得抓着桅杆稳住身形。 “这群人居然敢这般无法无天,”夏子乔看向谢承让,上去杀几个立威,看谁还敢动手。” 船工不敢带力利器,但夏子乔、谢承让这样的人,自然不必遵守这个,他们时时刻刻随身都带着短刃。 话是这么说,但想要接近郭雄等人,就得走到船边去,夏子乔着实怕落入水中,一时难以挪动。 谢承让看着水面,郭家有几条船始终没有参与混战,而是一直盯着李管事等人,好像捉不到他们决不罢休。 李管事等人也很奇怪,始终也没与郭家船队纠缠,李管事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护着夏子乔才对吗? “五郎,”谢承让这时候开口,“好像有些不对。” 夏子乔点头道:“郭家船队早就有所准备,这是故意来寻仇的。” 谢承让指的不是这些,他想要再说话,却来不及了,周家何曾被人这般欺负过,船工登时也不管不顾地撞向郭家的船只。 这么一弄,场面更似一锅粥般,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走,”李管事趁机道,“从他们旁边绕过去。” 李管事这么一吩咐,之前鬼鬼祟祟改变方向的船只,开始光明正大的调转方向前行。 时刻盯着李管事等人的郭川,这时吹了声口哨,提醒船队注意,莫要让李管事逃走。 谢承让拉住一个船工摔倒的船工,另一手将郭家船工的棍子抢夺到手,正准备向郭家的船工打去,就听到郭川的口哨声。 谢承让本是准备抓到个郭家船工仔细询问一番,没想到变故会再生,他顺着郭川手指的方向张望,发现李管事的两条船早就不在原地,而是竭力地往西划去。 李管事那些人有问题。 谢承让不再迟疑,立即向夏子乔那边挪动脚步。 夏子乔好不容易挪到船边,刚刚趁机用匕首刺了郭家船工一刀,正准备乘胜追击却被谢承让拉扯住。 “五郎,”谢承让道,“你看看李管事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夏子乔被谢承让提醒,立即抬眼张望,当看到两条船偷跑之后,也是一怔:“那老东西这是怕了,要避开?” “不是,”谢承让道,“他这是借着混乱逃走,方才李管事那番说辞可能是在骗我们。现在你立即让周家船队收手,先将李管事带回来问话。” 夏子乔皱起眉头,他不觉得李管事敢骗他,那是李家的奴仆,他一句话就能让李管事脱一层皮……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听我的,”谢承让道,“莫要再耽搁。” 夏子乔虽然不认同谢承让,却下意识地听从他的意思,正要开口吩咐船只划开,抬眼间却看到了郭雄船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 夏子乔将要说出去的话,登时梗在了嗓子口,他怔愣片刻,伸手指过去:“那……是不是……是不是?” 谢承让被夏子乔一提醒,也定睛望去,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思量,然后聚在一起。 那是大名府谢氏。 那个入京之后就藏匿起来的妇人。 他猜的没错,南城码头是谢氏弄出来的,郭家兄弟也与谢氏有关。 她终于现身了。 “从一开始就鬼鬼祟祟的躲藏,”夏子乔就像是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现在咱们就将她的身份揭开。” 反正先动手的是郭家船队,到了衙署他们也不怕。 谢承让皱起眉头正在迟疑,夏子乔已经喊出声:“搭桥,登船,将郭家船上所有人都拿下,抓住一个赏赐五贯银钱。” 听到有赏赐,周家船工们登时红了眼睛,有人抱起了木板,有人拿起钩子,就要强行登上郭家的船只。 见到这般情形,谢承让心一沉,完了。 唯一一个能控制场面的机会,现在没了。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那船上的女子,女子仿佛隔着幂篱也在看他,谢承让没有瞧见她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流露出的轻蔑。 她好似故意在这时候走出来,就是要引他们上当。 现在眼前的一切,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谢承让一直想要见见那谢氏,不成想会在这时候遇到。 微风吹过她头顶的轻纱,露出了她的下颌和微微弯起的唇角,谢承让想要看清楚,却在这时,轻纱又将她的面孔重新遮掩住。 第398章 都是妖教徒 谢玉琰再次见到了谢承让。 比起马车里的匆匆一瞥,这次是隔着幂篱的长久对视。 原本她没想着走出来,看到谢承让之后,她改变了主意。 出于对谢承让的了解,她知晓,谢承让出现在汴水上,不是巧合。他是对南城码头以及郭家船队起了疑心。 既然如此,她就走出来,站在那里,如同一只鱼饵,牢牢地钓住他们,让他们不得离开。 看到周家船工疯了似的登上郭家的船只,谢玉琰微微弯起了嘴唇,然后她向远处眺望。 水面上,有几条船往这边而来,虽然相隔太远并不能看仔细,但谢玉琰知晓那应该是官府的船。 许怀义一向做事牢靠,值得信任。 不但李管事那些摩尼教徒无法逃脱,连同周家船队以及谢承让等人也得去大牢里走一趟。如果他们与摩尼教有牵连,这次就要担忧,会不会被许怀义抓到把柄。 谢玉琰看向郭川,郭川再次吹一声口哨,让郭家船工都退回自己船上。 从现在开始就要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好让廉洁公正的许大人,为他们伸冤,还他们一个公道。 …… 周家船工完全红了眼,几乎一半的人,都爬上了郭家的船只,甚至有人将郭家堆放在船里的货物往水里丢。 木箱子中不知放的是什么,落水之后立即向下沉去,有的箱子下沉的慢了,在周围晕开一片泥浆。 可这时候,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夏子乔紧盯着谢玉琰,恐怕她会逃走,当瞧见她被人护着往船舱去的时候,夏子乔脸上露出一抹轻佻的笑容。 “五郎,有船过来了。” 谢承让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夏子乔不由地再次回过神,今天的谢承让有些聒噪,好几次都坏了他的兴致。这样思量着,他不耐烦地转头,紧接着他的目光一下子被定住。 “那是……”夏子乔道,“官船?” 等到船只足够接近时,谢承让和夏子乔不但看清楚了挂着的大梁旗帜,还发现站在船头穿着一身官服的许怀义。 许怀义面容肃穆,挥一挥手,就让几条官船从三面围过来。 即便看到了官府中人,周家管事和船工也并不害怕,本来先动手的就是郭家船工,再说夏尚书家的郎君就在他们船上,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与周家船工相比,李管事等人却异常的慌乱,他们与郭家船只你追我赶,冲突几次,却都没能离开。 李管事咬了咬牙,干脆跳入水中,冰冷的河水寒冷刺骨,但李管事顾不得这些了,想要活命唯有一搏。 教众们见状,纷纷效仿,却也有人不善水性,很快被冻得腿脚抽搐,身体往下沉去。 李管事奋力地凫水,刚觉得自己脱身有望时,腿突然被人抓住,李管事惊骇之中,试图挣脱,奈何那人的力气极大,一只手更是要抠入他的皮肉中,无论他如何做都挣不脱。 郭雄在李管事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时,用力一拽,将李管事拖向自己,然后一条手臂牢牢地勒住了李管事的脖颈,带着他往河面上凫去。 …… “他们跳进水里了。” 身边的都头提醒许怀义。 许怀义皱起眉头,他们离那两条船还有些距离,不可能理解跃入水中追赶,好在他看到郭家船工也跟着下了水。 “快点过去帮忙。”许怀义一声令下,两艘官船立即靠了过去。 “大人,大人,”周家管事见到官船急着开口道,“郭家这些船阻拦我们船队,还先动手殴打我们的船工。” “您看看,我们许多船工都因此受伤。” “还有,还有,”管事指了指李管事的方向,“居然逼着我们的人跳船,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任由他们作恶汴水,长此以往,必然酿成祸患,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说完这些,管事露出谄媚的笑容:“夏家郎君和谢枢密家的郎君也在这里,他们能为我等作证。” 许怀义沉着脸看向船上的夏子乔和谢承让。 夏子乔正要说话,许怀义却将目光挪开,显然是不给他这个机会。 夏子乔皱起眉头,他知晓许怀义这个人,明明是他爹的下属,却性情孤傲、木讷,今日想抬举他几分,哪知他却给脸不要脸。 许怀义指了指李管事方向:“那两条船也是你们的?” 周管事点点头:“那是郑家的船,不过我们四家在汴水上都是互相帮衬,虽非同姓,胜似一家。” 许怀义接着问道:“船上的是何人?” 听得这话,谢承让看了夏子乔一眼,夏子乔立即明白过来,李管事与贺家有来往,若是点破李管事的身份,不免为李家、夏家招来麻烦。 可惜夏子乔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周管事径直说出来:“那是夏尚书妻室娘家的管事,他们要坐着郑家的船去京西。”他急于拉更多人站在他们这边,如此一来胜算就更大些。 夏家不管他们,总得管自家姻亲吧? 许怀义继续道:“你确定?” “确定,”周家管事道,“方才我们还在一起说话,可怜李管事被郭家拉下船,这么冷的水……现在还不见踪迹……可真是要急死人了。” 许怀义这次又去看夏子乔:“他说的可都是实情?” 夏子乔鼓了一肚子怒火,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是真的。” 旁边的谢承让却在这时候打断夏子乔:“这件事还……” 岂料许怀义没有等他说完,就吩咐衙差:“将人拿下。” 衙差纷纷应声,至于拿谁,既然都头知晓,他们只要跟着做就是。 都头指向周家管事等人:“都带走。” 周家管事见状,那刚刚浮起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他以为是自己弄错了,直到衙差登船,开始用绳索捆绑周家船工时,他才愕然地张大了嘴。 “你们这是……呜呜呜……”周家管事的嘴被堵上,人也被掀翻在地。 夏子乔也登时心神一震,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眼睛中透出几分锐利的目光,看向许怀义:“为什么抓他们?你要做什么?” 许怀义不理睬夏子乔,只是吩咐道:“还有谢、夏两家郎君,一并押入衙署等待审讯。” “许怀义,”夏子乔厉声道,“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随意抓人?” 许怀义道:“我们抓的是脱逃的妖教教徒,我有证据在手,若夏家郎君有异议,可以对薄公堂。” 第399章 押解 许怀义的话让夏子乔愣在那里,他看向被绑缚起来的周管事,周管事也是一脸茫然,似是没听懂许怀义的意思。 什么妖教徒?这里怎么可能有妖教的人? 夏子乔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真是笑话,他堂堂刑部尚书府,怎么可能与妖教有关系? 夏子乔正要拿架子,威慑一下许怀义,让他知晓夏家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许怀义却没有给夏子乔这个机会,在他的示意下,周家管事和船工纷纷被押上官船。 周围登时哀嚎声一片。别看周家船工与郭家船工动手的时候,一脸凶神恶煞,面对衙差却不敢动手抵抗。 许怀义又伸手指了指贺家的大船:“还有强登别人船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要落下。” 郭家船工听得这话,个个面露欢喜,生怕两家的船工混在一起不好分辨,郭家船工们或推或拽,将周家船工都赶到了一旁。 衙差刚好不用费事,直接上前拿人。 夏子乔看着眼前的混乱,有人不肯卖刑部尚书的面子,甚至连话都没说清楚,就强硬行事。他哪里经受过这些?许怀义俨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一耳光。 夏子乔登时愤怒冲头,口不择言:“许怀义,你这是对我父亲不满,公报私仇。”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刑部可是他父亲说了算,他若是被父亲手下的人抓了,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许怀义看起来依旧木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为何对夏尚书不满?” “谁知晓,”夏子乔冷冷地道,“可能觉得我父亲没有拔擢你。” 许怀义接着夏子乔的话往下说:“按夏郎君的意思,只有被夏尚书拔擢过的人,才会恭敬夏尚书?” “你……”夏子乔瞪圆了眼睛。 许怀义抬眼与夏子乔对视,他微微闪身,让开一条路,然后将两手交叉于袍袖之下,面无表情地道:“两位郎君自己请吧!” 夏子乔额头青筋浮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器,却被谢承让伸手拉住手臂:“五郎,莫要冲动。” 谢承让脸色很是难看,他多次阻拦却没能扭转结果,说到底这些人只会看夏子乔的脸色行事,根本不会听他的。 “二郎你听到没有?”夏子乔依旧不肯放下利器,“他居然诬陷我们。” 谢承让低声道:“这其中恐怕有误会,不过……你若是向朝廷命官动手,这罪名就一定洗不脱了。” 夏子乔深吸一口气,他恶狠狠地盯着许怀义,半晌才将匕首重新藏入袖子之中:“是你让我们去衙门的。” 许怀义道:“没错。” “好,”夏子乔满脸狠厉,“记住你说的话,让我进去容易,想要让我出来……你就得多费些心思。” “放心吧,”许怀义淡淡地道,“这轮不到本官来操心。” “走,”夏子乔反手拉住谢承让,“我们就跟着他去。” 谢承让眉头紧锁,若是能选,他宁愿在这里将话说清楚,但他若是挣扎,恐怕夏子乔会生出别的事端。 谢承让转头看去,只见在两条官船的接应下,李管事被郭雄拽出了水面,跟随李管事的那些下人也是一样,纷纷被郭家船工和衙差捉住。 衙差对待这些人,显然比对待周家船工更加谨慎,不但将他们手脚都绑缚起来,而且拿着木棍反复在水面上搅和,生怕有漏网之鱼。 加上李管事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反常,谢承让确定问题出在李管事身上。 “二郎不用担忧,”夏子乔道,“等会儿船靠了岸,我就让下人去给我父亲报信。” 夏子乔留着一个小厮看管他们的马匹,小厮看到他们被抓,自然就会送消息回夏家。 用刑部衙门的人手抓他,夏子乔冷笑,许怀义是活得不耐烦了。 许怀义看向郭雄:“郭大郎也与我去一趟衙署,需要你做份文书。” 郭雄自然应声。 “许大人,”郭雄指了指受伤的船工,还有船上凌乱的货物,“周家船工无端伤人,还将我们船上的货物丢弃入河,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许怀义道:“那些是什么货物?” 郭雄皱眉:“还要清点,有些是购置的奇石,还有一些是糖霜和糖冰。” 糖霜入水之后就什么都没了,奇石也难打捞,由此可见郭家船队损失不少。不过若是周家船工仔细看过木箱入水的情形,就会知晓郭雄的话不真。 糖霜入水怎么可能晕开泥浆? 但过去那么久,谁能将木箱打捞起来查看?即便是看,里面也是空空如也,说糖霜化于水中,又有谁能反驳? 许怀义点头:“你让人清点货物,然后写成状纸报去县衙。” 郭雄躬身道:“多谢许大人。” 许怀义道:“你们帮朝廷捉拿妖教中人,等案子查明,本官会为你们请功。”说完话,他又向郭家船上看了一眼。 向这边靠近的时候,他看到船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让他觉得很是熟悉。 有些像……谢大娘子。 原来,谢大娘子在这里吗?她与郭家这支船队又有什么牵连? “大人,”都头在一旁说话,许怀义才回过神,“我们现在回衙署吗?” 许怀义点点头,这才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官船满载而归。 站在许怀义身边的都头面露担忧:“大人真的要将夏、谢两家的郎君带去衙署审问?” 许怀义道:“他们在郭家船队围堵妖教徒之时,帮忙抵抗郭家船队,难道他们不可疑?不该审问?” “就因为他们是达官显贵家的郎君,就能逃脱所有罪责?那还要大梁律法做什么?” 许怀义这话说的有理,只是……律法难敌人情,许怀义这样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 “就怕……”都头叹口气。 两位郎君没出现在那庄子上,就怕妖教的事,不足以震慑他们家里人,只要夏家、谢家上下打点,吃亏的还是许大人。 “本官不惧这些,”许怀义道,“本官在刑部一日,就要做好自己的职司,他们想要报复,只管来就是。” 船靠了岸,夏家小厮亲眼看到自家郎君被衙差押解着往前走去,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幸好他辨认出领头的官员是许怀义,当下不敢耽搁,骑马就往刑部衙门报信。 第400章 聚齐 官船急匆匆靠岸,郭家船队却是调整一番,才重新开始前行。 郭雄几个跟着许怀义去衙署,船队这边就交给了郭川,郭川先是让人检查了船只是否有损坏,又去查看船工的情形。 受伤的船工有几个,幸好都是些小伤,只有一个被夏子乔刺到手臂,不过伤口不深,血已经止住,那船工方才已经跟着郭雄上了官船,先一步登岸去看郎中。 郭川将这些说给谢玉琰听:“木箱被丢了三十六只,还有十只破损。” 谢玉琰道:“一会儿货物数目,以及抽解文书一并送去衙门。” 郭川想到这个,差点忍不住笑,急忙应声:“上岸之后,我就去办。”他还是第一次让四家的人吃亏。 他们的货物被丢了没错,不过只有郭家兄弟和少数几个亲信清楚,那木箱里的货物早就被他们掉了包,他们将糖霜和糖冰藏了起来,里面装的都是些泥土。 这就是为何,周家船工在丢木箱的时候,他们没有上前阻拦,而是任由他们这般行事。大娘子早就说过,丢掉多少,周家都要如数赔偿。 货物他们会留下,但银钱周家还好照赔。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郭川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道:“将瓷器送去云栖寺外的楼阁中。”等着有人来看。 …… 汴京城中。 柳二郎和左尚英在街市上行走,他们此次出来,是想要看看石炭在汴京城内卖的如何。这一看才知晓,石炭的买卖远比他们猜测的更红火。 石炭在官炭场被做成佛炭,然后送入城中。仅仅西市就有两家佛炭铺子,从一早晨开始,铺子门口就络绎不绝,石炭场送来的货物,才半日就要卖完了。 “除了取暖之外,还能用来烧水和饭食,”柳二郎道,“无论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佛炭。” “也就是这个时候佛炭才入京,若是再早一些,天冷的不得了,佛炭定不够用处。” 左尚英没有说话,走进一处瓷器行,却没有瞧见谢大娘子新窑的瓷器,不禁皱起眉头。 柳二郎还在说着:“有桩事我是敬佩谢大娘子的,如此赚钱的买卖,大娘子都能将佛炭的方子拿出来。” 如果谢大娘子没拿出方子,佛炭也不会这么快就卖到了汴京。 看着那些穿着单薄的百姓,笑着背走佛炭的模样,柳二郎心中感慨万千,少赚了银钱不假,却救了许多人。 左尚英又进了一处瓷器铺子,依旧没有发现谢大娘子烧制的瓷器。西蕃使者已经在汴京城外了,如果谢大娘子再不为手中的瓷器扬名,只怕很难卖去榷场。 左尚英还想着再打探些消息,于是看向柳二郎:“昨晚刑部尚书家的郎君请你去吃宴了?” 柳二郎颔首:“夏家送来了帖子,我本不想去,父亲、母亲瞧见了,就让我去走动走动。” 左尚英道:“夏家郎君可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考中之后,拜在夏尚书门下?” 这时候办宴席无非就是这样的缘由。 柳二郎道:“没有明说,不过……左兄说的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除此之外夏五郎还向我打听大名府小报之事。” “问我是否能在汴京办小报?” 左尚英有所预料,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盯上了小报。 来汴京的时候,左尚英曾想过,要不要在汴京继续写小报,不过很快就被他否决了,汴京的水太深,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人利用。 左尚英想到这里,看向柳二郎:“二郎是如何思量的?” 柳二郎摇摇头:“还没想好,我们离开大名府的时候,谢大娘子明说过,不会在汴京办小报。若是有人想办,她也不会阻拦。” 左尚英定定地看着柳二郎:“所以,你真的有这样的心思?” 柳二郎也不隐瞒地点头:“不过,我一定不会听夏家这样的人吩咐。” 左尚英半晌没说话,他总觉得此事不妥,却又没有把握能说服柳二郎。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嘈杂声响起,转头一瞧,正是巡卒开道。 左尚英快走几步去查看,柳二郎反倒被落在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被押送去衙门?怎么还有尼姑?” “那不是云栖寺的明真师太吗?” 除了这群人之外,后面还跟着几辆骡车,骡车里面坐着的不知是什么人。 百姓们跟着往前去看热闹。 左尚英也挤入其中,柳二郎也急忙跟上。 这群人被押送到刑部大牢外才停下,骡车则是继续往前驰去,最后进了衙署的一处院子。 左尚英盯着那骡车看,久久没回过神,还是柳二郎拉了他一把:“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不知晓。” 左尚英却摇头道:“你可知最近刑部在查什么案子?” 柳二郎道:“听说了,说是贺家聚众博彩。” “还有掠卖人的案子,”左尚英说到这里顿了顿,“现在这案子有了进展。” 柳二郎扭头看左尚英:“你怎么知晓?” 左尚英指了指骡车:“里面下来不少女子,你看她们衣服脏乱、身形消瘦,可见之前处境不好。” “我看她们八成是被掠卖来汴京的。” 柳二郎听着恍然大悟:“所以,那些被押进大牢的人,都是掠卖人?” 左尚英这次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又思量许久才道:“我也不知晓。”尼姑很少离开寺庙,她不太可能做掠卖人。 左尚英将柳二郎拉到僻静之处压低声音:“出大事了。”他不知道有多大,但必定能惊动汴京。 柳二郎还是不太明白。 左尚英低声向柳二郎解释,云栖寺是太后敬香的地方,寻常小事,不会将其中的女尼押入大牢,不过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寻了个酒楼一边喝茶,一边盯着刑部衙门的动静。 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人被押送过来。 左尚英往下一望,瞧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是……” 柳二郎接口道:“这就是昨日请我们宴席的夏五郎。” “夏五郎也下了狱,”左尚英微微扬起眉毛,“你想做汴京小报,那么眼前看着的这些,你敢不敢写在小报上。” 柳二郎登时愣在那里,一时无法回应。 两人说话间,一乘轿子停在刑部大牢门前,紧接着刑部尚书夏孟宪弯腰从里面走出来。 左尚英低声道:“这算是都聚齐了?” 第401章 营救 刑部大牢。 狱卒惊诧地看着突然押入的犯人。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刑部大牢触怒了哪路神仙,之前从大名府来了许多犯人,后来博彩案又进来一些,今日又又又来人了…… “许大人抓的妖教徒,要好生看管,提审之前一个也不能少。” 上官吩咐下来,狱卒只好老老实实应承,忙着去倒腾牢房,要将人分开关押,还得保证他们不会出什么岔子。 总算安排的差不多了,狱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要喘一口气。 大牢门再次被打开,一阵嘈杂的响动传来,狱卒的心登时一沉,忙伸头去看,于是又瞧见了一群被绑缚好的犯人,陆续走进来。 狱卒心中有怨气,却不敢抱怨许怀义,只能对着犯人发牢骚,拿起桌上的鞭子,抬手就抽在最前面的犯人身上。 “怎么?外面闹饥荒了,都赶着来大牢里吃饭了不成?” 打完一个,狱卒尤不解气,干脆一边走,一边往后抽去,随着鞭子越落越快,他人也跟着走到了门口。 眼看着又有犯人进来,他还没看清楚,手臂已经习惯性地扬起,然后…… 他就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惊诧中,狱卒想要收鞭却来不及了,鞭梢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那人的后背上。 “啪”地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狱卒脸色登时变得异常苍白,不等被打的人做出反应,他立即丢弃了鞭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五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清楚。” 他哪里会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刑部尚书家的郎君? 之前狱卒不识得夏子乔,后来贺家出了事,夏子乔将他叫过去询问大牢中的情形,还赏赐过他些银钱,他还以为就此攀上了夏家,岂料再与夏五郎见面,竟是在大牢里。 “我该死,我该死。”狱卒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夏子乔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居然被打愣在那里,等回过神要还手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双手正被绳索绑缚着,于是抬起脚踹在了那狱卒的脸上。 “混账东西,谁你都敢打,狗眼没用,不如挖了干净。” 夏子乔连踹了几脚,那狱卒摔在地上不敢抵抗。 “住手。” 呵斥声传来,紧接着许怀义走上前,他看着大牢里的其余狱卒和衙差:“你们就看着犯人殴打狱卒?” 不等众人说话,许怀义接着道:“来人,将夏子乔拿下,笞刑十以儆效尤。” 狱卒和衙差们互相看看,一时不敢动手。 站在后面的谢承让听到这话,立即劝阻:“许大人,五郎也是先无故被打,才会下意识还手,请大人念在五郎是初犯,从轻发落。” “本官将杖换成了笞,已是网开一面,如若死性不改,下次拖出去,在衙门口当众处刑。”说完许怀义又去看狱卒,两狱卒见躲不过,只好将夏子乔架走。 许怀义就要过去监刑,却又被谢承让拦下。 “许大人,”谢承让道,“今日的案子有蹊跷,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千万莫要在案情还未清楚之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许怀义沉着脸:“夏子乔在本官眼皮底下殴打狱卒,本官还管不得了?” 谢承让道:“难道不是那狱卒动手在先?我们只是暂行关押,并非真正的犯人,岂能被如此对待?” “不必谢二郎提醒,”许怀义神情威严,“本官自会处置那狱卒。” 说完话许怀义抬脚向大牢深处走去,谢承让看着许怀义挺拔的身影,心中有些发寒,落在这人手中,想要从这里出去,恐怕不容易。 大牢里响起行刑的声音,夹杂着夏子乔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 等到刑部员外郎匆匆走进来时,夏子乔笞刑刚好结束,被两个狱卒拖入了大牢。看到夏子乔的惨状,刑部员外郎瞪圆了眼睛,伸手指向许怀义:“你哪里来的胆子……快将人放了,跟我去尚书大人那里赔罪。” “不能放,”许怀义并不去看员外郎,“刑部大牢岂是个随意来去的地方?” “你也知道,那你为何……” 刑部员外郎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不放,好……我去放人。” 刑部员外郎刚向前走一步,却被许怀义挡在前面:“朝廷有法度,大人要带走疑犯,先拿文书来。” 刑部员外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怀义居然跟他要文书。 “没有文书,”许怀义抬起眼睛,“视同劫狱,大人要试试吗?” “好,”刑部员外郎半晌才说出一个字,“你莫要后悔。” 说完话,他一甩袖子,转身向外走去,人还没跨出大牢,就听得许怀义道:“叫文吏来,本官要立即提审案犯。” 刑部员外郎眼角一抽,许怀义简直就是个疯子。 “大人,”文吏匆匆走过来,“尚书大人过来了。” 刑部员外郎听到夏家郎君被抓的消息,想在夏尚书来之前将人带出大牢,以此平息尚书大人的怒火,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二堂拜见夏孟宪。 夏孟宪坐在主位上,下首都是刑部官员。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汴京哪里还会有邪教徒?一下子还抓了那么多,连云栖寺的比丘尼都有,从街面上一路走过来,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若是发现抓错了人,岂不是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 官员想到被抓的人中还有夏子乔,他接着道:“即便发现了线索,也该先禀告衙署,他这样贸然行事,才在汴水上闹出了乱子。” “尚书大人,”官员道,“应当将许怀义革职查办。” 剩下几个官员面面相觑,正要有人开口附议,就看到夏孟宪抬起手:“听说一同被抓的还有谢枢密家的郎君,有没有让人知会谢家?” 官员立即道:“刚刚派人前往谢府。” 夏孟宪目光深沉,让人看不出喜怒,不过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人明明白白知晓,许怀义完了。 “邪教之事非同小可,许大人这般做也无可厚非,但是……” 众人都屏住呼吸。 夏孟宪道:“也有人为了领功,将寻常百姓做妖教徒,是非真假定要查明。” 那些人不管有没有罪,一定不是妖教徒,只要抓住这一点,许怀义必然落得罢官的下场。 许怀义被罚,刑部最近审的几桩案子,立下的功劳,就要分到其他人身上。 在场的人,都有份儿。 这就是夏尚书真正的意思。 案子到底如何,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不过就是几个被掠卖的妇人,既然结了案,谁又能抓着不放? 既然大家都听了清楚,夏孟宪道:“谁愿意前去与许怀义一同审案?” 第402章 颠倒黑白 无论是夏家还是李家都不能与妖教有半点牵连,夏孟宪听到家中下人提及这桩事,立即就想到关键所在。 但凡头上写了“妖教”二字,他日后的仕途就要被葬送。 只有在案子没查明之前,全盘接手,结果与妖教无关自然最好,万一真的有关系,就得下手扭转局面。 夏孟宪不得不这般担忧,李管事经常来往贺家和夏家,知晓太多夏家的事,真的供述出来,夏家很难脱身。 若李管事没有入妖教,他还能以财帛和家人来掌控李管事,相反的若李管事一心一意侍奉妖教,就必然有所准备,留下的所谓“家人”,定然都是李管事不在意的,要挟也是无用,那他只能让李管事知晓,听从他的吩咐,可能会减轻罪责。 “大人,下官愿意前往。” “下官也愿意。” 几个官员纷纷上前,最终夏孟宪挑选到了刑部司员外郎,此人年纪与许怀义相仿,在仕途一路上本就互为对手,用此人来对付许怀义最为合适。 万一中途出了差错,他就能将所有罪责推在此人身上,年轻意味着在朝中还没有足够稳固的人情关系,也就不会有太多人出面相帮。 当然达官显贵之家除外。 恰好此人家世寻常,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用。 夏孟宪刚选定人,都官司员外郎从大牢里出来,他碰了一鼻子灰,自然要来夏孟宪面前告状。 “尚书大人,”蒋冲一脸愤慨,“那许怀义委实不讲规矩,案犯还未审就动了刑罚。” 夏孟宪看蒋冲那神情,就知晓五郎可能被打了。 “总不能是要屈打成招吧?” 刚被夏孟宪派去与许怀义一同审案的翁易见状开口质疑,如果许怀义被罚,不准再插手这桩案子,那他就成了此案主审,案子最终如何,还不是他说了算? “尚书大人,不能再任由许怀义胡来了。” “许怀义仗着办了几桩案子,就狂妄自大,说到底能办案的大有人在,还不是朝廷和尚书大人给他这个机会。” 官员们纷纷点头,斥责许怀义。 “许大人还是太过年轻,还需多加提点。” 听着众人议论许久,又有几个官员再三请求夏孟宪换下许怀义,夏孟宪这才看向翁易:“你去大牢里找到许怀义,让他先将今日之事禀告清楚,果然没有过错,再准许他与你同查此案。” 翁易欣喜:“下官领命。” “还有,”夏孟宪眼见翁易要离开,“还是那句话,此案非同小可,定要仔细审理,不得大意。” “有罪之人不能放过,无罪之人也不能冤枉。” 翁易眼睛一转,立即明白过来:“听说郭家和周家船队在汴水上起了冲突,但是许大人只带回了周家船队的船工,这显然不对。既然是两家船工争斗,如何只羁押一方?我立即让人将郭家船工都带回衙门。” 夏孟宪这下没有再言语,只是点头道:“你去吧!” 翁易大步离开,径直奔着大牢而去。 蒋冲心中颇为羡慕,翁易真是运气不错,这桩案子办好,就能平步青云。 虽然一切都安排妥当,许怀义被拿下是早晚的事,但夏孟宪还是怒气难消,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许怀义按死。 还有那郭雄和郭川…… …… 郭雄走进刑部大牢,看着那一间间关满了人的牢房,颇有些感慨。他有种感觉,大娘子只要一日留在汴京,大牢里的人就少不了。 “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文吏前来与你做文书。” 听到狱吏说话,郭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文吏到来,两个人相对而坐,郭雄开始将今日如何遇到李管事等人,如何围困捉拿等讲述清楚。 文吏写完递给郭雄查案:“若是没错,就可以画押离开了。” 郭雄刚要在文书上落笔,忽然门被人打开,紧接着翁易指了指郭雄:“将他拿下。” 郭雄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就被压在了桌案上,双手也被绑缚起来。 “先丢去大牢,等抓了他弟弟,我再一同提审。” 郭雄想要挣扎着说话,一张嘴却被人塞了块布条,发不出半点动静。 文吏手足无措地看着翁易,下一刻,翁易将还没画押的文书拿起来仔细查看一番。 “一派胡言。”翁易将文书撕碎,丢进了旁边的炭盆中,很快那纸张付之一炬。 郭雄犹自挣扎,期间被狱卒踹了几脚,却都没能让他屈服,尤其是当翁易将纸张丢入炭盆的时候,郭雄差点就挣脱了束缚。 翁易看向文吏:“一看他说的就是谎话,你还写下来。怎么就能那么巧,帮着衙署捉拿妖教中人?” “本官以为,他们的船队可能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至于为何要抓李管事,对付周家船队,还要严加审讯,问出实情。” 这是要将黑白颠倒。 文吏不敢反驳,只能老老实实应承,反正审讯出什么结果,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还有一个弟弟,不少袭击周家船队的船工,都要拿下。” “这……”衙差有些迟疑,“许大人让我们……” 翁易道:“尚书大人已经将此案交给我审理,从现在开始,凡是与此案相关的事务,都要听我吩咐。” 郭雄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翁易冲着这张脸露出轻蔑的神情:“慢慢来,我遇到过比你骨头还硬的人,最终全都招认了,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翁易走出屋子,刚好许怀义被引着走出大牢。 翁易一笑,没有与许怀义说话,一个败军之将,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打发走了许怀义,他前去审问李管事。 李管事刚被绑在刑架上,许怀义还没来得及问话,这可合了翁易的心意。 “说吧,”翁易道,“是谁让你们假扮妖教中人的?” 李管事惊诧地抬起头,他还以为一切都败露了,却没想到换了个人来审,就换了个说法。 这是什么意思? 要帮他遮掩身份? 李管事眼睛忽然一亮,心底浮起一抹活下来的希望。 第403章 只手遮天 李管事格外聪明,既然事情有了转机,他自不能如实供述。 他眼睛一转开口道:“冤枉啊大人,我只是听官员说什么妖教,并不知晓如何就被冠上这样的罪名?” “今日我本是准备带着庄子里的人春耕,庄子上却突然闯进来了许多人,他们先是向我们动手,然后放火烧屋子。” “就在混乱的时候,官爷们来了,二话不说就动手抓人,我怕这里有蹊跷,于是带着人想要入城去报官,谁知船刚刚到了汴水上,就遇见郭家的船队,这群人也是奇怪得很,将船径直撞向我们,幸好夏家郎君、谢家郎君赶来,将我们救下,否则我们就要葬身河中。” “至于为何来了官船将我们抓到衙门……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我们一直本本分分为东家干活儿,从未做过什么有违法纪之事……” 翁易听到这里,皱起眉头呵斥:“胡说,明明从你们庄子上找到了许多妇人。” 李管事登时被提醒,他一脸茫然地道:“什么妇人?庄子上哪里来的妇人?” 翁易眉毛扬起,却装作肃穆的模样:“许大人亲眼看到那些妇人被关在庄子的地窖中,这时候你还要抵赖?” “地窖?冤枉啊大人,”李管事道,“我们庄子上有地窖不假,可我们就在其中存放一些冬菜,哪里有什么妇人?” 翁易听到这话,心中格外的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只要庄子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说辞,找出妇人的许怀义反而更值得怀疑。贺家博彩的案子,只有掠卖这一桩始终查不到什么线索,若是许怀义将此案彻底查明,就能借着这功劳重回大理寺。 许大人一直等着这一天,哪里能放过?于是……动了点别的心思。 翁易继续道:“那些比丘尼呢,又为何出现在庄子上?” 这事很难圆过去,但李管事一转眼睛,就又有了说辞:“我不知晓……比丘尼慈悲为怀,兴许是受了要挟?若是有人攥着那些妇人的性命,比丘尼也只好低头。” 翁易垂目思量,现在想要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就还需要仔细安排。他看向李管事,两人目光相对,心领神会。 翁易吩咐道:“先将这人送回牢房,一会儿我再继续提审。”将李管事放回去,是为了让他与庄子上的下人串通口供,李管事为了活命,会将一切办好。 比丘尼那边更好说了,能够顺利脱身,难不成还赶着坐牢? 那些从庄子上救下的妇人倒是难办些,好在她们一个个身子虚弱,可能活不了几日。有句话叫做:死无对证。 他将这桩事做成了,贺家、李家、夏家、谢家,连同汴河上行船的周家,都要感谢他。 安排好李管事,翁易立即带着人去看夏子乔和谢承让。 两人被安置在最里面那间牢房,翁易还没走到牢房前,就听到了细微的呻吟声,翁易知晓那是夏五郎。 “快将牢门打开。”翁易突然加快脚步,装作很是匆忙的模样,脚步还没站定就吩咐旁边的狱卒。 狱卒忙掏出钥匙,将牢房门打开。 翁易干脆弓着腰走了进去,抬眼就瞧见夏子乔趴在干草堆上,谢承让正在照应他。 “五郎君。”翁易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夏子乔脸上痛苦、诧异和欣喜的情绪轮番上场,眼圈都跟着红了。他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的苦,先是被鞭子抽,然后被打,他这夏五郎的身份突然就没了用处。趴在地上,屁股和后背火辣辣的疼,他满心都是愤恨,想着从这里出去之后,定要报复许怀义,靠着这个,他才能煎熬下去,不至于开口求饶。 心中却无比盼望着,父亲能将他接出去,所以当听到又有人唤他“五郎君”时,他才会这般激动,父亲出手了,他终于可以摆脱眼下的处境。 “别急,”翁易道,“我立即带二位郎君出去。等到了值房,我再让人去请郎中。” 说着,翁易就要吩咐衙差来抬夏子乔,却被谢承让拦住。 谢承让试探着问:“许大人在何处?” 翁易道:“只怕还未写完公文,眼下这案子尚书大人交给了我。” 一问一答,谢承让已然知晓眼下的局面,他压低声音道:“劳烦大人给尚书大人带句话,就说……郭家兄弟可能与大名府谢氏有关,我与五郎方才在郭家船上,看到谢氏了。”、 翁易先是不解写郎君说的这个“谢氏”是谁,而后略微思量,忽然想起这么个人。不过也是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谢家郎君让传话,他说与尚书大人听就是。 说完这些,翁易挥手:“快点,将两位郎君送去值房里歇着。”等到他回禀了尚书大人,再随便找个借口,说是两位郎君坐船离京时,无辜被牵连,就可以将人放了。 …… 另一边,刑部衙门集结了人马准备前往南城码头,文吏匆匆赶来,在都头耳边说了几句话。 “抓住郭雄船队的人,立即问他们方才船上的妇人在何处?问出妇人的下落,将她一并带来衙署。” 既然是上头的意思,都头自然不敢多问。 一个妇人而已,带回来便是。 走出衙署,准备去往开封府的夏孟宪,看着都头带着衙差离开。果然能找到那谢氏,最好能一并解决掉,实在不能拉那谢氏下水,也借此将她的行踪拆穿,免得京中诸多猜测。 石炭入京才多少日子,委实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这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不详。 “老爷,”夏孟宪坐上轿子,管事低声道,“万一那李管事真的是妖教的人……” 夏孟宪淡淡地道:“到时候私底下将人处置了。” 管事应声。 夏孟宪放下帘子,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事闹到了刑部衙门,他还能伸手将事按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刑部四处抓人之时。 云栖寺中,太后娘娘遣来的宫人,正将手中的佛经供奉到藏经殿。 比丘尼们念过经文之后,宫人们双手合十行了佛礼,就要准备离开。主持妙静师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想要解释一下,为何云栖寺少了许多比丘尼,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也不知晓内情。 几人正要向藏经殿外走去,就瞧见一个比丘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这是做什么?”妙静师太低声斥责。 那比丘尼没有因此收敛,反而低声在妙静师太耳边道:“明真师太她们被衙署抓了。” 妙静师太面色登时一变。 大殿里太过安静,即便比丘尼的声音不大,宫人还是听了清楚,她看向妙静师太道:“为何会这般?” 妙静也是一脸茫然,她看向那报信的比丘尼。 比丘尼摇摇头:“不……不知……”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大殿角落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阵癫狂的声音:“舍利匣……佛祖……尸体……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第404章 骨殖 带着些许诡异的声音,响彻在藏经殿里。 众人顺着那动静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人影。 “谁?”妙静师太下意识开口,“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 妙静师太不由地皱起眉头,就要吩咐比丘尼上前查看,那声音就又响起来。 “佛祖显灵了,恶有恶报……恶有恶报……来报复我们了。” 说完这句话,那人就又咯咯笑起来。 “我就知道,早晚……会这样……念多少经都没用……” 那声音一会儿说话,一会儿笑,反反复复念叨着,让众人听得脊背发寒。 太后宫中的司仪在太后身边侍奉几十年,早就练就了处变不惊,先众人之前吩咐道:“将角落里的经幡掀开,人在那里。” 司仪一开口,用不着比丘尼,几个宫人快步走上前去。 经幡被拉高,果然看到下面缩着的一团人影。 她穿着僧衣,神情慌张,不过看到宫人们却不躲不避,好似她怕的并非眼前的这些人。 宫人合力将她拉出来,借着灯火和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比丘尼们总算看清楚了那张脸。 “是静玄。” 妙静又是一怔,快步走过去,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孔,她诧异地道:“静玄……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做早课的时候,就没看到静玄和明真等人,妙静让人找遍了云栖寺,却没有看到她们的踪迹,没想到这一会儿功夫,两人都有了消息,一个被抓去了衙署,一个缩在藏经殿。 静玄没有回应,依旧自顾自地嘀咕着。 “佛祖显灵了……显灵了……我瞧见了,亲眼瞧见的。” “弟子错了……求佛祖宽恕……” “咯咯咯,”静玄忽然抬起头,“我杀人了……我杀过人……佛祖能饶恕我吗?” “不能,不能,”静玄忽然更加慌张,她在原地挣扎着,好像又要回到经幡下躲藏,“佛祖来找我了……要惩戒我……不……不止惩戒我一个……” 说到这里,静玄忽然想起了什么,挥动起手臂,向所有人点去:“所有人,都要洗清造下的罪业……” 在静玄喊出“杀人”两个字时,在场的人,面色纷纷跟着一变,再被静玄这样一指,众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只有司仪依旧面容肃穆,她不动声色地盯着静玄师太,静玄的僧袍和鞋子上满是泥土,显然不是在藏经殿里沾到的,不止如此,静玄那挥舞的一双手上也满是脏污,整个人就像是从土坑里爬出来的一般。 这静玄显然是在外面遭遇到了什么事,然后躲藏在这里。司仪才想到这里,面前的静玄手臂忽然放下,一个东西登时从她的袍袖里掉出来。 那东西骨碌碌滚到一旁,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那是一截骨头。 司仪意识到了什么,饶是她再镇定,这会儿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这是寺庙,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东西,再加上静玄那番话…… 她不得不怀疑,那骨头可能是人骨。 其余众人仍旧震惊于静玄的言语,并没有注意到这个。 司仪深吸一口气,指向地面上的骨头,吩咐宫人:“用帕子将那东西捡起来看看。” 司仪一提醒,众人才看过去,当看清楚是什么的时候,妙静师太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她嘴唇颤抖着,即便是熟悉的经文,也不能让她获得平静和安宁。 女官将骨头捧起来,送到司仪面前。 骨头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才被挖出来的。 没想到为太后娘娘供奉经文,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司仪看向妙静师太:“云栖寺本是古刹,为何能闹出这般不堪之事?” “我看还是立即报官,让衙署来查问。” 司仪声音冰冷,让妙静师太一时不敢接话,不光是因为她畏惧女官,她也怕平日里做的那些事被查出来了。 司仪见到妙静如此,心中怒火更胜,她吩咐女官道:“将方才供奉的经文全部取回来,云栖寺没有查明一切之前,经文不可能再送入寺中。” 供奉经文是为了给太后娘娘祈福,不能出半点差错。现在的云栖寺,让司仪无法信任。 眼看着女官应声离开,妙静师太急着道:“施主留步……寺中的事贫尼会查明,若有人犯错,绝不会有半点偏袒……为太后娘娘祈福非同小可,挪动了经文只怕……” “你这是在威胁我?”司仪脸一沉,带了几分威压,“莫说整个大梁寺庙多得很,就算是汴京城,百年古刹也不只有你云栖寺,寺中比丘尼都管束不当,其余事务也可见一斑,便是现在,主持师太只怕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妙静师太立即道:“最近寺中事务繁杂……” “既然事务繁杂,师太不堪重负,不如另请一位主持来寺中,”司仪道,“莫要因你几人之失,葬送一处寺庙,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你们就真是罪业深重。” 司仪也听说过云栖寺的一些传言,如今看来是空穴来风,不过慈宁宫早就不理外面的事,她也就只能点到为止。 司仪想到这里,转头吩咐宫人:“将这东西妥善交给衙署,让他们仔细查查,这是从何而来,是否是……骨殖。” 说完她就要转身带人离开。 却在这时,静玄听到“骨殖”两个字,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癫狂起来。 “骨殖……对,十几年了,都变成了骨殖,白白的,一块一块,就像……” 静玄在袖子里摸索着,片刻之后,她忽然从中取出了一截骨头。 “这样。” 那是一块如小臂长短的骨头,这下众人一看就知晓,这就是人身上的没错。 女尼们慌张向后退去,年轻一些的宫人发出惊呼声。 静玄师太仰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手握着骨头挥舞,片刻之后,她好像回过神来又“噗通”跪下,手捧着骨头不停地叩首。 “我错了,求你放过我。” 静玄师太显然已经不受控制,宫人恐怕再出什么事端,急忙护着司仪向外走去。司仪也早就没了礼佛的心思,只想快点离开寺庙。 不过下一刻一个称呼从背后传来,司仪整个人一僵,登时停下了脚步。 “求你放过……我……沈四娘子。” 第405章 太后一怒 慈宁宫。 孟太后躺在软塌上休憩,不过今天她比往常都要醒来的早些。 一旁的女史听到声音忙上前侍奉。 掌设恐怕太后娘娘哪里不舒坦,忙上前询问:“娘娘这是没睡着,还是又梦到了什么?” 孟太后叹口气,伸过手来,女史忙将一旁的佛珠递过去。 孟太后一颗颗地捻动,这佛珠是太妃留给她的,两个人前后入宫侍奉先皇,姐妹一直互相扶持。 在这勾心斗角的宫中,难得有这样一段情谊,特别是孟太后怀当今官家的时候,太妃为护着他们母子平安,干脆搬去她的宫室陪着,晚上就睡在她的寝殿外间,一直到她生产。 高太妃的性子,从来都是不争不抢,虽然一直不曾诞下自己的子嗣,但是她也不在意,只说没有缘分,不能强求。 好在官家感念太妃帮忙抚育的恩德,一直很孝顺她们,太妃也算从中享到一些天伦。 “睡着了,不过后来梦到了太妃。”孟太后道,“她还是老样子,站在屋子里侍弄那些花草。” “我与她说话,可她就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 “我这一着急,就醒了。” “别人梦到故去的至亲好友,都能与他们说说话,她倒好了,不但不开口,连面都不让见。” 掌设笑着道:“太妃娘娘走得安详,许是没有什么未了的心结。” 太后让女史扶着起身:“在这么个地方几十年,怎么能没心结?不过是她看得开罢了。真的没心结就不会一直用这串佛珠了。” 掌设知晓,太后娘娘手中的佛珠,曾是太妃的旧物,也是太妃的甥女沈四娘子送来的。 用的是极好的紫檀木料子,沈娘子亲手雕刻、打磨,在太妃生辰的时候送入宫中做了贺礼。 沈四娘子是高太妃姐姐家的女儿,从小聪慧,为人亲和,与高太妃的脾性颇为相像,高太妃将这个甥女当成亲骨肉般,有机会便将她叫到身边说话。 太后曾想着,过几年就让官家将人纳入后宫,以后太妃想要见甥女,就让人去内宫将人唤来。太妃却不肯,说白了就是舍不得沈四娘子也被高墙困上一辈子。 这么呵护、心疼的一个孩子,却突然不见了。 沈家、禁军在汴京四处找寻却都没有结果,太妃曾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渐渐好了,太妃却直到薨逝都惦记着这桩。 太妃的生辰与太后就差两日,所以每当宫中为太后娘娘筹备寿诞时,太后娘娘就格外想念太妃。 “我用这串珠子念经,也是想要多为沈四娘子积福,万一有一日她就找回来了呢?” 掌设忙应声:“您说的是。”每年太后娘娘都会提一次这些话,她们早就习惯了。 但谁也都知晓,这是不可能的,隔了十几年,人若是还在,早就找到了。 再说,沈家也一直没断了找寻,遇到外放的知县、县丞,沈家更是备上一份厚礼,不求别的回报,只要能留意沈四娘子的消息,每年倒是都能得到些线索,可惜追查下去都与沈四娘子无关。 这几年,连这种消息也都渐渐没有了。 太后继续捻动佛珠:“我要去外面走一走。” 两个女史听了匆匆去忙碌,掌设将手炉向太后递去,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进门报信的人打断。 这是跟着司仪一同去云栖寺的女史,此时此刻女史脸上满是焦急的神情。 “怎么了?”掌设问过去,“在云栖寺遇到了什么事?”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在外还能受委屈不成? 那女史摇了摇头,急着向太后娘娘行了礼:“娘娘……我们……可能知晓了沈四娘子的下落……” 太后整个人一怔,半晌才回过神突然转身看向女史:“你说什么?” 因为太过激动,太后声音都有些发颤。 女史道:“我们去云栖寺,从一个比丘尼嘴里听到了沈四娘子的消息,不过还不能确定。” “司仪听到之后,让我回慈宁宫报信,一定请太后娘娘派人去一趟,”女史继续道,“司仪带着其余人守在那里,在得到太后娘娘口谕之前,不准在场的任何人离开。” 司仪也是冒着危险,果断关上了藏经殿的大门,将所有人锁在其中。 太后仔细思量女史的话,片刻之后就问道:“沈四娘是生是死?” 女史露出迟疑的神情。 太后心一沉已然知晓真相,追问一句:“人在哪里?” 女史道:“还不确定,可能……可能就在云栖寺周围。” 这下连掌设也面露惊诧。 听这意思,沈四娘子已经死了,尸身居然就在云栖寺。乍听过去,让人觉得不可能,但转念一想,恰恰因为如此,沈家和朝廷的人在找寻的时候,漏掉了云栖寺。 太后深吸一口气:“摆驾云栖寺,吾要去寺中上香。”等了这么多年,无论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太后再次道:“云栖寺的僧人,一个也不准离开。” “前朝的政务吾从不插手,但去个寺庙,那些相公们该不会阻拦吧?” 掌设道:“太后娘娘往常也曾出宫进香,既然有先例,那就没什么不可。” 从云栖寺回来的女史就要下去传话,不过她立即又想到一桩事:“云栖寺有比丘尼今日被押去了刑部大牢。” 一个云栖寺出了这么多事端。太后娘娘皱眉思量:“让人去打听打听,看看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除此之外。 “送信去沈家,让家中女眷也去云栖寺。” 太后再次深吸一口气,在这么近的地方找到,人八成是没了,因为也只有这样才会没有任何消息。 十几年的时间,尸身早就成了白骨,即便看到骨殖,也难辨别她的身份。司仪能让人送信回来,还将在场的人关起来,那只能说明一桩事:杀害沈四娘的人,可能就在其中。杀了人埋在云栖寺周围,凶手是比丘尼的可能性很大。 那么云栖寺是个什么地方? 云栖寺真的有问题的话,太后握紧了佛珠,那就别怪她毁了那古刹。 掌设担忧太后的安危,低声道:“其实这事奴婢也能去办。” 太后冷声道:“你去能调动人手吗?” 掌设立即摇头。 太后道:“吾也不能,但官家会调派禁军,护吾平安,这不就等于有了人手?”所以若是出什么差错,或是遇到什么难题,她都能将人一并拿下。 掌设低声道:“许多事还不知晓……” 太后却冷冷地道:“能够让吾的司仪冒着危险留下,还用知晓些什么?吾倒要看看,真相到底是如何,又有多少人牵扯在其中?” “不管牵连到谁,都别想脱身。” 第406章 找到 云栖寺。 妙静师太身上的僧袍被冷汗浸透了,她捻动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却几乎在同一刻,她对面的司仪抬起眼睛:“主持怎么不继续讲了?” 妙静师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才太后宫中的司仪本已经要走了,却突然转身回到藏经殿,让人将殿门关紧,不准任何人出去。 疯疯癫癫的静玄也被她吩咐女史看管,其余人不得靠近。 妙静师太上前询问为何如此,却被司仪强压着讲经。 司仪提笔沾墨:“经书我还没抄完呢,这可是要送给西夏太后的回礼,师太不继续讲,我也静不下心来抄,万一写错了,送去西夏岂非有失大梁的脸面?” 妙静师太承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可是她们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不知晓这女官为何如此,她整个人如同被置于火上。 “贫尼离开太久,恐怕寺里有事务要处置,不如让……” 不等妙静师太说完,司仪果断道:“不行。” 妙静师太还要说话。 司仪看过去:“如今你我是比丘尼和香客,若师太不想继续下去,那我也只能变成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 “比丘尼和香客尚能一团和气,后者可就没有体面了。师太还要为日后想一想,云栖寺和慈宁宫对上会如何?” 脸面是互相给的,撕破了,那就要承受相应的结果,妙静师太忍不住有些颤抖。 “慈宁宫只对静玄师太说的那些话有兴趣,”司仪看向妙静,“其余的可以不过问。” 这话的意思是,慈宁宫针对的不是妙静,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只要妙静与静玄说的那些话无关,就能暂时放下心来。 相反的,若是阻扰,慈宁宫定会将云栖寺查个底朝天。 不管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威慑住了妙静师太。 妙静师太抿了抿嘴唇,然后重新捻动佛珠讲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主持,太后娘娘凤驾到了。” 妙静师太身体一僵,然后慌忙从蒲团中起身,径直奔向门口。 “我让师太走了吗?”司仪扬声道。 妙静师太伸出手:“太后娘娘到了,我们怎敢不去相迎。” 司仪放下手中的毛笔,目光锐利:“太后娘娘不在意这些礼数。” 太后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妙静师太下意识地看向静玄,太后娘娘突然驾临,是因为静玄说的那些话。 …… 太后的仪仗进了云栖寺,寺中的比丘尼们都聚在门口接驾,比起之前太后来寺中上香,整个云栖寺都显得格外慌乱,只因为她们没有提前做准备,连主持师太都不知去了哪里。 比丘尼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太后娘娘降罪,没想到太后娘娘根本没理会,径直坐上肩舆往后面去了。 跟在太后身边的掌设道:“太后娘娘要去上香,主持在后殿安排好了,你们不用跟随。” 比丘尼们应声。 下一刻,云栖寺的大门就被关上了。 一队禁军威武地站在门前,警惕地看着四周。 当太后的肩舆到了藏经殿门前时,藏经殿大门才被打开,司仪走在最前面。 多年的主仆,知晓彼此的脾性,不必应付那些繁复的礼节。 太后径直就道:“人呢?在哪里?” 司仪道:“大殿之中,您进去就能看到。” 太后面露诧异,她指的是沈四娘子,而非那个疯疯癫癫的比丘尼,相信司仪没有会错意,难不成…… 太后没有仔细思量,带着人跨入殿中,径直坐在椅子上。 下一刻,静玄就被带过来,跟着一同送到太后娘娘面前的是用绸缎包裹起来的骨殖。 “打开。”太后果断下令。 司仪抬起眼睛与太后对视,她知晓太后娘娘必然要看,她与娘娘交换目光,就是要让太后娘娘有个心理准备。 绸缎被打开,露出里面两块残骨。 “哪里来的?”太后捏紧了佛珠,声音威严。 司仪指向静玄:“从她身上发现的,她对着这骨殖叫沈四娘子。” 掌设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 太后面色不变,听着司仪继续往下说。 “我看她身上僧衣沾着的泥土很是新鲜,指甲之中也有泥土残留,可见挖骨之地在这附近。” 太后从慈宁宫出来之前,已经知晓静玄的疯癫,于是特意有所准备,她看向身边的掌设,掌设立即将等候在外面的太医请进大殿。 太医上前行礼,太后言辞简单:“我要她说实话。” 只要说实话,无论什么手段。 太医应声。 当然,太后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系在静玄身上,她吩咐道:“从寺里向外搜寻,所有地方不得放过。” 掌设应声,带着女史出去传令。 太后吩咐司仪:“将寺中比丘尼都带去问话。” 安排好了一切,太后目光落在妙静师太身上:“一刻内,我允许你开口。” 也就是说,过了这个时间,太后就会任意处置。 妙静师太腿脚一阵发软,迟疑片刻后,她哆哆嗦嗦地开口:“静玄说的那些,我委实不知晓,寺中……也确实有些不光彩的事,我为了赚些银钱,卖了一些度牒,放些银钱,就……就……这些了。” 这些事其他寺庙也都曾做过,大家都心知肚明。 太后不说话。 妙静师太正不知如何是好,殿内忽然传来静玄凄厉的喊叫声,妙静师太打了个冷颤,不敢再隐瞒:“还……还与商贾一同收了不少田地,有时候还帮人藏匿些货物,再就真的没了,我真的不敢害人性命,我也不知晓静玄手里的那些骨殖从何而来。” 妙静师太的话音落下,一阵拖拉声传来,静玄被两个女史带了出来。 这一会儿不见静玄头上,脸上就多了不少血迹,她的僧袍也被汗水浸透,可见受了多大的折磨。 不过也确实没了疯癫的模样。 “沈四娘子在哪里?” 听到头顶传来询问,静玄颤颤巍巍抬起头,一双眼睛不再那般涣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痛苦。 静玄虚弱地道:“在云栖寺外,东边那处荒地下面。” 妙静师太跟着道:“东边……不是有人要在那边开铺子吗?” 静玄颔首:“尸骨就在那块地旁边。” 得了消息,也不用太后吩咐,掌设忙安排人出去寻找。 又等待了两刻,禁军报信回来:“找到了,已经被人从土里挖出一半,一些骨殖散落在外。” 太后闭上了眼睛:“传仵作前来。” 说完这话,太后又看向静玄:“谁跟你一起害死的沈四娘子?” 静玄停顿片刻,就都招认出来:“还有明真。” 以后后面还有没有更新,我会提前与大家说。 抱歉,让大家久等。 今日还有更 第407章 好官 刑部大牢里。 许怀义将改了许多遍的文书递给文吏,文吏随便翻了翻就丢在一旁。 “许大人,”文吏道,“还是没说清楚,是谁给您写的密信。” 许怀义皱起眉头:“我说了许多遍,既然是密信,自然不清楚送来的人是谁。” 说话间狱卒端来了饭菜,送到文吏面前,文吏也不客气,立即吸了口面条,不过动作过大,不小心将汤汁撒在外面。 文吏看了看,干脆将许怀义的文书拿来擦拭桌子。 “你……”许怀义怒火冲头,“你居然用文书……” 文吏脸上露出轻慢的神情:“反正大人还要重写一遍。” 许怀义捏紧了手,那文吏没有半点恐惧的意思,反而微微扬头,似是在等着许怀义一拳头落下。 许怀义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手松开,文吏眼睛中闪过一抹惋惜,如果许怀义打了他,他今日的活计就算做完了。 他年纪大了,就要离开刑部衙门,如果在此之前能为大人们做些事,拿笔银钱,也能在乡里买些田地。文吏为自己算计的清清楚楚。他也不怕在许怀义面前吃大亏,许大人是好官,不会下狠手,没什么好怕。 即便许大人因此丢了官,也会找那些大人们算账,不会为难他一个小吏。 文吏继续吃他的饭食,口齿不清地道:“翁大人吩咐下来,说是尚书大人的意思,您必须要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您也不要为难我们。” 许怀义咬了咬牙,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你们审我作甚?我不认识那些妇人,我说了多少遍,我们在庄子地窖发现的人,又将她们一个个救出来,要问她们是被谁掠卖而来,应该去找那管事,” 说话那是与许怀义一同前去李家庄子的张都头。 许怀义要走出门去看,却被门口的衙差拦下,这群衙差是跟着翁易等人做事的,平日里对许怀义就多有怠慢,如今得了翁易的吩咐,更是肆无忌惮,两人上前一步,将门遮挡的严严实实。 就在纠缠的功夫,一个妇人疾呼:“张都头救命……张都头您告诉他们,是您让我去的庄子上的,您与这些衙差说清楚,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您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说过会护我们周全。” “不是我要诬陷那庄子和管事的,都是张都头教我这般做的。” 许怀义脸色登时一变,他惊诧地看向衙差和文吏,扬声道:“你们竟然颠倒是非,证据确凿之事,你们也要唆使人胡乱攀咬,这可是大梁的刑部,你们怎敢如此?” 许怀义被针对和磋磨时,都可以忍耐,但听到他们要诬陷张都头,登时怒火冲头,伸手就向衙差打去。 “都给我滚开,我要去见夏尚书。” 两个衙差面露凶狠之色,谁也不肯挪动脚步,许怀义打出的拳头,他们也轻易就抵挡开来。 文吏找到机会,忙上前去,似是在劝说许怀义,实则用身体去阻挡许怀义。如此一来,许怀义再打出去的拳头就落在了文吏脸上。 “许大人,不可这般……哎呦……” 文吏后退几步,踉跄倒在地上。 衙差见状,扬声道:“许大人,您怎么能打人?” 许怀义不理会那文吏,继续与面前的衙差纠缠,不知什么时候衙差抽出了佩刀。 许怀义伸手按住那刀柄,三人较劲的时候,许怀义忽然觉得面前衙差力道一松,本来握在衙差手中的佩刀就送入了许怀义手中。 然后,一股力气将刀锋扬起,结结实实在衙差身上砍了一刀。 衙差踉跄退开,露出许怀义被喷溅了鲜血的脸。 另一个衙差大喊:“杀人了,许大人杀人了。” 门这次终于被打开,只不过外面站着不少狱卒,众人将视线都落在许怀义身上,好像都被许怀义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震慑住了。 翁易听到动静,匆忙赶过来,见到这一幕登时也露出诧异的神情。 “怀义……许大人,”翁易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翁易话音刚落,一个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吩咐我做事的除了张都头,还有他,张都头叫他许郎君,去庄子上之前,他还将我……将我……” 妇人说到这里羞臊地捂脸哭起来。 “你说什么?”张都头冲着那妇人大喊。 妇人更加惊骇,伸出手摇晃着:“莫要杀我,莫要杀我。”身上的衣衫单薄,人更是憔悴不堪,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刑部众人都义愤填膺地看着许怀义这个败坏官风、心术不正、祸害百姓的奸贼。 翁易眉头渐渐紧锁,脸上浮现出几分刚正不阿的神情,他看向妇人:“果真如此,衙门定会为你做主。” 妇人跪下向翁易叩首道谢。 翁易看向许怀义:“许大人今日在衙署的作为,我定会禀告尚书大人,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这上面我决计不能护你。” 许怀义目光掠过翁易等人时,面色依旧平静,落在那妇人身上,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张都头瞪圆了眼睛,盯着那妇人:“明明是我们将你救出来,你怎能反咬一口?你这是要将这为民做主的好官诬告入狱?” “你这样……坏了良心……助长这些贪官为所欲为,你以为他们能让你活?你最终也会害死自己。” 翁易吩咐衙差:“将他的嘴堵了,到现在还敢要挟无辜百姓。” 张都头被结结实实地绑好,押去了大牢等待受审。 翁易沉着脸看许怀义:“许大人还用我让人动手吗?” 不等许怀义说话,翁易就道:“拿下凶徒,暂时看管起来,等我禀告了朝廷,让朝廷来处置他。” 许怀义深吸一口气:“那庄子上的人,和比丘尼呢?他们都是妖教的人,你们也敢将他们放走?” 翁易压低声音:“许大人还是想想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吧!” 许怀义紧握刀柄,显然正在极力挣扎,翁易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厉声道:“将刀刃抢夺下来。” 几个衙差不怀好意地上前,许怀义挥刀自保,但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就算跟着张都头学了些拳脚功夫,也不是这些衙差的对手,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 正当翁易想要许怀义再吃些苦头时,文吏前来禀告:“慈宁宫来人了,来问那位明真师太。” “说太后娘娘驾临云栖寺,却不见许多比丘尼,就遣人来问问情形。” 翁易心中一喜,他只想着在夏家等人身上赚好处,竟忘了还有慈宁宫。太后娘娘可是很信云栖寺的比丘尼。 “人在哪里?我亲自去见。” 文吏立即上前引路。 翁易加快脚步,恐怕衙署中有人得知了消息,抢先一步来见宫里的人。直到走进屋子,看见坐在一旁饮茶的女官,翁易才松了口气。 翁易上前行礼,司仪忙道:“大人不必如此,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史,替太后娘娘来问问情形,按理说不该入衙署才是,方才我知会了文吏,让他莫要将慈宁宫中人来衙署的消息传出去。” 翁易见到司仪手中的腰牌,心里欢喜地应道:“女史放心,不会有人知晓。” 司仪点点头,也不在这桩事上纠缠:“敢问大人明真师太等人做了什么,为何会被带来刑部衙门?” 看到司仪眼睛中透露出几分质问的神情,翁易忙道:“都是一场误会,明真师太这是为了营救那些被掠卖的无辜女子,这才被人要挟。” 司仪惊讶地道:“师太救下了许多女子?” 翁易颔首:“师太慈悲为怀,所作所为该被人称颂。” 翁易卖力夸赞着明真师太,可不知为何,他感觉到眼前的女史并没有很是欢喜。 不过转眼间,那女史目光似是又柔和起来,司仪看向翁易:“还请大人将此案来龙去脉讲给我听,我也好回去禀告太后娘娘。” 翁易自然乐得如此,这案子若是连慈宁宫都知晓,许怀义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翻过来。 司仪听完翁易说的案情,她放下手中的茶碗:“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翁大人,那李家庄子就是掠卖人窝藏妇人之所?李管事和比丘尼就是反目成仇的妖教教徒?” 翁易点头:“李家这样的商贾,岂会做买卖妇人之事?那比丘尼更是如此,方才已经有妇人说了实话,她们根本不是被掠卖来的,而是受了别人唆使,来诬告李家。” “汴京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般掠卖之事?”翁易继续说着,不管是官家还是太后,都喜欢看到天下安定,歌舞升平,所以他才会这般说辞。 司仪半晌才抬起眼睛,然后点点头道:“翁大人果然是明察秋毫,为民请命的好官。” 翁易听得心中欢喜,若是女史将这番话再禀告给太后,太后不经意在官家耳边为他美言几句,他还怕不能平步青云? 司仪道:“你说去抓郭家船工,还要惩治那许大人,可都安排下去了?” 翁易不明白女史为何如此在意这桩事,难不成是想要为比丘尼出气? “已经让人去带人了,”翁易道,“一个也不会少,都要依律治罪。” 今天更新到此结束。 多更一千字。 明天上午更新。 第408章 道理 翁易说完话,司仪思量片刻抬起头。 “翁大人,”司仪道,“既然那些比丘尼是被冤枉的,可否让我将她们带回云栖寺?” 翁易露出些许为难的神情:“按理说是不能的,不过……既然太后娘娘等着比丘尼讲佛法,女史将人带走也无妨,不过眼下涉及的女尼太多,只能带走明真师太,而且……太后娘娘回宫之后,恐怕还要将人送回来做文书。” 司仪点点头:“那就有劳大人安排。” 翁易脸上露出笑容:“女史稍候,我立即就让人去请。” 没过多久,明真师太被狱卒带着进了屋子。 看到司仪,明真难掩心中激动,却又怕失态,立即闭目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转眼间她就从一个杀人放火的妖教徒,重新变回了那个佛法高深的比丘尼,眼前这个女官她也认识,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司仪。 司仪向明真师太道:“师太与我走吧,莫要让太后娘娘等急了。” 明真师太应声,重新挺直了脊背,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完了,带着教徒在庄子里打斗的时候被衙门的人抓个正着,必然会被定死了罪名。 没想到太后娘娘刚好驾临云栖寺。 明真师太默念着佛经,一切都是佛祖保佑。虽然见过太后之后,可能还要回来面对这些麻烦,但她总能说服刑部的大人与她交换利益,她可是能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上话的人。 两人走出了衙署,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明真师太看向司仪:“劳烦施主还要亲至衙署。” 司仪淡淡地道:“没关系,毕竟这是太后娘娘惦记了许多年的事,既然有了眉目,就不能让娘娘再等下去。” 明真师太听得这话,心中突然一凉,她再去打量司仪时,发现司仪的脸早就沉下来,明真师太心中一慌,下意识就要逃离。 司仪不去看明真,也不会露出威严去压制她,只是像寻常说话般自然:“这世上有许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你可能都还没试过。握在太后手里,就等于顶到天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这会儿不知晓,但我保证……只要你脑子里有的,我们一定都能拿到。” 明真师太整个身体一软,登时瘫在那里。 马车没有回到云栖寺,而是径直驰向宫门,靠着司仪手中的宫牌,又径直去往慈宁宫,明真师太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了巍峨的皇宫,嘴唇抖若筛糠。 终于车停下来,可明真师太却已经动弹不得。 司仪早就见怪不怪,自己先下了车,让两个女史将明真师太架起,踏入了宫门。 太后娘娘的銮驾刚好与司仪擦肩而过,显然太后已然回到宫中。 司仪走向大殿,刚刚进门就感觉到里面凝重的气氛,她扫了一眼,就瞧见了沈家的几位女眷。 沈家的太夫人虽然一把年纪,精神却依旧不错,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只是骤听悲事,眼睛避免不了有些发红。 沈老爷的正室高夫人,也就是沈四娘子和德妃娘娘的生母,如今脸色苍白,眉眼中透着痛楚和凄然,以至于她的面容显得僵硬而茫然。 也难怪高夫人如此,让她伤心的一是女儿的死讯,二是……自己女儿的尸骨居然就在眼皮底下。 心疼和自责一下子都向她倾袭而来,若非要为女儿讨个公道,她只怕已经被压垮了。 高夫人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帕子,她这些年,不知给云栖寺奉去多少香火钱,为的是供养那些慈悲为怀的比丘尼,请她们多在佛祖面前念经为女儿祈福。可是到头来,她供养的却是杀死她女儿的凶徒。 高夫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泪水,她不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掉眼泪,这样有失礼数。 “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小心坏了身子。” 太后的话传来,高夫人立即模糊了视线,她不知该如何感谢太后娘娘,整个人都跪下来向太后叩首。 “快将她扶起来,”太后吩咐女史,“莫要这般,说到底也是吾的错,当年若是……” “太后娘娘万不能这般说,”沈老太君道,“为了四娘,太后和太妃娘娘用了许多心神,只是我们如何能想到,那孩子就在云栖寺。” “若是四娘泉下有知,”高夫人听到这话更加心疼,“会不会怨恨我?”她用沈家的银钱,让那些凶手日子过得更加自在,她的女儿却被随便丢弃在一旁, “不会,”太后声音威严,“做子女的哪有怨恨父母的道理,况且你们也是被凶徒所骗,别说你们了,事情没闹出来之前,谁又清楚她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太后想到些什么,她语气一变:“吾倒是忘记了,还有那些与她们同流合污之人。” 太后说完看向进来的司仪。 司仪躬身行礼,她身后的明真师太早就惊骇得浑身颤抖。 当沈家人的目光落在明真身上时,明真仿佛看到了沈四娘子就站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张嘴求饶:“饶命……饶命……” “太后娘娘饶命,沈四娘子……沈四娘子饶命。” “我是失手……我没想害死四娘子……沈四娘子想要逃走,我怕事情败露,才不小心将人害死了。” 太后冷冷地道:“你若是有半分愧疚,就不会继续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这番说辞,糊弄糊弄那些泥胎佛像也就罢了,还想要在吾面前蒙混过关?” 明真恐惧的无法言语,太后此时也不想审问其人,而是看向司仪。 司仪会意立即将在刑部听到、看到的都说了。 “那位抓到明真等人的许大人,被刑部官员关了起来,刑部的人马还去抓捕郭家船队的人,显然是要颠倒黑白。” 太后深吸一口气:“去将官家请过来,吾也要官家听一听,这就是咱们大梁的江山,咱们大梁的臣子。” “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四娘,”太后道,“就算找到了,也会被他们遮掩过去,不知道她们手中还有多少冤魂,这桩事,官家必要给吾,给天下人一个道理。” 第409章 冤枉 南城码头。 都头带着几个衙差急匆匆地赶过来,见到停靠的船只就上前抓人询问。 “认不认识郭雄、郭川?他们的船停靠在哪里?” 船工们先是一怔,然后互相交换了眼色,纷纷摇头。 衙差沿岸问过去,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倒是有船工跑去向郭川报信。郭家兄弟在南城码头上声望很高,郭雄和郭川这些年就与汴水上四家抗争,他们本就善待雇工,最近更是建了船队,给雇工都涨了工钱,有了郭家兄弟带头,引来不少东家纷纷比照、效仿。 用郭雄的话来说:“这事必须得有人来做,行会都有这个、那个规矩,凭啥雇工工钱不能加在里面?做的人多了,大家也就认同了。” 郭雄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真就让雇工切实得到了好处。 前阵子船工们状告东家,状纸递上去之后,衙署判了官司,船工不但要回了工钱,还拿了几十贯治伤,东家也受了笞刑,虽然只打了十下,与船工的伤相比算不了什么,但至少让雇工们明白,东家也不能随意打人,衙署会管的。 自此之后,又有几桩案子判下来,最严重的那个殴打致死案,东家被关入了大牢受审,至少是杖刑或流放。 这事大家要感谢的人,一个是香水行的东家段大郎,一个就是郭家兄弟。所以在南城码头这样的地方,若是有人要找郭家兄弟和段大郎的麻烦,他们是不会帮忙的。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贪图小利之人,不过他们看到气势汹汹的衙差,一时不敢上前搭话。 都头和衙差以为这差事并不难,没想到会碰一鼻子灰。 许久没来南城码头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成了这般模样。 都头皱眉,回去之后他要与翁大人说一声,好好查查这个南城码头,说不得这里才是妖教之人的聚集地。 直到周家人匆匆赶到,都头才算得到了确切消息。 “郭家的船工就在前面的食肆里吃饭,我来为大人们引路。” 他家的管事和船工就是因为郭雄他们下了大狱,现在看到案情的风向变了,自然急着上前。 趁着这个机会将郭家那些人都下了大狱才好。 一群人径直往食肆而去。 郭川得知有衙差四处寻他,却没有带着人离开,而是吩咐几个年长的船工躲起来,让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现身,这些人年纪大了,若是被折腾一通,身体恐怕支撑不住。 至于他们……反正年轻力壮,走一圈也算不得什么。 大娘子说了,即便周家那些人找了官员颠倒黑白,他们也会很快脱身,郭川相信大娘子,大娘子说没事,他们就肯定没事。 郭川刚刚安排好一切,食肆的门就被衙差一脚踹开。 本来喧闹的食肆登时一片安静,所有人向门口看去。 刑部的都头站在那里大声道:“谁是郭川?” “郭家的船工都在何处,全都出来。” 没有人说话,大多数人只是垂着眼睛,避免去看郭川等人,免得为这些衙差指引方向。 都头伸手揪过一个伙计,刚要逼问,郭川站起身:“不用为难他,我在这里。” 郭川向前走去,他身后有七八个人陆陆续续起身跟上。 也有些别家的船工看到这种情形,就要起身,却被郭川伸手按住肩膀:“我们郭家船队没做什么有违法纪之事,不怕衙署来寻,大家只管放心,我们不会有事。” “只不过不能与大家一同饮酒了,等我们回来我一定买酒赔罪。” 郭川向众人抱拳。 都头却冷笑一声:“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莫要磨蹭,快些与我去衙门复命,免得我们动手。” 郭川也不害怕,很快到了都头面前,都头盯着郭川道:“还算是条汉子。” 即便这样说,还是握住腰间刀柄,往前一送,狠狠地在郭川肚子上撞了一记。疼得郭川弓起腰来。 都头道:“溜了咱们好大一圈,之后最好都给我安分点,否则少不了苦楚。”说完他挥挥手,衙差将几人绑缚住。 “你们船上那女子去了何处?”都头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人要带去衙门。 都头料定郭川不会轻易吐露实情,正准备再让他吃些苦头,谁知郭川就道:“你问我们东家?” 都头诧异:“东家?” 郭川道:“今日我们帮衙署抓人时,东家就在船上。” 都头追问:“郭家船队,不是你们兄弟的吗?” “谁说那是郭家船队?”郭川道,“我们兄弟也没有银钱购置那些大船,船是东家买的,还有三四条新船很快也要下水了。” 食肆里的人,从未听过这些话,不禁也觉得惊奇。 “真的有东家?” 郭川也回应道:“自然有,不光是我,这食肆也是我们东家的哩。” 众人立即又去看食肆的掌柜,掌柜一脸笑容地颔首:“郭二郎说的没错,是东家的。” 这样的消息,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开始低声议论。 都头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形,他皱着眉头继续道:“你东家在哪里?将她叫出来。” “我哪里知晓?”郭川道,“东家铺子那么多,下船之后就回城里去了,兴许在南城张罗酒楼,也兴许在东城云栖寺外的香水行。” 郭川越说越多,彻底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你说香水行?那不是段家的吗?” “怎么南城还有酒楼?卖什么吃食?能比咱们食肆里的好吃?” 都头的脑子一团乱,更加理不清头绪,情形显然和他们预想的不同,眼下只能先将郭川等人带去衙门,然后将实情禀告给上官。 食肆其余人就要将郭川围住,都头突然呵斥:“都让开,我们要带走人犯。” 都头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静。 不知是谁问一句。 “谁是人犯?” “怎么就成了人犯了?” “明明都没有过堂。” 都头怒火上涌,可看到周围人着实太多,只能堪堪压制住,看向身边衙差:“走,先回衙门。” 都头和衙差押解郭川等人去刑部大牢,南城码头的那些船工一直在后面跟随,仿佛生怕衙差路上向郭川动手。 眼见就要到刑部衙署时,忽然一队人马从都头等人身边掠过。 都头停下脚步,望着那些人,为首的人面孔很是熟悉,应当是大理寺的官员。都头不禁咋舌,大理寺派出这么多人手,不知晓谁要倒霉了。 众人继续前行,很快都头发现,大理寺的人出现在刑部衙署门口。 难不成这桩案子已经被尚书大人上报朝廷,朝廷请大理寺协查?都头又觉得不太对,正当他思量之时,正准备进入衙门的大理寺官员,突然转头看向他。 都头立即上前行礼:“大人。” 蔡征皱起眉头扫了一眼郭川,然后道:“你们这是去何处了?” 都头不敢隐瞒:“方才我等前往南城码头,捉拿这些疑犯。” 蔡征继续问:“这些人是疑犯?” “他们……”都头向蔡征透露些案情,“与人串通,欺瞒朝廷,不过到底还有什么罪责,需要过审才知。” “欺瞒朝廷?”蔡征忽然冷笑,他微微顿了顿才接着道,“只怕另有其人。” 都头不知蔡征这话是何意,不过很快蔡征揭晓了谜题:“将这些人拿下。” 都头眼看着大理寺的人走过来,正要去看郭川,却感觉到肩膀一疼,紧接着手臂被扭转到背后,他身边的衙差也是如此,相反的郭川等人却好端端地立在一旁。 都头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大理寺官员要拿下的人,居然是他们。 “大人冤枉。”急切之时,都头只顾得呼喊。 “不着急喊冤,”蔡征道,“不妨等一等,后面还有不少人也与你一样,你们不如一同喊,声音还大些。” 亲们,今天没有喽,明天看新章节 第410章 是祸非福 蔡征这么一说,都头知晓这桩事的问题不在他这里,他说什么也就没用了,干脆闭上了嘴。 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反正涉及到的不是他一人,只要上面的人没事,案子到底如何谁也不知晓,就像许大人刚刚将夏五郎下狱,转眼夏五郎就被人从大牢中接出来一样,夏尚书不倒,刑部都要听夏尚书吩咐。 眼看着都头这般模样,蔡征也不着急,而是吩咐旁边的衙役:“送去祥符县关押。” 都头听到这话,立即又焦急起来:“这……大人……这不合规矩……我应该……” “应该将你们一起关在刑部大牢?”蔡征冷笑,“好让你们串通口供?官家下令,此案三县、两衙分头审理,想扛到最后见风使舵?你也得想想有没有这个命。” 分头审理,只要有人招认,即便他一言不发,也可能会被直接定罪。 都头刚刚平复的心情,重新慌乱起来。 官家?这案子官家都知晓了? “大人,”都头忙道,“我们都是奉命行事,是翁大人下令让我们去南城码头抓人,我们职责在身,不敢怠慢,还请大人明察。” 蔡征早有预料,淡淡地道:“到了祥符县自然有人与你做口供。” 都头等人被带走,衙役上前帮郭川等人松开了绳索,郭川身上没了束缚,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看着蔡征,这位蔡大人他见过,上次贺家的博彩案这位大人就在许大人身边。 “还愣着做什么?”蔡征向郭川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郭川和船工听得这话真是又惊又喜,那些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雇工也是这般,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事,人都被带到了衙署门口,却给放了,反倒那些衙差被下了大牢。 蔡征就要往衙门里去,郭川急行几步将人叫住:“大人,我兄长还在衙署中,一直未曾归家。” 蔡征点头:“若是你们没有触犯律法,自然会安然无恙,只管回去等消息!” 郭川立即向蔡征行礼:“多谢大人。” 蔡征离开了半晌,郭川才彻底回过神,谢大娘子真是料事如神,他们真的没事了。 …… 刑部衙署。 翁易手中握着厚厚一摞文书,案子到了现在,他总算能松口气。 有这些证言,就能定下许怀义的罪名,接下来就看尚书大人的手段了,做得好就能将许怀义流放,途中再让人多些“照应”,许怀义走不到流放地就要一命呜呼。 “郭家船工和那女子还没被带过来?”翁易询问文吏。 文吏道:“我再去看一看,说不得已经到了。” 现在只有郭雄的嘴没有撬开,这人骨头硬得很,上了刑依旧不肯改口,不过他也不着急。郭家船工肯在供书上画押,他手里的证据就能够相互印证,足够应付任何人盘查。 “来了。”刚刚出门的文吏,突然疾步回转。 “那就将人送去大牢,我即刻提审。”翁易一边翻看着文书一边道。 “不是……” 文吏的声音戛然而止,翁易感觉到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好遮挡住了他头顶的光。 翁易抬起头,却看到了蔡征。 蔡征不知盯着翁易看了多久,眼睛中带着抹讥诮:“翁大人好生忙碌,是什么重要的案犯,需要大人亲自审问?” 翁易知晓蔡征与许怀义的关系,心中登时有了警惕,他起身相迎:“只是一桩急案,上面急着要结果……” 他以为这般就能应付过去,谁知蔡征接着问:“是什么案子?可否透露一二?” “这……”翁易登时为难起来,“案子尚在审理,其中内情,不可外泄,还望蔡大人体谅。” 蔡征微微一笑,向前走去,翁易以为他会在下首寻把椅子,哪知他径直走向主位,然后撩袍子就坐了下去。 翁易彻底愣在那里,片刻之后他板起脸:“蔡大人这是何意?这可是刑部衙门,不是大理寺。” 蔡征却不理会翁易,而是拿起了桌案上文书。 翁易登时变脸,上前一步就要抢夺:“将刑部的文书放下!你私看卷宗、文书,我要向上官弹劾你。” 蔡征快速将文书送入袖子中,然后抬起眼睛。 “翁大人想要弹劾……”蔡征说着伸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笔墨,“那是你的事,不必知会我。” “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许怀义在哪里?” 翁易确定蔡征是来救人的,他目光冰冷:“许大人被人状告构陷他人、欺瞒朝廷,此案没查明之前,只能留在刑部,便是大理寺来人也不可以,除非有官家旨意。” “我劝蔡大人,放下刑部的文书,立即离开。” “念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当做这桩事没有发生……” 翁易还没说完话,只听蔡征道:“我不可以。” 翁易眉头紧锁:“你什么意思?” “证据到手,”蔡征道,“怎可当做没有发生?我与翁大人的心思一样,应该亲力亲为,快些审结此案。” 说完这话,他伸手拿出文书:“你想要的官家旨意,就在这里。” 翁易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文书看,只见上面盖着的是中书省的大印。 文书上也写得清楚:凡涉以上案事,皆上呈大理。 蔡征道:“既然要移案,那么全案文卷并凶证等,应都一一记录,以漆匣封缄,由铺兵护送往大理寺。” 蔡征说着,立即有铺兵送来漆匣。 身边有了人守着,蔡征也就不用怕被抢夺,他施施然抽出文书,慢吞吞地往漆匣里送,途中自然不免翻看上面所写,半晌才将漆匣关上,再贴上封条。 等到铺兵离开之后,蔡征再去看翁易。 此时的翁易面无血色,脸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尚未从移案文书上回过神来。 为何突然要移案? 略微思量就知晓,官家这是信不过刑部。 刚刚他做好的那一摞文书,本是他晋升的大道,现在却成了罪证。想到这里,翁易转身就要去追铺兵,却被门口的衙役拦住。 蔡征目光一肃:“刑部司员外郎翁易,有人告你构陷他人、欺瞒朝廷。” 翁易浑身一颤,这是他要给许怀义编织的罪名,如今却被蔡征用在了他身上。 “来人,”蔡征道,“将翁大人下狱。” 今晚还有 第411章 自作孽 刑部大牢。 许怀义被关在靠门口的牢房,牢房里有一扇窗子对着外面,窗子其余地方被封死,只留两个碗大的孔洞,这是狱吏想出来折磨犯人的法子。 孔洞钻不出去却又透风,到了冬日牢房里的犯人都要冻得瑟瑟发抖。 而且孔洞的那边还堆放着许多恭桶。 臭味儿被吹进来,让人难以喘息。 每隔一会儿,都会有狱吏向牢房里泼水,许怀义身上的衣服还没被风吹干,又有半桶水泼在他身上,这样折磨人身上不会留下审讯的伤痕,带给人的痛楚却不少。 许怀义一动不动,望着窗口外,眼看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暗下去。 他也不知晓过了多久。 “将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许怀义转头看去,只见蔡征站在牢房外,蔡征身后是被押着的翁易。 蔡征见到许怀义这般狼狈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酸,想他意气风发踏入仕途,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不但被丢来了刑部,又差点被人陷害入狱。 牢门打开,蔡征走进去,站在许怀义身边,想要说些什么,立即被飘过来的臭气熏得用袖子遮挡口鼻。 “许大人……” 蔡征不知该如何安慰许怀义,被关在这大牢的时候,许怀义不知都想了些什么,或许已经被磋磨的没了意气。 “天快黑了,”许怀义突然出声,“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若是还有逃脱的妖教余孽,恐怕已经逃出了城外。” 蔡征一时语塞,到了这个地步,许怀义居然还在思量案情。 许怀义站起身道:“我现在能出去了?” 蔡征颔首:“官家下令,要你协同大理寺一同查案。” “我们还要去云栖寺,”许怀义道,“妖教内斗,必然有缘由,李家庄子上没有找到线索,就该去云栖寺。” 蔡征道:“云栖寺挖出了高太妃甥女的尸骨,可能一切是因此而起。” 许怀义没想到云栖寺已然闹出了事端,他急着要询问清楚,蔡征却已被臭气呛得一阵咳嗽,他指了指外面:“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若他不提及这桩,许怀义可能都忘记了,还身处大牢。 他们走出来,自然就有人要被关进去。 衙役将翁易推进了牢房,狱吏立即利落地上了锁。 冲鼻的臭气扑面而来,那冷风打在身上,让翁易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他为许怀义准备的牢房,现在却全都用在了他身上。 翁易心中一慌叫住蔡征:“蔡大人,这案子哪里审的不对,我们可以慢慢商议……重审,我们都可以重审。” 若是知晓案子会移交大理寺,翁易绝对不会接下这差事。 “我没做错什么,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利,这案子尚未审结,还能……” 翁易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文吏和审讯郭雄等人的狱吏也被带了过来。牢门打开,他们几个也被关进了牢室。 “看好了人,”蔡征淡淡地道,“你们都说是在听命行事,若是翁大人有个闪失,你们说的话可就无人能证实了。” 文吏等人立即应承:“我们定会照应好翁大人。” 等到蔡征和许怀义离开,几个人的视线登时都落在翁易身上,眼睛里似是冒着幽幽的绿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翁易下意识向后退去。 “翁大人说,是谁办事不利?那些事不都是您吩咐下来的吗?” 翁易嘴唇哆嗦着,想要为自己辩解:“我……我都是……”却又说不出口。 几个人眼睛中闪过冷意。 从现在开始,他们会轮流盯着翁易,一刻不会放松。有翁易在,就有人承担罪责,翁易没了,被顶罪的,只能是他们。 …… 蔡征让人送来干净的衣袍给许怀义换上。 “你抓了夏尚书的儿子,为何不让人来大理寺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有所准备。” 许怀义没想到这些。 蔡征看着这人憨傻的模样,不禁摇头:“你若是再这样,哪日非得折在这上面。” 本是恐吓的话,谁知许怀义反而道:“那倒也不错。” 蔡征登时语塞,这人脑子里除了案情,别的都装不下了。 没等将衣衫整理好,许怀义急着问起:“郭雄怎么样?有没有去看过?他肯定受了刑,有口供也是屈打成招,不能算数。” 蔡征道:“已经将人从刑室带了回来,郭大郎倒是个汉子,硬是没改口供。” 郭雄两次进出衙门,两次被刑讯,这就是寻常百姓的处境。许怀义坚持留在大理寺、刑部审案,也是因为这个,对他来说,辨明一桩案子,就能少一桩冤屈。 许怀义再次问起云栖寺之事,蔡征将知晓的全都告知。 “就是这样才惊动了太后娘娘,娘娘让人将官家请去了慈宁宫,当着官家的面,审问那比丘尼。” 官家继位之初,慈宁宫曾插手过政务,母子两个差点因此失和,之后太后与外面断了往来,几乎将慈宁宫隔绝起来。 这次太后娘娘却让人找到了垂拱殿,可见动了大怒。 “云栖寺许多内情还没查清楚,”蔡征道,“我们料理完这边,立即带人过去。” 说到这里,蔡征突然想起:“差点忘记了,还有两个人需要处置。” 许怀义与蔡征交换了视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他叫来狱卒:“夏五和谢二在哪里?” …… 刑部大牢后面有处小院子,平日里官员和文吏在这里处置公务。 夏子乔就被送去小院子里歇息。 趴在暖房的软塌上,夏子乔身上的疼痛也跟着减轻不少。翁易吩咐人准备好了茶点和蜜饯,后来还送来些饭食,小心翼翼侍奉着两位郎君。 与大牢相比,能在这里歇着已然很是自在。 不过……终究不比家中。 很快夏子乔就开始烦躁:“那翁易怎么还没过来?”说好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能让他们离开,两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却依旧不见翁易的人影。 谢承让站在窗前,向外看着,渐渐皱紧了眉头。他与夏子乔的心思不一样,他急着离开是因为知晓,案子拖得久了可能会出问题,更别提会生出不少猜测,对他们名声不利。 夏子乔这个嫡子也就罢了,他可是个庶子,被人寻到错处,必然不留情面地打压。 趁着没人打扰,谢承让将这桩案子从头到尾捋清楚,其实他们最好的脱身方法,就是刑部将案子审理清楚,如此一来,就知晓他们与李管事等人无关。 但夏家不可能如此安排,既然牵连到李家,夏家也会因此受累。寻常事也就罢了,牵连到掠卖妇人和妖教,夏尚书绝不能让这两桩事沾身。 可是,这种事只要伸了手,办好则已,办不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万一出差错,他得想方设法脱身,莫要被夏家牵连。 “子乔,”谢承让道,“天黑之前,如果不能解决,我就回大牢去。你受了伤要好生将养,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若是有人问及今日之事,我也好应对。” 夏子乔道:“二郎不用担忧,父亲不会让我们在衙署过夜,定会想法子。我们若是被带去县衙或大理寺也就罢了,这可是刑部。” 刑部官员,有一多半他都识得,翁易办事不利,还能换别人。若非遇到了那许怀义,他们早就在樊楼喝酒了。 第412章 心机 夏子乔说着心痒难耐,向旁边的衙役招了招手。 衙役立即靠了上去。 夏子乔低声道:“去给我打些酒来。” 衙役一脸赔笑:“郎君不如再等一等,还没到下衙的时候,来往人难免多一些,若是被人发现……” “怕什么?”夏子乔立即沉下脸,“你用水囊去装,谁又知晓?我们这屋子,还能有人随便闯进来不成?办好了,少不了你的赏钱。” 衙役见状,不敢再劝,只得躬身:“那……小的现在就去。” 夏子乔挥了挥手:“别忘了与那翁易说一声,今晚我是一定要回家的。” 衙役再次应声,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二郎,”夏子乔拍了拍身边,“站了那么久了,过来歇歇。” 谢承让没动,反而眯起了眼睛。 角落里有两个老衙役在那里偷懒,两个人准备了些吃食,一边吃一边闲聊,不过就在刚刚,两人与跑来的衙役说了两句话,就将东西都收起来,急匆匆离开了。 老衙役最懂得辨风向,他们都走了,肯定有事发生。 谢承让心中一根弦绷起,他转头去看夏子乔:“我去大牢里问问,若是能走,还是早些带你离开,天越来越冷了,你身上有伤冻不得。” 夏子乔心中一暖,多亏有二郎在他身边照应,否则今日还要多吃苦头。 谢承让也不耽搁,大步向外走去。 离开院子,谢承让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他先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快步走向大牢,周围来往的人不少,这并不奇怪,这桩案子本来押解的疑犯就多,衙差和文吏难免为处置事务繁忙。 但他在其中看到了铺兵。 谢承让停住脚步,闪身藏匿到一个角落,紧接着他就看到一队人马向这边而来,刑部的衙役见到这些人纷纷避让,下一刻谢承让就从大牢的出口瞧见了两个身影,一个是许怀义,另一个叫蔡征,是大理寺的官员,他在宴席上见过。 果然出事了。 谢承让前往大牢,并不是为了夏子乔,只是找个借口独自出门。 眼见情形不对,劝说夏子乔太麻烦,再者夏子乔行动不便是个拖累,他只能将夏子乔丢下。 谢承让屏住呼吸藏匿好,眼看着许怀义和蔡征直奔小院子而去,果然是为了夏子乔。 等到人走远了,谢承让才出来,快步去往大牢,大牢里肯定有空的牢房,只要他走进去,就不会被人置于风口浪尖。 …… 夏子乔向嘴里送了一块果脯,然后百无聊赖地闭眼养神,迷迷糊糊中听到脚步声,他懒懒地喊了一句:“总算是回来了……”边说边抬起眼睛,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夏子乔皱起眉头,仿佛不敢相信般盯着许怀义。 许怀义不是被关起来了?怎么又站在了他面前? 许怀义没说话,蔡征看向桌子上的吃食。 “夏五郎,日子过的很惬意,难得在刑部大牢后面,还有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蔡征说着露出笑容,“看来我也得与大理寺说说,值房里可不能只有炭盆。” 夏子乔想要说话,刚刚支起身子却看到蔡征疾言厉色地道:“一个疑犯,居然出了大牢,躺在这里吃喝。” “大梁法度哪有这个道理?” 院子里的衙役见状跪在地上:“大人,这是翁大人吩咐的,与小的等人无关。” 夏子乔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他看向蔡征:“这桩案子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乘坐周家的船游汴水,凑巧遇到了李管事,翁大人询问了案情,才让我过来给伤口上药。” 夏子乔平日里养尊处优,却也不傻,见到这般情形自然猜到出了差错,不敢以气焰压人。不过蔡征显然不准备放过他,于是吩咐衙役和铺兵:“将夏五郎君妥善送去大理寺,连同这屋中的东西一并带上,免得五郎君受了委屈。” 夏子乔面色登时一变。 这种事若是被人知晓,恐怕会牵连到父亲,这么想着夏子乔顾不得屁股疼痛,急着起身:“我并非朝廷命官,再说这桩案子也未牵扯太多,为何要去大理寺?” 蔡征似笑非笑,夏尚书这小儿子当真是被惯坏了,若是他大哥在这里,定不会问出这般话。 “不然,夏五郎去问问官家?” 夏子乔浑身汗毛竖起,想要再开口让二人通融,却也知晓没有用处,这两个人说不定就是冲着夏家来的,正想用他拖父亲下水,三言两语如何能让他们放过? 许怀义向屋子里看了看:“谢承让在哪里?” 夏子乔心中一阵庆幸,多亏谢二郎出去了,否则就要受他牵连。 夏子乔道:“我是因为治伤才被送来这里,谢二郎自然在大牢中。”这时候出了事,他自然一力承担。 蔡征皱眉,他们明明没有从大牢里见到谢承让,他看一眼身边的衙役,衙役会意忙让人去大牢中查看。 蔡征和许怀义也不耽搁,让铺兵送夏子乔前往大理寺。 两个铺兵也不耽搁,押着夏子乔就往外走去,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众文吏和衙役。 见到夏子乔,文吏上前低声道:“五郎君暂且忍耐,莫要再抗争,这桩案子闹大了……我打听到消息,听说涉及到慈宁宫……” 夏子乔听得这话,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僵住了。 慈宁宫,怎么就闹到了太后娘娘面前? 怪不得会是大理寺接手案子。 他怎么能想到,不过就在汴水上看周家、郭家船队争斗,居然就闹到这般地步? 早知道,在汴水上就该问清楚再让周家船队动手。 即便被带去了刑部衙门,也该早些与许怀义将前因后果解释明白。 一步错,步步错,惹来了一身的麻烦。现在说他与此事无关,恐怕谁也不会轻易相信。 …… 另一边。 蔡征看着衙役:“他真的在大牢?” 衙役点头:“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还向文吏索要纸笔,要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都写下来,作为书证。” 蔡征打发了衙役看向许怀义:“谢枢密家的郎君倒是有几分心机。” 夏子乔有意维护谢承让,再加上他们没有将人抓个正着,我们呈上去的文书,也只能着重提及夏子乔。 许怀义道:“他真的跟妖教有关也逃不脱,倒是可以立即拿了他的书证。” 谢承让若是说真话,就会与翁易拿到的口供相左,刚好坐实了翁易的罪名。 晚上还有 第413章 故意杀人 谢承让早就想好了,眼下正是大理寺收集书证和口供的时候,他的书证对于给翁易等人定罪至关重要,所以蔡征和许怀义必定能用上。 衙门拿走了这份证据,那么也就印证了他与翁易等人并非同谋。 谢承让写完最后一个字,松了口气,果断签好了自己的名字,递给旁边的文吏,等到文吏离开,谢承让也不再做别的,而是安安分分靠在角落里,等待衙署的发落。 他与夏子乔不一样,夏家会为夏子乔疏通关系。谢家听到他出了事,谢易芝只会请求朝廷定要严查严办,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表露他的公正廉明,他自然不会放过。 谢承让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大名府谢氏。 郭家船队只是刚好路过帮着衙署抓到了李管事,按理说没什么地方可疑。但他就是一直想起这一桩。 可能是因为郭家船队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真的有那么恰巧? 谢承让不禁皱起眉头,这次他八成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可夏家麻烦却大了。他好不容易才铺好的路,只等着再加一把火,他就能代替大哥与夏家结亲。 可如果夏尚书仕途受阻,夏家地位大不如从前,他娶夏二娘又能得多少好处? 弄不好反倒成为牵累。 说不得他就得放弃夏家,重新为自己寻个好妻室。 …… 夏孟宪看着桌子上的沙漏,他被传入宫之后,就在值房里等待官家召见,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三个时辰,官家身边的押班来了几次,都说官家还在与几位相公议事,让他耐心等待。 眼见着天都渐渐暗下来,夏孟宪皱起眉头,愈发觉得不对。 与其说是等待面见官家,倒不如是将他与外面隔绝起来。 夏孟宪站起身向外走去,与正要进门的押班撞了个正着。 内侍立即道:“夏尚书这是要去哪里?” 夏孟宪皱起眉头:“衙署里还有许多公务,既然官家忙碌,我就先去将公务安排妥当,再行进宫等候。” “那怎么行,”内侍道,“官家知晓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我瞧着那边议的差不多了,一会儿就会轮到夏尚书。”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想要从内侍脸上看出些端倪,偏偏这些押班,人前人后都是一副面孔。 不过到现在夏孟宪已经有八成把握,刑部那边出问题了,官家这番做法是有意为之。 夏孟宪正在思量,就听到内侍押班的声音响起:“夏尚书,官家召您过去。” 夏孟宪随着内侍前行,走到垂拱殿时,天完全黑下来,但大殿之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内侍押班进大殿里禀告,夏孟宪则侯在外面。 帘子被掀开,大殿里说话的声音刚好传来,听起来居然是个女子。夏孟宪不禁皱起眉头,垂拱殿是官家召见臣子,商议政务之所,怎会有女子?难不成是慈宁宫死灰复燃,又来插手政务? 夏孟宪仔细听过去,那些言语渐渐入耳。 “那时沈老爷在江宁任知府,抓了不少圣教中人,于是圣教想了个法子,准备抓走沈家两位郎君,以此要挟沈老爷,不过一直没得机会。倒是在上元节时,发现沈四娘子出门看灯,也是巧了,那天晚上街市上刚好闹出乱子,我们就趁机绑走了沈四娘子。” 夏孟宪听到这里,不禁惊讶。沈四娘子走失,沈家一直四处找寻却没有消息,如今终于让沈家将人找到了? 很快他又是一惊。大殿上的人提及的“圣教”,不就是妖教?今日许怀义才抓住了妖教徒,宫中就说起这桩事,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夏孟宪似是明白了,为何他会被召入宫中几个时辰,他一个不查,可能让刑部闹出了大事。 帘子掀开,内侍走了出来,似是没看到夏孟宪脸上那忐忑的神情,只是上前为夏孟宪引路。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整理身上的官服,努力稳住情绪。走进大殿,他立即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比丘尼。 夏孟宪的眉头锁得更深,他认识这比丘尼,正是许怀义抓到的那个明真师太。 果然出事了。 不但有人将比丘尼带进宫,还见到了官家。 官家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沈重珍先开口道:“既然你们抓到了四娘,为何没有送书信去沈家?” 明真师太道:“我们给沈四娘子用了迷药,可不知为何,四娘子半途醒转过来,趁我们离开的时候,逃走了。” “我们为抓四娘子,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虽然将人重新绑了回来,却引来了邻里询问。四娘子挣扎的厉害,我与静玄上前安抚,不小心失手将人……杀了。” 时隔多年沈重珍听到女儿被加害时的情形,忍不住浑身颤抖:“分明就是想要杀人,还说什么安抚……” 明真师太正要辩解,就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不是安抚,就是要杀人。沈四娘子丢了,街上突然多了许多巡卒。我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没想到会如此,登时慌了神。” “将沈四娘子留在手里,怕会被发现……” “将人放回去,沈四娘子又已经见过我们的真容,再加上我们比丘尼的身份,很快就能被人找到云栖寺。” 静玄若是不说话,大殿上的众人都要忘了,这大殿上还有另一个比丘尼在。 静玄伸出手向前按去,仿佛手底下就是沈四娘子:“我用力,她也用力,沈四娘子挣扎的很厉害,但我们两个都没放手。” “宣教士不让放人,我们随时都有危险。但若是紧急关头‘不小心’将人杀了,宣教士也没有法子。” 静玄看向明真师太:“我们都说是不小心……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就是有意杀人。人死了,埋了,我们才放心。” 明真师太慌乱地道:“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静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明真师太:“将一个人捂死要好久,好久……我们都没了力气她却还在动。” “就要压不住……的时候,你就……坐了上去,直到过去许久,你都没……起身。” “她的鞋掉了,脚一动一动的抽搐,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直到最后一双眼睛还是睁着的。” 本来跪着的明真师太,听得这话,身子一软瘫坐在大殿上。 “杀了沈四娘子,我们就将人埋在了寺中,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说到这里,静玄忽然面色一变,“但我们都忘记了,佛祖瞧见了。” “沈四娘子死的太惨,佛祖要为她伸冤,让我……亲手将沈四娘子的尸骨挖了出来。” 听到这里,沈重珍面色惨白,伸手捂住胸口,望着两个比丘尼,然后又将视线落在夏孟宪身上。 “这样的凶徒……却还有人为她们脱罪。” 第414章 无路可退 沈重珍的话让夏孟宪立即捏紧了手,表面上却依旧强自镇定,甚至露出几分茫然不解的神情。 在沈重珍的注视下,夏孟宪道:“沈学士这话是何意?” 沈重珍知江宁府时颇有政绩,本来等到磨勘之后,朝廷就会将他调任开封府,进而入翰林拜相,后来因为沈四娘子在上元节丢失,带妹妹出去的长子沈大郎自责病倒郁郁而终,沈重珍登时没了意气,一心一意寻找女儿下落,也就耽搁了仕途。 虽说如今也被拔擢为资政殿大学士,却是因为出于尊宠,甚少理事,大多时候在家中养病,侍奉长辈,每年还要外出几月,到处去收罗消息,只要与女儿有些关联之事,必定亲自前往证实。现在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却是沈重珍最不想看到的。 活生生的女儿,已成白骨,沈重珍先是不肯相信,直到仵作查验骨殖,推测出年纪,又从尸骨中找到了一颗刻着“沈”字的金豆,他才不得不接受事实,稳住心神之后,他将悲愤和痛楚全都化为恨意,定要弄清前因后果,将凶徒下狱。 等他开始询问整桩事的来龙去脉时,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太后娘娘身边的司仪恰好来到云栖寺,看到了疯癫的静玄师太,真相又要被刑部遮掩过去,四娘的冤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 想到这个,沈重珍的恨意就压制不住,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他盯着夏孟宪:“没有夏尚书的授意,手下官员,怎么可能为这比丘尼脱罪?到现在,夏尚书还要装作一无所知?许怀义将人带回刑部的时候,夏尚书刚好在衙门里主持大局。” 夏孟宪仔细回想,仿佛这才明白沈重珍指的是哪一桩:“许怀义抓了几个女尼,难不成这人就在其中?” “不对,那些人正在刑部大牢里,怎会在宫中?” 夏孟宪说着看向御座上的官家。 “官家,”夏孟宪道,“微臣权责刑部,却不是每桩案子都知晓,更何况是刚到刑部的案子……沈学士这般询问,微臣委实不知。” “别的案子你兴许不会立即过问,”沈重珍道,“这一桩你必然会,因为一起被抓的还有你家的五郎君。” 沈重珍话音刚落,就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他径直到了官家身边。 夏孟宪抬头一看,穿着身绯色官袍的青年,年纪不大,但脸上却早就褪去了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泰然和沉着。 那是王相公之子王晏。 夏孟宪眉头紧锁,他与王相公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在王相公请求增设“明法科”的时候,他还曾阻拦过。 通过“明法科”入仕的官员,不免对王相公多一份感激,自然而然成为他的门生,这是明着向刑部、大理寺塞人。最要命的是,刑部、大理寺有了人手帮忙,就能保障新法顺利施行。 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虽然喊了许久增设“明法科”,朝廷一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王相公拜相,才真正施行。 许怀义就是“明法科”入仕,也是这个缘由许怀义才会被处处针对、打压。 夏孟宪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官家。 官家转头吩咐王晏:“说吧!” 王晏开口道:“刑部详覆官许怀义抓捕疑犯入刑部大牢之后,夏尚书命刑部司员外郎翁易接手此案。” “微臣查看了翁易拿到的书证,刚好与许怀义掌握的案情相悖。许怀义抓捕明真等人时,听得她们高呼‘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并关押妇人宣扬摩尼教,是以怀疑他们乃妖教徒。” “可是,等此案交到刑部之后,刑部上官却以许怀义抓捕疑犯,未曾提前告知上官,强令其补写文书。” “案情到了翁易手中,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逆转,许怀义带回刑部的疑犯,一同指证许怀义罗织罪名,冤系无辜。” 官家没有去看夏孟宪,而是继续问王晏:“王爱卿觉得此二论,哪个为实?” 王晏道:“翁易并未派人前去案发庄子上勘查,无法证实疑犯口供是真是假,却反而刑讯逼供郭雄,此举不合常理。所以,翁易的书证看似能相互佐证,其实经不起推敲。” 夏孟宪登时皱起眉头,王晏说的是案情,其实是在戳他的脊梁骨。他是示意翁易将此事办妥当,却没想到翁易为了急着扭转案子,留下太多破绽。如果给他时间,自然能慢慢将漏洞都补上。 偏偏这案子闹到了官家这里,早早就给揭开了不说,还被人拿到了证据。 王晏既然得了机会,就一定会设法牵扯到他。 果然,夏孟宪听到王晏接着道:“不过,案情做假也并不容易,因为案子审结之后,需要层层上报复核……” 王晏说到这里,沈重珍已经坐不住,他瞪着夏孟宪:“这就是说,除非复核之人有过明示,否则翁易不敢这样光明正大的捏造证据。” 没有兜底的人,谁会冒险做这种事? 王晏简单几句话,逼得夏孟宪无路可走。 官家没有斥责沈重珍失仪,反而看向夏孟宪:“夏爱卿以为如何?”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官家就差直接向他问罪了。 夏孟宪手心里都是冷汗,他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无法阻止翁易,这才让事情完全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想到这里,他低头道:“微臣未曾指使翁易做这种事,但微臣确有失察之过。” 他自然不能承认翁易是受了他指使,但现在官家显然已经起疑。 “只是失察?”沈重珍冷笑道,“难道不是为自家做遮掩?” 夏孟宪面色一变。 沈重珍接着道:“那被抓的李管事是夏尚书岳家的人,夏五郎也是夏尚书亲儿子。” 他指了指明真师太:“这些人是妖教中人,那么夏尚书又与妖教有什么关联?若非同谋,怎会冒险救人?” 夏孟宪佯装镇定,向官家躬身:“还请官家明鉴,微臣与妖教绝无半点关联,微臣奏请官家彻查整个夏氏一族,若发现有妖教徒,一律从严处置,以正法典。微臣家中子弟若与妖教勾结,微臣愿以死谢罪。” “夏尚书言重了,”站在一旁的王晏开口道,“案子尚未查明,岂能轻易论罪,官家现在问的是刑部如何能轻易颠倒案情,将一个六品官员下狱。” 夏孟宪本想将重点引到妖教上,他确实与妖教没有牵连,这般大动干戈查起来,最终只能还他清白,却没想到他的打算却被王晏察觉…… 晚上有,尽量让咱们太后出现哈 第415章 天子一怒 王晏这么一说,沈重珍也回过神来,他因为太过悲愤,差点就让夏孟宪钻了空子。 夏孟宪不管与妖教有没有关系,都难逃罪责。 “夏卿,”官家忽然在这时候又开口,“王卿说的可对?” 夏孟宪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问你,王卿说的可对?” 官家突然声音一扬,从御座上起身,委实将站着的夏孟宪吓了一跳。官家一向宽仁,甚少表露出太多激烈的情绪。 今日显然不同。 此时的官家,不再是一脸平静、深沉的神情,而是面容愤然,一双眼睛中如同有两簇火苗在燃烧,脸颊都不正常地微微泛红。 “朕一直以为,朕这个官家,还不算昏聩,在朝堂上也算从谏如流,生怕落得一个乾纲独断的名声。” 听到这话,沈重珍和夏孟宪登时跪下来。 官家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声:“朕看重台谏,允许你们与朕争是非,风闻言事,无人不能弹劾。” “为的就是,整顿朝纲和肃清吏治。” “朕以为,在位之时即便不能呈现盛世,却也能有一片清明。却不料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刑部就敢篡改书证,颠倒是非,捏造罪名。” “做这一切,仅仅只用了几个时辰。就将一个廉洁奉公的官员关押入狱,反而将手染鲜血的凶徒继续奉为‘大德’。” “到底是你们的良心坏了,还是觉得朕的眼睛瞎了?” 夏孟宪浑身一抖,立即伏地叩首:“微臣愧对官家。” 官家伸手指向夏孟宪:“你是愧对朕,你辜负朕的信任,用朕给的权柄为所欲为,你让朝廷丢了威仪,朕丢了脸面,这都不要紧……你更愧对天下人,愧对那些枉死的冤魂。” 说到“枉死”,沈重珍的眼睛更红了些。 大殿上的两个比丘尼,早就吓瘫在那里。 “朕无颜见祖宗。” 这话就重了,所有人都下跪。 官家背过身,不愿意再看夏孟宪一眼,开口道:“你们都说朕不必亲自批改奏折,不用事必躬亲,好……” “将此人、此案丢给中书,让他们议出个结果,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官家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上的精气一下子被抽光,他本想就这样离开,却又停下脚步。 “朕现在想一想,”官家再次扭头,目光落在夏孟宪身上淡淡地道,“还有多少?” 这次夏孟宪身形一晃,差点支撑不住。 官家说的“还有多少”,指的是,似这样的事还有多少。 这话不知道暗中敲打了多少人。今晚殿上发生的一切必定会传出去,定会有许多官员彻夜难眠,这些官员就算明哲保身,也不会在朝堂上为他说话。 夏孟宪的冷汗从额头上落下,而且谁都知晓,官家将这桩案子交给中书门下省,并不是真的不管了,是要看相公们如何判罚。 若是不能让官家满意,说不得眼下的朝局就会有变动。 相公们一直反对官家亲批政务,若是他们做不好自己的分内事,还有什么脸面劝谏官家? 所以,他这桩案子必定会被严判,即便他与妖教无关,刑部尚书的官位也会不保,仕途之路更是毁于一旦。 夏孟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官家离开许久之后,他才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不过他立即对上了沈重珍凌厉的目光。 “夏尚书生怕儿子受苦,想方设法将人从大牢里带出来,”沈重珍道,“我能理解,毕竟那是亲骨肉。” “我也很羡慕,”沈重珍说着向前走几步,到了夏孟宪身边,“维护自己儿女的感觉如何?我也想试一试。” 夏孟宪看着沈重珍,想要说些什么,却在那目光之下,张不开口。 沈重珍如何维护自己的儿女?自然是想方设法为女儿伸冤,告慰一双儿女在天之灵。不光要惩治凶徒,还要对付他这个差点压下这桩案子的人。 极度的惊恐中,夏孟宪开始发出声音:“我真的不知晓,此案与沈四娘子丢失有关。”话说完他立即后悔。 这话的意思,不就等于承认了,翁易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晓。 沈重珍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之后不再言语,快步向殿外走去。 王晏整理好文书,也要退出大殿,与夏孟宪擦身而过时,夏孟宪忽然道:“是不是你?” 这桩案子来的莫名其妙,不管是不是有意针对他,至少从一开始就对他做了安排。 如此缜密的心思,不是许怀义能有的。 也正因为办案的是许怀义,夏孟宪才一时大意,直接交给了翁易。许怀义断案厉害,其余事一概不通,并不难对付。 有人分明是将这些都算计了进去。 王晏与夏孟宪对视,不过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挪开,显然不想再浪费半点精神。 夏孟宪如同被一块破布塞住了胸口,登时喘息不得,想追上王晏,继续逼问,谁知脚下一阵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 偌大的垂拱殿静寂的可怕,似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夏孟宪歇息了片刻,才艰难地踏出殿门,离开这一刻,他忍不住又转头张望,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重新回到这里。 …… 慈宁宫中。 沈家女眷没有离宫,依旧与太后一同等消息。 当知晓夏孟宪的案子被官家交给中书后,沈家女眷们松一口气,太后则是神情依旧淡然,显然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官家会还四娘一个公道。” 听到太后这话,沈家女眷纷纷起身向太后行礼。 “都起来吧,”太后道,“既然有了结果,你们也能放心回去等待,案子了结之后,要好好办四娘的身后事。” 说到这个,高夫人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太后娘娘,您说那比丘尼说的是真的吗?” 话没说全,但太后知晓高夫人指的是什么。 旁边的德妃略微有些紧张,恐怕母亲的话惹得太后不欢喜,她大约能猜出母亲要做些什么。 太后道:“你说,四娘能够沉冤得雪,是因为佛祖庇佑?” 高夫人颔首:“那比丘尼说得清楚,她先是看到一只舍利匣,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清醒过来时,人就在藏经殿中。” “按理说,四娘的尸骨是被那比丘尼挖出来的,她如何会不记得?而且那舍利匣又在何处?” 哎呀尽力了,没能写到太后,明天继续努力 第416章 关注 太后捻动手中的佛珠,这桩事在云栖寺的时候,静玄师太就说了清楚。 要不是云栖寺主持贪图银钱,将土地租给了一个商贾,四娘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 那商贾自称来自怀州段家,石炭入京前后来到南城码头买地,开了食肆、驿铺和香水行。 正因为这桩买卖做的好,东家才又看上了云栖寺外的土地。 事情到这里还都很寻常,毕竟这是汴京,每日都有不少商贾前来开铺子、赚银钱。 问题就出在,这东家为了宾客来往方便,让雇工在铺子周围修私路,四处挖土翻地,刚好就挖到了沈四娘的埋骨之处。 两个女尼恐怕事情败露,于是明真上前阻拦,强行让雇工将土地重新填埋好。 这还不够,两人恐怕之后再出差错,想要将那商贾撵走,于是向妖教求助,没想到却被拒绝。 明真早就对压在她头上的宣教士等人心生不满,这才鼓动一群人,在李家庄子上发生了内斗。 接下来就是许怀义带兵拿人,遇到了周家船队,然后将一干人等带去刑部衙门。 这些都能说的清楚,唯有那静玄,就好像真的被佛祖惩戒了。 静玄在禅室中突然看到了舍利匣,之后她做了些什么,她全都记不得了。 “那静玄说,舍利匣莲花座上,佛祖现身,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定是佛祖指引她挖出了四娘的尸骨,”高夫人边说边哽咽,“我就想是不是太后、太妃娘娘多年礼佛,这才让佛祖显灵,既然四娘是被佛祖庇佑,我就想在云栖寺外买块地方,建个小庙,除了礼佛之外,将四娘的牌位供奉过去。” 太后点点头:“云栖寺中的比丘尼害人,寺中本就有过失,让出一块土地也是应当。”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叹口气。 “你们只管去做,若是有人阻拦,就说是我的意思。” 高夫人是想要向太后娘娘借力,现在太后娘娘帮了忙,她又觉得愧疚,女儿已经贵为德妃,按理说,用沈家来压人也不怕不成,就是这些年沈家前怕狼后怕虎,变得畏畏缩缩,恐怕被人寻了错处,再对德妃不利。 德妃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张嘴,就见到太后投过来的目光,那视线中带着几分宽和。 太后怎会不知沈家的意思,之所以会答应,是真想要帮一把。 天色不早了,太后也不留沈家人,只是让尚宫带着典薄将准备好的布帛和首饰交给高夫人。 “吾用了四娘送来的佛珠,受了她的孝敬,这些东西等她下葬的时候放进去,算是吾与太妃的一份心意。” 德妃和沈家女眷们忙行礼。 太后挥挥手:“回去吧,不要太伤心,四娘在那边有佛祖护佑,也会脱离苦难,往生极乐。” 众人离开,太后靠在软塌上半晌没有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仪也不好劝慰,就在一旁守着。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叹了口气:“多么伶俐的一个孩子,差一点就逃出来了。” 司仪知晓太后只是自言自语,并非与她说话,也不回应,就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去。 太后娘娘一碗热茶下肚,情绪才好了一些。 太后道:“王相公之子倒真是不一般,小小年纪就如此沉得住气。” 司仪低声:“您是说今日在垂拱殿的事?” 太后站起身:“若是将整桩事往妖教上引,事情闹大,就能牵连更多官员,这不就是他们党争的路子?” “如今官家震怒,命中书处置,无论哪一边都不敢借机行事。” 司仪道:“难不成这位小相公与老相公政见并不完全相和?王氏一族和新政,将来不都得这位小相公接手?” “儿郎不够伶俐,要担忧家业无人承继,太伶俐,却有他自己的思量,”太后目光一闪,似是若有所指,“谁家都是如此。” 司仪想了想:“您是不是怀疑这案子与王家有关?以我们现在查问的结果来看,王家不曾伸过手。” 太后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又道:“再让人去问问那怀州来的段家,兴许这几日还会有别的动静。” 太后娘娘确然许久不曾理事了,关起慈宁宫的门,只是养些花花草草,偶尔出去散散心,外面那些事,她早就提不起兴致,也不想再去管。 别人以为娘娘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但司仪知晓,娘娘一来是不想再与官家有芥蒂,二来是真的伤了心。 不多管事,真的就会清静? …… 夏家。 李夫人端起面前发黄的茶汤,凑在嘴边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登时散开来。 家里乱成一团,几个账房忙着改账目,只要与李管事有关的东西,要一并抹除。当然有些事是改不干净的。 李夫人也知晓,李管事必然会提到夏家。 在李夫人印象中,李管事与家中没有太多来往,可账目一查不要紧,李管事每月都会来家中一趟,他经手的银钱,加起来至少上千贯。 偏偏这些银钱都来自贺家。 贺家前阵子才出了事,涉及到博彩和掠卖妇人,光是这两桩案子,贺家子弟就被抓进去七八人之多。 现在李管事又被抓,如何能阻止这把火别烧到夏家? 哪怕李夫人惯会打理中馈事务,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如何也理不清楚。 夏二娘也在一旁帮忙,手边很快也多了一摞账目。 “别算了。” 一个声音传来,李夫人抬起头,看到了自家老爷。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将夏孟宪身上的官袍都打湿了。李夫人记忆里,老爷自从入仕之后,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尤其是官袍,从来都是整洁、干净,今日这事…… 李夫人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老爷,您这是……”李夫人说着皱起眉头斥骂小厮,“连伞都不会打了?” 夏孟宪不想听这些,向屋子里的人挥手:“都退下去。” 几个账房连忙起身,管事、下人也不敢久留,全都出了屋子。 李夫人登时双手冰凉:“老爷,您可别吓我。” 夏二娘端了一杯热茶,放在夏孟宪面前。 夏孟宪稳了稳心神才看向李夫人:“将账目改了也是无用,我帮贺家结了几桩官司,李管事都知晓。” 李夫人一怔:“从前的官司,还要去查?” “查李管事自然不用,”夏孟宪深吸一口气,“朝廷现在查的是我。” 李夫人登时愣在那里,旁边的夏二娘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个官,我只怕做不成了,”夏孟宪道,“现在将银钱留出一些,等着纳铜赎罪吧!” 说完这话,他皱起眉头。 “但是二娘与谢家的婚事不能变,”夏孟宪道,“乔哥儿与谢二郎一同出事,谢家若是不肯结亲,谢枢密也难脱身。”就算要挟,也得让谢家将二娘娶回去,不然他没了官职,许多事要经谁的手去办? 第417章 各自安排 李夫人尚在惊慌之中,半晌没回过神来。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老爷,”李夫人道,“咱们再想想法子,不然我从娘家找个叔伯或是侄儿来顶罪。” “不少旁系族人都愿意做这样的事,大不了多给他们些银钱。” “那李管事还有妻儿在我娘家,老爷让人给他送消息,只要他不乱说,可以给他妻儿一笔银钱。” 反之,他的妻儿不会有好下场。 夏孟宪闭上眼睛,这些都是极好的解决法子,可惜…… “官家已经知晓了,”夏孟宪道,“明日我就会写奏折,辞去官职。” 如果官家愿意给他个体面,一切就会到此为止。 若是沈家咄咄逼人,他不免还要去大牢里走一趟。 李夫人总算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怎么就会让官家知晓?” 夏孟宪其实到现在也没能明白,到底是有人背后算计,还是不小心撞到了沈四娘的案子。 就像天降灾祸,让他猝不及防。 夏孟宪脑海中浮现起王晏的模样,站在官家身边,比王秉臣还碍眼。 不怕他位高权重,就怕他后继有人。 王家父子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夏孟宪攥起了手。 等到夏孟宪去书房,李夫人拉住女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夏二娘劝说母亲:“娘别着急,只要爹爹好好地回来,以后还有机会。” “被夺了官位,后来又再启用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官家现在只是一时恼怒,过些年这桩事完全过去了,就托人帮忙在官家面前再提起爹爹,到时候爹爹就能再得职司。” 李夫人情绪稍稳,她看向女儿:“若是你能嫁去谢家,以谢枢密的本事,定能帮上忙。你两个哥哥岳家都在京外,这桩事可能就要靠你了。” 夏二娘看向李夫人:“女儿知晓了。” 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将来能摆脱困境,那也要等上好几年,到时候她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纪,她只能把握住,父亲依旧是刑部尚书时定下的婚约,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 谢家。 天黑之后,谢枢密才回到家中。 谢承让出了事,谢家一早得到了消息,所以周氏和谢承信都没有休息,一直等着谢枢密回来。 “父亲,”谢承信先一步开口,“二弟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家?” 谢枢密没有回应,而是进屋先换下了官袍,然后净了手,这才道:“刑部还没查清楚。” “二弟定是被人牵累了,”谢承信道,“父亲有没有让人去打听打听?” 谢枢密淡淡地道:“没有。” 谢承信就要再说话,谢枢密道:“你也不要去问,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知晓这次的案子牵连多少人?” “沾上这桩事的,人人自危,若是你二弟果然与这案子有关系,我会奏请朝廷严加处置。” 谢承信脸色登时一变:“父亲怎能如此?” 谢枢密沉声道:“官家亲自过问此事,将文书径直打去了中书,中书省的相公们此时还聚在王秉臣家中议事。” “明日一早夏孟宪都要请罪辞官,别说你二弟,换成是你被牵连,我也不会在这时候伸手。” 这下轮到周氏倒吸一口凉气:“怎会惊动了官家?” “过几日你们就都知晓了,”谢枢密不欲多言,“不止是官家,慈宁宫也在盯着,没人敢在这时候说情。” 沉默片刻后,谢枢密口气缓和了些:“我得了些消息,让哥儿的确是无辜被卷入其中,不过到底如何,得等刑部审过才知晓。” “他若是没做错事,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谢承信登时面露喜色,提起的心也放下了一些。 谢枢密挥挥手:“回去歇着吧!” 遣走了儿子,谢枢密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两块玉佩,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周氏有些不解。 一对雕的荷叶鸳鸯玉佩,通常在两家定亲时,双方才会互送这样的物件儿。 谢枢密沉着脸:“夏家让人送来的。” 这是什么用意不言而喻。 夏孟宪丢了官职,却要绑住谢家。 “之前还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现在出了事,倒想起我们家,”周氏皱起眉头,“老爷不能答应,我家的嫡长子如何能娶罪臣之女?” 谢枢密没有说话。 周氏登时忐忑起来:“难不成老爷还真的要结下这门亲事?” 谢枢密道:“我自是不愿,但只怕身不由己。” 他自然会拒绝,但若是那人开口为夏家说情,他怎好忤逆了那人的意思?若二娘能早点嫁去王府就好了,到时候多了一层关系,他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麻烦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今天早些时候,谢承让找到他,与他提及大名府谢氏之事,他要去上衙走的匆忙,本来准备下衙之后,再将承让叫过来细问,没想到承让却进了大牢。 谢枢密嘱咐周氏:“最近多加小心,郡王爷若是使人来问,你只管告诉他,让哥儿与这案子无关。” 周氏颔首。 谢枢密又道:“有机会,让郡王爷与二娘说说话。” 周氏自然应承。 谢枢密转身又去书房处置公务,只不过他进了门,没有立即去看公文,而是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今晚下了小雨,一道闪电划过,映着谢枢密愈发严肃的面容。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 下了一整晚的雨,谢玉琰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睡得格外踏实。 一早醒来,就听到于妈妈与张氏在说话。 “云栖寺来人了,要收回咱们那块地。” 张氏道:“是不是因为挖出了那具尸身?” 于妈妈应声:“寺里说,我们盖了楼阁,又修了院子和私路,会补偿给我们些银钱,不过……补多少要东家去与寺中商议。” 谢玉琰起身拽了一下铃铛,于妈妈忙拿了衣物进门侍奉。 谢玉琰道:“一会儿让小山拿了账目,我去云栖寺一趟。” 于妈妈有些惊讶:“娘子要亲自去?” “嗯,”谢玉琰道,“智远大师就要来京中了,我总要为他寻个落脚之处。” 第418章 赔钱 张氏听了谢玉琰的话,仍旧有些不放心。 昨日郭家船队帮着拦下一群妖教的人,转眼就又被人带去衙署,要不是大理寺的官员赶到,郭川他们都要下狱。 汴京的形势瞬息万变,可比大名府要骇人。 虽然现在看着案子像是有了定数,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张氏道:“不如等到郭雄回来之后再去。” 谢玉琰笑着道:“像娘这般担忧,即便郭雄回来,衙门也可能再将人抓回去。” “娘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张氏这才点头。 旁边的杨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从到了汴京,阿嫂做什么事都不带他了,他只能天天去书院读书。 果然,张氏催促杨钦:“快出门吧,迟了先生又要罚你。” 杨钦鼓了鼓腮:“娘怎么能说“又要罚”,我明明从来没被先生罚过。” 谢玉琰忍不住笑看杨钦:“你能天天去读书,那就是最好的。将来娘年纪大了,你若是能立起家门不让她担忧,那便是今日之功。” 家中稚子能去书院,那就是日子过得太平。若是连老幼都要焦心,这个家也就到了最危难的时候。 杨钦听得眼睛发亮:“阿嫂这么说,我也不是没有用处,用功读书,就是家门兴旺。” “是,”谢玉琰弯下腰帮杨钦整理衣衫,“你出去走一圈,邻里就都知晓我们家中上下太平安康。等过些日子,就有人跟你作伴一同去读书了。” “真的?”杨钦听了这话,眼睛登时亮起来,还想要说些什么,又恐真的迟到,立即向众人摆摆手,“那我走了。” 张氏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自主脸上满是笑容,心中也舒畅得很,不过她也知晓,现在撑起这个杨家家门的人是谁,若是将来钦哥儿有了出息,只希望能帮得上阿琰。 “我去拿手炉,”张氏向谢玉琰道,“你身子寒,还不能大意。” 手炉这些小事,于妈妈有时候会刻意留一件给张氏,张氏能照顾到大娘子,心里也更安稳。 谢玉琰坐上马车,一路往云栖寺而去。 马车刚刚停下,谢玉琰就看到迎过来的段大郎和郑三爷。 “大娘子。”两个人躬身行礼。 谢玉琰点点头:“云栖寺的人在哪里?” 郑三爷道:“就在咱们新修葺的院子里,除了云栖寺,准备买地的沈家也来人了。” 一行人边说边往院子走去。 沈家管事远远地就看到来人,不禁有些惊奇:“怎么还有女眷?” 妙静师太也不知晓,只是双手合十:“贫尼也是才知晓,这家的东家其实是位娘子。” 沈家管事就是一怔,忙打发人去禀告老爷、夫人。 本来以沈家的身份,老爷、夫人是不用亲自前来的,但若是没有这家商贾,也找不到四娘子的下落,现在又要人家让出土地,不管是出于感谢还是歉意,都该他们走这一趟。 既然来的是女眷,让夫人一同来见可能更好些。 “大娘子。” 等到谢玉琰等人过来,沈家管事先行见礼:“劳烦东家了,我家老爷、夫人正在旁边祭拜,我已经让人去告知。” 谢玉琰颔首,先带着郑三爷和段大郎进了院子。 楼阁已经盖好,家什也都搬了进去,这处院子也修葺了大半,院子四周的水渠都已经做完,再有个把月就能完工。 可惜只能到此为止。 段大郎叹口气:“比咱们在南城码头盖的好多了,若是能开张,必定客似云来。” 谢玉琰并不觉得可惜:“好事多磨,这一步总是要走的。” 段大郎好似有些明白,却也没完全清楚,为何要走这一步? 几个人说着话,沈重珍和夫人高氏到了,陪着高夫人一起的,还有二儿媳孙娘子,妙静师太走在最后,再也没有了大德尼的模样,反而佝偻着身子,一举一动都透着股畏惧和瑟缩。 郑三爷早就让人收拾出间屋子,让大家落座说话。 屋子里虽有男子在,但谢玉琰还是摘下了幂篱。 高夫人看到眼前这位东家的真容不禁一怔,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竟是这般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却能带着人做这样的买卖…… 高夫人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背后的东家不好出面,专程让一个女子前来示弱,也好让他们多给些赔偿。 不过谢玉琰眉眼间的镇定自若,又让高夫人觉得非同一般,不似有那般算计的人。 高夫人收起思量,开口道:“我家的事,想必娘子知晓了。若非娘子要修私路,惊动了那明真,我家孩儿还不得昭雪。” “光凭这个,我家也该向娘子道谢。” 谢玉琰道:“夫人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都是凶徒心中有鬼,才会露出马脚。” 眼前这娘子没有顺势挟恩自重,高夫人登时生出几分好感。就算是要报恩,也没人愿意被人压在头上,揪着不放。 高夫人接着道:“本来我们应当回报娘子,但眼下却又有一桩事不得不让娘子为难。” 谢玉琰颔首:“我听说了,夫人家中想要买这块地,我们就不能再在这里开铺子。” 话都说出来了,高夫人松口气:“正是,娘子修葺这里花了不少银钱,我们都会加倍补偿,连同耽搁的功夫也都算在内,若是缺少店铺,我家也能帮着寻个合适的。” 高夫人的身份,能这般商量着与谢玉琰说话,自然都是因为沈四娘子,他们想要安安稳稳地为四娘子办身后事,不想再闹出什么事端,让四娘子不得安生。 这些道理谢玉琰都知晓,提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沈家都会应承,不过…… 谢玉琰道:“我们在这里花了不少银钱,若是离开自然要有所补偿,只不过这笔银钱不该沈家来出。” 高夫人有些意外地看着谢玉琰:“那……应该谁来出?” 谢玉琰看向妙静师太,妙静只觉得那看似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犹如坠了千斤,下意识浑身一抖。 淡淡的声音传来:“师太觉得呢?” 妙静师太张开嘴:“贫尼……不太明白善人的意思。” 谢玉琰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师太没有伙同他人下圈套害我?” “没想过等我将铺子开起来之后,找借口将土地收走另给他人?” “让我们辛辛苦苦用了许多人力财力,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419章 旧案 妙静师太想要否认,可是昨日战战兢兢一整日,晚上又忐忑地没有合眼,精神早就在失控边缘,突然被谢玉琰这样疾言厉色的一问,知晓自己的秘密全都被人发现,最后支撑皮囊的那份力气也没了,登时就垮下来。 高夫人见到妙静这般模样,不由地皱起眉头。 妙静一张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中的佛珠更是掉落在地,这般狼狈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玉琰接着道:“怪不得妖教中人能在云栖寺扎根,你们自称佛家弟子,却不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而是借用佛家的名义,行蛊惑、蒙骗诸事,表面光鲜,背地里腌臜,与那些妖教徒又有什么不同?” “听说妙静师太是个苦命人,在云栖寺修行时,差点被寺中恶僧欺辱,师太冒着危险,揭穿恶僧行径,这才被人尊崇,从而接掌了云栖寺……” 谢玉琰这番话,让妙静师太眼中的恐惧加深了几分。 谢玉琰仿佛有些惊诧,话语也跟着一滞,目光中满是审视,妙静师太不敢与谢玉琰对视,干脆低下了头。 谢玉琰站起身,踱步到妙静师太身边,挡住了落在妙静师太身上的阳光。 妙静师太感觉整个人仿佛都被黑暗笼罩。 谢玉琰一针见血:“你为何不是惭愧,而是恐惧?” “难不成当年接掌云栖寺也另有内情?” 妙静师太捏紧了手,想要努力平复心情,奈何谢玉琰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紧紧相逼。 “不是……没有,”妙静师太道,“我没说谎……李知县知晓……就是那慧真和尚……将朝廷的赈灾粮……以次充好。” “是慧真做的,都是他做的。” “与李知县无关,李知县……李知县让我……我看到的。” “慧真床底下有银钱,都是金银,金子……”妙静师太用自己的手比了比,“这么大的四十根……很重很重……要搬好多次才能搬完。” “那银块也有许多……” “他还做了只金钵。” 谢玉琰绕着妙静走了几步,到了妙静身后才开口:“是他做了只金钵,还是给他做了只金钵?” 妙静忍不住扭头去看谢玉琰,由于动作太大,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摔下来,然后她再去看谢玉琰的眉眼。 只觉得面前的人,远比大殿上那能看透世间一切的佛祖更可怕。 谢玉琰加重了语气:“是他做了只金钵,还是给他做了只金钵?” 妙静忽然觉得自己不能撒谎,也不敢再撒谎,她几乎是喊叫出来:“给……给他……是给他……” “还有院子里的妇人……都是给他安排的。” “若慧真不肯认罪……妇人……今日死一个……明日死一个……还有那孩童……” 妙静忽然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是慧真要告官,是他要告司农寺,说他们赈灾的粮食不足数,发放给灾民的粮食并非平价。” “是他们找到的我……只要我告慧真……待处置了慧真,他们就将那些和尚都迁走,整个云栖寺都留给我们。” “以后,我就是云栖寺的主持,我不敢不听他们的话。” 谢玉琰不再说话。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重珍,此时此刻满脸怒容地道:“他们是谁?” 妙静道:“李知县、那几个商贾……他们在这里藏货物,让我帮忙囤田,这些都不是我要做的。” “他们还曾将那些掠卖来的女子藏入寺中,我不肯,他们这才将人带走。” 妙静忽然有了几分气力,她拦下了这桩事,好像就能弥补她的过失。 “我没拿走多少银钱,”妙静道,“我早就不想做了,可他们不答应。” 沈重珍怎么也没料到,云栖寺还有这么多事没查清楚。 尤其是涉及慧真大师,本是一位有名的高僧,却因为私底下作恶被人揭穿,这才在牢中圆寂。 现在看来慧真是被冤枉的,他的死可能也另有蹊跷。他来云栖寺本是为了安葬四娘,无意之间却听到了一桩旧案。 谢玉琰接着道:“想要抢走我铺子的人是谁?李知县还是哪个商贾?” 妙静早就无力抗争,谢玉琰问什么她就说什么:“不是……不是商贾……是夏家、谢家两位郎君。” 沈重珍眼睛一亮:“哪个夏家?” “刑部尚书家的夏五郎和……谢枢密家的谢二郎。” 沈重珍要对付夏孟宪,本来还没有下手之处,现在这比丘尼,刚好给他送来证据。 沈重珍想到这里,激动地起身,他看向谢玉琰:“不知可否将这女尼交给我,让我带去衙门审问?” 谢玉琰自然应允。 沈重珍也不耽搁,吩咐人架起那妙静就向外走去。 云栖寺定然还能挖出不少内情,当年指使妙静陷害慧真的,应该不止是司农寺和李知县。 夏子乔为何能吩咐妙静做事?说不得夏家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年,他们与云栖寺勾结,定然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若是将这些都查明,定会收获不小。 沈重珍离开之后,谢玉琰向高夫人道:“今日我就让人将物什都带走,这块地就此交给夫人。” 高夫人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对眼前这娘子只有感激和欣赏。她可没有见过这般聪明、伶俐的女子。 明明是个商贾,身上却没有半点铜臭味,举手投足反倒像个高门大户家的女眷。 谢玉琰没有向沈家讨要任何东西,反倒让高夫人觉得更加亏欠:“我们沈家定不会让娘子吃亏。” 谢玉琰看着高夫人,露出一抹笑容:“那就劳烦夫人了。” 说完了话,几个人向外走去,楼阁那边段大郎已经开始让人搬物什。 高夫人这才发现,那些雇工搬出来的都是瓷器,可想而知楼阁里面都已经修葺好了,否则也不会摆上这些。 高夫人正要询问谢玉琰,要寻个什么样的铺子,到时候她会吩咐人去做,却在这时,看到一个人搬出了只舍利匣。 高夫人盯着那舍利匣,整个人几乎僵立在那里。 莲花的盖子,鲜艳的颜色…… 她忽然想到了静玄口中说的物件儿。 第420章 显灵 高夫人眼看着那舍利匣就要被拿走。 “等等。” 高夫人格外急切,加之她仓促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捧着舍利匣的人没有在意,仍旧继续往前去。 “等等,”高夫人再次阻拦,快走几步到了舍利匣前,“这……这……是舍利匣?能不能先别搬走,我想仔细看看……” 那小厮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地去看谢玉琰。 谢玉琰走上前:“夫人这是怎么了?” 高夫人一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身边的儿媳孙娘子也意识到什么,眼睛中满是惊诧。 高夫人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舍利匣是从哪里来?” 谢玉琰听到这话,没有迟疑地道:“这是我们的瓷窑烧制的。我来汴京的时候,就将它带了过来。” 高夫人接着问:“一直放在这里吗?” “楼阁修葺好了,才搬过来,”谢玉琰想了想,“算起来不过两三日。” 高夫人下意识握紧了帕子:“有没有拿去云栖寺里面?” 谢玉琰摇头:“不曾。” 高夫人的视线没法从舍利匣上挪开,她想要伸手去触碰,手却控制不住的发抖。 “夫人,”谢玉琰道,“您……” 高夫人终于伸出手拉住了谢玉琰:“娘子,这舍利匣能不能留下……让我带回去……我用一用……” 谢玉琰示意于妈妈将舍利匣接过来,然后道:“不如我们进屋再说。” 高夫人见东西没有被带走,连连点头。 几个人重新坐下来。 于妈妈将舍利匣摆在了桌案上,高夫人的目光一直盯着,眼睛有些微微发红。 谢玉琰试探着道:“这舍利匣按理说是佛家葬具,虽说这其中还没有盛放高僧舍利,但烧制出来后我就将它供奉去了宝德寺。” “这次我之所以带来汴京,是因为朝廷选去榷场的瓷器,需要窑口多送来些瓷器式样,而这三彩舍利匣,是我们窑口师傅烧制出最好的器型之一。” “所以这瓷器我们却是不卖的,等选瓷过后,我就会将它赠给宝德寺,这是早就与宝德寺主持智远大师说好了的。” 高夫人听着这些话,愈发觉得这舍利匣不一般,尤其是三彩的颜色,尤其的鲜艳,被阳光一照,仿佛发着淡淡的光晕。 高夫人几乎认定了就是静玄口中提及的物什。 不然怎么会这般巧合? 不但是莲花盖的舍利匣,而且又曾在寺中供奉过。 高夫人忙道:“我不是要买……我也知晓这……不能买……我就是想要借回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高夫人想了想:“不会耽搁娘子的事,我可以拿银钱作保。” “夫人不必如此,”谢玉琰思量片刻道,“看夫人这般着急,不知要将拿这舍利匣作何用处?” 高夫人不知该不该说,她颇有些为难地道:“不是瞒着娘子,是有些事还不能确定。” 谢玉琰点了点头:“我只能借给夫人两日,两日之后,带来南城码头归还。” 高夫人登时面露喜色。 谢玉琰接着道:“请夫人定仔细存放。” 高夫人连连应声:“我一定倍加小心,万不敢出什么差池。” 话说完,谢玉琰又看了看舍利匣,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高夫人立即起身相送:“还不知晓大娘子名字。” “我姓谢,”谢玉琰道,“夫家大名府永安坊杨氏。” …… 谢玉琰上了马车。 走出很远之后,于妈妈还在想方才高夫人脸上的神情,其实说起来,那舍利匣确实帮了沈家的忙。 如果不是静玄,沈四娘子的事也就不会暴露于人前,不过于妈妈也想过,大娘子如何知晓的这些?兴许大娘子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又或者打听出这桩案子的是王大人。 不过在别人眼里,不管是王大人还是大娘子,都与这案子没有太大关系。 …… 高夫人不知是听了静玄那些话,还是这舍利匣烧制的委实太好,让她觉得眼前的舍利匣,愈发不一般,竟不敢轻易去碰触,让人去府中取来了檀木箱子,垫上了许多绸缎,又将舍利匣仔仔细细包裹好,这才放入木箱中,送上了马车。 孙娘子望着那檀木箱子:“娘,您这是想要拿去给那比丘尼看?” 高夫人点点头,她就是想要弄清楚,万一这是真的呢? 孙娘子接着道:“将舍利匣带去大牢……是不是不太好?” “自然不能送去大牢,”高夫人想了想,“老爷不是去了刑部吗?我们将老爷喊出来,请里面通融一下,将比丘尼带到后院去辨认一下。” 拿定主意,高夫人也不耽搁,吩咐车夫直奔刑部而去。 沈家下人将沈重珍从刑部衙门请出来,高夫人就将舍利匣的事说了。 “若是真的,这舍利匣我们定要好好供奉。” 高夫人心中始终过不去那道坎,能证实是佛祖显灵,就能说服她,四娘没有一直在受苦,她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胡乱思量,不知四娘被害的时候有多害怕,有多疼,一定盼着他们能找到,救下她。 她的四娘最怕疼了。 沈重珍如何不知晓夫人的心思,他也是一样。于是郑重地抱起了檀木箱子,脚步坚定地向刑部走去。 …… 静玄一直缩在大牢的角落里,审讯的官吏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没有任何心思挣扎,对她来说,若是能立即得到判罚的结果,反而是种解脱。 “你,出来。” 静玄木然地向大牢外看去,人却没有动,狱卒不耐烦进去拖拽,静玄却不挣扎,狱卒随意折腾。 迷迷糊糊中,知晓被人带出了大牢,然后又走了一段路,然后被丢进了一间屋子中。 静玄垂着头,没有去看周围的情形,只是依旧缩在地上。 “你说见过一只舍利匣。”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静玄本不在意。 可是那人继续道:“你看看,是不是这只?” 静玄茫然地抬起眼睛向前望去。 桌案上,摆放着一只三彩舍利匣。 仰莲盖,四面镂空,匣身四角下面都有一个蹲狮,匣身中间各有一个门,门两侧站有守门者。 静玄那略微涣散的目光,突然睁大,呼吸几乎都停滞了,紧接着她的面容变得扭曲,整个人突然从地上跪起来。 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出怪异的声响,然后她开始叩首,一边叩首,一边念佛号:“阿弥陀佛……” 静玄将头使劲向地上磕去,不消两下就鲜血直流。 说着她开始反复念叨起来。 “愿断一切诸恶业,愿修一切诸善行……” “弟子错了,求佛祖原谅,求佛祖原谅……” 第421章 供奉 沈重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静玄就像疯了一般,神情看起来格外的癫狂,若是没有人来阻止,她好似都要将自己撞死在这里。 “来人。” 沈重珍喊了一声,外面的狱卒立即进门。 “快将她拉住。” 狱卒见到静玄这般,也愣在那里,听到沈重珍提醒,他们才上前去拉静玄。 却不知晓静玄哪里来的力气,整个人开始死命地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静玄凄厉地喊叫,“佛祖还没原谅我,还没原谅我……” “佛祖,佛祖不肯出来见我……” 静玄说到这里痛哭起来,她向舍利匣的地方伸出手。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那天我瞧见了,”静玄自言自语,“佛祖就坐在莲花中间,佛香绕身。” “佛祖真的显灵了。” 静玄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我看到了。” 不过她很快又满脸恐惧:“佛祖是来惩治我的,我杀了人,我做了许多许多恶事……所以佛祖就来了。” “咯咯咯,我会下阿鼻地狱。” 说完这话,静玄开始哭泣:“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死了会下阿鼻地狱,会下阿鼻地狱。” “救救我,救救我!” 静玄哭得厉害,脸上鲜血混着涕泪,再加上那扭曲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的可怖。 沈重珍见静玄这般,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他死死地咬着牙,恨不得让静玄生不如死,让她尝到四娘十倍的痛楚。 看了许久之后,沈重珍才开口询问:“这真的就是你看到的舍利匣?” 静玄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舍利匣不放。 她这般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重珍再去打量舍利匣,莲花盖子中间,并没有静玄说的佛祖。 “你说的佛祖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静玄被这句话刺激:“佛祖就在那里,可现在没了……佛祖没了,佛祖不来了,不肯度我……” 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又开始诵念经文,一双血红的眼睛一直盯着舍利匣不放,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没有……没有……还没有……” “为什么不来了,为什么佛祖不来了。” 沈重珍吩咐狱卒:“将她带出去吧!” 狱卒听令继续拖拽静玄,静玄就像要了命般,挥动着手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静玄的声音渐行渐远,沈重珍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再去看那舍利匣。 莲花中央,确实没有静玄说的佛祖。 沈重珍端详了一会儿,又伸出手轻轻地将舍利匣打开,向里面看去,这一眼让他浑身一凛,死死地攥住了手中的盖子。 舍利匣里,一个高僧的瓷像盘膝而坐。 再想想方才静玄说的话。 所以,是舍利匣中的高僧出现在莲花座上? 沈重珍的心一阵急速的跳动,他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盖阖上,然后郑重跪下双手合十。 祈求佛祖让四娘脱离苦海。 …… 高夫人在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自家老爷抱着檀木箱子走出来。 “怎么样?”高夫人急着开口。 沈重珍将箱子妥善放在马车上,这才向夫人点了点头:“那静玄说了,她看到的就是这只舍利匣。” 高夫人不知自己是悲痛还是欢喜,激烈的情绪波动下,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才扶着管事妈妈稳住了身形。 高夫人顾不得别的,伸手抓住沈重珍:“我们捐佛塔,供奉这只舍利匣。” 沈重珍听着忙点头:“应该。” 高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现在立即就将舍利匣捧到天上去。 突然之间,她想起一桩事:“不……不行……” 沈重珍看到夫人脸色变了,也跟着焦急:“怎么了?” 高夫人道:“谢娘子说,这舍利匣要拿回大名府,供奉在宝德寺。”说着她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好似舍利匣就是她的四娘,舍利匣走了,她也没有了念想。 沈重珍拉紧了高夫人:“别急,别急,兴许还能商量。” 既然都是供奉,若是宝德寺主持和谢娘子肯答应,将舍利匣供奉在汴京也是一样。 高夫人在劝说下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她看向自家老爷:“是不是应该将舍利匣拿给太后娘娘看看?” 让太后娘娘也知晓,那静玄说的是真的。 沈重珍则在思量,怎么才能说动宝德寺主持,只要他们有的东西,都能拿来交换。 …… 大名府往汴京的路上。 智远和尚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严随见状忙仰头关切:“师父昨晚睡觉是不是穿的那漏洞的裤子?我就说,天还没完全暖和,这样腚是不行的,你看,果然着凉了。” 智远和尚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头:“没有着凉,说不得是有人在念叨为师。” 严随低声道:“那应该是好事。” 智远和尚却觉得福祸难料。还没到汴京,他就想早点回去宝德寺了,这样想着,他向小徒弟背后看去。 小徒弟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智远和尚眼睛跳了跳,拿这么多东西,一副要长住的模样,委实……不太吉利。 …… 汴京。 王晏踏进家门,就瞧见门房里挤着几个小厮。 他们都是跟着自家老爷过来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王家就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显然是在商议刑部的案子。 王晏已经听说夏孟宪辞去官职,在家中等待大理寺传唤。即便如此,大家也要议出一个结果,要如何判罚夏孟宪? 正想着,就瞧见贺檀迎面走过来。 “我要回大名府了,”贺檀道,“过来看看姨母。” 王晏颔首。 两个人走到僻静之处,贺檀压低声音:“你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怎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不是我,”王晏道,“都是阿琰做的。” 贺檀看着王晏那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不知是谁,在大名府的时候,处处防备着,恐怕被人算计,现在倒好了,一门心思往人家身上贴…… 谢大娘子就是厉害,迷得王鹤春晕头转向。 “走,”贺檀道,“今晚请我吃酒,也算为我送行。” 王晏却想也没想:“没空。” 他们忙的抽不开身,他刚好去见见阿琰,想想一会儿就能见到人,他就说不出的欢喜。 第422章 套话 王晏换上新做的青色长袍,一旁侍奉的小厮仔仔细细地将衣服褶皱都抹平。 折腾了好半晌,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郎君一眼,若是往常,郎君早就挥挥手,让他退下。 只因为郎君不在意这些,衣袍简单些就好,不用太过繁复,夫人送来这件衣衫的时候,他还想……郎君八成不会穿。 可能是郎君今日心情好,郎君不但穿了,还不厌其烦地任他摆弄。 小厮想着又道:“夫人还让人送来了新靴子,不然郎君也换上?” 王晏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小厮立即去拿。 贺檀在外面左等右等人都不出来,干脆自己走了进去,结果看到王晏从头到脚一片簇新,不由地愣住。 “怎么?要去给姨父、姨母磕头贺年啊?” 王晏没有理睬贺檀,而是吩咐门口的桑典:“去将狸奴抱过来。” 桑典应声。 贺檀围着王晏走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穿戴成这般模样的王鹤春,显得格外俊朗。 “你不是不喜欢这样绣暗纹的衣衫?” “连头冠都换了个新的。” “你现在向我行礼,道句吉祥,我定能赏你些银钱。” 这模样,当真比面圣还要隆重。 看到贺檀还没有走的意思,王晏道:“兄长还有事?” 不等贺檀接口,王晏将话说完:“兄长此去大名府,许多日子不能回来,我母亲定要挂念,兄长不如去与我母亲说说话。” 这分明就是随随便便将他踢给了姨母。贺檀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息,不过就是遇到位小娘子,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就变成这般模样? 王晏站在门口,等到桑典将狸奴抱过来,他接到手中掂了掂,发现狸奴没有瘦,这才放心。 一切准备停当,王晏又看向贺檀:“明日一早我去送你。” 听着这敷衍的口气,贺檀皱起眉头:“若不是我让你跟着一同去大名府,你哪里能有今日?” 王晏道:“兄长不也抓了刘知府那些人?这次拿了旨意,回到北边就能整饬兵马了。” 贺檀扬起眉毛,这么算算好像也是,他也没吃亏,想想最近王晏早出晚归,好不容易得了功夫见一见心上人,倒也可怜。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跟王晏计较了。 王晏走了,贺檀只得去拜见林夫人。 见到自家外甥,林夫人自然欢喜,张罗着让人备下饭菜。 “这么快就要回大名府了,”林夫人道,“早知晓提前将你母亲接过来。” 贺檀道:“朝廷要开榷场,北边正是忙的时候,要不是因为刘知府的案子,我也不能回京。” “等到今年正旦,定能归家。” 林夫人道:“听说官家要另派差事给你?” 这次大名府差事办的好,贺檀升任大名府路分都监,林夫人听了消息也为外甥欢喜,不过眼睛中闪过一抹担忧。 贺檀看得清楚,仔细揣摩姨母的心思,他升迁了,王晏的任命却迟迟没有下发,大约姨母就是因为这个烦恼。 贺檀道:“姨母不用担忧鹤春,官家对鹤春颇为看重,一直想要将鹤春留在身边,不过又要有所权衡,毕竟姨夫乃大梁宰辅,父子都掌实权,恐会被人诟病……” 贺檀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林夫人忍不住失笑。 “傻孩子,”林夫人道,“你以为姨母是为这个发愁?晏哥儿就算不入仕,我也不会忧心。” 说到这里,林夫人刻意向外看了看。 “我且问你,晏哥儿今日穿的衣袍可好看?那是我前些日子刚做给他的。” 贺檀下意识地点头:“好看。” 林夫人抿嘴笑:“那你什么时候,也能似他这般?” 贺檀一时猜不透姨母话里的意思。 “莫要整日都想着衙门里的那些事,”林夫人道,“小小年纪,正是好时候,你们兄弟一同去的大名府,怎么你就升个官职?” 贺檀面露讶异,莫非姨母指的是…… “你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晏哥儿都有了去处,”林夫人望着贺檀,“你闲下来,还只能与姨母说说话。” 贺檀的心突然一闷,方才看到王晏抱着狸奴往外跑,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一下,他居然还可怜王鹤春没见到心上人,他却连个心上人都没有。 不过…… 贺檀眼下能确定,姨母已经知晓了,他看向林夫人:“是鹤春与姨母说了?” 林夫人摇摇头,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知子莫若母,官家要给他什么官职我不清楚,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却能看个七七八八。” “所以,你母亲给你相看了那么多女眷,到现在却还没有将你的亲事定下来,因为知晓你哪个都不欢喜。” 贺檀抿了抿嘴唇,忍不住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他尚未将姨母说的话都理清楚,就听林夫人接着道:“现在,你与姨母说说,晏哥儿欢喜的女子,是什么模样?他们是在大名府认识的?如今跟着一同入了汴京?” 贺檀立即闭紧了嘴,生怕多说一个字,不过好像已经晚了,方才姨母借着闲话家常,已经全都从他嘴里套出来了。 …… 从前的南城码头很是冷清,现在却不同了,即便天黑下来,依旧一片灯火。 来来往往的人,结伴走动,茶楼上不时传来笑声。 桑典提着灯笼走到一处院落前,伸手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就看到杨小山的笑脸。 “大娘子就说,今日郎君可能会来,果不其然……” 王晏快步走进去,正要问谢玉琰在何处,就瞧见大红灯笼穗子随风摇摆,她就立在那暖融的灯火之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晏觉得谢玉琰脸颊比起往常,似是略微有些发红,她一双眼睛微微弯起,里面含着一抹笑意。 王晏的心似是被撞了一下,这些日子空了的地方,登时被填满,正当他要快步走过去时,突然怀中一轻,一个黑影从他怀里跳下去,“嗖”地一下蹿进了谢玉琰怀里,紧接着撒娇的叫声传来,惹得谢玉琰将它抱紧,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大头。 方才那旖旎的气氛,此时此刻已经去得干干净净。 今天晚了点,还有一章 第423章 缠绵 谢玉琰许久没见到玉尘,现在抱到怀里,自然欢喜的很。 “小鱼干呢!” 于妈妈道:“我立即去取。” 谢玉琰将玉尘抱进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但没有瘦,好似还胖了一些,如此一来,脸看起来更圆了,倒是多了几分憨态。 玉尘伸出爪子来抱住她的手臂,生怕她转眼就跑了似的。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叫个不停,仿佛是在嘟嘟囔囔埋怨。 “好了,好了,不是不带你,我们得到处奔波,居无定所,没有你的地方住。” “给你买了新毯子。” “以后你可以睡在上面。” 大约是谢玉琰说的话多了,玉尘还真就停下来。 于妈妈抱来了瓷罐,谢玉琰从中取出一条鱼干,递给狸奴。 “尝尝,”谢玉琰道,“都是我晒的。” 狸奴闻了闻,然后就着谢玉琰的手,开始吃起来。 很快一条小鱼干下了肚,它舔着舌头,依旧是一副馋猫的模样。 王晏看着谢玉琰,他最开始注意到她怀里的狸奴,就是因为她看狸奴的时候,目光格外的温和。 她小的时候就是那般,长大后,变得更加果决、凌厉,平日里习惯用那份波澜不惊掩埋住所有的情绪,只有狸奴在她身边时,她才会有几分松弛。 就像现在。 眉眼舒展,嘴角含笑。 他只要能这样一直看着她,其余的也都不重要了。 谢玉琰抬起头时,刚好撞上王晏的视线,看到他那双眼睛,清亮而专注,上面似是蒙了一层水气,所以比往常都要柔和。 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对谢玉琰来说是模糊的,直到与王晏在一起时,才变得真实而清晰。 从习惯一个人独处,到喜欢他在身边,理智又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其中。 “我不怕奔波,”王晏开口道,“有没有给我留个容身之地?” 这是她与玉尘说的话。 谢玉琰道:“宰辅宅子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住的吗?” 王晏看向狸奴:“她在王家也有住处,娘子还要再给它准备。” 谢玉琰指了指狸奴:“那王郎变成这般样子,我也像待狸奴一样……” 话说到这里,谢玉琰又觉得奇怪,因为此时狸奴就趴在她腿上,不经意的念头,让她脸颊微红,登时飞上了一抹红晕。 王晏顺着她那闪躲的视线,也窥探到了她的心思,他的心弦也跟着一动,一些隐秘在心底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想联翩。 屋子里一时安静。 却比之方才更添缱绻。 于妈妈看着面前这两个人。 谁能想的到,天底下最聪明的两个人,竟像稚儿般说话。最可怜的是她,尽可能地闭紧耳朵,就算不小心听到些什么,也劝说自己莫要走心,以免破坏两位在她心中的模样,尤其是王大人。 狸奴吃饱了,缩在谢玉琰怀里,悠闲地舔着爪子。自从见到了谢玉琰,玉尘就再也没向王晏那边看过,现在更是舒坦地半眯起了眼睛。 王晏从怀里取出她打的络子又递过去一块玉牌。 谢玉琰看过去,两样东西都是她送的,她还以为他早就戴上了。 “还没将玉牌穿在络子上,”王晏道,“既然都是娘子亲力亲为,哪里能假手旁人?所以还要劳烦娘子。” 谢玉琰伸手将络子拿起来,她提前留好了扣子,就是要用来挂玉牌的,想要做好并不难,说到底,王晏想要的就是她亲手做好罢了。 他的心思,她怎会不清楚? 谢玉琰在灯光下穿线,尽量将每个结都打得平整、好看,毕竟这是要垂在腰间的,若是打得凌乱了,难免会让人笑话。 终于将玉牌系好,谢玉琰将线剪断,伸手递给王晏。 王晏伸手来取,只不过没有径直拿走络子,而是拉住了她的手。 温暖的手掌将她手指握在手心。 “这是娘子给我的信物,”王晏道,“我会每日随身携带。” 谢玉琰点头。 王晏露出笑容:“那就说好了,就算你回到谢家,那记在你身上的婚约也不作数。” 谢玉琰道:“自然不作数。” 她就要在人前露面,紧接着真实的身份也会被揭开,如果她做回谢文菁,淮郡王那婚约可能就会落在她身上。 但只要她不愿意,也没人能够强迫,她总会有法子脱身。 杨小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娘子,饭都准备好了。” 谢玉琰下意识地要抽手,却被王晏握得更紧了些。 “知晓了。” 谢玉琰回一声,下一刻她的手被王晏拉过去,然后手背一暖,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如同一只蝴蝶,突然落上来,停在上面许久没有离开。 谢玉琰差点因此惊呼出声。 杨小山听到屋子里大娘子的声音,可是屋门却一直没有打开,他不由地去看于妈妈,于妈妈摇摇头,示意杨小山不要去打扰。 其实这话,应该于妈妈来传,但是两个人独处的时,于妈妈曾打断过很多次,如果次次都如此,难免会让人反感。 可又不能不用饭,所以……干脆大家都分担些。 门总算开了,狸奴踩着猫步先挤了出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它伸了个懒腰,露出餍足的神情。 王晏走出来时,腰间已经多了块玉牌。 络子被风吹起,一些散落在谢玉琰的裙摆上,王晏看着欢喜,于是上前几步,任由它们尽情纠缠。 …… 太后娘娘在第二天看到了那只舍利匣。 她也不禁有些惊奇:“还真的有这东西。” 高夫人颔首:“老爷拿去给静玄看了,那静玄瞧了之后,人就又变得疯疯癫癫,一直对着舍利匣叩首。” “不过,这舍利匣有些地方也与静玄说的不一样。” 高夫人尽量的情绪变得平静些,事实上她又一夜没有睡着,后来干脆起身守着那舍利匣。 高夫人将差别向太后指出来。 “静玄看到了佛祖现于莲花之中,其实……烧制舍利匣时,确实塑有瓷佛像,只不过是在舍利匣内。” “我觉得正因为不同,静玄看到的才是佛祖显灵。” 太后娘娘仔细看着那舍利匣,听起来高夫人说的有些道理。 高夫人起身再次向太后行礼:“还有一桩事,我们想求太后娘娘帮忙。” 太后点头,算是应允了。 高夫人道:“我们想将这舍利匣留在汴京,沈家还会为这舍利匣建造一座佛塔。” 太后道:“是桩好事。” 高夫人面露难色:“可……烧制舍利匣的大娘子说,之前已经约定好,要将舍利匣献给大名府的宝德寺,若是那位大娘子能将舍利匣改献云栖寺……我们也能得偿所愿。” 第424章 有点意思 太后听了高夫人的话,并没有立即回应。 但高夫人知晓太后这是听进去了,至于结果会如何,她也不敢追问,慈宁宫做事也有章程,不能为一桩事而改变。 “将舍利匣留在慈宁宫,”太后半晌道,“明日送回沈家。” 高夫人应声起身告退。 女史端来一碗乳酪,太后却无心吃,而是与身边的司仪说话:“阿虞是个伶俐的孩子,就是这些年被四娘的事牵累了,磋磨掉了不少精神。” 太后说的阿虞,就是高夫人,高夫人年轻的时候,经常被太后娘娘唤来宫中,娘娘曾说过,论女红,便是尚功局也没有几个人比高夫人厉害。 “四娘走失的那天,阿虞就是在家中绣图,”太后叹口气,“一双儿女因这桩事没了,阿虞将这些都怪在自己身上,从那以后也不再碰绣图了。” 太后说着站起身:“我床边摆着的那扇屏风,也是当年阿虞绣的。” 司仪知晓这个,那屏风太后娘娘格外喜欢,屏风用久了有损坏,却也是担忧高夫人拿起绣针会想起一双儿女,于是交由尚功局去修补。 冲着这个,司仪觉得太后娘娘也会帮高夫人了却心事。 司仪道:“不然让人去请净圆师太。” “也好,”太后道,“云栖寺的事,总要解决。” 太后说着走到了舍利匣面前,她端详着这只舍利匣:“确实比寻常瓷器要鲜艳许多。” “这就是石炭窑烧出来的。” 司仪道:“沈家是这样说的,那商贾烧制的瓷器,除了舍利匣,还有许多别的器型,都是出自石炭窑。” 沈家只是将精神都放在佛祖显灵上,太后娘娘却似是更在意舍利匣的烧制。 难不成…… 司仪想到这里试探着道:“娘娘不相信静玄说的那些话?” 太后道:“佛祖显灵?” 司仪点头。 太后轻轻地拿起了舍利匣上的仰莲盖,果然看到里面盘坐着一尊佛像。 司仪也瞧了清楚。 “吾入宫多年,听到、见到的祥瑞太多,”说到这里太后微微一笑,“到头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司仪揣摩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却也弄不准娘娘是说祥瑞无用,还是……觉得那些都是弄虚作假。 太后目光闪烁:“吾通常不会去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只会去看,做的到底真不真。 “与其相信那些,倒不如看出另一番意思。” 司仪仔细听着。 太后道:“佛不肯出,乃众生福薄,菩萨暂不显化。” 司仪下意识地点头,是这个意思,所以多数人看不到佛祖。 “再往深了说……” “浊世之中,善法难彰。” 听到这话,司仪脸色登时一变,立即躬身:“如今大梁正是盛世,若做这瓷器的人,果然有这样的思量……” 谁能说现在是浊世?岂不是在诅咒大梁江山不能长久? 太后见到司仪慌张的模样,不禁一笑:“吾说这话的人,都不害怕,你担心些什么?就算有人怪罪,也怪不到你头上。” “大梁的江山,就一定是处处繁盛?”太后道,“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我又不是聋子、瞎子。” “再者,若事实不是如此,也不怕被人评说,反过来……整日里听那些花团锦簇的话也是无用。” 司仪在太后娘娘身边久了,怎么会不明白太后话里的意思。至少太后现在心中觉得,应该是人为。 司仪还是觉得不太可能,仔细思量下来,想要做成这般,从一开始就要仔细筹谋,可是云栖寺的案子,至少她没看出有多少是刻意安排。 “有点意思,”太后道,“让人去打听打听那商贾,看看她是什么来历,若是有趣就与我说一说。” 司仪应声。 太后娘娘许久没有对一件事如此感兴趣了。司仪再次看向那舍利匣,无论佛祖显灵是不是真的,倒是为烧制舍利匣的人争得了个机会。 接下来要怎么做,不用太后吩咐,她就会去做。 …… 云栖寺的案子在汴京闹的沸沸扬扬,天子因此而动怒,相公们见状不敢怠慢,很快商定了结果。 刑部尚书夏孟宪的辞官奏折很快被中书批下来,夏孟宪脱下官袍,在家候审。 除此之外,云栖寺女尼与商贾、官员勾结作恶的事也传出来,云栖寺大门紧闭,女尼们被看管,交由僧录司处置。 谢承信垂头丧气地从刑部大牢出来,淮郡王立即迎上去:“如何?可见到了二郎?” 谢承信先向淮郡王行礼,然后摇头:“依旧不让见。”他好话说尽,还有淮郡王的面子,却还是没有见到人。 “大郎不用急,”淮郡王道,“方才我问过文吏,已经查明二郎与妖教的事无关,整桩事里,可能就涉及到与云栖寺女尼的那桩买卖,好在还没有做成,即便有过,罪名也不重,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谢承信点头:“父亲、母亲和小妹都着急得很,都盼着二弟能早些出来。” 两个人说完话,翻身上马往谢府而去。 淮郡王道:“二郎也是时运不济,偏偏在这时候与云栖寺有牵连。” 谢承信相信淮郡王,也就不加遮掩:“我二弟有这一劫,也与夏家有关。” 夏尚书这次是肯定没法逃脱,李家、贺家也被抓了许多人入狱,夏家在汴京这些年的经营至少毁了大半。 这些事淮郡王都清楚,他想知晓的也不是这个。 “大郎有没有听二郎说,云栖寺外开香水行的商贾是什么来头?”淮郡王道,“最近南城码头上有些传言,说郭家船队与那香水行背后都是一个东家。” “那东家还是个女子。” 谢承信没听说这话,他最近一直在为二弟的事四处走动,也未将其余事放在心上。再说,那东家如何,与谢家又有什么关系? 谢承信摇摇头。 淮郡王道:“听到这传言,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大名府谢氏。” 谢承信依旧一脸茫然。 淮郡王又提及一桩事:“那你应该听说了舍利匣佛祖显灵的传言。现在不止是咱们汴京的人好奇那舍利匣。” “就连西蕃来的使臣也想要一观。” 今天还有 第425章 唱戏 西夏的使臣,已经到了汴京,如今就在班荆馆中。 官家赐下酒和宴席,正是淮郡王带人送进去的,别看那些藩人才到了一两日,放出去的眼线却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淮郡王猜到西蕃人会设法从他这里,探听些榷场买卖的内情,却没想到,他们先询问云栖寺的舍利匣。 西夏在大名府逗留过的使臣,也曾在宝德寺见到了佛祖显灵,推算起来,那时候舍利匣就供奉在宝德寺,现在云栖寺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他们比谁都相信,那舍利匣不一般。 瓷行的那些人,想方设法防着大名府谢氏的瓷器入京,甚至早有了应付谢氏的对策,若是谢氏在汴京开瓷器铺子,他们就增加行费,将今年的劳役多摊派给谢家的铺子,再拉高税费……总之他们要让谢家的铺子没法在汴京开起来。 却没想到谢氏没有走寻常的路子,她反而用一只舍利匣,为她的新窑口打开了局面。 怪不得那些人找不到谢氏,他们盯着的是街市上的瓷器,哪里能想到谢氏在南城码头落脚,开起了食肆和香水行。 她从大名府带来的瓷器,根本没拿出来贩卖,而是被摆在修葺的楼阁中,按谢氏原本的安排,那楼阁要用来做茶楼,客人品茶的时候,刚好可以鉴赏他们窑口烧出的瓷器。 谁知根本用不着做到最后一步。 因为舍利匣的扬名,一下子就为谢玉琰走完了这些路。 卖到榷场的东西,若是入了那些西夏使臣的眼,也就不必等朝廷挑选了,可以直接记入文册,旁人也就别想再从中作梗。 毕竟买东西的是西夏人,人家想买,你怎么能不卖? 再说,连慈宁宫都知晓了舍利匣,这么好的东西,定会留在汴京,现在有风声说,谢氏会献出舍利匣。 到那时,谁还能压住舍利匣和石炭窑的风头? 淮郡王愈发觉得,大名府谢氏这个女子委实不一般。第一次听说她是因为刘知府的案子,她弄出的石炭窑,将瓷行弄得鸡飞狗跳。 等她在汴京站稳了脚,还会弄出什么事来? 淮郡王说的那些话,谢承信都不太清楚,淮郡王也就不再多言语,两人一路到了谢家门口,还没进门,刚好瞧见有人从谢家出来。 谢承信认识,那是夏家的管事。 “夏家人来做什么?”谢承信避开淮郡王低声询问。 谢家管事忙道:“应当是为了二郎君的婚事。” 谢承信登时皱起眉头,看来夏家定是要与他们结亲了,只不过之前是他,现在是二弟。 谢承信这样想着,周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已经迎出来,她向淮郡王行了礼,然后道:“夫人在屋子里等着了。” 管事妈妈在前面打帘,淮郡王走入屋中,只见周夫人坐在主位上,正笑着与身边的谢文菁说话。 淮郡王不为人知地,微微扬了扬嘴角。谢家显然是有意让谢文菁与他见面,两年的婚期尚早,谢家这是怕中间出现什么差错。 淮郡王向周夫人行礼。 周夫人笑着道:“怎好这般?淮郡王快起来。” “应该的,”淮郡王道,“夫人是长辈,又在家中,当行家礼。” 话是这样说,谢文菁还是代周夫人做了个万福。 淮郡王目光落在谢文菁身上,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夫人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老爷还是对的,看郡王爷那模样,显然是格外惦念着文菁。她有意将文菁放出来之后,郡王爷来家中的次数也更多了。 淮郡王道:“夫人身子可痊愈了?不知上次送来的药材可派上了用场?” 前阵子周夫人犯了头疾,淮郡王特意送来不少药材。提及此事,周夫人道:“劳郡王爷惦记着,已经好了许多。” 说着,周夫人看向谢文菁:“多亏了有文菁在身边照应,每日亲手做药膳给我,才会好的这般快。” 淮郡王似是想起了谢二娘子搭救他的情形,也跟着点头:“二娘子通晓医理,京中女眷鲜有人能如此。”这次他来谢家,谢文菁身上的书卷气似是更重了些,显然是因为他时时夸赞她的医术。 现在不要说谢文菁,就连他身边侍奉的下人,都能报上几味药材。自从传出他与谢二娘子议亲,他身边一下子就多了许多通晓医理的女子。 淮郡王也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 周围人都迎合他的喜好,那不是很好?他是不是喜欢,却只有他自己知晓。 淮郡王再次去看谢文菁,比起刚来汴京的时候,这个谢二娘倒是愈发从容了,倒也算是个聪明人。 淮郡王思量着,若是她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也不是非要揭穿真相。有个把柄握在手中,不怕她会生事端。只要与他无害,陪着他们将这出唱下去也不是不行,反正他随时都能下台。 比起现在与谢家闹翻,他更想知晓谢家在谋划些什么? 又与淮郡王话了几句家常,周夫人才问谢承信:“刑部那边怎么样?” 谢承信道:“依旧不让我们见人,不过郡王爷打听到了消息,二弟已经过了审,衙署确定他与妖教无关,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家中。” “这就好,”周夫人松了口气,“其实这事原本与二郎也无关。” 淮郡王应声道:“再等几日,若衙署还没动静,我就让人再去问问,早些让二郎出来,也免得受罪。” 周夫人忙道:“那就多谢郡王爷了。” 淮郡王喝完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辞。 周夫人出声挽留:“不如吃了饭再走。” “我还要回宫中当值,”淮郡王道,“这些日子事务繁忙,等送走了西夏使臣,我再来给夫人行礼。” 周夫人露出和蔼的笑容:“到时候让承信去请郡王爷来宴席。” 淮郡王起身离开。 谢文菁看着淮郡王的背影,都说淮郡王心仪她,确然郡王爷只要得了空就会来谢家,尤其是最近愈发的频繁。 可她心里就是有些不踏实……明明她的一举一动,与他心中的谢文菁……应该很相像了。 第426章 处境 淮郡王从谢家出来,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径直向王府而去,父亲跟着宣抚使前往秦州还不曾归京,他当值后就该去给母亲请安。 “郡王爷。” 门口管事见了淮郡王立即行礼。 淮郡王向院子里走去:“母亲呢?” 管事笑着道:“今日王妃娘家来人了,就在内宅摆了宴席,王妃若是知晓您回来,定会欢喜。” 淮郡王点点头:“我去换了衣服就去拜见母亲。” 管事忙向内宅去知会王妃,淮郡王换了件衣服,也匆匆往内宅而去。 现在的秦王妃是秦王的继室,淮郡王的生母早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继王妃进了王府又生了一儿两女。 头一胎就是秦王的次子,如今也有十三岁,二胎则是一对双生女刚满十岁。 去年冬日王妃又有了身孕,前几个月一直在仔细养着,现在肚子渐渐大起来,胎气也稳了,娘家人这才敢来府中走动。 淮郡王跨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笑声。 管事妈妈早就在门口候着,看到淮郡王,忙撩开帘子,请淮郡王进门。 帘子掀开,欢声笑语也跟着戛然而止。 淮郡王抬眼看过去,屋子里一半的人站起身来,主位上的秦王妃蒋甄如肚腹微微隆起,眉眼含笑,鬓间有一朵歪了的象生花,两个女儿大娘和二娘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 不用仔细去想,淮郡王就知晓,他没进屋之前必定是母慈子孝的情景,秦王妃的象生花八成是两个女儿簪上去的。 “母亲。”淮郡王行礼。 秦王妃伸手道:“快快起来,整日里在宫中当值,好不容易才出宫一次,怎不让人提前送个信儿?我也好让厨房准备你喜欢的饭食。” 淮郡王道:“知晓母亲身子不便,在值房吃过才回来的。” 秦王妃关切地问:“这次当值可还顺利?看着清瘦了些,一会儿让厨房做些药膳,春日里正是进补的时候。” 淮郡王一一应了,又转身去拜见蒋家人。 蒋家人也都是笑容满面。 秦王妃想起来:“听说谢家出了些事,你可去问了?” 淮郡王将谢承让的事大致说了。 “谢二郎平日里看着是个伶俐的,”秦王妃道,“我就说不该与妖教有什么牵连。” 说完这些,屋子里一时安静,淮郡王椅子还没坐热,就起身道:“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置。” 秦王妃笑着:“晚些时候,唤你过来用饭。” 淮郡王走出屋子,身后的帘子才放下,里面就再度热闹起来。 蒋甄如自从嫁入王府,就待他不错,衣食住行处处关切,全都准备妥当,不过只是一样……除了这些,从不与他说别的。 淮郡王微微弯起嘴唇,所以但凡他表露出半点不欢喜,都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唱戏唱久了,许多事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也正因为这样,那假的谢文菁才在他眼皮底下无所遁形。 不知不觉中,淮郡王走到了西边的一处院落。 那从前是他母亲的书房,许多时候,母亲都在这里面看书、写字。那时他尚年幼,记得的不多,但母亲那双在半空中摇晃的脚,那冰冷僵直的身子,还有垂下的头颅,到现在还那般清晰。 年幼的时候,多少次,他曾在梦中拉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柔软、温热,却也懦弱,最终只能了结自己的性命。 他其实是真的对谢文菁感兴趣,一个被关在乡里那么多年的女子,却还能好生活着,当真不一般。 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人李代桃僵,当真是没意思得很。 淮郡王走进书房坐下,护卫立即上前来,将手中的纸笺放在桌上。 “这是与云栖寺案子有关的消息,大致与衙署传出来的差不多。” 淮郡王仔细翻看,尤其是有关妖教的消息。 “有没有查出来,给许怀义报信的人是谁?” 如果没有这个人,许怀义不会找到李家庄子。 护卫道:“许大人因为博彩的案子在坊间扬名,从那以后每日都会有人向许大人喊冤,刑部的衙役见惯了这些,也就没人在意,都什么人来过衙署递状子。” “那信函夹在状纸之中,要不是许大人仔细翻看,都不会有人发现。” 淮郡王抬起头:“送信的人很了解许怀义,一直盯着刑部衙署的情形,这是借许怀义的手,对付夏家、李家这些人。” 护卫道:“那咱们还盯着夏家吗?” 夏孟宪没出事之前,淮郡王就在夏家四周安插了眼线。 “夏家还没摸清楚已经被人抢了先,”淮郡王道,“不过……夏孟宪虽然辞官,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会出来做事,暂时不要将人手收回来。” 护卫应声。 淮郡王让人退下,继续看手中的东西。送信的人对他会有很大用处,可惜现在看来,一时半刻很难将人找到。 不过……他觉得那人会再次出手。 …… 南城码头。 郭雄边走边与身边的人说话。他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之后,一路被人迎到了南城码头。 “郭大,这是第几次了?” 郭雄笑而不语,有人替他道:“几次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那是当然,”郭雄向众人道,“咱们没做亏心事,也不怕被衙署请去问话。” “对。” 有人立即附和:“就是这个道理。” 说着话,就有人上前与郭雄讲周家船队的事。 “后来又抓走了许多人,除了他们那三家也没消停,只要与那……什么妖教的人有来往,全都带去衙门问话了。” “真是恶有恶报,让他们在河面上欺负人,从这以后,我看他们再也不敢阻拦你们的船队了。” 郭雄还没说话,身边的人立即将话茬接了过去:“不止不敢拦郭雄的船,其他的船也不敢拦了,至少这几日都老老实实的。” 平日没少被那四家船队欺负,大家提及这个都很是欢喜,只觉得解气得很。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热闹着,就听到有人喊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请问从大名府来的,谢大娘子住处在哪里?” 走走郡王的戏份,铺垫一下,今晚还有哈 第427章 新寺庙 听到有人问起谢大娘子,郭雄立即转头去看,只见两个比丘尼站在不远处。 郭川扶着郭雄从人群中走出,两兄弟看向那比丘尼:“请问两位师太这是……” 年长的比丘尼道:“贫尼法号净圆,从僧录司来,想要见谢大娘子。” 看到郭雄和郭川有些犹豫,比丘尼接着道:“我是为了云栖寺的事。” 郭雄有所猜测,旁边的郭川压低声音:“大娘子当众说过自己的身份。” 郭雄在大牢里,自然不知晓这些,如今弟弟这样一说,他也就明白了,大娘子是不准备遮掩行踪了。 郭雄道:“我们兄弟为师太引路。” 净圆应声:“那就多谢施主了。” 郭雄在大牢里受了刑,若不是许怀义及时被放出来,可能一条腿都要被折断,可即便是如此,因为之前就有旧疾,以至于雪上加霜,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在衙门请郎中为他诊治过,只要将养十日八日就能好转,一个月后定然无恙。 “施主腿脚不方便,我们就慢些走,”净圆道,“我们寺中有一种治疗跌打的创药,一会儿施主可以与我一同前往寺中取些回来敷用。” 郭雄忙道谢。 一行人走到处院落前,小厮正在门口张望,看到郭雄一脸欢喜,就要上前说话,目光一扫又瞧见了两个比丘尼,立即止住了脚步。 小厮是于妈妈才在码头上挑选的,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机灵。见到这样的情形,他撒开腿就往院子里跑,显然是去报信了。 净圆见状,也就放缓了脚步,等着那小厮去而复返。 片刻之后,于妈妈迎出门。 “两位师太随我来。”于妈妈说一声,前一步在前面引路。 院子离香水行不远,净圆师太站在门口的时候,已经瞧见了香水行热闹的情形,进出的人不断,那一小会儿的功夫,至少有七八个人走进去。 “大娘子就在屋子里。” 于妈妈上前打帘,净圆先走进去,然后她就瞧见了桌案前的女子。 谢玉琰也抬起眼睛,两道视线刚好撞在一起。 净圆行佛礼,谢玉琰起身回了过去,然后将净圆师徒请到一旁坐下。 谢玉琰道:“不知师太来寻我,所为何事?” 净圆师太道:“原本找娘子,是为了舍利匣,不过现在却有别的问题,向大娘子讨教。” 谢玉琰点点头:“师太但说无妨。” 净圆师太道:“大娘子在大名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取用石炭,所以应该比旁人更懂石炭。” “大梁才开始大肆采挖石炭,”谢玉琰道,“不过与其他人相比,我们大名府最先用石炭的人,对石炭知晓的多一些。” 净圆师太看向门外:“听说大娘子开香水行,头一件事就是在屋子里砌炉灶,那炉灶是否与烧柴草的炉灶不同?” 谢玉琰应声:“我们砌的新炉灶,更适合烧石炭。” 净圆师太低思量片刻:“大娘子的瓷窑,是否也是如此?” 谢玉琰好似知无不言,无论比丘尼问什么,她都愿意回应:“大名府的新窑都是重新修葺的石炭窑,除此之外我们还在礠州开了窑口。” “我听说,烧制瓷器火候最要紧,”净圆师太道,“大娘子如何掌控这些。” 谢玉琰望着净圆师太,这次她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露出一抹笑容:“这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也不能随意告知旁人。只能说,现如今我手中有不少工匠,他们善于辨火,早在大名府时,我们就能将石炭分成几等,什么样的石炭烧的火大小,能烧多久,我们都已探知一二。” 净圆师太也并不失望,而是道:“怪不得大娘子的买卖能先人一步。” 谢玉琰笑容收敛了些,目光依旧平静:“师太是想要与我做买卖?就似……宝德寺那般?” 净圆师太面上不起波澜,眼睛中却一闪光亮:“谢大娘子如何得知?” 谢玉琰道:“师太是因舍利匣来寻我,现在都能先将舍利匣放在一旁,问我的事自然更加重要。” “之后师太问及石炭和掌控火候的法子,这些是我手中最重要的东西,更是我许多买卖更做成的原因。” “我有,你没有,若不是强取豪夺,就只能商量着获得。” “这不就是买卖?” 净圆师太认同地颔首:“大娘子说的没错,是买卖。” “我们庵中,平日会印染些布帛,煮练、蒸制都需要火候,石炭虽好,但对其不了解,就无法掌控火候,难免出差错。” “我们也不怕尝试,但若是有懂得此道的人帮忙,做起来就会更容易些。” “听说大娘子在宝德寺开矿场,还曾雇佣僧人,既然做过这样的事,八成也能愿意与我们做这桩买卖。” “当然大娘子可以放心,我们与云栖寺不同,只想做正经的买卖,不用遮遮掩掩,无论到什么时候都经得起盘查。” 谢玉琰道:“师太说的是哪个庵?” “慈云庵,”净圆师太道,“庵中比丘尼有几十人,不过若是接纳了云栖寺的比丘尼,那就有上百人之多,从前我们会印染少量布帛用来贴补寺中,换成石炭的话,就能出更多布帛,也就不怕庵中多养比丘尼。” 谢玉琰从净圆师太这话中,听到了别的意思:“师太是说,要将云栖寺并入慈云庵?” 净圆师太点头。 “那云栖寺呢?”谢玉琰道。 “这是我想与谢施主说的另一桩,”净圆师太道,“云栖寺出过几次事,留着它恐怕也很难再有香客前去寺中。” “僧录司商议,欲在云栖寺处,建造一座新寺庙。” 谢玉琰听到这里,顺着净圆师太的话茬往下问:“新寺庙?” 净圆师太颔首:“这新寺庙与娘子的舍利匣有关。” “这舍利匣让沈四小姐的案子真相大白,可见它与云栖寺有缘,但听闻谢大娘子答应将舍利匣赠予大名府宝德寺。” “一只舍利匣,两段因果,想要两全,除非将宝德寺迁入汴京。” 第428章 上桌 谢玉琰将两个比丘尼送出门,看着她们渐渐远去。 说完了慈云庵和宝德寺的事,净圆师太就告辞离开,只说等到庵中安排好了,请谢玉琰过去看看染坊。 郭雄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大娘子,这尼姑是要做什么?” 谢玉琰与比丘尼说话的时候,郭家兄弟没有进去,两个人都是粗人不假,却也能看得火候,掌握分寸。 谢玉琰先去看郭雄的腿:“伤的如何?” 郭雄心里一暖,然后颇为不在意地道:“都是小事,那狗官急着要口供,吩咐狱卒下手重些,却也不敢要了我的性命,说到底就是点皮肉之苦而已。就是这条腿不争气,战场上受过伤,经不起折腾。” 谢玉琰道:“不能大意,还是请郎中每日来换药,这段日子你也少走动。” 郭雄点头。 郭川道:“要知道是这样,当时我替大哥去就好了。” 郭雄却瞪了弟弟一眼:“等你开始掌管船队了,再说这样的话。既然我是纲手,这些事自然由我出头。平日里船队的人都听我的,难不成到了要紧关头,我倒要缩起来?真的如此,日后谁又会信服?” “既然吃这碗饭,平日里比旁人拿得银钱多,也就得做好我自己的事。” 郭川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知晓了。” 谢玉琰看向郭川:“将你大哥扶进屋中坐下。” 有些事就算想得再周全,也难免会有人因此受累,她尽可能地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但事情瞬息万变,重压落下来,还需要各自承担。 几个人在屋子里坐下来。谢玉琰才道:“两个比丘尼此次前来,是解决云栖寺后续之事,若是与她们商议好了,说不得能与她们做些买卖。” 郭川道:“大娘子说的是染布的买卖?” 谢玉琰点头。 郭川道:“汴京的尼姑庵往外卖些布帛,东西虽然没有布庄的好,但也便宜些。我找二娘的时候,汴京城里许多地方都去过,因此知晓这些。” 谢玉琰道:“净圆师太说的就是印染布帛,她们想用石炭,却不知如何砌炉灶,想要请我们去帮忙。” 郭雄道:“那大娘子要做这笔买卖吗?” 谢玉琰也不隐瞒:“若是能与庵中商议出一个好结果,能够各自获利,倒是一桩好买卖。” 与慈云庵做买卖有许多好处,不用她出面交行费,以及摊派无端的税赋,但坏处就是这买卖她不能掌控。 不似佛炭和瓷窑,要如何做,都听她的安排。 于妈妈看到谢玉琰说到这里时,微微停顿,显然这买卖没那么好做,至少不如说的这般轻松。 说完这些,谢玉琰看向郭雄:“一会儿让马车将你送到住处,这段时间就好好休养。” 郭雄想说没事,谢玉琰接着道:“来日方长,以后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 郭雄这才点头。 将兄弟两个送走,于妈妈重新为谢玉琰沏了热茶:“大娘子,方才那两个比丘尼……是不是不简单?” 她能看得出来,净圆师太的话很少,虽说是来与大娘子商议舍利匣的事,但话语中却透着一股的笃定。 谢玉琰点点头。 于妈妈道:“那她们要与大娘子做买卖,会不会……”这样的人,随时都能反悔,与他们谋利,委实危险得很。 谢玉琰道:“慈云庵里需要炉灶和石炭,却也并不急切,她们大可以再等一等,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有能工巧匠做出更多适合烧石炭的炉灶。” “现在找过来……无非就是想要摸清我们的底细罢了。” 于妈妈听得这话,更加担忧:“那大娘子还要答应她们?” 谢玉琰微微一笑:“我知晓她们从何而来。” 于妈妈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想要将舍利匣留在汴京的是沈家,但是沈家没有开口,因为她们感激舍利匣让沈四娘子的冤情得以大白天下。心中对舍利匣也生出更多的敬畏之心,更不愿让我为难。” “想要事情两全,就不是沈家能做到的了,他们必然要向更高的人求助。” 比沈家更高的人,其实并不难猜,就在眼前。 谢玉琰就是借她的手,对付了夏尚书那些人。 换句话说,她是故意引来慈宁宫的目光。 于妈妈似是听明白了一些。 谢玉琰接着道:“汴京与大名府不一样,想要上桌很难……但可以先做一盘菜。” …… 净圆师太带着徒弟回到了慈云庵。 司仪早就等在了禅房。 “如何?”司仪开口询问。 净圆师太道:“答应了。” “刚好官家已经让人将宝德寺主持请入京中,等智远大师到了之后,就更换云栖寺的寺名,并将舍利匣供入寺庙。” 供奉舍利匣的人,自然就是谢大娘子。 司仪看着净圆师太:“她没有思量就答应了?” 净圆颔首。 “来慈云庵修葺炉灶呢?她也应承了?” 净圆师太道:“谢施主答应来庵中看一看,依贫尼看,就是应承了。而且谢施主也没有探听贫尼的底细。” 司仪道:“她什么都没说?” “没说,”净圆师太道,“但能看出来,她应该猜到了。” 真的有这样聪明?司仪微微皱眉,跟在太后娘娘身边这么久,见过许多聪明人,但很少有人仅凭一件事,就被太后娘娘留意到。 “既然如此,”司仪道,“那就看她接下来如何做吧!” 太后娘娘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能让净圆师太去见谢娘子,可见心底里还是觉得谢娘子比常人出挑。 亲手将舍利匣供奉去寺里,谢娘子也能扬名了。可能太后娘娘是因着沈四娘子,才会给这样的恩赏。 无形之中,慈宁宫和沈家为她抬了轿子。 司仪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谢娘子,不足以让太后娘娘如此。 要知道慈宁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面做事了。 这次之后,谢娘子的瓷器也彻底能打开局面,瓷器也定能卖去榷场。从这一点看,谢娘子倒是个有本事的人。 “多留意她一点,”司仪道,“保不齐,她就是冲着慈宁宫来的。” 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谢娘子从一开始居心叵测,那这桩事就得重新清算。 还有一章,努力加油 第429章 扬名 司仪到太后娘娘身边这些年,见过太多人将手伸来慈宁宫,无非都是向太后娘娘讨要一些利益,或是向慈宁宫借势。 他们达成了目的,却让慈宁宫承担后果。 一个小小的商贾,若是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必定要给她些教训,还要将她背后的人一同都抓出来。 免得让那些人觉得慈宁宫好欺负。 太后娘娘都已经不再理事,偏偏有许多人还不罢休。娘娘可能懒得去惩治他们,但作为娘娘身边的人,她不能让那些脏水泼到娘娘身上。 司仪起身道:“我这就回宫去了。” 她来慈云庵,也是以供奉佛经为借口,不能耽搁太久。 那谢氏既然要来庵中做买卖,就等于来到了慈宁宫的眼皮底下,想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也并不难。 所以,来日方长。 …… 茶楼上。 柳二郎和左尚英坐在一群人中说话。 “听说那舍利匣是从大名府来的。” 这就是为何众人会围着柳二郎和左尚英,他们想要打听舍利匣的消息。 柳二郎颔首道:“宝德寺修葺之后,办了一场法事,里面供奉的都是谢大娘子让人烧制的佛瓷,舍利匣是其中一件。” 有人听得这话继续道:“对,就是这话。京里有个商贾就是这样说的,那场法事他也去了,还亲眼看到了佛光。” 众人又看向柳二郎,柳二郎下意识地点头。 惊呼声响起。 “还真的有啊。” “那商贾还说了,那时他向舍利匣看了一眼,好像瞧见了佛祖就坐仰莲之中。” “他也看到了佛祖显灵?” “那不知晓,”说话的人展开手中的扇子,“现在说见过佛祖的人,至少有几十人,这些人……你仔细打听一下就知晓,八成都没去过大名府。更有甚者,还说做梦到过那舍利匣。” “现在多少人都想看舍利匣一眼,以此验证自己是否有佛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再次将目光落在柳二郎和左尚英身上。 “柳二郎,你们有没有瞧见佛祖?” 柳二郎看向左尚英,那场法事他们确然是去了,也看到了那些佛瓷,但他们看的是谢大娘子如何为新窑口的瓷器扬名。 而且,出现佛光的是佛像,也没有舍利匣的事,法事过后,舍利匣就被供奉起来,没有再在人前出现过。 所以,柳二郎脑海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好像是看到了。”柳二郎说着向左尚英求证。 越有争议的事,往往越能引起别人的兴致,尤其这桩事还不繁琐,只是弄清楚佛祖是在外面还是在舍利匣里面。 现在就算舍利匣在人前,左尚英也相信,会有许多人瞧见仰莲之中有佛祖盘膝而坐。 所以…… 他自然选择让一切更扑朔迷离,这样对谢大娘子最有利。 左尚英摇头道:“我似是没瞧见佛像,当时匆匆一瞥,已然记不清楚了。” 两个人的说法正好相反。 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越打听越离奇,不如自己亲眼一观。 “什么时候能看到那舍利匣?” “现在见不到,等供奉去寺中,就更不好见了。” “有人去南城码头了,也没有看到,听说已经暂时被供奉到大相国寺了。” “不是说慈云庵吗?” “那谢娘子的住处因此都遭了贼人,昨日被扭送去了衙署。” 左尚英脸上一闪惊诧:“还有这事?” “有,”那人道,“不过……没有得手……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东西,也敢去偷?” 说完这些,有人道:“看来只有等到正式供奉的时候,才能得见了。” “只怕到时候挤不进去,”柳二郎知晓一些事,“有许多丢了孩子的人家,都要去拜舍利匣。” 最近柳二郎和左尚英除了筹备殿试之外,就在推云栖寺的案情,柳家的小厮被柳二郎遣出去打听消息。 被许怀义救回的妇人大多都活了下来,与掠卖妇人有关的贺家、李家都下了大牢,不管怎么样,至少最近掠卖妇人的事会少许多。 那些苦主,除了感激许大人,再就是那显灵的舍利匣了。 “夏家、谢家与掠卖买卖有没有干系?” 不知道是谁问起。 周围登时一阵安静。 夏孟宪被关入大牢提审,那也是早晚都能出来,更何况谢枢密却好端端地在朝廷里,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议论他们? “喝茶,喝茶。”总算有人将这话题揭了过去。 “说了那么多,倒不如猜一猜在座有几位登科。” …… 雅室里,谢承让垂着眼睛,摩挲着手中的茶碗。 被关了七日之后,他才被放出来。 只有大哥带着个小厮来迎他回去,进了家门,父亲将他训斥一顿,然后他就知晓要与夏家结亲的消息。 他是谋划着代替大哥迎娶夏二娘,他要靠着这门亲事抬一抬在谢家的地位。 可现在,这门亲事却成了拖累。 如果在他的安排之下做成这门亲事,夏二娘嫁给他这个庶子,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品性和才德,现在这样的情形,却是无奈之举。 结果一样,却从根本上不同。 一个是心甘情愿,一个被迫低头。 得知这样的消息,谢承让觉得日子比在大牢里还难熬,可他现在又没法子来推掉这亲事。 谢家生怕他不肯答应,就在他没归家的时候,就与夏家交换了庚帖。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打算,大哥早就成了夏家的女婿。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 谢氏的身份被证实,但没有人会上门找她的麻烦。 谢承让嗓子一痒,忍不住咳嗽几声,在大牢里染的病症,到现在还没完全痊愈,本是因为夏家搅合进这桩事中,却得了这样的结果。 到底是谢氏运气好,还是有人暗中帮忙? 谢承让正想着,外面传来喧哗声,他立即从窗口向下看去。 街面上一大一小被人围在中央,年纪大的穿着僧衣,年纪小的还是虽然也是僧人装扮,却还没有剃度,可见是个俗家弟子。 这二人是从大名府的宝德寺而来,他们到了汴京,就意味着,舍利匣要被供奉去寺中了。 …… 严随望着四周围过来的人群,他伸手拽了拽师父的僧衣。 “师父,”严随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人……有些多?他们认识我们吗?是不是弄错了?” 第430章 高僧心愿 智远大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根本没发现周围的异样,只是脚下不稳,差点被一颗石子绊的踉跄。 后背也跟着凉飕飕的,不是天冷,而是出了一身的汗。 从前他就在小小的宝德寺中,还真的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形,四周人越聚越多,围得密不透风。 智远伸手行佛礼,立即就有许多人还礼。 还真的是为他来的。 智远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 突然被官家召见,他还想着,最好悄悄地来,匆匆的走,没想到刚刚进城,那些思量就都落空了。 那后面呢?还能安安稳稳回家吗? “师父,徒儿知道了,”严随眼睛愈发亮起来,“您其实是哪个大寺德高望重的主持,觉得汴京太过繁华,所以悄悄躲去了大名府的宝德寺,现在被官家寻到,不得已只能回到故地。” 智远听得这话,只想在徒儿大头上拍一巴掌,好端端的,大白日就做起梦来。 他这么厉害怎么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德高望重的主持?他还能将宝德寺迁入京城呢。 师徒两个一路前行,在面见官家之前,他们会去寺里挂单,智远和尚恨不得早点走到寺庙中,也好摆脱身边人的围观。 可是前面僧录司的人,却一点都不着急,有意带着他们游街似的。 “前面就到了。” 僧录司的人终于到了智远身边:“大家盼着大师入京许久,我们走得慢些,全了大家礼佛的心愿,也算是功德一件,您说是也不是?” 僧录司当然愿意瞧见这般热闹的情形,这些年许多寺庙侵占田地,弄得名声尽毁。而且这次云栖寺的事,他们也是脸上无光,只能从智远和舍利匣上挽回些颜面。 智远行佛礼道:“阿弥陀佛。” 僧录司也知晓分寸,很快他们就往城东而去,严随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若是师父没来过汴京,围观的人怎么早早就在前面开路,显然知晓他们要去哪里。 “师父,”严随又拽了拽师父的衣袖,压低声音,“咱们的寺大不大?” 智远大师心中叹息,他多说无益,还是要眼见为实。 “就是前面了。” 僧录司的人指了指不远处,严随竭力伸头向前看去,似是能看到古刹的斗拱飞檐。 严随眼睛里露出惊诧。 这么好的寺庙…… 想一想四处漏风的宝德寺,他转头去看师父,从前他觉得师父与他一样可怜,现在却觉得师父有点傻。 智远大师也不去理会小徒弟,到底是年纪小,看到汴京这般繁华,人也变呆了。 一行人终于到了寺庙前。 智远发现,这寺庙上竟然没有匾额。 僧录司的人道:“匾额做好了,等过些日子更名之后,就能正式悬挂。” 智远大师点了点头,他听听也就罢了,与他没什么干系。 僧录司的人说着话,从寺中鱼贯走出几个沙弥和比丘。 “因寺里比丘尼才迁出,眼下移过来的僧人不多,在册不过一百六十三人,后面还需慢慢安排。” 智远大师接着点头。 “寺中突然有这般变化,难免有些地方差强人意,好在春耕已经过了,没有耽搁耕种。”僧录司说着盯着智远大师,“若是大师觉得哪里不妥当,可以前来僧录司商议。” 智远大师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眼前这人说话有些怪异,他就挂单几日,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 “那我们入寺吧!” 僧录司的人说完话,看向旁边的小沙弥。 小沙弥立即上前毕恭毕敬地向智远大师道:“主持大师,请随我来,主持的禅房我们已经收拾好……” 说着就有沙弥去接师徒二人的包袱。 “主持……的禅房?”智远大师一愣,“不必如此,只要收拾出一间寻常屋子即可。” 沙弥一脸茫然,仿佛没听懂智远大师的话。 僧录司的副僧录好似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他看向智远大师:“大师不知晓,这里要更名为宝德寺?” 他故意没有在这对师徒面前提及此事,就是要试探这二人是否提前就知晓消息。若是早就知晓,那么云栖寺的事可能是慈宁宫早就安排好的。 可是眼下这对师徒,却是一脸痴傻模样,可见完全不知情。 “为何?”好半晌,智远大师才道。 如果这里叫宝德寺,大名府的宝德寺该怎么办? 副僧录露出笑容:“大师要在这里做主持,宝德寺的僧人自然也要搬迁过来。” 智远大师下意识地看向严随,现在连他都弄不清楚了。 莫不是他记错了?他确实曾是汴京寺庙的主持? “这……是不是弄错了?”智远大师终于不再平静。 副僧录道:“这是官家才安排下来的,宝德寺因佛炭声名远扬,官家赏识智远大师的作为,下旨赐予这座古刹,更名“宝德寺”,宝德寺内的僧人一同迁至汴京,而且……之前供奉在寺里的那只舍利匣,两日之后也会送入寺中。” 听到“舍利匣”,智远大师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所以眼前这寺庙,与谢施主有关? 在寺中走了一圈,智远大师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寺庙居然要变成宝德寺。谢大娘子来汴京不是为了做瓷器的买卖吗?怎么却倒腾出个寺庙? 副僧录道:“按理说大师长途跋涉,需要歇息些时日,但供奉舍利匣之事就在眼前,还需大师早些着手准备法事。” 听到这话,智远大师登时明白了。 供奉舍利匣,谢大娘子这是要他将大名府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原本以为谢大娘子来了汴京,他也就能脱身,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人叫来汴京,继续帮忙卖瓷器。 怎可一而再,再而三这般施为? 智远和尚觉得自己应该反抗。 副僧录一直没听到智远回话,于是道:“大师可有什么难处?” 智远大师行了佛礼:“阿弥陀佛,贫僧知晓了,会将法会筹备好。” 副僧录点了点头:“寺中哪里需要修葺,大师可吩咐寺中工匠。” 智远大师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他想要将寺中供居士和善人歇息的禅房都拆掉,这个心愿不知能不能达成? 今晚不要等,可能会更,也可能明天上午更。有点累。 第431章 不得已 僧录司的人离开,严随就要再去将寺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谁知刚踏出一步,就被智远拉住了衣领。 趁着寺里其余人不在,智远大师嘱咐小徒弟:“不准去敲佛像的肚子,不准爬上房梁,不准四处找地窖……” 敲佛像肚子,是因为有寺庙将钱财藏入佛像之中,爬房梁和找地窖都是同样的道理。 在宝德寺的时候,饿得半夜睡不着,小徒弟就会去寺里溜达,还真的让他找到了地窖,不过地窖中,只有几只大耗子。 “不会,”严随道,“师父刚刚来,寺里还不至于穷到那个地步。” 师父接手之后,至少要等个一年半载,寺里的米粮才会不够吃。而且那还是以前,自从有谢大娘子帮忙,大家就不再饿肚子。 “不准掏耗子洞,也不准藏粮食。” 严随的眼睛就是一暗,想要探索的地方登时就少了一小半。 “熟悉之前,不能出寺。”从前在大名府一撒手就不见人影,找也找不回来,现在到了汴京就更是如此了,所以……至少现在得将他限制在寺中。 严随痛快地应了,寺庙那么大,没都摸清楚之前,他肯定不出去。 智远大师挥挥手,严随立即如箭般窜了出去。 身边没有旁人,智远大师开始抬眼看向四周,其实寺庙西边临着一个小山坡,若是从西边进出,应该不会被人察觉。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忙将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都丢出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远急忙稳住他的佛心,免得再被奇奇怪怪的事侵扰。 接下来还是做点正事。 智远大师叫来小沙弥:“仔细与我说说寺中发生的事。” 小沙弥将最近发生的种种讲了一遍,这桩案子闹到现在,不说汴京人尽皆知,至少在寺中都传开了。 沈四娘子和慧真大师沉冤得雪。云栖寺的比丘尼被僧录司惩戒,首恶明真和静玄害人性命会被判死。 智远大师问得仔细,小沙弥就将自己听到、看到的全都告知。 “阿弥陀佛。” 许久之后,小沙弥才将一切都说明白。 智远大师总算清楚,为何云栖寺要改名字。 智远大师道:“原来是寺中出了人命,那理应在寺中做水陆才对。” 小沙弥应声。 智远大师道:“将寺中比丘和沙弥都请过来,我们要开始布置内坛、外坛、六尘妙供、挑选经文。” 小沙弥没想到这位主持,刚到寺中就不闲着,立即安排这些,他自然也不敢怠慢忙应声快步去寻人。 智远大师看向寺内,既然是做法会,那就做持续七日的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 他这样做,是想让更多人知晓那些妖教做的事,看清妖教的所作所为。 妖教不过就是利用教徒为他们谋利。 妖教命人暗中参与掠卖妇人的买卖,却又假称要救她们出去,既赚到了银钱,又骗取了妇人的信任。 那些妇人不但被卖,暗中还要为妖教做事。当她们真正看清真相时,早就被妖教所掌控。 凡被卖的妇人,坏了名声都无法归家,唯一给她们希望的就是妖教,即便她们知晓是假的,妖教那些救人的言语,却也早就成为了她们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撑,她们只会偷偷摸摸继续为妖教做事,拉更多的人加入妖教。 她们本是被妖教加害的人,最终反而会主动为妖教去骗人。 这些不是智远妄想,从那些妇人反口冤枉许怀义这桩事上,就能看出端倪。 衙署能审讯辨是非,律法之外又有多少的痛楚和无奈? 这法会是一定要做的…… 智远大师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想到……法会最后一日是不是就要供奉舍利匣?所以谢施主早就算明白了……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卖瓷器。 智远大师再次后悔,他就不该接下那藕炭。 …… 谢承让从茶楼出来,就打发人去云栖寺打听消息,他能肯定这个智远主持在为谢玉琰做事,否则那智远和尚不会尽心尽力在佛炭和泥炉上帮忙。 果然,晚些时候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消息:“云栖寺那边,让沙弥去汴京的寺庙送信,他们两日后开水陆,寺庙前和僧录司也都张贴了告示。” 这场水陆之后,云栖寺就会更名为宝德寺。 消息早就传了出来,只不过谢承让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名府的人,一个个都这般厉害,有雷厉风行的手段。 谢承让吩咐小厮继续打探消息,然后就前往主屋用饭。 这段日子谢家的气氛都很低沉,加上谢易芝为朝廷的事奔忙,一家人甚少聚在一处。今日周夫人这般安排,谢承让就知晓,必然要在饭后商议他的婚事。 用过饭,下人收拾妥当,谢家人就坐在了主屋的小厅中。 谢易芝看向谢承让:“这段时日,少与旁人走动,莫要再惹事,” 谢承让还没说话,谢承信开口道:“父亲莫要怨二弟,二弟也是被夏家牵连,与云栖寺做买卖也是夏五的主意。” 谢易芝皱起眉头:“那日是他上门去找夏五郎,若非如此,他们两个人还不会被牵扯其中。” 更别说后面还将夏尚书拉下水。 现在上面的人,用这话压他,让他不得不应允亲事。 谢承信道:“二弟说了,是夏五命周家船队对付郭雄他们,夏家怎么能连这个赖在二弟头上?” “大哥,”谢承让阻拦谢承信,“父亲说的对,是我错了,若不是我去找夏子乔……就没有后面的事。” 他不能拒绝这门亲事,因为他私底下与夏二娘来往,送了东西夏二娘手上。那些北珠,还有他瞒着谢家开的铺子,夏二娘若是说出来,婚事不但要继续,还会引来父亲的愤怒和猜疑。 现在夏二娘不会以此要挟,一来保全双方的脸面,二来既然要做他的妻室,将来就要与他利益相系,自然不能做对他不利的事。但惹恼了她就不同了,夏家这样的情形,她再被拒婚,就彻底陷入了困境。 “你知晓就好。”谢易芝说着又将目光落在谢承让身上,二郎回家之后,没有质疑家中安排的婚事,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辩解,而是老老实实地听着,这般模样,倒是让他不由地心软。 “翁易担下了所有罪责,要不是许怀义紧抓着不放,夏孟宪也早就脱身了,”谢易芝道,“刑部抓了许多官员,夏孟宪总有失察之责,不过局面不会一直这般,夏孟宪到底是正三品大员,学生遍布朝堂,不会就这样折在一个小小详覆官手中。” “没人敢为他说话,不过就是看在沈家和慈宁宫的颜面上。夏家东山再起的时候,你也能跟着借力。” 谢承让点头。 谢易芝接着道:“你要娶夏氏女,不可顶着庶子的身份,就记在你母亲身下。成亲之前,夏家还会为你谋个职司,到时候好好在任上做事。” 谢承让皆应下。 说完这些,谢易芝接着道:“婚事是婚事,夏家在外的那些生意,你不要沾手,至少眼下莫要涉及……妖教之事非同小可,我们谢家不可被拉进去,免得被那许怀义找到由头,又来纠缠。” 第432章 商议 谢易芝说的每句话,谢承让都会点头应承,谢易芝的神情更加和缓起来。 谢承让起身向谢易芝行礼:“父亲说的话,儿子谨记在心。儿子在外行事不当,这段日子让父亲为难了。” 谢易芝道:“年纪尚小,吃些苦头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能长记性。” 谢承让应声。 谢承信眉头紧锁,以父亲的本事,朝中想要与谢家结亲的官员比比皆是,哪里非得是夏家? 谢易芝瞥了一眼沉着脸的长子,他也皱起眉头,之前要将夏二娘许给他,他不愿意,现在给他二弟,他又是如此。 谢易芝开口道:“从明日起,我处置公务,你就跟着我在书房,过阵子你也给我去衙门里,王晏、贺檀这些人在朝廷都有了一席之地,你却还赖在家中。” 谢承信对步入仕途没有兴致,父亲这般说了,他也不敢有异议,只是道:“儿子知晓了。” 话说到这里,谢易芝就要将两个儿子遣走,谢承让开口道:“听说谢氏瓷窑出的舍利匣要供奉去云栖寺。” “班荆馆那边也有人打听那些瓷器。” 班荆馆里住的是西夏的使臣,每日那边都会有消息传出来。谢易芝掌管枢密院,自然这些十分清楚。 谢易芝道:“那些人向朝廷提出看舍利匣,但朝廷正在办云栖寺的案子,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弄不好就会引火上身,毕竟那边的是沈家和慈宁宫。 但是等到云栖寺更名,谢氏正式供奉舍利匣的时候,那些使臣肯定要去凑热闹。 谢承让道:“这么说,大名府谢氏的瓷器肯定要卖去榷场了。” 谢易芝抿了一口茶:“那谢氏不简单,她背后定然有人,只怕从大名府开始,就有所筹谋。” 大名府倒了个刘家,来汴京又让夏尚书丢官,这些与谢氏多多少少都有些关联,当然谢易芝并不会觉得是谢氏有什么本事,一个商贾还是个寡妇,再聪明又能如何?不过就是银钱上有些算计罢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背后驱使谢氏这颗棋子的人。 之前谢易芝怀疑是王家,现在又牵扯到了慈宁宫,反倒让谢易芝更加看不清楚了。 总不能是王相公与太后私底下有了来往。 周氏道:“老爷你们为何要在意一个小商贾?”在她看来,那谢氏委实不值得父子两个挂在嘴边。 “都是夏家下面的人不办事不利,否则哪里会让她冒头,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吧?还能闹到多大?” “若是老爷着实觉得那谢氏有问题,我就去云栖寺请个帖子,等谢氏供奉舍利匣的时候,仔细瞧瞧她。” 谢易芝思量片刻点头:“也好。” “我陪母亲一同去,”谢承让道,“那日难免人多,我也好护着点母亲。” 谢承信听到这话立即接口:“我也去。” 谢易芝没将这桩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问题不是出在谢氏那里,解决了一个谢氏,就像抓起李管事是一样,难以撼动他们背后的人。 说完了话,谢承信、谢承让都退了出去。 周夫人看向谢易芝:“明日我去一趟夏家,若是顺利,就早些纳吉,将亲事彻底定下来。” 谢易芝道:“你安排就是。” 家中事宜周氏都处理得当,所以就算衙门有些烦心事,谢易芝也觉得能应付的过去。 也多亏他早些处置了那些“家事”,现在谢家上下都听他的安排。母亲从前偏心二弟,父亲独断专行,若是家中他们主事,即便他官居一品,也不会舒坦。 现在就是刚刚好。 …… 此时的谢玉琰正在慈云庵中。 净圆师太带她看了庵中染布的作坊,十几个比丘尼正在忙着晾晒布帛。 净圆师太道:“云栖寺的比丘尼来了之后,这里就不缺人手了。” 谢玉琰走了一圈:“这里的地方应该足够砌新炉灶。” “那何时才能开始搭建?”净圆师太询问。 “大名府的人手到了之后,”谢玉琰,“快则七八日,慢则十日。” 他们去年冬日就在大名府搭砌烧石炭的炉灶,那些工匠还曾帮衙门修炼铁的炉子,他们到了之后,很快就能修砌起适合染布用的炉口。 “不过,也不用等到他们来才动工,”谢玉琰指了指周围,“这里太小,不如往周围扩一扩。” “炉火煮得快了,染的布帛也多起来,就要有足够的地方用来晾晒。” “除此之外,再请几个染坊的师傅前来,既然想要靠着这个赚银钱,就要学的精细些。之前你们靠着布帛价钱低,即便染的差些,也有人来买。” “但以后不同了,庵里出的布帛多了,即便价钱低一些,就能都卖出去?能接受布帛有瑕疵,颜色不够匀称的人毕竟不多。” “再说,有了石炭,其他染布作坊出的布帛价钱也会便宜,到时候庵里要怎么办?继续降价?” “本钱在那里,降又能降到哪里去?” 净圆师太听到这里点点头。 “既然炉灶还需要等,那就趁着这时候学印染,也不算耽搁功夫,”谢玉琰道,“再者,石炭灶染出的颜色如何,也要尝试,这样安排一举两得。” 净圆师太道:“印染坊的事,都听施主的。” 谢玉琰算一算时间,师祖和师父已然到了汴京,等到云栖寺做完了法会,刚好开始忙碌慈云庵的事。 安排完这些事宜,净圆师太请谢玉琰去禅房里歇息。 净圆师太道:“谢大娘子还没提及如何与慈云庵分利,就着手帮我建染布作坊,就不怕买卖谈不拢,白白浪费了精神?” 谢玉琰摇头:“我与师太都是一样的心思,即便师太只是让我帮忙,不提买卖,我也是要来的。” 净圆师太抬起眼睛:“谢施主这话何意?” 谢玉琰道:“师太来南城码头寻我,突然提及慈云庵,难道不是想要为女子也寻个去处,让她们赚些银钱,能养活自己?” 谢玉琰说到这里向周围看了看:“有多少女子,是因走投无路才来庵中,还有那些被妖教欺骗的女子,她们流落在外已经丢了名声,若是不能归家,又要去何处?” 今天没了,明天上午更 第433章 就是她了 慈云庵不是皇家尼庵,谢玉琰未曾去过,却在《会要辑稿》里看过曾有后妃请去慈云庵,只因慈云庵与其他尼庵不同,里面的比丘尼劳作、染布,虽说要付出许多辛苦,但日子会更自在些。 但宫中妃嫔究竟不是常人,哪里能随意安置?礼法、规矩一向凌驾于人,想要逾矩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这也就是为何,几十年后慈云庵染的布帛很有名气,却一直没被朝廷敕封被皇族所承认。 净圆师太没有反驳谢玉琰的话:“你就是这样说服宝德寺主持的?” 谢玉琰清楚净圆师太问的是“佛炭”之名,师太猜到佛炭可能不是源于宝德寺,而是她的手。 但即便彼此心中清楚,谢玉琰不承认,旁人自然更加无法证实。 谢玉琰故意避开道:“宝德寺主持赠予我佛炭的方子,我帮寺里挖掘石炭也是应当。” 不等净圆师太接口,谢玉琰接着道:“再者,买卖之事,寺庙不好沾手,由我来做更为妥当。” “寺庙将炭场卖给我,我用僧人做工给他们工钱,那是一视同仁,但是反过来,寺庙若请雇工前去挖石炭去卖,那就是欺压百姓。” “一桩好事也能被诟病成恶行,那些谩骂寺庙的人,八成都是衣食无忧,真正因此获得生计之人,却无法说话,更不能保住自己的活计。” “正当的获利不能摆在明面上,私底下的买卖反而会愈发猖獗,正因为默认了寺庙背地里赚银钱,养活寺中僧人,对他们抱着宽宥的心思,即便看到了,也视而不见,寺庙主持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什么买卖都敢去做。” “这也是为何宝德寺主持会愿意将佛炭秘方给我。主持不想贩卖度牒,不想与人合谋置换寺田,只用石炭换取银钱,支撑寺庙。” 净圆师太道:“善人呢?贩卖佛炭、帮着宝德寺挖掘石炭、修葺寺庙,原本是功德一件,却拱手让出了好名声,不觉得可惜?” 谢玉琰道:“我是商贾,能在宝德寺做买卖,是因为有利可图,算不得功德,也不能算功德。” 净圆师太捻动佛珠:“善人这般说法,贫尼从前未曾听过。” 谢玉琰微微露出一抹笑容:“与功德沾了边,买卖不好做。” 净圆师太眼睛中不由地也有了丝笑意。 净圆师太道:“依善人看,若是在庵中作染坊应该如何算?” 谢玉琰道:“庵中用来做染坊的屋子,算成掠房钱,每年足额交给庵中。” “另外,染坊所有盈利的三成也归慈云庵。在染坊做活计的比丘尼,染坊会照常付给她们工钱,这一笔不算在盈利之内。” 净圆师太仔细思量:“这么说,我们只要用些屋子,就能换得这么多银钱?” “慈云庵出的不止是屋子,”谢玉琰道,“在庵中作染坊,不会有行会找上门,即便他日真的入行会,行会钱也不会要得太多,还能挡住一些和买、私派徭役,借着慈云庵的名声,布帛也会更加好卖。” 净圆师太看着谢玉琰:“善人这么一说,三成好像又少了。” 谢玉琰道:“庵中染布手艺好的雇工,每日工钱至少三百文,其他人一百五十文到二百文。” 净圆师太道:“女尼也是如此?” 谢玉琰点头:“每日还会供一顿饭食。” 净圆师太半晌没有说话,谢玉琰也不着急,只是慢慢饮茶。 净圆师太道:“庵中还需要些寮房,安置一些没有去处的女子。”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我就能让工匠上门修葺屋子。” “做好文书,就让人送来给我,”净圆师太道,“不过有话在先,染坊若是亏了银钱,慈云庵是不管的。” 谢玉琰应声:“自然。” 其余话就不必说了。 谢玉琰起身告辞,净圆师太让沙弥尼将人送出慈云庵。 片刻之后,净云师太进门坐下来:“如何?” 净圆师太点点头:“就是她了。” “不再看一看?”净云道,“之前司仪不是还说,担忧有人利用慈宁宫。” 净圆师太却不在意:“我为慈云庵争利,她却答应将银钱给雇工。” 只这一点就够了。 所以她才会说,她们的思量是一样的。 能决定染坊的,不是慈云庵,也不是商贾,而是雇工。她是看到南城码头的繁华,才会问起染坊,显然谢娘子看得清清楚楚。 净圆接着道:“再说慈宁宫就在那里,能用上,是她的本事。” 都是慈宁宫的人,她与死守着慈宁宫的司仪和典薄不同,她们入了慈宁宫也被困在那里,而她早就走出了那道高墙。 …… 谢玉琰上了马车,于妈妈低声道:“我们去云栖寺?” 谢玉琰应声:“过去看看智远大师和严随。” 马车上放着不少物什,都是准备送给师徒二人的。今日她本该去云栖寺迎人,不想净圆师太让人来请,她只得先来慈云庵。 智远大师能顺利接掌云栖寺,于妈妈心里也松口气,大娘子以后有了地方可以去,她就不用胆战心惊。 王大人胆子愈发大了,在街面上连马车都敢闯,一次两次可能还行,这种事做得多了难免被人盯上。 王大人脸皮厚,她家娘子可沾不得这些。 再说……王相公府上……于妈妈想想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去处,大娘子没决定之前,与王大人那些事都做不得数,他日大娘子一句话,王大人也得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 马车一路到了云栖寺,于妈妈前去叫门,门口守门的小沙弥道:“今日闭寺……” 于妈妈笑着道:“我家大娘子来与主持大师商议供奉舍利匣的事。” 小沙弥听说舍利匣,立即行了佛礼:“小僧这就去禀告主持。” 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见到小沙弥去而复返,就看到一个奔跑过来的身影。 严随脸上满是压制不住的笑容,远远地就喊着:“大娘子……”现在他总算知晓,他们能留在这寺庙中,都是因为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才是他们师徒的贵人。 在寺中听到严随声音的智远大师,下意识地就要转身往寺中深处去。 不过随即他脑海中闪过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庙都给他备好了,他能往哪里去? 晚上再发另一章 第434章 重聚 于妈妈吩咐人将带来的箱笼搬进寺庙中。 谢玉琰看着严随,小师父依旧很瘦,但是个子长了不少,身上依旧穿着僧衣,不过不再满是补丁了。 严随看着箱子。 谢玉琰笑着道:“是给你和智远大师准备的僧衣、鞋袜。” “还有给你准备的书册。” 说话间,只见智远大师走了过来,谢玉琰立即行佛礼。 “大师看着精神不错,”谢玉琰笑着道,“我看了寺前的告示,两日后寺里就要做水陆法会,若是哪里需要帮衬,大师只管开口。”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下意识地拒绝,“什么都不缺,多谢善人记挂。”谢大娘子的物什不好拿,不知道啥时候又拿错了。 谢玉琰看出智远大师所想,不禁露出笑容:“那我筹备些供奉……” 智远大师接口道:“施主已经准备了佛瓷,其余的寺中自会安排。” 话说完智远大师就后悔了,他怎么又提了佛瓷?当真是心里想着什么,嘴上就会说些什么,明明该避讳,却总是弄巧成拙…… 谢玉琰眼睛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师父和师祖来了,她心里也跟着暖暖的。 “我也给智远大师准备了僧衣。” 于妈妈吩咐小厮道:“将箱笼搬去主持的禅室。” 小沙弥在前面引路,谢玉琰和严随边说话边往前走,熟络的样子宛如一家人。 看着这情形,智远大师也只得暗中叹气,一路跟随前行。 于妈妈刚好走到智远大师身边,她低声道:“大娘子离开大名府,很是惦念大师和小师父,大娘子这般喜欢参佛的人,到了汴京,也不过来云栖寺一次,如今宝德寺搬入京城,大娘子就能常来了。” 智远大师心里一沉,果然……他屁股还没坐稳,禅室就开始进人了。再者,谢大娘子喜欢参佛?参佛的次数,远不及放火来得频繁。 于妈妈道:“能否还似在大名府一样,找一间禅室给我家大娘子,大娘子与大师商议佛炭买卖,也好有个去处。” 该来的总是要来,智远大师心中再次叹息,手里捻动着佛珠:“寺中是有些空置的禅房,一会儿就让沙弥带着善人去挑一间。” 于妈妈道:“那就多谢大师了,这次搬来的箱笼,有一些要放到禅室去。”她准备这些的时候,大娘子都不知晓,不过早些弄好,有备无患。 严随也在与谢玉琰说话,从路上的见闻到寺中的情形。 “这云栖寺不简单,”严随道,“我找到了好几处地窖,里面应该装过财物。” 说着严随从怀里掏出个物什递到谢玉琰面前,那是一角银子。 谢玉琰伸手将银子接过,然后无声地放回了自己腰间的荷包中。之前迷晕静玄的时候,她从寺里取走了不少银钱,那是静玄和明真放起来准备送去妖教的。 妖教内乱,谁也说不清这笔银子的去处。 她拿着这些银钱,刚好筹备慈云庵的染坊。 严随跟在师父身边许多年,别的没学会,抠门儿的本事炉火纯青,这么一块银子能买不少物什,往常他是决计不会给旁人的,但谢大娘子不同,眼看着大娘子将银子收起来,他也有所明悟,捡到银子这桩事不能随意与外人提及。 “我再找一找,”严随压低声音,“发现了还交给大娘子。” 谢玉琰伸手抚平严随的鬓发:“不要总去地窖里,万一不小心被关在其中,智远大师要担心。寺中供桌太高,上下的时候也要多加小心。” 严随跟着点头:“大娘子的话,我都记得了。” 到了禅室,谢玉琰让人又将另外一只箱笼打开,里面是书册和笔墨纸砚。 严随发现这些书不是道经。 “现在安定下来,不用整日抱着道经看,”谢玉琰道,“在汴京,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去书院读书。” 严随有些疑惑:“书院?我们这么大?” 谢玉琰点头:“除了读书之外,他们还学蹴球、击鞠、骑射。” 严随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谢玉琰道:“若是有功夫,你跟着钦哥儿去瞧瞧。过些日子,大名府还会来人,到时候你可以将看到的、听到的讲给他们听。” 严随道:“李阿嬷她们也会来?” 谢玉琰道:“李阿嬷年纪大了,可能会觉得奔波,不一定会来,但集市上不少人都会到。” 严随听到这话立即点头:“那我就去看看书院是什么样子。” 智远和尚的目光落在谢玉琰身上,从前他们师徒食不果腹,小徒弟担忧他,才想着多学些本事,将来寺庙没法住了,就带着他去道观。 现在不需要担忧这些,小徒弟也该做些别的打算。 谢大娘子直接让严随去读书,他不会答应,但是看到书院之后,兴许就会改了主意。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沙弥就又来禀告:“主持,朝廷来人了。” 朝廷来人自然要见,智远本就是听官家传召入京的。 智远和尚正要离开禅室去相迎,来人却已然走到了门口。 智远和尚一瞧,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情形,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大名府。 王晏的目光径直落在谢玉琰身上。 嘴上说是为了见智远师徒,其实来做什么不言而喻。 “王善人。”严随又是一阵欢欣。 王晏道:“官家惦记着智远大师,特地让我来寺中看看,并告知大师,寺中做法会当日,朝廷会送来敕封和匾额。” 智远和尚又行了佛礼。 王晏前来,不过就是传一句话,从前不认识谢玉琰时,他会与智远一同品茶、下棋,不过现在自然不同了。 智远看向严随:“去让人准备斋饭。” 严随应声,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智远和尚也要找个借口出去,他还是尽量少与这二人在一起,免得…… “不必避讳大师,”谢玉琰道,“供奉舍利匣的时候,可能会出差错,还是让大师提前有所准备的好。” 王晏目光沉静地望着谢玉琰,这件事自然由她做主。 于妈妈关上禅室的门。 谢玉琰这才接着问:“那天谢易芝可会前来?” 王晏道:“我想法子,定会让他到寺中观礼。” “谢承让早就留意到了你,也不会错过这次的机会。” 谢玉琰点点头:“既然他们都来了,我也不用再遮掩,刚好就在寺中与他们相见。” 第435章 挑明 智远大师听不明白谢玉琰和王晏在说些什么。 不过智远大师的性子一向温和,他没有开口发问,而是等着王晏和谢玉琰两个人继续往下说,然后慢慢理清楚。 于妈妈给几个人换了一盏热茶。 王晏拿出一迭文书递给谢玉琰看:“这是最近许怀义在刑部审出的结果。” 许怀义从大名府跟回到汴京,这几桩案子他都参与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还曾质疑谢老相公的死因。 若说谁能将案情全都理清楚,非许怀义莫属。 王晏安排蔡征与许怀义一同办案,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后面有关妖教的消息,才会递到许怀义手上。 “汴京的妖教案,与大名府官商勾结贩卖妇人的案子已经牵连在一起,”王晏道,“李管事看了焦大的画像,确定来接妇人离开的人就是他,而且贺家最后一次将妇人卖去北边,就是十一月。” 这一点王晏要佩服许怀义,他本来做了准备,若是许怀义没有想到大名府的案子,就让蔡征从旁提醒,没想到许怀义不知什么时候,将大名府衙署与刘家有关的案宗都抄了一份,还描了焦大的画像。 “你也是十一月出现在大名府的,”王晏看向谢玉琰,“你醒来的时候,可有查验过身上的伤?” 虽说这案子曾经过衙署,也有婆子来验身,但那时候王晏对谢玉琰不熟悉,他只是看衙署交上来的案宗,并不曾仔细问过内情,后来随着对她的关切,也曾回去将案子重新翻出来,但毕竟没下一步的线索,无法依此对案情进行推测。 谢玉琰点头:“脖颈、后脑有伤,但身上除了磕碰出的伤痕,没有鞭打、棍击的伤口。” 她伸出一双手:“手腕上也有勒痕,不过留下的时间不长。” “被掠卖过来的妇人,因为长途跋涉地转运,至少要被关押一两个月,她们手腕上的伤必定是新旧迭合,皮肤也多有破损、溃烂。途中更是被掠卖人打骂、要挟,伤痕几乎遍布全身,”王晏道,“由此能推测,你被囚禁、关押的时间不久,或者你的身份特殊,焦大那些人不敢向你下手。” “焦大曾与人说过,他带回大名府的女子不知为何多了两人,我们在院子里找到了那个被折磨不成样子的女子,推测出多的二人,正是我和她,”谢玉琰道,“焦大折磨她时,该是逼问我们的来历,所以焦大应当不知晓我的身份。” 还有一点就是,那女子将刻字的玉珠藏匿起来,也是害怕被人借此发现的她的身份。 王晏道:“所以现在看来,只能你被焦大绑缚不久。” “焦大从汴京接走人时,人数应该没错,贺家不可能不清点人数就将人送走。” “到了大名府之后,焦大却发现多出二人,那么就是沿途出了差错。” “可能是在这时候,有人将你们丢在焦大车上。”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还有一种可能。” 她停顿片刻,缓缓地道:“是我们自己上的车。” 这句话说出来,王晏目光一缩,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这个可能,但经谢玉琰一说,他仿佛想到了当时情形的紧迫。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女子匆忙奔逃?两个人借焦大的车马离开,却没想到还是丧生在焦大手上。 王晏面容肃穆起来,他知晓那女子没能逃脱,否则也就不会换成谢玉琰在这里。他自然不会感谢焦大,要不是焦大杀死了那女子,谢玉琰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他反而更加愤怒和后怕,将那女子经历的痛苦和危险,全都归在谢玉琰身上。如果不是谢玉琰聪明,从杨家逃脱,也会被活生生闷死在棺木中。 “焦大杀人并非有预谋,他是怕事情败露才灭口。这一点从他将你卖给人配冥婚这桩事上,就能看出来。若是他知晓利害关系,就不会为了几十贯钱,为日后留下麻烦。” 谢玉琰点头:“也多亏谢家和杨家在这时候结亲,否则就真的没有转机了。” 于妈妈此时此刻面色苍白,眼睛里满是惊诧和害怕,她听明白了,大娘子是在查自己的身世,没想到这桩事居然如此曲折。 “害人的表面上是焦大,”王晏道,“其实真正的凶徒另有其人。” 谢玉琰道:“这就要弄清楚,我到底为何会出现在大名府。” 不是她巧合上了焦大的车,而是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她为何离开,是被人有意加害?还是不得已的奔逃。 王晏缓缓地道:“眼下所有证据,都将你的身份指向谢家。谢老相爷过世在十一月,谢文菁也突然出现在京城。” “在谢文菁来之前,谢文菁身边贴身侍奉的下人突然病故,庄子上其余的下人,要么没见过谢二娘子,见过她的也被遣离了京城。” 庄子上真正见过谢二娘子的人不多,谢老太君搬去乡下养病,带去的都是老太君信得过的下人,那些人年纪本就不小了,这些年有人病故、离开,谢老太君过世时,忠仆还自愿追随而去。” 如此一来,内宅侍奉谢二娘子的人,就剩下了三人,一人在谢老太爷过世之后离开了庄子,一人得病身故,另一个就在如今的谢文菁身边。 王晏这段日子除了衙署的事,就在忙这些。 他也确定了谢家女子的行辈字:夕、文、宜、玉、月…… 若是他推测的没错,谢玉琰就出身谢家,而且与谢文菁相隔两代,或许这也是谢玉琰在大名府就盯上了谢氏的原因。 在谢家这桩事上,虽然王晏无法窥探全貌,但看阿琰的作为,谢氏对她定然伤害、利用多于维护。 否则就不会养就她凡事亲力亲为,不轻易给予信任的性子,因为不管是坚毅还是锋锐都是经过打磨才能养就。 谢玉琰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神情依旧平静:“所以供奉舍利匣那日,若是谢家人肯认我,那至少是一段家人团聚的佳话。” “若他们不肯认,那等待谢家的,必然是腥风血雨,正义昭彰。” 下一章晚上了 第436章 法会 智远大师走进佛殿毕恭毕敬地燃了一炷佛香,然后又带着沙弥和比丘们做了晚课。 其实寺里晚课的时辰还未到。 但智远大师委实等不及了,他需要诵念佛经,用佛法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洗上一遍,这才能将谢善人那些话完全抛诸脑后。 腥风血雨…… 这话也是能在寺庙中说起的? 怪不得佛祖见她一次,就要火一次。 智远大师想到这里,向大殿看去,吩咐身边的比丘:“等到法会那日,大殿里的经幡要远离香烛。” “还有……佛香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高……供佛灯的时候,灯芯一定要短一些,不要太偏。” “总之,长明灯、酥油灯、香炉这些容易倾倒的东西,要让人仔细看好。” 比丘应声记下。 “还要提前将大殿前后的水缸挑满水。” 比丘小心翼翼看了主持一眼,主持一脸的肃穆,模样格外认真。是不是主持待过的寺庙曾被火烧过,所以主持才这般小心? “主持放心,”比丘道,“法会的时候,这些东西我们都会弄好。” “不得有半点大意。”智远大师再度嘱咐。 说完话,智远大师走出大殿。 这么好的寺庙,还能得到朝廷的敕封,多好的事。智远大师默默地双手合十,他无比希望谢施主一家能够团聚。 刚想到这里,天边突然炸开一记响雷,智远大师差点就打一个哆嗦。 …… 禅室中。 谢玉琰伸手接下了王晏递过来的一碗素面。 于妈妈站在很远的地方,只因为王大人体谅她辛苦,接替了本该是她的活计。不过这样也很好,她家大娘子忙起来就不喜欢吃东西,手里的人手越来越多,摊子越铺越大,饭食却吃的愈发少了,委实让张娘子和她着急。 现在有人陪着一起用饭,自然是好事。 谢玉琰这具身子寒症未消,家中又开始每日熬药,苦药吃下肚,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整个人仿佛都要被药腌透了。再加上手中事多,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没味道,虽然强迫自己尽量多吃,还是瘦了些。 王晏应该就是看到了这个,才会向寺中要斋饭。 “先吃面,”王晏道,“一会儿再吃点素点心。” 禅室不大,两个人之间摆着一只小小的桌子,谢玉琰还好,王晏两条腿都无处安放,只能拘束地蜷在那里,看着委实辛苦。 谢玉琰低头吃东西,王晏在一旁烧水点茶,虽然不说话,气氛却没有让人感觉半点不舒坦。 不知不觉中,谢玉琰好像已经习惯了与王晏单独相处。 一碗面见了底,她这才抬起头,刚好撞上王晏的视线,他柔和的目光中有一抹的幽深,平静却又深不见底。 他稳如泰山地端坐在她面前,似是要帮她挡住外面所有的风雨。 他不是不为她担忧,也不是对谢家没有怒火,所有与她相关的事,他都会放在心上,只不过眼前照应好她,比那些都要重要。 所以要让她安安稳稳吃些东西,再来去想那些事。 王晏的性子并不温和,但他在她面前,藏匿起所有的锋芒。 只让她和他在一起时,多些轻松和惬意。 没有两个人,生来的彼此相合,亲密无间。 但是为了能与欢喜的人在一起,努力的克制和改变,小心翼翼试探、拿捏分寸,这般的尊重和珍惜,才让她更加为之心动。 眼前这个人不是朝堂上的王大人,不是将来手握权柄的宰执,那些与她并没有一点的关系。 只有如今,他的心思因她而动,才是真真切切属于她的。 …… 云栖寺的水陆法会举办了好几日,寺中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到了最后一日,更是早早就有人在寺门前候着,因为最后一天,舍利匣会正式送入寺中供奉。 寻常人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见到舍利匣。 谢枢密府上,天不亮就准备好了马车,谢承信、谢承让护着周夫人和谢文菁从府中出来。 周夫人抬起头看了看天:“用得着这般着急?法会还要半日,供奉怎么也得巳时末。” 谢承信道:“前六天,儿子都去寺中看了,围观的人比正旦祈福时还要多。我们家虽然得了帖子,去晚了却还是会被堵在外面。” “早些进寺中总会妥当些,我与寺中比丘说好了,提前收拾出一间禅室,给母亲和二妹歇脚。” 周夫人听得这话点点头:“谁能想到呢?不过就是查一桩案子,倒让那寺庙香火更盛了。” 谢承信道:“也是因为换了寺名,若还是云栖寺,只怕以后鲜有人前往。” “僧录司为了保全这古刹,也是费了番心思。” 谢承让一直没有说话,将宝德寺迁来京城,不是一个僧录司能决定的,他早就觉得供奉舍利匣,不是那么简单,或许有人早就盯上了那寺庙。 马车缓缓前行,谢承信和谢承让翻身上马。 随着往东而去,街面上车马也跟着多起来。 “父亲今日可能也会去寺中,”谢承信道,“昨日我在书房听到父亲他们议事,西夏使臣要前往,枢密院也得派人跟随。” “因为西夏求的佛经抄本,也要在这时候由朝廷转交。” 往常这种事都要在大相国寺做,今年却换到了云栖寺。 西夏使臣前去,一同陪着的就不止是谢易芝一人。 谢承信接着道:“官家这是给足了云栖寺脸面。” 谢承让道:“还有石炭窑的新瓷,仅这一次,就能扬名了。” 高僧、朝廷官员、西夏使臣还有达官显贵和城中百姓都聚在一处,哪次法会也没有这次热闹。 真的是巧合? 就算城中一品大员家中摆宴,也请不到这么多人。 “大哥一会儿小心些,”谢承让道,“这么多人,莫要出什么差错。” 不能在这时候惹出事端。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真的出了差错,就别想脱身了。 谢承信道:“我知晓。” 等到车马到了云栖寺前,谢承让从马背上跃下,又去嘱咐自家下人,不要与任何人冲突。 交待完这些,兄弟两个才将周夫人和谢文菁搀扶下马。 谢家几人向寺门口走去,谢承让留意着周围的情形,目光一扫只见一行人也远远而来,为首的人正是他见过的郭雄。 第437章 议论 郭雄似是没认出谢承让,目光随便从他脸上一扫,就吩咐身边的雇工将东西直接搬去寺中。 “各位这是我家娘子送来寺中的佛瓷,还请大家行个方便。” 寺门口本挤满了人,听到郭雄这话,居然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这就是烧制舍利匣的那家。” “现在南城码头那边也都是他家的铺子。” 周夫人无暇听那些议论,眼看着郭雄等人先于她们进寺庙,她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这新来的主持委实不懂规矩。”看到周夫人的面色,旁边的太常寺女眷开口道。 “就算有佛祖显灵,也是借她的舍利匣降临罢了,说到底也不是因为他们,而是我们大梁圣君在位,才有这般光景。” 周夫人随意点点头,心中却骂那女眷是个蠢货,听着是打压谢氏,其实高抬了谢氏的舍利匣,那么一件小东西,却成了彰显官家贤明之物,光是佛祖借舍利匣降临,这个名声传出去,至少那谢氏要得几年的庇护。 等到郭雄等人离开之后,谢家几人才得以继续前行。 周夫人被拦这么一下,心中对法会的兴致全都荡然无存,当下吩咐谢承信:“我们直接去禅房歇着,等供奉舍利匣了再出来瞧瞧。” 谢承信应声。 谢文菁向周围看着,今日来的人比往常都要多些。 “也不全是来看舍利匣的,”谢承信道,“我看有不少读书人,应当是为了省试祈福。” 谢承信话音刚落,就听有书生打扮的人道:“就是我说的大名府谢大娘子,大名府小报就是她的书局刻印的。” “我怎么听说,那书局不是她的,她只给了些银钱。” “那都是从前的消息,前阵子杨家出面已经将书局买下了,一会儿大名府的柳二郎过来,不信你们问问他。” 谢承信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尴尬,还想要说话,只听周夫人淡淡道:“走吧,这里嘈杂得很。” 一行人到了后面的禅室,这才发现已经有不少人聚在那里。 见到周夫人,女眷们纷纷上前行礼,周夫人的心情渐渐有了些许好转。 她是一品大员的夫人,走到哪里,都要众星捧月才是,不然自家老爷在外搏的官职,又有什么用处? 夫贵妻荣,女子到底还是要靠夫君。就算本朝有女户,那些是无依无靠的寡妇,在室女、外嫁女能分得娘家财物,财物也极少,又有几人能真正拿到手里?还不是要看娘家族中长辈、兄弟的脸色? 除非,不想娘家人再为她出头。 由此可见,不光杨家是见不得光的商贾,那谢氏也不是出自什么好人家。 女眷们坐下来,下人在一旁侍奉饮茶。 谢承信、谢承让也去了前面的亭子里还暂坐。 太常丞家的郭娘子又靠过来,亲手为周夫人端素点。 过了一会儿,女眷们才又开始说话,但明显因为周夫人在这里,拘谨了许多。 枢密院都承旨的妻室张娘子素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无论到哪里,她打听到的消息最多,眼看着周夫人对寺里的事还不知晓,张娘子就捡着说一些。 “这七日沈家人都在,老太君那么大年纪都跟着来了。” 郭娘子听到这里叹口气:“到底涉及家中一双儿女,也难怪也如此。” 张娘子接着道:“你们没来之前,那谢大娘子就到了,是高夫人亲自去迎的。” 周夫人抬起了眼睛。 再怎么说高夫人也是太妃的妹妹,德妃娘娘的母亲,居然能给这般大的脸面。 众娘子也都跟着讶异。 郭娘子忍不住问:“那谢大娘子如何?真的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听说是,”张娘子道,“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未上前说话,再说她还戴着幂篱,看不到面容。” 郭娘子道:“那商贾也是运势好,还因此让沈家承情。” 一位胡娘子道:“沈家要给四娘修个小庵堂,用了那谢娘子租的铺子,应当给了不少银钱,谢娘子拿着银钱又选了一处修葺香水行,新铺面比云栖寺外的要大得多。” 这话一说,在场的娘子都露出几分羡慕来。 胡娘子笑道:“依我看,那谢娘子左右也是寡居,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在京中寻个落榜的书生再嫁了,日后供着那书生读书,说不得将来还能成为官宦人家的娘子。” 张娘子忙摇头:“她那郎君刚过世不久,还在孝中,现在怎能再嫁?再说了,读书人怎能看得上她?” 胡娘子道:“商贾之家,哪里讲究这些?否则也不会让一个女子当家了。读书人也不一定都不肯,这些年……推行新……” 胡娘子差点说出新法,又觉得不妥立即改口:“手中有些银钱的商贾,不少都将女儿嫁给读书人。许多读书人屡次不中,家财用尽,不寻这么门亲事,也难以为继。只要不看家世、年纪,总会有合适的。” 胡娘子说得正兴起,立即有人咳嗽了一声。 众娘子这才纷纷抬起头,那示警之人已经站起身行礼。 周夫人也看过去,只见慈宁宫中的司仪、典籍被比丘引着向另一处禅室走去。 谢文菁经常入宫太后、皇后两位圣人请安,自然熟悉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往常得了机会司仪也会与她多说几句话。 谢文菁正要上前,司仪向众人回礼道:“今日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娘子们吃茶了。” 谢文菁眼看着司仪、典籍走远,微微攥紧了帕子,若是眼下她是郡王妃,那两个女官至少要走过来行礼。 周夫人重新坐下,娘子们也纷纷落座,只不过众人脸上神情各异。 “慈宁宫是为了沈家来的吧?” “要么就是为了舍利匣。有人说沈家要出银钱,在寺中建佛塔,日后用来供奉舍利匣,八成是太后命人来商议此事。” 以慈宁宫的名义修造佛塔,总比沈家出面更有排场。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有沙弥来请:“就要供奉舍利匣了,若是善人想要旁观,就请到前殿。” 终于熬到了时辰,周夫人站起身,让谢文菁扶着先向前殿走去。 前殿也是一片热闹,智远和尚身边站着几个穿官服的男子,西夏使臣也在其中,他不时地向前张望,显然是等着看那舍利匣。 “朝廷送牌匾来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谢承让也看过去,只见一身绯色官袍的王晏,缓缓而来。 晚上那章就露真容 第438章 不可能 王晏与寻常文官不同,肩膀宽阔,身形高大,官袍穿在他身上格外的挺拔,他黑目如炬,神情贞静,看向旁人时,眼底肃穆,不起半点的波澜,所以与他对视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多几分郑重和谨慎。 他身后跟着礼部官员、左僧录,然后是几个抬着匾额的禁卫。 王晏走过来之后,大殿内外登时一片安静。 谢易芝和机宜司的官员与西夏使臣也到了,西夏使臣看到王晏,低声向谢易芝询问:“这位王大人,就是宰辅王相的长子?大梁官家让王大人送匾额前来,可见格外在意此事。” 谢易芝不卑不亢地从容开口:“官家只是听说那些妖教之人加害百姓,这才命僧录司重整云栖寺。” 西夏使臣也跟着赞叹道:“听说大梁官家素来仁政爱民,今日我等也算亲眼见到了。” 谢易芝没想过要来云栖寺,不过就是寺庙更名,用不着他亲自前来,奈何这些西夏使臣三番两次提出,一定要看舍利匣,他才不得不带着人跟随使臣到此。 谢易芝道:“使臣之前说,在大名府见过那舍利匣?” 西夏使臣道:“并非是我亲眼所见,而是……随行的其他人,前往大名府宝德寺时,有幸一观。” 谢易芝此时提及舍利匣,就是想要试探一下西夏使臣的口气,看看这一桩到底是真是假。在他心里,这种事八成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谢易芝迟迟没有言语,轮到西夏使臣发问:“谢枢密不信?” “并非如此,”谢易芝道,“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过罢了。” 西夏使臣双手合十:“我大夏尊崇佛法,这次前来,我大夏兀卒吩咐我们定要取回经文抄本,为此我们还带来骏马作为交换。” 谢易芝自然知晓西夏人的打算,他们求回佛经的汉文底本,要译成西夏文,在西夏传颂。除了正式来求取经书,还有不少奸细、商贾私底下去寺庙偷抄经文,那所谓的西夏使臣,定是这样才去的宝德寺。 那些人不知道在宝德寺看到了些什么,当成了佛祖降临。云栖寺的那比丘尼也是这般,说到底都是心中有鬼。 两件事撞在一起,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互相印证,但谢易芝就觉得,反而更佐证了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人是谁? 谢易芝看向王晏…… “大师,时辰到了,先将匾额换了吧!” 王晏上前宣读官家旨意:“佛门清净之地,本为万姓福田,云栖寺首座妙静等人侵夺民田、勾结妖教……刑部、大理寺核验无讹,着即褫夺僧籍论刑,原云栖寺革除旧额,改赐宝德禅寺,敕命大名府宝德寺首座智远法师,重开山门,新度僧众务须严持戒律,晨钟暮鼓为黎民百姓祈禳。” 智远大师上前接旨,僧录司带着众僧人行佛礼。 沙弥和比丘接过匾额,在智远大师带领之下,悬挂在寺门正上方。 智远大师看到宝德寺几个字,不禁眼睛一热。去年的时候,他还以为宝德寺要没了,没想到不但起死回生,而且迁到了京城。 他转头去看人群中的小徒弟,严随脖颈上至少有十几串佛珠,手腕上也挂着一堆平安符,正对着匾额吸鼻子,想来是回忆起从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不过片刻之后,严随就与身边人交谈起来,还将手臂上挂着的平安符递给人看,显然是要趁机将那些东西都卖出去。 “除了平安符,”严随撩开衣襟,上面挂满了东西,“还有金刚铃,在家修行时,用金刚铃可以静心。” 智远大师深吸一口气,才堪堪稳住心神…… 他忽然庆幸没有给小徒弟剃掉头发,如此他才能装作与这孩童并不相识。 匾额换好了,善信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这次前来还是为了看舍利匣。 智远大师看向一旁的郭雄,向他点点头:“请大娘子送舍利匣来吧!我将它供奉去佛殿中。” 郭雄应声,快步离开。 周夫人带着谢文菁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佛殿,也好将那舍利匣看个仔细。不过再怎么样,也只能分站在两旁,正中的位置只能留给谢易芝、王晏等官员和僧人。 “莫要急,那舍利匣如何,一会儿可要仔细看清楚,若是比大相国寺供奉的那只颜色鲜艳,你就要认赌服输,将家中《周礼疏》的藏本给我。” 谢承让听那声音熟悉,转头去看,瞧见了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一身书卷气,尚且稚嫩,身上却有世家子弟的无畏、孤傲的气质。 那是王铮。 平日里很难见到的王晏和王铮居然都来了。 不止如此,王铮似是还与人下了赌注。 一只舍利匣,被这些人一传,就变得格外重要。 谢承让正想着,一阵嘈杂声再度响起。 “来了。” “来了。” 谢承让抬头去看,一个女子手捧着托盘款款而来,比起那女子,他更在意舍利匣,于是急着去瞧托盘上的物件儿。 褐、黄、绿三色釉在阳光下格外的艳丽,不过他尚未看清楚舍利匣的莲花座上,是否真的有佛祖瓷像,脚上就是一疼,前面的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站在他前面的是谢承信。 谢承让将人扶住,正要开口询问,却看到了谢承信仓皇的面容,谢承信不知是怎么了,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情,片刻的功夫额头上就满是汗水,他伸出手来向前指去,嘴唇蠕动却只能发出一点点声音。 “她……她……” 那女子离他越来越近…… 谢承信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他想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一直凝视着她。 那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脚步轻盈缓缓前行,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清晰地展露在人前。 黛眉如远山,眼眸似含明珠,本是素净的妆扮,却难压与生俱来的颜色,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没有畏缩之意,反而流露出一种雍容和端庄。 她的视线似是从他身上掠过,谢承让整颗心立即就像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她怎么还活着? 谢承信慌张地向父亲看去,然后他在父亲眼睛中,看到了与他一样惊诧的目光。 第439章 反应 谢承让伸手牢牢地扶住了谢承信。就算他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却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让大哥出乱子。 那可是整个谢家的脸面。 谢承让的手牢牢地压在谢承信的肩膀上,谢承信仿佛才略微回过神来,然后他开口道:“二婶……” “她好像二婶。” “二婶……她……早就已经过世了,”谢承信攥住谢承让的手腕,“你瞧瞧是不是?” 谢承让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的面容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他是庶子与谢承信不同,小时候很少被带出来与谢家人相聚。 所以对二叔、二婶的记忆并不多,若是仔细想起来,这女子是与二婶有些相像,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舍利匣太过鲜艳,刚好将她的眉心映亮,透出几分灼眼、迫人的锋锐。 这就是大名府来的谢氏,与他之前想的完全不同,不似一个市井妇人,更不似一个满腹算计的商贾。 那女子刚好走到他面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脚步似是微微停顿,谢承让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向他袭来。 谢易芝面沉如水,眼睛中再也没有波澜起伏,变得异常平静,他静静地看着捧着舍利匣的女子,仿佛生怕漏掉她每一个举动和视线,他从头到脚好似没有一个地方不妥当,他甚至放缓了呼吸,如同立身朝堂一样,无论官家说什么,他都能面不改色,也没有人能探知他在思量些什么。 “谢枢密。” 一个声音突然在这时响起,谢易芝控制不住,脊背一颤,他立即调整好自己,希望没有人发现,然后顺着声音看过去,立即看到了王晏。 王晏目光中露出几分关切:“谢枢密是不是哪里不舒坦?方才一直都在打颤。” 谢易芝清了清嗓子:“没有……只是看着那舍利匣……有些……” 他正不知道如何往下说,幸好有声音响起。 “我看到了,我看到佛祖了。”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人群中不时有这样的动静,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舍利匣,一副癫狂的神情,双手合十居然当即就跪拜起来。 “佛祖,佛祖就在莲花之中。” 有一人“看到”佛祖之后,就有善信接二连三地跪下,有人口诵经文,也有人立即发愿祈福。 西夏使臣也是如此,情不自禁地开始行佛礼。 谢易芝正要趁机让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也好仔细想一想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晏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谢枢密方才也看到了佛祖?” 谢易芝只得回过去:“不曾,不过那舍利匣烧制的确实有些不同,颜色更为鲜艳些。” 说完这话,王晏没有再说话,谢易芝就要以为这桩事过去了,却看到王晏身边的护卫伸过手,手上拿着一块帕子。 王晏的目光一直向前看着:“谢枢密可以用来擦一擦汗,春寒料峭,要保重身体。” 今日格外的暖和,哪里有半点寒意?谢易芝总觉得王晏这话意有所指,他不自觉地又去看那女子,目光更为幽深,他没有去接桑典递过来的帕子,而是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轻轻压了压额头。 可是等他将帕子拿下来时,上面却没见汗迹,谢易芝的手微微一僵。 等到谢易芝回过神,再抬头向四周看去时,女子已经走到智远大师面前,将手中的舍利匣递上前。 寺中那清脆的钟声随之响起。 嗡鸣声中,沙弥、比丘鱼贯而出,跟在智远大师身后,僧人们一同护着舍利匣走向大殿。 围观的善信和民众,情不自禁地想要跟随,幸好有禁军从中阻拦,否则场面必定变得格外混乱。 谢易芝却顾不上看这些,因为他看到那女子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一刻谢易芝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隐约记得大名府送回的消息里,说过大名府谢氏的案子,谢氏被掠卖人所伤,醒来之后忘却了从前的事,所以并不知晓她的出身和来历。 现在谢易芝只希望这消息是真的,并且从此之后……她就是个寡居的妇人,这样的人虽能得一时风光,但世事无常,有些风吹草动可能就会搭上性命。 那女子在他面前站定,谢易芝一颗心仿佛要跃出喉口。 等待的时间格外的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越的声音总算响起:“王大人。” 谢易芝手微微攥起,他方才似是都没有察觉,女子的目光分明是落在王晏脸上。 王晏看向左僧录:“大娘子奉出舍利匣,是否乃功德一件?” 左僧录忙向谢玉琰行佛礼:“此无量功德。”既然王大人说了,他哪里能不走出来说这番话? 左僧录接着道:“愿施主身康体泰,现世成就一切吉祥。” 谢玉琰刚要感谢,王晏接口道:“谢娘子烧制的舍利匣帮着沈四娘子沉冤得雪,假以时日,也定会还谢娘子一个公道。” 谢玉琰福身:“多谢大人吉言。”之前她要感谢的是左僧录,王晏一开口,她自然要感谢他。这人真是连这一点点都算计。 王晏话音落下,沈重珍和高夫人也走上前,法会结束,他们前去给一双儿女上了香,才匆匆赶回寺中。 刚好看到谢玉琰将舍利匣奉给主持大师。 高夫人拉起谢玉琰的手:“大娘子对我们沈家有大恩,我们沈家人定会牢记在心,将来大娘子有需要沈家的地方,只管开口。” 谢易芝眉头微微皱起,他应该早些发现真相,就不至于让她站在这么多人面前,甚至还与沈家交好。 “太后娘娘也有赏赐。”司仪和典籍带着女史走过来。 女史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匣。 “娘娘说,舍利匣算是了却她一桩心事,如今舍利匣供奉在宝德寺,作为还礼,她也授娘子一柄玉如意。” 谢玉琰行礼,双手接过玉如意。 典籍脸上露出笑容:“希望娘子日后也能一切顺遂,无忧无虞。” 谢易芝的目光更加深沉,眼前的局面显然比他想得更为复杂,他尚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脚下就已经被人缠上了锁链。 现在无论他怎么做,都似是无法逃脱。 既然如此……干脆将错就错,他脑海中忽然一闪狠厉,神情也变得坚定起来,目光重新平静,对眼前的女子视而不见,仿佛从不相识。 晚上见 第440章 寓意 谢玉琰的嘴角微微弯起,看来谢枢密已经选好了,那么现在该轮到她了。 谢玉琰道:“舍利匣一同烧制的佛瓷我也拿过来了,我与智远大师商议过,当做宝德寺重开山门的赠礼,送予诸位聊表谢意。” 谢易芝皱起眉头,若是一个商贾想要送给朝廷官员瓷器,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但她偏偏搬出了宝德寺和智远大师,并且还是佛瓷,至少明面上没有谁会拒绝。 否则就是不给官家和慈宁宫颜面。 谢易芝想着看向西夏使臣,那些藩臣已经露出惊喜的神情。方才那一声声“看到佛祖”的叫喊,显然让藩臣更笃信舍利匣不一般。 舍利匣他们带不走,拿走佛瓷也是好的。 谢玉琰接着道:“佛瓷没有那么多,但同一个石炭窑,烧制出的瓷器,会陆续送入汴京,今日参加法会的善信和百姓,也可领一件陶器或瓷器。” 这话一说,围观的人群登时欢腾起来。观法会还能得到瓷器,瓷器可是与舍利匣同一个窑口烧制出来的,哪有不要的道理? “等到大名瓷铺开张之时,大家拿着凭证就可去铺子中挑选陶、瓷器。” “瓷器不多,每户人家仅能给一张凭证。”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口道:“多谢娘子。” 然后纷纷有人附和。 司仪听得这话,目光微闪,今日来宝德寺参加法会的百姓,进到寺中的,至少有几百人,看似谢玉琰要花不少银钱,但等到大名瓷铺开张之日,这些百姓前去挑选瓷器,还怕铺子不热闹? 拿了凭证的人,出了宝德寺必定提及此事,随着大家议论,大名府瓷器也能被渐渐传开。 没能参加法会不能弥补,看不到舍利匣更是遗憾,却可以买与舍利匣同窑出的瓷器,有这样思量的人必然不少,定能引得不少人前去瓷铺。 方才司仪听到,有善信和百姓喊着“佛祖显灵”,只因为他们看到了佛祖盘膝于莲花之中。 静玄说的佛祖显灵,没有人看到,但今日之事,却是大家亲眼所见。 佛祖显灵之说就此得到了证实。 不过……司仪目光微闪,到底有没有看到佛祖,谁又知晓? 一样东西一旦有了争议,即便另一个说法听起来不合常理,也有人会认同。 智远大师带着沙弥和比丘从大殿中走出时,郭雄等人已经将佛瓷抬了过来。 西夏使臣还想再去看看舍利匣,方才他没瞧见有佛祖,委实不死心。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将佛瓷拿到手中。 西夏使臣道:“那三彩舍利匣烧制的极好,想必同窑的佛瓷也不一般,能拿到一件,是我等之幸。” 郭雄打开箱笼,捧出一件佛瓷,由智远大师拿给西夏使臣。 西夏使臣迫不及待地取出来看,当瞧见那红绿彩供盘时,眼睛都跟着亮起来,他看向谢玉琰道:“娘子手中的瓷器,都是用石炭烧制?” 谢玉琰应声:“正是。” 西夏使臣道:“是否与木柴、炭窑不同?” “石炭窑更大,一次能烧制更多瓷器,”谢玉琰道,“不过对火候要求更高,能掌控好的大匠并不多。” 西夏使臣接着问:“那……不知价钱如何?” 谢玉琰摇头:“石炭窑若是用得好,价钱比寻常窑口要更低。” 西夏使臣脸上明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谢易芝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谢玉琰一举一动,眼前这个女子,他不会认错,所以刚刚才会那般诧异,但这女子行事却又和他记忆中的人不同。 她能抓住每一个机会,达到她的目的,从前在乡里时,怎么不见她有这般的手段?是如今有人在背后指点,还是从前故意藏拙? 谢易芝思量间,智远大师已经将佛瓷一一递出,谢易芝见状,看向人群中的谢承信。 谢承信虽然心中迟疑,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让下人接手佛瓷有失礼数,但让自家儿子去拿,就不会被诟病。 一只匣子递到了谢承信手中,谢承信向智远大师行了佛礼,刚要退去旁边,忽然感觉到匣底一动,然后手上就是一轻,木匣底连同里面的佛瓷一同向下落去,谢承信想要去接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香炉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惊呼声从周围响起,然后就是一片静寂。 谢承信怔怔地望着那红绿彩的香炉,额头上起了一层的冷汗。 “这可如何是好,”藩臣先开口,“这可是佛瓷,这般碎了恐怕……” “不吉利”几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供奉佛瓷是为了得到佛祖庇佑,佛瓷碎了又是什么寓意? 人群中的周夫人面色也是一变,得了佛瓷本让她欢喜,再怎么样,那商贾还是要小心逢迎,谁知晓旁人的佛瓷都好好的,偏偏信哥儿去拿就出了差错。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唱了句佛语,“世事难料,施主不必放在心上。” 谢承信半晌才回过神:“这匣子……我……” “还不退下,”谢易芝沉声开口,“慌手慌脚,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谢承信被训斥一句,只得站去一旁。 与其说是香炉自己落下,倒不如说是谢承信失手。毕竟前者更能与佛祖显灵牵扯在一起,谢易芝看向谢玉琰,这一瞬,她嘴角似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容。 谢易芝目光不由地一缩,想要再看仔细,她却恢复了平常。 眼前的人到底是否真的忘记了从前的事? 又或者一开始她就在装神弄鬼。 她一步步从大名府走到汴京,为的是什么?回到谢家向他报复? 若是就这点手段和伎俩,未免不够看。 …… 司仪看着地上的碎瓷,兴许旁人没有留意到,谢大娘子与谢枢密之间有些异样。一个事事妥帖的人,怎么会在送出佛瓷时出差错? 谢大娘子显然是在故意针对谢枢密。 太后娘娘果然猜的没错,恐怕舍利匣的事没那么简单。 事情变得有些意思了。 …… 智远大师送完了佛瓷,沙弥就知会众人可以自行离开。 周夫人眉头紧锁,终于能将谢承信叫过来询问事情缘由。 谢易芝带着人先行一步。 离开了宝德寺,谢易芝叫来心腹低声吩咐:“你去找乔四,问问他那两个人真的处置好了?”为何她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将土掘开,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两具尸身。 第441章 分外眼红 汴京,宝德寺中。 周夫人和一众女眷站在旁边,眼看着来寺中参加法会的百姓从郭雄等人手中拿走凭证。 那些凭证从中间裁开,一半给百姓,一半留在铺子中,到时票据相合就能领陶、瓷器。 郭雄等人做的很熟练,几个人分坊发放,就算有一户多领,对票据时也能发现。 周夫人不得不承认,这些商贾做事很有章法,谢氏是从大名府来的,她的手下人却对汴京各坊都有了了解。 瓷铺还没开张,这些人却给人一种格外可靠的感觉,信任有了,才能有买卖,否则如何与汴京的几个老铺子争生意? 云栖寺的比丘尼被抓,是因为勾结妖教、私底下与商贾来往,这谢氏倒是将买卖做到了明面上。 想明白这些,周夫人对谢大娘子愈发厌恶。居然没有人来揭穿谢氏的作为?真就让她这般猖狂? 那些看到佛祖显灵的人,不知是不是谢氏安排的。 可惜这些无法对证,刻意去追查,反而可能会被人反咬一口,当做是与妖教案同流。 周夫人心中冷笑,有些人可能是注定不对付,之前因为谢氏这些人,谢家差点被拖入妖教案的麻烦中,在法会上偏偏佛瓷又碎了。 胡娘子上前说着好话:“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如何能进得富贵人家?再者不是有个说法,佛瓷能挡灾。” 周夫人心中舒畅了些,周夫人道:“我不在意那佛瓷如何,而是不想有人有意牵连我们谢家。”言下之意,谢氏暗中捣鬼,借用这些为她的瓷器扬名。 胡娘子脑子一转就道:“夫人说得对,若是您上了心,想再向谢氏要件佛瓷,岂不是让她得了便宜?说出去,就是一品大员府上也要用她家的瓷器。” 女眷们都点点头。 这桩事揭过,周夫人没有急着走,就似往常一样与女眷们说话,也算是给胡娘子等人一些颜面。 众人正热闹着,忽然听到有女眷道:“那不是郡王爷吗?” “应该是来给夫人请安的。” 女眷们说着,纷纷让开一条路。 淮郡王四下一看,果然向周夫人走过来。 “夫人。” 淮郡王向周夫人行礼,然后看向旁边的谢文菁。 谢文菁垂着头,与众女眷一同福了个身。 周夫人笑着道:“郡王爷怎会有功夫前来?” 淮郡王道:“寺中有禁军护卫,我刚好下衙路过,就进来瞧瞧。” 他确实刚从宫中出来,不过不是路过,而是有意要看看那大名府的谢大娘子,这女子入京之后遮掩行踪,如今终于站在人前,只不过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局面。 靠着一只舍利匣,将大名府的宝德寺都挪到了汴京,还拉拢了不少人站在她身后。这手段不能说不厉害。 淮郡王想着越过人群向前看去,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主持和尚身边,虽然周围不乏达官显贵,她却依旧格外的惹眼,她未曾有意露出锋芒,却也不能被人遮掩住半分。 她不经意地抬起眼睛。 淮郡王目光登时一凝。 这张面孔……不……应该说,那双眼眸,居然甚是熟悉。 脑海中属于谢文菁的记忆一下子浮现。 原来……竟是故人? 这般想着,淮郡王转头去看谢文菁,同样的黛眉杏眼,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就算是分毫之差,他也能辨认出来。 假的就是假的。 尤其在真的面前,一目了然。 淮郡王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他好像知晓了,为何在路上遇见匆匆离开的谢枢密。 被掠卖人带去大名府,甚至配了冥婚,可还是被她找回了汴京。 她甚至连姓氏都没改。 对谢家来说,当真是惊喜。 谢家其他好似还不知晓,也怪不得这般,谢二娘在乡里的时候,不准与外面人相见。 不过…… 作为亲生母亲的周娘子,对自家女儿也半点不关切? 所以今日这阵仗,谢娘子是想要对付谢家,还是仅仅确定心中的猜想? 淮郡王还欲再看仔细,视线中却闯入一个高大的身影,那绯色的官袍刚好将她的身形遮盖住。 那是王晏。 所以并非是他们同路入京,而是王晏有意护送她一程。 淮郡王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也不躲避,抬脚径直向前走去。 王晏感觉到一道视线久久落在谢玉琰身上,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转头迎向那审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淮郡王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鹤春。” 王晏身形未动,只是与淮郡王互相见礼。 淮郡王道:“今日朝会散的晚,官家又与王相公说了好一阵子话,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能脱身,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没能见到那舍利匣。” 王晏伸手指了指大殿:“舍利匣供奉在其中,尚未封存,郡王可以入内一观。” 淮郡王没有立即前行,反而盯着王晏:“鹤春身后的是不是烧制舍利匣的谢娘子?” 旁边的桑典皱起眉头。 淮郡王平日里也算温和,怎么现在就这般不识相?支不走也撵不开。郎君不想让他见谢娘子,他难道看不出来? “快让我见一见,”淮郡王眼睛一亮,“在大名府如何我不知晓,但南城码头委实热闹,那香水行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 这次不等王晏说话,他就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如愿以偿地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对上那双清亮中带着一抹疏淡的眼眸,淮郡王这下什么都看明白了。 她是真的忘记了从前的事?还是暂时不想在人前表明身份? “谢娘子。” 淮郡王微微停顿。 谢玉琰看过去,淮郡王眼睛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他遮掩住了情绪,用格外平静的声音道:“这般年纪能掌管一族,当真不易。” 说着淮郡王看向高夫人:“我前去慈宁宫请安,太后、太妃娘娘总会考较我功课,给我准备最爱吃的饭食,太妃娘娘还曾赐给我一只平安符,我始终都挂在床头。” “娘娘的心思我也知晓,可惜未能帮忙找回四妹妹。谢娘子烧制的舍利匣,让恶尼招认实情,委实帮了大忙,我听了之后,心中也十分欢喜。” 淮郡王几句话将高夫人说得眼睛发红。 淮郡王再次将目光落在谢玉琰身上:“光凭这个,谢娘子日后遇到难事,只管来寻我。”说着他拿出一块腰牌递给谢玉琰。 下一章晚上 第442章 藏匿 淮郡王给出的腰牌,谢玉琰没有伸手去接。 不是所有信物都有用处,尤其带着试探的意味。 谢玉琰道:“沈四娘子的案子,说到底还是沈家一直不曾放弃找寻,让那凶徒心中恐慌,最终露出马脚,更是刑部许大人明察秋毫才会有这般结果。” “我供奉舍利匣,已然得了官家的嘉奖,太后娘娘的赏赐,不可再接郡王爷的腰牌。” 淮郡王被驳了面子却也不生气:“大娘子此话有理,是我冒失了。”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将腰牌重新收好。 高夫人听到谢玉琰拒绝,还担忧会闹出波澜,眼看着这样揭过,不由地松了口气。 “不过,”淮郡王道,“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大娘子遇到什么事难解,依旧可以让人来郡王府。” 不等谢玉琰拒绝,淮郡王看向王晏:“鹤春与我一同进去看看舍利匣。” 王晏知晓阿琰不会收下腰牌,他家阿琰与旁人不同,她想要的东西,只会自己去取,从来不用别人来许诺。但听到谢玉琰的话语,他又忍不住心中一暖,那欢喜被他小心翼翼藏在潭底,可是略微放松,它就要浮出水面。 王晏收回思量,随淮郡王向大殿内走去。 淮郡王走入殿中,立即去看供桌上的舍利匣。 “当真是不俗,那颜色格外鲜艳,”淮郡王道,“前朝就已经采出了石炭,可惜一直不得用,谢娘子这石炭窑的瓷器买卖若是做的好,坊间自然会纷纷效仿,石炭也就能在大梁兴起了。” 淮郡王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举动,依旧似往常一样与王晏相处。 他的目光落在舍利匣的仰莲盖上。 “我听说有人在莲花中看到了佛像?” 王晏道:“虽是同样东西,但每个人看到眼里却都不一样。” 淮郡王点头,他静谧了一会儿才道:“可惜今日我是见不到佛像现身了,不过既然舍利匣供奉在了寺中,他日就还有机会。” 王晏目光微深,淮郡王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淮郡王再次转头去看王晏:“经这一遭,榷场少不了大名府的瓷器,谢娘子果然聪明,怪不得能在大名府帮上鹤春。” 王晏道:“大名府的案子,谢娘子冒着危险做了不少事,不过却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朝廷。” “似谢娘子这般,遵循朝廷政令和律法的商贾、百姓,反而被贪官污吏所打压,他们正是信任朝廷,才会听从衙署安排,帮朝廷收集刘知府等人罪证。” 淮郡王点了点头。身为男子,他比谁都清楚,一个男子或许提及过许多女子,但真正欢喜那个,必定小心翼翼藏匿起来,恐怕被人觊觎。 不知多少人想要与王家攀上关系。 然而……王晏却生怕王家给谢娘子带来麻烦。 在王晏心中,她是连王氏都配不上的女子。 这么一想,淮郡王只觉得记忆中的谢文菁又模糊起来,兴许那时他所见的不过就是浮光掠影,不过也好,他还可以慢慢探寻。 从大殿中出来,淮郡王径直向众人告辞。 今日他与谢娘子说的话,已足够多。就似他说的那般,来日方长,总有被他看透真容的那天。 淮郡王将要走出宝德寺时,刚好遇到谢承信和谢承让两兄弟。 谢承信摔了佛瓷,只觉得心中丧气,恨不得立即回到家中。谢承让送走了谢易芝又去安排马车,将一切准备妥当,两人这才准备去接周夫人和谢二娘离开。 三人见面说了几句话,谢承信又将方才的风波说了。 淮郡王拍了拍谢承信肩膀:“改日向寺中多捐些香火钱,求一道平安符放在身上。” 谢承信苦着脸:“郡王也觉得不吉利?” 淮郡王道:“我不信这些,不过若你在意,就求个平安,也算了却心事。” 到了寺门口,淮郡王翻身上马,纵马跑了一阵,淮郡王才勒住缰绳。身边跟着的护卫不明就里,转头向自家主子看去,只见郡王爷眉眼舒展,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 他家郡王心情似是不错。 “现在看来,那道赐婚的圣旨还需好好保存。” …… 折腾了一整日,周夫人只觉得疲惫不堪。 想着探探那谢氏虚实,人是见到了,却也让她生出几分忧虑,那女子只怕不好对付。 谢文菁在寺中时,就没怎么说话。方才似是发生了许多事,但她每一桩都没看明白。 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周夫人询问管事:“老爷可归家了?” 管事点头:“回来半个时辰了,眼下在书房中。” 周夫人径直去往主屋,管事拦住谢承让:“二郎君,老爷唤您前去。” 谢承让顾不得换衣袍,忙跟着管事前往书房。 进门时,谢易芝正在看札子,谢承让没有出声,只是静立在旁边。 “我走之后,寺中可有其他事?”谢易芝的声音响起。 谢承让立即道:“没有,不过……淮郡王到了寺中。” 谢易芝略微抬了抬眼睛:“郡王可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谢承让道:“郡王爷只是听说大哥摔碎了佛瓷,安慰了一番。” 谢易芝就似没有听到般,沉默了半晌。 当谢承让以为没什么事,该出声告退的时候,谢易芝才又开口:“那谢氏供奉舍利匣的时候,你大哥为何惊慌?” 谢承让眼前浮现出谢承信惊慌的神情,他摇了摇头:“儿子并不知晓,不过……大哥似是说那女子模样生得像二婶。我猜大哥是因此吓了一跳。” 谢易芝手一顿,再次抬起眼睛,目光看起来比往常要更深沉:“还有没有其他?” 谢承让仔细想了想:“没了,之后大约是看了清楚,大哥就没再提及。” 谢易芝点点头,然后吩咐道:“莫要让你大哥再去思量那佛瓷之事。” 谢承让应声。 谢易芝挥了挥手示意谢承让退下。 门重新被关上,内间走出一个人来。 正是谢易芝身边的幕僚。 谢易芝声音低沉:“那天信哥儿也在庄子上。” 幕僚低声道:“您是怕大郎君看到了些什么?” 谢易芝颔首,在寺中时谢承信看他的目光格外慌张,他下意识地以为,谢承信认出了那女子。但之前信哥儿应该没见过二娘,除非是在那天…… 现在看来可能信哥儿惊慌是因为那谢氏与二弟妹相像。 “若他瞧见了,却不说,”谢易芝道,“那便是心中另有思量。” 幕僚低声道:“既然老爷怀疑,日后我多多留意大郎君。不过……以大郎君的性子……应当不会。” 谢承信不够聪明,但性子还算敦厚,这也是谢易芝没有过多猜疑的原因。 说完这些,谢易芝又道:“你那边如何?可查到了乔四的下落?” 幕僚点头:“那乔四……在去年腊月时已经死了。” 第443章 难安 “死了?”谢易芝心一沉,看向幕僚。 幕僚点头:“庄子上出事,本就是要我们寻个可靠之人,当时乔四已经患了病症,就想着用他最为合适。” “那些事都是乔四一手去办,回来复命时说,都安排妥当,人回去之后,很快就没了。” 所以许怀义查案的时候,幕僚才会与谢易芝说,一定不会出事。 谢易芝眉头紧锁:“那乔四是不是故意没将事做好?” 幕僚思量片刻:“应该不会。” “此人出身亡命社,手中人命无数,后来去了那边,做了不少事,从未出过差错。” 谢易芝道:“他可有什么亲人?” 幕僚摇头:“没有,乔四的娘早就过世了,他爹瘫在炕上十来年,他不愿再照顾,亲手杀了他爹后,逃出了村子。由此可见这人天生性子凉薄,每次乔四只要得了银钱很快就花掉,这些年也不曾成亲,更没有孩子。” 这是最好的亡命徒。 所以杀人的事,才会交给乔四去做。 或许有些人临死之前,会发善心,可能故意放掉要杀之人,但乔四却不可能。 “这么说,就查不明白了?”谢易芝声音阴沉。 当时乔四将人绑去了哪里,到底有没有杀死,尸身埋在何处?乔四一死,没有人知晓整桩事来龙去脉,让他都无法去证实。 “这……可能也是好事,”幕僚道,“咱们都查不清楚,旁人就更无从下手。” “至少眼下不能立即找上门,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能慢慢谋划……找个机会将麻烦解决掉。” 谢易芝将幕僚的话听了进去,有些事没揭开之前,就思量太多,反而容易露出马脚,如果谢氏手中有证据,她就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所以,最可能的就是,她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也忘记了那天发生了些什么,或者隐约猜到了身世,并未弄清楚全部,这才设局故意来试探他。 谢易芝垂目思量:“这么说,让她拿到榷场的买卖也是好事。” 幕僚会意地道:“那里的水太深,一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 谢易芝不再说话,幕僚躬身退下,不过很快就又有人走进屋。 那人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眉眼却有几分英气,整个人显得格外的利落。她十岁时就被谢老太君看中,留在了乡下,与紫英一同在谢文菁身边侍奉。 春熙性子一向持重,做事也谨慎,今日却稍稍透出几分焦急。 “老……老爷,”春熙径直道,“在寺里的时候……您看到了吗?” 谢易芝道:“那谢氏?” 春熙颔首。 谢易芝抬起眼睛:“你如何思量?” 春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情绪恢复平静:“长相一模一样,但行事作风又不相同。不过……她和紫英不是应该都死了吗?” 谢易芝看春熙没有惊慌,颇为安心,他还需要春熙在身边多多提点二娘。 “恐怕当日出了些差错,”谢易芝道,“我已经让人去查,你只要仔细稳住二娘,莫要她这里出差错。” 春熙应声。 即将离开屋子时,谢易芝又将春熙叫住:“那谢氏可看到了你?” 春熙摇头:“奴婢避开了,在寺中时夫人和二娘子也没起疑。” 谢易芝道:“她们看到谢氏的相貌,什么都没说?” 春熙道:“夫人就算心中有思量,也不会在外面表露,二娘子应当只是觉得巧合,毕竟谢氏与二娘子只是眉眼有些相似。” 她们压根儿不知晓有这么个人,看着容貌相似,只能觉得恍惚和奇怪。 这么说,内宅还算安稳,谢易芝少忧虑一桩事。 “好好护着二娘,”谢易芝道,“将来必定是功劳一件。” 春熙应声:“老爷对奴婢有恩,奴婢知晓该如何报答老爷。” 屋门再度关上,谢易芝拿起笔又放下,那谢氏的模样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桓,之前还能将她禁锢在乡里,现在反而被她逃了出去,而且……他还弄不清楚,谢氏到底是什么情形。 谢氏没死之前,他很难安心。 …… 周夫人换了衣服,靠在软塌上。 赵妈妈立即将茶水和点心摆在小桌上,又打发了屋子里的下人,也好让周夫人歇息一会儿。 周夫人摩挲着手中的和田玉把件儿,仔细想着寺中的事,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向赵妈妈:“你觉不觉得那谢氏与徐娘子有些像?” 赵妈妈点头:“奴婢看到时,也愣住了。不过徐家人本就生得……”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看了周夫人一眼。 周夫人冷冷地道:“徐家人貌美,这我知晓,有什么好避讳的?” “是。”赵妈妈只怪自己没多思量,夫人说不在意,现在不就在发脾气? “奴婢又仔细看了,只是侧脸特别像,正面……就只是相似罢了。” 周夫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的郁结冲淡:“最近处处不顺心。” 赵妈妈上前轻轻揉捏周夫人的肩膀。 周夫人道:“一个两个都像她,还真是怪了。难道不知我心中厌烦?一个两个都往我面前凑。” “从前在的时候,徐娘子就得老太君喜欢,我这个长媳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她和老太君总算都走了,我才过上舒坦的日子。” “可偏偏又将二娘接了回来……好在二娘年纪不小了,再有两年就能离家。” “现在却又来了个谢氏,”周夫人道,“本就要防备这妇人,她还生得是那般模样,你说说?有些人是不是注定让人厌烦?” 赵妈妈道:“您说的是。不过谢氏夫家在大名府,她总不能一直留在汴京,照她这般招摇,就算在汴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家帮了沈家,又得太后娘娘赏识,不能小觑,”周夫人道,“眼下她没来招惹我,我还不急着向她下手,若是她不开眼,算计到了谢家头上,我绝对饶不了她。” 想到那碎掉的佛瓷,周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总觉得谢氏是有意针对他们。 “大名府谢氏太没用,”周夫人道,“他们若是将谢氏捏在手中,哪里能在汴京瞧见她?” 即便谢氏入京,也得与大名府谢氏一样,小心翼翼地听他们吩咐。谢氏将谢家送进了大牢,每年几百贯的孝敬没了,大名府谢氏剩下的谢七,反而在谢氏手下做事。 养了许多年的“旁支”族人,好不容易为他们铺路,让谢氏瓷器有些名声,真的卖去了榷场,以后就要等着收银钱。 没想到却为人作嫁衣,被谢氏捡了好处,让她怎能不生气? 后一章晚上 第444章 商队 周夫人眯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匀称,也不再摩挲那块和田玉,赵妈妈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抬起来,将毯子盖在周夫人身上,然后退了出去。 赵妈妈吩咐门口丫鬟:“让夫人歇一会儿。” 丫鬟点点头。 赵妈妈快步向外走去,她要去找厨娘,看看晚上的饭食准备的如何。 刚走过月亮门,就听山石后传来个声音:“赵妈妈。” 赵妈妈回过头,看到了那里立着的人影。 “二郎君。”赵妈妈笑着行礼。 谢承让走过来:“从寺里回来时,我看母亲脸色不太好,特地来问问妈妈。” 赵妈妈应声道:“夫人只是被谢氏气着了,没有别的事,如今就在屋子里歇着。” 谢承让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 赵妈妈道:“若是没别的事,奴婢就去忙了。” “劳烦妈妈。”谢承让再次躬身行礼,显得格外温和。 谢承让为了让赵妈妈给他传些消息,用了不少银钱。不过,似赵妈妈这些人,不一定是看重眼前这些利益,他们看重的是一个庶子,没有家中扶持,却能有这些银钱打点,可见有些本事。 他们就是谢家的下人,将来谁承继家业与他们没太大干系。能结些善缘,将来也能多一个选择。 赵妈妈离开,谢承让的目光慢慢沉下来,他从赵妈妈那里拿到不少消息,看起来都是些小事,却能佐证他一些猜测。 谢承让知晓家中有不少秘密,尤其是乡里那庄子上。这些年他也没少打听乡里的消息,但祖父在的时候,那庄子由祖父亲自打理,连父亲、母亲都不能过问。 祖父过世之后,只有父亲前去处置各种事宜。他唯一知晓的是,二叔过世之后,祖母是伤心没错,但并没有传言的那般得了癔症,将二妹妹抱去乡里给祖母抚养,他也不是亲眼所见。 他只记得周氏在生下大姐之后,是又有过身孕,但生产的时候,没有听到婴孩啼哭。过了一两年后,听族人提及,才知晓那孩子被抱去了祖母身边。 周氏也甚少在家中提及二妹妹。虽然将二妹妹接回汴京,周氏很是欢喜,但他知晓那都是表面上的。 周氏面对二妹妹时的笑容,与面对他时几乎一样。 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比谁都看得清楚。 他在这上面花功夫,无非是因为二妹妹要嫁给淮郡王。 能被淮郡王当做二哥,许多事做起来就容易许多。 这次在宝德寺似是没发生什么事,但他就觉得父亲似是更忌惮那谢氏了。回到府中之后,父亲对谢氏只字不提。 只有重视才会慎重。 再者……府上但凡要紧的事,父亲都不会与他商议,从这一点上来看,谢氏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人,而是对父亲有威胁。 看来他得更加留意谢氏的一举一动。 …… 王晏不能在宝德寺逗留太久,他要进宫向官家复命。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寻个机会,低声向谢玉琰道:“禅室可选好了?我让桑典送了些东西过来,一会儿就交给于妈妈。” “我从宫中回来,给你煮茶喝。” 谢玉琰点头,王晏这才带着人离开。 将司仪和典籍送走,离开之前司仪看向谢玉琰提点道:“大娘子虽然能拿下榷场的买卖,但这只是在那条路上踩了一脚,到底能不能站稳,还要多费些心思。” 谢玉琰向司仪道谢,带着于妈妈回到禅室,严随刚好送素点过来:“师父让我与大娘子说,其实宝德寺要明日才正式开门。” “没关系,”谢玉琰看向严随,“你回去与大师说,都是自己人,我不在意这些,也不用单独给我留素斋。” “那怎么行,”严随道,“师父不送我来送。”他知晓,师父这说辞应对的是其他善信,谢娘子不在其中。 严随欢欢喜喜地坐下,谢玉琰立即听到了铜钱撞击的声音。 严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赚了多少银钱?”谢玉琰道。 严随压低声音:“不到一贯钱,一个善信要给一百文买平安符,我没有收。我记得娘子说过,要有规矩买卖才长远。” “收了一百文,坏了寺里的名声,得不偿失。再说,我写的平安符,确实不值一百文。” 谢玉琰看着严随:“你平安符上,写的是什么?不是画的道教符文吧?” 严随惊诧地看着谢大娘子:“大娘子怎么知晓?我还真的写错一张,多亏发现的早,改成了六字大明咒。” 谢玉琰伸手摸了摸严随的圆脑袋,原来师父那毛病从小就有了,怪不得画符的时候,道家、佛家的混着写。不过那时候写六字大明咒的师父,应该是在怀念师祖。 严随在禅室里坐了一会儿,就去帮智远大师“送圣”,法会结束之后,就要有“送圣”仪式,清理法会痕迹,将寺庙恢复成平日的模样。 严随离开之后,谢玉琰歇了一会儿,杨小山就带着郭雄、汤兴等人过来。 众人坐下喝了茶。 杨小山才道:“我看那些藩臣很喜欢佛瓷,这么一来,咱们烧制的瓷器肯定能卖去榷场了吧?” 忙碌了这么久,总算得到了一个好结果。 谢玉琰看着众人满脸喜色,虽然现在说这些,难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但有些事还要早些让他们明白。 “你们知晓,为何大家都要争着将买卖做到榷场上去?” 杨小山、郭雄和汤兴几人互相看了看。 杨小山道:“不就是因为榷场要的瓷器多,买卖好做吗?” 郭雄接口道:“价钱也能卖的更高些。” 谢玉琰点头:“这些都没错,不过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拿了朝廷发放的贩卖文书,才能走这条商路。” “但这条路要经由大梁的关隘,虽说关隘有重兵把守,但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常有盗匪劫路。” “谁能打通这条路,谁就掌控了话语权,将来不止要运送自家的货物,还会有别的商贾求上门来。” 这下汤兴先明白过来。 “大娘子的意思是,我们得养许多人,至少要堪比驻守的厢军,这才能对付盗匪。” 商队只有走边疆的商路,才被允许带利器。 这样的商队,要操练得当,堪比一支兵马。 第445章 布局 杨小山不懂这些,但郭雄和汤兴都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一抹兴奋的神情。 这条商路是不好走,若是能走通,每年能养起许多人手,这些人都有大用。 但凡商队只要往远了走,都要面临一样的处境,这就需要许多有经过历练的人把控。 他们这些路走得多了,不但名声出去了,而且无人敢随意欺压。 杨小山道:“朝廷……能答应我们养那么多人吗?” 杨家也走商,杨小山知晓些内情,每次商队出去都要被衙门盘查。 谢玉琰道:“关隘与寻常地方不同,两国虽然谈和,彼此不再发兵,但私底下民间的争斗必定少不了,尤其是榷场这样的地方,劫到货物立即就能卖去黑市,无论是哪边的边疆守军,必然都会从中获利。” “即便有人缴纳了护商税,也仅能在保证明面上不会被边军扣押货物。” “真的来了盗匪、响马,边军岂会为了商队拼命?” “再说,抢夺货物的人,从大梁关隘将货物掠走,转眼就能钻入藩国属地,又如何前去追查?动用了兵马,反而会被认定边衅。边军握着这一点,大可以袖手旁观。” 杨小山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榷场生意还有这么多说法,若是似他这般不清楚内情的,一脚踩下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榷场之利养边臣,榷场之弊肥宵小,如果提前不做好准备,得来的利,不够扔给他们的。” 杨小山心底的那团热火,一下子被泼了盆冰水。 “那……”杨小山道,“这么难……我们还碰这买卖吗?” 谢玉琰没有说话,郭雄和汤兴都在思量。 片刻了之后,汤兴道:“肯定能不做?大娘子能有如今的局面,是因为先一步用石炭,但现在大梁已经推行石炭,商贾也看到了石炭的好处,不消一两年,我们手中的先机就没有了。” “所以咱们必须借着这个机会,积攒实力,继续抢在所有人之前。” 说完话,汤兴看向谢玉琰:“大娘子……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谢玉琰道:“我们手中银钱不多,要趁机积财,否则随便一个风吹草动,我们可能都扛不住。” “再者,”谢玉琰看向杨小山,“不能被人掐住咽喉,就算一时苟且偷生,早晚也会丧命。” “这条路虽然艰难,却能让我们积聚人手,榷场刚开,正是两国抢夺利益之时,朝廷等会支持商贾走商,一但错过,就没了立足之地。” 杨小山道:“我们与那些藩人还要抢夺利益?” 这些事,难怪杨小山想不明白,他还只是在坊间游走,不曾站在高处观过大局。 谢玉琰道:“边民靠着谁能生存,就会亲近谁多一些。让藩人将他们都买通了,将来那些边民必定成为藩人的臂助。有他们帮忙遮掩,甚至假扮成盗匪,我们这条商路要怎么走?就算走得通,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更别提,将来若是两国再交战…… 他们就是用榷场为西蕃送去了兵马和粮草。 不等旁人再说话,汤兴道:“大娘子,我愿意去西北,一定设法为商队蹚出一条路,不过……商队还需不少人手。”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你还记得陈荣吗?” 杨小山自然忘不了:“我们在山中寻到的逃民。” 谢玉琰道:“许多人做了逃民,永远不能归家,我让陈荣去寻这样的人手,在商队赚来的银钱,足够他们养家活口,他们就不必再躲在山中。” “而且他们入山后,没少贩卖私盐,与边民有些来往,比旁人更容易熟悉当地的情形。” 杨小山瞠目结舌,原来早在那时候,大娘子就想到了这一步。 谢玉琰继续看汤兴:“陈荣只是帮忙找人,还要你们从中挑选合适的人手进行操练。” 陈荣找人,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那些手上有人命案、性子残忍、暴躁的人都不能要。但这样还不行,下一步就得汤兴这些入过军营的人,再进一步挑选。 胆小懦弱者、心思太多,不懂得听命之人,都不能放在商队中。 苦寒之地,逃民不少,即便这样严苛,想要挑出这么一支商队,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玉琰看着汤兴:“选入商队之后,不用等到开始走商,立即就能发放工钱。不过要与他们说清楚,难免途中有死伤,惧怕者不能吃这碗饭。” “端了这只饭碗,就可能因此而死,到时候不要有怨怼。但无论死伤,我们都会有补偿。再者我们要出入边城,但凡有人向藩人送消息,一律送去衙署,绝不姑息。” 汤兴接着点头。 谢玉琰道:“你回去与大家商议一下,选出四个人一起离开汴京。” 虽说王晏将汤兴他们交到她手中,但她对那些人的了解毕竟不如汤兴,既然要用汤兴来管这桩事,就要将权柄下放。 汤兴将人用得趁手,比什么都强。 “若是与陈荣有意见不合,你们自己商议,实在决议不了,再让人送信给我。” 汤兴不会将人手都带走,尤其是拳脚功夫好的那些人,必须留几个在大娘子身边。所以到底带谁离开,他还真要琢磨琢磨。 郭雄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若非手中有船队,他也想跟着汤兴一同去西北,在西北军中打过败仗,看着身边的同袍丢了性命,这口怒火到现在也没能发放出来,刚刚他在汤兴眼睛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大娘子许多话没有讲的太直白,但他们清楚,这支商队将来必定会有大用。这么多人争夺榷场的买卖,还不就是觉得边城有利可图? 牢牢占据一条商路,得来的不止是银钱。 想到这一点,热血就让郭雄有些坐立难安,他看向谢玉琰:“将来我这船队稳当了,我是不是也能跟着汤兴他们去西北一趟?” 谢玉琰看着郭雄:“运送货物,不止是陆运,将来还会有水路。” 郭雄差点伸手拍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忘记了这一点,他的腿不能长途跋涉,但将来大可以将船开到更远的港口。 话说到现在,郭雄完全忘记了,他与谢大娘子还有三年之约。 晚上见 第446章 身边人 郭雄先要在汴水上站稳脚,所以其他的可以先不作考虑,所以他第一个从禅室里出来。 然后就是汤兴。 汤兴临走之前,谢玉琰怕他摸不透自己的性子,做事可能束手束脚,又嘱咐道:“我说的那些挑选人的法子,可以适当更改,但不能给自己留后患。” 那些入山的人,说不得谁手上会沾血,不是无辜百姓,没有留下案宗,也不是不能用。他们贩卖私盐也要躲避当地的贼匪,没有点胆色也难以活下来。 只要汤兴能在这方面权衡好,这条线也能跃过去。 至于说不给自己留后患,这意思就是,一切要在他的掌控之中,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出了问题,就得承受结果。 汤兴点头:“我明白了。” 等到汤兴离开,杨小山看向谢玉琰:“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谢玉琰道:“要忙慈云庵那边的事,你将要用的青砖、木材都准备好,等大名府的工匠来了,立即就开始修葺炉灶。” 杨小山他们对汴京已经很熟悉,做这些事也是轻车熟路。 “还有一桩,”谢玉琰看向杨小山,“给家里去个消息,找一些愿意来汴京染布的女眷。” 谢玉琰的吩咐简单,也不多解释,全凭杨小山他们自己盘算。 杨小山点点头:“明白了。” 从禅房里出来,杨冬已经等在外面。 杨小山道:“这边暂时没有别的事,你立即回大名府一趟,找到明晖家的婶子,告诉她大娘子要在汴京做染布坊,让她在族中、水铺寻些人手。”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汤兴、陈荣他们要招些汉子入商队,这些人家中若是有女眷能出来做活儿的,也一并带过来。” 杨冬道:“若是外面的人想要来呢?” “坊间的不用说了,乡会的也能带些,”杨小山道,“但要掌控好人数,生面孔要少。” 大娘子做买卖,一定错不了,又要有肯卖力的人领头,还要多点生手跟着,这样时间久了,生手也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自己人。 那些将来走商队的男子,出去要面临危险,若是家中人能得到妥善安排,他们也会更安心。 杨冬道:“我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启程。” …… 禅房里,将事情都安排好,谢玉琰终于可以歇一歇。 于妈妈端来素点:“娘子吃点东西,饿久了更没了胃口。” 谢玉琰接过点心吃了一块,又喝了半盏茶,于妈妈这才放心。 谢玉琰靠在软垫上养精神,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依稀听到有人与于妈妈说话。 “刚刚睡下?有没有吃点东西?” “我带来了素斋,先在泥炉上温着。” 然后屋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往后重新恢复了安静。 谢玉琰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桌案上柔和的灯光,然后是桌边处理公文的王晏。 谢玉琰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他执笔不停地写着,处理这些案牍已然是手到拈来之事,偶尔遇到难题,需要思量一二。 “饿不饿?”王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被捉了个正着,好在谢玉琰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目光没有刻意躲闪。 王晏抬起眼睛,视线落在她身上:“本想让你多看一会儿,又怕你会饿着,不如我先侍奉你将饭吃了。” 这话倒是让谢玉琰脸颊微红,让王相公侍奉,即便是太后,也不会动这样的心思。 王晏站起身去端饭菜:“禅室很好,比大名府宝德寺的那间大一些,不过……若是不吃素斋就更好了。” 谢玉琰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这话莫要让智远大师听到,否则大师夜里更要睡不安稳。” 大约是休憩了一会儿,精神好了许多,谢玉琰的嘴唇也红润了几分,整个人顾盼生辉,让人挪不开眼睛。 王晏很想伸手碰触一下……却又怕眼前的是水中那轮明月,所以只是在递东西的时候,有意碰到她的指尖。 “再喝一碗汤。” 如果能做到的话,他想要每日盯着她吃些东西,哪怕是在看账目的时候,也能递一碗酥酪,慢慢将她的身子养得好一些。 于妈妈将食盒收拾好带出去。 王晏这才倒了一杯茶,摆在谢玉琰面前。这下没有了阻隔和妨碍,他总算能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淮郡王今日来宝德寺也不是为了看舍利匣,”王晏道,“他可能是对妖教的案子有所猜疑。” “在见到你之后,他的疑心就更重了。” 谢玉琰能看得出来,淮郡王递给她腰牌时,就有了审视的意味儿。 王晏肯定地道:“他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过,他见过谢二娘,虽然当时谢二娘遮掩了面容,却露出一双眼睛。” “你与谢文菁的眉眼乍看相似,其实差距很大,一眼应该就能分辨出来。” 谢玉琰点头,她知晓淮郡王心思深沉。如今的秦王承继皇位之后,立了蒋甄如为后,并未追封淮郡王之母,如此一来,淮郡王嫡长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任凭蒋甄如母子如何折腾,最终还是淮郡王坐在了龙椅之上。 她出嫁的时候,淮郡王已经驾崩,他的长子承继皇位,不过那位长子没有在位几年,就重疾缠身,不得不又将皇位托付给他胞弟。 她嫁的也就是这位官家,本来那龙椅与他没有关系,却因为兄长病疾缠身,身下又没有子嗣,就这样被扶上了皇位。 “在想什么?” 王晏的声音传来。 谢玉琰道:“我觉得这也是好事。反正棋局开了,摆上棋盘上的人越多越好。我与谢枢密都要各自布棋,棋子少了,反倒不得施展。” 棋局越大,被牵扯其中的人也就越多。 她一个人没法独战谢枢密,只能拉更多人进来。 无论遇到什么事,谢玉琰都是这般从容的模样,一切都能运筹帷幄之中。他既欣赏,又有些担忧。 怕她走得太远,太快,忘记身边还有人。 但他不会设法束缚,只会跟上她的脚步,确定每次都能完好的、稳稳地将她接住。 感情戏还是必须要有滴 第447章 筹谋 于妈妈走出禅室,遇到了站在一旁的桑典,她将手中茶碗递给桑典。 于妈妈道:“天冷,喝点热茶暖一暖。” 桑典抬起头看了看天,心中不禁叹息,看来郎君一时半刻不会出来了。 抿了一口热茶,桑典的心也暖和起来,还得是于妈妈,如果于妈妈不在,他就得干冻着。 “于妈妈,”桑典觉得应该多与于妈妈说两句话,他想了半晌,“您看,今天的星星是不是特别好看。” 谁跟一个半大小子看星星?奈何禅室的两位主子不走,于妈妈也只得忍耐,就当是享了天伦之乐。 只不过眼前这位,似是比她家里的小儿子还要憨几分。 …… 禅室之中,王晏轻轻地伸出手臂,落在谢玉琰腰间,然后微微用了些力道,自然而然地将她带入怀中。 生怕她拒绝,他轻声道:“一会儿还有公务,就再留半个时辰。” 他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松柏香,只不过今日发鬓间还留着黑笃耨香的味道,那是宫中常用的熏香,可见王晏曾长时间在垂拱殿后殿逗留。 谢玉琰道:“你这样频繁后殿奏事,是要定差事了吗?” 若是头一次与她说话,王晏可能会疑惑,她为何能通晓这些,但现在他却只觉得顺理成章,并且还会跟着欣喜。 她不加遮掩地提及这些,不怕被他探知心中的秘密,王晏自然地露出一抹笑容:“再有一两月就差不多了。” 谢玉琰抬起头:“不准备外放三年?要留在京里了?” 按前世的轨迹,王晏外放做了通判,回京之后就去了礼部任职,虽然是宰相之子,却没有升迁太快,而是用了几年的功夫累积自己的名声,最终稳稳地进了中书。 可现在…… 王晏道:“如今的情形留京会更好些。” 她改变了许多事,因此影响到了许多人的轨迹,包括王晏。 谢玉琰道:“你这般难免被人质疑资历不够,不如任清贵之职妥当。” 王晏的手拂上谢玉琰的肩头,垂下眼睛,声音温和,循循善诱:“不能因为娘子对我太过青睐,就笃定我能入礼部,进中书。” 这人倒会曲解人意,颠倒是非。 谢玉琰正要说话,忽然嘴边一软,被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似是在阻止她说话,指腹却眷恋地从她嘴角轻轻碾过。 谢玉琰的脸颊不禁微微发烫。 这般亲昵的举动,她虽然活了两辈子,却也是第一次。 “阿琰,不可以这般,”王晏道,“你随时都可能会陷入险境,却要求我平平顺顺?” “我从前是有出京的打算,但这次改变想法,也是源于我自己。” “你现在不肯嫁给我,又想让我离开汴京,不插手你的事,是否没有道理?” 谢玉琰抬起头与王晏对视。 “王相公任宰辅,若是你再居要职,会被人诟病,再者……也会分走王家手中的权柄,王相公不会答应。” 王晏道:“那就绕过他,不需要他插手。” 谢玉琰还要说话,忽然整个身体一轻被王晏顺势抱在了膝上。 “阿琰,担心我?” 他就似在引诱她一般,轻轻地抵上她的额头,缓缓地与她蹭触、彼此依偎。 此时的王晏,褪去了所有的锋锐,变得温和而驯服,可他的举动偏偏又不是那么的良善无害。 她微微后仰与他分开,望着他的眼睛,眸间光华如烟雾般荡漾,散发着光彩。 他的手再次用力,重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只要你好,我便无碍。” 话音刚落,谢玉琰感觉到唇边一暖,那灼热如烟火般的温度,从嘴角散开,顺着她的呼吸灼在了她的心头。 谢玉琰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袍,就在心跳失常之前,重新被拥入怀中,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安抚,手臂却依旧抱得那般紧,牢牢地不肯放松。 …… 王晏从禅室里出来的时候,桑典已经有些着急。 时辰太晚,只怕小院子里那些人早就到了。 好在就要赶不及的时候,郎君拉开了门。 王晏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看向于妈妈:“回去的路上,吩咐车夫走得稳些,我安排了一队人马在暗中护卫。” 于妈妈应声。 王晏这才放心离开。 一路疾驰到了城西的小院子,桑植和桑吉已经等在那里,见到自家郎君,桑植就道:“还差两个人,其余都到齐了。” 没到的那两人,想必是不会来了。王晏让他们夜里聚在此处,他们应该有所预料,不敢前来的就是不准备参与其中。 如果让他暗地里再筹谋一阵子,追随的人会更多。 王晏微微抬起头,方才在寺中时的温驯已经全都没有了,化为了冷肃和锐利,他这般神情并非依托于自己的出身,而是多次运筹帷幄、精准地推测政局,他不过收敛情绪,就会让气质变得高不可攀。 王晏踏入院子,聚在那里的官员,纷纷回头。 这十几人当中,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职司分属中书省、枢密院、翰林院,以及台谏之官。 王晏带着众人在堂屋里坐下,桑植、桑吉忙将门关上,守在外面。 王晏看向在场众人:“可准备好了?”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纷纷颔首,无一人迟疑。 王晏道:“那就开始吧!” 众人立即凑在一处低声筹谋起来。其实他们之中不少人,多次劝说王晏留在京城,大梁的政局不能让他们再等三年。 但他们也知晓王晏碍于王相公不得不先收敛锋芒。 父子二人全都入局,难免落下“争权”的名声。尤其王晏与王相公政见并非完全一致,可能会有父子对立的局面。 可不知为何,王晏会突然改变了思量。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在朝堂上闹出一阵风波,以此左右官家的决议,送王晏手握要职。 翰林院官员依旧有些担忧,他出声提醒王晏:“我们弹劾进奏院,不免牵扯到今岁科举,其中也有一些人,是支持新政的官员门生。” 王晏淡淡地道:“无碍。正是因为我没有完全与新政混在一起,官家才会放心将我留在身边。” “父亲那边,我自会应对。” 晚上见 第448章 争执 小院子里商议到了深夜,官员们这才陆续散去。 临走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的神情,其实在官途上他们还算顺遂,因为本就是才华横溢之人,又有王晏不时提点,暗地里守望相助,避开了不少陷害和排挤。 也是因为他们本来年轻官职不高,尚未被重臣党羽所重视。 但他们也看的够多了。 自己的亲朋有多少满怀壮志却无处施展,又有多少官员因为政见不合就被贬黜,葬送了前程。 再忍三五年,甚至是更久,他们也都有耐心,但失去的人,败坏的吏治却实实在在给大梁埋下祸端。 现在王晏要动手,他们只觉得痛快,王氏一族和王相公就是束缚王晏的一条绳索,现在这绳索没有了。 王晏也没有在小院子里多逗留,带着桑典等人一路回到王家。 王家大门还没栓,堂屋里也亮着灯,门房甚至还有等待在那里的官员。见到王晏回来了,官员忙站起身。 王晏与他见礼。 等到最后的官员职位都不算太高,大多是外放之前,前来见一见宰辅,听宰辅提点几句。 王晏径直向自己院中走去,经过主院的时候,刚好王秉臣走出来。 “怎么才回来。” 听到声音王晏停下脚步,向王秉臣等人见礼。 王晏道:“衙署有些事。” 中书省的官员见状先告辞,王秉臣这才看向儿子:“进屋说话。” 别看父子俩都在汴京做官,但私底下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都各自为案牍忙碌。 王秉臣看一眼王晏:“官家让你去了宝德寺?” 王晏点点头。 王秉臣接着道:“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王晏回应。 王秉臣皱起眉头,父子两个说话,比公事公办还简单。他这个父亲愈发不知晓儿子在想些什么。 “官家可能要将你外放出去做判官,你有些准备,”王秉臣道,“眼下这个时候,出去也不错,免得在朝堂上与那些人争斗,等过个三年,我再设法让你回礼部任职。” 王晏想起谢玉琰说的,谋个清贵之职。看来若是他不改变,多数就会这般,就像她提过的范文正公一样,都是将来会发生之事。 王晏一直没说话,王秉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虽说你在大名府几个月,却也还是资历不够,想要日后好好启用,少不了外放这几年。” 难得父亲今日会多几分耐心,解释一句。王晏抬起头:“夏孟宪要如何处置?中书可有了章程?” 王秉臣深吸一口气:“夏尚书的罪责不易牵扯太多,罢官免职、罚铜,着重处置的是贺家和李家。” “夏尚书答应了父亲什么?”王晏道,“促成一个支持新政之人去刑部接任尚书之职?以此为交换脱身?” 王秉臣的脸沉下来。 王晏道:“长此以往下去,为国举贤,就要看他是否支持新政,能被拔擢的官员,必定不能是反对新法之人。” “父亲做宰辅的时候,尚能通过这般推动新政,若是父亲将来离开中书省,官家启用一个反对新法的官员做宰辅,父亲的新政还能在吗?” “那些被压制已久的官员,会不会报复新政?” “到那时,恐怕官员心中没有对错,只有党争,新政是否对大梁有益,又有谁会在乎?看似新政在施行,被压制的官员也可以暗中阻拦,制造弊端,父亲会想看到这般结果?” 王秉臣知晓儿子看待新政上,与他政见有些不同,却一直没有明着说出口,没想到今日却不加遮掩…… 王秉臣道:“既然要推行新政,就要用雷霆手段。等新政站稳脚跟,再来解决这些问题不迟。” 王晏不想与王秉臣争辩下去,用林氏的话说,父子两个都是性子执拗的人,既然谁也无法说服谁,也就不用再费心思。 “你与智远大师相熟,”王秉臣道,“他这次来汴京,可是你向官家举荐的?” 王晏道:“不是。” 王秉臣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挥了挥手:“去吧!” 王晏也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幕僚搬着文书到王秉臣身边,他看出王秉臣脸色不对,低声道:“相爷方才是想要提及那女子吧?” 王秉臣打发人去大名府打听消息,听说王晏被逼入山中脱困后,曾抱着一个女子进了衙署。 那女子就是商贾谢氏。 本来他觉得自家儿子,与一个寡妇不该有什么牵连,可最近谢氏又在汴京做了许多事,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可见那女子手段不一般。 若是个碌碌庸庸的人,他不用担忧,必定难与自家儿郎有什么交集,聪明人就不好说了。没有谁愿意看重的长子与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有关系。 但以晏哥儿的性子,他也不能明说,否则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过了好一阵子,王府总算送走了所有登门的宾客。 桑典守在院子里,只等到自家郎君歇下了,这才等到了来替换他的桑陌。 “机灵着点,”桑典吩咐一声,“莫要打瞌睡。” 桑典最近底气足了不少,动辄就会教训其余人几句,桑陌也懒得与他计较。 说完话,桑典挺直脊背,前去自己屋子歇着。 梳洗之后,他躺在了铺上,终于可以去梦周公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突然惊醒,感觉到有人靠近,还没来得及睁眼去看,立即被一床被子蒙住了头。 然后身上又是一沉被人牢牢地压住。 桑植吩咐道:“打他。” 拳头隔着被褥落在桑典身上,其实拳头打的并不疼,主要是让桑典觉得难堪。因为这些阴损之人,打完正面又将他翻过去,冲着他的屁股拳打脚踢。 纯粹是为了泄愤。 “这些日子可将你得意完了。” “一直忍着你,就差将你供到桌儿上了。” “以为你总会给哥儿几个透露些消息,结果……硬是一个字都没说。” “让你猖狂……” 桑典叫喊着:“你们不想知道了是不是?可别后悔。” 然后是桑植“呸”了一声。 “不用你说,我们也清楚了,”桑植道,“今日郎君吩咐人去了南城码头,你以为郎君交待的事,你一个人就能做完?我们不问,只是觉得郎君另有安排罢了,可不是怕了你。” “现在该跟你好好算算账。” 听着门被关起,知晓这些人还要继续收拾他,桑典忙屈服告饶:“我……我与大娘子最熟悉……将来你们接到了差事,别怪我不提醒。” 果然拳脚停了。 下一刻桑典被扶起来,被子也掀开,然后他看到了几张堆满笑容的脸。 桑典仰起头,看吧,他的地位,都是大娘子给的。 …… 柳家。 柳二郎还没睡,而是在书房里苦苦等待着,终于小厮敲了敲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柳二郎眼睛一亮,忙询问:“拿到了吗?” 小厮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迭纸笺:“这就是进奏院放出的邸纸。” 柳二郎接到手里翻看,越看越欢喜,有了这些邸纸,他就能试着在汴京写小报了。 第449章 怒火 进奏院是审核、传递各地公文,编发邸报的地方,传出的邸纸自然是最新最全的。 柳二郎秉烛夜读,越看越是欣喜,在大名府的时候,得不到太多这种消息,所以邸报只能占很小一部分,多数都是写市井内的案子。 到了汴京就不一样了,邸报的来路多,许多消息都是各地不知晓的,写的好了,不光是汴京可以卖,还能散去各处州府。 为了科举,柳二郎一直关在家里埋头苦读,考完了,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特别是最近,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屡次提及小报,反反复复将他写的那些文章拿出来说,他觉得脸上格外有光,手也跟着痒了。 若是能在汴京将小报办起来,那该有多好?哪怕入仕之后他不参与其中,谁提及小报,都要想起他。 再说小报本就是利民之举,在大名府已经得到证实,他着手去做也是桩好事。 “可惜左尚英不肯来帮忙。” 左尚英胆子太小,入京之后,很多宴席都不肯前往,在极为偏僻的地方租了个屋子,天天就窝在其中读书。 考完之后,也就去看了看宝德寺法会,然后就匆匆忙忙回去了,听说是在为殿试做准备。 柳二郎也能理解,左尚英家中贫寒,只有几亩薄地,若是今年不能高中,下次不知能不能凑齐银钱赶考。所以,左尚英也格外谨慎,生怕会惹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里,柳二郎将邸纸收起来,准备明日再前去劝说看看。 第二日天一亮,柳二郎就骑马去了左尚英的住处。 “左大郎就在前面那屋子里。” 柳二郎不由地捂住了鼻子,附近民户养牲畜的多,一阵风吹来,那味道委实难闻得很,左尚英住的地方分明就是个窝棚,哪里能算得上屋子。 想到这里,他翻身下马,提着食盒走进去,刚好左尚英听到消息迎出来。 两个人见面都是一脸欢喜,左尚英将柳二郎迎进屋中。 屋子里收拾的还算干净,只不过屋中只有一张木桌,一条长凳,靠里面是张简陋的木床。 唯一值钱的就是左尚英的那些书本。 柳二郎终于忍不住:“收拾东西,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去。” 左尚英的书童听得这话眼睛一亮,恨不得自家大郎立即跟着走,不过他也知晓大郎的脾性,想想也就罢了。 左尚英神情格外平静,笑着道:“柳兄莫要挂念,再有半月就发榜了,再说天也暖和了,冻不着我们,我整日也不出门,在哪里不是一样?” “再说,我与旁边的孙大娘说好了,每日饭食都去她家中取,我们两个人,一日只需三十文钱。” 柳二郎眉头紧锁:“我家中至少比你这里舒坦。” “读书哪里能不辛苦?”左尚英道,“我并不在意。” 柳二郎见劝不动,只好坐下来,心情依旧不好:“真是执拗的不得了,有那么多人都能寄住在旁人家中,怎么就你不能?” 左尚英不欲在这桩事上多纠缠,伸手给柳二郎倒水:“二郎来找我,可有别的事?” 柳二郎看到左尚英书箱中厚厚一摞纸笺,就知晓他这些日子没少用功,这么比起来,他委实清闲得很。 柳二郎抿了口水,水喝起来寡淡无味,只能解渴,就像左尚英如今的日子。若是能让左尚英赚些银钱,那也是好事。 这么想着,他就更加坚定了心思:“我想找左兄一同写小报。” 左尚英拿杯子的动作就是一滞,他抬起眼睛:“我不是与柳兄说过了吗?我们对汴京一无所知,先不要做这些。” 左尚英没想到柳二郎依旧没放弃这个思量。 柳二郎道:“左兄说的,我仔细想了,所以没有贸然动手。这段日子我寻了不少人打听消息,你猜怎么着?汴京虽然没有小报,但是早就有人贩卖邸报了。我也去那些卖邸报的书铺问了,他们都愿意代卖小报。” “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些邸报凑起来,重新进行挑选、编撰再刻印在小报上,然后与大名府小报一样,再加一些案子、话本和坊间、集市一些消息,譬如宝德寺舍利匣就可以写在上面。” 柳二郎眼睛发亮,越说越激动:“咱们找那些看到佛祖显灵的人,询问他们当时的情形,挑选一些出来,也刻印在小报上……小报能不好卖?” 柳二郎说完这些,发现左尚英面容依旧平静,目光中反而有些担忧。 “怎么?”柳二郎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你觉得不好?你若是有别的主意也能与我说。” 左尚英想了想才道:“柳兄有没有想过,在大名府,是谢大娘子带我们做的小报,现在谢大娘子也来了汴京,为何她不肯寻书局在这里刻印小报?” 这话左尚英说过,柳二郎以为自己解释的很清楚了。 “谢大娘子的夫家在大名府,也算有些依靠,来了汴京,她可能觉得对这里不熟悉,不敢下手。” 左尚英点头:“我觉得你这话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我们也与大娘子一样,先不要去碰这些。” 屋子里一时安静,柳二郎眉头紧锁:“谢大娘子是很厉害,但……她不做,我们就也不做?” “我也不是想要赚银钱,我……” “我知晓柳兄不缺银钱,”左尚英道,“但柳兄不是为了名声吗?是不是入京这段日子有人在你耳边提及了些什么,才让你这般着急要入手做小报?” “我们现在不应该想这些,应当全力应对殿试。” 看着左尚英严肃的模样,柳二郎心里登时涌起一团怒火,他本是一番好意,左尚英却半点不领情,反而讽刺他是追名逐利。 真是一片赤诚反而被践踏。 柳二郎立即站起身:“那你就当我没来过,没与你说过这些话。”说完他就要走,却被左尚英伸手拉住手臂。 “柳兄,”左尚英道,“忠言逆耳,汴京水深浅我们尚不知……你这样……容易……” “谁说我不知?”柳二郎道,“我爹在京中任职,我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子弟,连国子监都去得,身边的人也都是俊才,随便哪个都能帮我出谋划策,我会缺人帮忙?我不过就是想要拉你一把,你推三阻四不说,还口出恶言。” “算了,你莫要再开口,免得坏了从前的情分。” “柳兄。” 柳二郎往前走,左尚英再度阻拦。 “我就问你几句话,你说完再走不迟。” 柳二郎不得已停下脚步。 左尚英道:“我问你,云栖寺的案子大不大?” 柳二郎沉着脸点了点头。 案子涉及到官员和妖教,自然不小了。 左尚英接着道:“南城码头又如何?” 柳二郎继续说:“也是不错。” “谢大娘子聪慧与否?”左尚英道,“我们从大名府过来,难道不知晓刘知府案子是怎么回事吗?有多少我们的功劳?” “既然聪明人都不去做的事,你为何要做?” “因为谢大娘子是商贾,”柳二郎道,“有了好买卖,她不会执着于小报,我们是读书人,自然看法不同。” “难不成你更想去做香水行?” 左尚英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这话说不通了,也没法劝住柳二郎。 柳二郎往前走去,到了门口想了想,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钱袋子递给左尚英的书童。 “离殿试还有一阵子,多买些好的吃食,免得还没撑到发榜,就先病倒了。” 左尚英想要追上前还那些银钱,柳二郎却走得急,翻身上马之后,就绝尘而去。 看着柳二郎的背影,左尚英愣在那里半晌,他总觉得这样下去柳二郎可能会出事,可他又无法劝说,该怎么办才好? 走一段剧情。 晚上还有 第450章 无能为力 左尚英没有在家中逗留,换了一件长袍,拿上柳二郎给的钱袋子,就往外走去,临行的时候吩咐书童不必跟着。 他没有往柳家去,刚才没有说服柳二郎,就算追去柳家也是没用。 他也没立即做决定要去寻谁,而是想着出去先走一走,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 左尚英先去了南城码头。 码头一片热闹,如今这里也有了摊贩和货郎,卖一些杂货,来往的人群之中,除了船工、商贾之外,还有附近百姓专程过来买东西。 最热闹的还是食肆、驿铺和旁边的茶楼。 商贾们下了船都会奔着茶楼而去,这地方已然成了他们落脚之处。 左尚英正四处张望,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左秀才。” 一般人称呼读书人都习惯叫声“秀才”。 左尚英转过头,就瞧见了一张熟面孔。 “你是杨宏。” 杨宏立即笑起来:“左秀才好记性。” 杨宏和杨冬一样,都是随杨小山来的汴京,杨冬回了大名府,这里的事就交给了杨宏。 杨宏道:“左秀才怎么来了码头?是要去香水行?” 左尚英摇摇头:“就是听说这边热闹,来瞧一瞧。” 杨宏笑着:“之前还听大娘子提起左秀才呢,大娘子说,再有半个月就放榜了,左秀才应该能高中。” 左尚英没想到谢大娘子还会说起他,登时心中一暖。 “大娘子可在这边?”左尚英道,“我想前去问个好。” “不巧了,”杨宏道,“我们大娘子这段日子都在慈云庵。” “慈云庵?”左尚英道,“是要……” 杨宏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他们跟着小山四处收集消息,学到些看人的本事,左秀才如何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左秀才就算知晓大娘子准备在那边开染布坊,也不会出去乱说。 但杨宏还是没有说得太清楚,彼此交换一下目光,让左秀才猜到大概也就可以了。 “左秀才若是有要紧的事,”杨宏道,“我就让人给大娘子送个消息。” 左尚英连连摆手:“不必如此,等大娘子从慈云庵回来,我再登门。” 杨宏笑道:“那……我请左秀才去茶楼坐一坐。” 左尚英拒绝道:“不用了,我还要赶着回去读书。” “也是,”杨宏明白道,“高中之后,还要考一场。左秀才这般,定能金榜题名。” 左尚英与杨宏话别,就要往回走。柳二郎想要办小报,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他多来几趟说不得就能碰到谢大娘子。 “左秀才。” 杨宏忽然将他叫住:“我想起一桩事,我家大娘子说过,左秀才眼下应当一心准备应试,莫要为别的事分心。” 左尚英就是一怔,杨宏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谢大娘子没有见到他,不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就算谢大娘子是这个意思,却也不是这般说的。 但杨宏也不会骗他。 所以这是在有意提点…… 可能谢大娘子早就知晓柳二郎想要做小报,毕竟柳二郎定然不止一次在宴席上提及这些事。 左尚英登时想了明白。 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找到谢大娘子,谢大娘子就能拦住柳二郎? 他想要向大娘子讨个主意,但让人回心转意是最不容易的事,大娘子也不能左右柳二郎的思量。 “我知晓了,”左尚英向杨宏一揖,“等我应试之后,再来寻大娘子。” 左尚英离开了南城码头,但他依旧对柳二郎不管不顾,于是去了柳家几次,结果都被柳家下人挡了出来。 唯一一次见到柳二郎,是柳二郎吃席回来,被几个读书人众星捧月般地往家中而去,他明明见到了左尚英,却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目光略微闪烁,然后就露出疏离的神情。 左尚英知晓柳二郎已经下定决心,也只能将自己想说的话写在信函上,请柳家人递给柳二郎,之后他就再也没去柳家。 转眼十几日就过去了,但礼部却因为西夏使臣尚在汴京的缘故,将放榜日又向后拖延半月。 柳二郎没有因此失望,反而露出笑容,多亏他下决定早,手中的小报已经快要成形,或许放榜之前就能送去书局去刻印。 同一天,刑部大牢放出几个人,夏子乔就在其中。 谢承让将夏子乔从马车上背下来,李夫人和夏二娘早就等在了门口,见到夏子乔憔悴的模样,李夫人心疼的不得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吩咐:“慢着点……让郎中准备好。” 这些天,夏家人的日子格外难熬,夏孟宪丢了官,又被朝廷罚铜,若不是碍于他的脸面,也得去大牢里与夏子乔团聚。 郎中给夏子乔把脉看了伤,李夫人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虽然没有重伤,但是前后受的笞刑却还没痊愈,加之大牢里阴暗、潮湿,饭食大多是馊臭之物,夏子乔感觉自己被折腾掉了半条命,也幸好他们不是寻常人家,许怀义不敢屈打成招,发现他与妖教确实无关,就将他放了出来。 “那个许怀义、郭雄还有谢氏……”夏子乔咬牙道,“我饶不了他们。” “将身子养好,”谢承让劝说道,“那些事再慢慢计较。” 夏子乔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尤其是知晓父亲被他连累丢了官,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恨意,只想现在就杀了那些罪魁祸首。 夏子乔看向谢承让:“谢氏窑口烧制的瓷器,是不是能卖去榷场了?” 谢承让点头:“昨日才出的文书。” 既然出了文书,那就无法更改。 夏子乔恨恨地道:“等我好了,就随商队走一趟榷场,我要让谢氏知晓,将瓷器卖去榷场,对他们来说就是灾祸。” 夏子乔太过激动,动作大了些,因此牵扯到了伤口,登时疼得呻吟一声。 李夫人更为心疼,连连道:“哪里用得着你,你好好在家中,那些我让人去安排。” “不行,”夏子乔咬牙切齿,“我要看着他们死。” 夏子乔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算消停,李夫人吩咐人帮他清洗脏污,换上干净的衣衫。 终于回到家中,夏子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等到李夫人和谢承让再进屋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李夫人和谢承让走到外间说话。 既然两家已经约定好婚事,谢承让与夏家的关系就更亲近了些。李夫人看向谢承让:“你还要多劝劝五郎,让他安安生生地在家,还有父兄在外给他遮风挡雨。” “虽说老爷辞了差事,但总有一天还要出去做事,渡过这一关也就好了。” 谢承让再次应声。 李夫人道:“若是你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知会一声。”如果谢枢密那边传出消息,她希望谢承让能送来夏家。 谢承让自然也明白,他没有迟疑就点头:“我一定多多留意。” 李夫人很满意:“一会儿就留在家中用饭,再怎么说五郎能回来也是喜事。” 谢承让颔首,他侧头看了一眼夏二娘,夏二娘与从前不同,没有刻意避讳,而是对他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 第451章 报复 李夫人在身边,谢承让不好与夏二娘多交谈,只是目光刻意停顿一下,以此作为回应。 夏二娘对谢承让的举动很满意,笑容也更深了些。 看着这二人,李夫人也有些许的欣慰。 正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夏子乔的喊叫声,李夫人吓了一跳,守在一旁的丫鬟出来禀告:“五郎君在梦中惊到了。” 李夫人刚要上前,谢承让道:“夫人去歇着,我跟五郎说说话,开解开解他。” 谢承让说完躬身行礼,然后走进了屋子。 夏子乔房中再没有声音传来,李夫人这才放心地带着夏二娘离开。 母女两个走得稍远些,李夫人道:“谢二郎除了不是嫡子,其余地方都比谢大郎要好一些。” “兴许我们娴娘还因祸得福了。” 夏静娴应声:“谢家不是将他记在嫡母身下了吗?光凭这个,谢二郎就得记我们家的好处。” 李夫人拉住女儿:“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不能将你嫁与一个庶子,哪里用得着与谢家费这番口舌?你父亲还会给他谋个官职,只要他将来能好好待你,我们夏家必然亏不了他的。” 向谢家提这个要求,也是敲打谢二郎,就算夏家出了事,也还是能说得上话,应下这门亲事,对他有好处。 不管谢二郎是怎么想的,总归是个聪明人。 母女两个走进主院,李夫人看向管事:“老爷书房里还有人?” 管事应声:“还在议事。” “那就给他们再多送些茶点,”李夫人道,“等老爷出来,你提醒一下,让他别忘记李家的事。” 弄成现在这样,李家只得推出两个旁支来顶罪,但他们能担下的,也只是与贺家的那些买卖,断不能与妖教有什么牵连。 李夫人就怕许怀义握着这个不放,让李家染了这个名声,被人里里外外都要盘查一遍。虽然他们家里人肯定没有与妖教来往,但下面做事的人繁杂。在此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李管事在为妖教做事。 真的再查出一两个,他们就有口难辩。除了妖教的事,李家还经手许多生意,有些是不能摆出来说的。让许怀义随随便便查到一个,族人都要跟着下狱。 为此,这几日损失、打点的银钱就已有上千贯。这还不算完,李氏一族还要将所有买卖和人手再查一遍,若发现有李管事那般的妖教徒,就得早些处置了。 李夫人写信给家中,让父兄不要大意,更别心疼手中的银钱,说白了,现在李氏花钱,也是在为夏家平事,只要保住了夏家,还怕将来那些损失赚不回来? 用到的这些银子,李家担下一部分,葛家也得出一小半,还有汴河上那四家人,哪个都别想跑。 孙家、周家、吴家、郑家因这桩案子也损失不少,特别是周家和郑家,一个与郭雄起了正面冲突,一个给李管事留了船只,全都被牵扯了进去。 夏静娴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她向书房那边看了看:“那四家会不会不愿意出钱四处打点?” “不会,”李夫人道,“你父亲不在刑部了,刑部的官员却还是听他的吩咐行事,许怀义想要借这次的案子,将过往的案子一并查清,也就是你父亲让刑部官员一直压着,否则现在四家早就都被抓了。” 许怀义在刑部查案,处处受阻,特别是从前的案宗,不是少了书证,就是证据不见了。总之刑部其他人不配合,光靠他一个人也束手无策。 李夫人压低声音:“放心吧,那么多人靠着咱们吃饭呢,就算我们自己要倒,那些人也不愿意。” “你父亲辞官,也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免得他们抓住不放。” 母女两个边说边进了屋。 夏孟宪那边还在与葛英等人说话。 夏家这次想方设法保住了葛家,没让他们被牵连进去,为的是榷场的买卖。 “损失能算出来吗?”夏孟宪看向葛英。 葛英规规矩矩地道:“瓷器一共选了四个窑口,谢氏占了四分之一,但咱们手中的两个窑口,加上韩泗的窑口,都比谢氏的更有名气。” “我们大致算了算,顶多让谢氏占到整个买卖的两成。” “那些不少了,”夏孟宪道,“藩人要的数目多,他们还会转卖到青唐,两成……不出三年就能让她成气候。”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 “也不能小看那谢氏,谢氏的佛瓷烧制的确实有所不同,那些藩臣很是喜欢,他们的石炭窑烧制出的瓷器价钱还低,保不齐能压你们一头。” 葛英立即道:“不会,咱们在西北的人,早就谈成了不少买卖,瓷器还没过去,其实就已经卖掉了,谢氏再怎么样,就只能吃咱们的残羹剩饭。” “再说,商路那么长,能不能赚到银钱,还要看运送的顺不顺利,我与商队都说好了,没有人会接送谢氏的货物。” 夏孟宪点点头:“贺家手中的买卖没了,榷场的事绝不能再出差错。” 要知道不管做什么,都需要银钱打点,没有钱袋子,怎么能成事?这也是夏孟宪不担心自己处境的原因,他毕竟握着这些买卖,上面要从他这里拿银钱,他做了这么多,怎么能不给他一个交待? 现在的官家恼怒了他,大不了,他等着变天也就是了。 将来他要回,就不是回刑部,而是去户部。 葛英离开之后,门房又带进来一个人。 “尚书大人。”那人向夏孟宪行礼。 夏孟宪摆摆手:“我已经辞官,以后莫要这样称呼,直接叫我名讳就是。” 那人脸上露出几分愤慨的神情:“我们去查查许怀义,一个月内,定让他下狱。让他也知晓机宜司的厉害。” 机宜司,除了表面上接待各国使臣,还在边疆收集藩国情报,他们会冒险潜入各个藩地,不停地送回消息。 这次两国和谈,就有机宜司的功劳。 当然机宜司除了为朝廷带回藩国的消息,这些年也在为夏孟宪四处探听各官员的秘密,也好让夏孟宪借此拿捏官员。 就似徐玮这样的人,拿一份朝廷俸禄,还会每月从夏孟宪手中拿份银钱。被这样供养,他自然要听夏孟宪的吩咐行事。 夏孟宪道:“我刚刚获罪,就暗中针对许怀义,定会引来官家不快。” 徐玮脸上满是不甘心的神情:“和谈明明是我们促成的,榷场也是我们铺的路,最后却让人别人捡了便宜,如果大人不想对付许怀义,那……我们就找个机会,向那谢氏下手。” 夏孟宪皱眉:“先不要轻举妄动。” 徐玮却很有自信:“大人放心吧,咱们对付过那么多官员,还能怕一个商贾?大人不必管,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我们一定会处理的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人想到大人身上。” 第451章 报复 李夫人在身边,谢承让不好与夏二娘多交谈,只是目光刻意停顿一下,以此作为回应。 夏二娘对谢承让的举动很满意,笑容也更深了些。 看着这二人,李夫人也有些许的欣慰。 正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夏子乔的喊叫声,李夫人吓了一跳,守在一旁的丫鬟出来禀告:“五郎君在梦中惊到了。” 李夫人刚要上前,谢承让道:“夫人去歇着,我跟五郎说说话,开解开解他。” 谢承让说完躬身行礼,然后走进了屋子。 夏子乔房中再没有声音传来,李夫人这才放心地带着夏二娘离开。 母女两个走得稍远些,李夫人道:“谢二郎除了不是嫡子,其余地方都比谢大郎要好一些。” “兴许我们娴娘还因祸得福了。” 夏静娴应声:“谢家不是将他记在嫡母身下了吗?光凭这个,谢二郎就得记我们家的好处。” 李夫人拉住女儿:“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不能将你嫁与一个庶子,哪里用得着与谢家费这番口舌?你父亲还会给他谋个官职,只要他将来能好好待你,我们夏家必然亏不了他的。” 向谢家提这个要求,也是敲打谢二郎,就算夏家出了事,也还是能说得上话,应下这门亲事,对他有好处。 不管谢二郎是怎么想的,总归是个聪明人。 母女两个走进主院,李夫人看向管事:“老爷书房里还有人?” 管事应声:“还在议事。” “那就给他们再多送些茶点,”李夫人道,“等老爷出来,你提醒一下,让他别忘记李家的事。” 弄成现在这样,李家只得推出两个旁支来顶罪,但他们能担下的,也只是与贺家的那些买卖,断不能与妖教有什么牵连。 李夫人就怕许怀义握着这个不放,让李家染了这个名声,被人里里外外都要盘查一遍。虽然他们家里人肯定没有与妖教来往,但下面做事的人繁杂。在此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李管事在为妖教做事。 真的再查出一两个,他们就有口难辩。除了妖教的事,李家还经手许多生意,有些是不能摆出来说的。让许怀义随随便便查到一个,族人都要跟着下狱。 为此,这几日损失、打点的银钱就已有上千贯。这还不算完,李氏一族还要将所有买卖和人手再查一遍,若发现有李管事那般的妖教徒,就得早些处置了。 李夫人写信给家中,让父兄不要大意,更别心疼手中的银钱,说白了,现在李氏花钱,也是在为夏家平事,只要保住了夏家,还怕将来那些损失赚不回来? 用到的这些银子,李家担下一部分,葛家也得出一小半,还有汴河上那四家人,哪个都别想跑。 孙家、周家、吴家、郑家因这桩案子也损失不少,特别是周家和郑家,一个与郭雄起了正面冲突,一个给李管事留了船只,全都被牵扯了进去。 夏静娴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她向书房那边看了看:“那四家会不会不愿意出钱四处打点?” “不会,”李夫人道,“你父亲不在刑部了,刑部的官员却还是听他的吩咐行事,许怀义想要借这次的案子,将过往的案子一并查清,也就是你父亲让刑部官员一直压着,否则现在四家早就都被抓了。” 许怀义在刑部查案,处处受阻,特别是从前的案宗,不是少了书证,就是证据不见了。总之刑部其他人不配合,光靠他一个人也束手无策。 李夫人压低声音:“放心吧,那么多人靠着咱们吃饭呢,就算我们自己要倒,那些人也不愿意。” “你父亲辞官,也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免得他们抓住不放。” 母女两个边说边进了屋。 夏孟宪那边还在与葛英等人说话。 夏家这次想方设法保住了葛家,没让他们被牵连进去,为的是榷场的买卖。 “损失能算出来吗?”夏孟宪看向葛英。 葛英规规矩矩地道:“瓷器一共选了四个窑口,谢氏占了四分之一,但咱们手中的两个窑口,加上韩泗的窑口,都比谢氏的更有名气。” “我们大致算了算,顶多让谢氏占到整个买卖的两成。” “那些不少了,”夏孟宪道,“藩人要的数目多,他们还会转卖到青唐,两成……不出三年就能让她成气候。”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 “也不能小看那谢氏,谢氏的佛瓷烧制的确实有所不同,那些藩臣很是喜欢,他们的石炭窑烧制出的瓷器价钱还低,保不齐能压你们一头。” 葛英立即道:“不会,咱们在西北的人,早就谈成了不少买卖,瓷器还没过去,其实就已经卖掉了,谢氏再怎么样,就只能吃咱们的残羹剩饭。” “再说,商路那么长,能不能赚到银钱,还要看运送的顺不顺利,我与商队都说好了,没有人会接送谢氏的货物。” 夏孟宪点点头:“贺家手中的买卖没了,榷场的事绝不能再出差错。” 要知道不管做什么,都需要银钱打点,没有钱袋子,怎么能成事?这也是夏孟宪不担心自己处境的原因,他毕竟握着这些买卖,上面要从他这里拿银钱,他做了这么多,怎么能不给他一个交待? 现在的官家恼怒了他,大不了,他等着变天也就是了。 将来他要回,就不是回刑部,而是去户部。 葛英离开之后,门房又带进来一个人。 “尚书大人。”那人向夏孟宪行礼。 夏孟宪摆摆手:“我已经辞官,以后莫要这样称呼,直接叫我名讳就是。” 那人脸上露出几分愤慨的神情:“我们去查查许怀义,一个月内,定让他下狱。让他也知晓机宜司的厉害。” 机宜司,除了表面上接待各国使臣,还在边疆收集藩国情报,他们会冒险潜入各个藩地,不停地送回消息。 这次两国和谈,就有机宜司的功劳。 当然机宜司除了为朝廷带回藩国的消息,这些年也在为夏孟宪四处探听各官员的秘密,也好让夏孟宪借此拿捏官员。 就似徐玮这样的人,拿一份朝廷俸禄,还会每月从夏孟宪手中拿份银钱。被这样供养,他自然要听夏孟宪的吩咐行事。 夏孟宪道:“我刚刚获罪,就暗中针对许怀义,定会引来官家不快。” 徐玮脸上满是不甘心的神情:“和谈明明是我们促成的,榷场也是我们铺的路,最后却让人别人捡了便宜,如果大人不想对付许怀义,那……我们就找个机会,向那谢氏下手。” 夏孟宪皱眉:“先不要轻举妄动。” 徐玮却很有自信:“大人放心吧,咱们对付过那么多官员,还能怕一个商贾?大人不必管,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我们一定会处理的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人想到大人身上。” 晚上还有 第452章 招揽 夏孟宪没有再说话,徐玮脸上也露出笑容,别的不好说,这种事他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 夏孟宪还是嘱咐道:“不要闹得太大。” 徐玮点头,说完这些,他躬身告退出去。 从早晨到现在夏孟宪见了许多人,总算是处置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也准备走动走动。 管事立即上前道:“谢二郎将五郎背回来了,夫人说要留谢二郎在家用饭。” 夏孟宪道:“五郎如何?” “受了不少罪,”管事叹口气,“身上伤不少,恐怕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不过五郎精神还算不错。” 夏孟宪道:“过去看看。” 管事上前打帘,他没忘记李夫人的托付:“夫人问及李家的事。” 夏孟宪眉头就是一皱,然后道:“我知晓了。”不在朝廷任职之后,身上的担子却一个也没少。 不过大多是因为这次的案子。 夏孟宪忽然觉得徐玮的提议是对的,若是现在就能将谢氏解决了,何必拖到榷场去? 徐玮从夏家出来,没有回到衙署,而是去街市上转悠,在街上走了许久,他忽然闪身到了一个街巷中,那里正有人等着他。 徐玮走过去低声道:“回去与枢密说一声,夏孟宪答应让机宜司去对付谢氏了。”有夏家挡在前,谢枢密就不用露面。 …… 王晏的小院子里。 一个十七八岁相貌端正,看起来格外机敏的青年从屋子里走出来。 桑植立即迎上前道:“郎君都交待好了?” 苏满点点头:“郎君命我今日就去南城码头,还恢复了我之前的姓氏。” 苏满是郎君带回来的,被桑植等人教了几年,这孩子聪明又忠心,平日就在小院子里做事,还没在人前正式露过面,现在就要被派去南城码头。 苏满应该叫桑满,但是郎君怕因此泄露了身份,就让他恢复本名。 其实苏满更想跟在郎君身边,桑典见到他犹犹豫豫的模样,恨不得直接上前与他换了。 “去大娘子身边还有啥不满意?” “要不是我这张脸不能换,还能轮得到你?” 桑典为自己愤愤不平,以他和大娘子的情分,就算这边过去一个人,也该是他啊。 可惜了…… 苏满当然不会忤逆郎君,郎君让他尽心尽力,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那位大娘子有什么闪失。他就是觉得桑典那嫉妒的眼神,有点装得太过了。 谁还能不愿意在家里,非要到外面去? 跟着苏满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只会在周围护着,不会总出现在大娘子面前。 由此就能推断出,郎君有多怕有人暗算大娘子。 苏满道:“今天太晚,我得先去大娘子住处外面等着,明天一早就去求见。” 桑典心里依旧有些发酸,从现在开始,苏满就能光明正大在大娘子身边了。 桑植、桑吉看着桑典那眼馋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格外痛快,这傻狗总算能体会到,之前他们几个的感觉了。 王晏推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喊了一声桑植,然后递出一张帖子:“一会儿趁着天黑,将帖子送去柳佐郎家中,不必等他回信,也不必与他说什么。” 柳佐郎,在秘书省任著作佐郎,是柳二郎的父亲,桑植之前打听过,柳家在归德坊住,离他们这里不远。 桑植应声,拿着帖子就离开了院子。 很快帖子就到了柳佐郎手上。 柳佐郎对着灯,看到帖子上王晏的名字和印鉴,一时陷入了思量中。他身边就是柳家的老幕僚,从前辅佐柳老太爷,如今跟在柳佐郎身边。 幕僚头发早已经花白,但心思还算通透,见到这帖子,立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王晏为何突然给家中送名帖?”幕僚道,“可是老爷遇到了什么事?” 柳佐郎皱起眉头,仔细思量,他的官职本来就不重要,而且最近做的事再寻常不过,没有可能会被王晏盯上。 幕僚道:“那……难不成是家中有什么事?” 柳佐郎看向幕僚:“二郎最近在做什么?” 幕僚倒是知晓一二:“二郎整日跟一群读书人聚在一处,我仔细问过了,那些人都有几分才气,二郎与他们在一处,有时候会吃酒、宴席,但并不会常常喝醉,大多说的也是文章上的事。” “这些日子聚在一处,听说想要写汴京小报。” 写汴京小报柳佐郎知晓,但他没有伸手,只想给二郎一个挫折,在汴京编小报可没有大名府那么简单,再说二郎那个好友左尚英又是个谨慎的,想必不会与二郎一同胡闹,总之他认定光靠二郎自己,根本做不起来。 没等到小报有什么眉目,礼部就将榜单贴了出来,考中了得应对殿试,考不中,他就让二郎回大名府老宅去。 “我都忘记了,礼部出榜的日子往后挪了,二郎他们没有将小报刻印出来吧?” 幕僚低声道:“应当没有,就算送去了书局,书局那边还要筹备许久。” 如果没有王晏的帖子,问话可能到这里也就可以了,但现在柳佐郎忍不住要多问几句。 “之前有没有跟二郎说过?他写出的小报要拿给我看?” 幕僚回道:“说了,二郎也应承了。” 柳佐郎站起身,王晏不会无缘无故送帖子,且不将话挑明。王晏不会做没用的事,所以……这帖子送到他手上,他就应该知晓王晏的意思。 不将这个想明白,王晏这名帖就等于没用处了。当然他也不能去王家询问,最近王晏总会陪侍在后殿,二郎又参加了今年的科举,他去拜访王晏,有探听殿试题目之嫌。 幕僚道:“莫不是王晏是想笼络人手?” 那就更不能去问了,柳佐郎眉头越皱越紧,他一个小官,既不想离王家太近,又不想与反对新政的人站在一边。 王晏虽然与王相公不一样,但到底也是出身王家,朝堂里有不少年轻的官员格外推崇王晏。 那些官员都是进士出身,在朝中资历尚轻,不曾身居要职。 这……柳佐郎觉得,他与王晏身边那些官员很像。 “难道王晏真的要招揽我?”柳佐郎喃喃地道。 幕僚登时眼睛一亮:“王晏不会随随便便给名帖,可能他就是这个意思,那老爷要不要回信?” 柳佐郎伸手阻止幕僚继续说话,他只是皱眉深思:“我要仔细想一想。” 得了王晏的好处,就要站在王晏那边,他可以当做从未见过这名帖,就不用听王晏的吩咐做事了。 第453章 家里来人 遣退了幕僚,柳佐郎推开窗子,站在外面的护卫立即走进来。 柳佐郎吩咐了几句,那护卫点点头,利落地出了门。 柳佐郎再次将王晏的名帖拿出来看,明明上面什么话都没有,他却好像从中看到许多意思。 这些年也有不少人来拉拢他,支持新法的有,反对新法的也有。 王相公的新法,他不是全然都赞成,尤其是王相公为了推行新政的极端做法,让他很难苟同,所以他不曾在明面上,有过支持新法的言语。 官家这两年身子越来越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王相公不再做宰辅,那新法就要面临打击,出于这个考虑,许多人心中都另有打算。 所以,他该站在哪一边? 老幕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走向了柳二郎的屋子。 柳二郎正伏案奋笔疾书,旁边还有四个读书人凑在一起看那文章。 柳二郎向众人道:“刻印出去的文章不能有半点错,就算是坊间听到的那些消息,也得确定真假,若是衙署没有定案的一律不准取用。” 几个读书人纷纷点头。 柳二郎道:“咱们要写就写点有用的东西。” 这样的言论柳二郎不止说过一次,跟着他一同撰写小报的人,对此都格外的认同,以他马首是瞻。 “耽搁大家筹备殿试了,”柳二郎看着几个人,“但是第一次在汴京印小报,绝对不能假手旁人。” 从湖州来的黄宗武格外健谈,听到这话接口道:“柳兄莫要这般说,既然大家一起决定要做,自然就得做到最好,在小报上多花了些功夫,我们就每日少睡几个时辰用来读书。” 另外几人也点头。 江陵府来的胡应也道:“宗武兄说的没错,再者若不来汴京,我们还做不得这样的事,就算此次没有高中,有了这小报,我们也算没白来一趟。” 屋子里一下子喧闹起来。 “杨兄和翁兄要晚些到,他们也能分到一些,眼下大部分文章都已经完成,大家再坚持坚持。” 几个人脸上都满是激动的神情。 老幕僚等到里面人说完话,这才伸手敲了敲门。 小厮出来看立即道:“何管事。” 柳二郎听得这话,立即将手中的纸笺递给旁边的人,还向他们使了使眼色。 “何叔,”柳二郎上前向何道生行礼。 何道生一脸笑容,带着柳二郎去一旁说话:“你们是在读书还是……” “读书,”柳二郎道,“大家猜测殿试题目,各抒己见。” 何道生点点头:“那就好,你父亲还问起小报的事。” 柳二郎面色微变。 何道生继续道:“莫要因为做小报耽搁了读书,否则你父亲定会将你关起来,到时候你想出去走动,都不可能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柳二郎,他最好到外面租个院子撰写小报,这样父亲就不会注意到他。 不然真的像何道生说的那般,父亲将他关起来,那就耽搁了小报的刻印,这要功亏一篑。 “你父亲每日繁忙,”何道生再次嘱咐,“莫要再给他添乱子。” 柳二郎道:“何叔放心吧,我知晓。” 何道生伸手拍了拍柳二郎:“你长大了,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你父亲……有才气,却没能遇到好机会,这些年反倒愈发谨慎了,柳家将来还要靠你。” 何道生几句话,将柳二郎说的热血沸腾,觉得自己肩膀上多了重量。 他们柳家几代读书,却都没能出头,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许就是因为太过规矩,养成了古板的性子,反而不得施展。 “好了,没有别的事了,”何道生道,“我回去与你父亲说,你们几个在书房里做文章。” 柳二郎再次向何道生躬身行礼,有了何道生的提醒,在小报刻印之前,他不会再带入家中,父亲问起来,他也不会承认,将来小报发了,在汴京传起来,他再去向父亲认错不迟。 …… 汴京。 郭雄的船队陆续靠岸,不过这次船工没有急着卸货,而是先让乘船的人登岸。 周大踩在地上,却还是感觉脚底下一阵晃动,就似还在船上一般,好半晌他才适应了几分,开始伸手接应其他人下船。 周大是永安坊的人,与李阿嬷、杨小山一样最先入乡会,帮着管乡会上的事。他原本是木匠,后来却接手了修砌炉灶的活计,他手下有三十几个人,分为几拨人手,整日在大名府和附近州府忙碌。 这次接到消息要来汴京,周大就挑了最好的十几人带了过来。 众人都登了岸,这才向四周看去。周大只觉得看得眼花缭乱,汴京可比大名府要繁华多了。 “大娘子没来之前,这里还没几个人,”郭川向周大道,“后来大娘子买了地,开了食肆、驿铺、茶楼和香水行,这里才热闹起来。” 周大眼睛一亮:“你说大娘子在这里有铺子?” “这里买卖好的铺子,要么是大娘子的,要么跟大娘子有关,一会儿你看看就知晓了。” 郭川正说着话,杨宏带着几个人迎过来。 杨宏见到大名府的人,就似看见了亲人,心中别提多激动了,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样?大家都好吗?” “好,”周大声音洪亮,“咱们的水铺子、泥炉都卖得好,市集也做的好。每天早晨街头挑水卖洗面水的,咱们的小报也是抢手货,若是下手晚了,定然就买不到了,现在都有人靠着抄写小报赚银钱了。” “咱们乡会人也越来越多,洺州、博州、相州都有人前来入会,我这次来,李阿嬷还让我问问大娘子,能不能在那几个州开个买卖,给当地乡会寻个落脚之处。” “大娘子应当会答应,”杨宏指了指前面,“一会儿带去你看看茶楼,咱们乡会在汴京的落脚地,就在那茶楼中。” 周大被杨宏勾起了兴致,哪里还能等,立即道:“咱们先去拜见大娘子,然后就去看茶楼。” 杨宏带着众人往前走,说是先拜见大娘子,但这一路也经过自家的买卖,杨宏少不了讲给众人听。 周大这一路其实有许多话想要与大娘子说,主要就是大名府买卖和乡会的情形,不光是报喜,也有几分得意。 至少证明他们在大名府做的好。 可现在……看着那些大娘子新开的买卖,他想说的那些话,登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照顾孩子花了些时间,更新就迟,晚上还有。 第454章 恩情 “就是那个院子,”杨宏向前指过去,“这些日子,大娘子都会去城中的慈云庵,昨日小船来报信,说你们今天就能到汴京,大娘子这才留在家中等你们。” 周大道:“就是那个要开印染坊的地方?” 杨宏点头。 周大忙问:“我们没有耽搁大娘子的事吧?” “没有,”杨宏伸手拍了拍周大,“才多少日子不见,怎么这般见外,大娘子岂是那般苛责的人?这阵子我们也没闲着,要先将尼庵中的屋子修葺好,这样你们才能去砌炉灶。” 周大伸手摸了摸头,他没想这些,只是觉得他们这些人是从大娘子家中来的,要将事情做好,才不会丢了大娘子的脸面。 周大挑选了三个人与他一同去见谢玉琰。 “这是何志、陶岳、董三,”周大一个个指过去,“大娘子可还记得他们?” 谢玉琰看向那三人。 三人如今也是作头了,在大名府时每个人都能领十几人做活计,这次来汴京,周大将他们带过来,一来是觉得汴京肯定不止一个地方要砌炉灶,他们三个跟过来之后,就能在汴京招人手,然后分头做工。二来恐怕大娘子要的炉灶,不是寻常那种,多几个人也好商议。 谢玉琰没有多加思量就道:“在三河村外石炭场,跟着我们一同挖过矿井。” 三人听得这话,脸上登时多了欣喜的神情,那么多雇工,大娘子却能一眼就将他们认出来。 就这一句话,三人心中暖暖的,那点担忧和对汴京的陌生,登时去了干净。 大娘子都在这里,他们怕什么? 谢玉琰道:“你们赶路疲累,一会儿就让杨宏安排你们住下,明日歇息一天,后天再与我去慈云庵。” 周大忙道:“大娘子,我们歇一晚上就好了。” 其余三人也都跟着点头。 周大道:“明天看过了,我们也不能立即动手,商议如何修砌的时候,刚好歇着。” 何志也道:“大娘子放心吧,我们没事。” 其实坐船时,就何志吐的厉害,现在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干活儿。 谢玉琰也没有强行阻拦:“明天一早吃过饭,我们就过去。” 几个人欢欢喜喜地应了。 谢玉琰又问了大名府的情形,四个人轮流将自己的活计说的清清楚楚。 周大想起去年冬日,大娘子决定花银钱养这些雇工时,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议论大娘子,说她白白花银钱。 现在看,如果没有那时的安排,哪里能有这么多都料匠?其实要不是因为许多瓷窑陆续都要改成石炭窑,还能抽出更多人手。 不过周大也有信心,能很快找到能用的雇工。 谢玉琰看向周大:“明日回来之后,你们可以去驿铺那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雇工。” 周大惊讶:“大娘子已经找了人手?” 谢玉琰摇头:“你们用多少人,自然要你们自己去选。只不过咱们的驿铺,有不少人在那里寻活计。” 这样一来就不用费力去牙行外寻找了。 周大心中不禁赞叹,大娘子可真厉害,才到汴京多久,就能做这么多事?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杨宏才带着他们离开。 杨宏低声道:“先去住处,然后到咱们家的香水行沐浴,再用发下来的牌子进食肆吃饭。” “去食肆还是我们自己花银钱的好,”周大道,“还有那么多雇工等着……总不好丢下他们。”又不能让东家全都担了饭钱。 杨宏露出笑容:“自然是带他们一起去,食肆后面的灶房,就是给我们家雇工做饭食用的,不止是你们,船队的船工、铺子的伙计、工匠、管事,咱们家的人都过去用饭。寻常雇工、船工,每日给补十文饭钱,匠人、管事每日补二十文饭钱,花超了,就得你们自己掏银钱。” “咱们工匠用饭的食肆,饭食本就便宜,匠人、管事肯定够用,雇工、船工至少够一顿饭食,若是省着点,也能吃两顿,不过就不能吃荤腥了。” “你们也不是每天都能回来用饭,譬如你们去慈云庵做活儿,尼庵那边会给一顿素斋,回来之后顶多再吃一顿,每日这样省下来,积聚在一起,肯定就够用了。” “但是,这牌子除了你们和家中人用,不准拿给外人,若是有人不遵守规矩,以后就领不到这些了。” “还有香水行,咱们家匠人、管事,每月能去十次,寻常雇工能去五次,也是不花银钱。” 周大听得一愣一愣的:“那工钱呢?是不是就要少给些?” 杨宏摇头:“不少给。” 周大听得直咽口水,他伸手拉住杨宏:“快,带我们过去看看。”他还要将牌子发给下面的雇工,有了这些,大家背井离乡的心也能被稳住了。 …… 周大等人离开。 于妈妈领着一个女子进了门。 女子正是谢玉琰见过的冯二娘。 在贺家庄子上,冯二娘伤痕累累,眼见就要丢了性命,后来衙署将冯二娘带走,还给她请了郎中。经过诊治和休养之后,冯二娘面色好了些,人也没那么瘦了。 冯二娘向谢玉琰行礼:“郭川与我说了,多亏了大娘子帮忙,否则我定无法从贺家逃脱,巧娘这就给大娘子磕头。”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于妈妈忙上前将人搀扶住:“这样可就生分了。” 其实冯二娘并不知晓所有内情,大娘子不止是给郭家兄弟出了主意,还曾去了庄子上,正因为大娘子让宾客在冯二娘身上博彩了许多银钱,冯二娘才没有被立即打死在角抵台上,当然这些大娘子是不会说的。 冯巧娘虽然没能跪下,却躬身向谢玉琰行了礼,半晌才直起腰来。 做完这些,她的眼睛略微有些发红。 谢玉琰道:“你父亲的那桩案子如何了?” 冯巧娘道:“贺家承认了,是为了霸占我父亲的铺子,收买行会做了假账,诬陷我父亲监守自盗,偷了行会的布匹,让我父亲将缺口补上,否则就要送官。我父亲无奈之下寻了短见。” “他们也承认了,我大哥也是被他们加害的。” 案子审到这里,冯巧娘就知足了,毕竟有人承担了罪责,也能告慰亲人在天之灵。至于贺家背后是谁……这些事,冯巧娘不敢去想,也不能再盼着那些人被正法。因为对她来说,那是遥不可及的事。 第455章 用人 谢玉琰看出冯巧娘的心思,却没有多说,有些事冯巧娘不必知晓,也不是冯巧娘现在该去思量的。 谢玉琰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冯巧娘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留在汴京,听说大娘子这边要开印染坊,不知道还需不需要人手?我家中是开布行的,平日也会帮父亲做账目,对汴京周围的布帛买卖比较熟悉……” 谢玉琰见冯巧娘有些腼腆,就主动问道:“那布帛的好坏,能不能看得出来?” 冯巧娘被问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立即眼睛一亮,身上的怯懦也去了大半:“丝绸需色泽莹润,染色均匀不褪,麻布以洁白或染深色后不泛黄为佳。再者丝帛应柔滑垂顺,棉布需挺括耐磨,我父兄去买布帛时,必须要动手拉扯,劣质的布帛容易被撕裂。” “还可以用火去烧,这些父兄做的时候,都不避我,我感兴趣,他们还会耐心传授。” 说到这里,冯巧娘想到自己的亲人,眼睛更红了些。 谢玉琰能看得出来,冯家必定好好养着冯巧娘,没有将她关在内宅之中,也造就了冯巧娘这般果敢的性子。 冯巧娘说到这些,话也愈发多起来,能看得出来她对布帛很是在行。 于妈妈给谢玉琰和冯巧娘添茶,然后又站在一旁。其实大娘子就是为了将话题引到冯巧娘擅长的事上。 也只有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认识到真正的冯巧娘。 看冯巧娘对布帛用心的样子,将来肯定错不了。 谢玉琰果然点头道:“慈云庵开了许多年的染布坊,但尼庵的人,一向只是等着善信上门买布,从未走出去过。” “以后要将庵中的染布坊做大,就不能似她们从前那般,所以我这里缺一个信得过的管事。不但要懂得采买,还要把控布帛的好坏,包括每月印染布帛的数目、样式,在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帮忙的情形下,要做许多事。” “我们与慈云庵从前的印染坊完全不同,她们并不会买卖太多布帛,染出的布帛优劣不定,我要求以后印染坊色差不过三分,劣质布帛不准出染坊。” 冯巧娘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忧。 谢玉琰道:“前三个月,我们要适应石炭灶,不会染出太多布帛,这段日子允许你们出些小错。” 听到这里,冯巧娘整个人有些怔愣,没想到谢大娘子真的让她做管事? 谢玉琰道:“三个月内,你也得选出几个人手帮忙。我从大名府调来些女眷,管事大约要三四人,其中一个与你平起平坐,遇事你们一同商议,其余两三人听从你们的管束。” “前面几个月,我去印染坊会多些,也会帮你们掌控大局。” 说完这些,谢玉琰看着还没回过神的冯巧娘:“如何?能不能做?” 冯巧娘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起身向谢玉琰行礼:“大娘子,我定能做好。” 谢玉琰露出笑容:“你都没问我给你多少工钱,就这样答应了?” “都行,”冯巧娘道,“大娘子说多少就多少,我信得过。” “好,”谢玉琰道,“那明日你就一起去印染坊吧,我带你去见见净圆师太。” 冯巧娘应声。 谢玉琰又道:“这处宅子后面,有一处院子,是留给女眷们居住的,你若是没有合适的落脚处,可以先搬过去。” 郭川购置了一处宅子,将里面收拾干净,让巧娘先搬进去,但是没成亲之前,冯巧娘还是觉得自己该另寻住处,现在大娘子让她住在那处院子里,她自然欢喜。 冯巧娘感激地看向谢玉琰:“那我就住在那边。” 谢玉琰与冯巧娘又说了几句话,冯巧娘这才从屋子里退出来。 来的时候,冯巧娘还忐忑难安,转眼之间她却觉得心落在了实处。 屋子里只剩下谢玉琰和于妈妈。 于妈妈笑着道:“郭川也是处处为冯二娘着想,还帮她来问大娘子,印染坊需不需要人手。” 冯二娘来之前,郭川先见过了谢玉琰,他觉得冯二娘应该不想每日都呆在家中。 “一般男子,娶妻之后,都想妻室好好管家,”于妈妈道,“郭川知晓冯二娘的性情,能顺着她的心意,算是良配。” 其实从这点来看,王大人何尝不是如此,由着大娘子做事,暗中派人护着大娘子。 汤兴离开之后,就立即塞过来一个苏满。 于妈妈对苏满很是满意,这孩子话不多却很机敏。心中这样想着,就适时且隐晦地,借着郭川和冯二娘,为王大人说了句好话。 谢玉琰点头。 于妈妈看过去,大娘子似是没有多想。她默默地收回偏向王大人的心思,反正她尽力了,不可能做得比这还多。 “现在人齐全了,”谢玉琰拿起桌面的账目来看,“明日就能将印染坊的许多事都定下来,让人与净圆师太说一声,辰时中我们就去尼庵。” 于妈妈应声出去。 谢玉琰才从账目上挪开目光,她早些将该做的都做好,这样才能推进下一步,等到王晏铺好了路,她也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 …… 当周大等人从香水行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几个人又忙着拿着木牌去食肆,看着屋子里坐满了人,周大此时此刻才有个明确的认知,大娘子在汴京的摊子已经铺这么大了。 他有种危机的感觉。本来从大名府来的人,应该是大娘子最信任的,可若是不急着赶上去,恐怕就要被汴京的人抢在了前头。 大约都有这样的思量,几个人吃得格外快,准备吃饱了就快点回住处商议明日的事。 周大还没放下碗筷,就听到旁边有人道:“货物大约还有五六日就能到码头。” 郭川道:“我们将这几船货物安排好,后天就能离开汴京,定不会耽搁你的事。” 段大郎松口气:“这就好,等到药材运到了,就能开始试着印染。等了这么久,总算轮到我了。” 周大与何志、陶岳、董三几人互相看了看,看来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若是谁拖了后腿,哪里有脸面在这里吃饭? 周大喝掉最后一口汤,几个人也都吃掉碗里最后的饭菜,然后齐齐起身向外走去。 关乎于大名府众人的脸面,这第一步,他一定得走好。 娃的病毒传给我了,她倒是好多了,现在就是头疼、眼眶疼,发低烧,休息了许久才爬起来干活儿,我发现新冠之后身体真是越来越不好。 晚上还有一章 第456章 有意思 谢家。 谢易芝将手中的公文递给谢承让:“先去任将作监丞,差遣大理评事,三年后就能外放。” 谢承让接过告身,将作监丞是给他定了官职正八品,实则要去大理寺任职。这是极好的荫补路子。 但是…… 谢承让道:“去大理寺,是夏家的意思?” 夏孟宪在刑部多年,自然有这样的路子,将他安插进大理寺,也是想要日后更好的为夏家传递消息? “是,”谢易芝道,“原本我是反对的,但夏孟宪一定要如此。他的意思,日后他很难官复原职,这些年积攒的关系不如用在你身上。” 说到这里,谢易芝冷哼一声:“我也知晓,他目的不纯,不过就是要你为夏家多做事而已。” 谢承让听得这话,眼睛中却依旧平静,似是没有因为谢易芝的应承夏家而心生怨愤,他开口道:“夏家能在这时候帮忙,已是难得,父亲也没法与他们再争论,否则闹出隔阂就不好了。” 谢易芝满意地颔首:“夏氏毕竟要嫁入我们家,将来为你掌管内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反正大理评事的官职不高,你也不能做些什么,若是夏家让你传递消息,你就推脱不知。” 听起来好似为他着想,其实这话没有任何用处。他推脱不知晓,夏家就能罢休?他的仕途就要被夏家左右,到时候他岂能明着与夏家作对? 在大理寺三年,他与夏二娘也会在这三年内完婚,若是他有别的心思,夏家随时都能拿捏他。 所以这官职不是轻易就给的。夏家帮他就得要回报。 “比你兄长还早拿到告身,”谢易芝道,“到了任上要好好做事,不要坏了我家的名声。” 谢承让躬身道:“儿子知晓了。” 谢易芝挥挥手让他退下。 等到谢承让离开,谢易芝的眉毛重新皱起来。自从在宝德寺看到谢氏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可惜日子过的太慢了,还要等到放榜之后,安排的一切才能显效。 谢易芝忽然想起母亲,眼睛里露出几分厌恶。 要不是母亲,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他也想好好问问母亲,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居然不疼爱自己的长子。可现在又如何?谢氏一族还要靠他光耀门楣。 谢易芝拍了拍手,立即有护卫进来。 “南城码头那边如何了?” 护卫低声禀告:“谢氏今日哪里也没去,就在院子里。不过从大名府来了十几个人,看样子是来汴京帮谢氏做事的。” 谢易芝就不明白,谢氏在大名府才几个月,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细想之下,被他关在乡里那么久的人,到底哪里来的本事? 是不是母亲将家中的那些事都告诉了她,她这些年一直处心积虑地筹谋,或许离开汴京,也是其中一步棋,现在回来就是要向他报仇,那么二弟一家在曲江的那些事,她是不是都知晓了? 谢易芝想到这里,愈发觉得焦躁。早知晓应该在宝德寺与谢氏多说几句话,试探一下她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装神弄鬼。 谢承让回到自己屋中,谢承信早就等在那里。 “二弟,告身是不是下来了?”谢承信指着食盒,“我带来些酒菜,就此为你庆贺。” 谢承让露出笑容,忙将手中的告身递给谢承信来看。 谢承信点点头:“明日去了吏部,二弟就是正八品官员了,用不了三年定能升迁。” 谢承信说话的功夫,谢承让将酒菜都取出来。 兄弟两个开始推杯换盏。 今日谢承让的心情好似格外的好,酒也喝得痛快,不一会儿就将谢承信带来的酒喝了干净,他立即吩咐小厮去打酒。 很快谢承信就脸色通红,目光涣散,不用谢承让来斟酒,自己就开始倒起来。 “我昨日又去找她了,她却不在光德坊的院子里,屋子里的衣服、物什都没了,只给我留了一封信函,让我听家里的话,将来仕途必定平顺。” 谢承信念念叨叨:“若是父亲肯答应,她就不会走。” 这样说着,谢承信整个人也从椅子上溜下去。 谢承让忙将人搀扶起来,让他趴伏在桌子上,然后他低声道:“大哥,大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谢承信模糊地应了一声。 谢承让道:“你在宝德寺见到谢氏为何要惊慌?” 谢承信却没有回应。 谢承让皱起眉头,看向酒壶,可能方才谢承信喝得太多,现在已经彻底醉死了过去。 过了许久,谢承让正要喊小厮来搀扶谢承信,忽然听到谢承信道:“二妹妹。” 谢承让动作微微一滞,立即向门口看去,却没有见到谢文菁的身影。 …… 慈云庵。 净圆师太带着女尼们做完功课,就前往禅房等着谢玉琰前来。 净蘅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住持似是对谢娘子格外感兴趣?” 净圆师太入慈云庵之后,就甚少理会外面的事,太后娘娘也曾将她召入宫中,让她帮忙做些事,可她见了那些人之后,全都推脱了。 这次不知为何,格外的上心。 净圆师太看向净蘅道:“我与你们不同,你们到慈云庵是为自己找了个归路,我来这里是因为在外面着实没有意思。” 从前太后娘娘没有将慈宁宫关起来,她们都为太后做事,后来太后娘娘不理朝政,她们自然也就不再伸手。 净圆指的没意思,该是这个。 净蘅道:“那谢施主是很聪明,但她只是做买卖,你难不成真的想与她一同将印染坊做好?” 净圆静谧了半晌,才开口道:“谢娘子做的从来都不是买卖。” 这下轮到净蘅惊讶:“那她……” 净圆道:“我听说舍利匣佛祖显灵时,就猜到了。见到谢大娘子之后,就更加笃定,是谢大娘子有意安排……” 看着这样的人搅动风云,她才会觉得有意思。 就像当年她跟着太后娘娘一样。 净蘅听不太明白,净圆这些年一直都是说一半留一半,她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全都摸清楚。 就连太后娘娘也这样说,后来他们来到慈云庵,净圆就似换了个人,比她们都更像笃信佛祖的比丘尼。 可现在净圆突然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个人刚说到这里,比丘尼进来道:“谢施主他们来了。” 第457章 相谈 谢玉琰这次来慈云庵,将筹措印染坊的人手都带了过来。 净圆看着周大等人道:“谢善人这么快就聚齐人手,委实不容易。那么一切就由娘子来安排吧!” 谢玉琰点点头,就让周大等人跟着沙弥尼前去后院的印染坊,段大郎和冯巧娘留在禅室之中。 段大郎将带着的匣子打开,放在净圆的面前。 谢玉琰道:“这是染布用到的青黛、茜草和黄栀子,以后采购药材就交给段家。” 净圆抬起眼睛,她让人查问过谢大娘子的事,自然知晓在谢大娘子露面之前,外面都以为香水行的东家是怀州的段家。 多数人也都因此知晓,段家做药材起家。 净圆微微一笑,一个香水行而已,在谢玉琰手中都玩出了花样。 慈云庵用了段家的药材染布,如果能一举将布匹染好,经此一事,段家的药材也能顺理成章入京了。 谢玉琰又指了指冯巧娘,简单讲述了一番冯巧娘的身世。 “巧娘了解布匹,能肩负管事之责,”谢玉琰道,“寺中印染坊有什么问题,住持只管问她,由她去安排。” 听起来这话很柔和,其实就是在说,印染坊之事,要让懂得布匹的人来拿主意。 净圆再次颔首。 有谢玉琰这番说辞、净圆的应允,以后冯巧娘做事就更加名正言顺。 冯巧娘、净蘅走出禅室,这下就只有谢玉琰和净圆坐在一起说话。 于妈妈给两人添了茶就立于一旁。 比起有旁人在的时候,净圆与谢玉琰面对面时,显得更加随性,她面容舒展而闲适,看着谢玉琰道:“谢善人上次与我细数了染坊的盈亏,没说过还要给段家的药铺扬名。” 谢玉琰笑道:“我以为这是互助互利之事,段家想要这名声,就要保证给慈云庵的药材价钱便宜,成色又好。而且长此以往,不能有任何闪失。对于慈云庵,是好事一桩。” 净圆看着谢玉琰:“谢善人就不怕段家将来药材卖的好了,就舍弃了你?” 谢玉琰道:“段家在大名府将开三家药铺,洺州、礠州、相州的药铺也会陆续开起来,就似我与慈云庵一样,那些药铺,都是我与段家合开的,与慈云庵不同之处在于,药铺每年还会给乡会一些银钱。” 净圆道:“似洺州、礠州、相州这些地方,都有商贾入你们的乡会,怪不得段家会将药铺开过去。” 谢玉琰道:“乡会之人,互相帮衬原本也是应当。我们的水铺、香水行、印染铺子原本也需要大量的药材,段家为何要背离我们?再说入乡会之人,都彼此认同,不会轻易改变立场。” 净圆从谢玉琰那平静的目光中,看到了她熟悉的东西。 运筹帷幄的自信,一切皆能为我所用的强势,净圆甚至有些恍惚,似是退回了十几年前,慈宁宫风光正盛之时。 净圆道:“大娘子用段家,应该不止是印染布帛吧?毕竟能够在慈云庵开印染坊是后面的事,应该无法预料。” “但在此之前,大娘子已经开始着手为段家铺路。” 谢玉琰没有瞒着净圆,在一个聪明的人面前,无论是隐瞒还是敷衍,都会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听说从前慧真大师曾做过许多药丸,于夏、腊时分发给善信和百姓,可惜这样舍药不过才两年,慧真大师就过世了。” “如果慧真大师沉冤得雪,寺中能继续做药丸,我们愿意捐赠药材。” 净圆听到这里,有些疑惑:“既然你们是捐赠药材,那么寺庙做出的药丸,不管用来做什么,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岂不是亏了?” “若是你们借用寺庙之名,私贩药丸,一旦被朝廷拿住,必然会判重刑。” 净圆知晓,谢玉琰不会这般糊涂,但她一时想不到,这药丸到底有何用处。 谢玉琰看着净圆道:“药丸不可卖,但可以赠予、救济,边关沿路寺庙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即便想要救济也是千难万难,如今榷场一开,会有商旅经过,就能为寺庙带去一些衣物、药石。” “大批药材需要朝廷调动,这个无人能插手,但这种调动毕竟是少数情形。但寺庙与寺庙之间却常有丛林往来、请益传法之事,到时候寺庙之间互助些物什,用于寺中僧侣,朝廷应当不会阻拦。” “说不定汴京哪位住持大师,就能担负起这样的重责。” 净圆听完这些话,脸上没有显出吃惊的神情,但整个人却愣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如果哪个商队,经常带着求法问道的僧人,或是押送寺庙赠予的布帛、药石,盗匪也要有所忌惮。 最重要的是,与寺庙来往多了,路途中就能有地方落脚。在寺中过夜和在外面过夜,哪个更安稳?更别提那些寺庙得了东西,一定会给他们庇护。 这些是立竿见影的好处。 除此之外,寺庙得了药丸,会不会施舍给当地的百姓?那么运送这些药丸的商旅,在百姓眼中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以此为媒,与当地百姓来往就会容易许多,也能更轻易地取得他们的信任。 可能别的商队做这样的事会被人诟病,烧制出佛瓷的谢玉琰这般做,就顺理成章。从卖佛炭到泥炉、佛瓷,不都是被佛祖感化的结果? 净圆想通这些,半晌才道:“你的这番话,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定会被人认定是别有用心。” 谢玉琰却笑道:“我没有让旁人知晓,只说给净圆师太听。” 一句话,轻而易举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净圆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自嘲一笑,尚未将人看透,却轻而易举就被人拉上了船。 “你不止要走通那条商路,还要笼络人心,”净圆道,“善人是否太过贪心?” 谢玉琰道:“事关生死,不敢不做准备,手中没有利器,只会任人宰割。我们商队绝不会携带朝廷禁卖的货物,那么要用什么去收买边民?” “商队能否在边疆往来,靠的不是一腔热血,而是勾心斗角,以死相拼。既然如此,我为自己的人多些谋划,又有什么错?” 今晚够呛有第二章了,被病拖累。但我会尽量写,实在写不动,明天再继续 第458章 差一点点 净圆是真的欣赏谢玉琰。 一个人最厉害的手段就是能将阴谋变成阳谋。 将想要做的事,光明正大地摆出来,即便与人面对面的对峙,也能立住自己的道理,让对方哑口无言。 至于算计那就更为寻常了。 就似慈宁宫的那位,她的一举一动关乎于许多人的性命,想要在生死相搏之中有一席之地,即便多些算计又有什么错? 但是却要有底线。 不贩卖朝廷禁卖的货物,就是谢玉琰商队的底线。 必然也会有人没有底线。 他们会用私盐、茶叶来换取相当的利益,收买边民和盗匪。 边疆和边民有他们自己的规矩,朝廷律法无法约束到的地方,如何要求一支商队安分守己,恪守律法?若是有商队这样做,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人财两空,要么被吓破了胆,从此不敢再踏入路途。 净圆道:“娘子就这般有信心?仅仅比旁人多守一份底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净圆的底线与常人不同,她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心思,即便穿着僧袍,也不是对谁都满怀怜爱,更不会无缘无故去帮人。 似她这种人,见过太多腌臜事,早已与寻常人不同。在为慈宁宫做事的时候,她的底线是不能输。所以任何可能会让慈宁宫被人诟病的手段,她都不会用。 所以她本质上并非是一个肯守礼数、律法之人,谢大娘子若是想用大梁朝廷、礼数大义来打动她,未免用错了力气。 净圆不认为谢大娘子与她说这些,是与她志趣相投。 说白了,无非是想要她为此事出力。她不在乎自己付出多少,又能得到些什么,她只在意她要帮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的心思和手段,不会用在一个纯善、志向过于高远,难行于当世的人。 不但不合她的性情,日后可能还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谢玉琰并没有被净圆问住,她开口道:“主持可以看做,这底线是为那些人设下的……” “因为只要他们越过这条底线,就会将他们送到能惩戒他们的人面前。” “那一天……就是他们的死期。” 净圆的眼睛忽然紧缩,这一瞬间她分明从谢玉琰那淡然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抹杀气,那杀气虽然隐匿于无形之中,却也能随时随地取人性命。 净圆抿了一口茶,然后看向谢玉琰:“既然谢大娘子已经想好要捐赠药材,也不用等到商路打开。” “榷场开了之后,僧录司遣僧人前往边疆,向边民传播佛法,大娘子不如在那时候,就让他们带走药丸,等僧人和边民用过药丸之后,方能知晓它的好处,到时候自然也会期盼商队前去。” 谢玉琰颔首,却还是看着净圆师太。 净圆师太微微皱眉:“谢善人还觉得不够?” 谢玉琰略微有些腼腆:“其实我对药石了解并不多,也不知晓汴京有哪位圣手擅长做药?” “还不知道边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药丸?” “那药丸不能多,两三样为佳,多了就有贩卖之嫌,且边民不懂得用药,难免混淆用法,反而酿成祸事。” 净圆师太深吸一口气:“谢善人想要的是否太多了些?” 谢玉琰摇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其余的我都备好了,唯有这一样……” 这是一样? 分明就是许多样。 谢玉琰继续道:“还请住持师太多多帮忙。” 净圆师太忽然想起宝德寺刚到的那位住持,看来住持都不是好当的。 “药材不能少了,”净圆师太道,“我可以帮你寻人,但银钱要你来花。”这是她唯一的底线。 绝不可能又搭人又搭钱。 谢玉琰颔首:“师太放心,药材已经运到了南城码头,随时都能送过来。” 净圆师太盯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是跟着染布用的药材一同来的,刚好能用得上。” 净圆师太微微阖眼,这话她能信? “那就运去宝德寺吧,”净圆师太道,“既然是借着慧真大师的名头,在那里更好。” 其实是眼不见为净。 谢玉琰起身:“那我现在就去宝德寺与智远大师商议此事。” 净圆师太捻动手中的佛珠,轻轻挥了挥手。 等到净蘅进门的时候,发现净圆弯着腰在内室里寻找着什么,净蘅刚要发问,就瞧见净圆回过神,手里多了一只铜箍锁。 这只锁净蘅很熟悉,这是净圆师太从前的喜爱之物,只有将六个铜箍都转到合适的位置,这锁才能打开。 不过这锁做的时候就有些瑕疵,时灵时不灵,但净圆就喜欢与它较劲。 净蘅道:“你不是说这锁丢了吗?” 净圆师太很是随意:“方才不小心找到了。” 净蘅自然不信,反正找没找到都是她说了算。 谢玉琰的马车从慈云庵到宝德寺,不过用了两刻功夫。但宝德寺的禅房却让她格外放松,因为里面的物什都是于妈妈一手布置的。 如果智远大师不来,谢玉琰甚至想要开始看手里的账目。 智远大师进了门,立即闻到了谢玉琰身上的佛香味道,不过那与宝德寺的不太一样。他有所耳闻,谢大娘子又看上了慈云庵。 这位娘子怎么一心在佛堂中转悠? 谢玉琰与智远大师见了佛礼,就将药丸的事娓娓道来。 智远睁大眼睛:“这……” “是好事,”谢玉琰道,“边疆缺医少药,若是寺中能多备些救急的药丸,定能救治许多人。” “再说也是慧真大师的遗愿。” 是否是慧真的遗愿智远不知晓,但他清楚,药丸到了谢施主手中,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这个路数他很熟悉。 “只怕没那么容易,”智远道,“就算做出了药丸,想要送去边疆的寺庙……也没那么容易。” 谢玉琰道:“若是僧录司将宝德寺的药丸纳入丛林共济之中呢?” “这,”智远觉得自己要说的话,被堵住了一半,“那……我们也没有会制药的人,这也得仔细……” 谢玉琰道:“慧真大师的遗愿,委实不好实施,可若是太医局的人肯帮忙,那就顺理成章了。” 智远到了汴京之后,经历了许多,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禅心寂定了一些,可现在又开始波动起来。他望着眼前的谢玉琰,所以谢施主这又哄骗了谁? 今晚还有的。 第459章 雷公电母 智远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当无路可退的时候,他好像只能叹一口气。 “谢施主,”智远道,“不如这药丸还是卖吧!” 价钱越低的东西,越不好拿,现在谢施主都已经不要银钱……他心中委实没有底。 谢玉琰摇摇头:“寺庙通济之物怎么能卖?我这样做,就是触犯大梁律法,是要进大牢的。” “大师希望我这般?” 智远忙念:“阿弥陀佛,贫僧断无这个意思。” 谢玉琰道:“既然如此,就要依靠大师来做了,捐赠的药材,放在大师手中,我也最安心,毕竟佛炭和佛瓷,大师一直掌控的都很好,为此不知救助了多少人,就连那舍利匣,也让沈四娘子和慧真大师的冤屈得以伸张……” “还有这座古刹……” 智远的心一阵乱跳,这哪里是夸赞他,这是来跟他要账了。在大名府宝德寺赚的那些银钱,来到汴京收获的名声和这座寺庙,这一桩桩一件件换成银钱需要多少?他就算从此之后就穿一件僧衣,一条僧裤,也还不清。 更何况大名府的住持和汴京古刹的住持能一样吗?就算他还俗跟着小徒弟出去讨饭,僧录司都要将他抓回来。 “施主,你与贫僧说句实话,”智远用那双饱含佛意禅心的眼睛看着谢玉琰,“这次的事会有多难做?” 谢玉琰摇头:“这次与佛炭和佛瓷不同,不用大师亲手安排,只是借慧真大师的名声……不过这药丸不够多,要给哪家寺庙,还要大师费心。” 智远虚心请教:“那……药丸要给哪家寺庙才好?” 谢玉琰道:“自然是肯与我们往来的寺庙,从汴京、大名府一路往西北去,商路难行,还需要寺庙收留。” 智远手微微用力,差点将佛珠捏碎。 所以……这还是买卖,这药丸给谁看似他说了算,其实他做不了半颗的主,若是有寺庙打发人来问,他还要想方设法周旋。 要不,他还是走吧,大不了庙也不要了。 屋子里刚陷入一片安静中,外面传来严随的声音:“师父、大娘子,在禅室里面?” 于妈妈将禅室门打开,严随就快步走进来。 今日严随脱掉了僧袍,身上穿的是张氏给做的新衣服,今天一早他就与杨钦一同去了书院,在书院里走了一圈,听过了先生讲课,这才自己走回宝德寺。 进了寺门,他立即问小沙弥,寺里有没有什么事,见到师父之后,严随才松口气,就像个当家人,离家一日终得回返,恐怕家中七八十岁的老父亲,过的不安泰,必须要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书院如何?”智远大师先开口询问。 严随拉住师父的僧衣立即道:“也没什么好玩,就那般样子,与寺中早晚课差不多。” 智远却从严随眼睛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亮。这孩子到了他身边,反倒一直为他操心,如今终于有了好去处…… “那就去吧,”智远大师道,“就像听早晚课一样,仔细跟着先生学。” 严随依旧有些犹豫,他看了谢玉琰一眼,显然是想要从谢玉琰那里获得些勇气,毕竟是谢玉琰送他去的书院。 谢玉琰笑着道:“汴京的宝德寺与大名府的不同,每年僧录司会给一笔银钱供寺庙用度,这是大名府没有的。而且今年的僧田都种好了,寺中还有足够的存粮,再者……宝德寺香火鼎盛,功德钱和布施是少不了的。” “就算现在智远大师……要将寺里所有的米粮拿出去舍给流民,退掉宝德寺的僧田,也不会有其他僧人打上门。” 智远大师被这番话说的汗毛竖起,他哪里可能做这种事?从前宝德寺的僧田本就不多,有些僧田本就是侵占乡民得来的,他这才还了回去。 “不必担忧,”智远大师伸手摸了摸严随,“天子脚下,这些僧田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退回去的道理?” 严随松一口气,看来就算他不攒银钱,师父也不会饿死了。 “去书院,还需要……” 银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谢玉琰接口道:“我与书院说好了,只要你愿意,明日起就与钦哥儿一同前去。” “不过将来能不能去官学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严随眼睛更亮起来。 智远大师默默地在与谢善人往来的账目上又加了一笔。 离开宝德寺之前,谢玉琰恳切地看着智远大师:“住持大师安心,别的我不敢说,寺中出去的药丸,必定都会用来救人。” 这话对智远大师来说,勉强算是安慰。 虽然知晓谢善人就是在骗他。 智远大师行了佛礼:“阿弥陀佛,谢善人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太频繁地闹事,他着实招架不住。 “若是遇到王善人,替贫僧问句好,让他有空来禅室坐一坐。” 他倒宁愿两个人在禅室中说说话,下下棋,至少将禅室一关,外面一片清静。现在两人忙得连面都不得见…… 智远大师就觉得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临。 这二人八成是电公雷母,到哪里,哪里就得变天。 …… 宫中。 王晏刚好抬头看天,有一片云朵从他头顶飘过,天也渐暗下来,显然是要下雨。 “王大人,”江内侍从后殿里走出来道,“官家让您进去。” 王晏抬脚向殿中走去,刚刚召见完官员的官家,正靠在软塌上歇息。每次后殿处置完政务,就能放松片刻。 “官家。” 王晏上前行礼。 官家睁开眼睛道:“今日吏部有奏折提及你的去处,看样子朕的宰辅也想要你外放任职。” “朕倒是想要听听王卿如何思量。” 官家那兴致勃勃的目光落在王晏身上,却发现了王晏眼中的肃穆,他脸上那舒缓的神情也渐渐绷起。 “怎么?”官家道,“是有劄子?” 王晏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劄子,还有几张纸笺,他却没有递给官家只是道:“微臣听说一桩事,恐怕是有人妄言,于是小心查证,如今终得证据,连夜写了这劄子。但这劄子还未经中书审议,眼下还无法呈给官家。” 官家皱起眉头:“那有何难?朕立即写一道密旨给你,让你有密奏之权。” 王相公管着中书,王晏却要绕过中书,将劄子送到他面前。 官家立即察觉到此事的重要。 今天更新结束,明天加油 第460章 泄密 中书舍人在内侍省大押班的带领下匆匆忙忙进了垂拱殿。 跨进后殿,中书舍人看到了坐在御座上的官家。 官家微微垂着脸,神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中书舍人又向旁边看了看,立即认出了王晏。 中书舍人向官家行礼,正要开口询问有什么差遣。 “拟旨,”官家抬起眼睛,“准王晏、许怀义密奏之权。” 中书舍人当下一惊,脑子里立即开始梳理最近朝廷发生的事,能够牵扯到许怀义的,应该就是最近的妖教案。 难不成是官家对中书省的处置不满意,要将此案交给王晏和许怀义?否则为何要密奏之权? 中书舍人尽职尽责地劝说:“还请官家收回成命,越过中书下密旨,恐会被质疑不循朝廷体例。” 说着中书舍人看了王晏一眼。 现在宰辅可是王相公,不知道王晏这个儿子怎么想的,密旨不经中书省,有削弱中书权柄之嫌,会让人猜疑王相公已经不被官家信任。 早就听说王晏与其父政见不合,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谁家儿子会背刺自己亲爹一刀? 官家依旧坚持地道:“拟旨。” 中书舍人不敢再耽搁,忙开始起草密旨,等到密旨盖上大印,就全都成了。 官家看着王晏开口道:“现在能将札子呈给朕了吧?” 王晏这才将札子递给旁边的内侍。 内侍将札子送到官家面前,官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然后官家的目光就凝在了札子之上,半晌他一脸诧异地看向王晏:“这就是你要给朕看的证据?” 王晏躬身道:“微臣请求朝廷严惩犯官。” …… 中书舍人没有在后殿停留太久,就被内侍请了出来。 当值结束之后,中书舍人心事重重地乘轿归家,人刚刚踏入家门,就看到一个人影立在他面前,旁边是一脸惊慌的家仆。 中书舍人面色一沉,向那人道:“你来做什么?” 机宜司的徐玮脸上露出笑容:“赵舍人,别来无恙啊?” 赵舍人忙向四周看了看:“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以后不要私底下再见面。” 徐玮笑着道:“赵舍人莫要惊慌,我换了这样的衣服,又不常在外面走动,就算被人瞧见,也没人知晓我是谁。我来就是与赵舍人说两句话,若是快一点,片刻就能离开。” 赵舍人沉着脸盯着徐玮,显然若是他不答应,徐玮就会赖在这里。 机宜司的人,赵舍人想到就捏紧了手,于是也不再说话,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徐玮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下,徐玮故意向周围看看,发现屋中摆设简单就开口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赵舍人还未曾将家眷接入宫中。” “是怕家眷入京跟着舍人受苦?” 赵舍人听到这话,脸上登时浮起了怒容:“你莫要太过分,逼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徐玮听得这话连连道:“赵舍人莫要着急,我哪里敢逼迫舍人。舍人可是榜眼入仕,一身清贵的官员,不是我们这种小官能比的。” 说到清贵两个字,赵舍人额头青筋浮动,他当然知晓徐玮是在提点他,当年他下放县衙任职时,家眷被人引诱犯下过错,从此之后,这就成为了机宜司拿捏他的把柄。 经过了这些年,他在仕途上如履薄冰,一面被官家重用,一面又怕身居要职之后,从前那些会被翻出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 赵舍人深吸一口气,当年差一点点他就要向朝廷自陈罪名,想到十年寒窗,他又怯懦了。 “再过一些年,赵舍人就能入翰林,将来说不得还能升宰执,”徐玮道,“到了那会儿,谁还敢说您的不是?” “就连我们这些人也会小心翼翼为您做事。” 赵舍人冷哼一声,他格外厌恶徐玮,现在偏偏又不能翻脸。他是知县时都不舍得官职,现在……又哪里来的骨气? 随着他官位越来越高,他不是没想过处置了那时的案子,偏偏那些证据却被藏匿起来,那些东西就算他花再多银钱也赎不出。 想想也是,这些人无非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你们要我做什么?”赵舍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徐玮早就料到会这般,他脸上挂着些许淡然的笑容:“只是想问舍人,最近官家身边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赵舍人眼睛豁然睁开,他想到了方才官家给王晏的密旨。 徐玮见状立即道:“赵舍人将此事告知,当年留下的证物,就会一并归还。” 赵舍人淡淡地开口:“不曾有什么事。” 徐玮也不着急,反而拿起赵舍人面前的茶碗,给自己斟了热茶,然后抿了一口:“舍人可想好了?” “舍人不说也没什么,我们还会去问旁人。其实我也觉得这么桩小事,委实不该动用与舍人的这段恩情,当年帮舍人瞒下那桩案子,可是费了我们好一番功夫。” 徐玮说完放下手里的茶碗,转身就要向外走。 眼看着人即将走出屋子,赵舍人忽然道:“等等。” 徐玮转过身,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赵舍人道:“在大殿里的人不多,若是透露出去,官家必然要猜到我身上。” 徐玮忙道:“舍人告诉我们内情,我们只会见机行事,绝不会转述与旁人。再说,垂拱殿里又不是只有舍人在,不然我们如何知晓最近有要事发生?” 不过他们只是听到了风声,却不能确定细节,这才找到赵舍人。 赵舍人思量半晌终于道:“官家绕过中书,准了王晏、许怀义的密奏之权。你们只盯着中书和刑部,就会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王晏手中没有证据,绝不会贸然施为,你们若是有什么事不能拿到官家面前,现在就该想想要如何脱困!” 王晏也是个手段狠厉的人,比起他父亲有过之无不及。 连自己父亲都不信,非要告到官家面前,就是怕走漏了风声。 事情做成了,为朝廷铲除奸佞,但也会落得不好的名声。毕竟文官都重规矩,王晏这样的行径,有谄媚君主之嫌。 人人都这样效仿,岂非要乱了纲纪? 徐玮神情变得格外肃穆:“原来这桩案子背后的人真的是王晏。” 晚上还有 第461章 反扑 王晏能调动人手,暗中搜集证据。许怀义拿着那么多案宗,恰恰缺少的就是这些明证。 可想而知,两人联手会如何。 更何况,现在王晏手握密旨,能随时随地向官家禀告案情。 那些案子恐怕要压不住了,幸好及时探听到了这消息。 徐玮就要离开,赵舍人将他喊住:“证物呢?” 徐玮身形一顿,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记了。”说着他恭恭敬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好的竹筒,递给赵舍人。 “两个证人也被我们看管起来了,只要舍人一声令下,我立即让人砍下他们的头颅。” 赵舍人盯着徐玮,亏他方才还担忧徐玮不会将证物还给他。 “让你们杀了人,就又有新的把柄,”赵舍人道,“你们倒是算得明白。” “也可以将人放了,”徐玮道,“您放心的话,我们的人立即就离开,不再盯着他们。” “还是盯着吧,”赵舍人反倒不惊慌了,“真的出了差错,我今晚做的这些事,不就没用了?” 徐玮露出笑容。 最困难的是踏出第一步,之后反倒容易多了。 徐玮快步走出赵舍人家,径直往夏家而去。 夏孟宪一直在书房中等消息,听说徐玮到了,立即将人请到内间说话。 徐玮将赵舍人的话说了一遍:“看来官家这是对中书的处置不满,这才授意了王晏和许怀义。” “两个人得了密旨,就能强行前去查找证据。” 哪个官员敢忤逆官家的意思?撑不住就会将案宗交出来。王晏不就是靠着天使的身份,在大名府查的刘知府。 夏孟宪眉头紧锁,现在轮到了他。 徐玮低声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夏孟宪道:“不能让王晏查下去,我会让人给那些官员送信,让他们至少坚持三日。” 徐玮点点头。 夏孟宪继续道:“接下来就要看我们能不能在三日内扭转局面。” 徐玮低声道:“许怀义还好说,王晏……” 夏孟宪却一笑道:“若是王家父子不动手,反倒不容易安排,我们对付一个小小官员和商贾又有什么意思?” “王家父子向刑部下手,不就是想要向其中安插自己人?吏部待选官员之中,最有可能接手刑部的两人,可都是王相公的拥趸。” 这他早就想到了,所以才会做出姿态,让出刑部的位置给王相公,现在刚好用来弹劾王家父子。事实摆在这里,由不得强辩。 徐玮明白过来:“这么一说,大人可能很快就能官复原职了。” “可惜了,”夏孟宪叹口气,“我还想着去户部更好。” 徐玮善解人意笑着道:“大人在刑部,我们才会收集到那么多官员的把柄,若是大人调任……那我们可就没这般舒坦了。” “我留下的人手能支撑一阵子,”夏孟宪道,“我家那女婿谢承让也去了大理寺,再养些年,谢承让也可以独当一面。” 徐玮直呼夏孟宪思虑周到。 “那现在……” 夏孟宪接口道:“时机刚刚好,明日就要发榜,发榜之后就能开始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去趟柳佐郎家。” 徐玮有些担忧:“那柳佐郎还摇摆不定,万一他帮王晏,岂不是要坏事?” 夏孟宪摇头:“你将知晓密旨之事告诉他,他就明白了,那些人惯会审时度势,哪边会赢,他一算就知晓。” 他们提前获知了王晏的手段,就等于赢了大半,柳佐郎真的要搭上整个柳家? 夏孟宪接着道:“再说你不是也握着他的把柄?” 被夏孟宪这样一说,徐玮也就知晓后面要如何安排。 “还有那谢氏,”夏孟宪道,“不要让她上公堂。” 不上公堂的意思,就是直接杀了。 谢氏就是个身份低贱的商贾,可夏孟宪莫名对她有所忌惮,尤其最近她又在慈云庵弄什么印染坊。 他就奇怪了,怎么随便一个寺庙、尼庵都吃她这一套?哪个住持她都能靠得上。 从大名府到汴京开铺子、建乡会、拿到榷场的买卖,她才用了多久?这样有本事的人,不能收为己用,就要趁早将她除掉。 …… 南城码头。 香水行外挤满了人。 虽说自从铺子开了之后,就一日胜似一日的热闹,但明显最近有些不同,来了许多读书人。 “都说香水行与宝德寺有关,大家来沐浴是想求个吉利。” 周大等人看着人群,多亏他们家的工匠不在这里沐浴,否则哪里能挤得上? “明日就放榜了,多看看吧,不知道人群里会有多少官老爷。” 周大听着议论的声音,与众人一样都笑起来。 “这倒是真的。” “等做完慈云庵的活计,我们就去咱们城内的铺子,还得早些将铺子修好,”周大咬一口饼子,盯着香水行道,“这可都是买卖。” 多少人因此进不去,那不是少赚了银钱?周大想想就心疼得很。香水行和印染坊都做好了,不出五年,他们乡会就能在汴京立足。 心里美美地想着,周大咬饼子的力道更大了,他大声招呼众人:“快点,吃完了还得回院子里,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要干些什么?”等大娘子回来了,他还要禀告给大娘子。 谢玉琰与段大郎去宝德寺送药材,不过用了一日净圆师太就将谢玉琰需要的都安排好了。 僧录司下发文书之后,两个致仕的老太医带着几个徒弟,就来了寺庙的西院,以后就要在那里做药丸。 谢玉琰去西院仔细瞧了,连熟药的工具都一应俱全,唯一缺的就是几个炉灶。修砌炉灶本就是他们擅长的,等周大他们几个过来,很快就能搭好。 谢玉琰早就猜到净圆师太是慈宁宫的人,既然为太后娘娘做事,做这些必然手到擒来,结果却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看来以后还得多多向师太“求助”。 看了一圈,正要去与智远大师说几句话,谢玉琰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娘子。” 谢玉琰回过头看到了柳四娘。 柳四娘提着裙角快步跑到谢玉琰面前,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就去了一趟外祖父家,再回来时,人人都认识谢大娘子了。” 柳四娘很是后悔,早知晓汴京会这般热闹,她就央求母亲早些回家。 谢玉琰的目光落在柳四娘手上:“来为你哥哥求文昌符?” 柳四娘点点头:“明日就放榜了,只求哥哥能高中。” 谢玉琰前世没注意到柳二郎,不过柳二郎颇有才气,八成能得遂心愿。 柳四娘向左右瞧瞧,然后低声道:“大娘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第462章 忠告 谢玉琰与柳四娘到跨院厢房里说话。 小沙弥见到谢玉琰,行了佛礼,然后走出厢房关上了门。 “大娘子。”柳四娘显得有些拘谨,本来一肚子的话又不知怎么开口。 “坐下慢慢说。”谢玉琰示意柳四娘坐下。 柳四娘点点头。 屋子里安静下来,柳四娘才道:“其实我是想替二哥向大娘子赔礼。” 谢玉琰神情淡然:“你是说小报的事?” 柳四娘抿了抿嘴唇:“二哥委实不应该如此,这小报本是大娘子做的,二哥他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却发现谢大娘子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谢玉琰道:“大名府小报是我最先刻印的没错,却也没有不让旁人刻印的道理。” “可我二哥不同,”柳四娘眉宇中含着几分气愤,“二哥会做这些,都是大娘子教的。” “旁人不顾这些也就罢了,二哥是在大娘子这里得过好处的人,怎么能这般……忘恩负义?” 谢玉琰道:“他们为我撰写小报,我给了银钱,这是早就说好了的。” 柳四娘听到这话,整个人一怔。她找到二哥说这些的时候,二哥也是这般说辞。 谢玉琰接着道:“大名府出事,柳二郎因此得了名声,但他也承受了凶险,若是没能扳倒刘知府,他也会因此受牵连。” “他和童先生、左尚英一同为我鸣不平,后来得到赞誉,这么来说,柳二郎并不亏欠我,他来汴京之后为人青睐,也都源于他自己的言行。” 柳四娘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娘子……你是不是听到那些人怎么说了?为何方才那些话与他们说的一样?”柳四娘口中的那些人,就是与柳二郎一同撰写汴京小报的读书人。 每次柳二郎心中略有波动时,那些人就会说这些道理。柳四娘站在书房外,听到这些的时候,恨不得闯进屋子与他们辩驳一番。 谢玉琰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若是看利益得失,柳二郎不曾亏欠我什么,全都两清了。” 其实谢玉琰听说了柳二郎要办小报,就猜到左尚英会上门,但她并不想伸手,才会让杨宏转告左尚英那番话。 既然她与柳二郎在小报上的买卖已经了结。 一切就应到此为止。 柳二郎不会来询问她的意思,她也不会有任何言语。 柳四娘有些焦急,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我二哥回到汴京后,整日被人围着,八成都是因为小报,听了太多奉承的话,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 柳四娘没有被人那般围着奉承,自然看得更清楚。 明明在他们回京之后,大娘子都说过,汴京眼下不适合做小报,可二哥为何不听? 能刻印小报,短短几个月在大名府做得风生水起的人,那会有多聪明?看得多透彻?关键时刻提点两句,会比不上那些所谓的利益?难道利益真的不及情分重要? 谢玉琰并不是一个热心人,在柳家小报这桩事上,本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却没想到柳四娘找到了她面前。 “你是想让我说些什么劝劝你二哥?” 柳四娘听得这话,脸微微发红,知晓有些强人所难,但她又真的为二哥着急。 谢玉琰道:“那我就只有一句话。” 柳四娘仔细听着。 谢玉琰道:“既然他来做汴京小报,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要一力承担。” …… 谢玉琰离开之后,柳四娘就心事重重地往家中去,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谢大娘子的那句话。 丫鬟低声道:“四娘子怎么了?” 柳四娘有些恍惚:“我总觉得哥哥要出什么差错。”否则大娘子不会这般警示。 一路回到柳家,柳四娘想要径直去寻二哥,管事妈妈低声道:“二郎君屋子里来了不少人,都在议论明日放榜的事。” 柳四娘着实放心不下,吩咐管事妈妈:“等到人走了,来知会我一声。” 柳二郎交友甚多,常常会将人请到家中,这次几个人更是商量要一同去看榜,柳二郎干脆将几个人留在柳家住下,所以直到到晚上,柳四娘才等到机会与二哥见面。 柳四娘看着二哥那因为将要放榜,而忐忑不安的面容,又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将话说出来。 柳二郎道:“四妹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柳四娘深吸一口气,还是将遇到谢大娘子的事说了。 提起谢大娘子,柳二郎脸上一闪羞愧的神情。 柳四娘道:“反正大娘子的话我带到了,该当如何,二哥自己看着办吧!二哥可能忘记了,谢大娘子当时并没有请二哥撰写小报,是二哥自己找上门的。” 柳二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半晌才道:“我会仔细思量的,即便……要刻印,我也会反复看清楚,确保不会出任何差错。” 柳四娘眉头紧锁,她知晓恐怕现在很难阻拦住二哥,但愿今晚这话,对二哥能有些效用。 柳二郎左右也睡不着,干脆又去书房里,将小报所有的文章都看了一遍,正要将小报收起来的时候,黄宗武走进门。 “书局那边应该快准备好了,咱们也是有些运气,刚好他们有木活字,能快点印出来。” 黄宗武说着搓了搓手:“咱们几个若是都能榜上有名,撰写的小报也能在这时候发出,那么所有的风头,还不都被咱们占了?” “最好能在殿试前,将小报卖红火,说不得谁听了就能传入宫中去。每次科举都会有人因为诗作极佳被官家知晓,官家特意在殿试时将那人的考卷拿来看。咱们的诗作是差了点,但文章委实不错,兴许这次也有机会入了官家的眼。” 黄宗武脸上满是激动和期望,滔滔不绝地在柳二郎耳边说着。 柳二郎半晌才道:“兴许印不出来。” 这话明显重挫了黄宗武。 “为何?”黄宗武道,“书局的东家再三说,这一两日肯定能做完。” 柳二郎嗓子一紧,话到嘴边却不能继续,只是支支吾吾:“我就是担忧……真的能刻印,自然是好的。” 他突然发现,要不要印这小报,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晚上还有一章 第463章 考中 夜里,南城码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玉琰看向苏满:“最近将码头上巡视的人撤下来一些,让他们去城内的铺子做事。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要快点修葺铺子,也好早些开张。” 苏满点点头。 明面上的人撤下来,暗中护着的人就要跟上,这次也刚好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操练的如何,这些人到底堪不堪用? 谢玉琰站起身:“我去换身衣服,你还是去院子里等我。” 苏满应声。 这几天大娘子让他教一些拳脚功夫,当然不是那些比力道的法子,而是能借力打力,出其不意的巧劲儿。 苏满开始觉得短短几天不能有什么用处,但是教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位大娘子会的远比他预想的要多。大娘子从前应该学过这样的功夫和手段。尤其是握着匕首的时候,她清楚刺向哪里能更容易取人性命。 …… 谢家。 夜深人静之时,一人借着月光,快步走到墙垛处,等到外面传来敲击的声音,那人才轻轻地挪动了墙砖,透出一线缝隙。 “侍法者。”外面的人低声称呼。 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柔美的面容,女子点了点头道:“我给你的消息,可传回了教中?” 那人立即应声,然后他顿了顿:“那……谢文菁真的没死?” 女子没有回答反而道:“若是查出乔四与谁交好,定要严加审问,乔四不可能无缘无故留人性命。” 外面的人道:“侍法者放心,这桩事非同小可,教中人不敢大意。” 女子向四周看了看,接着开口:“我翻遍了谢家,依旧没找到那块玉佩,现在看来……兴许是被人带走了。” 外面的人想了想:“侍法者的意思,拿走玉佩的人可能是那谢文菁?” 女子缓缓点头,然后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得到确切消息,这几日汴京要闹出大动静,到时会有人暗中对付那谢氏,你们聚集人手,潜入谢氏住处,能趁乱抓住那谢氏是最好,不能得手,就将屋子里翻找一遍,看看能否寻到玉佩下落?” 外面的人点点头。 女子想了想:“虽说那谢氏身上的秘密太多,理应抓活口回来审讯,但……若是不容易下手,将人杀死也是一样,免得留下祸患。” 说完这些,她挥了挥手:“去吧。” 那人不敢耽搁,忙快步离开。女子将墙砖重新放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裙,又轻手轻脚地向内宅走去。 当走到月亮门时,她似是感觉到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动,她立即警觉地躲去假山石后,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跟过来,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女子离开好一会儿,被手指压住的树枝终于回到了原位。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正是谢文菁的院子。 …… 柳家。 天刚刚亮,柳二郎等人就起身梳洗。 柳家人准备好了饭食端上来,除了几碟小菜和汤饼之外,还有一盘状元糕。 几人吃过饭,欢欢喜喜带着小厮前去礼部南院,榜文会贴在南院东墙上。 马车还没到礼部,就被迫停下来,赶车的小厮低声道:“前面人太多,几位郎君就得步行了。” 柳二郎等人陆续下车,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去。 “左尚英。” 柳二郎经人提醒,立即看过去,只见左尚英也被裹挟在不远处的人群当中。 “咚”“咚”“咚”击鼓的响声传来,黄纸写好的榜文已经被贴在墙上,几乎立即地,有人开始宣读榜单。 一张张榜陆续张贴,开始有士子发现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 “我中了。” 柳二郎听到身边传来叫喊,他转过头看到了黄宗武。 紧接着江陵府的胡应也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一同撰写小报的士子,还有两位也同时高中,两个人的名次不过相隔十人。 “二郎不用急,你的名次必定比我们高,肯定在后面。” 柳二郎只觉得心跳如鼓,几乎喘不过气。 “二郎的名字在这里。” 柳二郎听到消息,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他迫不及待地拨开人流走到榜单前,然后就瞧见了自己的名讳:柳同翰第二十八名。 柳二郎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定名字、籍贯全都没错,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能踏上仕途,若非他心性还算坚定,就要与身边的士子一样哭出声来。 半晌他才回过神,忙向他前面的人名看去。 立即有一个他格外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左尚英,第十一名。 柳二郎又是一喜,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睃,找到了不远处的左尚英。 四目相对,本来应该随之而至的惊喜,却因小报的隔阂让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最终帮忙筹备、撰写汴京小报的人,一共五人考中,一人落选。 黄宗武和胡应搂着柳二郎前行,一群人别提有多欢喜。 他们事先就在酒楼定下了宴席,不管是谁考中都要庆贺一番,现在考中了五人,自然更少不了饮酒作乐。 柳二郎只记得不停地推杯换盏,不停有人加入其中,接连不断地敬来酒水,柳二郎一律全都饮下。 席间似是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送来银钱,柳二郎只看到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直到醉的不省人事,柳二郎才被人抬回了家。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柳二郎只觉得头疼欲裂,还没起身就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 “小报一出,立即就卖了几十份。” “现在书局还在印。” “现在可都传开了,说撰写小报的人,都是贡士。” “再卖几十份,咱们的小报就能赚银钱了。听说大名府小报到现在还亏银钱,所以……到底是谁的小报办得好,高下立见。” 小报?柳二郎猛地打了个冷颤,此时此刻脑子终于恢复了清明。 他不是与书局说过,小报印好要先拿给他看,免得有错漏,怎么已经开始卖了? 柳二郎披上长袍,顾不得穿靴子,快走几步将门打开,然后他就看到了黄宗武等人手中的纸笺。 《汴京小报》几个字尤为惹眼。 第464章 被改了 黄宗武等人发现柳二郎出了门,个个带着笑容看过去,正要向柳二郎报喜,却看到柳二郎那神不守舍的模样,登时都愣在那里。 柳二郎面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赤足站着,哪里像是一个新晋的贡士,不知道的还当他此次名落孙山。 黄宗武先道:“柳兄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酒喝的太多,到现在还没清醒?” 胡应也跟着接口:“昨晚我拦着不让你喝,你偏不听,自己抱着酒坛子,灌了大半下去。多亏宗武硬抢了下来,不然你恐怕要一觉睡到夜里了。” 黄、胡二人的几句话,缓和了气氛,众人都是跟着笑起来。 柳二郎却僵硬地抬起头看了看天,果然已经快要到晌午,他紧抿着嘴唇,心中说不出的悔恨,早知会如此,昨晚不喝这么多就好了。 可就算是这样,汴京小报也不该不经他的手就发出来。 “是谁让书局刻印了小报?还卖了出去?”柳二郎沙哑的声音响起,再次让院子里的气氛为之一滞。 柳二郎的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黄宗武身上。 显然他最怀疑的就是黄宗武。 黄宗武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觉得是我做的?从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这汴京小报由你掌控,我们即便有了分歧,哪次不是听你的吩咐做事?” “怎么?名字上了礼部榜,小报也做出来,怕我们分了你的名声,就要翻脸了不成?” 黄宗武脸上满是怒气,将手中的小报丢给了柳家下人,拂袖就欲离去。 胡应忙上前阻拦:“宗武兄不可如此,话还没说两句,怎么就生分了?二郎刚醒过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总要大家聚在一起,将事弄明白对不对?” 柳二郎眼见着一双双质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觉察出自己方才的口气委实太过生硬,于是缓了缓道:“我吩咐书局刻印完小报,一定先送给我看过之后再拿去卖……突然看到你们手中的小报,我吃了一惊,不免心中着急,话说的也重了些,黄兄莫要怪罪。” 黄宗武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强要离去,不过也没有立即说话。 一旁的胡应道:“是昨晚柳兄自己与书局的东家说,要连夜将小报印出来。书局东家还与柳兄约好,今日先将小报先放到茶馆、笔墨铺子里,等刻印的多了,再让人沿街叫卖,柳兄你全都应承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点头。 柳二郎听到这话,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睁大眼睛看着众人,半晌才道:“是我说的?” 黄宗武冷哼一声:“莫非你觉得是大家一起联手骗你?” “我是提议最好早些将小报刻印出来,但你不答应,我也没再说过什么。昨晚你与那东家定好刻印之事,我们怕你多饮了酒不清醒,还试着阻拦,但你非要如此。” “再说,那书局的东家一直都是与你来往,即便我们不同意,他也不会听我们的话。” 柳二郎心中登时一凉,模模糊糊想起来,席间确实有人前来庆贺,也拉着他说了好一阵子话。 现在看来就是那书局东家。 之前安排的那么周密,到了最后却…… 众人看着柳二郎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有些不解。 黄宗武道:“小报不是早就看过许多遍了吗?就算早印了出来,又能如何?” 胡应也道:“是啊,之前都定好的事,不然我们说什么也得拼命阻拦。” 柳二郎在众人说话声中将小报接过来,急急地道:“你们仔细看过了吗?确定没有问题?” “那能出什么差错?” “我都对过许多遍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柳家小厮也回过神来,忙着搬了椅子让柳二郎坐下,然后侍奉他穿鞋袜。 柳二郎顾不得别的,一目十行地读着小报,他恨不能快点将小报从头到尾都看一遍,逐字逐句地读下来,只要与他们之前写的一模一样,就有九成九的把握没问题…… 小报渐渐展开,柳二郎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文字,下一刻他的视线突然凝住,眼睛不受控制地渐渐放大,握着小报的手在颤抖。 黄宗武的声音也传来:“这……这怎么多出一篇文章?我不记得柳兄还写过这个啊?” 胡应也瞧见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写的……那篇好像也不太一样,多了些字,容我仔细看看。” “是不是跟哪一版弄混了?” 所有的目光又渐渐聚集在柳二郎身上。 柳二郎手心里的汗水已经将小报濡湿。他没有再说话,不再质疑别人,也不再担忧结果,因为……他很清楚,汴京小报出事了,虽然他还不知道事情有多大,但一定会让他难以承受。 “还能不能将所有小报都拿回来?”柳二郎几乎沙哑地说不出话,“现在就去书局,让他们不要再印,没卖出去的小报,全都不要再卖了。” “全城加价收小报。” 柳二郎刚说完话,却被黄宗武阻拦:“你这样不就是在告诉别人小报有问题?” “小报只要还有一份在外面,就会被人誊抄,你收回那些又有什么用?还不如集中精力弄清楚,被改的小报是怎么回事?对我们又有什么害处。” 几人互相看着,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担忧。 柳二郎站起身急着往书房去,他要去找他们小报的原稿,拿着这个去书局问清楚。 进了书房,几个人就开始翻找,可是平日就放在桌面上的纸笺却不见了。 黄宗武看向柳二郎:“你想想是不是拿去了哪里?” “书局那份小报,不是你给过去的?” “说不定昨晚你喝醉,忘记了。” 其余人也纷纷道:“你再仔细想想。” 旁边的胡应捧着小报,面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他伸手指了指小报上的字:“这……这好像是在写……边军的调度。” 多出的那几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厢军三千分屯庆州大顺城。 胡应手中的小报落在地上。 若是被朝廷发现,定会以为撰写小报的人,经由小报向藩人传递军情。 还有一章 第465章 陷害她 泄露大事,属谋叛之罪。 别说他们几个人的功名会被废除,最轻的罪名都是刺配,若是因此惹怒了官家,可能会被判重刑。 “剐于辕门,夷三族。” 胡应嘴里念叨着。 开始众人没听清楚,胡应重复了几遍,几个人都回过神来。黄宗武快走几步到了胡应身边,拿起了胡应掉在地上的小报。 黄宗武拿着小报询问:“你在说些什么?” 胡应颤着手一一指过去:“我没有写这几个字。” 黄宗武盯着胡应的手指,眼睛渐渐缩紧,然后他看向柳二郎等人:“出大事了……” 胡应接口道:“弄不好,我们都活不了了。” 胡应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咱们的汴京小报大卖,几位郎君为何个个面带愁容?” 柳二郎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人,正是梁家书局的东家。 柳二郎登时站起身,吩咐小厮:“快,将他拿下。” 梁老爷也不躲闪,只是奇怪地看着柳二郎:“二郎这是何意?” 胡应回过神,快步走上前,他拎起那梁老爷的衣襟,一脸凶狠:“是谁让你害我们?” “小报为何与从前不一样?谁让你改的?” “说啊……” “我要将你送去衙署。” 梁老爷面不改色,他盯着胡应:“我怎么会害郎君们?我就是个开书局的商贾,为郎君们刻印小报,都是照郎君们撰写的文章刻字模。字模刻好之后,我再三询问柳二郎君,是否开始印制小报,柳二郎君可是当众应承的,昨日在酒楼饮酒之人都可以作证。” “再说,郎君们亲笔书写的纸笺都在书局,若是衙署查起来,我可以将纸笺上交以证清白。” 柳二郎立即想到不翼而飞的那些纸笺,他们手写的纸笺分成两份,一份送去书局,一份留在他们手中,现在他们手里的那份纸笺没了,书局若是仿他们笔迹书写一份,他们百口莫辩。 胡应颤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老爷更是讶异:“我做什么?还不是郎君们说了算,我只是听命于郎君们。” 此时此刻,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报被人改后刻印出来,传得城内皆是。撰写小报的几个人,早就被人知晓,因为他们的名字都出现在省试榜单之上。 现在再否认小报与他们五人无关,谁会相信? 梁老爷脸上露出几分关切的神情:“几位郎君到底怎么了?若是遇到了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一同想想法子。” 黄宗武气急,一拳打在梁老爷肚子上,梁老爷吃痛弯腰,脸上一闪痛楚,不过很快就又重新变得谦和有礼,他再次笑着道:“兴许郎君们也是被人所骗,这样一来咱们都没有过错。” 黄宗武咬牙切齿:“我们不就是被你骗了。”说着他的拳头再次落在梁老爷身上。 梁老爷不惨叫也不告饶,只是默默承受。 柳二郎走到梁老爷身边:“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梁老爷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再次浮起笑容,他紧盯着柳二郎:“旁人不知晓,柳二郎君还不清楚?是谁让你在汴京办小报,谁帮你买通进奏院,让你从中打探到消息?难不成这些二郎君都没有与其他郎君说?” 黄宗武和胡应等人立即看向柳二郎。 柳二郎咬牙切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梁老爷道,“早在大名府的时候,柳二郎君不就与她认识了吗?来到汴京之后,她不出面,让二郎君挡在前面,分明是早就算计好了,若是出事,就让几位郎君顶罪。” “二郎君将这些禀告给衙署,几位郎君不但无罪,兴许还能立功。” “郎君们好不容易才考上贡士,经过殿试之后就能入仕。兴许你们当中还有谁能取了头名状元,将来成为大梁的宰辅。” “岂能就此折在这桩事上?” 梁老爷说到这里,死死地盯着柳二郎:“柳二郎君你说是也不是?你可不能害了这些郎君啊!” 柳二郎深吸一口气,他声音发颤:“你想让我陷害谢大娘子。” 梁老爷缓缓摇头:“我不知晓什么谢大娘子,我只是让柳二郎君说出实情。诸位郎君将来都是朝廷重臣,莫要折在一个妇人手上。” …… 夏家。 夏子乔终于能下床走动,气色也好了许多。 他亲眼看着下人将送给谢承让的贺礼装好。 今天是谢承让去大理寺上任的日子,从此之后谢承让就有官身了。 这是最近唯一能让夏子乔欢喜的事。 将这些吩咐好,夏子乔前往父亲书房,他想要与父亲商议一下,后面要如何对付那谢氏。 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幕僚从父亲屋中出来。 夏子乔忙凑上前:“怎么?父亲还在忙?” 幕僚也不隐瞒:“刚刚盯着南城码头的眼线打探到消息,那谢氏开始动手归拢坊间的瓷行买卖了。” 夏子乔立即皱起眉头,一个刚到汴京的商贾,自己还没站稳脚,就要开始收拾瓷行?她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些? 夏家在汴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养起人脉,渗入各个行当之中。 汴京瓷行的韩泗更是听夏家的吩咐做事。谢氏这个小商贾,没有什么家财,也无人撑腰,就要在汴京瓷行中发号施令? “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夏子乔道,“瓷行的人,一人一口吐沫就将她淹死了,光靠她自己想要与整个瓷行为难?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幕僚低声道:“或许不是她一个人。” 夏子乔眉头锁得更深:“谁敢为她做事?” 幕僚叹口气:“有些商贾……铺子眼看就要开不下去了,还有……那些汴京周围的小瓷窑,说到底他们都是瓷行的人。” 而且,这些都是曾与他们作对,不肯老老实实按他们规矩做事的人。 夏子乔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些什么人,既然他们手中的铺子和瓷窑都已经半死不活,要如何帮谢氏?谢氏又拿什么回报?她能养得起那些人不成?” 幕僚也不知晓,可现在谢氏的确聚集了人手,眼下就在南城码头议事。 第466章 聚沙 汴京南城码头上,不断有船只靠岸又离去,街上人来人往,繁闹异常。 离香水行不远的巷子里,从黄昏时就开始陆续有人走进去,被小厮引着进到同一处院中。 这些人都是在汴京开瓷器铺子的商贾,他们听说谢大娘子要归拢瓷行,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走到了南城码头。 汴京的瓷行早就被人暗中掌控,行首韩泗背后另有其人,谁不听从瓷行的安排,轻则被排挤出汴京,重则摊上官司人财两空。 就是这样的情形下,硬是有一个新窑口绕过了瓷行,挤进了榷场买卖。在瓷行这就是大事,但凡吃这口饭的人,都得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很快就知晓这新窑口为何不一般,这瓷窑的东家,极其擅用石炭,在南城码头开的买卖都跟石炭有关。 本来这位谢大娘子还没有在汴京开瓷器铺子,不曾正式入汴京瓷行,她在这里说话,应该没有谁会理睬。更何况在榷场的买卖上,她还得罪了韩泗,以后也难在京中立足,谁与她有来往,难免被牵连其中。 可那些眼见就要走投无路的商贾,却从石炭窑上闻到了味道。当下也顾不得这些,不约而同地前来,想要打探些消息,看看能不能为自家铺子寻个出路。 堂屋里的人越聚越多,商贾们开始还很拘束,看到许多熟面孔之后,纷纷暗地里松一口气。 原来在汴京熬不下去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其实他们从前也曾想着聚起来一同与瓷行抗争,就是有人提前告密,才会被行会提前下手,甚至有人因此背了官司。从那之后,无人敢说瓷行的闲话,见面也是互相防备,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被人告到行首那里,成为众矢之的。 从那以后,任凭行会再欺压,也没人再站出来。 眼见人差不多到齐了,谢玉琰带着于妈妈走了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主位上。 不过谢玉琰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安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商贾们也不出声,有人端茶来喝,有人干脆垂目养神,有人装作若无其事,有人则只是静静地等待,仿佛屋子里的其他事都与他无关。 谢玉琰等了一会儿才道:“大家都是汴京瓷行的人,彼此之间应是熟悉,为何都不说话?” 商贾们还是,面露疏离,有的人脸上甚至浮起一抹冷笑。 其实在找这些商贾来之前,谢玉琰仔细打听过,知晓他们之间都有些过节,而她也正是因此才寻到这些人。 从杨小山探听出的消息上来看,这些“过节”大多因为行会的挑唆。 行会之所以动手对付他们,必然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了行会。即便如此,他们的买卖依旧支撑到现在,可见多多少少都有些本事。 如果能将他们重新凑在一起,就能与现在的行会抗争。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很难再信任彼此。 谢玉琰道:“既然都不说话,那我就先说清楚,为何要请大家前来。” 谢玉琰说完话,众人都纷纷抬起眼睛。 于妈妈看向门口的小厮,立即就有人将瓷器搬入屋中。 谢玉琰在宝德寺捐过佛瓷,不过那仅仅是石炭窑烧制出的一部分。她在北方买下那么多瓷窑,让每个瓷窑在保留自家长处的同时,在装饰技艺、烧制上达到一致,这样一来让瓷器看起来各不相同,却又能相辅相成,这样就能尽快地撑起以礠州为主的新窑口。 她来汴京这段日子,杨家大老爷、谢子绍带着人,一刻不歇地烧制瓷器,才算烧制出这些瓷器。 现在佛瓷在汴京有了名声,正是卖这些瓷器的好时机。 开瓷器铺子这么久,瓷器到底好不好一看就知晓。商贾们纷纷起身去看瓷器,不禁暗自感叹。 即便从前有人认为谢大娘子是借了佛瓷的巧劲儿,才能将自家的瓷器卖去榷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她烧出的瓷器也是真的好。 “其实我并不懂烧瓷,”谢玉琰道,“我到大名府之后,夫家手中有瓷窑,我才开始做瓷器的买卖。” 虽说知晓谢玉琰来历的人,都能推测出这个结果。但经由谢玉琰自己说出来,还是让众人一惊。 有商贾开口道:“不懂,就能烧制出这些?” 谢玉琰道:“我不懂没关系,只要让懂得烧瓷的人去掌控,就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这话听起来没错,但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前提是,你得知晓谁懂得烧瓷,那烧瓷的人还要烧制出你想要的瓷器。 谢玉琰道:“同样的道理,我也不懂汴京的瓷行买卖,我找大家来,就是想要与大家一起卖这些瓷器。”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一惊,暂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嫌隙,竟然下意识地互相看看,从彼此眼睛中找到一抹相同的情绪。 一个商贾不禁道:“大娘子的意思是……要将这些瓷器送到我们的铺子里?难不成你不准备在汴京开瓷器铺子?” “铺子自然要开。” 谢玉琰这话一说,众人眼睛中一闪失望,弄了半天就是代卖瓷器,其他窑口也都这样做。 谢玉琰道:“但我开铺子,只卖复杂技艺、稀有釉色,总之就是窑口中烧制出的最贵重的陈设瓷。” “至于日用瓷,只定价钱,却不在铺子里售卖。” 不在自家卖这些日用瓷,那要去哪里卖?自然就是其他商贾开的瓷器铺子。 几个商贾再次互相看看,至于是哪家的铺子,可能就在他们之中。 正当众人尚未回过神时,周广源先道:“谢大娘子的佛瓷尚未售卖就已经扬名,而屋子里这些瓷器,在烧制上与佛瓷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之处,可想而知拿出来之后,也会卖的很好。” “既然如此,大娘子为何不自己卖?而是要拿给我们呢?” 谢玉琰微微一笑:“那大家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在汴京开起瓷器铺子?” “铺子开起来,会不会被瓷行有意刁难?” “我解决这些问题,要花多少精神?” 众人不知谢大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这些,不过周广源还是道:“三年之内必然受制。” 谢玉琰摇摇头:“凭我的手段,大约一年足够了,但就是这一年我也不想等,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有精神与他们玩那些把戏。” “牵扯太多功夫,不值得……”谢玉琰道,“最好一次就将这些麻烦都解决。” 有点卡情节,所以需要整理大纲,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发出第二章,不要等,最好明天看。 第467章 搅动 谢大娘子说一次就将麻烦都解决……未免有些太狂妄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能与韩泗和他背后的人抗争? 商贾们开始各自思量,想要与身边的人议论,不过视线刚交织在一起,就又皱起眉头,纷纷别开眼睛。 谢玉琰并不着急,等众人的神情重新恢复自然,才道:“现在对我来说,最大的难题,不就是入汴京行会吗?” “即便入了行会,还要被迫交许多免行钱,被强征行役,摊派朝廷科买的货物。只要有一样做不到,就会被行会惩治。铺子开的越多,麻烦也就越多。铺子赚不到银钱,我付出的本钱也就收不回来,早晚都会被拖死。” “若是只开一两间铺子,在汴京城这样的地方,没法立即将瓷器推出去,等到佛瓷的声势过去,卖瓷器最好的机会也就没了,不能乘风而行,就只能点滴累积,结果就会是我说的那般,至少需要一年功夫,才能在汴京站住脚。” 谢玉琰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既然这条路如此难走,我为何还非要去开铺子?” “我不开铺子就不能卖瓷器了吗?” 这话让再次让商贾们心中一动。 “对于一个新窑口,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将烧制出的瓷器送往坊市,为窑口积累足够多的名声。只要能做到这些,其余的都不重要。” “在我看来,只要让出自己的一些营利,就全都解决了。” 谢大娘子让出营利的法子,就是让其他瓷器铺子,代卖她的瓷器。 “我的瓷器在汴京有了名声,我在其余州府的瓷器铺子也就能开的更顺利,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个叫吴铁山的商贾道:“最赚钱的就是陈设瓷,这种瓷器在汴京卖的最多,你的瓷器有了名声,陈设瓷才能卖得出去,这笔买卖你并不亏。” “再说,这么多铺子卖你的瓷器,瓷行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总不能将我们全都惩治了。” 果然有人跳出来迎合她了,谢玉琰点头道:“我本来在汴京孤立无援,但只要与大家有了利益往来,也就有了同盟,商贾之间说情分太远,倒不如谈利益更加直接,这是与我做这笔买卖的第一个好处。” 众人都看着谢玉琰。 有个商贾道:“莫不是还有第二个好处?” 迎合的人越来越多。谢玉琰顺着话茬接着道:“帮我卖瓷器可能会得罪行会和行首,不过在场诸位早就被行会针对,也就不用怕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与我联手反而对你们百利无一害。” “因为行会可能会为了对付我,前去说服你们,让你们不要答应代卖我的瓷器。你们之中若是有人想要向瓷行投诚,也可以放弃与我的买卖,拿我这颗棋子,向瓷行谈些条件,或是换来一笔银钱。” “这就是我送给大家的第二个好处。” “如此一来,无论我与瓷行的争斗谁输谁赢,你们都不亏,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玉琰微微一笑:“初来汴京,我就用这个与大家结个财缘。” 说完话,屋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不过这次不似之前,很快就有人说话道:“大娘子不怕有人明着应承,背地里暗下杀手?毕竟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 那人说着看向周广源。 周广源立即沉下脸:“蒋老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奇道:“赵大正是怎么死的?谁出卖的他?” 周广源“噌”地一下站起身:“你怀疑是我?当年我们怎么说的?要一同前往衙署状告韩家,但到了那一天你们谁都没来,只有我前去寻赵大正。” “我还没进赵大正住的院子,就看到衙署里来了人,若是我私底下将这些透露出去,会在那时候出现在那里,引得别人猜忌?” “这件事藏在我心里许久了,”周广源看向屋子里的所有人,“但从赵大正死了到现在,没有人敢提及此事。” “我现在敢说,你们敢吗?” 其余商贾神情复杂,都没有说话。 周广源冷哼一声,又再重新落座,不等旁人再说话,他看向谢玉琰:“我若是答应为谢大娘子卖瓷器,要如何算银钱?” 谢玉琰道:“我给周老爷的瓷器,比定价降低两成。” 周广源思量片刻道:“何时签文书?” 谢玉琰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文书已经备好了。” 周广源痛快地道:“我签。” 他说完话,蒋奇立即也应声。 两个方才争吵的人,先答应卖瓷器,屋子里其余人紧接着缓缓站起身。 周广源签了字,按上了手印,然后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说过,石炭窑烧制出的瓷器价钱更低。” 谢玉琰颔首:“正是。” “希望不要失言,”周广源道,“莫要因为将瓷器放在我们铺子里售卖,就任意加价。” 谢玉琰笑道:“大名府石炭窑的瓷器,不止卖到汴京,还有许多州府,若是瓷器价钱乱了,我的窑口也就没有了名声,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周广源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等到大名府窑口的瓷器到了,随时都可以送到周家铺子。” 周广源收起一份文书,当下与谢玉琰见了礼,然后带着人快步离开。 然后就是蒋奇等人。 今日来的商贾全都签了文书,因为就像谢玉琰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亏。既然是稳赚的买卖,哪有不做的道理? 等到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玉琰带着于妈妈和苏满走到里间。 谢玉琰看向苏满:“你给王大人送个消息,让他查一查赵大正。” 方才周广源借着“发怒”,喊出了赵大正的名字,也是在提点她这里有蹊跷。 “与王大人说,他可以先等一等,汴京瓷行很快就要起波澜了。” 其实这次,她谈的不是买卖,而是在搅动风云,也是提醒这些与瓷行对立的商贾,眼下瓷行和背后的势力将精神都放在她身上,他们若是一直有所准备,那么就到了该动手的时候。 若他们之中有聪明人,就会明白她此举的意思。 于是周广源就向她传递了消息。 接下来,周广源这些人应该还会有别的安排。 第468章 报仇 周广源径直回到家中,不过他没有立即换下衣服,去与家人说话,只是独自一个人去往书房。 不一会儿功夫管事带着一个人进门。 周广源抬起眼睛,果然是蒋奇。 两个人四目相接,不似在谢玉琰面前那般剑拔弩张,反而熟络中透着一股的急切。 蒋奇关紧了门,看到周家下人守在外面,这才敢开口说话。 “你怎么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提起赵大正?” 蒋奇会突然说那句话,正是周广源的示意。 周广源沉吟着道:“我觉得时机到了。” 蒋奇顿了顿:“就因为那谢娘子让我们卖瓷器?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周广源拿起茶吊倒了一杯茶,凑在嘴边抿了一口,然后才道:“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瓷行那些人都盯着她,我们刚好趁机在背后行事。” 蒋奇皱起眉头:“她……说了吗?她是这么说的?” “不止如此,”周广源接着道,“我们私底下聚在一起,若是被瓷行察觉,还可以告诉瓷行,我们是在商议如何贩卖大名府的瓷器。” 蒋奇仔细思量,谢玉琰确实有类似的话,但她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周广源看一眼蒋奇:“你觉得,谢大娘子为何在这时候请我们前去南城码头?” 蒋奇道:“不是要卖瓷器了吗?” 周广源叹了口气,蒋奇这个人很是义气,做事也稳当,就是缺了一点灵气。 “如果我猜的没错,”周广源道,“谢大娘子最近要与瓷行那些人对上了。” “也许最近就会有风声。” 蒋奇深吸一口气,人与人之间差距真的很大,他与周广源一同去的南城,怎么周广源却能看出这些? 周广源道:“实在不放心,我们可以先做准备,听到消息之后,我们再动手。” 蒋奇依旧满脸担忧:“是不是还得再多思量思量……” 蒋奇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觉得广源兄说的有道理。”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慌张,而是面色平静地等待着那人走进来。 守在门口的周家下人,不可能会放别人近前,再说这声音他们也再熟悉不过。 三十多岁的男子在蒋奇身边坐下,他一身短褐,脸被晒的黝黑,左边额头上有一块偌大的烫伤疤痕,身上还有些没有拍干净的尘土,看起来与街面上的脚夫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因为习惯地露出谦卑的笑容,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憨厚。 谁能想的到,他从前家境不错,父亲是个不小的商贾,可惜几日的功夫,家业被朝廷查封,父亲丢了性命,全家被流放服苦役。在流放的途中,他们又遭遇了盗匪,除了他苟活下来,其余人都死了。 赵川坐下来喝了一杯茶,他的双手粗糙,手指、手掌上都有厚厚的茧子,遇到查验时,巡卒看到这双手,也会觉得他是个靠力气吃饭的粗人,当然也会有人怀疑,他额角上的伤是为了掩盖刺字才留下的,但只要他拿出户帖,就不会有人再行追究,毕竟有许多人通过买户帖来脱罪,贩卖户帖的人,自然都是朝廷官员,真的追查下去,不知是福是祸,所以巡卒们也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这世道就是如此,想要规规矩矩做人的时候,灾祸会找上来。等他获罪之后,却又发现有许多手段能让他重获清白的身份,回到人群当中。 也不会有人在意,他身上背着多少冤屈和仇恨。他的父亲在走商的途中,发现有人利用瓷器私贩茶、盐,父亲回到京中,准备告发那些人的行径,却在告官的前一日,官府偶然查验铺子时,在其中发现了来自西夏的青白盐。 衙门的人来到赵家抓人,父亲却已经畏罪自戕。 由于查出的私盐远超十斤以上,案子被径直送到了刑部,没几日他们全家就被判了刺配。至于途中遇到的“盗匪”,根本就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被刺了两刀,滚落入河中,被河水裹挟着飘出十数里,最终被枯木拦住才捡了一条性命。 从此之后,他心里只有复仇。 回到汴京,赵川并没有立即找上周广源等人,而是暗中盯了他们许久,确定他们并没有与瓷行那些人坑瀣一气,这才现身。 他没想周广源和蒋奇能帮忙,只想通过他们打探一些消息。 赵川带来的人手,都曾是流民、盗匪,没有正经的户帖,一下子都涌入城内,很容易出差错。在时机没来之前,让他们留在城外更为妥当。 所以周、蒋二人带回的消息,对赵川来说格外重要,刚好能弥补他人手上的缺失。 赵川接着道:“那些人一心对付谢娘子,必然会对其他人放松警惕,我刚好借机行事。” 蒋奇不知晓赵川准备怎么做:“你要找证据为赵家伸冤?” 赵川点点头却又摇头:“找证据没错,伸冤就算了,赵家人都死光了,他们不会在意这些。” “但,”赵川脸上露出一抹杀意,“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们害了我全家十八口,这个必须偿还。” 蒋奇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川伸手阻拦:“这些事你们不用知道的太清楚,免得日后被我牵连。” “你们就帮我盯着点南城码头和城内的消息,听到动静让人知会我一声,”赵川说到这里又露出憨厚的笑容,“希望那位谢大娘子不会让我们失望。” …… 柳家。 柳二郎这一天过的尤其艰难,他甚至觉得过去受过的苦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现在的处境。 书局的梁老爷干脆没有离开柳家,吩咐柳家人送来了吃食,他吃饱之后,就在内室的榻上呼呼大睡,好似已经笃定柳二郎会做什么选择。 黄宗武终于忍不住看向柳二郎:“柳兄,梁老爷说的是真的吗?你在汴京做小报,真的是谢娘子吩咐的?” 柳二郎诧异地看向黄宗武,在对方眼睛中看到了心虚和忐忑。 “谢娘子有没有指点小报,你会不知晓?我们那些日子天天在一起,你们可看到我去见了谢娘子?” 黄宗武面色一僵,不过很快他急急地道:“或许……柳兄只是将文章给她看过……并没有……” 柳二郎忽然扬声:“你们要诬陷一个女子不成?” 胡应一把拉住柳二郎,低声劝说:“二郎莫要着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柳二郎指了指屋子里的梁老爷:“他说的话还不够清楚?他就是要用小报对付谢大娘子。” “我不知晓这些,”黄宗武瞪圆了眼睛,“我只知道我们被那谢氏牵连了,若不是因为她,我们现在定坐在酒楼中,受人恭贺,与人谈笑风生。” 第469章 答应 柳二郎盯着黄宗武,之前那个满腹经纶,一身文华的书生,竟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柳二郎突然觉得自己的认知一瞬间崩塌了。 “不是你们劝我要做小报的吗?” “与谢大娘子有什么关系?” 听着柳二郎的话,黄宗武却没有半点的愧疚:“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些人要对付的是谢氏,而不是我们。” “我们是被无辜牵连的,只要你照他的意思去做,我们都会没事。” 柳二郎依旧不说话。 黄宗武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迟疑什么?一个商贾妇人,比你柳氏一族的性命还重要?你还要牵累多少人?” “难不成你与那妇人……” 黄宗武话还没说完,柳二郎忽然上前一拳就对着黄宗武的脸挥了下去,黄宗武没有防备登时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丢了颜面的黄宗武,起身立即还手,眼见两人扭打在了一起,胡应忙上前阻拦:“宗武兄、二郎莫要如此。” “有话好好说。” 柳二郎被拉扯开,胡应安抚着道:“宗武也是为大家着急,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却出了这种事……不止要葬送了自己,家中也要被牵累,委实……” 胡应一时说不下去。 柳二郎看向屋中另外几个人,他们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多言语,却早已经面色惨白,脸上满是恐惧,胆小的甚至早就红了眼睛。 这些人都是柳二郎挑选出来一同撰写小报的,现在却害了他们。 他不想诬告谢大娘子,也不想连累这些同窗,尤其是两个家境不太好的士子,是家中唯一的期望……看他们万念俱灰的模样,他心中更加难受。 柳二郎想了许久,终于有了决断:“将梁老爷叫过来,我有话想问他。” 胡应看向黄宗武,黄宗武大步往内室里去,不一会儿功夫梁老爷就满脸笑容地走出来。 梁老爷道:“郎君们想明白了?” 柳二郎深吸一口气:“就算我与衙署说,都是谢大娘子指使,我岂非也是同犯,如何能为自己脱罪?” 梁老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郎君哪里是被谢氏指使的,郎君是被欺骗的。” 这话他早就说过,不知这个柳二郎是不是焦急中没听明白,才会这样发问。 “现在事情还没闹出来,郎君直接去衙署状告那谢氏,说她随意换了你们的文稿,到时候有我在一旁作证,一切都是谢氏做的安排,几位郎君自然就能脱身。” 柳二郎皱紧眉头:“光凭你我二人的口供,衙门就能取信?你不知晓,那谢氏在大名府的时候,光凭一己之力将多少族人和商贾送入大牢。对于大梁的律法不说她精通,却也决计不会任人摆布。” “告不倒谢氏,到时候恶人我做了,全家还要受牵连。” “郎君们的手稿会送入谢氏住处,衙署只要派人前往搜查,就能拿到证物,”梁老爷想了想,“再者,这可是汴京不是大名府,只要谢氏入了大牢,自然有人接手此案,这么大费周章地安排一切,怎么可能让她再脱身?” 柳二郎接着问:“谢氏的消息又从何而来?” 梁老爷沉默片刻,才接着道:“进奏院有人会贩卖邸纸,案牍和奏章,二郎手中的邸纸不就是这样来的?既然二郎能买到,谢氏也能买到,会有进奏院的差役证实这一点,那差役就是卖给谢氏文书之人。” 柳二郎再次沉默,原来这个陷阱早就设下了,从头到尾算计的清清楚楚,只不过谢大娘子聪慧,不会踩进去,所以最后这一步就要他来完成。 “你诬陷谢大娘子泄露大事,谢大娘子泄露的这些消息要如何传出去?光凭我们说,会有蕃人购买小报,若是找不到谢大娘子与西蕃来往的证据,”柳二郎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这个……还是不足为信。” 梁老爷感觉到柳二郎的话有些多,他打量着柳二郎,生怕他在耍什么花样。 柳二郎抬起头,额头上都是汗水:“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我们来拼命,是什么道理?你一个商贾,就算朝廷追究下来,你顶多赔上一个书局,我们可是功名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你不肯说清楚,我断不会按你说的去做。” 柳二郎说完闭上了嘴。 之前众人都盯着他,因为他不肯应承梁老爷,就等于将大家都带入了死路,现在不同了,柳二郎愿意答应,前提是梁老爷得将一切交代明白。 这一刻就连黄宗武也站在了柳二郎那边。 “二郎说的这个没错,”黄宗武道,“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帮你们对付了谢氏,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麻烦缠身,这种事……不能做。” “除非,将一切都弄个明明白白,我们几个名声不会受任何牵连,否则,不能去衙署状告。” “说到底,这是你们的争斗,不该将我们这些人卷入其中。那谢氏是人是鬼,与我们没有干系,我们冒着危险帮忙,必须得有个道理。” 黄宗武说着,目光跟着一闪,显然想明白对付谢氏的人,必定有几分本事,不但能向谢氏院子里送东西,还能驱使衙署的人和商贾,那么他们做了这些,总要得一些好处。 柳二郎不禁皱起眉头。 梁老爷笑起来:“诸位为大梁抓了谋叛之人,自然是大功一件,此举必会在殿试之前扬名。” 黄宗武刚要说话,柳二郎接过去道:“是福是祸还不知晓,谁说就能定下这罪名?” 梁老爷被柳二郎磨得有些不耐烦:“不妨告诉你,西蕃使臣下榻的班荆馆中,会有一人借着运送大梁赏赐提前离开,而那人不但在钱庄存了一笔银钱给谢大娘子,兑票就藏在谢大娘子的住处。” “还有……”梁老爷笑着道,“谢大娘子之前在南城买的那些地,其中一块地的卖家也不见了,会从他家中翻出西蕃的信笺……” 梁老爷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觉得这些已然足以震慑住柳二郎等人。 第470章 仅差一步 柳二郎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 梁老爷挥挥手道:“我觉得诸位郎君是走了好运。路走对了,就能仕途平顺,不知多少人想要这个机会。” 黄宗武看向柳二郎,眼睛中一闪凶狠。 梁老爷瞧见这一幕,嘴角微微翘起。他说这些话,不光是要应付柳二郎,也是在告诉黄宗武这些人,莫要被柳二郎牵着鼻子走。 若是柳二郎不愿意,他还有许多人选能将此事做成。 “时辰不早了,”梁老爷道,“若是再耽搁下去,被人看出问题,先一步告到衙署,几位郎君可就要说不清了。” 这次连胡应也跟着点了点头。 黄宗武看向柳二郎:“二郎,你怎么说?” 柳二郎深吸一口气,然后道:“容我换了衣服,就与你们一同去衙署。”说着他就要起身向外走。 梁老爷却开口道:“换衣服何必去旁处?留在屋中即可。” 柳二郎板起脸:“你这是何意?我既然答应了,就能随你们去。” “那可不一定,”梁老爷道,“这可是二郎家中,说不得二郎心软,会唤人去给谢氏送消息,到时候我们可就全都完了。” 柳二郎攥起手来。 梁老爷笑一声:“这种事,我们可不能不防,再者你这家中护卫也不多,柳佐郎尚未归家,后宅只有你母亲和妹妹,你不想她们出事吧?” 柳二郎心中一紧,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就往外跑去。 梁老爷也不阻拦,任凭柳二郎到了门口。 门被拉开,柳二郎登时与外面站着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将柳二郎扶起来:“二郎这是怎么了?” 柳二郎听到熟悉的声音,当即一喜,死死地攥住了那人的手臂,然后急急地道:“快,让人看看我母亲和妹妹,她们……” “她们都安好,”何道生笑着道,“二郎放心,有我在家中看着,夫人和四娘子都不会有事。” 柳二郎眼睛登时一缩,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何道生,想要透过何道生的皮囊看到内里。 何道生伸手拍了拍柳二郎的肩膀:“我早就说过,柳家以后都要靠二郎,柳家能不能光耀门庭,全系在二郎一人身上。” 柳二郎耳边一阵嗡鸣声,怪不得何道生支持他撰写小报,怪不得他们的手稿会不见了,他们在这里争吵,也不曾有人进来看情形,原来是有内鬼。 柳二郎有许多话想要问何道生,梁老爷显然没了耐心,催促道:“快走吧,莫要误了事。” 何道生也跟着道:“二郎有事只管去做,家中有我守着。” 柳二郎一颗心如坠冰窟,他也顾不得再换衣衫,而是跟着梁老爷等人茫然地向外走去。 就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柳二郎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那是谢大娘子让妹妹带给他的话语。 梁家马车在开封府衙署门口停下,梁老爷转头看柳二郎:“二郎拿着小报进去,只说小报上的文章,哪里有改动,哪里不是你们所写就好。” “记住,直接去府院,那里有人等着你们。” 柳二郎胡乱点头,黄宗武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放心,我们与二郎一同去。” 这话既是对柳二郎说,也是只会梁老爷,事成之后,莫要少了他的功劳。 柳二郎下了马车,看着开封府衙门,拳头攥起又松开,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被簇拥着向衙门走去。 见到门口站着的衙差柳二郎正想着要如何说话,那衙差就笑着道:“几位郎君是来告官的?” 黄宗武点头。 衙差立即热络地道:“我带几位前去府院。” 开封府的衙役们平日都眼高于顶,如今却这般……几个人互相看看登时从彼此眼睛中看出相同的结论。 这衙差是被安排好的。 想到这些,几个人心中庆幸,多亏听吩咐来了衙署,那背后安排一切的人,定然非同小可,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衙差在前面引路,他们缓步前行。 开封府衙门是最忙碌的衙署之一,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不乏有着官服的官员。 “快送去二堂,刑部的大人在等着。” 柳二郎听到不远处有官员吩咐,文吏捧着一摞文书抬脚向二堂走去。柳二郎突然放缓了脚步,趁着旁边的黄宗武没注意,他向右跨了一步,然后拔腿向前跑去。 二堂离这里不远,只要跑过面前的短廊过一道门就能到。 领路的衙差没想到柳二郎突然改了主意,不由地一怔,等他回过神时,柳二郎已经跑向二堂。 “抓住他。”衙差喊了一声,立即有更多人反应过来。 黄宗武就要往前去,却被其他衙差阻拦。 黄宗武不禁焦急:“我是去抓人,你们挡我做什么?”强辩却换来衙差的怒目。 柳二郎不去理会身后的动静,他一心要找到刑部的官员。开封府府院内等着他们的官员,必定是梁老爷那些人安排的,所以,他只能找其他衙门的官员说出实情。 他之所以问的那般仔细,就是要掌握内情,也好为反告梁老爷等人诬陷的事实。 他知晓自己仅仅有一次逃跑的机会,所以拼尽了全力。 二堂就在眼前,门口只有一个衙差,柳二郎心中大喜,不顾一切地冲撞过去,他那文弱的身躯,爆发出比往昔更大的气力,居然真就将衙差推搡开来。 推开门,柳二郎顺利踏入其中,目光一扫,瞧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官员。 这人穿着一身绯色官服,手中还拿着文书,见到柳二郎脸上明显露出惊诧的神情。 “大人,”柳二郎立即跪下,“我是秘书省著作佐郎柳会同的长子,我被人胁迫诬告大名府杨家妇柳氏通敌谋叛之罪,如今家中母亲、妹妹被歹人挟持,我不得不前来开封府衙,还请大人速速派人前去家中救下学生家中亲人,另抓捕西市梁氏书局东家、开封府府院当值官员,此案内情学生探听出一二,之后会仔细回禀大人,此案还牵扯到班荆馆的藩臣,他们能勾结藩臣设下圈套,可见与藩人私底下往来,真正谋叛的人正是他们,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学生等人做主。” 官员脸上闪过茫然的神情,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可能是柳二郎的一些话语听起来非同小可,所以他的面容又变得格外肃穆。 官员还没说话,有一人从内室里走出。 柳二郎立即看过去。 那人没穿官服,只是一身蓝色长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面容文雅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夏……”柳二郎不禁出声,“夏子乔。” 柳二郎念出这名字的时候,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471章 补救 柳二郎知晓夏子乔和谢大娘子船队的冲突,当然更清楚夏孟宪从前是刑部尚书,可刚刚太过慌乱,他脑子里的事委实太多,既要救下母亲、妹妹,又要将案子捅出去,于是忽略了致命的一点。 没有仔细去思量,到底是谁在背后害谢大娘子。 于是一招棋差满盘皆输。 柳二郎试图爬起来,再度向外跑去,却听到身后的门被关上,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大喊起来:“谋逆,夏孟宪谋逆了。” 他不能喊救命。 救命这两个字太容易被遮掩过去。 他不能喊冤,在衙署喊冤着实太寻常。所以他能做的就是指名道姓地喊一个人,而“谋逆”两个字最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柳二郎知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他即将死去,这是他唯一能为母亲、妹妹抗争的机会。 事实也似柳二郎想的那样,他刚喊了一声,就扑出两个人将他按在地上。紧接着他的口鼻都被死死地捂住,身后的人跪压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半点喘息不得。 柳二郎睁大眼睛,额头上青筋浮动,攥起拳头,身体扭曲着用出最大的力气,努力地挣扎。 就差一步。 他不甘心。 在被梁老爷压制的时候,他有过一丝摇摆,但最终想了明白。他不能退缩,不能冤枉任何人,他愿意一力担下所有罪责。 同时,他想起了谢大娘子让妹妹带回的话。 ——既然他来做汴京小报,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要一力承担。 他反复思量,觉得谢大娘子不单单是在劝告他,而是在透露一个消息。 谢大娘子早就知晓会出事。 如果是这样,她必然有所准备。那么他若是设法传出消息,不但能帮上忙,还能救下自己和同窗们。 柳二郎渐渐没有了力气,意识也跟着涣散,却在这一刻,门外传来敲门声。 “大人,这里没事吧?我看到刚刚有人闯进来了,那人是来府衙告首的,不知道怎么就进了二堂,府院那边的大人让我立即将人带过去。” 压着柳二郎的两个衙差不知该怎么办,忙去看屋子里的刑部郎中郑程耀。 郑程耀眉头紧锁,然后吩咐道:“此人冲撞本官,将他先下狱,之后仔细审问。” 夏子乔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立即就要劝说。 郑程耀挥挥手,压低声音:“莫要让他乱说话。” 此话一出,衙差就明白过来,立即堵上了柳二郎的嘴。 柳二郎早就浑身瘫软,只得任由旁人摆弄。 夏子乔恨不得立即上前取了柳二郎性命,可惜这里到底还是郑程耀做主,他也奈何不得,于是暂且又退回内室。 门打开。 外面是一脸焦急的文吏。 看到柳二郎被两个衙差拖着,文吏一脸惊讶:“这是怎么了?” 衙差道:“此人进门二话不说,就要去加害郑郎中,多亏我们及时将人拿下,现在要将他押入大牢等待受审。” 文吏听得这话,走几步上前,伸手在柳二郎鼻子下试了试,发现还有气息,脸色这才好了些。 此举引起两个衙差的不满,文吏忙赔笑道:“今日我当值,万一出了事,定会被责罚,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他又叹口气:“跟他一起来的人已经说了,这人是个上了礼部榜的士子,他父亲还是秘书省著作佐郎,秘书省那些人……可不好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居然闯来二堂,伤到了刑部的大人。” 这文吏的话,提醒了两个衙差,衙差互相看看,从拖拽柳二郎,变成了将他架起来往前走。 文吏一路跟随两个衙差往大牢里去,二堂这边重新安静下来,夏子乔才又从后堂走出。 “郑世叔,”夏子乔忙道,“那柳二郎知晓的太多,不能留他活口,方才就该……” 郑程耀皱眉看向夏子乔,目光中透着几分不满:“你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杀死不成?” “开封府的人都看到他跑进了二堂,如果就这样死了,我要如何向朝廷交代?他有功名在身,父亲还是大梁官员,真的闹起来,要如何应对?” 夏子乔登时说不出话来,如果父亲还在刑部任上,这个郑程耀定会冒险为夏家做事,现在他们虽然也会帮忙,但前提是要先保全自己。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将他丢入大牢,”郑程耀道,“至于后面他是死在牢里,还是低头认罪,就看你们怎么办了。” 夏子乔自然不敢流露不满的情绪,低声道:“多谢世叔帮忙。” “我在这个位置上,许多事不好动手,”郑程耀道,“若是我倒了,以后我们做事会更加麻烦。” 夏子乔赔笑:“多亏世叔来到开封府坐镇,若是换了旁人,真就要出事了。” 郑程耀知晓这是场面话,也不会因此欢喜,只是挥挥手:“快去问问你父亲,之后要怎么办?这种事还要速速决断。” 夏子乔躬身应声。 郑程耀不再说话,起身就向外走去。今日他来开封府,就是要等着柳二郎来状告谢氏,如此,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人提去刑部,没想到却来了这么一出。 事情有变,他不能再在这里逗留,否则弄不好就会牵累到他。 想要让刑部再接这个案子,夏家就得将一切办妥当,否则他不会再出面。 夏子乔看着郑程耀的背影,一双手捏的骨节作响。郑程耀是他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夏家在这人身上花了不少银钱,现在父亲刚致仕,这人就变了脸。 等有一日父亲官复原职,他就要郑程耀这些人像狗一样跪在父亲脚下。 夏子乔正想着,开封府法曹快步走过来,这是夏家安插在开封府的人手。 夏子乔知晓他要问什么,吩咐道:“你先安抚住那几个书生,他们之中若是有人能替代柳二状告谢氏,就先给他做口供。” “我回去寻父亲想法子,还是将他们带去刑部受审。” 法曹应声:“还要快点动手,开封府里人多眼杂,恐怕听到动静的人不少,闹到知府耳朵里,可就麻烦了。” 夏子乔盯着法曹:“你有没有法子,让那柳二郎死在大牢?” 法曹就是一惊,事情越弄越大,居然要在大牢杀人了…… 还有一章 第472章 登场 夏子乔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张兑票,送到了法曹眼前。 法曹眼睛就是一缩,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夏子乔又掏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三个字:机宜司。 法曹目光一变再变,终于伸手接下那兑票,迅速揣入袖子中:“晚上我去试一试。” 夏子乔伸手拍了拍法曹的肩膀:“明日一早,会有刑部来提人,你只要应对过去今晚,日后必然仕途平顺。” 法曹不再说话。 将这些安排好,夏子乔才带着人走出开封府衙。 …… 柳二郎被丢入大牢中,这么一折腾,居然醒转过来。 衙差见状再次伸手捂住柳二郎的口鼻。 柳二郎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他双目含泪,手脚抽动,胸口极力起伏却喘不到一口气,最终再次晕厥过去。 衙差松开手,只给柳二郎留了一口气。 临走之前,还在柳二郎后颈上补了一脚,那力度掌控的刚刚好,让人至少要晕厥一个时辰。 两个衙差吩咐守门的狱卒:“不要与他说话。”然后离开了大牢。 大牢里重新恢复安静。 不过又等过了一刻功夫,牢门再一次被打开,两个狱卒上前将柳二郎搬去值房后的屋子里。 一个郎中上前检查了柳二郎的伤势,然后给他喂下几颗药丸。 又过了许久,柳二郎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看到了桌案上两盏油灯,然后有人伏案处置公文,他的视线再往周围挪动,他发现这屋子里的不止是一个人。 几个文吏匆忙地来回走动,每人手上都拿着公文。 有人进来禀告。 “法曹在审讯黄宗武和胡应了,这两个人一口咬定是谢大娘子篡改了他们撰写的文章。”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继续盯着他,所有与法曹来往的人,一律都记录在册。” 文吏继续禀告道:“夏子乔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法曹一张兑票。” “带着人查到那钱庄,调出与夏家有关的所有账目,确定城内哪些铺子与夏家有来往。” 等到文吏离开,柳二郎涣散的精神总算能聚集起来,他也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他是许怀义。 许怀义身边的人……竟然是王晏。 柳二郎张开了嘴。 王晏显然也察觉了柳二郎的情形,他抬起眼睛看过去,那幽深而肃穆的目光,让柳二郎不禁一惊,他急着起身,却脚下一软,又跌在地上。 王晏没去管柳二郎,而是继续与许怀义交谈。 柳二郎缓了半晌,才又站起身来。他大约知晓为何王晏没有理睬他,若非他急功近利要办汴京小报,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乱子。 不过他更加庆幸,多亏他尚有几分理智,没有去诬告谢大娘子,否则面前的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柳二郎缩在角落里,想到自己经历的那些事,刚才濒死的感觉清清楚楚印在他脑海中,最可怕的不是他会死,而是他害怕母亲、妹妹也会惨遭毒手。 这种感觉,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狂妄自大,从这往后,他再也不敢这般。 他会更仔细,想得更加周全。 柳二郎擦掉眼角的湿润,缓缓起身向前挪动脚步。 王晏和许怀义没有理会他,却也没有阻拦他在屋子里行动,他试探着走到桌案前去看上面的文书。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名,梁老爷、何道生,他们这些撰写小报的人,还有开封府、刑部的官员。 除此之外,更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 看到这些柳二郎明白过来,王晏和许怀义在查夏家,夏家走的每一步,都像蜘蛛吐出的一根丝,最终结成一张大网,将包括夏家在内的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柳二郎尚未将眼前这些都想明白,王晏淡淡地道:“你的事还没结束。” 柳二郎浑身一凛。 王晏道:“晚些时候,会有人将你从大牢带出去,你要离开汴京,设法藏好,莫要被人抓住。” “如果事情成了,你就能安然无恙。” “如果事情不成,你可能会成为逃犯。” 柳二郎心一阵慌跳,他想要问王晏,还有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王晏目光冰冷,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敢吗?”王晏道,“不敢的话,就待在这牢里,今晚夏子乔会吩咐人取你性命。” 柳二郎深吸一口气:“敢……我……事情是我弄出来的,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 王晏不再说话,立即就有狱卒来带柳二郎出去。 等到柳二郎被带出屋子,许怀义看向王晏:“其实你不用那么吓他。”他这个身心都扑在案子上的人,都能感觉到王晏对柳二郎的恶意。 俨然是在故意惩戒柳二郎。 因为那小报?柳二郎的莽撞差点害了别人? 在大名府的时候,许怀义就觉得王晏与谢娘子不一般,但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在他心里,只有与案子有关的事,他才会揪着查下去,否则……与他不相干。 王晏道:“看在他父亲的份儿上,我才会让人将他带过来见一面,否则后边的事,他都会被蒙在鼓里。” 如果柳二郎没见到王晏和许怀义,他会一直被困在恐惧之中,直到有人揭开真相。 也就是说,在王晏眼里,他这般安排已经够仁慈的了。 许怀义常常听人提及,王状元的君子之风,可是相处几次,他只感觉到王晏……心眼儿好似并不大。 …… 柳家。 何道生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他的人将每扇门都守好了之后,不由地松了口气。接下来只等柳二郎在开封府做完文书,他就可以拿着钱财离开汴京。 那些钱财足够他买屋置地,再也不用靠着给人做幕僚讨生活,要怪只能怪柳会曾不顶用,这么多年只混了个秘书省著作佐郎来做,都没有得机会外放。 若是柳会曾能外放,他也能被举荐做了文吏,日子还会有个盼头。 何道生想着,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去各院看看情形,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屋门被踹开,下一刻柳会曾出现在他面前。 “将人拿下。”柳会曾一声令下,护院立即上前。 何道生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他疾呼道:“你莫要动我,你的家眷我让人都看护起来了,我若是出事,她们……” 何道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柳四娘扶着周氏就站在不远处。 柳会曾冷冷一笑道:“你的戏唱完了,接下来就要看我的了。” 第473章 压上全家 何道生自知大势已去,却依旧不肯认命。 “老爷,”何道生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老爷你,老爷太过优柔寡断,这些年错过太多机会……” 柳会曾冷笑道:“所以你就用我家眷的性命要挟?” 何道生吞咽一口,又换了哀求的口气:“我也是没有法子,那些人找到我,我不做就活不成了,他们承诺过,此事成了,定会给老爷一个好前程。” “老爷,您可不能糊涂,”何道生身体被压住,脑袋还是拼命地扬起,想要努力看到柳会曾,“他们早就盯上了二郎君,老爷若是与他们交恶,我们柳家是要大祸临头的啊。” “大祸临头的是你,”柳四娘先道,“别的我不知晓,但吃里扒外的人定不会有好结果。” 何道生的神情立即变得狰狞起来,他开始嘶喊:“柳会曾你不能杀我,你赶考的路上病倒,是我背着你找到了郎中,这是你欠我的。” “我跟你这些年,得了什么好处?熬到现在我还一无所有,你想要做个清廉的好官,那是你的事,为何要绑着我?” 说到这里,何道生见柳会曾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咬牙道:“你执意如此就是在走死路。” “所以我得快一些,”柳会曾道,“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做好一切。” 柳会曾挥挥手,护卫拿出破布将何道生的嘴堵了,然后用绳子将他结结实实捆绑起来。 柳会曾盯着何道生道:“我不杀你,若是我输了,你就能得一条活路,当年你背着我找到郎中,我养你这么久,算是回报一半,现在这就是剩下的一半。此事过后,你我恩情两清,至于仇怨,就与那些人整盘清算。” 何道生被带下去,一同被抓的还有投靠何道生的那些护院。 柳会曾上前查看周氏的情形:“可吓到了?” 周氏摇摇头:“妾身就是担心二郎。” 柳会曾带着周氏和柳四娘到主屋里坐下,管事则将下人带下去审问,以免家中还有何道生的人没被发现。 柳会曾看着发妻和女儿,心中一时感慨,他这是拿着全家的性命在与王晏下这盘棋啊。如果输了,二郎和他是肯定难逃一死,夫人与四娘…… 柳会曾向周氏道:“我给你阿弟写了一封信,一会儿他就来带你们离开,你们暂时藏起来,等风声过后,我再去接你们。” 周氏伸手攥住柳会曾的手臂:“老爷既然要做事,就不能引人怀疑,我们留在家中是不是更能让那些人安心?” 柳四娘也跟着颔首:“母亲说的对,我们哪里也不去。” 柳会曾很是欣慰,集中出了这么大事,便是女眷也没有退缩,他真是个有福之人,他笑着道:“我与王大人说了,今晚就会将二郎带出大牢,免得出什么闪失。再说,他们以为何道生掌控了柳家,你们都被关在屋子里,只要你们不露面,应当就不会起疑心。” “能糊弄过去最好,糊弄不过去,大不了提早与他们对上。我是朝廷命官,想要害我,他们也得用些手段才行。” “我们提前做了安排,到了这一步也不怕。” 周氏听得这话只好应承:“妾身听老爷安排就是。” 柳会曾又伸手抚了抚柳四娘的头顶:“好好照应你母亲。” 柳会曾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一家人也只能说到这里,周氏带着柳四娘去收拾衣物,等到周家人上门,两人就从后院离开。 这时候周氏才知晓,原来老爷在院子里挖了一条密道,怪不得老爷能突然带人回到家中。如此一来外面即便守着人,也不知晓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看到这些周氏松了口气,心里更踏实了些。 柳会曾道:“那些人等着礼部试出榜,刚好也给了我机会安排。” 礼部试是压在黄宗武等人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因为他们礼部试榜上有名,他们才能在这时候出事,眼看就能入仕,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所以黄宗武等人才会轻易应承将罪责推给谢大娘子。 王晏猜到了夏孟宪等人的心思,干脆就将计就计。 这两日,柳会曾表面上看是出去宴席,庆贺儿子高中,实则在与同僚商议状告夏孟宪之事,今晚是最关键的时刻。 “走吧,”柳会曾拉起周氏,“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再一同归家。” 周氏颔首, 柳四娘看向爹娘的身影,转头又看了一眼柳家的宅院,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迈入密道之中。 …… 开封府大牢。 柳二郎躺在稻草堆上休息,他知晓一会儿要逃命,回到大牢之后,就一直闭眼养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开锁的声响,他立即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狱卒带着个身形、穿戴与他差不多的人走进来。 那人没有说话,走到他身边就躺在稻草堆中,狱卒则向他点了点头,柳二郎会意起身跟着狱卒走了出去。 柳二郎心跳如鼓,一路跟随狱卒顺利走出大牢。 狱卒拉来两匹马,嘱咐道:“换上衣服,一会儿出城的时候就说,我们去城西大营给马匹看诊。” 柳二郎利落地换了衣衫,背着药箱,跟随狱卒一同出城。 两人顺利通过关卡,狱卒勒马停下,看向柳二郎:“接下来如何跑要听我安排。” 柳二郎点头。 狱卒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自作主张离开,一个不慎就会坏了大事。” 柳二郎应声:“王大人说过,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狱卒丢给柳二郎两只护腿,示意他绑在腿上:“奔逃时难免吃苦,这个总能有点用处。” 柳二郎有种不好的感觉,狱卒好似料定这一路会极为凶险。谁叫他一脚踩了进来,无论面对什么都得承受。 他现在面临的一切,简直就是在印证谢大娘子的那句话。 …… 夏家。 夏子乔总算见到了夏孟宪,他立即将开封府的事据实禀告。 “柳二郎不顶用,但黄宗武和胡应那些人都很识趣,已经在衙门做了口供,我与法曹说了,将他们都留在衙门里,以防万一。” 夏孟宪点点头,显然认同了夏子乔这番安排。 “父亲也别担心柳二郎,”夏子乔道,“我给了法曹银钱,让他今晚就将柳二处置了。” 夏孟宪听得这话,登时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今晚还有 第474章 发现 夏子乔有些不解,方才父亲还好好的,怎么听说他要杀柳二郎就露出这般神情? 夏子乔道:“那梁老爷让柳二郎将细节都套了出来,若是柳二郎透露出去,那我们做的事岂非要败露?” “所以儿子与法曹说,趁着柳二郎在大牢,将他……” 夏子乔伸手比了比:“解决了。” 说到这里,他生怕父亲有所担忧,又解释道:“我与法曹说了,到时候寻个借口,就说柳二郎畏罪自戕,也算给柳家一个交待。” 夏孟宪面色更加深沉,看向夏子乔的目光中竟然多了几分怒气,他来不及多说话,立即将护卫叫进来:“你现在立即去开封府,找到今日当值的严法曹,跟他说,好好照应柳二郎,莫要出什么差错。” 护卫应声快步走出去。 夏子乔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如此?这事柳家人还不知晓,快些将麻烦解决不好吗?” 夏孟宪盯着夏子乔:“动手杀人之前,先想一想他是否还有父母兄弟,若是官宦人家子弟,除非有本事要挟住他全家,否则不要随便取他性命。” 夏孟宪语气严厉,带了几分训斥的意味,夏子乔却不服气:“父亲也说过什么事要解决干净,避免夜长梦多。” “在大牢里解决了柳二郎,柳佐郎问起来也能遮掩过去,他即便心中怀疑,却也不能确定就是我们动的手。” “不是你是谁?”夏孟宪冷声,“你以为柳佐郎是傻子?他又不是衙署,还需要找到切实证据?” “柳二郎是他唯一的子嗣,杀了他儿子,就等于逼着柳佐郎站到王晏那边。我们还没办法完全拿捏住柳佐郎,你怎么就敢向他儿子下手?我身居高位的时候也就罢了,还能设法压制住他,现在致仕家中,那些为我们做事的人难免心中摇摆,所以尽量不要将人逼得走投无路……真让人起了搏命之心,处置起来必定麻烦。” 夏子乔听着这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却也觉得父亲老了,没有了火性。他不敢表露出来,只是道:“那柳二郎要如何处置?” 夏孟宪道:“将他藏起来就是,柳佐郎知晓他儿子在我们手上,就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配合我们做事。” “有黄宗武这些人在,先证死了谢氏,再将囚禁柳二郎的罪名冠在谢氏头上。” “案子落定,柳二郎也能归家,即便到时柳二郎想要为谢氏诉冤,光凭他一张嘴就能扭转局面?” “再说,柳佐郎按我们的吩咐做事,早就成了我们的同党,柳二郎还能将他父亲一同状告?只要人在我们手上,我们想怎么拿捏都行,哪里用得着杀人?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好用。” 夏子乔终于心甘情愿地颔首:“是儿子考虑不周。” “我早就跟你说过,”夏孟宪道,“每件事都不一样,不能一个手段用到底,出了事先仔细思量思量。” 夏子乔不敢再说话,父亲没有让他离开,他也不敢回去歇着,只能在一旁侍奉笔墨。 过了一会儿,护卫匆匆忙忙从开封府回来。 “老爷,”护卫进门就急着道,“出事了,那柳二郎不见了。” 夏孟宪目光一震。 护卫接着道:“法曹带着我一同去了关押柳二郎的大牢,我看到那柳二郎安然无恙地躺在稻草堆里歇着,本就欲离开,却……想起老爷的嘱咐,于是让狱卒开门进去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大牢里的根本不是柳二郎,而是其他牢房中的犯人,被人偷偷换了衣服带了过来,我与法曹将大牢翻了个遍,没有找到那柳二郎。” 他不敢再耽搁,立即回来报信。 夏孟宪吩咐道:“带人先去柳家看一看,将何道生叫出来问话,看看是否有蹊跷的地方,再使人去樊楼寻柳佐郎,一定要弄清楚柳佐郎是否尚在酒楼之中。” 护卫应声离开,夏孟宪又将幕僚叫过来:“你去找徐玮,就说柳家那边出事了,让他一定要弄清楚柳佐郎在做什么。” 将人都安排出去。夏孟宪的脸色依旧没好转,夏子乔吞咽一口:“是不是……走漏了消息?” 现在看来就是这般。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应该是王晏暗中与柳佐郎商议好了,要向我们下手。” 只有王晏才会有这样的手段。 夏子乔听得这话,登时也慌了神:“那……那要怎么办?今晚就将谢氏拿下?逼着谢氏认罪?” “就算现在杀了谢氏,”夏孟宪道,“王晏手中还有柳家这颗棋,柳佐郎官职不高,却能在秘书省中行走,若是私底下聚起官员一同参我,我也很难脱身。” 他就怕柳佐郎那些人手中握着证据,毕竟是与文书打交道的人,他们平日做事难免有疏漏被这些人握住把柄。 夏孟宪想到了刑部那些案宗,许多都是经他允许偷偷处理掉的,如果柳佐郎能拿到案牍调阅记录,那么他就难逃私毁案卷之嫌。 既然柳佐郎要对付他,手里有的证据应该不止这些。夏孟宪虽然想不到柳佐郎会怎么做,但能肯定的是,他必须设法阻止。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坐下来仔细捋清楚,眼下最麻烦的是王晏和许怀义,此二人有密奏之权,能直达天听,想要对付柳佐郎,必须将这两个人支走。 眼下就是生死之局,他要不遗余力地动用手中的关系。 …… 汴京南城一处小院子里。 柳会曾快步走向堂屋,屋子桌案上放着好几盏灯,将屋子里映得格外光亮。 “佐郎回来了。” “家中如何?可见到了二郎?” 屋子里的官员们纷纷发问。 柳会曾道:“家中女眷已经救下来了,二郎也带出了大牢。” 众人纷纷道:“这就好。” 柳会曾却面容绷紧,格外的肃穆:“人是救下来了,但夏孟宪还会继续行陷害之事,今日是我,明日就是诸位。” “我们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中,只要他们有需要,就会要挟我们为他们做事。似今日这般,我丢官是小事,还可能要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柳会曾深吸一口气:“诸位,我已经决定了,要去登闻检院击鼓,状告夏孟宪和机宜司,可有人愿与我同去?” 第475章 输赢 柳会曾说完话,屋子里一时静寂,不过众人眼睛中都闪动异样的光彩。 柳会曾也不着急,但凡今晚能来到这里的人,都猜到他要做什么,所以他不怕没有人支持,这些人不过是在等待他将具体的安排讲述清楚。 果然有人开口道:“大梁律,凡直诉案子,需要先经登闻鼓院,登闻鼓院三日未审核,才能前往登闻检院上达天听。” “你还没有去登闻鼓院递投状,前往登闻检院也会被拦回来。” 柳会曾一笑看向角落里一人。 那人站起身,正是仁和县县令杨三立,他因剿匪不力被冲替,调回京城在太常寺任了太祝,他不服朝廷的裁决,一直投状去登闻鼓院喊冤,结果被朝廷审核之后驳回,并且被罚俸处置。 杨三立不服,再次投状,又被罚赔补。 这些事也算成了汴京官场上的趣闻,这个杨三立明明手中证据不足,却生了一副犟心肠,被加罚两次,却依旧写投状还要再告。 三日之前,杨三立又将投状送去了登闻鼓院,但登闻鼓院的官员见到他就头疼,没有去看那诉状,硬是直接压下了。 众人听到柳会曾说起这些,登时一个个回过神来。 “所以,杨太祝送去的投状,并非是之前那桩,而是状告夏孟宪的?” 杨三立颔首:“我那所谓的剿匪不力,也是因为盘查贺家商队,开罪了夏孟宪,此次入京就是要告夏孟宪。” “但时机未到,就算将证据都呈上也会被朝廷压下来,再者一个小小的诬陷案,就算告成了,也不过伤到夏孟宪皮毛,所以我之前做的,无非是让登闻鼓院放松警惕。” 杨三立这话,让屋子里的人眼睛一亮。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投状,却传递出一个消息,柳会曾等人筹谋这桩事已久,并不是匆忙应对。 “其实为了查刑部的案子,王晏和许怀义已经取得了密奏之权,”柳会曾道,“但夏孟宪那些人已然获知此事,才会动手阻拦,利用我长子陷害王家就是他们的第一步。” “夏孟宪以为拿捏住我长子的性命,就能逼我就范,但我们早有准备。光靠密奏弹劾夏孟宪,难免遭人诟病,所以必须从我们开始,打开这局面,我们明日之行,就是助王大人、许大人一臂之力。” 闹到登闻检院的案子,不说朝堂上人尽皆知,至少轰动汴京。 有他们状告,再加上王晏和许怀义手中的证据,不怕拿不下夏孟宪。 杨三立向屋子里的官员们一揖:“明日有柳佐郎与我在先,诸位若是愿意,就为我们壮壮声势。” 杨三立话音刚落,就有官员道:“我刚入仕不久,就被人设计犯错,罪证就握在夏孟宪手中,这些年我因此战战兢兢……恐怕有一日会被夏孟宪逼迫做事,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想过了,不管朝廷会如何降罪,我都要弹劾夏孟宪挟私诬告。” 一个官员站出来,屋子里的其余人也纷纷起身。 “明日我们一同去登闻检院。” 有了柳会曾的投状文书,他们可以为同告,也可以现身登闻检院。 人越多,越是声势浩大,官家也必然会召见他们。 “既然如此,”柳会曾道,“我们就联衔上奏。” 众人齐齐点头。 “避免泄露风声,咱们也不用归家了,明日一早直接前去登闻检院。” 说完这些,众人立即围过去商议奏折。 …… 另一处院子里,王晏和许怀义带着文吏也在整理文书。 夏孟宪的罪证已经收集到许多,近五年内,至少十几桩案子的卷宗有问题,这些人的书证都有被修改、替换的痕迹。 书证足够了,现在缺少的就是人证。 两个人正忙碌着,有人急匆匆地冲进来。 “王大人,许大人,”大理寺详断官康亮喘息着跑过来,“之前获罪自戕的刑部员外郎乔敏还留有两个子嗣,其中一个长子没有离开汴京,就在朱仙镇求活。” 乔敏曾弹劾过夏孟宪,后来因指使人冤杀官员被判罪,这个乔敏的卷宗就有问题,他们一直四处寻找乔敏案的人证,没想到在这时候有了进展。 王晏看向许怀义。 许怀义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带人前去寻人。” 康亮略有几分迟疑。 王晏道:“还有什么事没说?” 康亮叹口气:“我试着将人请来城中见两位大人,不过那乔大郎很是谨慎,即便见了我的腰牌,依旧不肯与我一同前来。” “除非两位大人前去,否则他不会提及当年的案子。” 王晏神情未变,只是淡淡地道:“这是怕进城之后,落入虎口。想必夏孟宪那些人没少恐吓那一家人。” 康亮应声:“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我去一趟,”王晏看向许怀义,“你留在汴京。” 康亮见状正准备再次开口,没想到许怀义先道:“大人不熟悉刑部文案,恐怕询问会有疏漏,明日一早柳佐郎就要去登闻检院,我们若是能早些写好书证和人证,就能立即将夏孟宪拿下。” 朱仙镇就在汴京下辖县中,一来一去并不远,怎么样都能及时赶回。 王晏思量片刻点点头:“那我们就一同前去,无论什么结果,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城中。” 两人当下不再耽搁,与康亮一路向城外去。 三人通过城门,守城的禁军,立即寻了借口往宫城而去,将王晏离开的消息送入大内。 福宁殿中,往常早该歇下的官家,却依旧靠在榻上看札子,因为他一直在等外面的消息。 “官家,”内侍上前低声道,“外面传回消息了,王大人和许大人离城去了。” 官家捏着札子的手微微收紧,眉毛紧锁,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一局,不知道朕与王卿到底谁能赢。” 几日前,王晏请求密奏,他下了旨意,王晏将札子递到他面前,当他将札子展开的时候,没想到那札子上竟一个字也无。 官家深吸一口气,似是对着内侍道:“朕广开言路,太祖还设了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难道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也无法呈到朕的面前?” 今晚还有。 第476章 欺骗 官家的面容愈发肃穆,内侍不敢回话。 片刻之后,官家放下手中的劄子:“朕累了,要歇着。” 内侍应了一声,立即上前侍奉。 等到官家睡着了,内侍才留下人值夜,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往内侍省刑狱而去。内宫中貌似一片宁静,其实就在天黑之后,有人被秘密送入大牢中。 内侍省大押班亲自审讯,刑架上的内侍浑身是血,身上多处皮开肉绽。 一盆盐水泼下,内侍颤抖着醒过来,疼痛立即让他开始发出惨叫声。 “真的不是奴,”内侍胡乱地叫喊,“奴没有送消息出去……” 大押班看一眼行刑的内侍,内侍抽出手中匕首上前。 大押班淡淡地道:“当日大殿中只有你们几个当值,到底是谁偷听了官家与王大人说话?我有的是手段让你们吐口,不如早些说出来,官家还会赏你们个痛快。” 话音落下,屋子里仍旧一片求饶声。 “奴冤枉。” “小人……没有……” 大押班板起脸冷冷地道:“继续审,打残不怕,只要别打死了……定要将那往出传消息的人抓出来。” 官家身边被安插了眼线,是他们内侍省的耻辱。 …… 汴京城内。 一处庭院中跪着一个人影,他身上的斗篷遮盖住了他大部分面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打开门走出屋子。 他立即抬起脸。 月光之下,夏孟宪的神情异常焦急。 来人道:“主子不在汴京,你这样又是何必?” 夏孟宪急着道:“若是家中再不伸手,恐怕我逃不过这一劫。” 来人道:“主子一直没有约束过你,你也是三品大员,还不能靠着自己脱身?” 夏孟宪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是我这次太过大意,没想到一桩小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来人道:“如果不是你急着救贺家和自家儿子,就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夏孟宪攥紧手:“我也是想要护住汴水的商路,顺手解决了许怀义。”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了用处。 “这次之后,我愿意去北边,”夏孟宪道,“守住榷场的商路,再养出一个贺家,设法为主子筹钱。” 来人终于被说服,他开口道:“那我就再想想法子。” 夏孟宪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万一事情不成,他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 王晏和许怀义一路急行,终于赶到了朱仙镇,康亮在前面引路。 “山脚下有个丁家村,村口往西第二家就是乔大郎的住处,”康亮道,“我事先知会过里正,他们会在村口等候。” 几个人带着衙差,这时候进村,定会惊动村民。但若是提前知会,就不会闹出太大动静。 康亮先在村口下了马,里正立即迎过来向众人行礼。 康亮道:“我走之后,乔大郎可有出门?” 里正摇手:“中途有一次想走,被我劝说了回去,眼下就在家中。” 说着话,几个人往乔大郎家中去。 里正上前敲门,却没人来应,他蹲下身隔着门缝向里面瞧,屋子里一片漆黑。 “可能睡着了,”里正道,“几位再等一等。” 王晏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桑典,桑典会意,身形一动轻巧地翻过了院墙,然后从里面打开了门。 就算这么折腾,屋子里依旧没有动静。 康亮皱起眉头:“不对,乔大郎知晓我们会来,怎么……” 一切太过不合常理。 这次不等王晏吩咐,桑典和几个衙差已经先一步往正屋而去。 等到屋子里点燃了灯火,里正先喊叫一声,因为在屋子亮起那一刻,房梁上映出了一个吊着的人影。 “死人了。” “死人了。” 里正身边的村民呼喊着,惊起了村中其他人。 王晏和许怀义走进屋子。 桑典已经将吊着的人从梁上放下来。 那人眼睛半睁着,神情扭曲,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断气许久。 许怀义端着灯凑过去看那人的脖颈,上面赫然有两道伤痕,一道是向上垂吊留下的,一道则是向后勒绞的痕迹。 “该是被人加害的。”许怀义道。 康亮面色惨白:“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着,我能肯定……” 康亮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机宜司办案,都给我让开。” 显然是那些人与王晏留在外面的衙差起了冲突。 衙差没能挡住那些人,为首的徐玮径直闯入屋子。 当看到地上的死人时,徐玮一双小眼中透出几分凶狠和阴鸷,他看了一眼王晏和许怀义,就下令道:“机宜司寻这奸细已久,总算确定了他的落脚之处,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杀人灭口。” “在没有查清一切之前,屋子里的人不准离开。” 王晏抬头与徐玮对视。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徐玮下意识地一缩,不过他硬着头皮顶住了倾轧而来的威慑,伸手入怀掏出一块腰牌,似是用它来给自己加注:“但凡涉及奸细罪,机宜司可直接督办,只要查证几位大人与奸细之事无关,立即就放你们离开。” 康亮似是被吓了一跳,半晌才道:“这人是乔大郎,怎会是奸细?” 徐玮道:“几位寻来的时候,没有查问清楚?此人频繁在汴京和北边之间来往,本官不知晓什么乔大郎,就知道这人与北齐有关。” “现在这奸细显然是被人灭口,那灭口的凶徒恐怕与北齐有关,几位大人总不想背上这样的罪名,所以……还是配合我们办案。” 王晏和许怀义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城内,万一柳会曾那边出什么差错,王晏也能靠着官家的旨意稳定局面。 王晏盯着地上的尸身,片刻之后道:“这人不是乔大郎。” 这话自然不是与徐玮说的,他的目光落在康亮身上:“你故意引我们出城,将我们困在这里。” 康亮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的神情,然后他强自镇定地道:“王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这人真的是乔大郎。” 王晏不再说话,抬脚向外走去,就在这一刻,从门口快步进入十几个弓箭手,他们手中的羽箭齐齐指向王晏。 第477章 钓鱼 王晏脸上看不到半点的惊慌,也并不理会弓箭手,反而吩咐道:“将尸身带着,送去开封府。” 康亮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王晏伸手一把拽过来,挡在身前。 康亮看着那些对着自己的箭头,也知晓王晏是什么意思,若是对面敢放箭,先死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等等。”康亮想要挣脱,却发现根本无法抵抗,王晏明明与他身形差不多,却格外有力气,不似一个文官。 徐玮本以为这样阵仗就能吓住王晏,却没想到王晏却没有退缩,甚至不曾瞧他一眼,显然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徐玮登时怒气冲头:“王晏……你再动,莫要怪我不客气。” 王晏已经靠近门口,这般果决的做派,倒逼得那些弓箭手步步后退。 “本官乃至平三年状元,出任翰林院编修,太常博士,崇政殿说书,特赐银鱼袋权发遣大名府路提点刑狱公事,手握密奏之权奉旨查案,”王晏声音低沉而威严,“没有官家旨意,向本官动手,你们可知何罪?” 王晏被派往大名府时,身上有临时的差遣,如今差遣未卸仍旧是朝廷下派的天使,虽说现在查的不是大名府的案子,但他的密奏之权,依旧能直达圣听。 这些话一说,足以震慑众人,被王晏目光扫过的几个弓箭手,登时心神摇摆,脚下也跟着踉跄。 便在这时候,前面的桑典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 这抽刀的声音,激到了弓箭手,他手指一颤,搭在弓上的箭矢登时急射了出去,早就准备好的王晏抓住康亮向前一拽,那箭矢刚好射中康亮肩膀。 康亮一声惨叫,与此同时,桑典手中的长刀抹过了那弓箭手的脖颈。 抵挡、杀人几乎在眨眼的功夫完成。 鲜血喷溅而出时,更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愣地看着那弓箭手捂住脖颈,后退几步倒地。 “对抗皇权者,斩首。”王晏冷冷地道。 弓箭手们脸上满是惊愕和恐惧,他们被吩咐进门的时候,以为只是恐吓、威慑屋子里的人,将人困在这里,他们的差事就算做完了,哪里知晓他们困住的是一个天使,而且对面是真的会动手杀人。 本来意志不坚定,死了人更让弓箭手们胆怯,竟然就这样被桑典冲开。 这些人明明握着弓,却谁也不敢再射出一箭,因为他们知晓……谁敢动手,下个死的就是他。 王晏看向许怀义,示意许怀义先行,许怀义也不推拒,忙上前快走几步,方才王晏露出那一手,他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的,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成为负累。 跟着王晏前来的衙差也没有急着去搬尸身,他们要先护着两位大人离开。 “拦住他们。”徐玮眼见带来的人手一击即溃,忙呵斥着下令。 散了的人,如何能立即聚起?耽搁的这功夫,王晏和许怀义已然走到院子里。 徐玮额头青筋浮动,康亮身上那一箭,足够证明他向王晏动了手,真的闹到官家面前,他难逃罪责。 再说,为了夏孟宪能在汴京行事,王晏和许怀义必须不能回城。 想到这里,徐玮掏出铜哨,果断地吹响。 “嗡”哨音在黑夜中,格外的尖锐,如同刺破云霄的一柄利器。 与此同时,几条人影向院子里奔来。 徐玮面露阴狠:“既然这样,今晚谁也别想走了。”他想到了带来的人可能不顶用,于是提前有所准备。 他能吩咐的可不仅仅是机宜司这点衙差。 快速赶过来的人,手中拿着小弩,他们已经听到徐玮的喊声,于是立即射出箭矢,手段的狠厉是衙差不能比的。 这些人一律黑布遮面,显然是怕人认出他们的身份。 桑典丢给王晏一柄长刀,王晏一边挥刀击落箭矢,一边推着康亮遮挡在许怀义面前。 康亮早就吓得腿脚发软,他与王晏是同科,私底下也相处的不错,没想到他做的事败露后,王晏会这般狠厉,没审问他,也没落实他的罪名,就拿着他的性命,要挟徐玮等人。 桑典凑到王晏身边低声道:“是军中人。” 这时候能调动的将士,就是汴京城外的禁军。 “快了,”王晏看向许怀义,“再撑一会儿,就能收网了。” 桑典喊一声:“护着王大人、许大人冲出去。” …… 离朱仙镇丁家村不远的林子里。 殿直都知徐恩盯着丁家村的方向,他身前是两百名宿卫军,这些人身着软甲,看起来威风凛凛。 “大人,那边有动静了,是从西边过来的人马。” 徐恩深吸一口气,然后冷哼一声:“让王晏猜中了,还真的有禁军与他们勾结。” “现在要不要前去营救王大人和许大人?”军使上前低声道。 徐恩也担忧王晏和许怀义会有危险,但他们若是露面早了,恐怕会打草惊蛇,本来可能会有更多禁军前来,见情势不对都会逃走,如此一来就枉费了王晏的一番安排。 这些禁军负责守卫皇城,他们被收买,便是将官家置于危险之中。所以即便不能将所有被收买的将士都抓出来,也要尽力去清理。 “希望两位大人安然无恙。” 那些跟随王晏前去的人,并不是寻常衙差而是宿卫军,王晏身边还有贴身护卫,他们应该能坚持一会儿。 “又有一队人马过去了。” 马蹄声在官路上响起,徐恩看过去。 “至少是个指挥使,才能调动都头前来,”徐恩目光沉下来,“都准备好,慢慢向丁家村靠拢,见势不好立即上前救人。” …… 徐玮亲手砍倒一个王晏带来的衙差,皱起眉头呼喝:“围上去,若是他逃了,你们都要死。” 王晏这次带来的人手,不似寻常差役,一个个不说身手了得,全都有一股杀伐之气,徐玮顾不得思量这些人的身份,对他来说,这些人都死在这里,他才有希望脱身。 否则他就算逃出汴京,也会被四处抓捕。 又有马蹄声响起,徐玮心中一喜,定是黄指挥使派来的人,只要这些人赶到,王晏就跑不了。 还有一章 第478章 下次还是你 黄指挥使带着人冲入丁家村。 为了以防万一,他早就守在这附近,还以为用不着他们出面,谁知徐玮带的人这般不顶用。 “不过是两个文官,”黄指挥使道,“将他们留在村中一晚上,就都解决了,这点事怎么也做不好?” 黄指挥使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就知晓今晚的事没法善了,机宜司的那些人暗地里做些事还行,明刀明枪就是废物。 “将脸蒙好。”黄指挥使下令道,“谁的身份漏了,就别想再回营中。” 兵卒们立即应声。 黄指挥使跳下马,抽出腰间长刀,奔着王晏、许怀义等人而去。换做平日里,黄指挥使哪里敢向宰相之子动手?更别说要将人杀死在这里了。 现在既然要出面,就一个活口也不能留,免得王相公查到他们身上。 丁家村的村民还算识相,一个个全都缩回屋子里,不然他不介意杀了王晏之后再屠村,然后将这些都栽赃给山匪。 黄指挥使是个仔细人,整桩事都算计好了,就连他们手中用的小弩,都是土作坊做出的,并非军中之物,到时候查也查不到他们。 这样想着,黄指挥使扬起手中的长刀,结结实实砍向护着王晏的衙差。 关键时刻,那衙差脚下一动,居然避过了要害之处,只是肩膀蹭过锋刃。黄指挥使一皱眉,只觉得这身形格外熟悉,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他立即得到了答案。 这是军中常常操练的手搏,所以眼前这些所谓的衙差,其实是兵卒。 黄指挥使感觉到不对,下意识向后退去,不料那“衙差”察觉到他意图,竟然迎上前几步。 “有圈套。”黄指挥使脱口而出。 不远处的徐玮就是一怔:“什么意思?” 黄指挥使道:“这些人可能有问题……我们的身份要暴露了……我现在就得走。” 徐玮一愣,在这样的时候,禁军怎么能离开? “不行,”徐玮咬牙,“如果真有问题,现在不解决他们,城里就会乱了,真的让衙署追查下去,也照样找到你们身上。” “王晏……不是好糊弄的。” 黄指挥使皱起眉头,徐玮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能从衙差身上看出端倪,那些衙差自然也会对他起疑。 黄指挥使道:“那就快点动手。” 随即他扬刀砍倒一个“衙差”,然后吩咐身边人:“让守在村口的人也进来。” 兵卒应声就疾步前往,却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村口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兵卒下意识回头看向黄指挥使,然而黄指挥使刚刚与王晏的护卫交上手,打斗的声音遮盖住了一切。 巨大的不安,将兵卒牢牢罩住,但指挥使的吩咐,他不能不去做,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 出了院子,往西走,兵卒紧紧握着刀柄。 忽然一个细微的动静传入他耳朵,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树枝,兵卒立即就要扬起手中的钢刀,努力向前张望,却在这时,他觉得身后一暖,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吹向他的夜风。 他整个人一僵,下一刻,胸口感觉到了丝凉意,他低头往下看去,月光下一截刀刃从身体中穿出。 兵卒抬起头,数十条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中,他哆嗦着想喊叫出声,却被人一脚踹在身上,就此倒地不起。 徐恩的声音随即响起:“将人拿下。” 黄指挥使听到动静,想要逃时,已经晚了,四周突然都是人,他恨恨地看了一眼徐玮:“都是你办事不利,现在还搭上了我们。” 徐玮也僵在那里:“我……我也不知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机宜司的眼线都放了出去,王晏若有风吹草动,眼线早该禀告。 “他早就盯上你了,自然不会让你察觉,”黄指挥使道,“他们没动你,是要钓出更多的人。” 徐玮明白了黄指挥使的意思。 王晏和许怀义是故意被“骗出”了汴京城。 徐玮面容变得更加狰狞:“我弄死他。”还没来得及往前去,一支箭矢疾驰而至,正中他的后背。 黄指挥使一刀将那箭砍断,伸手扶了徐玮一下:“来不及了,别去管王晏……一会儿看准时机就跑,逃出去才能活命……”他倒不是多有义气,徐玮活着,就能帮他分走一些追兵。 许怀义一开始还拖拽了康亮,康亮腿上中箭,只能任由他摆布,后来那些蒙面人冲进来,他就被王晏拽着闪躲。 那康亮没人管,被蒙面的人砍了一刀,不知道是死是活。 许怀义也受了些轻伤,官帽丢了,发髻也散乱开,但他顾不得这些,就跟在王晏身边,但是到了紧急关头,还是免不了被王晏提来提去。 终于,他听到了徐恩的声音,追赶他们的人也变少了,许怀义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也靠着土墙瘫坐下来。 打斗声一直没能停下。 他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个人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只水囊。 许怀义抬起头看到了王晏。 “如何?身上有没有哪里伤的重些?”王晏询问。 许怀义摇摇头,片刻后他才道:“王大人办案,是不是每次都要这样?”在大名府时,他没赶上,这次是亲身体会到其中的危险。 王晏没有回话,而是看向天边,黑暗散开一些,天快亮了。在大名府时,是阿琰陪着他,现在…… 王晏看一眼许怀义:“下次还是你吧!”涉险的事,还是让别人来做。 许怀义刚含了一口水,还没吞咽下去,听到这话登时呛得一阵咳嗽。 王大人想到了什么,以至于认准了他? …… 丁家村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入汴京。 柳会曾等人连夜写好了合疏。 眼见天渐渐亮了,众人也没有再去歇息,而是让小厮打水前来梳洗,用过饭食之后,就要一同前往登闻检院。 柳会曾仔细交待小厮:“准备好马匹,我们一会儿骑马前往,路上若是遇到有人阻拦,你们就上前开出一条路。” 小厮们应声。 诸位老爷要做大事,他们拼了命也得将老爷们送到登闻检院。 马匹备好之后,柳会曾看向众人,躬身一揖:“多谢诸位了,若有灾祸……不能说定护大家安然无恙,但我必定挡在最前面。” 第479章 死谏 柳会曾说完话,屋内的官员们纷纷回礼。 屋子里一时静寂,众人心头浮起股慷慨之情。文死谏,本就是三纲五常,也是他们该做之事。 几个人也不再说别的,一路走出院子,纷纷上马往登闻检院而去。 恐怕路上被人阻拦,柳会曾走得很急。他们这般大动干戈前去敲鼓,肯定会被注意到,他们就要在那之前,先将合疏递上去。 几人动身早,街面上人也不多,眼看衙署就在不远处,于是按规矩下马步行。 不知什么时候,细如牛毛的雨丝落下来,打湿了众人身上绿色的官袍,八双快靴一同前行,踏过青石板上的积水。 走在最前面的柳会曾,面容肃穆,一双眼睛盯着登闻检院的大门,今日只要让他走进去,他必然要等到官家传召。 “柳会曾就在那里。” 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有人喊叫。 柳会曾下意识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官员带着几个衙差翻身下马。柳会曾见到这阵仗皱起眉头,没有任何犹豫,加快脚步向登闻检院冲去。 那些人显然早就察觉了他的意图,衙差跳下马背,围上去抓捕,跟着柳会曾一同前来的官员见状忙停下来阻拦。 “柳会曾,本官奉命带你回大理寺问话……” 大理寺官员大声喊叫,柳会曾却充耳不闻,只要他先进登闻检院,那些事可以先不必理会,哪怕他将合疏递上去,再被押入大牢,还有身后那些官员替他弹劾夏孟宪。 “快走,快走。” 身后的人催促着。 眼见阻拦奏效,却没想到又有一队人迎面而来,领头的依旧是大理寺官员,他手持文书带着衙差气势汹汹冲向柳会曾。 柳会曾无路可躲,不得不迎面撞上那些人,他紧紧地捂住怀中的合疏,试图挣脱衙差的束缚,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登闻检院大门。 “柳大人快走。” 杨三立和几个官员奋力上前解救柳会曾。 “柳会曾,拒捍追捕罪加一等,你可要想好了。” 大理寺官员大声喊着,柳会曾脸上却没有半点惧意。 众人缠斗之下,惊动了登闻检院,从衙署中走出一个文吏和衙差,前来查看情形。 柳会曾面露激动,大声喊起来:“秘书省著作佐郎柳会曾,敲鼓递诉状……我等有大冤屈……” 登闻检院的文吏看向柳会曾,只见他身体被几个衙差按住,却还在奋力挣扎,衣冠散乱,官服甚至都被抓破。 旁边的杨三立也好不到哪里去,被衙差一脚踹在腿上,一个踉跄摔在那里。 平日里言谈举止颇有风仪的官员,眼下却狼狈不堪,没有了半点的体面。 柳会曾额头青筋暴起,努力地发出声音:“秘书省著作佐郎柳会曾等人状告夏孟宪,先去……登闻鼓院……三日没有回应……今日再到……登闻检院鸣冤……直诉官家……请官家……为下官等人做主……” 柳会曾声音越来越小,几个衙差死死地按住他的头,想要他就地跪下……他却依旧立在那里,用尽全力抗争。 明明登闻检院近在咫尺却已经寸步难行。 柳会曾一行人,都没有放弃,终于有人从中挣脱出来,来到柳会曾身边试图帮忙。 柳会曾官服早就被撕扯的凌乱不堪,但他依旧仔细护着那本合疏,眼看着他已经无法脱身,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合疏递给那官员:“薛义,你将合疏拿过去,只要你进大门,登闻检院必定不敢隐瞒。” 送往登闻检院的文书,必须要呈给官家御览,他们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个。 “快去。” 柳会曾推了一把,那薛义得了合疏忙往前跑去。 被拉扯住的官员,紧紧盯着薛义的身影,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仿佛要冒出血来。 薛义绕过了大理寺的追捕,却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登闻检院门口停住了脚步。 柳会曾见到这种情形,眼睛顿时暗淡下去,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薛义神情渐渐变得惊慌,他不敢去看柳会曾等人,颤声道:“柳大人……还是前往大理寺……你想借登闻检院闹事……国法难容,我虽与你有同窗之谊,却不能助纣为孽。” “这……合疏……我本就不想具名,其余官员也是受你蒙蔽,”薛义说着拿出合疏,“这些荒唐之言不能出现在人前……” “你要做什么?”柳会曾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合疏,“你不愿意去敲鼓,就将合疏还给我……” 薛义攥住纸张,忽然用力,那写满了字的合疏立即被扯开,然后他当着柳会曾的面,将纸笺彻底撕碎。 柳会曾如遭重击,一双眼睛紧盯着薛义,整个人好似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力气。 衙差之中忽然有人亮出一柄匕首,趁着柳会曾失神,狠狠地刺向柳会曾心窝。 “小心。” 离柳会曾最近的杨三立看到这一幕,情急之下,他用力将头撞在身边的衙差身上,然后扑向柳会曾。 鲜血从匕首上淌下。 杨三立死死地攥住那柄匕首,匕首尖已经没入柳会曾皮肉中,露在外面的部分割破了杨三立的手掌。 握着匕首的衙差见没能害死柳会曾,偷偷松开了手,然后大叫道:“杀人了,他们要杀人……拿下他,拿下他……” 这声喊叫过后,登闻检院门口的兵卒和差役都向柳会曾冲来。 看着涌过来的官差,柳会曾忽然笑起来,方才任凭他如何叫喊,那些人就似没听到般站在一旁,等到合疏被撕掉,他被诬陷之后,那些人就毫不犹豫地来捉拿他。 柳会曾越笑声音越大,俨然癫狂了般,当他整个人被压在地上时,他的笑声才收起,脸上满是悲愤。 “三递诉状于鼓院,皆被污吏掷沟渠,”柳会曾仰起头,“断谏路如斩泾渭,塞民声社稷倾覆,既然合疏没了……那今日我就以一命写血书。” 柳会曾说完突然扬起手,杨三立方才握住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掌心,他用尽力气狠狠地向自己脖颈上刺去。 还有一章,稍晚 第480章 砍脑袋 柳会曾毫不犹豫地自戕,惊住了许多人。 杨三立眼角仿佛都要被瞪得裂开,他嘶喊着挣扎,面容都跟着变得扭曲。 他看到柳会曾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那绿色的官服,下一刻柳会曾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上。 “啊……” 这喊叫已经不似人能发出来的,压着杨三立的衙差不知是出于惧怕还是可怜,居然松开了手,不过下一刻,刚刚爬起来的杨三立,又一下子倒下,剧烈的情绪冲击,竟让他晕厥在当场。 这会儿功夫,引来了百姓围观。 不过可能是因为柳会曾那激昂的话语,又或者是敬佩他一腔忠臣的热血,百姓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默默地围观。 “奉官家之命,凡阻碍登闻检院诉冤的官吏,一律押入刑部大牢等待受审,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个声音响起。 直到这一刻,在场的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队宿卫军赶了过来。 为首的之人正是淮郡王。 宿卫军只听命于官家,只要看到他们前来,就知晓这桩事被官家知晓了。 两个大理寺官员,之前还因为合疏被撕松一口气,现在看到这些宿卫军,登时面无人色。尤其是看着宿卫军将他们围住时,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今日之事本就是要瞒着中书省和官家,迅速将柳会曾拿下。大理寺为柳会曾编造一个罪名,让柳会曾死于反抗之中。 那些追随柳会曾的官员,见到柳会曾惨死,自然就能逐个击破。 就算中书省弹劾他们,他们做好准备会因此丢了官职,但至少保住了夏尚书。 没想到,官家会派宿卫军前来。 现在他们只有盼着柳会曾死透了,反正合疏已经没了,书证和人证有缺失,顶多判他一个失职的罪名。 淮郡王前来,那些围拢的衙差纷纷散开,淮郡王上前去看柳会曾,伸手一摸,柳会曾脑后湿润,满是鲜血。 之所以柳会曾脑后会受伤,那是因为淮郡王在赶到的时候,刚好听到柳会曾说:今日我就以一命写血书。 淮郡王立即猜到柳会曾要死谏,但他离柳会曾还有一段距离,现在不能上前阻止,于是他丢出了一块银子,指望能将柳会曾击晕。 银子撞击的力道不轻,甚至伤到了柳会曾,现在淮郡王只希望柳会曾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柳会曾的脖颈,鲜血顺着伤口淌出来,不过伤口没在脖颈上,而是往下偏了偏,刺入了锁骨下的位置。 柳会曾脖颈上尚有脉搏,鼻端也能感觉到喘息。 可见就在柳会曾准备自戕之时,被他打出的银子击晕,手也往下偏了偏,因此保住了性命。 淮郡王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柳会曾翻过来,吩咐宿卫军:“快将太医请过来,为柳大人医治。” 这话一出,几人欢喜几人愁。 与柳会曾一同前来登闻检院的官员,一个个面露喜色,他们绝对不想看到柳会曾丢了性命。 不过两个大理寺官员就脚下发软,他们互相看看,从彼此眼睛中看到了恐惧。 柳会曾活下来了,他们的死期可就到了。 撕毁合疏的薛义也惊慌地站在那里,他知晓这次选错了。 大理寺官员将被押走之时,他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我要看官家手谕。”虽然来的是淮郡王,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淮郡王拿出了敕书在大理寺官员面前打开。 大理寺官员不再说话,旁边的薛义却看向淮郡王:“是机宜司的人逼迫我的,我若是不撕毁合疏,他们就会向我家中人下手。” 淮郡王淡淡地道:“被要挟的人,不止你一个。” 说完这些,淮郡王扫向登闻检院一干官吏:“凡登闻鼓院、登闻检院公文一律封存,两院官吏,皆禁足府中候审。” 淮郡王说完话,内侍才匆匆赶到,看到混乱的场面,黄内侍不禁叹了口气,怪不得官家要发怒。 无论是大理寺还是登闻检院,就没有一个争气的。 内侍低声向淮郡王道:“接下来是不是该去夏家了?” 淮郡王颔首道:“我已经让宿卫军前去围困,现在中官就与我一同前往抓人吧!” …… 垂拱殿。 文武官员立在两旁,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官家端坐在龙椅正中,目光幽深地扫视着大梁的股肱之臣。 “朕昨晚一夜未睡,回想起登基以来与诸位爱卿共理政务的那些过往,本该是格外清晰的记忆,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朕都弄不清楚了,君臣一心,到底是真是假,可曾真的出现在本朝之中?” 文武官员立即请罪,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王秉臣就要开口将罪责揽在身上,他身为宰辅,朝廷出了这样的大事,首先就是他的过错。 官家却阻止了王秉臣:“今日朕也放纵一次,不让宰辅说,朕来说。” “王晏将空白的密奏递到朕面前时,朕差点就将他论罪,”官家眉头紧锁,“因为朕觉得,他是故意夸大其词,朕的朝堂,不至于到言路阻塞的地步。” “于是朕没有立即给王晏权柄,而是让他按部就班的查案,朕相信只要有官员想要上呈奏章,就一定有法子递到朕面前来。” “今天一早,朕就在等……等登闻检院的鼓声响起。” “就似当年朕继位之时,等待礼乐响起时一样……” “因为,它们都会告诉朕……朕是当今天子,大梁的官家。” “可惜……朕没能等到。” 官家一下子从御座上起身:“一个机宜司,四处查找官员罪证,不惜栽赃诬陷,将官员控制在自己手中。” “照这样下去,有一日朕并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是不是也能立即换了朕?” “不要以为朕是在耸言听闻,”官家冷冷地道,“就连朕的身边也都是他们的人。护卫汴京的禁军中,也有为他们办事的人。” 王秉臣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请官家治微臣失察之罪。” 官家甩了甩袖子:“朕是要治罪,但不是王爱卿,而是那蛰伏在暗中,蚕食我大梁朝廷气运之辈。” “这次,朕要砍他们的脑袋,砍许多脑袋。” 第481章 轮到她了 官家承继皇位以来,第一次如此震怒,在朝堂上直言杀人。 大梁自太祖以来,就立下誓碑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太宗时即便是谋反大罪,也仅仅是将主犯官员流放,未开杀戒。 本朝官家待臣子一向宽厚、仁慈,许多时候都是以贬谪代杀,所以今日这样一番话,委实让大殿上的臣子吃惊。 作为宰辅,王秉臣再次站出来道:“此案涉及刑部、大理寺、机宜司,需彻查严惩主谋,但此案不易株连太多,若涉案官员趁机攀咬,难免伤及无辜,动摇国本。”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又是劝他网开一面。官家看向王秉臣:“王相好大的气量,是不是非要等到朕也被人摆布之后,朕才能惩戒他们?” 宰辅被责骂,台谏官员立即站出来:“官家息怒,王相这般劝谏,也是不想官家有违祖制。” 官家一挥衣袖:“朕心意已决,这次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你们不是一直说要整肃吏治,好……朕应允了,就从这桩案子开始,所有牵连官员一律下狱。” “你们想要公正,朕也给你们公正。” “大理寺、刑部、台谏、两制一同议罪,”官家说着道,“王晏为特命推勘使主掌案件复核。” 官家说完也不等其余臣子劝谏,大步向后殿走去,内侍省大押班忙上前“退朝”。 大殿上一阵静谧,半晌之后,王秉臣先一步向殿外走去,其余官员才陆陆续续跟着走出去。 吕参政走到王秉臣身边。 “王相,”吕参政开口道,“到底是父子同心,王相推行新政,小相公就在前面开道,这次拿下夏孟宪,又株连那么多官员,彻底清洗了刑部、大理寺,以后王相想要做什么,谁还能阻拦?” 王秉臣皱起眉头,显然吕参政将这些归结于党争上。 “官家许多年不动杀戮了,”吕参政冷哼一声,“王小相公这是给官家递了一把好刀啊!王相要推行新政,是不是也要推翻祖宗规矩?” 吕参政一向不赞成王秉臣的新政,最近自戕的刘知府和夏孟宪都是旧党中人,尤其是这次王晏用这样的手段对夏孟宪步步紧逼,以至于在登闻检院闹出这样的事端。 如果不是闹得这么大,官家会这般动怒? “王小相公得官家这般信任,王相又大权独揽,看来这朝堂上,以后都是王相父子的天下了。” 看着吕参政等人离开的背影,王秉臣面容深沉,王秉诚急急忙忙走过来,他已经听说朝堂上发生的事。没想到那个聪明的侄儿,突然闹出这么大的波澜。 “兄长,”王秉诚道,“听说官家要严惩涉案官员?” 王秉臣点点头。 今日这一笔,都会记在王晏头上。官家的“仁君”之名若是葬送,将来也会成为王晏的罪名。 “晏哥儿……就没提前与兄长提及此事?” 王秉臣继续往前走去,半晌他才道:“长大了,从今往后……谁都约束不住他了。” …… 南城码头。 谢玉琰听着杨小山送回的消息。 “柳大人被带走了,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来,但我听说,伤的应该不是要害。” 杨小山提前等在登闻检院,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不过……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柳大人那些官员之所以能挣扎那么久,是因为差役不敢明着向他们下杀手。 若是换成他们前去,必然早就死在了刀下。 还好有了个好结果。 谢玉琰道:“领兵前去的是淮郡王?” 杨小山再次点头。 谢玉琰道:“若是他,柳大人就没事了。” 淮郡王必然是官家派去的,而且为了能博得官家的好感,他必定会尽心尽力将事情办好,再者……也能与夏家撇开干系。 王晏那边的事做完了,接下来也该轮到她了。 谢玉琰想着,低下头再次看手中的纸笺。 这张纸是昨夜由一个乞儿送来码头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让她不要离开南城码头,小心有人刺杀。 杨小山抿了抿嘴唇:“我们还在查,可惜那小乞儿什么都不知晓,连送信的人年纪相貌都说不清楚。” 谢玉琰站起身:“不用查了,有人知晓那人的身份和下落。” 杨小山着实猜不透,大娘子这话里指的是谁。 谢玉琰道:“让人备马,知会苏满一声,我们去一趟周广源家中。” 周广源就是开瓷器铺子的商贾,之前来过南城码头,杨小山仔细一想登时明白过来。 “大娘子的意思,送信的人是他们?” 不敢露面,只能暗中通消息,是因为没法正面与那些人对立。杨小山只觉得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他这个脑子时灵时不灵,想的还是不够周全。 “不一定是他们,但一定是他们相识的人。” 谢玉琰起身去内室里换衣服,张氏知晓谢玉琰要出去,担忧地道:“非要出去,就多带些人。” 别看朝廷动手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安稳,说到底南城码头是自家的地方,人手也多,能好好地护着阿琰,到了外面……若是那些人狗急跳墙…… 张氏不敢想下去:“就不能再等一等?” 谢玉琰道:“眼下正是好时候。” 周广源他们之前不想说太多,那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如今朝廷动手抓人,局势有所变化,他们也会随之动摇。 …… 周广源在屋子里踱步。 蒋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站起身就要出去。 “做什么?”周广源道。 蒋奇道:“我去寻赵川,他若是不能出面,我就去敲登闻鼓。” 周广源淡淡地道:“登闻鼓院都被查封了,你敲鼓给谁听?” “那我去开封府喊冤。”蒋奇瞪圆了眼睛。 周广源道:“以谁的名义做这些?赵川?衙署只会先追究赵川脱逃之罪。” 蒋奇登时泄了气:“那该怎么办?从前朝廷不管也就罢了,现在眼看着有人下狱,我们还是不能状告,这……难不成就永远见不得天日了吗?” 第482章 最好的时机 周广源也为赵川着急,他想过许多法子,但是没有一个能保证赵川为赵家伸冤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更何况……对于赵家来说,伸冤也是妄想。 当年衙署是在赵家铺子里搜到了青白盐,取了物证的,那看铺子的管事也招认了,那些盐就是赵大正吩咐他藏匿的。 可以说是人证、书证齐全,而且赵大正是畏罪自戕,临死之前留下了绝笔信,承认了罪名,有这样的物证在,案子很难被推翻。 就连当年那管事,也在回老家的途中得了急症过世了。赵川又是从押解路上逃亡的,赵川若是去衙署,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再度押入大牢。 周广源这些人相信赵家是被人陷害的,却空口无凭帮不上忙,只能依着赵川的意思帮忙打探些消息。 周广源终于停下脚步,终于拿定了主意:“你在这里,我带着人出城去看看。” 蒋奇却一把将周广源拉住,瞪着眼睛:“要去就一起去,将我留下是何意?当年赵家出事我就没能帮上忙,现在还要缩起来,就算能躲过去……后面的日子还能过得安生?” 周广源皱起眉头。 “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想的太多,”蒋奇反而先一步往外走,“反正也没有好的法子,不如就顺着自己心意行事……” 周广源听到这话,只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当下不再阻拦蒋奇,与他一同走出了院子。 小厮备好了马匹,周广源吩咐一番,命他们好生看家,再去给蒋家送个消息,就说他们有事要出城去。 家中人知晓越少越好,也免得担忧。 这样想着,二人拉过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却在这时候,蒋奇微微一顿愣在原地,周广源没发现蹊跷,已经跨坐在马背上,刚要低头与蒋奇说话,余光却扫到了巷子口,他也是一怔。 一辆马车缓缓驰来,看到周、蒋二人,车夫勒住马匹,然后车厢帘子掀开,一个女子从马车中走出来。 那是…… 周广源道:“谢大娘子。” 眼见谢玉琰走到了跟前,周广源才回过神,立即翻身下马。 谢玉琰看二人的情形道:“两位这是要去何处?” 周广源没有说话,蒋奇抢在前面道:“就是……要去……看看铺子。” 谢玉琰神情淡然,显然并没有相信这说辞,她拿出那封提醒她的信函递给周广源。 周广源略微迟疑,伸手接下来,然后打开查看。 瞧见上面的字,他整个人就是一僵,这分明就是赵川的笔迹,赵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封信提醒谢大娘子,有人想要暗中向她下手。 所以谢大娘子是为了赵川而来?她猜到了他们认识赵川? 谢玉琰淡淡地道:“两位还要急着出门吗?” 周广源收起信函立即道:“请谢大娘子进屋一叙。” 蒋奇不知晓周广源怎么就改了主意,但他习惯听从周广源的安排,于是将缰绳丢给小厮,跟着周广源和谢大娘子去堂屋里说话。 谢玉琰坐下来,也没有绕弯子,径直道:“他在哪里?可与你们说的赵大正有关?” 周广源还能稳住神情,旁边的蒋奇不禁再次吃惊。 谢玉琰道:“看来我猜对了。” “我让人打听了赵家的案子,想要翻案只怕不易,”谢玉琰道,“他可与你们说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谢玉琰的问话,没有给周广源任何思量和喘息的机会。 周广源面露迟疑,不知晓该不该向谢玉琰全盘托出。 谢玉琰并不劝说而是道:“朝廷开始抓人了,夏孟宪和机宜司的人先会下狱,所有与夏家有关的人和事都要被翻出来。” “尤其是夏家的那些姻亲,李家、贺家,甚至是汴水上的四大家,他们经手的那些买卖,都要被查。” “若是有什么事与他们有关,眼下就是揭开的最好时机。” 周广源目光微微闪烁,明显是被谢玉琰说动了。 谢玉琰接着道:“当然他们也不会束手待毙,他们会想法子为自己脱罪,至少不要被夏孟宪和机宜司牵连太多。” “动手晚了,就等于给了他们机会脱身。” 周广源眉头紧锁,思量着谢大娘子的这些话。 谢玉琰接着道:“赵家人应该听到了这消息,他可有向你们借力?” 周广源当着谢玉琰的面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怕牵连你们?”谢玉琰道,“若是这样的话,他这一趟,恐怕危险重重,你们日后兴许难再与他相见。” 谢玉琰这话,让周广源和蒋奇的心一沉,这也是他们最担忧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周广源看向谢玉琰:“如果大娘子猜的都是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玉琰道:“你们先要将赵家的事告诉我,想要帮他,我得知晓他要做什么?” …… 汴京。 韩家的别院里。 作为瓷行的行老,韩泗在汴京着实过了几年风光的日子,直到这次在大名府遇到了谢氏。 谢氏的瓷器卖去了榷场,韩泗的差事就等于办砸了。 这不是丢了个买卖这么简单,放进来这么一个不安生的人,韩泗都能想得到日后会有多少麻烦。 不过,这一切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夏尚书丢了官职还不算完,机宜司又出了事,有官员去敲登闻鼓,紧接着宿卫军开始抓人。 韩泗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果然很快他就收到了消息,那些人状告的是夏孟宪。 夏孟宪为此动用了刑部、大理寺去处置这些人,却有人提前告知了官家,结果被抓了个正着。 夏孟宪这次要彻底倒了。 兴许旁人不清楚,但韩泗知道,他们在汴京依靠的就是夏家,许多事都是由夏孟宪暗中安排。 朝廷一旦查到这些,他们也在劫难逃。 韩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开始处置手中的账目,奈何许多东西不是一把火烧了就能万事大吉。即便他们这边没了账目,夏家那边就能处置干净? 再说,他们从钱庄转给夏家不少银钱,这些东西被朝廷盯上,他们一样跑不掉。 还有一章 第483章 内乱 韩泗看向身边的葛英。 葛家一直管着瓷器的买卖,平日里做事仔细很少出差错,但现在也不免慌了神,脸色格外难看。 葛英伸手从韩泗手中接过账目,查看之后就丢入火盆中,燃起的火焰立即照亮了他的脸。 这些年瓷行巧立名目,帮着夏家盘剥了不少银钱,现在全都成了与夏家勾结的罪证,在朝廷来查之前,他们都要焚毁。 韩泗低声道:“将这些烧了……恐怕官府也会追查,之前谢氏在南城码头聚起来那么多瓷行的商贾,他们定会趁机状告,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衙署来查看账目,我又要如何说辞?” 葛英又将一本账目丢入火中,这才抬起头:“推个人出去挡一下吧!” 韩泗有所预料,如今被葛英说穿,怔怔地与葛英对视,一时说不出话。 葛英道:“你手底下有个叫方敏的商贾,平日帮你吩咐那些商贾做事,替你收行例钱。还曾运过货物去西北,算来算去他最合适。” 方敏与韩泗交好,韩泗做行老之后,方敏一直帮着韩泗做事,遇到不听话的商贾,也都是方敏带人出面压制。 可以说,韩泗能坐稳行老的椅子,其中有方敏不少功劳。 方敏不光做这些,还帮着卖韩氏瓷窑的瓷器,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往西北和南边走动。 想到这些,韩泗立即摇头:“方敏不行。” 葛英抬起眼睛,疏离、不满的视线扫向韩泗:“那你说谁合适?谁能替代你?难不成你要亲自前去衙门?” 韩泗手一抖,张了张嘴,最终因为心中胆怯没能说出一个字。 葛英似是早有预料,他淡淡地道:“就这样定了。方敏被抓之后,我会想法子保住你,就算你做不了行老,还能继续做你的瓷窑,韩家窑口的瓷器被宫中喜爱,早晚有一日,你还能东山再起。” “谢氏的大名府窑口,烧制的瓷器都是坊间用之物,即便名声再响,也没法与你抗衡。只要你的地位还在,就能照应方家,还有手下那些人。” 韩泗迟疑了许久,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事发紧急,”葛英道,“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让方敏那些人闭上嘴,能不认的罪名都不要认下,等缓过这口气,我们会设法将他们救出来。” 韩泗道:“他们的家眷……” 葛英摆摆手:“我让人照应。” 韩泗没想到葛英会这样安排,不过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你是不放心方敏?”韩泗道,“如果方敏答应了,不会招认的,我去与他说。” 葛英面无表情:“方敏被抓之后,你要与他撇清干系,自然就不能时时护着方家人,倒不如交给我去安排。” “再说早些将他的家眷带走,也免得被牵连,他也就更安心。” 韩泗急切地道:“这恐怕不好……”哪里是什么照应,分明就是要挟。 葛英露出一抹轻笑:“他若是进去供出你,整个韩氏一族都要被牵累,你可要想好了,外面若是没牵挂,进了大牢谁也熬不住。” “我们这么做,不是不信任他,而是要给他留些念头,让他也好顺利渡过难关。” 韩泗的手紧紧地攥起。 葛英将手中的账目烧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要不是要留下做这些安排,他早就出了汴京城。 趁着衙署还没有带兵四处搜捕他,他得往南去。 不光是他,整个葛家也得做好准备,一旦有了风声,他们就要出去避祸,风平浪静之后,换个身份再回来。 葛英整理了一下衣袍,最要紧的东西都烧掉了,只拿捏住那些人的家眷,他也不怕他们乱说话。 葛英拍了拍韩泗的肩膀:“本来夏尚书做这桩事就是为了对付王晏、除掉那商贾谢氏,好让你继续掌控瓷行,可惜中途出了差错……这些年你们也没少跟着得好处,现在出了事,就得担着。就连夏尚书都是如此,更何况你们?” 葛英穿好斗篷,被人护着快步出了院子。 韩泗浑浑噩噩地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等到账目都化为灰烬,这才起身往韩家去。 马匹刚在韩家门口停下,韩泗就瞧见了等在门口的方敏。 方敏一脸焦急的神情,看到韩泗立即上前:“韩兄,你去哪里了?城里的事你可知晓?我……” 韩泗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我们进去再说。” 两个人到了书房,不用再遮掩,方敏脸上满是慌张的神情:“你借我点人手,帮我去寻寻家中老小的下落,我爹他们本应该今日就从乡里回来,可是人却一直没进城,我家里的小厮出去找了……族人说,他们今天一早就已经动身……你说说,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就不见了,定是出了什么事。” 这就是方敏想不通的地方,他爹和妻室儿女一行人,就算出事,也得吩咐一个人回来报信。 韩泗神情闪烁,欲言又止。 方敏看出端倪:“你知晓这事?” 韩泗见躲不过去,这才安慰方敏:“不用担心,他们都好端端的……现在汴京乱起来,他们出去躲一躲也好。” 方敏没能因此觉得轻松,反而一脸疑惑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泗这才将葛英的安排说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片静寂,方敏盯着韩泗,脸颊的肉甚至因为激动而抽搐:“你答应了?让我去衙署?” 韩泗硬着头皮:“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葛英答应等风头过去,会将你弄出来,我也不知道你的家眷被他们带走了,他是才与我说的,我劝说了,却没用处。” “四郎,是我对不住你。” 方敏深吸一口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可知道这次朝廷动用了宿卫军,那可是官家身边的人,事情闹这么大,他们肯定要查瓷行与夏家的往来账目,我还运送过瓷器去西北,赵大正的事也是我解决的。” “我身上背着这么多事,去了衙署,还能活着回来?” 韩泗低下头:“账目都烧了,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承认,就不能给你定罪。” 他话说完,就听到了方敏的冷笑声。 “他们带走了我的家人,我也没得选,”方敏说着起身,“就算让我去投案,也得容我回家安排安排,至少将家中银钱送去族里,万一我没了,还要有人替我收尸。” 韩泗正要劝慰方敏,就看到管事走进门。 “老爷,”管事道,“二房那边送消息来,说是二老爷不见了。” 方敏听到这里忽然一笑:“看来葛英也不放心你啊!” 第484章 不满 韩泗的弟弟韩淙平日里在韩家瓷窑那边,最近因为谢氏将一些商贾聚集起来,明着与瓷行作对,弄得汴京瓷行不太平,韩淙为了帮韩泗稳住局面,这才回到城中。 好端端的,怎么人会突然不见了? 方敏讽刺的语气,韩泗权当没有听到,急着问管事来龙去脉。 管事道:“老爷最近这两日一直与城内的商贾议事,今天一早离家的时候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家中也就没在意,可是大约未时的时候,有商贾找上门,说与二老爷约好在茶楼见面,却一直不见他踪迹。” “家里就派人四处去寻二老爷。” “那时候就以为二老爷手头上还有事没处置完,因此耽搁了。没想到找遍了二老爷经常去的酒楼和茶楼,那里的伙计都说没见到过二老爷。” 管事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才继续:“二老爷有逛窑子的习惯,二娘子让人去窑子里寻,果然……那里的老鸨子说,二老爷带着一个……乐户走了。” “也就是因为这个,家里没有将这桩事放在心上。也就没让人再去找,直到方才有人留了个包袱在咱们家的瓷器铺子,管事打开一看,认出里面的东西是二老爷的衣服和荷包,这才知晓出了事。” 韩泗盯着管事问:“那乐户呢?找到了吗?” 管事摇头:“也没有。” “不可能与那乐户有关。一个小小的妓人,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些?”方敏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即便是她做的,也是受人指使,找那乐户没有任何用处。” “带走韩淙的人,对他格外了解,这样才能不声不响地下手。” 这就跟带着方敏的家人走是一样的。 韩泗心里一阵突突乱跳,别看是他掌事,但平日里二弟比他有主意,现在二弟不见了,他就像没了主心骨,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韩泗道:“送包袱的人呢?有没有找到?” “没有,”管事道,“那人是趁着铺子里人多的时候,将包袱放下的,伙计没瞧见送东西的人是谁。” 虽然是刚刚发生的事,但根本无从查起。 “老爷……我们该怎么办?”管事道,“不然去衙门……” 韩泗思量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方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二弟很有可能也被葛英带走了,但是葛英却没有提前告知他。 这是对他不信任,也是要挟。 他去告官又要如何与衙署说?衙署不知晓真相,四处乱找,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如果他都说了,岂不是就要去抓葛英? 葛英一气之下,会向二弟下杀手。 “你先回去与二娘子说,”韩泗道,“我会去找二弟,让她莫要惊慌,也不要将消息传出去。” 管事应声。 管事退出屋子,韩泗去瞧方敏时,发现方敏脸上的怒气居然散了一些,可能是因为发现韩泗与他一样,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韩兄,”方敏道,“我们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我可以去衙署认罪,但衙署会相信那些都是我一人所为?瓷行的行老可是韩兄你。”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放过你。” 韩泗心中一片冰凉,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还是我说的那句话,”方敏道,“我们去了衙署,就别想活着回来。我们可不是那些士大夫,犯了大错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说不得还要牵累家人。” 韩泗面色铁青:“那又能怎么办?” “向衙署告发他们,”方敏眼睛中露出几分凶狠,“说不得还能因此立功,再说有了他们挡在前面,我们顶多算是随从,依大梁律随从者罪减一等。” “就算这事不成,反正我们都要死,不如拉着他们一起。” 韩泗嘴唇发抖。 方敏冷冷地道:“我们这些年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事,得到了些什么?出了事之后,就这样将我们扔出去,可想而知在他们心里,我们连牲畜都不如。” “我不甘心这样。” 韩泗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我们这样做了,你家里人还有我二弟就都要死。” “那可不一定,”方敏道,“我们可以先将他们救出来。” 韩泗眼睛一跳:“怎……怎么救?” 方敏道:“葛英那些人往返汴京,都在哪里落脚,我知晓个七七八八。” 韩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方敏也不那么简单,方敏会探听这些,显然是背地里与葛英那些人有所防范。 “他们离开汴京,肯定要带走一些人和物什,没那么快就能脱身,我们现在去查,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方敏抿了抿嘴唇,“只要打探到二老爷和我家里人被关在何处,我们带人先将人救出来,再去报官抓他们。” 至于为何不先报官,方敏也有自己的思量,衙门不会将他们家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他信不过那些人。 方敏盯着韩泗:“如何?要做就快些下决定,迟了就来不及了。” 韩泗有太多事需要思量,韩氏瓷窑、族人,但现在也容不得他想太多了。方敏说的没错,他就算不抗争,下场也是死路一条。 倒不如试一试。 韩泗想到这里终于点头:“好,那就照你说的,先试着找一找人。” 方敏心中大喜,他可以绕过韩泗做事,但只靠他自己未免更加艰难,韩氏在汴京有许多族人,现在人手越多越好。 两个人商议好了,各自去找人。 方敏道:“半个时辰之内,我们的人必须都散出去,无论是谁打听到了消息,都知会对方,然后我们一同去救人。” 韩泗将方敏送出韩家,就叫来管事安排一切,他也不敢借用外面的人手,恐怕会有葛英的眼线,用的人都是他自家的下人和族中子弟,安排好一切,他重新坐下来,这时才发现冷汗早就浸透了他的衣衫。 …… 就在韩泗和方敏的人在汴京奔忙时,在暗中盯着的杨宏将消息带回了周广源家。 杨宏低声与谢玉琰说话,谢玉琰点了点头。 周广源不知晓谢大娘子在做些什么,眼睛里满是询问和疑惑。 等到杨宏退出去,谢玉琰才看向周广源:“有人帮我们一起找人了。” 今晚还有一章 第485章 里应外合 蒋奇看看谢玉琰和周广源,他早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到底谁能帮他们找人?谢大娘子又是如何做的安排?他是半点摸不清楚。 但周广源脸上却露出几分期冀的神情,这一刻他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这事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周广源将谢玉琰迎进门之后,最终拿定主意,将赵家的事讲给谢玉琰听。 既然已经开了口,周广源就没什么可瞒着的。 赵大正是如何死的,赵家人落得什么结果,谢玉琰都让人打听清楚,所以周广源也不用赘述。 他要仔细说的是赵川。 赵川本名叫赵仲良,是赵大正的长子。自押解路上死里逃生之后,赵仲良就化名赵川。周广源猜测,因为他是在河中死里逃生,所以才会改了这名字,还靠着这个名字拿到了新的户帖。 赵家人的仇,赵仲良是肯定要报的,当然赵仲良不会傻到去刺杀给赵家判罪的官员,他真正要对付的是,那些用瓷器走私西夏青白盐的人。他知晓赵家的灾祸,源于父亲偶然间发现那些人与西蕃商贾勾结走私盐的秘密。 那些人能这般加害赵家,背后必然有很大的靠山,赵仲良不会就这样找上门,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法子,先去做了脚夫,然后等到有商队需要人手的时候,趁机加入商队。 赵仲良几次从商队里进出,终于让他在往西蕃去的路上,靠着一个邸店,聚拢一些苦力,拉起了一支保丁队伍,专程护卫商队走过那些深山恶水。 赵仲良这支保丁队,与当地山匪交手许多次,最严重的一回死伤了不少人,即便如此,他们也将货物安然无恙送到,从那以后他就在当地一下子有了不小的名声。 周广源说到这里,谢玉琰猜到了赵仲良为何能在这时候来汴京。 赵仲良以保丁队的身份,加入了那贩卖私盐的商队。他表面上帮着商队运送货物,私底下收罗商队走私的证据。 不得不说,赵仲良聪明又懂得隐忍,让他硬生生趟出一条路。 既然成为了“自己人”,赵仲良想要弄清楚商队背后的人,就容易许多。随着日渐深入,就像赵仲良之前猜测的一样,即便是汴京瓷行的行老也不过就是那些人手中的棋子罢了,但越是了解这些人,赵仲良越清楚不能轻举妄动。 即便手握证据也不能将这些人送进衙门,他若是这样做,就会落得与他父亲一样的结果。 于是赵仲良只得潜伏起来等待机会。 汴京的这次动荡,夏孟宪辞官种种,肯定让商队中有了传言,甚至走私青白盐的买卖也因此停了。身在其中的赵仲良感觉到了变化,刚好他的听到消息时,又离汴京不远,于是来汴京查看情形。 赵仲良问到了有关谢大娘子的事,却又打探不到更多相关的消息,所以才会来寻周广源和蒋奇帮忙。 周、蒋二人毕竟在汴京瓷行中,不管是打听还是试探比他要容易的多。 这就是周广源知晓的全部。 谢玉琰思量片刻就道:“是不是登闻检院出了事,赵仲良就来告诉你们,他要离开?还告诫你们,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更不与任何人说,你们认识他?” 周广源在南城码头的时候,就看出谢大娘子不一般,这次与谢大娘子坐在一起说话,就更加确定一桩事。 无论何时面对这位娘子,千万不要动什么小心思,因为根本瞒不过她那双眼睛。 周广源颔首:“正是。” 谢玉琰道:“赵仲良是知晓时机到了,他要在这时候动手,拿到他认为能揭穿那些人的证据,免得有人得以逃脱。” “但赵仲良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成功,所以他不让你们掺和进去。” 周广源应声:“我也猜到了,但我也是真的没骗大娘子,我不知晓赵仲良在哪里,既然他不想让我们插手,也就不会透露实情。” 这句话蒋奇听明白了,说以说了半天,还是啥都不知道,最终还是得靠他的笨法子,去汴京城内转悠。 却没想到,谢玉琰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是这样的话,我想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能够找到人。” 周广源不明白谢大娘子何以有这样的言语,刚好这时杨宏就回来向谢玉琰报信。 周广源从谢玉琰的神情中能看出,一切都尽在她掌控之中。 来他这里之前,谢大娘子应该就有所安排。 谢玉琰道:“夏家倒了,但这条线上的人,不会都被查出来,那些人必然急着离开,赵仲良若是想要阻止,他会在哪里?” 周广源立即道:“与那些人在一起。” 赵仲良虽然是赵大正的儿子,但赵大正一个商贾委实太微不足道,赵家人死了之后,他们就将这桩事丢在脑后,谁也不会想到赵仲良不但死里逃生,而且组了一支保丁队。 再者赵大正活着的时候,赵仲良是个家境好的郎君,如今经历过风霜后,加之面上有疤,外貌上变化很大,除非特别熟悉他的人,很难能将他认出。 除非赵仲良做出什么事被人发现,或是自己透露身份,基本不会被人猜忌。 那些着急离开汴京的人,既然猜不到这些,赵忠良在他们心中就是能信得过之人,他们要离开汴京,自然也会用上赵仲良的保丁队。 周广源想明白了这些,眼睛也跟着发亮:“那我们只要查出那些人如何离开汴京,就能找到赵仲良,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大娘子说……有人帮我们一起找人,说的是谁?” 谢玉琰道:“韩泗。” 韩家人找不到韩淙,一定会认为那些人以韩淙要挟,让他前去衙署顶罪。 这些勾心斗角、见不得光的手段,谢太后格外熟悉,她不过略施手段,让苏满抓了韩淙,就挑起了韩家的猜忌。 现在就等韩家人去四处找那些人的下落。 找到赵仲良只是一小步,谢玉琰要的是里应外合,不但将那些人留在汴京,还要尽可能掏出更多秘密。 让她看看,夏孟宪背后都有些什么人。 第486章 逃脱 汴京,夏家。 夏孟宪穿着一身长袍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来抓他的宿卫军。他的脸生得方正,面色有些苍白,但目光依旧锐利,他不说话的时候,犹自带着一抹高高在上的威严,不过当徐恩走进来时,夏孟宪嘴角不受控制的细微抽动,泄露了他此时此刻的慌张。 夏孟宪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看向徐恩:“我已辞官在家,朝廷还派宿卫军前来,委实太过高看我了。” 徐恩笑着道:“我也没想到,再看到夏老爷,还穿的这般体面。” 这是讽刺他,除了这一身衣衫,已经什么都没了。 夏孟宪胸口一滞,还想与徐恩说些什么,徐恩却沉下脸吩咐:“夏家一干人等全都抓起来,男子入刑部大牢,女眷押入御史台狱等候审讯。” 夏孟宪嘴角再次抽搐,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我所犯何罪?要牵连家眷?” 徐恩抬起眼睛,夏孟宪只觉得那目光仿佛能将他的精神摄住,他那浮于表面的气势被一击而溃,不过眨眼的功夫,夏孟宪就变得仓皇而憔悴。 徐恩冷冷地道:“朝廷律例,岂容尔妄议?” 话音刚落,宿卫军中走出两个人上前压住了夏孟宪的肩膀。 夏孟宪本想自己走出去,显然徐恩不肯给他留最后的体面,想到这里他不甘心地挣扎,兵卒见状毫不留情地一肘撞在他腰上,疼痛让夏孟宪不禁蜷缩起来,兵卒顺势压住他的脊背,凶狠地将他拖拽了出去。 另一队兵卒、衙差得令之后,闯进内宅抓人。 很快李氏等人就被驱赶出来。 “都知大人,”军使上前道,“夏子乔和夏二娘没在宅子里。” 登闻检院出事之后,衙署就命巡卒前来守住夏家,不准任何人逃脱,显然夏孟宪的一双儿女在此之前,就离开了家门。 徐恩吩咐道:“知会城门领,仔细查验出城之人,莫要放走了嫌犯。” 李氏受了惊吓,目光呆愣,神情恍惚,尤其是看到自家老爷狼狈的模样,推及自己的下场,几乎要瘫软在地。 徐恩走上前,不去理睬那李氏,而是指向一个管事:“将他带下去审讯,问出夏子乔和夏二娘的下落。” 管事被带走之后,很快就发出惨叫声,聚在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个面无血色,担心下一刻就轮到自己。 徐恩的目光从一干人脸上扫过,此举不光是为了审出夏孟宪的一双儿女,还是为之后的正式问审做准备。 “将他拉过去问。” 徐恩陆续指了几个人,后院杖刑的声音一直不曾间断,终于有人熬不住说出内情:“五郎君昨天晚上就出去了。” “二娘子……” “二娘子……被送去了谢家。” 管事一说,李氏脚下踉跄,登时委顿在地。 徐恩道:“想以出嫁女的身份躲过刑罚?那也得看谢家愿不愿意。” 依大梁律,未婚女子要有婚书完成纳征,并将聘财送去了夫家家中,这样才能被算作是夫家人,免了这罪责。 李氏紧紧地闭着嘴不肯多说一个字。 徐恩心中有了思量,挥了挥手,让人兵卒前来带人。 一行人被带出夏家宅院。 被绑住双手的夏孟宪,看到李氏安然无恙地走出来,登时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几分不满和怒气。 李氏看的眼睛一缩,老爷让她自缢,以免受辱。可她盯着房梁半晌,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她宁愿被发配岭南编管,总还能活下来。 再者,他都没死,为何却来要求她? 李氏眼睛通红,嫁给夏孟宪,她最终什么都没得到,还搭上了娘家,早知如此,她宁愿选个商贾,平平淡淡过日子。 夏家人被押解着往衙署而去。 一个管事拦住了徐恩的马车,递上了手中的名帖。 “都知大人,”管事行礼道,“我是谢枢密家中管事,奉我家老爷之命,与都知大人说几句话。” 徐恩也不下马,示意管事开口。 管事道:“夏家二娘子独自一人跑到我们府上,老爷正在处置她的事,定会给衙署一个交待。” 徐恩面容平静,公事公办地道:“我会据实向官家禀告,后面如何,就是谢枢密自己的事了。” 管事一怔,没料到这位徐都知这般不给脸面,只得讪讪地应声。 徐恩驱马前行,夏二娘的下落有了,夏子乔去了哪里?他正思量着,围观的人群中忽然一阵嘈杂。 “总算让我抓到你了。” “就是你抢了我的饼子。”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徐恩不禁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然后就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谢大娘子身边的人。 杨小山正拎着一个乞儿咒骂,不过当他对上徐恩的视线时,眼睛中的神情立即变了,怒火消散的无影无踪,反而极为平静地向徐恩点了点头,显然是有话要与他说。 “走,先去刑部大牢。” 押解队伍一路往前,徐恩则勒住了马,刻意落在后面。 “散了,都散了。” 兵卒开始驱赶人群,趁着混乱的机会,杨小山向徐恩靠过来,然后将手中的一封信函迅速塞给了徐恩。 …… 谢枢密府上。 夏静娴坐在周夫人屋子里。 周夫人亲手端了一杯热茶给她,开口安抚道:“别着急,老爷就要回来了,我也让人去找让哥儿,他们定能商议出一个法子。” “可怜见的,”周夫人说着又拉起夏静娴的手,“怎么这么冷。” 夏静娴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插不上嘴,周夫人吩咐管事妈妈道:“快去拿一个手炉来。” 安排好这些,周夫人又道:“可吃了东西?” 夏静娴不能不回应,于是摇头道:“家里乱成一团……还没……” “我去给你弄些饭食来,”周夫人打断夏静娴的话,“吃些东西,才能有气力。” 之后,就在夏静娴的注视下,周夫人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重新恢复一片安宁,周夫人方才那番关切和焦急也跟着消散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夏静娴不禁握紧了帕子。 如果谢家不肯帮她,她可能就会被贬入教坊司或者发配为官奴,以后的日子……就会生不如死。 还有一章 第487章 不作数 夏静娴手里的帕子被汗水浸透,她依旧腰背挺直,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但家中巨变之时,即便再有礼数又有什么用处?她的性命和前程全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现在父亲倒了,若是有夫家愿意接住她,她还能靠着夫君过活。 谢家的暖炉和饭食都没有拿过来,也没人再进这屋子。 夏静娴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周夫人方才不过就是在人前做做样子。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只要还没撕破脸,就得处处周到。 这一刻,夏静娴看到了过去那些年,从未见过的东西。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外面的管事道:“夫人就在里面,郎君进去吧!” 门被打开,谢承让撩开帘子走进来。 两个人彼此相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诧,显然他们没想到会在这时相见。 谢承让面色大变,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 夏静娴记忆中的谢承让,每次来夏家,得了机会就会偷偷瞧她,还会想方设法与五哥说话,若是她在一旁,他就会露出腼腆和局促的神情。 夏静娴因谢承让那番样子动了心。哪个女子不想看着男子为她痴迷?若是他与她门当户对,又有几分才情,那就是她此生的良配。毕竟出嫁从夫,若是夫君对她极为喜爱,那么她在夫家的日子也就不会难熬。 所以,比起对她格外冷淡的谢承信,她更愿意嫁给谢承让。 有了这个念头,她才会在五哥面前为谢承让说话,她能看出谢承让想与五哥来往,她也会从中促成这个结果,算是给了谢承让机会。 如果谢承让依旧说服不了谢家,她也不会迈出这一步,她得保住自己的名节和地位。 可是最终她却是因为父亲获罪,才与谢承让结亲。 嫁给谢承让成了不得已为之,她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身份。 但她还是慢慢接受了,寻一个看重她的夫婿,总比找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要好。等她嫁入谢家,会想法子,帮着谢承让握住谢家的权柄,压过所有谢氏子弟,只要他的前程足够好,在朝中位高权重,谢氏还是要交到他手上。 可惜,这些都只是妄想。 夏家这次彻底倒了,方才那一瞬间,也让她看清楚了谢承让。 猝不及防间,谢承让眼睛中只有自然流露出的退缩。 夏静娴想要上前质问,拿出当日他送给她的北珠,若是谢承让不肯与她成亲,她就告诉谢家人,在她与谢承信议亲的时候,谢承让这个庶子就私底下送她物什,与她私相授受。她被送去教坊司,谢承让日后也别想在谢家立足。 没有伦常的人,还想有仕途? 可方才周夫人的神情浮现在夏静娴脑海中,没有到最后一步,不能撕破脸皮。 “二郎,”夏静娴红了眼睛,“我……我在这里等周夫人……你……怎么会来?我家中出了事,父亲让人将我送来谢家,他说日后我就要靠你照应了。” 夏静娴说着话,没有急着靠近谢承让,反而压低声音道:“我两个兄长……可能也难逃脱,父亲、母亲将夏家、李家……许多东西,都留给了我……二郎,朝廷要怎么判这案子?父亲、母亲还能出来吗?” 夏静娴言下之意,她手中握着许多银钱,若是谢承让能留下她,她都会用在谢承让身上。 她想要一个为她痴迷的夫君,谢承让这个庶子也需要一个,事事以他为先,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妻室? 谢承让看了看屋外,低声道:“我也担心你……方才还在打听夏大人的消息,突然看到你在这里也是吓了我一跳。” 夏静娴流泪:“我知晓,我不该来的,我也怕牵累了二郎,可我……” 夏静娴不知晓该怎么说,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慌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笺递给谢承让。 “父亲说,若是谢家能助我逃脱,我就拿出这地券作为回报,这都是汴京外的田地,没有记在夏家、李家身上,不会被朝廷查出来。” 说到这里,夏静娴深吸一口气:“我都给二郎。” 谢承让看着夏静娴塞过来的东西:“谢家的事我做不得主,如何能拿这些?” 夏静娴轻声道:“我都清楚,二郎拗不过家里,都要听谢枢密的安排,不过也没关系,我若是不能留在谢家,这些地券也要被朝廷搜出来……夏家、谢家人都被抓了,除了二郎,我也没有旁人能信任,这些东西将来能帮上二郎,也算没有白费我一番心思。” 夏静娴两颗泪珠再次从脸上滑落,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会心中一动。 “好了,”夏静娴催促着道,“二郎快出去吧,让人知晓就不好了。” 说完话,夏静娴背过身,用手中的帕子擦着眼角。 谢承让想要将地券递过去,奈何夏静娴决计不肯收回,他只能作罢。 “我先……去见父亲。”谢承让走出了门。 夏静娴看向谢承让的背影,若不是周夫人安排,谢承让不可能来到这里,可想而知他在谢家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周夫人是有意促成这桩婚事的,如此一来谢承让这个庶子就彻底没了前程。既然如此,夏静娴就得乘胜追击。不光是给谢承让地券,万一门口有偷听的人,也得让他们知晓,夏家还能拿出许多银钱。 夏静娴脱力了般坐在椅子上,她能做的都做了。 谢承让回到屋子里,他没有仔细去看那一摞地券到底有多少,而是仔细思量周夫人此举的意图。 周夫人是擅自这样安排,还是父亲私底下吩咐她如此? 父亲有意让他留下夏二娘? 谢承让整颗心都沉下来,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夏家,绝不是因为与夏孟宪交情匪浅,而是有人在为夏孟宪说话。 那个人是谁?是秦王,还是另有他人? 门被敲响。 谢承让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管事。 “二爷,”管事道,“老爷让您去书房说话。” 谢承让立即站起身,快步向书房走去。 这次他没有等待,直接被管事引入了屋子,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谢承让看向坐在椅子上看公文的谢易芝。 谢易芝没有抬头,写完手里的公文,他才道:“夏二娘找来了,这桩婚事你如何思量?” 谢承让深吸一口气:“我虽与夏二娘有婚约,却不能因此牵累到谢家,不如据实向衙署禀告,就说聘礼尚未抬去夏家,婚约做不得数。” 谢易芝静谧了半晌,才抬起头:“你再好好想想。” 第488章 隐忍 谢承让看着谢易芝,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笃定的神情。 谢承让张了张嘴,示弱地垂下头:“父亲……我能不能……重新寻一个女子?娘家不必非得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我才入仕,若是背上这样的名声,日后的路只怕要走得艰难。” 谢易芝目光微微变得柔软:“你的仕途是夏家给的,若是不承认这婚约,也一样会被人诟病。” 谢承让抿了抿嘴唇:“父亲只要说,我们家尚未给聘礼……” 谢易芝伸手阻止:“我们家与夏家有些关系,若是夏孟宪死了还好说,可他刚刚下狱,万一在大牢里牵连到我们,别说你,整个谢氏都不得安生。” 谢易芝说完话站起身走到谢承让旁边,伸手拍了拍谢承让的肩膀:“你是谢家子弟,就得为谢家着想。” 谢承让急着道:“我们答应了这婚事,谢家也一样会被人猜疑。” 谢易芝叹口气,再次与谢承让对视:“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谢承让这一刻仿佛呆愣在那里,不安地抿紧了嘴唇。 谢易芝道:“你只要记得一点,只要谢家好,将来你就会仕途平顺,你做的事,父亲记得,你大哥也会记得。” 话音落下,谢易芝没有给谢承让开口的机会而是厉声道:“跪下。” 谢承让脊背一颤,他捏紧了手,然后缓缓地屈膝。 “取家法来,”谢易芝喊一声,“到了这时候,他还一心要娶夏氏进门,将谢家放在何处?” 管事迟迟不敢去请家法,谢易芝瞪圆了眼睛,再次重复:“这个家我做不得主了?” 这话一说,谁还敢违逆。 谢承让听着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很快他肩膀被重重抽了一下,下一棍子则扫中了他的脸颊,登时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谢易芝就是要让外人知晓,他动用了家法,但谢承让依旧与他作对。 谢承让渐渐挺直了脊背,怒火似是能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最终就留下一具空壳。他能站起身反抗,从谢家走出去,不过这样一来,他受过的苦全都白费了。 棍棒不停地抽打在他身上。 谢承让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谢易芝终于停下来,撂下一句狠话:“去族中说一声,先不要将这畜生记在周氏身下,我谢家没有这样的嫡子。” “让他就在这里跪着,谁也不准给他送吃喝。” 谢易芝大步走了出去,书房的门也跟着关上。 谢承让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有了这么一遭,谢易芝就可以将夏静娴的事,全都推到他身上。即便大家心知肚明,没有谢易芝点头,夏静娴进不了谢家大门。 但谁也不会紧抓这个不放。 谢家为了这门亲付出了代价,那些质疑之声就得适可而止。 谢承让感觉着从身上传来的疼痛,这顿打他也不是白挨的,他因夏家受了苦,夏家的朋党也会对他心生好感,夏家那边剩下的好处,也都会落到谢家中来。 一旦有什么危险,谢易芝就能将他这个庶子丢出去,谢家即可安然无恙。 无论将来如何,谢易芝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谢承让忽然露出一抹笑容,他究竟不如谢易芝,还要慢慢地学。 …… 周夫人听说谢承让挨了打,登时松了口气。 赵妈妈低声道:“这下夫人不用再担忧了。” 前阵子因为将谢承让记在她身下,周夫人表面上欢喜,背地里发愁,谁能想到会峰回路转。 周夫人道:“悄悄送些吃的过去,再让人拿些药酒和软垫。” 赵妈妈道:“夫人就是想得周到。”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但看在别人眼里,便是慈母也就如此了。 “再让人将夏二娘带去歇着,将二郎被打的消息透露给她。” 赵妈妈一怔:“这样一来,夏二娘不就从心底里感激二郎了吗?” 周夫人道:“她是个伶俐的,早就看明白了,这桩事由不得二郎做决定。这就是在告诉她,老爷和我在帮她想法子。二郎在谢家委实算不得什么,她想要站得稳,还要听我的话。” 赵妈妈眼睛一亮,总算明白了。 周夫人挥挥手让赵妈妈下去,她还有两个儿子,将来都要娶媳妇进门,要如何拿捏媳妇……现在就从庶子身上试一试。 另一边,谢易芝进了小书房里,幕僚立即迎上前:“衙署那边打听到消息了,除了夏二娘来了我们这里,押入大牢的人之中也没有夏五郎。” 也就是说,夏孟宪想了法子让儿子逃脱。 谢易芝道:“说不得真的能逃出汴京,到时候去了海上,朝廷也抓不住他。”他听说夏孟宪已经将买卖做到了海上,又或者说,海上有大商贾私底下与夏孟宪来往。 夏孟宪倒了,那些关系不能丢,他若是能代替夏孟宪接上那条线,这钱袋子就落在了他手中。 希望他的两个儿子,都能脱身。 …… 夏子乔失魂落魄地盯着水面。 昨天晚上父亲让他离开家的时候,就说过,若是事情顺利会有人接他回家,但若是出了事……他就要离开汴京。 他等大半日,最终得到家中出事的消息。 下人端了饭菜进船舱,夏子乔却没有任何胃口,他看过去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下人摇摇头示意不知晓。 夏子乔焦躁地在船舱中走来走去,一会儿担忧家中情形,一会儿又怕被人找到这里,将他抓个正着。 他终于忍不住,弯腰走出船舱。 这条小船就停在汴河边,不敢靠岸,也没有远走,显然是在等消息。 今天离开这里的人不止他一个。 夏子乔向周围张望,要不是之前有人乘小船来送信,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被人遗忘在了此处。 又过了一个时辰,夏子乔终于看到有船只向他这边靠来。 下人忙将夏子乔送进船舱,免得前来的是朝廷的船只。两只船渐渐靠近,船夫才松口气,他在那条船上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葛郎君。”船夫立即行礼。 站在船头的葛英点点头,等到两船靠上的时候,跳上夏子乔的船。 夏子乔看到葛英,眼睛登时一亮,立即迎出来:“怎么样了?我们要怎么办?” 葛英安抚夏子乔:“都准备好了,再晚一些,我们就坐船离开汴京。” 还有一章 第489章 法子 等到夜里,水面上安静了,他们就会坐船离开。 夏子乔道:“还有没有别人一起走?” 葛英知晓夏子乔问的是夏家人,他叹了口气摇头:“大郎那边会有人去接应,不过夏家……除了你,谁也出不去了。” 夏子乔的精神登时萎靡下来。 葛英道:“姨父、姨母被人盯着,没办法脱身,但二娘……被送去了谢家。” 夏子乔立即抬起头:“这消息可能作准?” 葛英点头:“帮咱们离开的人打听到的消息,这是姨父早就安排好的。” “谢家若是承认与二妹的婚约,二妹也就不用被牵连,”夏子乔笃定地道,“二郎肯定会帮她。” 他们兄妹都逃出去,父亲、母亲又会如何?不知道朝廷要怎么定罪。 葛英看出夏子乔所想:“这样的关头,我们只能先离开,之后再让人打听消息。接应咱们的人说了,倘若后面有机会,定会设法解救姨父、姨母。” 夏子乔总算想起来询问:“接应咱们的是什么人?” 葛英道:“是姨父认识的商贾,那商贾手中有许多大船,经常来往于海上,这应该是姨父早就想好的退路。” 想到父亲,夏子乔不免又是一阵难受。 看来以后他们只能靠着那商贾过活。 “晚些时候,那商贾的船会来接我们,”葛英道,“到时候你再去见那商贾,问问日后咱们该怎么办?” 夏子乔点头,然后向周围看去:“想要顺利从水上离开,还要过一道关卡,也都打点好了?” 葛英又点头。 夏子乔本该心中踏实几分,可面对家中巨变,他委实放松不下来。 这本是针对王晏和谢氏的局,也不知哪里到底出了错,成了如今这结果。但他发誓,能顺利离开的话,他会想法子再回来报今日之仇。 夏子乔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船一动,船身登时转了个方向。 外面响起鸟叫声。 夏子乔知晓这是一个暗号,他躲藏过来的时候,船夫说过,周围有人守着,水面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消息过来。 夏子乔刚刚还雄心万丈,现在就吓得面色惨白,幸好船行了一段就慢慢停了下来。 船夫查看了情形就过来道:“路过一条小船,咱们的人探清楚了,没事,两位郎君可以安心。” 夏子乔深吸一口气,抱怨着:“就不能现在走?还在等什么?” 船夫耐心地回应:“朝廷派出人手捉拿郎君,各个关卡都有人守着,我们得等官兵盘查过后再动身,否则一旦惊动了巡检司的人,我们就走不脱了。” 夏子乔皱眉道:“知晓了,你去盯着吧!” 船夫这才躬身离开。 葛英劝说夏子乔:“紧要关头,谨慎些是对的,我们还要带走一些瓷行商贾的家眷,人多就得多加小心。” 夏子乔哪里知晓还有方家人,听葛英说后才清楚,他们需要方敏去顶罪,保下韩泗,那些瓷行的人还会暗中为他们做事。 两个人说完话,吃了点东西,就在船舱中歇下,却不知道方家和韩家的人,已经摸到了东城码头。 …… 谢玉琰和周广源、蒋奇也到了东城,就在蒋家的一处院子里落脚。 杨小山道:“能确定他们会走水路,沿着汴水南下。方、韩两家的人追到了东城码头,也偷偷派出去船只打探情形,不过……没敢追得太紧。” “我们也试着弄清楚他们的所在,那些人的船只在水上太过机敏,没等靠近,他们就划船离开了,若是追着过去,不免太过明显,肯定会打草惊蛇。” 谢玉琰道:“船只在水上随时都会挪动地方,单是知晓这些也是无用。” 周广源想了想:“从汴水出去,只有一处关卡,我们能不能将这事告知朝廷,这样朝廷就能提前在那里布置兵卒,等他们通过的时候,立即动手抓人。” 蒋奇也觉得这样最好,反正查到了那些人所在,接下来交给衙门应该就行了。 “那得看,你要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谢玉琰道,“赵仲良查到的那些证据,能不能妥善拿到。” 周广源目光再次变得低沉:“大娘子说的没错,如果这么容易,赵仲良只要将消息送出来就好,为何还要跟在那些人身边?” 谢玉琰道:“他们的船只在汴水上分散开来,可以分开经过关卡,就算动手,也得找好时机,将最要紧的人抓住。” 谢玉琰并不倾向于去抓夏子乔,夏子乔并不一定知晓多少,抓他不见得有太多用处。 周广源看着谢玉琰:“大娘子的意思是……” 谢玉琰道:“我们最好能与赵仲良见上一面,即便说不上话,也得设法告知他,我们能够配合他行事。” 周广源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很快他就眉头紧锁:“都不能靠近那些船只,要如何寻赵仲良?找不到一个好借口,还是会让那些人起疑。” 谢玉琰垂眼思量,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看向窗外,看时辰应该还来得及,这样想着,她站起身。 周广源不明就里忙问道:“大娘子这是要……” 谢玉琰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趟慈云庵。” 这时候去尼姑庵要做什么?蒋奇脑子里是一团乱麻,着实理不清思绪。 谢玉琰也不想解释,只是道:“天黑之前我会赶回来。” 为了赶时间,谢玉琰也不坐马车,而是与苏满一同骑马径直往尼庵而去。 慈云庵的沙弥尼正要关门闭寺,远远看到谢玉琰前来,立即迎上前。 因为印染坊的缘故,谢大娘子经常出入尼庵,她们已经很是熟悉,于是自然而然地行了佛礼:“善人此时前来,可是有急事?” 谢玉琰道:“净圆师太可在?” 净圆住持不太见外人,但谢大娘子除外,沙弥尼道:“在寺中禅房。” 沙弥尼先一步前去通禀,等谢玉琰走到净圆师太居室时,净圆师太已经等在门口。 净圆师太早就料到,这样的时候,谢玉琰必定不会闲着,只是不曾想,谢玉琰会来寻她。 两个人坐下来,净圆师太抬起眼睛:“谢善人前来,不是为了印染坊吧?” 谢玉琰也不遮掩:“我是来请师太帮忙的。” 净圆师太微微挑起眉毛,她记得好似才帮谢施主做完事,怎么?谢施主比太后娘娘的吩咐还要多? 第490章 现在就走 净圆师太捻动着佛珠看着谢玉琰。 “不知善人需要贫尼做些什么?”净圆师太道。 谢玉琰看着严肃的净圆师太,神情却无比的放松,仿佛接下来说的事,格外的简单。 “我想问问师太,我若是有个亲友,想要超度家中父母、兄弟亡魂脱离苦难,寺里是否能做这个法事?” 净圆师太略感意外,谢大娘子问的还真是僧人能做的事,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可以。” 谢玉琰接着道:“他对法事有些特别的要求。” “想要放河灯、放生。” 净圆师太略微思量片刻道:“河灯指引逝者脱离苦海,放生能为逝者积累福报,自然可行,不过这种法事一般会选在佛诞日或孟兰盆节,佛诞日已过,谢善人有这样的心思,贫尼可在孟兰节,为那位施主安排一场水陆。” 谢玉琰想了想:“若那逝者死于水上,家中亲人日日噩梦,等不了那么久,寺中能否提前安排法会?” 净圆师太现在有些怀疑,谢善人是否真的有那位亲友。 不过寻僧尼做法会也是寻常,她没有理由拒绝。 “阿弥陀佛,令生者安住正法本就是僧人分内事,真的如此,法会也不必拘泥于什么时候来做。” 谢玉琰露出一抹笑意:“那就辛苦师太了,做法会的银钱我会立即奉上。” 净圆师太刚想说,倒也不必这般着急。 谢玉琰却先开口道:“僧录司是否有做法事的船只?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启程前去借船。” 净圆师太平日里很少会表露情绪,这一刻还是微微发怔:“你说现在?”甚至忘记唤谢玉琰一声“善人”。 谢玉琰道:“正是。现在就得请住持助他安住正法。” 净圆师太皱起眉头,看来她没有想错,谢玉琰就要现在做法事。 “你到底……”净圆师太话说出来,就有了些猜测,什么去水上做法事,这根本就是个幌子。 至于那个亲友。 现在看来根本不存在。 谢玉琰目光清澈地看着净圆师太。 净圆师太定了定神:“是不是还要有人跟着我们乘船去河上?” 谢玉琰点头:“不多,只有两人一同前去。” “不知能不能请上僧录司的僧正,我那亲友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若是不能早些解脱,是怕有性命之忧。” 净圆师太看着谢玉琰,她是怎么将一句欺骗人的话,说的这般自然,若非她对谢玉琰有几分了解,说不得就相信了。 净圆师太道:“我听说你与宝德寺的智远大师关系不错,为何不去找他?” 谢玉琰不加隐瞒:“智远住持与僧录司的人不熟,即便答应去借船只,也得等到明日。”明日就来不及了。 更何况,智远不认识太后娘娘,也不会将今晚的事告知慈宁宫。 这也是净圆师太不能拒绝她的理由。 明知道汴水上有事发生,怎么能不去看看端倪? 净圆师太摸出了她的铜箍锁,开始缓慢地摆弄,片刻之后她道:“法会的银钱要给足。” 谢玉琰点头:“我立即让人取五百贯钱,送到尼庵。” 听到这些银钱,净圆师太站起身,将门口的比丘尼叫过来吩咐:“准备灯笼、香烛、河灯,与净蘅说一声,让她选出十人,一会儿跟我去河上做法会。” …… 汴水河上。 赵仲良站在船头,被船夫带着在河上缓缓前行,但是船没有划远,而是在周围兜圈子,主要是查看水面上有没有可疑的船只靠过来。 船舱中又走出一个汉子,他径直走到赵仲良身边道:“多亏这次你们跟着来,否则我们的人手只怕不够用。” 说到这里,汉子叹口气:“还以为来汴京,就是听个消息,确定一下榷场的买卖,哪成想会突然出事。” 汉子经常跟着商队前往西北,几次都是用赵仲良的保丁队护卫,遇到几次山匪,都是商队和保丁队合力抵抗,才能脱险。 正因为经历过这些,汉子渐渐也对赵仲良多了信任,也就会透露一些话给赵仲良。当然汉子并非是嘴巴不严,而是另有一番打算,他想要将赵仲良这支保丁队,收入他们的商队之中。 刘一桂伸手拍了拍赵仲良的肩膀:“叫你过来,是让你长长见识,反倒让你跟着受累,等咱们顺利脱身,我会与三掌柜说,多给你们些银钱做补偿。” 说到这里,刘一桂似是恐怕他多想:“这次是意外,谁也没有想到会如此……” 赵仲良听得这话,不禁问道:“私底下帮我们做买卖的是不是那个……夏尚书?我在街面上打探消息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 若是往常刘一桂不会说,但现在不同,夏孟宪这条线没了,他们再去西北走商可能要遇到麻烦,所以更该将赵仲良这些人留下。 刘一桂点了点头。 赵仲良神情微变:“那……以后……商队就难做了啊。” 刘一桂却笑起来:“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虽说少了夏孟宪是要麻烦些,但咱们还有别的人手在朝廷。” “你放心,夏尚书不是我们最大的靠山,顶多算是为我们做事罢了。你也不用担忧,家里会出什么事,只要给三掌柜些时间,他就能安排妥当。” 赵仲良听到这话才松口气。 “赵川,”刘一桂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加入商队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赚的银钱更多,遇到什么事也有人帮你们解决。这次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只要你得了三掌柜重用,将来西北那边都会交到你手上。” “三掌柜给你足够的银钱和米粮让你去壮大保丁队,不出三年,你手下的人就比这多几倍,到时候还能怕那些山匪?” 赵仲良听着,甚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刘一桂登时笑意更深:“从这往后,咱们就亲如手足,我会好好照应你。” 赵仲良应声,他警惕地环看一圈,似是有些思量:“刘兄一会儿提点提点我,船只太多,我们应该着重护住哪条船?这次若是顺利……我在三掌柜面前,也能多争些脸面。” 知道每天熬夜不好,就是改不了,几次想换换作息,都失败…… 看看今晚能不能更,要是不行就明天上午。 第491章 报仇 赵仲良提出这样的要求,刘一桂反而心中欢喜。 “不用着急,”刘一桂道,“我定会提点你。” 说到这里刘一桂微微思量:“一会儿动身的时候,你带着人随我走,我告诉你三掌柜所在。” “记住,先要保证三掌柜能顺利离开。然后才是姓方的家里人、葛英和夏五郎。如果朝廷的兵马追过来,我们很难逃脱,你就不用去管他们。” 赵仲良看着刘一桂:“那……就任由他们被衙署抓住?” 刘一桂眼睛中闪过一抹狠厉:“自然不是,若是走不脱,就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我们派去的人手,是去护着他们没错,但到了紧要关头就要下手解决他们,不能将他们带出去,也不能留给官府。” 赵仲良明白了。 刘一桂道:“真的闹起来,我也得先走一步,毕竟我常年在西北走动,难免被人见到过,你们留在后面,只要别当场被抓个正着,就不会有事。” 赵仲良知晓,刘一桂和三掌柜之所以会急着离开,是怕夏孟宪将他们供述出来, 赵仲良皱眉思量,显得有些紧张,刘一桂难得见到他如此,这个人着实血性,遇到事,大多时候都挡在最前面,所以他手下的保丁队才会那般敬服他。 有了爱才之心,刘一桂也流露出几分真心:“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不会有问题。” 赵仲良道:“天黑了,水面上更加看不清楚,我怕跟丢了三掌柜。” 刘一桂斩钉截铁地道:“放心吧,不会丢。” 说完他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赵仲良也不再追问。 一会儿功夫从旁边划来两条船,赵仲良吩咐船靠上去,然后向刘一桂道:“我去嘱咐几句。” 那两条船上的,都是他保丁队的人。 刘一桂点头:“我带着人去前面看看,一会儿再来换你们去巡视。” 两个人就此分开,等到刘一桂的船走远,赵仲良才走进船舱,保丁队的孙长春立即跟进来。 “怎么样?”孙长春道,“打听到掌柜在哪条船上吗?” 赵仲良摇摇头:“要等到离开的时候,才会告诉我们。” “呸,没谁比他们更奸诈,”孙长春道,“你与他们说,我们保丁队愿意为他们做事,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们?” 赵仲良向窗口看去,天色越来越暗,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安排了。他原本想借投诚向刘一桂打探消息,一定能得到结果,没想到…… 赵仲良道:“只是他们太谨慎,比起方敏的家眷和夏五郎、葛英那些人,三掌柜很是重要。” 在刘一桂东家心里,自己的掌柜地位高过那些官员。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将官员都当做棋子为自己谋利。 赵仲良将刘一桂说的讲给孙长春听。 孙长春皱眉思量:“他们不提前知会,我们带来的人手恐怕不够,到时候又要杀刘一桂,还得去找那三掌柜,最好再将方敏家眷按在手里。” “天黑下来,河面上有几条船根本看不清,兄弟们如何动手?” 赵仲良知晓,就算手下兄弟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更何况…… 他喃喃地道:“我觉得,不一定让我们那么容易知晓三掌柜所在。”否则提及三掌柜的时候,刘一桂不会露出那般笃定的神情。 赵仲良从山匪手中救下了孙长春,从此之后孙长春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一心一意为他着想,所以看到眼下的情势就更加焦躁。 孙长春道:“衙门的人也是废物,到现在都没追过来,不然局面乱起来,我们也好浑水摸鱼。” 赵仲良经历了家中十八口惨死,他不相信官府,他这次来到汴京,就是准备靠自己的手段报仇。 他之所以没在西北杀刘一桂,是因为姓刘的这条狗命,不足以偿还赵家的血债,至少还要搭上一个掌柜和官员。靠着刘一桂的信任,眼见就要见到背后的掌柜,却不成想夏孟宪居然被抓了,他不得不改变之前的谋划。 刘一桂和三掌柜他还是要去杀,但最好将方敏家眷、夏五、葛英丢给朝廷,反正他们是夏孟宪一条线上的人,朝廷顺着他们能牵连更多。 这些都做成了,他的血海深仇才能得以了结。 赵仲良看向孙长春:“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我动手的时候,趁乱杀了刘一桂。杀完人之后,你就带着兄弟们离开,莫要理会我这边如何。” 赵仲良不想保丁队中有人丢了性命。 孙长春道:“我们都是自愿跟你来的,也早就想好了,要走一起走,就算死也得抱团一起死,现在这世道,下去了也难安生,刀山火海都要咱们兄弟一起闯。” 赵仲良眼睛发红,他知晓劝不动孙长春,他们这种人经过生死,活下来的都是犟种,他只得伸手搂住孙长春的后背。 孙长春笑道:“这般是要作甚?心意留着吧,等天冷的时候,再来给我暖被窝。” 赵仲良又是一拳砸在孙长春肩膀上。 二人相视一笑。 正当两个人要走出船舱时,撑船的兄弟叫了一声:“川哥、春哥,刘一桂喊咱们过去。” 赵仲良快步走出船舱,只见刘一桂的船快速往这边靠来。 船头的刘一桂面色比方才略微阴沉一些,不等两只船贴在一起,就急着跃到赵仲良船上。 “河上来了两条船,你跟我一起过去探探。” 赵仲良不禁道:“官府的船?” 刘一桂摇摇头:“咱们的人说,船上站着的是几个尼姑,似是在念经做法事。” “在这里做法事?”赵仲良道,“最近有人淹死在河中了?” 这也不奇怪,汴水上每年都要收走不少人命,刘一桂就是这样想的,才没有惊动大家散开。 不过也不能大意。 刘一桂道:“咱们靠近一点,仔细瞧瞧,若是发现异样,要立即做打算。” 可能杀人,也可能逃走,都要见机行事。 赵仲良点了点头。 刘一桂递过一柄钢刀给赵忠良,眼睛中杀机尽显。 船只在众人沉默之下前行了一段,赵仲良看到了河面上的点点烛火,靠近之后,他看了清楚,一盏盏河灯顺着水流飘了过来。 第492章 指引 刘一桂盯着那两条船,吩咐人凫水过去看情形。 他们已经靠得足够近,再贴过去,一定会被人察觉,但人悄悄凫水过去,一般不会引起船上的人注意。 过了一会儿,去查看情形的人,回到船上向刘一桂禀告。 “确定了就是僧录司的船。” 凫水的两个人围着船看了一圈,僧录司的船与寻常船只不一样,船身上刻着官署名字,再者被僧人常年用下来,上面有很浓重的香烛味儿。 现在船上的也都是出家人,上面摆着一些他们不认识的法器,一看就知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除了河灯,上面还有香烛、莲花法船这些做法会用的物什。” “上面有尼姑在不停地念经文。” “应该还有僧录司的人一同前来,我们听到有人喊僧正。” 凫水的人离船只很近,几乎扒着船四处查看,船上的比丘尼一心念经,根本没有发现他们。 那些穿着僧服的人一看就是真的出家人,面对那些人时,他们没感觉到任何的蹊跷。 刘一桂道:“真是大户人家在做法会?”转念一想,僧录司听起来很厉害,其实也是拿钱办事,只要银钱给够了,他们也得任由人驱使。 不过刘一桂还是觉得太过巧了,偏偏是这时候,选中了在这里放花灯。 可是,有僧录司的人在,他也不能随随便便下手,事情闹得太大对他们不利。 “他们什么时候走?”刘一桂问过去。 凫水的人道:“听说还要放生,只怕一时半刻不能离开。” 这就麻烦了。 刘一桂目光一沉,不过就是让人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顾虑,最好找个借口亲自去看一看。他正想着,一盏河灯飘到了他们船边。 那河灯做的格外精致,八瓣重莲为形,烛光不时地跳动,映着灯壁上的经文。 刘一桂弯下身,将河灯拿在手中,然后拆开来看,上面除了经文之外,还写着超度之人的生卒日期,不过没有明确地写亡者姓名,只是以姓和排行代替。 看起来与普通的河灯没什么不一样。 最后的落款是办法会之人的名讳:不孝子,良 刘一桂看了两遍,转手就将河灯丢回河中,他没有瞧见的是,身边的赵仲良,眼睛发直,手差一点就伸过去,将河灯从他手中抢夺过来。 赵仲良一颗心剧烈地跳动,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入脑子,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发现河灯上所写的超度之人的生卒年,与他父母的一模一样。 旁人看不出端倪,但他这个儿子却将这些记得清清楚楚,落款上的“良”字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化名赵川,但本名是赵仲良。 良,指的就是他。 所以这河灯上写的东西根本就是给他看的。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两条船是为他而来。 赵仲良攥起手,眼睛略微有些模糊,但他尽量克制着自己,免得在刘一桂面前露出任何端倪。 此时再看河面上的河灯,已然不同了。 那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个亲人,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一、二、三……十七、十八。 以他父母的生卒年作为往生莲位引路,十八盏河灯向他而来。 胸口涌上一股酸涩,让他几乎喘息不得,赵仲良无声地吞咽下去,让自己的脸迎着风,吹干眼角那溢出的泪水。 这一切不过是瞬间的功夫,等到刘一桂回过神时,赵仲良已经恢复成平日冷静的模样。 刘一桂伸手开始脱衣服,显然还是准备亲自凫水过去瞧瞧。 “还是我去吧,”赵仲良伸手将刘一桂拉住,“我就撑船过去,再与上面的比丘尼说几句话。” “想要弄清楚她们的目的,光去过去偷听,也得不到多少消息,我去询问,兴许还能问出她们何时离开。若是她们是衙署派来的,我露面也不会引起怀疑。” 刘一桂仔细思量片刻点了点头,赵仲良的确比他更适合。 “那你小心一些,”刘一桂嘱咐,“发现不对,立即找个借口离开。” 赵仲良颔首,带着自己的兄弟上了一条船,径直奔着僧录司的船只而去。 看着赵仲良的背影,刘一桂欣慰地点头,他带赵仲良来汴京,果然没错,不过…… 刘一桂看向手下人:“你再凫水过去,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要紧的事,不能轻易托付给任何人。 小船尽量避开漂浮的河灯,但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河灯偏偏靠过来撞在船身上。 赵仲良面容愈发低沉,但胸中情绪难以平息。 终于靠近了僧录司的大船,他也听到了比丘尼念诵佛经的声音,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半点也动弹不得。 家中人过世之后,他没法为他们收殓尸身,更不可能为他们办一场这样的法会,他想过等到大仇得报之日,设法重新安葬亲人的骨殖,可当他决定刺杀三掌柜之后,走上的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 若是他因此丧命,这些事也就不用去想了,到了黄泉一家团聚,他再向父母双亲和家人赔罪。 他以为他已经想了明白,可当看到这些河灯,听到诵经的声音,他才发现,原来一切不过都是无奈之举。 以命相搏,可能因此丧命是无奈。 拖累孙长春他们一起,也是无奈。 跟着那些河灯前行,他就似一只孤魂野鬼,这场法会根本是为了救赎他而来。 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 船靠了过去,他却久久没有说话,倒是船上的比丘尼先行了佛礼。 “师太这是在做法事?”赵仲良开口道。 比丘尼应声。 赵仲良再次问:“法会过后,那些亡魂就能往生吗?” “阿弥陀佛,”比丘尼又行了个佛礼,“若能为彼诵经行道,如是亡者当得解脱。” 赵仲良点点头:“看到几位师太放河灯,我也想为家人做一场法事,就是不知该怎么做,能否在一旁看看?” 说着他补了一句:“就在船上待一会儿,决计不会打扰诸位师太。” 比丘尼看了看赵仲良,赵仲良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递过去:“做法事的时候,我还会奉上百贯香火钱。” 比丘尼明显被说动了,她向赵仲良点点头:“施主只能上这条船,旁边那……有僧录司的僧正在……” 赵仲良欣喜地道:“我明白,决计不会乱走,只是想听诸位师太念诵经文。” 比丘尼颔首退到一旁,留出地方,方便赵仲良登船。 赵仲良跳上船只,郑重地向比丘尼行了礼。 比丘尼道:“我们在这里诵经,还要送莲花宝船,施主站在一旁莫要说话。” 赵仲良再次点头。 他看着比丘尼们忙碌,整个人似是完全融入了这场法会之中,不过他脑海中尚存一丝清明,他知晓自己为何而来。 赵仲良看向船舱,趁着没有人注意,慢慢地靠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船舱里有没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在这种危险的地方,那些背地里运筹帷幄的人,真的会铤而走险,出现在他面前吗? 第493章 感激 赵仲良伸手撩开船舱的帘子,船舱本就不大,向前走两步就能看清楚其中的情形。 一个穿着僧袍的女子正伏在桌案上写字。 但只是看一眼,赵仲良就知道,她不是比丘尼,她与船上那些诵经的女尼截然不同。 即便船舱中燃着佛香,耳边传来女尼们清晰的诵经声,她依旧与这氛围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场法会,她是操控这法会的人。 她放下笔,抬起头。 赵仲良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视线相接,她那平静的目光中,透着一抹能掌控大局的笃定。 没有半点的猜测和怀疑,赵仲良的心突然就安稳下来。 敢在这时候混入女尼之中,避开刘一桂那些人,将他引过来说话,可见已经弄清楚了他的身世和打算。 并且给予了他信任,否则不会独自一个人等着他到来。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想要遇到这样一个人,到底有多难? 即便是在平常时候,他诉说冤屈,都未必会为人所理解。 却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个这样的人愿意相信,并且付诸行动,冒险前来解决他的困局。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可能别人无法感受。 赵仲良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愿意用一切去报答。 赵仲良郑重地向那女子行礼。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她是从大名府来的谢大娘子。 他曾远远看过她一眼,虽然没有看清楚相貌,但再次见面时,他还是轻易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此时的作为与她在汴京的行事相符。 他忽然理解了,为何周广源会将他的秘密全都告知谢大娘子。 赵仲良走上前。 谢玉琰递出手中的笔,嘴里却道:“施主因何前来?” 赵仲良略微思量,就知晓她的意思,谢大娘子是怕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赵仲良握住了那支笔,下一刻一张汴水的舆图铺展在他面前。赵仲良胸口一阵“突突”乱跳,握着笔的手也微微颤抖。 所有的阻碍都不存在了,他不用赘述如今的情势,只要在舆图上一点,就能向对方说出他现在的处境。 过了这么多年,他总算等到了人来接应。 赵仲良道:“有一桩事想要问询师太。” 谢玉琰点点头:“施主请说。” “我年少时,遇到灾荒,父母亲人不慎走散……” 赵仲良在汴河上画了一个圈,写了个“方”字。 “之后听同乡说,父母先过世,留下两个兄弟。” 赵仲良换了个地方,又画了两个圈。 谢玉琰再次点头,夏子乔和葛英就是表兄弟。 “我苦苦寻亲,终于与兄弟们团聚,我们想要将父母骨殖迎回祖坟,可惜多次寻找无果。最重要的双亲流落在外。” “我常会梦见他们四处徘徊,找不到家门,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少些苦痛折磨?” 谢玉琰道:“诵经、佛事、立牌位皆可超度,即便寻不到骨殖,依旧能指引亡者往生,修行到了,亡者就能借善缘重获解脱。” 赵仲良看向谢玉琰:“师太可否助我修行?” 谢玉琰应声:“自然可以,施主想做法会,只要前来慈云庵与住持商议即可。” 说着话,她递过一只铜哨。 赵仲良迅速握在手心:“父母过世已久,恐有诸多执念,只怕往生艰难。”他现在还没弄清楚三掌柜所在,他怕到时候局面混乱,谢大娘子即便带人接应,也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谢玉琰看向赵仲良:“因缘和合之时,所求之事如愿。” 这话中有承诺,也有安抚。 赵仲良放下手中毛笔:“多谢师太解惑。” 他起身就欲离开,他不能在船舱中久留,否则盯梢的人会起疑心。这就是为什么他与谢大娘子通过打机锋来传递消息,而不是尽数写下来。 “施主,”谢玉琰唤住赵仲良,“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生者平安,才能超度亡者。” 赵仲良整个人一颤,谢大娘子这是劝他莫要为了复仇搭上性命。 赵仲良没有说话,而是再度躬身行了礼。 走出船舱,一阵风吹来,温和地吹拂着他垂下的额发,赵仲良想起当年承欢父母膝下时的情形,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施主。” 赵仲良刚刚踏上自己的船只,比丘尼就送来一摞经幡:“施主可以在亡者过世之处悬挂经幡七日,用过之后送回尼庵即可。” 赵仲良将经幡接在手中,感谢比丘尼。 回去的路上,赵仲良又看到河面上的莲花宝船,胸中的悲伤少了许多,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今晚不是他自己,有谢大娘子相助,还有亲人相伴。 …… 刘一桂见到赵仲良回来,立即迎上前:“如何?” 赵仲良将手中的经幡递给刘一桂:“船上的都是女尼,在做法事,我仔细看了一圈,船上没有旁人。” “我与上面的师太说,我双亲在外身故,想用一百贯超度,她们答应了,还与我讲了一些佛法,最后送给我这些经幡。” 刘一桂对经幡没兴趣,不过也仔细瞧了,就是寻常寺庙中见到的那种,于是伸手丢在了船上。 刘一桂道:“他们何时能走?” “大概半个时辰内,”赵仲良道,“送完了法船,接下来就是放生。我走的时候,那些女尼正将提前准备好的鱼搬到船边。” 刘一桂嗤笑一声:“放生这些?倒不如直接送给我们打打牙祭。” 赵仲良道:“我让兄弟盯着那两条船,等她们走了,我们就能松口气。” 刘一桂点头。 两个人分开各自行事。 刘一桂这才将手下叫到身边,那人方才凫水跟在赵仲良身后,偷听了赵仲良与尼姑们说话。 现在赵仲良走了,他就仔细地将听到的,看到的禀告给刘一桂。 刘一桂听后,眉头终于松开:“看来是我太谨慎了。” 手下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中也这般觉得。他能看出赵仲良是真的愿意跟随他们做事,但架不住刘管事总爱折腾。 刘一桂道:“你们与赵仲良一同盯着那两只船,等她们走了,就来向我禀告。” 手下只得应承。 晚上还有 第494章 火 孙长春带着人找到赵仲良时,僧录司的船刚刚离开。 “那些人走了?”孙长春道。 赵仲良点头。 “刘一桂也太紧张了些,”孙长春摇头,“不过就是来做法事的僧人,他也要再三去查验。” 赵仲良看向孙长春,目光中颇有深意。 “怎么?”孙长春不解,“我说的不对?” 赵仲良摇头:“这一点,你不如刘一桂。” 孙长春盯着赵仲良,然后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你说那……那些人……”有问题? 赵仲良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 孙长春半晌才回过神,一把攥住了赵仲良的手臂,他下意识地往河面上看:“她们是来抓……” 孙长春没说完就从赵仲良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他接着道:“那你有没有过去……说……” “我没说。” 孙长春目光登时暗淡下去。 “是她先与我说的。” 赵仲良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最近这些年,他很少会笑,但今夜却有些控制不住。 如果有活路,谁会想死? 孙长春心中满是欢喜。 “可……可靠吗?” 赵仲良没有犹豫:“我信她。” 有了人帮忙,他们就更容易抓住三掌柜,赢下这一局。 “我现在就去安排,”孙长春道,“让兄弟们打起精神。” …… 与此同时。 汴京城北门。 守城的门丞,在离城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接到了四个人,这四人穿着似寻常百姓,只是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格外的光滑、细嫩,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儿。 “你们几个一会儿跟着我走,千万不要闹出任何动静。”门丞吩咐着。 四人应声。 门丞眉头紧锁:“白日里不肯走,偏偏等到这时候,知不知道我冒着多大危险来接应?” 四人中的一个站出来拿出张兑票给门丞:“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门丞看着兑票上的银钱,笑着收入怀中:“知会外面的人了吗?只要送出城门,我可就不管了。” 四人忙点头。 “那就跟我走吧!”门丞提着灯笼向周围看了看,这才带着四人径直往城门口而去。 本该守在那里的门检和兵卒不知道去了哪里,提着灯笼的门丞走到城门前,轻轻一拽,厚重的城门竟然就闪开了一条缝隙。 四人互相看看,原来门是早就留好的,当即他们也不耽搁一个个顺着那缝隙挤了出去。 正当几人要离开之时,忽然听得城门口发出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几人一惊,忙拔腿向前奔去。 这些是汴水上孙家、周家、吴家、郑家的当家人,他们这些年私底下与夏孟宪勾结,没少为夏孟宪做事,夏孟宪被抓之后,他们也惴惴不安,恐怕下一刻朝廷就要抓他们。他们在汴水上有船只,却不敢从汴水上走,干脆反其道而行,买通城门领从北城走。 白日里他们已经送走一些族中的子弟,发现没有被人察觉,他们四个才敢动身,却没想到,刚刚出城,就被人发现。 想一想八成是有人早就发现了蹊跷,专门在这里等着他们出现。 到底是谁告的密?现在也没有功夫去想,四人只有豁出性命往前跑,幸好四家早有人等在那里接应,一群人立即上前拉起自家的老爷就开始奔逃。 “宿卫军,”一个声音喊道,“跟随我去拿人,那些偷偷出城之人,一个都不要落下,全都捉回来。” 火把亮起,城门大开。 一骑人马冲着那四家人而去。 马蹄声,叫喊声,登时打破了静寂的黑夜。 …… 刘一桂带着人在水面上走了一圈,那些尼姑走了之后,水面上恢复安静。出去探查的船只陆续回来,都没有再发现问题。 但他们依旧没有动,还在等消息。 刘一桂的手下低声道:“咱们现在还不走?” 刘一桂道:“还不是时候。” 手下人一头雾水,从刘管事这里打听不到一点消息,他们都怀疑,今晚到底会不会动身? 刘一桂向城北的方向张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条小船快速向这边而来。 “那四家人被发现了。” 汴水上的四家人,得知夏孟宪出事之后,就买通门丞将自家子弟送出城,白日里一直都很顺利,没有引起朝廷的注意,直到方才……被巡查的宿卫军发现了端倪。 应该说,是他们的人给宿卫军送去了消息,为的就是将宿卫军和巡检司吸引过去。 宿卫军和巡检司盯着那边,他们就安全了。 刘一桂道:“是时候了,告诉船队,现在就动身。” 手下立即应声,忙将消息传下去。 夏子乔已经快没了耐心,终于听说船可以动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虽说家破人亡,父母生死难料,但知晓自己就要脱身了,还是心中欢喜。 “我们的船可是在最前面?”夏子乔问葛英。 葛英点头:“之前船只都藏了起来,现在开始动了,也就能看清楚了。前面四条船护着咱们前行,左右两条船也安排了人手,万一有衙门拦路,他们就会迎上去,为我们打开一条通道。” “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们定能顺利脱身。” 夏子乔深吸一口气:“那就好,等风平浪静之后,我们再设法回来,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船只行进的格外快。 前面的关卡已经安排好,他们会畅通无阻。 只要今晚没有事,他们就能顺利脱身。 大约是护卫的人很多,夏子乔渐渐放下心来,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就要回船舱去歇着。今天着实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 靠在躺椅上,夏子乔昏昏欲睡,即将进入梦乡时,忽然船身就是一晃,紧接着,他听到外面传来破空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向他们疾驰而来。 他睁开眼睛透过窗子向外看去,黑暗之中一点火光,如同陨落的星辰,迅速向他而来,夏子乔吓了一跳,整个人从躺椅上掉落。 “砰”“砰”“砰” 数不清的羽箭射入木板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人的惨叫声。 一支羽箭落入船舱,箭上燃烧的火光登时点燃了舱内的布帛。 第495章 冲突 夏子乔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之间忘记逃跑,只是怔愣在原地,还是葛英跑进船舱,一把拽住夏子乔向外拖去。 “快走!” 烟雾之中,葛英一边捂住嘴一边咳嗽,提在手中的夏子乔就像死了一般,他用尽力气也没能将夏子乔拽起来。 葛英咬牙,如果不是觉得夏子乔还有用,将来在海上也得依靠夏家立足,他就将这蠢货一脚踹进大火中,这般想着,他扬手狠狠地掴了夏子乔一巴掌。 脸颊上热辣的疼痛让夏子乔回过神来,他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绑着火药的箭矢接二连三射入船舱,几乎将整个船舱都点燃,大火眼见就要将他吞没,求生的欲望让夏子乔挣扎着起身,跟着葛英狼狈地逃出船舱。 站在船板上,夏子乔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从四周传来的叫喊和厮打声,除了他们这条船,前面的四条船也被火箭点燃了。 燃起的大火照亮了水面,他也看清楚对面拦截的官府大船。 “我们被官府发现了?”夏子乔结结巴巴地询问葛英,受了惊吓又被风一吹,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三掌柜呢?他们怎么不来救我们?” 葛英笃定地道:“后面的船一定会来帮忙,不过……”他转头看失火的船舱。 他们也得能等到。 “两位郎君,”护卫道,“先跟着后面的小船离开。” “去哪里?”夏子乔询问。 护卫道:“先往后撤,我们冲开一条口子,就带着两位郎君离开,只要到了莱州,登上咱们家的大船,衙门就追不到了。” 夏子乔忙不迭地点头。 等到小船靠过来,葛英、夏子乔被护卫带着逃离,船上剩下的人则上了后面的船只,直奔着衙署的大船而去,加入了战局之中。 葛英看着那愈发嘈杂的水面,不禁向河中看去。 “你可会凫水?”葛英问夏子乔。 夏子乔摇头:“不会……” 葛英微微皱眉。 夏子乔道:“我们一会儿还要下水吗?你……你会不会……” 葛英叹口气道:“我也不会,再说若非水性格外好,下去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我们只能依靠这条船。” “两位郎君放心,”这护卫是刘一桂亲自安排的,腰间带着利刃,一直跟着二人,“掌柜的受夏尚书所托,定会将郎君们带出汴京。” 夏子乔丧气地道:“你们能是官府的对手?” 护卫没有直接回应夏子乔:“衙署为了找郎君们,分兵各处,这边关卡上的兵卒必定不多,只要我们短时间内将他们压制住,就能顺利脱身。” 夏子乔接着道:“你们可曾想到了会如此?” 护卫颔首:“自然,也提前做好了准备。” 夏子乔显然已经控制不住心中的担忧,追问道:“你们不是买通了关卡的人?为何没有事先通消息?” 葛英一把拉住夏子乔,夏子乔这话已经带着质问和埋怨,他们二人落魄至此,若是再开罪了这些人,就彻底没了依靠。 葛英低声道:“巡检司的人到了,自然就要接手关卡的布防,就算发现端倪,消息也传不出去。” 护卫不再多言:“两位郎中歇一歇,我要去船头看情形。”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水面上有人喊道:“快,靠上去,一定要击退官兵。” 夏子乔一喜,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水面上快速驰来两条船。 帮手终于到了。 葛英盯着那两条船:“这是……” 护卫道:“是赵仲良的保丁队,这些人比我们要厉害,他们出手必定会拼命,肯定能压制住官兵。” 护卫是看过保丁队如何抵抗山匪的,赵仲良手下的人,遇到事不会临阵退缩,就连杀人不眨眼的山匪,见到他们都要避让。 葛英听刘一桂提及过保丁队,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若是这般……趁着保丁队与官兵缠斗的时候,他们兴许有机会逃走。 葛英看向夏子乔:“做好准备,一会儿可能就要冲卡。” 夏子乔早就吓得面色惨白。 “想要活命,就得如此,”葛英递给夏子乔一柄钢刀,“一会儿若是有官兵摸过来,立即砍杀了他们。” 夏子乔从未亲手杀过官兵,听得这话不禁手脚发软。 葛英沉下脸:“他们不死,就是你死。” 夏子乔哆哆嗦嗦握住了刀柄。 …… 两条逐渐向关卡靠近的大船上,孙长春仔细地看着周围的情形。 手底下的兄弟都在等他吩咐。 这是赵仲良带来汴京的全部人手。 赵仲良和孙长春只要一声令下,不管要对付的人是谁,这些兄弟都会上前搏命。 就像现在,前面的是官府派来的人,他们也并没有半点的退缩。 他们必须要迎上官兵,赵仲良才能进一步得到刘一桂的信任,接近三掌柜。 孙长春知晓此去凶多吉少,他也不在乎,只要赵仲良能报仇就好。 他们之中,总得有人能得偿所愿。 这是孙长春等人早就想好的,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方才赵仲良带回消息,有人会暗中接应他们。 孙长春没抱太大希望,贪官污吏,山匪盗贼,他见过太多,这些人无不是趋利避害,一个女子真的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既然赵仲良信任他,他也愿意试一试。 孙长春想着拿起角落里的经幡,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来。 彩色的经幡,在风中飘扬,上面的梵文佛经和吉祥图案,此时此刻格外的庄严、神圣,就连这些手上沾血,从不信佛陀的人,都不禁微微动容。 下一刻,孙长春伸手将经幡扯开,布帛撕裂的声音入耳,众人不禁露出吃惊的神情。 孙长春将扯掉的经幡绑在了自己的右臂上,笑着看兄弟们:“这是仲良拿来的,兴许能保大家平安,不管信或不信,都给我牢牢地绑好。” 兄弟们纷纷开口询问。 “咱们什么时候信过这些?” “是啊!” “谁会信那些泥胎,”孙长春笑着,不过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也许有人会暗中接应我们,经幡就是他们给的,戴着就是方便他们分辨我们的身份。” 兄弟们听得这话,眼睛中一闪光亮。 孙长春道:“不过……局面混乱,我们也不知晓那些人能不能到,何时会到。” 兄弟们却不在意。 “这是好事,不管有没有用,绑上再说。” 说着从孙长春手中接过经幡,开始动手撕扯,清脆布帛裂开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悦耳,仿佛是一曲为他们践行的乐章。 第496章 开路 船上的兄弟们绑好经幡,孙长春将剩下一半送去另外那条船上,又将方才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确保每个人都知晓。 一切准备妥当,孙长春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真的要与官兵杀个你死我活,说白了,都是做给刘一桂他们看的,所以……性命攸关之时,能逃就逃。” 他不敢让兄弟们对官军留手,万一那些官军不认这经幡,到时候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他和赵仲良一样,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兄弟送命。 兄弟们应声。 “那就……动手。” 孙长春一声令下,两条船如箭般,顺着船只之间的缝隙直插入战局之中。 孙长春提起长刀,首当其中,强行登上了官府的大船。 刘一桂的人,见到孙长春带着保丁队前来,趁机散开保命,孙长春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个踹下了河:“谁敢再逃?我第一个劈了他。” 说完跟官兵斗在一起。 “开路。” 孙长春大喊一声。 保丁队的兄弟们也跟着喊道:“开路。” 保丁队奋勇向前,两条船与官府的船只撞在一起。随着他们的加入,本来焦灼的局面,开始向他们一方倾斜。 站在远处观战局的赵仲良紧紧地攥住手。 随着孙长春带着人攻上了官府的大船,另一条船上的兄弟,迎向官兵所在的小船,很快官兵的几条小船接二连三倾覆,船上的人纷纷落入水中。 这些官兵在水中大喊救命,附近的船只立即前去救援,官兵的命可比这些人要重要。 趁着这机会,孙长春跳回自己的船,吩咐人继续往前划去,他要将官兵围捕的阵型彻底撞散。 孙长春这番作为很快就惹怒了官兵。领头的军将召集人手,全力对付孙长春,官兵有了新的攻击对象,护卫夏子乔的那些船只,刚好趁机摆脱围堵。 水面上的局势有了变化,不光是赵仲良,葛英、夏子乔等人也都看在眼里。 “我们快走。”夏子乔身边的护卫开始吩咐人划船,往前通过关卡。 随着护卫夏子乔的几条船开始撤走,孙长春等人彻底陷入了官兵的包围。 “快,我们现在就过去。”赵仲良心中焦急,开口吩咐。 船只刚刚向前划去,就被人喊住。 “赵川兄弟。” 赵仲良转头看到了刘一桂。 刘一桂低声道:“你这条船上才几个人?这样前去只会与他们一样被困住。” 赵仲良眉头紧锁:“就算如此也要去救,我不能看着他们丧命。” “人自然得救,但不能这样横冲直撞,”刘一桂伸手指了指脑子,“要想想法子。” 赵仲良急着问:“还有什么好法子?” 刘一桂道:“我先带着人通过关卡,然后将人手都留给你,你再前去营救,到时候不用顾及我们,你们只需速速脱身就好。” 赵仲良眼睛一亮,不过他又担忧地道:“你身边没了人护卫,岂不是危险?” “等你们脱身,就能追上来,”刘一桂淡然地道,“这一会儿功夫,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赵仲良道:“那三掌柜……” 刘一桂道:“我来就是叫你过去的,三掌柜要见你。” 赵仲良的目光依旧在前面的战局之中,他抿了抿嘴唇:“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是等事情过后,我再去拜见三掌柜。” 刘一桂不禁摇头道:“你可知咱们东家手下一共就十个得力的掌柜,你若是能入一个掌柜的眼,将来在家中必得重用。多少人都想去拜见三掌柜,现在你得了这个机会,却要拒绝。” 赵仲良依旧满眼担忧:“我……” “我总算知晓为何保丁队的人,肯为你去拼命,因为你对他们是真的好,”刘一桂道,“一会儿三掌柜的船从这里经过,你就上前去,三掌柜会交待你,之后要怎么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仲良只好应承。 过了许久,一条小船缓缓划来。 赵仲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三掌柜他……” 刘一桂点点头:“大船都让给了夏子乔兄弟和方家女眷,三掌柜与我们乘小船离开。” 赵仲良登时明白了,刘一桂手下的护卫,都围着那几条大船,官府追过来,自然也只会盯着大船。 如此一来,小船更容易摆脱追击。 刘一桂谨慎,三掌柜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为了能顺利脱身,将夏子乔等人都丢出去吸引官府的视线,说是护送夏家人离开,何尝不是将他们当做了靶子? “去吧!” 刘一桂向赵仲良点点头,赵仲良这才整了整衣衫,吩咐人靠上三掌柜的船,两条船挨在一起,他正要抬脚踏上去,却被船上的护卫阻止。 “赵管事在自己船上候着就是。” 护卫这般称呼,意思已经很明白,等他带着保丁队投靠过来,就会与刘一桂一样,成为三掌柜手下的管事。赵仲良故意神情一动,然后低声向船舱里的人行礼:“三掌柜。” 片刻之后,船舱的帘子掀开,露出个缝隙,赵仲良看到一只手,那应该属于一个男子,年纪不算太大,应该不超过五十岁。 “你带着护卫和保丁队殿后,”一个声音传来道,“等我们离开,你就设法脱身前去莱州。” 说完,帘子就放了下来,船立即向黑暗中划去。 赵仲良盯着那条小船,直到刘一桂再次来到他跟前。 “一会儿方家人的船会先行,我们跟在后面。” 赵仲良点点头。 刘一桂再次嘱咐道:“若是朝廷兵马来援,你就自己离开,莫要做傻事。我知道你舍不得保丁队,但只要到了莱州,不出半年,我保证你能再次拉起一支人马。” 赵仲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应声道:“我知晓了。” …… 与此同时,孙长春陷入了苦战中。 他手中的长刀早就被击落,现在握着的是半截木棍。 周围都是官兵,他只能看到身边两个兄弟的身影。 “十五。” 孙长春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崔十五为了救他,自己陷入围困之中,方才他还能听到崔十五的呼喝声,现在却没了动静。 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他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兄弟消失在他视野中…… 接应他们的人却始终没有来。 他就知晓那些人靠不住。 孙长春压制住心头悲伤,大吼一声,向前冲去,却在这时候,后背狠狠挨了一棍子,腿也被人踹了一脚,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扑摔而去,几乎是在同时,一柄刀刃向他的脖颈斩来。 孙长春想要反抗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伸出右臂抵挡。 疼痛迟迟未到,那柄刀在关键时刻堪堪悬停在他上方。 第497章 合作 孙长春讶异地抬起头看向那挥刀的兵卒。 兵卒也在看着他,目光交织时,彼此都略微有一丝躲闪。 下一刻兵卒将刀收起,伸手握住孙长春的肩膀将他拽起来。然后不等孙长春回过神,那兵卒向后退了几步,没入人群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孙长春正觉得茫然,又有一个人从混战中摔跌出来,正是崔十五。 孙长春忙上前去看情形,只见崔十五衣衫凌乱,脸上手臂有淤青,不过幸好都是些皮外伤。 “他们……”崔十五指了指那些兵卒,“没向我们下杀手,也没抓我……”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不过他拉住孙长春,眼睛晶亮地看向自己右臂的经幡:“这真的有用。” 他亲眼看到刘一桂的人被捉住,还有人没能避开被刀刃砍个正着,他刚刚陷入官兵的围攻之中,如果不是官兵手下留情,他不死也是重伤。 他们与刘一桂的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右臂绑了经幡。 现在他们靠在一起说话,也没有官兵上前,不是因为官兵将他们忘记了,而是他们有经幡。 其实接应他们的人早就来了,就是这些官兵,只不过他们不知晓。 这样也对,提前知道了,他们难免表现的会有些明显,兴许就会被刘一桂的人看出来。 “我们该怎么办?”崔十五低声道。 说实话,之前动不动就得拼命,现在突然有人帮着了,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还去对付那些官兵?人家都不杀他们了啊,他们还能拿着棍子往人身上打? 孙长春倒是安心了不少,只要兄弟们的经幡不丢,都不会有事。 不过,转瞬他就担忧起赵仲良来,不知道赵仲良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 孙长春拉住崔十五:“咱们得换个法子干活儿。” 崔十五道:“怎么干?” 孙长春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压低声音:“咱们将刘一桂的人都引过去,交给官兵。跟过来的人也有不少,既然来了,就别让他们跑了。” “不过这事要悄悄地做,莫要被他们看出来。” 崔十五眼睛亮起:“我去找咱们的兄弟,就这么干。” 孙长春一把将崔十五拽住:“还有……挑几个人,一会儿你们得‘逃出去’。” 他们可以从刘一桂派来的护卫当中挑几个人,与他们一同逃离,看似是往外送信,其实是去帮赵仲良。 孙长春看清楚了局面,就能配合官兵,进行下一步安排。 …… 离这里稍远的汴水上,两条僧录司的船还没有靠岸,而是又折返了回去。 比丘尼站在船头寻找她们放走的莲花法船,只因为净圆师太放法船的时候,不慎将一串佛珠落在了上面。 僧正看着净圆师太乘的小船,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都闭上了嘴,早知道会闹出这样的事,今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前来。 那佛珠可不是寻常物,而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弄丢了,难免要被怪罪。虽说与他这个僧正无关,沾上这些总归不好。 再说,他夜里跟着一群尼姑来这里,即便没有乘同一条船,传出去也会被人议论。 那些人肯定说他是为了银钱。 不图三分利,谁会这般帮忙? 兴许是夜里行船辨别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连河灯的影子都没见到。 “是不是走错了?”僧正道,“我记得没有这么远啊!” 划船的僧人道:“我们……都是跟着慈云庵的那条船走。” 僧正皱眉,正要让人唤住前面的船只,就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有火光。 “那……是什么?”僧正指过去,他还没老眼昏花,不至于将那火势当成他们放的河灯,但河面上怎么会烧起来? 前面的船停下,净圆师太的声音随后传来:“僧正,前面可能出事了,我们快点过去瞧瞧,万一有人需要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净圆师太说着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不等僧正说话,净圆师太乘坐的那条船就加快速度靠过去。 僧正更加后悔,若净圆师太说要回来找佛珠的时候,他拒绝跟随就好了。谁知晓佛珠没找到,遇到了另一桩事。 “跟上去。”现在就算有人拉他,他也不能离开,见到有事不去帮忙,传出去可比他贪银钱更加可怕。 离那火光越来越近时,打斗的声音随之传来。僧正终于看清楚了,河面上烧着的是两条船。 他们这是遇到大事了。 追上净圆师太,僧正立即道:“阿弥陀佛,净圆师太……前面那恐是争斗,绝非我们能处置的,我们还是快些离开,靠岸之后再去衙署送信。” 僧正虽从僧人中选拔,却也是朝廷的官员,受朝廷约束,难免沾染世俗,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也正因为如此僧正在人前格外约束自己的行径,生怕被僧人指责,所以明明能自己做决定,却还要与净圆师太商议。 净圆师太皱起眉头:“似是有人落水。” 僧正脱口而出:“可能是些歹人。” “若是歹人,我们更不该这样一走了之,”净圆师太道,“这附近有船户,我们应当过去知会一声。” 僧正眨了眨眼睛,他从前怎么没觉得净圆师太这般心善?今晚这是怎么了? “船户?” 净圆师太颔首道:“僧正不常出来,可能不知,许多百姓靠着汴水过活,还会在船尾搭建棚屋,就在里面歇息,天不亮的时候,他们就在河上卖些杂货。” “这些人许多都是流民,没有户帖,委实不易,我们知会一声,也好让他们躲避开来。” 僧正还是觉得,这事不一定能波及到那些人。 显然净圆师太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们现在就过去,若是僧正有要事,可以先行离开。” 僧正呼吸一滞,净圆师太这话不是商议,而是要挟。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净圆师太已经转身走进了船舱。 僧正的脸沉下来,只得吩咐道:“一会儿就跟着净圆师太的船走吧!” …… 船舱中,净圆师太看向谢玉琰:“这般安排,他们之中还有人能逃脱?” 谢玉琰就是有这样的思量,才要僧录司和净圆师太出面,说服那些住在汴水上的船户帮忙。 还有一章 第498章 吹响 汴水上的船户与寻常百姓不同,多数人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让衙门的人来说服他们,他们未必愿意配合行事。 但他们却时常前去礼佛,因为寺庙常常会来布施,尤其是冬日里,会将米粮和贡品送到船户手上。 谢玉琰既然要建船队,自然会打听这些。 谢玉琰道:“赵仲良能看到河灯就找过来,可见性子十分机敏。” “这样的人,都没完全摸清楚那边的情形,足以看出,那边的主事人格外谨慎。” 净圆师太接口道:“既然行事谨慎,就会为自己多安排几条退路。” 谢玉琰道:“除此之外,他也不会对赵仲良完全交付信任。” 谢玉琰和净圆师太视线交汇,都从这话中找到了认同。她们何尝不是这样的人?遇到大事总要比寻常人多想几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眼下的情势说得清清楚楚。 “所以,”谢玉琰继续说下去,“我们单靠赵仲良这一手棋斩杀对方,可能会有闪失。” 净圆师太很喜欢这种博弈的感觉,不过现在她发现,谢玉琰比她更擅长这些。 可能是在尼庵寂寞太久了,被谢玉琰这样的人喊一声,就忍不住跟着走出来。 知晓谢玉琰是故意勾搭她,但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似找回了从前的自己,让她不愿意就此止步。 净圆师太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些?否则不会让我去请僧正一同前来。” 谢玉琰摇头:“见过赵仲良之后,我才有了这个思量。” 净圆师太一笑,这话说的她也得相信。 “我是提前做了安排,”谢玉琰道,“却不一定真的用得上,而且我也有私心……” 至于是什么私心,谢玉琰没有说下去。 净圆师太也没有询问,谢大娘子不想说的话,任谁也问不出来。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捻动佛珠,她之前就断定谢大娘子能在汴京闹出些动静。 现在看来,这已经不算是动静了,简直就似惊雷。 而且,这才刚刚开始,继续这般下去,将来有一日,定能撼天动地。 净圆师太心中并不担忧,也不忌惮,反而有些兴奋。 净圆师太道:“外面已经打上了,我们得快点将那些船户找到,让他们引路。” 他们找船户,是因为他们对水上格外熟悉,知晓这附近哪里最容易躲藏,将这些地方都防住,那条大鱼还能跑得了? …… 岸上。 周广源和蒋奇带着一群人登上了船。 这些都是汴京瓷行的商贾。 周广源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去不一定就能平安回来,若是有谁反悔现在还可以下船。” “下什么船?”吴铁山道,“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众人纷纷点头。 周广源深吸一口气:“当年赵家出事的时候,我们没能相助,这桩事在我心里一直没能过去,相信许多人与我一样。” “说是兔死狐悲也好,说是不甘心也罢,过了今晚……大家就都能放下了。” 商贾们下意识地点头。 吴铁山道:“这些年大家过的不好,私底下也难免互相猜疑、争斗,不过今晚能来这里,就还是志同道合之人,既然如此,那些恩怨也都算了结了,大家以为如何?” 商贾们纷纷回应。 “好。” “见识过今晚,那些不过就是小事。” “说的对。” 周广源脸上带了一抹笑意,虽然去做危险的事,但他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得感谢谢大娘子。”周广源道。 大娘子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 说完话,周广源吩咐:“走了,免得误了事。” 几条船一同向汴水上划去。 …… 赵仲良看着带着方家人的大船缓缓前行,他握紧了手中的铜哨。 接下来,他只要找准时机吹响手中的哨子,抓住三掌柜和刘一桂。 将杀人变成了抓人,就因为谢大娘子劝说他:生者平安,才能超度亡者。 在父母心中,更希望他能活下来。 赵仲良愿意为此试一试。 不过眼下这样的情势,想要做到太难,他身边只剩下两个兄弟,想要立即拿下刘一桂和他的几个护卫,就要找准时机,保证一击必中。 赵仲良正想着,只听得有人喊道:“回来了,有人回来了。” 赵仲良立即快走几步到了船头,只见一条船向这边划来,船头上站着的人是崔十五。 崔十五捂着肩膀,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受了伤,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也好不到哪儿去。 “川哥。” 赵仲良跳上崔十五的船:“里面怎么样?就你们几个逃出来了?其余兄弟呢?” 崔十五面色难看:“还在……还在里面。” 刘一桂得知消息,也靠了过来,他等上船看到崔十五几人,正欲开口询问,就看到船舱中的人被扶出来。 那是刘一桂手下的徐文等人。 徐文与崔十五一样,身上的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了,肩膀被砍中,两条手臂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徐文见到刘一桂露出激动的神情:“管事。” 看到自己的人,刘一桂脸色才好了些,若逃出来的都是赵仲良的人,他不免又要起疑心。 “里面的情形如何?”刘一桂问道。 崔十五没有说话,徐文接过去道:“孙长春正带着大家抵抗官兵,他让我们送消息回来,剩下的人手,最多还能支撑两刻。” 刘一桂眉头紧锁,两刻显然不够用。 即便顺利通过了关卡,也容易再被官兵追上。 刘一桂看向赵仲良:“你得让人告诉孙长春,最少也得半个时辰。” 赵仲良脸色难看:“里面官兵太多,他们已经尽力了。” 刘一桂想了想:“我再安排十几个人跟进去帮忙。半个时辰之后,你即刻带着人去救他们。” 刘一桂的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赵仲良只得点头答应,他又看向伤得严重的崔十五:“我这几个受伤的兄弟得跟着你们先走。” 受伤的人,留下会更危险。刘一桂不疑其他,应承道:“自然可以,让他们上我的船。” 赵仲良向崔十五点头:“你们先去莱州,我们很快就追上。” 说完话,赵仲良和刘一桂各自去安排事宜。等到一切妥当,刘一桂的船准备先行一步通过关卡。 “赵川兄弟,”刘一桂道,“希望很快你们就能赶上来。” 赵仲良抱拳向刘一桂行礼。 三掌柜的船也从旁边划出来,被刘一桂护在了前面。 “川哥,”赵川身边的兄弟低声道,“我们怎么办?现在凫水追过去?” 赵仲良摇头:“已经有人过去对付刘一桂了。” 两个兄弟面面相觑,片刻他们想起来:“是……崔十五。” 赵仲良没有回应,看到崔十五那条垂下来的手臂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崔十五手臂上的伤是假的,之前崔十五就这样骗过他,这次崔十五受伤的情形与那次几乎一模一样。 既然是假的,那么崔十五为何会在这时候回来,不言而喻。 赵仲良盯着水面,眼见那两条船就要消失在他视野中,赵仲良果断伸出手,凑在嘴边,吹响了那只铜哨。 第499章 中计 清脆的哨声在河面上响起。 赵仲良也不耽搁吩咐兄弟们:“快,靠近刘一桂的船只。” 小船快速前行,赵仲良继续吹着那只铜哨,船上的兄弟们握紧了手中的钢刀和棍棒。 船舱中刘一桂的手下,听到响动慌忙出来查看情形:“怎么……” 话尚未说完,就被赵仲良身边的人一刀捅入了肚腹,护卫瞪圆眼睛,尚未弄清楚情形,肚子上又是一疼,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整个身体随即向后倒去摔入河中。 在赵仲良示意之下,船上的兄弟们大声喊叫:“官兵追上来了。” …… 刘一桂进了船舱,正吩咐手下要盯紧了河面。 “保丁队只是暂时绊住了官军,领兵的人发现这边有动静,兴许还会派小船摸过来,我们不能放松警惕。” 手下应声。 刘一桂又看向崔十五:“你们受了伤,就不要到外面去了。” 崔十五却道:“只是一条手臂不能动了而已,若是朝廷那些狗贼敢靠过来,我们兄弟先上去解决他们。” 保丁队其余人听到这话齐齐点头。 崔十五接着道:“从前川哥就说过,咱们的活计都是刘管事给的,咱们得护着刘管事平安。” 这话说出来,刘一桂脸上也露出笑意,不禁伸手要去拍崔十五的肩膀,但碍于对方有伤,又硬生生地停下。 崔十五爽朗一笑:“刘管事放心,后面有川哥在,不可能会出差错……” 话音刚落,突然就响起了刺耳的哨音。 船舱中的人都齐齐变了脸色,刘一桂也收起了笑容,快步走出去看情形。 哨声一直响着,仿佛是在为藏匿在黑夜里的东西引路。 刘一桂皱起眉头:“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他想要看清楚,奈何黑夜之中,根本辨别不清。 哨音停下之后,又有喊声道。 “官兵来了。” “官兵追上来了。” 刘一桂不禁一惊。 护卫道:“像是赵川他们的声音。” 刘一桂也听出来了,赵川应该是发现了官兵的踪迹,在向他们示警。 “一定是官府的援军来了,快走,”刘一桂下令道,“护着三掌柜,我们快些过关卡。” 本来他们准备缓缓通行,免得惊动了那边的官军。 官军若是知晓,要抓的人在这边,定会舍弃保丁队追过来。 可现在后面有人追赶,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快,再快点。” 船上的人拼命挥动着手臂,船只立即加快了速度。 刘一桂盯着三掌柜的小船,恐怕那边出什么差错。 赵川这样示警,给他们带来了消息,却也会惊动与保丁队缠斗的官军。 刘一桂额头上登时冒出了汗珠,他就期望官军尚未弄清楚情势,等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远了。 但越是紧急关头,事情通常都会向最糟的结果上发展。 不远处的打斗声似是小了许多,河面上的水流波动却越来越大,刘一桂瞪大眼睛,借着失火船只的最后一点光亮,他终于看清楚,前面的几条船向这边逼来。 刘一桂咬牙道:“放响箭。” 响箭发出来,就是给前面的船只信号,让那些带着方家家眷和夏子乔、葛英的船只调转方向,冲着官府的船冲撞过去。 河面上情形不明,这些船只挡在前面,三掌柜的船才能顺利离开,关键时刻只能壮士断腕、弃车保帅。 几支箭射入天空,鸣镝的响动随即传来,跟随而至的是绑在箭杆上的烟雾。生死关头,刘一桂用上了最后一颗棋子。 响箭过后,前面的大船果然调转了方向。 船中的方家老小,也感觉到了什么,满脸都是的恐惧,女眷和孩子忍不住哭出声。 不光是他们,葛英发现他们的船,居然慢慢停下来,然后船头开始向后调转。 “这是做什么?”夏子乔质问护卫,“好不容易出了关卡,怎么又要回去?” 护卫沉着脸道:“刘管事那边出了事,我们要去接应。” 夏子乔听得这话,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他一把拉住护卫,露出怒容:“不准去,我们继续走,不准回去。” 护卫却没有了之前的恭敬,狠狠地将夏子乔扯开,就像在丢一堆腌臜物似的,将他甩到地上。 夏子乔的头狠狠地撞在船舱木板上,登时眼冒金星,身上也是无处不疼,骨头好似都断了几根。 随之到来的疼痛,让他不禁惨叫出声。 不过却没人理会他。 船头还是转了回去,夏子乔无力阻止,只得哀求道:“不要回去……我给你们银钱……夏家有的是银钱……我父亲明明与你们说好的……” 与夏子乔的慌乱相比,葛英显得格外冷静,他打开窗子向外张望,清晰地看到所有船只,都与他们一样,在往回疾驰。 他仔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先是他们被围困,然后强行打开一条通路,现在后面出事了,又要回去救人。 他们不像是被护着的人,反而更像一只抛出去的饵,用来吸引官军的注意。 这支船队之中,他们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不重要的人,出了事自然先被舍弃。 这次回去,他们船上的人一定会拼死抵抗官兵,他们会落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葛英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夏子乔,拿定了主意,快步走出船舱,站在外面的护卫看到他不禁皱起眉头,就要开口驱赶,葛英却在护卫的眼皮底下,抓起一块木板,纵身跳入汴水河中。 护卫一惊,只看到河里泛起了水花,渐渐离他们远去。从这里到岸边不知道有多远,即便是水性极好的人,八成也会体力不支,溺死在这里。 不过,护卫也清楚,葛英的选择没错。 与其稀里糊涂地死,倒不如掌控在自己手中,反正已经通过了关卡,侥幸活下来就能逃脱。 官府定会盯着他们不放,不会在意一个凫水离开的人。 夏子乔听到动静,挣扎着追出来,他茫然地看了一圈,却不见葛英的身影。 护卫淡淡地看向他:“葛英跳下去了,你也要跟着一起?” 夏子乔整个人颤抖的更为厉害,竟然一下子堆坐在船板上。他想起葛英问他是否会凫水,那时候葛英可能就有了这个打算。 就连葛英都将他舍弃了…… 夏子乔伸头向水中看了看,只能瞧见黑乎乎的一片,知晓自己可能会被抓,但他更没有勇气跳船。 还有一章 第500章 报仇 夏子乔乘坐的大船重新回到了关卡,不过奇怪的是,堵在这里的官船却不见了,连保丁队都没了踪迹。 护卫预感到不好。 官军好似已经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了。 “快点,”护卫道,“去找三掌柜的船,官兵去那边了。” 就似护卫想的那般,船继续往前行了一段,他果然瞧见了官府的船只,所有的官船都在向一个方向聚拢。 而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条船也被丢在了一旁。 那是带着方家家眷的船只。 护卫眼睛登时一缩,他们之中恐怕有内鬼。 …… 站在船头的刘一桂也察觉到了蹊跷。 夏子乔和方家的船应该引走一些官兵才对,可事实上,官船好像并没有被影响,依旧向他们聚来。 怎么回事? 他们的安排没有任何用处? “不对,”刘一桂突然道,“官兵不该知晓的这么清楚,有人向外通风报信……”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崔十五惊呼一声:“春哥被官兵抓到了,绑在了桅杆上。” “他妈的,这些该死的狗贼。” 刘一桂皱眉,顺着崔十五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有一条大船,但他看不清楚船上的情形。 “在哪里?”刘一桂下意识地问道。 “那不就是?怪不得官兵来的这么快,他们抓到了春哥……” 刘一桂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却什么都瞧不见,崔十五急切地靠过来。 “就在……” 崔十五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刘一桂感觉到肚子上一热,一股热流湿透了衣服,他惊诧地盯着崔十五。 崔十五一把搂住刘一桂,嘴上接着掩饰:“我们得去救春哥……” 话说着,他将匕首抽出来,再次刺向刘一桂的肩膀,锋刃完全没入其中。 崔十五还想要刺第三次,不过刘一桂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到底是刀尖舔血的人,刘一桂关键时刻回过神来,抬手向崔十五劈去。 崔十五感觉到手腕一疼,下意识松开了匕首,刘一桂趁机用肩膀撞开崔十五,脱身而出。 “来人。” 护卫发现了刘一桂被刺伤,忙围上前,保丁队的人也纷纷出手,与船上的护卫打斗在一起。 刘一桂靠在船舱旁,冷汗从他脸颊上滑落,鲜血不停地淌出来。他向四周看去,发现带来的护卫少了许多,想来是在崔十五向他动手之时,保丁队其余人也向他的人下了杀手。 刘一桂咬牙,面露凶光。他没想到,保丁队居然投靠了官府,他抽出腰间匕首,正要迎上崔十五时,一个身影跃上了船。 刘一桂看过去,正是赵仲良。 “赵川,”刘一桂咬牙切齿,“我将你当做兄弟……还引荐给三掌柜……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赵仲良一步步向前,声音冰冷:“我不叫赵川,我叫赵仲良,我父亲叫赵大正……” 说到这里,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愤恨:“我赵家十八口,就是被你们勾结夏孟宪害死的。你可能都忘记了。也怪不得,我父亲不过就是汴京的一个小小的瓷器商贾,在你们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 “本来我还担忧,会被你们认出来,之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记得……似赵家这样的人,你们不知杀了多少。” “我建保丁队,从来就不是为了护卫你们的商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你们。” 赵仲良提起长刀快走几步上前,失血过多的刘一桂,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死死按住,下一刻手起刀落。 刀刃高高扬起,就在落下那一瞬间,换了个方向,刀柄重重地击打在刘一桂头上。 刘一桂睁大眼睛,片刻后翻起眼白,倒在地上。 “良哥,”崔十五上前道,“怎么不杀他?” “杀了没用,不如交给官府,说不定还能审出些什么。”赵仲良说着将刘一桂丢给两个兄弟。 两个兄弟用绳索将刘一桂结结实实捆绑住。 崔十五对着刘一桂“啐”了一口浓痰。 刘一桂的人都被解决掉,赵仲良就完全掌控了这条船,待他准备吩咐继续追击三掌柜时,其他船只已然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纷纷靠过来。 “良哥,”崔十五提醒道,“小心着点,都是刘一桂的人。” 赵仲良和几位兄弟握住了刀刃。 “不用与他们多言,”赵仲良道,“撞上就打,反正也遮掩不过去。” 兄弟们应声,各自寻到地方站好,等到船靠上来那一刻,飞身跃上去,与上面的人斗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保丁队的打法,从来只有往前冲,从不曾躲避后退。 “他们害了刘管事,杀了他们。”刘一桂的人大喊。 保丁队兄弟们咬紧牙关,不管来多少人都一力抵抗。不过今晚他们已经用掉了不少力气,加上人手不足,很快就被人封住了攻势。 “别怕,多杀一个都是赚的。”崔十五高声道。 保丁队其余人都笑着回应,他们并不畏惧这样的场面,在西北的时候每次对付山匪不是如此? 拼可能没命,但不拼一定活不下来。 正当保丁队的人落入下风之时,脚下的船只猛地一晃,紧接着就有人道:“想要杀我兄弟?你们先拿命来。” 赵仲良眼睛一亮,顺着声音看过去,一条船撞了上来,船上的人陆续跳入这条船中,领头的就是孙长春。 “良哥,我们来了。” 孙长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官兵,他们一同杀入了战团, 赵仲良登时感觉到压力大减,很快他们就重新掌控了局面。 其余船只上的情况也差不多。 官兵和保丁队的到来,让那些人节节败退。 “快……”赵仲良顾不得感受兄弟重聚的喜悦,忙吩咐道,“去追三掌柜的船。” 孙长春笑着道:“别急,领兵的大人已经带人围了过去。” 赵仲良松了口气。 孙长春接着说下去:“听到你吹响铜哨,官府那边就知晓该收网了。” 赵仲良道:“他们发响箭调动船只,我怕你们会被拖住。” 孙长春摇头:“那位领兵的大人说了,只要迎过来的船,一律不与他们交手,就将他放过去。” “那些船都是为人开路的。他们的主子还在这里,即便放了他们,他们也不敢走。” 赵仲良颔首,官府领兵之人很是聪明,这么看来,三掌柜八成跑不了。 第501章 跑 徐恩站在船头,看着眼前的情形。 谢大娘子让杨小山送信给他,说是可能探知了夏子乔的下落,他立即暗中调动人手来到这里伏击。 之后谢大娘子见到了赵仲良,遂定下了里应外合的计策,才将这些人阻拦在这里。 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会相信,居然真的有人能“凭空消失”。 在朝廷四处捉拿人犯的时候,城门的守卫被人买通,汴水上的关卡也如同虚设。 若非他带兵前来,这些船只就能顺顺利利离开汴京。 到时候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些人。 徐恩有些好奇,夏孟宪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聚集了这么多人为他效命。 不仅船只上有大量的铁器,那些跟随他们的手下,个个都似亡命之徒。知晓有人阻拦之后,不是选择逃走,而是杀人闯卡。 他即便准备的这般周全,一战下来,还有四个兵卒被杀,三人落水不见踪迹,轻伤、重伤的兵卒更是有十几人之多。 徐恩都不敢去想,将这些人放走会有什么后果? 即便拿下了夏孟宪,不出几年,他们就能卷土重来。 他们今日做的事还有什么用处? 抖了抖钢刀上的血迹,徐恩指向面前的船只,他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兵卒就知晓要怎么做。 不抵抗的都抓起来,动手的可以诛杀。 “都知,”一条船快速靠过来,上面的兵卒禀告道,“我们将那条船拦下了,上面只有两个船工,没有咱们要找的人。” 就在孙长春带着人“闯卡”的时候,徐恩已经见过他,从孙长春嘴里知晓了三掌柜和刘一桂。 所以这次他们就是奔着三掌柜而来。 徐恩皱起眉头:“立即搜查附近的水面,他们跑不了。” 徐恩话音刚落,赵仲良的船只靠过来。 赵仲良登上徐恩的大船,顾不得别的,上前行礼之后问道:“有没有抓到三掌柜?” 徐恩摇头:“我们围住的船里面,没有看到主事之人,你可见过三掌柜?能不能说清那人的样貌和年纪?” 赵仲良摇头,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他们对我还有防备,就让三掌柜隔着船舱与我说了一句话,我没见到三掌柜真容,只知晓他是个五十岁以下的男子。” “不过我们抓到了刘一桂。” 徐恩道:“他们这样的人……不会轻易供述实情的。如果急着询问,会让他们知晓三掌柜已经逃脱,反而将嘴闭得更严。” “兴许他混在那些护卫和手下之中,”徐恩看着赵仲良,“你去看看那些抓起来的人,发现有谁可疑,就让兵卒将人单独关押。” 这些只能交给赵仲良去做。 赵仲良点头,不过他依旧有些担忧,找不到三掌柜,今晚至少白费一半的力气。 徐恩看出赵仲良所想:“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谢大娘子带着汴京瓷行的人也在周围,他们一直没有露面,就是防备有漏网之鱼。” 赵仲良眼睛登时一亮,他自然信任谢大娘子,今晚的一切都是大娘子暗中掌控局面,他到现在都不知晓,谢大娘子到底如何寻到的他。 那突然出现的僧录司大船,就是黑暗中亮起的一盏明灯。 赵仲良道:“原来大娘子还没走。” 徐恩露出一抹笑容:“在大名府的时候,情势比这还要骇人,谢娘子都没有躲避。”其中细节不好在这时候提及,他也就适时止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仲良知晓事情紧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忙跟着徐恩的人去认人。 徐恩安排好这些,看向身边的军将:“还有几条船的人没拿下。” 他说的是开始被他们晾在一旁的那些人,夏子乔就在其中。 军将道:“我立即带人前去,不会让他们脱逃。” 其余人,自然要跟他一同前去抓捕三掌柜。 …… 黑暗里,有三个人从汴水中冒出头。 他们剧烈地喘息一阵,却也顾不得歇着,辨别一下方向继续往前。 离这儿不远有个棚屋,是他们事先探查好的,棚屋里有几个船户等在那里,三掌柜就是怕会有闪失,为自己安排了最后一条退路。 “三掌柜,”护卫低声道,“再撑一会儿,咱们就要到了。” 三掌柜点点头:“快走。” 两个护卫应声再度与三掌柜一同凫水,三人似三条鱼般钻入河中。 河面上的打斗声离他们越来越远。这次中途没有半点停歇,三人一口气游到了处相对安静的河道,看到了一条小船。 小船后就是船户搭起的棚屋。 三掌柜停下来没有上前,由两个护卫先去探查情形,很快棚屋里跟出了二人,他们一同将三掌柜迎去屋中歇息。 船户见到三掌柜格外欢喜,他们是三掌柜吩咐留守在汴河上的人,若是这次三掌柜离开不顺利,就会来寻他们,再由他们护送出汴京。 换句话说,一切顺利的话,三掌柜用不上他们,他们就还得留在汴河做船户,船户有多辛苦,是常人体会不到的,如果能与三掌柜一同回到海上,他们也不用这般辛苦。 怕被旁人盯上,几个人不敢点灯,一个护卫守在外面,盯着四周的情形,不敢有半点放松。 三掌柜问船户:“今晚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船户忙道:“没有,我们这棚屋本就盖在不起眼的地方,附近没有其他船户,今晚也没有船只经过。” 他们躲在棚屋中,透过窗子盯着河面,若是有船过来,他们一眼就能看到。 船户想要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却又没敢开口,只是道:“三掌柜换身衣服,先歇一歇。” 三掌柜摇头:“那些官兵会追过来,我们得设法到岸上去。”看到官府船只围过来,他就知晓出了内鬼,后来听得有人喊赵川的名字,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赵川没有见过他,却知晓他的存在,定会带着官府四处搜捕他。他们要赶在官府来之前离开这里,先寻个地方躲起来再做打算。 还有一章 第502章 埋伏 三掌柜从未这般狼狈过,他心思缜密,做事稳妥,十几岁的时候,就带着人在海上走商,深得东家喜欢,一直被委以重任。 上一任掌柜在海上出事之后,东家就提拔他成为了新的掌柜,还让他暗中帮着夏孟宪等人做事。 前朝时,东家就已经在海上有了商队,家中子弟还曾在朝中任职,却因为一桩谋反案被牵连,差点就灭了全族。自此之后,家中子弟一律不再入仕,而是通过其他手段掌控朝局。 他们会用银钱扶持些刚入仕的官员,待他们身居要职之后,暗地里动用手中的权柄,为家里打开商路。 类似夏孟宪这样的官员,他们手中有许多,大名府的刘衡也是其中之一。 刘衡出事,他只当是凑巧被人拿住了把柄,没有太在意,将一切交给夏孟宪去处置,没想到夏孟宪也出了差错。 从丢了官职到被抓,一切来的太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安排,夏孟宪就被逼进了死路,还连累他也被困在汴京城中。 家里多年的筹谋,在当今官家在位的时候,很难达成。但极有可能会在新君登基之后实现,少了夏孟宪这颗重要的棋子,一定会影响家中的布局。 可惜事情闹到了官家那里,再难改变。 好在夏孟宪虽然被抓,却不会轻易供述出东家。 倒不是夏孟宪有多忠心,对夏孟宪来说,眼下的罪名,顶多算是为了私利,若被证实私底下效忠别的主子那就有谋逆之嫌。只要夏孟宪不傻,就不会节外生枝。 但他也不愿意将家里和自身的安危都赌在夏孟宪身上。 于是决定带着夏子乔等人一同离开。 一来可以用夏子乔要挟夏孟宪。 二来即便夏孟宪招认,只要朝廷抓不到他,就无法坐实一切,也就不可能找上东家。 除此之外,他有种预感,背地里有人在盯着他们。 从刘衡到夏孟宪,步步紧逼,就是为了查清他们背后之人的身份。 事实证明,他的思量没有错,他们被堵在了汴水上,如果不是提前安排,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 如同打了个败仗,输了个彻彻底底。 三掌柜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到这个地步,他都没有弄清楚,掌控整桩事的人到底是谁? 王晏应该在禁军大营,对官家来说,清理禁军中的逆臣比什么都重要,官家必定要让王晏查个清清楚楚再回来复命。 除了王晏之外,沾手这桩事的人中……他不认为谁能有这个手段,毕竟既要调动朝廷兵马,又要利用他身边之人,才能得到这个结果。 三掌柜闭眼养神,他若能顺利离开,定会亲自动手揪出那个与他们作对之人。 “三掌柜,”护卫走进棚屋,“我们巡视了四周,官船还没过来,也不见有船只停留。” 三掌柜站起身:“我们现在就走。” 棚屋已经靠近岸边,涉水离开不是难事。船户将水和吃食背在身上,为三掌柜等人引路。 “这条小路知晓的人不多,”船户道,“其余地方泥泞难行,这里下面石头居多,走起来更容易。” “我们可以先去西边的矮山中躲藏,现在木叶繁盛,官府来找,也不容易发现我们的行踪,而且山中还有逃民,总不能将人都抓起来。” 三掌柜听着船户的话,脑子不停地转着。凫水一段之后,明显感觉到水突然变浅,站直身子,不过及胸。 三掌柜踩着水,仔细留意着四周。 就像护卫和船户说的那样,这里只有他们的棚屋,并不见外人。 深夜格外的静寂,甚至没有鸟鸣和虫鸣,只有他们在水里活动的声响。 “咕噜噜。” 一串细微的声音突然传来,三掌柜身子一僵,其余人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往前走去。 三掌柜则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看向不远处的水面。 没有声音再发出来,水面上只有一串串波纹向两边荡开,三掌柜面色一变立即道:“有人在水中。” 话音落下,船户一脸诧异,护卫倒是先回过神来,忙护在三掌柜身侧,接着一人伸出一只手,架住三掌柜手臂快步往岸上赶。 就在这个关头,两个人冒出水面,他们吐掉嘴里的芦苇杆,向三掌柜等人追去。 “不对,”三掌柜喊了一声,“不能上岸,岸上有埋伏。”如果那些人能在水中抓他,刚刚就该下手,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结论只有一个,藏在水中的人,不想打草惊蛇。 他们在等什么? 自然是等他离开水面。 三掌柜足够机敏,可惜终究棋差一着,那个捉他的人,早就将一切都想在了前面。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落在了三掌柜和两个护卫头上。 他们想从水中逃走,奈何此时河水只没过他们小腿,让他们没法凫水。 一支支火把被点燃,迎着光亮走出更多人。 其中的一个船户略带兴奋:“这两个人平日里鬼鬼祟祟,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果然事情就出在他们身上。” “多亏我们没划船过来,不然定会惊动他们。” 他们能凫水来棚屋,其余人自然也能凫水靠过来,这样的黑夜里,人藏在水中,谁又能发现蹊跷?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三掌柜慌张应对,总会有想不周全的地方。 一次失策,步步危机,最终无处逃脱。 “绑住他们。” 蒋奇拉扯着大网,将里面的人彻底带到岸边,然后飞扑过去,死死地压在三掌柜身上,更多人学着蒋奇的模样,按住了护卫和船户。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们?”三掌柜挣扎着叫喊。 火把之下,将三掌柜的脸照得格外清晰,那是一张极为寻常的面孔,五官看起来没有一处惹眼,让人很难将他记住。 瓷行的商贾纷纷上前查看,脸上无不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 折腾了一晚上,就要抓这样一个人? 他们没抓错吧? 三掌柜的目光从面前这些人身上扫过,都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连衙门的人都不是。 他就被这样一群人抓了?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就在此时,人群散开一条路,一个女子走了过来,三掌柜抬眼看去目光登时凝住。 第503章 劝说 火把的光芒映照下,那女子的面容格外清晰。 十六七岁的女眷,脸上没有稚嫩的神情,有的是稳住局面的沉着和掌控一切的娴熟。 三掌柜此次来汴京,经常听人提起一个名字:谢娘子。 这个从大名府来的商贾,硬生生在榷场买卖上插了一脚。 来汴京月余,就掀起许多波澜,正因为如此,夏孟宪才谋划向她下手,再设法将王家父子一同拉下水。 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完,就被人提前觉察,夏孟宪反而身陷囹圄。 这是三掌柜之前对整件事的认知。 可当见到谢娘子这一刻,三掌柜知晓事情没有那般简单。 他们都小看了这谢氏。 恐怕从一开始夏孟宪就踩进了别人的陷阱。 从大名府到汴京,背后操控一切的人,除了王晏之外,还有这个谢氏。 谢氏在明面上引着夏孟宪动手,王晏看准时机,动手抓人。 两个人一明一暗,朝堂、坊间配合的天衣无缝。 而且……这个谢氏…… 三掌柜盯着谢玉琰看,停顿了许久之后,他忽然露出抹诡异的笑容,谢氏这相貌生得太过出挑,他看过之后,不禁想起一些往事。 “你是谢娘子。” 谢玉琰没有回话。 三掌柜再一次肯定地道:“你是谢娘子。” 三掌柜两次说了同一句话,神情却有着细微的变化,似是在传递一些只有谢玉琰能听懂的消息。 谢玉琰却不为所动。 三掌柜不得不接着道:“你来抓我,你可知晓我是谁?” 谢玉琰淡淡地道:“那是衙署该问的事。” 三掌柜皱起眉头,她的神情平静,清澈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波澜,显然真的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你放了我,” 三掌柜努力抬起身子,“我跟你谈一笔买卖。” 他不害怕被身边这些人听到,既然谢娘子有法子将他们聚在一起,就有本事让他们不会出去乱说。 谢玉琰道:“商贾诚信为本,你这种人的买卖,我们不做。” 话音落下,引得周围的商贾轻笑出声。 三掌柜的脸色一变再变。 谢氏明知晓他在说什么,却这样回应。 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谢氏远比他想的更难对付。 他后悔了,如果来到汴京之后,就去见这个谢娘子,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三掌柜接着道:“你们根本不知晓实情,就这样抓了我,你们定要后悔。” 谢玉琰依旧不理会,看向周广源和蒋奇:“将他们绑好,一会儿交给官兵。” 眼看着谢玉琰就要离开,三掌柜再次道:“谢娘子,你可去过韶州曲江?” 这次,她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审视,三掌柜一颗心乱跳,当他以为话语就要有起色时,谢玉琰吩咐蒋奇:“堵了他的嘴,免得他再用出什么手段,蛊惑人心。” 这次,三掌柜眼睛中露出几分怀疑的神情,他开始疑惑是不是自己推测有误,眼前这谢氏与他想的那个谢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还想说些什么时,嘴里却被塞入一团东西。 三掌柜的护卫挣扎着还要反抗,周广源等人差点按不住,好在来的商贾足够多,五六个人上前,齐心协力将人绑了个结实。 那两个船户知晓逃不走,干脆就束手就擒,不过也免不了求饶。 “他们给了银钱,让我们带着离开,我们不知晓他们是什么人。” 另一个船户也道:“我们就是贪几贯铜钱。” 谢玉琰看向二人,她向周围船户打听过,这二人一直在汴水上讨生活,若他们一口咬定只是收了银钱做事,可能会逃脱重罪。 谢玉琰点点头:“若你们上了公堂也是这般说辞,可能会被放出来,不过……” 她微微顿了顿:“我会传出消息,是你们暗中透露了三掌柜行踪。” 两个船户露出惊恐的神情。 东家若以为是他们出卖了三掌柜,他们哪里还能有活路?不但他们要死,他们留在海上的家人也会被处置。 船户咬牙道:“你这个狠毒的妇人。” 谢玉琰并不理会二人的谩骂,倒是蒋奇上前狠狠地抽了二人几个耳光,然后将二人的嘴堵上。 做完这些,商贾们觉得甚为畅快,他们今晚总算帮上了忙,没有白走这一趟。 “大娘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是不是还要去河中抓人?”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铜哨声响起。 有人拿着火把走到河边张望,只见几条船向这边而来。 “是赵仲良。” 听到谢玉琰这样说,周广源也走到河边,挥动起手上的火把。 片刻后,赵仲良和几个兄弟涉水来到岸边。 “大娘子。” 赵仲良见到谢玉琰立即躬身行礼,然后视线看向周广源、蒋奇等人。 这一张张脸孔,赵仲良再熟悉不过。 在这种时候见到故人,心中不禁有些酸涩。 他们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 当年家中出事,他也曾怨恨过这些商贾没有站出来帮忙,可现在……他释然了。 他们也有家儿老小,也要护着自家人性命。 贪官污吏当道,证据确凿判成了铁案,任谁亲眼见到这些,都要躲避,生怕落得赵家一样的下场。 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旧没忘记,都愿意冒险前来。 看不到希望时,谁都会退缩。 一旦有一丝光亮,他们就愿争取。 他们与父亲的情谊,其实一直都没有变。 赵仲良弯下腰,郑重地向所有人躬身道谢:“仲良替赵家十八口谢谢大娘子和诸位叔伯、兄弟,诸位的恩情仲良定然谨记在心。” “莫要这样说,” 周广源道,“当年的事,我们有愧。” 赵仲良摇头:“当时大家找不到法子为我们翻案,我都知晓了。” 没有时间过多寒暄,谢玉琰道:“先看看这人是不是三掌柜。” 赵仲良早就看到几个人被绑缚在那里,反正人跑不了,他也没急着去瞧,现在谢大娘子这样说,他忙走上前去,将火把照向三掌柜的手。 手很相似,应该就是他在船上看到的那只。 再看三掌柜的神态,深沉的目光中透着几分阴鸷的神情,赵仲良伸手将三掌柜嘴里的破布取了出来,然后突然一肘撞在三掌柜肚腹上。 三掌柜发出一声惊呼。 第504章 跑不了 两个护卫见三掌柜被打,又开始挣扎。 三掌柜刚刚站稳,赵仲良扬起手,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这次三掌柜一声也没吭。 赵仲良再次打过去。 七八个巴掌过去,三掌柜的脸已经红肿,嘴角也溢出了鲜血,三掌柜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依旧不肯说话。 赵仲良停下手,向谢玉琰道:“之前我没见过他,就瞧见了他一只手,听过他声音。” 谢玉琰点点头:“就是他了。” 旁边的蒋奇捅了捅周广源:“他刚刚不是没说话吗?” 周广源叹口气:“打成那样都不说话,可见是怕赵仲良听到他的声音,认出他的身份。” 蒋奇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这些聪明人天天想那么多,就不觉得累?幸好他不是那种人。 谢玉琰询问赵仲良:“徐都知在哪里?” 赵仲良道:“离这不远,方才我吹哨就是给徐大人送消息。” 等到徐恩过来,就能将三掌柜这些人交给他带走。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徐恩匆匆而至。 看到被绑缚的人,徐恩面露喜色:“抓到了?” 谢玉琰颔首。 徐恩笑道:“这厮狡猾得很,多亏了大娘子,不然还真的让他跑了。”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商贾:“都是大家协力相助。” 徐恩向众人颔首。 谢玉琰接着道:“我们沿着河岸往下搜寻,若是有人凫水逃离,就一并绑了送去衙署。” “那就有劳诸位了。”徐恩说完也不耽搁,带了三掌柜等人登船离开,他还要去看看夏子乔那些人有没有被拿下。 等到徐恩等人离开,谢玉琰让周广源和蒋奇带着众人沿河岸搜寻,她则上了路旁的马车。 净圆师太正在车中等候。 谢玉琰道:“师太为何不露面?” 净圆师太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贫尼一向不喜见外人。” 说着,她想了想又道:“方才抓住的人是什么来头?” 马车缓缓前行,谢玉琰道:“那些人应该极为擅长行船,否则不会选择走水路离开。这也是为何我让人寻棚屋埋伏,一个水性好的人,关键时刻必然凫水逃走。” “手中有船只,养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护卫,敢能私通官员做买卖。” “师太想到了些什么?” “只靠着水路谋生的寻常商贾,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净圆师太想了片刻,“他们的买卖必定获利极多。” “你与我说过赵家的案子,涉及私运青白盐,既然能向西北私运货物,也可以打通其余关卡往北方、西南去……” 谢玉琰点头:“私运货物获利极多,而且除了通过陆路运送之外,还有一个法子更为常见。” 净圆师太眼前一亮:“你说的是海运。” “所以,他们明面的身份可能是海商?” 谢玉琰道:“本朝海商并不少见,但能将手伸这么长……可见势力不小。” 海商安分守己,朝廷自然不会刻意去盘查,他们左右朝局就不一样了。净圆师太觉得这桩事要让太后娘娘知晓。 “我们能推测到的只有这么多,”谢玉琰道,“不过,既然将人抓了,就不怕弄不清楚。” 哪怕是惹来那些人报复,只要他们有所动作,就能顺着线索查下去。 三掌柜是一定要抓的,如此一来,无论是维护他们的威势,还是设法扳回局面,那些人都得坐在棋桌旁继续落子。 净圆师太再次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抬起头来迎上那目光:“师太可是又想到些什么?” 净圆师太点点头:“大娘子有没有想过……” 谢玉琰静静地听着。 净圆师太吐出几个字:“做太后?” 马车压到了一条石头,车厢登时剧烈一震,车帘也跟着抖开了个缝隙。 谢玉琰就似没有听到净圆师太的话,伸手将帘子掀开:“天亮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黑夜已经渐渐褪去,天地间被笼罩上了一抹灰色。 净圆师太的话还没说完,做太后之前,自然要先做皇后。如果赶一赶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官家的身子还能支撑些年。 官家驾崩之后,就可直接入主慈宁宫。 净圆师太又看了看谢玉琰,显然谢大娘子不想提及这一桩。 可惜了,若是谢大娘子肯答应,她就又有了新的执念。 …… 船舱内,夏子乔紧紧地捂着肚子,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淌出来,他惊恐地看着船上的护卫。 官船将他们围住之后,船上的护卫就拿起匕首刺向他。 多亏那护卫受了重伤,他才能挣脱开来,差一点就没了命。 看到官兵登船的那一刻,夏子乔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他得救了。不过很快眼泪就跟着落下。 他现在死不了,但很快就要被丢入大牢之中,不知是会被刺配还是流放或是……砍头。 两个兵卒上前将夏子乔扯起来,就要用绳索捆绑他的手臂,夏子乔立即叫喊:“我受伤了,你们这样绑着我……到不了衙署我就会没命。” 兵卒听得这话,忙查看夏子乔的伤口。 将衣衫撕开一些,肚子的伤就展露在眼前。 不过半根小拇指长的切口,只割开了皮肉,并未伤到内腑,血滴滴答答地向外淌着,很快就要干涸掉了。 两个兵卒忍不住笑出声,这是他们今晚遇到最好笑的事。 “死不了,”兵卒踹了一脚夏子乔,“没用的东西。” 夏子乔即将被押走时,他想起了些别的:“我的表兄弟葛英凫水逃走了。” 兵卒听到“逃走”两个字吓了一跳,不过…… 兵卒道:“凫水的话,他跑不了,你们很快就会在大牢里见到。” 听到兵卒的话,夏子乔松了口气,葛英丢下他逃命,这个仇他必须要报。 …… 船上的人已被抓捕的差不多,还有一些人趁乱凫水逃走。 官兵并不着急,依旧在收拾残局,好似不准备再追赶那些人。 凫水的人拼命地划动着四肢,只想要快些离开这里。 葛英就是其中之一,他水性不好,只得靠着一块木板在水面上漂浮,歇息片刻,他又开始用腿拍打水面,虽然疲惫不堪,他依旧在坚持,他离身后的船只已经很远,很快就能死里逃生。 天渐渐亮了,终于能将周围一切看清楚。 葛英努力抬头向前看去,好似河岸就在不远处,葛英心中一喜,手脚并用地继续划水,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 那不是河岸,而是渐渐靠近的船只。 许多许多船只。 是一支船队。 第505章 有趣吗? 几条船在葛英不远处停下。 葛英也总算看了清楚,站在船头的是郭雄,后面还有郭川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上过角抵台,若不是引来了官兵,当日就会被打死在台上。 葛英会记得这么个不起眼的妇人,因为贺家就是那次被抓住把柄下了大牢,接着就是夏孟宪被弹劾,从那之后,他们就麻烦不断。 如今这些人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是为了什么。 葛英在水中泡了一晚上,嘴唇都在发抖,看到郭雄等人,浑身上下更是一片冰凉。他豁出性命跳入水中逃走,用尽全力挣扎了那么久,最终却还是要落入这些人手中。 郭雄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河中的葛英,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抱着一块木板飘了这么远,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冯巧娘眼睛通红,双手紧紧地攥着。她被大娘子救下之后,看到贺家人被押入大牢,只当家中大仇得报,不敢再去想别的,因为她知晓,贺家背后的那些人不好撼动。 没想到,夏孟宪那狗官下狱,这些恶人也被堵在了汴水之上。她甚至还能跟着大船来河上捉这些漏网之鱼。 这一刻,她在心中默默念着爹娘和哥哥的名字,愿上天有灵,能让他们看到这一幕。 郭川咬牙切齿地道:“不如我们也来赌一赌,就赌他今日能不能从这里逃脱?” 船工们发出一阵笑声。 葛英看着那些人猖狂的模样,想想一会儿被他们捉住,少不了又是一番折辱,心头就满是愤怒。 就算他死,也不能落得这个结果。 这样想着,他的手突然松开,整个人向河水中沉去。 冰冷的河水一下子将他整个人淹没,挤入他口鼻之中,死亡的恐惧笼罩在他身上,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挣扎,痛苦之时,手忽然抓住了一个东西,那东西将他向上拽去,片刻之后身体就冲出了水面。 葛英大口地喘息着,双手紧紧握着那东西不放。等他回过神时,就听到哄笑之声从头顶上传来。 郭雄道:“怎么样?是不是得谢谢爷们儿救了你一命?” 葛英向手上看去,这才发现被他牢牢握住的是只船桨,船桨的另一端就在郭雄手中。 “怎么?不敢死了?”郭雄讥诮地道。 葛英望着这群人,再度发狠松开手,不过这次身体刚刚下沉,方才那呛水的痛楚又传来,他咬牙挣扎,但很快就控制不住求生的本能。 他没想过死居然这么难受。 他难以自控地再次拉住了船桨,然后就像一条死鱼般又被拖出了水面。 这一刻,葛英知晓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送死。辛酸、痛楚随着他的咳嗽,化作眼泪和鼻涕一并涌出,糊满了他的脸。 “怎么样?有趣吗?”郭雄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你们不就是这样对待那些女飐的吗?” 捉弄一条性命,让她们不停地在生死之间挣扎,以此取乐。 “这次你自己也来尝一尝。” 郭雄去扯那只船桨。 葛英满脸都是恐惧,哆哆嗦嗦地求饶:“那都是贺家做的,不是我……我没有……” “将我送去衙门,我去衙门。” 人一旦泄了那口气,就算是完了,尊严和勇气全都荡然无存。 不过被折腾了几次,葛英就变成这般模样。 郭雄啐了葛英一口,吩咐船工将人拉上来用绳子绑好。 “走吧,”郭雄吩咐道,“继续往前走,肯定还有不少人想要凫水逃走。大家可要睁大了眼睛,仔细盯着。” “放心吧,一个都跑不了。” 船工们回应。 平日里被那些人欺压,终于轮到他们做主了,岂能放过? 船队很快又在河中发现了人影,两个船工立即跃入水中,很快就将人捉上了船。 这些人和官兵争斗一晚,最后的力气都用来凫水,哪里还能抗争,只得束手就擒。 不一会儿功夫,就抓了六个人。 途中还遇到三个人划小船逃离。 看到郭雄这支船队,三人连抵抗的心思都没了,干脆丢下手中的船桨,等着船工将他们绑住押走。 见到这样的情形,郭雄能猜到昨晚的争斗有多激烈,要是他们也能来凑个热闹,该有多好?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捉拿这些人,本就是官兵该做的,即便在争斗中杀了人,官府也不会追究,换成他们可就不一定了。 他们等在关卡外,万一这边有什么差错,他们也能前来补救。 官兵们经过一夜的奋战,许多人都躺在船上歇息。当看到那些脱逃的人,都被郭雄等人抓了回来,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一个军将跳上郭雄的大船,看到一旁的葛英,伸手拍了拍郭雄的肩膀:“等回到衙门,徐都知会为你们请功。” 郭雄道:“就是顺手将人抓回来,哪里算得上功劳。” 军将笑道:“你们东家还带人抓了主事之人,朝廷定要有恩赏。” 郭雄更是欢喜:“若是还有什么地方,我们能帮上忙,军将只管吩咐。” 军将指着河上的船只:“帮我们将船弄到码头上。”这些都是葛英等人乘坐的船只,船上的人杀的杀,抓的抓,船自然就只能丢弃在一旁。 官府带的人不够多,只能让郭雄等人帮忙将船带回去。 郭雄应承下来,他看着那些船,心里一动,若是朝廷能将这些船卖给他们,船队立即就又壮大不少。 不过这些事用不着他操心,大娘子必然有思量。 军将吩咐兵卒:“办完了差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河面上登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 不光是郭雄的船队抓到了脱逃的人,周广源和蒋奇这边也有收获。 不算三掌柜,他们又抓到了四个逃到岸上的人。 这些人凫水用光了力气,好不容易挣扎从河中爬出,谁知道就遇到了这些商贾。 结果与郭雄那边差不多,没有任何抵抗就被拿下。 谢玉琰带着人在码头上等到了徐恩。 商贾们将四人交给兵卒,就退到一旁,等着谢玉琰与徐恩说话。 谢玉琰低声道:“还有一人要交给徐都知。” 徐恩道:“大娘子说的是谁?” “韩泗的弟弟韩淙,”谢玉琰也不隐瞒,“韩泗之所以派人寻找三掌柜等人下落,就是以为韩淙在三掌柜手中。” 话说到这里,徐恩就明白了:“其实韩淙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是我让人扣押了韩淙。就是为了挑起韩家与三掌柜之间的争斗,要不是韩家四处寻找三掌柜下落,我们也不能洞悉三掌柜的打算。” 谢玉琰点点头:“如此,就谢谢徐都知了。” 还有一章 第506章 拥立 徐恩很清楚,如果不是谢大娘子的安排,他们抓不住三掌柜。 “不过,”徐恩说完这话又道,“如此一来,这些功劳就凭白加在了我头上。” 谢玉琰笑着道:“徐都知也帮我解决了许多麻烦,身为商贾有些东西拿了,反而会引来灾祸。” “再说,我也能得到我应得的。” 徐恩下意识地点头,心里也一片通亮,到底是谢大娘子,能将这些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郭雄、郭川,赵仲良还有瓷行的商贾,这些人都会围在谢大娘子身边。 谢大娘子说的“应得的”,指的就是三掌柜、韩泗这些人倒了之后,汴京瓷行必然会有变化。 到时候谁会出手整饬瓷行,坐上行老之位? 除了谢大娘子,谁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这才是一个商贾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徐恩道:“不管什么时候,大娘子遇到难事,都可以来寻我。”即便谢大娘子不说,他也会暗中帮谢大娘子一把,让她顺顺利利接管瓷行。 这算不上是回报,他只是觉得就该如此。 瓷行有了谢大娘子,会更加兴旺,大家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谢玉琰道:“多谢徐都知。” 徐恩带着人离开,谢玉琰也回到马车上。 净圆师太看向谢玉琰:“别忘了,还要将香火钱送去慈云庵。”她跟着谢玉琰折腾了一晚上,不过结果不错,算是大获全胜。 谢玉琰道:“我看师太昨晚很是欢喜,香火钱能不能少……” 净圆师太摆手道:“大娘子就要做瓷行行老,哪里在乎这点银钱?更不要想着赖账,否则说出去定要惹人笑话。” 谢玉琰笑道:“不是不给,只不过想到还有一桩事要劳烦师太,不如做完之后,一并送去尼庵。” 净圆师太看向谢玉琰:“我年纪大了,跑了一晚上,腰酸腿疼,只怕做不了了。” 谢玉琰就似没有听到般,继续往下说:“河上死了这么多人,河面上难免有些怨气聚集,佛祖悲悯众生,僧录司还得做一场法事。” “那些死去之人,多数罪大恶极,八成没人愿为他们捐香火钱。” “不如卖了他们的船只筹银钱,这银钱不但能做法事,还能买些米粮和衣物布施给那些船户。师太您说,是不是善法?” 净圆师太神情平静:“我听说孙家、周家、吴家、郑家也出了事,他们手底下的船只更多,不然娘子也一并要了吧!” 谢玉琰摇头:“那四家在汴水上多年,除了仰仗夏孟宪和三掌柜照应之外,必定还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和利益搅和在其中。没有一年半载别想查清他们的案子,我急着用船,等不了那么久。” “再者四家族中子弟甚多,拿他们的船,也麻烦得很。更何况四家手中多的是漕船,想要插手漕运的人太多,我要应对榷场的买卖,没有精神去打通那些关节。” “不像三掌柜他们的船,立即就能拿到手中,修葺一番就可以用。” 净圆师太听到这些话,不禁又想旧事重提,好好与谢玉琰讲一讲慈宁宫的事,那里真的很不错。 不过还是算了,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先送我回尼庵,让我睡一觉再说。”净圆师太说完就开始闭目养神,她自知逃不过这些活计,能得一时的清静也是好的。 马车里恢复了宁静。 谢玉琰没有歇着,她想起了三掌柜与她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唯有一句值得去思量。 三掌柜说:“谢娘子,你可去过韶州曲江?” 她没去过韶州曲江,但有一个人去过。 谢二老爷谢易松曾在韶州曲江任知县。 谢易松在任时,刚好遇到了叛乱,谢易松和徐氏被掳走,谢易芝带兵前去平叛,兄弟两个里应外合拿下了叛将,可惜谢易松和徐氏没能逃出来,被叛军所杀。 三掌柜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谢家的那些往事。 这是猜中了她的真实身份?那么为何要点出谢易松? 是因为当年韶州曲江的叛乱有问题,还是谢易松的死有蹊跷? 或者,她与谢易松有什么关系? 谢玉琰没有让三掌柜说下去,从一个敌对之人嘴里说出的话语,本就不可信。她表现的太过关切,还可能会被三掌柜利用。 她出身谢家没错,但她并不将这个放在心上。 与其冒着危险去探知谢家的秘密,倒不如自己一点点查明。 马车在慈云庵停下,谢玉琰和净圆师太下了车。 “大娘子。” “住持。” 于妈妈和比丘尼快步走过来。 看到谢玉琰安然无恙,于妈妈松了口气,昨晚大娘子乘坐僧录司的船只,于妈妈没有跟着前去,而是让苏满暗中护着。 净圆师太看向谢玉琰道:“明日别来慈云庵了,还是去宝德寺吧,让那边做道场。”不能就她一个人忙,智远住持也得出点力,否则僧录司的僧正看到她又要皱眉。 净圆师太走进尼庵,谢玉琰也重新坐回马车内。 于妈妈坐在谢玉琰身边:“我在尼庵听到比丘尼送回消息说,河面上出事了,大娘子和师太要留下救人,我就让人送信回家,告知张娘子一切顺利。” 如果河上出了事,比丘尼定要慌张,既然神情自然,那就是都在大娘子掌控之中。 谢玉琰点头,有了这话,张氏和钦哥儿也就不会太担心。 马车一路前往南城码头,还没到自家院门前,马车就停了下来。 苏满道:“周广源那些商贾在等大娘子。” 谢玉琰让于妈妈扶着下了车,周广源等人忙上前向谢玉琰行礼。 “大娘子,”周广源道,“我们过来,是有事要与大娘子商议。” 谢玉琰点点头:“我们进去说。” 一群人跟着谢玉琰在堂屋坐下。 周广源就开口道:“我们收集了一些韩泗等人的罪证,准备写好诉状就递送去衙门。” 谢玉琰道:“现在是个好时机。” 周广源向众人看去,然后代替所有人道:“汴京瓷行乱成这般,委实需要一个人主持大局,我们愿拥立大娘子成为新任行老。” 第507章 好狗 汴京,韩家庄子上。 韩老太太一脸担忧:“还没你二弟的消息?” 韩泗摇了摇头。 韩老太太道:“你不是说,知晓他被带去哪里了吗?” 韩泗道:“我们找到了汴水上,本想要设法营救,可还没动手,就听到了厮杀声,官兵将他们阻拦在了关卡上。” 听到这话,屋子里登时响起了哭声,都是韩淙那一房的人。 韩老太太呵斥一句:“哭什么,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们号丧。” “方家的人呢?有没有救回来?”韩老太太接着问。 韩泗也是摇头。 他们远远看到了那阵仗,谁也没敢上前。原来是想着将人救出来之后再报官,谁知道官府先动了手。 “看那样子,”韩泗道,“谁也逃不脱。” 他们没敢凑上前,就在码头盯着水面的情形,看到官兵抓了许多人,可见葛英他们没能逃走,韩泗现在怀疑,葛英背后的人也被困在了汴京。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韩老太太道,“要带我们离开这里?” 韩泗点头:“我们往西南去投奔舅父。” 韩老太太看了看屋子里的儿孙,想到韩家的瓷窑和家业,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泗道:“我出去看看,东西带好了,我们就走。” 还好他们有所准备,提前将家里人陆续带到了庄子上,身处城外,做什么都容易些。 韩泗嘱咐完,快步走出门,只见方敏在那里忙碌。 “将这些瓷器都打碎,一个也不留。” 伙计们扬起锤子落在那烧好的瓷罐上。 韩泗看着那瓷罐四分五裂,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韩家就跟那瓷器一样,也要落得粉身碎骨的结果。 方敏道:“主窑这边运送去西北的瓷器都砸了。到时候衙门登门来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晓。” 为了私运货物,瓷器在烧制的时候做了夹层,方便在其中藏匿茶叶、香料、盐等物,这事本来做的天衣无缝,谁知晓几年前被汴京一个瓷商发现。 好在夏尚书动用关系杀了他家十几口,才算压了下来。 现在……夏尚书和葛英这些人被抓,没有人再给他们善后,这桩事定然藏匿不住。 带夹层的瓷器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就别想脱身。 韩泗道:“就算砸了……有了那些人的供述,朝廷还是会抓人。” 方敏看着韩泗:“到时候就说,带夹层的瓷器是我那个小窑烧制,我去衙署认罪。” 韩泗惊诧地看着方敏:“那怎么能行?” “反正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定的,”方敏道,“每次送去西北的瓷器都是我来押送,我肯定逃不脱。之前不肯答应,是因为他们抓了我的家人,我不甘心。” “现在争也争过了……既然咱们的谋划没有成功,就得想想后面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方敏望着韩泗,眼睛中满是恳切的神情:“我家里人没插手这些,我招认之后,他们八成都会被放出来,到时候就要韩兄你照应了。” 韩泗摇头:“这不可能……我二弟也被抓了,我若是与此无关,二弟怎么会与那些人在一起?” 方敏道:“我就说,葛英怕你发现我们的秘密,特意抓了韩淙做要挟。” 韩泗依旧觉得不妥,方敏一把将他拉住,眼睛中满是红血丝:“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要好。” “我已经逃不掉了,不这样做,你也被牵连进去,到时候谁帮我们看护家人?” 韩泗整个人登时颓下来。 “好了,”方敏道,“照我说的去做,你们先不要离开汴京,不然会被当成畏罪潜逃。” 韩泗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发出声音:“你准备何时去?” “就现在,”方敏深吸一口气,“我得赶在衙署抓捕我们之前。” 韩泗的手拍了拍方敏的肩膀。 方敏走出庄子,翻身上马,与韩泗抱了抱拳,径直打马往城里去。 韩泗看着方敏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昨晚看到河上的阵仗,他生怕方敏依旧要救人,就这样撞上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回来之后,他一直想着如何让方敏背下罪责,没想到方敏愿意自己提出来。 如果他们能安然无恙,他会一直照顾方家人,算是对方敏的补偿。 …… 方敏骑着马在官路上飞奔,还没有进城,就看到一队人马往这边而来。 为首的是名军将,带着十几个兵卒和衙差,除此之外。这些人身边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方敏认得出来,是周广源和蒋奇那些人,他们一直与瓷行作对,很多次都是他带着人前去这些人的瓷器铺子找麻烦。 方敏面色难看,一切来的,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咬咬牙,没有躲避,而是纵马迎了过去。 “官爷,官爷,”方敏大喊着,“我有要事禀告。” 刚刚到了这群人面前,方敏就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几步,差点摔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狼狈。 “韩泗带着家里人要逃走了,”方敏指了指身后,“他们抓了我的家人,让我去衙署认罪,好让他们逃脱罪责。” “他们在韩家瓷窑烧制了夹层的瓷器,用来走私茶叶、盐和香料。得知葛英那些人被抓之后,韩泗就让人将带夹层的瓷器全都砸碎……幸好我藏匿起来一些,正要入城去县衙状告。” “大人,”方敏向军将道,“我愿意做证,韩泗这些年听从夏尚书吩咐,与葛英那些人勾结,私运货物……我有账目呈上。” 方敏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账目恭恭敬敬托在掌心中。 “这是其中一册账目,这样的账本还有二十几册,”方敏抬起头,“我愿带着大人去取来。”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大人快些赶去韩家庄子,免得韩泗等人逃走。” 方敏一口气说出来。与其将希望都压在韩泗身上,倒不如他向衙署供述一切。从犯招供,可以减刑罚,他只求不死。 军将看着方敏,面露威严:“你去前面带路。” 方敏应声,再次翻身上马。 看着方敏的身影,周广源冷笑一声:“还真是一条好狗。” 第508章 人间 方敏会在韩泗面前说出那样一番话,是怕韩泗不肯放他离开,再者,他也得稳住韩泗等人,免得他们逃脱。 方敏在路上,将这些都告知了军将,日后写在书证上,就是功劳一件。 “庄子上有三个门,”方敏道,“我带着大人过去,最好提前将三扇门都守住。” 在韩泗身边的时候,方敏竭尽全力做他的爪牙,如今要告发韩家,也是恨不得将韩氏一族一网打尽。 兵卒和衙差将韩家庄子围住。 庄子里的韩家人很快就发现了外面的情形,登时乱作一团。 方敏眼看着韩家人打开大门,兵卒和衙差径直入内,不一会儿功夫韩泗就被捆绑住押了出来。 其余韩家人也不能幸免,先是男丁被带出来,然后是女眷。 韩泗看到庄子外的方敏,登时什么都明白了。方敏能背叛葛英,自然就能出卖他。他心里早就有这样的怀疑,但他也别无他法。 说是逃去东南,都是安慰母亲的话,葛英那些人都没能离开汴京,光靠韩家这些人又能跑多远? 所以除非方敏心甘情愿地去顶罪。方家人都被抓了,他没有什么能要挟方敏,唯有付出一片真心。 现在看来真心最不可靠。 方敏跟着众人一同回城,与踉踉跄跄走在路上的韩家人不同,他因为揭发韩家有功,暂时没有被绑缚起来,不过方敏也知晓,到了衙署之后,他一样要被关押。 方敏几次想要与周广源、蒋奇说话,可惜路上走得太急,一直到了府衙门口,他才找到机会开口。 “这几年都是我不对,”方敏道,“但我也是身不由己,靠着韩家的小窑过活,就得给韩家办事。”他不求这些人能帮他一把,只求审讯的时候,这些人莫要落井下石。 见周广源等人不理睬他,方敏几近哀求般地道:“你们可以去我家中看看,我这些年没有多收韩家银钱……” 方敏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真的吗?” 方敏吓一跳,立即转过身,看到一个脸上带疤的男子,男子五官看着有些眼熟,可是方敏一时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你是怎么拿到韩家那小窑的?”赵仲良开口道,“五年前你做了什么事,让韩泗将你留在身边?” 方敏眼皮一跳,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你是……” 赵仲良露出一抹笑容:“是啊,我是赵大正的儿子。” “不可能,”方敏道,“你们不是全都死了吗?” 赵仲良步步紧逼:“我大仇未报,就算下了黄泉,也会爬出来找你们。” 方敏面色惨白,下意识地纵马离开,不料脚腕上一紧,被早就靠过来的周广源一把从马背上扯下来。 方敏摔落在地,登时摔了个头破血流,他顾不得疼痛,还想要挣脱周广源,却被衙差用杀威棍牢牢地压在地上。 赵仲良从孙长春手中接过诉状,大步走向开封府衙。 “开封府青天在上,罪民赵仲良为赵家一十八口泣血陈情。” 赵仲良抬起头看着开封府的匾额,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几年前他也曾这样喊冤,却没有人理会。 冤情无处可诉,眼睁睁地看着家人惨死,他走投无路决定用自己的法子复仇。 如果在汴水之上,他杀了刘一桂、三掌柜和方家人,他心底里会觉得痛快,但依旧会悲愤世道不公。 可现在…… 衙门里走出一个官员身后跟着两个文吏,三人径直到了赵仲良跟前。 赵仲良呆愣地看着他们。 官员伸手去接赵仲良手中的状纸。 可现在…… 他觉得这世道还能期盼。 阳光落在他肩膀上,格外的温暖,赵仲良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过头看孙长春、周广源等人,然后将视线望向南城码头。 他真的从黄泉里爬出来了,这次过后,他就能留在人间。 孙长春看着赵仲良走进衙署,还是有些担忧,赵家的案子没有查明之前,赵仲良都是逃亡人犯,等案子清楚之后,才会被放出来。 “放心吧,”周广源道,“衙门只要审问韩泗、方敏、葛英这些人,就能知晓当年的实情。” 孙长春跟着点头,他这才意识到,这些人都被抓入了大牢,只要有一个挨不过审讯供述出来,赵家就能洗脱罪名。 “大娘子说了,仲良这次立了大功,就算将功折罪,朝廷也不会再追究他之前的过失。” 孙长春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孙长春道:“谢大娘子委实厉害。”开始的时候他还不信,但经历过昨晚,他从心底里佩服谢大娘子。 他的兄弟们都活下来了,要知道来汴京的时候,他们可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思,将后事都跟家里人交待好了。 蒋奇道:“走吧,咱们一起回南城码头。” 孙长春颔首,赵仲良来之前已经和他说好了,他们等待衙署消息的时候,就住在南城码头,听谢大娘子的吩咐,其余事等他出来再商议。 孙长春有种感觉,以后他们可能会时常与谢大娘子来往。 等人说着话,往南城而去,还没到码头,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响。周广源等人纷纷抬起头看去,只见两个官员带着一群穿着甲胄的禁军往这边而来。 为首的年轻官员一身绯色官袍,面容英俊,看起来应该是个文官,却有武将身上那种迫人的威势,看起来比那些带着刀剑的禁卫更骇人。 王晏看了一眼周广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勒住马匹。 周广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里不妥当,正要向后退一步避开。 “你们从哪里来?”王晏的声音头顶响起。 周广源一怔。 王晏目光幽深接着道:“我知晓你是汴京瓷行的商贾。” 周广源应声:“大人……我们刚离开开封府衙。”他觉得这些没什么不能说,再者眼前这位大人显然知晓一些内情。 “昨晚可顺利?”王晏接着道,“是否有损伤?”官家让他彻查禁军,没有摸清军中情形时,他不能离开,生怕城内出什么差错,他让徐恩先回城。即便他清楚以阿琰的本事,能够驱使徐恩将事做好,但依旧会担忧…… 周广源摇头:“我们没有,但是官府那边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晏就颔首吩咐:“你们去吧!”然后策马离开。 看着那位大人的背影,周广源有些恍惚,所以……这般肃穆而郑重地发问,就是为了这个? 他甚至还有半句话没说完。 第509章 见面 王晏和许怀义一起进了开封府衙。 开封府知府张茂直正在二堂与一众下属商议事务。 从王晏去朱仙镇抓捕徐玮,到汴水上激烈的打斗,开封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案。 张茂直从昨日开始,就留在府衙之中,一夜都没合眼,原本想着将柳会曾的事,梳理清楚,第二日上朝之前写一本详细的奏折,禀告给中书省和官家。谁知晓半夜听到消息,汴水上有人闯卡,发生了械斗。 如果控制不好,闹出内乱,他这个失职之罪,要背上一辈子。 他带着人马赶到码头的时候,遇到了徐恩麾下的军将,知晓局面都在官军掌控之中,他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接下来要做的还有许多,他一刻也不敢怠慢,即便这般,还有许多事没有弄明白。 听到文吏禀告王晏和许怀义来了,张茂直登时欣喜,起身去迎二人,王晏知晓的定然比他要多。 张茂直留下少尹和判官,将其余人遣下去,然后与王晏坐下来说话。 “听说城外禁军大营出了事?”张茂直道,“情形如何?怎会闹到这个地步?” 出了这桩事之后,王晏在张茂直眼中,不再是宰辅之子,而是一个需要好好应对的官员。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王相公都不事先知会一声,可想而知王晏是完全脱离王氏的帮助,做到这个地步。 一个世家子、宰辅的嫡长子,却丢开这些能帮衬他的力量和人脉,硬生生靠着自己又走出一条路,没有杀伐果断、坚毅不拔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做到。 不过若是这条路走好了,对王晏和王氏一族可能是桩好事,如果走不好……到时候王家和王相公都没法护着他。 止住心中的思量,张茂直看着王晏,眼睛中满是恳切,只想王晏为他解惑。 到现在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王晏道:“官家命中书舍人写道旨意,准我密奏之权,赵舍人出宫后将此事透露给了机宜司的徐玮,徐玮和夏孟宪私底下早有勾结,二人得了消息认为我与许怀义在暗中收集夏孟宪的罪证,于是提前向我下手,想要陷害我们借办小报向藩人传递军情。” 张茂直道:“你要密奏之权,不是要在官家面前弹劾夏孟宪?” 王晏面容淡然:“光凭我们几句话,如何能给夏孟宪定罪?我呈给官家的奏折,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我是要告诉官家,夏孟宪和机宜司通过收集官员罪证,胁迫、收买官员为他们做事,早就蒙蔽圣听。” 张茂直听到这里明白过来:“所以才会有柳会曾递讼状,在登闻检院被阻拦的事。夏孟宪不想那份讼状递到官家面前,可恰恰是如此,才让官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王晏颔首:“夏孟宪引我们前去朱仙镇,是准备在朱仙镇中除掉我们,而且只有我们走了,他们才能肆无忌惮地对付柳会曾。” 这下张茂直就明白了。 “那……汴河上是怎么回事?你们如何得知那些人要从汴河上离开?” 王晏想到安排这事的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暖,就因为有阿琰在,他才会放心地出城去。 盯着王晏看的张茂直,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王晏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不过也就是一瞬的功夫。 王晏道:“此事张知府需要询问徐都知。” 旁边的桑典微微挑了挑眉毛,然后偷偷地看了看自家郎君。其实郎君很想为大娘子请功,向所有人炫耀大娘子的厉害。 可惜昨晚在汴水上,与大娘子协力对付那些人的不是郎君。 想到徐都知那被打碎的陶瓶,桑典心中叹息,这是第二次了吧?徐都知也是,每次都会挡在郎君前面。 本来郎君请命回城捉拿余孽,官家偏偏要郎君亲自查验禁军军营。可能是因为徐都知与禁军将领相熟,需要避嫌。 总之,郎君不免又要在心里记上徐都知一笔。 既然提到了汴水上的事,王晏接着道:“徐恩抓的人,如今关押在何处?” 张茂直道:“首恶是个叫三掌柜的,被押送去了刑部,其余人分别关在府衙、县衙大牢。” 说到这里,张茂直顿了顿才接着道:“那三掌柜是被瓷行的人抓获,他们为的是一桩五年前的旧案。” 张茂直将赵仲良刚刚递来的讼状拿给王晏看。 “此人全家被夏孟宪等人所害,为了伸冤,混入三掌柜的商队中查找证据,如果此事属实,也算是历尽波折,总算得了个好结果。” 王晏仔细看过之后道:“此人在何处?既然涉及五年前的案情,还需刑部一同核查。” “大牢中,”张茂直道,“你们可以将人提走问话。” 王晏站起身:“我还要入宫向官家复命,朱仙镇参与兵乱的兵卒,暂且关押在府衙大牢。领头的军将和头目我们带去刑部。” 张茂直吩咐文吏出具文书,将王晏和许怀义送走。 刚刚被关押进大牢的赵仲良又被提出来,跟着王晏前去刑部。 王晏吩咐道:“给他一匹马。” 赵仲良不禁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位大人会施恩于他,这般照应,就好似……与他有交情似的。 “走吧。”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向刑部而去。 王晏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肃穆而坚毅。 知晓内情的汴京官员,都要羡慕这位王家儿郎,自此要更得官家信任,势必破格拔擢。但只有桑典知晓,他家郎君可不是为了快些入宫向官家复命,而是想要早点从宫中出来,去见大娘子。 这么想着,桑典目光一瞥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苏满。 “郎君。”桑典低声提醒。 王晏转头看去,苏满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与自家郎君目光相对之后,微微扬起了头。 下一刻,茶楼的窗子被人推开。 王晏看到了那令他朝思暮想的明媚面容。 谢玉琰弯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清澈的眼眸中,有抹让他安心的从容和泰然,可能方才在休憩,尚有几分慵懒没有褪去,看起来居然有些憨态。 赵仲良也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抬头看去,不过视线却突然被遮挡。桑典咳嗽一声道:“莫要四处张望。” 一旁的桑植不禁皱眉,桑典不知如何练就了这一身……谄谀的功夫,他们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第510章 复命 王晏突然放缓了速度,后面跟着的许怀义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不小心驰马超了过去,等回过神的时候,急忙停下皱眉向四周看去,手也悄悄地去拿腰间的佩刀。 这一日,许怀义跟着王晏经历了太多,被诱骗、刺杀、兵乱,一桩接着一桩。 如果说大名府的乱子当时他没赶上,这次是从头跟到了尾。他一个文官就算查案再危险也不至于会这般,所以在精神反复被拉扯之后,许怀义显得有些敏感,总觉得即便进了城,下一刻兴许又要面临什么危险。 不过,看了半晌,好似一切都很正常。 许怀义又再去瞧王晏,他着实不解,刚刚还急匆匆赶路的人,怎么会突然停下来。 “王大人。”许怀义喊了一声。 王晏这才重新驱马前行。 “许大人,”王晏到了许怀义身边,“接下来可能要格外忙碌,将案子都理清要花许多功夫。” 许怀义没有犹豫:“职责在身,定会竭尽所能。” 王晏颔首:“那就有劳许大人了。” 许怀义再次点头,不过走了一段路,他心中疑惑越来越重,王晏不是与他一同办案吗?怎么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像是有意让他多承担些? 两人到了刑部时,刚刚翻身下马,就看到了柳二郎。 柳同翰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而狼狈,不过才过了两天,他就瘦了两圈,下颌上满是胡茬,衣衫脏污,头发凌乱。 身上的长袍有许多破损之处,一双长靴已经磨破,看起来与流民没什么两样。 脸颊被划出多道血痕,腰间的衣衫也被鲜血浸透了,看到柳同翰这般情形,就能想到昨夜他是如何度过的。 柳同翰逃出城后,就遇到了追杀,他虽然几度将人甩开,却也不敢停歇,径直弃马往山中跑,钻进最深的林子里不敢露面,就这样过了一整夜。 天亮之后才试探着下山探听消息。 他还惦记着家里人,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再说,王晏和许怀义明显想要借着他的案子对付夏孟宪,一天一夜足够他们行事了。 如果一切有所起色,他还能前去衙署状告夏孟宪,如果没有起色,那就是王晏他们失败了……真是这样的结果,他也不想逃,因为他跑了,夏孟宪那些人必定不会放过父亲和柳家,他怎么能让家里人被他牵连? 当然,他也不会诬陷给谢大娘子。 抱着忐忑的心情,他去城门口听苦力们说话,于是得知夏孟宪被抓了。 柳同翰将这些仔仔细细告知王晏:“我听到这话,就回到了城内。通过城门的时候,也没有人盘问我,我就知道王大人掌控了局面。” 说着,柳同翰躬身向王晏行礼:“王大人救命之恩,同翰没齿难忘。” “不用谢我,”王晏淡淡地道,“救你的不是我。” 柳同翰抿了抿嘴唇,在大牢里,王晏对他就格外冷淡,如今只能说……稍稍好了些。但依旧不肯接受他的谢意,他登时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弥补过失。 “回去看看你父亲吧!”王晏道,“晚些时候来刑部,找到文吏写案状,案子没结束之前,莫要离开汴京。” 柳同翰再次躬身行礼。 王晏进了刑部,许怀义将一干案犯投入大牢,将赵仲良安排在离牢门最近的牢室中,吩咐狱卒多多照应。 今日刑部衙门,好几个大人被带走,衙署上下人人自危,恐怕下一刻自己就被牵扯其中。毕竟大家在同一个衙署任职,难免私底下有来往,也许不知不觉中就被拉上了船。 特别是隶卒们,大人吩咐他们做事,他们也不敢违逆,殴打犯人,严刑逼供,都是他们动的手,细究起来,谁也不干净,于是一个个比平日里都要恭谨,对分到手中的差事,不敢有任何怠慢。 赵仲良才进大牢,就分到了被褥和饭食,狱卒低声道:“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用饭。”言下之意不用吃大牢的饭食。 等到狱卒离开,赵仲良坐下来,刚好趁着这个功夫,仔细想想这些年在刘一桂商队里所见所闻,兴许哪个能有用处。 躺在稻草堆里,赵仲良闭目养神,才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桩事,整个人一下子坐起来。 他差点忘记了,汴京城内,有人想要谢大娘子的性命,那人通过刘一桂的手下吴千,找到了他,在那之前,他就听说谢大娘子在南城码头善待雇工,光凭这个,他就不可能去害这样的人。 后来他又在周广源那里,知晓谢大娘子明着对付韩泗和瓷行,准备暗中帮一把,就假意答应了那人,以防他们再派旁人去对付谢大娘子,唯恐不够稳妥,另让人送了密信向谢大娘子示警。 昨晚全力对付三掌柜,整个人都处于紧张之中,竟然就将这桩事忘记了。 赵仲良忙喊狱卒:“我想见……想见将我押送来这里的那位大人。” 恐怕狱卒找错人,他又补充道:“年轻的那一个。” 狱卒道:“你说王晏大人?大人入宫去了,等回到衙署,我再向大人禀告。” “能否……去找一趟?”赵仲良道,“我要禀告的事有些着急,恐怕拖久了会有变故。” 他得快点说出去,这样也好尽快在抓捕的那些人寻找到吴千。 …… “鹤春。” 王晏走进宫门,就被淮郡王喊住。 “官家问了好几次了,你总算回来了,”淮郡王道,“我这就带你去紫宸殿,今日官家没有留任何人在宫中议政,就是在等鹤春的消息。” 淮郡王说话时,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王晏往前走的时候,他眼眸微微一深。 这两天外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在此之前,官家没有向他透露半分。昨夜徐恩带兵前去汴水关卡,官家也没有吩咐他同行。 看似这宫中,他与官家亲近,实则遇到大事,官家都不会让他沾手,说白了,是在防着他。 父亲虽然被官家委以重任,为登上储君之位做好了准备,却依旧没法放松,因为头顶这片天,说变就会变。 还有一章,有小错的话,一会儿改 第511章 忌惮 淮郡王将王晏带到了紫宸殿,内侍早就等在那里。 “官家让王大人进去。” 淮郡王适时停下脚步。看来紫宸殿里的议事,他没资格去听。 王晏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中,紧接着殿门被关上。 看似只是隔着一道门,其实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淮郡王转身向外走去,仔细琢磨着这两日宫中的变化,他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夏孟宪和机宜司做的这些事,看在官家眼中,与谋逆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私底下控制官员为的是什么?当然是在关键时刻掌控政局。 那么扶持新帝这么重要的事,这些人会不会插手? 淮郡王深吸口气,这就是官家冷落他的原因。 宗室看似风光,但一个风吹草动,兴许就能决定他的前程,一辈子被困在宗室街内。 父亲之前曾被官家厌弃,从宫中搬出回到了宗室街,那段日子他进出家门都要被限制,身边更是从不缺眼线。 宗室之中也有了传言,说官家要另从宗室之中选养子入宫。若真的如此,他们家的处境会比寻常宗室还要艰难。 他父亲毕竟养在官家身边多年,被当做储君扶植,就此被打回原形,在旁人眼中必然心存怨怼,但凡有谋反的传言,他家第一个被猜忌。那些御史言官,更是将眼睛都盯在他们身上……家中气氛可想而知,就连他也会常常会做噩梦,梦到全家被赐死的惨状。 幸好官家再度想起父亲的好处,将父亲封为秦王。 官家到底是如何改变心意的,有多少人暗中帮忙?这些显然是王府的秘密,淮郡王也不得窥知全貌。 现在他只希望,父亲与夏孟宪那些人没有牵扯,否则官家必定再次改变主意。到时候他又能靠着谁翻盘? 淮郡王正想着,看到一个女尼被引去内宫,他快走几步回到宫门口。 “那是谁?”淮郡王道。 “慈云庵的净圆师太,”禁卫道,“被传去慈宁宫为太后娘娘讲经。” 说到这个,禁卫压低声音:“听说昨天晚上汴河出事的时候,僧录司的僧正和慈云庵的比丘尼刚好在那里做水陆道场。” “幸好没遇到那些闯卡的暴民,否则哪有命在?” 旁边两个禁卫忙念:“阿弥陀佛。” 淮郡王目光微远,所以慈宁宫也插手了?父亲让蒋氏常去慈宁宫,就是想要得到太后的庇护,但太后娘娘从未在蒋氏面前提及过政事,也没有在官家面前,替秦王府说过话。 蒋氏总说太后年纪大了,只想安享晚年。其实慈宁宫的门从来就没关紧过,只不过蒋氏自己走不进去罢了。 “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淮郡王问禁卫。 徐恩昨天从皇城司带走不少人,这些人回来之后,自然就会提及昨晚的事。 禁卫道:“城内的商贾立了大功,抓了匪首。” “商贾?” 其他禁卫好奇发问。 “好似是卖瓷器的商贾,”禁卫抿了抿嘴唇,“我表兄说了一嘴,也没说得太清楚。” 淮郡王抬起眼睛。 慈云庵和卖瓷器的商贾。 听起来完全不相干,却都与一个人有关。 谢娘子。 谢娘子与慈宁宫有什么牵扯?好似太后只看过她烧制的舍利匣。 仅凭一个舍利匣,就入了太后的眼? 那么昨晚,是慈宁宫驱使她做事,还是她向慈宁宫借势? 这个人,越来越有趣了。没有急着向谢家下手,而是与王晏一同对付夏孟宪,借着夏孟宪这桩案子,在汴京站稳脚。显然她是准备与谢家硬碰硬。 这是有多大的自信,才敢这样施为? 他没有特别去关切她的一举一动,却都发现了她的不同寻常,由此可见她私底下到底做了多少事。 那么对付夏孟宪,就是她与王晏商议好的了?从大名府到汴京,两个人一直联手做事,这二人到底在谋划些什么?王晏是否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与她一同对付谢枢密? 也许这一点他尚弄不知晓,但他笃定的是,再这样下去,局面就会为他们所掌控。 …… 紫宸殿中。 官家听了王晏的禀告,面色一直阴沉不定。 当王晏说到禁军大营中没闹出太大乱子,官家才微微舒展了眉眼,其实昨晚官家就知晓了这些,否则整个皇城都要不安稳。 官家冷冷地道:“朕昨晚已经准备好甲胄,若是禁军大营闹兵乱,朕亲自带兵前去剿灭叛军。” 旁边的内侍面色难看,昨晚官家握着长剑在殿内走来走去,委实将他三魂吓走了两。 幸好,外面安稳了下来。 发泄了心中怒火,官家将手中一本奏折递给内侍:“拿给王卿看一看。” 王晏伸手接了过来。 官家道:“这是宫中审出的名录。” 宫中的内侍、宫人被查了一遍,从传递消息之人口中,审出这些官员的名字。 “这些人与夏孟宪沆瀣一气,都该治罪,”官家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至于如何定罪,朕准备交给你和许卿来办。” 王晏应声:“微臣领命。” 官家接着道:“这案子过后,你也不用外放了,朕身边能用的人不多,朕准备将进奏院交给你。” 内侍眼皮微微一动,没想到官家早就为王大人想好了去处。 王晏没有拒绝,而是躬身谢恩。 官家道:“与夏孟宪勾结的商贾,也要查明来历。” 话到这里,明显还没说完,官家却止住,犹豫片刻之后,官家挥了挥手:“去吧,朕等你的奏疏。” 王晏行礼从大殿里退出来,片刻后内侍也走出来道:“官家说了,王大人昨日辛苦,不用急着审案,先回去歇一歇,明日再去衙门不迟。” 王晏道:“多谢官家体恤。” “昨晚可是将我们吓坏了,幸好有王大人……”说着内侍展开手中的披风,“这是官家赏赐给王大人的,盼着以后能为大人挡一挡风寒。” 王晏再次谢圣恩,这才接过披风,快步向宫外走去。 一路出了宫门,王晏吩咐桑典:“让人与府中说一声,我晚一些时候再回去。” 桑典不问也知晓,他家郎君这是赶着去南城码头见大娘子。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瞧见一个衙差快步走过来。 “王大人,”衙差道,“小人乃刑部差役,那大牢里的犯人赵仲良想要见大人。” 第512章 刺客 桑典眼看着自家郎君的目光沉下来,本来立即就能见到谢大娘子了,没想到又出差错。 王晏思量片刻,向桑典道:“去刑部衙门。” 桑典松口气。 王晏纵马驰向刑部,可怜了差役在后面拔腿狂奔,他就没见过哪位官老爷是这般着急的。 当主仆二人赶到大牢里时,赵仲良已经急得在牢室里打转,看到王晏他立即出声:“王大人,草民突然想起一桩事,与谢大娘子有关。” 之前赵仲良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向这位大人全盘托出,后来从狱卒嘴中得知这位大人的身份,也就放下心来。 王相公的嫡子,大梁的状元郎,又是官家前来的特使,专程审结夏孟宪的案子,自然可以信任。 王晏让人打开牢房,亲自走进去,看向赵仲良:“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出来。” 赵仲良立即将吴千找他对付谢大娘子的事说了。 “这个吴千以前就经常帮我们寻活计,”赵仲良道,“不过大多都是押送货物或是护送一些高门大户出行。” “这次开了高价让我去南城码头抓谢大娘子,还让我去谢大娘子屋子里找一块玉牌。事成之后,给我一百贯钱做答谢。” 赵仲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吴千还说,若是没机会抓人,干脆就将人解决掉,我们手上沾了人命,那边的东家会给银钱做补偿。” “我那时还没见过谢大娘子,就写了封信送去大娘子手中,让她有所防备。” “后来,在汴河上对付三掌柜,太过紧张……我就将这桩事给忘了。汴河上脱身之后,我就应该向徐都知禀告此事,也好将那吴千找出来。” 王晏颔首,立即看向桑典。 桑典会意:“我带人去县衙、府衙大牢。” 赵仲良见王晏没有让人去知会谢大娘子,就急着道:“劳烦大人派人去南城码头看一看,虽说这两日不少人被抓,但……那个想要加害大娘子的人,万一不在其中,他们有可能还会遣人前去……” 王晏道:“放心吧,南城码头不会有事。” 赵仲良还要说话,王晏却道:“这桩案子了结之后,你是否还要去南城码头?” 赵仲良一怔,不知晓这位王大人为何问起这个,他道:“我从西北带回的兄弟暂时住在那边。” 王晏颔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道:“衙署会很快审结你的案子。” “找到吴千后,也会带来让你辨认。” 赵仲良躬身将王晏送走,然后他重新坐回稻草堆上,脑海中仔细揣摩着方才王晏说的那些话。 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赵仲良露出惊诧的神情,所以……王大人方才是不是在提点他,王大人与谢大娘子有些交情。 开始故意照应他,现在又提南城码头…… 赵仲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王大人明明三番五次地暗示,他怎么就没看出来?所以无论是在外面还是进了大牢,其实都是谢大娘子在照应他。 …… 南城码头。 码头还似往常一样忙碌。 船上堆着进出汴京的货物。 船工们一边搬运一边笑着说话,旁边的杨小山偶尔也会接上两句,总之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情景。 “听说来了不少瓷行的人。” “谢大娘子是不是要做汴京瓷行的行老啊?”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料却得到旁边雇工的回应。 “那自然是的,”雇工道,“我过来的时候,听说……瓷行那个姓韩的行老被抓了。” “哪个?” “还能有哪个?开封最大的瓷窑,不就是他家的?去年我给韩家做过苦力,搬运过他们的瓷器哩。” “不过,”那雇工道,“他们家凶恶得很,一个不满意就拳打脚踢,变着法的扣工钱,若是反抗,以后凡是瓷行的活计,都别想去做了。” “大娘子若是接了瓷行,咱们就有好日子喽。” 众人议论半晌,最终将目光都落在杨小山脸上:“杨管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杨小山笑道:“我也不知晓,但我们家是一定会站在汴京开瓷器铺子的。” 这话等于没说,他们早就接到消息,过几日会有大名府的瓷器靠岸,到时候人手不足,他们会来帮忙搬运,谢大娘子的活计,他们都会抢着做,一日一百二十文工钱,还能去食肆里吃饭。 他们之中更是有不少人盯着谢大娘子的船队,若是船队再增加船只,他们都想去做事。 众人说着话,杨小山指了指另一条船上的几只大箱子。 “一会儿帮我将这些箱子搬去院子里,”杨小山道,“汴河上出了事,这两日货物是准进不准出,只得过阵子再运。” 雇工痛快地应了,转身就去抬箱子。 不一会儿功夫,箱子就被安置在谢大娘子的院子中。 雇工走之后,院中没了动静,其中一只箱子动了动,盖子被撬起一个角,紧接着半张脸贴过来,里面的人对着缝隙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正想着将盖子完全打开,从里面逃出,就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急忙将脸缩了回去,重新放好了盖子。 下一刻,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吩咐道:“将这些箱子抬去库里放好。” 那人顺着箱体木板间的缝隙向外张望,瞧见了几个靠过来的身影,他仔细数了数,至少有四五个汉子。 他现在冲出去,也无法对付这么多人,这么想着,他尽量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免得被人察觉异样。 “咦,箱盖怎么松了?” 怕什么来什么,那人听得这话,那人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跃出来,他攥紧了手中的匕首,随时等待着拼命,好在笨重的撞击声传入耳朵,外面的人没有撬开箱子查看,而是将钉子重新订好了。 那人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就悲从心来。 弄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 他自从来到了南城码头,就跟见鬼了一般,诸事不顺,不但刺杀谢大娘子的差事没做成,他想离开时,发现也走不掉了。 还有一章 第513章 崩溃 张未是机宜司的徐玮派过来的,前两日就到了南城码头。 徐大人交给他两个差事,一是盯着南城码头的一举一动,向徐大人传递消息,若徐大人的计策顺利,很快谢氏就会被衙署捉拿。 万一不顺利……他就要做第二件事,找机会杀了谢氏。 他扮成来寻活计的雇工,摸清了谢氏的住处,可接下来的事,就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没有等到衙门到码头抓人,就连徐大人也没再派人前来。 张未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向谢氏动手时,谢氏的院子里传来动静,有人慌慌张张地进出,似是出了什么事。 张未恐怕错过了刺杀的机会,趁乱顺利地潜到了谢氏院中。 好不容易找到了谢氏屋子摸了进去,他却发现里面没有人,他正要离开却听到屋外下人的低语声,这才弄清楚,这院子里之所以乱成一团,是因为谢氏得了消息,知晓有人暗中陷害她,于是谢氏决定暂时坐船离开汴京。 张未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下一刻他又听到噩耗,就在他到处寻找谢氏的时候,谢氏已经从后门走了。 难不成就这样放弃? 张未想到徐大人的嘱咐,他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而且……眼下的情势也由不得他多想,几个汉子要进门抬箱子,急切中,他将一个箱子里的布帛拿出来,自己藏在了里面。 按照他的思量,箱子是要抬去船上的,到时候他悄悄地钻出来,刚好解决了谢氏。 谋算的没有错,可是万万没想到,箱子搬上船后,会有人将箱盖牢牢地钉死。若非箱子木板之间有些缝隙,他就会被活活憋死在其中。 本来他带着匕首,也能设法割破箱子闯出来,可偏偏船上的雇工刚好围着箱子说话,他若是弄出动静,必然会被抓个正着。 被困在箱子里数个时辰,没人知晓是什么感觉。 恐惧、担忧、痛苦全都压在他身上,他几乎要崩溃。 坚定的信念也逐步被瓦解。 偏偏又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面人议论夏尚书被抓的消息。 夏尚书被抓,徐大人会如何?张未本就不敢轻举妄动,那一刻更是心如死灰。他不禁猜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因为船工听从吩咐调转船头返回汴京。 张未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何必要跑这一趟? 船终于靠岸,岸边依旧有人来往,几乎要脱力的张未,小心翼翼地撬动着箱盖,一旦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他就停下来,死死地握住匕首,生怕被人察觉。 就这样箱盖总算被他弄出了一条缝隙,可现在……又被人再度钉死。 张未甚至觉得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在害他,他几乎要放弃了逃走的念头。 过了许久,张未总算再次提起了匕首,冲着箱盖砸去。 不过才砸了一下,他就又后悔了。 与其等死,不如设法活下来。就这样他用了所有的意志,终于再次将箱盖揭开。 张未趴在箱子上,大口地呼吸。 屋子里格外的安静,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缓过神后,张未轻手轻脚地爬出来,立即向外逃去,他已经没了半点刺杀的念头,只想顺顺利利从这个地方逃离。 对他来说,这里就是地狱。 张未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随着门打开,张未也看清楚外间的情形。 这一刻,张未觉得自己真的来到了无间地狱,他倒吸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仿佛被定在了那里。 屋子里有人,而且是很多人。 最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官员,他二十几岁的年纪,身上那绯色的官服,映着他肃穆的神情。青年身边至少有三个护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雇工站在不远处。 几道视线全都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那道威严的目光,让张未不禁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回想刚刚小心翼翼撬箱子的情景,张未就觉得可悲,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不过就是个笑话,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被别人看在眼中。 那股心劲儿彻底被磋磨殆尽,张未只觉得自己与面前这些人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他做任何事,任何挣扎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尤其那个人是……王晏。 “王大人,”张未颤声道,“是机宜使徐玮吩咐我来的,我只是机宜司中一个小察子,只能听从机宜使的吩咐做事。” 王晏神情不变,但不知为何,张未就是感觉到了一抹杀气,向他倾轧而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张未不停地叩首。 王晏依旧不说话,张未心中了然,王晏这是等他供述出所有内情。 想明白这一点,张未也就不再挣扎,将知晓的都说出来:“夏孟宪将徐玮唤来汴京,就是让他暗中对付王……相公和王大人……” 既然他在这里看到了王晏,就说明王晏知晓了所有一切,他再隐瞒也没了用处。 “通过写汴京小报的柳二郎,牵扯到谢氏,诬陷谢氏等人泄露机密通敌。” “我们是机宜司,自然容易罗织罪名,手中有许多与藩人往来的信笺,只要将这些送到谢氏住处,谢氏就百口莫辩。光凭谢氏一个商贾,不可能拿到这些消息,朝廷只要顺藤摸瓜,就能牵连到王大人父子身上。” 张未说到这里,想要供述他将信笺放在了哪里,以此为自己减轻罪责,却发现王晏身边人递过了一只木匣。 张未吞咽一口,那木匣正是他带来的信笺,他将匣子埋在了谢氏院子里,原来早就被人挖了出来。 王晏打开匣子,拿出信笺查看。 张未道:“这些……信函……其实是我们与西蕃商贾传递消息时留下的,大多是买卖货物……也……也有些不重要的消息,譬如关卡武将换防、调动……我们也从他们手中买消息,呈给朝廷。” “正因为这样,我们西北的机宜司,才得以一直留存。” 王晏冷冷地道:“将从西蕃得到的消息拿来换官职,再用大梁的消息向西蕃换银钱。徐玮这个驻边的官员,将机宜司做成了一桩大买卖。” 张未再次磕头:“这都是徐玮做的,我们只是听他的吩咐。”他试图以此来换得活命的机会,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正当张未磕的头破血流之时,又是一道声音响起,这次是个女子。 “吩咐机宜司来杀我的人,真的是夏孟宪吗?” “或者说,只有夏孟宪吗?” 第514章 招认 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人,突然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张未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这就是谢氏。 一袭藕色的衣裙,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雍容,即便站在王晏身边,也没有被压制半点气势。 反而相得益彰。 单是王晏在那里已然让人满心恐惧,多了一个谢氏之后…… 张未就感觉到那张裹住他的大网,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让他喘不过气来,更多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除了夏孟宪……还……还有……” 张未本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惊骇的情绪让他不由自主地开了口:“还有……谢枢密。” 话音落下,张未整个人似是又被抽走了些气力,更加萎靡起来。 王晏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谢枢密,”张未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再重复,“是谢枢密。” 这时候的他几乎带了哭腔。 王晏接着问:“是徐玮告诉你的?” 张未摇头:“是徐大人说漏了嘴……我……我听出来了。” 王晏道:“这么说,谢枢密是夏孟宪同党了?” 张未这次却道:“我也不知晓,应该不是……我不敢确定,至少从表面上看谢枢密与夏尚书来往并不是过于密切,顶多就是政见相合的同僚。” 反正话已经说到这里,张未只得将自己知晓的全都全盘托出:“但我能确定的是,谢枢密与徐玮不一般,徐玮明面上替夏尚书做事,私底下却没少给谢枢密传递消息。” 王晏淡淡地道:“机宜司本就隶属于枢密院,徐玮向谢枢密禀事,也是寻常。” 张未却摇头道:“不一样……为的是公事,就不会偷偷在庄子上见面。更不会将夏孟宪的事禀告给谢枢密。” “夏孟宪让机宜司收集的那些官员的把柄,徐玮也抄一份送到谢枢密手中。我是徐玮身边得力的察子,但与谢枢密有关的事,他从来不让我去,全都亲力亲为,就因为这样我才会好奇,悄悄盯着徐玮的一举一动。” “在一次醉酒的时候,徐玮也说漏了嘴,当年他在韶州任司理参军,谢枢密救过他的命,又暗中拔擢他,让他主管机宜司,是他的恩人。” 王晏盯着张未:“徐玮是个谨慎之人,如何轻易就让你知晓这些内情?” “是,”张未抿了抿嘴唇,“是因为,我将族妹送给了徐玮做妾室。所以徐玮也将我当成半个舅兄看待。” 为了能攀上徐玮,他是煞费苦心,也确实跟着捞了些好处,要不是去年喝酒误事,他可能就被拔擢了。张未接下刺杀谢氏的活计,就是想要在徐玮面前再度立功,也好能更进一步,谁知道这是条死路。 谢玉琰再度听到“韶州”,之前三掌柜也有意提及韶州曲江县,看来当年谢二老爷的事另有内情。 王晏道:“你手中可有徐玮和谢枢密私下来往的证据?” 张未摇头:“没有,我暗地里查这些,并非为了对付徐玮,只是想要探听清楚,投其所好,哪里敢藏什么证据。” 张未眼睛中满是恳切,恐怕王晏不信:“我若是能拿出证据,定会交给大人,以期立功减罪,绝不敢再欺瞒。” 王晏没有再逼问,而是道:“徐玮还有多少察子在汴京,你可知晓?” 张未忙不迭地点头:“常年留在汴京的有七人,这次又带来了五人,都是替徐玮传递消息的,徐玮动手不靠这些察子,而是靠他掌控的那些官员,便是禁卫军里也有将领听徐玮吩咐做事。” “其中两个是指挥使,夏孟宪每年供给他们不少银钱,就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我愿意指认那些察子和那些被胁迫的官员。” 王晏看向桑典:“带他将那些人的名字写下来,若是有漏网之鱼,立即抓捕归案。” 桑典应声。 张未松了口气,即便他知晓,替王晏抓那些人,也未必能活命,但他现在别无选择。徐玮倒了,许多人都会被抓,他不供述也会有人说这些,还不如先立功。 就在张未松懈之际,王晏突然厉声道:“你可认识吴千?” 张未被吓得打了个冷颤,然后下意识地摇头:“不……不……”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肯定地道:“不识得。” “三掌柜呢?” 张未还是摇头。 “夏孟宪背后之人是谁,你也不知晓?” 张未忙道:“徐玮说过,有商贾扶持夏孟宪,那些人来头不小。他也派过察子去盯梢,却被那边的人杀了,此事惹得夏孟宪很不高兴,特意将徐玮召到京城训话。” 王晏道:“在那之后,徐玮就没再派人去盯梢?” 张未这就说不准了,他思量片刻迟疑着道:“除了我们这些察子,徐玮私底下还养了些人,他就算再查,也不会再用机宜司的人手,应该会交给那些人去做。” “以徐玮的性子,没有弄清楚的事,他不会就这样算了。” 桑典将张未带走,屋子里的人也都退出去。 于妈妈为谢玉琰和王晏倒了热茶,也去了门外守着,只留下王晏和谢玉琰说话。 谢玉琰看向王晏:“你说徐玮暗中查那些商贾,会不会将得到的消息告知谢易芝?”隐隐约约好像有一条线就要串起来了。 徐玮、谢易芝、三掌柜,他们会不会都与韶州那场叛乱有关? 徐玮查夏孟宪背后的人,在得知对方是商贾之后,还要继续派察子盯着,仅仅是好奇那些商贾的身份? 三掌柜在被抓的时候,将她的视线引向谢家,也很有意思。 谢玉琰将三掌柜在她面前有意提及谢家的事说了。 “他说了两遍‘你是谢娘子’。” “我觉得第一遍是指大名府谢氏的身份,第二遍则是看出我与谢枢密有关。所以他才会进一步说到韶州。” 王晏接着道:“三掌柜和夏孟宪的关系已经很清楚了,与谢枢密……更像是在彼此探查、彼此试探。” “说白了,都想要利用对方。” 还有一章 第515章 放松 谢玉琰微微皱眉,回想起前世谢家种种。 谢易芝过世的时候,谢承信早就蒙荫入仕,奈何谢承信着实没有什么才能,被外放出去之后,在任上也不曾有功绩,还因黄河泛滥时,未按时巡防,被贬去了琼州。 到了琼州后,谢承信没过两年就病死了,留下了妻室和一个儿子。 谢承让要将谢承信妻儿接回京城,母子俩却不肯,只说习惯了琼州的气候。 总之,谢氏一族被谢承让牢牢掌控在手中,族中无人敢说他是庶子出身。谢玉琰在谢家时,只知谢氏祖上积财,日子一向过的富贵,并没察觉背地里有商贾资助谢承让。 不过……她也没料到谢承让会在大梁危急时刻反叛朝廷。 带着全族反叛,必然不是突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也许,她已经快要找到了缘由。 谢玉琰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手一暖,已经被王晏牢牢握住,下一刻被他轻轻一带,她整个人就落入了那温暖的怀抱。 谢玉琰想要说些什么,王晏的手指到了她眉间,指腹轻轻地捻揉着,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要发愁,不管有什么事,我帮阿琰一起解决。” “阿琰”这两个字,让他越叫越顺口。 之前两个人相处,还要循序渐进,现在干脆略过了那些,径直与她亲昵。 谢玉琰道:“你还穿着官袍。” 王晏却没有松手:“连穿了两日,是有些脏污,娘子莫要嫌弃。” 他刚刚还进宫面圣,必然会有一番打理,哪里会有多少脏污?倒是他眉宇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疲惫。 谢玉琰仰起头看王晏,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眼眸,柔情蜜意自然而然在心头流淌。 “我让人备好了饭食,”谢玉琰道,“你用一些,今晚早些歇息,养养精神。” 王晏弯起嘴角,露出笑容,眼睛之中的热烈丝毫不加遮掩,将那英俊的面庞,衬得更加神采飞扬。 看得谢玉琰心头一悸,脸颊也跟着红润起来。 他是想梳洗一下,换身衣袍,再用些饭食,睡上一觉。 可自从她入京之后,他们极少见面,这次更似分开了许久一般,他着实舍不得将人放开。 谢玉琰见王晏久久不动,就想从他怀中起身,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阿琰,再多抱一会儿。” 王晏搂着她,宽大的袍袖,将她整个人都遮挡住,藏进了他的心里:“这样就很好,舒心又轻松。” 王晏轻轻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头顶:“这两日,你不知道,我多想能早些回来。” 他说着话,谢玉琰只觉得耳朵上一痒,似是被软软地碰触了一下,她向他怀里缩了缩:“你做什么?” 她从前没发觉,自己是个怕痒的人,还以为从头到脚一身的铜墙铁壁。 也不曾料到,王晏还会故意向人耳朵上呵气。 他故意笑着否认:“什么也没做。” 谢玉琰也不再由他胡闹,主动拉住他的手,从他怀里挣脱的同时,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吩咐外面的于妈妈:“将水和衣服送进来。” 于妈妈立即应声。 谢玉琰又将桑典叫进来服侍王晏穿戴。 王晏由着谢玉琰摆弄,只是一直用那双含笑的眼眸瞧着她。 谢玉琰从前没发现,王晏原来长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艳丽夺目,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亏得她从前以为,在朝堂上,腰背笔直,威严、肃穆的宰辅王晏,是一朵傲立潭中的青莲。 于妈妈在一旁看着。汴京的波澜尚未平息,谁能想到一手操纵这些的两个人是这般模样? 到了用饭的时候,王晏不停地将菜夹进谢玉琰碗中,那体贴、仔细的模样,是桑典生平未见。 桑典偷偷地将头探过去瞧,然后精准地被一道视线扫过。 桑典慌忙躲闪,然后撇了撇嘴,他家郎君没有变,还是那么的不近人情。饭吃不到,看也不让看。 桑典正想着,于妈妈将一只食盒送到他面前:“大娘子让准备的,快去吃了。” 一行热泪差点就从眼睛里涌出来,桑典只觉得他家郎君一点都配不上大娘子,再这样下去,他也要跟狸奴一样,更名易主了。 一张桌子不小,但王晏借着给她夹菜,靠得越来越近。 他本就身材高大,手臂伸展的时候,不时地会碰到她,偏偏姿态又很端正,有种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感觉。 谢玉琰正为自己的念头发笑,手再一次被牵住,温热的掌心熨着她的手背,手指缓缓找到了她的食指轻轻按揉。 她让苏满教她拳脚功夫,苏满觉得她左手也很是灵活,便特意让她用左手持匕首,这样在紧急关头,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许是近来练的多了,左手的指头磨得有些发红。 苏满应该来不及告诉王晏这些,那么……要观察的多么细微,才能注意得到? 吃完了饭,王晏就躺在了她屋中的榻上不肯走了,仿佛完全脱力,不能再动一下,谢玉琰看着他愈发疲累的模样,知晓他是故意如此。 想要硬下心肠来撵人,王晏刚好抬起眼睛与她对视,清亮的眼眸中满是红血丝,这人至少两天晚上没合眼了。 他知晓她不肯去王家,所以就来到这里寻她,是对她的尊重、也是爱护。 终究还是没忍心,谢玉琰拿起毯子盖在王晏身上,自己则坐在一旁拿起了账目。 精神松懈下来,就极容易入眠,王晏鼻端闻着若有若无的馨香,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亮起了灯。 谢玉琰还在灯下翻阅着书册,侧脸在灯影下勾勒出柔美的弧线,鼻梁如玉雕般挺秀,下颌柔美而婉约,低头时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颈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完美的无可挑剔。 胸口一阵欢腾,即便如此,王晏还是更喜欢与她四目相对时的感觉,能透过那视线,触摸到她真正的模样。 是少时林中的她,也是眼前的她。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谢玉琰转头向榻上看去,果然对上了王晏的目光。 “醒了?”谢玉琰道,“也该回去了。” 王家人知晓他已经归京,现在这时候应该都在屋子里等他。 第516章 温软 谢玉琰话音刚落,榻上的王晏就翻了个身,背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谢玉琰不禁有些好笑,这人为了赖着不走,什么法子都用得出来。想到这里,她放下书册起身走了过去,人还没提到塌前,就听得王晏道:“回去之后,定然不得歇息。” “书房里,有人等着。” 这话说的是王相公。 王晏语气低沉,听起来格外的可怜。 若是不了解他的人,说不得就会上当。 王晏敢绕过中书,与官家玩了这一手,怎么可能会怕回去面对老父亲? 感觉到谢玉琰靠近,王晏转过身,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到软塌边坐下。 “明日开始,我又要被绊在衙署里了。” 谢玉琰点头,前世的时候,她知晓的王晏,可是一个终日以衙署为家的人,王铮经常拿这桩事教训王淮。 现在却怎么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儿。 王晏道:“我下衙的时候就很晚了,就不好再来南城码头了吧?” 谢玉琰不由地再次露出笑容,她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会在王晏面前愈发轻松,因为他如今不再心思难测,她自然也就不用再有防备。 谢玉琰还没说话,王晏接着道:“这次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你要整饬汴京瓷行,不会比我轻松。” 听着话语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却偏偏句句都似带着钩子,等着她来接话。 谢玉琰道:“晚了也能来,我会与门房说一声。” “若是天太晚,不好再折腾着离开……我让人将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你去那边歇息。” 王晏终于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他表面上看着平静,其实心跳如鼓,他轻声道:“娘子说好了,莫要反悔。” 谢玉琰望着他那微亮的眼眸:“那院子也是用你给的银钱买的……” 言下之意,并非刻意留给他。王晏自然不会相信这些,他心底如同化开了一块饴糖,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甘甜。 “银钱不会自己买屋子,”王晏道,“总得有人愿意想着我才行。” 王晏再次拉住谢玉琰的手。 十指交握,他手上的茧子轻轻蹭着她,让她心底再次浮起一抹痒意。 …… 王府。 王秉臣坐在书房中看文书,今晚王家没有迎客,王相公才能获得少有的安宁。 不过这位宰辅的情绪,显然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还没回来?” 管事进门奉茶的时候,王秉臣问过去。 管事自然知晓自家老爷问的是谁:“郎君,还没归家。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处置。” 王秉臣冷哼一声:“他早就从刑部大牢出来了,也没有去开封府、大理寺,还能去哪儿?” 管事不敢接话。 王秉臣道:“去问问夫人,他遣人回来怎么说,要多久归家?” 管事抿了抿嘴唇,硬着头皮道:“方才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了。” 王秉臣抬起眼睛:“怎么说?” 管事吞咽一口:“夫人没说郎君的事,只是让知会老爷,她要早些安歇,老爷就不要回主屋了。” 管事妈妈说完这话,留下了一床铺盖。 王秉臣听到这里,想要说些什么,当下岔了气,不禁一阵咳嗽。 管事吓了一跳忙上前拍抚王秉臣后背:“老爷莫要急,夫人……也没别的意思,郎君在外两日,夫人难免担忧,现下郎君总算平平安安回到京中,夫人放下心来,这才能安眠。” 王秉臣冷哼一声。 林氏这是故意与他作对,想到这里,王秉臣看向管事:“夫人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从前不管王晏什么时候回来,林氏都要等着,厨房要备着饭食,还要留着热水,总之府里上下都得忙乎起来。 今晚怎么会这般? 管事摇摇头:“老爷的意思是……” 王秉臣料想管事也不知晓,于是挥挥手:“下去吧!” 管事躬身退下,王秉臣又将目光落在公文上。刑部和机宜司勾结,不管是中书省还是枢密院都有罪责在身。 他和谢易芝都要上奏折请罪,两府相公不可能全都辞官归家,官家也不会应允,但经过此事之后,必定还要经历言官弹劾。 这些都不要紧,王秉臣深吸一口气,做不做这个宰辅,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一直都是新政。 新政受阻不能推行,从前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 “老爷,郎君回来了。”管事急着进门禀告。 王秉臣抬起头来,就看到帘子被掀开,王晏大步走进屋子。 王秉臣目光从儿子身上掠过,王晏衣衫干净、整洁,不似在外奔波多日,一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不见半点疲累。 “父亲。”王晏躬身行礼。 王秉臣看着儿子,本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子之间有了这般深深的隔阂? 当年他被父亲牵累,调任西南,晏哥儿长途跋涉前来探望他,他心中只有感动和心疼。晏哥儿也是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读书,向他请教经义文章。 他始终以为,晏哥儿最肖他,将来他手中的一切,都要让晏哥儿来承继,如今恍然察觉,现实与他的思量大相径庭。 王秉臣倒了两杯茶,让王晏坐在他身边。 一盏茶的功夫,是真正属于父子两个的时刻。 “你可知,你这般做,刚好让官家有借口削弱中书权柄?此消彼长,好不容易平衡的相权和皇权兴许会因此倾斜。” 王晏道:“我知晓。” “知晓你还这样去做?”王秉臣道,“将来朝局不稳,所有罪责都会记在你一人身上,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王晏抬起眼睛,他面容深沉,方才在谢玉琰身边获得的那份温暖,如今在飞快地消散,他的面容也变得愈发冷峻。 “那么,机宜司掌控朝臣,夏孟宪勾结商贾,私运货物,在刑部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就是父亲想要的?”王晏道,“父亲为了推行新政,不惜结党。支持新政之人加以维护,反抗之人,一律打压,父亲的‘公心’又在哪里?” 还有一章 第517章 愁喜 听到王晏的质问,王秉臣皱起眉头,脸上更是透出几分怒容:“不用支持新政的官员,如何能让新政顺利推行?” “那夏孟宪和徐玮也并非受我指使,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他们的作为。” 王晏没有因父亲的疾言厉色而退缩:“但父亲会因为夏孟宪愿意交出刑部的权柄,不去深究其罪责。也会担心机宜司的案子,牵扯更多支持新政的官员。” 王秉臣盯着王晏。 王晏淡淡地道:“父亲不知不觉已经陷入太深。” “若是有一人竭力推行新政,在任上已然初见成效,私底下却贪墨钱财,父亲知晓了他的作为,可会弹劾他?” “若有一人,为了推行新政、做出功绩,不惜打压百姓,隐瞒新政弊端,父亲是支持他,还是加以阻拦?” “反对新政的官员,拿到新党的把柄和证据,父亲会怎么做?与他们交换利益?还是公正廉明不偏不倚?” 停顿了片刻,王晏道:“我既然入仕,就有自己的政见,不必完全听从父亲吩咐。在家中我是人子,在朝堂上,我与父亲同为大梁臣子,应该各有主张。” 王秉臣盯着王晏,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眼睛中满是失望,他深吸一口气,才算稳住情绪:“所以你要留在京城?” 王晏没有否认。 “做官家的耳目?牵制两府?”王秉臣道,“你可知旁人会如何说你?” 王晏并不在意:“无非就是幸进之臣。” 王秉臣似是已经不认识眼前的儿子,本是一身清贵的文魁,却沦落到这般地步。 “没了王氏一族和我的维护,将来若是行差踏错,可没有人能救你。” 王晏躬身向王秉臣行礼:“父亲不必忧心,既然是儿子自己的路,自然要自己往下走,无论什么结果,都与人无尤。” “天色不早了,儿子回去歇着了。” 王晏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王秉臣将他喊住,“你方才去了何处?” 王晏没有言语。 王秉臣道:“你在外面是否有了……” 王晏这次没有让王秉臣继续说下去,他不想从别人嘴中听到任何诋毁谢玉琰的言语。 “父亲,”王晏道,“若儿子有了钦慕之人,只要她愿意,儿子定然将她带回家中拜见爹娘。” 王秉臣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有了欢喜的女子,王晏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这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还能继续追问,但结果可能会毁了最后一点父子之情。 王秉臣突然发现,他居然也会心生忌惮,忌惮自己的儿子。 王晏再次行礼,转身从书房里走出来。方才,看似他压了父亲一头,可心里却没有半点的轻松。 父亲曾是他最崇敬之人,所以许多时候,即便政见不合,他也不会明着反驳。可现在不同了,既然他要主掌政局,就不能有半点的迟疑。 王晏走过月亮门,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林夫人带着管事妈妈等在那里。 “晏哥儿。” 听到母亲的声音,王晏忙上前道:“母亲怎么还不歇着?” “正要睡下,”林夫人道,“刚好听说你回来了。” 林夫人说着将手中灯笼在王晏身上照了照:“让娘瞧瞧,瘦了一些,不过精神看着不错……这衣衫……” 林夫人伸手整理了一下王晏的衣袍才接着道:“衬得我儿甚是俊美,依我看,比家中哪件都要好看。” 王晏不由自主弯起了嘴角。 林夫人见状更加欢喜,心中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可用了饭?” 王晏颔首:“用过了,母亲安心。” 林夫人连连点头:“看来以后小厨房的人都不用候着了。” 王晏陪着林夫人向主屋里走去,林夫人压低声音:“又是饭食又是衣物,你可要记在心上,若是有什么事母亲能做的,只管说来。” 王晏应声:“孩儿知晓了。” 林夫人适时打了个哈欠:“好了,我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去衙署,等忙过这一阵,我们母子再好好说话。” 王晏将母亲送回主屋,这才回去自己院子。 林夫人看着儿子背影,看向管事妈妈:“我说什么来着?这么晚不归家,一准儿是……去了那边。” “我看晏哥儿格外的欢喜,想必是差不多了。” 有了挂念的人,就是不同,林夫人是过来人,自然清楚得很,之前她还怕晏哥儿不能讨得姑娘欢心,现在算是松了口气。 管事妈妈道:“只不过,那位娘子……是不是太厉害了些?”夫人让她出去打听消息,这一问之下,才知晓谢娘子做了那么多事。 林夫人微微挑起眉毛:“不厉害,能让我儿这般惦记?” 管事妈妈一想也是:“奴婢是怕那位娘子太惹眼了些。” “就是这样才好,”林夫人道,“免得让人以为性子太软,任人揉捏。聪明有本事,那些妖魔鬼怪才不敢凑上来。” 管事妈妈点点头。 林夫人向外看了一眼,又打了个哈欠:“落栓、吹灯,我要歇下了。” 管事妈妈道:“老爷……” “让他在书房里冷静、冷静,”林夫人脱下衣服躺在床上,“年纪大了,本就难看,整日里愁眉苦脸,着实令人厌烦。” 管事妈妈想笑又不敢笑,夫人打小身子骨弱,也多亏了这性子,才不至于病疾缠身。 …… 柳家。 柳二郎跪在父亲床前,看着父亲身上缠着的布条,他不禁懊悔万分:“都是儿子的错,若不是儿子好大喜功,家中也不会遭此劫难。” 柳会曾摆了摆手,看向柳二郎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慈爱,不过很快他神情一肃:“你觉得,为父去登闻检院,是因为你?” 柳二郎下意识地点头:“父亲是为了救儿子,这才听王晏的吩咐。” 柳会曾皱起眉头:“你别去参加殿试了,这般资质……还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只怕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与其把期望都放在你身上,倒不如你爹我更进一步。将来你就等着蒙荫吧!” 第518章 夜话 柳二郎怔怔地望着自家爹,仔细琢磨爹说的那番话,半晌才道:“父亲是不是早就知晓,我们办的小报有问题?” 柳会曾从鼻子里哼一声,既是笑自家儿子傻,又是对夏孟宪那些人手段的不屑。 “你爹官职虽然不高,但入仕之后,却一直没有被卷入党争之中,靠的是什么?若非没几分眼力,早就被碾压的渣都不剩了。” 柳会曾道:“从你办小报开始,我就看出不对,已经让人暗中查那刻印小报的书局。” 柳二郎不解地道:“既然如此,父亲为何没有阻拦?” “因为我收到了王晏的名帖。”柳会曾在柳二郎的搀扶下坐起身,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柳二郎惊讶地道:“王晏送名帖也是为了汴京小报?” 柳会曾看了柳二郎一眼:“连你都猜出来了,为父自然也能想明白。” 柳二郎脸上发红,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当时居然没有察觉到半分。 柳会曾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人:“要说你那小友当真不错,屡次三番来劝说你,可你就是被名利冲昏了头,不肯听他言语。” 柳二郎知晓父亲指的是左尚英。 柳会曾接着道:“我受伤之后,他也曾登门来探望,一直打听你的消息。等明日得了空,你要去看看他。” 柳二郎想到自己对左尚英的态度,不禁羞愧地低头道:“儿子记住了。” 柳会曾停顿片刻接着往下说:“王晏已经注意到小报的事,那么我暗中调查书局,他必然也清楚。” 柳二郎顺着父亲的话往下想:“父亲查那书局,是想要阻止我,王晏若也是这个意思,根本不用送名帖到父亲手中。” 柳会曾缓缓点头:“王晏早就猜到了夏孟宪的计策,又或者说,从一开始,这根本就是王晏为夏孟宪等人设下的局。” “如果我愿意配合他,就让你继续做那个饵,若不愿,就强行将此事搅合了,也能保住你平安,不过……” “这样一来,不免要错过投效王晏的机会……” 柳会曾将茶杯递给柳二郎。 屋子里一时安静,柳会曾想到当时的情形,他一边看着儿子越陷越深,一边要立即做决定,不由地叹了口气:“我选择跟随王晏,就等于押上了全家的性命。” “但我……也没有迟疑太久。” “我入仕以来,从未明确回应过是否支持新政,我不想站在新旧两党任何一边,王晏虽是王相公之子,却与王相公并不一样,他赞成新政却不激进,不会一味袒护新党,我与他在政见上更加相合。” “所以这次……其实是你们陪着我经历了一次危险。” 柳二郎感觉到父亲话语中,带着一抹愧疚,他想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到肩膀上一热,父亲伸手拍了拍他。 柳二郎摇头道:“不是……小报是我自己要做的,是我牵累了家里。” 柳会曾露出一抹笑容:“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于你于我都是一样。” 柳二郎想起他被诬陷借小报向藩人传递消息时的情形,要么将罪责推给谢大娘子,要么连累家人以及黄宗武、胡应等人一同下狱,那时他才明白,接过小报意味着什么。 父亲也是一样。 如果输了,搭上的是全家的性命,赢了,自然皆大欢喜。 柳二郎道:“若我陷害了谢大娘子……” “那你就输了,”柳会曾声音温和了许多,“我会靠着这次的功劳,让王晏免了你的罪责,但从此之后,你也别想再入仕,只能做一个没用的闲人。” 柳二郎鼻子发酸,说到底父亲还是为他着想,即便他犯了大错,父亲也会设法护他平安。 “但我对自家儿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柳会曾道,“你可能会一时被眼前的名利冲昏头,但你绝不会去害人。” 柳二郎整个人忽然伏下来,就像小时候那般,将头埋在父亲怀里:“我也差点就动摇了。” “谁都会这样,”柳会曾道,“到登闻检院之前,我也有一丝迟疑。” 柳二郎平复心情,重新起身:“以后父亲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 “那怎么行?”柳会曾道,“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你以为王晏做的那些就不危险?他也一样会难以抉择。” “他可是王相公之子,本朝的文魁,什么都不用做,将来就能顺顺利利入阁,可现在这样一弄,不知要如何被人议论。” “说他癫狂,骂他奸佞者不再少数。本朝已经许久不向士大夫动刀了,经此一事,屠刀一开,会震慑很多人,也会留下许多仇恨。他日一旦被这些人攥住把柄,定会被人置于死地。” 柳二郎道:“可父亲还是愿意追随王晏。” 柳会曾点头:“既然为官,就要有自己的主张,也想要做出一番政绩,否则读那些圣贤书又有何用?” “之所以从前我没有投靠王晏,一来是王晏没想那么快掌控权柄,二来为父也觉得,王晏还欠点火候。” 柳二郎抓住父亲话语中的关键:“现在王晏火候到了?因为他出面对付夏孟宪?” 柳会曾道:“不是说,王晏与夏孟宪等人为敌,他就火候到了。是他气候已成,才能向夏孟宪这样的人动手。” “王晏掌管权柄,也会推行新政,只不过与王相公的法子不同。他到底要如何做?与王相公相比长处又在哪里?只要这点看不清楚,我们不会贸然行动。” 柳二郎道:“现在父亲看清楚了?是因为……” 他仔细地想着,慢慢的一个念头浮出水面。 “是因为谢大娘子。” 柳会曾道:“新政应当惠及百姓,施行的时候,自然也要从百姓中兴起。谢大娘子在大名府和南城码头做的不就是这些?这才多久,就已经有许多百姓愿意支持她,可见这条路是对的。” “新政利弊如何,百姓会给出结果。若是将这些都交给官吏,官吏只会惠及自身,变着法的欺压百姓。也就是说,就算新政要试着施行,也得有地方能试,有人愿意开口说实话。而非纸上谈兵。” “再者,无论做什么都要有银钱,夏孟宪靠着商贾,王相公靠着世家,王晏靠什么?现在有了谢大娘子帮忙,至少这台子是搭成了。” 还有哈,下一章大和尚小道士也要见见面 第519章 睡不着 柳二郎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从前被父亲护在羽翼下,从来不必多想,现在才明白,这些年父亲为他们挡下了多少风雨。 父子说到这里,基本将朝堂上的事讲完了。 柳会曾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仔细想想要不要参加殿试。不入仕,你还可以在家中多待些年,将来你爹身居要职,你也能蒙荫得个不要紧的职司。” “若你还想入仕,就要想清楚,日后要怎么做。似这次这样的事,还会发生,你敢不敢再面对一次?” 在生死之间做选择,他还有没有勇气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与那些人抗争到底。 柳二郎点头:“儿子定会好好思量。” 说完话,他搀扶着父亲躺下:“父亲还得多歇息。” 柳会曾点点头,不过他又想起些什么,抬头看向柳二郎。 有些话,柳会曾不好问,但他也着实想知晓:“你在大名府时,就认识谢大娘子,那你知不知晓,她与王晏……” 柳二郎被问住了。 “父亲该不会以为,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情?”柳二郎神情呆愣,“不可能的,顶多就是……谢大娘子在为王大人做事。” “从前不是有人说过,王大人少时遇仙,所以私底下修炼道术,无心娶妻。还有传言……王大人与那仙人已成眷侣,前几年就生下了一个男童。” 柳会曾皱起眉头:“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 “是童子虚醉酒之后透露的,”柳二郎道,“童子虚一向与王晏交好,不会胡乱言语。” 柳会曾本就有所怀疑,现在看到儿子这般样子……他愈发觉得王晏和谢大娘子之间……可能不一般。 他这蠢儿子就是试金石,只要沿着相反的结果去想,八成就是实情。 一个聪明人,遇到另一个聪明人,岂会不彼此欣赏? 柳会曾再一次感慨,以后这个家里,只能是他去奔前程,他得多攒些家业,多置办良田,将来他致仕了,儿子还能去乡里做个员外,收租度日。 柳会曾挥挥手让儿子退下,即便疲惫却没舍得就这样睡去,而是对着灯接着看起了公文。 柳二郎站在院子外,看着屋子里的灯火,愈发敬重父亲,父亲为了社稷尽心竭力,他如何也及不上。 不过有一桩事父亲一定想错了。 谢大娘子与王大人绝无可能。 柳二郎想到王晏看到的目光,还有那肃穆、阴沉的面容,哪个女子见了不得退避三舍? 谢大娘子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 王晏在家中换了一身衣服,连夜去了开封府大牢,许怀义正在值房里等他。 “如何?”王晏道,“可找到了那吴千?” 许怀义摇头:“县衙和府衙大牢找了一遍,还没有发现此人。” 王晏道:“再仔细查一遍,找两个认识吴千的人,依照他们所说让匠人画像,天亮之前贴在府衙、城门、市集、关卡等处。在汴河周围搜捕的差役和巡卒先别撤回来,设法找到此人。” 抓到的张未是徐玮派去南城码头的,与赵仲良提到的吴千,应该不是同伙人,他得弄清楚,还有谁想害阿琰。 …… 宝德寺禅房中。 严随睁开眼睛看向旁边辗转难眠的智远大师。 “师父,”严随道,“是不是晚课的时候偷懒睡着了?” “我早就说,年纪大了,每日不能睡那么久,不然晚上定是难以入眠。” 说着严随伸出手来,就像是哄孩子那般拍抚智远大师。 智远大师叹了口气:“为师没有多睡觉,也不用你来哄。” 严随停下手,好奇地道:“那是为何?身上长了虱子?还是肚子太饿?还是……想去净房?” 智远大师若非佛心稳固,就要伸手捂住自家徒弟的嘴。 “方才僧录司来了人,让为师明日到汴河做超度法事。” 严随也听说了昨晚汴河上死了许多人,超度是善举,不知晓师父为何这般模样? 严随道:“是不是僧录司让师父做事,又不给师父银钱?” 智远大师终于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小徒弟的头:“自然不是,就算没银钱,为师也该去,只不过……”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也是才知晓,这笔做法事的银钱,是僧录司卖船只得来的,买那些船只的善人是谢娘子。 智远大师将这些告诉严随。 严随眨着眼睛:“师父是不是觉得,昨晚汴河上闹得那么厉害,也与谢大娘子有关?” 智远大师低声喊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自从他认识谢大娘子以来,凡是这样的大事,从来就没少了谢大娘子。 应该说,那些大事,就是谢大娘子弄出来的。 更何况办这桩案子的还是王晏。 雷公电母,怎么能少一个? “师父可去问了大娘子?”严随道。 智远大师摇头。 “既然没有证实,那就不存在,”严随道,“佛法不是说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师父多念几遍就好了。” 智远大师忽然很是欣慰,小徒弟也算有所明悟。 心中默念佛经,智远大师果然抛却了那些烦恼,迷迷糊糊之中,睡意来临,正当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身边的小徒弟翻了个身。 “师父,你说谢大娘子怎地那般厉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呼风唤雨,”严随手臂在空中摆动着,声音里也满是羡慕,“等师父帮大娘子拿到那些船只,大娘子的船队就又壮大几分。” 智远大师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心境,登时又被小徒弟搅合的乱七八糟。 “不过寺庙里也能得了银钱,大娘子这法子简直太好了,我们……唔……” 智远大师忍无可忍,伸手捂住小徒弟的嘴。 这下禅室终于恢复清净,不过智远大师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 谢玉琰这一晚睡得很踏实。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于妈妈服侍谢玉琰穿衣,片刻功夫张氏也跟了过来。 张氏道:“是不是钦哥儿吵到你了?他要去学堂,走之前偏要来你院子里看看。” 谢玉琰并不知晓这些:“我没听到钦哥儿的动静,只是睡饱了,自然而然就醒了。” 张氏听得这话才颔首:“这就让人将早饭送过来。” 谢玉琰一会儿要去瓷行,韩泗被抓,瓷行要在巳时中推举新人继任行老之位。 第520章 可怕 汴京。 最繁华的西大街,有一处二层楼阁,是汴京瓷行所在。 昨日韩家出事之后,官兵来到瓷行,将所有的文书、账目全都带走。昔日看着光鲜的瓷行,现在一片狼藉。 今天一早,瓷行的门再次被打开,几个伙计忙着将堂屋的桌椅重新摆放好。 韩家倒了没错,但汴京瓷行还在,要重新选行老。 行老不但要掌控瓷行,还可能接手韩家留下的几处瓷窑,这后面可是极大的利益。韩家这些年通过瓷行赚了多少银钱,大家都看在眼里,谁不想将这些好处攥在手中?尤其是在汴京开瓷器铺子多年的商贾,全都蠢蠢欲动。 当然他们也听说了谢大娘子的事。 瓷行外的茶楼里,几个商贾聚在一起说话。 门一关,茶博士和小厮都退下。 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中年有四十多岁,乃是关家铺子的东家,长了一张圆脸,眉眼生得格外柔和,颇有几分男生女相。 关凤林起身向几位年长的人行礼,然后道:“诸位可都听说了谢氏的事?” 商贾们不发一言,不过都向他投来视线。 关凤林一笑道:“大家是不是都在担忧,若是与谢氏为难,可能会被卷入韩家的案子?” 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氏先在南城码头请了瓷行的商贾议事,紧接着韩家就因私运货物被抓。若说这两件事没有关联,谁也不相信。 年长些的商贾王永年咳嗽两声道:“谢氏南城码头请的是谁,你们不知晓吗?” 王永年身边的善庆接口:“不就是周广源、吴铁山、蒋奇那些人,他们几个一直与韩泗作对,人虽还在瓷行中,却不理瓷行中事。” 如果再有个两三年,这几个商贾的铺子全都要关门,善庆一直盯着周广源家的铺子,没想到韩泗就这样倒了。韩泗倒了,周广源他们就能喘上一口气,他的铺子也就没了,只要想一想,他就觉得心痛。 关凤林见火候已到,低声道:“这其中还有一些内情,几位可能不是那么清楚。”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 关凤林这才接着往下说:“大家还记得赵大正吧?” 众人面色都是一肃,赵家死了十几口人,这事提起来,众人都会感觉到一丝寒意,也正是赵大正的死,让韩泗坐稳了行老的位置。 善庆道:“你提起赵家做什么?难不成他们要为赵家翻案?赵家人都死光了,光凭他们几张嘴,衙署能听他们的?” “没死光,”关凤林道,“赵大正的儿子赵仲良还活着。” 众人目光一凝,其中几个人露出惊愕的神情,另外几人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没有表现出惊奇。 关凤林叹口气:“咱们与韩家不那么亲近,却也听韩泗吩咐做事,也难怪一直被蒙在鼓里。” 善庆道:“所以,谢氏与周广源他们一起,帮赵仲良了?” 关凤林颔首:“我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 这话一出,众人立即互相看看。 “赵仲良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回到汴京?” “他应该是徒刑吧?怎么能出现在汴京?一个逃犯,别说他自己,就连收留他的人都应该背上窝藏的罪名。” “赵大正是被冤枉了,赵仲良是回来诉冤的,现在韩泗被抓了,赵家也就能洗脱罪名,哪里还能算逃犯?” “谢氏帮了忙,这么一来,周广源、吴铁山这些人都要拥护谢氏了?” 关凤林等众人说完话,才抿了口茶道:“他们肯定会支持谢氏,昨日他们就在南城码头聚集,就是要为谢氏争行老的位子。” 善庆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一个妇人,在大名府杨氏闹腾一下也就罢了,谁叫她的夫婿是个短命鬼呢?汴京是什么地方?她哪里来的胆子掌管汴京瓷行?” 王永年道:“几个月的功夫就将自家瓷器卖去了榷场,还能将烧制的舍利匣拿给太后娘娘一观,你说她有没有这个胆子?” 这下善庆张了张嘴,终究没敢随意说话,其余商贾也是面面相觑。 “王兄的意思是,她背后有人?”另一个商贾低声道。 王永年摇头:“我可没说这话。” 关凤林目光闪烁:“倒不一定就有人,谁会在背后支持一个妇人?” “那可不一定,”善庆快人快语,“就是妇人才更好操控,你们说对不对?” 这话让众人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 一个漂亮的寡妇若是得了势,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她家的门关的不严。 “那她背后的人是谁?” 这话被问出来之后,不管是关凤林还是王永年都闭了嘴。 又过了半晌,有人开口道:“难不成,咱们日后就要听她吩咐了?” “这说出去,岂非要被人笑死?” 善庆摆摆手:“我可不想被家中女人追问,是否在外又养了个小的。任她驱使?屁股上没屎也洗不干净喽。” 关凤林面色一变,紧张地向周围看看,好心告诫善庆:“咱们私底下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传出去,被人知晓了,难免要记恨。” 他说的这个人,自然不止是谢氏,还有谢氏背后的人。 善庆冷哼:“他们能如何?也来查查我?我可没有与韩泗私底下做什么买卖,随便他们去查。大不了,我离开汴京,手中有瓷窑,还怕瓷器卖不出去?” “汴京的铺子不要了?”关凤林道,“自家瓷器也不卖去榷场了?” 善庆只觉得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火气登时散了大半:“她还能管这个不成?” 关凤林道:“你去大名府打听打听就知晓了,谢氏如何对付那些与她对立的商贾?大名府为难过她的人,大约有一多半都被送去了衙署,剩下的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 这话说出,众人哗然。 可见那谢氏的手段有多厉害,不肯信服她的人,简直就是无路可走。 “那就更不能让她做行老了,”善庆道,“除非我们离开汴京。” 要说之前,大家还没有太过忌惮谢氏,现在听到这些,都纷纷拿定主意,不能给谢氏一点机会。 “到了瓷行,他们若是提谢氏做行老,我们立即就阻挠。” 今天还有一章 第521章 规矩 关凤林见众人纷纷下了决心,登时松了口气。他早就盼着韩泗让出瓷行行老的位子,所以私底下结交了这些人,却没想到,他还没动手,倒让一个外来的谢氏得了便宜。 如果谢氏死了,他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这些,到底还是那些人不中用。 听说赵川就是赵仲良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多亏他私底下没有与赵川有过来往,否则他就得立即离开汴京避祸。 “既然大家拿定了主意,”关凤林道,“一会儿千万不要退缩,即便不能立即选出新任行老,也先得将水搅浑。” 善庆道:“选行老是有规矩的,我就看看谢氏哪里来的底气,敢开这个口。” 众人又凑在一起仔细商议一番,正说着话,就听到下面一阵嘈杂的声音,关凤林起身推开窗子向下看去,立即瞧见了周广源、蒋奇几个围着一个女子往瓷行而去。 “来了?”善庆也走过来张望。 这一看之下,发现聚拢的人还真不少,善庆不禁也皱起眉头:“与韩泗不对付的商贾有这么多?我看怎么也有二十几人。” 另一个商贾也挤过来:“兴许都是周广源带来凑数的。” 那些人都低着头,站在楼阁上看不太仔细,善庆立即道:“站在这里猜也没用,不如现在就下去看看。” 关凤林没有立即说话,他比善庆更耐得住性子,一定要看个大概,才会决定接下来怎么应对。 汴京瓷行的商贾他都熟悉,可现在下面有许多生面孔。 关凤林心中一喜:“周广源他们都在虚张声势,下面的人大多都是凑数的。” 众人听得这话放下心来。 善庆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再着急,将一切商议妥当,这才起身往瓷行走去。 瓷行行会格外热闹,引来不少百姓驻足。 关凤林穿过人群,立即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广源。 “周兄,”关凤林先笑着开口,“许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周广源不动声色地回礼:“最近不错,多谢挂念。” 这话,让后面的善庆抓住了话柄:“听说赵家人回了汴京?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我们也好帮帮忙。” 周广源不由地一怔,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你说的是仲良?” 善庆冷冷一笑:“那还有谁?” 周广源立即紧张地向周围看去:“这……衙署不让议论此事,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周广源沉下脸,旁边的蒋奇更是面色难看,赶过来的吴铁山干脆岔过去道:“站在门口说些什么?先进门。” 关凤林和善庆看着二人的模样,知晓他们可能是在装神弄鬼,却不免也有些心虚,于是不再多言语,跟着周广源踏进了瓷行。 进门的瞬间,关凤林和善庆就感觉到了不同。 韩泗做行老的时候,喜欢在瓷行正中放一把椅子,其余人坐在下首,如此一来,就能彰显他在瓷行的地位。 桌面上放着一些精美的茶点,有时候会请乐师前来调琴。 可现在,桌椅围成一圈,圈中坐着两个文吏打扮的人,正在书写着什么。 陌生的情形,让关凤林一时愣在那里。 “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要这般?”关凤林道。 桌子变成这样,一时之间让人有种分不出主次的感觉。 周广源笑着:“不是要选行老吗?大家这样坐下,更好议事。也免得为坐前面还是后面起争执。” 关凤林等人在茶楼商议好,到了瓷行就提出以年纪和入瓷行的时间早晚,为自己这些人争得前面的位子,却没想到,他们将桌椅摆成这种样子。 这要他们怎么开口?争来又有什么意思?反正都围成了一个圈,坐在哪里还重要吗? “这也太乱来了,”王永年皱起眉头,“瓷行什么时候这般弄过?哪里来的规矩?” “从前是什么规矩?” 一个声音响起,王永年转头去看,只见十六七岁的女子被人围着走过来。 善庆一打眼,也微微吃惊,没想到谢氏是这般模样,他正想要放肆打量一番,却陡然对上谢氏的视线。 冰冷的,威慑的目光一扫,让善庆下意识地垂下头,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他都不知晓,那一瞬间为何会感觉到异常的惊恐,好像立即就要丢了性命。 善庆回过神后,登时一阵恼怒,刚刚见面,就落了下风,若是他方才的模样被旁人看到了,定然要遭人嘲笑。 王永年冷冷地道:“自然是我们汴京瓷行的规矩。” “谁定下的?”谢玉琰道,“韩泗吗?” 汴京瓷行的许多规矩,自然是上一任行老定的,王永年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不过幸好他脑子转的快,及时停下了。 韩泗进了大牢,他若在这时提韩泗的名字,恐怕会被谢氏抓住把柄。 可惜,还是晚了…… 谢玉琰道:“让我们听听,韩泗都定了什么规矩?每年要交多少行例钱,新加入行会的商贾,要承担多少‘科买’?” “还要收取修缮费、节庆捐,不肯缴纳的商贾,就要被任意加税,若是反抗就以违反行规、逃税罪名拘捕,缴纳赎金才得释放。” “交不起银钱的商贾,你们主动借给他们银钱,让他们许以高利,到了日子还不上银钱,就由行老出面吞并他们的铺子。” “这就是你们定下的规矩?” 谢玉琰的声音不高,却在这一刻响彻整个瓷行行会,因为从她开口那一刻起,周围就安静下来。 尤其当她说到修缮费、节庆捐,任意加税时,许多人都露出愤恨的神情。 有个瘸了条腿的商贾,更是一脸激动,差点忍不住就冲上来。他的铺子就是这样没的,如今落在了善庆手中。 王永年见势不好,立即否认:“我说的不是这些规矩。” “行会里还有许多规矩,”谢玉琰淡淡地道,“今日我们一桩桩都说清楚。尤其是早早就入行会的商贾,你们知晓的最多,不妨与大家都讲明白。” 谢玉琰话音落下,王永年就感觉到许多满怀怒意的目光,都向他投来。 第522章 推举 韩泗掌管瓷行的时候,对汴京城内贩卖瓷器的商贾,一向是拉一派打一派,王永年等人就是韩泗刻意拉拢的商贾。 平日里韩泗时常分些好处给他们,他们名下有几间铺子,就是韩泗用手段吞并来的,当然这些好处也不是白得的,他们也得配合韩泗做事。 王永年心中有鬼,眼睛向周围扫去,不知盯着他的这些人中,有没有被他们欺压过的苦主。 片刻之后,王永年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些人丢了铺子之后,大多都离开了汴京城,谢氏去哪里寻人? 饶是这般思量,王永年也不敢再开口说话。 善庆却冷哼一声道:“之前的行老是韩泗,你说的那些都是韩泗做的,现在他人在大牢之中,自有朝廷定罪,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如何选行老,是……” 善庆不敢再说“规矩”二字,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是惯例,不能随意更改。否则汴京这么多行会,任谁都能来指指点点,岂非就要乱了?” 谢玉琰还没说话,周广源已经道:“那你倒说说该如何选?” 善庆干脆地道:“行内成员协商推举。” 说着这话,善庆等人目光闪烁。 这就是方才他们在茶楼里商议的结果。 韩泗等人被抓,谢氏就带人来夺行老之位,不就是仗着有周广源这些人支持?行会剩下的人若是再被谢氏吓住,不敢前来阻止,谢氏就会顺利成为下一任行老。 幸好他们先凑在一起商议了对策,准备齐心协力对付谢氏。 光依靠他们几个还不够,他们又让人去请几个商贾前来助阵。这些人平日在行会中甚少说话,惯会见风使舵,这样的关头没有好处不会出面。 既然如此,他们就许些利处出去,只要他们中的人做了行老,就免掉那些商贾两年的科买。 加上请来的商贾……他们的人数绝对占优,谢氏讨不得什么好处。 这么想着,善庆向门口看去,只要助阵的人及时赶到,谢氏就输了。 “事不宜迟,”蒋奇道,“那就现在来推举吧!” 听到蒋奇的话,关凤林和王永年不由地都松了口气,蒋奇是个没脑子的,他急匆匆地开口,无非就是怕再有人来。 关凤林拿住蒋奇的把柄:“既然大家都同意推举……我们也算达成了共识。不过谢娘子不能参加推举。” 周广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道理?” 关凤林笑着道:“周兄莫急,我这般说是因为谢娘子并非我们汴京瓷行中人。” 善庆眼睛一亮,只觉得关凤林找的借口极好,至少能与谢氏和周广源等人多纠缠一会儿。 谢玉琰看向关凤林:“凡是在汴京做瓷器买卖之人,皆要加入行会。这难道不是汴京瓷行的规矩?” “我将瓷器带来汴京贩卖,是否属于瓷行中人?” 善庆差一点跳起来:“你没有交行例钱,不算瓷行的人。” “这么说,交了行例钱,就能推举行老?”谢玉琰道,“那我现在就将银钱交上。” “现在不行,”善庆道,“哪里有推举当日交的道理?” 他话音落下,立即看到谢玉琰目光微深,善庆心一缩,自己好似变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 果然旁边的周广源开口道:“这么说,今日之前上交了行例钱就可以。” 这下不光是善庆,关凤林等人也皱起了眉头,周广源显然早有准备。 周广源伸出手,蒋奇拿来了账本。 “之前瓷行的账目被衙署收走,我们就重新立了新账,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谢大娘子昨日上交了行例钱,且……有市易务的文吏作证。” 这下就连关凤林也再说不出质疑的话。 “来了,来了。” 善庆的声音在关键时刻响起,关凤林眼睛一亮,忙转过头去,只见几个商贾被人引着走进了瓷行。 要等的人到了,王永年登时松了口气。 关凤林看向谢玉琰:“谢娘子,我们的人都到齐了,现在可以开始推举新任行老。” 善庆迫不及待地坐在椅子上:“事不宜迟,大家莫要再耽搁。”他们在茶楼之中商议好,推举关凤林为新任行老。 关凤林年纪最小,名下铺子也最少,便于他们掌控。 周广源等人未动,关凤林乘胜追击,忙看向王永年和其余商贾,几个人也纷纷回过神,与善庆一样坐在椅子上,拿起了毛笔。 眼看着众人写上自己的名字,关凤林一颗心就要跃出喉咙,他能顺利坐上行老之位,多亏了谢氏。没有谢氏,这些人断不会这般痛快地推举他。 善庆将手中的纸笺递给市易务的文吏,但凡行会推举新行老,都要市易务监督行事。这纸笺一交,就算他们推举好了。 他们的人数远超过周广源等人,关凤林的神情愈发轻松。 “写完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铁山忽然开口:“那就起来吧,该轮到其余人写了。” “剩下这些椅子还不够?”善庆道,“你们坐别处就是。” “还真不够,”蒋奇道,“屋子里这么多人,自然要分批书写。” 关凤林脑子里“嗡”地一下,立即向周围看去:“你说什么?他们也要推举行老?” “自然,”周广源道,“他们也都是在汴京做瓷器买卖之人,且交了行例钱。” “这些人如何有资格?”王永年道,“不过就是些贩夫走卒,越能拿来充数?” “那可未必,”谢玉琰道,“你王家不过经营铺子几十年,要说精通瓷器,你可远远不及他们。” 屋子里登时响起一阵笑声。 之前那瘸了一条腿的商贾走出来道:“大娘子说的没错,我祖上三代烧窑,我出生那日,家中瓷窑只得三件完好的瓷器,于是祖父给我取名许三件。” “韩泗没有做行老之前,我家就在北城门卖瓷器,大娘子说的不肯交节庆捐,最终被你们算计丢了铺子的就是我家。” “我找你们理论,还被你们打断了一条腿。” “如今我那铺子,”许三件指向王永年,“现在变成了王家瓷器铺。” 今天写的不顺,晚了些,不过还是两章,第二章晚点更 第523章 新行老 许三件说完话,屋子里一阵哗然。 然后又有一个女子,搀扶着个老妇人走出来。 女子开口说话道:“我家公婆在西市摆摊收、卖瓷器、陶器,有四十年之久,公公过世之后,婆母带着我们夫妇继续做这买卖,遇到瓷行讨要三百贯行例钱,我男人不肯交,就被他们砸了摊子,还打坏了腿,到现在不能下地行走。” 女子说到这里,搀扶婆母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眼睛也跟着发红,老妇人拍抚儿媳的手背道:“莫要害怕,状纸已经递送去了衙署,定能为大郎讨回公道。” 说完这话,老妇人接着向众人道:“老婆子崔梅,西市收瓷几十年,那些冒充大窑烧制的瓷器,即便烧制的再像,也别想骗过我。” “崔婆子收瓷,我修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走出来道,“经我手的瓷器大大小小成百上千,锔钉还是黏合,或是漆补,没有我不会的。” 老翁身后是他的两个徒弟。 老翁拉过一个徒弟的手给众人看,那只手少了食指和中指:“我这最得意的弟子,不就是戳穿你们造假前朝名窑,被你们砍了手指吗?你们哪里是夺了他吃饭的碗,你们是在警告老头子,莫要与你们作对。” “瓷窑的工匠算不算?” 三个汉子走过来,年纪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年长的五十多,穿着粗布衣裳,露出一截粗壮的小臂,指甲里还有没有洗掉的泥土。 其中一个汉子道:“东家扣我们工钱的时候就说过,一些是要用来交行例钱的。” 听起来就是借口,但工钱是真的扣了,现在说交了行例钱有没有错? “那我们向汴京运送瓷土一样交行例钱,一船瓷土最少交二百文,有时候还要给修缮费。” “还有我,就是卖匣钵的,也得交行例钱。” 烧制瓷器时,需要用匣钵盛放,防止瓷器在烧制时被污损,所以就有了买卖匣钵的商贩。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关凤林这时才发现,站在屋中的没有一个是无关之人,而且不说都是本行翘楚,在坊间也是能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这些人与手中握着大瓷窑和多个铺面的商贾不同,他们赚的银钱不够多,多数做着瓷行认为低贱的活计,瓷行从来只会向他们索要银钱,不可能让他们议论行会中事务。 现在谢氏将他们都找了过来。 说完话,众人都坐在椅子上,不会写字的让人代笔,纷纷上交纸笺。 善庆不肯挪位子,却也没有人与他争辩什么,烧瓷的两个汉子,干脆将他挤到一旁,动用他面前的纸笔。 这些人要推举谁做行老,可想而知。 关凤林的面色发青,脸上满是不甘心的神情。 等众人都写完之后,市易务的文吏展开纸笺,开始合算票数。 “算好了。” “谢娘子二十七票,关凤林十五票,瓷行新任行老是谢娘子。” 听得这话,关凤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 “等等,”王永年大喊一声,看向谢玉琰,“你可懂得烧瓷?我们瓷行行老,无不是通晓烧瓷之人。” 谢玉琰淡淡地道:“不懂。” 王永年大喜,似是抓住了谢玉琰的把柄:“你们可听到了,这是她亲口承认的,她不懂烧瓷……” 谢玉琰不去看王永年,而是扫向关凤林:“你们可会?” “自然,”关凤林抢着道,“我家中有瓷窑,我从小与父亲学手艺……”他家中哪里还有烧瓷传承?都是要靠匠人烧制瓷器,但他自认懂的比谢氏多。 谢玉琰道:“采瓷土。” “选矿石。” “烧瓷。” “验瓷。” “修瓷、做匣钵、运送瓷器你都会吗?” 谢玉琰提到一种活计,就有人站去她身边,很快关凤林发现,谢娘子对面就只有他们几人。 势单力薄。 这一刻关凤林深刻体会到这话的含义。 谢玉琰淡淡地道:“这些活计,行老全都要亲力亲为?” 关凤林闭上了嘴。 谢玉琰接着道:“瓷窑,我也有。” “大名府内瓷窑三个,礠州内瓷窑十二个,与我合办瓷窑十个。” “船队一支、商队一支、大名府瓷器铺子一间,另有七间瓷铺代卖我送来的瓷器。” “另有香水行、食肆、驿铺。” “工匠册三本。” 谢玉琰说到这里,周广源和蒋奇刚好搬来椅子摆在了谢玉琰身后。 谢玉琰坐在上面:“可够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阵静谧。 关凤林、善庆等人都愣在那里。 谢氏的话语,如同天边的惊雷,一记一记在他们耳边炸开。 够了。 这还不够? 最重要的并不是钱财,也不是铺子,而是人…… “我等愿为大娘子效力。” “请行老为我们做主。” 周广源带着商贾,许三件、崔梅带着其余人,躬身向谢玉琰行礼。 关凤林等人惊诧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心跟着发颤。那些小商小贩、工匠,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却成了扭转局面的关键所在。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早就被谢氏釜底抽薪。 到底是不一样了。 韩泗被抓,瓷行的天也变了。 王永年吞咽一口,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来瓷行。 更后悔的还有赶来推选关凤林的几个商贾,他们互相看了看,悄悄挪动脚步,也站去了谢玉琰那边。 即便他们投的是别人,可现在谢娘子是行老,他们尊重行老也是应当。 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市易务的文吏:“瓷行所做的那些仗势欺人之事,瓷行中有人知晓内情,还请几位先生将他们带去衙署。” 关凤林眼睛一跳,王永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善庆立在那里皱起眉头,他不知晓谢氏指的是谁,若是敢随便陷害他们,他就…… 善庆刚想到这里,就看到了文吏投过来的目光。 文吏指了指关凤林、王永年、善庆三人,吩咐差役:“将他们带走。” 善庆浑身一抖,忙喊叫:“冤枉,那妇人冤枉我们。” 谁知文吏却冷哼一声:“你们手中的几间铺子是从何而来?是不是冤枉,到了衙署审问一番就都清楚了。” 双倍月票时间到了,有月票的亲们投给教主吧,感谢大家的支持!爱大家~ 第524章 九规 王永年哪里能想到,出来一趟就回不去了。他向四周看看,想示意下人给家中送个消息,却被卖匣钵的张莲挡在了他面前,然后有更多人围拢过来,干脆将几家的下人也留在了屋中。 瓷行关着门,外面的人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若是王永年等人被市易务的人带去了衙署,衙署再派人去各家查账目,几家人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王永年登时着急起来,他们没有与韩泗一起私卖茶、盐,但是他们却为了吞并铺子,向外放行钱(高利贷),最后不但以此为借口,收了他们的铺子,甚至还抢了他们的妻女。 王永年家中有个妾室就是这样来的。 他可不经查啊。想到这里王永年看向谢玉琰:“谢娘子……谢行老,我有话想要与您说。” 他声音中满是谦卑和哀求,只要谢玉琰能答应,怎么都好说,他愿意赔银钱,将那铺子拿出来送给谢氏也行。这也是为何他敢过来争行老,若是失败了,大不了拿出些银子来贿赂新行老。 韩泗都能收买,更何况一个妇人? 可是王永年喊了半晌,谢氏也没有回应。 王永年的心渐渐凉了。 “从今日开始,谁再打着瓷行的幌子,仗势欺人,一律可告来瓷行,”谢玉琰道,“瓷行中,倘若还有诉不出去的冤屈,这个行老之位,随你们来取。” 谢玉琰说到这里面容一肃。 整个大堂的气氛登时沉下来。 谢玉琰淡淡地道:“不信我能整饬好瓷行,还要暗中捣鬼,阳奉阴违之人,你们也可以来试试……”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关凤林紧紧抿着嘴唇,手心里满是冷汗。 王永年深吸一口气,迎面而来的威压,让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哀求:“行老,我没有……要与你作对的意思,都是……都是关凤林怂恿我们前来。” “对,我们也是被关凤林他们请过来的。” 后到的几个商贾也跟着叫苦。 “我们都是好好做买卖,不曾做过那些事。”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想方设法摘清自己。 善庆自知方才说的太多,谢氏八成不能放过他,干脆闭着嘴一言不发。 谢玉琰目光一扫,那些商贾登时齐齐住了嘴。 “不曾做过有违法度之事,谁也不会陷害你们。” 说着谢玉琰站起身:“既然我已经是汴京瓷行新任行老,那么就要为瓷行立下新规矩。” 谢玉琰说完,众人皆静立在一旁,仔细聆听。 “凡我汴京窑口、铺席,当今日盟誓,共守商道。” “订契书,须用官印格目写明器型、釉色、火候等级,不得用虚词欺客。若呈样瓷与交货色差逾三成以上,客可碎器于市,铺主赔双倍定钱。” “各窑所出瓷器,须在底足錾刻某坊、某匠、某年、某月造印记。” “敢以次窑充名窑者,碎瓷粘补充全品者,见一器罚铜百斤。” “各铺新烧瓷器须经匠人查验,方可入铺及市集。” “凡掺劣土、釉料作假,当逐出瓷行。” …… “匠人每日饮食、工钱支出当立账目,防克扣工钱……” “残次瓷器不可补釉充全品,不可碾粉混入新土,不可私售藩商,须当众砸碎后,送入河中浸泡三年,化归陶土本原。” “从此之后,汴京瓷行当留有诚信美名,商德传世。” 周广源等人立即躬身:“周氏瓷窑、瓷铺在此盟誓,奉行瓷业九规。” 周广源一开口,众人纷纷跟上。 “我等奉行瓷业九规,如有违逆任凭瓷行发落。” 谢玉琰转身走到桌案前,心中一动,提起笔写了四个字:器道惟诚。 这就算是她在汴京写出的第一笔。 吴铁山上前将谢玉琰的字好生收好,这个要做成牌匾悬于瓷行大堂之上。这张握在手中犹有千斤之重,他也没想到谢大娘子第一天就震慑住所有人。 瓷业九规一出,谁还能质疑大娘子妇人的身份? 王永年等人也彻底死心,他们今日凑上来,倒成了谢氏的垫脚石,所以谢氏不可能放过他们,汴京从此之后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善庆咬牙低声道:“怕她作甚?我们没做害人性命的事,早晚也能脱身,到时候……再来对付她。” 王永年冷笑一声,如今都不敢大声说话,还谈什么以后? 几人被带着往衙署而去,少了这些人,众人说话也就更不用遮掩。 谢玉琰道:“眼下还有一桩要紧的事。”说着她的目光看向许三件等人。 “韩泗等人被抓,你们要快些递交诉状去衙门,还要将这消息传出去,让那些被韩泗加害过的人都知晓。” 许三件点头道:“行老放心,我们回去之后,就四处传告。” 谢玉琰道:“有些人可能没有银钱写诉状,瓷行代他们出这些银钱。” 崔阿婆连连颔首:“行老心善。” “理应如此,”谢玉琰看向几个账房,“这样的情形,你可先支银钱给他们,再行告知于我。” “还有,这两日将所有窑口、铺席都要走一遍,将今日之事传给大家,”谢玉琰吩咐周广源和蒋奇,“眼下瓷行人手不足,你们要辛苦一些。” 周广源、蒋奇应声。 瓷行还要重新寻管事、伙计,不过只要选好了行老,这些都不是难事。 “三日之后,”谢玉琰道,“我在南城码头办宴,宴请瓷行中人。” 众人陆续离开,今天在场的如许三件、崔阿婆,以后都要在瓷行做事,谢玉琰准备将查验瓷器、账目的差事细分之后,下发给他们。 忙碌了好一会儿,谢玉琰才放下手中的账目。 冯巧娘端着茶走过来:“大娘子吃茶。” 谢玉琰不知晓冯巧娘也在瓷行中:“你怎么在这里?” 冯巧娘笑道:“我跟着郭川一同来的。” 郭川和孙长春是怕有人来瓷行生事,一直带着人在外面守着。 冯巧娘早就下定决心,要好好为大娘子做事,今日也是来帮忙的,于是亲眼看到瓷行这般场面,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喜。 大娘子这样就掌管了汴京瓷行,说出去可能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但她却只有一个念头,大娘子将来要做的事,一定不止于此。 第525章 对不上账 谢玉琰看着冯巧娘发亮的眼睛,似是比她还要激动。 “大娘子,”冯巧娘道,“那九规您是如何想出来的?” 谢玉琰道:“我要做瓷行行老,自然就要清楚这些,九规看似是一种约束,其实对诚信买卖的商贾来说,恰恰是一种保护。” 九规的具体细节,方才她不可能一一说清,却能写在册子上,供大家翻阅。为了让瓷行的人都知晓,她还会让人前去窑口、铺面传达清楚。 统一瓷器价钱,以防有人恶意竞争。 设立“伤火银”可以让因烧窑受伤的工匠有银钱治病。 行会的行例钱,要用来维护汴京瓷行行当。 总之每一文钱都不能随意用处。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我嫂嫂在里面。” 片刻之后,杨钦、严随跑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少年。 见到谢玉琰,三个人同时开口说话。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阿嫂。” 另一个人喊道:“善人。” 话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那里,特别是杨钦和王铮,两个人互相看着,神情古怪。 王铮许久没见到谢玉琰,听说今日瓷行选行老,他以探望先生为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家中跑出来,出了家门就直接奔瓷行而来。 在门外的时候,听着从里面传出的声音,王铮就笃定是阿嫂在大展神威。 果然如此,门一打开,衙差押着几个商贾离开,然后有人上前询问新行老是谁,王铮就听到了阿嫂的名字。 谢大娘子。 王铮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谢大娘子是她阿嫂,可惜了……阿兄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讨媳妇,到现在也没能哄得阿嫂过门。 王铮揣着这个秘密,就似怀中有巨宝,既要防着外人知晓,还得压制着自己炫耀的心。当真是难过的不得了。 这样思量着,总算等到进来见大娘子…… 他发自内心的那声称呼,也顺着喉咙就跑了出来。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晚了。 王铮不知该如何向大家解释,正在踌躇的时候,旁边的杨钦先笑出声:“你跟着我乱喊什么,这是我家阿嫂,不是你的。” 王铮腼腆一笑低声道:“对不住。”不是因为他叫错了要道歉……而是因为他兄长,抢走了谢大娘子。 等谢大娘子嫁给他阿兄的时候,不知道杨钦会不会哭? 严随并不在意这些,只顾得向四周张望,心中愈发佩服谢大娘子,以后汴京所有瓷窑、铺子都归大娘子管了。 自从认识大娘子之后,一直跟在大娘子身后学这学那,即便这样也及不上大娘子半分。 人怎么能越来越厉害呢? 严随突然觉得,信佛祖和天师都无用,不如信谢大娘子。 要不是谢大娘子,他们能吃饱饭?能从大名府搬到汴京? 严随想到这里,迫不及待地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递给谢玉琰:“这是僧录司送过来的契书,大娘子拿着契书就能去西城码头领那些船了。” 谢玉琰从严随手中接过契书:“智远大师可好?” 严随点头:“师父安好,多谢善人挂念!”吃得饱,睡得着,还能多念经做法事,师父表面上忧愁,其实心底里欢喜。 师父可是好久都没穿四处漏风的僧裤了。 谢玉琰道:“我改日去探望大师。” “那就多隔几天。”严随忙道。 得给师父点时间,将拿到手里的银钱变成药材和米粮,布施给那些流民,这样就算见到谢大娘子,师父晚上也能睡得着。 杨钦没有说话,只是站到了谢玉琰身边,他与阿嫂每日都能见面,并不急于一时。 谢玉琰看向王铮:“许久没见到小郎君了。” 王铮想起这些略显得有些委屈:“我回到汴京之后,寄信给阿……大娘子,大娘子也没有回音。” “寄信?”谢玉琰道,“何时?” 王铮道:“就在正旦过后,我让人送去给阿……兄……” 四目相对,不用再往下说,谢玉琰就知晓,这账对不上了。 王铮也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谢玉琰道:“以后若是送信,可以送到瓷行,或是南城码头。” 王铮欢欢喜喜地应了。 眼看着几人都好奇瓷行,谢玉琰站起身:“我就领你们四处看一看。”她也刚好告诉杨小山,这瓷行要如何收拾。 “阿嫂。”王铮走到谢玉琰身边,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谢玉琰没有应声,却也露出抹笑意,王铮登时一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不知道阿兄用了什么法子骗到了谢大娘子。 谢玉琰望着王铮舒展的眉眼,想起前世王铮提及王晏时,眼睛中化不开的忧愁和悲伤……她与王晏本该没什么交集,却因为她回到几十年前,而有这样一段缘分。 许多事都在因她而改变。 包括谢承让和夏二娘。对付夏家的时候,她没想过夏二娘是否能似前世一样,顺利嫁给谢承让。 如果他们没有成亲,生下长子,那么她可能就不会出生。虽然谢承让叛离大梁时,曾说她并非谢家女,谁又知晓那到底是不是真话? 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她只需知晓自己是谁,这辈子要如何走就好。 …… 谢玉琰主掌汴京瓷行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谢易芝没有去衙署,而是告病在家。 一来夏孟宪的案子,他应该避嫌。 二来机宜司归枢密院管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必然有失察之责,暂且离开枢密院,也是为了让查案之人,安心前往枢密院翻看公文和卷宗。 他告病的劄子官家很快就批复了,准许他在家中休息三日。 谢承让也没有去大理寺,同样要等朝廷查清案件之后,再由朝廷重新安排职司。 管事低声道:“谢氏是瓷行共同推举出来的行老人选,只要谢氏不犯错……这结果是不会变了。” “还有……关凤林被抓了。” 谢易芝深吸一口气,挥手让管事退下,然后他久久不语,他再次后悔,这么多年也没将她看清楚,不知晓她居然这般厉害。 谢易芝怀疑她是否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与他作对? 第526章 骨肉 谢易芝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烦闷,干脆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刚好看到谢文菁带着春熙往这边而来。 “父亲,”谢文菁躬身行礼,模样很是乖顺,“听母亲说,父亲今晚没吃多少饭食,女儿就做了些点心送过来。” 谢易芝点点头:“你有心了。” 谢文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显然很是欢喜。 谢易芝没有回书房,而是径直往园中去,谢文菁立即跟在旁边。 父女两个在亭子里坐下。 谢易芝关切地道:“天暖和了,你也能四处走走,不要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谢文菁心思一动,最近她确实很少出去走动,不管是秦王府还是宫中,都没有请她过去。 “我给王妃做了几只荷包,明日就送去秦王府。” 谢易芝欣慰地点了点头,在他眼里谢文菁温婉贤淑,与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唯一就是没在汴京长大,少了些见识。本想着离她成亲还有两年,他可以慢慢教着,去了王府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可现在…… 谢易芝下意识皱起眉头。 “父亲,”谢文菁关切地道,“您还是在为朝廷上的事发愁?” 春熙站在不远处,仔细地看着周围的情形,若是有人靠近,她立即就能知晓。 谢易芝叹了口气:“不光是这个,还有……” “还有那谢氏。” 谢文菁一怔。 谢易芝道:“你是不是也有所觉察?” 谢文菁抿了抿嘴唇:“上次从宝德寺回来,父亲就忧心忡忡,就是因为她?” 谢易芝没有否认。 谢文菁攥紧了帕子,谢易芝很少与她说这些,那么如今说起,最有可能的就是…… 谢文菁压低声音:“与女儿有关吗?” 谢易芝依旧没有说话。 周夫人和赵妈妈私底下也会提及谢氏,谢文菁隐约听到过一些,大约是说谢氏的相貌与谁有些相似。 那时她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现在谢易芝这般,她更快联想到自己身上。 谢文菁道:“父亲有什么难事,不妨告知女儿,就算女儿帮不上忙,也有个准备。” 谢易芝这才道:“本不愿牵累到你,可如今看来,她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几个月后,她活着回到了汴京。” 谢文菁隐约有所猜测,她强行稳住心绪:“父亲的意思是,她……是……” 谢易芝颔首。 谢文菁脸色登时一变,半晌才缓过神来:“怎么会这样?是否暗中有人帮她?她说出去,父亲岂不是要被朝廷追究罪责?若不然我还是寻个借口离开汴京,过些日子父亲就说我得急症……过世了。” 谢易芝看着谢文菁焦急的模样:“若她是有备而来,即便你离开,她一样不会善罢甘休。” 谢文菁登时红了眼睛:“都怪我,若非父亲想将我接回来,就不会有这种情形。” “与你有何干系?”谢易芝眼睛中一闪怨恨,“说到底,源头都在你祖父身上,当年若非是你祖父一力阻拦,岂会让你娘与你流落在外?” 一滴眼泪落在谢文菁手背上,她轻轻地抽噎着,似是想到了往昔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素白的手指也被帕子勒得发青。 谢易芝透过谢文菁,隐约看到了她的母亲。 “原本我还想着,日子平稳了,再悄悄地将你母亲也带回来,即便不能给她名分,也让她能安安心心在我身边。” “我能有今日,也多亏她多年相助。” “谁知晓,依旧不能如愿。” 谢易芝说完劝慰谢文菁:“放心,爹会护着你。” 谢文菁抽噎声更大了些,她紧紧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能得父亲这般爱护,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只要父亲能好好的,女儿做什么都甘愿。” “可女儿就是不明白……她回汴京这么久,若是要揭穿我们,却为何没有找上门来?” 这也是谢易芝觉得可疑的地方。 “我看了大名府的案宗,”谢易芝道,“她受伤晕厥了许久,再清醒的时候就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见过谢玉琰之后,谢易芝就派人前去大名府,将所有与谢玉琰有关的消息都带了回来。 “还有这种事?”谢文菁不敢相信。 谢易芝道:“我问过几个郎中,他们也曾听说过这样的病症。” “如果这是真的,”谢文菁道,“只要她想不起来,我们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易芝摇摇头,女儿到底心性良善,相比之下,那谢氏心狠手辣,如同地狱中的恶鬼,从大名府到汴京,几个月的功夫闹出多少事端? “那谢氏已经盯上了我们,”谢易芝道,“我不知晓是她想起了些什么,还是追查到了线索,总之一定起了疑心。”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情形。 最可怕的是,谢氏所谓的“不记得从前的事”根本就是在说谎,她没有贸然回到谢家,一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的身份,二来她想要报仇,找到机会将他置于死地。 “我现在只是担忧,你和你母亲的身份被她查出来,”谢易芝道,“十几年前在韶州的那桩事,会再被提及……” 谢文菁听到这里,立即道:“当年韶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听母亲说,我们一家差点就死在韶州,可具体如何,母亲却也不肯透露。” “都已经过去了,”谢易芝道,“不告诉你,也是不想你跟着担忧。” 谢文菁看出谢易芝不想透露太多,只好止住这话题。 “这个家里,能懂我心思的只有你母亲,可惜她身子不好,生下你之后,再也没能有孕,”谢易芝道,“我原本想着趁承翰年纪尚小,早些将你母亲带回来,让他多与你母亲亲近,将来他承继谢家家业,定能好好奉养你母亲……” 谢文菁此时才明白,原来父亲喜欢三弟是这个缘由。 “父亲用心良苦,”谢文菁道,“母亲若是知晓了,不知会有多欢喜。” 谢易芝伸手抚了抚谢文菁的头顶:“将这桩事都安排好,我们就都不用怕了。你也放心,不会因为一个谢氏,就打乱我这些年的布置。” 第527章 挑唆 谢易芝说完这个,不忘记嘱咐谢文菁:“我们说的这些话,莫要让旁人知晓,尤其在你两个哥哥和周氏面前,还要与从前一样。” 谢文菁颔首:“女儿知晓了。” 谢易芝又再叮嘱:“若是发现他们有所猜疑,一定要告诉我。” “现在还没有,”谢文菁道,“之前我与大哥说话,大哥还问我小时候的事,可见还是将我当成从前的谢文菁。” 父女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春熙咳嗽了一声。 谢易芝不动声色地将手拿了回来,谢文菁也坐直了身子,虽然两人依旧坐在那里,与之前相比却少了亲近,多了疏离。 片刻之后,周夫人的身影出现在园子中。 谢文菁忙站起身去迎周夫人:“母亲。” 周夫人看到谢文菁略微发红的眼睛,不禁道:“这是怎么了?” 谢文菁忙低头道:“就是被风吹到了眼睛。” 谢易芝挥挥手吩咐谢文菁:“退下吧。” 谢文菁向谢易芝和周氏行了礼,然后带着春熙离开。 谢易芝看向桌子上的点心:“将东西撤下去,给我倒杯热茶来。” “老爷何故发火?”周夫人猜测方才亭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低声询问。 “从乡里接回来这么久了,什么都做不好,”谢易芝道,“秦王府没来人唤她前去,她自己就不会找个借口过去瞧瞧?” “还想着秦王妃将来能善待她,这般眼界如何能成事?” 周夫人叹口气:“都怪妾身没教好。” “与你有什么干系,”谢易芝道,“你管着整个内宅,已是不易,还要教养翰哥儿。” 提及翰哥儿,谢易芝的声音轻缓了一些,周夫人能明显感觉到谢易芝对翰哥儿的喜爱。作为母亲她不该偏心,但小儿子被老爷这般在意,她也就下意识为翰哥儿想的更多些。 谢易芝喝了几口茶,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周夫人这才道:“我听说那韩泗刚进了大牢,瓷行那边就选了新行老。” “老爷可知新行老是谁?” 谢易芝淡淡地道:“方才消息传回来了,是那个谢氏。” “谢氏一个女眷为何这般厉害?”周夫人目光闪烁,“妾身可从没听过女子能做行老。到底是商贾没规矩,换做大户人家,哪会闹出如此笑话?就没有人管一管?这是汴京,让她弄出乱子可怎么得了?” “从今往后,谁还敢去铺子里买瓷器?” 谢易芝道:“瓷行中人按规矩推举的新行老,还请了市易务的文吏在一旁见证,说到底是瓷行自己的事,谁又能强行阻拦?” “韩泗等人才被抓,不知有多少官员担忧会被卷进这桩案子当中,谁敢在这时候插手此事?谢氏挑的时机太好了,否则哪里会这样容易。” 周夫人道:“真是走运。” 不过,谢氏这样一个女眷,到底能否管起整个汴京瓷行?周夫人心中怨恨,当然是因为韩泗在的时候,年年都会向府中送些好处,他们还会通过大名府谢氏,于瓷器买卖上赚些银钱,现在这条线彻底都毁在谢氏手中。 而且……夏家跟着也倒了,谢家与夏家结亲,本是双方得利的好事,现在却成了麻烦。 周夫人恨不得找几个人,立即惩办了谢氏。可是,想到夏家的下场,又不得不收回这样的心思。 想要对付谢氏,不能太过着急。 “我让人将家中一处宅院收拾出来,准备让夏二娘搬过去,”周夫人道,“虽说婚事定了下来,到底还没进门,住在家中也恐会遭人闲话。” 谢易芝点点头:“就这样安排吧,嘱咐让哥儿好好照应着,那总归是他的妻室。” 说完这话,谢易芝又想到信哥儿呢?去哪里了? 周夫人神情一变,颇有些怒其不争:“出去了,说要拜访一个昔日同窗。” 谢易芝才不信这话:“让人将他找回来。这些日子让他规规矩矩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惹事。” 周夫人道:“老爷莫要动气,我这就让人去找。” 谢易芝起身离开园子,周夫人长长叹口气:“去哪里找?他出去连随身小厮都没带,最近这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愈发让人焦心。” 谢易芝回到书房,就让人将幕僚崔登唤来。 谢易芝道:“如何?可查到了谢氏与王晏的关系?” 从大名府传回的消息,都是崔登整理的,一些零碎的消息,要互相佐证才能窥探到实情。 崔登道:“在大名府的时候,谢氏与王晏就来往密切,王晏被围困山中,谢氏就在他身边。脱困之后,有人看到王晏将谢氏抱进了县衙。” 谢易芝抬起头:“照你这么说,谢氏是王晏的外室?” 崔登忙道:“倒是没有这样的证据。谢氏寡居,又主掌杨氏一族,即便品行不端,也很难被人获知。” “从大名府一路到汴京呢?”谢易芝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段往事,男女之情对谁都一样,即便是王晏,“就没有人看到?找不到证据?” 崔登道:“还没来得及仔细问,不过这么久了,都没流言,八成是查不到的。” 谢易芝思量半晌终于道:“写封信,递给王相公,让他好好管一管王晏。一个朝廷官员养了一个商贾做外室,还将那商贾推到瓷行行老的位子上。王家可比夏孟宪的手段要高多了。” 他就不信王家能承受的住这样的质疑? “不要办的太急,”谢易芝道,“免得会被人以为是夏孟宪一党报复王晏,故意诬陷。” 还得找个机会。 等到谢玉琰赚了大笔银钱,京中达官显贵又没因此获利的时候,向谢玉琰下手,就会事半功倍。 崔登询问:“那……准备给王相公的那封信……” “照写不误,”谢易芝道,“王家父子之间八成有了嫌隙,我们就想方设法弄大一些。” 这事他熟悉,当年他与父亲就是这样留下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仇怨。 …… 南城码头。 谢承信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长袍,坐在茶楼里饮酒,耳边都是有关谢大娘子的言语,他仔细侧耳过去听,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谢氏。 第528章 帮手 谢承信旁边的那桌应当是几个商贾,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刚好落入谢承信的耳朵。 “瓷行推举的时候,我就在外面,前前后后也就一个多时辰,谢大娘子就做了瓷行行老。” “可见这谢大娘子不简单。” “你说这些,我也听不懂,我就想知晓,对咱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几个商贾互相看看,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茫然的神情,主要是他们对谢大娘子着实不了解。 之前只知晓南城码头这边的买卖做的不错,但是让她管整个瓷行,谁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说不好。” 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人突然开口。 几个商贾见状忙将人请过来,倒上一杯茶请教:“老先生与我们说说。” 那长袍中年人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说不好,得看这段时间汴京瓷行能不能乱起来。” “最近抓了那么多人,之前定好的买卖该怎么办?瓷器的价钱变不变?” 商贾也正是愁这个:“我们就是之前交了定钱,现在赶来提货的,谁知道刚进城就听到这个消息。” 他们要买的瓷器还少些,定钱也只交了几百贯,还算好的,有些人比他们更着急。 “跟你定契书的是谁?”长袍中年人问。 商贾叹口气:“是之前的行老韩泗。” 另一个商贾摇头:“瓷器拿不走了,定钱八成也要不回来了。”从前遇到有陶窑出事,都是这样的结果。 又有商贾凑过来:“你们买瓷器还好,不过就是少个定钱,我们是从两浙路运瓷器过来的,从前都是先去韩家,与行老商定好了,再将瓷器卸下,现在不知晓该怎么办?如果汴京城内不肯收,我这些瓷器就得带回去,往返花费那么多银钱……这买卖可要亏死了。” “听说谢大娘子在大名府有许多瓷窑,是不是以后汴京只能卖大名府的瓷器,其余瓷窑烧制的瓷器都得带回去?” “或者,”商贾出主意道,“你多给些银钱过去?也算是恭贺新行老上任。” “给多少银钱合适?” 很快众人就商议起来。 眼看着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谢承信不由地皱起眉头,谢氏接替了行老没错,但后面不知还有多少麻烦。 万一这里面再混进去几个故意闹事的,只要谢氏走错一步,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谢氏大约就看到了做行老的好处,岂不知利益背后必然有纷争。 听着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压制不住,谢承信心中五味杂陈,他不该关切这桩事,弄不好会被卷入其中。 祖父死有蹊跷,二妹妹被换了,他都装作一无所知。甚至怕被人怀疑,有意在如今的二妹妹面前有意提及从前的事,就是为了不卷入其中。因为祖父过世那日,父亲的目光着实吓到了他。 他隐约猜到,父亲有许多他不知晓的秘密,而且那些秘密……能让父子之情化为乌有,他这个嫡子的身份也难护他周全。 即便父亲不会向他下手,也会强迫他顺从,他胆小懦弱,不敢反抗,所以宁可骗自己“一无所知”。 如今二妹妹的身份也很可疑,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父亲对二妹妹的态度不太一样,那目光就似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甚至怀疑,二妹妹真是父亲的女儿。 总之这一切……越想越可怕,他虽然佯装平静,骨子里却开始抵触父亲,下意识地反抗父亲,想要从那个家中逃离。 如果他是个让人厌弃的嫡子,兴许就能获得离开汴京的机会。正因为这般,他才不想娶夏二娘。 以夏家的地位,这门亲事成了,他这辈子就得活在谢家、夏家的眼皮底下。 从前他很喜欢自己的家世和嫡长子的身份,现在每一日他都过得战战兢兢,这种痛苦,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 宝德寺看到了谢氏,他真的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还好他扯谎掩盖过去,以为这事忘记就好了,偏偏谢氏总能弄出一些动静,让他愈发好奇,想要知晓谢氏到底打算做什么? 谢承信正想着,就听到茶楼中有人喊起来:“大名府来了不少人。” “在哪里?” 随意窗子被人推开,众人登时挤到窗口向下张望,果然看到一行人从茶楼前走过。 这些人带着包袱,一看就是远道而来。 “这是……谢大娘子的人手到了?” “肯定的啊,不然能从大名府来吗?” 谢承信皱眉,算一算时间,谢氏……在大名府不过逗留了几个月,真的就能稳住夫家,又收揽这么多帮手?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为她做事的? 眼见这行人越走越远,有人按耐不住,急着出去打听消息。 谢承信一不留神被人挤到一旁,好在被人扶住了肩膀。 “小心。” 这声音很是熟悉,谢承信抬头看去,登时与淮郡王的目光撞在一起。 谢承信方才一直在思量二妹妹的事,陡然遇到淮郡王,下意识地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道:“郡王爷怎么在这里,我都没发现……委实吓了一跳。” 淮郡王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穿着简单,不那么引人注意。 “我也是来凑凑热闹,”淮郡王说着向楼下伸伸手,“我们出去再说。” 谢承信颔首。 两人走出茶楼,跟着人群一直到了谢玉琰院子前。 杨小山正带着人在那里忙碌:“若是有人想问瓷行之事,可以往瓷行去。”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在这种时候,谁敢轻易前去?没有摸清楚里面的道道,不知深浅地往下踩,踩空了怎么办? 众人正迟疑着,从院子里走出两个人。 这二人向众人道:“我们是城中董家书铺的讼师,只要手中握着契书的商贾,现在就可以与我们一同前去瓷行,大娘子吩咐了,韩泗做行老的时候,签订的契书,只要合规矩,瓷行必定帮大家处置好。” 前提是契书是真的,且没有问题。 大名府的刘致听得这话,将身上的包袱交给身边的杨家人,拉住杨小山:“我与他们一同过去。” 刘致是大名府的讼师,谢玉琰在大名府的那些讼状,八成都是经他的手写出来的,讼状突然多起来的时候,他也手忙脚乱,随着应对的多了,他也愈发熟练起来,更是从族中选了些人教他们讼学,在他身边打杂,现在即便再多讼案,他都能应对自如。 不过,那是在大名府。 现在来了汴京,谢大娘子身边,刘致又感觉到了当初在大名府的紧迫感。 不过他倒是不会慌乱,反而有些兴奋。 第529章 各司其职 杨小山听得刘致的话,忙道:“大娘子说了,你们路途辛苦,到了之后要多歇几日,这里有我们支应着,不用着急。” “坐上船后就一直歇着,” 刘致道,“我也不觉得疲累,既然是来帮忙的,有活计自然就要去做。” 刘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涉及到契书,他都能看明白。 说完,刘致拉过一个弟子:“他犯船癫,让他去拜见了大娘子,就先歇下。” 那弟子想要说话,却被刘致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刚好你与大娘子说说咱们在大名府的事。” 刘致再没有了别的言语,跟上了董家书铺的讼师。 陈尚君低声问杨小山:“若是需要人手,我们也跟着去张罗张罗。” 杨氏一族中,杨明辉的妻室陈尚君是最早跟着谢大娘子的。 他们是旁支族人,在二房掌家的时候,就在族中做些杂活儿,跟下人没什么两样。 谢玉琰掌管中馈,她与族中几个嫂子先投奔了过去。 谢玉琰开水铺卖藕炭,她和几个嫂子前往管事,除了于妈妈之外,谢玉琰最信任她。 谢玉琰来到大名府,她依旧管着水铺的买卖,还会帮衬中馈和瓷窑,在族中声望也越来越高。 从前大家只知晓她嫁给了杨家,都叫她杨氏,现在也知晓了她的名字,要称呼一声陈娘子。 陈尚君跟着这十几个女眷一同来过来,就是担心大娘子在汴京没有信得过的帮手。 她也没打算从杨小山这里听到什么回应,她这么说,也是想要探知一下如今的情形,看到杨小山欲言又止,就知晓她们必然有用处。 不过她没有立即追上刘致他们,而是点了几个人先进门去拜见谢玉琰,她们要听大娘子的吩咐。 陈尚君进了院子,刚好遇到孙长春带着保丁队走出来。 见面之后,两拨人互相点了点头。 孙长春一向有恩必报,被谢大娘子救了,又吃着谢大娘子的饭食,自然要做些活计,知晓南城码头人多眼杂,一直带着人在周围巡视、护卫。 陈尚君见到这些人,就觉得他们不一般,身上有一股狠劲儿。 大娘子吩咐汤兴回到大名府重整商队,汤兴挑选了不少汉子操练,那些汉子看起来也有几分威风,与这些人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怎么说呢,一个是真老虎,一个是纸老虎。 想到这里,陈尚君目光变了变,大娘子能收拢这些人在身边……想必之前经历了极为危险的事。 有些事是相通的。 在大名府时,大娘子为了能找到走街串巷卖热水的人,特意定下两桶一文钱的低价,不过前提是要每日都来取水。 定下什么样的规矩,就能引来什么样的人。 跟大娘子许久不见,想要知晓大娘子都做了些什么,只要看看她身边多的人手,就能猜到一二。 于妈妈将陈尚君带到堂屋里。 陈尚君先进门向谢玉琰行礼,见到大娘子,陈尚君脑海中许多念头都没了,又找到了在大名府时,跟在大娘子身边踏实的感觉。 “好久不见了,” 谢玉琰笑道,“家里都还好吗?” “好,” 陈尚君道,“水铺多添了五个,咱们家的泥炉卖的也好,原本以为天暖了,泥炉就该做的少些,哪知这段日子,订泥炉的商贾越来越多。 想必是咱们家的泥炉名声好,越传越远了。” 谢玉琰点头,泥炉不止能用来取暖,做饭、热水都好用,现在汴京开始用石炭,大家也就不再害怕石炭有“毒” ,加上她提前与握着石炭矿的商贾联手做佛炭,等百姓想买的时候,刚好他们手中有货物。 那么一切自然而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是为何她会将做佛炭的方子拿出来。 光凭她一个人,能卖多少佛炭?想要真正将石炭推行开来,就得更多人做这个买卖,靠着石炭谋生。 “咱们族里也好,” 陈尚君道,“永安坊都太平。” 说完这些,陈尚君提及瓷行的事:“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跟着讼师往瓷行去了,那边若是缺人手,我就带人过去帮帮忙。” 她从杨氏族中挑选的女眷,都是能做管事的,不仅能帮忙支应些杂事,还能来回送消息。 谢玉琰颔首:“挑几个人过去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杨宏。” 陈尚君应声,快步走了出去。 谢玉琰看着这情形,脸上露出笑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个人适应的法子不同,有人需要歇一歇,有人早些分到活计,反而能更踏实。 剩下的女眷,自有冯巧娘去安排,将来这些人都是要跟着冯巧娘去印染坊的,让她们早点相处,后面也能更好的在一起做事。 大名府来的人不少,这样一分也都有了去处。 …… 谢承信和淮郡王站在人群中,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淮郡王低声道:“大名府的人,对谢大娘子很是信服,他们从那么远赶过来,立即各司其职,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谢大娘子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心甘情愿和被人驱使是不一样的。 淮郡王说到这里顿了顿:“一个女子,短短几个月间,能做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大郎觉得呢?这谢娘子如何?” 谢承信想要说些什么,嘴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正当他准备随便开口糊弄过去时,就听到淮郡王似是自言自语地呢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谢大娘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谢承信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心好像要从胸口跃出来,生怕淮郡王下一句就会说:我想起来饿了,她才是我见过的谢二娘。 真的被淮郡王发现真相,他们家就会大祸临头。 好在,淮郡王没有继续往下说。 “大郎,” 淮郡王古怪地看着谢承信,“你是哪里不舒坦?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有,” 谢承信略微有些发颤地道,“可能是人太多,挤得喘不过气,我们……这就走吧!” 他怕淮郡王再见到谢娘子……多看一眼,就多些危险,可能是他表现的太过急切,谢承信看到淮郡王脸上闪过一抹猜疑的神情。 第530章 血亲 谢承信这段日子练就了些本事,能在被人质疑他的时候,稳住情绪来应对。 面对这样的情形,谢承信抿了抿嘴唇,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人太多,若是被发现我们在这里,不免……要惹出些麻烦。” “毕竟我家与夏家结了亲……这些日子父亲都不准我们出门,若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恐会节外生枝。” 这个借口很是合理,淮郡王的猜疑果然褪去,他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到一个喊声传来:“我十妹妹呢?” 谢七带着人快步走过来,见到杨小山,立即上前:“我听说十妹妹做了瓷行行老,可是真的?” 杨小山点头。 谢七笑容更深了些:“在大名府的时候,我看那韩泗就不像个好东西,让他做行老,不知要害多少人……” 谢七边说边往院子里走。 谢七与杨小山都说了些什么,围观的人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行老”二字,不过再加上那声高昂的“十妹妹”,淮郡王就有所猜测,不禁道:“那人说的十妹妹,指的是谢大娘子?传言谢大娘子是被掠卖人卖去大名府的,哪里来的兄弟?” “这你们就不知晓了,”一个船工听到这话笑着道,“咱们撑船的时候,听大名府的人说起,谢大娘子本就是掠卖人卖给那谢家的……然后被当作谢家的女儿与杨家结冥婚。” “事情败露之后,谢家人想要脱身,干脆不承认这桩事,逼得谢大娘子自开族谱,说自己仍旧姓谢,不过与大名府的那个‘谢’相比,少了一点。” “你们知道少的是哪一点?” “少的是污浊的一点。” “可见那谢家在大名府没少做坏事,后来就是谢大娘子帮着官府查出了谢家许多腌臜事。将谢家人全都送进了大牢。” “不过刚刚进去那个谢七爷,可不是与谢家一伙的,他母亲也是被谢家所害。谢家倒了之后,谢七爷掌管谢家的瓷窑,还将谢大娘子当做亲妹妹看待,如今就是谢娘子的娘家人。” 大名府小报写过谢家的事,不过譬如什么“少了一点的谢”,这种细节和内情,不会在小报中提及,别说旁人听得津津有味儿,就连淮郡王和谢承信也被完全吸引了注意。 “你说说,谢娘子和谢七爷是不是良善之人?”船工叹了口气,“这世道啊,人落了难,血亲都未必能帮忙,更别提不相干的人了。” 谢承信只觉得船工的话,如同一根针般,刺得他发疼,谢七是不相干的人,他正是那个血亲……他知晓所有内情,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去相认。 “承信?” 淮郡王的声音让谢承信回过神。 “你不是说要走吗?”淮郡王道。 谢承信点点头,跟着淮郡王往外走去,两个人看不到的地方,那说闲话的“船工”也收回了兴致勃勃的神情,不再与身边人言语,而是看向了门口的杨小山。 杨小山点点头,那船工趁着别人不注意,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自从前几日发生了张未那桩事,杨小山就在南城码头加了人手,不说来来往往所有人都逃不出杨小山的眼睛,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只需露出一点端倪,就能被他们盯上。 更别说谢家人了。 杨小山在汴京走动的时候,就记住了许多人的样貌,尤其是谢家、夏家人,因为只要大娘子有需要,他们必定先过去打探消息,识人是第一步。 谢承信刚在茶楼上坐下,杨小山就让人盯住了他,然后将消息送给了大娘子。 至于大娘子为何安排这一场戏,杨小山隐约有猜测,但大娘子没允许,他也不会与旁人提及,更不会去设法证实。 …… 离开码头之后,淮郡王和谢承信骑马往城中走去。 “大郎,”淮郡王道,“我见你怎么心事重重?还在为二郎担忧?” 谢承信自然不会说实话,只是道:“夏家的案子还没判下来,不知夏孟宪……会是什么结果?” 淮郡王迟疑片刻才道:“尚未有消息,不过官家已经让中书省草拟诏令,命王晏全权审理推勘。” “王晏与王相公不同,不会上奏请朝廷从轻处罚。” “郡王爷的意思是,”谢承信道,“可能会被判死?” 淮郡王点头。 谢承信倒吸一口凉气。 “今时不同往日,”淮郡王道,“朝廷上的风向变了,官家启用王晏就是个兆头。” “王晏性子果决,手段狠厉,朝堂上多了一个这样的人,不说人人自危,以后行事也要更加小心谨慎。” 眼看着谢承信目光更加低沉,淮郡王道:“不过你放心,我若是听到什么消息,定会告知你。” 谢承信立即道:“多谢郡王爷。” 淮郡王道:“文菁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不知晓她身份时,就下定决心定要找到她,护她周全。” “如今得偿所愿,自然会好好待她和她的家里人。” 谢承信更是心中发虚,敷衍着道:“换了旁人,也不会见死不救。” 淮郡王失笑:“大郎此言差矣,换做寻常女子,只会转身逃走。二娘的心性格外不同。不怕大郎笑话,也正是因为这般,其他女眷才入不了我的眼。” 谢承信想到家中的“谢文菁”和谢玉琰的差距,从前不了解谢玉琰的性子也就罢了,现在看得越清楚,越是心慌。 谢文菁就算学,也学不成谢玉琰这般模样,将来嫁给淮郡王,万一被戳穿身份……谢承信不敢想下去,他试探着道:“从前二妹妹在乡里照顾祖母,遇到难事都要一力承担,自然养就了那般性情,回到汴京之后,母亲总让二妹妹在家中做针线、学礼仪,与在乡中时,大不一样了。” 淮郡王眉眼舒展,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才道:“文菁还在家中做针线?何必为难她?她看着就不似会这些的人。” “再者,人的性子如何能变?眼下我不能常去府上,大郎不妨带话给她,我不在意这些,将来多请几个绣娘也就是了。” “那如何能行,”谢承信不禁握紧缰绳,“母亲说了,二妹妹嫁入王府更要懂规矩、知进退,不能给宗室丢脸。” 淮郡王目光微远,想起了瓷行新定下的九规:“何为规矩?何为礼数?何必听别人的?自己定的才算数。” 祝大家五一快乐! 今晚不更了,明天白天更。 第531章 追查 谢承信听着淮郡王的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二妹妹与淮郡王定下婚约时,他听到女眷与母亲闲聊,说淮郡王对二妹妹一片痴心,但是他私底下和淮郡王相处时,却并未感觉到这些,只觉得那些人有些言过其实。 淮郡王的性子看似温和,其实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对淮郡王的认识永远都停留在初见面,很难窥探到他心中所想。 或许这就是皇族与寻常人的差别。 可就在方才淮郡王说了那番话之后,让谢承信开始相信,郡王爷是钦慕二妹的,若非格外上心,绝不会花这么多精神,去探知二妹妹的心思。 不了解内情的人,定然会艳羡不已,但谢承信却仿佛被人置于火上,内心焦躁,如坐针毡。 父亲以为淮郡王没有见到二妹妹的真容,就能鱼目混珠,若是清楚了实情会不会后悔? 淮郡王道:“我与母亲说了,让她出面请二娘到府上做客,二娘多来王府几次,传谢家闲话的人就会少了。” 这是借秦王的名头打压下面的人。 淮郡王的周到让谢承信有些难以承受,他忙做出感激的模样:“多谢郡王爷。” 两个人在路口分开,谢承信一路往家中去,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全都是谢大娘子和淮郡王,踏进了大门,管事刚好迎上来道:“大郎君可算回来了,夫人正让人四处找您呢!” 谢承信点点头,换了一身衣服,就去给周夫人请安。 周夫人见到谢承信立即开口道:“去哪里了?” 谢承信试探着道:“到南城码头看一看。” 周夫人思量片刻:“南城码头……不是那谢氏的地方?” “是,”谢承信应声,“母亲还记得谢氏?” 周夫人道:“如何不知?之前还在宝德寺见过一面。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与那谢氏有关,那妇人委实是个祸端。” 谢承信仔细看着母亲,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 周夫人话锋一转,苦口婆心地劝说:“莫要再去那些地方。你父亲衙门事多,你这个嫡长子就算不为家中分忧,也不要再生出别的乱子。” 谢承信应声。 周夫人想到谢易芝的脸色,就又叮嘱:“你父亲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氏一族将来都在你这个嫡长子肩上。” 往常督促他上进的话,谢承信只觉得厌烦,可今日不知不觉就入了耳。 他可能真的肩负着谢氏一族的兴衰。父亲以为足不出户就能躲过危险,殊不知……他以为能给谢氏带来富贵荣华的婚约,将来可能会成为灭门的灾祸。 他想不出郡王爷知晓二妹妹是假货之后,作何思量? 会不会觉得被谢家戏耍? 若是就此查下去该怎么得了? 谢承信一脸恍惚,周夫人见到不疑有他,只是以为长子似往常一样,不喜她的念叨。孩子大了,不听管束,不像幼子那般乖顺听话。 周夫人摆了摆手:“莫说我没提醒你,触了你父亲的霉头,免不得要罚你。” 谢承信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母亲那不耐的神情,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他与母亲说些什么,母亲只会立即告诉父亲。 再者……这事涉及到假二娘的身份,父亲做了些什么,母亲根本不知晓。 恍恍惚惚回到屋子里,谢承信躺在床上,想到了南城码头的情形,在宝德寺见到谢娘子的时候,他还觉得再怎么样,父亲都会将事情处置好,谢娘子威胁不到谢家。 亲眼看着夏孟宪等人被抓,谢娘子接掌瓷行行老,他就开始害怕起来。 谢家有一日会不会与夏家一样? 如果二妹妹想起了从前的事,再找到淮郡王帮忙…… 谢承信登时从床上坐起,让他去告诉父亲,再害谢娘子一次,他也做不到。这桩事牵扯了太多的秘密,以他现在得知的真相,根本解不开现在的困局。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愤恨祖父,还让人加害亲生骨肉。会不会……二妹妹也就是现在的谢娘子,根本就不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女儿? 就因为有这样的猜测,他才会在母亲面前提及谢娘子。 哪有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女儿的? 难道就因为这些年母亲没见过二妹妹,所以才会弄错? 可这理由本来就有问题,就连他都会时不时问起二妹妹的情形,母亲为何对这个亲生骨肉不闻不问? 谢承信觉得在弄清楚这些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关键是,他要如何暗中将这些查清楚? 祖父、祖母过世了,有些事不好查起,不如从身边开始。 谢承信推开窗子,看向谢文菁住的院子。 …… 谢大娘子接手瓷行三日之后,六条装满瓷器的船离开了南城码头。 船上的商贾,一脸笑容。 他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好解决,在核实了他手中契书没问题之后,瓷行立即调拨瓷器给他,虽然瓷器数目与原来契书上的有些出入,但谢娘子与他写了新契书,将下次瓷器的购买的价钱,降了半成。 这半成就是补偿给他的损失。 这契书经过了市易务的红契官验,即便换了行老,依旧有用。 商文超见状立即应承下来,他心里清楚的很,给他这么大的好处,就是要让他带个头?免得商贾都围在瓷行不肯走。 所以他当机立断,一早就装上了瓷器,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汴京。 “商兄。”又有几条船离开码头,追上了商家的船只,两条船靠在一起,船上的闵都海跳上来。 “咱们说几句话。” 闵都海拉着商文超到船舱里坐下。两个人都是从两浙路而来,虽说都走这条商路,但以汴京的繁华,别说两个商贾,就算多加几个,也一样能吃得饱,所以两人多数时候互相帮衬,遇到事也会提前通些消息。 韩泗出事,瓷器数目不足,没法按之前约定的交货,有几个商贾私底下劝说众人闹事,白纸黑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反正汴京瓷行错在先,他们干脆不要瓷器了,逼着瓷行以十倍价钱赔偿。 汴京瓷行赔不出来,就是失信于人。 那么多商贾联起手,定会在汴京闹出大动静,到时候谢大娘子这个行老也就做不成了。 不得不说这计策委实不错,可惜谢大娘子说动了些商贾,退了一步,这事也就被压下来,商文超就是其中之一,闵都海急着追过来,就是想要问个清楚,为何商文超要站在谢大娘子那边? 今天还有一章 第532章 眼光 闵都海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商文超端起茶来抿一口,并不着急解释。 “商兄。” 闵都海催促一声,商文超才道:“既然你没想明白,为何没跟着那些人一起闹?” “我信商兄的眼光,”闵都海道,“这几年我的银钱如何赚的?都是跟在商兄屁股后面,商兄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从来就没错过。” “这次也是一样。” 闵都海不够聪明,但他懂得变通,知晓商文超厉害,就跟在商文超身后,有多余的饭就吃一口,遇到麻烦事也帮一把,渐渐地与商文超交好,商文超也愿意提点他一二。 商文超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去南城码头上看看?” “看了,”闵都海道,“前阵子不是许多商贾都聚在那边吗?南城码头的食肆我也去吃过,还让手底下的伙计、船工都歇在了驿铺。” “那香水行是真不错,我去泡了好几次,比在家里沐浴可舒坦多了,里面的伙计手艺也好得很,被他们揉捏一阵子,舟车劳顿之苦立即去了大半。” 商文超听完这些道:“然后呢?” 闵都海看着商文超,努力地回想:“我还去了宝德寺,不过没见到那舍利匣,就在一间当铺里,看到了一件与舍利匣一同烧制出来的佛瓷。” 当铺好不容易收到一件佛瓷,就供奉在佛龛上,不管别人出多少银钱,都不肯卖。 “没了?”商文超道。 闵都海摇了摇头:“就……这些吧!” “看出了什么?”商文超再问。 闵都海这次是一点思量都没了。 商文超叹了口气:“你就没发现,南城码头的商铺,八成都得益于石炭吗?香水行也好,食肆也罢,连那里开的醋行也都在烧石炭。” “还有你说的佛瓷,也是石炭窑烧制出来的。” 闵都海道:“这个我倒是知晓,但这与商兄你支持谢大娘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与那些人一同闹事,就是支持谢娘子。 闵都海本以为这样的商贾不多,结果他发现,陆陆续续有不少商贾,紧跟在商文超身后,重新与谢大娘子签了新契书,其中有六七人都是他能叫得出名的,在当地颇有些名声。 “难不成是商兄与别人商议好了?” 商文超摇头:“我没跟任何人商量,跟在我身后的那些商贾,应该与我也差不多,我们看好谢大娘子,并非受人指使。我们只是看好了谢大娘子这个人,和她手中的那些买卖。” 闵都海明白过来:“你说的是香水行那些……” 商文超点头:“谢大娘子几个月就能在汴京站稳脚,是因为什么?” 闵都海试探着道:“石炭?” 商文超放下手中的茶杯:“石炭到底好不好用,都能做些什么,谢大娘子在南城码头都做给我们看了。” “我们就算照葫芦画瓢,都能赚上一笔,为何要与谢大娘子作对?都说谢大娘子一个妇人,没有多大的本事。南城码头的那些,可有一个是假的?” 闵都海摇头。 商文超道:“先发现石炭的好处,将它用起来,至少快别人一步,现在大梁比谢大娘子更懂石炭的人不多,我们向大娘子请教一二,就能获益良多,别说几船瓷器,就算是一年的瓷器也比不上这个。” 闵都海的眼睛亮起来:“谢大娘子教商兄了?” 商文超颔首:“我族中在青州,刚好也属北地,应该也有石炭矿,我将这些瓷器送到之后,准备带人回趟青州。” 商文超说着伸手入怀,拿出了几张纸笺递给闵都海。 那是石炭窑的样式。 他们都是卖瓷器的,手中有瓷窑,想要在石炭多的地方建造个石炭窑,并不是难事。 就算不能造瓷窑,还能开香水行。 商文超道:“香水行的建造和炉灶搭建都是从前未见过的,我们自己做,不一定能做好,若是与谢大娘子一同合开,就没有了这些忧虑。” “铺面、料钱我出,修葺、搭砌炉灶都交给谢大娘子。香水行开好之后,五年之内,我们三七分利,六年到十年二八分利,十年以后大娘子只要一成利,期间炉灶更换、修缮都由大娘子的人来做,我不用再多给银钱。” “等等,”闵都海一把将商文超拉住,“谁二谁八?” “谢大娘子占二成,我占八成,”商文超道,“超过十年,谢大娘子就要一成利。” 闵都海愣了片刻,立即道:“回去,我们现在回去……就与大娘子定下这事,咱们多做几家香水行。” “瓷窑也与大娘子一同合开。” 商文超伸手拍了拍闵都海:“不急于这一时,咱们得将瓷器带回去,再带着人手和银钱去看地买地,折腾出个大致再来找谢大娘子不迟。” 闵都海却攥住商文超的手腕:“万一谢大娘子反悔了怎么办?人家不与咱们合开了,自己做了……我们不是白欢喜一场。” 商文超摇了摇头:“谢大娘子为何要在南城码头做出那些铺子?” “我们外面的商贾来了汴京,听说换了行老,必定要到南城码头去,看到南城码头的那些铺子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就能知晓谢大娘子的本事。” 闵都海点头:“是啊。” 商文超道:“有本事的人,从来就不怕被人盯上,换句话说,她要的是站得更高,让更多人看到她。” “所以瓷行闹事她不怕,南城码头的铺子越多人发现越好,这样她就能挑选商贾一起合开铺子。谢大娘子目的就是这个,怎么可能不肯做这买卖了?” 闵都海不自主地露出笑容:“不过,你也说了,会有很多商贾愿意做这买卖,谢大娘子也能另选旁人。” 商文超摇头道:“我们不是已经抢占了先机吗?”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外面的船只。 “我们先带着瓷器离开汴京,为大娘子解决了眼前的麻烦,这足以让谢大娘子选我们了。” 闵都海赞叹商文超的厉害。 这就是闵都海为何要跟在商文超身后。 从前靠他自己的时候,等他发现好处的时候,别人就已经捷足先登了,他与别人差的就是这眼光和见识。 第533章 本事 谢玉琰坐在瓷行之中,面前还有许多本没有清理干净的账目。 她下手坐着几个账房,都在摆弄算筹和串档算珠,屋子里传来清脆的珠子撞击声。 刘致拿着一摞契书过来,他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心底里为谢大娘子着急。每天都有商贾握着契书找到瓷行。 原本他以为只是汴京买卖瓷器的商贾会上门,只要将开始的几日应对好了,递过来的契书就会越来越少,可是没想到打发走了那么多商贾之后,还有许多人前来。 刘致忙一点没什么,不过就是核对契书,找出契书中漏洞,以免大娘子上当。若是有商贾想要浑水摸鱼,立即禀告给衙署,大娘子就不一样了,这里的每笔买卖都要处置妥当。 谢玉琰抬起头,刚好看到刘致忧虑的神情,她开口道:“刘讼师又发现有问题的契书了?” 刘致摇头然后叹了口气:“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这么多契书,怎么能弄得过来。” “不着急,”谢玉琰眉眼舒展,面容格外的平静,“一点点处置就好,” 刘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找茬,许多契书上,并没写什么时候提货,偏偏要这时候逼着要瓷器。” 这些契书都是韩泗留下的,往常交货都是在年底,可现在却逼着谢大娘子马上拿出来。 “要不然还是送去衙门,让衙门处置吧!”刘致道,“反正都是韩泗弄出来的,韩泗在大牢里,也不怕多一桩罪名。” 谢玉琰将契书拿来看:“将这些契书送去衙署,能得到什么结果?衙署要如何判这桩案子?” “既然契书上写了,商贾随时都可来汴京提货,他们这时候来要,又有什么错?” 刘致被说的哑口无言。 谢玉琰道:“我是瓷行行老,将这些都诉诸于衙署,还要我们瓷行做什么?市易务出面解决了这些事,以后我们就要事事听市易务的吩咐。” 刘致倒是没想到这些,现在谢大娘子提及,他才恍然……还有这样的问题。 “他们还会抢权?” 谢玉琰道:“朝廷设立市易务是为了平物价抑兼并。但这是本朝的新政,从前没有类似的衙署,市易务到底能做什么,怎么去做,谁也不知晓。” 刘致皱起眉头:“按理说,市易务不应该是好的吗?”他记得谢大娘子是支持新政的,在大名府的时候,朝廷打开坊市,大娘子就说过,这些新政都很好,要抓住这个时机。 难道谢大娘子不是看准了市易法,才会接手瓷行? 谢玉琰道:“新政自然是好的,至少立意是为了百姓和大梁朝廷稳固。” “但许多事,施行下去,不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市易务也是一样,让他们插手太多,就等于将汴京的买卖都交给官员把控,到时候就会所有的行会都要成为官员的钱袋子,任他们摆布。” “原来如此,”刘致道,“若是大娘子做不好手头的活计,市易务刚好有了借口接手。” 怪不得,大娘子要亲力亲为。 如果换做他,即便被人收割了权柄,都不会有任何觉察。 “这也太……复杂了,”刘致道,“原来行老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韩泗掌管瓷行的时候,靠着夏孟宪这些反对新政的官员,牵制市易务,”谢玉琰道,“如今夏孟宪和韩泗都不在了,看似我们没有了阻碍,只要靠着市易务就能顺顺当当地做事,其实不然……” “我们是瓷行行会,不是市易务的行会,你可明白这里的差别?” 刘致点点头。 “如果有一日行会行老,成为了朝廷欺压商贾、百姓的爪牙,”刘致道,“行会还不如没有的好。” 谢玉琰见刘致明白了,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重新放在契书上。 刘颂走过去,将每张契书的大致情形讲给谢玉琰听。 两个人许久才将今日的契书都翻过一遍。 谢玉琰道:“告诉他们,我要先处置前面的契书,让他们先在汴京等候。” 刘颂应声。 “这几日,应该能再找出几个似商文超那样的商贾,我会与他们写好新契书,这样的商贾多了,自然就会有人跟风效仿。” 刘颂道:“那剩下的人呢?” 谢玉琰道:“十日后,让他们都来瓷行,到时候我给他们答复。” 刘颂点头,有了谢大娘子这话,后面无论来多少人,他一律这样回应。 刘颂出去之后,杨小山走进屋。 谢玉琰道:“怎么样?都走了?” 杨小山道:“派出去七个人去四处买瓷器,我们分开买,买的量不大,不会被人盯上。” 那些必须要瓷器的商贾,汴京的瓷器不够,就只能从外面买来顶上,买来再卖出去,必然要亏银钱,但谢玉琰不担心这个,今天拿出去的银钱,她自然会加倍从这些人身上赚回来。 关键在于,要打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她有人手,有船队。孙长春带着的保丁队,可以暂时充作商队帮她运货物,这些瓷器就能悄无声息地送到汴京。 “大娘子放心吧,”杨小山道,“我一定将事情办好。” 如今的杨小山与在大名府的时候不同,他手下养起了不少人,能打听到各路消息,将这桩事交给他,谢玉琰很放心。 下一步就是见市易务的官吏了。 谢玉琰吩咐于妈妈:“准备些礼物,我们明天去市易务。” 说着她顿了顿:“拿几样瓷器就可以,记住不要太贵重。”东西送到,礼数周全即可,不能养刁那些人的胃口。 否则以后,就要源源不断地往他们手中送财物。 于妈妈应声:“奴婢明白。” 谢玉琰略微伸展了一下手臂,刚要端茶来喝,腿上一沉,毛茸茸的一团东西钻进了她怀里。 谢玉琰笑着伸手抱住狸奴。 大约是猜到她会忙碌,王晏特意让桑典将狸奴送了过来。 每次狸奴跳过来撒娇,她都要被迫歇上一会儿。 摸着狸奴的大头,谢玉琰不自觉露出笑容。 于妈妈看着这情形,也是松了口气。到底还是王郎君有法子,她劝说大娘子歇着,大娘子总会敷衍了事,现在有狸奴在,大娘子迫于无奈,只得分出些功夫出来。 要不说得多读书呢!书读得越多,脑子越好用,每次都能将她家娘子哄得欢喜。 第534章 真心实意 谢玉琰哄着狸奴吃了几块肉干,狸奴就蜷缩在她腿上,打起了哈欠。 吃饱了就要睡,谁也没有这小狸奴快活。 不知怎么回事,狸奴不来,谢玉琰也不会觉得困倦,听到狸奴的呼噜声,她也就有了睡意。 “大娘子,”于妈妈道,“还是到里间小憩一会儿。”这两日大娘子睡得晚,有时候天都快亮了,屋子里的油灯才吹灭,白日里若是能歇一歇,精神也会好许多。 谢玉琰颔首:“两刻左右就来唤我。” 走进里间,谢玉琰躺在榻上,狸奴翻了个身,就又缩在了她怀里。 狸奴软软的毛发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可见将它送来之前,已经清洗过了。谢玉琰摸着狸奴爪子,不知从前狸奴是不是也这样陪着王晏读书。 这么一说,她与王晏又有几日未见了。 谢玉琰想到这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间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人走到软塌前。 谢玉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英俊的面孔。 王晏伸手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摘了头上的官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顺势靠在了软塌前,拉住了她的手。 “娘子,”王晏低声道,“借个地方歇一会儿。” 谢玉琰醒过来的时候,狸奴还睡着,屋子里没有旁人在,脑海中尚有些残存的记忆,不知是真实还是来自于梦境。 谢玉琰正要起身,目光一瞥,看到枕边放着一朵牡丹,紫色的花瓣冠绝群芳。 王晏刚刚是真的来过。 她之前吩咐于妈妈,王晏来了不用通报,所以他才会径直进了里间。看到她睡着了,也没有与她说话,就坐在杌子上,靠着软塌养了会儿神。 匆匆而来,匆匆离开。 明明什么言语都没有留下,却正是静静的陪伴,在她心中留下了别样的痕迹。 …… 宝德寺里。 谢子绍光着一双脚,坐在禅室中向智远大师诉苦。 “本以为来到汴京,能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谢子绍道,“谁知道十妹妹那么狠心,又让我去寻合适的瓷窑。” 说着他动了动十根脚趾。 “大师你看,”谢子绍道,“都出了好几个大血泡。” 智远大师本不想去看,却又怕谢子绍不肯罢休,非得将双脚递到他眼皮底下。 默念了几句经文,他才勉为其难地瞄了一眼,血泡没看到,就瞧见那脚指头摇摇晃晃似是要飞起来。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道,“谢施主在寺里歇一歇再离开,一会儿我让人送些药粉过来。” 谢子绍笑起来:“还是大师对我好,早知道,我进汴京就该直接来寺中住下。” 智远大师道:“寺里诸多不便,早早就要关山门,施主住在这里,恐怕要误事。” “不怕,”谢子绍道,“寺墙又不高,我也不习惯走门。” 智远大师登时无言以对,从大名府到汴京,他想躲的人,最终一个也没躲了。 “大师,”谢子绍又道,“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找到瓷窑?” 智远大师本想说,他不在意这些,却听得谢子绍叹口气:“此事关乎汴京百姓的身家性命。” 智远大师不想听,却忍不住又停住脚步。 “十妹妹说的,”谢子绍道,“若是弄不好,将来不知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家中田地、屋子被官府收走,百姓失去生计,背上债务,不得不外逃。” 智远大师不欲再问,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为何会如此?” 谢子绍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晓,但我相信十妹妹说的是真的。所以眼下,我得多找几个瓷窑,快些改成石炭窑,然后尽量快些烧制出瓷器。” “也幸好咱们瓷行,瓷土、工匠一样不缺,大窑的瓷器咱们烧制不出,但汴京瓷窑的瓷器……咱们想想法子,还能烧一些出来。” 韩泗手中签出最多的契书,都是韩家瓷窑烧制出的瓷器,将这个解决了,就等于麻烦少了一多半。 谢子绍道:“瓷行还得将瓷器送往榷场,要在那之前,让十妹妹坐稳行老的位子。” 智远大师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过还是道:“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谢子绍登时来了精神:“十妹妹说,寺里要做药丸,将来运送瓷器的时候我们能用得上?大师想想法子,让那药早些做出来。” 智远大师捻动佛珠,所以他还是上当了,这谢施主就是来监工的。 “大师不要生气,”谢子绍道,“我直钩钓鱼,大师也会上当,只能证明大师是真慈悲。” 智远大师不想慈悲,只想一脚将谢子绍踹出宝德寺,重新找回他的清静。 …… 王府书房中。 王秉臣看向弟弟:“弄清楚了吗?铮哥儿这几天总去哪里?” 王秉诚点头道:“我让人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三次都进了汴京瓷行。” 他知晓瓷行的行老是谁,再加上有人暗地里传一些消息,此时此刻王秉诚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王秉臣迟迟没有说话,王秉诚站起身:“我去将那混账叫过来,大哥亲自问他,看看他到底与那谢氏是怎么回事?” 王秉臣开口阻止:“问他,他就肯说实话?” “敢不说,”王秉诚眼睛中冒出怒火,“就请家法。” 王秉臣淡淡地道:“如果这些有用,就不必从铮哥儿下手了。” 问题不在王铮,而在王晏。 王铮顶多是认识谢氏,那些传言说与谢氏有染的是王晏。 王秉诚倒希望,这锅让王铮来背,王铮读书也不错,但比起王晏来差许多,名声坏了顶多将来不入仕,王氏一族也能养得起他。 可王晏……那是大梁状元,将来王氏一族都要依靠他。 “你有没有查家中账目?”王秉臣道,“铮哥儿有没有收一些来路不明的银钱?” “查了,”王秉诚哪里用得着兄长交待这些,“我仔仔细细都问了一遍,绝没有这种事。” 王秉臣叹气道:“我倒希望有。” 如果谢氏花银钱收买王晏和王铮,这桩事就好办了。 利益关系,怎么都好理清。 就怕是真心实意。 第535章 不简单 王秉臣因为家事焦心的模样,王秉诚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大哥是不是有些过于担忧了?”王秉诚道,“外面的传言未必是真,再说就算是真的,您与鹤春仔细说说,让他与那女子断了就是,谁都难免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最后还不是要听父母之命?” 王秉臣深吸一口气,他想起前几日他与儿子说话时的情形,他只是略微试探,晏哥儿已经是一副维护的模样。 晏哥儿若是个会听命于父母的孩儿,岂能越过中书,向皇帝进言,闹出这么大动静? 王秉臣坐回椅子上,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摆上一副谈论公事的模样:“瓷行和市易务那边怎么样了?” 既然已经开始施行新政,王秉臣自然在意市易务那边的情形。 不过询问市易务和瓷行,就难免要再提及谢娘子。 王秉诚道:“韩泗等人被抓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许多做瓷器买卖的商贾,拿着契书去找瓷行,生怕换了行老之后,之前签的契书就不作数了。” “以前的旧契书,韩泗都提前收下了定钱,现在商贾们要瓷行交出货物,干脆堵在瓷行不肯走。” 王秉臣道:“榷场开了之后,每年瓷作有限,市易之价必定上涨,这些商贾自然会要货物。” 王秉诚颔首:“市易务核算过了,契书上的瓷器数目本就超出瓷窑每年烧制出的成品,再加上最近几个月,瓷窑都在准备送去榷场的货物,眼下可以调拨的瓷器,还不足半。” 王秉臣淡淡地道:“韩泗这些人早就知晓要开榷场,在朝廷未传出确切消息之前,就暗中与勾结一些商贾以眼下的瓷价签订契书。以低廉价钱购入瓷器,等到瓷器价钱上涨,再高额卖出。” “韩泗签契书的时候,自然也清楚瓷行拿不出那些货物,不过瓷器可以慢慢筹措。到时候瓷作半年甚至一年烧制出的瓷器,就要落入这些商贾手中,其余人就再难买到了。现在韩泗被抓,这些商贾也怕那些契书就此废弃了,纷纷前来催要瓷器。” 王秉诚道:“货物难买,价钱必定水涨船高,这些商贾转手就能赚上一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事先与韩泗签好契书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即便衙署知情,也很难废掉那些契书。 每年瓷行有那么多桩买卖,这些人混在其中,没有证据,如何将他们抓出来?总不能将所有契书都作废。 波及太广,定要生出乱子。 王秉诚道:“那些商贾前去瓷行,私底下还放出风声,让其余商贾也心生忧虑,干脆与他们一同去闹。” “如此一来,人越聚越多,全都堵在了瓷行里。” 那些商贾就是算准了,衙署不会将所有人都拿下,人越多他们越安全。 王秉臣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如今瓷行岂不是异常混乱?” 王秉诚道:“我听了也这样认为。” 王秉臣知晓必定有后话,果然王秉诚停顿片刻道:“从昨日开始,瓷行那边的情形有所好转,大致有六七个商贾与瓷行重新签了契书,只拿走一半的瓷器离开了汴京。” “今日又有五六人找到瓷行,听说他们也是去打听新契书的,若是谈妥当,明日也会离开。” 王秉臣有些惊讶:“谢……瓷行行老允诺了什么?是不是降低了瓷器价钱?”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 没有利益,这些人如何能走? 这就是胡来!为了应付眼前,给将来埋下更多祸端。 王秉诚道:“今年的瓷器价钱,还照契书上约定的不变,明年商贾再购买瓷器,瓷行可以降低半成价钱,或按明年瓷器市易价卖给他们。” 只有半成,怎么可能换一半的瓷器?至于市易价就更不可能了,明年瓷器价钱只会更高。 王秉臣道:“这其中还有别的内情。” 王秉诚点头:“我也是这样思量,不过……能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些。”现在不止是他们,那些没有离开的商贾,应该也在设法探听实情。 “从昨天到现在,过去了一天半,”王秉臣道,“就没人知晓一二?” 王秉诚道:“没有。” 王秉臣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动两步,然后看向自家弟弟:“不对。有人知道了。” 兄弟两个目光相接,王秉诚试探着道:“兄长的意思,那些明日准备离开汴京的商贾?”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从疑惑变成了肯定。 王秉诚仔细思量着:“正因为商贾弄清楚了实情,才会与谢娘子签新契书。” 不停的有人离开,留下的商贾就会愈发急切。 “用不了三五日,”王秉臣道,“就会有更多商贾向瓷行行老要新契书来看。” 打探不到其他消息,新契书就会变成关键所在,得到一份新契书,商贾们就会逐字解读。 王秉臣道:“无论瓷行行老打的什么主意,她都能靠着这一步,变被动为主动。” 人就是这样,大家都往一条路上走,没人会质疑这条路是错的,一旦有人在岔路口选了另一条路,自然就会有人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商贾们有了分歧,就能逐一攻破。 王秉诚愈发觉得,谢娘子手段高明。 “真是厉害,”王秉诚道,“刚刚被推举为行老,就能想出法子应对眼下的局面,怪不得没有向市易务求助,这是想要靠自己解决眼下的难题。” 话音落下,王秉诚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兄长正因为谢娘子焦心,他却还当面夸赞那女子。 现在想想,鹤春会倾慕这样一个女子……也不算看走了眼。 能在大名府反抗知府,来到汴京几个月接掌瓷行,这样的女子……不多。 事实上,即便换成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 鹤春一向心高气傲,寻常女子难入他的眼,不然早就应该定了婚事。王秉诚竟然发现,自己开始盘算,能不能顺势结下这门亲? 王秉臣道:“不过就开了个头,到底能不能让瓷行中人敬服,还得看她后面怎么做。” 现在王秉臣能确定的是,那女子不简单。 第536章 好爹 许多大户人家,都要求嫁进来的女子,聪慧有见识又要懂得礼数,尤其是遵守三纲五常。 如此一来,既能掌管中馈,又能一心一意为夫家着想。 世家的主母更是如此,如果要在眼界和礼数上选其一,也只能选后者。眼界高的人,若是不能被掌控,反而会带来灾祸。 女子必须靠着夫家过活,才离不开这个宅院,相反……如果她有其他选择,如何能保证无论是非对错,都荣辱与共? 女子自然也明白,她们遵守礼数,换来夫家的信任,也是一种生存之道。事事依靠夫君,更是对夫家的认同,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掌家的机会。 谢玉琰显然不是这样的人,让她丢下手中的买卖和行老的身份,从此入王家内宅,她也不可能应承,说直白点,至少现在她没想过嫁入王家来,否则到了汴京,总会收敛几分。 所以,王秉臣知晓晏哥儿心仪的女子,应该是谢娘子的时候,就清楚在这桩事上,他们父子难以达成共识。 但他也想多了解一些这位谢娘子。 这女子有什么打算,是否在利用晏哥儿,甚至是王家。 王秉诚就没想那么多:“其实兄长可以见见那谢娘子,不一定是为了鹤春。兄长可以与她说说新法,从大名府到汴京,至少她没有站在旧党那边。” “市易法能顺利推行,还要依靠汴京这些行会,兴许谢娘子能帮上忙。” 王秉诚的思量很质朴,谢娘子的事没法解决,都是因为彼此之间不了解,有机会见面,才能看清楚。 这对父子不能一直这样冷着。 王铮揍一顿不行就揍两顿,总能让他听话,谁让他没本事,最多也是逃去他母亲屋子里躲几天。 鹤春就不行了,这孩子能做的事太多,能让整个王氏跟着乱起来。 王秉臣最终没有答应见谢玉琰,而是让王秉诚注意瓷行那边的情形,有了进展就来知会。 王秉诚一路回到家中,梳洗干净换了衣衫,就径直往王铮院子里去。 王铮正在书房中写字。 王秉诚本来板着的脸,见到王铮立即露出慈爱的笑容。 “今日何故这般用功?” 王铮放下毛笔,规规矩矩向父亲行礼:“这几日常常出门,不能落下功课。” 王秉诚走到王铮身边,伸手要去拍王铮肩膀,王铮却吓了一跳向后躲去。 “躲什么?”王秉诚道,“别写了,我还没用饭,让大厨房将饭菜端过来,咱们爷俩吃点。” 王铮受宠若惊,他跑出家门的事被父亲知晓了,他还以为少不了一顿打,没想到父亲这般和颜悦色。 饭菜摆上桌,王秉诚倒了一杯酒送到王铮面前:“刚从你大伯家中回来,听说最近鹤春总不归家。你可知因为什么?” 王铮抿了抿嘴唇:“大哥可能是衙门里太忙。” 王秉诚叹口气:“你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与从前不一样了。” 王铮看着父亲失意的模样,不禁道:“父亲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兴许儿子能为您分忧。” 王秉诚道:“你阿兄瞒着你大伯做事,族中有人来问,中书省的官员也颇有微词,甚至有人说,你大伯与你阿兄父子联手唱了一出大戏,只为将夏孟宪等人置于死地。” “你大伯在朝堂上不易。” 王秉诚叹口气,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王铮从小就操心家中事,看到父亲这般也跟着着急,却不知该怎么办。 “这个家不能散了吧?” 听得父亲这样说,王铮不禁又再劝说:“阿兄有自己的思量,但他定然都是在做好事。” 王铮有些微醺,却不知为何,脑子却比往常要灵活许多:“在大名府抓那些人……还……还建了高炉炼铁矿石,今年……那炉子定然就能完全弄好。” “阿兄却从未与人提及这个,也不会争什么功劳。” 王秉诚目光微微闪烁,不过王铮却没有瞧见。 王秉诚道:“就这些?” “自然不是,”王铮道,“阿兄回到汴京之后,不是还将夏尚书押入了大牢,大梁这么多官员,哪个及得上阿兄?” “父亲与大伯说,让他莫要担忧,阿兄那般聪明,将来必定能好好的。” 王铮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不住地往下沉。 王秉诚看着不顶事的儿子,打一顿不行,只能灌醉了套几句话,谁知……什么也没问出来。 王秉诚只得放下酒杯,伸手就要将儿子拎回屋子。 “再说,”王铮嘟嘟囔囔,“还有阿嫂帮他呢。” 王秉诚手一僵,差点就将儿子丢在地上。 “你说的是谁?”王秉诚问过去,“阿嫂……是谁?” “阿嫂,”王铮道,“我给阿嫂写信,都被阿兄扣下了……” 王铮格外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阿兄再这样,我就与狸奴一样,都跑去寻阿嫂,再也不理他了。” 王秉诚心一沉,之前不确定的事,现在都从自家儿子口中得到了证实。 “你说的阿嫂可是谢娘子?” 王铮轻微地点点头,就似想起什么一般,他伸手半捂住嘴:“我知晓一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阿兄其实很怕阿嫂。” “咚”一声,王铮到底被丢在椅子里,他沉下来的头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王秉诚神情变了又变,看来他不能假手旁人盯着谢娘子,他得亲自去看一看。 至于王铮。 就让他接着跑去瓷行,他也辛苦一些,隔三差五就让儿子练练酒量。 …… 这几日陆陆续续又有九个商贾乘船离开。 他们带走的瓷器,连契书上约定好的一半都不到。 但这些商贾,走的时候很欢喜,一时也不肯多留,恐怕耽搁了功夫。 每日来瓷行的商贾开始减少,昨日还有二十人,今日就剩下十七人,为首的商贾陈益修颇有几分不满。 还有六天,谢娘子就得出面解决他们的事,说出去的话,总不能抵赖,到时候行老的威信何存? 陈益修希望谢娘子想不出法子,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第537章 漏洞 陈益修看向凑在一起说话的商贾。 “昨日我还与他说话,他说肯定不会走,结果今日我去找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再去码头一问,你们猜怎么着?他带着人天不亮就将货都搬好了,咱们还没起呢,人家的船就离开了关卡。” “这个刘大,平日里就数他心思最多,去年就是,让他在秦凤路大赚了一笔,否则他哪里来的银钱,与瓷行定下那么一大笔瓷器的契书?” 陈益修听到这里,立即皱起眉头,话说到这里越来越不对了。如果刘大那么有眼光,那么刘大离开汴京,很可能看准了这样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一次选对了,不一定次次都对。”陈益修开口打断那商贾的话。 屋子里登时一阵安静,说话的商贾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讪讪地道:“陈兄说的是。” “再者,”陈益修道,“你们怎么知晓谢娘子是如何应承刘大的?如果大家都是签同样的契书,刘大为何要匆忙离开?” 前面的话,像是在强辩,后面这句就有了几分道理。 “咱们是不是也去问问,新契书要怎么签?”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纷纷看过去。 商贾立即道:“我不是改了主意,我是觉得,咱们总得知晓契书上都写了些什么,谢娘子是如何劝说大家离开的。” “多知晓一些,总是好事。”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 陈益修见压制不住,只得道:“那就让人去见见谢娘子。”他不说这话,也会有人偷偷去找,倒不如摆在明面上。 “不过,”陈益修道,“大家也要知晓,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利益,可不能随意放下,话说的好听,能不能让大家赚到银钱,才是关键所在。” “我们能与瓷行签这份契书,也付出了不少,到头来竹篮打水,赚多赚少都在其次,很多人就要因此丢了生计。” “谢娘子也不是好相与的。” 一个妇人能接掌瓷行行老,自然有她的厉害之处,她能让旁人白白得了好处?若是一时被蒙蔽,换了契书,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都点头。 说完这些,人群才渐渐散去。 李适没有离开,而是带着陈益修去了一处茶楼,吩咐茶博士莫要来打扰,这才与陈益修说起话来。 “其实,我打听到了,谢氏给的契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陈益修目光一闪,没有追问李适消息的来源,这时候大家各怀心思,四处打听消息,随时可能改变主意,这也算寻常。 陈益修问的多了,反而会让李适心生不快,于是他只是很焦急地问:“谢氏许诺了些什么?” 李适道:“签了红契之后,明年购买瓷器,价钱比照现在还低半成。” “或者……按明年的市易价购买瓷器。” 陈益修看着李适:“没了?” 李适颔首:“就这些。” 陈益修觉得可笑:“让利半成?”韩泗与他们签的契书有五年之久,就算五年都让利半成才有多少? “有人就这样答应了?宁愿这次只买走一半的瓷器?” 李适道:“这只是契书上写的,那些人会动心,是因为谢娘子将石炭窑的样式图给了他们,还答应与他们合开香水行。” 陈益修的心登时一沉,香水行每日宾客络绎不绝,能赚多少银钱可想而知。他来到汴京这些日子,隔天就要去香水行洗一洗,里面的伙计还会松骨,从头捏到脚,说不出的舒坦,离开汴京,还真的找不到这么个好去处。 不要说别人,陈益修也跟着心痒,要不是他早就选好与关凤林等人站在一起,他也要找谢娘子仔细说这桩事。 李适低声道:“如果这是真的,你心里可要有个准备,可能还会有人站到谢氏那边。” 利益驱使,会让许多人做出选择。 陈益修端起茶来喝,半晌那慌乱的心绪终于慢慢归于平静,他看向李适道:“谢氏不可能靠这样的手段,收买所有商贾。” “谢氏不会随便选个人合开买卖,尤其是香水行这种,能赚许多银钱的铺子,万一挑错了人,轻则背后算计她,重则闹出事端,到时候她麻烦缠身,哪里还有精神管瓷行?” 李适下意识地点头。 陈益修接着道:“她没有将香水行的事说出去,还不是怕剩下的商贾,听到消息找上门,到时候她要如何应对?” 李适欣喜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些?现在看来,我们只要将消息传开,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传消息的时候,可以夸大一些,就说谢大娘子送一间香水行,不过她与商贾五五分利。” 别人得了好处,他们怎么能没有? 不给香水行就不能答应签新契书。 陈益修面容舒展开,想到了应对法子,他整个人登时轻松了许多:“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坐稳瓷行行老的位子。” 李适应声。 陈益修道:“耀州的张家就要到汴京了,一定得让他们看到瓷行的热闹场面。” 耀州瓷窑的瓷器,也被选定卖去榷场,这些大窑主若是对瓷行行老都有了质疑,市易务还能任由谢氏掌管瓷行? “知道了,”李适道,“我这就去办。” 陈益修道:“咱们这次赢了,少不了李兄的好处。” 李适没有推拒,而是快步走出茶楼去安排事宜,陈益修看着李适的背影,他得感谢李适,方才他正踌躇时,就是因为想到了李适,才将一切想透彻。 李适得了消息,为何不去找谢氏? 那是因为李适知晓,即便找上门,谢氏也不会答应教他做香水铺子。也许李适已经去过南城码头了,碰了一鼻子灰,才又来到他这里。 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都一样,他也没必要将戳穿。 谢氏有些太着急了,劝住几个商贾,就以为掌控了局面。如果她能敷衍一下李适这些人,那他可真就麻烦了。 现在闹到这个地步,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 第二日。 谢玉琰刚吃过早饭,苏满就进来禀告:“有十几个商贾往这边来了。” 今晚看看吧,不一定再更,可能改到明天白天。 娃在家,累的我脑仁疼。 第538章 质问 谢玉琰早就有所预料,随着几个商贾偷偷离开汴京,必然会有人着急。 她要的也是这个局面。 谢玉琰淡然地道:“将人请到堂屋里坐下。” 苏满下去安排,一旁的张氏有些担忧:“怎么会找过来?” 这些日子,虽然有许多商贾找上门,但都会聚去瓷行中,这次却来了南城码头。 谢玉琰道:“因为他们为的不是瓷行的事。” 准确的来说,他们想要的不是瓷器的买卖。 说完话,谢玉琰看向张氏:“娘不用着急,家里也不必准备什么,一会儿人也就都走了。” 张氏点点头,熟练地吩咐下人去做事,最近家中留了两个小厮、两个丫头,都是在码头上遇到人伢子买来的。 南城码头愈发繁闹,许多人过来做买卖,那些人伢子也是一样。带着十来个孩子站在码头上叫卖。 孩子们生得面黄肌瘦,看着委实可怜,张氏登时动了恻隐之心,不过也没有立即下决定,而是叫了于妈妈过去帮忙挑选,最终留下四个在家中帮忙。 两个男孩子,取名谢望、谢归,交给杨小山学规矩,两个女孩子谢贞、谢芳被于妈妈教过之后,在院子里做事,刚好最近家中来人多,两个丫头已经能熟练地待客。 十几个商贾到堂屋里坐下,谢贞、谢芳奉上了茶水退到一旁。 陈益修坐在最前面,商贾们推举他关键时刻为众人说话,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不管谢娘子说什么,他都能应对。 抿了一口茶,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陈益修立即将茶碗放下,屋子里也瞬间安静下来。 陈益修转头看去,果然是谢娘子带着人走了过来。 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陈益修仍旧有些恍惚,这样一个女子居然高居行老之位,随即对上谢娘子的视线,那清澈、淡然的目光,让陈益修登时醒过神来。 堂屋里的商贾们纷纷起身行礼,等谢玉琰坐下,他们才重新落座。 谢玉琰端起旁边的茶来喝,这份从容,商贾们早就领教过了。 听说行老是个女子的时候,他们就想要气势压人,奈何到了瓷行之后,他们还没发难,就先被立了规矩。 有市易务的官员在,还有一众汴京的商贾,谁敢在那时候出言不逊?若是被逐出瓷行,手中的契书也就没用了。 现在不是在瓷行,周广源那些人也没在谢娘子身边,谢娘子却依旧面容平静地看向众人。 “不知诸位登门,所为何事?”谢玉琰淡淡地道。 商贾们立即看向陈益修,要说之前他们还各有各的思量,现在全都庆幸,要开口说话的人是陈益修。 陈益修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听说了一些消息,特意来向行老核实。” 谢玉琰没有说话,静等着陈益修的下文。 陈益修生怕被打断,如此正合他意:“有人传言说,那些离开汴京的商贾,不止是签了新契书,还从行老这里得到了好处。” 谢玉琰淡淡地道:“得了什么好处?” 陈益修心中欢喜,没料到谢娘子会这般配合,于是继续道:“石炭窑和香水行……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众人立即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会轻易承认,但他们后面也做了准备,能唤来一个伙计,证实他们听到大娘子与商贾在船中提及了香水行。 “是真的。” 清晰的声音传来,所有人的思量也就到此为止。 就这样轻易地承认了? 和预想中的不同,这次连陈益修都半晌才回过神,不过他还没说话,就听到谢玉琰继续道:“有何不妥吗?” 陈益修道:“行老能这般……自然是好事,不过……是否该一视同仁?我们来了这么久,行老都不曾说过,给我们这些补偿。” 他说的不是好处而是补偿,好处是谢娘子可以随意给的,补偿则是他们应得的。 谢玉琰抬起眼睛:“你们为的就是这个?若我与你们合开香水行,你们就能签新契书?” 这话问出口,几个商贾下意识点头。 真能得一个香水行,他们也就不在意能买到多少瓷器。 陈益修不由地有些紧张,既怕谢娘子就这样答应下来,又不想错过香水行这样的好事。 香水行砌的连灶台,不刨开的话,很难看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也就无法仿制,谢娘子愿意给出来,那自然再好不过。 “不过,”谢玉琰道,“我为何要给你们补偿?我可有亏欠你们财物,欠下你们人情?” 这话问得陈益修一怔。 谢玉琰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还是,你们帮我做过什么事,我忘记了?” “若是如此,你们不妨说一说。” 这…… 商贾们互相看看,忍不住低声议论。 陈益修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要按契书上提货,瓷行却筹备不出来,难道不该有补偿?” 谢玉琰颔首:“是该有,不过那是瓷行的事,所以我要与大家重新签契书,明年诸位购买瓷器,瓷行愿让出半成的价钱,但诸位似是不太愿意。” “你们购置瓷器的契书之所以经过瓷行,那是因为汴京乃货物集中之地。瓷行更是设有自己的瓷库,各地的瓷器都会被收入其中,你们来一趟汴京,就能带走所有想要的货物。” “这样做,既能让大家便于买卖,又能给瓷行增添一笔收入。但今年榷场需要瓷器,韩泗签出的契书又太多,瓷库留存的货物难免不够。” 谢玉琰说的,就是眼下瓷行遇到的问题。 她端起茶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润了润嗓子,然后才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契书是没错,但我也有句话想要问诸位。” “如果眼下行老还是韩泗,你们会不会来到汴京,要求瓷行现在就交付货物?” 商贾们目光闪烁,心里早就给了答案,却谁也没有说出口,倒是陈益修道:“谢娘子莫要怨我们,这契书是我们好不容易才签下来的,家中老小都指望着这桩买卖过活,突然换了行老,大伙儿都怕这买卖会有差池,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将货物带走。” “我们也不是不信任谢娘子,着实是因为……从前与谢娘子不相识。” 陈益修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理有据,谢娘子难以驳斥,岂料,谢娘子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正是这个道理。” 谢玉琰接着道:“石炭窑、香水行都是我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若非人手不足,我也不会想要与人合开,既然是合本的买卖,我自然要仔细寻找合适的人选。” “不是我不信任诸位,我与诸位从前不相识,而今诸位也是每日堵在瓷行,我说的话诸位也不肯听,兴许还盼着行老能另换他人……既然互相难以取信,怎能做连财合本之事?” 这个时间了,更不了两章,明天早起来写 第539章 心散了 陈益修愣在那里,屋子里更是鸦雀无声。 谢玉琰接着道:“不过,我也能理解大家的心思,瓷库是韩泗弄出来的,换了我做行老,兴许会有变动,钱财还是应该落袋为安。” “我与韩泗不同,你们在韩泗那里得到的好处,在我这里未必能拿得到,但我有的,韩泗也没有。这就是为何有人愿意舍弃手中的契书,先一步离开汴 他睡的酣酣的。我心软了。靠过去把他搂在怀里。然后我关了灯。 我打个寒战,赶紧从石头上爬下去,准备趁着天还没黑,速速下山。 最可怕得就数他天生的一种神奇招数,变化莫测比巫咒还奇特,而且有逆天的能力。 “我不是为了你,承不起你的感谢。”云媛不似早些年见到慕容画楼时的尴尬与隐忍,多了份刻薄和挑衅。 不过即使他的运气再好,自身的修为还是最重要的东西,只有自身的修为真正的提高了,才能应付以后发生的一切,而不是寄希望这样奇怪的运气,幽姬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唐风,以免这个家伙有一点得意忘形。 无双集团这一次除了张子夜和冰冰还有夏侯三个主事的人之外,来的还有悲剧帝、心系解铃人、左手刷卡和信仰的依然以及雪夜大叔跟苍松。 “据说那个圆圈代表整个世界,那个十字架表示垄断,七星表示商会经营范围广泛。”罗宾微微做了解释。 一阵清风吹过,似乎自己的鼻尖都传来淡淡果实的香味,几只猴子从远方跑了过来,兴奋的发出叫声跳上枝头摘了几个,贪婪的咬了起来。 “雪菲让给我好吗,我手痒痒了!”龙天宇露出一副可爱的表情,外加他恳求的动作。 他当即判断应该是铁衣出手将他推到一边的,免得他被那分身轰中身躯。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情急之下,晓青故意扔出来的,好给我们报信……”顾子宁原本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张果老倒也不怕寒梅仙,但与对方真的大打出手,彼此恐怕都讨不到便宜。 单膝跪伏于阵前的秦军步兵被迫起身迎战,很多秦军弓弩手也下意识的拔出了随身武器准备自卫,可这些注定挡不住少帅军将士的如潮攻势,两军相撞时,秦军阵前也象晴天响起了一声霹雳,刹那间喷洒出了无数的鲜血浪花。 “所以眼下既然有这个机会,大王你一定直捣腹心,借西楚王之手,为大王除掉你真正的心头大患!”崔广说这话时须发怒张,神情威猛,已全然没有了世外高人的超脱模样。 轵关,轵道之咽喉,太行第一陉,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是魏国抵挡秦国的重要关碍,号称封门天险,也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坐在武装驱动内是很有安全感的,哪怕秦川走在最前面,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我前段时间说了,你们这些国术高手对于国家来说,有着重要的战术价值,所以,国家打算重点培养你们。而这次,你们的机会来了,我特意向上面为了争取了一个名额。”农贤儿说道。 而这时,真武那满是鲜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渗人的笑容,犹如恶鬼一般。 再说,这个事我要是答应了她,那到时候石川施恩惠不又得找我的麻烦? 过了许久,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房间内也是安静得很。大家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一想到接下来要变成残废,而且要在检查组里度过漫长的一生,这是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情,也是一件极其折磨人的事情,怎么也接受不了。 忽然一道剑光一闪,一道紫青之气随风飘荡在冷无月身旁,冷无月伸手一探,紫青之气顿时化剑,赫然是冷无月的佩剑归心。 这个梦我没当真,只以为是花秀最后来见我一面,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这应该是奶奶要去其他地方的托词,那么问题来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她要去哪里,而且还是在发生了昨晚上的事之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门也逐渐被浓烟包围浸入,而此时,一股僧兵则是从浓烟中奔来。 当那些枝条争先恐后的进到通风孔后,它们竟然相互一阵缠绕、纠虬,编出一个有脑袋、身体、四肢的人形娃娃形态来。 所以劫匪想着,为了救自己母亲的病,拼命的挣钱。然而到最后的时候,为了挣钱,他自己都病坏了身体。 他只是单纯的过来想见见清欢的,至于说要老爷子离开,老爷子觉得,这个话题可以忽略掉。 “既然我已经脱离了队伍没去锭河,也没受到考试的抹杀通知,看样子我应该是进入了和当时司寇莫和边畅一样的状态,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了。”卞思齐看着自己那条被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的腿,喃喃自语道。 如今的他,对于外界之事并不知晓。自他跳入天坑,踏入秘境通道之后,他的神识就已经被通道壁垒完全组个,无法查探外面的情形。 “那……不知道这位先生,能否告知老身,建华他爸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那个老奶奶满脸热切的盯着夏浩然,开口问道。 “好,我们就去那里坐坐。”王浩明说完就先往那里走去,卢玉国也紧跟其后。 老头哈哈大笑,只不过赵子弦发现老头越是笑得高兴,旁边的丁满脸色就越难看。他师傅高兴,做徒弟的为什么会不高兴,这在赵子弦心中有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疑团。 第540章 地位 谢玉琰和张氏说话的功夫,柳二郎带着两个账房进了屋。 最近谢玉琰与人合开香水行、购买瓷器,又让谢七买下了五个小窑,这些小窑不值钱,但重修石炭窑和工匠工钱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加上买了三掌柜那些船,要不是慈云庵的印染坊已然修葺的差不多,不用再投入太多,手里的银钱一定不够用。 这还是谢七 “像我,像我,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卢笙一副我家有儿有我当年风范的表情。 “好,你去我的房间,把灯打开,今晚,我不走了!”凌墨锋眸底一片满足的微笑。 许清林开始道歉,其实他的本意也是好的,可是没想到变成这样。 林毅心中一惊,对于这阴阳古帝所说的氏量山中的封印自己却是不知道。 当然现在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是王南北没有想到的。可是现在就连人妖到底在那个国家都不知道,就算是人妖出了事情,王南北现在也无济于事。或许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安全的逃离出美国特工追捕。 她和卫效理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决定不要孩子,所以卫哲东和向雪的孩子,受到了整个卫家的殷切期待。 两位八级妖帝点点头,然后释放出了自己的世界,并开启了世界壁,可任由秦天查探。 季慕城这才发现,这些天只顾着跟夏心念较劲,却忘记把爷爷奶奶的照片给孩子看看了,他顿时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愧疚。 不过这些,张大业就没有再管了,他是计划的定制者,而不是执行者,对他来说,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是最正确的办法。 原本他们都以为秦天店里的上品神器并不多,至于分期付款在他们看来,更是傻子行为,因为买家一旦陨落,剩下的神晶就会打水漂。 他们这些德国专家们在苏联过得生不如死,哪怕来到中国,他们也做好了被剥削,被奴役的心理准备,怎成想,那些憨厚朴实的中国宁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让他们饿了、冻了,只因为他们为中国带来急需的技术知识。 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明显调整过了,冷亦枫出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房间里比浴室里的温度还要高。 这份干货满满的承诺,对越南来说真的如天降福音,要知道此时的北越看似在战场上节节溃败,毫无战力,其实并不是北越的战斗力真的就那么低下。 如若薛青爱她有多深,她也就爱他有多深,一个是爱情的爱,一个是亲人的爱。 “那个男人就让你那么舍不得?”他冷漠的声音像是含着冰渣子。 山脚下,有一些人呆在水边,不肯走,还有人在水里,试图抢救自家的财产。 他刚刚都对她这样那样了,现在却这么冷静的要丢下她?她本以为,看他的样子,一定会跟她发生点什么的,毕竟,她身上都被他弄出好多淤青了不是吗? 不管怎样,为了那二百五十两银子,她也得拖过一个月才行。只要拿到那些银子,她大可以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胡老头说道:“别紧张,我只是让你看到我的手,我的手上没有任何可以威胁你们的武器。”胡老头已经拿出自己的双手,手里果然没有任何东西。 “谢院长。你放心吧。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赵敬才拍着胸口保证道。 第541章 归家 柳二郎正要向衙署外走去,一个狱吏快步追上了他。 “柳先生,”狱吏道,“衙署下发了公文,一会儿赵仲良就能出狱,您要不要等一会儿?” 柳二郎眼睛一亮,没想到赵仲良这么快就能出来,必然是有人帮忙说了话……他下意识地向王晏离开的方向看去。 应该是王大人。 柳二郎收回思量立即点头:“我 当时太过于匆忙,直接就埋在坑里面了。毕竟红彤彤的存在是纸质的,非常容易破损。 导致这种区别的原因,大约是因为电影与电视的制作与播放形式,存在极大诧异。 庄猛靠暗道起家,而且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样?”什么样的家庭,才会在孩子本来应该上学的年纪,送来锻炼身体,吃苦耐劳? 这话说的很微妙,所谓你知我长短,我知你深浅,大家都心知肚明。 张三现在又不缺铜钱,多花一点就多开采一点就是了,至于几百万奴隶的粮食问题可以从三国采购一部分,然后再从那边运一部分就是了。 陈逸这哪里知道,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李青拳的奥义,光凭嘴巴是说不清的。 而异类这边,虽然碍于命令,不得已要提前结束擂台赛,可它们中的不少人,也心有不甘。 “这些异类的举动,确实奇怪,好好的,它们怎么会把山谷地面挖成这样?我不相信它们是为了种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有人这样说到。 片刻,她将夜寒引进一个房间中,夜寒迈步走进,顿时感觉到森然的剑气在空气中缭绕。 说得难听一点们这些药师已经背离了一个药师德。悬壶济世解人危难才是一个药师职业德。这一点试练之地药堂做得非常好。 高俊不知道顾流曦的心思,以为她是因为找不到青梅竹马而伤心的想要离开这里,一时间心里觉得闷闷的。 说着那人就开始朝着一旁的一个饭店走了过去,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出租屋,还是跟在了那人的身后随着他一起走进了那家饭店。 “火枫城距离迷雾山脉足有数十里,你怎么掉进来的?”夜寒加重地强调“掉”这个字,表情有些古怪。 “天朝对枪支的管制极为严谨,你们是怎么把武器带进来的?”叶晨也是暗叹,豹王这家伙,竟然能带进这么多的武器。 第三天突然传来震天声音。异兽潮比龙泉大陆发生异兽潮还要强大无数倍!瞬间很多强大异兽魔法师军团都包围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向这边集结过来。 黑熊不停的挥动着两条巨大的手臂,朝着人们张牙舞爪着,嘴巴里还不停的流着口水,滴滴答的落在沙子上,让人一阵噁心反胃。 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让石绝一时拿不定主意。龙泉大陆强者为尊谁拳头大就理自己与苍龙军团实力不足自然就无法真正地威胁到太阳门。 “的确是,看本宫这记性。”皇后忙陪笑,徐淼在这其中起到了作用,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本来好好的冷家姑娘,在徐淼的操纵下成了婚前失贞,还险些死在浩江,大难不死,却又被徐淼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 “原来还是关于自己的!”覃玲轩看到了上官芸芸,猜测出来了。 躲在石头后的人没吓得赶紧逃开,没来得及逃开的二虎被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