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我重生了》 1 第 1 章 初秋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拂动水榭中悬挂着的白色薄纱。 薄纱内侧,是两位穿着锦衣华裳的美人,慵懒恣意地坐在摆着瓜果茶水的长几后,身边婢女环绕,伺候得殷勤。 薄纱外侧,是两个赤./裸着胸膛的健壮侍卫,一次又一次地缠斗在一起。 汗珠沿着他们俊朗周正的脸庞滚动,滴落在肌肉结实的身躯上。 僵持之际,一人挣出手来,扣住对方窄瘦的腰。 腰腹收缩,敏感如草叶托露。 眼眸燃火,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起来。 华阳轻轻摇着团扇,扇影遮掩了她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痴迷欣赏的视线。 其实以前的她,厌恶武斗,男人的臭汗只会让她嫌弃、恶心。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生机勃发,让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奔腾的骏马、厮杀的虎豹……以及,她的亡夫陈敬宗。 陈敬宗身形颀长而健硕,据说从六七岁起就开始练武了。 他的父亲满腹经纶乃两朝阁老,兄长们也分别考了状元、探花,陈敬宗却毅然跨入了武途。 他面冷却英俊逼人,当年华阳就是相中他的脸,才应了父皇与母后的赐婚。 谁曾想,真的朝夕相处做起夫妻,光凭一张脸远远不够,陈敬宗的言行举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挑衅她的忍耐底线。 他饭桌上喜欢小酌,需反复漱口才能去味,奈何陈敬宗是个粗人,喜欢敷衍而过,以致于夫妻同床共枕,她总能闻到陈敬宗那边的酒气。 陈敬宗以一身武艺为傲,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比她见过的汗血宝马还要强健,无论谁初次见他,都要夸一声“英武”。 可武官都爱出汗,每次陈敬宗当差回来,也会带回一身的汗味儿。 他为人讲究也就罢了,熏不到华阳就成,偏陈敬宗不讲究,要么忘了洗头要么干脆连澡都不洗,大剌剌就往她的香榻上躺,华阳都嫌他的糙皮厚肉糟蹋了她一床的上等绫罗。 公爹、兄长们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他冷眼冷语,闹得全家气氛僵硬,她也跟着难堪。 因为这些鸡毛蒜皮却日日都会发生的小事,华阳看陈敬宗越来越不顺眼。 陈敬宗心里也明白,他有他的骄傲,来寻她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 华阳求之不得,除了嫌弃他的不讲究,也是受不了陈敬宗蛮牛似的力气,每次他来过夜,华阳都要把嗓子叫破。 夫妻四年,她也嫌了他四年。 直到陈敬宗战死沙场。 直到那个总是一身汗气回家的健硕男人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死者为大,陈敬宗死后,华阳不愿再计较他的那些不讲究,脑海里渐渐只剩他的一些好。 譬如他背着她在暴雨里稳稳行走的身影。 譬如寒冷冬日他炽热如火的胸膛。 “怎么,盘盘看呆了?” 揶揄含笑的声音入耳,华阳从回忆里回神,这才发现两个侍卫已经结束了比试,正跪在外面等候赏赐。 华阳哪肯让不正经的姑母嘲笑,微微嘟嘴,意犹未尽道:“只是觉得他们功夫一般,无甚看头罢了,故而想了些别的。” 安乐大长公主朝婢女们使个眼色。 一个婢女去给两个侍卫赐了赏,叫他们退下。 外男离开后,安乐大长公主才取笑华阳道:“这可是我府里数一数二的侍卫,在你这竟只得了一般的评价,不过啊,盘盘曾经有那么一位骁勇善战的驸马,眼光高也正常。” 华阳还是那副闲散惫懒的样子,似乎早已不在乎外人提及她的亡夫。 安乐大长公主啧了啧:“哎呦,我们盘盘真看淡了?” 华阳:“都死了三年了,还记着他做什么。” 安乐大长公主:“男人死了妻子,有的三个月就再娶新人,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既然对陈敬宗早无留念,难道也要学那贞洁烈女为自己赢个牌坊?” 华阳:“我自不需要牌坊,可我又为何非要再找一个驸马?万一新驸马也是个爱流汗不讲究的,我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安乐大长公主笑道:“这个我赞成,姑母只是看不得你在这大好年华夜夜孤枕难眠,你不如学学姑母,在府里养些面首,或是如玉君子或是英武男儿,睡前招来睡醒再打发掉,那多快活。” 华阳:…… 她就知道,姑母这个不正经的人,绕来绕去就是也要勾她走上那条不正经的道。 华阳好面子,可不想传出自己养面首的浪荡名声。 她若有这癖好也就罢了,堂堂公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人如何议论,问题是,华阳对养面首毫无兴趣。 只因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出众的三种男人。 一种是陈敬宗那样的将军,武艺冠绝天下,话本里的盖世英雄不过如此。 但盖世英雄也要吃饭、过日子,盖世英雄也会有叫人嫌弃讨厌的地方。 另一种是公爹、夫兄们那样的文人,君子端方风度翩翩。 但他们也没有看起来那般完美,她见过公爹被蛇吓得躲到婆婆身后,见过夫兄们在风雨中狼狈跌倒。 最后一种,是父皇那样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尊贵又如何?父皇知贤善任看似明君,实则好色成性最后竟死在了女人床上。 天下男人所求,最高也就是登基称帝、封侯拜相,有的人只是做梦,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为之努力。 可这三种最优秀的男人,华阳都见过了,有时敬佩,有时觉得,不过如此。 是以,还有哪些男人能入她的眼,能让她甘愿与之同眠? 姑母不讲究,只图床笫之欢。 华阳讲究,连她的眼都不能入的男人,断无资格近她的身、上她的床。 姑侄俩还在为“面首”一事说笑,前宅管事匆匆赶来,忧心忡忡地看眼华阳,低头禀报道:“禀大长公主、长公主,方才陈府派人来,说,说首辅大人……病逝了。” “当”的一声,华阳手里的团扇落地,伞柄上悬挂的玉坠碎裂成两半。 陈首辅,陈敬宗的父亲,也是她的公爹。 . 若说华阳这辈子最敬佩谁,那人当属公爹陈廷鉴。 公爹天资绝伦,十六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经成了内阁阁老。 华阳嫁进陈家时,正逢老首辅年迈多病,人人都以为公爹要接管内阁之际。 就在此要紧关头,公爹的老母亲去世,按照规制,公爹当回家丁忧三年。 华阳堂堂公主却必须跟着夫家去那千里迢迢外的故土老宅过清苦日子,她都快憋屈死了,可公爹离京离得淡泊从容,毫无即将登顶而无奈让贤的遗憾不甘。 丁忧结束,公爹带着一大家人回了京城。 这一次,他毫无悬念地晋升首辅,从此为朝廷鞠躬尽瘁。 当父皇驾崩、豫王造反,更是公爹运筹帷幄,内稳朝堂,外镇叛乱。 因为这份敬重,哪怕陈敬宗死了,哪怕她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居住,华阳依然保留着自己陈家媳的身份,依然会在见到首辅大人时,恭恭敬敬地唤声“父亲”。 公爹乃国之栋梁,当名留青史! 所以,华阳从未想过,在公爹死后,竟然会有一波朝臣站出来列数公爹的罪状。 她更没想到,素来敬重公爹的弟弟会真的下旨抄了陈家。 大哥陈伯宗蒙冤入狱,严刑致死。 婆婆难承重创,撒手人寰。 陈家其余众人,全部被罚发配边疆。 .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华阳还是没忍住,轻车简从离开京城,停在陈家众人的必经之路上。 她站在路边,丫鬟怕她冷,为她披上了厚厚的狐皮斗篷,还往她怀里塞了温温热热的紫铜小手炉。 可华阳很快就看见,那些曾经与她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天说笑的亲戚们,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朝她走来。 状元郎大哥已经不在了,曾经言笑晏晏、风流倜傥的探花郎三哥,此时形容憔悴、面无生机,看到她,又仿佛没看到。 嫂子们泪水涟涟,不为自己,只求她替孩子们说情。 华阳与陈敬宗成亲四载,其中一半多的时间都在老宅服丧,之后因聚少离多,膝下并无子嗣。 可她在陈家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 如今他们或是神情麻木,或是泪如雨下地在她面前走过。 华阳就这么站在风雪中,看着昔日熟悉的兄嫂、天真的侄儿侄女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雪太大了,您该回去了。” 丫鬟红着眼圈,扶着她走向马车。 华阳看向官路中央。 白雪皑皑,脚印杂乱,大概是陈家众人留在京城的最后痕迹。 然而这绵延了一路的脚印,也迅速被纷落的雪花覆盖。 她却还是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你自保重,我走了。” 是陈敬宗出征那日,黎明光线晦暗,他站在床头与她道别。 “老四粗人一个,若有委屈公主之处,臣定会罚他。” 是她敬茶那日,公爹刚正坚毅的声音。 “这院子是新扩建的,桌椅床柜也都是新的,公主若哪里不满意,我再叫人去换。” 刚刚搬到老宅,婆婆先陪着她去看院子,唯恐她住不习惯。 “是我说的不中听,公主莫怪四弟发脾气。” “公主小心,这鹅会咬人!” “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 …… 华阳闭上了眼睛。 不该如此。 陈家的结局,不该如此! 2 第 2 章 陵州,石桥镇,陈宅。 夜凉如水,陈敬宗忽然睁开了眼睛。 在拔步床内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果然有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床上传来。 陈敬宗烦躁地皱起眉头。 他承认,让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里迢迢地跟着他们来老家守丧是委屈了,甚至连他这个粗野武夫都委屈了她,可她从离开京城那日就开始摆脸色,至今已经摆了两个多月,折腾这么久,再娇气也该认了,至于还委屈得大半夜偷哭? 陈敬宗想不明白。 当初皇上赐婚,陈家可没有隐瞒她什么,他这个人也是她亲眼相看过的。 这次回家守丧,老头子提议过让她留在京城,是她不知怎么想的,主动要求跟来。 又要来,又委屈…… 陈敬宗坐了起来。 她是公主,陈家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回来之前,母亲特意写信给二婶,提前给这边预备了一张奢华名贵的拔步床。 拔步床里面是一张架子床,宽敞得足够让四个成人舒舒服服地躺上去。 床外侧是地平,也挺宽的,一头摆着她的小梳妆台,一头并排放着两个金丝楠木的箱笼,装着她带过来的金银珠宝。 按理说,他是驸马,可以跟她一起享受这架床。 可她不待见他,回来也有二十天了,陈敬宗竟然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地平上睡的。 好在快要入夏,他身强体壮,不怕凉。 “哭什么?” 屋子里也黑漆漆的,陈敬宗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没应,不知是懒得理他,还是故意要哭给他听。 哭声娇弱弱的,一下下撞到他心头。 像无风之日湖面的轻柔水波,一圈圈地冲刷岸边老树裸露在外的黝黑虬根。 鬼使神差,陈敬宗想起了以前亲密时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她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可爱,那时候却叫他爱得发疯。 叹口气,陈敬宗走出拔步床,找到放火折子的地方,点亮一盏灯。 灯光摇曳,昏昏黄黄,连窗边的黑暗都不能驱散。 洗漱架那边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本想直接用冷水打湿巾子,记起她的娇气,他便拎起保暖的铜壶,往冷水里倒了半壶热水。 准备好了,陈敬宗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拧得不再滴水的巾子,重新进了拔步床。 拔步床就像一间小屋子,将柔和的灯光束缚其中。 陈敬宗放好灯,转身看向床上。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写满幽怨的美人面,却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还睡着,哭声已消,白皙娇美的脸上挂着一滴尚未滚落的泪珠。 所以,她只是做了一个让她伤心难过的梦?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又睡沉了,陈敬宗看看手里的巾子,不想白忙一场,他悄悄坐到床边,俯身帮她擦掉那颗泪珠。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身仙女似的皮囊有多嫩,陈敬宗下意识地放轻动作。 华阳感觉到,有人在碰他,只是脑袋里昏昏沉沉,身上也没有力气。 她知道自己病了。 陈家众人被押送离京的第二天,她就病了。 御医说她是雪天出门染了寒气,华阳却觉得,她是心病。 她想救陈家,早在她听说弟弟要查抄陈家时,华阳就去过宫里。 结果又如何呢? 那个刚刚长大翅膀变硬了的弟弟,竟然冷冷地说这是国事,叫她不要干涉。 华阳去求母后,母后与她一样,都在弟弟那里碰了钉子。 她们两个血亲求情都不管用,那些有意帮陈家一把的大臣,更是直接挨了弟弟的责罚数落。 公婆大哥尸骨未寒,嫂子侄儿们身体单薄,如何受得了这一路押送的艰辛? 想到这里,华阳眼角又落了泪。 论感情,华阳与他们并没有多深,她只是觉得他们无辜,心中不忍。 陈敬宗看着她湿润的密密睫毛,忘了动作。 其实除了那时候,他还从未见过她哭。 无论她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她对他表现出来的只有倨傲嫌弃,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哭,多多少少都是一种示弱,高傲如她,只会抓住他人之短冷嘲热讽,岂会示弱于人? 眼看那泪水源源不断,擦都擦不过来,陈敬宗试着叫道:“公主?” 唤了三声,睡梦中的美人终于醒了,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陈敬宗再硬的心都软了几分,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华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纵使已经生离死别三年,她当然还认得自己的丈夫。 他穿了一身白色中衣,或许是死去的人,在地府都这么穿?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沉着一张脸,仿佛人人都欠他的,这时却瞧着温和了很多。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再大的戾气都消了吧。 他们这对儿夫妻,曾经只有相看两厌,如今,华阳竟在他身上找到了那种值得依赖的感觉。 她依赖过父皇,父皇却忙着与后妃寻欢作乐。 她依赖过母后,母后却更关心弟弟能否坐稳东宫、龙椅,操心劳神。 从她出嫁的那一刻起,作为一个已婚妇人的她,似乎就该长大了,连对母后撒娇都变成了不懂事。 华阳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她想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父皇母后宠爱疼惜。 如果陈敬宗还活着,华阳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一面,可他都死了,说不定天亮了就会离去,她还介意什么? 她扑到陈敬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 陈敬宗全身一僵。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般抱过他,婚后这半年,她除了摆脸色,做的最多的是将他往外推。 热泪打湿薄薄的中衣,那一块胸口都凉凉的。 陈敬宗暂且压下那丝怪异,一边抱住她,一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到底梦见什么了?” 华阳心不在焉地应着:“我没做梦。” 陈敬宗:“那你为何哭?” 华阳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望着他问:“你不知道?” 陈敬宗面露茫然:“知道什么?” 华阳看着他疑惑却平静的眼,心里一酸。 虽然他总是与公爹叫板,父子俩势同水火,待其他家人也都冷冷淡淡的,可骨血至亲,真叫他知道陈家的巨变,他该如何悲痛愤怒? 做了这么多年安生的鬼,何必再让他白受折磨。 华阳摇摇头,重新抱紧了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因为见到了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华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陈敬宗糊涂了,正要问个清楚,她忽然抬起手,微微颤抖着抚上他的脸。 陈敬宗呼吸一重。 他眼中的华阳,乌发凌乱,泪容如挂露的白瓣牡丹,一双眼眸盈盈似水,欲语还休。 陈敬宗恍惚看出了一丝情意,珍贵罕见如观音娘娘将玉净瓶倾斜半晌才施舍出来的一滴甘露。 心头倏地窜起一把火。 理智告诉他不该动那种念头,可他只是一个才成亲三个月就必须服丧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 素了这么久的身体自有反应。 手臂勾着她的腰迫向自己,陈敬宗低头。 他才贴上来,华阳便身子一软。 有些事,会食髓知味,更何况她已经守寡三年。 很多个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华阳会沉浸在有陈敬宗的回忆中。 如今夫妻团聚,华阳只恨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他。 她似一株纤弱的藤蔓,极尽所能将他缠绕,无论他如何驰骋沙场,都不要脱落分毫。 她忘了一切,直到陈敬宗忽然捂住她的嘴。 华阳不解地看过去。 陈敬宗气息粗重,汗珠沿着他英俊凌厉的脸庞滑落,他黑眸沉沉,里面燃烧着熊熊热火。 “别出声,传出去老头子又要骂我。” 服丧期间禁嫁娶禁荤食禁饮酒,还禁夫妻同房。 有些事他敢作敢当,这种事情还是只有夫妻知道的好。 华阳茫然地看着他。 老头子? 陈敬宗只会叫公爹老头子。 可他们夫妻梦中相会,陈敬宗忌惮公爹什么? 疑惑才起,下一刻就被陈敬宗狠狠地冲碎碾破。 灯光从外面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投落在内侧的床板上。 华阳躺着,影子并不明显,倒是陈敬宗,活脱脱一头疾奔不停的猎豹。 华阳羞得闭上眼睛。 可是很快,她又睁开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属于陈敬宗的影子。 鬼魂也会有影子? 鬼魂的身体也能火般滚烫? 以及,梦中的一切竟能如此真实? 疑惑越来越多,华阳再次看向头顶的男人。 视线相对,陈敬宗松开手,俊脸迅速靠近,粗鲁地堵住她的唇,一如既往地牛嚼牡丹。 华阳不喜欢这样的吻,可他力大如牛,华阳推不开他,无奈地继续观察周围。 床帐是白色的,不是她公主府里的床。 被陈敬宗甩到一旁的中衣也是白色的,不是她昨晚穿的那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阳心乱如麻,只是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一直到窗外天色转亮,陈敬宗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中衣卷成一团丢到外面,再回身抱住华阳,意犹未尽地亲着她的颈侧。 僵硬半晌的华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陷。 陈敬宗深深地吸了口气,刚要质问她为何伤人,转瞬又记起自己做的好事,遂低低一笑,搂着她赔罪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华阳越发僵硬,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 两人都疼,还能是梦? 陈敬宗兀自安慰着她:“你放心,我都弄外面了,保证不会怀孕。” 华阳:…… 她推开浑身黏腻腻的男人,随手抓起薄被裹在身上,赤着脚下了床。 出了拔步床,华阳发现这是一间陈设颇为简陋的屋子,有些熟悉。 来到窗边,华阳轻轻推开一扇窗。 一座小小的庭院浮现眼前,窗下的花坛里,种着一溜含苞待放的牡丹。 “怎么不多睡会儿?” 身后响起陈敬宗低哑的声音,华阳缓缓回头。 第一缕晨光从她身边经过,落到了陈敬宗身上。 他只穿了一条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肩膀宽阔,腰腹劲瘦。 刚刚饕餮了一顿,他神色餍足,大剌剌站在光晕中,不知羞耻。 华阳将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三遍,都没看出一点鬼的样子。 3 第 3 章 陈敬宗一直走到了华阳面前。 身高的差距,让华阳的脸正对着他散发着阵阵热意的胸膛。 尽管这健美的躯体属于她的丈夫,华阳还是做不到光明正大地观摩,就像姑母府里的侍卫,需挂上一层薄纱遮掩才行。 她别开眼,一手还攥笼着裹在身上的薄被。 被子是白色的,绣着精致的牡丹暗纹,被她随意一裹,也裹出了仙女下凡的清冷脱俗。 只是她的脸颊还红着,一缕鬓发被汗水打湿,微卷着贴在腮边。 陈敬宗想,这是她最娇柔可亲的时候,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不是趾高气扬的公主。 “怎么跑下来了?也不怕凉。” 视线扫过她玉白的一双小脚,陈敬宗忽然弯腰,将她整个打横抱入怀中。 夫妻相处,陈敬宗一直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若不待见自己,陈敬宗绝不会有亲近之举,她若稍微给个好脸,陈敬宗就敢把人压到床上去,总之他不会强迫她同房,但能占便宜的时候,陈敬宗也不可能硬憋着。 他是凡人,不是和尚。 昨晚入睡之前,她正因为撞见一条小蛇生气,陈敬宗就自觉地睡地平了。 夜里她主动投怀送抱,又是摸他的脸,又是乖乖配合,身心舒坦的陈敬宗,哪还舍得让自己的枕边人着凉。 华阳心里正乱着,察觉陈敬宗要抱她回床上,她轻轻挣了挣,一手撑住他胸口,一手指向窗外:“天亮了。” 陈敬宗侧头,俊美的脸完全被日光照亮。 误解了她的意思,陈敬宗低笑道:“我只是抱你回去,没想再来。” 华阳努力不被他带偏思路,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怕吗?” 陈敬宗:“怕什么?” 华阳正要点破他“鬼魂”的身份,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喷嚏”,华阳探头一看,就见小丫鬟珍儿紧张地捂着嘴站在厨房外,大丫鬟朝月背对着她,似乎正在教训珍儿。 趁她们还没注意到这边,华阳飞快抬起右腿,脚尖抵住窗户一关,免得暴露自己与陈敬宗这不雅的一幕。 白皙纤细的小腿在眼前一闪而过,陈敬宗眸色又是一暗。 可惜真的不能再做什么了。 将她放到拔步床内,注意到她迅速将双足缩进被子的小动作,似是不想再让他瞧见,陈敬宗笑了笑,问:“是我来服侍你更衣,还是叫丫鬟们进来?” 华阳定定地看着他:“丫鬟们进来,你会走吗?” 陈敬宗神色古怪:“你想我留下?” 以前他都会出去,因为不想看她的冷脸。 华阳刚要点头,忽然想起被他丢在地上的脏衣服。 “留下,但不能叫丫鬟们看见,还有,把你的衣裳收走。” 她胆大,丫鬟们肯定怕鬼。 陈敬宗只当她羞于让丫鬟们猜到昨晚的亲密,未加思索地应了。 待视野里没了他的痕迹,华阳才穿好散落在床边的中衣,装成刚醒的样子,摇动素来放在枕边的金铃。 负责守夜的朝云走了进来,挑起纱帐。 华阳发现她穿得格外素净,青衣青裙,头上只插着木簪。 华阳极其爱美,不允许自己的妆容出错,对身边的丫鬟要求也颇高,像朝云、朝月,日常的打扮与大家闺秀都无区别。 她定定地看着朝云,记忆中,朝云似乎也有过这般穿扮的时候,是…… “公主,怎么不见驸马?” 朝云往净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警惕地问。 驸马是个大粗人,公主又是个千般讲究的,一直都很嫌弃驸马抢在她前面去用净房。 华阳错愕地看着她:“驸马?” 朝云压低声音:“是啊,我一直都在外面,没瞧见驸马出去。” 华阳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各种疑惑终于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陈敬宗温热的身体、似曾相识的简陋屋院、大丫鬟身上的朴素打扮…… 原来不是陈敬宗鬼魂还阳来见她,而是她又回到了几年前! 朝云还当公主被“驸马抢了净房”一事惊到了,心思一转,故意对着净房那边喊道:“驸马快出来,公主有话问你!” 陈敬宗不疑有他,只是出来前先把沾有“证据”的中衣放进净房备着的水桶中,胡乱揉搓几把再拧干。 当他终于走出来,华阳主仆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陈敬宗还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拧成麻绳似的中衣。 主仆俩齐齐垂眸。 陈敬宗多看了华阳几眼,先去衣柜那边翻出一件中衣,快速穿好。 “叫我何事?” 走到拔步床外,陈敬宗疑惑地问,明明前一刻她还嘱咐自己千万要藏好。 朝云偷偷朝主子使眼色。 华阳顿了顿,道:“我要沐浴,你先出去。” 陈敬宗:…… 怎么有种她下床就翻脸的感觉? 但他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夫妻俩住在四宜堂。 虽然只是一进院,却是整座陈宅里盖得最大的院子,专门为她所建。 大哥、三哥两家分别住在他们前面,也是带东西厢房的一进院,却没有他们的耳房、小厨房,每日吃饭用水,都得派丫鬟去主宅那边提取,而所谓主宅,也只是一座三进的小宅而已,比不上京城御赐陈家的大宅子。 兄嫂那边的厢房都被孩子们占了,他们这边,西厢房被公主改成了书房、库房,东厢房…… 陈敬宗扯了扯嘴角。 她嫌弃他,刚搬进老宅,她就说了——既然夫妻俩要服丧,为了避嫌,他还是住厢房的好。 所以,第一晚陈敬宗是一个人在厢房睡的。 第二天她发现了一只黑乎乎的大滑虫,吓得花容失色,因为朝云、朝月也怕,她才又把他叫了回去。 不过也只限于晚上,白日,夫妻俩基本上都是分房待着,他的衣裳物件也大多放在东厢房。 没有使唤她带来的大小丫鬟,陈敬宗自己去水房提了一桶水。 漱过口洗过脸,陈敬宗蹲在地上,用澡豆重新洗了一遍中衣,彻底去掉那一身的子孙味儿。 他出去晾衣裳的时候,发现珍儿、珠儿正费劲儿地往上房提热水。 院子小,她又不喜欢陈家本家的下人来她的地盘,所以四宜堂只有朝云、朝月、珍儿、珠儿四个丫鬟。 其实也足够用了,只是四个丫鬟要比在京城的时候多做一些粗活儿。 挂好衣裳,陈敬宗转身,看见小厨房的烟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烟。 陈敬宗又想到了昨晚。 不怪她抱怨,从京城过来这一路,他一个大男人都嫌折腾,娇滴滴的公主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因为服丧不能碰荤腥,天天喝粥吃菜,心情也不佳,何时才能把肉养回来? 为了她也为了自己,陈敬宗都不能坐视不理。 趁着天色还早,陈敬宗绕到西耳房这边,熟练地翻上墙头,一跃而下。 石桥镇依山傍水,很巧,陈宅就坐落在镇子西北角,往后走半里地是条小溪,跨过小溪再走半里,就是一片低矮却连绵的山。 . 温水兑好了,华阳先去洗澡,特意没让丫鬟跟进来伺候。 昨晚陈敬宗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只是她傻,以为他是素了三年的鬼魂,好不容易还阳来见她,她便没舍得斥责。 腕子上两圈红痕,是被他攥出来的。 身上…… 华阳都没眼看。 沐浴结束,华阳穿好衣裳,唤朝云进来帮她擦头。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脸庞嫣红,显得气色很好。 朝云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动静,驸马爷力气大,那么沉重的一座拔步床也能摇出响来。 只是公主存心掩饰,她自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在这边住多久了?” 华阳语气随意地问。 朝云算了算,道:“初三到的,今日是二十五,才过去二十来天。” 华阳懂了,今年是景顺二十年,她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的第一年。 为何会回来? 华阳不知,可如果真的可以重新活一次,她很高兴。 公爹对社稷有功,不该在死后被人诋毁,他的妻子儿孙也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包括她的弟弟,明明小时候聪慧懂事又可爱,长大了怎么非要做昏君?她必须把弟弟从歧途上扯回来! 还有陈敬宗。 纵使他一身臭毛病,他都是个忠君爱民的将军英雄,华阳会尽力保住他的命。 梳好头发,另一个大丫鬟朝月也把早饭做好了。 华阳往院子里看了眼:“驸马呢?” 朝月摇摇头,她一直在厨房忙碌,没注意外面。 朝云待在主子身边,也不知道。 珍儿:“我们抬水时瞧见驸马了,好像要去晾衣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华阳皱眉。 好在她很快就想起来了,上辈子陈敬宗在服丧期间就不太老实,经常偷偷翻墙出去狩猎,有几次还特意带烤鸡、烤鱼回来给她。华阳心里馋,面上却不肯让他笑话,宁可不吃,也要坚持自己公主的威仪,顺带讽刺一番他对亲祖母的不孝不敬。 陈敬宗不以为意,一边坐在她面前大口吃肉,一边嗤道:“祖母疼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我吃饭,我吃得越多她越高兴。祖母在天有灵,若是让她看见我为了服丧饿肚子,祖母第一个心疼。” 华阳不要听他的歪道理,将人赶出去,只留一屋散不去的烤肉香。 “公主先吃吧,再等下去,面都要粘了。” 负责厨房的朝月轻声劝道。 华阳点点头,拾起筷子,看向桌子上的面碗。 朝月今早做的是青菜鸡蛋面,青菜是主宅那边送过来的,一大早刚从陈家的菜地里摘来,非常新鲜。 面条细滑亮泽,看起来就好吃。 朝月厨艺不俗,只是上辈子华阳因为服丧清苦心情不好,吃什么都没胃口,回京时面容憔悴身体消瘦,惹得母后落泪,弟弟也很是生气,认定是陈家苛待了她…… 华阳忽地一惊,难道弟弟对陈家的通天怨气,其中也有一缕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应该啊,她从未对弟弟抱怨过什么,弟弟每每问及陈家众人如何,她都是该夸的夸,不满之处全部藏在心里。 罢了,上辈子已经无法更改,这一次,她要避免任何可能会让弟弟怨恨陈家的事情发生。 有陈家的功绩在前,她的努力在后,她就不信,弟弟还能是一个天生的昏君? 心境变了,华阳觉得这碗素面很香,面条吃光不说,还喝了半碗汤。 朝月在一旁瞧着,高兴地想哭,这三个月公主胃口不好,她日日夜夜都在想办法做出美食来,愁得脑顶都快秃了! 朝云也红了眼圈,陈家老宅寒酸简陋,公主住得不开心,再一直吃不下饭,接下来的两年要怎么熬? 幸好幸好! 4 第 4 章 吃过早饭,华阳在四宜堂的小院里逛了逛。 这真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各处屋子一览无余。 院子中间种了一株明显是才移栽过来不久的槐树,主干有水桶那么粗,离地半人高的位置分出三根腿粗的次干,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蜿蜒。纵横交错的枝条高过了房屋屋顶,嫩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待到盛夏时节,树底下便是整个院子里最凉快的地方。 华阳仰头,明媚的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陈敬宗明明不在,她却好像看见他站在树上,斜倚着树干,手里提着一串白色小花,一边往嘴里塞花瓣嚼来嚼去,一边居高临下地问她:“这是槐花,公主要不要尝尝?” 那时候的华阳,本就嫌弃他,见他居然生吃花瓣,更是觉得这人粗野到了极点,一点都不像陈家的儿郎。 她理都没理陈敬宗,转身回了屋。 现在回忆起来,华阳却心平气和,他死得那么惨烈,生前抓抓野鸡嚼嚼野花又算什么? 主院就是这样,东西耳房那边还分别围了两个简单的小跨院,东耳房与跨院专门用来洗晒衣物,西耳房给她的四个丫鬟居住。 华阳走到东跨院的月亮门前,没打算进去,只是随意一扫,就看到了陈敬宗那件湿漉漉的中衣。 她想到珍儿说,这中衣是陈敬宗自己洗自己晒过来的。 还算他要脸,没把沾了那东西的衣裳丢给她的丫鬟。 华阳正要走开,忽然脚步一顿。 昨夜陈敬宗这只“饿鬼”,吃了她至少半个时辰。 那东西就像紧口的水囊,虽然大部分都憋在里面,谁能保证他一点都没洒出来? 脸色微变,华阳脚步匆匆地回了内室。 她没叫朝云进来,关好门,华阳走到拔步床里摆着的两个小箱笼前,蹲下,打开其中一只。 这里面放着她常用的珠宝首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里面是三颗豆粒大小的药丸。 宫里什么珍奇异宝都有,包括各种效用神奇的灵丹妙药。 后宫妃嫔,有人盼望怀上龙种,也有人不想生。 前者很好理解,生了龙种,哪怕只是一个公主,后半生也安稳了。 至于不想生的那波人,理由就多了,要么是不喜欢皇帝,厌恶到连龙种都不想怀,要么是已经生了足够多的龙子,急于侍寝固宠或是保持身形。还有一种最为胆大包天,乃是一些无宠的妃嫔,因孤寂而思春,冒险去勾搭一些侍卫,这种只想求欢的,当然要想方设法避免怀孕。 久而久之,后宫女人间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避子药。 华阳手里这瓶,是她这次离京前,母后亲自为她预备的。 当时华阳进宫去找母后,实为抱怨诉苦,只因她不想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她是嫁了陈敬宗,可她一个金枝玉叶,为何非要去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乡野老妇服丧? 华阳希望母后能支持她的决定,赞成她留在京城。 可母后给她讲了一堆大道理,说什么她是公主,虽然可以享受很多皇权,可在“孝道”上面万万不能离经叛道,陈敬宗的两个嫂子都要来陵州,偏她一个公主不来,传出去百姓们会如何议论? 还有一点母后没说,但华阳心里明白,那就是母后十分欣赏公爹的才干,相信公爹会是下一任首辅,母后要她嫁给陈敬宗,便有借此拉拢公爹之意。 名声、利益两大道理压下来,华阳只好认了。 然后母后就给了她这瓶避子丹。 母后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她,让一个刚刚新婚的男人放着娇妻在侧却什么都不做,基本是痴人说梦。实在忍不住了,小夫妻俩躲在屋里偷偷睡一次也无伤大雅,但千万不能弄出孩子来,这瓶避子丹药性最为温和,每三个月用一次,既能保证不孕,也不会伤到身体根本。 陈敬宗是孙辈,只需服丧一年,三颗丹药让他隔段时间偷回腥,总比没有的强。 华阳赌气地问:“若他想多来几次怎么办?” 母后沉了脸,说陈敬宗真太过分,就让她拿出公主的威风来,夫妻之间该互相体谅,而不是一方毫无原则的纵容。 华阳听了,心里总算舒服了,知道母后虽然以大局为重,但也还是关心她这个女儿的。 . 避子丹味道微苦,华阳服用过后,喝了半碗水才冲淡残留舌尖的药味儿。 不知是药效发挥,还是她心里别扭,总觉得肚子不太舒服。 华阳悻悻地躺到了床上。 上辈子她就没吃过避子丹。 母后的说法或许适用于大多数男人,陈敬宗却是个例外。 他这个粗人,有时候的确厚颜无耻,华阳只是跟身边的丫鬟们说笑,他见了她的笑脸,以为她心情好,晚上就敢压过来。 可在陵州的那段时间,除了在公爹婆婆面前应酬,华阳几乎没笑过,私底下对陈敬宗更是没个好脸色,把她在陈家老宅遭受的所有委屈通通都发泄在了陈敬宗身上。 吃不好睡不好,华阳哪有心情陪他睡觉,陈敬宗大概也看出来了,每晚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地平替她挡可能会爬过来的蛇虫,一次都没有求过欢。 华阳翻了个身。 曾经她把这一切当理所当然,她是公主,陈敬宗是驸马,驸马就该听公主的,胆敢冒犯她就是不敬。 她习惯了对他颐指气使,对心腹丫鬟都比对他好。 可现在想来,陈敬宗一个明明很贪欲的大男人,能够坚持那么久都不强迫她,也是一种君子风范吧? 她一直都把他当粗人,举手投足都粗鄙不堪,甚至一次次地拿他与他的状元郎大哥、探花郎三哥去比较,越是比较就越瞧不上他。 陈敬宗却没有朝她发过一次脾气,她眼中的厚颜无耻,何尝不是一种胸怀宽广? 所以,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只是上辈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遇里,未曾察觉。 那么,这辈子,她该对他好一点。 . 日上三竿,朝云、朝月站在堂屋门口,小声地讨论着晌午要给公主做什么吃食。 冷不丁的,西耳房那边传来“扑通”一声。 朝云脸都白了,这种偏僻的镇子,莫非有贼人敢来行凶? 别说公主嫌弃陈家这处老宅,她们也嫌弃啊,院子小,院墙矮,偶尔还有蛇虫出没,叫人每天都提心吊胆! 朝月最近天天做饭,力气练大了,胆子也不小,嘱咐朝云在这里守着,她快步跑向厨房,去拿菜刀! 等她抓了菜刀跑出来,就见驸马爷一手拎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一手拎着一条还在滴水的肥鱼从西耳房那边走了过来,廊檐下,朝云目瞪口呆。 朝月也呆住了。 陈敬宗看向她手里明晃晃的菜刀。 朝月连忙把刀藏到背后,小脸涨红,神色尴尬。 陈敬宗转瞬就明白了,先瞥眼上房,问朝云:“公主呢?” 朝云小声道:“吃过早饭就睡下了。” 陈敬宗并不意外,她身子弱,昨晚又累得不轻。 提着猎物走到朝月面前,陈敬宗皱眉道:“方圆十里谁不知道这是陈家,普通贼人绝不敢来,敢来的绝不怕你这把菜刀,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喊人,护卫能听到。” 朝月低着脑袋,想了想,问:“万一是您呢?” 陈敬宗:“以后我回来,会先吹声口哨。” 朝月松了口气:“驸马放心,我都记住了。” 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递给她:“鱼现在就炖汤,鸡留着明天吃,记得把喙缠上,别让它乱叫。” 朝月瞪大了眼睛:“这,这不合适吧?” 陈敬宗:“不炖,那就让你们公主继续饿着。” 朝月瞬间就妥协了。 陈敬宗看眼厨房,转身时道:“把我的早饭端过来。” 事情有点多,朝云跑过来帮朝月的忙。 陈敬宗大步去了上房,在堂屋站了会儿,又去了内室。 里面安安静静的,拔步床外放下了纱帐。 陈敬宗挑起帐子,就见她睡在床中央,本就单薄纤细,被这张奢华大床衬得越发娇小柔弱。 忽然,陈敬宗吸了吸鼻子,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注意到她蹙着眉尖,陈敬宗心中一沉,莫非是他力气太大,弄伤了她? 纵使疑惑,也不好这时候叫醒她,陈敬宗默默离去。 在堂屋坐了一刻钟左右,朝云端了一碗面过来,依然是青菜鸡蛋面。 清汤寡水,一点油星都不见。 陈敬宗叫住正准备退下的朝云,问:“公主可是病了?” 朝云摇摇头:“没啊。” 陈敬宗:“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 朝云:“那您肯定是闻错了,今早公主心情不错,吃了一碗面呢。” 她的语气是那么欢快喜悦,足见之前华阳的胃口是有多不好。 陈敬宗问不出什么,叫她退下了。 他一大早就跑去山里狩猎,出了不少力气,腹中饥饿,吃面时一挑就是一大筷子,秃噜秃噜几下吸进嘴里。 已经睡了一个时辰的华阳,生生被他秃噜醒了。 刚醒的时候她还奇怪那是什么声音,听见陈敬宗吩咐朝云再来一碗,她才恍然大悟,随即眉头一皱。 她很不喜欢陈敬宗的这种吃法。 她是决定要对陈敬宗好一点,可如果陈敬宗还是继续频繁挑衅她的耐性,她怕也无法露出好脸色。 简单收拾收拾,华阳走了出来。 陈敬宗正要开吃第二碗,筷子已经挑起面了,听到动静偏头,就对上华阳红润却微沉的娇艳脸庞。 怎么又生气了? 陈敬宗垂眸,先把这筷子面吃了再说。 他秃噜一大口,华阳眉头皱得更深,用眼神示意门口的朝云走远点,这才走到饭桌前,看着陈敬宗道:“你能不能慢点吃,最好不要发出声音。” 陈敬宗斜她一眼,头也不抬地道:“我饿了。” 华阳:“饿了也可以慢慢吃,等会儿又不用去做事。” 陈敬宗吃软不吃硬,这种琐事上别人越要管他,他越不服管。 于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该怎么吃继续怎么吃。 华阳气得咬牙。 换成以前,她定会离开,躲得远远的,直到听不见那声音。 可她已经决定要对他好一点了。 华阳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直言道:“你这种吃法,我听了头疼,我越头疼,就越烦你,以后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陈敬宗意外地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面,他打量着华阳问:“你想好好跟我过日子?” 他眼神直白又犀利,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带着几分“谁也别想糊弄他”的狂劲儿,华阳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同样骄傲地嗯了声。 陈敬宗不是很确定她在想什么,试探道:“我小声吃饭,以后你都让我睡床?” 与其计较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更在乎能实际到手的好处,不然她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 华阳看看他,道:“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陈敬宗重重地嗤了一声,多好笑,他们是夫妻,他想睡床,天经地义的事,到了她这里居然还有条件! 华阳才不在乎他的嘲讽,直接提出她的要求:“入了夏,你每天睡前都要沐浴,至少是擦身,春秋可以两天一次,冬天可以三天一次。当然,如果出汗太多,那就必须日日清洗。还有,无论是否洗澡,脚都得洗干净,嘴里也要刷干净,不许残留酒气。” 陈敬宗没吭声。 那油盐不进的样子,看得华阳胸口又开始起伏。 陈敬宗的视线在那里一扫而过,垂眸道:“如果只是上床睡觉,你这么多规矩我很嫌麻烦。” 华阳:“什么意思?” 陈敬宗拿筷子转了转碗里的面条,忽然抬头,直视着她道:“意思就是,如果你每晚都高高兴兴给我睡,那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华阳:…… 光天化日,他竟能说出如此无耻淫./秽之语! “你做梦!” 转身之际,华阳真想啐他一口,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陈敬宗看着她恼羞成怒的背影,笑道:“那我让一步,不用每晚,只要我想的时候公主肯配合,那些条件我都应。” 华阳继续往前走。 陈敬宗声音微冷:“夫妻夫妻,一个月才一两次,甚至没有,还都是我看你脸色巴巴讨来的,那也叫好好过日子?” 华阳停下脚步,讽刺道:“先有因后有果,你先做了一堆让我不喜的事,我才会给你脸色。” 陈敬宗:“彼此彼此,你先惹了我,我才不想你如意。” 华阳气笑了,转身瞪他:“我哪里惹你了?” 陈敬宗:“你嫁过来的第一天,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挑剔一件货物,根本没把我当丈夫。” 他眼睛不瞎,敬茶那日,她看大哥三哥都是欣赏,欣赏完了再看他,就露出一副失望的模样。 既然想嫁文人,皇上赐婚时她何必答应? 家人惯着她的公主脾气,他有骨气,懒得做小伏低去伺候。 5 第 5 章 华阳当然不会忘了她刚嫁给陈敬宗那几日。 陈敬宗生得英俊,华阳也是带着对婚后生活的美好期待嫁过去的,然而新婚夜的糟糕经历让她恨不得悔婚回宫。 疼成那样,第二天她能给他什么好脸色? 看他的胳膊嫌粗,看他的腿嫌长,只想着如果他也学了陈伯宗、陈孝宗的温文尔雅,或许就不会那般粗鲁猴急。 自己一身毛病不知改正,竟然还挑剔她的态度,还故意拧着她的喜好行事? 眼看陈敬宗又要大口吸面,华阳恨恨地指向门外:“你去厢房吃!” 夫妻一起努力才能过好日子,陈敬宗不肯配合,华阳何必忍他? 对此,陈敬宗只是看她一眼,端着碗筷就走。 华阳恼火地回了内室。 朝云跟进来,一边扶着公主坐下一边轻轻地帮公主顺背,心疼道:“公主莫气,气大伤身,为这点小事不值得。” 华阳瞪着窗外,这里,她正好能看见陈敬宗跨进东厢房的身影:“我也不想气,可他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朝云一开始走得远,后来听出公主动怒,她才悄悄靠近,然后就听驸马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只要他想公主就得配合”这种混账话,后面更是气了公主一箩筐。 别提公主了,朝云都气得不行! 好啊,驸马爷想睡觉公主就要配合,当公主是歌姬吗? 公主金枝玉叶,驸马爷不去想办法哄公主欢心主动争取夜里侍寝的机会,竟然还嫌公主摆脸色,故意气公主? “听见了,我都想把驸马摁板凳上,打顿板子替您出气!” 朝云一边说,一边还朝东厢房飞眼刀。 华阳想象那画面,心里舒服了一点。 朝云体贴地替公主捏着肩膀,听公主的呼吸恢复了平静,她再把驸马爷打猎的事情说了:“公主,驸马爷有时候是很气人,可他心里还是关心您的,一大早饭都没吃就翻墙出去了,特意抓了一只山鸡、一条肥鱼回来,要朝月给您炖汤补身子呢。” 她很公平,对驸马爷该骂的骂,该夸的也要夸。 华阳一怔。 上辈子陈敬宗出去偷腥吃,好像没这么早,毕竟是他的亲祖母过世,这才下葬半个月。 莫非是昨晚得了好处,就用这种方式投桃报李? 可她稀罕那一碗鱼汤吗? 她明明为他指了路,清清楚楚地说了她想要什么,陈敬宗却不肯答应! “不吃,你去告诉朝月,他想喝汤让他自己下厨,你们不许帮忙,只供他正常的一日三餐。” 朝云犹豫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一边是普普通通一碗鱼汤,一边是公主的威仪,当然是后者重要! 驸马爷把公主气成这样,休想用一碗鱼汤打发过去。 朝云气势汹汹地来了厨房。 朝月正在刮鱼鳞,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哪里还有昔日公主身边大丫鬟的仪态。 不过为公主做事,朝月乐在其中,想着等会儿就可以为公主炖一锅美味的鲜鱼汤,她嘴角都是翘着的。 朝云走到她身边,低声嘀咕了一阵。 朝月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叫朝云先去伺候公主,她擦擦手,用可惜的眼神扫向那条刮了一半的肥鱼,随即走出厨房,来到东厢房的窗沿下,声音平和地道:“驸马,公主有令,她不想喝鱼汤,您要喝就自己去炖吧。” 她说完不久,陈敬宗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拿着筷子。 朝月不卑不亢地站着。 陈敬宗看向上房,那扇窗已经关上了,挡住了里面的人。 陈敬宗皱皱眉。 拌嘴归拌嘴,他并没有动气,她是公主,有资格嫌弃他,不痛不痒的,他犯不着计较。 可他不能看着她继续憔悴下去,归根结底,这是她嫁给他才不得不承受的清苦。 陈敬宗去了厨房,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朝月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去禀报公主。 华阳有些好奇,她知道陈敬宗会烤野味儿,难道他还会煮鱼汤?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做饭? 厨房。 陈敬宗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了鱼。 父亲年过三十才彻底在京城安顿下来,将全家人都接了过去,可祖母住不习惯,忍了一年就带着二叔一家回了老宅。 陈敬宗十岁时也带着武师傅回来了,一直住到十八岁才被祖母催着进京,让他挣个前程。 中间的八年,村姑出身的祖母喜欢亲自下厨做饭,陈敬宗经常帮忙打下手,便把老太太的厨艺也都学了过来。 鱼是山里土生土长的,那片湖水周围地势险峻,附近的猎户都不会过去。没有危险,湖里的鱼长得肥肥美美。 陈敬宗只切了鱼头,鱼身暂时腌上,留着午饭叫丫鬟红烧。 鱼头有他的一只手那么大,先煎后炖,大火煮汤。 灶膛前很热,陈敬宗往里添木柴时,额头一滴汗落了下来。 开窗会凉快一些,可鱼汤的香味也会传出去,风一吹,万一飘到主宅,老头子闻到又要训他。 陈敬宗不怕挨训,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想让家人猜疑她是不是也在吃荤,背后议论。 过了一刻钟左右,陈敬宗掀开锅盖,就见里面的汤水已经变得浓白,滑溜溜的豆腐与小伞似的山菇翻滚其中。 陈敬宗打开橱柜,找到一只粉彩牡丹纹的汤盅,再拿出一副配套的碗筷。 她好像很喜欢牡丹,屋里屋外处处可见牡丹的影子。 . 朝云躲在堂屋的窗户后,瞧见厨房的门开了,驸马爷也端着托盘往上房的方向走来,赶紧去内室禀报公主。 华阳坐在桌边,面前铺了一张宣纸,正准备给京城的母后、弟弟分别写一封家书。 上辈子她将陵州视为偏远清贫之地,认为自己过来是受苦的,没什么可写,所以只会在年关前送一封家书敷衍应对。 如今,她想写些有趣的东西,让母后、弟弟相信她在这边过得很好。 才写了个“母后尊鉴”,朝云就来报信儿了。 “你们都退下吧。” 华阳右手持笔,左手提着袖口,继续行文。 陈敬宗端着托盘跨进堂屋,就看见朝云、朝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被丫鬟们知道他亲手给公主熬了鱼汤。 朝云、朝月低着头避到一旁给他让路,当陈敬宗从面前经过,二女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汤香。 朝云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对她们来说,鱼汤的确不是什么稀罕物,可三个月没喝过了,一碗鱼汤就成了人间美味。 一帘之隔。 陈敬宗径直来到书桌旁边,将托盘放在了华阳对面。 华阳微微抬头,只看了眼汤盅,便又专心写字了。 陈敬宗打开汤盅的盖子,浓浓的香气顿时在周围逸开。 华阳睫毛微动,却仿佛什么都没闻到。 陈敬宗没去看她在写什么,舀了一碗鱼汤单独晾着,再坐下来,用筷子从鱼头上夹了些无刺的肉,单独放在一个小碟子中。 “汤还有点烫,先吃肉吧。” 攒了五六块儿鱼肉后,陈敬宗将碟子推到她那边。 华阳神色淡淡:“我是来为老太太服丧的,不是来吃肉的。” 陈敬宗:“你这么瘦,老太太见了会心疼。” 华阳:“怎么会,我刚嫁过来就把你当货物挑剔,天天给你脸色看,还不许你睡床,老太太只会怨我委屈了他家乖孙。” 陈敬宗:…… “放心,老太太胆子小,纵使我夜夜都睡地上,她也不敢顶撞公主。” 他很快还了回去。 华阳看看那碟子鱼肉,再抬眸看他:“你既然心里有气,又何必来我面前献殷勤?” 陈敬宗:“你在我们家饿瘦的,我不把你养胖点,回京不好向皇上交待。” 华阳继续写字:“心情不好,东西做得再好也没胃口。” 陈敬宗:“我小声吃饭你心情就好了?” 华阳默认。 陈敬宗还想再提提上床睡觉的事,却怕两人又吵起来,只好先应了她:“行,你乖乖吃肉喝汤,我会改。” 华阳是真心想对他好点的,这会儿见他退了一步,她也没有再拧巴。 她将纸笔移到一旁,端过碟子。 陈敬宗马上递了筷子过来。 鱼肉很鲜,微微咸恰到好处,华阳吃得仔细又小心,幸好并没有吃到鱼刺。 陈敬宗坐在对面,看着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清瘦的脸颊白白净净,显得唇瓣娇艳欲滴。 不愧是公主,吃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但又仿佛天生如此,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而为之。 “将士们若都是你这种吃法,敌人的铁骑都冲进营帐了。” 陈敬宗微讽地道。 华阳看都没看他:“我不是将士。” 陈敬宗:“可我是武夫,打死我我也学不来你那样。” 华阳:“没让你学我,学学父亲大哥他们就好,当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随便你怎么吃喝。” 陈敬宗嗤之以鼻,手上倒是继续给她挑着鱼肉,让她面前始终都保持着五六块肉的数量。 华阳吃了七八块儿就想停筷。 陈敬宗还在挖鱼头,眼也不抬地道:“多吃点,胸都快瘦没了。” 华阳:…… 陈敬宗见她不知是气还是羞红了一张脸,笑了笑:“话实说还不行了?你刚嫁过来的时候,瞧着都有点胖。” 胖是故意逗她,其实是丰腴。 他在京城见过很多瘦美人,包括两位嫂子也都是风吹就倒的姿态,她却不一样,瞧着也是小蛮腰,面颊却圆润,像一颗浑./圆饱./满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蜜桃,很想让人扑上去咬两口。 原本老头子让他去娶一个听起来就难伺候的公主,陈敬宗还不愿意,直到比武场相看那日,陈敬宗远远瞧见帝后一行人中白得发光的她,光是那抹初雪般的白,就让他小腹发紧。 他就是图她的色,只要她肯让他睡,她白天再眼高于顶再嫌弃他,甚至把他骂成孙子,陈敬宗都不在乎。 华阳本就气他污言秽语,见陈敬宗的目光竟然还专门往她衣襟处盯,顿时更气了。 一定是昨晚她对他太顺从,才助长了他的无耻。 她冷着脸放下筷子:“不吃了,你端走吧。” 陈敬宗将汤碗往她那边推:“汤才是主菜,你尝尝,好喝你就原谅我刚刚的口没遮拦,难喝算我罪上加罪,任你惩罚。” 华阳心中一动,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喝完便皱起眉头,刚要开口,陈敬宗忽然道:“如果你说难喝,那剩下的鱼汤都是我的,以后我也不会再去山里给你弄野味,除非你给我睡,睡一次换一天的份量。” 华阳:…… 陈敬宗:“现在你实话实说,那以后无论你给不给我睡,只要我去山里找吃的,就一定给你带一份回来。” 华阳脸都红透了,低声斥他:“你天天就惦记着睡吗?” 陈敬宗靠到椅背上,一副错不在他的神情:“你难得才给我一两次,还不许我惦记?” 华阳不想跟他谈这个,板着脸去了床上。 她侧身坐着,脸庞朝内,露出一截泛着桃粉色的纤长脖颈。 陈敬宗看了一会儿,端着汤碗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华阳不看他。 陈敬宗叹道:“喝吧,自己的身子要紧。” 他把碗举到华阳嘴边,华阳偏过头,这一偏,却瞧见陈敬宗的裤腿上湿了几片,鞋帮上也沾了些泥巴。 想到他没吃早饭就先去山里打这些野味儿,为的也是给她补身子,华阳心软了。 她接过汤碗,垂着眼,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厨艺不错,鱼汤鲜美可口。 因为她喝了,夫妻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陈敬宗给她盛了第二碗。 这次喝完,华阳再也不肯要了。 陈敬宗刚要回桌子那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她:“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可是你哪里不舒服?” 华阳哼了一声,别开脸道:“我怕怀孕,吃了一颗避子丹,有点苦。” 陈敬宗蹙眉:“避子丹?” 华阳简单给他解释了一遍这种丹药的作用。 是药三分毒,陈敬宗还是不太理解:“我说过都弄外面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华阳抓紧袖口,瞪着他道:“你眼睛瞧见了,能确定一滴没露?敢情怀了也与你无关,是我要喝落胎药,是我可能落下病根甚至丧命,你大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么苦的药,她是傻吗非要吃一颗?还不是承受不起丧期怀孕的后果! 陈敬宗见她眼尾都红了,顿时有些后悔。 他也是第一次成亲,第一次做丈夫,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弄在外面就能万无一失,那么说只是不想她白白吃药受苦。 “是我错了,你别生气。”陈敬宗将汤碗放到一旁,转身蹲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赔罪。 华阳冷着脸甩开他的手,这一上午受的气全在此刻涌上来,睫上就挂了泪珠。 陈敬宗忽然就发现,他不怕她摆脸色,不怕她冷嘲热讽,却怕她这样委屈。 “好,我答应你,除丧前都不会再惦记那个,一颗药都不用你再吃。” 华阳不为所动。 陈敬宗顿了顿,继续道:“以后我规规矩矩吃饭,天天洗澡天天漱口,保证再也不让你头疼。” 华阳终于垂睫,看着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若食言,我再也不会对你好。” 陈敬宗连连点头。 点完才突然想起来,她何时对他好过了? 6 第 6 章 剩下的鱼汤也没有浪费,包括鱼头肉,都落进了陈敬宗腹中。 刚惹她掉过眼泪,陈敬宗吃得有些局促,拿着她的小勺子一勺勺慢舀,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捧着碗往嘴里灌。 华阳坐在对面,继续写家书。 她没有藏着掩着,陈敬宗也就光明正大地看她写字,见她这第一页写得都是路上自家人如何悉心照顾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们的满意,陈敬宗手里的勺子撞到嘴角,洒了些汤水下来,他匆忙后躲,侥幸没有落到衣襟上,只是动作颇大,显得笨手笨脚。 华阳斜了他一眼。 嫌弃还是嫌弃的,却没有往常的憎恶,更像嗔怪。 陈敬宗被这一眼勾得身心俱痒,奈何才答应过她不动色./欲,只得假装心如止水。 “你这是,报喜不报忧?” 放下汤勺,陈敬宗猜测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路上她明明一肚子怨气,笔下的叙述却像换了一个人。 华阳:“实话而已,除了你,你们一家确实对我关怀备至,至于驿站条件简陋、车马奔波,都是在所难免。” 陈敬宗:“为何要除掉我,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没等华阳翻旧账,朝云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华阳起身收拾书桌,陈敬宗则迅速将汤盅等物藏去了……净房。 华阳:…… 她大概再也不会用这套餐具了。 等陈敬宗出来,她瞪他一眼,这才往外走。 孙氏正跟着珍儿往院子里走,身后跟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腊梅。 孙氏是阁老陈廷鉴的发妻。 她生在陵州城内,其父是官学里的教谕,学识渊博,当年陈廷鉴就是经常去拜访先生,才认识了孙氏,求娶为妻。 婆母去世,孙氏这个儿媳妇穿了一身白布衣裳,头上插枝檀木簪子,打扮得就像个镇上的寻常妇人,只是她年轻时容貌美丽,后面又一直跟着陈廷鉴做官夫人,养尊处优的,自然气度不俗,一看就是个富家太太。 四宜堂与主宅只隔了一条走廊,昨日黄昏华阳被一条蛇吓得尖叫出声,陈廷鉴、孙氏都听见了,当时孙氏就赶过来安抚了一番,今日再过来瞧瞧,很是担心娇滴滴的公主儿媳吓出病来。 才与珍儿打听完,孙氏就瞧见华阳从上房出来了,后面跟着自家老四。 视线在小夫妻俩的脸上一扫而过,孙氏微微眯了下眼睛。 感觉不太对劲儿! 公主嫌弃老四粗野,老四也嫌弃公主骄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看不顺眼,此时瞧着竟很是和睦! 难道公主终于发现了老四的一些优点,譬如害怕蛇虫时可以让老四挡着? 孙氏暗中思量之际,华阳重生回来再见婆母,心里便是一酸。 整个陈家,几乎人人都敬着她,其中却属婆母对她最好。 公爹与两位夫兄都是男子,纵使要照顾她也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说话,两位嫂子畏惧她更多,亦或是不想叫人觉得刻意逢迎巴结,很少主动往她身边凑,只有婆母经常过来探望,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或许这里面也有怕她的关系,可华阳能分辨出真心与面子活儿,婆母是真的喜欢她。 这么好的婆母,上辈子却在公爹病逝、全府入狱、大哥冤死的三重打击下,生生疼死了。 “娘,您来了。” 华阳快走几步,扶住了婆母的左臂。 孙氏呆住了! 大儿媳、三儿媳嫁过来后都随着儿子们管她叫娘,只有这个公主儿媳身份尊贵,一直客客气气地叫她母亲。 母亲也挺好的,她一个地方出身的寻常民女,有幸娶到一位公主做儿媳妇,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现在听到公主儿媳的一声“娘”,孙氏顿觉受宠若惊! 华阳将婆母的惊讶看在眼里,却不好解释什么。 上辈子她并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家,这一次不一样了,她想好好跟陈敬宗过日子,那么有些地方就要做出改变。 陈敬宗看了她几眼。 华阳恍若未觉,一心招待婆婆。 孙氏回过神来,先关心道:“昨晚撒了那些药后,可有再看见什么虫子?” 华阳笑着摇摇头。 孙氏看看北面的群山,无奈道:“这边离山近,蛇虫就多一些,我们早都习惯了,可怜公主金枝玉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肯定吓坏了。” 华阳没有否认。 上辈子她的确被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虫子折磨得不轻,她受回惊,就朝陈敬宗发次脾气,激得陈敬宗四处去撒药,虫子因此越来越少。 明明胆小,昨晚误会陈敬宗是鬼时怎么没怕呢。 华阳偷偷瞥向陈敬宗。 陈敬宗以为她在抱怨他没做好防卫,没有多想,他能防住贼人,一条筷子粗的小蛇,叫待在东厢的他如何防? 话说回来,他还得感激那条小蛇,否则他还得一个人睡厢房,哪来的昨晚的畅快。 三人进了堂屋。 孙氏忽然吸了吸鼻子。 华阳做贼心虚,偷腥归偷腥,她可不想叫婆母发现。 陈敬宗解释道:“为了那一条蛇,昨晚四处检查折腾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得晚,才吃过饭。” 孙氏理解,问儿媳妇:“公主今早胃口如何?” 华阳:“许是终于适应了这边的气候,胃口好多了,吃了一碗面呢。” 孙氏很高兴,瞧着她的小脸道:“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公主清减了不少,可得快点养回来。” 华阳点点头,心想如果每天都能跟着陈敬宗偷腥,身体恢复如常指日可待。 聊了一会儿,孙氏准备走了。 她自知出身低微,与公主儿媳很难说到一处去,待久了大家都不自在。 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将她送出四宜堂。 往回走时,陈敬宗问她:“你怎么突然改口了?” 华阳:“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有什么好问的。” 陈敬宗一个跨步拦在她面前,低头看她:“改口是其一,昨晚你也不太对劲儿,睡着睡着为何哭了?” 华阳撒谎:“做了噩梦。” 陈敬宗:“可当时你说没有做梦,还破天荒地对我投怀送抱。” 华阳脸色微红,瞪他道:“你不喜欢吗?” 陈敬宗神色复杂:“喜欢归喜欢,终归破了戒。”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华阳主动勾他,他会继续老老实实地服丧。 华阳信他才怪,直接把人推开,快步回了屋,并且将房门关上,免得他跟进来,打扰她写家书。 陈敬宗推门不动,站了会儿自去了院子。 以后要经常进山,他得做些趁手的弓箭、鱼兜。 屋里,华阳写了一会儿信,忽然听到外面有嚓擦的木材摩擦声,好奇地来到窗前,就见东厢房的屋檐下,陈敬宗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手握着根长长的腕粗木头,一手拿着砍刀,专心地削着尖。 两只袖子都被他卷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 他低着头,侧脸英俊凌厉,比姑母府里的侍卫们好看多了。 这是她的驸马,当初她亲眼看中的男人,纵使只是看中了他的脸,都是她自己物色的。 粗鄙又如何,她不想他死,这一次谁也别想夺走他的命。 . 四宜堂前面是浮翠堂,住着陈敬宗的三哥一家。 陈孝宗是探花郎,满腹才学文采斐然,如今回老家服丧,无事不便出门,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差遣,在自家学堂教导侄儿侄女与两个儿子读书。 陈孝宗并不喜欢围着孩子们转,父亲刚吩咐下来时,他下意识地把大哥推了出去:“父亲,大哥学问比我好,脾气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像您的,端重持稳,能镇住二郎他们,您为何不让大哥来教书?” 陈廷鉴面无表情:“让你教书,就是为了磨练你的性子,你大哥已经够稳重了,所以不用他来。” 陈孝宗:…… 在主宅的学堂教了一上午的书,陈孝宗只觉得心神俱疲。 看着侄女大郎回了观鹤堂,走廊里,陈孝宗继续带着自家二郎、三郎往浮翠堂走。 进了院子,就见妻子站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已经非常显怀的腹部,一边朝后面仰着脖子,好像在闻什么。 陈孝宗奇怪:“你在做什么?” 罗玉燕叫丫鬟先带儿子们去洗手,再走到陈孝宗身边跟他咬耳朵:“我好像闻到煎鱼的香气了,你试试。” 陈孝宗不试先笑:“怎么可能,咱们家里不可能吃荤腥,后面又没有别的人家,就算前面的街上有人家吃鱼,今日是北风,香味儿绝飘不到咱们这边。” 罗玉燕撇嘴:“谁说咱们后面没人了?四弟与公主可住在那呢,他们还有小厨房!哼,人家是公主,吃不了苦,说不定娘特意给那边送鱼送肉了!我不管,我肚子里怀着你们家的种,快三个月没吃肉了,我不馋孩子也馋,二郎、三郎都聪明伶俐,你就不怕把这个饿傻了?” 公主惨,她就不惨吗?她也是京城侯府家的千金,吃香喝辣得长到大,何时为一顿鱼肉犯难过? 陈孝宗:“不可能,父亲最重规矩,娘也都听他的。别的方面他们照顾公主,这方面绝不会,更不可能让管事去买荤食,白白授人以柄。” 罗玉燕:“可我闻到鱼香了!” 陈孝宗见她信誓旦旦,这才嗅了嗅,但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他的鼻子没有罗玉燕的灵,陈孝宗什么都没闻出来。 这时,主宅那边的丫鬟送午饭来了,白米饭配三菜一汤,当然,无论菜还是汤,都是素的。 陈孝宗先扶妻子进堂屋,二郎、三郎也洗完手过来了。 二郎五岁,明白家里要为曾祖母服丧,三郎三岁了,他不懂那些大道理,见饭桌上没有他最爱吃的肉,小脸上就写满了失望,委委屈屈地望着爹娘。他想回京城了,在京城的时候天天有肉吃,祖父的老家太穷,顿顿都是青菜、白粥。 罗玉燕要是没闻到鱼味儿,她也能忍,可她闻到了,想到公爹偏心四宜堂,她就委屈,她就吃不下饭! 饭桌上愁云惨淡,陈孝宗看在眼里,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主要是妻子,堂堂侯府千金,现在又怀着身孕,只能吃这些,他何尝忍心? “先吃,我会想想办法。” 陈孝宗温声道。 他探花郎的封号可不是白得的,长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柔声哄起人来,哪个女子受得了? 罗玉燕瞅瞅丈夫的俊脸,决定再忍一忍。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都乖乖服丧,她没意见,可如果公爹允许四房开小灶,那她也要同样的待遇! 饭后,陈孝宗在堂屋坐了两刻钟左右,这才去了四宜堂。 珍儿坐在院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腿边摆着一个针线筐。 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珍儿探头,然后就看到了探花郎三爷,穿着一件白布杉,头戴冠巾,玉树临风。 珍儿脸颊微红,迅速收拾好身边的东西,站了起来。 “三爷。” “嗯,我有事找你们驸马,你去传话吧。” 三兄弟的院子都是一进院,进去了容易撞见女眷,他对大嫂都敬着,对公主弟妹更不敢失礼,所以要见四弟,都是在走廊上说话。 珍儿领命,跑去告诉朝云。 上房,华阳与陈敬宗刚吃到尾声,陈敬宗前面的碟子里摆了一根长长的鱼骨,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刺。 华阳这边一根刺也没有,她的肉都是陈敬宗挑好刺后再夹过来的。 “公主,三爷来寻驸马了。” 朝云嘱咐过珍儿不要说漏嘴,再进来禀报。 华阳看向陈敬宗:“莫不是闻到味儿了?” 烧鱼比炖鱼汤的香味儿更浓,虽然朝月也学陈敬宗把门窗都关紧了,可香味儿还是逸散了一些出来。 陈敬宗:“闻到也白闻,只要你我不承认,他们就无话可说。” 他叫朝云倒茶,吃了一嘴油,见三哥前得漱口,不然证据太明显了。 华阳看着他忙活,想了想,道:“三哥不似馋嘴之人,多半是为了三嫂来的,三嫂怀着身孕,餐餐食素确实可怜。” 听说很多妯娌间容易攀比争吵,这事放在华阳身上却绝无可能发生。 上辈子两个嫂子在她面前都恭恭敬敬的,反倒是华阳清高,宁可自己待着,也不屑去找妯娌们闲聊。 锦衣华服珠宝首饰她用的全是御赐之物,更是犯不着羡慕旁人。 再加上曾经亲眼目睹陈孝宗等人戴着手链脚铐在雪地中行走的凄惨,重生回来的华阳更容易心软一些。 陈敬宗吐了口中的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 华阳皱眉:“做什么?” 陈敬宗:“你哪里是公主,分明是个仙女下凡,不知人间疾苦,看谁可怜都想帮一帮。” 华阳被他损得娇面由白转红、红了又青。 陈敬宗替她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一条鱼而已,却连亲哥亲嫂子都不想分?” 华阳没这么想,就是觉得,如果三房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那陈敬宗偶尔送去一条鱼一只鸡也没什么,毕竟那边有个孕妇。 陈敬宗嗤了一声:“我去抓鱼,是因为看你瘦得不成样,想给你补身子,三哥真心疼三嫂,他大可以自己去。你不要看他一副文人模样,他在这边长到七八岁才进的京,小时候也是满山乱跑,就算他现在抓不到山鸡兔子,想吃鱼也知道要去哪里找。” “他自己不去,是怕被老头子发现,怕坏了他君子、孝子的名声。换成从咱们这里分肉,他们夫妻俩都可以心安理得,觉得是咱们先坏了规矩,万一哪天被老头子发现,他们贪嘴是因为怀孕情有可原,你我又能找什么借口,说你堂堂公主吃不得苦?” “别说不会露馅儿,他们那边有二郎三郎,三哥圆滑,两个孩子能糊弄过老头子?” 华阳:…… 陈敬宗:“幸好你是公主,你要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出嫁后但凡多几个妯娌,这辈子都是被欺负的命。” 说完,他弹弹衣摆,扬长而去。 华阳咬牙切齿。 朝云小声劝道:“公主莫气,驸马的话也有些道理。” 华阳明白,她气的是陈敬宗的态度,讲道理就好好讲道理,非得那么嘲讽? 听说很多驸马在公主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为何他陈敬宗就不一样呢,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 7 第 7 章 四宜堂外,走廊边上。 陈孝宗负手而立,只留给珍儿一个背影,杜绝了任何他想勾引公主身边婢女的嫌疑。 珍儿偷偷打量那颀长玉立的身影,心中很是可惜。 如果驸马也似三爷这般温润如玉彬彬有礼,那公主与驸马肯定会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而非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她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珍儿转身,瞧见虽然也长得很俊却总是板着脸的驸马,忙低下头。 驸马这种冷面孔的英武男子,整个陈宅只有阁老与自家公主敢给他脸色看。 陈敬宗径直从小丫鬟身边跨了过去。 兄弟俩相见,陈孝宗笑着唤声四弟,然后往远处走了走。 陈敬宗不太耐烦:“找我有事?” 他气势唬人,陈孝宗却是不怕,低声调侃道:“正事没有,就是在前面闻到你们这边的鱼香,特意来给四弟提个醒。你也知道,咱们父亲最为严厉,若是叫他发现你丧期吃荤,恐怕要罚你去祠堂跪着。” 陈敬宗嗤了一声:“哪来的鱼香,刚刚那桌,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木耳炒蛋。” 陈孝宗本来就没闻到荤味儿,全听妻子所说,故而先出言诈一诈弟弟。 见弟弟否认,陈孝宗笑着问:“真没跑去山里抓鱼?” 陈敬宗反手朝院子里指了指,不太痛快道:“没这祖宗,过阵子我可能真会去抓几条解馋,她在,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多给她一个嫌弃我的由头。” 陈孝宗马上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其实一家人聚在一起时,公主还算照顾弟弟的颜面,不曾刻意摆脸色,可夫妻俩感情不好,总会露出各种蛛丝马迹,实情又能瞒得住谁。 “行了,既然你们这边没事,我也回去休息会儿,下午还要继续给他们讲课,头疼。” 陈孝宗没有多问,笑着走了。 浮翠堂,罗玉燕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没睡,见丈夫回来了,很是兴奋地问:“怎么说?” 陈孝宗摇摇头:“四弟说他们没吃荤,你闻到的可能是木耳炒蛋的味儿。” 罗玉燕瞪眼睛:“我能闻不出炒蛋、煎鱼的区别?你归根还是不信我吧?你可别忘了,我鼻子一直都很灵,你中探花那年跑去喝花酒,还故意换了一身衣裳,都被我闻出头发上的脂粉味儿了!” 陈孝宗顿时头大:“什么喝花酒,是同窗们非要宴请,还自作主张点了歌姬,歌姬乱甩袖子脂粉四散,我身上才沾了些。换衣裳是怕你误会白白生气,你反倒当成铁证来冤枉我。” 上天可鉴,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从没肖想过旁人,更不曾去沾染招惹。 罗玉燕旧事重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鼻子好使,并没有怀疑丈夫什么。 公爹对丈夫他们三兄弟教导严格,严禁花天酒地与乱搞女色,家里连通房都没给预备。 据说二爷陈衍宗十八岁那年病逝前,曾有人提议让他娶妻冲喜,再不济也留个后,陈衍宗以不想耽误一个可怜女人为由拒绝了,公爹与婆母亦不曾强求,换个人家,爹娘可能用药也要强迫儿子留个后。 如此种种,足见陈家家风之正。 “四弟说没吃,你就信啊?” 罗玉燕往里面挪了挪,让丈夫躺下来说话。 陈孝宗:“只他自己,我八成不信,可有公主在,他哪敢在公主面前胡闹?” 罗玉燕哼了哼:“万一公主也嘴馋呢,两人岂不就合拍了。” 陈孝宗回想华阳公主通身的矜贵气度,否认道:“公主不像轻易被口欲动摇的人。” 越是出身尊贵的人越好面子,公主平时嫌弃四弟颇多,为了不给四弟把柄耻笑他,陈孝宗猜测,就算四弟这时候把珍馐美味送到公主嘴边,公主都不会吃。 好像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吃过午饭肚子饱了没那么馋了,罗玉燕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依偎着丈夫聊起了旁的。 四宜堂这边,因为陈敬宗毫不留情的嘲讽,华阳又送了他一顿闭门羹,让他去东厢房歇晌。 陈敬宗不以为意。 她这种脾气才是正常的,他也早就习惯了。 . 白天有朝云陪着,华阳不太担心身边出现什么丑虫子,可是晚上不行,必须陈敬宗在,她才能睡得安稳。 所以,吃过晚饭,陈敬宗大剌剌地赖在次间,华阳也没有撵他。 “公主,水兑好了。” 华阳就准备去沐浴。 陈敬宗一手托着脑袋侧躺在临窗的榻上,看着她道:“早上才洗过,现在又洗,你也不怕洗掉皮。” 华阳早知道他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会。 陈敬宗换个姿势,闭目养神。 等了约莫两刻钟,人回来了,陈敬宗偏头,看到她换了套绣着碧色荷叶的白缎中衣,乌黑的发用玉簪高高挽起,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以及一张沐浴过后特有的潮红香腮。 他眼睛都直了,美人却目不斜视地淡淡走过,转眼就进了内室。 陈敬宗刚要跟进去,忽地想起早上答应过她,以后每晚都会洗澡。 陈敬宗就去了西次间,直接用她剩下的水快速擦了一遍。 洗完才想起自己忘了拿换穿的中衣,不过陈敬宗也懒得使唤丫鬟帮忙,擦干后径直将刚刚脱下的外衫往身上一裹,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去了内室。 朝云才帮公主通过发,接下来也不需要她伺候什么了,她朝进门的驸马爷行个礼,低头退下。 华阳离开梳妆台,往拔步床外瞧了眼,见陈敬宗穿着白日的外衫,她下意识地皱眉。 陈敬宗:“洗过了,忘了拿中衣。” 说着,他解开外衫。 华阳:…… 在他才露出一抹胸膛的时候,华阳迅速转身,并且放下了纱帐。 陈敬宗换好中衣,吹了灯,来到帐内。 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看见她面朝里躺在床中央,薄薄的被子搭在身上,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姿。 陈敬宗很有自觉,取下摆在床外侧的枕头被子,继续睡地平。 华阳默默地看着床板。 上辈子在陵州的这两年,她与陈敬宗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和气话,最开始他睡地平,后面就一直睡了,仿佛这就是他们夫妻俩该有的样子。 除服后两人当然也有过夫妻生活,只是次数不多,再加上她心里抗拒,陈敬宗也不会多温柔,那事于她而言就不怎么愉快,可有可无。 反倒是昨晚,因为失而复得,她对他颇为迎合,竟…… 华阳摇摇头,打断了那不该在此刻冒出来的回忆。 “睡了吗?” 地上传来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有一点点哑。 华阳:“有事?” 如果他想上来睡,只要不动手动脚,她也同意的。 陈敬宗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床顶道:“没事,早上我还带回来一只鸡,你想明天晌午吃,还是晚上吃?” 华阳根本没有想这些,可不知为什么,被陈敬宗这么一提,口中就泛起津来。 “晚上吧,不容易叫人发现。” “嗯,山里的鱼肥,野鸡没多少肉,一只也就够咱们俩喝喝汤塞塞牙缝。” 华阳:“睡吧,别想了。”越想越饿。 陈敬宗:“忍不住。” 华阳暗暗腹诽,不就是一顿鸡,至于他惦记成这样? “那你想吧,我睡了。” 华阳往里面挪了挪,调整好姿势就准备酝酿睡意。 陈敬宗:“你就不惦记?我看你好像也挺享受的。” 以前她的确不太喜欢那个,他看得出来,次次都不敢拖延太久,就怕她越来越抗拒,可是昨晚的她,完全不一样。 享受? 华阳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惦记”什么,咬咬牙,只当没听见。 陈敬宗却坐了起来,盯着她的背影道:“早上我吃面时,你给我列了三个条件,说我能做到就让我上床睡,刚刚我洗了澡也漱了口,是不是可以上来了?” 华阳:“可以,但是不能碰我。” 那药三个月才能吃一次,华阳可不想因为他的贪婪而坏了身体。 陈敬宗没说话,直接将枕头扔上来,再抱着被子重重躺下。 一道灼热的鼻吸喷薄在华阳的后颈上,足见他躺得离她有多近,华阳甚至能感受到从他那边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男人体热。 这床仿佛一下子变小了。 脑海里不愿回忆的那些画面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姑母府里那两个侍卫缠斗的结实躯体。 华阳悄悄往里面挪。 才稳住,身后有动静,陈敬宗又追了上来。 华阳对面就是床板了,她不再动,可陈敬宗就像一条盯上猎物的狼,毫不掩饰他的食欲,喷过来的气息也越来越重,越来越热。 这样子,华阳如何能睡着? “你转过去,呼吸那么重,吵得我心烦。”她假装不高兴地道。 陈敬宗又喷了她两下,真转过去了,人也往外挪了两尺距离,方便她翻身。 夫妻俩都躺着不动,帐内迅速安静下来。 华阳还是睁着眼睛。 她想到了自己的重生。 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京城的长公主府,回到了没有陈敬宗、陈家人也都发配边疆的时候? 果真如此,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可至少她该让陈敬宗明白,她并没有以前那么嫌弃他了。 华阳慢慢地转过身来,对面就是陈敬宗侧躺的背影,这个姿势显得他的肩膀更宽。 华阳的心思再度飘远。 出嫁前她都是一个人睡的,当陈敬宗死了她变成了寡妇,她依然是一个人睡。 同样是一个人,感觉却完全不同。 因为出嫁前她住在皇宫,皇宫就是她的家,有她的父皇母后弟弟。 守了寡,她孤零零地住在长公主府,不好再住进宫里,也不好将母后接过来,就算接了,母后也不会出宫,否则会激起朝臣百姓们的胡乱猜疑。 长公主府是她的家,却冷清得不像个家。 如果陈敬宗好好地活着,哪怕夫妻俩天天吵架,也是个热闹。 漫长的三年,她多少还是想他的。 “你不许动。” 早在她转身时,陈敬宗就知道了,还以为她只是换个姿势睡觉,冷不丁听到她这么说。 陈敬宗保持不动。 华阳贴了上来,手搭上他劲瘦的腰。 如果不是白天他三番两次的气人,或许她早就想这么抱一抱了。 陈敬宗全身都绷紧了。 华阳捏了捏他硬邦邦的胳膊,摸了摸他宽厚的肩,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才觉得他是个活人,真真切切地躺在她身边。 她心里一片安宁踏实,陈敬宗体内却似打翻了一盆火。 莫非这是她折磨他的新点子? 念在她早上才吃过药,陈敬宗闭上眼睛,继续做一根木头。 . 这一觉华阳睡得很踏实。 她记得自己是抱着陈敬宗睡着的,却没想到一早醒来,竟然变成了陈敬宗抱着她。 她整个人都被陈敬宗环在怀中,后面是他规律起伏的胸膛,腰间搭着他结实的手臂。 华阳一边庆幸自己还留在这边,一边又嫌陈敬宗的手臂太重,压得她不舒服。 她试着去提他的胳膊。 就在此时,那胳膊突然往前一伸,宽大的手掌准确无比地扣住了她。 华阳:…… “果然是瘦了。” 在她发作之前,陈敬宗缩回手,低声嫌弃道。 华阳板着脸坐了起来。 陈敬宗挑眉:“怎么,只许你非礼我,不许我讨回来?” 华阳拿枕头打他。 陈敬宗跳下床,一头冲向净房。 气归气,华阳还要他做事,吃过早饭,她将昨日写好的两封家书交给他:“你去问问父亲,如果父亲也有奏折要送去京城,就连着我这的信一起送了。” 父皇器重公爹,公爹处理好丧事,按理说也该写封折子给父皇报平安。 陈敬宗故意问:“他没奏折如何?” 华阳:“那你就差管事去驿站跑一趟。” 陈家祖宅太小,她与两位嫂子一样都只带了四个丫鬟,没有小厮可用。 陈敬宗懂了:“我就是你身边的小厮。” 华阳睨他一眼,从屋里拿了一片银叶子给他:“赏钱,现在可以去了吧?” 陈敬宗颠颠那银叶子,意味不明地看看她,走了。 主宅。 阁老陈廷鉴正在招待自己的二弟陈廷实。 他十九岁中状元,之后不是留在京城就是外放做官,三十年来全靠二弟打理祖产照顾母亲,如今兄弟团聚,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大哥,这是咱们家的账本,以前你不在家,现在你跟嫂子回来了,家里的产业还是都交给你们打理吧。” 陈廷实指指小厮抬进来的两箱账簿,恭谨敦厚地道。 陈廷鉴摆摆手:“这是何话,我们早晚要回去,这些还是你与弟妹继续打理。” 陈廷实:“大哥总要对对账……” 陈廷鉴:“你这是与我生分!” 他绷起脸来,经年累月的官威一压,陈廷实再也不敢劝说。 陈敬宗就是这时过来的。 陈廷实虽然是二叔,见到这位英武冷肃的侄子,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陈廷鉴就瞪儿子:“怎么不给你二叔见礼?目无尊卑,成何体统!” 陈敬宗神色淡淡:“自家叔侄,何必生分。” 竟是用他才听见的亲爹的话顶了回来。 陈廷鉴眼角一抽,这个老四,读书不行,顶嘴比谁都厉害! 陈敬宗也不多说,将两封信放到老头子旁边的桌子上:“公主的信,您有空一道送进京吧。” 陈廷鉴眼角又是一抽,示意二弟先出去,他再问儿子:“可知道信里都写了什么?” 陈敬宗:“放心,都是夸咱们家的。” 陈廷鉴松了口气,面上却严厉,教训儿子:“我与你娘对公主问心无愧,唯一委屈公主的就是你,冥顽不灵,明知道公主嫌弃你粗鄙,还不知悔改!” 陈敬宗冷笑,话没听完便走。 8 第 8 章 陈廷鉴父子俩势同水火碰面就吵,可苦了缩着肩膀等在外面的陈廷实。 陈廷实这人,从小到大都活在亲哥哥的影子里。 哥哥是天纵奇才,九岁考得童生,十二岁成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九岁的状元郎! 陈廷实却没有读书的天分,本来就不太聪明,越是被周围的人拿去与哥哥比较,他越读不进去书,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挣功名了,跑去自家田里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身体上辛苦,可再也没有人指望他去读书,陈廷实的心里反而特别轻松,就像终于卸下去了一块儿大石头! 老老实实种地的陈廷实,没有因为那些比较怨恨过自己的哥哥,相反,他对哥哥十分钦佩与感激! 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与母亲在老家的日子不会越过越好,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也不会娶到本镇最漂亮的姑娘为妻! “大哥,刚刚是我先站起来的,你别怪敬宗。” 重新进来,陈廷实神色惭愧地劝道,怪他起身迎侄子乱了尊卑,反倒令侄子挨了骂。 陈廷鉴摆摆手,不想多谈自家的犟种。 陈廷实又看向书桌上的信,忐忑问:“公主的信,是给皇上的?会不会嫌弃咱们家里简陋?” 种了大半辈子地的陈廷实,从未想过家里能住进来一位公主! 公主过来后露面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戴着面纱,但光看那身影与面纱下模糊的眉眼,都能看出一定是位仙女似的美人。 想到公主会向皇上抱怨自家,陈廷实额头都开始冒汗了,看那两封信如看催命符。 陈廷鉴看了一会儿信封上的字,摸着长至胸口的胡子道:“你多虑了,公主通情达理,绝不会为了这些琐事浪费笔墨。” 看公主的落笔,轻快平和,再联想昨日妻子说公主居然喊了她娘,就知道公主对家里的安排并无不满,除了老四。 陈廷实信他,哥哥打小就这样,做什么都成竹在胸。 他又偷瞄了几眼哥哥的胡子。 哥哥不仅才学强他千万倍,容貌也俊秀,年轻时就不提了,如今都五十岁了,依然风度翩翩,一把长髯打理得比女人的头发还要顺滑,根根分明,丝毫不会让人觉得邋遢臃肿。 难道京城的官老爷都兴这种胡子? 陈廷鉴忽然道:“我也要给皇上写封折子,二弟先回去吧。” 陈廷实点点头,喊来小厮,又把这两箱子账簿抬回去了。 他们这一房住在陈宅的东院,分别是陈廷实、齐氏夫妻,儿子陈继宗一家三口。 齐氏坐在堂屋。 与孙氏一样,她只穿着白色孝服,脸上也没有用胭脂水粉,只是齐氏姿容艳丽又擅长保养,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四十岁的年纪,竹叶眉丹凤眼,自有一股当家夫人的精明强干。平时陈廷实站在她身边,不像丈夫,更像一位管事,对她唯命是从。 瞧见丈夫把账簿又抬回来了,齐氏撇嘴一笑:“大哥没看吧?” 陈廷实感叹道:“大哥相信咱们,叫咱们继续打理。” 齐氏慢条斯理地喝茶,等下人们都走了,她才低声讽刺道:“什么信不信的,那是大哥人在京城,高官厚禄,既有皇上赏赐,又有底下官员孝敬,根本看不上咱们家里的这点田地商铺产业,倘若他这次不是丁忧,而是被皇上厌弃丢了官,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咱们争家产。” 陈廷实不爱听这话,给她讲道理:“咱们家祖产就只有五十亩地,如今田地多了,铺子也开了好几间,全靠大哥每年往家里送银子,就算哪天大哥真想要回去,那也是他应得的。” 齐氏:“呸!他是寄了银子过来,可那是他孝敬母亲的本分,而且就那么一点银子,要不是我精打细算今天挑地明天四处相看合适的地段买铺子,绞尽脑汁让银子继续生更多的银子,恐怕连母亲的药钱都凑不齐!” 陈廷实:“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前面三十年大哥往家里寄的银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千两了,这次回京前又送了五千两回来……” “砰”的一声,齐氏重重将茶碗砸在了桌子上。 陈廷实肩膀一哆嗦,带着三分畏惧看过去。 齐氏瞪着他道:“以前寄的就不说了,照顾母亲修缮宅子增添家产花的七七八八,都是公用,几乎没剩什么。单说这回寄的五千两,给老四跟公主修盖四宜堂花了多一半,光公主屋里的那张拔步床就花了一千五百两,床还是你盯着人送过来的,这你没忘吧?我可有在哪里偷工减料?” 陈廷实耷拉下脑袋,四宜堂特别费钱,就连院子里的槐树、花坛里的牡丹,全都是能讲上一箩筐的名品,他欣赏不来,却知道很贵。 齐氏:“五千两,多一半花在四宜堂了,剩下的全部用于母亲的风光大葬,为了等大哥他们过来下葬,光是买冰就买了多少,咱们还从公账上贴补了一千两进去,这点账他一个做阁老的心里能没数?明明是咱们两家一起出银子,你竟然以为都是大哥出的,蠢成这样,难怪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给,账本在这里,每笔花销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齐氏打开一只箱子,取出摆在最上面的账本,直接甩到陈廷实手里。 陈廷实本能地抓住账本,却没有打开。 看什么呢,妻子每花一笔大钱都要在他耳边念叨一番,他都快会背了。 他是个粗人,这些年的确是妻子在打理家中的一切,包括照料铺子,包括修缮宅院、接人待物。 大哥出银子、妻子出力,就他没用。 “算了,不说了,总之大哥他们难得回来住两年,咱们别为银钱吵,闹出去不好看。” 齐氏冷笑:“我可没想吵,是你眼里只有自己兄弟,没把我当人。” 陈廷实无奈地叹口气,接下来无论齐氏说什么,他都不再还嘴。 . 陈廷鉴在书房写折子,陈伯宗钻研学问,陈孝宗负责教导子侄功课,父子三个都有事可做。 只有陈敬宗,困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闷得不行。 昨日的弓箭已经做好了,他还想进山。 “我这一去,可能黄昏才回来,如果老头子找我,你找借口帮我蒙混过去。” 背着弓箭,陈敬宗来次间跟华阳商量。 他一身灰色布衣,不看脸只看身形,活脱脱一个山间猎户。 以前华阳不喜他天天往山里跑,既违背了服丧的礼法,又算是不务正业。 现在不想计较这些,就又觉得他去山里也好,业精于勤荒于嬉,打猎何尝不是一种练武。 他也就这一身好本事能拎出来夸夸了,真把武艺废了,更叫人没眼看。 “去吧,仔细别叫人认出来。”华阳一边翻书一边叮嘱道。 陈敬宗看着她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神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刚搬过来时,她就像一只被人锁进笼子里的金丝雀,虽然没有拼命挣扎,但满脸都是被困的不情愿。 怎么过了一晚就变了? “你整日待在这里,不会嫌闷?”陈敬宗不急着走,坐在她对面问。 华阳看向窗外,淡淡道:“习惯了。” 皇宫是个大笼子,陈宅是个小笼子,长公主府不大不小,但也是个笼子。 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跟天下女子一样,只能困在内宅,顶多去街上逛逛,去别人府里吃席做客。 唯一的差别,就是她这个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不必为了钱财发愁。 陈敬宗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听出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愿终日待在家里。 念头一转,陈敬宗问:“或许,你随我一道进山?隔几日去一次,算是散心了。” 华阳心中微动,下一刻又放弃了。 京城附近也有些山,那时她出行,前有侍卫开路,后有宫女嬷嬷拥簇,且京郊的山风景秀丽,登山的石阶也铺得整整齐齐,而石桥镇后面的这片山一眼望过去除了野树就是杂林,看陈敬宗每次回来鞋帮裤腿都会沾泥,足见里面也都是寻常土路罢了。 再加上山中可能存在的蛇虫…… “不想去。” 陈敬宗没有勉强,离开前道:“哪天你来了兴致,尽管跟我说。” 华阳抬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 少了陈敬宗,四宜堂更显清静,过些时候,主宅那边的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 华阳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忍不住去想侄儿侄女们的模样。 算上二嫂罗玉燕肚子里的这个,陈敬宗一共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 华阳是不太喜欢孩子的人,可陈敬宗大哥家的侄女婉宜甜美乖巧,一直很合她的眼缘。 八岁的女孩子,正是初学女红的年纪。 大嫂俞秀寒门出身,手里可能没什么好东西。 华阳叫来珠儿:“你去观鹤堂跟大夫人说一声,就说我想大小姐了,大小姐愿意的话,今儿晌午来这边吃吧。” 珠儿马上去了观鹤堂。 俞秀正在给孩子们缝制夏衣,见公主弟妹派了丫鬟来,忙放下活计迎了出来。 珠儿笑着传了主子的话。 俞秀受宠若惊,慌乱应道:“好,你去回公主,婉宜一回来我就叫她过去请安。” 珠儿行礼告退。 俞秀还呆呆地站在廊檐下。 陈伯宗从书房走了出来。 俞秀看到丈夫,快步走到他跟前,紧张地道:“公主怎么想到叫婉宜过去了?婉宜笨手笨脚的,别不小心打坏了那边的东西,我听说公主用的都是御赐之物……” 陈伯宗皱眉道:“婉宜都八岁了,岂会毛手毛脚,你不要自己紧张便出言贬损孩子。” 他长得最像陈廷鉴,性情也最像,端重严肃,俞秀挨了训,脸色一白,低下头去。 陈伯宗见了,眉头皱得更深,知道她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他不再多说,回房继续看书。 俞秀情绪低落了一会儿,想起公主,她兀自去准备了,翻出这次来陵州她为女儿带来的最好的一身衣裳。 将近晌午,孩子们回来了。 俞秀先带女儿进屋更衣,陈伯宗见了,虽然不认同,却也没有再说,免得坏了妻子的胃口,等会儿连饭都吃不下。 “爹爹,娘,那我过去了。”婉宜笑着道。 俞秀:“去吧,到了公主身边别乱说话。” 婉宜笑笑,脚步轻快地走了。 俞秀望着女儿的背影,竟有些羡慕:“她倒是胆子大,我见了公主,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 陈伯宗垂眸喝茶。 五岁的大郎眼观鼻鼻观心,他也不怕公主四婶,就是四婶好像只喜欢姐姐,没叫过他们男孩子过去。 四宜堂。 华阳猜测着婉宜要来了,就站在堂屋门口等,待八岁的小姑娘带着甜甜的笑容走进院子,华阳目光也是一软。 陈家众人发配时,婉宜刚刚十四岁,正是花骨朵的年纪,华阳无法想象她到了边关苦寒之地会受多少苦。 “四婶,您瘦了好多。” 自从老太太下葬,华阳再也没有离开过四宜堂,隔了这么久,婉宜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 华阳笑道:“我第一次来陵州,有些水土不服,过阵子就好了,你呢,读书累不累?” 婉宜摇摇头:“不累,就是三叔好像挺辛苦的,对了,怎么不见四叔?” 华阳指指内室,胡诌道:“他在里面睡懒觉,咱们先吃,不用管他。” 婉宜吃了一惊,四叔也太懒了吧,大晌午居然还在睡,他怎么好意思! 婉宜幽幽地瞥眼内室,公主面前,她都想替四叔脸红! 华阳瞧见了,暗暗好笑。 怪谁呢,陈敬宗不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就别怪她找这样的借口。 身边多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午饭华阳吃得津津有味,饭后再叫朝云把她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绢帕拿出来,送给婉宜。 帕子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一只彩蝶飞过来,将落未落。 这是宫里的绣娘所绣,行针精巧,有俞秀在旁边指点,婉宜跟着学能受益匪浅。 “好漂亮的帕子,谢谢四婶!” 婉宜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双手珍惜地托着帕子,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喜悦。 华阳笑着摸摸她的头:“回去吧,早点休息。” 婉宜撒娇地抱了她一下,这才行礼退下。 观鹤堂。 陈伯宗、俞秀夫妻俩都在等女儿,得知公主送了女儿一方精致的帕子,俞秀松了口气。 陈伯宗没看那帕子,随口问:“你四叔与公主相处如何?” 他想知道四弟有没有收敛一些那些不雅的毛病。 提到四叔,婉宜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小模样:“我都没看见四叔,四婶说他还在睡懒觉。” “噗”的一声,陈伯宗差点吐了刚刚咽下去的茶。 俞秀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孩子们都不敢睡那么久的懒觉,四弟怎么就…… “成何体统!”陈伯宗放下茶碗,难掩怒气。 俞秀娘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走开了。 陈伯宗决定管教一下越来越胡闹的弟弟。 下午,他派丫鬟去四宜堂请四弟过来。 小丫鬟跑了一趟,回来时神色复杂:“公主说,昨晚四宜堂有老鼠,四爷抓了一晚的老鼠,现在还睡着,您若有事,等他醒了再来见您。” 陈伯宗:…… 9 第 9 章 黄昏时分,眼看着院子里最后一抹夕阳都要消失了,朝云终于听到西耳房那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口哨。 她拍拍胸口,高兴地对堂屋里坐着看书的公主道:“回来了,驸马终于回来了!” 华阳微提着的心放了下去,这么晚,她也有点担心陈敬宗是不是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譬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亦或是不小心跌落山崖之类的。 她就这一个驸马,虽然毛病一堆,可有总比没了强。 华阳喜欢做京城最尊贵的公主,而不是最尊贵的“寡妇”。 伴随着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得堂屋里都暗了几分。 华阳抬头,目光扫过陈敬宗那张看似英俊正经的脸,迅速落在了他手里。 这次他没带猎物回来,左手提着三个油纸包,右手拎着……一坛酒! 华阳眉头一簇,她差点忘了,上辈子陈敬宗几乎顿顿都要喝两口! “哪里来的酒?”她压低声音问。 朝云见主子要生气,忙低头退下。 陈敬宗不以为意,跨进来,将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他再坐下,一边拎起茶壶倒茶一边解释道:“上午打了两只兔子,特意翻过山头去十几里地外的另一个镇子换了酒。” 他说的轻松,然而又是翻山又是徒步来回二十多里地,就为了一坛子酒! 华阳厌恶酒气,连带着也不喜欢陈敬宗为了买酒花这么多心思。 “肉都吃了,喝点酒又怎么了?” 陈敬宗打量着她的脸色,无法理解她这脾气。 “我不喜欢你喝酒。”她直言道。 陈敬宗神色一正,回忆片刻,道:“你让我睡床的条件可不包括禁酒,你要是嫌味道大,我保证会仔细刷牙。” 华阳沉默。 她厌酒的另一个原因,是宫里的父皇。 父皇召见大臣时俨然一副明君做派,私底下却喜欢饮酒纵乐。九岁那年,华阳无意间撞到父皇酒后强迫一个宫女,父皇通红的脸庞、言语的粗俗、举止的猥./亵,一度都是华阳的噩梦,导致她从那年开始抗拒见到父皇,见到了也难以压抑心底的恶心。 陈敬宗只是小酌,可华阳很担心哪天他会不会喝多了,会不会也像父皇强迫宫女那样强迫她。 记忆中,有一次她与陈敬宗去舅舅家里赴宴,那天陈敬宗就喝多了,华阳沐浴出来,发现他坐在床边,通身酒气,黑眸沉沉地盯着她。 华阳表面镇定,冷冰冰地叫他去前院睡,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 公主又如何,与陈敬宗单独相处时,她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人,连陈敬宗一只手都掰不过。 幸好,那晚陈敬宗依然很听她的话。 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做着让她嫌弃的事,却又在死后总能让她想起他的一些好。 “最多一碗,不许多喝。”华阳再度妥协了一步。 陈敬宗:“平时一碗,遇到喜事或愁事,你别管我?” 华阳哼道:“随你,喝多了就自己找屋子睡,别来我这边。” 心里却纳罕,他连挨了亲爹的斥责都能当耳旁风吹过,还能有什么愁绪。 陈敬宗不置可否,解了渴,他把三个油纸包推过来:“还买了些零嘴,镇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喜欢就吃,不喜欢都给我留着。” 华阳瞥了一眼油纸包。 娇生惯养的公主,别说粗活了,拆绳子这种小事都不会亲手去做。 陈敬宗见她一动不动,嗤了声,三两下解开绳子,展开油纸。 华阳就看到了一包瓜子、一包肉干、一包杏脯。 跟宫里特质的零嘴比,这三包方方面面都差多了,瓜子不够饱满、肉干颜色不够红亮、杏脯也都小小的。 可在附近的村镇上,这三包已经是上等货色,更是服丧的陈宅现在不能采办的东西。 服丧是为了缅怀亡人,表现的越悲痛越叫人夸赞孝顺,若还有心情吃零嘴,算什么? 人人都知服丧苦,当官的甚至还必须丁忧耽误前程,但孝道如山,陈家这等读书人家更要看重礼法。 “吃了会不会肚子疼?”华阳对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信心。 陈敬宗:“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我吃了没事。” 华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哪天实在嘴馋了再说。 “晚饭还没好,你先去沐浴吧。” 他一身灰尘,华阳一眼都不想多看。 陈敬宗吩咐门口的朝云:“直接提桶凉水来,不用特意烧了。” 华阳皱眉:“一桶水能洗干净?”都不够她洗头。 陈敬宗看过来:“又不干什么,洗那么干净有什么用?” 她要是给他睡,他可以拿刷子从头到尾刷一遍,保证她处处满意。 华阳涨红了脸。 当初她真是想得太简单,以为阁老家的儿子纵使习武也定会是个雅士! 珠儿去提水,朝云去内室给陈敬宗拿了一套换洗的衣裳,放在浴桶旁边的架子上就退了出来。 华阳让她把一坛子酒、三包零嘴收起来,继续在堂屋坐着。 陈敬宗进去不久,西次间就传出来哗啦的撩水声,然后是湿巾子被人攥紧沿着脊背摩擦的特别声响。 华阳的眼前就好像又出现了姑母府里的两个侍卫。 她并没有仔细看他们的脸,却深深地记住了他们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腹。 比较起来,还是陈敬宗的身体更好看,身形更加修长,肌肉结实匀称且恰到好处。 浮翠堂。 罗玉燕久坐不适,正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二郎、三郎蹲在树下玩蚂蚁,教了一天书的陈孝宗舒舒服服地躺在次间休息。 主宅派丫鬟送来了晚饭,是素三鲜馅儿的水饺,另有三道素菜、一道蛋花汤。 罗玉燕看着丫鬟们进来,再看着丫鬟们离去,嘴里淡淡的很是没有滋味儿。 人就是这样,天天能吃肉的时候毫不珍惜,连着仨月没有吃肉,她就特别馋! “娘,咱们进去吃饭吧。”二郎饿了,丢了手里的小木棍,站起来道。 罗玉燕点点头,刚要往里走,一缕炖鸡的香味儿忽然从四宜堂那边飘了过来。 罗玉燕不动声色地看向两个儿子。 二郎、三郎都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 跟哥哥确认过眼神,三郎高兴地跑到母亲身边:“娘,有肉!” 罗玉燕嘘了一声,嘱咐儿子们别声张,再把陈孝宗叫了出来。 这次炖鸡的香味儿浓了些,陈孝宗也闻到了。 他笑了下,好个老四,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 四宜堂今天的晚饭,有炖鸡还有酒,陈敬宗吃得很尽兴。 华阳吃了七分饱便停了筷子。 “还能盛一碗,要吗?”陈敬宗看看汤盅,问她。 华阳:“你喝吧。” 陈敬宗就把鸡汤盛到碗里,几大口喝得干干净净。 华阳:…… 她知道了,这辈子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驸马调./教成一个雅人。 等她解了陈家的难,再有下辈子的话,她或许可以重新去物色一个容貌风度样样拔尖的人。 “驸马,大爷叫您吃完饭过去一趟。” 珍儿过来禀报道。 华阳惊讶:“莫非大哥那边也闻到味儿了?” 她有些后悔跟着陈敬宗一起偷腥了,跟做贼似的,有点风吹草动都要担心一番。 陈敬宗想了想,道:“大哥就算闻到,顾及你的面子他也只会假装不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事。” 他这么一说,华阳想起来了:“下午大哥也派人来找过你,我说你昨晚忙着抓老鼠,白天都在补觉。” 陈敬宗:“行,那我过去看看。” 仔细漱了口,陈敬宗这就去了观鹤堂。 陈伯宗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四弟从四宜堂那边走过来,头发还半湿不干的,便笃定四弟是睡了一整天,醒来全身是汗才洗的澡。 “听说你昨夜一直在抓老鼠,忙到了几更天?”陈伯宗面容严肃地问。 陈敬宗胡诌道:“记不太清,反正天快亮了。” 陈伯宗:“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一整个白天都拿来睡觉,不成样子。” 陈敬宗皱眉:“我的事你不用管,说吧,为何找我?” 陈伯宗:“为的就是这个,不提公主如何看你,晌午婉宜去陪公主用饭,你做四叔的,被侄女知道睡懒觉,不觉得羞愧吗?” 陈敬宗眯了下眼睛,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敷衍道:“羞愧,以后不睡了。” 陈伯宗:…… 明知四弟只是随口应承,偏人家装出老实认错的态度,他就不好再教训。 “皇上把公主嫁进咱们陈家,是天恩浩荡,你当在公主面前恪守礼节,不可任意妄为。” “行,以后每天见面我先给她磕三个头。” “你……” 陈敬宗不再理他,转身往回走。 经过浮翠堂时,恰好碰见跨出门的陈孝宗。 这一照面,陈孝宗先笑了,像只玉面狐狸:“四弟从哪回来?” 陈敬宗停下脚步:“有事?” 陈孝宗走过来,余光瞥见走廊那头有道身影,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只瞧见大哥一闪而逝的衣角。 “大哥找你?”陈孝宗好奇问。 陈敬宗:“与你无关。” 陈孝宗:“行,那咱们只说咱们的。你啊你,昨日丫鬟说闻到你们那边的煎鱼味儿我还不信,今天我们都闻到了你们那边的炖鸡香,四弟还要狡辩吗?” 他语气调侃,一副“虽然你违了礼法但你是我亲弟所以我不训你”的随和姿态。 陈敬宗面无表情:“我们只炖了鸡枞菇。” 陈孝宗笑着拍他的肩膀:“放心,三哥又不会揭发你。” 陈敬宗拨开他的手:“吃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我没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承认,三哥若不信,大可以去搜我们的厨房,也算还我们清白。” 陈孝宗笑容一僵,便是没有公主,他一个读书人,去翻弟弟的厨房也太难看了。 看出弟弟是要嘴硬到底,陈孝宗只得换了个话术,无奈道:“四弟,三哥没想笑你偷嘴,说实话,食一年的素确实太苛刻,我跟大哥每天看看书不用动力气,尚且能够忍受,你要练武健身,光吃素菜哪里受得了,三哥都理解的。三哥过来找你,其实是为了你三嫂。” 陈敬宗冷漠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 陈孝宗看到了希望,神色越发真诚,揽着兄弟往旁边走了两步:“你三嫂这次怀孕怀的不是时候,万幸她底子还行,一路赶来没有动过胎气,可她的气色明显不如怀二郎他们时,白天没精神,夜里腿经常抽筋,这都是吃的太素的缘故。” “她懂事,再辛苦都忍着,可我做丈夫的,看她抽筋抽得掉眼泪,实在于心不忍,更何况她吃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 “四弟,三哥知道你好本事,能去山上抓到野味儿,看在你三嫂还有那未出生的侄子侄女的份上,下次你们弄野味儿,能不能分一碗给你三嫂?就一碗,给你三嫂补身子,三哥不需要。”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颇叫人动容。 陈敬宗沉默片刻,道:“三哥对三嫂情深义重,我很敬佩,只是我真的没有偷腥,还请三哥信我。” 陈孝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接受他都这么说了,老四竟然还不肯承认! 下一刻,陈敬宗又道:“但三嫂的身子要紧,我愿意寻机会进山给她弄些吃的。” 陈孝宗的惊愕登时变成了欣慰,他就知道,老四虽然粗野,绝不可能不顾念兄弟情分。 陈敬宗:“不过,这事若是被父亲发现,定会责罚,少不了要跪几天祠堂。若我还没成亲,为了三哥三嫂,我不介意去跪,只是如今我也成家了,我不想再让公主看不起,所以还请三哥写个字据,言明是你托我进的山,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这也是为了我与公主的夫妻和睦。” 陈孝宗:…… 老四这话说的,怎么还带拐弯的,还不止拐一下? 陈敬宗看看天色,道:“三哥若同意,你现在就去写字据,我在这里等你,三哥若不想写字据,这话就当咱们没说过。” 说完,他等了等,见兄长犹豫不决,这就要走。 陈孝宗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 陈敬宗平静地看过来。 陈孝宗知道,他被这个看似粗野无城府的弟弟坑了。 今晚他既然为了妻子来求四弟帮忙,如果因为一张字据就放弃,刚刚的情深义重顿时成了笑话。 可如果写了字据给四弟,将来东窗事发,被父亲罚去跪祠堂的人就变成了他。 父亲才不会管妻子是不是半夜抽筋,就算情有可原,罚还是要罚!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能无视妻子的委屈吗? 明确自己会如何选择的陈孝宗,笑了,拿手点了点兄弟,摇头道:“你在这儿等着。” 一刻钟后,陈孝宗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陈敬宗展开字据,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确定三哥没有在字眼里耍滑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三哥倒是体贴。” 陈孝宗叹气:“只盼你行事谨慎,千万别叫父亲抓住。” 陈敬宗:“我尽量。对了,以后猎物带回来,我会叫丫鬟来知会三嫂,届时再请三嫂派个会厨艺的来这边烹饪。公主很重规矩,怕是不肯让她身边的丫鬟在这期间沾荤腥。” 陈孝宗很想问问,如果公主真的不屑,这两天的鱼与鸡都是老四亲手做的、吃得独食不成? 可老四根本不承认他偷腥,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再说,公主的丫鬟,只伺候公主也是天经地义。 兄弟俩密谋完毕,各自回家。 陈敬宗在内室找到了已经坐在床上的华阳。 “怎么去了这么久?”华阳随口问。 陈敬宗坐到床边上,将袖子里的字据递给她。 华阳狐疑地接过来,看完之后,她无法理解地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笑了笑:“有了这个,以后咱们想吃就吃,真出了事,也有三哥替咱们顶着。” 这对华阳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不由地笑出来:“你怎么做到的?” 陈孝宗可是名副其实的探花郎,陈敬宗一个粗人竟然能诓得了他? 陈敬宗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三嫂怀孕,拿捏了他这个短处,他只能答应。” 华阳听了,再看看探花郎清风朗月的字迹,难掩羡慕:“三哥对三嫂真好。” 文人最重名声,陈三郎为了妻子,甘愿将把柄送了出来。 倘若母后赐婚时陈三郎还没娶妻,她嫁的是陈三郎,夫妻和睦,哪还有那么多闲气可生。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嗤,手里的字据也被人抢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了出来,华阳难免讪讪,装困般拉起被子,背对他躺好。 “进山的是我,打猎的也是我,美名倒是全被他得了。” 嘲弄入耳,华阳眨了眨眼睛。 好吧,陈家四郎也挺好的,陈三郎疼爱妻子还需要寻兄弟帮忙,陈四郎直接就把鱼啊鸡啊以及三包零嘴送到了她的桌子上。 10 第 10 章 罗玉燕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想吃点肉,竟连累丈夫送了一张字据到小叔陈敬宗的手中。 “我不吃就是了,你为何要写那字据?” 夜色如墨,罗玉燕坐在床上,懊恼无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有字据,他们还不敢太放肆,偷偷摸摸地吃几顿就罢了,现在有咱们帮忙顶锅,他们倒是毫无顾忌了,反正闹大了父亲罚的是咱们。” 陈孝宗笑着看她:“老四没有恶意,无非是想拉咱们下水,叫咱们心甘情愿地保守秘密,顺便大家一起偷腥,谁也别笑话谁。” 罗玉燕嘟嘴:“你还替他说话!他真把你当兄弟,会这么为难你?” 陈孝宗:“这算什么为难,我替他保密,他把辛苦打的野味儿送我,很公平。” 罗玉燕就是不高兴:“野味带回来,还得我派丫鬟去那边烧饭,公主倒是装得清高,我却递了实打实的证据给她,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陈孝宗还是笑:“那是公主,怎么,你还想在公主面前摆嫂子的谱?” 罗玉燕赌气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老替他们说话?” 陈孝宗坐起来,一手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腹部:“事已至此,何必计较那么多,我只盼着你吃得滋补些,娘俩都养得好好的。” 罗玉燕的眼中就露出慈母的温柔来,无奈道:“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咱们也犯不着丢这个脸。” 早知道便宜没占着还被四宜堂拿捏住了,她宁可天天吃素也不会对丈夫开口! . 过了两日,陈敬宗又去了一次山里,带回来两条鱼、两只鸡,藏了一份在西耳房,另一份放到厨房。 做好了准备,华阳再让珠儿去浮翠堂传话。 罗玉燕心里抱怨,礼数上却不能出错,既然借用四宜堂的厨房,她哪能真的只派一个小丫鬟过来烧菜? 华阳在堂屋招待的她。 再怎么着都是因为她馋嘴,罗玉燕脸红红的,羞臊地不敢去看华阳,垂着眼道:“都怪我身子不中用,半夜总是腿抽筋,三爷看得着急,竟做出如此糊涂事,还要麻烦四弟进山折腾,实在是让公主笑话了。” 这事华阳是占了便宜的,又怎么会借此嘲笑旁人。 再说,她一看到罗玉燕的大肚子心里就慌,只觉得此时的罗玉燕比豆腐、玉器还要脆弱,碰一下累一下就会惊动胎气。 “都是小事,不足挂齿,三嫂快坐下说话。” 华阳对朝云使眼色。 朝云赶紧与罗玉燕带来的嬷嬷一起,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坐到椅子上。 这嬷嬷快有五十岁了,擅长照顾孕妇幼儿,是罗玉燕身边的老人。 华阳知道陈家众人谁到了她面前都会客客气气的,就算有正事也要先把礼节做足,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她主动道:“朝云,带嬷嬷去厨房看看吧,驸马武艺不精,今日去了半天只带回一条鱼一只山鸡,嬷嬷就按照三嫂的喜好做,厨房那边都听你使唤。” 嬷嬷恭敬地点点头,再看向罗玉燕。 罗玉燕眼神微闪,软声道:“既已辛苦了四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嬷嬷,等会儿你把鱼、鸡都炖了,鱼我带走,鸡留给公主补身子。” 嬷嬷刚要应,华阳淡笑道:“三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没有身孕,当该与驸马一同替老太太守丧才是。” 笑话,连陈敬宗都知道不能落下把柄,骄傲如华阳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偷腥。 这个外人,包括上辈子的陈敬宗,那时候他把香喷喷的烤鸡摆在她面前,华阳多馋啊,但为了面子,她就是能忍住不吃。 如今她把陈敬宗当自己人了,才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一些真性情。 一番话,听得罗玉燕再度红透了脸。 换个身份的妯娌,罗玉燕非得拐弯抹角讽刺对方一顿才解气,可华阳是本朝第一受宠的公主,连皇上同样宠爱的南康公主都被华阳吩咐宫女掌过嘴,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连吹耳旁风也没能让华阳吃一点数落,她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哪敢跟华阳硬碰硬? “哎,一孕傻三年,是我嘴快欠考虑了,还望公主恕罪。” 非但不能顶嘴,罗玉燕还得臊眉耷眼地赔罪。 华阳笑得平易近人:“三嫂多礼了。嬷嬷烹饪需要时间,三嫂先回去等吧,以后直接叫嬷嬷过来,三嫂休息要紧,不必再与我见外。” 人家下了送客令,罗玉燕只得告退。 华阳去了东次间。 陈敬宗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手里拿着华阳先前看的戏本子。 “还我。”华阳走到榻边,朝他索要。 陈敬宗将戏本子放在她的手心,却没有松开:“我武艺不精?” 华阳:“不这么说,难道我要说你打猎很轻松,叫她不必诚心感激你?” 陈敬宗看着她花瓣似的唇,松了手。 他占了次间,华阳就去了内室。 结果她刚在窗边坐下,陈敬宗竟跟了进来,大张旗鼓地坐在她对面。 华阳抬眸,用眼神询问他有何事。 窗外艳阳被浓密的槐树枝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她的脸莹白通透,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 陈敬宗脑袋里想着帐间她乌发凌乱双颊潮红的画面,面上倒是正经:“只吃鸡鱼会腻,下次我拿猎物去那个镇子换些猪肉鸭肉。” 华阳继续看书,可有可无地道:“随你,别叫人认出来就好。” 陈敬宗:“嗯。” 华阳看了两行字,重新抬眸,撞上他光明正大打量她的眼,黑沉沉的,眼底似燃着火。 两辈子,陈敬宗都是唯一敢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除非皇亲,其他男子连直视她都不敢。 “没事就出去。” 华阳瞪着他道。 陈敬宗:“去哪?三嫂身边的嬷嬷还在厨房,让她看见我去东耳房,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我。” 华阳:“那就去次间待着。” 陈敬宗:“为何非要出去?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互不打扰。” 华阳觉得他的视线就是打扰,就像身边多了一条野狼,谁还能专心看书? “你不是喜欢进山吗?还有一整个下午,你可以再去一次。” “累了,不想动。” 华阳:…… 她拿着书出去了,让丫鬟将躺椅抬到树荫下,她惬意地躺了上去,然而一抬眼,就见陈敬宗坐在窗边,脸朝着她。 就在华阳准备举高书挡住自己时,陈敬宗走开了。 华阳瞬间放松下来。 . 四月一结束,端午就在眼前。 大户人家过端午的花样可多了,或是养支龙舟队伍去河上比赛,或是请个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一家老小欢聚一堂。 今年陈宅的端午注定冷清,但还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 主宅那边派丫鬟来传话,丫鬟走后,陈敬宗对一旁不太上心的华阳道:“这回要说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去世,下葬前后陈宅里都有一堆的事。 像来客吊唁等等、自家人守夜丧等等,华阳一概都不露面,只在初到当日给老太太上了香、下葬之日送了棺。 但无论陈宅众人、吊唁的宾客还是镇上观礼的百姓,都觉得堂堂公主殿下就该如此。 陈敬宗自己都厌烦与家人应酬,倒是也能理解华阳的避而不见。 只是面子活儿得做齐,回避就得找个理由。 华阳挑眉看他:“什么不舒服?” 陈敬宗:“你不去家宴……” 华阳:“谁说我不去了?” 别说陈敬宗,朝云都惊讶地看向自家主子。 华阳继续欣赏花坛里的牡丹。 这些牡丹都是名品,可能是移栽过来的缘故,耽误了花季,这两天才开了起来。 碗口大的赵粉,花瓣层层叠叠,薄如织锦。 华阳看着这些花,很想她留在京城的那些锦衣华服,其中好些都是照着各种牡丹的颜色印染的,放在花丛中足以乱真。 陈敬宗眼里的她,比那些牡丹美多了,但现在他更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些家宴,你一向都不喜欢参加,这次怎么要去了?” 陈敬宗走到她身边问。 华阳无法给他什么理由,只能摆出公主的任性:“想去就去,怎么,不行吗?” 陈敬宗:…… 他有什么不行的,折腾的是老头子他们。 换个懂事的儿子肯定要去给自家父母通风报信儿,要他们做好迎接公主儿媳妇的准备,偏陈敬宗没那么“懂事”。 初五一早,陈家各房都汇聚到了主宅的澹远堂。 陈廷鉴、孙氏夫妻俩是最先到的。 陈伯宗、陈孝宗两家子与东院的陈廷实一家五口差不多前后脚到。 陈廷鉴与弟弟陈廷实说着话。 孙氏身边围着二郎、三郎两个乖孙,就是要招待弟妹齐氏,也难免被孙子们吸走注意力。 齐氏面上带笑,心里很不痛快,如果她也是官夫人,孙氏敢这么怠慢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鉴,想着他阁老的身份,只觉得那把长须都越看越飘逸,陈廷实在他面前就像个种地的! 齐氏羡慕大房的男人,她的儿子陈继宗偷偷地瞥了俞秀、罗玉燕几眼,只觉得两位堂嫂样样都比他的媳妇好。 “祖母,我饿了。” 三郎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厅堂里响起,随即众人都是一静。 三郎才三岁,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只是期待地看着祖母。 在京城吃香喝辣的小少爷,回老宅后天天都吃那些素菜,好不容易能吃顿粽子,三郎都期待无比。 孙氏刚要哄孙子,外面丫鬟带着三分喜七分惊地转过来:“老爷,老夫人,四爷与公主来了!” 陈廷鉴第一个站了起来! 说实话,他在京城时,几乎每日都能面圣,小太子更是他的学生,见惯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陈廷鉴早已能够在任何皇亲国戚面前游刃有余,甚至还曾严厉训斥过太子。 可他没有与公主相处的经验,尤其这位公主还是宫里最受宠的,还做了他的儿媳妇! 陈家不是什么世家,连书香门第都算不上,只从他们父子这两代才有了功名做了高官。 陈廷鉴非阿谀奉承之人,亦不怕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陈家待她不敬,他怕的只是自家招待不周,让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了委屈这件事。 就像天底下最娇贵的一朵牡丹被移栽到了陈家,他陈廷鉴岂敢粗心料理暴殄天物? 如果老四有出息,能获得公主的芳心让公主身心愉悦也就罢了,偏偏老四那个德行,儿子越委屈公主,他做公爹的越得尽力补偿回来! 孙氏、陈廷实等人才刚刚跟着他站起来,陈廷鉴已经往外走了,亲眼看到走在儿子身边的素服公主,陈廷鉴远远地欠身行礼。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廊檐下穿白色布衣的公爹。 早在她嫁给陈敬宗之前,就已经非常熟悉公爹了。 她见过公爹在父皇面前的从容淡泊,三言两语便是治理天下的大计,她也任性地去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这么好的阁老,他的儿子必然也都如世间美玉。 可以说,华阳高高兴兴地配合父皇母后的赐婚,一半是因为相中了陈敬宗的脸,一半是因为她钦佩这位公爹。 上辈子,她都没能看到公爹的最后一面,却亲眼目睹了他的家人蒙冤受难。 公爹为朝廷、为百姓操劳一生,朝廷却辜负了公爹。 作为皇室女,华阳心中惭愧。 “父亲免礼,都说了一家人,父亲以后不可再这般见外。” 华阳微微加快脚步,声音温和。 陈敬宗看了她一眼,她就是这样,在父亲、大哥、三哥面前都温声细语的,只对他横眉冷对。 陈廷鉴站直身体,头却微低避免直视面前的公主,只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 里面陈家众人自觉地避让到两侧。 华阳微笑着往里走,目光一一扫过婆母与陈伯宗、陈孝宗等人,再去看右侧的陈廷实一家。 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 齐氏飞快地看了公主一眼,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妇人,可那睥睨的眉眼竟唬得她也迅速回避。 陈继宗也想偷窥的,只因公主搬过来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公主的正脸。 然而当他真的看清公主的模样,陈继宗就变成了一根歪脖子木头,还是陈敬宗走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陈继宗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避到亲娘侧方。 齐氏恨极了陈敬宗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却无可奈何。 陈廷鉴隐晦地扫了眼二弟陈廷实。 这一眼不再是长兄对弟弟的关照,而是蕴含了一位阁老的官威。 陈廷实连连擦汗,决定回去就把没出息的儿子狠揍一顿,平时好色也就罢了,竟敢色到公主头上,还要不要命? 11 第 11 章 这场端午家宴,因为孙氏、陈廷鉴夫妻都料定公主儿媳不会露面,所以席位还是像以前那样摆的。 也就是陈廷鉴夫妻、陈廷实夫妻并排坐北面的两张主席,左右下首分别摆两席,由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陈继宗与各自的妻子坐,孩子们就坐在各家父母背后的小席上。 华阳一来,她的身份才是最尊贵的。 陈廷实光紧张了,齐氏脑筋比他灵活,见礼过后,她讨好地朝华阳笑笑,然后对孙氏道:“大嫂,叫公主坐这边的主席吧,我们去下面。” 孙氏看向丈夫,公主坐主位是应该的,可那不是还有自家老四么,他好意思越过叔父与哥哥们? 不等陈廷鉴开口,华阳主动道:“自家人只论长幼,我随驸马坐就好。” 陈敬宗听了,引着她来到左边靠近厅堂入口的这一桌。 见此,陈廷鉴笑了笑:“公主不拘小节,就这么坐吧。” 众人重新落座。 只是随着华阳的到来,气氛再也无法恢复先前的轻松,眼看就要冷场,婉宜乖巧地走到华阳身边,白净净的小手托起一条用五色丝线编成的腕绳:“四婶,端午过节,我编了一些五彩丝,给祖母、堂祖母、我娘她们都送过了,这根是送您的,您瞧瞧喜欢吗?” 据说在端午节佩戴五彩丝,既能辟邪,又能祈福纳吉。 华阳七八岁的年纪也编过这个,再大些就淡了兴致。 “喜欢,婉宜的手越来越巧了。” 婉宜眼睛一亮:“我给四婶戴上吧。” 华阳笑着伸出手。 她微微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不过位置低于席面,恰好又能被旁边人高马大的陈敬宗所遮挡。 所以,这么漂亮的腕子,就陈敬宗叔侄看见了。 陈敬宗免不得又想起她两条细腕都被自己单手握住举在头顶的靡艳画面。 席上摆了凉茶,陈敬宗抓起茶碗,仰头就是一口见底。 豪放是豪放,不是场合。 陈廷鉴隐晦地瞪了过来,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公主如此矜贵,老四怎么好意思粗手粗脚。 孙氏趁机与齐氏谈笑,缓和气氛。 馋嘴的三郎偷偷地扯了扯娘亲的袖子,罗玉燕朝儿子摇摇头,叫他继续忍着。 一盏茶的功夫后,孙氏吩咐大丫鬟去厨房传饭。 很快,小丫鬟们端着托盘井然有序地进来了,每席上都有一碟四个竹叶棕,一盘绿豆糕,另配四道素菜。 竹叶粽才出锅,冒着缕缕的白雾,小丫鬟熟练地拆掉粽叶,低头退下。 四个粽子,一个清水粽蘸糖吃,一个豆沙馅儿,一个蜜枣馅儿,还有个蛋黄馅儿。 陈敬宗问华阳:“你吃哪种?” 华阳夹了蜜枣粽,低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吃得慢条斯理,陈敬宗也努力把嘴里的粽子想成肉馅儿,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忽然听到一声呜咽,像山鸡被人掐住了嗓子,戛然而止。 夫妻俩同时抬头。 右边的主席上,齐氏正用帕子捂着脸,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她索性不掩饰了,哭出几声来。 陈廷实替她脸红,无措地斥道:“好好地过节,你哭什么?” 齐氏抽搭两声,一边拿帕子擦着眼角,一边哽咽道:“我想老太太了,每年逢年过节她都要念叨咱们这一大家子,今年好不容易都聚齐了,她老人家却看不着了。” 华阳早在听见哭声时就放下了筷子,此时看向公爹,就见公爹垂眸静坐,慢慢地红了眼眶。 甭管齐氏是不是做戏,她那话哪个孝子受得了? 华阳听说过,公爹是寒门出身,刚入京时都住在官舍,那种简简单单就两间屋子的小院,等公爹终于在京城站稳脚跟有了宅子,马上就把留在老家的母亲兄弟妻儿都接了过去。只是老太太更喜欢老家的自在,再加上确实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公爹才不得不将老太太送了回来。 京城与陵州隔了太远,哪怕过年时京官有一个月的假,公爹也赶不回来,难以尽孝。 沉重的情绪潮水般往外蔓延,孙氏哭了,大嫂俞秀、三嫂罗玉燕也都拿起了帕子拭泪,陈伯宗、陈孝宗亦都垂着头,就算没落泪,眼眶也是红的。 华阳正观察着,忽见陈敬宗夹起那个清水粽,若无其事地蘸蘸糖,直接送到面前,一口咬了小一半。 虽然他没发出多大声音,可全家人都在默哀,就他有动作,谁能看不见? 华阳眼观鼻鼻观心,左手却悄悄伸过去,在陈敬宗的大腿上一拧。 陈敬宗本来用右手拿筷子,这会儿突然放下筷子,迅速垂下手,赶在华阳离开前抓住了她,紧紧握住。 他还不是单纯地握,带着茧子的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擦撩着她柔嫩的掌心。 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兔子腿,就算不吃也要解解馋。 华阳:…… 众目睽睽,她不敢乱动,脸却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掌心更是传来一阵阵酥麻。 幸好,旁人都将她的神色理解成了为有陈敬宗这种“不孝”儿孙做驸马而羞愧。 齐氏知道陈敬宗一直都是大房那边的异类,人嫌狗憎的,她正在为陈敬宗踹自家儿子的那一脚而怨恨着,此时见陈敬宗主动递上把柄,齐氏就抹着泪道:“敬宗啊,老太太在的时候最疼你了,你都一点不想她吗?” 陈敬宗捏着美妻柔若无骨的小手,心情好,还朝齐氏笑了下:“想,只是非得哭出来才代表想的话,那你们不哭的时候,难道都没有惦念老太太?” 齐氏差点被这话给呛过去! 甚至学富五车如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等新旧状元、探花,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陈敬宗的话。 孙氏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节的,都继续吃吧,老太太最慈祥,肯定也不想瞧见咱们为了她茶饭不思。” 有了这话,众人才纷纷拾起筷子。 陈敬宗默默地松开了华阳。 华阳不动声色地吃着粽子,心里已经将陈敬宗关进厢房上了十几层的锁,看他还如何动手动脚。 家宴结束,陈廷鉴把男丁们带走了,女眷们继续留在澹远堂。 依华阳上辈子的性子,她不会留在这里听一些家长里短,只是她现在存了别的心思,便笑着坐在了婆母旁边。 孙氏藏下心中的奇怪,对齐氏道:“我看咱们后面还砌了三面墙,是准备扩建宅院吗?” 齐氏往华阳那边瞧了眼,回道:“之前不是跟大嫂说过么,正月里修缮宅子时怕砖不够用,买多了,退不好退,摆在那里也浪费,就在后面先搭了墙,日后是修花园还是盖房子留着给孙辈们长大了用,全凭您与大哥做主。” 罗玉燕看向华阳,陈宅可没看出多少修缮的地方,只有四宜堂是新建的。 华阳慢悠悠喝着茶,她千里迢迢来给老太太服丧,陈宅又小,不给她盖新宅子,难道还要她们夫妻跟哪个兄嫂挤一个院子里住? 只是这差事都落在陈廷实、齐氏夫妻手中,上辈子这夫妻俩都能大胆收下地方官员豪绅孝敬的十二万两白银,公爹这次寄银子回来,齐氏就不可能把银子都花在四宜堂与老太太的丧事上,少不了以次充好、做假账中饱私囊。 齐氏…… 华阳再次看向看似恭恭敬敬坐在婆母身边的素衣美妇。 齐氏若有所觉,可等她看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那仙女似的公主在悠然品茶,白皙的面容光洁无暇。齐氏自负镇上最美,真的见了公主,她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 只是,想到如此尊贵的美人竟落到了陈敬宗那个糙侄子手里,夜里也要像她们这等民妇一样伺候一个粗男人,齐氏便舒服了,觉得她与宫里的金枝玉叶也没有太大差别。 孙氏兀自说着话:“大郎他们还小,扩建宅子不急,老爷的意思是,暂且将那片地分成东、西两片园子,西园给咱们女眷种花弄草,东园由他们爷几个亲自耕种,真正经历了百姓的耕地之苦,将来为官才懂得时时刻刻为百姓着想。” 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给一家人找点事情消磨时间,免得都闲出病来。 华阳给婆母捧场:“父亲心系百姓,怪不得深受父皇倚重。” 有了她的支持,这事就定了下来。 . 华阳回到四宜堂时,陈敬宗还没回来。 她脱了鞋子,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榻上。 窗外天空湛蓝,一片片榆叶圆润小巧,翠绿如洗。 天气有些热了,华阳一手摇着团扇,一边回忆着今早所见,尤其是陈廷实、齐氏夫妻。 上辈子弟弟降罪陈家的旨意上,给公爹罗列了七项罪名,其中之一,便是贪污受贿。 华阳看过锦衣卫的查案卷宗,关于公爹贪污受贿这项,锦衣卫在京城的陈宅只搜出三万多两白银,陈家的账本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这数万两的大额进项全是父皇所赏赐,笔笔可证。然而锦衣卫竟在陵州陈家祖宅又搜出十二万两白银,以及一本最关键的秘账。 账本上记载了公爹为官几十年,地方官员、豪绅送到祖宅的每一笔孝敬。 朝廷将这笔账记在了公爹头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十二万两是陈廷实齐氏夫妻背着远在京城的公爹收下的,所以银子都藏在夫妻俩居住的东院,账本更是藏在齐氏的陪嫁箱笼里! 上辈子华阳来陵州,她满心的不痛快,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四宜堂,对陈宅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去了解,更是没把陈廷实、齐氏这对儿镇上小民放在眼里。重生之后,华阳记着陈家“贪污受贿”这笔账,特意叫珍儿、珠儿仔细打听了东院一家五口的为人秉性。 陈廷实,说好听了是老实憨厚,说难听了就是窝囊无用,家里大事小事全做不得主。 齐氏精明厉害,掌握陈家一切,说一不二。 陈继宗是夫妻俩的独子,懦弱亲爹管不了他,齐氏能管却选择骄纵,陈继宗俨然是石桥镇一霸。 至于陈继宗的妻子、儿子,一个对齐氏千依百顺一个还是奶娃娃,都无须在意。 那十二万两,华阳推测齐氏才是主谋,陈廷实没那个胆子去贪。 齐氏的野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在公爹带着他们回来之前,祖宅的大管事都是齐氏的亲表哥! 突然,一只大手贴上了她的腿。 华阳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已经本能地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扇面重重拍中陈敬宗的手。 见是他,半坐起来的华阳恨恨地踹了过去。 陈敬宗探囊取物般攥住她的脚踝,看着华阳恼火的脸,他笑了笑,视线下移。 华阳穿着裙子,如今一只脚被他攥着,想也知道他能看见什么。 她及时捂住裙摆! 陈敬宗按低她的脚,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做着轻佻的事,他反倒质问起华阳:“早上吃席,你为何摸我大腿?” 华阳:…… 他怎么有脸说出口! “我那是摸吗?别人都在为老太太默哀,你装都不装一下,所以我才掐你做提醒。” 陈敬宗一脸意外:“掐?行吧,怪我皮糙肉厚,还以为你对我起了色心。” 华阳:…… 陈敬宗松开她的脚踝,坐在旁边,探究地看着她:“在想什么?以前我进来,你都跟防狼似的。” 刚刚他进门,看见的就是她横陈榻上的曼妙背影,慵懒撩人。 华阳不理会他的那些不正经,将腿缩回衣摆下,她摇摇扇子,低声道:“是你人缘太差吗,父亲不待见你,你二婶似乎也对你颇有不满,早上那番话,要不是你脸皮厚,换个人都要跪地悔过。” 陈敬宗瞧着她时而被团扇遮掩的脸,奇道:“你何时这么关心我们家的事了?” 高高在上的公主,从不屑议论宅院是非。 华阳哼道:“谁让我嫁了你,总要防着旁人因为你而迁怒我。” 陈敬宗:“这你大可放心,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招惹宫里的金枝。” 华阳放下扇子,没耐心道:“你只说你与齐氏关系到底如何。” 陈敬宗:“不如何,我人嫌狗憎,跟谁都不亲。” 华阳笑了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不过,陈敬宗没把齐氏当婶母敬重,于她而言却是好消息,方便以后行事。 弟弟为何那么恨公爹,回京后她会仔细留意,继而想办法化解。 可在那之前,她必须铲除陈家祖宅这边的祸根,只要她让公爹那些“罪名”无法落实,将来就算弟弟还是要清算陈家,少了关键罪证,弟弟最多也就罢了陈伯宗等人的官,不至于落到发配边疆那么严重的地步。 12 第 12 章 阁老陈廷鉴将家中男丁叫过去,说的也是他要开辟东园、西园之事。 他是一家之主,无人反对。 商量完正事,陈廷实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时,发现大哥又看了他一眼。 陈廷实明白大哥的意思。 回到东院,陈廷实将儿子带到他们夫妻院子里的堂屋,沉着脸道:“你给我跪下!” 陈继宗愣住了。 换成齐氏这么严厉,陈继宗可能真就跪了,可老爹素来懦弱没脾气,陈继宗早在心里就没把亲爹太当回事。 “好好的,为什么让我跪?”陈继宗摸了摸鼻子道。 齐氏听到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父子俩:“出了何事?” 陈继宗走到她身边,朝亲爹那边扬扬下巴:“我也没做什么,突然就让我跪下。” 齐氏瞪向丈夫。 陈廷实见她这护犊子样,更气了,声音又低又怒地道:“早上你都瞧见了吧,公主多尊贵,又是他堂嫂,他居然敢那么盯着看,丢人丢到贵人那边去了,难道我不该教训他?” 提到华阳,陈继宗低下了头,眼中却只有觊觎,毫无悔改之意。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都嫁到陈家了,那就只是他堂嫂,既然是亲戚,他看两眼怎么了? 齐氏淡淡道:“是有点丢人,可谁让她长得美,咱们又都是没见识的乡下人,反正老四也踢过了,公主应该也能体谅。” 陈廷实:“体谅不体谅是公主的事,他今天必须给我跪下,不然他狗改不了吃./屎,下次还敢冒犯公主!” 齐氏:“呵,你骂自己儿子是狗,那你是什么,你们陈家的爷们都是什么?” 摆明了不想罚儿子。 陈继宗趁机找个借口溜了,陈廷实想去抓儿子,齐氏直接拦在堂屋门口,冷眼看他。 陈廷实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看着两步外的齐氏。 二十多年过去了,齐氏似乎还像年轻时一样美,可性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廷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齐氏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肤白如雪貌美娇艳,看他时总是含羞带怯,说话也轻声细语的。 齐家家境并不好,至少远远不如平时媒人给他介绍的人家,可陈廷实就喜欢齐氏,央求着母亲同意了这门亲事。 陈廷实还记得两人的新婚燕尔,他做梦醒来瞧见身边的美人都觉得自己命好…… 所以母亲当年的提醒都是对的吗,齐氏并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京官弟弟的身份? “还愣着做什么,大哥不是要种地吗,你还不快去给他预备农具去?” 在齐氏嫌弃冰冷的目光中,陈廷实耷拉着肩膀低头离去。 . 陈敬宗这种强健的体魄,显然会是陈家男丁里最适合在地里做力气活的。 可惜他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又能顶死人,陈廷鉴不想跟这个儿子一起做事,把他撵到西园,帮女眷开辟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只比四宜堂大了一点,陈敬宗一个人完全能忙完,毕竟是为了打发时间用的,丧期陈家不可能去请工匠精心打造一座漂亮园子。 天气热了,罗玉燕身子重,既要养胎又要惦记二郎、三郎,每日都过得很是充实,犯不着去花园里闻土气,因此只动土第一日去瞧了瞧热闹,后面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浮翠堂。 俞秀事少一些,她倒是想陪在婆母身边,可陈敬宗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她一个嫂子看久了不太合适。 孙氏也瞧出来了,老四好几次都想撸起袖子干活,却又碍着大嫂在侧忍住了。 孙氏就让俞秀专心料理观鹤堂的事,不必操心花园这边。 而当华阳来了,孙氏会识趣地避开,给小夫妻俩单独相处的机会。 华阳坐在婆母留下的椅子上,朝云站在旁边为她撑伞。 其实还是早上,并没有到最热的时候,可夏日的阳光过于刺眼,华阳受不了一点晒。 “你下去吧。” 陈敬宗一边捣弄泥浆,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朝云。 朝云看向自家公主。 华阳点点头,接过绘了江南雨景的青纸伞自己拿着。 丫鬟一走,陈敬宗立即脱了外衫,一把丢向华阳怀里。 虽然他才开工没多久,可做的是力气活,外衫已经沾了汗气,不等那衫子下落,华阳连忙伸手一挥,嫌弃无比地将衫子扫落在地。 打掉了衫子,华阳再低垂伞面,挡住陈敬宗裸露的上半身,只看他的裤腿。 陈敬宗瞧着她撑伞的白皙小手,继续干活,嘴上道:“抱都抱过,有何不敢看的?” 华阳:“你再口没遮拦,我走了。” 陈敬宗果然闭了嘴,同样是做事,有美人在身边陪着,当然更有乐趣。 华阳的注意力落到了他的差事上。 公爹与婆母将这座小花园完全交给了陈敬宗,陈敬宗只管做事,对如何布局花草却一窍不通或是没有兴趣,华阳反正也是闲着,涂涂改改地绘了一张图给他。 按照陈家现有的条件,华阳的图非常简单,将西园大部分地面铺上卵石,留出几条青石板路,剩下留土的地方,或是移栽两棵枫树,或是种上牡丹,或是沿墙种下一排翠竹,或是摆上一套石桌石凳,确保花园虽小却五脏俱全。无法挖建水景,便弄一个大些的水槽,留种碗莲。 陈敬宗现在做的就是兑泥浆,把泥浆铺在地上摊平,接下来就是将卵石一颗一颗地摁进去。 卵石颜色不同,还能摆出各种吉祥图案,如“五蝠捧寿”、“莲年有鱼”等等。 陈敬宗看到图纸时,眉头皱成了川字:“你这是故意折磨我。” 华阳:“这花园以后我常要过来的,当然要弄得精致些。” 陈敬宗想象她在建好的小花园里悠然漫步的画面,所踩是他亲手铺设的路,所见是他亲手栽种的花草,默默忍下。 她心情好,他才有更多的机会,现在辛苦,最终便宜的是他。 当陈敬宗蹲下来开始摁卵石,华阳的伞也不能垂得更低,男人宽阔的后背就出现在了她眼中。 肩背结实,手臂修长,偏他还生了一副英俊面孔,长眉修目。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肩头滚落,沿着光滑的肌理往下游动,在腰腹处拐了一个弯。 没等华阳继续追寻那颗汗珠,陈敬宗忽然看了过来。 华阳立即晃了晃团扇,视线也投向远处。 陈敬宗抛了抛手里的卵石,问她:“要不要来试试?” 华阳嫌弃道:“太脏了。” 陈敬宗:“我抱着你,你只管将卵石摁进去,保证哪都沾不到泥。” 花园里随时可能会有人过来,华阳岂会陪他胡闹? 她撑着伞站了起来,织锦的雪白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水波般荡漾,逐渐远去。 陈敬宗歪着脑袋,直到那纤细婀娜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笑了笑,低头摁石子。 .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华阳也不想再去花园里看陈敬宗做事。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底,这日黄昏,陈敬宗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彼时华阳正悠闲地坐在树荫下,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盘黄橙橙的枇杷,一盘紫红紫红的桑葚。 “你这日子倒是逍遥。” 陈敬宗口渴了,直接往华阳的躺椅边上一挤,抓起桌面上唯一的茶碗,仰头就喝。 厨房里面,朝月刚要出来,见此一幕马上退了回去。 本来就伺候在公主身边的朝云,更是匆匆跑向水房那边,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夫妻俩。 华阳没能拦住陈敬宗用她的茶碗,只能用团扇挡住口鼻,催促他道:“一身臭汗,先去沐浴!” 陈敬宗将那盆桑葚拿到膝盖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偏过头。 他虽然忙着建花园,隔三差五还是会偷偷进次山,每次都带些野味儿回来,一份给前院的三嫂养胎,一份夫妻俩偷腥滋补。 陈敬宗没什么变化,倒是把因为路途奔波清瘦下去的华阳给养回来了,雪白的脸颊又圆润起来,就像那牡丹开到了最娇艳的时候。她若是站着,还有几分公主不容亵渎的矜贵,可她慵懒地躺在这里,简直就是邀人来采撷。 “忙了一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你去帮我擦。” 陈敬宗稀松平常地道。 华阳嗤笑出声:“做梦呢,抬不起来就让珍儿或珠儿去伺候。” 同样是身边的丫鬟,在华阳眼里也有亲疏,朝云、朝月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她不忍心叫她们去搓陈敬宗的糙皮厚肉。 陈敬宗曲了曲袒露的小臂,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嫌弃我,可我这身皮肉也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看能碰的。” 华阳莫名又想到了姑母府里的那两个侍卫。 诚然,她与公主都很欣赏侍卫们的健硕,可换成陈敬宗,他定不屑卖弄自己的身体去取悦别人。 “那就自己洗。” 总之华阳不会去做这种事,长这么大,她连自己一条轻薄的丝帕都没洗过,怎么可能去伺候陈敬宗。 陈敬宗看她一眼,笑笑,端着果盘走开了。 华阳看出了一丝挑衅。 果然,吃晚饭时,陈敬宗还是穿着那一身充满汗气的衣裳。 晚饭结束,他转身就往里面走,华阳不放心地跟进来,就见陈敬宗衣裳都没脱,就要进拔步床。 床上铺的用的,可都是华阳从京城带过来的蜀锦,随便抽出一条丝来都比陈敬宗这一身衣裳贵! “你站住!” 华阳一边斥一边快跑过来,伸开双手挡在拔步床前,不许陈敬宗进。 “你答应过我,进来前必沐浴!” 华阳瞪着他道。 陈敬宗:“总有特殊情况,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力气活,现在哪哪都酸,只想躺下来睡觉。” 华阳体谅他的辛苦,妥协道:“既然你实在不想动,今晚就睡厢房去。” 他身上汗味儿太重,睡地平华阳都嫌臭。 陈敬宗:“也行,不过夏日潮热爬虫更多,万一有蜈蚣蝎子滑虫爬过来,你可忍着点,别再扯着嗓子乱叫,让别人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 说完,陈敬宗转身就走。 华阳:…… 她看向身后的床,总觉得那层精美的蜀锦床褥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陈敬宗就是故意的,偏她最受不了此地的虫子!哪怕把四个丫鬟都叫到床边陪着她睡,四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陈敬宗叫人心安? “你……” 她才出声,走到门口的陈敬宗就停下了,毫不掩饰他的威胁,等着她做出选择。 华阳咬牙,脸却红了起来,要求道:“既然抬不起胳膊,我只帮你擦肩擦背,别的地方你自己弄,而且我在的时候,你必须穿着裤子。” 陈敬宗笑了下,指指自己的脑袋:“还要帮我洗头。” 华阳越发嫌弃了。 陈敬宗先出去,叫丫鬟们往浴室抬水,装满浴桶留着给华阳用,再来两桶水给他。 朝云、珠儿进出几趟,总算忙完了。 陈敬宗将人都撵出去,关上堂屋的门,然后喊华阳一声,他先去了浴室。 华阳应都应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绷着脸跟了过来,进屋时,就见陈敬宗已经脱了外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凳子上,旁边摆着一桶水。 迎着他火热的视线,华阳面无表情地绕到他背后。 其实陈敬宗原本的肤色挺白的,只是连续晒了这么久,他的脖子脸甚至胸膛后背都晒成了均匀的浅麦色,显得越发英武有力。 看着是好看的,甚至令人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然而一想到等会儿她可能会在陈敬宗的肩头搓出个小泥球来,华阳就犯恶心。 她是真恶心,光想象脸都白了,捂着胸口走到旁边。 陈敬宗见了,皱眉:“就这么不愿意?” 华阳背着他不说话,敢使唤公主做这种事的人,他怕是天底下第一个。 陈敬宗顿了顿,忽然站起来,快速披上外衫,肩膀搭条巾子,拎着两桶水走了,面色阴沉。 华阳没有挽留。 有些事她就是做不到。 只是情绪也低落下来,各种丑陋又可怖的爬虫影子齐齐地往脑海里爬,怕到她沐浴前,都先往桶里看了好几遍。 朝云伺候她沐浴。 华阳看着自己的肩头,她爱洁,平时少做事出汗不多,每次沐浴过后的水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 朝云当主子在自赏,轻声赞道:“肤如凝脂,说的就是公主,我就没见过比公主更白的人。” 都说一白遮百丑,公主本来就美,再长了这一身雪肤…… 只可惜遇到了驸马那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 华阳心不在焉。 洗完了,她有些抗拒地走向内室,进门时正要安排朝云今晚陪她,一抬头,却见拔步床里躺着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 是陈敬宗,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看得出带了几分火气。 华阳却笑了。 “退下吧。” 朝云应了声,出去时还体贴地从外面带上门。 华阳熄了所有的灯,再从床脚这头爬到床上。 陈敬宗换个方向躺着,黑暗中颇为冷漠。 华阳软软地贴了上去,感受着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华阳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以后不许使唤我,也不许再吓我。” 陈敬宗依然僵硬。 华阳摸到他的手腕,命令道:“转过来,抱住我。” 她要最严密的那种抱,严密到就算真的有虫子爬上来,也会先碰到陈敬宗,再被他一巴掌拍死。 13 第 13 章 朝月看看灶膛里的火,叫珠儿盯着,她擦擦手,走出了厨房。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比清晨时略密集了些。 她捡起放在门边的伞,撑开,小步往堂屋这边来。 朝云才把除内室外的几间屋子都擦了一遍,忙得小脸通红腮边流汗,瞧见出现在门口的姐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端着铜盆走过来,两个大丫鬟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说悄悄话。 朝月担心地看眼内室的方向:“公主还没醒?锅里粥热了这么久,都要稠了。” 朝云笑笑,捞起铜盆里的巾子,先擦了擦脸。 她肤色白皙,此时眼下却有些发青。 朝月又关心她:“昨晚没睡好吗?” 朝云点点头。 公主身边本来有四个大丫鬟,在京城的时候她们四个轮流守夜,如今只有她与朝月跟来了陵州,朝月负责每日的三餐已经够累了,守夜这事就完全交给了朝云。朝月太久没有守夜,再加上公主与驸马在京城的时候那方面也不勤,自然很难猜到真相。 考虑到驸马爷还在服丧,朝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瞒下此事,连绝不会泄露秘密的好姐妹也没有透露。 只是想到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朝云的脸竟也跟着发烫。 忽然,屋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公主醒了! 两个丫鬟互视一眼,朝月回厨房去准备早饭了,叫珠儿去水房端水,朝云则端着一壶清茶进了内室。 放好茶壶,朝云来到拔步床前,熟练地挑起外围纱帐。 华阳无力地躺着床上,浑身懒洋洋地使不上劲儿。 她看看朝云,再看看远处闭合的雕花窗。 窗外光线暗淡,华阳脑袋里有些迷糊:“黄昏了?” 她隐约记得早上陈敬宗起床时还想抱她,她把人撵走后又睡沉了,难道竟睡了一整天? 朝云笑道:“才巳时初刻呢,只是在下雨,屋里就暗了。” 华阳懂了,又问:“驸马呢?” 朝云的脸上微微复杂起来:“驸马去花园里了,他也不怕下雨,说是要趁今天凉快把剩下的活儿都做了。” 哪有这样的驸马呢,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四爷,行为举止却像个干粗活的小厮,一点都不讲究。 昨夜公主叫成那样,是不是驸马也在用那些乡野村夫的手段折磨公主? 念及此处,朝云担忧地观察床上的主子。 夏日天热,华阳换上了那几套最单薄的中衣,薄薄的织锦仿佛蝉翼,尤其是肩膀与手臂那里,根本遮掩不了那一身香肌玉肤。 朝云只瞧了一眼,就发现几处青紫痕迹。 她脸色发白,再难掩饰。 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肩头,倒是没什么意外,短暂的冷静后,她若无其事地道:“渴了,倒杯茶来。” 朝云只好先去倒茶。 华阳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喝茶时,朝云看到的痕迹更多,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公主,是驸马欺负您了吗?” 糙能忍,若驸马胆敢折磨公主,她拼死也要回京去皇上皇后面前告状! 华阳瞧着她那心疼又咬牙切齿的样子,淡笑道:“他不敢。” 昨夜她让陈敬宗转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被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反正只要她清醒着,断不会像上次那般叫陈敬宗得手,去冒三个月内吃两颗避子丹坏了身子的危险。 而陈敬宗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再馋,都不敢违背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 朝云抹把眼睛,见公主笑得矜贵又从容,便相信公主是真的没有受苦,再回忆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 从未体验过男欢./女爱的朝云,忽然有点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个包,用力去抓时的既痛且爽吧。 华阳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吃过“早饭”后,她坐在已经打开的雕花窗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赏雨。 记忆中,这场小雨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接下来会是长达半个多月的酷暑,人人都盼着来场雨凉快凉快,然而雨真的来了,却是一场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 暴雨下到第二天晌午时,石桥镇南面的河段终于在百姓的监测中涨平,河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树枝涌向镇子,有几户地势低矮的人家院子里灌了水,屋主不得不带上家人匆匆转移。 这便是发洪水了。 当洪水蔓延了大半个镇子,而雨水毫无减弱之势,公爹做了决定,要带领全镇的百姓转移到后面的山上。 按照本地百姓所言,这边每隔几年都要发次小洪水,雨停洪水也就退去的那种,后面的山却从未出现坍塌滑坡之灾,所以每当镇子遇到洪灾,百姓们都会去山上暂避,等雨水退了再下来。 百姓们见怪不怪,没几个真正害怕的,可上辈子的华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被陈敬宗背着往山上转移时,她望着几乎淹了整个镇子街道的黄泥水,满脑都是这洪水早晚会奔腾到她脚下,将她吞没的可怕画面。 她本来就嫌弃陈敬宗,又因为跟着他来陵州才遇到这么大的危险,当陈敬宗终于将她放到安全的地方,华阳看他的眼神却如看待仇人。 等洪水终于退去,陈宅虽然没有遭受大灾,但院子里也布满了泥沙,华阳看着身边的丫鬟们忙来忙去地收拾,越发难以忍受。 在陵州的那两年,华阳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人间的所有痛苦,吃不好睡不好,虫子随时可能出现,还有更要人命的天灾。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穷苦的百姓在承受饥寒之苦,可她没见过就无法体会,只把自己吃的苦当成人间最苦。 直到陈敬宗死在沙场,成为她身边亲朋里第一个横死的人,直到她亲眼目睹陈家众人的悲痛,华阳才明白,当其他将士牺牲时,他们的亲朋好友会承受什么。 那是华阳第一次切身感受战事在简简单单“胜败”二字下还隐藏的沉重。 直到陈伯宗冤死狱中,直到亲眼目睹陈家其他人穿着单薄的囚衣在寒天雪地里绝望远去,华阳才明白,她经历过的那些所谓苦,根本不算什么。 重生回十八岁,华阳还是华阳,那个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华阳,可她多了上一世的经历,她不再觉得狭小的四宜堂难忍,不再觉得陈敬宗毫无可取之处,也不再害怕即将到来的那场看似恐怖实际并未造成任何百姓伤亡的山洪。 相反,她还要利用这次山洪,提前揭发齐氏的贪婪。 东院贪污了十二万两,其中大多数是在公爹升任首辅后才敛聚的,但也有两万多两收受在公爹当首辅之前。 也就是说,那个账本现在已经出现了,当山洪来临,陈家众人带上家财转移时,齐氏一定会带上那个账本! 但华阳空知道账本在齐氏手里,她还需要一个人帮她“人赃并获”! 陈敬宗就是她的不二人选。 . 历时一个月零五天,陈敬宗终于把花园建好了! 地上铺满了卵石,几条青石板路纵横其中,翠竹、枫树是从山里挖来的,几丛牡丹来自镇上一家养花大户,只有那一套石桌石凳是派人去陵州城里买来。 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非常及时,花园里竹枫翠绿,牡丹大多数都开败了,却也还有几朵花苞挂着露珠。 这日黄昏,华阳来花园赏花,遇见了孙氏与两位嫂子。 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的罗玉燕,肚子更明显了,她面容娇艳,亲昵地挽着孙氏点评各处景色,大嫂俞秀不善言辞,落后两步跟着。 “公主来啦!” 瞧见华阳,孙氏笑得更慈爱了。 罗玉燕抿抿唇,识趣地松开手。 无论她嘴巴多甜,无论她平时在婆母面前卖了多少乖,在婆母眼里,别说她与俞秀了,恐怕连几个亲儿子都越不过华阳。 “娘也来赏花啊。”华阳走到婆母身边,笑着道。 孙氏笑眯眯的:“是啊,老四平时瞧着粗,没想到他能把花园收拾得这么好,我看以后也不用再动了,就一直这样吧。” 华阳四处看了眼,以陈宅现有的条件,这花园确实很不错了。 罗玉燕自知身份比不过华阳,可自己那么孝敬婆母都要因身份矮华阳一头,她心里不舒服,摸摸肚子,她面上带笑,插言道:“娘以前总是遗憾四弟不会读书,不得不走武官的路,现在看见了吧,习武也有习武的好,瞧四弟多能干,一个人做这么多都不带累的,不像他三哥,跟着父亲耕了两天地便腰酸背痛。” 本朝更重文官,罗玉燕这话看似是在钦佩陈敬宗,其实是在炫耀她的丈夫陈孝宗会读书。 种地只是陈家众人闲来打发时间,做得再好也不值得真拿出去夸,没有探花郎的功名上的了台面。 这样的话,罗玉燕以前没少说过。 上辈子华阳一直以陈敬宗的粗鄙为耻,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华阳虽然不爱听,却也知道是事实,懒得为陈敬宗反驳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陈敬宗会是战场上的英雄,便不愿再纵容罗玉燕的贬损。 “三嫂这么说,言外之意便是武官除了力气大,就没有其他用处了?” 华阳还在笑,看罗玉燕的眼神却淡了下来。 她是公主,待人和善那是她人好,谁要是敢蹬鼻子上脸,华阳才不会体谅对方是否有孕在身。 罗玉燕脸色大变。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华阳竟然与她叫起板来,明明以前她这样,华阳都默认的,只会嫌弃到陈敬宗头上。 罗玉燕慌乱地看眼婆母,嘴上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公主误会了,我是真心佩服四弟的,看这园子多好,大嫂,你说是不是?” 情急之下,罗玉燕转身将俞秀拉了过来,只要俞秀赞同院子好,她就有台阶下了。 婆媳四人,与华阳、罗玉燕比,孙氏这个婆婆的出身都够低了,但她的父亲在世时好歹是个举人,更是官学里的教谕,大小是个官。 俞秀却更低,她的父亲只是一个秀才。 当年俞父与陈廷鉴同去陵州城参加秋闱,路上一辆马车冲撞过来,危险关头俞父一把推开了陈廷鉴。陈廷鉴毫发无损,俞父却被马车撞得跛了一只脚,从此再也无法走科举一途。陈廷鉴感念好友的救命之恩,提议只要俞父将来生下女儿,便与他的长子结亲。 有了这桩娃娃亲,俞秀才得以嫁给状元郎陈伯宗。 俞秀性情温柔,因出身而怯懦,可她不傻,看得出两位尊贵的弟妹这是气上了。 俞秀不敢说话偏帮任何一个,习惯地低下头。 罗玉燕着急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这时,华阳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轻轻短短的一声,却充满了对罗玉燕的嘲讽。 “娘,你们继续赏吧,我去寻驸马,将三嫂的赞美之词转述与他听,他肯定高兴。” 华阳无意看罗玉燕继续出丑,朝婆母点点头,带着朝云走了。 她一走,罗玉燕的眼泪就下来了,委委屈屈地看向孙氏:“娘,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公主误会我了……” 孙氏心里门儿清,要是罗玉燕没怀孕,她少不了要敲打两句,可看着罗玉燕的大肚子,一个侯府小姐千里迢迢地跟来陵州也不容易,孙氏便故作糊涂,笑着拍拍罗玉燕的手:“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澄清误会,公主不会怪罪你的。” 有了这个台阶,罗玉燕抽搭两声就收了泪。 跟着,孙氏就去寻华阳了,毕竟要帮忙“澄清误会”。 她一走,罗玉燕面上再无委屈,转身质问俞秀:“大嫂,刚刚我问你话你不应,莫非是觉得四弟修的这花园不好?” 她对华阳面上要敬着,对俞秀,罗玉燕却充满了倨傲。 俞秀仍是低着头,一手无措地攥着袖口。 罗玉燕哼了哼,叫身边的丫鬟扶着手,慢悠悠先回了浮翠堂。 俞秀继续站在一丛牡丹旁边,准备等罗玉燕走远了再回去。 “夫人,您是长嫂,何必怕三夫人?” 丫鬟碧桃凑近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是俞秀刚嫁进陈家时,孙氏赏给俞秀的大丫鬟。 俞秀苦笑着摇摇头,弯腰半蹲,将雨后牡丹丛里刚刚冒出一截的纤细野草拔了出来。 14 第 14 章 夕阳西落,陈敬宗拎着猎物站在自家一人多高的墙外,吹声口哨,将猎物抛到墙头,他再一跳,人就上了墙。 这一上,却见小丫鬟珠儿站在西耳房的小院中,仰着脸急急地朝他报信儿:“驸马,公主在招待老夫人,您小点动静!” 陈敬宗明白了,把猎物递给珠儿,他放轻动作跳了下来,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在山里待了一天,他身上沾了不少土,此时出去,定会被母亲察觉。 陈敬宗弹弹衣摆上的土,问珠儿:“都这时候了,老夫人来做什么?” 珠儿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朝云姐姐叫我去房檐下嘱咐时,好像听见老夫人在劝公主别生气。” 陈敬宗动作一顿,她就是个祖宗,居然有人敢惹她? 不远处的堂屋,孙氏确定公主儿媳没把花园里的小口舌放在心上,放松之际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四,奇怪道:“都快用晚饭了,怎么没瞧见老四?” 华阳半是嫌弃半是笑:“谁知道呢,我也大半天没瞧见人了,不过娘不用担心,等会儿晚饭真端上来,他肯定就出现了。” 糊弄婉宜那孩子,华阳可以推脱说陈敬宗在睡懒觉,可面前的人是婆母,敢去屋里叫儿子起床的人。 孙氏猜到老四偷偷出门了,不好说出来叫公主儿媳笑话,但也忍不住嫌弃了两句。 可她的嫌弃跟罗玉燕的嘲弄又不一样,华阳能看出婆母对亲儿子的喜爱。 华阳忽然问:“娘,大哥三哥都好读书,为何驸马选了习武?” 这个问题,其实上辈子她就好奇了,只是那时候她与陈家众人生分,直接问陈敬宗无异于当面揭人短,问婆母又有当面嫌弃人家儿子之嫌。 这辈子她待孙氏亲近些,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可以聊聊了。 孙氏见儿媳眼中只有好奇,并无其他言外之意,摇摇头,叹道:“这个啊,不能全怪敬宗。” 她嫁给陈廷鉴后,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四个儿子。 老大考了状元,老二病逝时也有举人的功名,老三中了探花,这三兄弟的读书天分自然不必多说。 老四呢,小时候跟哥哥们一样,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背诗背词都很快,一看又是个读书苗子。 坏就坏在,老四年纪最小,就算他有同样的天分,架不住三个哥哥都比他大,导致老四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竟成了“四郎要努力读书啊,长大了像哥哥们一样厉害!” 亦或是在学堂时,老四偶尔贪玩课业出了错,先生们便会说他:“如此顽劣,跟你大哥当年差远了!” 有时候是不如大哥,有时候是不如二哥,有时候是不如三哥,总之无论老四做得多好,有三个哥哥在前,就很难显出老四的聪慧来。 如果说教书先生是外人,亲朋好友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但家里嫌弃老四最多的,是丈夫陈廷鉴。 官场的同僚都夸丈夫温文尔雅沉稳端重,然而在家里,在孩子们面前,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严父。 尤其是,那时候丈夫还年轻,对孩子们的耐性更加不足。 老大稳重,老二病弱,老三圆滑,这三个很少会挨训。 老四性子跳脱些,挨训的次数就变成了最多,偏偏老四又是个硬骨头,越训他他越不想读书,竟然跑去隔壁的武官家里,跟着人家的孩子习武。 无论是朝廷重文轻武的大形势,还是丈夫自己身为文官的私心,他都希望老四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了让老四放弃学武,丈夫不顾她的反对,禁足、家法各种招数都对老四用了一通,最后还是她受不了,拿搬回老宅威胁丈夫,丈夫才不甘不愿地给老四聘了位武师傅。 父子俩相看两厌,老四十岁时,固执地带着武师傅回了陵州。 想到与老四母子分别的那些年,孙氏又叹了口气。 华阳总算明白阁老家中为何出了个武公子。 “哎,我该回去了,老四若是回来太晚,明天我训他,公主别跟他怄气。” 临走,孙氏还替不见踪影的儿子操了一回心。 华阳笑着将婆母送到院门口,转身时,瞧见陈敬宗从西耳房那边走了出来。 落日余晖,他一身布衣,身形挺拔,两条袖子都挽在肘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 夫妻俩几乎同时走到了堂屋前。 “母亲为何而来?”陈敬宗看着她问。 华阳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得再提。” 她确实没把罗玉燕的小心思放在心上,有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当荣耀,而她是公主,该男人以能够做她的驸马为荣。 “去沐浴吧,等会儿要用饭了。” 丢下一身汗味的男人,华阳先去次间休息了。 陈敬宗:…… 他没看出她在生气,倒是看出几分骄傲与自得来! . 入夜之后,陈敬宗反反复复漱了好几次口,这才往拔步床这边走。 “把灯熄了。”华阳不容反驳地道。 陈敬宗:“看看怎么了?” 华阳只瞪着他。 陈敬宗不想坏了她的心情,老老实实地去熄灭所有灯。 当他来到床边,呼吸已然似火。 华阳懒懒地躺着,陈敬宗来抱她,她像睡着般毫无反应,直到陈敬宗将她放坐在他怀里,华阳才惊呼一声,就想挪开。 “就这样。”陈敬宗按牢她。 可他像个烙铁,华阳哪里坐得住? 正要提议躺下去,陈敬宗突然抓住她单薄的睡衣,顺着肩头往下一扯。 华阳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头。 上辈子白嫁了他四年,都没尝过这般滋味儿,这辈子既然已经知道其中妙处,华阳是再也舍不得他死了。 甭管白天他有多少毛病,夜里是真的好,哪怕外面还有许许多多身强体健的武官,她也懒得费心去找第二个。 难捱的时候,华阳差点将她最珍爱的蜀锦褥面抓破。 就这样翻来滚去,直到三更天,拔步床内才动静皆消。 华阳软绵绵地趴在陈敬宗宽阔的胸膛上,凝脂般的身子随着他强健有力的呼吸而动。 陈敬宗握着她的肩膀,意犹未尽道:“这样才叫夫妻,才叫好好过日子,等咱们除了服,我能让你过得更好。” 那个“过”字,说得特别重。 毕竟这一晚他光卖力气了,都没得到什么好,心里憋着火。 华阳不接他的粗话,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他的锁骨,有气无力地道:“我想去给老太太上香。” 陈敬宗诧异地看向她:“最近天热,你连屋门都少出,还想去上香?” 华阳哼道:“越热越显得我诚心。” 陈敬宗听出味儿来:“你真要去?” 华阳早找好了借口,一边发泄般用指甲在他结实的皮肉上印月牙,一边心虚地道:“咱们毕竟是在丧中,却做了这么多不合礼法的事,你或许无所谓,可我总觉得愧疚,所以想去老太太墓前悔过,求她老人家原谅。” 上香没什么,陈敬宗是真不想她暑天白白折腾,宽慰道:“老太太是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 华阳用力掐他。 陈敬宗长长地吸了口气:“行,去就去,那就明早?趁凉快咱们早去早回。” 华阳满意了,松开手道:“后天吧,明早恐怕起不来。” 陈敬宗虽然没笑出声,可他的胸腔震动,显然很骄傲。 休息了一日,傍晚时,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去主宅见孙氏,陈廷鉴听说公主儿媳来了,特意放下书,也开了厅堂。 见礼过后,陈敬宗开口道:“娘,昨晚公主做梦了,梦见一个老妇人,我听她的形容,觉得很像祖母,公主有点怕,这一日都心中不安,我想明早带她去给祖母上柱香。” 华阳配合地露出忐忑状。 孙氏很是吃惊,公主儿媳都没见过老太太,竟然能梦到? 无论真的假的,令公主惧怕,这都是他们陈家的过错。 陈廷鉴已然开口:“许是公主纡尊降贵来为老太太守丧,她太高兴,才无意冲撞了公主。这样,明日臣等都陪公主走一趟,臣会嘱咐老太太,叫她不要再去打扰公主。” 梦见老太太只是华阳与陈敬宗商量好的上香借口,陈廷鉴如此郑重,华阳为骗了公爹惭愧,陈敬宗却暗暗好笑,什么状元阁老,居然相信鬼神之说。 他面露不屑,华阳的眼刀便飞了过来,公爹怎么可能信鬼神,那么说全是为了安抚她罢了。 驸马老实了,华阳再对陈廷鉴道:“此事就不劳烦父亲、娘与诸位兄嫂了,叫驸马陪我走一趟就好,人多出行麻烦,反倒耽误时间,叫附近百姓看见,还要猜疑咱们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陈廷鉴很是犹豫。 陈敬宗嗤道:“有我保护公主,您担心什么?” 陈廷鉴不满地看过来,他怕的就是儿子半路胡闹,对公主照顾不周。 若非公主在场,这话他已经说出来了。 父子俩就没有一天能和睦相处的,孙氏心累,做主道:“公主考虑的周全,就都听公主的吧,我这就叫人去预备香火,明早你们再带上四个护卫。” 陈敬宗刚想说不需要护卫,华阳轻轻扯了他一把,她的目的就是去上香,又没有什么秘密,有护卫跟着更好,足以证明她并非找借口拉着陈敬宗出去游山玩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夫妻俩走后,孙氏嗔怪丈夫:“叫老四单独陪公主出门,小两口还能培养培养感情,你带上一家老小都跟过去,那叫什么事?” 陈廷鉴像是听了大笑话:“就老四那样,公主能对他有感情?根本就是判若云泥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皇上皇后主动撮合了这门婚事,再给陈廷鉴贴一百张脸皮他也做不出为老四求娶皇家公主之事。 机缘巧合,让老四这粗人娶了公主,老四占尽了便宜,委屈全让公主受了! 孙氏幽幽道:“皇上都夸老四英武,看把你嫌弃的,倒好像你才是公主亲爹。” “胡闹!”陈廷鉴脸色大变,罕见地斥了妻子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解释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小心祸从口出。” 孙氏撇撇嘴:“不提那些,我就是觉得,夫妻感情跟彼此的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公主若嫌弃老四,咱们管不着,可如果公主没嫌弃,你却天天看老四不顺眼,就怕最后公主反倒要怪罪你对她的驸马太不客气。前天吧,老三媳妇耍小脾气,话里暗示老四不会读书空有一身蛮力,公主当场就发作了……” 陈廷鉴皱眉:“老三媳妇耍脾气?跟公主耍?” 孙氏:“我的意思是,公主已经有护着咱们家老四的迹象了,你……” 陈廷鉴不信,打断妻子道:“先说老三媳妇,我是公爹不好出面,你做婆母的去告诫她,不许她再对公主不敬。” 孙氏:“她大着肚子,我怎么说?” 陈廷鉴脸色一沉:“大着肚子也不能忘了尊卑,你不说,叫老三过来,让他去说。” 孙氏头疼:“算了算了,还是我说吧。” 真把事情闹大,她怕老三媳妇早产! . 翌日清晨,陈敬宗陪着华阳早早出发了。 石桥镇附近有很多山头,其中一片专门留着给本地百姓安葬亡人用,陈家的祖坟也在那边。 车夫赶车,公主与驸马坐在车里。 马车本来就不大,陈敬宗又浑身冒着热气,闷得华阳很不舒服。 陈敬宗作势要挑起窗帘。 华阳拿扇柄拍他的手:“成何体统?” 她是公主,岂能敞开窗帘随随便便叫人看见? 她嫌陈敬宗糙,陈敬宗也受不了她这清高,干脆一转身,把自己这边窗帘打开了。 华阳立即拿团扇挡住脸。 陈敬宗将脑袋探出车窗。 “呦,老四出门啦?”有街坊看到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陈敬宗在老家住得最久,待街坊也算和善,回道:“是啊,梦见我们家老太太了,去给她上柱香。” 街坊:“还是老四孝顺。” 嘴上说着话,这街坊的眼睛好奇地往马车里面瞄。 奈何陈敬宗一手拉着窗帘,只露出自己的脑袋与肩膀,街坊什么也看不到。 当马车离开镇子,一眼望去路上田野都没什么人了,陈敬宗才高高地挂起帘子。 清爽的晨风吹了过来,华阳瞥眼陈敬宗,慢慢地放低扇面。 陈敬宗靠着车角,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闷得潮红的脸,还有那丰盈的双唇,偶尔马车一颠,她衣襟一荡,更叫人移不开眼。 华阳就觉得,他的视线也变成了一双手。 他看得越久,她就越臊,最终恼羞成怒,又拿扇柄打他。 陈敬宗一手拽下帘子,然后双手抓住她的手腕,重重地将人抵在车板上。 既是青天白日,又前有车夫后有护卫,华阳全身冒火,咬牙骂他:“放肆!” 陈敬宗:“夜里更放肆,你不也喜欢?” 话音未落,他便啃了上去。 15 第 15 章 马车越靠近山脚,路越不平,车颠簸得也就越厉害。 陈敬宗好不容易才帮华阳重新戴好右耳边的银链珍珠耳坠,方才他嫌这坠子碍事,取下来了。 他坐正身体,再看华阳,绷着一张嫣红的脸,便是生气也媚波横流。 公主讲究体面,为了不在下车时露出痕迹,她方才竟宁可隐忍配合也没有挣扎半分,使得头上的珠钗未乱,身上的素衣白裙也没有多出一丝不该有的折痕。 就像那突然失去法力被定住身形的仙女,任由凡夫俗子靠近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陈敬宗捡起她落在坐榻上的团扇,一边赔罪地帮她扇风,一边默想,等年后除了服,他定要再在车里试上一回。 华阳懒得看他,微微挑起旁边的窗帘,让风透进来,吹走车厢里的靡靡气息。 车后是四个护卫所骑骏马发出的哒哒马蹄声,华阳回忆片刻,非常确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跳慢慢平缓下来,脸上的滚烫也渐渐冷却。 伴随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公主,驸马,前面就是山了。” 华阳看向摆在陈敬宗那边的橱柜,她的帷帽就搭在柜顶。 此行他们没带丫鬟,那么该丫鬟做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敬宗身上。 陈敬宗拿起帷帽,替华阳戴好。 一圈朦胧白纱轻盈地垂落下来,模糊了公主的面容,只有一双红唇仍透过薄纱显出艳色。 陈敬宗最后看眼她的唇,率先下了马车,再转身扶她。 离了车厢,清爽的晨风瞬间将华阳包围,她享受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再往前看,便是一座郁郁葱葱长满树木的矮山,山间可见蜿蜒曲折的石阶,也有几座墓碑露出沧桑边角。 陈敬宗叫车夫与护卫都留在原地,他一手提着盛放祭食香纸等物的竹筐,一手扶着华阳的胳膊,夫妻俩并肩朝前走去。 华阳发现这边的石阶路竟然很干净,就问:“你们家后面的那些山,也都修了这种石阶?” 陈敬宗:“怎么可能,那些是荒山,这座专门留着各家安葬亲人,时常要来祭拜,特意修了几条石阶路。” 华阳刚要说话,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小虫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吓得她连忙抓着陈敬宗的胳膊往他身后躲。 陈敬宗大手一挥,将飞虫拍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华阳再也没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只想快点拜完老太太,快点下山。 山风偶尔吹起她的面纱,陈敬宗看见她紧紧皱着眉,脸色微白,是他非常熟悉的嫌弃样。 他嘲道:“早就说了老太太不会介意咱们做什么,你非要讲究,白来爬山受罪。” 华阳自有思量。 陈家算是石桥镇这边的富户了,再加上陈廷鉴中状元后步步高升,老宅这边的人便将祖宅一带重新修缮了一番,单独占了一个小山头,几座墓前都铺了整整齐齐的石板,打扫起来也方便。 从山脚到陈家的祖坟,夫妻俩只爬了一刻钟左右的山路,饶是如此,华阳也累得气喘吁吁。 陈敬宗一把摘下她的帷帽:“这种地方,除了我们家的一群祖宗,没人能看见你。” 华阳回望来时的山路,没再强求。 陈敬宗叫她休息,他拿着扫把将几座墓碑前都扫了一遍,再把香纸祭食等物摆在老太太的那座新墓前。 一切准备完毕,他回头喊华阳:“过来吧。” 华阳走到他身边,瞧着脚底下硬邦邦的石板,蹙起眉头。 从小到大,除了皇家祭祖,她真就没跪过几次,父皇母后面前,也多是行礼请安便可。 而这种硬石板,跪起来很不舒服。 陈敬宗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嗤了声,然后脱下外衫,折叠几次铺在地上。 华阳笑了笑,这人粗归粗,好多时候还挺会照顾人的。 她往下跪时,就听陈敬宗对着老太太的墓碑道:“祖母,您有福气,有个公主孙儿媳来拜您了,普天之下那么多老太太,就您能跟皇陵里的贵人们有同等待遇。” 这赤./裸裸的调侃,华阳伸手就去拧他的腰,结果陈敬宗微微一绷,劲瘦的腰侧竟没能让她拧起肉来。 “祖母面前,你别动手动脚。”陈敬宗煞有介事地训斥道。 华阳:…… 陈敬宗径自点燃三支香,递过来。 正事要紧,华阳接过香,看看老太太的墓碑,她闭上眼睛,口中轻念出声:“老太太,孙媳是诚心来为您服丧的,从未想过要违背礼法,全是驸马无赖,强迫于我。” 陈敬宗:…… 有些事他的确强迫了,那些野味儿他没有强迫她吃吧? “虽然驸马屡屡破戒,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孝敬您的。” 陈敬宗一怔,目光落到她莹白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虔诚得好似在佛祖面前上香。 “孙媳今日过来,一是向您赔罪,一是恳请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驸马今生平安,不求拜相封侯,但求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说到此处,华阳睁开眼,眼中竟有一丝水色。 她无视僵在一旁的陈敬宗,郑重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火插进香炉。 陈敬宗:“你……” 华阳却只是戴好帷帽,淡淡道:“回去吧。” 因为她的反常,回陈宅的路上,陈敬宗没再心猿意马,只探究地看了她几次。 . 给老太太上过香后,华阳又恢复了平时的生活,白日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晚上偶尔叫陈敬宗服侍一番。 那滋味好,但夜夜都来也叫人受不了,所以华阳不会一味地惯着陈敬宗。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这晚陈敬宗睡得正香,忽听华阳发出一声惊叫,人也恐慌地往他身上贴。 陈敬宗翻身就把华阳抱了起来,大步跨出拔步床,才把华阳放下,他便快速地检查她的头发她的背:“是虫子爬到身上了吗?” 先确定虫子不在她身上,他再去床上查看,非打死不可。 华阳摇摇头,又扑进了他怀里:“没有虫子,是做了噩梦。” 陈敬宗闻言,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把人打横抱起,回床上坐着。 “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难得她如此柔弱,陈敬宗的声音也比平时轻柔了几分。 华阳枕着他的肩膀,与他十指./交握,心有余悸地道:“我梦见这边下了暴雨,下到第二天,镇子前面那条河就涨平了,浑黄的水全都淹向了镇子。” 陈敬宗微微皱眉,这样的情形,他确实经历过两次,不过洪水淹的不深,雨停也就退了,百姓们打扫打扫庭院,该怎么过继续怎么过。 可他不敢告诉她,怕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京城公主整个夏天都要担惊受怕。 “做梦而已,不用当真。”陈敬宗继续哄道。 华阳抓紧了他的中衣:“我知道是梦,可里面的一切都跟真的发生了一样,水越涨越高,父亲要咱们都去山上避雨,你怕我走不动,一路都背着我……” 陈敬宗拍她肩膀的动作慢了几分,梦见洪水或许常见,她竟然还能梦到一家人往山上转移? 没等他深思,身体竟然因为华阳贴得太紧起了变化。 刚刚还无比依赖他的公主突然捶了他胸口一拳,人也生气地跑了。 陈敬宗:…… 他追上去,压着她道:“亲一会儿,亲亲就不怕了。” 温香软玉在怀的陈敬宗,服侍完公主自己也半是餍足的睡了过去,天亮后见华阳已经不把那场梦当回事了,他也便将其抛之脑后。 未料又过了一日,石桥镇上的天就跟漏了个大窟窿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陈敬宗披着蓑衣跑去后面的小花园,敲敲打打往几丛牡丹上面盖上遮雨的木板,免得才栽种一个月的牡丹都被这场雨打死。 毕竟是自己一番辛苦种下的,又是她喜欢的,陈敬宗舍不得苦工白费。 收拾好牡丹,陈敬宗匆匆返回四宜堂,进了院子,就见上房内室那边开着一扇雕花窗,华阳怔怔地站在窗边,冷雨衬得那张美人面越发白皙,带着几分忧愁。 目光相对,华阳朝他招了招手。 陈敬宗踩着水跑到堂屋门前,站在廊檐下脱下哗啦啦滴水的蓑衣,至于他的裤腿与脚上的鞋子,都已经湿得透透的。 蓑衣交给朝云,陈敬宗迈步去了内室。 华阳还在窗边站着,侧身看他,注意到他湿漉漉的两条裤腿,她不解道:“几丛牡丹罢了,死了再移栽新的,至于你冒雨去弄?” 陈敬宗:“一株牡丹几钱银子,何必浪费,倒是你,站在那也不怕着凉。” 在陈敬宗眼里,华阳就是一朵空有美貌却难以承受大风大雨的牡丹,娇弱到了骨子里。 他走到华阳身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 华阳却拉住他的胳膊,指着半空阴沉沉的云层道:“跟我梦见的一样,无风,雨大。” 陈敬宗终于明白她神色中的忧虑为何而来。 “你怕那个梦会变成真的?” 华阳点点头:“太巧了,我才做了那样的梦,马上就来了这样的雨,你说,会不会是老太太听见了我的话,故意托梦警醒咱们?” 重生之后,华阳有很多事情要改变,光她一个人难以面面俱到,她需要陈敬宗帮忙。 可她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陈敬宗。 她怕陈敬宗被他前世死在战场这件事吓到,更怕陈敬宗因为弟弟对陈家的惩罚心生怨恨。 她终归还是皇室女,既想让陈家众人落得一个好结局,又想公爹他们继续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当差办事。 她希望这辈子,弟弟与公爹能够君信臣、臣忠君,联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她有雄心壮志,头顶却响起陈敬宗的揶揄:“老太太真要警醒,也该警醒我这个亲孙子,为何不给我托梦?” 华阳瞪他:“要去上香的是我,悔过的是我,恳求老太太保佑的也是我,与你何干?” 陈敬宗还想反驳,华阳又道:“再说了,老太太要泄露天机,等闲人如何承受,或许老太太先寻你不成,才转而给我这个公主托梦。” 虽然是胡说八道,却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换个信鬼神的,说不定真就被华阳彻底说服了。 可陈敬宗不信鬼神,更不会承认华阳的骨血真就比他尊贵。 什么龙子龙孙,哪朝的开国皇帝最开始都是普通百姓或普通官员,都是靠后期的打拼才龙袍加身。 华阳只是命好,投胎在皇后腹中,自此千娇百宠,身边的人都对她阿谀奉承。 在陈敬宗这里,华阳的美貌与身子远远比她的公主身份管用,她要是长得不合他意,陈敬宗才懒得伺候。 他将杞人忧天的公主拉到怀里,看着窗外道:“托梦太玄乎了,可能只是凑巧,明天雨就停了。” 华阳没有指望今天就能说服他,应和道:“但愿吧。” 晌午华阳伴着雨歇晌,陈敬宗悄悄出了一趟门。 他披着蓑衣戴着蓑帽,再加上瓢泼的大雨,便是有街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他。 陈敬宗一路来到了镇子南边的河段。 暴雨让河面涨高了一截,河水浑黄奔腾,急流滚滚。 就算不为了她的梦,如此大雨,镇上也该有所防范。 就在陈敬宗想着回去跟老头子提醒一声时,身后忽然传来本镇里正的声音:“阁老小心,这有个泥坑。” 陈敬宗侧身。 透过如帘如幕的密集雨线,陈敬宗看到几道步履匆匆的身影,领头之人一身蓑衣,大步踩进土路中间的积水坑,面容坚毅地朝河岸走来。 陈敬宗收回视线,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 陈廷鉴身边除了里正,陈伯宗、陈孝宗也都跟来了。 观察过河水,陈廷鉴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长须,吩咐里正道:“现在开始,派两人时时监视河面,一旦出现洪水,一人去报知你我,一人去通知临河的百姓先行转移避灾。” “镇上可有孤儿寡母、年老体弱或身有残疾的独居人家?马上叫人登记在册,一旦发生洪灾,要派人帮这些人家转移。” “通知更夫打更,提醒百姓将家中粮食搬到高处,以免受潮。” “还要安排几人去通知其他沿河村镇留心防范。” 暴雨如注,那声音却铿锵有力。 里正一一应下。 陈廷鉴继续伫立河边,目光扫过丈远外一道被蓑衣笼罩的高大背影,转瞬又移开了。 16 第 16 章 华阳午睡醒来,得知陈敬宗被公爹派去巡视后山了,看看山土有没有滑坡迹象,再带人提前找平缓的地段搭些棚子,万一镇上百姓需要转移,也能有个避雨的地方休息。 没多久婆母孙氏也亲自来了一趟,向她解释全镇都要为避洪做准备,叫四宜堂也把值钱的东西收进箱笼,方便带走的转移时带上,不方便的也要搬到桌子上绑好,免得淹了水。 “公主不必担心,咱们只是有备无患,未必真的会发洪水。” 如此种种,皆与前世相似。 华阳知道结果,所以不怕,朝云、朝月却不一样,两个同样在皇宫里长大的宫女,只听“洪水”二字脸都白了。 “公主,要不要趁现在还能过河,咱们先去陵州城躲躲?” 朝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心情收拾东西,凑到主子身边出主意。她怕死,更怕公主出事。 华阳靠在榻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话本。 她从京城带来的几本早就看完了,现在看的都是前阵子陈敬宗用猎物从其他镇上换来的新本子,多是些粗制滥造之作,从家中小厮救了大小姐一跃成为赘婿,到寒门书生高中状元得娶公主为妻。 华阳纯粹把这些当笑料看,用来打发时间。 见朝月与朝云是一样的焦急不安,华阳解释道:“镇上只是防洪,洪水未必会来,这时候咱们走了,百姓们见了必然心里慌张,慌就容易出乱。” 朝云小声问:“洪水真来了呢?” 华阳笑道:“后面不是还有一座山,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了。阁老与本地百姓经验丰富,咱们全听指挥就是,不要添乱。” 因为她这个主子过于镇定,朝云、朝月抓到了主心骨,渐渐冷静下来。 “公主真厉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您这样。” 朝云真的非常钦佩自家主子。 华阳笑而不语。 上辈子她比两个丫鬟还慌,公爹也提议过趁黄昏悄悄送她去四十里地外的陵州城暂住,可华阳好面子,她怕洪水没来,自己反被陈家众人耻笑,故而拒绝了公爹的好意。 “每人带一套换穿的衣裳鞋袜,再带上梳洗之物,其他贵重物件都搬到东厢房的桌子上,锁好门拿走钥匙。” 华阳指挥她们如何收拾。 朝月惊道:“银子银票珠宝首饰都不带?” 华阳就想起上辈子四宜堂收拾了四个箱笼叫护卫抬上山,空浪费了人力,最后又白白抬了下来。 “不用,全部锁去东厢房。” 明天午后全家才开始转移,如果现在东西都堆在上房,碍眼又碍事。 朝云、朝月带着珍儿、珠儿忙来忙去,华阳心如止水地坐在窗边,又看完了一本不入流的话本。 天快黑了,陈敬宗终于回来了,蓑衣都没穿,被雨水浇得全身湿透,单薄的夏日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道挺拔强健的武官身躯。 他滴着水往里走,朝云赶紧退了出去。 陈敬宗全身湿冷,再加上原本就不是什么讲究人,朝云一走,他关上内室的门,也不管华阳就在旁边看着,他就开始脱衣服。 华阳别开脸,只在陈敬宗走向衣柜时,飞快瞥了一眼。 被雨水泡了太久,他那一身浅麦色的皮肉都仿佛白了一些。 等陈敬宗擦过身子换上一套白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用巾子擦头时,华阳才皱眉问:“怎么没穿蓑衣?” 陈敬宗:“雨太大了,蓑衣不顶用,还碍手碍脚。” 他得带人往山上运木料,无论是上山还是搭建避雨棚,都得放开手脚才能干活。 华阳看着他随手搭在洗漱架前还在啪嗒啪嗒滴水的衣衫,打听道:“父亲可给大哥、三哥安排了差事?” “嗯,大哥负责核实镇上不方便转移的人家,三哥负责筹集干柴与锅粮,真去山上避洪,得生火做饭煎药。” 华阳面上掠过一抹嘲讽。 虽然三兄弟都领了差事,可陈敬宗这个最小的弟弟,做的却是最危险最辛劳的活儿。 全家人都嫌弃陈敬宗是个粗野武夫,该用的时候还不是物尽其用? 陈敬宗刚刚一心擦头,擦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华阳问:“怎么问起大哥三哥了?” 他眸光明亮,华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毕竟上辈子,在陈敬宗战死之前,她才是最嫌弃他的那一个。 “我去叫厨房给你熬碗姜汤。” 不给陈敬宗追问的机会,华阳转身去了堂屋。 陈敬宗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顿了顿,继续擦头。 一刻钟后,陈敬宗束好头发,朝月也把姜汤煮好端了过来,满满一大碗,冒着热气。 汤要凉一会儿,陈敬宗问华阳:“各院都在收拾箱笼,你这边怎么还没动静?” 华阳:“收拾了,都锁进东厢房了,到时候我只带上钥匙,以父亲在本地的声望,应该不会有小贼趁机过来行窃?” 陈敬宗:“除了嫌命长的,没人敢来。” 华阳笑了笑。 已是傍晚时分,光线暗淡,丫鬟们提前点了灯。 灯光柔和,映得那张美人面恍然如梦。 可陈敬宗以前就是做梦,都没梦过这么美的女人。 “你不怕吗?”陈敬宗还是觉得她太镇定,出乎了他的预料。 华阳语气轻松:“怕什么,有父亲坐镇呢。” 陈敬宗:…… 从她嫁过来,他就发现了,她对自己有多嫌弃,对老头子就有多钦佩信赖! 话本子里不少公主都会嫁给状元郎,陈敬宗非常怀疑,如果华阳与老头子是一代人,当年老头子高中状元时,大概就要被华阳看中抢去做驸马! 念曹操曹操到,珍儿撑着伞小跑进来,说老爷、老夫人来了。 华阳早有预料,起身去门口等着。 陈敬宗没动,指腹摩挲汤碗,还是很烫。 “父亲,娘,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华阳让到一旁,请二老进来。 陈廷鉴摆摆手,指着一身蓑衣道:“脱来穿去太麻烦,臣就站在这里说吧。” 华阳洗耳恭听。 陈廷鉴瞄了眼还在里面坐着的幺子,哼了声,再恭敬地对华阳说起前往陵州城避雨之事。 无论洪水来不来亦或是严重不严重,陈廷鉴与家人都不会丢下百姓自己逃难,可公主不一样,他不能让公主涉险。 华阳笑道:“父亲爱护百姓,愿意与百姓共进退,难道我这个公主反而要临阵脱逃?” “更何况,我现在也是陈家的媳妇,断没有撇下家人自己离去的道理,父亲再劝我,便是要逼我做那贪生怕死的小人。” 短短两句话,成功地堵住了陈廷鉴的嘴。 在官场沉浮三十余年的陈阁老,敬重公主只是身份使然,从未想过才十八岁的小公主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惭愧地躬身:“公主深明大义,是臣自作聪明了。” 华阳虚扶一把,看着孙氏道:“听驸马说父亲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娘快扶父亲回去休息吧,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您二老不必再费心挂念。” 陈廷鉴心中微动,老四还在公主面前提及他的作为了? 他意外地看向主座那边。 陈敬宗却把那句话理解成华阳在拐着弯恭维父亲,嗤了一声,也不理会门口巴结讨好华阳的父母,径直端起汤碗,试探着吸了一口。 有点烫嘴,不想让人看笑话,陈敬宗很是享受般又抿了一口。 陈廷鉴的眉头要拧成了川字,公主越深明大义,越显得老四粗俗无礼! “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 公主面前不好发作,陈廷鉴只能压下火气,与妻子并肩离去。 才走出四宜堂,陈廷鉴就忍不住朝妻子指责儿子的失礼:“他不敬我也得敬你吧?人家公主都站在门口迎咱们,他倒好,眼睛跟瞎了一样,居然还好意思喝汤!” 孙氏故作困惑:“是啊,他哪来的姜汤呢?” 陈廷鉴何等聪明,脚步一顿,随即又道:“不过是丫鬟们心细,这么大的雨,他们担心驸马受凉,熬碗姜汤再正常不过,并不代表公主真就关心老四了。” 孙氏:“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眼睛,反正我瞧着,公主与老四早不是刚成亲那时候了。” 陈廷鉴回了一声轻哼。 如果说公主是凤凰,自家老四就是山里的野猪,凤凰能看上野猪? 四宜堂,华阳也训了陈敬宗一顿:“二老冒雨过来,你怎么都不过来行礼?” 别说他好歹读过书,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寻常百姓,也没有这么对待爹娘的。 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他们为你而来,你往那一站,比我给他们磕三个响头还更叫他们高兴,我何必过去碍眼。” 华阳:…… 陈家的新老状元探花都无法在他口中讨便宜,华阳识趣地闭上嘴,不与他白费唇舌。 是夜雨大,镇上各户百姓都睡不踏实。 华阳算睡得香的,但迷迷糊糊间也感觉陈敬宗起了几次夜。 待到第二日晌午,洪水如前世那般漫进了镇子。 陈廷鉴当机立断,与里正一起指挥百姓往山上转移。 四宜堂。 华阳从京城带来了两套油衣,油衣乃是用绢丝制作,外面涂了油脂,又轻薄又能避雨,比笨重的蓑衣方便多了,达官贵人家尤其爱用。 都是女用的款式,华阳自己穿了一套,另一套叫珠儿跑去送给婆母。 据她的观察,公爹与婆母都是较为节俭之人,很少会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真孝顺,把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下去了。” 陈敬宗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见她吩咐珠儿。 华阳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问:“现在你相信老太太给我托梦了吧?” 陈敬宗沉默,只是垂眸看着她。 明明是个不正经的粗人,一旦认真地盯着谁看,那眼神还怪犀利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华阳心里打鼓,很怕陈敬宗就是不肯信她,连第一步都走不下去,还怎么利用老太太使唤他做别的? “先上山。” 此时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陈敬宗率先转移了话题。 四宜堂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四个丫鬟一人背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袱就可以出发了。 最金贵、最需要小心照料的,是华阳。 油衣能避免她头发、身上被雨淋湿,可只要她踩着地,鞋袜与裤腿肯定会湿。 华阳就看着陈敬宗跨出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回头喊她:“过来,我背你。” 粗粗硬硬的一个人,语气也不温柔,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嫌弃,像看累赘。 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这一天,也是他死后,她想起的最多的一天。 17 第 17 章 陈宅离后山最近,是镇子上最先转移的人家。 阁老陈廷鉴带着几个护卫与里正一起引导百姓,让三个儿子负责家人的安危。 陈敬宗依然没有穿蓑衣,只戴了一顶宽宽大大的蓑帽。 华阳趴在他的背上,面容掩在蓑帽之下,周围兵荒马乱,她因为有陈敬宗背着,最为清闲。 孙氏由两个丫鬟扶着,走在最前面,儿子们本想来照顾母亲,都被她撵走了。 华阳身份尊贵,按理说她与陈敬宗该紧跟着孙氏,华阳却做主拒绝了婆母的提议,在陈敬宗耳边道:“咱们走最后。” 陈敬宗:“为何?” 他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进凉棚,再下山帮其他百姓。 雨声是最好的屏蔽,使得只有他听见了华阳的解释:“你这么背着我,我的仪态肯定不雅,我不想让兄长们瞧见。” 陈敬宗托着她腿弯的手,下意识地往上挪了挪。 这样的讲究虽然不合时宜,可想到堂弟陈继宗那双不安分的眼睛,陈敬宗立即背着华阳走到队伍最后,前面就是东院的陈廷实夫妻、陈继宗一家三口。 “老四,你怎么退回来了?” 雨太大,陈廷实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后面的侄子。 陈敬宗:“就这样,快走吧。” 陈廷实劝不动,只好搀着妻子齐氏往前走。 陈敬宗负责走路,华阳专心地观察东院这家人,尤其是齐氏。 这次转移,除了四宜堂,陈家其他几个院子都收拾了两三个箱笼,由下人们抬着先行上山了。 齐氏是东院的当家主母,肩上竟然还挎了一个罩着油布的小包袱,随着齐氏艰难地在泥路里行走,那个小包袱一晃一晃的,里面的东西挪来挪去,很快就显出一处硬物棱角。也就是说,齐氏的包袱里不仅仅有衣物,还有一个长方形状的东西。 华阳猜,那就是齐氏私藏的账本。 要紧的东西,有的人会把它藏在一个秘密之处,有的人则要时时刻刻收在身边才安心。 两种藏法都有道理,纯粹看秘密的主人是什么性格。 知道了账本所在,华阳也就有了计划。 “还是走快点吧,雨越来越大了。”华阳再拍拍陈敬宗的肩膀。 陈敬宗扭头,一张俊脸已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不是怕被人看?” 华阳扫视一圈,道:“我观察过了,大家都怕摔倒自顾走路,没人会东张西望。” 怕他话里纠缠,华阳不耐烦般晃了晃:“快点,我要去棚子里挑个好地方。” 陈敬宗还能说什么? 他加快脚步,转眼就把东院一家甩在了后面。 前面是浮翠堂。 罗玉燕身子重,陈孝宗不放心她,让丫鬟们照看两个儿子,他亲手扶着罗玉燕的胳膊。奈何探花郎读书厉害,身手不够敏捷,雨天泥地湿湿滑滑,陈孝宗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还是罗玉燕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丈夫,才免了陈孝宗摔跟头。 看着陈孝宗狼狈地重新站直,华阳眼中掠过笑意。 “三哥,没事吧?” 平时对兄长们不屑一顾的陈敬宗,这时竟也好心般放慢脚步,关心地问了一句。 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齐齐抬头。 罗玉燕直接看向了华阳,见华阳一头乌发全部笼在油衣的兜帽下,干干爽爽,在这样恶劣的暴雨天里,公主一张白皙柔嫩的小脸依然如养在花房里的牡丹安然无恙,而她这个最该被小心呵护的孕妇却不得不一脚一脚地踩过一个又一个泥水坑,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陈孝宗看的是自家四弟,见老四为了方便背公主,竟然连蓑衣都没穿,一身衣裳湿透透的,如农夫家里圈养的落汤鸡,眼里便透出几分同情。 娶公主是福气,可瞧瞧老四,为了伺候公主周到,白天抓虫子晚上抓耗子,雨天还得给公主当牛做马,也够可怜的。 “没事,你们先走吧,仔细别摔了公主。” 陈孝宗看眼华阳,眉目恭敬地道。 华阳礼尚往来:“三哥也要照顾好三嫂……” 然而她没说完,陈敬宗就像一头突然发力的野马,大步朝前而去。 华阳:…… 观鹤堂这边,状元郎陈伯宗牵着女儿婉宜走在前面,俞秀牵着大郎紧随其后。 见华阳夫妻来了,陈伯宗带着家人避开一些,让出路来。 婉宜笑着朝华阳眨眨眼睛。 “稳妥要紧,你别走太急。”陈伯宗不放心地嘱咐四弟。 陈敬宗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大步往前走。 婉宜晃晃父亲的手,俏皮问:“爹爹,如果没有我们,你会不会也背娘上山?” 俞秀脸一红,悄悄看向丈夫。 陈伯宗一脸严肃,教导女儿道:“为子女者,不可调侃父母。” 婉宜悻悻地闭紧嘴巴。 俞秀也垂下眼帘,低头走路。 . 山上搭了十几片避雨棚子,陈家单独占了一片,也是地势最高的一片。 棚子只两间堂屋那么大,中间挂了两条接在一起的粗布帘子,帘子底下的两角分别系上一块儿石头坠着,免得帘子随风飘扬。 帘子外侧给男丁休息,朝着山顶那一侧给女眷。 棚子里面备了三条长木凳,主仆众人简单地整理一番箱笼,这就坐下来休息了。 华阳脱下油衣,虽然鞋子只是表面湿了点,朝云还是服侍她换了一双。 相比起来,其他人就狼狈多了,尤其是不能着凉的罗玉燕,在丫鬟们的拥簇下,连裤子都换了一条,身影交错,白皙光洁的小腿若隐若现,哪怕这边都是女眷,罗玉燕还是窘迫地涨红了脸庞。 华阳移开视线,无意般扫过齐氏的身影。 齐氏到底是镇上出身,没那么讲究,只换了双鞋子,再把那个包袱外面淋了雨的油纸换了个新的。 齐氏也知道自己背个包袱显眼,与其让别人暗中猜疑她是不是装了什么宝贝,齐氏特意打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半旧的红衣,对孙氏解释道:“大嫂看看,这是我出嫁时我家祖母亲手为我缝制的嫁衣,她针线好,我们家每个姑娘出嫁她都要乐呵呵地绣嫁衣……” 说着,齐氏还抹了抹眼睛,显然那位祖母早就去世了。 孙氏哪能想到这嫁衣只是齐氏掩饰其他东西的幌子,走过去拍了拍齐氏的肩膀:“好歹老太太还给你留了件念想,莫哭了。” 齐氏点点头,仔仔细细塞好嫁衣,重新系上包袱。 孙氏移步去关心儿媳罗玉燕。 罗玉燕是真的在哭,她太不容易了,怀孕不久就要赶路,孕后期又撞上这边发洪水,千辛万苦冒着雨爬了半座山。 “娘,你们且在这边休息,我们去山下接父亲。” 隔着帘子,响起陈伯宗板板正正的声音。 孙氏:“去吧去吧,别光顾着你们父亲,你们也要小心赶路,莫要摔着了。” “是。” 没过多久,三兄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下山的小路上。 华阳望向远处的山。 连绵的青山间盘踞着团团水汽,宛如仙境,这是京城那边从未有过的奇景。 大雨冲刷着枝叶浇打着地面,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置身简陋棚子下的她,竟然心平气和。 快到傍晚,陈家父子与最后一波转移的百姓顺利来到了山上。 帘子遮掩了男丁们的身影,只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基本都是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在说话,陈敬宗没什么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陈家的小厮过来了,从下面的粥棚里带来了热乎乎的米粥,还有一摞热乎乎的菜饼。 丫鬟们绕过去,把女眷的端过来。 四宜堂因为行李少,朝月特别带上了公主专用的碗筷,滚烫的粥倒过来,瞧着干干净净的,便能控制着不去想大锅粥熬制的过程。 华阳只吃了小半碗粥,勉勉强强填填肚子。 天黑下来,华阳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实在困了,就靠着朝云眯一会儿。 其实华阳更想陈敬宗过来陪她,他那么强壮,她就是靠着他睡一晚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累。 这一晚过得极其难熬,当天色终于亮了一些,华阳也像其他人一样,在狭小的棚子里缓缓走动活动身体。 大雨继续,朝远处的镇子望去,只见一片片黄水沿着街道滚滚而流,很多人家院子里都进了水。 丫鬟提了两桶温水过来,这是给主子们洗脸用的水。 所有人都盯着两个桶,孙氏自然而然地吩咐朝云、朝月:“先服侍公主。” 二女应了声,并不客气,分别打湿手里的巾子,一个帮华阳擦脸,一个帮她擦手。 饶是如此,棚子里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便。 勉强用了些早饭,华阳继续欣赏山间的雨景。 珍儿出去一趟又走了回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请示道:“公主,驸马要去山顶看看,问您想不想同行。” 华阳怔了下,随即想了起来。 上辈子陈敬宗也邀请过她,当时华阳恨死了这般处境,哪有心情去看什么破山顶。 如今,华阳看向婆母。 孙氏笑道:“去透透气也好。” 朝云、朝月立即伺候华阳披上已经擦干的油衣,再用两张油纸包裹住华阳的鞋子。 准备完毕,陈敬宗撑着一把大伞,绕到了女眷这边。 华阳踩着油纸走路并不方便,还是丫鬟们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陈敬宗面前。 罗玉燕唇角轻扬,她倒要瞧瞧,华阳这样子怎么去山顶“走走”。 念头刚落,就见陈敬宗弯腰,左手撑伞,右手将华阳直直抱了起来,那轻松劲儿,像抱个孩子! 华阳下意识地环住陈敬宗的脖子,头也搭在他肩头,面朝山景。 陈敬宗看眼母亲,大步离去。 离开棚子,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间。 “去哪?”华阳见他走得小心翼翼,忍不住问。 陈敬宗:“找个地方给你解手。” 华阳:…… 虽然她猜到陈敬宗没有什么雅兴,却也没料到他费事走这一趟是为了这种理由。 陈家的大棚子附近还一上一下地搭了两个小棚子,留着给男女眷解手用。 华阳为了不去那边,忍得很辛苦,只是饭可以少吃,水总是要喝。 陈敬宗只管埋头走路,遇到难走的地方,他会放下华阳扶着她,就这么走走停停,两人已经离棚子很远了。 最后,陈敬宗停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下,对华阳道:“就这儿吧,我去那边站着,完事了你叫我。” 华阳:…… 陈敬宗看看她,补充问:“要纸吗?”说着手就要去摸怀里。 华阳别开脸:“不用。” 陈敬宗便撑伞走了,背对她站在十几步外。 华阳绕到树后,确定陈敬宗看不见自己,低头整理身上的油衣、裙摆。 幸好雨大,打得树叶唰唰作响。 “好了。” 冷淡的声音传过来,陈敬宗转身,就见公主站在翠绿老树下,油衣臃肿遮掩了她的身段,唯有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在雨中美得惊心动魄。 别的女子可能会羞涩窘迫,尊贵的公主只带着几分怒气,无声谴责是驸马连累她损了威仪。 陈敬宗笑了下,朝她走来。 华阳怕他嘲讽,抢先道:“昨晚,老太太又给我托梦了。” 18 第 18 章 在山上的第二晚,下半夜,雨势明显地小了。 待到天色微亮,就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雨点,连毛毛细雨都算不上,完全可以不再打伞。 “停了停了,谢老天爷!” 百姓们在下面欢呼,陈家众人也陆续醒来。 陈廷鉴早饭都没用,带上大多数护卫下山去了,既要查看镇上水灾情况,又要组织人手排水开路。 也有陈家的小厮探路回来,禀报孙氏道:“老夫人,咱们那条街地势高,几户人家都只是院子里积了水,没漫进屋子。老爷说,让咱们先在山上待会儿,等其他百姓都下去了再慢慢往回搬。” 孙氏关心道:“镇上其他地方呢?水深不深?” 小厮:“这个还不清楚,老爷派别人去查了,不过在山上瞧着应该都没有大问题。” 严重的洪灾,能把屋顶淹了,那才是真的叫人绝望。 孙氏点点头,看眼华阳,对满棚子里的人道:“那咱们就再等等,这会儿下去路上都是人,挤挤挨挨的,走得也不痛快。” 华阳很有耐心,此时此刻,她只在意陈敬宗那边。 昨日清晨,趁夫妻俩树下独处的好时机,她假借老太太托梦,告诉陈敬宗齐氏的包袱里有个贪赃的账本,陈敬宗瞧着还是不太信的样子,却叫她不用再操心,说他会想办法验证。 华阳身边就四个丫鬟,总不能无缘无故的直接扑到齐氏那里抢包袱,半夜去偷也不现实,只能指望陈敬宗出手,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他粗鄙,再出格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算正常。 百姓们急于知道自家的受灾情况,个个归心似箭,男丁先行一步,女眷们带着孩子也走得飞快。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上没了其他百姓,陈家众人也开始下山。 依然是小厮们先行一步,他们做惯了力气活,抬着箱笼也比女眷主子们走得快。 陈敬宗又来背华阳,故意走在队伍最后。 华阳瞥眼不远处的齐氏,趴在他耳边问:“你来背我,怎么去拿她的账本?” 陈敬宗:“别急。” 华阳看着他英俊散漫的侧脸,竟无法判断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没当回事。 山路湿滑,走起来并不容易,除了陈敬宗,队伍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趔趄,有人甚至摔了跟头。 眼看山路要走到尽头,前面就该是平地了,陈敬宗问华阳:“等会儿你自己走几步,没关系吧?” 华阳知道他要动手了,低声道:“只要你拿到账本,我摔跟头也高兴。” 陈敬宗嗤之以鼻,连一点汗味儿都无法忍受的公主,真摔了跟头,接下来几晚他可能都得打地铺。 她就是这样,无论在陈家受了什么气,最后都要撒在他身上。 又走了几步,陈敬宗放下华阳,交给朝云、朝月扶着,他加快脚步往前去了。 华阳的心提了起来,视线紧紧追着陈敬宗。 夫妻俩前面是陈继宗一家三口与丫鬟婆子。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陈继宗回头,瞧见驸马堂哥,他强忍着才没有去窥视美人公主,只好奇道:“四哥怎么自己过来了?” 陈敬宗没理他,超过去,来到了陈廷实、齐氏身后。 夫妻俩刚要回头,陈敬宗冷声道:“二婶别动,你肩上有一条赤链蛇。” 蛇? 陈廷实僵住了,齐氏更是一股寒气直从脚板心窜到心口,人险些昏厥过去。 随即,齐氏就真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 如果这样还能忍,当一小团冰凉滑腻之物突然撞到她的脖子肉,齐氏彻底失控,尖叫着跳起脚来,双手也胡乱地往背后乱拍,形同疯癫。 陈敬宗趁机上前,一把将滑落到齐氏肘部的包袱狠狠朝山路一侧的杂树丛拍去! 包袱离身的刹那,更大的恐惧压下了齐氏对蛇的惧怕,她本能地要冲进杂树间门抢回包袱,另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跑了过去,长腿黑靴熟练地踩断杂枝,大手抓住包袱一角粗鲁地往回扯,可包袱布料被树枝勾住,两相拉扯,结散了,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齐氏又想扑过去,陈敬宗已经将手探向那堆红布嫁衣,陡地拉出一条拇指粗的暗红长蛇! 蛇身几乎贴着齐氏的面容扫过,齐氏瞳孔收缩,大叫着主动退开。 一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敬宗手里的蛇上,只有华阳看见陈敬宗的另一只手从嫁衣里掏出一个账本,迅速塞进后腰。 之前为了方便背华阳,陈敬宗将衣摆别到了腰间门,塞好账本后,陈敬宗又把衣摆放下来,正好掩饰。 明明是当众“行窃”,陈敬宗动作迅速却神色从容,身形挺拔的站在那儿,若无其事。 华阳就想起她跟着父皇母后去相看陈敬宗的时候,那天的他,也是如此英武俊朗、道貌岸然! 还好他现在骗的是别人。 那边齐氏躲到陈廷实身后,确定蛇咬不到自己了,她第一时间门往陈敬宗手里看,就见陈敬宗根本没有理会地上的嫁衣,正观察手里的蛇。 “没咬到你吧?”陈廷实紧张地关心妻子。 齐氏哪有空理他,白着脸催促陈敬宗:“老四快把这蛇丢开,拿着它做什么!” 陈敬宗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这蛇没毒,可以带回去送给街坊炖蛇羹。” 齐氏:“那你快走远点,我看着心慌!”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瞄散落在地的包袱与嫁衣。 陈敬宗仿佛并不在乎那些东西,攥紧蛇脖子,往后面走去。 华阳:…… 她急急地往朝云身后躲。 朝云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哀求越来越近的驸马爷:“您快把这东西扔了,公主也怕!” 陈敬宗看看只露出耳朵的华阳,手上随意一甩,那条暗红的蛇就被甩出了几丈远,落进密密麻麻的杂树丛。 “好了,扔了。” 陈敬宗拨开朝云,站到了华阳面前。 华阳心情复杂,既高兴陈敬宗顺顺利利拿到了账本,又对他捏着蛇的一幕心有余悸。 “自己走还是我背你?”陈敬宗问,“前面的路泥坑更多。” 华阳看向他的胸口、衣袖,最后落到他碰过蛇的手上。 陈敬宗便走到路边,双手在挂着雨水的灌木上扫过,搓了搓,换片灌木再扫一遍,算是洗手。 华阳没那么抗拒了,趴到他的背上。 再看前面,齐氏刚摸索完那套嫁衣,又翻来覆去检查散开的包袱,还想蹲下去搜索包袱掉落的地方。 陈廷实哄道:“好了好了,蛇已经被老四抓走了。” 不仅陈廷实,其他人也都以为齐氏是担心还有别的蛇。 齐氏心急如焚,账本明明裹在嫁衣里的,如果不是掉了出去,那就是…… 齐氏惊恐地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背着公主美妻,对拦在路中间门的东院一家只有嫌弃:“还磨蹭什么,快些下山,家里还一堆事。” 华阳配合地皱起眉头。 陈廷实见了,攥住齐氏一条胳膊就往边上让。 齐氏咬牙,低声问他:“刚刚,你有没有看见老四从我的包袱里拿走什么?” 陈廷实:“没啊,不就是那条蛇,老四抓完蛇就走了,难不成你包袱里还丢了其他东西?” 不可能,老四虽然有时混账,却绝不是偷鸡摸狗之人! 齐氏没有回答,回忆一遍老四的神情,她心情复杂地偏头,又看了一眼包袱掉落的地方。 或许,账本落到了更下面的杂草下?账本封皮灰扑扑的,混在烂叶子里确实难以分辨。 “哎,你们先下山,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棚子里了。” 账本就是她的命,齐氏迅速做了决定,甩开陈廷实的手,她带着心腹婆子往回走去。 她太奇怪,陈廷实追了上来,陈继宗一家三口也莫名其妙地看着。 齐氏暗暗观察陈敬宗。 陈敬宗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背着华阳往前去了,没有任何异样。 齐氏仍然不放心,仍然怀疑是不是陈敬宗拿走了她的账本,可她不能主动暴露账本,又没有借口去搜陈敬宗的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夫妻俩的身影越来越远。 陈敬宗走得很快,超过陈孝宗、陈伯宗两家,来到了母亲孙氏这边。 “娘,我们先走了。”陈敬宗对母亲还算客气,打了声招呼。 孙氏笑道:“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陈敬宗颔首,因为前路无人,他走得更快了,朝云、朝月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后来朝云摔了个大跟头,半张脸都沾了泥巴,华阳又是同情又是好笑,让她们俩慢慢来,不用着急。 这下,路上就只有她与陈敬宗了。 “你从哪找的蛇?” 想到那条蛇,华阳身上就不自在。 陈敬宗:“山里到处都是,想找还不简单。” 华阳:…… 他要是早这么说,她宁可被洪水冲走也不要上山。 “真有账本,这回你信了吧?”挥散那些念头,华阳拍了拍他肩膀。 陈敬宗沉默。 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毕竟他不可能想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堆积在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一抹阳光从东方洒了过来。 草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土路虽然泥泞不堪,却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泥土气息。 陈宅这边,已经有一批下人在忙碌了,一股股泥水从墙角的排水洞滚滚流出。 陈敬宗背着华阳跨进四宜堂,没有理会院中低头打扫的两个小厮,直接走到上房门前。 华阳把钥匙给他。 陈敬宗开锁,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因才过去短短两日,屋子里并没有堆积多少灰尘。 放下华阳,陈敬宗先去开窗通风。 华阳盯着他的后腰。 陈敬宗转身,华阳目光一闪,避开了他的眼睛。 陈敬宗上下打量她,忽然问:“就算齐氏贪赃,这也是我们陈家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 他们去年冬天大婚,至今不足一年,可陈敬宗已经很了解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把自己当公主,除非房屋失火,陈家其他院里发生什么,她一概不理,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金凤凰,只管梳理那一身漂亮的羽毛,目无下尘。 华阳顿了顿,正色道:“我毕竟嫁了你,若你们家被人揭发贪污受贿且证据确凿落实了罪名,我面上也不好看。” 她下巴微扬,骄矜依旧。 陈敬宗果然更习惯她这样,反手抽出别在后腰的账本,坐到窗边的书桌前翻看。 华阳走过来,站在他身旁。 她刚瞄了一眼,陈敬宗突然揽住她的腰,转眼将她带到了怀里。 这姿势,华阳正要发作,手中多了一个账本。 陈敬宗:“想看就一起看,别跟丫鬟似的。” 华阳:……:,, 19 第 19 章 齐氏这个账本,里面记的第一笔账,竟可追溯到她刚嫁进陈家的时候,当时陈廷鉴已经在京城为官。 二十多年了,随着陈廷鉴的几番升迁,齐氏收到的孝敬也越来越多,每笔孝敬的金额也越来越高。 齐氏是个细心人,每年的结尾,还会特意算出今年的总进项。 华阳好奇目前齐氏究竟贪了多少,一页页翻得很快,基本上一目十行,只在大笔进项上略微停顿。 陈敬宗始终沉默,直到华阳翻到去年的账目,他才按住页面。 华阳知道他要细看了。 无论父子手足间闹得多难看,他都是陈家的子嗣,这账本关系甚大,陈敬宗不可能不认真。 齐氏所得,有的来自地方官员,有的来自豪绅商户,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华阳皱眉:“这些人最想贿赂的是父亲或你们兄弟,他们不直接找你们,肯定是被严词拒绝过,所以才拐着弯来找齐氏。可齐氏手里又没有权,她也不敢对你们开口替人说话,事情办不成,那些人为何还要不停给齐氏送银子?” 陈敬宗:“齐氏不傻。要求马上办事的,她帮不了就不敢收,可有些人目光长远,只想先与陈家结个善缘,将来有求于人时再张口,这种,齐氏便敢收了。送钱的人家,想着银子进了陈家,相当于拿捏了陈家的把柄,将来开口时老头子为了掩饰也得帮上一二,所以也敢一直送下去。”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人送了银子后,出去拿这事耀武扬威,其他人忌惮陈家,愿意给他方便,如此一来,银子花的也值了。” 夫妻俩边看边谈,忽然,华阳看到一笔特别的账。 【三月初十,京城寄来两支老参,用商陆根代替煎药,转卖得三千两。】 华阳上辈子只从锦衣卫的卷宗上看到了齐氏这账本的总账,以及一些明确涉及官场贪污的大额细帐,并未听说过这两支价值三千两的老参。 身后陈敬宗的呼吸却是一重。 华阳偏头,就见陈敬宗神色阴沉,显然动了怒。 华阳再看这行字,忽然明白了。 陈家老太太今年正月病逝,可人死之前,肯定早就有了病状,甚至早已缠绵病榻多年。公爹孝顺,自己无法回祖宅探望,便从京城买了两支名贵的人参送过来给老太太调养身体。然而陈廷实无用,祖宅上上下下都被齐氏拿捏,齐氏个黑心肝的,贪外面的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拿商陆根把为老太太续命的人参以次换好! 如果齐氏没这么做,老太太或许还能多活几个年头! “你……” 华阳刚开口,陈敬宗突然将她拉到一旁,他抓起账本就往外走,速度之快,等华阳追出去,陈敬宗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院子里还残余一些泥水,华阳站在廊檐下,想着证据已经在手,无论陈敬宗是去找公爹还是做别的,遭殃的都只会是齐氏。 陈敬宗沉着脸离开陈宅,往北一转,就对上了几十丈远的孙氏等人。 陈敬宗朝那边走去。 孙氏还以为老四是来接自己的,正欣慰儿子还关心她这个娘,就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太对劲儿。 孙氏愣住了,上次儿子气成这样,还是丈夫用家法逼迫他放弃学武专心读书之时! “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见儿子看都没看她,凶神恶煞地要往后去,孙氏急着跑过来,使劲儿抓住儿子的胳膊。 陈敬宗头也不回地分开母亲的手,见大哥陈伯宗也要来拦他,陈敬宗不想浪费时间,取出账本,翻到人参那一页那一条,再把账本塞到兄长手里。 “齐氏的私账。” 他只说出这五个字,陈伯宗便明白了,再看那笔帐,陈伯宗素来端重的脸同样阴沉如雨。 他往后望的时候,陈敬宗又走出了一段距离。 “怎么回事?” 陈孝宗叫不住弟弟,跑到母亲、大哥身边,疑惑地问。 陈伯宗让他们看账本,冷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马上去找老爷回来,就说家中有急事。” 小厮连忙跑去传话。 陈伯宗不太放心,让三弟照看这边,他匆匆去追四弟。 东院的一家五口才刚刚从山里下来。 齐氏还频频地往山上张望,失魂落魄的。 陈继宗不解地抱怨道:“您到底丢了什么好东西?刚刚都快把那块儿地翻了一遍,您要是说出来,我们还能帮您,偏您就是不肯说。” 齐氏面白如纸。 陈廷实有点心疼:“或许落在棚子里了?不然我再陪你上去找找?” 齐氏麻木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她离开棚子时还按了按包袱,账本分明就在里面。 一直都好好的,直到混老四突然冒出来说她身上有蛇…… 突然,齐氏瞳孔一缩,紧张又愤恨地盯着前面大步而来的身影。 可随着陈敬宗越来越近,一双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比那条蛇还阴森恐怖,齐氏再也没了恨的力气,只剩下寒彻入骨的惧怕。 账本果然是被陈敬宗拿去了吧?事情败露,陈廷鉴、孙氏会怎么收拾她? 曾经齐氏最瞧不起丈夫陈廷实,这会儿她却第一个想到了丈夫,抖如筛糠地躲到陈廷实背后,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等等,老四你站住,这是要做什么?” 见侄子速度丝毫不减,几乎要撞过来,陈廷实伸着手阻拦道! 陈敬宗依然盯着后面的齐氏,却在陈廷实开口之际,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 陈廷实年轻的时候还种种地,后来家里越来越发达,齐氏嫌他种地丢人,不许他再干活,常年无所事事的陈廷实自然没什么力气,直接被陈敬宗这一拳头打得歪倒在地。齐氏想扶他,却同样被带摔了,夫妻俩一起跌进泥水坑,衣衫狼狈,手上脸上也溅起了泥点。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夫妻俩的独子陈继宗傻了眼,他的妻子惊吓地尖叫起来,才三岁的儿子更是嚎啕大哭! “我跟你拼了!” 陈继宗虽然是个纨绔,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亲眼见到爹娘受辱,回过神的他大叫一声,瞪着眼睛朝陈敬宗冲来! 陈敬宗避开他的拳头,抬腿一脚,直直将陈继宗踹进另一个泥坑! 齐氏该死,可根本上还是二叔太过懦弱,家里什么事都被齐氏拿住了,连祖母生病吃药都没能盯住! 陈敬宗不屑打女人,他拎起陈廷实的领子,举起拳头就要打下去。 “住手!” 陈伯宗扑过来,全力拉下他的手臂。 兄弟俩僵持之际,陈廷实扶着齐氏连滚带爬地避开丈远,红着眼睛怒视侄子:“老四你犯什么混!要是我跟你二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先说出来听听,我们真有错,我给你跪下让你打还不成吗!”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陈廷实再懦弱,也受不了侄子不由分说地打人。 陈敬宗冷笑:“那一拳是我替祖母打的,你要跪就去跪她!” 陈廷实愣住。 陈伯宗拦在四弟面前,看眼只管躲在叔父背后的齐氏,他同样冷声道:“二叔可知道,去年父亲寄回来的两支老参都被齐氏卖了高价,她却拿商陆根糊弄着给祖母煎药?”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轰隆隆劈在了陈廷实身上! 那两支老参…… 陈廷实记得啊,记得妻子为了孝敬母亲,每次都是亲自下厨替母亲煎药,说是怕厨娘笨手笨脚糟蹋了大哥送来的好东西。 “胡说八道,你们有什么证据!” 眼看父亲竟然动摇了,竟然真要怀疑自家人,陈继宗跑过来,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一边指着大房的兄弟俩吼道,仿佛他的声音大,他们一家就更占理。 “是真是假,等父亲回来,自会查个清清楚楚。” 陈孝宗拿着账本走过来,与自家兄弟站成一排,怒视东院众人。 齐氏看到那熟悉的账本,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眼睛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娘!”陈继宗连忙抱稳亲娘。 陈孝宗举高账本:“方才她翻来找去,寻的就是这个。” 陈廷实看看账本,再联想妻子之前的表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侄子们说的都是真的,齐氏竟然贪了大哥的老参,耽误了母亲治病? 老母亲枯瘦干瘪的病容浮现脑海,荒唐、悔恨种种情绪洪水般席卷而来,陈廷实痛苦地捂住头,干嚎两声,忽然转身,一把将昏迷的妻子从儿子怀中抢过来,左手攥着齐氏的领子,右手高高扬起,微微停滞之后,“啪”的就是一巴掌! 妻子看不起他没关系,欺他软弱也没关系,可她万不该欺他的娘! 脸上的剧痛让齐氏从昏迷中醒来,她茫茫然睁开眼睛,对上的是自家那个老实懦弱的丈夫。 四十岁的女人,容貌依然美丽,发髻散开垂下凌乱青丝。 还想再打一巴掌的陈廷实,眼中闪过痛苦,突然改变方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掌! 怪他,怪他没有自知之明! 齐氏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趴摔在地上,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 她的脸上沾了泥,污泥与鲜血混合在一起,狼狈又惨烈。 “娘!” 陈继宗扑过来,护在母亲面前,对着竟敢对母亲动手的亲爹大骂:“人家说两句你就信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们说我偷了银子,你也要打我?” 说完,他愤恨地瞪向大房的三兄弟。 三兄弟无动于衷。 陈廷实更信谁? 目光扫过不敢抬头的齐氏,陈廷实跌坐在地,捶胸嚎啕:“娘啊,儿子对不起您!” 哭声撕心裂肺,传出很远很远,惹得陈宅附近的街坊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门朝这边张望。 “行了,先回家,别在外面丢人。” 旁观许久的孙氏,终于开口道。 陈廷实还是哭,陈继宗抱着快要丢了半条命的母亲,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大声嚷嚷着伯父一家仗势欺人:“没天理啊!你们在京城吃香喝辣,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一家孝敬老太太,结果你们一回来,什么污名都要往我们身上泼!” 孙氏漠然地看着他嚎,这天底下的官司,并不是谁会耍赖谁就能赢。 她吩咐儿子们:“老大老三,去扶你们二叔起来。” “老四脚程快,你先回去,叫护卫们将家里围住,事情查明之前,一个人一个箱子都不许离开陈家大门。” 齐氏贪了那么多,就算陈廷实被她蒙在鼓里,祖宅的那帮下人管事里肯定有齐氏的帮凶,亦或是替她遮掩,亦或是替她销赃。 就这点事,不用丈夫出面,她与儿子们也能查清!:,, 20 第 20 章 石桥镇并不大,小厮找过来时,陈廷鉴正在镇南积水最深的地方安抚百姓。 得知家中出了事,连最稳重的长子也要他在这个节骨眼回去,陈廷鉴只好对里正道:“这边先交给你了,我回去一趟。” 里正躬身赔笑:“阁老尽管放心,这种小阵仗,咱们镇上的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陈廷鉴颔首,带上小厮匆匆往家里走,路上但凡遇见百姓朝他行礼,他都谦恭地回礼,毫无官威。 百姓太热情,陈廷鉴耽误了些功夫,等他回到陈宅,就见自家老三在门口候着。 陈廷鉴神色一凛:“出了何事?” 陈孝宗眼圈泛红,将四弟意外拾到齐氏的账本并发现齐氏暗中敛财一事简略道来,重点是那两支老参。 陈廷鉴本来没什么表情,仿佛并不意外齐氏会行如此勾当,可听到后面,他攥紧了手。 “进去吧。” 没看儿子,陈廷鉴抬首向前,朝院内走去。 主宅的第二进院,正中就是陈家祠堂。 关系到老太太的死,孙氏做主将东院一家人都带到了祠堂,包括他们大房一家,除了华阳这个身份尊贵的儿媳妇以及大郎等孙辈,其他人都在。 陈廷鉴一出现,孙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本跪在祖宗牌位前低头抽泣的陈廷实则膝行着往外移去,面朝兄长涕泪横流:“大哥,我没用,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咱们老娘!” 陈廷鉴先瞧见了他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皱眉道:“谁打的?” 陈廷实哭得睁不开眼睛:“我该打,大哥,你也打我一顿吧!” 陈廷鉴呵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先起来说话!” 兄威、官威一起压下来,陈廷实全身颤抖,拿袖子胡乱抹抹脸,低着头站了起来。 陈廷鉴走到孙氏旁边的主位,转身坐下,目光依次扫过泾渭分明的两房人,在披头散发的齐氏、面无表情的四子身上微微停顿后,陈廷鉴再次看向陈廷实:“你的脸,谁打的?” 陈廷实不肯说。 “他……” “我打的。” 就在陈继宗恨恨地抬手指认时,陈敬宗也上前一步,主动认领了这“功劳”。 陈廷鉴沉了脸,怒喝道:“身为侄子竟然敢殴打亲叔,还不给我跪下!” 陈敬宗回了一声冷笑。 反倒是本就站不直的陈廷实扑通跪下了,流泪道:“大哥别怪敬宗,是我害死了娘,我该打!” 陈廷鉴:“你害死娘,可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你是长辈,该罚也该我这个做哥哥的罚,他算什么东西?” 陈廷实不敢顶嘴,颓废地低下头。 陈廷鉴见儿子还站着不动,抬手就是一拍桌子:“你……” “老爷,老夫人,公主来了。” 守在祠堂门口的管事瞧见由丫鬟扶着拐进院子的公主,匆忙朝里面通传道。 在阁老的威慑下过分安静的祠堂终于响起一些衣料摩挲的声响,乃是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看向门外。 陈廷鉴更是迅速离座,当先去外面迎接公主。 陈敬宗没动,只是侧过身体,视线越过前面高矮不低的家人,落到了踏水而来的华阳身上。 此时陈宅大部分的院子里都还积着水,好在水不深,华阳穿着一双尺高的雨屐,不紧不慢地走着。朝云扶着她的手走在左侧,朝月在后面提着她的裙摆。 外面多少百姓正在泥泞里奔波,唯独她这个公主,依然姿态万千、贵气十足,就连她脚上的雨屐,也是珍贵的狐皮鞋面、棠木底托。 她那双清冷的眼,更是带着天生的倨傲。 陈敬宗直直地看着她。 华阳只是缓缓行来,谁也没看。 “怪臣治家不严,出了丑事,惊扰了公主。”陈廷鉴躬身请罪道。 华阳虽然敬重这位公爹,该摆架子的时候还是要摆,淡淡道:“父亲免礼。若只是陈家内宅之事,儿媳不必过来,可二房一家借着您的声名贪污受贿,若证据确凿便是违了国法,我身为皇室公主,不得不替父皇监管。” 陈廷鉴双肩垂得更低:“公主所言甚是,臣正要审理此事,请公主上座。” 华阳颔首,从公爹婆母身边经过,率先进了祠堂。 孙氏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儿媳,她站到丈夫身旁。 众人各归各位,华阳对陈廷鉴道:“儿媳不懂如何断案,父亲乃是阁老,您继续审理就是。” 陈廷鉴点点头,目光落回站得比竹子还直的四子身上。 公主不在,儿子只是他的儿子,他该罚就罚,可公主在此,他再坚持让儿子跪下,公主面上也无光。 陈廷鉴改口问:“账本在哪?” 孙氏一直收着,马上递与他。 陈廷鉴翻看一遍,问儿子:“这个账本,你从何得来?” 这种废话,陈敬宗懒得回答。 陈伯宗恭声替父亲解释了经过。 状元郎声音清朗又低沉内敛,称呼上依然保留着对叔婶的敬重,本就是容貌俊朗之人,又如此端方持重,很难不令人欣赏。 华阳幽幽地多看了两眼,因为兄弟俩站得太近,她的余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陈敬宗。 陈敬宗将面对老头子的不屑投了过来。 华阳:…… 陈廷鉴再问齐氏:“弟妹,你可承认这账本是你所有?” 齐氏长发凌乱,只露出半张满是泥污的脸,就在她在心里盘算是否还有转机的时候,陈廷鉴冷声道:“不是你的,弟妹大可否认,可就算你否认了,我也会派人按照里面的账目分别去与所涉之人一一对质,包括那两颗老参,既能卖出去,就一定能找到买主。” 齐氏心底那一点点奢望,顿时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她一副任杀任剐的死人样,陈廷实悔恨交加,哭道:“大哥还审什么,都是她做的,您按照律法处置就是!还有我,我也有罪,我错信毒妇害死了娘,您连我一起罚吧!” 陈廷鉴:“总要她认罪才成。” 这时,派去搜查东院的护卫们抬着一个箱笼回来了,摆到祠堂中间。 护卫首领道:“老爷,这箱笼是从齐氏的小库房搜到的,上面挂了锁,问过那边的丫鬟,说是钥匙在齐氏手里,只有她能打开此箱。” 陈廷实一听,立即扑到齐氏身上,不顾众目睽睽都在看着,强行从齐氏贴身的领口抓出一个红绳。 有人喜欢戴玉佛,有人喜欢戴玉观音,齐氏佩戴的却是一把铜钥匙! “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个箱笼,第一次看见她戴这钥匙,她跟我说是从寺里抽到的有缘物,大师开过光的,我竟然也信了她!” 攥着那把钥匙,陈廷实又是哭又是笑,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 护卫首领接过钥匙,打开箱笼。 罗玉燕实在好奇,一边扶着肚子一边跟着丈夫往前面走了几步,探头一瞧,顿时被里面的金银翡翠以及一叠银票晃了眼睛! 银票上有钱庄标记,翡翠等器物也能分别与账本上的某些条目对上。 如此,齐氏私自收受贿赂的罪名已经落实! 陈廷鉴不用再给二弟任何面子,沉着脸吩咐护卫:“将东院所有管事下人押到柴房,伯宗,你去审问他们,势必查出齐氏所有同党。” 陈伯宗之前在京城大理寺当差,由他审问再合适不过。 陈伯宗离开后,陈廷鉴看向跪在面前不停请罪的亲弟弟,眼眶一红,忽然离席,撩起衣摆,对着他跪了下去。 陈廷实呆住了! 陈孝宗更是冲过去要扶起亲爹。 陈廷鉴挥开他的手,也不许其他人来扶,只看着亲弟弟落下泪来:“咱们父亲走得早,都说长兄如父,我却只管自己读书,对你关心不够。待我离乡为官,整整三十年,更是将母亲完全托付给你照顾。二弟,论对母亲尽孝,我远不如你,但凡我能多照顾母亲一二,母亲都不至于……” “大哥,你别这么说,都怪我当年被她的姿色迷惑,不顾娘的反对也非要娶她进门,她就是个祸害啊!” 陈廷实抱住失声哽咽的兄长,不敢再怪罪自己,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到了齐氏身上! 仿佛已经认命的齐氏,听素来只会讨好她的窝囊丈夫竟然说出这种话,突地笑了,由低笑渐渐变成大笑,笑到眼角流泪:“被我的姿色所迷?好,我是靠美色嫁了你,可你没占便宜吗,我是没给你睡还是没给你生儿子?说的好像你娶我多委屈似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亲哥哥考状元当大官,你只会埋头种地,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若不是图你们陈家有人做官,我能看上你?” 先前陈廷鉴兄弟俩抱头痛哭还算一场手足情深的美谈,齐氏这一开骂,祠堂里的气氛顿时大变。 孙氏朝丫鬟使眼色。 两个丫鬟冲过去,用破布巾子塞住齐氏的嘴。 齐氏呜呜反抗,绝望地看向她唯一的儿子陈继宗。 齐氏行事谨慎,收了别人两万多两的孝敬,硬是连亲儿子都瞒住了,只因她知道儿子纨绔,容易为财惹出是非。 如今大房要治她的罪,齐氏终于怕了,怕自己再也活不成。 陈继宗从小就跟娘亲,他知道母亲贪污一事再也无法狡辩,这会儿哭着爬到陈廷鉴身边,连连磕头:“伯父,我娘千不该万不该起贪心,更不该换了祖母的人参,她有罪,您动什么家法都行,只求您别报官,求您看在侄儿的份上给我娘留一点脸面吧!” 陈廷实唾了儿子一口:“她有什么脸面,她害死了你祖母,你居然还袒护她!” 陈廷鉴扶着陈廷实站了起来,看着这个侄子道:“她若犯了别的错,我可以不追究,可她收受贿赂触犯律法在先,不孝你祖母在后,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轻饶。” 说完,陈廷鉴转向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华阳,拱手道:“公主明鉴,待臣查清齐氏所有同党,臣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皇上,一切罪名请皇上定夺。” 本来断了希望的陈继宗,听此眼睛一亮,跪着就要往华阳这边爬:“公主,求求你……” 陈敬宗直接提起他的衣领,冷脸甩给护卫:“带走!” 这种货色,连去污她的眼睛耳朵都没有资格。 护卫押着陈继宗、齐氏走了。 祠堂清静下来,华阳神色稍缓,离席朝陈廷鉴回了一礼,道:“父亲秉公行事,儿媳钦佩,您放心,儿媳也会修书一封给父皇,向父皇澄清齐氏贪污与您无关,全是她胆大包天擅自行事,父皇英明,定能体谅您的无奈与不易。” 父皇好色归好色,待贤臣向来宽厚,不但不会迁怒公爹,或许还会夸赞公爹大义灭亲。:,, 21 第 21 章 齐氏的罪基本已定,要不要牵连陈廷实父子俩那是陈家的事,华阳与公婆道别后,就要回四宜堂。 她刚跨出门,陈敬宗走了过来,看看院子里的积水,问她:“我背你回去?” 以方才她那般慢腾腾的步姿,走回四宜堂至少要一刻钟,而主宅与西院其实就隔了一条走廊而已。 华阳瞪了他一眼。 山路、泥路难行,所以之前她都让陈敬宗背着,如今回来了,院子里铺得都是石板,她既然穿了雨屐,如何能在一大家子的注视下再爬到陈敬宗的背上,撅着臀给人瞧? 光天化日,无论背着还是抱着,都是失礼。 她照旧将手递给朝云。 朝云、朝月笑着来扶主子。 尺高的雨屐有大半底托都没入了水中,公主注重仪态,耳边的白珠坠子悬而不晃,脚下发出来的划水声竟也颇为动听。 陈敬宗笑了笑,等华阳走远一些,他侧身,看向祠堂中的家人。 只是这时,他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阴晦目光落在陈廷实脸上。 陈廷实肿胀的半边脸又开始疼了起来,不敢与侄子对视。 陈廷鉴瞥眼公主儿媳远去的背影,面容严肃,低声对老四道:“这一切都罪在齐氏,你二叔始终蒙在鼓里,还不过来赔罪?” 做侄子的殴打叔父,传出去像什么?儿子骨头硬不肯跪,口头赔罪不能再免。 陈敬宗:“赔什么罪?当时我要找齐氏对峙,他非要拦着,护妻心切自己撞上来,与我何干?” 如今全家人都知道齐氏与老太太的病逝脱不了干系,再把“护妻心切”用在陈廷实身上,真是嘲讽满满。 陈廷实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羞愧之下又朝兄长跪了下去。 陈廷鉴红着眼睛,一把将人拎了起来! 在他开口之前,孙氏抢先道:“你好好开解二弟,我们先走了。” 陈廷鉴愤怒地看向四子。 陈敬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孙氏摇摇头,示意其他人跟她走。 陈伯宗早去审问东院的下人了,俞秀孤零零的,想去帮忙搀扶大着肚子的罗玉燕,又有点顾忌罗玉燕的态度。 陈孝宗看过来,声音温和:“大嫂,我送母亲回房,劳烦你照顾一下玉燕。” 俞秀连忙应下。 陈敬宗在祠堂前面的院子追上了华阳,彼时华阳距离通向西院的月亮门还有两丈远的距离。 “真不用我帮忙?”陈敬宗经过她身边时问。 华阳扫眼各处忙着往外排水的下人,摇摇头。 陈敬宗便径自走了,一步顶华阳三四步,转眼就消失在了月亮门后。 华阳:…… 有这样的驸马吗,他就不能陪着她走?那些看见这一幕的下人们会怎么想?上辈子她那么嫌弃陈敬宗,在外头也会装装样子,从不给人揣测议论他们夫妻生活的机会。 “公主莫气,驸马可能是急着回去收拾院子。”朝云瞧见主子变脸,试着替驸马找理由。 患难见真情,这两日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驸马对公主都无微不至,朝云、朝月看在眼里,待驸马的态度也明显好转起来。 华阳已经恢复如常,气什么呢,她的养气功夫,拜陈敬宗所赐,早在上辈子就练出来了! 主仆三个继续缓步向前,终于跨过那道月亮门的时候,华阳抬头,就见一人姿态懒散地倚墙而立,不是陈敬宗是谁? 朝云与朝月互视一眼,都笑了。 原来驸马没走,只是跟公主闹着玩呢。 这时,陈敬宗朝华阳走来了。 华阳以为他要来扶着自己,包括朝云也是这么想的,识趣地让到了后头。 陈敬宗却突然揽住华阳的腰,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素白的裙摆在空中翩飞,两只雨屐相继从主人脚上脱落,扑通扑通跌进水中。 华阳恼火地抓他的衣襟。 陈敬宗垂眸看她:“在山上熬了两晚,还不累?” 说着,他丢下两个丫鬟,大步朝前走去。 事已至此,华阳不再挣扎,她也没有往陈敬宗怀里躲,大大方方地勾着他的脖子,仿佛是她吩咐驸马这样来伺候的。 下人们又哪敢乱看,夫妻俩所过之处,下人们或是低头或是侧身。 珍儿、珠儿已经把四宜堂的上房收拾好了,床重新铺了一遍,桌椅也擦得一尘不染。 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抱进了拔步床。 当全身重新躺实在床上,脸颊、掌心再次碰触到光滑柔软的蜀锦缎面,华阳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 整整两天两夜,她要么站着要么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铁打的身体都难熬,更何况她这养尊处优的娇贵身子。 她太累了,也不管陈敬宗就在旁边看着,整个人以最放松的姿势趴在那,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 床板一沉,陈敬宗坐了下来。 华阳懒懒地转过头,看见他身上深色的麻布衣裳。 他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公子,更是驸马,当然有很多绫罗绸缎,只是自打回到祖宅,他不是上山打猎就是在修建花园,干得都是粗活,他自己就只穿触手粗糙的布衣,免得浪费好东西。 这个上午,陈敬宗又是背她下山,又是智取账本,又是去找齐氏对峙,泥路里走了多少遍,裤腿衣摆上都沾了泥点。 华阳却没有力气训他了,身子本就累,再加上解决了陈家贪污之患,现在华阳只想睡觉。 “我帮你捏捏肩膀。” 陈敬宗同样在棚子里坐了两晚,推己及人,知道娇公主哪里不舒服。 华阳闭着眼睛,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陈敬宗往里面挪了挪。 声音传入耳中,华阳忍了忍,还是无力地推了他一把:“外面的衣裳都脱了,别弄脏我的床。” 陈敬宗知道她爱洁,站到旁边,一边脱一边看了她一眼,问:“你洗过了?” 华阳摇摇头。 陈敬宗就嗤了声:“以前我不洗澡你便不让我睡床,怎么你自己就可以?” 华阳这不是没办法吗,为了等公爹回来处理齐氏,为了能够及时过去旁听,她哪有时间?而且院子里一片乱糟糟,丫鬟们忙着收拾上房,水房、厨房都还没弄。 “等我醒了,床上的东西都会换一遍。” 陈敬宗将外袍扔出拔步床,随口问:“既然要换,为何还要我脱衣裳?” 华阳:“太脏了。” 她舍不得让这床蜀锦沾上泥巴,特殊时期,一点点汗尚且能忍。 陈敬宗再次坐到床上,华阳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浑身上下就剩一条不及膝盖长的白色里裤。 这让她警惕地抬起头。 陈敬宗将她的头按下去:“放心,我对没洗澡的女人没兴趣。” 华阳:…… 虽然如此,在抱起华阳帮她解开外裙时,陈敬宗还是有意无意地吃了些豆腐。 华阳红着脸瞪他。 陈敬宗扔掉衣裙,又将她按趴了下去,捞起她左边的胳膊开始捏。 华阳痛得叫了一声。 陈敬宗及时调整力气,嫌弃道:“不要乱叫,传出去惹人误会。” 华阳恨恨地闭上嘴。 胳膊、肩膀,捏完左边捏右边,华阳都要睡着了,陈敬宗捏完她的背,又要碰她的腰。 华阳顿时缩成了一只虾:“腰不用!” 陈敬宗改去捏她的腿。 华阳提防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乱来,睡着了。 雨后天气微凉,陈敬宗帮她盖上薄被,他在旁边躺下,看着她熟睡的脸,眼中渐渐沉了下来。 主宅。 孙氏年纪大了,这两晚也受了不少罪,可她是当家主母,要料理一堆事,不能想躺就躺。 好不容易把差事都一样一样地交待下去了,孙氏刚趴到床上让小丫鬟帮忙捶捶肩膀,陈廷鉴板着脸走了进来。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夫妻俩肯定要说说话,孙氏颇为不舍地打发小丫鬟先退下。 陈廷鉴坐在床边,见她要起来,神色微缓,道:“躺着吧,身体本来就不好。” 孙氏没大病,只是也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又生过四个孩子,一旦操劳,各种小问题就冒了出来。 孙氏改成侧躺,看着眼带血丝的丈夫,她心里一酸,拿起帕子擦眼睛:“你要是为母亲的事自责,那我这个长媳也难辞其咎,当年母亲受不了京城的气候,我就该跟着她一起回来,替你在她老人家身边尽孝。” 陈廷鉴皱眉,握住她的手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与孩子们都在京城,就是你想回来,娘也不会答应。” 沉默过后,陈廷鉴垂眸道:“我只是后悔,不该将祖宅的事完全交给二弟。” 孙氏坐了起来,抱住他半边肩膀:“你有你的难处,既然要靠二弟一家照顾老母,做哥哥的若还是派遣婆子管事过来,事无大小都攥在手里,不是摆明了不放心二弟一家,你正是怕二弟心里难受,才没有如此行事。官场上要揣测人心,对家人则要照顾情绪,你并没有错。” 陈廷鉴僵僵地坐着。 他确实照顾了二弟的情绪,吃亏的却变成了母亲。 他以为齐氏选择二弟只是想跟着陈家过好日子,齐氏私自收些小孝敬也无伤大雅,却没料到齐氏的野心竟然不输一些地方贪官,更没料到齐氏敢算计到母亲头上。 有什么滴落在孙氏的手背上,她看了看,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丈夫。 陈廷鉴仰起头,把帕子蒙在脸上。 孙氏轻轻地顺着他的背。 陈廷鉴并没有失态太久,取下半湿的帕子,无意识地叠好。 孙氏转移话题:“二弟如何了?” 陈廷鉴面露烦躁:“除了哭还是哭。” 他对这个弟弟,既怜其软弱,又恨其不争,道理讲一堆,年纪一把的人只管哭哭啼啼,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有时候,陈廷鉴宁可弟弟像老四那样冲撞他,也不想看弟弟掉眼泪。 孙氏对小叔子没那么深的感情,难掩怨气地道:“别的事他都听齐氏的,没关系,可母亲生病抓药煎药,他但凡上点心,也不至于让齐氏成功拿商陆根糊弄了……” 陈廷鉴打断她:“算了,别说了。” 他不爱听,孙氏也来了脾气,推开他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只管心疼兄弟,对老四什么态度?要不是老四,这事不定要瞒多久!” 陈廷鉴揉揉额头,试图讲道理:“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 孙氏呸了一口:“少跟我扯这些,你就是想在兄弟面前当好大哥,想让外面知道你这个阁老不曾瞧不起老家的弟弟,你只管你的美名,儿子难不难受与你何干!” 陈廷鉴:“无理取闹,他殴打亲叔,放到哪都是他理亏!” 孙氏:“好,我儿子理亏,你兄弟把坑害母亲的妻子当宝贝疙瘩护着,那才是大丈夫,对吧?” 陈廷鉴:……:,, 22 第 22 章 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 身上软软麻麻的,肚子饿得厉害。 朝云一边挂帐子一边禀报道:“公主,驸马出去帮百姓排水了,还没回来。” 华阳:“什么时候去的?” “上午,您睡着没多久驸马就出发了,穿的还是那身脏衣裳,晌午也在外面吃的。我叫珍儿去打探过,除了大爷在东院审案,家里男丁几乎都被老爷带出去做事了。” 华阳点点头,事有轻重缓急,老太太已经没了,外面却还有那么多百姓有家难归。 “厨房做了什么?” “先前的肉都没了,朝月熬了红枣桂圆粥给您补气血,还炖了竹笋汤,准备等您醒了再炒两个素菜,公主,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大厨房一下午都在蒸菜馅儿包子,每个都比拳头还大,自家吃点,剩下的都送去老爷那边,分给受灾的百姓吃。” 有陈家带头,镇上一些富户也都捐了些粮食出来。 华阳吃小厨房的就够了,可陈敬宗做了一天的力气活,光喝粥喝汤难以饱腹。 她随口道:“去大厨房拿两盘包子来,一盘今晚吃,一盘油煎一下,明早再给驸马热热。” 朝云眨眨眼睛,笑了:“公主也开始心疼驸马了呢。” 华阳:…… 起床后,华阳直接去了浴室,前面两晚难熬不说,她还没机会洗澡! 先坐在外面让朝云搓了一遍,冲干净了,华阳再跨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澡。 趁她泡着,朝云抱起那堆替换下来的衣裳,去外面交给珠儿。 两人刚交接完,陈敬宗回来了,一身泥污,连脸上都蹭了些泥道道。 朝云暗暗替驸马爷捏了一把汗,这模样,幸好没叫公主瞧见! “水房烧了热水,驸马先洗洗?” 陈敬宗扫眼上房。 朝云指着浴室道:“公主刚醒,正在沐浴。” 陈敬宗顿了顿,吩咐道:“送套巾子、衣裳去耳房。” 说完,他转身走向水房,自己去拎水。 朝云快速去内室衣橱取了驸马的换洗衣物,让珠儿送去耳房,等珠儿放好衣裳,就见驸马爷一手提了一桶水进来。 高高大大的驸马爷,一下子把门口的光都挡住了,冷漠的脸上沾着泥巴,显得很凶。 珠儿有些害怕。 陈敬宗让开门口:“出去吧,等会儿再来收脏衣。” 珠儿松了口气,低头退下。 陈敬宗关上门,走到内室脱了衣裳,露出劲瘦的身躯,只是那肩膀手臂之上,多了一道道绳索勒痕,双腿双足更是因为长期泡水而发白。 陈敬宗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擦身用了半桶水,洗头用了半桶,另一桶再重复一遍。 清洗干净,陈敬宗穿好衣裳,往这边的床上一躺。 小睡了两刻钟,陈敬宗捏捏眉心,前往上房,到了堂屋门口,看见华阳坐在主位,穿着一身素白的织锦长裙,乌发蓬松如云,只插了一支白玉簪。 刚沐浴过,她白皙的脸浮现出胭脂般的绯色,经过一天的休息,那唇瓣也恢复了诱人的湿润光泽。 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谁看了心情都要好上几分。 陈敬宗笑笑:“两天没沐浴,动作倒挺快。” 华阳瞪他,她倒是想多泡一会儿来着,还不是听见他的声音,怕他闯进来才匆匆离开了浴桶。 “摆饭吧。” 朝云笑着去了厨房。 陈敬宗坐到饭桌东侧,自己倒茶喝。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有几分凌厉冷漠,这样的气度也更凸显了他的英俊与风采,宛如一把锋利的剑。 此时此刻,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疲色。 再强壮再结实,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华阳走到他旁边坐下,问:“明天还用出去吗?” 陈敬宗看过来:“有事?” 华阳:…… 朝云、朝月端着晚饭过来了,主食是红枣粥与包子,另有两素一汤。 陈敬宗看看这一桌子的素,想起来了,等丫鬟们退下后,他道:“明天还要出去,后天大概有空,我再去趟山里。” 华阳:“谁馋肉了?你自己想吃就去,我可没惦记,更没逼你去。” 陈敬宗:“那你为何问我明天出不出门?” 华阳径自舀起一颗桂圆,细嚼慢咽起来。 陈敬宗又累又饿,见她不说了,他随手抓起一个包子。 一盘四个包子,陈敬宗全都吃了,没碰那甜腻腻的红枣粥,只喝了两碗竹笋汤。 吃饱喝足,简单漱漱口,陈敬宗就去了内室。 华阳白天睡得足,这会儿还不困,坐在次间,叫朝云备齐笔墨纸砚。 朝云打了个哈欠。 华阳笑道:“今晚不用守夜,你去跟朝月一起睡吧,折腾了两天,明早晚些起也没关系。” 朝云是真的要熬不住了,道谢后揉着眼睛离去。 华阳自己研墨。 过两日公爹差不多就要往京城寄奏折了,她呢,既然要给父皇写信,母后与弟弟那边也顺便都写一封好了。 齐氏的案子公爹还没审完,今晚先把弟弟那封写好吧。 给弟弟的信,华阳不想讨论政事,弟弟才十岁,对公爹如何带领百姓抗洪赈灾应该也没有兴趣,更何况这些事母后肯定会单独讲给弟弟听。 华阳想跟弟弟说些新鲜有趣的。 思索过后,华阳笑着动起笔来。 她写了陈敬宗是如何亲手把后面的小花园建好的,包括他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摁鹅卵石,包括他心疼买牡丹的银子,还特意在几丛牡丹上搭了遮雨板。 她还写了她初闻洪水要来时的惧怕、大雨结束时的欣慰,写了陈敬宗背她上山的轻松,借此叮嘱弟弟好好吃饭勤于练武,将来才能长得高高壮壮。 这封信写完,华阳也有了困意。 用镇纸压好信纸等着晾干,华阳熄了次间的灯,待眼睛习惯黑暗后,轻步朝内室走去。 拔步床内有规律的呼吸声,劳累三日的驸马睡得很熟。 华阳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内,尽管她动作放得够轻了,当她刚刚躺下,旁边的陈敬宗忽然翻个身,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向怀中。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他却只是这样抱着她,很快又睡沉了。 次日早上,陈敬宗明明是四宜堂最辛苦的人,却也是最先醒来的那个。 床榻里面,华阳还在睡,白皙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羊脂玉般的润泽,丰盈的唇瓣微微张开。 她是纤细的,身上却有肉,无论搂在怀里还是压在身下,都是享受。 白日清醒时她还有公主的威仪,此时这样酣睡,陈敬宗很想直接将她撞哭。 他狠狠地看了她几眼,这才下床。 窗外才是清晨,陈敬宗从净房出来,穿好衣裳,来到次间,他一眼就瞥到了榻上的矮桌,以及一张展平的信纸。 陈敬宗走过去,没有碰触压在边角的镇纸,默默看起信来。 满满一页信纸,写的几乎都是他,还特别夸赞了他的强壮。 陈敬宗却皱起眉头,她何时喜欢过他的强壮,每次他换衣服,她瞥见他的手臂都要露出嫌弃样,而每次他要进的时候,她更是一副见鬼的惊恐。 作为一个有着三个哥哥的弟弟,陈敬宗很快就明白了公主这么写的深意,夸他是假,哄骗小太子乖乖吃饭才是真。 当华阳一觉醒来,发现陈敬宗已经出了门而次间的信纸还铺散着的时候,她便猜到,陈敬宗多半看到她这封信了。 她有一丝丝懊恼,陈敬宗惯会得寸进尺,看到她的夸赞之词,他的尾巴大概要翘到天上去。 今日陈廷鉴等人依然在外帮忙,陈宅里面一片安静,下人们虽然忙来忙去,却也井然有序、不曾大声喧哗。 孙氏来四宜堂坐了坐,单独给华阳讲了东院那边审问的进展。 齐氏只有一个帮手,便是她的表哥杨管事。 杨管事年轻时在陵州城一个商户家里做过掌柜,很会接人待物,人也有见识,齐氏嫁到陈家不久,就说服老太太与丈夫,将杨管事引荐到了陈家。 陈廷鉴交待过陈廷实不许收受任何的好处,外面那些行贿的在陈廷实、老太太这里碰了钉子,便尝试着打通齐氏这边,没想到还真通了,只是齐氏谨慎,她很少亲自出面,都是杨管事代为交接。 说完这个,孙氏又对华阳说了很多陈廷鉴作为儿子、兄长的不容易。 华阳听懂了,公爹会处罚齐氏,但对亲弟弟,公爹不愿追究。 又能追究什么呢,陈廷实一分银子没贪,也不是他换了老太太的人参,他唯一的错就是太懦弱,当不了家。 于公,陈廷实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于私,怪不怪他是公爹的自由,华阳不会干涉。 送走婆母,华阳继续给父皇、母后写信。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傍晚陈敬宗归家,又是一身泥,好在昨晚睡得香,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精力十足。 天黑之后,这家伙果然如华阳意料的那样,上了床就往她身上压。 华阳嫌他太重,挣扎着要把他掀开。 “不是夸我强壮威武,力大如牛?”陈敬宗扣着她的腕子,紧贴着她的背。 华阳:“你偷看我的信,还好意思说?” 陈敬宗:“没看之前,我如何知道那是书信?” 论厚颜无耻,华阳甘拜下风。 陈敬宗将她翻了过来。 华阳紧紧地闭着眼睛。 陈敬宗笑着捞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喜欢就摸,我没你那么小气。” 华阳“啪”的一掌打下去。 轻轻脆脆的一声响在拔步床内荡开,平添几分暧昧。 华阳全身都烫了起来。 陈敬宗重新捞起她的手,她却摸也不是,打也不是。 陈敬宗俯身,在她耳边哄道:“乖乖别动,明天给你开荤。” 华阳:…… 她根本就没有馋他的肉!:,, 23 第 23 章 七月中旬,陈廷鉴的请罪折子与华阳的三封家书一起送进了御书房。 景顺帝先捡起了女儿的三封家书,看到第一封上的“父皇亲启”,景顺帝欣慰地笑了。 五月里女儿也写了信回来,一封给皇后,一封给太子,唯独没有给他的,虽然给皇后的那封信里也提到了对他的关心,景顺帝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子嗣不多,加起来总共两儿两女,分别是皇后、贵妃所生。 这四个孩子,除了对儿子们抱有不同的寄托,景顺帝最疼爱的其实是小女儿华阳。 皇后是皇宫这种地方都少见的美人,华阳的美貌竟比皇后还要胜过几分,从小就出落得钟灵毓秀娇憨可爱,是那种哪怕她绷着脸甩了人一个耳光,挨打的人也要担心她会不会手疼的美。 在景顺帝眼中,女儿就像一颗能够让人忘忧提神的仙果,无论他为何事头疼烦恼,只要看到女儿,身心便会舒畅起来。 小时候的女儿很黏他,总是喜欢跑到他身边玩,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比笼子里的珍品百灵鸟还好听。 可惜后来他酒后糊涂强宠了一个宫女,事后才发现那一幕可能被女儿撞见了。 自此女儿很少再往他身边凑,景顺帝表面装作不知真相,实则也耻于再主动去找女儿。 但华阳依然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将这两封给皇后、太子送去。“ 景顺帝又对比了一番三封家书的厚度,发现给他的这封最有份量,笑着将另外两封交给旁边伺候的太监。 太监托着信出去了,景顺帝剪开信封,取出信纸来。 看着看着,景顺帝皱起眉头,暂且放下女儿的信,打开了陈廷鉴的折子。 这下景顺帝明白了,原来是陈廷鉴老家的弟妹背着家里贪了两万多两银子,还有一些田产铺子。 陈廷鉴除了写请罪折子,还送了一只箱笼过来,装的就是齐氏所贪金银珠宝以及田契、房契。 先帝朝时贪官掌权,国库常年入不敷出,景顺帝登基后大力惩治贪官,重用能臣改善民生,国库的账目好看了点,但朝廷的各方面用度依然紧巴巴的,如今白得两万多两,哪怕与国需相比只是一个小数目,景顺帝也很高兴。底下那些官员豪绅,有银子不肯帮朝廷分忧,私底下孝敬别人,最后还不是送到了他手里? 至于齐氏一个妇人,景顺帝根本没放在眼里。 景顺帝喊来一个秉笔太监,由他口述,给陈廷鉴回复。 第一件事,关于那些贿赂,凡是为官者,鉴于每个官员行贿的数量都不高,景顺帝决定将每个官员官降两级,且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以儆效尤。凡是地主豪绅者,每家家主罚二十大板,同样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 如此一来,光陈家这边相关官员豪绅的惩罚,景顺帝就能给国库赚回二十多万两白银。 第二件事,景顺帝褒奖了陈廷鉴的大义灭亲、主动请罪以及防洪有功,安抚陈廷鉴不必过分自责。 第三件事,按照律法,齐氏犯下贪污、不孝婆母两罪,当处绞刑,陈家将齐氏及其同党交给陵州知府衙门便可。而陈廷实治家不严,那是陈家的家事,陈廷鉴作为兄长,可自行管教惩戒,杜绝日后再犯。 “皇上仁厚,陈阁老收到您的旨意,必然感激涕零。” 大太监马公公笑着奉承道。 景顺帝摸了摸胡子,陈廷鉴是国之栋梁,他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降罪于他。 正事处理完了,景顺帝继续看女儿的家书,只见上面所写全是齐氏贪污、石桥镇受灾之事,只在快结尾的时候叫他保重身体。 这样的家书,没滋没味的。 景顺帝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戚皇后正在看女儿的信,看得太认真,连景顺帝进来都没发现。 景顺帝已经五十出头,戚皇后却才三十五岁,既保持着年轻时的美貌,又多了成熟/妇人的妩媚风情,也正是因为她这份美貌,景顺帝才会在后位空缺多年之后,一举册封了她这个刚刚进宫的新宠。 “写了什么,笑得像吃了蜜似的。” 景顺帝坐到妻子身边,若戚皇后仔细观察,会在他脸上发现一丝羡慕。 可此时戚皇后心里想的全是女儿女婿,笑着将信纸往皇帝丈夫那边挪了挪:“自华阳出嫁后,每次进宫都要向我抱怨驸马粗鄙不解风情,如今这小两口终于过到一起去了。” 景顺帝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女儿在信上说:“两位夫兄皆是文人,风雨中独自行走且艰难,无太多余力照拂妻子,驸马却背我如履平地,女儿方知武夫也有武夫的好。” 简简单单的叙述,确实透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甜蜜。 景顺帝也笑了,他自然也希望女儿与驸马夫妻恩爱,过得幸福。 帝后并肩看完了这封信,聊了聊陈家的家事,最后话题又回到女儿身上。景顺帝摸着胡子道:“陵州终究是偏远之地,镇上更是清贫,华阳在那边生活多有不便。等年后驸马除了丧,朕马上将他调回京城,华阳也好快点回来。” 戚皇后思索片刻,轻声道:“皇上,陈阁老一家都是纯孝之人,年初丧讯传来,多少人猜测陈阁老会想办法留在京城,陈阁老却义无反顾地进宫请辞、归心似箭。这次他们夫妻肯定会在老家守满丧,驸马三兄弟虽然只需服一年,大概也不愿丢下二老先行回京做官。” 景顺帝:“你的意思是?“ 戚皇后笑道:“丁忧的官员在丧期解除之前,都会提前禀奏朝廷,请朝廷适时安排官职,不如咱们再等等,看驸马三兄弟的折子里怎么说,若他们想即刻回京,您答应就是,若他们想留在陵州方便在二老面前尽孝,那您不如在陵州预备三个空缺给他们,年纪轻轻的三兄弟,在地方历练一二年于他们也有益。” 景顺帝:“果真如此,华阳岂不是要在外面多滞留两年?” 戚皇后:“是多滞留一年零三个月,后年夏天便可回京。她现在是陈家的媳妇,一年丧都守了,多住一年半便可与两位嫂子同享孝媳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景顺帝:“行吧,那咱们多送些赏赐过去,不能让她在那边受苦。” 戚皇后并不担心,陈家不敢委屈她的女儿。 东宫。 太子正在跟着先生读书,这位先生虽然没有陈阁老那么严厉,按照规矩,除非遇到大事,授课时也不能有人来打扰。 将至晌午,课程终于结束。 十岁的太子靠到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先生看他一眼,并没有像陈阁老那般指责太子的仪态不雅,收拾好桌面行礼告退。 先生走了,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笑眯眯地弯着腰走了进来。 太子眉峰微挑:“什么喜事,笑成这样?” 曹礼立即从背后拿出一封信,献宝似的道:“殿下,公主又来信了!” 太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离开座椅,一把将姐姐的信抢了过来。 父皇母后对他教导严格,等闲不许他出宫,他想知道宫外的事都得跟身边的太监们打听,姐姐是第一个在外面给他写信的人。 太子很想姐姐,也想知道姐姐在陵州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 他坐到窗边,如饥似渴地看起信来。 曹礼站在斜对面,见小主子渐渐皱起眉头,心里就是一突,担心小主子坏了心情,会变得不好伺候。 幸好太子的眉峰很快又舒展开来,最后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曹礼好奇问:“殿下,您想什么呢?” 太子回神,问他:“你见过洪水吗?” 曹礼吓了一跳:“殿下怎么突然提到洪水了?难道陵州那边发水了?公主可有受伤?” 太子摇摇头,把信递给他。 曹礼快速看了一遍,连拍好几下胸口:“幸好幸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没有遇到大水。” 曹礼今年十八,当初也是家里发大水死了爹娘,辗转流落到京城,被人带进宫里做了太监。 太子既然有兴趣,曹礼就讲了些洪灾的惨烈。 太子:“朝廷不是每年都会拨银子专门用来修筑河堤?” 曹礼:“那都是用来修大河的,乡野地方的小河段,多少年都不会涨水泛灾,偶尔遇到大雨之年才发一回,加固堤坝不值当。” 太子:“那要是父皇非修不可呢?” 曹礼看看外面,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得看国库有没有那么多银子了。” 太子抿紧了唇,国库不丰,他经常看到父皇为银子的事发愁。 曹礼:“您是担心公主吗?别啊,您瞧瞧公主,还有心思夸赞驸马呢,说明那边的水灾不严重。” 太子重新看向信纸,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那是陈阁老的四子陈敬宗,也是他的姐夫。 太子与驸马见面的次数不多,驸马给他的印象,是长得还行,容貌上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姐姐。 “殿下,该去用饭啦。”曹礼笑眯眯地提醒道。 太子嗯了声,率先朝外走去。 东宫的午饭很丰盛,毕竟就算国库空虚,也不会苛待宫里的贵人们,光太子这顿饭,就有八菜两汤。 姐姐希望他强身健体,太子就多吃了一碗饭,内心深处,他也想长成一个能在大雨瓢泼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的英武男子。 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太子想了想,去寻母后。 “母后,姐姐是不是也给您写信了?” 戚皇后:“是啊,你要看吗?” 太子:“嗯,给我的信只有一页。” 戚皇后笑着让宫女将女儿的家书取来,有满满三页。 华阳的三封信,给父皇的只提正事,给弟弟的只叙家事,给母后的则是两者俱全。 戚皇后趁机给儿子上课:“陈阁老为人清简肃正,就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宁可自揭家短,而不是帮兄弟遮掩。” 太子面对信纸,没吭声。 戚皇后:“他虽然在家丁忧,百姓遇到危难,他也不顾危险以身作则,与百姓共进退,是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 太子终于道:“母后知人善任,为儿子选了位好先生。” 戚皇后笑了笑,摸着儿子的头道:“母后知道,陈阁老有些严厉,不过自古严师出高徒,你只需要记住,阁老受父皇母后所托,便是训你也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垂眸:“儿子明白。” 戚皇后收起信纸,关心道:“就在这边歇晌吧,等会儿直接去上课。” 太子顺从地跟着宫女去洗手净面。 躺到床上,太子却毫无睡意,一会儿想石桥镇的洪水究竟什么样,一会儿又想到了那位严厉无比的陈阁老。 姐姐说陈家的状元郎、探花郎都文弱,走山路差点摔跟头,陈阁老呢,既文弱又年纪大,是不是也摔了跟头? 眼前浮现出陈阁老跌进泥坑爬不起来的画面,太子笑了,满足地入睡。 24 第 24 章 景顺帝的批复与赏赐抵达石桥镇时,已经是八月初二。 距离那场大雨已经过去月余,洪水早已退去,镇上的街道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百姓们正为秋收做准备。 注意到有队人马朝陈家的方向去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发出了一些低声议论。 “我好像瞧见一位公公,莫不是宫里来人了?” “听说齐氏贪了不少银子,是不是事情败露,连累了整个陈家?” “不能吧,陈阁老可是好官,齐氏做的事,怎么能算在他头上?” “就是,齐氏黑了老太太的人参,给老太太喝假药,陈家早把休书送去齐家了,齐家理亏,一声不敢吭。” 那日驸马爷殴打亲叔、二房的陈继宗高声叫屈,很多百姓都听见了,之后陈家那边又陆续传出一些风声来。 有些胆大的百姓,更是追着那队人马朝陈家祖宅的方向涌去,盼着能瞧见一些热闹。 陈宅。 各房都在本本分分地守丧,听说圣旨到了,陈廷鉴忙与孙氏往前院赶,顺便派人去知会东西两院。 齐氏所为早在陈家内部传遍了,各房也都知道陈廷鉴往宫里递了请罪折子,并不意外会有旨意过来。 华阳与陈敬宗离开四宜堂,在走廊里遇到了陈伯宗、陈孝宗两家。 别人都还好,罗玉燕的产期就在这几日,肚皮撑着裙子高高鼓起,瞧着就很辛苦。 “走吧。” 三家都到齐了,陈伯宗开口道。 来到主宅前院,就见除了陈廷鉴夫妻,东院一家五口也到了,只是齐氏手上绑了绳子。 这期间齐氏与她表哥杨管事都被关在东院柴房,如今身体消瘦形容憔悴,早没了曾经在镇上横着走的耀武扬威。 “奴婢见过公主。” 小马公公正在与陈廷鉴寒暄,余光瞧见公主来了,立即丢下陈廷鉴,小跑几步来到华阳面前,跪下磕头。 他是景顺帝身边马公公的干儿子,在圣前也算得脸,华阳自然认得,惊讶道:“怎么派你来了?” 小马公公仰着头,笑眯眯回道:“皇上、娘娘想念主子,叫奴婢带了赏赐送给您,临行前皇上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好好瞧瞧公主,看看是不是瘦了。” 说着,他还真的仔细端详起公主来。 宫里的这些太监,惯会讨好人,而且讨好得特别自然,一点为难、尴尬、做作都看不出。 华阳笑着叫他起来说话。 小马公公还想多看两眼,回头好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忽然一道凌厉的视线射了过来,小马公公看过去,对上驸马爷冷峻的脸。 小马公公暗暗腹诽,他一个不全的人,又是奉命关心公主,驸马爷怎么这么小心眼? “大家都等着,你先宣旨意吧。” 华阳没有与小马公公耽误太久,带着陈敬宗走到公爹、婆母后面一排。 小马公公便也正经起来,拿着圣旨走到陈家众人面前。 陈廷鉴率领家人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罗玉燕因为肚子大,哪怕陈孝宗在旁边扶着,也慢了众人一步,面上就犯起苦来。 小马公公没在意,见众人都跪好了,他朗声宣读圣旨。 当齐氏听说自己被判了绞刑,顿时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陈廷实毕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再怨再气都喜欢了二十多年,听闻齐氏落得这个下场,他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宛如被鬼差勾走了魂魄。陈继宗低着脑袋,想哭嚎却不敢,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 “承蒙皇上宽宥,臣叩谢隆恩。” 陈廷鉴叩首领旨。 小马公公将明黄圣旨交到他手里,又转述了几句景顺帝对陈廷鉴的勉励,目光再次投向华阳。 华阳便对陈廷鉴道:“父亲,我带小马公公去四宜堂喝口茶。” 陈廷鉴颔首。 小马公公笑眯眯地跟了过来,陈敬宗猜到华阳要跟他打听宫里的事,识趣地没有立即回去。 陵州知府派了官差来,与陈廷鉴见礼过后,便要押走齐氏、杨管事。 “娘!” 陈继宗再也控制不住,扑过去抱住齐氏的腿,涕泪横流。 齐氏绝望又麻木地看向陈廷鉴、陈廷实兄弟,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拖着疲惫的身子,顺从地跟着官差走了。 陈家外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刚刚里面的圣旨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此时都对着齐氏指指点点。 小厮关上陈家的大门,将喧哗隔绝在外。 陈廷鉴肃容看着一众家人,厉声道:“今日齐氏之祸,尔等当引以为戒,再有犯者,我照样会按照律法处置,谁也别指望我会姑息!” 陈廷实只觉得大哥敲打的就是他,而且圣旨上也要大哥惩诫他了,惊恐之下两腿颤颤,又跪了下去。 孙氏忙朝儿子们使眼色。 陈伯宗、陈孝宗快步走过去,将叔父扶了起来。 陈敬宗笑笑,转身往西院走去。 齐氏之死,死有余辜。 本朝律法严惩子女不孝,包括儿媳,不提齐氏贪污,就凭她敢喂老太太喝假药,就已经犯了不孝的重罪。 小马公公还要赶着回京,给华阳留下四箱赏赐以及三封家书就告辞了。 家书分别来帝后与太子,华阳靠在次间临窗的榻上,看得津津有味。 陈敬宗进来了。 华阳警惕地往里面挪,同时捡起另外两封家书,一副防着陈敬宗窥视的模样。 陈敬宗没往她身边凑,见四个箱笼还摆在屋里,他一一打开看了看,全是绫罗绸缎,以及御寒的上等皮毛斗篷,而这些东西,明明她自己也带了几箱子过来。 “皇上、娘娘还真是疼你,唯恐你在这边吃苦。” 坐在椅子上,陈敬宗对榻上的公主说风凉话。 华阳看着信,漫不经心道:“谁让我招人疼呢,不像有的人。” 夫妻俩在各自父母面前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陈敬宗淡然喝茶:“你再招人疼,还不是嫁了我。” 华阳:…… 他到底是自贬呢,还是在自傲? 当天夜里,夫妻俩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一阵喧哗吵醒。 陈敬宗侧耳倾听,猜测道:“三嫂大概要生了。” 华阳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罗玉燕这胎是个女儿,却并不记得孩子出生的具体日子,别提侄女,她连陈敬宗的生辰都是他死后才记了下来。 为什么会记住,因为陈敬宗的忌日与生辰,是同一天。 他活着时,自己不在意不张罗,家人们也不会再特意为一个成家立业的大男人庆生。华阳嫁过来的第一年,婆母倒是对她提了提,华阳给婆母面子,当晚叫厨房给陈敬宗做了长寿面,这家伙居然以为她在暗示什么,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直折腾她到半夜。 第二年婆母再委婉提醒,华阳怕陈敬宗又乱来,只当不知,陈敬宗好像也根本没记着,照旧早出晚归地当差。 后来他死在战场,噩耗传来,华阳听婆母哭诉为何是这一天,才明白他竟是死在生辰当日。 怎么有这么苦命的人? 黑暗中,华阳同情地抱住了陈敬宗。 陈敬宗愣了愣,马上反抱回来,一手别开她散乱的长发,就往她脖子上亲。 华阳:…… 她拧他的胳膊。 陈敬宗深深吸气,撑起上半身,看着她道:“我以为你想要。” 华阳:“女人生孩子如闯鬼门关,既然知道三嫂要生了,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心思?” 陈敬宗:“她生又不是你生,与你何干?” 华阳只把他推了下去。 陈敬宗白高兴一场,仰面躺着,对着帐顶平复身体。 这边安静,前面浮翠堂的动静越来越大,没过多久,罗玉燕痛苦的叫声传了过来。 这是华阳第二次听她叫了,叫得她也身上难受,她连陈敬宗的那个都怕,无法想象生孩子该有多煎熬。 她急着转移注意力,于是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男人。 陈敬宗:“既然不想,少动手动脚。” 华阳收回手,面朝他躺着,小声道:“我怕疼,以后咱们只生一个,你觉得如何?” 她不喜亲近别人家的孩子,却想有自己的骨肉,但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再多。 陈敬宗刚平复下来的呼吸立即又重了:“大半夜的,你真要跟我聊这个?” 华阳:“跟你说正经的呢。” 陈敬宗:“正经能生出孩子来?” 华阳:…… 她生气地背了过去。 陈敬宗却贴了过来,修长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不许她躲。 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把她的力气都咬没了。 片刻后,他问:“真想给我生孩子?” 华阳气息不稳:“什么叫给你生?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是给我自己生。” 陈敬宗:“行,只要孩子是我的,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一个不少,十个我也不嫌多。” 这话又满满的全是不正经,她就一个驸马,孩子不是他的,难不成她会给他戴绿帽子? 华阳继续拧他。 陈敬宗按住她的双手,明明知道不可为,还非要白费力气。 华阳的中衣也是织锦的料子,很薄的,这要是被他蹭坏了,丫鬟看见多丢人。 “够了。”她努力装出一点都不喜欢的语气。 陈敬宗又赖了一会儿,声粗气重地躺到一旁。 华阳看着他模糊的脸庞轮廓,睡不着,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 半晌,她摸了摸陈敬宗的胳膊:“我想要孩子,可也不想太早就生,咱们多等几年行不行?” 陈敬宗偏过头,声音微冷:“什么意思?等的这几年都不许我碰你?” 华阳:“不是,只是晚点生孩子,总有别的办法避孕。” 她的姑母安乐长公主早就死了驸马,府里的面首基本没断过,如何在不伤身子的情况下避孕,姑母肯定有妙计。 等年后除了丧,她写信问问姑母。 现在就算了,免得姑母以为她不想早生孩子是假,丧中寂寞是真。 25 第 25 章 黎明前后,罗玉燕终于生下了女儿,母女平安。 婴孩洪亮的哭声传过来,华阳松了口气,因为两家院子太近,罗玉燕痛苦了一整晚,她这边也睡得不安生。 头昏脑涨,见陈敬宗翻了个身,显然心里也挂念着兄嫂那边,华阳随口道:“恭喜,你又多了个侄……你希望是侄子还是侄女?” 想起浮翠堂还没派人过来报喜,华阳及时改口。 陈敬宗:“随便,又不是要我养。” 华阳:…… 她只管自己睡了。 天亮之后,夫妻俩一起去浮翠堂道喜。 他们竟然是来的最晚的,堂屋里面,孙氏正抱着一个宝蓝缎面的襁褓笑眯眯地逗弄,陈廷鉴坐在旁边,偏头看着妻子与孙女,一手摸着长髯,面容儒雅却又不怒自威。 “父亲,四弟与公主来了。” 陈孝宗最先瞥见院门口的身影,低声提醒道。 陈廷鉴回神,马上站了起来。 “父亲总是如此见外,以后家里有什么喜事,儿媳都不敢再来了,免得坏了一家人和乐的气氛。” 华阳扶住婆母,故作不满地对公爹道。 陈廷鉴惭愧地笑笑。 华阳看向襁褓里的小侄女,刚出生的娃娃脸蛋又红又皱巴,华阳只能违心地夸:“这孩子,刚出生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会像三嫂一样花容月貌。” 陈敬宗在旁边嗤了一声。 陈孝宗幽幽地瞥过来,虽然公主的夸赞只是客气之词,可老四身为亲叔,难道不盼望侄女长得好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拆台? 孙氏也瞪过来,警告老四不要捣乱。 陈敬宗靠近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襁褓,见小侄女长得像个猴子,他实在夸不出口。 华阳扫视一圈,发现大嫂俞秀不在,猜测应该是在内室探望罗玉燕。 罗玉燕昨晚生女,这会儿内室肯定还有些味道,华阳不想去闻,左右她是公主,妯娌间的虚礼要在她的身份前让步。 这时,东院那边也派人来了。 齐氏已经被关进了府城大牢,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不适合来浮翠堂道喜,就派了陈继宗的妻子郭氏出面。 郭氏与华阳差不多的年纪,乃齐氏从陵州府的书香之家为儿子聘来的儿媳,出阁前温婉知礼美名远扬,若非陈继宗有个做阁老的伯父,郭家断不可能将女儿下嫁给一个不喜读书的镇上纨绔。郭氏呢,嫁过来后上有强势专断的婆母,丈夫又粗鲁不知上进,时间一长,郭氏就变成了一个影子似的儿媳。 面对陈廷鉴这一支的高官贵戚,郭氏本就没有底气,婆母再一入狱,郭氏越发不敢抬头。 她紧张局促地往堂屋走来,手中牵着三岁的儿子虎哥儿。 儿子虽然年幼,这时候也能给她一些勇气,不然她怕自己走路都要出错。 陈伯宗看向虎哥儿。 虎哥儿长了一对儿肥肥大大的耳垂,整个陈家都没有人长这种耳垂,倒是齐氏的表哥杨管事,耳垂如此。 陈伯宗再看向父亲。 陈廷鉴坐在主位,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伯父、伯母,恭喜你们又添了个孙女。”郭氏努力挤出个笑脸,又朝陈孝宗道喜。 孙氏对这个侄媳妇很是怜惜,慈爱地与她寒暄。 “你们坐,我先回去了。”陈廷鉴突然站了起来。 陈伯宗跟着道:“我送父亲。” 陈孝宗也想送送,陈伯宗摆摆手,让他招待宾客。 出了浮翠堂,陈廷鉴的面容彻底沉了下来,吩咐长子:“中秋之前,尽快办好。” 陈伯宗:“是。” 陈孝宗、罗玉燕为刚出生的女儿起名婉清。 婉清洗三这日,陈家在主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家宴,除了罗玉燕要坐月子,婉清又太小,其他人都到了。 华阳与陈敬宗还是并肩坐在一张席案前。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实父子俩。 陈廷实瘦了一圈,瞧着失魂落魄的,又必须强颜欢笑,不敢在大哥一家有喜事的时候摆出丧脸。 陈继宗比他硬气,他才失去母亲,心情不好,冷着一张脸,就差直接跟大房一家扯破脸皮。 家宴结束,华阳与陈敬宗回了四宜堂。 没什么事,华阳准备歇个晌。 陈敬宗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齐氏的账本是我翻出来的,我那堂弟可能会心怀怨愤,以后你不要单独去后面的花园,带上丫鬟也不行,真想去散心,我会陪你。” 四宜堂很安全,华阳也不会轻易出陈宅,就怕陈继宗犯起混来,躲到花园里伺机报复。 华阳闻言,冷笑道:“他还敢谋害我不成?” 陈敬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只需再在这边住几个月,犯不着冒险。”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继宗之前就敢窥视她的美貌,现在身负丧母之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华阳垂眸,陈继宗不来谋害她,等除了丧有机会出门,她也会收拾陈继宗。 当年公爹死后背负的第二条罪名,便是纵亲犯科。 卷宗上写,陈继宗是个纨绔,仗着朝中有长辈做官,在石桥镇一代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想欺凌谁就欺凌谁,闹得不大百姓默默忍气吞声,闹得大了,陈继宗拿出一笔银子,也就成功堵住了受欺百姓的口。百姓们顾忌他是陈阁老唯一的侄子,料定陈阁老会袒护侄子,有冤也不敢上报,怕承受陈家的报复。 公爹死后,弟弟下旨查抄陈家,石桥镇附近的百姓见锦衣卫都来了,猜到陈家要倒,便纷纷将陈年冤情上告。 一切都是陈继宗所为,可陈继宗算什么东西,微不足道,罪名自然落到了公爹头上。 然而陈继宗频繁作奸犯科的那几年,正是公爹升任首辅在朝堂大刀阔斧改革的关键时候,全国上下大大小小多少事要等着公爹处理,祖宅的陈廷实懦弱齐氏专横,他们将儿子所为隐瞒下来,公爹如何知情? 现在公爹就在石桥镇,华阳也知道陈继宗去年已经犯下了一桩案子,只要受害的那户人家敢来告状,公爹能坐视不理? 若非丧期不好出门,华阳早就动手了。 不过,陈敬宗的担心也有道理,陈继宗长得高高壮壮,真藏在花园硬扑上来,她与朝云朝月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几个月你都别进山了。” 华阳望着陈敬宗道,陈家的院墙不高,他能翻来翻去,别人也能。 陈敬宗颔首:“我跟老头子说过了,让护卫加强巡岗,保证咱们这一边随时随刻都有人盯着。” 华阳想,不管外面有没有护卫,只要陈敬宗不离开四宜堂,她就什么都不怕。 念头落下,华阳满意地捏了捏他结实有力的胳膊。 武夫好啊,换成状元郎或探花郎,真有歹人来了,那兄弟俩也未必打得过。 陈敬宗:…… 是不是因为发现他能帮她挡虫子、背上山、防歹人等实际上的用处,最近她才对他稍微和颜悦色? 次日,陈敬宗在四宜堂前后的院墙下巡视一番,琢磨着挖排陷阱,以防外面有人翻进来。 这时,陈宅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哭声,口中喊着冤情,求老头子为她做主。 陈敬宗立即回了四宜堂。 华阳也听到了,夫妻俩在四宜堂的院门口碰上。 陈敬宗:“你也想去看看?” 华阳点头。 夫妻俩并排走在走廊上,就见陈伯宗、陈孝宗也分别出来了,罗玉燕要坐月子,想看热闹却有心无力,俞秀则是被陈伯宗要求留在了家里。 陈伯宗敢管自己的妻子,不敢干涉公主弟妹的自由,点头见礼后,四人一起去了主宅。 陈廷鉴、孙氏已经到了。 “老爷,外面有人闹事,围了一圈的百姓。”管事守在门内,很是头疼地道。 陈廷鉴:“开门。” 家主有令,管事忙叫小厮把门打开。 华阳借着陈敬宗的肩膀挡住半边脸,朝门外望去,就见最前面跪着一对儿年轻的布衣夫妻,男子脸色沧桑,女子面容清瘦却肤色白皙,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见到陈廷鉴,女子哭着磕头:“阁老,民妇有冤,求阁老替民妇做主!” 陈廷鉴走出门,因女子哭得太令人动容,他威严的神情缓和了几分,低头问道:“既有冤情,为何不去官府陈诉?老夫丁忧在家,不宜越俎代庖。” 女子跪伏在地,泪流不止:“禀阁老,民女要告之人,便是您的侄子陈继宗。先前不敢告,是怕阁老袒护亲侄,前几日听闻阁老大义灭亲将齐氏送进了大牢,民妇才生出希望,特来请阁老为我们夫妻主持公道。” 陈廷鉴皱起眉头,看向院内。 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恰好在此时赶了过来,陈廷实不认得跪在地上之人,陈继宗却在看到男人的脸时,惊得停下脚步,脸色几番变化,显然心中有鬼。 陈廷鉴收回视线,继续问那女子:“你有何冤?” 这话让女子的哭声越发悲痛起来,抽泣良久,她才勉强能说出清楚完整的句子,埋着头道:“民妇是赵家镇人,五年前嫁到本镇,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民妇在溪边洗衣,陈继宗忽然,忽然出现,强行将民妇拖至偏僻处……民妇不敢声张,没想到他变本加厉,竟屡次寻至民妇家中,一次被我丈夫撞上,陈继宗身强体壮,我丈夫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还扬言如果我们敢将事情闹大,他便要我丈夫的命!” “满口胡言,我根本不认得你!” 陈继宗跑出来,扑通跪在陈廷鉴面前,红着眼睛表清白:“伯父不要信她!这人分明是看我娘出了事,她便来冤枉我,想从咱们家拿好处!” “我没有胡说!” 那女人见到陈继宗便如疯子似的,扑到陈继宗身上要扯他的衣裳:“你个畜生欺我多次,我抓过你的背咬过你的肉,你敢不敢露出疤痕让阁老验证!” 陈继宗猛地推开她:“我身上疤痕多了,都是我妻子所留,与你何干!” 内院,郭氏本就因为女子的指认花容失色摇摇欲坠,忽听陈继宗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扯进来,还是那种不堪入耳之事,郭氏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上脑,极度的羞耻过后是彻骨的恨意,失控地哭吼道:“我没有!陈继宗你自己不是人,休想再毁我的清誉!” 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听从父母的劝说,嫁进陈家! 百姓们最爱看热闹,尤其是这种带着点男女私密的丑闻,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 陈廷鉴闭了闭眼睛,指着陈继宗对管事道:“将他绑住,带到祠堂审问。” 26 第 26 章 陈伯宗是状元郎出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后来一直在大理寺做事,平时专与各种刑狱案件打交道。 这次,陈廷鉴依然让长子主审此案。 考虑到此案涉及到女子的难言之隐,孙氏、华阳、陈敬宗等人都没有跟过来,选择在前院等消息,而陈继宗的妻子郭氏早就不堪清誉受损,跑回东院哭了。孙氏急急派了大儿媳俞秀过去安抚,免得郭氏想不开做傻事。 祠堂。 陈廷鉴让长子坐主位,他与弟弟陈廷实坐在一旁。 赵氏夫妻与陈继宗都在地上跪着。 赵氏字字带泪。自打她被陈继宗侮辱,夜夜都承受着噩梦的煎熬,后来丈夫又因此断腿,夫妻俩的日子雪上加霜,再无往日的恩爱甜蜜。 他们惧怕陈家的权势,本来都准备认了,好在老天爷有眼,陈阁老回来了! 昨日赵氏去买菜,听见有人说陈阁老正在暗中调查齐氏有没有行其他为非作歹之事,准备趁此机会一次肃清,赵氏压抑了一年的怨恨之火顿时死灰复燃,与丈夫商量过后,她宁可坏了自己的名声,宁可承受街坊们的背后指点,也要来陈家伸冤! 她说一句,陈继宗就反驳一句,坚决不认。 因为事情发生在去年,所谓身上的抓痕咬痕,也不可能被当成证据。 当陈伯宗询问赵氏是否还有其他证据,陈继宗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这种事,除非被人抓个现场,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赵氏哭着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摔断的两块儿玉佩:“这是他第一次寻到我家,我反抗时他落下来的!” 陈继宗冷笑:“这玉佩我早丢了,原来是被你拾得,黑心贪下。” 赵氏:“你后腰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灰色胎记!” 陈继宗:“我小时候常在河中洗澡,被你丈夫看见了,现在拿来污蔑我。”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 陈廷实看看儿子,再看看赵氏,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停在抖。他不愿意相信儿子做了那等禽兽不如伤天害理之事,可赵氏的眼泪与愤怒,实在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在陈继宗咬定赵氏污蔑的时候,赵氏看眼丈夫,忽然低下头,眼泪无声滚落,声音悲戚而绝望:“阁老,陈继宗身边有个叫刘胜的小厮,他第一次在溪边欺我时,刘胜是他的帮凶。” 她的丈夫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地朝陈继宗扑去! 陈继宗正要还手,陈廷鉴猛地一拍桌子! 陈继宗受惊,脸上被赵氏的丈夫一拳击中,这时,陈伯宗赶了过来,将赵氏的丈夫拉到一旁,朝外道:“速带刘胜来此!” 闻言,陈继宗擦擦嘴角的血,轻蔑地看向赵氏,笑话,刘胜跟了他七八年,岂会背叛他?真作证了,坐实他强/奸的罪名,刘胜这个帮凶也别想好过。 一刻钟后,刘胜被人带到,他跪在陈继宗身后,一开始还狡辩,被陈伯宗厉声追问他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究竟做了什么而两次回答居然对不上时,刘胜终于崩溃般,磕着脑袋承认了陈继宗的禽兽之举。 陈继宗还想否认,刘胜又提到一个小厮,对方也曾跟着陈继宗前往赵氏夫妻家中,负责在外面通风报信。 两个小厮加在一起,把陈继宗几番欺/辱赵氏的经过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伯父,你别听他们的,他们都冤枉我!” 陈继宗一个人说不过三张嘴,跪着爬到陈廷鉴面前,喊冤喊得嗓子都要叫破了。 陈廷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按照律法,强/奸妇人者,当绞,你若觉得冤枉,去与知府说。” “来人,押送他去知府衙门!” 陈廷实瘫坐在了椅子上。 陈继宗见外面的人竟然真的要过来绑他,惧怕愤怒之下,竟甩开两个小厮,夺命般往外跑。 前院厅堂,孙氏正把陈廷实以前寄给他们的书信递给华阳看,无奈道:“京城与陵州隔了两千五百里地,除了逢年过节派人来祖宅送节礼,这边出了什么事我们真是无从得知,虽然如此,若赵氏所说为真,那我与你们父亲也难以推卸失察之罪,实在愧对同镇百姓,愧对皇上。” 华阳:“母亲不必自责,史书所记,多少贤臣良将都因亲戚犯事而受牵连,因人精力有限,有些近在眼前的亲戚都难约束,更何况隔了千里之遥,只要能及时纠察秉公处置,不叫百姓蒙冤恶戚横行,父亲与陈家的清名便不会受损。” 陈孝宗面露钦佩,庆幸公主通情达理,没有因为东院的事看低他们。 陈敬宗看着华阳湿润娇艳的唇瓣,想的却是这人哄起二老来嘴像抹了蜜,对他却总是挑剔。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 陈敬宗第一个冲出厅堂,瞧见陈继宗野兽脱笼般逃窜的身影,猜到案子有了结果,他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不多时,在孙氏忧心忡忡的目光中,陈敬宗拧着陈继宗的胳膊将人押了回来。 陈继宗发髻散乱,左边半张脸有明显的在地上摩擦过的痕迹。 陈伯宗带着赵氏夫妻过来了,他将亲自陪他们走趟知府衙门。 祠堂。 陈廷实跪在兄长面前,双手扯着兄长的衣摆,哭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惨:“大哥,齐氏虽然可恨,可继宗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陈家的骨肉,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陈廷鉴目光冷肃地看着院子:“律法面前,没有亲情,更何况,他骨子里流着的,未必是陈家的血。” 陈廷实哭声一顿,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陈廷鉴扯出衣摆,坐到主位上,心中有气,话也不想说。 可陈廷实还泪汪汪地看着他,又蠢又笨的模样。 陈廷鉴顿了顿,对着衣摆上的泪痕道:“齐氏出事时,我让伯宗审问东院所有下人,你也知道,伯宗在大理寺当差,外面那些凶神恶煞都难以在他面前隐瞒什么,更何况家里这些仆妇,其中有两人神色不对,伯宗细审之后,她们交待,原来齐氏与杨管事早有私情,常以算账为由单独相处。” 齐氏与杨管事,既是表兄妹,又是当家太太与账房管事,单独相处片刻似乎也没什么,但次数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泄露痕迹,叫人猜到他们行了苟且。 除此之外,陈伯宗早从刘胜二人口中审出陈继宗的恶行,只是要等圣旨降罪齐氏后才好处置,因此拖延至今。 当然,这点没必要告诉弟弟。 陈廷实震惊地张着嘴,先是不信齐氏敢那么做,却又想起一些画面,齐氏给杨管事的笑脸,比给他的多多了。 可,他与齐氏睡过那么多次,继宗真不是他的儿子? 他眼珠子转动,陈廷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更沉了几分:“单凭相貌,继宗长得像齐氏,难以分辨,可你看看虎哥儿,尖鼻子肥耳垂,跟杨管事几乎一模一样!” 陈廷实眼睛流泪,嘴上却道:“杨管事是齐氏的表哥,是虎哥儿的表舅爷,有相似也算正常?” 归根结底,他无法接受妻子给他戴了二十多年的绿帽,无法接受儿孙都不是他的! 陈廷鉴:“这种事情你我怎么争辩也难以得出定论,你放心,我已经交代过伯宗,让他请知府将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起,他再暗中观察。倘若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杨管事肯定知情,他必然会因儿子入狱而着急,倘若继宗是你的种,杨管事痛恨你我,只会为继宗入狱幸灾乐祸。”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陈廷实否认不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证明继宗是我的儿子,大哥能救他出来吗?” 陈廷鉴垂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其实死罪也免不了,只是先这么说,让弟弟暂且不用太难受。 别说假侄子亲侄子,就是儿子们敢奸/污民女民妇,他也会亲手将人送进大牢! 陵州城,知府衙门。 李知府听闻陈阁老家的大公子来了,热情地出来迎接。 陈伯宗没跟他客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不可能有那个心情,只将事情原委道明,请李知府秉公重审一遍,还赵氏夫妻公道。 李知府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陈家这是真的要大义灭亲,还是做做样子? 陈伯宗看他一眼,道:“按照律法,赵氏所言与刘胜二人的口证都能对上,已经足以判决,若大人觉得证据不足,我会再寻其他证人过来,协助大人。” 李知府立即明白了,陈家是真的要再灭一亲! 他忙道:“够了够了,大公子在大理寺当差,断案如神我等早有耳闻,大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一定差不了。” 陈伯宗不喜他这奉承姿态,却也没必要坏了和气,提议将陈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处。 是夜,陈伯宗来了知府大牢。 他隐在暗处,观察牢房里面的杨管事、陈继宗。 陈继宗中午关进来的,早跟杨管事骂过陈廷鉴一家了,他这种恶人,自然不觉得强迫一个民妇算多大的错,反而认定陈廷鉴看不起他们这些没出息的亲戚,宁可狠毒地送他们去死,也不想留着给他丢人。 杨管事不敢小瞧陈廷鉴,他猜测,陈廷鉴已经发现他与齐氏有私情。 再加上虎哥儿那孩子竟然继承了他的一些容貌特征…… 他与齐氏是死罪,儿子强/奸也是死罪,既然都要死了,死前还是父子相认吧。 杨管事抱住儿子,低声说了一番话。 陈继宗愣住了,半晌之后,他突然抓住杨管事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 他恨啊,如果他是货真价实的陈家子嗣,陈廷鉴怎么可能会狠心要他的命? 杨管事并不反抗,目光慈爱又心疼地承受着儿子的怒火。 陈伯宗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去。 次日一早,陈伯宗骑马出了府城,半个时辰后,抵达陈宅。 陈廷鉴叫来弟弟,一起听长子禀报。 为了让叔父彻底死心,陈伯宗将杨管事与陈继宗父子相认的画面描绘成了“相拥而泣”。 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露出来的侧脸白如纸。 陈廷鉴示意长子退下,他握住弟弟的肩膀,道:“郭氏没有任何错,是咱们陈家委屈了她,如果她愿意,我会写封和离书,厚礼送她归家。至于继宗,他违背祖训触犯律法,不配再做陈家的子嗣,你写封恩断义绝书将他逐出家门,如此,既能断了他与家里的关系,也掩盖了齐氏所为,于你的颜面无损。” 陈廷实根本还没有想那么远,可大哥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 来自兄长的关心让陈廷实又找到了活着的感觉,眼泪再度汹涌而出,痛苦地跪了下去。 陈廷鉴:…… 他烦躁地看着门外。 陈廷实哭够了,抽搭着道:“我都听大哥的,那孽种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了,郭氏还年轻,回家改嫁了也好。虎哥儿怎么办?我不想养他,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丢了,他又什么都不懂。” 陈廷鉴:“杨家住在城内,我会派人悄悄将虎哥儿送过去,他们自然明白,对外就说继宗罪孽太重,你将虎哥儿送去寺里修行,日日念经替父减轻罪过,过两年再报病逝。” 陈廷实连连点头,大哥如此聪明,天生就是做官的料。 他红着眼圈走了,陈廷鉴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捏着额头。 孙氏从侧室走出来,默默给他倒了一碗茶。 陈廷鉴发出一声长叹。 孙氏一点都不心疼,还很阴阳怪气:“现在发现了吧,咱们家老四多好,既不作奸犯科,也不用老大不小还让你帮忙擦腚。” 陈廷鉴:…… 27 第 27 章 陈伯宗离开主宅后,直接回了观鹤堂。 婉宜与大郎都去学堂读书了,俞秀坐在次间,一边做针线一边惦记着出门的丈夫。 听院里丫鬟们给丈夫行礼,俞秀心跳加快,放下针线穿上鞋子,匆忙往外赶。 陈伯宗昨夜在陵州城里睡的,穿的还是出发时的衣袍,上面多了些褶皱,可他长身玉立气质卓然,如松如柏。 “回来了,知府那边怎么审的?” 俞秀关切地问。陈继宗毕竟是公爹唯一的侄子,是丈夫的堂弟,俞秀下意识地觉得,公爹与丈夫可能会希望知府那里网开一面。而且昨日祠堂审案时,俞秀一直在安慰堂弟媳妇郭氏,回来后丈夫都出发了,没有人告诉她陈继宗究竟是真的犯了案,还是被人冤告了。 若陈继宗是陌生人,俞秀一定会嫉恶如仇,可陈继宗是夫家的至亲,俞秀便不好先把人往恶了想,万一得罪了丈夫呢? 陈伯宗看看她,冷声道:“他凌/辱赵氏证据确凿,放到哪里审案都难逃绞刑。” 俞秀震惊地捂住胸口。 陈伯宗:“他罪有应得,父亲已经决定将他逐出家门族谱除名,你也不必再把他当堂弟看,说些客套惋惜之词。” 他并不想听。 男人如此严厉,俞秀白着脸低下头。 陈伯宗正要叫人备水沐浴,走廊那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想到三弟那边探头探脑的小丫鬟,陈伯宗去了书房。 果然,没多久,陈孝宗来了。 兄弟俩在书房说话。 陈孝宗很是惊讶:“真要处死啊?” 当然,陈孝宗小时候就搬去了京城,与老家的堂弟没有太深的感情,更何况堂弟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他只是太过意外,看眼窗外,低声道:“二叔就那一个儿子,他能受得了?这会儿肯定跪在父亲面前哭呢吧,父亲就不怕二叔痛失爱子有个三长两短?” 回家这么久,陈孝宗早看出来了,父亲对弟弟可比对他们这些儿子宽容、耐烦多了,他们兄弟若是敢露出那种窝囊样,父亲敢直接家法伺候。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陈伯宗反感地皱起眉头。父亲严厉教养子女,那都是应该的,二叔再窝囊,都在老家孝顺了祖母三十年,即便最后齐氏害了祖母,那也无法抹消二叔之前的孝敬。否则没有二叔,父亲如何安心在京城施展抱负,母亲又如何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们。 父亲对二叔有愧,自然会放软态度。 “受不了也得受着,身为官员亲属本该以身作则,他却明知故犯,怨得了谁。” 为了二叔的颜面着想,堂弟的真正身份将只有他、父亲母亲以及二叔知晓,连亲弟弟陈伯宗也不会泄露。 陈孝宗知道他嘴巴严,想了想,跑去主宅寻母亲了。 大事上孙氏都支持丈夫,丈夫要保密,她也不会告诉老三。 陈孝宗唏嘘道:“父亲就不怕二叔恨死他?” 孙氏冷笑:“老四不把他当爹,他都不在乎,会在乎少个弟弟?” 孙氏:“行了,这事已经定了,孩子们都在学堂,你这个教书先生怎么跑回来了?别怪我没警告你,你老子最近心情肯定不好,你仔细撞上去。” 陈孝宗只好灰溜溜地去带孩子。 四宜堂。 珍儿将探听到的前面两院的动静报给了公主。 珍儿退下后,华阳看向靠在榻上悠哉翻戏本的陈敬宗:“这么大的事,你不去打听打听?” 陈敬宗语气散漫:“不用打听,该告诉你的,老头子不来,也会使唤母亲走一趟。” 华阳笑了,见他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华阳奇怪道:“你对齐氏没感情,我能理解,陈继宗毕竟是你的堂弟,如今他可能会判死罪,你……” 陈敬宗看过来:“他自己找死,我同情什么?更何况,他也未必是我堂弟。” 华阳:…… 这可比什么话本子曲折离奇多了,华阳不由地凑到陈敬宗身边,抢走他的话本子,小声道:“什么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 秋阳明亮而温融,从她背后的纱窗洒落进来,陈敬宗看看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再看看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唇:“亲我,我就告诉你。” 华阳神色一变,将话本子摔到他胸口,转身就要回去。 陈敬宗却从后面扑过来,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往榻上一压,他便整个趴在了她身上。 当陈敬宗终于抬起头,华阳的长发乱了,粉腮红了,樱桃似的唇瓣亮晶晶地泛着润泽水色。 “齐氏容貌太艳,二叔压不住她。” 取了报酬,陈敬宗扶起华阳,他自觉地靠回去,继续翻动话本。 因为料到主宅可能会来人,华阳先去内室整理发髻,收拾齐整后再出来,坐在他旁边,疑惑道:“你二叔就是太过老实,长得也不差,又是内阁阁老的亲弟弟,齐氏能嫁他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还敢瞧不起二叔,甚至去做那种事?”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老实,长得也不差,你不也瞧不起我?” 华阳嗤笑:“你可以跟你二叔比,齐氏算什么东西,敢与我相提并论?” 陈敬宗:“身份是虚的,人心都一样,你偷偷打量过大哥三哥多少眼,别以为我没看见,若有个俊美无双又温润如玉的小太监成天在你身边伺候,你敢保证你不会做点什么?” 华阳:…… 陈敬宗:“杨管事的容貌虽然与如匪君子毫不沾边,可如果齐氏偏就喜欢他那样的,两人背着二叔搞在一起又有何稀奇。” 他又说起东院,华阳暂且不跟他生气,瞪着他道:“这都是你猜的,凡事总要讲证据。” 陈敬宗顿了顿,道:“第一,大哥早就审问过东院所有下人,刘胜那种小厮,跟着陈继宗做过亏心事,他受审时肯定会露出痕迹,瞒不过大哥。大哥知道了,老头子也就知道了。” “第二,赵氏先前被侮辱那么多次、他丈夫被打断腿夫妻俩都能忍气吞声不敢报官,又过去了一年,说明夫妻俩已经认命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陈继宗真是我们家的种,老头子怎么可能还旧案重审执意将他往死路上推,最多想办法用银钱补偿赵氏夫妻。” “因为陈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老头子才无法忍受,想办法在后面推了赵氏夫妻一把,让他们敢来伸冤。” “所以,从老头子对他的态度,便能往前抽丝剥茧。” 华阳不信:“父亲不是那种人。” 陈敬宗笑笑,道:“你一直都很钦佩老头子。” 华阳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公爹值得她钦佩。 陈敬宗:“那我举个例子,如果老头子杀了一个好人,而且完全有办法遮掩这件事,你会秉公揭发老头子,还是因为钦佩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华阳沉默。 陈敬宗:“你看,你对老头子只是钦佩罢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都能为老头子做到如此,更何况老头子对亲侄子?” 华阳别开脸,半晌才道:“我相信父亲,他不会滥杀好人。” 话音落下,她的神色也恢复了坚定。 陈敬宗看着她,意外道:“就因为他是阁老,年轻时中过状元,长得也仪表堂堂?” 华阳不能解释,那么多届内阁与春闱,单纯的阁老、状元身份并没有什么稀奇,她对公爹的钦佩,来自公爹担任首辅那些年,为朝廷为百姓的鞠躬尽瘁。 对上陈敬宗探究的视线,华阳忽地一笑:“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而他是你的父亲,我爱屋及乌。” 陈敬宗:…… “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 朝云的通传打断了夫妻俩的谈话,华阳笑笑,出去迎接婆母。 陈敬宗摇摇头,继续在榻上靠着。 孙氏跟着公主儿媳走进来,看到他这姿态就是一阵嫌弃,在自家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也就罢了,怎么到了公主身边还如此不讲究? “娘别怪驸马失礼,他刚刚出恭时间太久,腿麻了,走不动路。”华阳扶婆母坐下,一本正经地道。 陈敬宗:…… 他只是分析了一下老头子,算不上说老头子坏话,她就这么损他? 孙氏看过来,见儿子的耳垂微微泛红,心道,幸好儿子的脸皮也没有厚到无可救药。 “不理他,我过来是跟你说下东院的事。”孙氏只当儿子不存在,提起了陈继宗的案子。 华阳:“他罪有应得,只可怜了二叔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父亲大义灭亲,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孙氏:“养不教父之过,不管儿子变成什么样,那也是他们当爹当伯父该承担的。” 陈敬宗微微眯了下眼睛,怎么觉得母亲这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 孙氏拍着华阳的小手,后脑勺对着榻上的儿子:“就说有的家里,儿媳都知道关心婆母,又是雨里送油衣又是扶着走路,那做儿子的,空长了一身好肉,却连出去迎一下都懒得动,怪谁呢,归根结底还是爹娘没教好,只委屈了好好的儿媳。” 华阳低头忍笑。 陈敬宗坐了起来,反驳道:“都是一家人,天天讲究那些虚礼,您也不嫌费事。” 孙氏:“不讲究虚礼,你倒是给我来点实惠的,实惠的没有,虚礼也无,我只能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娘。” 陈敬宗:“怎么样叫实惠的?像大哥那样给您讲书,还是像三哥那样给您捶肩捏背?书我不会讲,捶肩捏背,您想要就来我这边,或是定个别的地方,反正别指望我三天两头的去你们院里。” 他对母亲没意见,只是不想看见老头子。 孙氏:“指望?谁稀罕看你的冷脸!” 说完,孙氏与华阳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告辞了。 陈敬宗跳下地,快速穿好鞋,然后在次间拦在母亲面前,弯下腰。 孙氏:“干什么?” 陈敬宗:“路远,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背您回去。” 孙氏又气又笑,不想叫儿子背,却被陈敬宗拉住胳膊,硬是拉了上来,把孙氏笑得脸都红了。 华阳站在廊檐下,看着陈敬宗健步如飞地背走婆母,也是一脸的忍俊不禁。 陈敬宗一直将母亲背到正院门外。 孙氏站好了,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叹口气,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你也成家了,多的娘不说,好好跟公主过日子,嘴巴甜一点,别动不动呛人。” 陈敬宗抿唇,听见院子里有人往外走,他扶正母亲头上歪掉的发簪,转身离去。 陈廷鉴负手行至院门前,便只见妻子与她身边的丫鬟。 孙氏表情淡淡,绕过他进去了。 陈廷鉴:…… 28 第 28 章 陈继宗毕竟是陈廷鉴的侄子,陵州知府审理完此案后,立即将案情呈递到了京城。 景顺帝性格温和仁厚,而这份温仁主要集中表现在他想偏袒的臣子身上,所以即便有人将对方的罪证一一摆在他面前,他也能装糊涂,不肯重罚对方。 景顺帝倚重信赖自己的内阁,信赖到他自己在后宫享乐,完全把朝政交给内阁。 阁老们或许政见不同,但都是他的心头肉,其中就包括陈廷鉴。 如果陈廷鉴想偏袒亲侄,景顺帝会网开一面,找借口打陈继宗一顿板子再放了,可陈廷鉴不想偏袒,亲自把侄子送进大牢,态度坚决,那景顺帝也就不再费心,批准了对陈继宗处以绞刑,并且亲手题写“铁面无私”的四字匾额,派人送往陵州府。 匾额送到石桥镇的陈家,已经是九月中旬。 陈廷鉴跪接了匾额,将匾额高悬在陈家主宅澹远堂内,带着一家老小拜了三拜,并以齐氏母子为例,再次告诫家人不可贪赃枉法、祸害乡邻百姓。 华阳看向陈廷实。 齐氏母子关在知府大牢,用不了多久就要问斩,郭氏带着陈家的厚礼回了娘家,虎哥儿据说是送去了远地一座名寺。 整个东院,如今就剩下陈廷实一个主子。 年近五旬的男人,耷拉着肩膀脊背微弓,孤零零地站在那,显得很是可怜。 华阳对他却没有半点同情,无论齐氏贪污还是陈继宗祸害民妇,这都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事,陈廷实竟然蠢到毫无察觉。 看看陈敬宗,她只是用欣赏的眼神打量过两位夫兄几次,陈敬宗都发现了,还在那阴阳怪气她可能会养男宠,如果华阳真想养男宠,也许这边她刚把男宠选好,陈敬宗就杀过来了,怎么可能叫人给他戴二十多年的绿帽。 华阳更欣赏公爹的雷霆手段,彻底铲除了陈家祖宅这边的两个祸根,回京时再把陈廷实这个老实人带回去就近盯着,“纵亲犯科”这个罪名便大概再也无法扣在公爹头上。 · 陈廷鉴收到帝王赐字的第二天,陈宅来了一位贵客。 通常遇到服丧,丧期主人家不宜出门,宾客们冒然上门也是失礼,除非有符合情理的理由。 既然是贵客,陈廷鉴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父子四人齐齐来到门前。 陈宅门外,又围了一圈跑来看热闹的百姓。 一个媳妇原本正在家里打扫院子,听到街上喧哗,丢了扫把兴致勃勃地赶来,挤到人群中间,往前一探,就见陈宅门口停了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车后跟着八个强壮的侍卫。马车之前,站着一位头戴翼善冠身穿绛紫衮龙袍的肥胖男子,看背影腰比水桶还粗! “这是谁啊?” “废话,咱们陵州城就一个湘王,你说他是谁?” 这时,陈廷鉴父子出来了,由陈廷鉴带头行礼:“草民拜见王爷。” 百姓们都叫他阁老,然而他现在丁忧在家,没有官职在身,是以自称“草民”。 湘王白胖脸小眼睛,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他虚扶一把,叫陈廷鉴免礼。 陈廷鉴看他一眼,垂眸道:“不知王爷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湘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眯眯地打量陈廷鉴。 他与陈廷鉴可是老熟人。 陈廷鉴十二岁中秀才的时候,嫡母太妃就在他面前狠狠夸了一通陈廷鉴,叫他以陈廷鉴为榜样。等陈廷鉴十六岁中了举人,嫡母又把陈廷鉴拎出来夸,夸的有多好听,对他的嫌弃之词就有多难听。湘王便跑出来,亲眼看看陵州府这位百年难出的才子到底长什么样。 年轻时的陈廷鉴自然不必多说,让湘王意外的是,已经五十岁的陈廷鉴,竟依旧风度翩翩。 看看陈廷鉴那把随着秋风微微飘扬的美髯,湘王摸自己胡子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笑呵呵地夸道:“三十年不见,阁老风采不减当年啊。” 陈廷鉴不卑不亢:“王爷谬赞。” 目光扫过湘王肥滚滚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夸的,他连礼尚往来的客套之词都没回。 湘王并不在意,看向陈宅里面,语气郑重了几分:“听闻皇上赐了字给你,本王便是特来瞻仰御笔的,以求能感沐圣训,时时刻刻鞭策自身。”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 陈廷鉴侧身道:“王爷请入内。” 湘王把手一背,大摇大摆地跨了进去,侍卫们都留在外面,只带一个心腹近卫随行。 百姓间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听说阁老的祖父在湘王府做过护卫,湘王年轻时嫉妒阁老的才名,以祝贺为名给陈老爷子灌酒,陈老爷子不胜酒力,醉死了。” “嘘,你不要命了,没看见那些侍卫?” 秋风一吹,侍卫们冷眼看来,百姓们顿时不敢再吭声,三三两两地散去。 澹远堂,湘王看到景顺帝的匾额,煞有介事地跪下,拜了三拜。 陈廷鉴父子四个也只好跟着一起拜。 拜完,湘王径直坐在主位上,看着站在一侧的陈廷鉴,摇头惋惜道:“听说你就要升首辅了?哎,你们老太太,走得真不是时候。” 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的脸都沉了下去。 陈廷鉴淡然道:“家母年过花甲,已算是长寿有福之人,能得王爷惦念,更是再无任何遗憾。” 湘王:“本王怎么听说,老太太是因为吃了假人参没的?你啊你,还是太节俭了,倘若多送两支老参回来,亦或是跟本王打声招呼,老太太顿顿喝千年参汤都行啊。” 陈廷鉴拱手:“王爷美意,草民替家母心领了。王爷纡尊降贵光临寒舍,草民本该奉茶款待,只是草民还要为家母抄经,王爷若无其他事,恕草民不多留。” 这是逐客令,湘王却懒洋洋靠到椅背上,摩挲着椅子把手道:“本王今日过来,还想见见我的好侄女,顺便转赠太妃的一点心意,本来她老人家也想来的,只是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车马颠簸。”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锦盒,放在桌子上。 陈廷鉴见了,对四子道:“你去请公主。” 陈敬宗冷冷看眼湘王,退了出去。 湘王似乎才有心情打量陈廷鉴的儿子们,诧异道:“刚刚那个是驸马?” 陈廷鉴:“是。” 湘王皱着眉头啧啧两声,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表达了他对这门婚事的不赞成,觉得陈家的儿子配不上皇家公主。 陈廷鉴依然垂眸而立。 陈伯宗面无表情,陈孝宗素来爱笑,此时却抿着唇角。 湘王兀自笑眯眯,默默地欣赏父子三个的隐忍,状元郎又如何,阁老又如何,还不是得敬着他这个藩王。 四宜堂。 华阳正在书房画画,天天闷在后宅,她也得换着花样打发时间。 “公主,驸马来了。” 瞧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驸马,站在旁边研墨的朝云忙提醒道。 华阳抬头,与陈敬宗对视一眼,问:“湘王走了?” 陈敬宗没什么表情:“还在,说是想见见他的好侄女,另有太妃的心意相赠。” 华阳恶心地停了笔。 湘王与她都是一个老祖宗没有错,但从老祖宗到她这一代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两边的血缘关系早就淡成了水,谁是他的好侄女? 湘王要是个好的,华阳敬称他一声王叔也没什么,可这个湘王…… “就说我在作画,没空见他。” 藩王又如何,也没她这个当今圣上嫡出的公主大。 陈敬宗第一次觉得,她这目中无人的矜贵脾气还挺可爱。 怪不得老头子母亲都喜欢她,大概华阳嫌弃他的时候,家人也都是他现在的看戏心情。 “不找别的借口?”陈敬宗问。 华阳继续画自己的牡丹,心不在焉道:“随你。” 陈敬宗就走了。 澹远堂,湘王继续说着一些听起来非常无礼却又让人无法拿去景顺帝面前告状的话,可惜无论他怎么挑衅,陈廷鉴父子三个始终都是那副听耳旁风的淡漠表情,着实没趣。 当陈敬宗重新出现,几人都朝他身后看去。 湘王疑道:“公主呢?” 早就听闻宫里的华阳公主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被景顺帝宠若明珠,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即便碍于身份无法染指,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陈敬宗笑了下,朗声道:“回王爷,公主正在作画,无暇过来。” 湘王一直趾高气扬的脸,突然黑了。 他堂堂藩王,就是去京城求见景顺帝,景顺帝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这个华阳,也太嚣张! 没等他再说什么,陈廷鉴朝外伸手,恭声道:“既然公主没空,草民也不多留王爷了,王爷请。” 湘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走得很快,陈廷鉴父子慢悠悠地往外走,送行的诚意并不明显,等他们终于来到门前,湘王的马车都驶出一段距离了。 陈孝宗笑笑,问弟弟:“公主真那么说的,还是你根本没去公主面前传话?” 陈敬宗:“一个王爷,一个公主,我敢从中作梗?万一被拆穿,还不被人打断腿。” 陈廷鉴眼角的肌肉抽了抽。 陈伯宗用眼神示意弟弟态度端正些。 陈廷鉴都习惯了,道:“湘王太妃的礼还在桌子上,你去带给公主吧。” 陈敬宗径直离去。 他带着那个锦盒回了四宜堂,华阳正在给牡丹上色。 “湘王太妃送你的。”陈敬宗将锦盒放在她的画纸前,视线随意地在那些牡丹花上扫过。 华阳看眼朝云。 朝云绕过去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白玉刻凤纹鼠须笔,纤长细腻的羊脂白玉,既贵且雅。 朝云笑道:“通常长辈都会送些簪子镯子,湘王太妃这礼倒是别致。” 华阳知道,这位太妃并非湘王的生母,于是并没有因为憎恶湘王而迁怒对方。 “收起来吧。” 朝云捧着锦盒去了库房。 陈敬宗坐在旁边,看着她专注上色的脸,问:“你似乎不喜湘王,为何?” 她应该没听说过湘王与陈家的恩怨,就算知道,她是公主,也该袒护宗亲多一些。 还是说,她对老头子的爱屋及乌,已经覆盖了整个陈家,老头子不喜欢的,她都不喜欢? 华阳瞥他一眼,解释道:“听说他好色成性,没有女子会待见这种人。” 陈敬宗沉默。 趁朝云还没回来,他低声问:“你不喜欢我,莫非与我总是想亲近你有关?” 他也承认,夜里他对她,确实很色。 华阳:…… 陈敬宗难得正经一回,给自己找补:“我没有别的女人,又还年轻,你又那么白……” 不等他说完,华阳丢下笔走了! 29 第 29 章 湘王来过陈宅之后,陈宅又恢复了大门紧闭,只有下人偶尔进出的守丧生活。 少了陈继宗这个可能会报复四宜堂的威胁,陈敬宗也放心地继续翻墙出去狩猎。 秋天山上的野味儿反而多了起来,有红艳艳圆溜溜的山枣,核大肉少却酸甜可口,有饱满亮泽的栗子,去掉外面的硬壳晾干再放到锅里用糖一炒,绵软清甜,亦或是跟山鸡一起炖了,肉美汤鲜。 上辈子华阳食欲不佳,哪怕每日都困在四宜堂很少活动,人也瘦瘦的。 如今被陈敬宗偷偷用各种野味儿喂了几个月,当天气渐冷朝云拿出一套开春才按照她的身量裁剪缝制的素白织锦丧服,华阳穿上之后,就觉得胳膊、衣襟那两块儿很有束缚感。 眉头微蹙,华阳走到她从京城带来的那扇半人高的西洋镜前。 纤毫毕现的镜面中,映出了她的上半身。 雪白的脖颈,微粉的脸颊。 “你又那么白……” 陈敬宗看似正经实则调/戏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华阳便刻意不去想自己这份白与他的色有什么关系,只靠近镜子,抬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下巴,不太高兴地问朝云:“我是不是比出嫁前胖了很多?” 她原本就不是瘦美人,属于比较丰/腴的那种,皇亲宗妇们都夸她生的雍容华贵宛若牡丹,华阳也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可丰/腴是一种美,胖就是另一种体态了。 都怪这种服丧的日子,既不能戴太多珠宝首饰,又不能穿五彩缤纷的漂亮衣裙,她连对镜自赏都没兴致。 朝云很想哄公主开心,可看着公主被衣襟绷裹得越发明显几欲要跳脱出来的胸脯,朝云自知说谎公主也不会相信,只好小声道:“好像,是稍微胖了一点,但只是稍微,如果不是把秋装拿出来,我都没发现呢,而且真的只是一点点,衣裳简单改改就能穿了。” 华阳抿起嘴角,故意收缩下颌,既为还没胖出双下巴而松了口气,又暗暗决定要做出改变。 黄昏,陈敬宗回来了,下午他又去了别的镇子,带回来一块儿大肘子。 浮翠堂那边,自打罗玉燕生完女儿,再也没有来这边拿过肉,而且二郎三郎已经提前除丧了,可以吃荤菜,孙氏还特意多加了份量,这就是暗中给儿媳妇吃好的养身子呢。 陈敬宗将肘子送到厨房,吩咐朝月红烧,他自去拎水沐浴。 他洗得很快,穿好衣服出来,看见朝云从外面跨了进来,面上带笑,手里拿着一个用山鸡羽毛扎的毽子。 “驸马。” 看到他,朝云连忙行礼。 陈敬宗:“你自己做的?” 朝云点头,以前驸马爷带回来的山鸡,尾羽都特别艳丽,负责杀鸡的朝月将最漂亮的几根收了起来,攒了很多,正好派上用场。 陈敬宗猜测问:“公主要玩?” 朝云还是点头。 陈敬宗没再说什么,坐在椅子上喝茶。 朝云捧着毽子进去不久,华阳出来了,看也没看陈敬宗,拿着毽子要去院子踢。 陈敬宗叫住她:“就在堂屋踢吧,在外面,万一毽子飞高了被主宅那边看见,老头子不再把你当孝媳怎么办?” 她要是像对待他一样不把老头子当回事,在哪踢都没关系,问题是她看老头子的眼神…… 华阳回头时,恰好对上他脸上的轻讽。 其实都不用看脸,光他刚刚的提醒都阴阳怪气的。 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再出去,使唤陈敬宗道:“你把饭桌先移开。” 陈敬宗嘴不老实,让他做事他并不吝啬,双手分别抓住饭桌一侧,轻轻松松抱去了旁边。 堂屋中间的地方大了起来,华阳活动活动手脚,一手提起繁琐的裙摆,这就踢起毽子来。 她想增加活动把胖起来的肉减下去,踢的时候便一心一意。 陈敬宗双手抱胸站在一侧,一开始还看那上上下下飞来飞去的毽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到了华阳红润起来的脸上,再往下移。 华阳很久没踢过毽子了,控制得不太好,毽子四处飞,她的身影也东南西北地四处转动。 又一次转到陈敬宗这边,修长挺拔的驸马爷实在令人难以忽视,华阳分心看了一眼,就见陈敬宗的眼睛正盯着她的…… 两团火嗖的飞到脸上,华阳抓起毽子,恼羞成怒地朝他丢去! 陈敬宗接住毽子,看着她疾步走向内室的身影,笑了笑。 “收起来吧,该用饭了。”他将毽子抛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朝云。 朝云其实知道的,肯定是公主疏于练习踢得生疏,驸马竟在那边嘲笑,就把公主气到了! 她去擦拭毽子,陈敬宗把饭桌搬回原地,想到肘子没那么快烧好,陈敬宗去了内室。 华阳坐在窗边,瞥他一眼,她拿起桌上的话本,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神情倨傲,只有双颊残留酡红。 “我还以为只有百姓家的女孩子喜欢玩这个,原来公主也是个中高手,倩影翩跹,好似雪燕翻飞。” 陈敬宗坐到她对面,恭维道。 华阳咬了咬牙。 雪燕翻飞是好词,可从陈敬宗的嘴里吐出来,就好像沾染了别的意味。 毽子以后还是要踢的,但一定不能让陈敬宗旁观。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要踢毽子了?”陈敬宗又问。 华阳当然不会告诉他理由。 看了几行字,察觉陈敬宗那边太过安静,疑惑他是不是又眼睛不老实,华阳抬眸看去。 陈敬宗脑袋后仰抵着椅背,眼睛闭着,仿佛在假寐。 陈家多文人,他却是那种近乎凌厉的英俊,也只有闭上眼睛,才隐了锐利,显出几分陈家男人都有的温雅来。 “累了?” 华阳问,毕竟去外面跑了一天,如果他累了,她会催催厨房尽快把晚饭端上来。 陈敬宗摇摇头:“没有,在想事情。” 华阳:“想什么?” 陈敬宗睁开眼睛,朝她看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华阳心生警惕,瞪着他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今晚就睡下面。” 陈敬宗面露无奈,靠稳椅背,继续假寐。 这也就证明了,刚刚他想的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事! 华阳拿起书去了外面。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 晚饭做好了,朝月做贼一般端上来一个盖着盖子的盘子,嘱咐主子们等她退下再打开。 其他菜也摆好,朝云朝月一起告退,从外面带上门。 陈敬宗揭开盖子,露出一盘烧得红亮亮的肘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华阳:…… 陈敬宗拿起筷子,只见那肘子烧得酥烂软糯,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被他夹了一块儿下来。 “这块儿最好,给你。”陈敬宗说着,要把肉夹到她这边。 华阳立即用手挡住碗口,淡淡道:“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东西,早吃腻了,最近我只想吃素。” 陈敬宗怔住。 华阳捡起筷子,夹了另一道素菜。 “真不要?”陈敬宗举高筷子。 华阳无动于衷。 陈敬宗就自己吃了。 一盘肘子吃了大一半时,陈敬宗又问了她一次,华阳还是不吃。 陈敬宗不再客气。 华阳心里馋,可她不想再胖下去。 漱了口,华阳吩咐朝云:“拿盏灯笼,随我去花园走走。” 陈敬宗:“天都黑了。” 华阳没理他。 朝云点了灯笼,灯笼却被陈敬宗抢了过去。 华阳只是要活动身体,谁陪都一样,只在陈敬宗跟上来的时候,警告他不要口没遮拦。屋里他乱说也就罢了,外面万一被别人听去呢? 陈敬宗默默地提着灯笼。 小花园就在四宜堂后面,这时安安静静的,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华阳开始在小花园里面绕圈。 绕到第三圈,陈敬宗忽然问:“又是踢毽子,又是不吃肉,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胖了?” 华阳故意道:“无稽之谈,母后说我天生丽质,怎么吃都不会胖。” 陈敬宗:“既然不会胖,你折腾什么?” 华阳:…… 她只是想试探陈敬宗有没有发觉她胖了,结果他竟然没有趁机嘲讽,反而睁着眼睛说瞎话。 脑海里浮现出这人看她的眼神,浮现出那双在夜里黏在她这边恋恋不肯松开的手,华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愿意折腾。” 这一折腾,华阳竟然在花园里绕了半个时辰,因为穿的是软底绣鞋,鞋底太薄,脚都走酸了。 陈敬宗一开始还陪着她走,后来就坐在花园中间的石凳上,用视线陪她。 华阳实在走不动了,绕到通向四宜堂的路口,她也不管陈敬宗,径自离去。 陈敬宗捡起灯笼追了上来。 浴室已经备好了水,华阳休息一会儿,呼吸平复了再去沐浴,虽然疲惫却无比满足,只要她这么坚持下去,不怕瘦不回来。 等她洗完澡回到内室,陈敬宗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华阳看向地面,发现一些水迹,就知道他洗了脚。 熄了灯,华阳爬到床上,因为陈敬宗总是不老实,两人一直都是分别睡一床被子。 华阳累了,闭上眼睛就要睡去。 陈敬宗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最近你确实胖了七八斤,但我觉得是丰/腴得恰到好处,真不用减。” 华阳只听见了“七八斤”! 他是武夫,平时耍刀弄枪,对落到手里的重量肯定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有些夜里,陈敬宗或是将她抱到腿上坐着,或是将她拉到怀里趴着,这些都给了他掂量她体重的机会。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华阳漠然道,“下次你再看着我变胖却不提醒,被我知道,以后你都别想再碰我。” 陈敬宗:…… 不就是胖了七八斤,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仿佛他眼睁睁看着她病入膏肓一样。 他是真的更喜欢她现在的身子,只是,想到娇气的公主宁可走半个时辰也要变回去,陈敬宗叹口气,掀开被子,对她道:“过来吧。” 华阳皱眉:“做什么?” 陈敬宗拍拍胸口:“趴上来,让我掂掂你今晚走那么久,减了几两。” 华阳:…… 她确实想知道今晚的活动成效,而且除了陈敬宗,她没有别的衡量方式。 “你下去,抱着我走几步也能知晓。”华阳坐起来指挥道,真趴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陈敬宗就穿着中衣站到床边。 华阳挪了过去。 陈敬宗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抱起她的腿弯,大步在内室走了一圈,正色道:“比上次抱你,减了大概一两。” 华阳:…… 怎么感觉他在糊弄人呢? 30 第 30 章 天凉了,阳光却好,明明亮亮地照在身上,暖暖融融,还不用担心会被晒黑。 下午的课结束,婉宜带着三个弟弟来了花园。 大郎、二郎都是五岁,前者生辰早一些,三郎比哥哥们小两岁,长得挺壮的,一看就硬朗。 花园小,婉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公主,高兴地跑了过去:“四婶,你也在呀!” 华阳笑着看着这个侄女。 陈伯宗端稳持重,彬彬有礼却不苟言笑,俞秀谨小慎微,显得有些木讷,有这样的父母,婉宜却乖乖巧巧很是开朗,像个温暖的小太阳,非常讨人喜欢。 “我来赏枫,顺便晒晒太阳,整日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也不好。” 华阳指指不远处两棵挂满红叶的枫树,当然不会告诉孩子们,她刚刚遛弯圈正一门心思在减重。 “四婶往这里一坐,比枫叶美多了。”婉宜甜甜地道。 华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三郎最小,惦记着玩,跑到花园里最大的一片空地,跳着催促哥哥姐姐:“快来吧,等会儿天要黑了!” 婉宜对公主解释道:“三郎想玩跳百索,缠我们很久了。” 华阳注意到二郎手里拿着一根长绳,笑道:“那快去吧,我在这里看你们玩。” 孩子们就跑开了。 大郎、二郎一人牵着一头绳子,让婉宜、三郎先跳。 婉宜身姿轻盈,三郎敦敦实实的一个,跳得挺高。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 朝云凑过来:“公主要不要去玩玩?您小时候也爱玩这些呢。” 而且比起不停地绕圈走路,跳百索更耗力气,还有趣味。 华阳很是意动,等婉宜热情地跑过来邀请她一起去玩时,华阳顺势同意了。 朝云喊了珍儿过来,由她们来抡绳子。 华阳带着四个孩子不停地跑过来跳过去,三郎绊倒的次数最多,摔得滑稽了,就会引起一片笑声。 陈廷鉴、孙氏居住的春和堂,就在四宜堂旁边。 笑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陈廷鉴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书,对坐在榻上做针线的孙氏道:“虽然孩子们已除丧,这般笑闹也不合适。” 他对儿子们教导严厉,对孙子们同样如此。 这份严厉就像那些学问一样深深地印在他骨子里,孙氏知道,已经改不了了。 所以她也没替孩子们说话,喊来丫鬟腊梅,叫腊梅去跟孩子们说一声。 腊梅退下,没多久回来了,进了屋,她看看阁老,再看看阁老夫人,难为情地道:“老爷,老夫人,公主陪着小少爷们一起玩呢,我只偷偷瞧了眼,没敢过去。” 孙氏嘴角一勾,看向书桌旁的丈夫,故意道:“公主怎么了,公主也得守礼,何况她还在丧期,你赶紧过去,就说咱们家阁老不高兴了,叫公主回房待着。” 腊梅哪能当真,低着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陈廷鉴无奈地看向老妻:“拿公主说笑,成何体统。” 孙氏放下针线,腊梅见她要下来,忙去服侍穿鞋。 陈廷鉴:“你去做什么?” 孙氏:“腊梅不敢说,我亲自去说。” 陈廷鉴摇摇头,继续看书了,不信老妻真会那么做。 孙氏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听花园的玩闹声渐渐淡了,她才慢悠悠走了过去。 四宜堂送了糕点来,华阳坐在石桌旁边,款待四个孩子。 婉宜看看大郎,小声对公主道:“四婶,我们出来玩,被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会训我们。” 华阳笑:“那可怎么办?” 婉宜俏皮道:“我可以说是四婶想看我们玩的吗?您是公主,凡是您要做的事,我爹便不敢管了。” 华阳就知道小姑娘机灵,同意了。 三郎一边吃糕点一边偷听,这会儿黑眼珠一转,对二郎道:“咱们回去也这么说。” 二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弟弟,大伯父严厉,自家爹爹又不管他们,连绳子都是娘催爹爹帮忙找来的。 “你们几个小馋嘴,这个时候不去做功课,竟然来公主这里讨吃的。” 华阳回头,看到婆母笑眯眯地朝这边走来,披了一身的暖阳。 她笑着起身:“才吃上,娘别吓唬他们。” 婉宜喊声祖母,把自己的石凳让了出来。 孙氏摸摸孙女的头,请儿媳一起落座。 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华阳的脸更是艳丽得像朵花。 孙氏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跟着吃了一块儿糕点,等孩子们走了,她才对华阳道:“时间一晃,咱们来陵州也大半年了,只是委屈了公主,金枝玉叶,却要陪着我们困在这小宅里。” 华阳:“娘又与我见外。” 孙氏:“好好好,娘跟你说些不见外的,今日是十月初八,公主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华阳面露好奇:“什么日子?” 孙氏瞅瞅四宜堂,笑道:“是老四的生辰。其实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我跟公主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操持什么,只是我们这边特别讲究长寿面,等会儿公主让小厨房给他煮碗面,也不用特意点出是长寿面,端到他面前叫他吃了就是。” 家里的这些孩子,凡是过了十岁,都不会再特意庆生,前夜吃顿寿面,第二天晌午叫厨房多做四个菜,就算过了。后来老大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像这样的简单庆生都不再有,随便小两口在自己的院子里操办。老三、老四也都将如此,今日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跟公主儿媳说这个。 公主若与老四恩爱,说一次自然会记住,不恩爱,她年年来提醒,只会惹人烦。 对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孙氏都是这么做的。 华阳暗暗好笑,上辈子婆母提醒得比现在委婉多了,唯恐她不高兴,这辈子婆媳关系亲近了,说话也少了拘束。 “娘放心,我一定让厨房好好给驸马煮碗长寿面,我也会告诉驸马您这份心意,他听了肯定高兴。” 孙氏哼道:“别跟他说,省着他得意,更不肯改他那驴脾气。” 夜幕笼罩下来,西耳房那边终于传来一声口哨。 朝云站在廊檐下,瞧着大步走过来的驸马爷,迎上去几步,压低声音,又埋怨又同情地道:“您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公主为了等您,饭都没吃呢。” 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丢给她,得知华阳在次间,陈敬宗走到次间窗外,隔着闭合的雕花轩窗解释道:“其实我早回来了,只是溪边有两个认识的街坊在洗衣裳,我怕她们认出我,临时藏在树上,没想到一直耽误到现在。” 他也不想惹她生气,之前在树上,他都想装鬼将那两个不专心洗衣裳反倒聊得热火朝天的妇人吓走。 华阳在看书,闻言道:“知道了,叫厨房起火吧,趁饭没好你先去沐浴。” 那声音清灵慵懒,如莲台上的观音半阖着眼吩咐童子去做事,又如一团春燕在耳边呢喃,挠人心肝。 陈敬宗仔细回味,好像没听出怒气。 厨房那边叫朝云去跑腿,陈敬宗熟练地去水房拎水,本来就回来晚了,刚刚若风尘仆仆地冲进去,她更要嫌弃。 寿面早已擀好,沸水里煮一会儿就熟,陈敬宗的澡洗得也很快,湿巾子一擦冷水一浇,身上便半点汗味不剩。 他不讲究,头发半干不干地就束了起来,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大步来了上房。 华阳从次间出来,看他一眼,自去饭桌前坐下。 陈敬宗打量她的神色,跟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朝月带着珠儿将晚饭端了过来。 天冷吃面很正常,只是陈敬宗一低头,就见碗面中间摆着一个异常漂亮的荷包蛋,左边是笋干青菜,右边密密地摆了一排前阵子他专门买给她的酱牛肉。牛肉是稀罕物,除非遇到附近有百姓家的牛意外死去,基本吃不着,而且牛肉少肥,吃了不怕胖。 这么多肉,又是这样的摆盘…… 虽然华阳那边也是类似的摆盘,只是份量少了他一半,陈敬宗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华阳看他一眼,道:“母亲跟我说了,明天是你生辰,这是长寿面,快吃吧。” 陈敬宗目光微变,探究地看过来:“母亲让你给我煮面,你就煮了?” 华阳:“不然呢,我还吝啬你一顿寿面不成?” 陈敬宗笑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些别的意味,然后就吃了起来。 华阳微微攥紧筷子。 上辈子的今晚,他也是那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华阳不懂,到了晚上他就扑过来了,纵使紧要关头被她呵斥住,他依然饿狼似的缠了她半夜。 饭后,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丫鬟们都退下后,内室也静了下来。 陈敬宗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手先伸进华阳的被子,试探地碰碰华阳的背,见华阳没来打他也没有骂他,人就钻了过来。 眼睛看不见,他的鼻息却像火一样扫遍她的全身。 华阳偏过头,几尺之遥轮廓模糊的梳妆台抽屉里,藏着一个小瓷瓶,瓷瓶里面还有两颗避子丹。 那是傍晚她特意从箱笼里取出来,放进去的。 上辈子,他的生辰也是祭日。 华阳不知道,他在战场倒下的时候,他的心跳停止之前,都想了些什么。 或许陈敬宗说的没错,她就是仙女下凡,看不得别人可怜。 抬起手,华阳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陈敬宗刚要亲上来,就听她低低地在他耳边道:“明天你生辰,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 陈敬宗动作一顿。 华阳拉着他的脖子贴向自己,证明她不是随口说说。 陈敬宗的气息更重,过了会儿,他正色问:“那药吃多了,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华阳感受着他仿佛拉满弓的身躯,笑了下:“那就不吃,早点睡吧。” 陈敬宗:…… 都这样了,谁还睡得着?就是再发一次洪水,他也要先把她睡了! 31 第 31 章 陈敬宗能感觉到华阳的害怕。 他们去年冬天成亲,花烛夜她是懵懂,打那晚之后,白天她对他是嫌弃,夜里就变成了警惕与防备,像一只虽然长着华丽羽毛却没什么战力的小凤凰,为逐渐靠近的虎狼不安。 陈敬宗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可以说甜言蜜语,可两人的身体差别那么大,他说得再多,都改变不了她要承受的事实。 最顺利的那一回,反而是今年的四月,她带着泪扑进他怀里,她抱他抱的那么紧,仿佛比他还迫不及待。 “上次不是不怕了?” 他低下头问。 华阳轻轻颤着。 上次不一样啊,她把他当还阳的鬼,三年的阴阳相隔终于又见面,哪有心思想别的。 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脸。 华阳知道他在等。 她努力去想些别的,譬如守寡那三年的无数个长夜漫漫,譬如她在姑母府里看到的两个侍卫,譬如重生回来的那一晚。 她真正尝过了那滋味,她也是想要的。 “试,试试吧。” 她颤颤的,陈敬宗忽然想到个办法:“不舒服就打我,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华阳想笑,下一刻,她猛地吸口气,抬起手就要打他。 陈敬宗却扣住她的两条腕子,哑声道:“还是骂吧,我欺你一下,你骂我一声,我喜欢听。” 他是畜生,就喜欢她动弹不了的样。 有些时候,陈敬宗是个节俭的人。 药肯定要吃的,既然要吃,那不如让这颗药吃得更值一些,就像派出去的死士,杀一个小兵是杀,多杀几个更值。 天亮之前,陈敬宗又将软绵绵的公主拉到了怀里。 他知道她累了,可他也不容易,夫妻都辛苦这一回,接下来有三个月可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华阳太困了,拍开他的手,抱着被子躲到最里侧。 陈敬宗追上来,只想睡觉的华阳恼了,睁开眼睛就要骂他。 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今日我生辰,最后一次?” 华阳:…… 谁都可以说“最后”,唯独他不可以,他会长命百岁,他还可以有很多回。 她一垂眼帘,陈敬宗就明白了。 原来过生辰就能得她优待,那明年一整年,至少生辰这日的侍寝肯定妥了。 当然,前提是她还想要他这个驸马,没有休了他。 陈敬宗一直都记得,大婚那晚的待客宴,有个敬酒的男宾在他耳边说:“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 配不配陈敬宗说了不算,那人也做不得主,能做主的只有华阳。 陈敬宗也不知道这小祖宗什么时候就又变回去,又把他当一团泥巴看不进眼。 可至少这一刻,她在他身下,他是她男人。 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晃,惊慌地睁开眼,帷帐低垂的拔步床内,只她一人。 她看着帷帐上的牡丹刺绣。 忘了昨晚陈敬宗到底讨了几回,只记得每次结束,他都会抱着她喂回水。 清晨的那次,华阳虽然意识模糊,还是催着他取了一颗避子丹喂她服下,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怪谁呢,怪她心软可怜他,最后变成了公主与蛇。一个傻乎乎的公主,与一条会变大的赖皮蛇。 身上哪哪都酸,华阳也不想让丫鬟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她强忍着腰间的不适坐了起来,右手随意划过底下的蜀锦褥面…… 好像哪里不对。 华阳低头,就见她珍爱无比绣着牡丹的这床蜀锦上,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窟窿边缘并不规则,不像被人故意剪破或是撕破,倒更像一点点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破。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是陈敬宗的。 华阳立即拉起被子,完完全全裹住自己。 陈敬宗掀开帷帐走了进来,见她垂着眼帘神色不愉地盯着床上的窟窿,陈敬宗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解释道:“昨晚我跪了太久,我的膝盖硬,你这蜀锦又太娇贵,就这样了。” 华阳:…… 陈敬宗指指她身后:“那边还有一个,你要是舍不得,又不想让丫鬟看见,我帮你缝好。” 华阳:…… 他知道光这一条蜀锦褥面费了多少绣娘大家的心血吗,他缝,就他那双糙手,只配缝他自己的臭袜子! 华阳抓起枕头朝他丢去! 陈敬宗闷哼一声,弱不禁风般倒在地上。 他还有心情作戏! 华阳跳下去,扑到他身上打他! 自己受累都没关系,可心爱之物毁了,哪怕绣娘再献上一条也不是这一件了! 华阳一拳一拳地打在陈敬宗硬邦邦的胸膛。 陈敬宗忍着笑,等她打累了出够气了,陈敬宗再坐起来,抱住她道:“好了,这不是没经验,下次我注意,下次我把中衣垫在膝盖下。” 以前顾忌她不喜,他都刻意收着,倒让这些蜀锦多伺候了她一些时间。 华阳看向自己的手。 手背都打红了,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的环状痕迹。 陈敬宗:“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去拿药。” 他把华阳抱回床上,真的要去翻药。 华阳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先给我倒碗水。” 陈敬宗便去倒水。 他还想抱着她喂,被华阳一眼瞪老实了。 陈敬宗试图弥补:“昨晚……” 华阳:“闭嘴,再提昨晚,以后你都睡厢房!” 陈敬宗笑着从命。 华阳喝了水,喉咙舒服了,又瞪了陈敬宗几眼,把该丫鬟做的差事,都使唤他去干。 朝云、朝月在外面站着,眼睁睁看着驸马出来再进去,又是端洗脸水,又是提水桶去浴室。 朝云:“咱们要不要帮忙?” 朝月:“帮什么,我看驸马干得挺开心。” 朝云想起昨晚那一波波动静,脸红了个透。驸马真是,太有力气了,几乎一晚没睡,还这么有精神! 一直等华阳沐浴完毕,才打发陈敬宗一边去,让朝云来为她梳头。 朝云脸红红的。 华阳顿了顿,不得不问:“有那么大声吗?前院、主宅那边会不会听见?” 问完,主仆俩的脸一样红。 朝云悄声道:“公主放心,我昨晚也担心这个来着,特意跑去院子里听了听,您放心,离窗边两丈远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华阳放心是放心,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朝云看出主子尴尬,忙转移话题:“白天大爷三爷一起来请驸马去走廊里说话,估计是给驸马庆生,驸马回来时带着两样东西,都放在盒子里,瞧不出是什么。” 华阳好奇了,过会儿叫陈敬宗进来,问他收了什么礼物。 她还挺羡慕陈敬宗的,有两个亲哥哥,陈敬宗平时那么无礼,哥哥们居然还记着他的生辰,还有礼物送。 华阳倒是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对方兄妹恨不得除了她们娘仨,送礼也都是表面客套。 弟弟太小,华阳得照顾着,算起来,只有一个表哥对她颇好,像亲哥哥,可惜宫里宫外住着,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 陈敬宗见她巴巴地等着,只好不太情愿地将两份礼物拿了出来。 陈伯宗送他的是一首诗,诗好字也好,赏心悦目。 陈孝宗送的是一幅兄弟登高赏秋图,景好字也好,悦目怡心。 华阳还在欣赏,陈敬宗突然将两份礼物收起来,嗤道:“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亏他们送的出手。” 华阳:“……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俱才情斐然,又都是阁老之子,这两样随便哪个流落出去,都价值百金。” 陈敬宗:“真的?那我拿出去卖了试试。” 华阳满目鄙夷:“那上面写了是送你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仿佛我养不起自己的驸马。” 陈敬宗看着她,笑道:“那就等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休了我,我再卖了它们。” 华阳不置可否,她大概不会休他,可也懒得应和他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对了,大哥三哥何时生辰,你可都记得?”华阳提醒道,“人家送了你礼,你别忘了还。” 礼物倒是次要,重要的是这份兄弟情义。 陈敬宗想了想,道:“等我回头问问母亲。” 华阳:…… 陈敬宗:“你呢,知道我今日生辰,没给我绣条帕子或缝个香囊?” 华阳冷笑:“我用蜀锦给你做件衣裳要不要?” 陈敬宗:…… “吃饭吧,饿了一天了。”陈敬宗朝外面喊朝云,叫她去厨房传话。 朝云笑着去了。以前公主驸马见面是互相看不顺眼,现在竟成了斗嘴皮子,你来我往比听戏还有意思。 陈敬宗去东厢房放礼物了,用一条不穿的里裤裹住,免得她觊觎两份“墨宝”来找。 上房,华阳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另一个抽屉。 抽屉里面有个锦盒,里面放着一方雪白的锦帕。 她不喜欢做针线,想着上辈子没送过他什么礼物,这次才亲自绣了这条帕子。 帕子上是一朵她最爱的牡丹,牡丹旁边简单勾勒出挺拔山峰的轮廓。 他粗人一个,绣并蒂牡丹不适合,更像守在她身边的山,又糙又硬的,却叫人安心。 帕子角落,她还绣了“平安”二字。 本想正正经经送他,经过昨晚一闹,华阳不想再那么郑重,好像要鼓励他下次继续那么疯似的。 她拿出帕子,收进袖中。 吃个晚饭天又黑了,华阳走进内室,瞧瞧跟在后面的陈敬宗,她取出帕子,神色淡淡地递给他:“毕竟是你生辰,这帕子我才用过一两次,送你做礼物吧。” 陈敬宗很意外,接过帕子,低头端详。 陈阁老的第四子,没有考秀才举人状元探花,可那不代表他看不懂这么一幅简单的刺绣。 她是牡丹,山则是他。 陈敬宗笑了,大步走过去,将背对自己要坐到床上的小公主拉起来,低头就是一阵猛亲。 华阳薄薄的脸皮都要被他亲痛了! 什么山峰,她就该绣一头蛮牛! 32 第 32 章 陈家老太太是正月下旬病逝的,也就是说,等过了年后的元宵节不久,陈伯宗三兄弟就该除服了。 这日,陈廷鉴将三个儿子叫到了书房。 书房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六尺见方的舆图,详细注明了本朝十三省及其治下各个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南、西、北三侧的邻国列了进来。 舆图下方,还摆了一座沙盘,上面放了一些小旗。 堂堂阁老,虽然守丧在家,该操心该惦记的事可一项都没落下。 陈伯宗、陈孝宗面容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陈敬宗往沙盘那边瞥了几眼,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老头子。 陈廷鉴看看三个儿子,道:“再有三个月你们就该除服了,按照旧例,回去就给吏部写封文书吧,吏部也好提前给你们安排官职。” 但凡丁忧的官员,其所任官职都会有新的官员替补,不能一直空缺着,等官员结束丁忧了,吏部再看情况安排新的职位。 不同官员当然会有不同的待遇,譬如陈廷鉴,有景顺帝的器重,等他除服,必然会官复原职,而功绩不显的中下层官员,可能早被吏部遗忘,排队等新的空缺都要等上数月。 陈伯宗道:“父亲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外为官,是祖母与母亲将儿子们抚养长大,祖母生病时我们兄弟未能在她身边尽孝,现在既然回了祖宅,我们想多为祖母守丧一段时间,请父亲成全。” 陈廷鉴:“你们的孝心我明白,可孙辈服丧一年乃是定例,你们延长丧期是尽孝了,其他文人怎么办?不学你们好像在孝道上输了,都学你们,岂不是乱了规制?” 他知道儿子们是不想单独将父母留在祖宅,可他不需要,他与妻子还没老到要儿子儿媳天天在眼前伺候的地步。 陈孝宗笑道:“父亲,儿子不急着走,除了舍不得祖母、您与母亲,也是因为婉清还太小,不宜长途奔波。” 陈廷鉴:“那就让你媳妇与孩子们留下,等着与我们一同回京。” 陈孝宗:“玉燕笨手笨脚,届时三个孩子都得母亲费心照料,儿子更不放心回京了,还是一起留下的好。” 三个文人凑在一块儿,推来推去能推出一篇关于“孝道”的文章来。 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们爱走不走,我与公主年后肯定回京。” 说完,人就出去了。 陈孝宗偷瞄父亲。 陈廷鉴重重地哼了声,好在他本就希望儿子们回去,特别是不能让公主继续住这边受委屈,便也没把老四的不孝放在心上。 四宜堂。 华阳在堂屋踢着毽子,最近她又熟练起来了,两只脚换着踢,游刃有余姿态轻盈,既锻炼了身体,人也乐在其中。 余光瞥见陈敬宗,华阳又踢了十几个,等陈敬宗来到门前,她才收了毽子,微微喘着问他:“父亲可是有事吩咐?” 这个时间,她其实知道是为了何事。 陈敬宗瞥眼她粉牡丹似的脸,坐在椅子上道:“提醒我们给吏部写文书,年后好回京任职。” 上辈子的华阳听到这句,眼睛都亮了,恨不得立即收拾行囊就动身。 可第二个月,母后就送了一封信过来,说陈伯宗、陈孝宗都希望可以在陵州附近寻个空缺官职,如此既能为朝廷效力,也方便孝敬父母。 大多数官员都挤破脑袋想进京城当官,就算信上不敢对吏部提要求,心里也是这么盼望的,陈家两兄弟竟然主动想留在地方,吏部当然愿意成全,更不用说还要给陈阁老面子。 母后就又给华阳讲了一番道理,说她知道陈敬宗肯定也想像哥哥们一样留在陵州尽孝,怕华阳不高兴才没有说出来,越是如此,华阳就越该主动要求留在陵州,否则她先回去,天下百姓都夸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至纯至孝,她与驸马的一年丧期岂不是白守了? 华阳被母后说服,等年后吏部的文书正式发下来,要陈敬宗去陵州卫做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陈敬宗很意外,华阳却早有准备。 母后进宫那么晚,却能成功得宠封后,所倚仗的绝非只是美貌,虽然母后有时候会为了大局要求她与弟弟做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可华阳知道,母亲都是为了他们好。 “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华阳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过朝云递来的温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 陈敬宗不解地看过来。 华阳哼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边,如果只是在你们祖宅幽居一年,再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去,岂不是太亏了。我都想好了,我会写信给父皇,让他在陵州给你找个空缺,到时候你好好当差,我趁机游览附近的名川秀水,还有,这里离赤壁、岳阳都不远吧,我要去看三国周郎赤壁,再去岳阳楼上看洞庭烟波。” 当然,最重要的,她得把湘王收拾了! 陈敬宗: “看赤壁就看赤壁,跟周郎有什么关系?”沉默片刻,陈敬宗挑刺“但凡我少读点书,还以为你养了个叫周郎的男宠。” 朝云扑哧—声笑了出来。 华阳把用过的巾子交给朝云,斜着陈敬宗道:“据说周郎容貌俊美、雅量高致,如此文武兼备的风流人物,他真愿意给我做男宠,还有你什么事。” 陈敬宗嗤笑:“风流人物,还不是三十多岁就死了,你真嫁了他,也得像小乔一样守寡。” 华阳:…… 朝云笑道:“公主听不出来吗,驸马吃味了。” 华阳仔细观察陈敬宗,不至于吧,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也值得他计较? 陈敬宗若无其事地喝口茶,对她道:“既然你想留在这边,由我跟吏部说吧,那边应该也会请示皇上。” 华阳点点头:“也行。” 陈敬宗:“我去写文书。” 华阳就看着他朝改做书房的西厢房走去,要进门时突然方向一改,很快出了四宜堂。 朝云疑惑道:“驸马要去哪?” 华阳竟然也毫无头绪。 主宅通往西院这边有道月亮门,月亮门旁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游廊,连通三兄弟的院子。 陈伯宗、陈孝宗告别父亲回来,跨过月亮门,就见老四坐在游廊,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柱子,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陈孝宗咳了咳。 陈敬宗睁开眼睛,等两人走近了,他问:“吏部那边,你们准备怎么说?” 陈孝宗看眼兄长,道:“我与大哥商量好了,决定请吏部给我们安排陵州府的空缺,四弟你不一样,公主急着回京,你安心回去就是,二老这边有我们照顾,你无须牵挂。” 他们都理解四弟,换成他们娶了公主,也得以公主的喜好优先,除非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奉养父母。 陈敬宗笑了下:“我原本也这么想,可公主说了,百善孝为先,要跟我留下来,等着跟二老一起回京。” 陈孝宗一脸错愕,公主看起来高高在上,竟然如此善解人意? 陈伯宗看眼四宜堂的方向,道:“公主如此贤淑,是我们陈家的福分。” 陈敬宗没告诉兄长,公主一心惦记着周郎呢! “你们现在就去写文书?”陈敬宗站了起来,明明年纪最小,才二十一岁,却比两个已为人父的哥哥都要高一些。 二人颔首。 陈敬宗对长兄道:“我有事请教大哥,去你那边的书房说吧。” 陈伯宗微微诧异,随即带着四弟走了。 观鹤堂,俞秀听闻丈夫回来了,本想放下手中的针线,透过窗户瞧见小叔子也来了,高大英武气势凛然,俞秀咬咬唇,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 陈伯宗吩咐丫鬟备茶,直接带着四弟去了书房。 “何事?”他问。 陈敬宗:“没事,你写文书吧,写完我照着抄一份。” 陈伯宗:…… 陈敬宗径自提了一把椅子放到书桌旁,见大哥神色严肃要训斥自己,陈敬宗无奈道:“请留在陵州,肯定要论一番孝道,或许还要引经据典,我要是有那么多墨水,我也去考状元了。大哥若不肯帮忙,那我随便写一封,反正我脸皮厚,就算吏部要拿去给皇上过目,我也不在乎。” 陈伯宗:…… 四弟不怕丢人,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陈伯宗面无表情地坐到椅子上,见老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将砚台推了过去:“研墨。” 陈敬宗知道兄长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甚在意地拿起墨条,往砚台里倒点水,这就咔嚓咔嚓地摩了起来。 陈伯宗皱起眉头。 陈敬宗见了,莫名想起华阳,他穿着外袍要坐她的蜀锦褥面上,她也是这种嫌弃样。 毕竟有求于人,陈敬宗放松了力道,想象这墨条是华阳的凝脂嫩/肉,慢慢捻动,倒也颇为得趣。 陈伯宗没理他,垂眸思索片刻,铺开一张寻常书信用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墨写了起来。 昔日骑马游街的状元郎,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依然风度翩翩,且越发从容内敛。 小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临走前还偷偷瞥了家主一眼。 陈伯宗专心写文书没有察觉,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女人,真就都喜欢书卷气的男人?同样是三国时的英雄人物,华阳怎么只夸周郎,不夸关张? 他一边磨墨一边胡思乱想,陈伯宗洋洋洒洒几行字,写完了。 陈敬宗就要拿纸抄写。 陈伯宗看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作弊,道:“拿回去抄,不用还了,我另写一封。” 兄弟俩写一样的内容,吏部官员又不是傻子。 陈敬宗转过弯来,等墨迹干了,他笑着折叠起来,收进怀里。 回到四宜堂,陈敬宗直奔书房,并且落下门闩,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 华阳继续踢毽子。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陈敬宗出来了,拿着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华阳,正色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华阳也没见过陈敬宗写什么,就连他随军去平定叛乱,也不曾给她写过家书。 确定手心没有汗,华阳接过文书,就站在堂屋门口看了起来。 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字只能算寻常,却自有一番锐利的风骨,可他在这封文书里的遣词造句,实在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华阳狐疑地问:“刚刚你去哪里了?” 陈敬宗:“找老头子,你要留下来,我肯定要跟他打声招呼。”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华阳继续看文书。 陈敬宗贴到她身侧,问:“我这文采与周郎比,如何?” 华阳:…… 就还是不怎么信呢! 33 第 33 章 进了腊月,各地的官员都开始往京城递折子,一来汇报下今年的政绩,二来提前给皇上拜年。 书房里燃着上等的银霜炭,华阳连着给父皇、母后、弟弟都写了一封家书,停下笔搓了搓手。 “公主快起来走走,活动活动更暖和些。”朝云心疼地道。 这陈家的祖宅,用的都是窗纸,冬日里开窗吧,冷风往里吹,不开吧,阳光却透不进来,不如京城达官贵人用的琉璃窗,屋里烧着地龙,阳光再往里面一照,不烧炭也暖融融。 华阳捧着手炉,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朝云要收拾桌面,道:“先别忙,等会儿我还要给姑母写封信。” 京城里能让华阳唤一声姑母的,只有安乐长公主。 景顺帝一共有四个妹妹,其中三个都因病早夭,只有安乐长公主平平安安活了下来。 安乐长公主年方三十,比景顺帝小了整整二十岁,景顺帝基本把她当女儿看,虽然是异母兄妹,却颇为宠爱。 安乐长公主十七岁出嫁,二十岁就成了寡妇,她率性惯了,既不想再找个驸马,又不想长夜寂寞,渐渐就养起面首来。 有御史在景顺帝面前告安乐长公主的状,认为堂堂公主沉溺男色不成体统,希望景顺帝出面训/诫。 景顺帝是个很护短的人,妹妹只是养了几个男宠排遣寂寞,于国又无害,为什么要去干涉? 在景顺帝的纵容下,安乐长公主成了整个京城甚至本朝活得最逍遥快乐的女人。 除了特立独行养面首,安乐长公主还擅长玩乐,她喜欢华阳,经常从宫外给华阳带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礼物,姑侄俩的感情便日益亲厚起来。若非戚皇后拘着,华阳都想去姑母的府里住上一段时间,玩个尽兴。 重新落座,华阳看眼朝云,叫她去外面守门。 她要请教姑母如何避孕,这种内容最好连丫鬟也不要看见。 四封信都写完,收进信封用印泥封好,华阳吩咐朝云送去公爹那里,等着一起交给驿差。 到了下半旬,陈敬宗忽然想起来,问她:“要过年了,你不给皇上娘娘写信拜年?” 华阳:“写了,这会儿大概都到京城了。” 陈敬宗看着她淡然的脸,问:“给长公主写没?” 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否认。 陈敬宗笑了,又有点惋惜:“既然长公主有办法,咱们离京之前,你就该去探望探望,取些经来。” 华阳置若罔闻,连眼刀都不想给他。 自这日起,陈敬宗开始盼着京城的来信,可惜驿差过年也要放假,长公主的信大概要年后才能到。 除夕这晚,就着镇上其他人家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家众人吃了一顿非常简朴的年夜饭。 饭菜依然是素的,但众人心头的悲伤已然淡却,与怀念老太太相比,所有人都更期待新的一年。 回到四宜堂,华阳泡泡脚,准备睡了。 陈敬宗也泡好了,叫朝云只管退下休息,不必熄灯。 已经躺进被窝的华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陈敬宗盘腿坐在床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她:“上次你送我手帕,礼尚往来,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新年贺礼。” 华阳该期待的,可陈敬宗这个人,比此时更郑重的神情都有过,说出来的却全是荤话。 她漠然地等着。 陈敬宗将手探进中衣衣襟,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不能正大光明地出门,我只能去隔壁那个镇子物色礼物,小地方东西差,你别嫌弃。” 华阳还是一脸漠然。 陈敬宗终于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就很有力。 此时他的指尖,捏着一方叠得平平整整的红缎。 “打开看看。”陈敬宗将红缎递过来。 华阳看着那红缎,以她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一方蜀锦,也许是镇上那个绣铺的镇店之宝。 蜀锦名贵,里面包着的东西,肯定也不是俗物,刚刚陈敬宗不过是故意谦虚罢了。 华阳终于有了一点期待,掀开被子坐起来,慢慢展开。 她看缎子,陈敬宗看她。 公主本就长了一身冰肌玉骨,这会儿坐在灯下,映得她的脖颈、双手更白了,白腻腻的透着光。 这样的白,即便只是寻常姿色,也能令男人血流加速,更何况她还色若牡丹。 华阳一直打开红缎的最后一层,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困惑地抬起头。 陈敬宗笑了:“找什么,这缎子就是礼,再过半个月咱们就除服了,你当初从京城带来的都是素色衣裳,现在把这缎子做成衣,过阵子刚好穿。” 华阳再去看那缎子,就这么小小一块儿,除了做一双袜子或两方手帕,就只能做…… 终于察觉他意图的华阳,丢下缎子,转身钻进被窝。 陈敬宗迅速跟进来,从后面搂住她,一下一下地亲她雪白的侧颈:“你长得白,穿红兜最好看。” 华阳暗暗地抓紧被子。 陈敬宗又亲她的肩头:“皇上真是抬举我,把你这样的公主嫁过来,也幸好你是公主,不然成亲那晚我能把你……” 他没说完,华阳羞恼地转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抓住她的腕子,看着她道:“到正月初九,又满三个月了,那药既是娘娘的一番心意,又是你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的,累了多少小厮费了多少马力,咱们若不用,岂不是叫他们白辛苦?” 华阳:…… 陈敬宗:“做成兜,初九晚上穿,你不做,以后夜夜我都夸你白。” 华阳很想骂他,陈敬宗却跳下拔步床去熄灯了,回来后老老实实躺在隔壁被窝,一声不吭。 华阳实在忍不住,使劲儿踹了他一脚。 陈敬宗一动不动,华阳踹累了,气呼呼地将那缎子抛到他脸上,背过去睡觉。 过了几日,那第三颗药,终究还是没有浪费。 正月下旬,陈敬宗三兄弟除了服,吏部的任命文书与宫里的赏赐也同时抵达。 陈伯宗任陵州知府,与他先前的大理寺少卿一样,都是正四品。 陈孝宗任陵州府下江平县知县,与他先前的翰林院编修一样,都是正七品。 陈敬宗离京前在锦衣卫做指挥佥事,现在暂任陵州卫的指挥佥事,品级也相当。 一家三兄弟都在陵州府任职,放在别的家里根本不可能,可景顺帝倚重陈廷鉴,小小地破个例又何妨,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陈家三兄弟只是在陵州暂任一年多职务罢了,明年就会跟着陈廷鉴一起回京,官复原职。 陈廷鉴领着家人叩谢圣旨。 这次宫里派来的依然是小马公公,吏部的文书他只是顺带帮忙转交,他的主要任务是送赏赐。 陈廷鉴一家都有赏,加起来一共八个箱笼,有金银珠宝,也有绫罗绸缎。 罗玉燕疑惑地看眼华阳,八个箱笼都是给陈家的,皇上这次怎么没单独给女儿赏? 念头刚落,她就听见小马公公嗓音纤细地对华阳道:“公主,驸马要去卫所当差了,卫所离陵州城更近,奴婢奉皇上旨意,已经为您与驸马置办了一座园子,这次皇上给您与驸马的赏赐,奴婢也擅作主张直接抬到园子里去了,就怕过两日您搬家的时候还得重新搬回去,耽误时间。公主,您不怪奴婢吧?” 华阳看眼公爹婆母,笑道:“既然是父皇赐宅,我与驸马就不辜负父皇一番美意了,公公的安排体贴周到,我还要赏你。” 她话音落下,朝云上前,笑着将一个钱袋子塞到小马公公手中。 小马公公高兴地道谢,谢完忽地一拍脑顶:“瞧奴婢,急着见到公主仙姿,差点忘了一事。” 说完,小马公公急匆匆跑出陈宅,从门外他乘坐的马车上抱出一个两尺见方贴着红色封条的锦盒,再急匆匆跑进来,笑眯眯地对华阳道:“公主,长公主想您了,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叫奴婢带过来,说是里面还有一封信,您看了自会明白。” 华阳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她只庆幸跟陈敬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近墨者黑,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神色如常,而不是面红耳赤。 “重吗?我来拿吧。” 陈敬宗先朝云一步接过这个锦盒,入手只觉重量一般。 华阳随意般问:“这封条是怎么回事?” 小马公公笑道:“长公主说了,这里面是她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宝贝,珍贵无比,必须用封条封起来,由您亲手打开才成。公主放心,这一路锦盒都好好地保管在奴婢车里,除了奴婢,再没有旁人碰过。” 华阳点点头:“姑母费心了,你回去后,务必要向姑母转达我的谢意。” 这般看起来就装着珍宝的锦盒,自然吸引了陈家众人的视线。 其中,罗玉燕尤为好奇,皇家的人不缺金银珠宝,那么除了珠宝首饰,还有什么能让安乐长公主如此看重? 小马公公在陈宅待了半个时辰,这就离开了。 而早在他离开四宜堂去与陈廷鉴说话时,陈敬宗就叫朝云退下,拉着华阳进了内室。 安乐长公主送过来的锦盒,就摆在桌子上。 “你开还是我开?”陈敬宗问。 华阳知道里面肯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侧着脸坐到床上,并不太关心的模样。 陈敬宗笑着撕开封条,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封信,信下还有一个盒子。 他把信递给华阳。 华阳拿着信,余光却留意着陈敬宗那边。 少顷,陈敬宗从第二个盒子里捏出一片薄薄的几近透明的长条袋状物,打量片刻,皱眉问华阳:“奇形怪状,你可认得?” 华阳:…… 这种形状,又要避孕,她都猜出来了,他一个男人,真能不懂? 无非是又来装正经! 34 第 34 章 华阳低头看信。 姑母先夸了她的决定明智,说她与陈敬宗才成亲,应该好好享受几年小两口的恩爱时光,等感情没那么黏糊了再要孩子。 华阳暗暗腹诽,她与陈敬宗没什么可黏糊的,她是怕自己改不了陈敬宗的命,将来孩子生了,却可怜巴巴的没有父亲。 叙了一会儿旧,姑母详细介绍了那东西的使用方法,看得华阳直皱眉。 床板一沉,陈敬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与她一起看。 发现这东西要用温水泡一个白天,使用前再用开水滚一遍,使用后还要反复清洗,陈敬宗马上道:“泡让丫鬟来,洗我自己动手,你什么都不用管。” 一副怕华阳嫌麻烦而将好东西束之高阁的语气。 华阳努力不去想那画面,接着看。 原来那么小的盒子,里面居然装了五十个,姑母说,正常情况下一个能用十次左右,若侄女婿天赋异禀,那就不好说了。 华阳:…… 她仿佛看到了姑母充满暧昧笑容的脸,听见了姑母极尽调侃的声音。 不管陈敬宗有没有瞧见这句,华阳迅速换了第二张信纸摆在上面。 然而这页也没有多少正经话,华阳匆匆浏览一遍,重新将信纸放进信封,等陈敬宗走了她再看,看完就烧了! 垂眸收信时,华阳瞥见了还被陈敬宗捏在手里的东西,又薄又透,似纱却无纱线孔隙。 “这是什么料子?” 华阳不想摸,低声问陈敬宗,始终避开与他眼神接触。 陈敬宗用指腹捻了捻,道:“我也不知,长公主信里没说?” 华阳:“只说是她颇费周折寻到的,制作也费了很多功夫,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名贵。” 陈敬宗沉默。 其实他隐约有个猜测,却万万不能说出来,说了,她大概真的不肯用,长公主肯定也知晓她的脾气,才含糊其辞。 英雄不问出处,管它是从哪来的,已经做得干干净净了,那就是宝贝,像池子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让朝云端温水来,长公主将它夸得天花乱坠,咱们得试试此物是否真有那么好。” 陈敬宗用文人探讨学问的正经语气道。 华阳:…… 陈敬宗决定先回避:“我去书房看看书。” 他走时,将那东西放在了华阳的膝盖上。 华阳闻到淡淡的香气,记起姑母虽然离经叛道却与她一样都是个精致人,华阳便趁陈敬宗不在,捏起此物仔细研究了片刻,只可惜对它的来历依然毫无头绪。 华阳喊了朝云进来,神色淡然地将此物的浸泡方法传授给她。 朝云奇怪道:“这是什么?” 华阳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姑母所赠,说是到夜里才能知晓。” 朝云明白了,长公主不远千里送来的肯定是宝贝,她尽心照料就是。 见朝云一点都没有怀疑,华阳松了口气。 独自坐了片刻,华阳去书房找陈敬宗,只问正事:“吏部的文书,让你何时去赴任?” 陈敬宗知道她脸皮薄,顺着她道:“三日后。” 华阳算了算:“那咱们何时搬去城里?” 陈敬宗:“我都行,看你喜欢。” 华阳垂眸:“去二老那边看看吧,大哥三哥他们大概也在商量此事。” 夫妻俩去了春和堂。 除了东院的陈廷实与孩子们,一家人果然都在。 简单地见礼过后,华阳、陈敬宗落座。 孙氏笑道:“你们也是为了搬家一事来的吧?依我看,差事要紧,你们三对儿小夫妻今天收拾收拾,明一早就搬。孩子们都留在家里,由你们父亲帮忙教导,老大老三老四只管专心当差,起居饮食有秀娘、玉燕、公主照料,我们二老也不用惦记什么。休沐的时候若得空,那就回来吃顿饭,忙就算了,几十里地,不用折腾。” 陈伯宗:“母亲,让秀娘留下吧,她是长媳,儿子不在,让她替我在二老面前尽孝。” 俞秀点头,目光诚恳地望着婆母。 陈孝宗跟着道:“儿子都这么大了,县衙里一堆人伺候着,不用玉燕过去帮衬,留在家里帮您照顾孩子吧,尤其婉清还小,离不得她。” 罗玉燕心里是想跟着丈夫去县衙住的,这一年她又是怀孕又是坐月子,夫妻俩都没睡几回,丈夫那么年轻,且风流倜傥,一个人去县衙,被那边的丫鬟爬/床怎么办? 可她面上还是要摆出孝媳的样子,表示愿意留在祖宅。 陈敬宗默默地喝着茶。 华阳看了他一眼。 上辈子的今日,他也是这般不吭声,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下显得非常不孝。 那时候华阳看他很不顺眼,几乎事事都要跟他对着干。陈敬宗不想留在祖宅,她就偏要留下,甚至还想着她住祖宅,把父皇赐的园子给陈敬宗住,夫妻俩分隔两地,她就可以少与他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华阳扬言自己要留下,态度坚决,连公婆劝说都无法动摇。 但华阳万万没想到,她是留下了,陈敬宗竟然也没有搬去陵州城里的园子住,而是宁可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床赶去卫所,每晚再披着夜色回来,风雨无阻,就为了哪天她心情好点,他可以爬到床上与她做那个。华阳别提多后悔了,早知如此,她为何要放弃父皇赏赐的园子? 奈何孝媳大话已经放了出去,半路反悔,她丢不起那个人。 这回,无论是为了自己住得舒服,还是为了要去收拾湘王,华阳都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耐心地等着两对儿兄嫂与公婆做出定论。 孙氏与孝子孝媳们又彼此劝说两番,陈廷鉴忽然道:“后宅无忧,方能安心当差。孩子们留下,大人都搬出去,就这么定了。” 陈伯宗、陈孝宗再孝顺,也不敢反驳老爹。 三对儿夫妻同时告辞。 阳光不错,罗玉燕眼中难掩笑意,与走在身边的探花郎丈夫对了好几次眼神。 陈孝宗但笑不语,他自然也想带着美妻一起去赴任。 只有俞秀,微微低着头走在陈伯宗身边,似乎在为无法留在祖宅孝顺公婆而难受。 罗玉燕想,也许是陈伯宗不喜俞秀,夫妻感情淡薄,俞秀才更愿意留下来。 她柔声劝道:“大嫂别这样,父亲都说了,你照顾好大哥,大哥才能安心地做他的陵州知府,你若留下来,万一丫鬟伺候不周,大哥吃不好睡不好耽误了正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俞秀回头看她一眼,勉强笑笑。 罗玉燕瞥眼走在最前面的华阳,又道:“而且你与公主都在陵州城内,闲时还可以互相走动,热闹多了,哪像我,孤零零地随三爷去江平县,县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俞秀闻言,忐忑地看向四弟妹,四弟妹金尊玉贵,在家里待她都客气冷淡,真到了陵州城,怎么可能会高兴她跑过去烦扰? 华阳本来专心走路,这会儿听罗玉燕提到自己,她朝后瞥去,没瞧见罗玉燕,先对上了俞秀不安卑怯的眼眸。 华阳:…… 她的仙女病又犯了,看不得一个老实人露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样,而且她喜欢婉宜,连带着对这个大嫂也有两分爱屋及乌。 “听说陵州城自有一番繁华,等咱们安定下来,我约大嫂出去同逛。” 华阳温声道。 牡丹花似的人,粲然一笑,俞秀就真觉得眼前开了好大一片牡丹花,一下子让正月寡淡的景色变得灿烂起来。 而且这是公主啊,公主居然愿意约她出去逛街! “怎么,大嫂不愿意吗?”华阳见她呆呆的,忍不住揶揄道。 俞秀反应过来,慌乱之下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 华阳再看罗玉燕,笑容淡了下来:“可惜三嫂离得远,不能同游。” 罗玉燕:…… 来到西院,观鹤堂就在第一进,离月亮门最近,陈伯宗、俞秀先回去了。 直到这时,俞秀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晕乎,脸颊微红,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娇憨烂漫。 虽已为人母,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岁罢了。 忽然察觉丈夫在看她,俞秀心里一慌,惭愧地低下头:“要不,我明早装病吧,父亲总不能让我带病跟你去上任,这样就能留下来了。” 去主宅之前,丈夫就说要她留下孝敬二老,不想带她去上任,此时她竟然幻想着随公主去逛街的美事,他肯定不高兴。 陈伯宗微微抿唇,片刻后道:“不必,父亲已经决定的事,不用再擅作主张。” 俞秀攥了攥袖口。 陈伯宗看看这座住了一年的小院,道:“你去收拾衣物日用,我去收拾书。” 当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想到接下来夫妻俩可以独处一年,俞秀白皙的脸又悄悄爬上两抹红晕。 浮翠堂。 罗玉燕打开衣橱,心情愉悦地取下她刚挂进去不久的锦绣衣裙。 陈孝宗坐在床上,见她眉飞色舞像一只即将脱笼的孔雀,打趣道:“若父亲同意你们留下,你是不是得哭一场?” 罗玉燕瞪他:“我为何要哭,你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去父亲面前告状。” 陈孝宗无奈:“我又没有前科,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 罗玉燕哼道:“谁让你长了一张公狐狸的脸。” 陈孝宗摸摸自己的脸,摇摇头,想起什么,他放低声音,困惑道:“你与公主没有罅隙吧,我怎么觉得公主待你,不如待大嫂亲近?” 罗玉燕动作一顿,然后撇撇嘴:“我哪敢得罪公主,只是尊卑摆在那,公主非要看我不顺眼,我有什么办法?” 陈孝宗不认为公主是那种无故找茬的人,或许,是因为公主喜欢婉宜吧,与大嫂接触的次数多些,先前他们这边就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男孩子总是不如小姑娘讨人喜欢。 刚想到女孩子,乳母来了,怀里抱着襁褓。 婉清已经有五个多月大了,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乌溜溜的,很是漂亮。 陈孝宗接过女儿,逗弄片刻,对妻子道:“公主还是新妇,这一年大家都在守丧,她才与你没什么往来,等将来公主生了孩子,你们平时多走动走动,自然容易拉近关系。” 罗玉燕眯了眯眼睛:“你很想我与她亲近?亲近了对咱们有何好处?” 陈孝宗好笑:“什么好处不好处的,都是一家人,我当然希望你们和睦融洽,不然公主只与大嫂亲近,剩下你孤零零的,你心里好受?” 罗玉燕咬唇,她也想有个谈得来的妯娌,可家里这两个,一个身份太高,一个身份太低,让她巴结也不是,屈就又不愿,左右为难。 35 第 35 章 夜深人静,拔步床咯吱咯吱,响了足足半个时辰。 过了一会儿,一道劲瘦健硕的身影拨开帷幔,朝里面的净房走去。 桌子上点着唯一一盏铜灯,男人的影子先是变短,复又拉长,最后消失在净房的帘子后。 华阳懒懒地曲了曲手指,好像才回过魂,就听陈敬宗又出来了,低着头站在洗漱架前,认认真真地清洗着。 透过朦胧的帷幔,华阳看到他结实的肩膀,窄瘦的腰。 耳边就响起上辈子姑母邀她去观赏侍卫比武,在她耳边做出的点评:“欣赏俊男与欣赏美人一样,除了脸,还要看他们的颈、肩、胸、腹、腰、臀以及腿,这几样,任何一样差了,都算不得俊。当然,你若想挑选男宠,除了俊,还得有真本事才行,否则便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诸如这类的话,若华阳还没出嫁,亦或是陈敬宗还没有死,可能姑母刚开口,华阳就避之不及了,绝不会听完。可那时她已经成了寡妇,长夜孤寂,便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她面上一直不肯承认,总要在姑母面前维持清高端庄的仪态。 所以说,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与一个真正领略过那些滋味的少妇,看男人的眼光也完全不一样。 就像华阳,相看陈敬宗时只看他的脸,嫁过来后因为种种嫌弃,连他的脸也不待见了,对他的身体更是毫无兴趣。 归根结底,那时她还是少女的心境,换成如今,华阳对陈敬宗身体的满意,远远胜过他这个人。 默默瞧着陈敬宗换了几次水,彻底把东西洗干净了,瞧着他还凑到灯边细细检查有没有漏,华阳又羞恼又觉得好笑,赶在他回来之前穿好中衣,准备去西屋沐浴。 陈敬宗刚把东西挂在洗漱架的一头晾着,余光瞧见她散着如瀑的长发走出来,无奈道:“这么冷的天,你非要讲究,着凉怎么办?要说以前你嫌弃我有道理,现在又没我什么东西,都是你自己的,用巾子随便擦擦得了。” 华阳:“……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浴室里备着水,因耽搁太久有些凉了,不远处放着两个装了沸水的铜壶,华阳试着提了提,重重的拎不动。 因为知道陈敬宗今晚要来,华阳没叫朝云守夜,特意让她去耳房与朝月一起睡了。 就算是自己的心腹丫鬟,华阳也还是不习惯次次都让朝云听墙角。 “你过来。”她对着东屋唤道。 脚步声响,陈敬宗来了,身上披着一件中衣,露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幸好这时节的中衣衣摆够长,挡住了华阳最不想看的地方。 华阳指指铜壶,使唤道:“帮我兑好水。” 陈敬宗便拎起铜壶,先试试浴桶里的水温,再往里倒热水。 华阳站在对面,随时试着水温,觉得够了,叫他出去。 陈敬宗:“来都来了,我也讲究一下。” 说完,他一扯中衣,就要跨进浴桶。 华阳看着他高高抬起的大脚丫子,急斥道:“你敢!” 她才不要泡他的洗脚水! 陈敬宗瞥见她那嫌弃样,只好放弃泡澡的打算,打湿巾子,站到一边,面朝她擦拭。 华阳转过身,耳根通红。 陈敬宗小声嘀咕:“就你这脾气,如果有人想谋害你,不用刀不用枪,强喂你一碗洗脚水,你都能把自己恶心死。” 华阳没好气地哼了声。 陈敬宗擦完就披上中衣,大步出去了。 华阳关上门,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刻钟,要出来时冷得她直打哆嗦,正想缩回水里再泡会儿,门板突然被人推开,陈敬宗中衣齐整地走了进来,随手扯下挂在旁边的巾子,来到浴桶前,闭着眼睛道:“出来吧,我帮你擦,我速度快。” 华阳垂下眼帘,然后哆哆嗦嗦地扶着他这边的浴桶直起身子。 下一刻,陈敬宗用巾子裹住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将她提了出来,从肩膀到双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一直把她抱进拔步床,用确实很快的速度将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再把她往被窝里一塞。 华阳还是冷。 陈敬宗将沾了水的巾子丢出拔步床,钻进被窝,将她紧紧抱到怀里,大手搓着她的肩膀与后背。 华阳很快就暖和了。 陈敬宗再去熄灭外面的所有灯,回来时,他老老实实躺在自己的被窝,对她道:“睡吧,明天还要搬家。” 华阳顿了顿,叫他过来:“我这边还有点冷。” 陈敬宗马上就钻了回来。 华阳缩到他怀里,他的胸膛,比什么汤婆子都暖和。 温馨了片刻,陈敬宗试探着将手放到她腰上。 华阳闭着眼睛道:“睡觉了。” 陈敬宗:“你这么贴着我,谁睡得着?” 华阳才不管,她睡得香就行。 天未大亮,陈宅外面已经停了六辆马车,分别是陵州知府衙门、宁园管事、江平县县衙派来的,迎接各自的主子。 门口小厮丫鬟不停进出,将各房的箱笼分别搬上车。 澹远堂,陈廷鉴、孙氏分别嘱咐儿子儿媳一些话,就叫他们出发。 华阳、陈敬宗最轻松,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身边都跟了恋恋不舍的孩子。 有威严的祖父盯着,三郎死死地憋着眼泪,实在憋不住了才歪着脑袋用袖子擦掉。 大郎、二郎都很懂事,可眼睛里也装满了对父母的不舍。 婉宜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眼圈红红的。 俞秀也想哭了,非要让她在丈夫与儿女们中间选,她宁可留在祖宅陪伴孩子,尤其是女儿,是她货真价实的贴心小棉袄。 “没事,等你爹爹休沐,我们就回来了。”俞秀不停地摸着女儿的脑袋瓜。 陈伯宗看她们娘俩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罗玉燕同样舍不得孩子们,可孩子们有公爹婆母教导抚养,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更想看牢丈夫,而且小小的浮翠堂她实在是住够了,迫不及待地要出去透气。 “好了,出发吧。” 见下人已经将东西装载完毕,陈廷鉴摸着胡子道,继续哭哭啼啼的,徒让百姓们看笑话。 “大嫂,咱们同路,你随我一起坐吧。” 隔着帷帽,华阳笑着对俞秀道。 俞秀再次受宠若惊,都忘了母子分离之愁。 “去吧。”陈伯宗在旁边道。 俞秀忙走到华阳身边,与她一起上了宁园派来的那辆最奢华的马车。 陈伯宗是要坐马车的,既然公主邀请了妻子,他看向自己的四弟。 陈敬宗才不要跟他挤一辆马车,与娇滴滴的公主同乘是乐趣,陪大哥,那是受罪! “我骑马。” 景顺帝除了给女儿赐园子,还把公主府的三百侍卫抽调了两百过来。 先前景顺帝不派遣侍卫,那是因为陈家祖宅太小,侍卫来了也没有地方住,宁园就够大了,侍卫当然要安排上。 今日这两百侍卫,一半留在陵州城护卫宁园,一半都来了陈宅迎接公主。 陈敬宗骑着马,来到众侍卫这边。 侍卫统领周吉站在自己的骏马旁,朝驸马爷点点头。 在京城的时候,华阳虽然有公主府,婚后却一直住在陈家大宅,所以陈敬宗并没有与公主府的侍卫们打过交道,刚刚周吉过来给公主驸马行礼,陈敬宗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这个人物。 看着周吉俊朗的脸,陈敬宗问:“你姓周?” 周吉便又自报了一次姓名。 陈敬宗没说什么,视线一一扫过他身后肃然列队的九十九个侍卫,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这九十九个侍卫居然都是年轻面孔,且最丑的也能夸句五官端正,没一个歪瓜裂枣。 “出发吧。” 为首的马车中,华阳隔窗与公婆侄辈们道别后,放下窗帘,吩咐车夫。 车夫应是。 这边马车一动,陈敬宗立即催马跟了上去。 随着周吉一声令下,九十九个高大挺拔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同时翻身上马,一队去车前引路,另有三队分散在车队的左右两侧以及后方。 远处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瞪大了眼睛,原来这才是公主的派头! 马车里,俞秀坐在公主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紧张地不敢乱动。 华阳笑道:“我长得很凶吗,大嫂为何如此怕我?” 俞秀刷得红了脸,偷偷看她两眼,结巴道:“公主,公主不凶,是公主长得太美了,跟仙女似的,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您相处。” 要去新宅了,华阳的心情很好,忍不住逗弄这位羞答答的嫂子:“我说婉宜的小嘴巴怎么那么甜,原来都是跟大嫂学的。” 俞秀脸更红了。 这一刻,华阳忽然明白上次与陈敬宗去给老太太上香,陈敬宗为何调/戏她了,就俞秀这娇羞好欺的模样,若她是男人,可能也会轻/薄一二。 “大嫂只会夸我,难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个美人吗?”华阳不想俞秀太过拘束,主动挑起话题。 俞秀愣了愣,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我如何与公主相提并论。” 华阳:“行,你不敢与我比,那我说,你的美貌并不输三嫂,大嫂可信?” 俞秀没说话,但还是不信的样子。 华阳端详她片刻,一语中的:“大嫂就是太在意自己的出身了,确实,你不像三嫂出身侯府,更不似我长在皇家,可你是秀才家的女儿,家世清清白白,有何可妄自菲薄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母亲家中门第并不比你们俞家高多少,父亲还不是与她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大哥是状元出身,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大嫂当拿出四品夫人的气势来才对。” 俞秀诧异地抬起头。 华阳认真道:“咱们父亲也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还不是入了内阁受父皇倚重?可见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有的成就。” 俞秀惭愧道:“父亲有旷世奇才,我只是普通秀才之女,没读过几本书……” 华阳笑了笑:“那咱们不提父亲,改说驸马吧,他也没读过几本书,粗人一个,可他娶了我,可有在我面前自惭形秽过?” 俞秀:“……四弟,四弟他仪表堂堂,武艺出众……” 华阳哼道:“大嫂不必替他找补,我要说的是,只要大嫂看得起自己,坚信自己就是陈家最好的长媳,该摆长媳的谱就摆,那别人也只会把你当陈家长媳看,谁敢造次,便是对陈家不敬。更何况,除了父亲母亲会护着你,还有我呢,不管大嫂受了什么委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帮你出头。” 俞秀太震惊了,原来她一直以为高不可攀的公主弟妹,待她竟如此亲近温厚! “多,多谢公主,我记住了!” 36 第 36 章 江平县在府城的西南方,车队离开石桥镇不久,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就要拐上另一条官路。 车马停下,三兄弟简短地告别。 俞秀透过帘缝见陈孝宗、罗玉燕朝这边走来,就准备下车去见。 华阳提醒道:“你是长嫂,在车上说两句便可。” 她虽然是弟妹,但陈孝宗罗玉燕还没那个福气让她下车。 俞秀只好稳坐不动,微微攥紧袖口的白皙小手泄露了心中的不安。 车外,陈孝宗与妻子停在马车前,拱拱手,温声对车内道:“大嫂,公主,我们就先行别过了。” 华阳没动,俞秀挑起窗帘,关心道:“三弟、弟妹慢走,到那边安稳下来,记得写信。” 陈孝宗道是,罗玉燕瞧着车窗里俞秀娇美的脸,因为居高临下而多了三分长嫂的气势,而华阳根本连个脸都没露,暗暗撇了撇嘴。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有点泛酸,都是一家妯娌,华阳怎么就邀请了俞秀同乘,却不邀请她?公主的马车宽宽敞敞,坐四个人在里面打牌都绰绰有余。 “走吧。”陈孝宗唤了妻子一声。 罗玉燕兴致寥寥地随他上了车。 马车转个方向,驶上另一条路,陈孝宗见妻子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好奇道:“昨晚高兴得睡不着,现在怎么蔫了?” 罗玉燕瞪了他一眼,嘀咕道:“你还说公主没有看我不顺眼,那她为何只邀大嫂同车?别说她们同路,刚刚咱们也一起走了几里地,我又要与她们分开,客套一下也该叫上我吧?” 陈孝宗:“也许公主只是想要路上有个伴,一个就够了,她又不知道咱们何时会换路,当然是请大嫂更方便。” 罗玉燕哼了一声:“大嫂小门小户,公主与她能聊什么。” 陈孝宗依然笑得温润:“我们陈家也是小门小户,承蒙皇上看重让父亲入了内阁,不然你我这辈子大概都只是陌路人。” 罗玉燕脸一红,嗔怪道:“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以你的才情,没有父亲也会平步青云,怎么跟我就是陌路人了,净会胡说八道。” 陈孝宗:“古往今来多少探花,春闱风光过后都渐渐泯于众人,何况我这种寒门学士。” 罗玉燕咬唇,板起脸道:“行了,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不高兴我瞧不起大嫂,敢情全家三妯娌就我该夹着尾巴做人,两头都得敬着才对,是吧?我不敬大嫂是错,人家公主看不起我,却是我该得的!” 陈孝宗并不哄她,也没有厉声训斥,只心平气和地道:“公主如何与大嫂相处,我无权干涉,可你是我的妻子,我敬重大哥也敬重大嫂,便希望你同样做到,除非你能拿出他们不值得你敬重的理由,我才会站在你这边。” 罗玉燕歪着头,不肯开口。 陈孝宗默默拿起书,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轻微的抽泣,抬眸瞥去,就见妻子雪白娇嫩的脸上挂着泪,红唇紧抿,似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 陈孝宗垂眸,一手拿书,一手摸出帕子,递过去。 “啪”的一下,罗玉燕拍开了他的手:“你继续教训我啊,装什么好心。” 陈孝宗好笑:“那也叫训?父亲、大哥怎么训人的,你都见过,我何时那般对过你?” 罗玉燕美眸圆瞪:“你敢那样,我这就叫人收拾行囊回娘家去!” 陈孝宗正色道:“那自然是不敢的,娘子家中有兄弟五人,我区区一介文弱书生,可不敢得罪岳家。” 罗玉燕闻言,登时破涕为笑,扑到丈夫怀里,要撕他油腔滑调的嘴。 · 公主车驾中,华阳忽然想起俞秀的家世,问:“大嫂娘家是不是也在陵州府?” 她记得,俞父与公爹同年去府城秋闱,路遇车马横冲直撞,才有了俞父救下公爹、公爹感恩许下娃娃亲。 俞秀:“嗯,我们家在松原县,在府城北边。” 华阳:“现在咱们除服了,大嫂也有机会回去探望二老了。” 俞秀摸摸袖口,道:“老太太出殡时,我爹我娘都来了,只那时候家里一片忙乱,不好带他们去拜见公主。” 华阳心虚地看向别处,那时候她正处处挑剔陈敬宗与陈家老宅,别说俞秀爹娘,就是本地官员的内眷想拜见她她都懒得应酬,俞秀真带着二老过来,多半也会吃她的闭门羹。包括俞秀,也是她重生后心态变了,再加上对前世陈伯宗一家子的同情,才待俞秀亲近起来。 她转移话题:“大嫂可记得,当初车马冲撞公爹他们的是谁家的马车?公爹他们当时已经是秀才,功名在身,应该没有白白放过那人吧?” 那事导致俞父跛了一只脚,彻底与仕途无缘,俞秀出生后,自然经常听家人与街坊提起、惋惜。 只是对方身份太高,随便找个借口就应付了官府,父亲与公爹也无法追究,最后不了了之。 她嫁进陈家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我爹没说过,只说对方并不是故意的,而且对方给了银子补偿,何必再追究呢。” 华阳只是随便聊聊,听了这个解释,她没有再问。 快到晌午,车队终于来到了陵州城外。 俞秀不好意思地道:“公主,我在这里下车吧,四弟骑了一路的马,也该上来歇会儿了,等会儿主持搬家还有的忙。” 华阳便让车夫停车。 后面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 朝云、朝月在外面扶了俞秀下车,俞秀转身,就见丈夫陈伯宗也从车里下来了,朝这边走来。 “大嫂怎么下车了?” 陈敬宗翻身下马,客气地问道。 俞秀自打有一年亲眼目睹这位小叔与公爹叫板,就一直挺怕他的,垂着眼解释道:“要进城了,就不劳你们绕路去知府衙门那边了。” 陈敬宗:“也好。” 陈伯宗与四弟夫妻打声招呼,带着妻子往回走。 上车后,陈伯宗观察妻子,发现她面色红润,似乎与公主相处得十分融洽。 “公主可与你说了什么?”陈伯宗问。 俞秀眼睛亮亮的,一开口,竟是要从华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完完整整地给丈夫汇报一遍。 陈伯宗及时叫她打住,若只是闲聊也就罢了,万一公主说了什么女子间的私房话,妻子再说给他听,那是失礼。 “我的意思是,公主待你如何?” 俞秀高兴道:“公主待我特别好,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她还说了,如果有人敢欺负我,让我去找她做主呢!哎,公主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一见她那通身的气派就觉得公主很不好相处,不是我能高攀的,哪想到她这么和气呢,怪不得婉宜敢去陪公主玩。” 陈伯宗默默地看着妻子,成亲快十载,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轻松欢快的模样。 确实很欢快的俞秀,在对上丈夫黑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眼睛后,忽地拘谨起来,习惯地低下头:“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把公主的话当真?” 兴许公主只是随便客气客气呢? 陈伯宗抿唇,道:“公主待你亲近,说明你合了公主的眼缘,你们先前在车里是如何相处的,后面继续就是,不必想太多。” 俞秀松了口气。 前面,既然俞秀下来了,陈敬宗也毫不客气地放弃骑马,跨上了马车。 华阳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微微挑起一丝帘缝观察外面。 以前她会在陈敬宗面前保持端庄的仪态,如今夜里什么事都做过了,华阳也不必再时时都端着,乐得率性。 陈敬宗奇怪道:“你与大嫂的关系何时那么好了?” 华阳淡淡道:“也没有太好,只是不想跟你同车。” 一边是温柔害羞稍稍逗一逗就脸红的大嫂,一边是随时随地都想调/戏她的驸马,华阳当然选择前者。 陈敬宗:…… 瞧着她不屑一顾的脸,陈敬宗嗤了一声:“与我同车怎么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之前是憋太久要憋疯了,如果你夜夜都能让我满足,我也不屑在白日行那非礼之事。” 说完,他凑到另一边的窗户前,也学华阳那样挑起一点帘子,似乎对外面的风景比对她更有兴趣。 华阳:…… 今晚她若让他进门,她就不是公主! 之前是四宜堂太小了,她又怕蛇虫才每晚都让陈敬宗睡在身边,现在她要搬进父皇赏赐的大园子了,她要让陈敬宗明白,正常情况下,一个驸马想爬上公主的床,是要好好表现努力争取的! 陵城城门下,守城士兵见是公主车驾,后面跟着新任知府的马车,立即放行。 知府衙门坐落在城池中央,景顺帝赏赐给女儿的宁园竟然离知府衙门也不远,只隔了三条街。 宁园是陵州城内有名的好园子,原是第一代湘王为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庶子修建的,后来庶子犯事彻底断了这一支的香火,园子收为官府所有,偶尔会由帝王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本地官员居住,但官员之家兴衰更迭乃是常事,这两年宁园正好空着。 去年景顺帝收到陈家三兄弟的文书,发现竟然真如戚皇后所料,三兄弟都不着急回京,景顺帝便翻看了一遍陵州府内官府名下的闲置宅院,挑了宁园,并提前让当地官府赶紧把宁园修缮一新,用旧的器物换成新的,园子里的花草湖水也都提前拾掇整齐。 “公主、驸马,咱们到啦!” 新任宁园管事也不是生人,乃是京城公主府的总管太监吴润,跟着那两百侍卫一起来的。 吴润今年三十三岁,乃华阳四岁那年要从戚皇后身边搬出来时,戚皇后专门为女儿安排的大太监。 马车一停,吴润便弯着腰走到车前,笑着恭候公主下车。 先出来的是陈敬宗,他看着这位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依然唇红齿白很是俊美的总管公公,再瞥眼一身武装守卫在一旁的侍卫统领周吉,面色微沉。 华阳要下车时,陈敬宗嫌丫鬟搀扶得太慢,走过去,拦腰将华阳抱了下来。 吴润、周吉等人都低下头。 华阳瞪了陈敬宗一眼,教训的话留着单独相处时再说。 丫鬟小厮们负责搬运行囊,吴润在前面领路,先给主子们介绍宁园。 “公主,这是您的栖凤殿,后面是驸马的流云殿。” 华阳打量着栖凤殿的匾额,就听陈敬宗在耳边道:“什么流云殿,我与你住一处。” 吴润保持微笑。 华阳:“先进去看看吧。” 37 第 37 章 坐了半日的马车,华阳有些累了,暂且没有兴致去游逛整座宁园。 水房那边送了温水过来,朝云、朝月熟练地服侍公主、驸马净面擦手。 华阳瞥眼陈敬宗,吩咐候在一旁的吴润:“厨房那边做好饭了吗?传饭吧。” 她倒是没觉得饿,陈敬宗身强体壮胃口也好,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他可能饿了。 吴润笑道:“冯公公早就预备上了,奴婢这就叫人去催催。” 说完,他微微躬着腰退出去,在廊檐下差遣其他小太监,事毕再进来候着。 陈敬宗瞥了他好几眼。 宫里都不把太监当男人,可在陈敬宗眼里,太监们也是男人,不该形影不离地跟在华阳身边。 “冯公公是?”将用过的擦手巾子交给朝月,陈敬宗问。 华阳示意朝云给他解释。 朝云笑着道:“回驸马,冯公公也是咱们公主身边的老人了,从公主四岁前就负责公主的饮食,可以说,公主是吃他的手艺长大的呢。” 本来公主嫁进陈家前,是计划把冯公公也带过去的,不巧冯公公下台阶时踩空摔伤了腿,做不了事,就先去公主府养伤了。 陈敬宗懂了,现在宁园里住着的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就他这个驸马是新来的。 洗漱完毕,夫妻俩去了堂屋。 冯公公也带着四个小太监将午饭端了过来,冯公公手空着,在门口瞧见阔别一年多的公主,冯公公几乎是小跑着跨进来,跪在华阳面前道:“公主,奴婢可算又见着您了!” 陈敬宗见他快五十岁的年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华阳自打进了宁园,看谁都觉得亲切,虚扶一把冯公公,高兴道:“我也很想公公,这么久没吃公公做的饭,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 冯公公一边站直了一边抬头端详自家的美人主子,心疼道:“果然是清减了些,公主放心,现在奴婢到了,公主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奴婢都给您做出来!” 陈敬宗暗嗤一声,华阳才靠踢毽子把增加的那七八斤减了回去,恐怕别人越夸她瘦,她越高兴。 “这是驸马,你还没见过。”主仆简单叙了旧,华阳给冯公公介绍道。 冯公公再恭恭敬敬地瞅瞅驸马爷,笑道:“驸马爷容貌俊朗英武非凡,与您正相配呢。” 凭这句话,冯公公一举成为公主府里让陈敬宗最顺眼的人。 华阳敷衍一笑,除了外表与身体,陈敬宗从文采到脾气,哪哪都跟她不相配。 “公公忙了一晌午,先去休息吧。” “是,公主与驸马慢用,若是哪里不合胃口,叫人告诉奴婢,奴婢下次再改改方子。” 冯公公领着厨房的小太监们告退了,华阳与陈敬宗也落座用饭。 在华阳的调/教下,陈敬宗用饭的礼仪已经比两人刚成亲的时候好多了,可陈敬宗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把陈伯宗、陈孝宗等人的文雅学彻底,总会露出几分粗犷之态。譬如君子就算遇到喜欢吃的菜,也不会连着夹,陈敬宗不讲究那个,但凡华阳对那道菜没兴趣,他就能吃到光盘。 华阳都习惯了,吴润站在一旁,难以察觉地皱了几下眉头。 饭毕,华阳对吴润道:“我先歇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沐浴。” 吴润:“是,奴婢等会儿就去吩咐水房。” 华阳去了次间,陈敬宗自然跟了进来,反手将门一关,将外面的丫鬟啊太监啊都隔绝在外。 华阳本想让朝云给她捏捏肩膀,见陈敬宗如此行事,她懒懒地侧躺在榻上,使唤陈敬宗:“肩膀酸,你帮我捏捏。” 说完便惬意地闭上眼睛。 陈敬宗脱了鞋子,坐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捏肩膀一边看她的脸:“我知道这边地方大,怎么,你还真要跟我分开住?” 华阳享受着他恰到好处的力道,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你现在当差了,再跟我用一个书房不合适,再加上以后可能会有同僚登门拜访或商讨卫所事宜,当然要有自己的院子。” 陈敬宗:“行,那流云殿给我做正事用,夜里我还是要跟你睡在一起。” 华阳:“我听说官员家的夫妻也没有夜夜都同房的,分开睡谁也不用忍受对方的一些毛病,多好?当然,若我想要你陪,自会招你过来。” 陈敬宗冷笑:“这么说,你就跟那王爷似的,我则是你后宅里的妻妾,能不能侍寝全靠你心情?” 华阳笑了,睁开眼睛,睨着他的眸子里全是愉悦:“天底下的驸马都是如此,你才发现?” 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正:“总有一两个与众不同。” 他霸道地压下来,华阳被他攥住了手腕堵住了唇,斥责之语尚未打好腹稿,就变成了暧昧的呜咽。 宁园乃是第一代湘王所建,用的是琉璃窗,后面几番变主,也尽量都是照着原样修缮。 风被阻挡,只有暖融融的阳光照了进来,底下又烧着地龙。 当陈敬宗终于放开华阳的唇,随着他的脑袋下移,也露出了华阳酡红的脸,发髻在挣扎间变得凌乱,乌黑浓密的一团散在枕上,让这一幕变得越发香/艳。 院子里隐隐传来朝云、朝月与吴润的谈话声,华阳很怕他们突然从窗外经过,看到室内的糜乱。 她抓陈敬宗的头发:“你去拉上窗帘!” 陈敬宗瞥向窗边,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去扯了那绣着牡丹花的绸缎帘子,哗啦几下,只有两尺来宽的窗帘便延伸到另一头,遮掩了阳光,让内室一片昏暗。 在这昏暗中,陈敬宗越发肆无忌惮。 因没有备着那东西,他不得不半途而废,只将华阳困在怀里,让她没有力气再摆公主的威风。 “还分不分房?”他哑着声音问。 华阳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报复地想咬他一口,竟然都咬不动。 虽然如此,她嘴上绝不肯认输,施舍般地道:“念在今晚是你我乔迁的第一夜,我给你体面,许你在栖凤殿过夜。” 陈敬宗能讨得第一晚,就不怕讨不到后面的。 到底担心她冻着,陈敬宗一件件帮她将褪至腰间的衣衫拉拢了上来。 华阳还是恼他这一身的蛮力,咬不动肩膀,她就去咬他的耳垂。 陈敬宗发出一声闷笑:“后日我就要去卫所了,你使劲咬,让你身边的人,乃至整个陵州府都知道我这个驸马有多受宠。” 华阳:…… 她松了口,不放心地扯着陈敬宗的耳垂检查,确定只留下正反四个浅浅的牙印,这才放下心来。 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朝窗外扬扬下巴:“先是周吉,再是吴润,你身边这些男的怎么都这么俊?” 华阳:“他们是父皇母后赏赐我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是常在我面前露脸的人物,不用俊的,难道还要挑丑的碍我的眼?” 陈敬宗抿了抿唇。 华阳挑眉:“怎么,你自惭形秽了?” 陈敬宗垂眸看她,淡淡道:“连你都不能让我自惭形秽,他们也配?” 华阳:…… 确实,似陈敬宗这样的出身,正常点的都该把她当仙女尊着敬着,只有陈敬宗,新婚夜便敢凑在她耳边夸她“真白”! 但凡俞秀能学得陈敬宗的一分自信,都早把罗玉燕压下去了,何至于被一个弟妹拿捏? 院子里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是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 华阳暗暗吃惊,这么快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推开陈敬宗,华阳快步去了内室,一样样取下头上的首饰,将凌乱的长发通顺,装成为沐浴做准备的模样。 陈敬宗打开次间的门,他回到榻上,舒舒服服地靠着,反正也要等华阳洗完才轮到他。 朝云、朝月进来了,后面跟着吴润。 见吴润看向南边的窗户,陈敬宗才忽然想起来般,伸手将那一排窗帘拉开,放进阳光。 吴润的视线扫过他松乱的衣襟,再低垂下去。 华阳出来了,如瀑长发披肩,双颊红透,妩媚远胜平时。 见到吴润,华阳难免也有几分别扭。 按理说,宫里的太监伺候妃嫔更衣的都有,华阳耳濡目染,也早已不将太监当男人看。 可真正触碰过男人的身体,再看吴润那长身玉立的身影,与陈家的几个文人瞧着并无太大差别,华阳就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般自在地与他相处。 行至堂屋,华阳温声对吴润道:“公公,我出嫁已有一年多,习惯只叫朝云她们贴身伺候了,以后公公专心帮我打理宁园诸事,每日上午过来议事便可。” 吴润笑道:“是,公主长大了,有朝云她们贴身照料,奴婢也放心。” 话毕,他行礼告退。 朝云、朝月跟着公主去了内室。 朝云小声问:“公主让吴公公专管外务,是不是怕驸马爷吃味?” 华阳:“与驸马无关,只是见多了宫外的男子,冷不丁瞧见他,我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了外男看。” 朝云懂了,朝月也附和地点点头。 宫里太监那么多,吴润的身形与外表,都算是最出挑的那一拨,好多宫女都暗暗倾慕于他呢,但吴润从十八岁开始伺候公主,到前年公主出嫁,一直伺候了十三年,漫长的岁月里,吴润眼中仿佛只有公主一人,无论公主磕了碰了,吴润永远是最先冲过去的那一个。 可惜公主终究是要出嫁的,公主有了驸马,尝过了男欢/女爱,待身边太监的心态也变了。 希望吴润不要误会吧,无论如何,主子与他都有十几年的相处情谊,那份信重绝不会变。 轮到陈敬宗出来沐浴时,他几间屋子逛了逛,再去院子里瞧瞧,都没有瞧见吴润。 沐浴结束,陈敬宗找到坐在琉璃窗边晒头发的华阳,问:“你身边那个玉面公公怎么不见了?” 华阳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眼也不抬地道:“他有更重要的事做,让他待在内宅,乃是大材小用。” 陈敬宗沉默。 华阳瞥他一眼,说起夫妻俩的事:“今晚你睡次间。” 陈敬宗马上皱眉:“为何?” 华阳哼道:“进城前你在马车里口没遮拦,得罪了我,我当时暗暗发誓,今晚若让你进门,我就不是公主。” 陈敬宗:…… 他口没遮拦的次数多了,以前怎么不见她发誓? 无非是换地方了,还多了两百个侍卫,便找借口跟他耍威风。 半晌,陈敬宗心平气和地道:“行,这次我听你的,下次你得罪我,我也发个毒誓。” 38 第 38 章 吴润是伺候华阳十几年的老人,在他的监管下,整个栖凤殿里里外外都是照着华阳的喜欢与习惯来的,细致到华阳的床褥该铺多厚,他都给了丫鬟们一个尺寸。 所以,宁园虽然是新宅,华阳却有一种回了家的舒适感,这一晚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色微亮。 华阳翻个身,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架拔步床。 四宜堂的那架拔步床是齐氏物色的,齐氏虽然贪了很多银子,见识有限,不敢糊弄华阳,选的床用料确实还行,雕刻等细节却不够雅致。而栖凤殿的这架,大概是吴润过来后重新挑选的新床,无论木料还是上面雕刻的牡丹鸾凤,皆是上乘,放到京城也是勋贵人家争相购买的珍品。 上辈子的她,居然为了与陈敬宗置气,过早放出大话,一次都没来过宁园,荒置了这地方。 感慨过后,华阳舒展舒展筋骨,坐起来,摇摇铃铛。 进来的是朝云、朝月。 想起昨晚睡在次间的陈敬宗,华阳奇道:“驸马呢?” 朝云:“驸马比您早醒了两刻钟,穿着练功服出去了,说是要去园子里跑跑。” 华阳倒是佩服他的好精神。 洗了手脸,朝月站在那扇八门的紫檀木衣柜前,兴奋地问:“公主今天穿哪身?” 过去的一年,公主穿的几乎都是白色,寡寡淡淡的,从今日开始,公主终于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打扮了。 华阳看了看,挑了一件由杏黄渐变至红色的襦裙,外面配一件黄色更淡的褙子。 当然,她爱牡丹,所有衣裳上也都绣着与底色相宜的牡丹纹案。 “公主肤如凝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这套更显贵气。” 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服侍她更衣,嘴上甜甜地恭维着。 自打嫁了陈敬宗,华阳就听不得别人夸她白,明明很纯雅的字眼,被陈敬宗用多了,便沾满了欲的气息。 上衣是黄色系,朝云就为主子插了一支赤金步摇,要她说啊,再没有比金首饰更雍容华贵的了,只是有的人压不住金子,戴着显俗,公主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会与公主与生俱来的矜贵相得益彰。 宁园外宅,陈敬宗跑了一大圈,彻底把筋骨舒展开了,瞧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侍卫统领周吉,陈敬宗笑笑,在周吉上前行礼时问:“多大了?” 周吉恭声道:“二十四。” 陈敬宗:“如此年轻就做了公主身边的侍卫统领,想来武艺不俗?” 周吉垂眸道:“驸马爷谬赞,属下原在御前任职,承蒙皇上赏识,将护卫公主的重任委派于属下。” 宫里那些御前侍卫,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周吉这话看似谦虚,实则也有些自傲的意味。 他是公主的侍卫,别看驸马与公主是夫妻,身体上的关系更加亲密,但驸马是有可能委屈公主的,他们这些侍卫则将始终忠于公主,所以,凡是公主身边的人,都该对驸马爷不卑不亢,倘若一个个都变成软骨头,只会滋长驸马爷的夫威,渐渐把公主当成寻常妻子对待。 陈敬宗看着他坚毅的脸,笑了笑:“我这一年身边都没个擅长功夫的人,早已手痒,不如你我切磋切磋?” 周吉退后两步,恭敬道:“驸马爷身份尊贵,属下不敢犯上。” 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跟文人一样啰嗦,敢就比试比试,不敢就算了。” 这时,吴润走了过来,笑着对周吉道:“既然驸马有雅兴,你就陪驸马练练手吧。” 周吉本来也想应战了,听了吴润的话,他再无任何顾虑,取下身上的佩刀郑重放到地上,再摘下头顶的侍卫冠帽,转身看向驸马爷。 陈敬宗卷起袖子:“来吧!” 一个是二十二岁的英武驸马,一个是二十四岁的侍卫统领,两人年纪相仿身高也相近,动起手来,犹如山中两只猛虎相逢,谁也容不下彼此。 “公公,要不要禀报公主?”一个小太监担心地问吴润,“万一驸马爷伤了,叫公主知道是驸马爷提议比试的,也省了驸马去公主那里告周统领的状。” 吴润笑道:“陈阁老的爱子,还不至于如此。” 陈家四个儿子,次子早已病逝,长子陈伯宗、三子陈孝宗皆君子如玉且才情卓然,便是他们在宫中都有所耳闻,只有四子陈敬宗,一直都没什么名声传出来,却因为皇后娘娘赏识陈阁老,一举被选为驸马。 吴润想知道这位仪态粗俗的驸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是他看着长大的,如果驸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公主不喜欢他,哪怕婚事不能退,吴润也有办法让驸马在公主身边举步维艰。 两人低声交谈间,陈敬宗与周吉已经过了十几个回合。 时间长了,除了吴润与那个小太监,一些巡视的侍卫与其他侍从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了过来,看得津津有味。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洒落过来,陈敬宗突然抓到周吉的一处失误,反手扣住周吉左臂,一拉一扯,便将周吉按得单膝跪在地上。 周吉挣了一下,感受着驸马爷岿然不动的铁臂,他倒也心服口服,痛快道:“驸马好功夫,属下自愧不如。” 陈敬宗听了,卸了力道,笑着将他拉了起来。 周吉行礼告退,继续安排侍卫们巡逻。 陈敬宗扭了扭肩膀,转身,目光对上了吴润。 吴润钦佩道:“驸马英武。” 任何人,无论学问还是功夫,有一方面练到了登峰造极,也都足以令人钦佩,继而忽视他身上的某些缺点。 亲眼见过陈敬宗的身手,吴润已经有些接受这位驸马了,当然,如果对方的礼仪再周到些,处处尽到完美,才更符合他驸马爷的身份。 “天气尚冷,驸马才出了一身汗,快回去沐浴更衣吧,以免受寒。” 眼看着一颗汗珠从陈敬宗额角滚落,吴润关心地道。 公主千金之体,如果驸马病了,那么在驸马病愈之前,都不该接近公主。 陈敬宗其实看他也不太顺眼,只是他能与周吉切磋,却没道理强迫一个公公陪他练武。 而且,吴润因为做太监而流露出的一缕阴柔,竟与他那位早亡的病弱二哥有几分相似,说话轻声细语的,哪怕唠唠叨叨惹人不耐烦,一瞧对方风吹就倒的样,便也不好冷声冷语顶回去。 丢下吴润,陈敬宗大步朝栖凤殿走去。 他刚跨进堂屋,就见华阳从次间出来了,金簪黄衣红裙,再微微扬起那雪白的小脸,越发像个骄傲的小凤凰。 他直勾勾地盯着华阳裸/露在外的一片白腻颈子。 华阳瞪他一眼,明知故问:“一大早上,去哪了?” 陈敬宗:“去跟你的侍卫统领过了过招。” 华阳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好奇道:“谁赢了?” 陈敬宗挑眉:“你想谁赢?” 华阳:“爱说不说,赶紧去沐浴,等会儿要传饭了。” 陈敬宗真就没说,他也没耐烦泡澡,吩咐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提桶温水送到浴室。” 小太监再吩咐比他更低一级的小太监去水房传话。 有了这些小太监,朝云、朝月、珍儿、珠儿总算不用再做那么多力气活了。 等陈敬宗去了浴室,华阳才小声嘀咕道:“莫不是输了?” 朝云走到门口,派一个小太监去前边打听,小太监来宁园后第一次为公主当差,可卖力了,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圈,回来就发现驸马爷与公主已经坐到一起在用饭。 见公主注意到了他,小太监机敏地指指埋头吃饭的驸马爷,再高兴地拍拍手。 华阳懂了,只是纳罕陈敬宗明明赢了,怎么没借此机会朝她显摆。 饭后,华阳终于要去逛逛这座新宅。 陈敬宗自然陪在一边,不过早上他已经提前认了一圈路,本身又对赏景没什么兴趣,一路走走停停的,他的视线几乎都黏在华阳脸上。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过去的一年华阳皆穿白衣,美是美,但白衣为她增添了两分娇柔,偏偏她生来就不是柔性子的人,如今换了黄衣红裙,独属于她的明艳便如盛夏的骄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华阳华阳,真是人如其名。 宁园里面有一片引活水而挖建的湖泊,占地极大,清凌凌的倒映着空中蓝汪汪的天。 光是这片湖,都比陈家祖宅大多了。 华阳站在岸边,对着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晨风贴着水波而来,吹拂她绣着牡丹花的红色裙摆。 忽然,陈敬宗挡在了她面前,皱着眉头捏捏她的肩膀,道:“这里风大,回去吧,别光顾着臭美。” 华阳:…… 不过,那风一波又一波的,吹久了确实有点冷。 等他们回到栖凤殿,吴润已经在候着了,手里拿着几份拜帖。 他先将求见公主的三份递给华阳,解释道:“公主,这三份,分别是湘王妃、陵原县君、陵州望族白家主母纪老夫人的拜帖。” 华阳暂且放到一旁,看向吴润手中剩下的那一份。 吴润把这份递给陈敬宗,道:“这是陵州卫指挥使项宝山的请帖,说是驸马初到,他与卫所几位同僚在城里的醉仙居订了席面,请驸马赏脸。” 陈敬宗接过请帖,打开,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写得与吴润说得差不多,只多了几位同僚的姓名。 合上帖子,他问华阳:“介意我中午去外面吃吗?” 华阳:“这是你官场上的应酬,去不去随你,我不会干涉。” 陈敬宗笑:“万一他们点了歌姬奉承我,席间弹弹唱唱起舞作兴,我该敷衍应酬,还是怒而离席?我为官时间不长,这方面没有经验,更不知道身为驸马有没有什么要顾忌的。” 华阳淡笑:“这个简单,若那歌姬合你的意,你就专心欣赏,若那歌姬姿容一般,你板板脸,下次他们自然知道挑美的给你。行了,你去流云殿准备晌午的应酬吧,我这边还有正事。” 陈敬宗看看她那边的几张帖子,起身走了。 吴润目送他离开,回头见公主没好气地瞪着驸马的背影,他想了想,低声道:“公主,不如您给驸马定几条规矩,奴婢白纸黑字写下来送与驸马,也免得驸马不知道举止分寸。” 华阳收回视线,哼道:“写了他也不会看,他就是这般没正经的德行,陈阁老都纠正不了,你我何必再浪费力气。” 吴润看看她,道:“公主若想驸马改,不用公主费心,奴婢来想办法。” 十几年了,他为公主调/教了多少太监宫女,不信教不出一个完美符合公主要求的好驸马。 华阳相信他的能力,但陈敬宗绝非常人。 遂笑道:“罢了,随他去吧。” 39 第 39 章 陈敬宗离开后,华阳拿起桌子上的三份拜帖。 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宗亲,望族白家则在本朝出过几位高官,其当家主母纪老夫人确实有资格来拜见她。 除了纪老夫人,华阳对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本朝的宗藩太多了,足有十万之众,华阳唯独对这二人印象深刻,皆是因为上辈子。 前世同年五月,陵原县君自缢家中,其子悲痛欲绝,一身丧服跑到陵州府知府衙门,告湘王不义,将其母陵原县君诱之王府施奸。 当时的知府便是华阳的大伯子陈伯宗。 陈伯宗派人去请湘王来衙门对峙,湘王却称他喝醉了,在自家花园游逛时遇到了陵原县君,他当时头脑昏昏,并未认出对方,还以为是王府里的丫鬟主动勾引他,他便将人带到花园成就了好事。事毕湘王的酒也醒了,发现身边的女人竟然是陵原县君,湘王大怒,痛斥其厚颜无耻勾引同宗,并认定陵原县君是耻于见人才回家一死了之。 湘王还带了他身边的几个小厮做认证,而陵原县君那边,除了一个在事发时不知所踪的丫鬟,并无证人。 这种案子,因为没有证据,陈伯宗便无法定湘王的罪。 但在此案不久,华阳的公爹陈廷鉴突然往京城递了折子,一口气列了湘王奸/淫/妇女、草菅人命、强占民田等十三条罪状。 父皇派了两位钦差来陵州府彻查湘王的罪状,其中一人是公爹的故交石尧,一人是公爹的对头郑洪。 湘王听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查他,竟在王府门前高举一方大旗,上书“讼冤之纛”。 纛乃行军之旗,除非军队里正常使用,便只有造反的人才会举这种旗,石尧便上报朝廷湘王意图造反,虽然郑洪认为湘王造反证据不足,父皇还是将湘王全族都废为了庶人,发配边疆。 至此,这案子似乎就该了解了,可当公爹病逝后,曾经的湘王妃突然携子来到京城,告公爹当年以公谋私,因陈家与湘王有旧怨,便授意石尧诬告湘王谋反,与此同时,郑洪也再度递交折子,证明湘王确实有种种恶行,但绝不曾有谋反之意。 锦衣卫彻查一番后,弟弟降罪公爹的旨意上就多了一条——诬告亲藩! 七条罪名,华阳最不服的便是这一条,就凭湘王做过的那些事,别说并没有证据证明公爹曾经指示石尧诬告湘王造反,就是真的指示了,那也是湘王罪有应得,公爹反而是为民除害!藩亲又如何,太/祖他老人家最嫉恶如仇了,若他活着,知道家里有这等不肖子孙,怕只会惩罚得更厉害。 华阳不知道上辈子弟弟的脑袋到底被什么东西敲糊涂了,反正这辈子,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用公爹或陈家出手,这一次,她要亲手收拾了湘王! · 将至晌午,陈敬宗穿着一身深色锦袍,带着他的小厮富贵出了门。 主仆俩一人一匹马。 看着富贵翻身上马的身影,陈敬宗嫌弃道:“你是不是胖了?” 富贵眨眨眼睛,耷拉下眉毛,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四爷,我……” 陈敬宗:“什么四爷,叫驸马爷。” 富贵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一瞬,马上又感情充沛地接了上来,惨兮兮地道:“驸马爷,这不能怨我啊,这一年我虽然跟着主子们一起吃素念经缅怀老太太,可您与公主深居内宅,没有任何差遣,我也天天在屋子里闷着,这手这腿愣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就这么把我养虚了,不信您捏捏我这胳膊,真只是虚胖,才没有长肉!” 陈敬宗没去捏他的胳膊,只道:“公主身边的太监都长得玉树临风,我身边就你这一个可用的,你趁早把自己拾掇整齐点,别给我丢人。” 富贵立即挺直腰杆:“您放心,现在您要当差了,我天天跟着您跑,天肯定能瘦下来!” 陈敬宗不再多说,让他带路。 早在吏部的委派文书送到陈家,陈敬宗就让富贵先来了陵州城,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一遍。 富贵一边骑马一边低声汇报:“陵州卫指挥使叫项宝山,跟卫所里的那些千户百户一样,都是祖上世袭下来的官,长得还行,猿臂蜂腰,娶了湘王膝下一位比较受宠的庶女为妻,平时与湘王走得很近。” “您上面还有两位指挥同知,白白胖胖的叫王飞虎,功夫不行,擅长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您见了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叫林彦,九尺身材孔武有力,是卫所里最有本事的,他娶的是项宝山的妹妹,所以跟项宝山穿一条裤子。” “与您平级的另一个指挥佥事叫卢达,是个性情中人,经常被那三人排挤,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 接下来的一年,陈敬宗要与这四人常打交道,所以富贵打听的非常仔细,大事小事说了一路。 醉仙居到了。 当陈敬宗勒马,醉仙居里面也前后走出四道人影。 领头一人穿宝蓝色袍子,容貌俊朗高大挺拔,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当是指挥使项宝山。 他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位,也很容易与富贵说的王、林二人对上。 另一个单独走在后面,板着脸,看向陈敬宗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同时还带着三分警惕。 “这位公子英姿飒爽仪表堂堂,可是京城来的驸马爷?” 项宝山笑着拱手道。 陈敬宗翻身下马,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新任指挥佥事陈敬宗,见过指挥使大人,以后同在卫所当差,大人直唤我姓名就是。” 项宝山笑道:“不敢不敢,我等还是叫您驸马爷的好。” 陈敬宗不与他掰扯,看向他身后。 项宝山一一为他引荐王、林、卢三人。 寒暄过后,四人移步去了二楼的雅间。 醉仙居是本地最有名的酒楼,除了好酒好菜,自然也有美人歌姬预备着。 项宝山举止从容正派,反倒是坐在陈敬宗下首的王飞虎,喝了一轮酒后,脸上堆出几分谄媚,别有深意地看向陈敬宗:“驸马爷初来乍到,可能没听说醉仙居的三大招牌,这醉仙居啊,除了珍馐佳酿,还有一位名唤玉娘的歌姬,其人貌若天仙,尤其生了一把好嗓子,听她一曲能绕梁三日,不如我叫她过来,唱两曲给咱们喝酒助兴?”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不好色的,且贪新鲜。 那位华阳公主再美,陈敬宗这个驸马爷与之朝夕相处久了,可能也腻味了,再加上公主可能管得严,不许驸马养通房小妾,现在有了偷腥的机会,陈敬宗能抵挡住诱惑? 王飞虎悄悄与项宝山、林彦对了个眼色。 以后他们该如何与陈敬宗相处,通过这顿饭也能判断出来个七七八八。 只有卢达,在王飞虎开口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陈敬宗淡笑,把玩着酒碗边缘道:“陈某粗人一个,不好音律,也欣赏不来,嫌吵耳朵。” 王飞虎马上道:“无碍无碍,那咱们就只喝酒,来,我敬驸马一碗!” 陈敬宗抬碗,在四人的注视下,将大海碗里九分满的酒水喝得干干净净。 项宝山眼睛一亮:“驸马好酒量,我也敬你一碗!” 陈敬宗照饮不误。 林彦也敬了,只有卢达,只管闷头喝自己的。 三轮喝下来,店伙计开始上菜了,摆了满满一桌后,从门外跨进来一位面带轻纱的红裙女子,姿态婀娜地站在陈敬宗对面的位置,轻轻盈盈地给众人行了一个万福。 林彦解释道:“驸马,这是醉仙居的规矩,凡是有贵客来,都要请清倌儿来报菜名。” 他说话时,卢达皱着眉头打量这个清倌儿,见对方脸上的面纱薄如蝉翼跟没戴一样,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一双烈火般的红唇,分明是项宝山三人请来勾引陈敬宗的,便又是一哼。 陈敬宗没说话。 林彦朝红裙女子使个眼色。 红裙女子就开始介绍第一道菜的菜名,只是她才说了三个字,陈敬宗突然离席,冷声道:“喝酒便喝酒,我最烦有人在耳边聒噪,恕不奉陪。” 言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项宝山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一边朝红裙女子使眼色叫对方下去,再赔罪劝陈敬宗留下。 红裙女子脸都白了,她自负美貌,见今日要勾引的贵人英俊逼人,她也暗暗憧憬着能睡一睡公主的男人,哪想到对方如此厌恶自己,竟是看也不看? 红裙女子羞惭无比地退下了。 项宝山、林彦一左一右地将陈敬宗按下,为了赔罪,分别连饮三大碗。 陈敬宗很豪爽地原谅了他们的过错,男人们继续拼酒。 一开始是项宝山三人轮流灌陈敬宗,拼着拼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接连醉趴在了桌子上。 陈敬宗喝得最多,脸色却都没变,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目光朝端坐在对面的卢达瞥去。 卢达终于道:“驸马千杯不醉,卢某佩服。” 陈敬宗:“你为何不与我敬酒?” 卢达:“喝酒伤身,也容易误事,我自己不喜拼酒,也不强劝旁人。” 陈敬宗只是嗤之以鼻,一边慢悠悠喝着,一边夹菜吃,吃饱喝足,他也不管卢达,径自告辞。 卢达跟着他下了楼,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陈敬宗已经上了马,并没有与他再攀谈之意。 二楼的雅间,项宝山隐在窗后,目送陈敬宗骑马远去,再看眼还在楼下站着的卢达,他转过身,问同样清醒过来的林彦、王飞虎:“这位驸马,你们如何看?” 林彦:“我观他龙行虎步,应该有些真本事,绝非坊间传闻,靠着陈阁老才得选驸马。” 王飞虎:“那些我不懂,他不好色应该是真的,就玉娘那小腰小嗓子,我看一眼听一句,底下就不听我的了。” 项宝山沉吟道:“陈家与王爷有旧怨,陈敬宗又暂且叫人看不透,在我们能拿捏他之前,你们都先紧紧皮子,不要被他抓到把柄。” 王、林二人齐齐点头。 宁园。 华阳独自吃了午饭,猜到陈敬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自去歇晌了。 朝云服侍主子通发,透过镜子悄悄打量几眼,好奇道:“公主,您真不担心驸马他们在席上听曲观舞啊?” 华阳笑了笑:“担心什么,他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休了他。” 与上辈子相比,她对陈敬宗已经好多了,但陈敬宗自己不珍惜,她也没什么不舍的。 陈敬宗回来时,看都没看栖凤殿那边,直接往流云殿走。 富贵稀奇道:“您不去找公主?” 陈敬宗:“一身酒气,去了也是挨嫌弃。” 富贵想了想,劝道:“那您也该先去公主面前转一圈,不然公主还以为你沾了脂粉味儿,心虚不敢见人呢。” 陈敬宗:…… 他放慢脚步,过了会儿,真去了栖凤殿。 华阳睡得正香,冷不丁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她睁开眼睛,就见陈敬宗站在床边,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华阳刚要叫他出去,陈敬宗先道:“晌午他们问我要不要点歌姬,我没点,后面他们换着花样让一个女人来报菜名,也被我训走了。” 华阳听了,讽刺道:“这些同僚对你够好的。” 当然,这次她讽刺的是外人。 陈敬宗:“不稀罕,既然你醒了,过来闻闻吧。” 华阳:“闻什么?” 陈敬宗:“脂粉味,免得你疑神疑鬼,回头诬陷我对不起你。” 华阳:…… 她只闻到了浓浓的酒气,掩着鼻偏过头:“放心吧,我没疑你,赶紧去沐浴。” 陈敬宗瞥眼她半露的雪白膀子,这才离去。 40 第 40 章 陈敬宗人出去了,留下的酒气短时间却是散不了。 华阳叫朝云、朝月进来,挂起帐子后两个丫鬟一人拿把团扇频频往外扇风,她裹着被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扇了一盏茶的功夫,朝云嗅了嗅,笑道:“好像没味儿了,您来闻闻看?” 华阳裹着被子靠近,感觉确实没味儿了,这才舒舒服服地躺回榻上。 还是有些困的,她闭着眼睛吩咐二女:“记得给驸马端壶醒酒茶,他不漱十次口不许他进来。” 朝云瞅瞅朝月,道:“公主,驸马好像去流云殿了,我们要把醒酒茶送过去吗?” 华阳一怔:“他走了?” 朝月点头:“从您屋里出去就走了。” 华阳有些意外,之前她让陈敬宗睡在流云殿,他还狗皮膏药似的非要跟她黏在一块儿,刚刚她只是催他快去沐浴,难不成他还生气了? 上辈子夫妻俩经常置气,不是陈敬宗把她气得吃不下饭,就是她把陈敬宗气得黑了脸,而重生以来,两人最多拌拌嘴,似乎还没有真的争吵过。 丫鬟们退下了,华阳琢磨着陈敬宗的异常举动,竟越躺越清醒。 话说回来,做皇帝的偶尔都要受朝臣们挤兑,陈敬宗今日去参加酒局,也不知道陵州卫的那些地头蛇有没有欺他年轻,人家叫歌姬唱曲是为了讨好他,陈敬宗却冷冰冰地拒绝了,明着不给那些人面子,那些人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故意灌他喝酒。 华阳猛地记起公爹那位据说因被湘王灌了太多酒而醉死的祖父来。 酒这玩意,从来都是祸害,真不懂男人们吃席时为何非要喝上几壶,而且喝得越多越显得自己有能耐一样! 心情不好,华阳叫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打扮好就往流云殿去了。 流云殿里,除了富贵这个陈敬宗带过来的陈家旧仆,剩下四个全是吴润从公主府带过来的小太监。 晌午陈敬宗吃席时,富贵也被项宝山等人身边的小厮拉过去凑了一桌席面,吃吃喝喝的,富贵也有了六七分醉意,主子钻进上房歇晌去了,富贵也去了他的下人房,根本没料到公主会来。 守门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公主迎了进来。 华阳问:“驸马呢?” 小太监:“回公主,驸马在屋里歇晌呢,要奴婢去叫醒驸马吗?” 华阳:“不用。” 说完,她叫朝云留在外面,单独进了上房。 跨进内室,先闻到一股子酒气,华阳拿帕子捂住鼻子,走到拔步床前,就见陈敬宗外袍都没脱,伸展着胳膊姿态不雅地仰面躺在床上。之前在栖凤殿见面他瞧着还没事人似的,这会儿却醉得俊脸泛红,倒像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床间的酒气最重,华阳实在忍受不了,确定陈敬宗还有呼吸,她迅速退了出去。 叫来一个小太监,华阳吩咐道:“你去驸马床前伺候着,若驸马有什么不适,及时请刘太医。” 这次吴润过来,几乎把京城公主府的精锐都带来了。 小太监乖乖应下。 华阳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回了栖凤殿。 陈敬宗一觉睡到了黄昏,中间迷迷瞪瞪地去净房放了两次水。 彻底清醒时,只觉得口干舌燥,额头也紧绷绷的,都是醉酒后的症状。 陈敬宗揉揉额头,瞥眼候在拔步床外的富贵与那个好像叫张斗的小太监,哑声道:“来碗水。” 富贵、张斗抢着似的哎了声,再抢着往桌子那边跑,最终富贵因为闲散一年腿脚不够麻利,被张斗成功抢到茶壶。 “驸马慢着点,奴婢扶您起来。” 张斗一手稳稳提着茶壶,一手托了一把陈敬宗的后背。 陈敬宗狐疑地盯着他,上午他也来流云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没见张斗这么殷勤。 他接过茶壶,先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 张斗笑眯眯地看着。 富贵气得咬牙,对他道:“行了,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出去吧。” 张斗躬着腰,对陈敬宗道:“禀驸马,公主来瞧过您,见您睡得香,特意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就怕您醉酒不舒服。” 富贵吃了一惊,公主来过,他怎么不知道? 陈敬宗也很意外,细细问了张斗她过来时的情形,却也没能琢磨出她的来因。 扯着衣襟闻了闻,陈敬宗道:“备水吧,我要沐浴。” 张斗:“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他带着三分喜意离去,富贵狠狠瞪了他几眼,然后凑到主子身边,压低声音道:“爷,您瞧瞧他,我从五岁起就跟着您,伺候了您十几年,他竟然要跟我争做您身边的第一红人。” 陈敬宗:“你傻是不是?你是要跟着我去外面当差的,流云殿这四个小太监里总要有个领头的,他争的是流云殿大太监的名衔,怎么,你也想当大太监?” 富贵猛吸一口气,弯腰捂住裤/裆。 陈敬宗嫌他没出息,大哥三哥身边的小厮瞧着都像个人物,怎么就自己身边的小厮没个正形,可见老头子当年给他们兄弟挑人时就偏了心,专把歪瓜裂枣丢给他。 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袍,陈敬宗蹲在院子里连刷三次牙,确定嘴里没有酒味儿了,这就丢下富贵与四个小太监,一个人去了栖凤殿。 华阳在次间的榻上坐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歪歪头,透过明镜似的琉璃窗,瞧见陈敬宗穿着一件枣红底绣麒麟的圆领锦袍气宇轩昂地跨了进来。 陈敬宗是武官,身上白皙,脸与脖子都晒成了浅麦色,不过被这枣红袍子一衬,竟也显得面如冠玉。 他才除服,还没来得及做新袍子,今日穿的这两套显然都是吴润提前为他准备的,衣橱里或许还有更多。 吴润做事就是细心,胜过她小时候的乳母嬷嬷。 思量间,陈敬宗挑起帘子进来了,视线直接落到她身上。 华阳轻讽道:“驸马爷这一觉睡得可真香。” 陈敬宗站在榻前,目光先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才开口道:“你去找过我,可是有事?” 华阳被他轻佻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他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成亲这么久了,每次见着她还是跟饿狼见了兔子似的,仿佛随时随刻都可以将她抱进内室来一回。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饭局上的情形。” 陈敬宗:“不是跟你说了,我看都没看那个女人,早早打发了。” 华阳:“谁在意那个了,我是说项宝山等人待你如何,你身上酒气那么重,他们是不是灌你喝酒了?” 陈敬宗见她要长谈,就侧坐在榻边上,带着几分轻蔑道:“醉仙居的酒确实不错,我喜欢喝,他们来敬酒我才一口气喝了个痛快,倘若酒差,或是我不想喝,他们灌也没用。” 华阳皱眉道:“喝酒伤身,再好喝也不能喝过量,看你醉得,睡了整整一下午,这是今日不必当差,不然你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陈敬宗反驳道:“我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若是在差上,我也不会放开了喝。” 华阳只拿眼睛瞪他。 陈敬宗不解道:“你生什么气,我又没在你身边睡,知道你仙女下凡闻不得人间污浊,我特意去的流云殿。” 华阳:“说得好像我赶你走了似的,我只是让你去沐浴。” 陈敬宗:“太困了,懒得洗。” 想要干净到能被她接受的地步,至少要忙活半个时辰,他哪有那个耐心。 华阳:…… 早知道他犯了邋遢病,她何必想那么多? “传饭吧,我饿了。”陈敬宗朝外面道。 自有丫鬟们去帮忙张罗。 吃饭时,陈敬宗也打听了一下华阳这边的待客进展。 华阳道:“我叫她们后日来,顺便也给大嫂送了帖子。” 没有谁是一出生就在接人待物方面游刃有余的,就连高门贵女乃至公主们也都是从小就要接受各种礼仪方面的练习,这一年她在陵州,有什么应酬都带上俞秀,除非俞秀是个木头疙瘩,不然肯定能开三分窍。 陈敬宗幽幽道:“我发现了,你待我们家哪个都比待我好。” 华阳笑:“谁让你最不招人待见呢。” 陈敬宗没搭话,饭后去内室逛了一圈,发现她竟然没有泡那个,就让朝云端温水来,他自己泡。 华阳在次间坐着,直到朝云端着专门用于此事的白釉粉彩莲花盆从她面前经过,她才心跳乱了几拍。 要歇下时,那东西还不够柔软。 华阳幸灾乐祸:“白费什么事。” 陈敬宗重新换好一波温水,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华阳只管安心睡去。 周围黑漆漆的,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突然覆了上来。 她坚固如城墙的浓浓睡意,就这么被他一点点地啮碎,冲撞成渣。 清晨,陈敬宗看眼身边还在酣睡的公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那张白里透粉比花瓣还要柔嫩的脸颊,这才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拔步床。 知道他今日要去卫所,厨房提前做好了早饭。 陈敬宗独自吃了,漱漱口,即刻出发。 宁园外已经备好了马匹,富贵打个哈欠,瞧见主子,立即挺直腰背。 陈敬宗心情好,懒得训他,骑上骏马,扬长而去。 陵州卫所在城北十里地外,陈敬宗抵达时,项宝山等人又已经在卫所营门外等着了,显然十分敬重他这位驸马爷。 他们非要客气,陈敬宗便照单全收,随意打量一番过往的士兵,他跟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来了军官们的营房前。 卫所士兵都住大通铺,只有军官们住在一座独立的院子里。 院子前面是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住人。 项宝山将他的房间让给了陈敬宗,床褥换了新的。 陈敬宗也没有谦让,里面逛一圈,出来就见两个穿青衣的小丫鬟端着茶水朝他们走来,衣裳打扮跟就跟丫鬟一样,可二女的脸蛋都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买来做普通丫鬟用。 “兵营不能养女人,给她们发了这个月的月钱,撵走。” 陈敬宗板着脸道。 王飞虎朝林彦递眼色,他都说了驸马爷不像好色之人,林彦还非要再试探一回,撞墙了吧? 林彦抿唇。 项宝山笑着将两个婢女打发走,叫王、林先去当差,他把陈敬宗请回屋,单独交谈起来。 “驸马,昨日的酒席怪我们招待不周,这是我们四个的一点心意,还望驸马笑纳。” 陈敬宗看向项宝山双手递过来的红色信封,漠然问:“什么东西?” 项宝山:“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说完,他唯恐陈敬宗不愿意收的样子,告辞离去。 陈敬宗拆开信封,里面是四张百两面额的银票。 41 第 41 章 陈敬宗做四品官的月俸折合下来是十二两,一年才能赚一百四十多两,还是在没有罚俸扣俸的情况下。 当然,他做驸马还有一份俸禄,不过那份俸禄他都交给华阳掌管了,而他也不屑去找华阳要银子花。 无论如何,四百两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这银子真是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凑起来送的,说明他们分别拿出了一年左右的俸禄来孝敬他。 若陈敬宗贪财,这会儿他一定很高兴。 可陈敬宗从小到大只贪两样,一样是美酒,恨不得顿顿都喝两口,一样正在宁园养尊处优,恨不得夜夜都睡上几回。 笑了笑,陈敬宗将信封合好,收进怀里。 等他走出房间,在卫所里巡视时遇见项宝山等人,陈敬宗或是笑着对个眼色,或是闲聊几句,绝口没提“心意”的事。 卢达根本不知道银子这一茬,兀自做着自己的事。 项、王、林三人找机会碰了头。 王飞虎急着问:“银子送出去了吗?” 项宝山笑着颔首。 王飞虎松了口气,旋即又有点瞧不起陈敬宗的样子:“原来他好的是银子。” 他是银子美人权势都贪,却也知道有些人只贪一两样,遇到不感兴趣的,哪怕别人都当成香饽饽,对方也不在意。 林彦思忖道:“还是再观察一段时日,才能确定他跟咱们是不是一路人。” 项宝山:“对,再看看。” 外面,陈敬宗带着富贵漫无目的般四处走动。 卫所里面一共有五千六百个士兵,其中两千个战兵,一年到头都要习武操练,其余的叫做屯兵,负责耕种朝廷拨给卫所的军田,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再到兵营操练,如此以兵养兵,减轻朝廷的负担。 但这都是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太/祖都死了两百多年了,规矩也从来都是死的。如今,各地的卫所有的或许还在严格按照规矩行事,大多数卫所的管理却都出现了漏洞。要么是军田、军饷被当地将领、官员侵占,要么是士兵们被高官们当成普通劳力使唤去干私活,凡是手里有点权的人都忙着中饱私囊,受苦的是底层的士兵们,据说有很多士兵会因为上面克扣军饷兼奴役苛待而做了逃兵。 越是离京城远的地方,这种情况就越严重。 陈敬宗视线所过之处,士兵们或是有气无力地在假装操练,或是干脆坐在地上休息。 陈敬宗观察他们,士兵们也在观察他,悄声议论着。 “这就是新来的指挥佥事,皇帝爷的女婿?”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小白脸,女人都喜欢这样的,中看不中用。” “不对,他是陈阁老家的公子,陈阁老也是咱们陵州人,还是我们石桥镇的,去年镇上发水,陈阁老亲自带着我们镇上的百姓避灾,事后还从家里拿了粮食出来给几户灾民。” “哼,都是做样子,这些当官的,没几个好的,没发达的时候个个看贪官不顺眼,等自己上去了,贪得比谁都多!” 有人声音大,有人声音小。 富贵听到几句,气得就要撸袖子。 陈敬宗按住他,往士兵们居住的兵营去了,这一去不得了,竟然发现有士兵还在被窝里睡觉! 陈敬宗忽然体会到了当年他故意睡懒觉,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心情。 如此军风,真到了朝廷要调兵打仗的时候,这些兵派到前线也只会白白送死。 “进去把他绑了!” 大通铺里全是一个个糙爷们堆积起来的脚臭汗臭,陈敬宗放下帘子,眼前好像还晃悠着炕上那个急着穿裤子的懒兵的肥腚,晦气! 富贵立即指示门外两个小兵去里面拿人。 两个小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畏畏缩缩地不敢动,其中一个小声道:“驸马爷,他是王大人的小舅子黄有才!” 王大人的小舅子啊,平时都不怎来卫所的,在家搂着媳妇吃香喝辣的白领一份军饷,这次因为驸马爷初上任,王大人有言在先,黄有才昨晚才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带着两壶酒攒了牌局,一直闹腾到半夜,睡得晚了,早上干脆赖起床来,打着别人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如意算盘。 富贵呸道:“屁个黄有才,他叫黄财神也没有用,你们去不去?不去等会儿连你们俩也一起打板子!” 两个小兵见驸马爷板着脸,想着连王飞虎也要讨好这位主,再不犹豫,冲进去抓人。 黄有才刚穿好裤子,外面的棉衣还没穿好,就被两人按住了。 “你们俩,吞了狗胆是不是!”黄有才低声咒骂着。 两个小兵平时没少被他欺负,这会儿有人撑腰,正好趁机出口恶气,一边绑人一边假意为难:“驸马爷有令,我们不敢不从啊!您别急,等王大人来了,稍微求求情,驸马爷肯定放了您!” 黄有才哼了哼,没再吭声。 陈敬宗先去了演武场,叫所有士兵来这边集合。 卢达本来就在这边,漠然地看着他。 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没等发问,就见富贵像赶畜生似的把一身绳索的黄有才赶了过来。 “姐夫!救我!” 黄有才大声叫道! 王飞虎:…… 他讨好地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回看过来,问:“军纪如山,他藐视军纪这个时辰还在贪睡,该当何罪?” 卢达一听,朗声道:“当打二十军棍!” 王飞虎:…… 他求助地看向项宝山,四百两他与林彦一人掏了二百两,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吧? 项宝山看向已经聚拢过来的士兵们,哪怕他作威作福惯了,从不把士兵们放在眼中,但也都是冠冕堂皇,如今黄有才被陈敬宗抓住把柄,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指挥使,怎能公然偏袒? 非但不能帮,项宝山还义正言辞地训了黄有才一顿,惭愧地对陈敬宗道:“前几日我家中老母病了,我在家中照看她老人家,不想底下人竟懈怠如此,实在汗颜。” 陈敬宗客气道:“一定是大人平时过于宽厚,才养大了他们的胆子,现在人已经带到,请大人宣布惩罚,以儆效尤,重整军纪。” 说完,他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了项宝山。 项宝山面容严肃地走过去,大义凛然地宣布了对黄有才的惩罚。 黄有才被人用破布堵住嘴,按在长凳上扒了裤子。 陈敬宗移开视线,只听那军棍用力敲击在肥肉上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 二十军棍打下来,黄有才的白腚变成了红的,人早昏死过去了。 王飞虎满头大汗,已经能想象家中妻子听闻此事,该会如何与他哭骂算账。 该罚的罚了,项宝山隆重地给士兵们介绍了陈敬宗,请陈敬宗说两句。 陈敬宗看着那一道道高矮胖瘦的身影,问项宝山:“卫所五千六百名士兵,除了站岗的,都在这里?” 看也能看出来人数严重不足,项宝山笑着敷衍道:“去年军田粮食欠收,我便趁现在农闲,派了一些人去开荒。” 陈敬宗:“每个卫所的军田都有定数,开荒需禀报兵部,先免了吧,明日都叫回来,人齐了我再说。” 项宝山目光微变,不过还是应了。 陈敬宗继续去巡视卫所各处,逛了一圈,基本了解了,他将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以及卫所武备库使、养马官叫了过来。 武备库使,肩负着卫所营房房屋、兵器、铠甲等军需的督造与修缮事务。 养马官,顾名思义,照料的是卫所马匹,包括马鞍、缰绳、马蹄铁的更换。 六人都不解地看着陈敬宗。 陈敬宗从怀里取出那个红色的信封。 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惧是眼角一抽。 陈敬宗拿出一百两给养马官,拿出三两百给武备库使,解释道:“早上项大人交给我一笔军需,我巡视过了,咱们卫所很多兵器都钝了,有的枪身也出现了裂缝,这都是要换的,包括一些战马,老迈的当及时更换新马。银子交给你们,你们分别去操办,任何一项花费都要记账,一个月后我与诸位大人会一一复查,若有差池,趁早换人。” 武备库使、养马官互相看看,都觉得手里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两把火。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四百两是项宝山等人送给驸马爷的孝敬啊! 卢达很高兴,他早看项宝山等人不顺眼了,现在终于来了一个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还愣着做什么,驸马爷已经给你们定了期限,到时候完不成,全都军法处置!” 卢达呵斥那两个官员道。 二人偷瞄项宝山。 项宝山难以察觉地点点头,罢了,那四百两就当是敲门砖,眼下结果也试探出来了,陈敬宗就是个麻烦精! 日薄西山,在卫所作威作福了一日的驸马爷终于骑马回城了。 项宝山面带微笑一路作陪,等在城门里面分开后,项宝山快马加鞭直奔湘王府。 “岳父,陈敬宗是个硬茬,他不贪色也不贪财,把我们预备的四百两都用作军需了,他还要召集所有士兵,今日我说派他们去开荒了,他给我面子没有深问,可我看他的样子,如果明天人到不齐,他就敢让我带他去荒地查看。岳父,这该如何是好?” 哪有什么开荒,是湘王要盖别院,不想花银子雇工人,抽调了一千多士兵去做事。 湘王眯了眯眼睛,竟然也没有太意外,那毕竟是陈廷鉴的儿子,一个个都清高着呢。 换成陈廷鉴来,湘王还真没办法,只是陈敬宗…… 湘王笑笑,道:“没事,等会儿你先把工地上的兵都带回去,今晚我会预备一份厚礼,明日由王妃献给公主,事情解决了,你再让那些兵过来。” 天底下的妻子都得听丈夫的,驸马爷们也都得听公主的。 陈敬宗不贪财,宫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不知人间疾苦,能不喜欢金银珠宝? 只要他拿捏了华阳公主,再让华阳公主管管陈敬宗,陈敬宗自然就老实了。 项宝山迟疑道:“万一公主与陈敬宗一条心?” 湘王眼睛一眯:“不急,先叫王妃去试探试探。” 项宝山告退后,湘王背着手去了库房,在满屋子金银珠宝、玉石珊瑚、名家字画中间挑了又挑,最终挑了两样出来。 带着礼物来到王妃这边,湘王细细嘱咐了一番。 湘王妃垂着眼,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湘王说完正事,惋惜道:“可惜我不好亲自过去,王妃啊,你一定要想办法与她亲近,将来也请她来咱们王府坐坐。” 闻听此言,湘王妃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又转瞬即逝。 42 第 42 章 “公主,驸马回来了,去了流云殿。” 黄昏时分,朝云听了小太监的禀报,再来告诉主子。 华阳已经有了一次往正经事上揣测结果陈敬宗只是犯了邋遢病的经历,这次就没有多想。 又翻了几页书,陈敬宗来了。 他进屋时,华阳抬眸打量一番,见陈敬宗鬓发微湿,身上也换了常服,稀奇问:“最近怎么越来越讲究了,还知道先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上辈子的陈敬宗,一次都不曾这般识趣过,都是挨了她的瞪才肯去沐浴,甚至干脆不洗,故意与她对着干。 陈敬宗看着榻上花朵似的公主,神情愉悦:“早晚都要洗,何必还要再挨你一遭嫌弃。” 华阳:…… 她好像明白了这人的心思,以前她轻易不肯给他,他就犯懒,自打姑母送了那东西来,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做,陈敬宗有了好处吊着,自觉地就讲究起来,典型的“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 她刚这么想,陈敬宗去了内室,转一圈出来,有些埋怨地对她道:“怎么又没泡?” 回回都等着他弄,又要耽误到半夜才能成事,一次两次可以,长久下去哪里行,陈敬宗也想先把事情干了,然后连着睡一整晚的好觉。 天还没黑,他就这么厚脸皮,华阳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当我像你一样铁打似的身子骨?” 公主的脾气还在,那张脸却红了透,秾艳到了极致。 在这方面,华阳再活几辈子也做不到陈敬宗的厚颜无耻。 陈敬宗一下子就跳到榻上,将人搂到怀里。 华阳想挣来着,双手被他扭到背后,这个样子,她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任由他胡来。 羞归羞,与他死后那些年冷冷清清无甚滋味的日子比,有这么一个热情似火的驸马陪着,华阳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热烈跳动的火焰,会一直这么熊熊地燃烧下去,再也不会枯败。 脑海里浮现出姑母与侍卫们眉目传情、容颜焕发的画面,华阳想,她多多少少还是变坏了吧,否则陈敬宗这般孟浪,她早就将之视为屈辱,喊侍卫们将他拖出去打板子了。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陈敬宗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华阳本能地拉起衣衫,背朝他侧躺了过去。 “生气了?”陈敬宗将软绵绵的公主搂抱到怀中,托起她的下巴问。 华阳闭着眼睛,纵使气息依然不稳,公主的姿态依然十足,淡漠道:“知道你贪,以后每隔一晚一回,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为你挑几个通房,以后叫她们轮流伺候,随便你一夜三四回都行,只是你选了这条路,以后休想再跨进我屋里一步。” 虽然她是公主,可她也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做仗势欺压驸马那种事。 陈敬宗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这人挑得很,看不上外面的庸脂俗粉,公主真想给我挑通房,那方方面面都得照着你的模子来,该白的地方要一样白,该……” 话没说完,华阳一个轻轻的耳光扇了过来。 陈敬宗抢先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你要给我挑通房,还不许我谈条件?” 华阳只冷冷地瞪着他。 陈敬宗收起玩笑,正色道:“我只要你,别说隔一晚,隔一个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愿意给。” 华阳怒色稍减,但还是警告道:“有些胡话我懒得与你计较,可你再敢拿别人与我相提并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陈敬宗同样板起脸:“你与我分开睡多少晚都成,可你再敢说什么通房丫鬟,也别怪我也不客气。” 华阳:…… 陈敬宗忽地笑了,将她往肩膀上一扛,一边下榻一边道:“好了,吃饭去了,卫所的饭太糙,我都没吃饱。” 被他这一闹,华阳的气是彻底地消了。 饭后,夫妻俩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卫所里如何,那些士兵可服你管束?” “我还没空管他们。” “那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陈敬宗看看华阳,确认道:“你是随便问问,还是真的要听?卫所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华阳:“谁要听你讲故事,你只管如实讲。” 陈敬宗:“行,你不想听了随时告诉我,我也不想说太多惹你厌烦。” 华阳哼了哼,从小到大,类似这种话她听过不少,父皇与大臣论政事,她一去,父皇就会停下来,拿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再把她打发走。母后也时常叫公爹过去问话,询问弟弟的教授情况,可一旦华阳流露出兴趣,母后就会让她乖乖地跟着太监宫女们去玩耍。 次数多了,华阳干脆也不往这种场合凑了。 可现在她在宫外,她有权利决定自己想听什么、见什么! 陈敬宗就从他进卫所,项宝山等人送他银票之事开始讲。 这里华阳就生气了:“又是送你美人又是送银子,一看就是贪官,自己平时跟下面的官员讨要孝敬,再把这一套用在你身上,巴结奉承!” 陈敬宗再讲王飞虎的小舅子睡懒觉。 华阳:“军纪最该严明,你去了他都敢如此大胆,平时还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 陈敬宗笑道:“我已经叫人打了他二十军棍,这回不在床上趴一个月休想起来。” 华阳:“那也太便宜他了。” 又走了一圈,华阳冷静下来,问陈敬宗:“你准备怎么办?” 陈敬宗道:“先把军纪整顿起来,五千多个士兵不能废了,项宝山等人若只是简单的贪些银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他们贪得无厌,或是有其他罪行,我且一样样收集证据,最后一起呈报兵部。” 华阳:“你初来乍到,那些兵肯听你的吗?会不会都拥护项宝山?” 陈敬宗冷笑:“士兵只会拥护爱兵如子且有真本事的将领,项宝山还不配。” 若他与卢达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四品武官,大概很难撼动官官相护的项、王、林乃至与他们有利益往来的上层官员,士兵们也能猜到如此,所以绝不会因为他站在士兵们那边,士兵们便轻易地拥护他。 不过,陈敬宗除了四品官的官衔,他还是景顺帝最宠爱的女儿的驸马,所以项宝山明明官职比他高,却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撕破脸皮,卫所里的士兵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此时卫所里真正的头目。 陈敬宗没想过要仗着“驸马爷”的身份在民间官场耀武扬威,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上赶着忌惮这层关系,陈敬宗也不在乎“狐假虎威”一场。 华阳:“那你觉得,要过多久,那些士兵才会宁可违背项宝山的命令,也要拥护你?” 陈敬宗顿了顿,道:“一个月应该够了。” 华阳笑了,鼓励地拍拍他结实的手臂:“那你好好干,我等你的好消息。” 吴润已经把陵州府官场间的姻亲关系禀报了她,所以华阳知道,项宝山是湘王的好女婿。 上辈子湘王并没有真的举兵造反,毕竟光靠王府的三百府兵,他想反也反不成,举那种有造反嫌疑的纛旗纯粹是自己犯蠢。 可这辈子华阳要一步步地对付湘王,彻底撇清湘王与公爹的关系,就得提防万一把湘王惹急了,这蠢货真来硬的。 湘王府的三百府兵不足为虑,周吉带领的两百精兵便能对付,怕就怕项宝山率领卫所的五千兵马支持湘王。 现在有了陈敬宗收拢卫所人马,华阳对付湘王,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翌日,陈敬宗依然早早去了卫所。 项宝山好歹是指挥使,这次没有再在营门外巴巴地等着他,而是在营房处理公务。 见陈敬宗来了,项宝山客气地离席,寒暄过后,项宝山笑道:“驸马,依您的吩咐,我已经将昨日外出开荒的一千六百名士兵都叫回来了。” 陈敬宗点点头,道:“那就召集所有人马到演武场,我有话说。” 项宝山立即派遣一个侍卫去安排。 还没有出正月,清晨空气寒冷,卫所的一众士兵们接到命令,纷纷朝演武场走来。 五千多人,有的人有厚厚的棉衣穿,看料子还是新做的,有的人穿着不那么暖和的旧棉衣,还有的人连旧棉衣都没有,冷得佝偻着肩膀,双手也抄在袖筒里。直到靠近演武场,远远瞧见几位军官在前面的高台上站着,这些军姿不整的兵,才慢慢地垂下双臂,勉强挺直脊背。 陈敬宗视线所及,发现五千六百人中,真正拉出来有个兵样的,不足千人。 所有人到齐后,陈敬宗朝富贵使个眼色。 富贵拍拍手,旁边就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人走了上来。 那人正是昨日才挨了二十军棍此时本该趴在大通铺上休养的王飞虎的小舅子,黄有才。 黄有才疼啊,哀求地望着亲姐夫。 王飞虎就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指甲抓痕也疼了起来,他也想帮这个没出息的小舅子,可项宝山都不敢跟驸马爷硬碰硬,他算个啥? 底下的士兵们认出黄有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时,陈敬宗道:“让他转过去。” 两个小兵就给黄有才转了一圈,背对底下的五千士兵。 陈敬宗:“扒了他的裤子。” 黄有才、王飞虎:…… 小兵们很听驸马爷的话,怔了下马上动手。 黄有才半红半白的腚就彻底暴露在五千多人面前。 士兵们不管过得好赖,都是粗人,见此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黄有才的脸比他重伤的腚还红,换个热血男儿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怕会扑过去跟陈敬宗拼命,可黄有才就是一团软骨头,没脸没皮的,这会儿只是耷拉着脑袋,只是暗暗感慨自己倒霉,并不太当回事。 陈敬宗问看热闹的士兵们:“你们可知道黄有才为何挨军棍?”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陈敬宗:“对,因为他犯了军纪,接下来,我会让王大人再把军纪重复一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背熟,明天早上开始,我会随时在军营里巡查,如果有人言行举止违反了军纪,亦或是被我抽查的时候背不出来,违反了哪条背不出哪条,就按照哪条惩罚!” 士兵们:…… “驸马爷,只重复一遍,我们哪记得住?” “记不住就去找各自的百户问,百户记不住就去找千户问,千户记不住就去找王大人,他们若不尽心教你们,明日抽到谁不会,他们也会跟着受罚。” “驸马爷,是一个字都不能差吗?” “最好这样,实在记不住,大概意思对也行,如果连意思都没说对,还是要受罚。另外,被抽查的人如果回答对了,赏十个铜钱。” 背军纪竟然有铜钱拿! 这下子,五千多士兵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43 第 43 章 知府衙门,后宅。 堂屋里一张黄梨木方桌,陈伯宗坐主位,俞秀坐在他右下首。 俞秀嫁给他第二年就生了女儿,打那以后,夫妻俩好像很少有这么单独吃饭的时候。 食不言寝不语,俞秀微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 陈伯宗看了她几眼。 等会儿她要去公主的宁园做客,还会跟着公主一起招待湘王妃等人,为了不失体面,很少打扮的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红底妆花的织锦褙子,头上戴着金簪、镶红宝石的金钿,耳垂上戴了一对儿白玉珠坠子。她本就白净,被这些外物一衬,平添许多明艳动人。 她性节俭,嫁进陈家后每个月都有五两银子的例钱,可她好像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朴素得母亲都让他从该并入公账上的俸禄里留下些私房钱给她买首饰,他不留,母亲就特意在她生辰前给他二十两银子,专门给她买礼物,不带礼物回来就不许他进门。 亦或是皇上赐了赏赐,父亲带回家,母亲分配,绫罗绸缎留一份,拿出一部分给家人做衣裳,她便能分到好料子的新衣,包括几样好首饰。 这是母亲疼她,但凡母亲是个抠门的,什么好东西都要攥在手里舍不得赏给儿媳妇们,以她的性子,今日连这身行头都难凑齐。 饭毕,也漱过口,丫鬟取了陈伯宗的官帽送过来。 俞秀接过,亲手帮丈夫戴上。 四品知府的官袍是大红色,中间是绣云雁的补子,俞秀飞快瞥眼丈夫,再看那只展翅欲飞的云雁,就觉得自己的丈夫像云雁一般俊逸贵气。 “到了那边,一切听公主的,莫要过分拘谨。” 当她退后,陈伯宗想了想,嘱咐道。 俞秀本来就紧张,被他一说更紧张了,下意识地就想低头,反应过来这正是丈夫交代她不能做的事,顿时低也不是,正面看他也不是。 陈伯宗微微摇头,朝外走去,已经跨出门了,他又停下,看着她道:“若公主留你在那边用晚饭,你不必推辞,我下了值会去接你,正好有话与四弟说。” 俞秀听他有事找小叔子,便不再婉拒,问:“若公主留我用饭,我就说晚上你也会来?” 陈伯宗:“不必,我吃了再过去。” 俞秀懂了,他也不敢把公主当寻常弟妹,随随便便就聚在一起吃饭。 目送陈伯宗去了前面衙门,谨记公主叫她早些过去,俞秀也没有多耽搁,带着丫鬟碧桃从侧门出府,上了马车。 两家只隔了三条街,很快就到了。 俞秀下了车,就见宁园外面守着四个侍卫,偌大的院墙外另有高大挺拔的侍卫们隔着一定距离依次排开,戒备森严。 这时,朝月从里面走出来了,身边跟着一位清隽儒雅的公公。 “大夫人来啦,公主一早就盼着您呢。” 朝月笑容灿烂地行礼道。 见了熟面孔,俞秀稍微镇定下来。 朝月给她介绍吴润。 俞秀知道皇子公主们身边都有太监伺候,可她没想到,一个太监居然也能长得如此出众,不过话说回来,公主那般美貌,身边围绕的下人也就该如吴润、朝云等人似的,才不会给公主减彩。 栖凤殿有专门待客的花厅,这个时节梅花桃花都还没开,倒是山茶开得如火如荼,碗口大小的花瓣,娇艳明丽。 俞秀先瞧见的却是坐在贵妃榻上的华阳,繁琐华丽的明黄罗裙拥簇着国色天香的美人,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然后,美人笑了,唤她:“短短两日不见,大嫂莫非不认得我了?” 俞秀回过神来,喝醉了般跨了进去。 这天底下的美人,也是一山又比一山高的,街坊们都夸她美貌,三弟妹罗玉燕嫁进来时,她就有种开了眼界之感,待金尊玉贵的公主再嫁过来,俞秀便想,她的眼界已经被撑到了最大,这世上绝不会再有比公主更美的人。 她被华阳的新扮相惊艳,华阳也注意到了俞秀的衣着首饰,瞧着有些眼熟,去年正月陈家老太太的丧讯还没传进京城时,她好像瞧见俞秀穿过。 华阳有很多不用的首饰,绫罗绸缎更是成箱成箱的摆在库房,她舍得送给俞秀,就怕俞秀把这当成施舍,心里反而不好受。 “大嫂坐这边来,这里就你我二人,离那么远做什么。” 华阳指指贵妃榻另一侧的空位,亲昵地道。 俞秀红着脸挪了过来。 朝云奉上茶水,华阳笑着与她聊天:“大嫂那边安顿的如何?衙门里面自备的丫鬟可都听话?” 有话题可聊,俞秀也就放松下来,道:“我身边还是碧桃、碧荷伺候,其他丫鬟都只管做粗活,目前瞧着都还算本分。” 华阳点点头:“大哥呢,衙门差事忙不忙?” 俞秀叹气:“事情挺多的,昨天天黑了才从前面回来。” 新官上任,陈敬宗不是卫所一把手都有那么多事要做,陈伯宗掌管一府事务,肯定更忙。不过陈伯宗在大理寺做了六七年,为官经验也算得上丰富,是陈家三兄弟里最不需要让人担心的。 华阳又问俞秀:“除了湘王妃,大嫂可知我今日要招待的另外两位客人都是什么来历?” 俞秀笑道:“我本来不太清楚,把请帖给大爷看后,他给我讲了讲,然后便知白家是本地望族,陵原县君虽然才三十多岁,辈分却大,湘王爷好像都要称她一声祖姑。” 所谓祖姑,是指祖父的姐妹,这个祖父可以是亲祖父,也可以是其他支的堂祖父,姐妹也包括堂姐妹。 本朝居住在各地的宗亲太多了,就像华阳该称呼湘王为叔父,其实两人的血缘关系很淡,陵原县君与湘王同样如此。 时候还早,华阳邀请俞秀去逛园子。 已中,湘王妃、陵原县君、白家的纪老夫人陆续到来,都带了礼物。 互相见过礼后,华阳独坐主位,湘王妃、陵原县君坐在左侧的席位上,俞秀与纪老夫人坐右边。 接受过华阳长达一个时辰的妯娌亲近,俞秀见到气势远远不如华阳的湘王妃,竟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华阳不用担心她,注意力就集中到了湘王妃、陵原县君这边。 这二人,一个是湘王的妻子,一个是上辈子被湘王害死的可怜女人。 湘王妃四十六七了,与婆母孙氏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孙氏身形圆润,既富态又温柔可亲,湘王妃却很是清瘦,眉眼间显出几分冷淡来,这样的脸,反而让她对着华阳露出来的笑容变得更加刻意。 陵原县君比湘王妃年轻了整十岁。 她生得并没有多美貌,至少不是一眼就令人惊艳的,只是多年的守寡生活让陵原县君的眉宇间凝结了淡淡的轻愁,偶尔低头垂眸时,便如一朵被雨水浇打得快要从枝头脱落的雪白玉兰,颇为惹人怜惜。 正因为如此脆弱,才会在被湘王凌/辱之后断了生机,不惜悬梁自尽。 想到陵原县君的悲惨下场,华阳对湘王妃的观感越差。 诚然湘王才是罪魁祸首,可湘王妃也是个助纣为虐的,如果不是她出面邀请陵原县君,陵原县君一个深居内宅的寡妇,岂会冒然去拜访一个压根不怎么熟的宗亲?既然是湘王妃邀请的,她为何会让陵原县君落单?显然是湘王提前与她打了招呼,夫妻俩联手诱陵原县君入网。 心里不喜,华阳面上丁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像一个从京城来的受宠公主,不冷不热地招待着两位远房宗亲。 纪老夫人最先告辞。 华阳也没留她,只请了亲嫂子与湘王妃、陵原县君在宁园共用午饭。 饭后,陵原县君也告辞了,湘王妃继续喝着茶。 华阳看出她的意思,对俞秀道:“大嫂困了吧,你先去客房休息,我与王妃再说说话。” 俞秀懂事地跟着朝云走了。 她一走,湘王妃笑着对华阳道:“公主远道而来,我与王爷还特意为你备了两份礼物,以表心意。” 华阳笑道:“您与王叔太客气了。” 先前她对夫妻俩都以“王爷”、“王妃”相称,偏偏在听到有其他礼物时改了口。 湘王妃想,这个美人公主还真是个贪财的。 谁还嫌银子少呢,皇帝都贪财,更何况公主。 湘王妃有了把握,等候在马车旁的丫鬟将礼物送过来,湘王妃亲自给华阳介绍:“这幅是前朝徽宗所作《竹禽图》,老王爷偶然得之,王爷说他是个俗人,不懂欣赏字画,此图继续放在王府也是暴殄天物,听闻公主喜好丹青,不如送给公主品鉴。” 华阳在湘王妃缓缓展开《竹禽图》时,难以察觉地吸了口气。 湘王妃只当没听见,等华阳耗时一刻钟才艰难般收回赏画的视线,湘王妃再打开第二份礼物。 这个匣子分两层,上层是一个别致的紫檀木底托,下层是一尊尺高的羊脂玉观音立像。 对华阳而言,这么大块儿的羊脂玉不算稀奇,只是这座观音像雕工精绝,从头到尾都线条细腻流畅栩栩如生,令人不忍触碰。 这两样礼物,每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放到皇家库房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华阳欣赏过后,意味深长地对湘王妃道:“王叔这么大方,若无所求,我可不好意思收。” 湘王妃赔笑:“公主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王爷还真遇到一点麻烦事。” 遂把湘王要盖一座园子因为急着赶在今年雨季到来前完工不得不暂时抽调卫所士兵一事委婉道来。 “只需要再用他们四个月左右,还请公主与驸马打声招呼,叫驸马通融一二。” 华阳满脸轻松,笑道:“这个简单,今晚他回来我就骂他一顿,他也是个蠢的,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不该把火烧到咱们皇家人身上。” 湘王妃长长地松了口气,就怕差事办不成,回去王爷把气出在她身上。 事情谈妥,湘王妃不再逗留。 马车从宁园门前离开,绕过几条街,最后停在湘王府前。 湘王这半天都惦记着送礼的事。 他这份厚礼,价值远超那些只能贩卖劳力的卫所士兵,甚至再买几座园子都够了。 湘王狠心割爱,是为了彻底收买那位从京城来的公主,让她就算听说他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也不要来找他的茬。 地方官员畏惧他,不敢向朝廷揭发他的罪行,即使揭发了景顺帝可能也会看在宗亲的面子上轻轻放过,可如果华阳非要跟他对着干,那可就麻烦了。 “怎么样,公主收了吗?” 夫妻见面,湘王迫不及待地问。 湘王妃笑道:“收了,王爷好眼光,公主看那观音像还没什么稀奇,看到《竹禽图》时都吸气了呢。” 湘王得意地笑,他知道《竹禽图》的珍贵,可他确实不好风雅,一副破字画,送了就送了。 “公主还说,今晚她就骂驸马一顿,不许他再掺和您调兵的事。” 湘王琢磨着这个“骂”字,心情更好了,他就知道,最受宠的公主对待驸马,就像他对待家里的王妃一样,根本就是当个玩物,心情好了逗一逗,心情不好,便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目光轻蔑地扫过湘王妃早已不再年轻美貌的脸,湘王在旁边落座,问起另一件事来:“公主姿色如何,是否如传闻那般天人之姿?” 湘王妃垂眸,木讷地点点头。 湘王憧憬片刻,随即惋惜地叹口气,他再胆大,也不敢把手伸到华阳那里,除非华阳风流,先看上了他。 44 第 44 章 华阳收了湘王送的礼,接下来还有一番计划,便没打算留俞秀在宁园用晚饭。 只是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的,湘王妃离开后,华阳去见俞秀,提议让俞秀在这边歇晌,顺便陪她吃个晚饭。 俞秀惦记着丈夫还要登门找小叔子说话,笑着应了。 华阳:…… 这不太符合俞秀的性子! 幸好于她的计划也没有太大影响。 她叫朝云跟厨房说一声,晚上多添两个陵州这边的名菜,应该会符合俞秀的胃口。 傍晚,陈敬宗回来了,得知大嫂在,他来栖凤殿见个礼,对华阳道:“有些公务要处理,你们先吃,我忙完再说。” 华阳很少见他这么正经,信以为真。 俞秀却想,小叔一定是因为她在,不好留在这边。 陈家的下人都说小叔粗犷,没有丈夫、三爷身上的文雅,可俞秀回忆着她与小叔的几次见面,小叔只是不爱笑,该有的敬重都没有少。 因为自己,竟让小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别的院子用饭,俞秀心中愧疚,小声对华阳说了实话:“公主,其实是大爷说他饭后会来接我,趁机与四弟说些事情,我才留了下来,不然哪好意思打扰你与四弟。” 华阳一怔:“大嫂怎么不早说,我好把大哥的碗筷也预备了。” 俞秀红着脸道:“他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华阳明白了,笑道:“大嫂回去跟大哥说一声,叫他以后别再这么客气,咱们两家同在城里,本就该多些走动。” 俞秀点点头。 妯娌俩气氛和谐地用了晚饭,不多久,吴润派了小太监来报,说陈伯宗到了,就在第一进院的客厅等妻子。 华阳吩咐朝云:“你去知会驸马,叫他先去招待大爷。” 既然陈伯宗有话与陈敬宗说,她们还是晚些过去的好。 陈敬宗一个人吃了晚饭,想着今晚可以与她亲近,正仔仔细细地漱着口。 见到朝云,他还以为华阳等不及了,没想到竟是让他去招待大哥。 陈敬宗没什么好气地去了。 兄弟俩见面,陈伯宗关心道:“你在卫所那边如何?” 陈敬宗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到了“长兄如父”四个字。 兄弟俩的年龄差了快十岁,确实有点大,但陈敬宗本就厌烦家里的老头子,自然不高兴再来一个同样的大哥。 “能如何,我是驸马,谁敢给我脸色。” 陈伯宗换个说法:“卫所里的情况,可有什么是你看不惯的?” 陈敬宗:“没有。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教我如何做官,天都要黑了,赶紧接了大嫂回家吧。” 说完,陈敬宗就撵小太监去栖凤殿催一催。 陈伯宗隐隐头疼,正要开口,陈敬宗跑去外面待着了。 陈伯宗:…… 得知兄弟俩谈完了,华阳陪着俞秀一起来的,这会儿陈敬宗又待在陈伯宗身边了,相处得似乎还算融洽。 华阳看到陈伯宗,就像看到了一幅名家字画,都不用陈伯宗说什么做什么,人站在那里,便叫人赏心悦目。 当然,她只是按照礼节寒暄,再欣赏也不会失礼地盯着看。 “时候不早,我们就先告辞了。” “嗯,大哥大嫂慢走。”华阳叫陈敬宗出去送兄嫂,她就不亲自送到门口了。 等陈敬宗跑完这一趟,来到栖凤殿,就见华阳坐在次间的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样东西,其中一幅是画,她看画的眼神,跟她看大哥的差不多。 “今天收到的礼?”陈敬宗坐到桌子旁边,将她拉到怀里抱着,问。 华阳解释了一番。 陈敬宗嗤道:“湘王倒是打的好算盘,你怎么想?” 她若真是个贪财的公主,而他也只是个没骨头的驸马,湘王这收买人心的计确实能成。 华阳:“礼物都收了,我自然要尽心办事,只是我可以骂你,你也可以不听我的话,我这公主再尊贵,也不能跑去卫所里指手画脚。” 陈敬宗顿了顿,问:“你这是学我?” 他也是收了项宝山的四百两银票,却根本没有跟他们混一路。 华阳瞪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都能想到的法子,怎么就是学你了?行了,接下来你且去大哥那边住几晚,装作与我置气的样子,免得湘王夫妻以为我光收礼物不办事。” 陈敬宗:…… 他不愿意,指着那两样礼物道:“大不了就把礼物退回去,何必这么麻烦。” 华阳:“你在卫所收拢人心,难道不需要银子?这几日我会让吴润找路子卖了这尊玉观音,所得都交给你整顿卫所,徽宗的真迹,我会送给父皇,明着告你的状,暗里叫父皇记湘王一笔。” 别看湘王多行不义,可他毕竟是个藩王,朝廷要动藩王,其实也有颇多顾虑,如果证据不够充分,其他藩王会琢磨你这个皇帝是不是想撤所有的藩! 所以,父皇不会因为湘王征用卫所士兵修建私院就降罚,可她后面还有计划,一件一件加起来,会让湘王的倒台顺理成章。 陈敬宗乐见湘王倒霉,可一想到为了演戏他还得去大哥那里借宿,陈敬宗就浑身不舒服。 他抱着华阳去了内室。 “既然要吵架,就该吵得凶一些,久一些,你都把我气走了,我肯定也把你气哭了,是不是?” 华阳:…… 一个时辰后,窗外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敬宗终于气势汹汹地跨出栖凤殿,裹挟着冲天怒火的声音划破黑暗,使得宁园前后左右的一些街坊都听见了驸马爷的愤慨之言:“走就走,有本事你就抱着那两样死物过日子,永远都别叫我回来!” 离得远的就罢了,就说宁园前面那条街正对着的那户人家,主人夫妻俩听到这动静,知道有大热闹看,胡乱裹上袍子就跑出来了,悄悄来到后门边上,透过门缝往公主的宁园门口张望。 不久,有三人走了出来。 满脸怒火抱着一套官袍的英武男子是驸马爷,还有宁园的大管事吴公公、侍卫统领周吉。 吴公公躬着腰,好言劝说着:“驸马,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与公主置气,赶紧进去赔个罪,公主兴许就原谅您了。” 驸马爷:“放屁,明明是她不对,还想让我道歉?” 周吉冷声喝道:“大胆,不许对公主无礼!” 眼看两个习武的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干起来,吴公公及时拦在中间。 这时,一个长随牵了两匹马出来,驸马爷上了一匹,长随也上了一匹。 吴公公抓住驸马爷的缰绳,难以置信地问:“城门早关了,驸马要去何处?” 驸马爷:“我且去知府衙门住一晚,明日开始会在卫所长住,你转告公主,要东西没我,要我就把那两样东西扔了,不然就这么分着过吧!” 说完,驸马爷催马离去,走得毫无留念。 知府衙门,陈伯宗与俞秀也才歇下不久,忽然管事来报,说驸马爷在外叫门。 俞秀立即就要起来。 陈伯宗按住她,道:“我去便可,你不用动。” 俞秀确实没什么力气,今晚他颇有兴致,三十出头的知府大人,比二十岁的状元郎还难伺候,闷坏闷坏的。 见丈夫更衣时还朝她这边看来,俞秀害羞地缩进了被子。 陈伯宗转身,少顷,他神色如常地出去了。 离内宅越远,离侧门越近,陈伯宗的神情就越凝重,这个时候四弟来找他,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兄弟俩见了面,四弟只是不太耐烦地让他安排一间客房,多余的半个字都不肯说。 陈伯宗又不能叫人掰开四弟的嘴,无可奈何,叫小厮领四弟先去客房安置,他留下富贵问话。 富贵愁眉苦脸的:“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因为什么东西跟公主置气了,还说以后都要住卫所呢!” 陈伯宗沉下脸来。 听说过一些妻子因为与丈夫置气便跑回娘家的,这么做的驸马爷,他的四弟大概是头一个! “四弟出了何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等陈伯宗回房,俞秀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 陈伯宗先脱了衣裳,熄灯后,躺下来与她说话:“四弟不知为何与公主置气了,明早你早早去趟宁园,跟公主问清楚。母亲不在,你是长嫂,先替四弟赔罪,等我知道了原委,再去劝说四弟。” 俞秀震惊地坐了起来:“傍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 陈伯宗:“胡乱猜测也没有用,睡吧,免得明日没精神。” 翌日一早,陈敬宗天未亮就离开了,让打算跟弟弟谈心的陈伯宗扑了空。 俞秀也随便吃些早饭就去了宁园。 小太监将她送到栖凤殿,朝云叹道:“大夫人来得太早了,公主昨晚与驸马置气,过了子时才勉强睡下,这会儿还没醒。” 俞秀:“究竟是为何啊?” 朝云摇摇头:“主子的事,奴婢们不敢多嘴。” 这会儿,朝月从里面出来了,叫一个小太监去湘王府传话,再对俞秀道:“大夫人,公主现在没心情待客,不过她叫您放心回去,说她与驸马只是性情不和起了争执,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与大爷知道就算了,千万不要惊动老爷、老夫人,那样她该惭愧了。” 俞秀就这么被请出了宁园。 湘王妃来时,华阳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花厅了,旁边桌子上摆着湘王妃昨日带过来的两个礼盒。 湘王妃悄悄打量公主,见公主虽然一身盛装,神色却难掩憔悴,尤其是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再想到一大早外面报进来的传言,心中越发不安。 华阳神色淡漠,请湘王妃落座后,自嘲地笑了下:“王爷王妃赠我厚礼,奈何我的话不管用,驸马不肯听,既如此,无功不受禄,这礼还请王妃带回去吧。” 湘王妃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惊惶道:“一个破园子罢了,耽误修建也没关系,公主这是怎么了?” 华阳垂眸,面露愠怒。 朝云气呼呼地替主子说,言语间对自家的驸马爷颇为不满:“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皇上都没有对我们公主说过一句重话!要不是公主给阁老面子,早一状告去皇上面前了!” 湘王妃大惊,这事可千万不能捅到京城啊! 她连忙充当起和事佬,将所有错过都揽到了她与湘王身上。 华阳听了一会儿,不太耐烦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妃带上这两份厚礼,且回吧。” 湘王妃哪敢带呢,公主就是为了这份礼才与驸马大吵一架的,本来就够生气了,若是连点好处都没捞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好说歹说才哄得公主同意收下礼物,这才身心疲惫地回了湘王府。 湘王才听她讲述一遍,卫所那边,项宝山也派人来了,说陈敬宗到了卫所就开始喝闷酒,喝完就去抽查士兵们背军纪,答对了真给十个铜板,答错了也真的打,而且还是亲自动手,颇有对着士兵出闷气的意思,害得他根本不敢提拨出人马给湘王建园子的事,故请王爷查探查探,里面是否有内情。 湘王妃:“看来是真的了,我进宁园之前,派人在那条街打听过,昨夜驸马确实怒气冲冲地去了知府衙门。” 湘王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个陈敬宗,反了天了!” 湘王妃身体一抖,低下头不敢吭声。 湘王双手负在身后,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既心疼送出去的两份厚礼,又气陈敬宗坏他建园子的好事,又恨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挽回损失的法子。 归根结底,还是怪他低估了陈敬宗,这臭小子,仗着他老爹在内阁,便敢不把公主、藩王当回事! 45 第 45 章 俞秀回到知府衙门,也把在宁园的见闻告诉了丈夫。 陈伯宗想起昨日妻子所说,陵原县君告辞后,公主曾与湘王妃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今早公主不肯见妻子,却派人去请湘王妃。再联系弟弟是为了什么东西与公主置气…… 陈伯宗隐隐明白了。 就像一些地方官想给父亲送礼,湘王那种人,肯定也要巴结公主,四弟呢,粗归粗,人很正直,怕是无法接受公主此举。 俞秀一直紧张地看着丈夫,问:“你是不是猜到了?” 若是别的,陈伯宗会告诉她,但这关系到公主“收受贿赂”,关系到公主的名誉,他怎么能说? 只安慰道:“四弟从来都是火爆脾气,公主又不像我们那样愿意忍他,相处久了难免起争执。这样,傍晚我去卫所劝劝四弟,叫他去给公主赔罪。” 俞秀很替小两口揪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陈伯宗:“下午歇完晌,你辛苦一下再去趟宁园,不必劝和,哄公主消气便可。” 俞秀点点头,她在家里也是闲着,只要能让公主与小叔尽快重归于好,别说跑两趟了,跑断腿她都乐意。 夫妻俩各行其事。 傍晚衙门不再接官司,陈伯宗匆匆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一个小厮,骑马出城。 卫所,陈敬宗既然不能回家,便在演武场摆了一张桌案,叫士兵们排队统计衣裳鞋袜问题。 按照规制,卫所会为每个士兵提供春秋、夏、冬战服各两套,另有一套铠甲。衣服不小心弄破了,缝缝补补还可以用,可如果穿了好多年,已经旧到单衣稍微用力就能撕烂、棉衣里面都没了棉花,那就该扔了换新的。士兵们穿好吃好,身体健康,才有力气操练、屯田。 富贵坐在凳子上负责统计,陈敬宗在旁边盯着人,以防有人投机取巧,故意拿别人的旧衣裳充当自己的,将来好多领一套。 上层军官们有人克扣军饷,底层的士兵们也不是个个都老实。 项宝山走过来,旁观了一会儿,示意陈敬宗到一旁说话。 “驸马,我知道你爱护这些士兵,不忍他们穿破衣裳,我等又何尝忍心呢?只是上面发下来的军饷一年比一年少,我们只能花在刀刃上,这些真就顾及不到了。” 陈敬宗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脸,沉默片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无碍,我还有一些积蓄,应该够这次用。皇上器重我,将我派来卫所,我便当竭尽所能,为皇上练出五千六百个精兵!” 一开始还是为自己掏钱而无奈,后面就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倒也符合他阁老之子、皇帝女婿的冲动义气。 项宝山心里只觉得好笑。 初出茅庐的官员,无论文武,可能都像陈敬宗现在这般,怀着一颗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那些官场的老狐狸们泼上一桶冰水,继续保持赤子之心,就得继续受冷遇受排挤,想要摆脱困境,则只能与老狐狸们同流合污。 他摇摇头,一副替陈敬宗着想的姿态:“驸马爱兵如子,我很敬佩,只是以私济公终非长久之计,驸马还是该多替自己着想才对。” 陈敬宗似乎听进去了,就在项宝山生出一丝多使使劲儿或许还能把这位驸马拉过来的希望时,驸马爷忽然问他:“大人可否借我一些银子?我自己的积蓄可能不够用。” 项宝山:…… 他连忙找个漂亮的借口,转身溜了。 排队的士兵们远远地看着这二人,他们在项宝山手下当了这么久的兵,都知道项宝山是来劝驸马爷不要给他们发新衣裳的,此时见项宝山分明没有劝动驸马爷,有些士兵的眼睛就湿润起来。 陈敬宗回到富贵身边,然后就注意到,正把旧衣递给富贵检查的士兵手腕上有道血淋淋的鞭伤。 “怎么伤的?”陈敬宗撸起他的袖子,不容拒绝地问。 这个士兵长得很高,只是身形消瘦、神色憔悴,见驸马爷目光锐利,他不敢撒谎,低着头道:“昨日在王爷的园子工地上干活,不小心摔了一根红木,便被王府监工打了两鞭子。” 他身后的几个也都是刚从那边回来的,个个都面带怒色。 他们是来卫所当兵的,因为陵州一带少有战事,湘王以及一些官员便奴役他们去做劳役,只管饭不给钱,他们若是不满,便会被当成逃兵惩罚! 这种日子,连普通人家的小厮都不如,若非家里还有亲人,他们早逃了! “驸马爷,现在您来了,我们还用再去外面做事吗?” 有人试探着问。 陈敬宗看着开口那人,再看看殷切盯着他的其他士兵,扬声道:“做什么事?除了打理军田,平时都给我好好操练,谁也别想偷懒!” 这一句铿锵有力,换来士兵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营门外,陈伯宗对守卫兵报了身份,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四弟出来。 项宝山要回城了,骑马出来时,瞥见外面站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 守卫兵及时介绍道:“指挥使,这是咱们陵州的新任知府陈大人!” 项宝山一听,赶紧翻身下马,虽然他的官阶比知府高,可陵州府遇到什么事,他该受知府节制。 自我介绍后,项宝山问:“大人可是来寻驸马爷的?怎么不去里面等?” 陈伯宗淡笑道:“我寻他是为了家中私事,在这里说就好。” 换成陈敬宗说这种正经的话,项宝山只会觉得陈敬宗在装,可话从陈伯宗口中说出来,项宝山一个大老粗的武官都不禁为状元郎的儒雅谦和所折服。 当然,再折服,他也不会为了这个就投向陈阁老的阵营,填饱自家的银袋子才最要紧。 陪了陈伯宗一会儿,见陈敬宗过来了,项宝山才告辞,寻思着等会儿要把此事禀报湘王。 “你怎么来了?” 陈敬宗很不客气地问,还勾得项宝山回了一次头。 陈伯宗也收起对外人的谦和,冷声道:“你随我来。” 陈敬宗嗤了声,但还是跟着他走出了一段距离,保证没人能听到兄弟俩的谈话。 选好地方,陈伯宗开门见山:“你与公主置气,可是因为公主收了湘王的礼?” 陈敬宗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否认,脸上还是不耐烦的神情,却低声解释了一遍原委。 陈伯宗:…… 陈敬宗:“这是我与公主的事,不用你操心,别捣乱就行,对了,既然你今天来了,三天后再来一趟,演戏演到家。” 这些并不重要,陈伯宗皱眉问:“公主要写信告湘王的状?” 陈敬宗:“明着告我,实则告他。” 陈伯宗:“各地藩王,牵涉甚广,公主收了湘王的礼也算对他小施惩戒了,还是不要惊扰皇上的好。” 他出发前,父亲就让他暗中收集湘王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便往京城递折子,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卷入其中。 陈敬宗冷笑:“你们管我还没管够,如今还想管教公主?平时待她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吗,这话你怎么不亲自去对她说?” 陈伯宗平静道:“我知道你与公主看不惯湘王,也不瞒你,父亲已有对策,所以我才不想你们再牵涉进来。皇上对各地藩王素来宽厚仁慈,未必愿意重罚湘王,父亲不怕忠言逆耳,却不愿你们因一时意气被皇上质疑骄纵任性、不顾大局,即便只是有这种可能。” 陈敬宗:“一时意气?不提从京城这一路过来有多折腾,就说去年夏天的洪水,她在棚子里待了两天两夜,可有抱怨过一句?连给皇上写信也都是夸老头子事事当先,这是娇纵任性的人能做出来的?还有不顾大局,娘娘为何要她嫁到咱们家你应该清楚,她连我都忍了,你还说她不顾大局?” 陈伯宗:“我没有指责你们,是皇上可能会如此想。” 陈敬宗:“那你与老头子又有什么妙计?等待时机,让我猜猜,你们的时机,是指等着湘王犯一桩令人发指、天地难容的罪行吧?所以那个引得湘王犯下此罪的人就该白白死了,里面那些被他当牲畜用的士兵就该日复一日为他卖命被打死累死也都是命该如此,是不是?” 陈伯宗抿唇。 陈敬宗笑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忍不了,公主也不想忍。这样挺好,你们继续忍你们的,我们告我们的状,就算惹了皇上不喜,那也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们无关。” 夕阳洒落过来,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 守营士兵以及闻讯赶来的王飞虎、林彦、卢达等人虽然听不见陈家兄弟在说什么,却能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出兄弟俩在吵架,尤其是陈伯宗铁青的脸,显然被气得不轻。 王飞虎啧啧了两声:“驸马爷的脾气真大,连亲大哥都敢如此无礼,怪不得敢与公主置气。” 林彦虽然也是湘王一党,因他武艺过人,平时是有些看不上王飞虎的,此时见陈敬宗连兄长过来劝说也不肯对公主低头,心中倒是浮起几分欣赏,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该是这样! 只有卢达很是担忧,驸马爷硬气是硬气了,会不会真把公主得罪死了,夫妻关系再也无法转圜了?一时分隔两地不算什么,就怕公主一气之下闹休夫! 所以,等陈敬宗单独朝军营这边走来,卢达就迎了上去,想劝说一二。 陈敬宗抬手叫他打住。 林彦笑道:“我屋里还藏着两坛好酒,驸马爷可愿赏脸?” 陈敬宗果然跟他走了。 卢达:…… 46 第 46 章 如今的陵州城里,有湘王、华阳公主、驸马爷这三号尊贵的人物。 湘王是老地头蛇,城内百姓早议论够了,宁园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新热谈资,而那晚驸马爷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更是让百姓们津津乐道,渐渐衍生出各种猜测,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华阳公主买了两个唇红齿白的伶人,驸马爷吃醋了,放话说让公主在他与伶人中间选一个! 都是些无稽之谈,可谁让百姓就好这一口呢,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权贵没被民间编造过这种闲话。 百姓们可以看热闹,陈伯宗、俞秀夫妻俩就辛苦了,一个忙里抽闲去卫所劝说弟弟,一个天天往宁园跑。 湘王最憋屈,小夫妻俩只是闹闹别扭,他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两样厚礼是大头,重新聘请工匠建园子也得出钱,最可气的是,他还得想办法让公主与驸马爷重归于好,不然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就算华阳没写信告陈敬宗的状,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到京城,到时候景顺帝一追究,不就把他奴役卫所士兵的事揭出来了? 憋憋屈屈的湘王,又从库房挑了两样礼物,让湘王妃去宁园做和事佬。 公主清高,湘王妃跑了三次,嘴唇都快磨破皮了,总算成功把礼物送出手,这也意味着,人家公主现在是单纯地与驸马置气,不会再迁怒湘王府坏了夫妻俩的感情。 “你怎么这么笨,还没劝成公主与驸马和好?” 最要紧的没办妥,湘王烦躁之下,斥责湘王妃道。 湘王妃低着头为自己辩解:“她连唤我王婶都看心情,我的话能起什么效果,她亲嫂子知府夫人去的比我还勤,照样也不管用,依我看,只有陈敬宗亲自回去请罪,公主才肯消气吧。” 湘王就让项宝山想办法说服陈敬宗先给公主低头。 项宝山劝了几次,苦哈哈地来湘王这边复命:“王爷,劝不动啊,那陈敬宗是个硬骨头,起初他还肯跟我喝喝酒,现在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请他喝酒他都不来,我主动往他身边凑,他远远见到我就往别处走,我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行不通!” 湘王沉下脸来。 项宝山试探道:“要么,王爷叫王妃多走几趟宁园,让公主那边先服个软?” 湘王猛地瞪过来:“你当华阳是那些不受宠的公主,事事被驸马牵着鼻子走?还叫公主服软,本王想去劝劝公主连面都见不到,他陈敬宗哪来的这么大的脸!” 项宝山识趣地闭紧嘴巴。 也是个没用的,湘王叫他滚! 气归气,事情得解决,眼瞅着十天就这么过去了,已经进了二月,上次休沐日陈伯宗夫妻俩是因为刚上任不久才没回石桥镇,可如果拖到二月底的休沐日,陈伯宗两口子肯定要回老家,万一被陈廷鉴看出端倪,陈廷鉴趁机参他一本怎么办? 翌日清晨,湘王派人去卫所给陈敬宗下帖子,请他傍晚来王府吃席。 结果陈敬宗根本没来! 湘王很生气,可再气也只能忍着,隔日坐着马车,来卫所做说客。 陈敬宗并不肯单独见他,湘王在项宝山等人的陪伴下来到演武场,就见陈敬宗正在与五个士兵过招。才二十二岁的年轻驸马,赤着一双修长结实的手臂,五个士兵围着他团团转,最后也没能拿下陈敬宗,反而被陈敬宗轻轻松松地摔倒在地,引得其他士兵纷纷喝彩。 “王爷想劝我给公主赔罪?”打完这一场,陈敬宗终于给了湘王一个正眼,“行啊,王爷陪我切磋一回,只要王爷赢了,我这就脱了衣裳,一路走过去给她负荆请罪。” 湘王就是个酒囊饭袋,别说陈敬宗了,他连那些普通的士兵都打不过! 他笑眯眯地给自己找补:“驸马说笑了,我这一身老骨头,哪里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对手。” 林彦手痒,从湘王身后走出来,道:“我代王爷与驸马比试,如何?” 陈敬宗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笑:“也行,倘若你输了,你们这些人,都休要来我耳边啰嗦!” 林彦只管脱了外袍,猎豹般朝陈敬宗扑去! 林彦是有真本事的,陈敬宗收起轻视之心,全力与他比试。 湘王竟被这场比武吸引了,犹如在看一场龙虎斗。 看着看着,湘王忽地想起了陈廷鉴的祖父。 陈廷鉴十六岁中举时,他祖父也才五十多岁,长得高高大大威威猛猛,因武艺过人,所以这个年纪依然在王府做侍卫,没有被嫡母辞退。 陈廷鉴的爹是个病秧子,早早没了,陈廷鉴也走了科举之路。 可陈家的祖辈里有勇武之人,这份勇武在隔了两代后,于陈敬宗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砰”的一声打断了湘王的回忆,然后他就看见,林彦被陈敬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湘王: 得了,劝陈敬宗给华阳低头的这条路也彻底被堵死了! 湘王虽然劝说驸马爷无功而返,但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宁园。 没两日,宁园给俞秀、湘王妃、陵原县君、白家的纪老夫人乃至项宝山的妻子也就是湘王的那位庶女都下了帖子,邀她们来宁园听戏,请的是陵州府最有名的杜家班。 在百姓看来,这无异于华阳公主在与驸马爷叫板,你爱回来不回来,本公主吃喝玩乐一样都不耽误,逍遥着呢! 这回,不用湘王吩咐,项宝山自己都想劝劝陈敬宗了。 “敬宗啊,今晚我不是指挥使,你也不是驸马爷,咱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成了亲的男人,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你看行不行?” 陈敬宗抓着酒坛,面无表情地往海碗里倒:“随便你说,我只管喝酒。” 项宝山:“那我就说了,这夫妻之道,妻子是该听丈夫的,可大丈夫也不能整天都绷着,对待妻子也要温柔小意,该哄的时候就要哄,否则她天天生气天天哭丧着脸,咱们见了也不爽利,是不是?” 陈敬宗哼了一声:“那就不见,我在卫所照样住得舒服。” & nbsp;项宝山:“你看你,又说气话。我跟你说,有的女人怕你这种,你一冷脸,她就老实了,恨不得变成一根藤蔓,服服帖帖地扒在你身上。可有的女人啊,你硬她更硬,你不搭理她,她也不搭理你,自己跑去看戏。那你说说,长此以往,夫妻俩是不是彻底散了?” 陈敬宗咕咚咕咚地喝着酒,海碗挡住了半张脸。 项宝山再接再厉:“你要是真不想跟公主过了,那我也不多余劝,可若你心里还有公主,还想跟她过日子,那你说,为了一时意气而闹得夫妻缘断,值吗?” 陈敬宗喝完最后一口,重重放下海碗,黑眸阴沉沉地盯着项宝山:“公主去看戏了?你怎么知道?” 项宝山:…… 凑在门口偷听的王飞虎幸灾乐祸地道:“他当然知道了,公主还给他夫人下了请帖呢,据说请的是杜家班,杜家班的苏月白可是个俊俏人物……” 话没说完,陈敬宗一扔酒坛,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女人听戏,咱们也可以喝花酒!走,你们引路,带我去陵州府花魁最美的青楼,随便你们喝酒睡女人,今晚我做东!” 王飞虎眼睛一亮! 项宝山只觉得头疼,驸马爷想睡女人,他们私底下偷偷送可以,真大摇大摆地带着驸马爷去逛窑子,公然打公主的脸,嫌命大是不是? 他连忙叫来林彦、卢达,一起拉住陈敬宗,不许他冲动行事。 陈敬宗非要冲动,谁拦着他就打谁。 都是血性男儿,林彦、卢达一开始还顾忌陈敬宗的身份没有还手,可陈敬宗真狠心啊,铁拳不是砸在他们肩膀就是脸上,这谁能一直忍? 混乱之间,也不知是项宝山、林彦还是卢达,反正陈敬宗也挨了重重一拳,就见刚刚还叫嚣着要去逛青楼的驸马爷突然朝前一扑,脑袋恰好撞到一根柱子,人便歪歪斜斜地朝地上倒去,昏迷之前,还伸着手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们,似是想揪出伤了他的人! 王飞虎嗖地躲到了林彦身后,他没动手啊,这事与他无关! 林彦甩开他,快步过来与项宝山一起扶起陈敬宗,探探鼻息,还有气,问:“现在怎么办?” 项宝山灵机一动,道:“快,趁他没醒,赶紧送去宁园,对那边就说驸马爷借酒消愁,不小心撞晕了!” 两口子冷战,最怕是不肯见面,只要见了面,但凡有一个心软的,再来一场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什么事就都可以翻篇了! 卫所迅速安排好马车,风驰电掣地往陵州城赶,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冲了进去。 亲眼看着吴公公与富贵一起将昏迷不醒的陈敬宗背进宁园,项宝山深深地松了口气,重新上车,去湘王府通风报信。 富贵止步于栖凤殿外。 吴润将陈敬宗放到次间的榻上,也便低头告退。 朝云看着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急了:“公主,我马上叫人去请刘太医?” 华阳:“不用,备水吧,等会儿驸马要沐浴。” 这场戏演到今天,已经可以收了。 朝月隐隐猜到什么,笑着拉走了朝云。 华阳转身,见陈敬宗一动不动,淡笑道:“怎么,真受伤了不成?” 陈敬宗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华阳便往内室走。 才走到门口,身后仿佛有猛虎从榻上跃下,下一刻,那猛虎扑了过来,将她背朝他压在墙上,酒气与火热的唇一起落到她颈间。 华阳瞬间失力,幸好面前就是墙,支撑着让她无处可倒。 “好了,先去漱口、沐浴。” 当他要抽走她的裙带,华阳及时捂住了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 “半个多月没见,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个?” 陈敬宗将她转过来,喘着粗气问。 华阳避开他的酒气,嫌恶道:“别说半个月,就是半年,你不收拾干净,我也要计较。” 陈敬宗看着她,就在华阳以为他要妥协时,陈敬宗突然扯落她半边衣裙。 华阳:…… 陈敬宗像一头圈地的猛虎,很快就将酒气印了她半身。 华阳气得抓了他好几把。 陈敬宗重新站直,垂眸看着她绯红的脸,笑道:“这下你也脏了,等会儿一起洗。” 华阳还是打他。 陈敬宗一手攥住她一边腕子抵在墙上,目光渐渐下移,看着她的唇。 华阳大惊,急道:“你敢不漱口就亲我,我真的把你撵出去!” 陈敬宗顿了顿,侧脸对着她:“行,那你亲我一口,否则我就亲你。” 他知道华阳的威胁是真的,华阳也知道他会说到做到。 恼归恼,华阳还是咬咬牙,不情不愿地在他沾着酒气的脸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浴室的水备好了,陈敬宗胡乱拢起她的衣裙,抱着她走了过去。 华阳占了浴桶,让他在外面冲干净。 陈敬宗洗好后,来到她的桶前。 华阳还是嫌弃他的一双大脚,闭着眼睛不肯与他共浴。 陈敬宗只好把人捞出来,擦干后放进拔步床。 浴后的冷让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陈敬宗拉起被子,将两人裹成一团。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陈敬宗一边戴一边问。 华阳哼道:“我暗号都发出去了,你这两日若不回来,那就不是你了。”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偷偷养了伶人,被我误打误撞劫了他的好事。” 华阳:…… 刚刚团圆的驸马爷与公主,一言不合后,又在被窝狠狠地“厮打”起来。 47 第 47 章 屋里留了两盏灯,拔步床内的光线昏黄而柔和。 才半个月没见,华阳就发现陈敬宗的手臂仿佛比原来又粗了一圈。 她忍不住摸了摸:“最近每日都在操练吗?” 陈敬宗:“嗯,那些兵几乎都废了,我得以身作则,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华阳也不会承认,推推他,道:“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有个信封,你打开看看。” 陈敬宗看着她,笑了:“该不会想我想的紧,写信寄托相思?” 华阳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又亲了一口她的脖子,这才下床去拿信。 那样颀长而健硕的身体,在被窝里怎么抱都没事,光明正大地看华阳还做不到,故而转身,背对他躺着。 陈敬宗取出信封,钻进被窝,一手将她捞回怀里搂着,一手拿着信封,用牙咬开封口。 再看里面,竟然是一叠银票。 他看向华阳:“那尊玉观音已经出手了?” 华阳:“是啊,吴润专门去了一趟岳阳,在那边寻富商卖的,一共是两万两,若非时间仓促,应该能卖更多。” 陈敬宗闻言,皱起眉头。 陈家没什么底蕴,全靠出了个老头子才一跃成为人上人,尽管如此,陈家家风依旧简朴,陈敬宗活了这么多年,只在娶了华阳后才天天都能看到一些珠宝首饰以及名贵的绫罗绸缎,譬如说她喜欢用的连他不洗澡便没资格睡的蜀锦床褥。 先前看到湘王送她的两样礼物,陈敬宗品鉴不出具体价值,只猜到是好东西,约莫能卖千两银子。 谁曾想,两件里面华阳看不太上的玉观音都能卖两万两! 前朝徽宗的那幅真迹,岂不是更贵? 湘王舍得送华阳几万两银子,只能说明他想保住的利益,可能有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两! 他沉默了太久,华阳抬头,看清他的脸色,华阳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带着几分讽刺道:“官员尚且知道利用权势鱼肉百姓,更何况各地的藩王,光某一代的藩王都能聚敛一份雄厚的身家,几代十几代累积下来,光进不出,其财富可想而知。随便选出一个藩王,王府宝库里的东西都可能胜过国库。” 皇祖父在位时,国库岂止是干净,那简直是年年都亏空,好在父皇还算知人善任,这些年国库总算能留下一点剩余,但也紧巴巴的。 “好了,不提那些,卫所那边,你要用多少银子?”华阳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藩王是太/祖爷爷留下来的问题,历任皇帝都头疼,却又不能不养,连祖宗们都没办法,她与陈敬宗就别去操心了。 陈敬宗握住她的手,再看那些银票,道:“给我一千两吧,暂且能解决卫所眼下的问题,等我把被那些人私吞的军田都要回来,靠军田所产与朝廷拨下来的军饷,卫所便能正常运转。” 项宝山有句话说得对,光靠以私济公,非长久之道。 华阳:“五千多个士兵,一千两会不会太少?” 陈敬宗:“你我才成亲一年多,我这个驸马爷的年俸正好一千两,再多拿,那些人会怀疑你贴补我,先前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华阳眨眨眼睛,调侃道:“你不是拐弯抹角提醒我,你还有一千两俸禄在我这儿吧?” 陈敬宗丢开信封,转身将她压在身下:“连你都是我的,我岂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华阳呸道:“谁是你的,就像妻子犯错会被丈夫休掉,你也得表现好了,才能长长久久地做我的驸马。” 陈敬宗:“怎么样算表现好?像刚刚那样让你成仙三回……”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狗嘴! · 翌日,华阳醒来时都已经快晌午了。 身上酸得厉害,连续踢一千个毽子都没这么累。 摇摇铃铛,不想走进来的竟然是陈敬宗。 她惊讶道:“你没去卫所?” 陈敬宗:“我昨晚都撞昏过去了,这种严重的伤,不请三日假都说不过去。” 华阳竟无言以对! 而这个时候,驸马爷成功回了宁园且一上午都没离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关心此事的众人耳中。 知府衙门,俞秀问丈夫:“那我今日还用去吗?” 陈伯宗:“不用,他们俩应该要和好了,你若实在不放心,等四弟重新去了卫所,你再过去看看。” 俞秀点点头。 湘王府,湘王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陈敬宗昨晚的表现,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失宠、受伤再复宠,这路数他太熟悉了,后院多少美人都用过!陈敬宗虽然不愿借兵给他奴役,心里还是喜欢美 人公主的,所以一听说公主可能看上了某个伶人,立马就装病趁机回了宁园去,然后再靠他英俊的面孔、伟岸的身躯取悦公主,那种事情上,男人女人都一样,身体舒服了,什么都好说! 该死的陈家老四,他在这边赔了几万两的银子,敢情好处都被陈敬宗吃去了,既在卫所那边赢了面子,又在公主那边讨了实惠! 愤恨过后,湘王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肥硕的身材与实在难以夸出英俊的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但凡他也是个美男子,还有陈敬宗什么事? 陵州卫所,项宝山等人一早就在等消息,待宁园派人过来,说驸马爷要养伤三日,项宝山、王飞虎、林彦以及卢达这四个平时并不是一派的官员,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总算和好了,驸马爷再在卫所住下去,他们也跟着受累啊! 在湘王放松警惕时,华阳悄悄给父皇写了一封信,随信附上的还有那幅徽宗真迹、装着一万九千两银票的信封。 御书房,景顺帝挺高兴的,这次女儿只给他写了家书,看样子还送了礼物过来! 他先拿起那封信。 然而景顺帝万万没想到,女儿才在第一句给他请了安,第二句就变成了“父皇,驸马欺我太甚!” 光这短短几个字,景顺帝的火气就上来了,仿佛看见女儿受了莫大委屈的可怜脸庞! 好个陈敬宗,他没嫌弃陈敬宗没有功名粗人一个,纯粹看陈廷鉴与戚皇后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陈敬宗竟然敢欺负他最宠爱的公主! 胸口起伏,景顺帝沉着脸继续往下看。 这封信,总结起来就是四段: “父皇,湘王叔对我真好,送了我两件珍宝,而他只是想临时借用卫所一千多士兵罢了,女儿当然愿意成全。” “父皇,驸马太混账了,竟然跟我讲藩王不能调兵的大道理,还逼我把礼物退回去,不然他就不回宁园!” “父皇,女儿与驸马冷战了半个月,心里还是气的,可驸马受伤了,昏迷了一整晚,女儿看他可怜,便有些不忍,于是卖了玉观音,想把银票给他,让他拿去用作军需,也算是替王叔付了之前借兵的报酬。驸马居然还气哄哄的,说很多士兵连御寒的冬衣都没有,他才拿了一千两应急,剩下的他不稀罕。” “父皇,他清高不稀罕,女儿也不稀罕,借花献佛孝敬您吧,只请父皇替我做主,下旨教训驸马一顿,都怪他,害我在王叔那里失了颜面!” 景顺帝把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再看那两件礼物,银票没什么,另一件珍宝居然是徽宗真迹! 出手就是徽宗真迹,湘王还真有钱啊! 景顺帝想起了自己还做太子的时候,当时,好多年朝廷都缺银子,百姓有饿死的,打仗的将士们有吃不上饭的,一批批官员都领不到俸禄,父皇急不急他不知道,他是愁得连夜连夜的睡不着。可那些藩王呢,从不会拿点银子出来帮朝廷度过难关,只管催朝廷快点发他们应得的俸禄! 特别是这个湘王,以前就有陵州府的官员递折子参他,景顺帝看在宗亲的份上没有追究,湘王不知悔过,竟然还敢从卫所调兵! 今天他敢调兵盖园子,明天是不是敢调兵做点别的? 最可恨的是,湘王一把年纪的人,竟然还敢利用女儿的天真与善良,差点坏了女儿与驸马的夫妻关系! 整件事,在景顺帝看来,女儿没错,女婿更是好样的,只有湘王一个罪人! 景顺帝很想把湘王叫到京城痛骂一顿,可惜,如果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追责湘王,其他藩王会怎么想? 世家名门的一宗之主需得处事公允以德服众,他待一众藩王,也该秉承此道,若仗着皇帝的身份便任意妄为,寒了众藩王的心,便有可能动摇国本。最初那位想撤藩的某位堂祖宗,可是连皇位都丢了,丢给谁了,丢给了当初还是藩王的他们的成祖爷! 成祖爷不许人家撤藩,他们这些子孙如果轻易动哪个藩王,打的就是成祖爷的脸! 种种情绪掠过心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平复了心情,景顺帝开始给女儿写回信,委婉地提醒女儿少与湘王来往,再夸夸女婿从陈廷鉴那里继承来的刚直,叫女儿莫要再与女婿置气。 写完信,景顺帝负手走到窗边,想像着分散在各地的卫所将士。 地方官员可以贪,藩王们也可以贪,但这些蠹虫不能毁了朝廷的百万兵力! 若士兵们连御寒的棉衣都穿不到,还要被人调去白白奴役,哪个还会想着精忠报国?不反都是祖宗庇佑! “叫兵部尚书来见朕!” 他要派遣几队人马去各地卫所巡视,他要看看朝廷年年支付那么一大笔军饷,到底都养出了什么样的兵! 不过,他会给各地官员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肯弥补的,他既往不咎,若继续贪欲熏心,他也绝不手软。 48 第 48 章 二月二十七这日早上,陈敬宗、陈伯宗兄弟俩还是要去各自的衙门当差,华阳与俞秀吃过早饭便先往石桥镇赶了。 四十里路,骑马快跑只需要半个多时辰,马车则要走上一上午,所以女眷先行,傍晚兄弟俩再骑马回去,在老宅住一晚,明日用过午饭两家就又得回城了,短短一个休沐日,只能如此安排。 天气明显暖和了,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两棵桃树,挂满小小的粉色花苞,树梢朝阳一面还有些提前开了的。 俞秀见华阳盯着那些桃花看,道:“我们院里有两棵桃花,若开了,我摘几枝给公主送过去。” 华阳笑了笑:“不用大嫂麻烦,自有别人会送我。” 俞秀第一个想到了小叔,登时懊恼自己多事,与她这个大嫂比,公主当然更喜欢小叔送的了。 伴随着一路欢快的鸟叫,两辆马车带着一队侍卫,终于来到了石桥镇。 百姓们一瞧就知道是公主等人回来探望陈阁老夫妻了,有的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有的已经不稀奇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马车还没停稳,婉宜、大郎、二郎、三郎抢着似的从里面跑了出来。 “娘!&ot; 婉宜、大郎姐弟俩都扑进了俞秀怀里。 俞秀又高兴又想哭,自打她做了母亲,还是第一次与孩子们分开这么久。 二郎、三郎并肩站在一块儿,见公主四婶下车后里面再无旁人,小兄弟俩都有点委屈,三郎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俞秀见了,分别摸摸侄子们的头,柔声解释道:“我们离得更近些,所以先到,你们娘肯定也在路上了,不急啊。” 华阳不想哄孩子,不过她给公婆、孩子们都准备了礼物。 朝云收到主子的眼神,笑着从车里取下四盒糕点,每个孩子发一盒。 有了好吃的,孩子们都很高兴。 这时,陈廷鉴、孙氏也过来了。 陈廷鉴照旧穿了一件白色的粗布外袍,长达胸口的美髯打理得整齐飘逸,在家丁忧了这么久,不必像在京城的时候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政务,五十出头的陈阁老瞧着倒是精神了一些,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可惜孩子们还不懂欣赏祖父的风采,只知道祖父太过严厉。祖父一到,正急着拆开糕点盒子的三郎立即乖乖抱稳盒子,他都如此,大郎、二郎更稳重了,也就婉宜敢在祖父面前稍微活泼些。 华阳忽然就想起了皇宫里的弟弟,五六岁时的弟弟,在公爹面前也是这般规矩乖巧的。 互相见了礼,众人移步到厅堂说话。 儿子们不在,陈廷鉴总不能对儿媳妇们问话,有些事哪怕已经得到消息了,也只能装作不知。 孙氏笑眯眯地关心两对儿小夫妻的近况,譬如吃住是否习惯,譬如儿子们的差事忙不忙。 “好了,等会儿才用饭呢,你们俩做了一路的马车,先回去歇会儿吧,屋子都已经提前收拾干净了。” 孙氏做主道。 华阳、俞秀就带着孩子们告退了。 回到西院,气氛又热闹起来,二郎、三郎没接到自家娘亲,便去围着温柔可亲的大伯母问东问西,俞秀也有耐心,孩子们问什么,能答的她都回答。 华阳刚开始还觉得有趣,时间一长就嫌吵了,带着丫鬟先回了四宜堂。 刚净了面,就听外面珍儿笑着唤“大小姐”。 少顷,婉宜进来了,手里捧着几枝粉灿灿的桃花,清澈乌润的眸子欢喜地望着她:“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 华阳喜欢。 上辈子这年的春天,不知是哪一日,婉宜也送了她桃花,娇憨可爱的小姑娘,清新娇嫩的花瓣,都叫人心情一亮。 “我也给婉宜准备了礼物呢。” 朝云取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华阳递给婉宜,笑着叫她打开瞧瞧。 婉宜照做,就见匣子里面是一枚用粉碧玺做成的桃花发钿,粉嫩嫩亮晶晶,漂亮极了。 华阳拿起桃花发钿,亲手帮婉宜戴上,再牵着她走到半人高的穿衣镜前。 婉宜很喜欢,可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每次我过来四婶都要送我好东西,下次我都不敢再来了。” 显得她是为了礼物才讨好四婶似的。 华阳笑道:“也不是每次都有,下次你来,我就不送了,可好?” 婉宜也就笑了。 “公主,三夫人也到了。” 华阳肯定不会去门口接罗玉燕,只拍拍婉宜的肩膀,叫她只管过去,这是小辈们应尽的礼数。 二郎、三郎已经奔出去了,大郎站在走廊等姐姐。 注意到弟弟往她头上看了好几眼,婉宜心中一动,叫弟弟帮她取下桃花发钿,小心翼翼地收进腰间的精致荷包。 大郎问:“是四婶送的吗?姐姐怎么不戴了?” 婉宜边带着弟弟往外走边低声解释道:“咱们爹娘素来简朴,也不许咱们太讲究这些,若我戴着那发钿去见三婶,三婶肯定猜到是四婶所送,四婶都送了,那三婶是不是也得送我点好东西?我又何必叫三婶破费呢。” 四婶喜欢她,赏赐东西下来,婉宜大大方方地收下,却不能有意无意地主动跟三婶讨要。 她已经九岁了,已经懂了一些人情世故。 六岁的大郎若有所思。 陈宅门外,罗玉燕也给孩子侄子们备了吃食礼物。 孙氏在厅堂坐着,等三儿媳进来见礼,陈廷鉴这次就没过来了,毕竟他刚刚只是要迎接公主,如果只有大儿媳回来,他做公爹的,也没有道理要特意迎儿媳妇。 “娘,您不是经常念叨肩膀酸吗,那天三爷在外面微服私访,瞧见有人卖一种专门用来缓解肩膀酸痛的小木槌,特意给您与父亲都买了一个,您快试试好不好用?” 罗玉燕很是热情地献上了夫妻俩给二老预备的礼物,一对儿长柄小木槌,丫鬟不在,自己也可以随时敲打敲打。 孙氏试了试,笑眯眯道:“这个实用,老三有心了。” 罗玉燕带着孩子们离开后,孙氏也拿着礼物回了春和堂。 陈廷鉴见她身边的丫鬟捧着一个长匣子,就盯着那匣子看。 老大送的茶叶,有点贵,不过也没有太出格,以老大的俸禄还买得起。 老四断不会孝敬他,那两盒燕窝乃是公主的心意。 不知道老三预备了什么。 陈廷鉴倒不是惦记孩子们的礼物,他是怕儿子们在外也学了那些贪官的路数,收敛民脂民膏来他面前充孝子。 孙氏知道他的心思,取出那对儿小木槌,塞到他手里:“检查检查吧,看看这手柄里面是不是藏了金子。” 陈廷鉴:…… 丫鬟们笑着退下。 孙氏抢回一根小木槌,拿捏好力道往丈夫肩膀上敲了敲,哼道:“三份礼,属老三送的最便宜,偏他油腔滑调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陈廷鉴眼中露出一点笑意。老三是圆滑了些,不过大是大非上并不糊涂,更何况,妻子明显也喜欢老三这一套。 西院。 罗玉燕顺路先去了观鹤堂。 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她单独跟俞秀问话,譬如上次公主为何邀你同车,譬如到了陵州城后,公主有没有请你去宁园走动之类。 俞秀能说的都说了,只隐瞒了公主与小叔闹的那场别扭。 罗玉燕听完,似笑非笑:“大嫂是有福之人,这是得了公主的青睐了。” 俞秀也觉得自己命里有福,别的不提,光是能与公主交好,她这辈子就没白活。 罗玉燕走后,婉宜继续黏在母亲身边。 俞秀瞧见院子里的桃花,好奇问:“等会儿还要给你三婶送桃花吗?” 婉宜摇摇头,俏皮道:“三婶又不爱这些。” 俞秀:“你怎么知道她不爱?” 婉宜:“去年花园建好了,每次咱们在那边碰见三婶,三婶都喜欢盯着您的衣裳首饰看,四婶就不一样,她喜欢看花看树。” 俞秀又惊又喜,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你这脑袋,跟你爹爹一样聪明。” 婉宜:“行吧,我的脑袋随了爹爹,美貌随了娘。” 女儿不羞,俞秀都脸红了,叮嘱女儿在外面时切不可如此自负。 晌午孙氏陪儿媳妇们先简单吃了一顿,等晚上一家人都聚齐了,再吃一顿隆重的家宴。 现在的陈家,只有陈廷鉴夫妻俩食素便可,年轻的两代都可以放开吃了。 厨房那边不断传来诱人的菜香,三郎馋得直流口水,实在是祖父平时太严厉了,祖母多给他们做几顿红烧肉,祖父见了都要皱眉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终于,街上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听起来有三道,竟是来自两个地方的三兄弟半路碰上了,同路而归。 俞秀、罗玉燕都要去迎接各自的丈夫,孩子们肯定也要去迎父亲。 华阳稳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大人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三郎拉着娘亲的手,走远了时小声问:“娘,为什么四婶不去接四叔?” 罗玉燕轻声答:“因为四婶是公主,也是咱们家身份最尊贵的人,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谁回来她都不用亲自来接。” 三郎:“那大伯父跟我爹都有人接,就四叔没有,四叔岂不是很可怜?” 罗玉燕随便揉揉儿子的脑袋瓜:“你四叔不拘小节,不介意这些。” 说话间,她们与风尘仆仆往里走的陈家三兄弟迎面相遇了。 孩子们分别去扑自己的爹。 陈敬宗站在兄长们一侧,朝两位嫂子浅浅行礼。 三郎从爹爹怀里下来,瞅瞅孤零零的四叔,大眼睛一骨碌,走过去问:“四叔,你跟四婶什么时候生孩子?” 陈敬宗:…… 陈孝宗、陈伯宗两对儿夫妻:…… 三郎兀自童言无忌:“四婶不愿意出来接你,等你们生了弟弟妹妹,他们就可以跟我们一样,出来接四叔了。” 大人们脸上的复杂神色终于陆续恢复如常。 陈敬宗一把抱起三郎,不轻不重地弹了个爆栗:“谁说你四婶不愿意来接我的?” 三郎指指里面:“四婶没来。” 陈敬宗笑道:“那是因为四叔心疼你四婶,提前跟她打过招呼了,让她不用特意跑一趟。” 三郎明白了,脑袋瓜一转,大眼睛分别看向大伯父、亲爹。 陈伯宗沉默,余光瞥向三弟。 陈孝宗笑道:“好了,肚子都饿了,咱们快进去用饭吧!” 老四那张嘴随时随地都可以胡扯,他们却不好奉陪,在孩子们面前争论心疼不心疼的问题。 他把三郎抱了过来。 陈伯宗一家走在最前面,接下来是陈孝宗一家,陈敬宗是老幺,自然要走在最后。 目光扫过被娇妻子女环绕的两位兄长,陈敬宗面露不屑。 他最厌烦这些虚礼,就是她出来接他,他也不稀罕! 49 第 49 章 进了厅堂,陈家三兄弟先去给父母行礼。 陈敬宗基本站在旁边就行,自有两位兄长开口表孝心。 孙氏笑道:“好了,赶紧洗洗手,坐过去吧,孩子们早饿了。” 陈伯宗带头行礼退下。 华阳看着陈敬宗朝她这边走来,目光好像有点凶,仔细一瞧,与平时又一样,仿佛只是她刚刚看错了。 朝云捧了温热的湿巾子送到驸马爷面前。 陈敬宗擦擦脸再擦擦手。 最近都是晴天,路上干干的,骏马飞奔而过,自然扬起许多灰尘。 不过陈敬宗骑得快,身上沾的尘土少,而他的骏马扬起的灰土,都落到后面的陈伯宗、陈孝宗身上了。 丫鬟们将饭菜端上来,阔别一个多月的陈家三代还算温馨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东院的陈廷实并没有露面,说是染了风寒。 饭后,陈廷鉴看向三个儿子:“你们都随我来。” 陈伯宗、陈孝宗立即就跟了上去,陈敬宗不想动,华阳在席案下偷偷拧了他一把,这才把人拧了起来。 陈廷鉴带儿子们去了书房,依次询问儿子们上一个月的政务处理情况。 他问的细,儿子们的应对没有问题,陈廷鉴默默听着,若哪里他觉得不妥,便会指点一二。 陈伯宗、陈孝宗还年轻,而陈廷鉴在六部都做过一段时间,其经验之丰富,给哪个儿子当官场恩师都绰绰有余。 这场父子谈话注定要耗费一段时间,陈敬宗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着旁听。 陈廷鉴眼角抽了抽,陈伯宗、陈孝宗只当没看见。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终于轮到陈敬宗答话了。 陈廷鉴喝口茶,刚要开口,陈敬宗打了个哈欠。 陈廷鉴瞪他一眼,让老三先回去。 陈孝宗就知道,陵州城里肯定出了什么事,与四弟有关,大哥也知情。 他虽然好奇,但既然父亲认为他没必要参与,陈孝宗也就懂事地告退了。 陈伯宗将弟弟送出书房,他站在门口,环顾左右,确定只有父亲身边的忠仆守门,与对方对个视线,重新关上门。 “你也坐吧。”陈廷鉴指着另一把空椅对长子道,没有当哥哥的站着看弟弟回话的道理。 陈伯宗又是骑马又是站了半个时辰,的确有些累了,谢过父亲后,若无其事地落座。 陈廷鉴看向老四:“湘王的事,公主已经给皇上写了信?” 陈敬宗一点都不奇怪老头子知道此事,漫不经心地道:“嗯,初九寄出去的,皇上应该已经看过了。” 从陵州到京城,普通百姓的家书要在路上耽搁一个月左右,官员的普通文书来往需要半个月,若是有急报,最快三四天便可送到。 华阳给宫里的家书,走的是官员普通文书专驿。 陈廷鉴沉思片刻,问:“你可看过公主的信?” 陈敬宗目光怪异:“你不是一直告诫我在公主面前要恪守尊卑?那我一个小小的驸马,怎好擅阅她写给皇上的书信。” 陈伯宗皱眉道:“看过就说看过,没看便答没看,少阴阳怪气。” 对他们无礼也就罢了,与父亲说过也如此没规矩,成何体统! 陈敬宗双手垫着脑后,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简单地把华阳的信复述了一遍。 陈伯宗还是担心皇上会不会责怪公主小题大做,各地藩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法之举,奴役士兵盖园真不算什么大罪,至少本朝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为这种原因降罪藩王。 四弟挨数落也就罢了,出什么事一家人一起扛,但他们不希望因为自家的事情影响公主与皇上的父女情分。 陈廷鉴摆摆手,道:“皇上最是护短,公主这一状告上去,皇上只会记恨湘王。” 皇上虽然贪色,整体上还算是位明君,分得清谁对谁错。 但陈廷鉴还是警告老四:“随便你如何在卫所行事,再遇到什么麻烦,都不可将公主牵扯进来。” 陈敬宗回以轻嗤,这是湘王送礼送到华阳那里去了,不然卫所再缺银子,他也不会去跟她要。 陈廷鉴继续问儿子卫所里面的情况。 陈敬宗:“马上要春耕了,我准备按照最初的军田划分,把被别人占去的田地都收回来,分给军户。” 军田就是用来养兵的,足以保证军户之家丰衣足食,现在军户家里的田地被湘王以及地方官员占去了,士兵们既没有田地养活自己,又拿不到军饷,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何来力气操练。 陈廷鉴:“人家吞到肚子里的肥肉,岂会轻易吐出来?” 陈敬宗:“别人去催当然不管用,我是谁啊,上有阁老爹,旁边还有公主妻,哪个敢不给我面子?” 陈廷鉴:…… 他还以为儿子有什么高招,到头来还是倚仗驸马爷的身份行事。 “一切按照规矩来,不要授人以柄。” 明明该是小儿子这边的事情最难解决才对,可小儿子命好当了驸马,事半功倍,竟不需要陈廷鉴帮忙出谋划策。 陈敬宗先走了。 陈伯宗给父亲续了一碗茶,低声道:“父亲,四弟虽然有些鲁莽,可他心是正的,远的不提,至少那一千多个被湘王奴役的士兵现在都回卫所操练了,项宝山那些人试图用美色拉拢四弟,四弟心志坚定,并不曾受蛊惑。” 陈廷鉴哼道:“他要是连这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当初我宁可抗旨,也不会让他迎娶公主。” 陈伯宗:“公主肯配合四弟演这场戏,或许她对四弟也并非全无好感。” 陈廷鉴:“公主心善,只想帮卫所那些士兵一把,与儿女私情无关。” 陈伯宗沉默片刻,道:“四弟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待公主极为敬重,那日我只是提醒他皇上可能会误解公主娇纵任性,四弟竟大动肝火,一一反驳了我。” “是吗,他怎么反驳的?” 陈伯宗如实道来。 陈廷鉴叹道:“公主不骄不纵又识大体、顾大局,嫁进我们陈家,确实太过委屈了。” 陈伯宗:…… 作为儿子与长兄,他为了缓和父亲与四弟的关系,真的已经尽力了! 四宜堂。 陈敬宗回来的太晚,华阳都快睡着了。 困归困,看着陈敬宗站在衣架旁脱外袍,华阳还是提醒道:“别忘了沐浴。” 陈敬宗意外地看过来:“泡了?” 华阳:…… 就回祖宅住一晚,明天晌午便要离开的,她是多贪,才会带那种东西回来! 陈敬宗明白了,随手将外袍搭在衣架上。 朝云、朝月一起抬了桶温水进来。 他们退下后,陈敬宗打湿巾子,默默地擦拭,擦完穿上中衣,来到床上,与她聊天:“我看桌子上有瓶桃花,哪来的?” 华阳笑道:“婉宜摘的。” 陈敬宗:“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牡丹。” 华阳:“漂亮的花我都喜欢,最爱牡丹而已,对了,父亲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陈敬宗:“你一提这个,我就困了。” 华阳没好气地推他一把,既然没什么好聊的,她背过身径自睡觉。 陈敬宗忽然贴过来,掌心落在她腹部。 华阳以为他动了不正经的心思,拿开他的手,只是甩开一次他又伸过来,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举动。 “做什么?”她纳闷地问。 陈敬宗:“看看你有没有长胖。” 华阳:…… 次日上午,华阳去春和堂陪婆母说话,主要是夸了夸陈敬宗在卫所的一番作为。 上辈子夫妻关系冷淡,陈敬宗不会主动跟她提这些事,华阳也没有想过要问,所以她除了看得见听得见陈敬宗的那一身毛病,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优点。 如今她知道了,知道他是战场上的英雄,也是卫所里的好官,华阳就想让婆母、公爹也知道,他们的四儿子,并不比哥哥们差。 孙氏欣慰道:“总算他也干了些实事,不枉皇上娘娘挑了他做女婿。” 婆媳俩聊得好好的,小花园那边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欢呼。 孙氏让丫鬟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跑了一趟,回来笑道:“禀老夫人、公主,驸马陪大小姐他们蹴鞠呢。” 孙氏一脸尴尬:“刚夸他两句,他就上墙揭瓦了,老大不小的,竟然去当孩子王。” 华阳:“难得回来一趟,随他去吧。” 过了一会儿,华阳带着朝云回了四宜堂。 花园里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叫声。 约莫过了两刻钟,朝云进来了,神色古怪地道:“公主,刚刚驸马叫珍儿来传话,说他渴了,想喝茶。” 华阳:“那你叫珍儿给他送过去,多拿几个茶碗,顺便预备两样糕点,给大小姐他们吃。” 朝云小心地瞅了主子两眼,硬着头皮道:“驸马说,他想喝您亲自送过去的茶。” 华阳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书。 朝云替自家的驸马爷脸红,喝茶就喝茶吧,要求还那么多。 华阳不想惯着陈敬宗的这个新毛病,可她又有点好奇,这男人怎么突然提这种要求了,他虽然厚脸皮,以前也没这般过。 反正她也没什么事,等朝云将茶水、糕点准备好了,华阳便带着朝云过去了。 小花园里,陈敬宗与孩子们刚好踢完一波,坐在石桌旁休息。 “四婶来了!” 三郎最先发现了公主。 陈敬宗看过去,才二月底,阳光稍微灿烂了些,她竟然都要撑伞了。 青绸的伞面,肌肤胜雪的美人。 孩子们都看呆了。 陈敬宗咳了咳,吸引了侄子侄女们的注意力后,他低声笑道:“看你们四婶多喜欢我,亲自给我送茶来了。” 四个孩子:…… 送茶是真,“多喜欢”还真没看出来。 走到近前的华阳,让朝云打开食盒,茶壶茶碗放中间,糕点摆在孩子们那边。 二郎眼睛一转:“四婶真好,竟然特意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华阳坐到婉宜让出来的石凳上,笑道:“玩累了吧,先喝口茶。” 二郎嘿嘿笑。 婉宜、大郎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刚刚四叔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只有三郎一心扑到了糕点上。 看过孩子们,华阳将视线投向陈敬宗,恰好看到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她嫌弃道:“都流汗了,还不擦擦?” 陈敬宗:“没带帕子。” 二郎马上翻出他的,递过去。 陈敬宗瞪眼侄子,再对华阳道:“我只用你的。” 这时,婉宜凑到华阳耳边,说了些悄悄话。 华阳这才知道,昨晚陈敬宗回来时,因为没有人去接,竟然被三郎同情了一把,所以现在想找回面子呢。 瞪眼没出息的男人,华阳默默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示意陈敬宗把脸伸过来。 然后,华阳亲手帮他擦掉了那滴汗。 50 第 50 章 回到四宜堂,华阳把那条雪白绢帕送了陈敬宗。 陈敬宗托着帕子,深深地嗅了几口。 华阳:“怎么,还要闻闻自己的汗味儿?” 陈敬宗:“我是想闻闻你的,你那么嫌弃我,难道你流的汗都是香的?” 华阳:“……这条帕子还是新的,今日我也一次都没用过。” 虽然如此,陈敬宗还是在帕子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是她常用的沐浴花露的味儿。 他叠好帕子,收进怀里。 华阳:“之前不是送了—条?” 陈敬宗:“你是说去年我生辰你送的那条定情信物?既然是定情信物,当然要珍藏起来,岂能随随便便拿来用。” 华阳嫌弃脸:“谁要跟你定情,一条普普通通的帕子而已。” 陈敬宗:“我不管,以前常听人说,女人送男人帕子就是定情信物,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送我帕子的女人,在我眼里,那就是定情信物。” 华阳直接去了内室,看朝云、朝月收拾东西。 吃过午饭,三对儿夫妻又要出发了。 大人们都还好,孩子们很舍不得爹娘,依次站在祖父祖母面前,巴巴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 华阳依然邀了俞秀同乘。 看着俞秀恋恋不舍地透过车窗回望孩子们,华阳忽然想起婉宜、大郎迎接俞秀的画面,也想到了昨晚陈敬宗非要摸她肚子的手。 这家伙,该不会是眼馋哥哥们有儿女迎门,他也着急生孩子了吧? 进城前,俞秀下车了,换了陈敬宗上来。 华阳暗暗打量他几眼。 陈敬宗:“有话就说,偷偷摸摸跟小丫鬟惦记男主子似的。” 华阳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熟练地不去计较他的调侃,问:“你昨晚那样,是不是看见大哥三哥他们有孩子孝敬,羡慕了?” 陈敬宗看看她,道:“羡慕又如何,你现在愿意怀?” 华阳不愿意,她还有很多事要做,真怀孕了,既影响身体行动,也要多分一份心思在孩子上面。 不想陈敬宗误会,华阳找了个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挑起一丝难以分辨的窗帘缝隙,看着街上道:“我虽然是公主,尊贵有了,却只能在皇宫里面转悠,轻易不能出宫。现在嫁给你了,父皇母后无法再天天管束我,我便想多逍遥两年,等我收了玩心,再与你生儿育女。” 陈敬宗一直垂眸听着,直到她说到最后一句,才抬起眼帘,看看华阳,忽然将人抱到腿上。 华阳也看着他。 陈敬宗捞起她一只手捏了捏,道:“随便你想什么时候生,三年或五年,三个或五个,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的就行。” 华阳恼意上脸:“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陈敬宗我警告你,别的玩笑可以开,你再质疑我的品行,我……” 话没说完,陈敬宗突然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嘴。 似林间奔逃的白兔与凶狼,一个不甘受俘,一个非要征服,奔奔逃逃追追赶赶,最后还是狼占据了体力的优势,将白兔扑倒在草丛中,恣意摆弄。 漫长的一吻结束,华阳双颊红透,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早忘了刚刚在争执什么。 陈敬宗摸着她发烫的脸,笑道:“其实我也没羡慕他们,若你现在就怀了,我岂不是又要当一年左右的和尚?我宁可晚几年当爹,也要先与你快活个够。” 华阳: 所以他摸了她那么久的肚子,根本不是羡慕孩子,而是在权衡到底要不要让孩子影响他的快活? 早知如此,她何必心软呢?连汗都不该帮他擦! 这次回陵州城,因为陈敬宗要忙着把被人私占的军田都收回来,便经常在卫所住几晚,而不是夜夜都回宁园。 华阳也不想他,巴不得陈敬宗一个月只回两三次,好让她多睡几个好觉。 三月中旬,周吉突然来报,说湘王出城了,看方向,应该是要去东郊的桃花山。 桃花山,山如其名,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片桃花如云,再加上山上有名刹章华寺,似春秋这等气候宜人风景亮丽的时节,桃花山上都会游人如织。 湘王极好女色,为了养他收拢的美人,甚至专门建了二十几座亭院。 而湘王最喜欢的,便是带上一队侍卫,微服在陵州城一带晃荡,凡是遇到让他心动的美人,他也不问来历身份,总之在陵州这地界,不可能有人越得过他,遂直接命令侍卫将美人掳至王府,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民女都会臣服于他的王爷身份,自此或甘愿或委屈地住在湘王的别院之中。 这些被抢的美人家里,有的高兴女儿攀上了高枝,多多少少都能帮扶家里,哪里又会计较。有的爹娘心疼女儿,却不敢得罪一位藩王,只能忍气吞声。偶尔会有一两家刚烈的,湘王便直接把美人弄死,事后再咬定美人先勾引的他,因谈不妥银子才自尽,这事便解释不清,官府也无法奈何。 之前天气寒冷,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民间百姓都不乐意出门,如今春暖花开,正是少女们呼朋引伴一起赏花的好时节。 虽然湘王的恶名早在本地传开了,可总有一些人不够谨慎,觉得那么倒霉的事哪里就会轻易落在自己头上。 华阳叫周吉派人暗中盯着湘王的动静,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也早预备了几套细布衣裳,一套给朝云换上,她里面穿绫罗舒舒服服,外面套上布衣,头上只插一根简简单单的桃木簪,再戴两朵粉色绢花做点缀,便乔装成了一个家世普通的民间少女。 朝云并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只当主子心血来潮要去踏青,看看面前的主子,她笑着揶揄道:“公主这一身打扮确实像民女,可民间的女子,有几个能养出您这样莹白如玉的肌肤来?还有我,您还让我装成您的闺中好友,可任谁看,我都是您身边的小丫鬟。” 华阳:“休要啰嗦,到了外面只能喊我假名,喊错一回,罚你十天的月钱。” 朝云连忙道:“是,阿,阿月。” 华阳乳名盘盘,取自“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足见当初戚皇后喜得女儿时的满腔柔情。 外出行走,华阳不可能暴露真名,就给自己编了“阿月”做假名。 主仆俩乔装完毕,坐上吴润安排的普通马车,这就出发了。 周吉率领五十个普通百姓装扮的侍卫,保持一定距离分布在公主的前后左右。 桃花山。 满山都是桃花,游人若只是想要赏花,可以从多条路进入漫山遍野的桃林,可若是想要上香,便只有一条路通向半山腰的章华寺。 湘王便专门沿着这条路,不停地在路上与章华寺里面转悠。 他也不傻,怕美人们瞧见他人多势众害怕之下远远地躲开,湘王就让带出来的常服侍卫们分散开,等他挑中目标,再派几个侍卫跟上去,寻个人少的地方将人掳走,带至山脚下的马车中。 湘王也不是非要挑那种绝色美人,天底下又哪那么多绝色?或是肤色白皙,或是明眸皓齿,或是清秀可人,只要有一两点打动了湘王,湘王便会出手,所以每次湘王出游,总能收获四五个民女。其中姿色普通玩弄一阵就腻味了的,湘王会给几两银子将人遣散回家,确实美丽或有其他值得他留恋的,才会多养几年。 他这样,与宫里选秀的皇帝也差不多。 又一次从章华寺里出来,湘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慢悠悠地往下走着,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 湘王身躯肥胖,也只有美人吊着,他才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华阳主仆出现时,湘王刚好下了山,小腿肚子直哆嗦,便坐在一处树荫下休息。 “王爷,那有个绝色!” 随身侍卫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激动地提醒主子。 湘王抬头,眯成两条线的小眼睛随意一扫,便发现了侍卫口中的“绝色”。 那是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粉色绣花褙子的民女,小脸白得简直会发光,如同一方会行走的美玉,亦或是天上下凡的观音,乃是站在万千人群当中,都会被人一眼发现的美人。 湘王的眼睛都要直了,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魂不守舍地朝美人走去。 然而在他之前,竟有个穿绸缎衣裳的年轻公子上前搭讪去了,被美人身边的一个泼辣小美人骂了,方才回避。 这时,美人也注意到了他。 湘王下意识地挺直胸膛,手里也展开折扇,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扇了几下。 不料,美人眼中竟浮现浓浓的厌恶,竟是连桃花也不要赏了,拉着小美人转身离去。 湘王脸色一变,看向左右,几个侍卫便大步朝两个美人追去。 美人们似乎察觉了危险,焦急之下开始小跑起来,可她们又哪里跑得过湘王府的侍卫,眨眼间就被团团围住。 侍卫们只负责拦住美人,什么也不说。 湘王色眯眯地过来了,两个侍卫自发地让开地方,请主子进入这个包围圈。 路过的百姓们在外面围了一个更大的圈,就算不认识湘王,他们也判断得出这个是富家纨绔,意图调戏民女。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湘王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绝色大美人,当然旁边的小美人他也不准备放过,留着带回王府再说。 华阳根本不想看他,冷声道:“让开。” 湘王笑了:“我若是不让呢?” 朝云伸开双手挡在公主面前,怒斥湘王道:“你这只癞蛙,想做什么?” 湘王真想对两个美人好点的,可小丫头开口就骂人,湘王也不是好脾气,冷笑一声,吩咐道:“来人,给我……” 等他把人带回王府,自有办法叫她们乖乖臣服。 与此同时,华阳也开口了,清凌凌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火:“来人!堵住他的嘴,给我打!” 此话一出,湘王这边的侍卫愣住了,湘王也愣住了,似是不懂大美人怎么抢了他的话。 下一刻,一批高大劲瘦的年轻男人突然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其中一人身形如风,湘王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脚踹翻在地,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随即抽/出腰上软鞭,对着湘王便抽打起来,顺便也抽飞几个想要营救湘王的王府侍卫! “大胆,你们可知道……” 有王府侍卫想要报出湘王的身份,却被宁园的侍卫用同样的手法制服,堵嘴抽打,一气呵成。 嗖嗖嗖,那是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 啪啪啪,那是鞭子狠狠打中皮肉的闷响! 围观的百姓们:…… 漫长的死寂后,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好心地对华阳道:“姑娘快叫你的人住手,这是湘王啊,可打不得!” 小姑娘现在仗着人多是出气了,可湘王会报复的啊,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华阳冷着脸,显然还在生气。 朝云惊讶道:“老太太,你没认错吧,你说这胆大包天胆敢冒犯公主的混账东西,是陵州城的湘王爷?” 老太太:…… 正被打得满地打滚的湘王:…… 百姓们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位据说是公主的大美人。 朝云继续问老太太:“你再看看,他真是湘王?” 老太太结巴了,真的去细看湘王的脸,而这短短的辨认功夫,湘王又挨了周吉七八鞭。 当老太太点了头,朝云再去公主身边禀报。 华阳皱眉,继续看着湘王挨了几鞭子,才冷声道:“住手。” 周吉等侍卫纷纷停下。 湘王满身是血,脸上也挨了一道,虚肿虚肿的。 他又哭又嚎地拔/出口中的帕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华阳:“公主?你可是本王的好侄女华阳?” 华阳嫌恶无比地看了他一眼:“本公主没有你这样的王叔,来人,回城。” 登时有侍卫赶着马车,穿过人群停在公主面前。 马车刚停,不等车夫去取踩脚凳,一个侍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以结实平整的脊背给公主做凳。 而那拥有着绝色面孔的公主,转瞬就进了车厢,任何人都无从再加窥视。 当公主的马车离去,周围的百姓们还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王爷在本地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了,可今日他们竟然看见了一位公主,一个生得美貌无比、随口就能招来几十个侍卫连藩王也敢随意鞭笞的公主,一个真正的公主! 百姓们沉浸在公主的余威中,湘王已经疼得无法走路了,被同样挨了鞭子的八个侍卫艰难抬起,如抬猪一般离去。 百姓们:…… 真解气啊! 51 第 51 章 春光烂漫,有人游兴盎然地去赏花,也有人正忙着为春耕做准备。 军田这边,陈敬宗骑着骏马巡视田地,项宝山与他并行,王飞虎、林彦、卢达都在后面跟着。 屯兵们在地里忙碌,喜气洋洋的,有驸马爷做主,今年的收成除了要交些税,剩下的就都是他们的了,干起活来当然也更有力气。 项宝山却是肉疼,他是指挥使,卫所的头目,先前他占为己有的军田只比湘王少一些,就因为来了位公主与驸马,早在陈敬宗正式清算之前,他提前把私吞的军田又还给了军户。 幸好,明年陈阁老就要回京了,公主与驸马爷肯定也会跟着离去,到那时,陵州这地方还不是他与湘王说了算? 因为知道只需要损失一年的进项,王爷与他们才没有彻底与陈敬宗撕破脸皮,只想和和气气地度过这一年。 一骑快马突然从远处朝这边奔来,马蹄如飞,溅起一路灰尘。 陈敬宗率先勒马,项宝山等人也疑惑地看过去。 最终,那匹快马停到了他们面前,武者气度的男子跳下马,脸色铁青地朝陈敬宗禀报道:“驸马,属下是公主身边的侍卫……” 陈敬宗脸色一变:“可是公主出了何事?” 侍卫怒气冲冲地解释道:“今日天气好,公主听闻陵州城东郊有座桃花山,便微服去赏桃花,公主本意是不想惊扰百姓,叫我等远远跟着,不料竟遇到了湘王爷。因湘王爷也是微服,两边都不认识,湘王爷竟把公主当成普通民女冲撞冒犯!总之现在公主很生气,叫您即刻回去见她。” 他尾音未落,陈敬宗已经一甩鞭子,满脸怒容地扬长而去。 侍卫也没理会其他人,上马追了过去。 项宝山还没有从刚刚听到的消息里恢复过来! 湘王啊,他能不了解湘王的好色?今日湘王居然色到华阳公主面前去了,还冲撞了公主! 虽然一边是王爷,一边是公主,听起来似乎旗鼓相当,可湘王只是景顺帝的远方堂亲,只有太/祖爷这一个共同的老祖宗,华阳公主却是景顺帝最宠爱的亲女儿,现在湘王欺负了公主,景顺帝能忍? 明明才是三月暖阳,项宝山的额头竟然大颗大颗地冒出汗珠来。 王飞虎跟湘王是一样的贪色玩意,这会儿竟然还在说些不正经的,啧啧道:“听说华阳公主貌美无双,也难怪王爷……” 林彦突然飞过来一记眼刀。 王飞虎想起卢达也在,悻悻地闭上嘴巴。 陈敬宗在路上已经跟那个侍卫问清楚了,知道湘王那老色鬼连华阳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尽管如此,想到湘王会用那种恶心的眼神冒犯华阳,陈敬宗仍然气得不轻。 他直接骑马进的宁园,来到栖凤殿外才下马,龙行虎步地来到次间,就见华阳寒着脸坐在榻上,还穿着那套细布衣裳,梳得少女头。 陈敬宗愣了一下。 婚前他只见过华阳一面,就是相看那日,虽然她是少女的装扮,可一来离得远,二来少女的公主依然雍容华贵,所以那远远一瞥给陈敬宗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很白。 婚后她便开始绾发了,今日竟是陈敬宗第一次真正近距离见到她的少女妆。 “没受惊吧?&ot; 陈敬宗走过去,试着要抱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又不能像平时那般没个正形,便显出几分笨拙来。 华阳拍开他的手,吩咐道:“刚刚我太生气了,没想太多,现在你带人去湘王府,让湘王把那些胆敢拦着我的侍卫都交出来。” 陈敬宗一听,眼前就浮现出她被一帮五大三粗为虎作伥的男人围起来的画面,沉着脸便往外走。 华阳故意的,就是要他生气,越生气才越像,才会让陵州城的百姓们都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动了多大的肝火! 而这件事,早晚都会通过探亲的百姓、过往的商人传到其他藩王那边,届时无论是她向父皇告状,还是父皇惩罚湘王,其他藩王们都会相信是湘王自作孽不可活,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敬宗阴沉着脸出发了,周吉率领一百个侍卫,骑着马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 这阵仗,把一路的百姓都惊动了,纷纷丢下手头的事,蜂拥而去,都想在第一时间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湘王府。 因为挨打时疼得直在地上打滚,湘王浑身上下前前后后都挨了周吉的鞭子,导致趴着也不行,躺着也不行,只能由小厮们搀扶着,光溜溜地站着让王府郎中为他擦拭、上药。 “哎哎”的呼痛声就没停过。 湘王妃与二十五岁的世子都在,因湘王此时仪容不雅,湘王妃站在屏风后,只有世子近在眼前,又心疼又愤怒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父王动手?” 那些王府侍卫们都不敢说,湘王可以说,却是没那个脸开口。 哪怕全陵州城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湘王也不好意思告诉儿子,他是因为调戏公主挨了公主的打。 鞭子打出来的伤痕,又长又深,尤其是湘王还长得白白胖胖的,那些鞭伤就显得越发狰狞。 湘王怕疼,不太配合郎中的上药,郎中只得小心翼翼地哄着劝着。 这边刚把后背上的伤都敷了药,王府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湘王老贼,出来见我!” 湘王猛一哆嗦,这声音有点耳熟啊,而且还敢对他不敬,当下此时,除了华阳的驸马陈敬宗还能有谁? 湘王若是占理,他堂堂王叔何须惧怕一个小辈,可他理亏啊! 顾不得穿衣裳,湘王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郎中,再一边吸气一边指挥郎中把桌子椅子等堆到门口。 王府也有三百侍卫,然而知晓来闹事的是驸马爷,驸马爷还带了人马,侍卫们不敢动手,阻阻拦拦地还是让陈敬宗、周吉以及十个侍卫冲了进去。 湘王妃、世子迎了出来。 陈敬宗看向他们身后:“湘王呢?叫他出来!” 他身高九尺,面容英俊却煞气逼人,犹如一把出鞘便要饮血的刀,湘王妃浑身一抖,硬着头皮道:“王爷喝了药,头脑昏沉已经睡下了,敢问驸马来此有何贵干?” 陈敬宗已经从周吉的举动中猜到华阳要闹大,便冷声道:“今日公主微服出游,湘王却命一帮王府侍卫对公主出言不逊,如今我奉公主之命,要带那些侍卫回去给公主磕头赔罪。” 湘王妃、世子一点都不怀疑这话的真假,是湘王能做出来的事! 世子马上喊来管事,叫管事去把参与此事的侍卫们都绑了,交给驸马爷。 陈敬宗:“光交出几个侍卫就够了?” 湘王妃赔笑道:“驸马,王爷他不认得公主,虽有冒犯却绝非故意,更何况王爷当时已经受了罚,驸马还要怎样呢?真叫王爷去宁园给公主负荆请罪,他好歹也是王叔,传出去岂不是让百姓笑话咱们皇家?” 华阳先前“不知道”湘王的身份,叫人鞭打湘王也无可厚非,可如果明知是藩王还要打,便有京城公主不敬宗室长辈之嫌了。 陈敬宗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没想再打湘王一顿,而是指着世子道:“今日湘王辱我妻子,念在他是长辈的份上,我不与湘王动手,可让我白白咽下辱妻之恨,那也是万万不可能。既然世子孝顺,那便父债子偿,让世子吃我一拳,如何?” 世子大惊,警惕地看向陈敬宗的手。 湘王妃更是挡在儿子身前,怒视陈敬宗道:“驸马,你休要欺人太甚!” 陈敬宗冷笑:“我欺人太甚?那我们出去问问百姓,看看究竟是我欺人太甚,还是你们湘王府辱我太甚!” 湘王妃噎住了。 就在此时,上房里面突然传来湘王的声音:“驸马,本王是真的不知情啊,不过你说的对,本王错了就是错了!世子,你赶紧让驸马打一拳,好消了驸马的心头之恨!” 湘王妃母子:…… 世子心里那个恨啊,只是众目睽睽,父命难违,他只能站出来,拿出最诚恳的态度向陈敬宗赔罪,希望陈敬宗也全了君子之礼,不至于真的动手。 可惜,陈敬宗从来都不屑文人君子的那一套,世子刚刚说完,还低着头呢,陈敬宗的拳头便挥了过来! 身材虚胖的世子一下子就被掀翻在地,半边脸高高肿起。 这还是陈敬宗不想闹出人命,故意收了力气,免得打死世子,白白让湘王成了苦主。 该打的打了,该绑的也绑了,陈敬宗带上周吉等人,原路返回宁园。 桃花山亲眼围观公主鞭笞湘王的一些百姓也回来了,再联系驸马爷去湘王府绑人的消息,这么一解释,没过多久,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就都知道了原委。 消息传到陈伯宗耳中,他立即带上俞秀,前往宁园探望。 宁园。 终于从华阳口中得知她全部计划的陈敬宗,绷紧了一张脸。 华阳换好衣裳,绕过屏风,见他这样,笑道:“气我冒险吗?我带了那么多侍卫呢,不可能会让他得逞。” 陈敬宗:“凡事都能算无遗策,这世上就不会有万一二字。” 华阳知道他担心自己,没跟他互呛,只是走到他身边,轻轻勾住他的手。 陈敬宗不为所动,头也偏向一旁。 华阳瞧着他冷冰冰的脸,哼道:“你再气我隐瞒,今晚就睡流云殿去。” 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的弟弟,她可没哄过谁,这人竟然还不领情。 而平时似乎只要能与她同房便什么都肯做的陈敬宗,竟拨开她的手,真的朝外走去。 华阳怔住,眼看着陈敬宗就要跨出内室了,她急道:“等等!” 陈敬宗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华阳咬咬牙,道:“等会儿大哥大嫂该来了,我有话要你帮我转告大哥。” 这是正事,耽误不得。 陈敬宗也折了回来,垂着眼道:“什么话,你尽管说。” 两刻钟后,陈敬宗在流云殿的书房见了陈伯宗,面无表情道:“知府衙门里有往年百姓状告湘王的卷宗,公主让你暗中提醒那些苦主来宁园陈诉冤情,请公主替他们做主。” 陈伯宗惊道:“公主是想置湘王于死地?” 陈敬宗还是那张死人脸:“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陈伯宗敏锐地觉察出弟弟的不对,想了想,他低声道:“我听闻公主并未在湘王手里吃亏,你何必如此,叫公主看见,还以为你存了芥蒂。” 陈敬宗:…… 送走兄嫂后,本来已经决定今晚独自睡流云殿的驸马爷,愤愤地朝栖凤殿走去。 52 第 52 章 华阳有些累了。 这一上午,她光是进出城就坐了两趟马车,在桃花山那边为了乔装民女,她还爬了一段山路。 因为累,方才她没有挽留俞秀夫妻在宁园用午饭,从情理角度讲,她现在也不该有款待客人的心情。 “公主,还是先吃些饭填填肚子吧,再生气也不能委屈了自己,是不是?” 看着懒懒躺在床上的公主,朝云、朝月小声地哄劝道。 华阳没生气,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她气什么,她只是恶心,虽然早就知道湘王是个什么玩意,今日亲自对上那张淫/邪丑陋的脸,华阳还是恨不得当场就把人发配到边疆去,这辈子都不要再看第二眼。 很多时候陈敬宗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几分欲,一看就知道他在惦记什么,可陈敬宗长得英俊,目光也没那么露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想到还在跟她置气的陈敬宗,华阳更没胃口了。 陈敬宗的气情有可原,她也没错啊,真提前告诉了他,就他那脾气,连她多欣赏陈伯宗、陈孝宗几眼他都要阴阳怪气几句,能忍受她用自己做饵去钓一个大淫/虫?与其浪费唇舌掰扯一堆,不如先斩后奏。 而且她已经哄过陈敬宗了,他竟然还要生气,气就气吧,有本事以后他都睡流云殿,再也别往她跟前凑。 “驸马回来了。” 院子里忽然传来珍儿、珠儿的行礼声。 华阳心中微动,低声对身边的两个丫鬟道:“就说我乏了,已经睡下。” 说完,她微微调整姿势,阖上眼帘假寐。 朝云、朝月互相看看,笑着放下拔步床的帷幔,配合地往外走去。 她们在次间门口撞上了往里走来的驸马爷。 朝月作势拦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禀驸马,公主乏了,方才已经歇下,您要传饭吗?” 陈敬宗:“不必,我进去看看。” 说完,他已经绕过两个丫鬟。 内室一片静谧,和熙的春风丝丝缕缕地吹进来,拂动拔步床前薄如蝉翼绣着粉色牡丹花的帷幔。 陈敬宗目光阴沉地盯着那层薄纱,仿佛能看见她被湘王掠去后惨遭蹂/躏的画面。 他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可她今天确确实实将自己置入了这种险境,万一她是在一处偏僻地方遇到的湘王,万一湘王带过去的侍卫更多,湘王那种又毒又蠢的人,极有可能冲动之下先占了她的人再要了她与周吉等侍卫的性命,最后随便找个地方抛尸,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聪明人不会如此冒险,可湘王就是个蠢的,世上就是有这种无法无天的蠢毒之人,是那种正常人都觉得“怎会如此”但事实就是发生了的蠢毒。 她是被人宠惯坏了,在皇宫里自不必说,到了陈家也人人都敬着她,便以为所有人都会忌惮她公主的身份,不敢施暴于她。 陈敬宗走向拔步床。 他脚步很重,一听就是来找茬的,才不管她是不是睡了。 华阳只当不知。 很快,陈敬宗来到床边,看着她比牡丹花还要娇嫩妍丽的侧脸,听着她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陈敬宗忽地一笑,紧跟着,“啪”的一掌拍在她正对着他的臀上。 华阳:…… 无论是这个极其冒犯的举动,还是身上传来的痛感,都把华阳气坏了,也不管装不装睡,她翻身而起立于床上,葱白似的指尖气鼓鼓地指着陈敬宗铁青的脸:“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打她!父皇母后都没有打过她! 一定是她最近对这人太好了,才纵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不把她当公主看! 陈敬宗冷笑:“论大小,我只有两样不如你,一是胸,二便是胆。” 华阳:……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来耍不正经? 注意到陈敬宗的视线落在了她胸腹处,不知是要看胸还是看胆,华阳脸颊涨红,说不过他,干脆撵人:“你不是说今晚要睡流云殿,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陈敬宗:“今晚是今晚,现在才晌午。” 华阳:“晌午我也不想见到你,出去。” 她的公主气势向来就足,现在站在床上,比陈敬宗高出一头,凶起人来越发颐指气使。 陈敬宗只是淡淡一笑:“不想见我,你想见谁?湘王还是他身边的侍卫?” 他一句比一句气人,华阳看着他阴沉沉的眼底,却忽地不气了。 她走到床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一手摸了摸他绷紧的脸,无奈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平安无恙,事后该告诉你的也都告诉你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你的妻子,不该为了正事就去抛头露面,被人家用眼睛占了便宜,传开后损了你大男人的颜面?” 陈敬宗依然绷着脸,只把眼睛闭上了,免得被她领口间露出来的那一抹白腻肌肤晃动心神。 华阳:“若是前者,你打也打了,足以砍头的大罪我都不与你计较,总该扯平了。若是后者,那我真没办法了,只能跟父皇求一封和离书,放你自由,允你重新娶一房名声清清白白……” 话没说完,陈敬宗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拉,微凉的唇直接印上她的锁骨。 华阳笑着抱住了他的头。 陈敬宗亲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回头往梳妆台旁的台面上看,那是专门空出来放那个莲花碗的地方。 前两晚他都住在卫所,今天华阳又要对付湘王,自然没有预备的。 陈敬宗:…… 他将华阳放到床上,沉着脸坐在床边。 华阳还记恨他那一巴掌,柔柔地趴到他宽阔的背上,软声道:“行了,你趴下来,我给你捶捶肩膀,这样你总该消气了吧?” 陈敬宗娶了她五百多天,她第一次如此温柔小意。 陈敬宗还是气,但难得可以享受一回,他自然也舍不得错过机会,冷冷地看她一眼,勉勉强强地趴到床上。 华阳挪到他外侧,装模作样捶了两下,另一手捡起她放在床边的一只软底睡鞋,再看陈敬宗一眼,她咬咬牙,使出全身力气朝陈敬宗的屁/股来了一下! 她这睡鞋是皮底,薄薄的一层,打起人来正好用,挥起来无须费力,打的又够疼。 “啪”的一下,比陈敬宗刚刚打的响多了! 突然挨打的陈敬宗:…… 华阳解气了,见陈敬宗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她扬起下巴道:“念在你是第一次对我动手,我亲自惩罚你,事情就算过去了,再有下次,我真叫侍卫拉你出去打板子。” 陈敬宗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拉一翻,他便压在了她身上:“有两三百个侍卫很威风是不是?有本事你现在就叫他们进来,叫他们也打我一顿鞭子。” 华阳:“你再打我试试,你敢打我就敢叫!” 陈敬宗:“那也叫打?我连一成力气都没用,你倒好,鞋底都要断了吧,谋杀亲夫是不是?” 华阳:“我管你用了几成力,你弄疼我了,那就叫打。” 陈敬宗顿了顿,似是妥协了:“行,我打了你,是我不对。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华阳:…… 怕他真的胡来,华阳连忙拉住他的胳膊。 陈敬宗看过来。 因为拉拉扯扯闹了很久,华阳的脸红红的,一双潋滟如波的眸子湿润润地望着他:“我饿了。” 陈敬宗还能饿着她? 他把人拉了起来。 华阳要去梳头,伸出两只白白净净的脚搭在他膝盖上。 陈敬宗再帮小祖宗穿好睡鞋。 华阳最满意的就是他这点,无论嘴上多欠打,在需要照顾她的时候,陈敬宗总是行之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对她如此体贴,而不是碍着公主的尊卑才不得不弯腰低头。 当她坐在梳妆台前,陈敬宗就坐在床边,幽幽地看着她。 华阳警告道:“不许再提那个,我又不是傻子,真的拿自己去冒险。” 陈敬宗:“不提可以,但下不为例。” 华阳同意了,如果不是湘王身份特殊,除了她稍微受些委屈便没有在不损害其他百姓的前提下扳倒他的办法,华阳也不会非要恶心自己一回。 譬如上辈子,因为同为宗亲的陵原县君被湘王逼死,才给了公爹状告藩王的绝佳时机。 华阳总不能明知陵原县君会死,还要等这个承载了人命的时机。 夫妻俩和好了,一起到堂屋用饭。 “你去湘王府的时候,那边情况如何?”直到此时,华阳才有机会打听。 陈敬宗简单提了提。 华阳鄙夷道:“宗室里怎么会有湘王这种人。” 对百姓们恶毒,对亲儿子也没见多好。 陈敬宗:“带回来的那些侍卫,你要如何处置?” 华阳:“不用处置,下午我就给父皇写信,到时候让吴润连人带信一起送到京城。” 陈敬宗看着她:“二十多个侍卫,回京路上必然引人瞩目,届时恐怕全天下的百姓都要知道你被湘王调戏了。这种事,百姓最喜欢添油加醋,湘王连你的衣角都没碰到,民间能传成你被湘王拉进了小树林,你就不怕声誉受损?” 华阳笑道:“谣言止于智者,聪明人无须我解释也该知道我与湘王清清白白,至于那些非要拿我消遣的,我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们也能编排我与身边的太监、侍卫不清不楚,我又何必计较。” 名声这东西,越在意,就越容易被人拿捏,什么孝道妇德,一圈一圈地将人缠起来,裹起来。 普通女子势单力薄,没办法,只能被世俗规矩所累,可她是公主啊。 现在她是皇帝的爱女,将来她会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别说她没学姑母那般沉溺男色,即便她养了男宠,即便世人将她骂成筛子,只要她不在意,那些人是能影响她吃,还是影响她喝? “你呢,你介意吗?” 华阳放下茶碗,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敬宗。 陈敬宗似笑非笑:“假的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真的就不好说了。” 华阳:…… 这人怎么总是怀疑她会给他戴绿帽? 难道上辈子他做鬼的时候,看见她在姑母那边观赏侍卫演武了? 湘王府。 湘王终于上完了药,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侧躺在床上。 湘王妃担忧道:“王爷,出了这种事,公主会不会向皇上告状?” 湘王眉头一皱,随即又放松下来:“若你被人调戏了,你敢闹得天下皆知?” 华阳真告状,景顺帝为此罚他,便会坏了华阳的名声,不罚,这状告了有何用,白白让景顺帝生气? 湘王妃低下头。 丈夫死不足惜,她只怕连累了自己与儿子。 53 第 53 章 用过午饭,华阳去了书房,给父皇写第二封告状信。 吴润则奉她的命令,去知府衙门跟陈伯宗借调了五辆囚车。 湘王蠢且自信,湘王妃却很怕华阳真的告御状,派了两个小厮暗中盯着宁园的动静。 小厮们见宁园的吴公公拉了五辆囚车回去,猜到大事不妙,一个继续盯着,一个匆匆跑回王府报信儿。 湘王妃一听,脸都白了,跌坐在椅子上。 肿着半边脸的世子也很惊惶:“母亲,公主是要把那些侍卫押送京城吗?” 果真如此,华阳公主已经不是普通的告状了,是要昭告天下父王冲撞了她,是要与父王不死不休啊! 干系太大,湘王妃带上儿子去见卧床养伤的丈夫。 湘王得知此事,急得连伤都顾不上了,催促王妃:“快,快为我更衣,我要去宁园!” 太过分了!他已经挨了一顿鞭子,儿子也挨了陈敬宗一拳,华阳那死丫头怎么还不依不休的! 湘王心里直叫苦,可他必须拦住华阳,这事闹大了倒霉的只会是他! 一家三口急火攻心地往宁园赶,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见宁园所在的巷子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马车根本开不进去。无可奈何,世子与侍卫将肥硕的湘王架下马车,再由两个侍卫在前开路,慢慢吞吞地挪移着。 可他们终归还是晚了一步,吴润怀揣公主亲手所写的书信上了马车,带领五辆囚车、二十个侍卫从巷子另一头出发了。 “慢着,吴公公留步!” 只来得及看到一辆囚车影子的湘王高声呼喊道! 百姓们巴不得湘王倒霉,借着公主的威望故意堵住路,湘王气得跳脚,回头扇了世子一巴掌:“还傻愣着干什么!这边交给我,你赶紧带人去城门口拦住他们,不管想什么办法,躺在路上也要拦住!” 世子只好去追人。 湘王、湘王妃来到宁园门前,可无论他们亲自拍门,还是请宁园的侍卫进去通传,里里外外都无人理会他们。 过了半个时辰,世子身边的跟班惊惊慌慌地回来了,跪在夫妻俩前面道:“王爷,王妃,不好了!世子拦不住吴公公,就躺在城门下不许他们过去,结果吴公公派人将世子爷也绑上囚车,一起出了城!” 湘王妃一听,眼睛翻白,就往湘王身上倒。 湘王一身都是鞭伤,本能地跳开了,任由湘王妃跌倒在地。 他们两位原本是陵州城里最尊贵的人物,此时却双双在宁园外丢了大脸。 湘王鱼肉百姓,百姓们屈于他的权势忍气吞声,但忍了不代表曾经的仇恨就过去了,如今发现有人能对付湘王,百姓们的心思自然而然地活泛起来。 于是,都不用陈伯宗那边安排人手分别去苦主家里面提点,随着“公主抓了湘王府的侍卫进京告状”这一消息迅速在城内城外传开,陆续有百姓来宁园外跪拜陈诉冤情。 湘王试图在城门口、宁园前后左右的巷子口拦截这些百姓,可周吉也派遣侍卫出手了,湘王敢拦,他就敢继续抓! 上辈子陈廷鉴搜集了湘王的十三条罪状,这一次,短短十日,华阳就根据前来诉冤的百姓,列了湘王十七条罪状,其中还不包括许许多多可以并入同一条罪名的案子,譬如光是来告湘王强占民女民妻的,都有七十多家!这是不想再忍的,而那些选择继续隐忍的苦主,还不知道有多少! 罪状罗列出来,华阳叫驿站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大概四日便可抵达。 三月二十九,京城。 天色微明,景顺帝躺在床上,笑着与戚皇后讲他昨晚的梦:“我梦见华阳有孕了,写信给咱们报喜。” 戚皇后想了想,道:“那我宁可您这次的梦是反的,现在她真怀了,肯定也要在陵州生,隔了这么远,我可不放心。” 景顺帝当然知道女子生产的危险,闻言连连点头:“你说得对,还是等他们回来再怀吧。” 他甚至都在考虑要不要写封信给女婿了,提醒女婿注意节制。 都是些小念头,景顺帝起床更衣,简单用些早饭,这就上朝去了。 大臣们正在论事,一位公公突然跪在了殿外。 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的,都是出了大事。 景顺帝命人宣他进来。 那公公弯着腰入内,然后跪在大殿中央,禀报道:“禀皇上,华阳公主派了其身边的大太监吴润回宫,此时吴润就在外面,说有公主书信要呈递皇上。再有,湘王世子也进京了,正与吴润一起候在殿外。” 听到湘王世子,文武大臣间响起一些议论。 藩王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这沿袭了两百多年的旧制,其实也将藩王的妻妾子女都囊括了其中。儿孙们好说,女儿孙女可能要嫁到藩地外面的,那也要先把女婿人选呈递皇上,皇上准了才可婚配。 好端端的,湘王世子跑来京城做何?若没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光凭他离开封地,都可以治罪了。 景顺帝:“都带上来。” 那公公连忙出去传话。 大臣们都侧过身体,等着瞧瞧湘王世子会是什么样的人物,自打景顺帝登基,还没有藩王宗亲进过京。 没多久,两道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其中一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却是太监打扮,而另一位个子矮了半头腰身圆了四五圈的,必然是湘王世子了。容貌五官乃是天生,差就差了,怎么这位湘王世子还畏畏缩缩的,目光躲闪,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湘王世子能不怕吗! 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离开过陵州,突然就被吴润抓到京城了,即将单枪匹马地代父承受景顺帝的怒火! 还没看清龙椅上景顺帝的样子,湘王世子就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压力,扑通跪了下去:“皇上,微臣有罪!” 景顺帝对一个远房堂侄自然也没有什么叔侄情分,好奇道:“你有何罪?” 湘王世子初次面圣,别提多紧张了,在宫外打的腹稿也通通记不起来了,只能结结巴巴地道:“微臣,微臣不该无诏进京。” 景顺帝一边接过大太监马公公刚从吴润手里取来的女儿书信,一边随口问:“既然知罪,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湘王世子心虚地看了眼吴润。 吴润恭声道:“回皇上,本月十五,公主微服去陵州城郊赏花,被湘王及其身边的侍卫阻拦,言语轻漫,公主大怒,抓了当时冒犯她的二十六个侍卫,命奴婢押送进京交由皇上发落。湘王世子闻讯,竟试图带人阻拦奴婢等人离开陵州城,甚至不惜躺在地上拦路,奴婢无奈,只好将世子请上马车,一路进了京。” 群臣议论之声更响了。 景顺帝脸色很差,听说吴润进京送信,他还以为昨晚的梦真的应验了,没想到女儿没有喜讯,反而受了大委屈! 他拆开信封,然后就发现,吴润方才所说太过委婉,原来湘王竟派了侍卫将女儿主仆围了一圈,当着一众游人百姓的面公然言语调戏,若非女儿也带了足够的侍卫,那湘王不定会做出什么! “嘭”的一声,景顺帝将信拍在了御案上,愤而离席,质问跪在下面的湘王世子:“公主状告湘王出言调戏,此事可否属实?” 湘王世子额头触地,瑟瑟发抖道:“皇上,父王,父王他不是故意的,当时公主微服出游,父王并不认得她啊。” 景顺帝:“是不是普通民女他就可以调戏了?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湘王世子全身都在冒汗,只能硬着头皮替老子扛着:“回皇上,父王,父王他已经知错了,也吃了公主的鞭罚,驸马来王府问罪,微臣,微臣也代父王接了驸马一拳……” 景顺帝冷笑:“你这是在拐着弯告状公主、驸马对你们父子滥用私刑?” 湘王世子:“微臣不敢!” 景顺帝:“朕看你很敢!做王叔的调/戏侄女,他挨打还委屈了是不是?朕告诉你,朕是离得远,不然朕也要打他几十鞭子!驸马只打你一拳都是轻的!” 帝王发怒,文武大臣齐齐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方才跪在殿外的那位公公又跪过来了,双手高举一封信过顶:“皇上,有陵州发来的六百里加急!” 景顺帝怒道:“拿过来!” 那公公蹬蹬蹬地跑了进来,照旧是马公公下台阶接过,再折回去交给景顺帝。 景顺帝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这又是女儿写的,可女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没走六百里加急,这是又出了何事? 他展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 从第二张开始罗列湘王的罪名,一直到最后的第十二张,女儿才又诉起委屈来:“父皇,女儿今日才知,湘王竟专门建了二十余处私园圈养他强掳过去的妇人、民女。父皇,幸亏您派遣了侍卫来陵州保护女儿,不然女儿可能也与那些宁死不从的可怜女子一样,早已以死明志,再也见不到您了!” 景顺帝自己就是个好色的,他能不知道女儿若真落到湘王手里,能有什么下场? “你来念!把这些一字不落地念出来,让湘王世子听听,可有一条是冤枉他们的!” 拿出最后一张信纸,景顺帝将剩下的都塞到了马公公怀里。 马公公简单整理一下,这就对着满朝文武念起信来。 湘王有多恶毒? 除了强占民田、掳掠民女、欺压百姓等常见的恶人罪行,他还信奉邪术,一次做法时需要有生机的人头,他竟命王府侍卫去街上随便拉个乞丐砍头,偏侍卫带走的其实是一个醉卧街头的寒门百姓,家人见其不归寻寻觅觅后才打听到此事,哭闹一番,最后被湘王府威胁,只能忍下。 这么多的罪状,但凡有一条是真的,真的按照律法处置,都可以要湘王的命。 为了公允,也为了让其他藩王信服,景顺帝一边让锦衣卫审讯湘王世子与湘王府的那些侍卫,一边让内阁举荐两位大臣,封为钦差前往陵州彻查。 戚皇后得知此事,在景顺帝面前哭了一场:“四月十八是华阳的生辰,我还想着送她什么礼物好,哪知道她差点被人欺负了,如今我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她也没心情赏。” 景顺帝抱着她,自责道:“怪朕对湘王太过宽容,早几年就该发落他了!” 十一岁的太子也得到了消息,气得跑去诏狱,甩了湘王世子好几鞭子:“叫你们瞎了狗眼,连姐姐也敢欺负!” 湘王世子:…… 他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54 第 54 章 华阳告御状的时候,湘王也没有闲着,在吴润带着囚徒们离开陵州当日,湘王召集两个谋士,由谋士们咬文嚼字引经据典,他亲手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请罪折子。 这是为无意调戏了华阳请罪。 待百姓们蜂拥着去宁园告他的状,眼瞅着华阳派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湘王赶紧又叫来谋士,写了第二封替自己分辩的折子,他也不傻,承认了一些“小罪”,譬如王府佃户无意间占用了百姓的田地,再把那些掳夺民女、杀害百姓的大罪一一否定。 他这两封,只比华阳的两封信晚到了半日。 景顺帝却不可能再放过湘王。 诸藩王宗亲本就是分布在本朝各地的一只只肥硕的蠹虫,共占用了全国近一成的耕地,这还是登记在册的,他们私底下又侵占了百姓多少田地,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藩王的耕地不用缴税,与此同时,他们每年还能从朝廷拿到一大笔食俸,朝廷在百姓手里收上来的钱税,光养活这些藩王宗亲都快养不起了! 如果可以随心所欲,景顺帝恨不得把所有藩王都撤了,所有王府私产都充公! 不能撤,他便忍,藩王犯些小错,他为了彰显帝王对宗亲的仁慈,还可以忍。 然而这次,湘王都要把手伸到女儿身上了,他再忍,便是彻底将皇帝的威严丢到藩王宗亲脚下,随便他们踩! 两位钦差出发前,景顺帝只交待了一句话,让他们秉公行事。 钦差们快马加鞭,于四月初九抵达陵州城,进城第一件事,先去宁园拜见华阳公主。 陈敬宗人在卫所,华阳换了一套明黄色的衣裙,在两个大丫鬟、侍卫统领周吉以及早半个时辰归来的吴润的陪伴下,召见了两位钦差。 当钦差们自报了姓名,华阳才知道,这二人竟然就是上辈子来查湘王的那二位,一个是公爹的故交石尧,一个是与公爹不太对付的郑洪。 华阳钦佩公爹自不必说,但她也不至于把公爹的政敌都当坏人看,譬如眼前的郑洪,上辈子他也认同公爹揭发湘王的那十三条罪名,只是坚持湘王没有造反之心罢了。 湘王确实没想造反,他举“讼冤之纛”乃是自己犯蠢,所以石尧告他要谋反也不算是冤枉。 归根结底,两位钦差都没错,错的只有湘王一个。 请过安后,郑洪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方长匣,石尧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对华阳道:“公主,皇上有旨意。” 华阳这才离席,跪下听旨。 圣旨上景顺帝主要说了三件事。先是安抚女儿的委屈,再是褒奖了女儿为民伸冤的仁义之心,最后,景顺帝特赐女儿一条打王鞭,上至藩王下至臣民,凡有冒犯不敬女儿、残害百姓者,女儿都可以鞭笞之。打王鞭意义非凡,景顺帝希望女儿慎重用之,倘若被证明冤打的次数超过三次,帝王将收回此鞭。 虽然景顺帝给女儿定下了使用条件,但这还是本朝帝王第一次赐下打王鞭,足见华阳圣宠之盛。 这条“打王鞭”赐的也很应景,谁让华阳确实被一位藩王调戏了,又用鞭子打了他? 景顺帝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下百姓,他的公主打得好,他做父皇的完全支持!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华阳非常喜欢这份礼物,即便她这辈子可能都用不上几次。 双手接过盛放打王鞭的长匣,华阳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郑洪神色肃重:“公主,臣等还要去湘王府查案,不便久留,这就告退了。” 华阳:“去吧,大人们尽管秉公审理,不要因为是我告的湘王便冤判他什么,也不要因为他是藩王便叫百姓蒙冤。” “公主英明,臣等鼻谨记在心。” 吴润去送两位钦差。 华阳吩咐周吉:“派人去湘王府那边瞧瞧,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周吉领命而去。 华阳这才将长匣放在桌子上,打开。 前朝也有帝王赏赐贤臣打王鞭的例子,名为鞭,实为锏,是一种长而无刃的四棱兵器,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也颇有份量,需陈敬宗、周吉那等英武男儿才能运用自如。 父皇肯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赐给她的打王鞭是条牛筋制成的皮鞭,赤金龙首把,鞭长约七尺。 华阳试着甩了甩,还算顺手。 朝云笑道:“公主若早得了这条打王鞭,那日真该亲手打湘王几鞭子。” 华阳:“他不配。” 她喜欢这条鞭子,也不是什么人想挨她的鞭子都能挨到的。 “收起来吧。” 快黄昏时,周吉来复命,说他派出去的人在湘王府外盯了半日,暂且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华阳想起上辈子看到的卷宗,那时候,钦差们还没抵达陵州城,湘王就把“讼冤之纛”高高升起来了,满城百姓皆可见。 这辈子湘王怎么不举了呢? 无非是看人下菜碟罢了,公爹告他,一个臣一个王,湘王就敢喊冤,轮到华阳,湘王便不敢胡乱逞强。而且,这次湘王世子与二十多个侍卫都先一步被带去了京城,交给锦衣卫审理了,锦衣卫是什么地方,他们能把湘王哪天喝了几碗酒都查出来,湘王大概自知罪无可辩,认命了。 少了“造反”一事,公爹“诬告亲藩”的罪名也就彻底根除了。 华阳心情很好。 她做了这么多,既是为了让陈家众人有个好下场,也是为了让弟弟在青史上留下个贤名。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可都同情功臣诟病君王的词。 在华阳看来,弟弟那么对待陈家,除了给自己招致骂名,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或许弟弟是为了把曾经被公爹握在手中的权力收回到自己手里,可公爹人都死了,他留给弟弟的也都是值得重用的能臣,是跟着公爹一起辅佐弟弟开创几年中兴之治的栋梁之才,公爹活着他们或许以公爹为马首是瞻,公爹一死,弟弟又亲政了,施展手段,这些人自然而然会听弟弟的话,何必用那么极端的方式把公爹一党都铲除了? 华阳很珍惜那几年的国泰民安,中兴是公爹的改革带来的,那些利用弟弟年轻气盛而在旁支持怂恿的臣子连公爹的改革都要废除,无非是想继续走贪官那条路,聚敛民脂民膏归为己用。 华阳没有野心,娘家夫家分别是她的小家,天下则是她这个公主的大家。 她唯一所图,便是家和万事兴。 陈敬宗跨进栖凤殿,就见华阳舒舒服服地靠在摇椅上,惬意地闭着眼睛,在树荫下轻轻地荡着。 她的头上插了一朵粉嫩嫩的牡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首饰。 灿烂的夕阳从西边洒落,只爬上了她红色的裙摆。 示意朝云、朝月退下,陈敬宗缓步走到近前。 那牡丹的花瓣娇嫩粉润,堪称完美,可她白里透粉的美人面,比牡丹更诱人。 摇椅旁边有把小凳子,可能是丫鬟们坐在这边陪她说话来着。 陈敬宗坐到小凳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上半身微微前倾,目光逐渐从她的眉眼往下移动。 她肌肤胜雪,偏嘴唇红得似火,湿润润的。 陈敬宗移开视线,他也不想天天被她嫌弃,可她长成这样,哪个男人忍得住不去惦记。 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孩子见了她,也没有几个不会出神。 华阳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陈敬宗坐在旁边的身影,他歪着脑袋,对着她身后的树干不知在想什么。 “回来了?” 这把摇椅晃起来很舒服,华阳便继续懒懒地晃着,与他说话。 陈敬宗重新看过来,道:“两位钦差把项宝山、王飞虎、林彦也叫去了。” 华阳一点都不意外:“看他们把卫所糟蹋成那样,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官,一个是湘王的女婿,一个是项宝山的妹婿,还有一个大肚肥肠的。” 陈敬宗笑:“先不提项宝山、林彦,只说王飞虎,你总不能因为他长得胖就怀疑他不是好人。” 华阳嗔了他一眼:“谁说我以貌取人了?他有没有请你喝花酒,有没有凑份子贿赂你?” 陈敬宗:“敢情你都记账了,若我那天听他们的喝了花酒,你会如何?” 华阳笑道:“那我就抽你几鞭子,正好父皇今日新赏了我一条打王鞭。” 陈敬宗才知道此事,叫朝云拿鞭子出来。 那是御赐公主的,驸马爷说话不管用,朝云请示地看向主子。 华阳点点头。 朝云这才去取了打王鞭来。 陈敬宗一看鞭子才七尺来长,秀秀气气的,登时歇了试手的心思,把玩片刻雕刻龙头的鞭把,他问华阳:“鞭子是好鞭,会用吗?” 华阳:“这还不简单?” 别的兵器需要练习,鞭子太简单了,甩甩就是。 陈敬宗就把她从摇椅里面拉了出来,让她拿鞭子甩树。 华阳心疼树:“好好的我打它做什么。” 能种在栖凤殿里的树,又名贵又秀雅,凡是漂亮的东西,华阳都舍不得糟蹋。 陈敬宗挑眉:“那就打我?” 华阳笑了,一手握着鞭把,一手顺着鞭子,围着陈敬宗转起圈来,似是琢磨着打哪里合适。 最后,她朝陈敬宗的屁/股轻轻来了一下。 陈敬宗:“你若这么去打湘王,他还以为你在跟他玩什么花样。” 华阳被他恶心到了,走到院子一角,气呼呼地对着摆在那里的大水缸来了一鞭子。 皮鞭击中水缸,迅速反弹。 在鞭子打到华阳之前,被陈敬宗及时攥住。 华阳呆呆地看着陈敬宗手中的鞭子。 陈敬宗:“还简单吗?” 华阳抿唇。 陈敬宗没再嘲笑她,把鞭子塞给她,开始指点她如何打鞭子。 华阳津津有味地学了一刻钟,然后这边胳膊就酸了,手心也被那些力道反震得微微泛红。 学鞭子就此结束,夫妻俩去堂屋洗手用饭。 入夜之后,华阳沐浴过来,发现陈敬宗一身中衣靠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条鞭子。 “怎么又翻出来了?”华阳疑惑地问,放在普通之家,这种御赐之物都要好好地敬起来,华阳也没打算太轻视了。 陈敬宗看看她,再垂眸,过了会儿,他把鞭子放回去了。 华阳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过了两刻钟,陈敬宗扣紧华阳的两条腕子,在她耳边道:“其实有时候,鞭子还能当绳子用。” 华阳:…… 她咬牙:“你敢!” 陈敬宗亲亲她潮红的脸:“现在自然是不敢,等你以后愿意了再说。” 55 第 55 章 自打两位钦差到了陵州城,陵州城外的百姓们好像要提前过年了似的,一波一波地往城里赶。 钦差们借用了知府衙门,审完湘王再审王府的管事、侍卫、小厮、丫鬟,湘王嘴硬不肯认罪,自有助纣为虐的下人们的口供作为佐证,再加上湘王世子还在锦衣卫手里,湘王的嘴只硬了一天一夜,从第二天开始,在大量人证物证的重压下,湘王便什么都肯招了。 只是他犯下的罪恶太多,钦差们一桩一桩的核实,竟也足足审了四天四夜。 四月十四这日上午,石尧、郑洪终于走出知府衙门,来宁园拜见公主。 短短几日不见,华阳发现这二位都憔悴了,眼周泛黑,足以证明他们曾经熬夜审案。 “大人们辛苦了,坐下说吧。” 小丫鬟也端上了茶水。 石尧、郑洪行礼道谢,落座后,石尧先道:“禀公主,您状告湘王的十七条罪状,湘王及其党羽都已认罪,臣等已经将卷宗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递呈皇上裁决,一去一回,约莫十日左右便能知晓结果。” 华阳不见喜色,反而一脸惋惜:“湘王是我王叔,今日落到这般地步,我又于心何忍。” 郑洪直言劝道:“公主不必难过,湘王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致使陵州一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既违背了太/祖爷当初分封藩王的祖训,也辜负了皇上对他的一片隆恩,于皇族宗室于黎明百姓都是罪人,无论皇上如何责罚,都是其罪有应得。” 石尧:“郑大人说得对,还请公主爱惜身体,莫要为此烦扰。” 华阳叹道:“也罢,不过稚子无辜,若王府里还有幼龄宗亲,大人们当吩咐侍卫周全照顾,直到父皇的旨意抵达。” 两位钦差同时离席,拱手道:“公主慈悲,实乃宗亲、百姓之福。” 华阳浅浅一笑,嘱咐他们回驿馆好好休息。 吴润送钦差们出去,华阳也不用再端着公主的架子,带着丫鬟们回了栖凤殿。 朝云喜气洋洋:“既然湘王已经认罪,皇上肯定轻饶不了他,终于尘埃落定,公主也可以好好地庆生了。” 华阳兴致寥寥:“年年都过生辰,无非就那些花样,早腻味了。” 朝月:“公主,这可是您出嫁后的第二个生辰,去年赶上陈老太太下葬,咱们又刚到镇上不久,那次基本上就是敷衍过去了,今年咱们可要办得隆重些。” 华阳摇了摇头:“不可,湘王毕竟是我王叔,他们全府正等待发落旨意,咱们这边却载歌载舞,难免有幸灾乐祸之意,就算咱们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落人口舌。” “啊,难道今年又要敷衍过去?” 华阳本也没期待什么,自然也不会失望,生辰只是小事,湘王要定罪了,朝廷少了一只大蠹虫,光这一件事,都足够她高兴一整年。 朝云、朝月却替公主抱不平,公主还未出嫁时,哪年生辰皇上、娘娘都要张罗一番,办得热闹又喜庆,哪能一出宫就冷清下来? 傍晚陈敬宗回来,朝月在栖凤殿外拦住他,悄悄问:“驸马可知四日后是什么日子?” 陈敬宗不知道才是怪。 去年她生辰之前,母亲专门把他叫过去,塞了他一块儿羊脂玉的麒麟玉佩,可以拆分成两枚,一麒一麟。 据母亲说,这是外祖母送她的陪嫁,她没舍得跟老头子分了,特意留着当传家宝呢,等着传给儿子儿媳妇。 只是儿子生得多,一份传家宝不够分,母亲又改变主意决定自己留着了。 可没想到小儿子福气大娶了个公主儿媳回来,公主什么宝贝没见过,儿子送什么生辰礼物难显出心意,干脆就把传家宝送给他,再让他作为第一次的生辰礼物送给公主,以示郑重。 既然母亲都替他考虑清楚了,陈敬宗也想不出比这对儿玉佩更好的生辰礼物,去年四月十八的早上,他便把玉佩送了她。 结果呢,金枝玉叶的公主一点都不稀罕,也不管玉佩是不是能分成两块儿,看两眼,淡淡道声谢,便让丫鬟们收进了箱笼。 今年,三月底的那次休沐日,因为出了湘王的事,他们夫妻以及大哥大嫂都没有回祖宅,隔了几日,母亲竟然还派了一个丫鬟过来,为的就是提醒他别忘了她又要过生辰了,礼物得提前预备起来! 这究竟是他娶媳妇,还是母亲娶媳妇? 此时面对朝月的提问,陈敬宗思索片刻,道:“公主该生辰了。” 朝月眼中露出笑来,驸马爷虽然粗犷,可他记得公主的生辰,就还算是个好驸马。 “公主无意大办,驸马可有什么想法?去年公主就没能好好庆生,今年怎么都该热闹一下了,哪怕只是在宁园里面呢。” 陈敬宗:“是该如此,不过我粗人一个,也不知道公主的喜好,你们在她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这事就交给你们吧,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提前告诉我。” 朝月:“那怎么行,您才是现在公主身边最亲的人,这事必须您定主意,我们筹备得再好,公主都只是看个过场,心里没什么可高兴的。” 陈敬宗:…… 他连礼物都没想好要送什么,还让他琢磨怎么为她庆生? 陈敬宗很想拒绝,可想到去年她刚抵达陈家祖宅时瘦巴巴哀怨怨的可怜样,只好同意了。 晚上上了床,他搂着华阳问:“是不是该生辰了?” 华阳挑眉:“朝云她们告诉你的?” 陈敬宗:“就不能是我自己记的?” 华阳:“行,就当你记得,不过时机不对,你们不要瞎折腾,我也没心情听戏听曲。” 陈敬宗早把戏班子排除了,这时候宁园传出戏腔声,百姓们还以为他们夫妻多盼着湘王倒霉似的。 “你出宫前,生辰都是怎么过的?”陈敬宗问,希望能得到些经验。 华阳想了想,道:“都是父皇母后叫人筹办的,或是宴请京城贵女们进宫参加牡丹花宴,或是夜里举办一场花灯会,或是叫戏班子排几场戏,有一年宫里放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烟花……” 陈敬宗:“怪不得你这么金贵,原来真是银子养出来的。” 华阳狠狠拧了他一下。 陈敬宗:“我就是想帮你操办,我也没有那么多银子,除非学项宝山他们去贪,然后再被老头子打成残废,亦或是被你大义灭亲。” 华阳:“我也没让你操办啊,你不要听朝云她们起哄。” 陈敬宗:“那生辰礼还要不要?” 华阳斜他一眼:“怎么,你不想送?” 去年她好歹亲手绣了一条帕子为他庆生,今年陈敬宗要是敢不送她礼物,流云殿可空着呢! 她可以不收陈敬宗的礼,可以不喜欢,但陈敬宗自己不想送,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敬宗反问道:“你可记得去年四月我送了你什么?” 华阳一怔。 她是去年四月二十四夜里重生的,而四月十八的事,相当于是上辈子,与现在隔了七八年。 她试着回忆。 陈敬宗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将手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来,躺到一旁道:“看看,送你礼物又有什么用,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华阳回他一声冷笑:“能被我忘记的,只能说明你送的礼物并未用心,毫不稀奇。” 陈敬宗:“那是自然,我一个寒门子弟,全部私房钱就几两银子,能送你什么稀世珍宝。” 论阴阳怪气,华阳自认不如他,索性坐起来,喊今晚守夜的朝月。 陈敬宗兀自躺着。 今晚是华阳的休息日,内室早把灯熄了。 朝月提着灯匆匆而入:“公主,怎么了?要点灯吗?” 华阳:“点上吧,再把去年驸马送我的生辰礼找出来,我要看。” 朝月想了想,道:“公主稍等,我这就去库房。” 公主来陵州时就带了十几个箱笼,去年皇上又赏了几次,那些平时用不上的,就都放到库房去了。 朝月离开后,陈敬宗发出一声嗤笑:“你送我的帕子,我可没放那么远。” 华阳:“你放哪了?” 陈敬宗:“在祖宅的时候放东厢房,我在那边沐浴,想看的时候随时能翻出来。搬到这边后,我放在流云殿的书房了,那里我几乎每天也都会用。” 华阳:“这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普天之下,我只送过你这个外男手帕,就连父皇,也只有我初学女红时送过他几次。” 陈伯宗、陈孝宗的墨宝流落到市井间可价值百金,她的帕子若流传出去,千金也难买一条。 陈敬宗:…… 他不说话,人往她这边挪了挪,伸手要把她搂回怀里。 华阳拍开他的手。 陈敬宗知道她在气头上,没再动。 过了一刻钟左右,朝月回来了,点上灯,看看垂挂帷幔的拔步床,她忽然不知道要如何把匣子送进去,毕竟,驸马还躺着呢。 这时,华阳踹了陈敬宗一脚:“你去拿。” 陈敬宗站了起来,理理中衣,出去拿了匣子。 朝月低头告退。 陈敬宗把匣子递到华阳面前,主动帮她打开。 华阳垂眸,看到一枚羊脂玉佩。 同样是羊脂玉,也分上中下三品,陈敬宗的这枚,算是下品,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才怪。 在她开口嫌弃之前,陈敬宗解释道:“是我外祖母给母亲的陪嫁,都是小户人家,于他们而言这已经是宝物了,而且此物重在寓意。” 说完,他坐下来,取出玉佩,略施巧劲儿便顺利分成两枚,看着华阳道:“两只麒麟,一公一母,寓意还用我说吗?” 华阳:…… 明明是用作男女定情信物的东西,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一公一母了。 她笃定道:“你当时肯定没对我说这些。” 陈敬宗:“你收到玉佩,看了一眼就丢给丫鬟了,让我怎么开口?” 华阳:“那也是你邋里邋遢先遭了我的嫌弃,我才如此待你。” 陈敬宗无法反驳,摸了摸手里的玉佩,他抬起头,再次探究地看着她:“那时候你确实很嫌弃我,后来怎么突然不嫌弃了?” 他记得很清楚,变化发生在一个至今仍然会让他偶尔暗暗回味的晚上。 华阳与他顶了这么久,终于在此刻矮了气势,别开眼道:“我现在也嫌弃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敬宗:“骗谁呢,你真嫌弃我的时候,我看你一眼都是冒犯,如今我稍微慢点,你都……” 华阳一巴掌捂了过来! 陈敬宗笑着收下这次投怀送抱,顺势将人压到床上。 “不说了,今年保证送你一个终身难忘的礼。” 56 第 56 章 华阳想象不出陈敬宗能送她什么“终身难忘”的礼物。 首先他没银子,有银子也比不过父皇去,小时候宫里那场专门为她而放的烟花如今都模糊了,只剩下对这件事的记忆。 再者,陈敬宗是个习武的粗人,他作不出精才绝艳的诗词、流芳百世的字画,也想不出什么文雅别致的点子。 除了武艺,他最擅长的就是不正经,华阳相信他能想出一份不正经到让她终身难忘的礼物,可陈敬宗真来这套,她绝对会拿鞭子抽他。 两日流水般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七,华阳生辰的前一日。 早上,陈敬宗出发去卫所前,对华阳道:“傍晚回来,我亲手给你做碗长寿面。” 华阳: 她忽然想到,难忘也分好几种,如果陈敬宗送她一样最寒酸的生辰礼物,她大概也会记一辈子。 不光她嫌弃,朝云、朝月也都对驸马爷充满了失望,如果说驸马爷除了长寿面还有其他惊喜,可也没见吩咐她们悄悄预备啊。 待到黄昏,陈敬宗回府后,换过衣裳果然直奔厨房。 想着这碗面就是她的礼物了,华阳满脸嫌弃地来厨房监工。 主管厨房的冯公公以及小太监们都被陈敬宗赶出去了,宽宽敞敞的厨房里现在就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卷起袖子在里面和面,一个让丫鬟将摇椅摆在门口,舒舒服服地看着。 夕阳从窗外洒进来,照亮陈敬宗半张英俊的侧脸,他垂着眼睫,揉面的神情专注又认真,堪比文人作画。 华阳想,这样的皮囊,但凡把心思用在读书上,不说考状元吧,拿个探花也没问题。 切面条的时候,陈敬宗一把菜刀也使得灵活流畅,每根面都是差不多的叶梗粗细。 华阳确实喜欢吃细面,就是不知他是观察出来的,还是故意朝她显摆刀工。 等陈敬宗要生火了,华阳不想沾染油烟,回了内室。 吃面的话,揉面最费功夫,面条一切好,剩下的就快了。 一刻钟后,陈敬宗端着一个托盘来了堂屋,托盘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铺了牛肉片、火腿、香菇与煎得边缘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古往今来,亲手给公主做面的驸马你大概是独一份。” 华阳坐到桌边,欣赏完长寿面的色相,对陈敬宗道。 陈敬宗大言不惭:“礼轻情意重,你我夫妻,以后还要一起过几十年,何必年年都弄那些虚的。” 华阳哼了声,已经想到今年要送他什么礼物了,他会做面,她就送他一幅墨宝,上书“天下第一厚颜驸马”。 嫌弃归嫌弃,陈敬宗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面条纤细又劲道,陈敬宗给她盛的份量也刚刚好。 喝了两勺汤,华阳放下筷子,漱口。 这时,天色也暗淡了下来。 华阳看看窗外,说是对这个生辰没有期待,可往年在宫里庆生的时候多热闹啊,都是从前一晚就开始准备起来的,今晚就要这么冷冷淡淡地结束了,难免还是流露出一丝怅然。 陈敬宗忽然问:“你去桃花山穿的那套衣裙,还在吗? 华阳:“问这个做何?” 陈敬宗:“等会儿带你出城,穿得太富贵不方便。” 他语气如常,华阳却是眼睛一亮,燃起兴致问:“出城去哪?” 陈敬宗:“到了你自然知晓,赶紧叫她们进来服侍你打扮,耽搁久了,城门该关了。” 华阳便叫他去堂屋等着。 陈敬宗出门前,漫不经心地道:“还是梳少女头吧,我可不想跟一个有夫之妇夜半私会。” 华阳: 他出去没多久,朝云、朝月进来了。 当初华阳并没有把握一次就能让湘王上钩,所以一共预备了四套细布衣裙,那套粉色的已经赏了小丫鬟,这次,华阳选了一件海棠色的妆花褙子,下面搭配白色长裙。 换好衣裳,朝云服侍她梳头,喜滋滋地道:“驸马这份惊喜藏得够深的,连我们都没有打声招呼。” 华阳:“话别说的太早,未必是惊喜。” 朝月笑道:“不能,驸马若敢在您生辰的时候胡来,那是皮痒想挨您的鞭子呢。” 说笑间,朝云仔仔细细帮公主插好一朵小巧精致的粉牡丹绢花。 “看背影,公主就像民间的小家碧玉。” “可一看到前面,原来这小家碧玉竟然倾国倾城。” 内室传来两个丫鬟的笑言调侃,陈敬宗放下茶碗,目光落到了帘子上。 又等了一会儿,主仆的脚步声过来了,朝云在前挑开门帘,华阳微微垂眸,跨了出来。 陈敬宗看着她灯下牡丹般的姿容,心里还是感激老头子的。 没有老头子这样的爹,他确实娶不到这样的公主。 “走吧,东侧门那边备了马车。&ot; 陈敬宗起身道。 华阳:“预备帷帽了吗?” 陈敬宗:“嗯。” 华阳便放心地跟在他身边。 到了东侧门,陈敬宗对两个丫鬟道:“我们明晚饭后回来,若有人登门,你们随机应变。” 朝云、朝月都担忧地看向主子,公主长这么大,还没有单独在外面过过夜,万一遇到什么危险,驸马可有安排足够的侍卫? 大事上华阳还是相信陈敬宗的,叫她们只管看好园子。 这个时间左右街坊基本都准备休息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陈敬宗将华阳抱上马车,他自己做车夫。 华阳坐在车内,透过帘缝看看外面安静昏黑的街巷,这感觉有些不安,又十分新鲜。 陈敬宗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门前,马上就要到关城门了,这时若有人进出,守城侍卫该检查的更仔细才是,不过,陈敬宗早跟守城侍卫们都混熟了,两排侍卫见是驸马爷,问都没问,直接放行,倒叫坐在里面的华阳白白紧张了一回。 城内还有些灯光,城外只有一眼望去漫无边际的黑暗。 华阳的不安渐渐超过新鲜,再加上陈敬宗的马车赶得有些快,她不得不扶稳车厢,小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陈敬宗笑:“拿去卖钱,怕不怕?” 华阳:“你再胡说,我回去了。” 陈敬宗:“自己走回去?也不怕被孤魂野鬼缠身。” 华阳:…… 什么生辰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平时没有人敢拿鬼怪吓唬华阳,华阳便也是此刻才知道,她还是怕这些的,唯一不怕的那次,也是给了陈敬宗这混账! 马车继续快速前进,陈敬宗越不说话,华阳就越慌,只觉得两边窗帘晃晃荡荡都是有鬼魂在作祟。 她实在受不了了,弯着腰来到车门前,打开。 车前挂了两盏灯笼,摇摇晃晃的发出两团光亮,也就能笼罩马车前面十来步的地方。 “怕了?”陈敬宗回头问。 华阳瞪他。 陈敬宗笑着拍拍自己的腿。 华阳犹豫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其实她在女子里面都算高一些的了,可架不住陈敬宗身高九尺,人又健硕强壮,一手拿鞭子,一手搂住她,便像搂着一个孩子。 华阳怕路上遇到人,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他怀里。 陈敬宗低头闻闻她的发香,揶揄道:“你也不怕我万一失手,把你丢下去。” 华阳:“你真敢摔了我,我叫人把你从城门上推下去。” 陈敬宗笑:“敢是敢,舍不得罢了。” 华阳刚觉得他总算说了句人话,就听他补充道:“真摔伤了骨头,一养半年,我找谁睡觉去?” 华阳:…… 有陈敬宗在,连带着他这张嘴,华阳早把什么孤魂野鬼抛到脑后了,一会儿跟他斗斗嘴,一会儿抓他拧他。吵吵闹闹间,马车沿着土路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忽然来到一片视野开阔之处。左边是一座雄伟连绵的山峦影子,右边是一片倒映着星光的粼粼湖水。 陈敬宗放慢车速,解释道:“山叫凤凰山,湖叫长湖。” 华阳:“白天来风景或许不错,晚上看,怪吓人的。” 陈敬宗:“晚上自然也有晚上的好。”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停在岸上,水边竟然还停着一艘游船。 “驸马?”船头探出一个黑影,低声试探道。 陈敬宗应了声,富贵确认是主子,忙去里面提了一盏灯笼,跳下船来迎接主子们。 该预备的东西都在游船里面,陈敬宗将马车交给富贵,抱着华阳上了船。 游船里面有床有桌有椅,几盏铜灯灯光辉映,显出几分温馨来。 陈敬宗将华阳放到床上:“你先坐会儿,我把船划到湖心去。” 华阳点点头。 陈敬宗出去了,很快,船身一震,缓缓地朝前开去。 华阳好奇地打量四周,桌子上摆着一套茶具,还有一个食盒。 床上铺着缎面的寝具,应该都是新的,这里大概也是今晚她与陈敬宗过夜之处。 华阳走到洗漱架前,崭新的铜盆里装了半盆清凌凌的水。 她打湿巾子,擦了擦脸,路上肯定落了些灰尘。 简单地收拾过后,华阳走出船舱。 船尾挂着一盏灯,陈敬宗修长的身影站在一旁,不缓不急地撑着竹篙。 四月中旬的陵州,白天有些热了,晚上刚刚好,湖面也无风,不用担心受寒。 周围一片幽静,只有细碎的流水声。 华阳坐在一块儿提前铺好的地毡上,一会儿看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看远处的湖水。 “宁园也有湖,为何非要跑到外面来?”她问。 陈敬宗:“自然是为了做在宁园不能做的事。” 华阳总觉得这话有些不正经的意味,可若是指睡觉,在宁园照样可以睡的。 当船来到这一带的湖心,陈敬宗放下船锚,牵着华阳去了船头。 华阳这才发现,船头竟然摆了几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烟花。 “都是陵州城最好的烟花,跟皇宫的没法比,不过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私房钱,也算我尽心了。” 陈敬宗拿出一捆烟花,对华阳道。 华阳笑了。 陈敬宗还预备了一张藤椅。 华阳就靠上去,盖好薄毯,悠哉悠哉地看陈敬宗为她放烟花。 皇宫里的烟花她早看腻了,水面上的烟花还是第一次。 只有陈敬宗一个人动手,烟花只能一朵一朵地在夜空绽开,可每一朵都成了辽阔夜空中独一份的璀璨。 陈敬宗放了多久,华阳就看了多久,因为躺着,倒也不会累到脖子。 等最后一朵放完,华阳的眼皮也快要抬不起来了。 陈敬宗将她抱回船篷,一手搂着昏昏欲睡的她,一手帮她宽衣。 钻进被窝后,华阳就要睡了。 陈敬宗贴过来,在她耳边问:“喜欢吗?” 华阳含糊地嗯了声。 陈敬宗就亲亲她的耳垂:“睡吧,明天还有更好的。” 57 第 57 章 这个时节还没有蚊虫,湖面微风缕缕,船随波动,悠悠荡荡的,让华阳睡了一场好觉。 被陈敬宗弄醒时,华阳发现船篷里还一片漆黑,她拨开旁边的窗幔,外面也是黑的。 大概还是黎明。 可被窝里的陈敬宗,已然精神得像一头吃饱喝足准备干活儿的蛮 想到昨晚的烟花,华阳随他去了。 直到陈敬宗来亲她的唇,华阳才别开脸。 除非刚漱过口,她都不怎么喜欢跟他这样,当然,这事换个君子如玉的驸马也不行。 “醒了?” 陈敬宗也没有来追,只亲了亲她的脸颊。 华阳嗯了声,想起一事:“你预备那个了?“ 陈敬宗:“昨晚睡前泡上的,总不能让富贵干这个。” 华阳放心了。 就在她等待陈敬宗继续时,陈敬宗竟掀开被子下了地,一边穿衣一边道:“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吧,简单吃点东西,我带你去爬山。“ 华阳: 她裹着被子往里面一翻:“要爬你自己去爬,天还黑着,我可没那份雅兴。” 陈敬宗残留几分暗哑又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你这公主,有雅兴摸黑贪色,就没雅兴摸黑健体?” 华阳抓起枕头就往他那边丢! 陈敬宗一把抓住,再接住她抛过来的被子,确定她没有可扔的东西了,才道:“好了,其实是凤凰山的山顶有个宝贝,只有这个时辰过去才能看到它最美的样子,正好给你做生辰礼物。” 华阳还没消气呢,淡淡道:“不稀罕。” 陈敬宗:“我稀罕,第一次正正经经陪你过生辰,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华阳沉默。 因为知道上辈子他年纪轻轻就死了,所以这辈子她最听不得陈敬宗那么说。 陈敬宗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愿意配合,遂放下被子,点开船舱里面的灯。 华阳垂眸,如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雪白的脖颈映着一张红红的脸,像朵被风欺凌的牡丹,狼狈也难掩丽质。 陈敬宗抱起她,将人抵在船舱的门板上,一边亲她的脖子一边道:“要不不去了,我也更有雅兴贪色。” 华阳咬唇,捶他两下肩膀,刚刚被他调侃的气便彻底过去了。 陈敬宗动作快,先洗漱完毕,去外面撑船。 船舱里的梳妆台非常简陋,除了一方铜镜,只备了一把梳子,华阳不抱期待地拉开下面的抽屉,里面竟然有个小匣子,匣子里是一根纯银打造的牡丹花簪。 华阳非常肯定,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寒酸的首饰。 如果陈敬宗把花在烟花上的银子剩下来,或许能买支金簪。 不过,她现在是小家碧玉的打扮,戴银簪也还算相称。 她慢条斯理地梳头,平时都是丫鬟们伺候她,华阳算是笨手笨脚了,等陈敬宗将船划到岸边,华阳才勉勉强强梳得满意。 外面传来陈敬宗与富贵的说话声,过了会儿,陈敬宗提了一个食盒进来,里面是两份鱼片粥,两份包子。 陈敬宗摆好碗筷,华阳坐过来时,他往她头上看了好几眼。 “什么时辰了?”华阳感觉自己已经起来很久了,怎么外面还黑漆漆的。 陈敬宗道:“寅中吧,老头子平时进宫早朝,都是这个点起。” 华阳:…… 原来公爹与需要早朝的文武大臣们天天都这么辛苦。 陈敬宗:“快点吃,耽误时辰就看不到了。” 华阳终于被他勾起了好奇,凤凰山上的宝贝,难不成还有凤凰? 只是起的太早了,华阳完全没有食欲,在陈敬宗的几番催促下才勉勉强强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几口粥。 吃完,陈敬宗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灯,踏着连接船头与岸边的长木板上了岸。 从这里到山脚还要赶一会儿马车,华阳上车后,陈敬宗走远几步,低声吩咐富贵:“船上的东西,除了收拾碗筷与食盒,其他的都不要动,我回来后会检查,其他东西有丁点跟我离开时看见的不一样,我便踢你去湖里捞鱼。” 富贵连连点头,心里暗暗嘀咕,他困得要死,只想在船尾打地铺好好补觉,驸马爷干脆连食盒也别叫他收拾多好! 交待完毕,陈敬宗赶车出发了。 华阳才在车里打了一个小盹儿,就被陈敬宗扶了下来,迎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在黑暗的天色中仿佛一座雄壮的巨兽。 陈敬宗提着灯笼:“先跟我一起爬,爬不动了我背你。” 华阳看看山路,道:“我现在就爬不动了。” 陈敬宗:…… 他转过去,屈膝,弯腰。 华阳笑着趴到他背上,主动接过灯笼。 陈敬宗不再说话,沿着山路往上行去。 华阳很喜欢被陈敬宗背着,上辈子她对陈敬宗仅有的几次好感,其中一次就源自他背着她在暴风雨中避洪的时候。 背着她也能健步如飞的陈敬宗,让她觉得特别安心,仿佛他体内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他会永远都不知疲倦。 但凤凰山比石桥镇陈家祖宅后面的小山坡高多了,当陈敬宗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他的呼吸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可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华阳有些惭愧,撑着他的肩膀道:“我自己走吧。” 陈敬宗:“不用。” 他不放,华阳自己也下不去,只好继续叫他背。 快到山顶时,天色微微亮了,华阳看到他额头冒了汗。 她再度提议下来。 陈敬宗:“没几丈远了,干脆把你背到顶,免得以后听你抱怨。” 华阳捶了他一下,然后摸出帕子,将他额头、鼻翼、鬓边的汗珠一颗不落地都擦掉。 终于爬到山顶,陈敬宗将她往一块儿能当椅子的大石头上一放,再抢走她的帕子,绕到另一边喘气去了。 华阳看着他气喘吁吁的背影,心想,以后她就是想再这么过一次生辰,陈敬宗大概也不愿再伺候。 趁陈敬宗还没回来,华阳前后左右地观察了一圈,只有到了山顶才能看见的宝贝,在哪儿? 陈敬宗喘够了,解下腰间的水袋,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 “喝吗?” 他走过来,坐在华阳身边。 华阳发现他衣襟湿了一块儿,不知是方才出的汗,还是不小心洒落的水。 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些水,问:“宝贝呢?” 陈敬宗往她身后看了眼:“再等等。” 这个暗示太明显,华阳侧过身子,重新检查身后的地面、草木,试图发现宝贝痕迹。 忽然,陈敬宗将她抱到了腿上,再轻轻扣住她的后脑。 华阳顺着他的力道抬头往前看。 凤凰山下是长湖,长湖水清又广阔,烟波浩渺与天相接。 天际是一层靛蓝色的云,此时此刻,一轮火盘似的红日正一点点穿过云层,露出面来。 灿烂的红霞铺满天边,也映红了湖面,瑰丽的霞光随着水波荡漾过来,一直蔓延到凤凰山脚。 华阳的眼中,也被这一幕日出的壮丽满满占据。 陈敬宗只是抱着她,等她终于有了动作,他才道:“这样的礼物,能否让你终身难忘?” 华阳不想叫他得意,道:“日出而已,算什么稀奇。” 陈敬宗:“我送的可不是日出。” 华阳不解:“那是什么?” 陈敬宗别过她的脸,看着她道:“是一轮华阳,你说,算不算宝贝?” 华阳:…… 她能说“华阳”不是宝贝吗? 她哼了哼,拿开他的手,继续看远处的日出、湖景。 当远处的人家屋顶飘出缕缕炊烟,陈敬宗重新背起华阳,带她下山。 原路返回船上,换富贵赶走马车。 陈敬宗继续往湖中心划船。 华阳打湿帕子,坐在船舱门口的小凳子上擦脸,一边欣赏湖景一边问他:“接下来做什么,游湖?” 陈敬宗看她一眼,问:“起那么早,不用补觉?” 华阳在他眼里看到的可不是“补觉”。 她立即将门板关上,挡住自己陡然发烫的脸。 重新回到湖中心,陈敬宗放下船锚,进了船舱。 他从这头进来,华阳从另一头出去,只叫陈敬宗瞧见一抹白色裙摆。 陈敬宗笑了下,分辨她的脚步声,他打开南面的窗户。 华阳听到动静,朝这边看来,就见陈敬宗正在脱衣裳。 她瞪他一眼,继续看湖景。 船舱里备了两个水桶,陈敬宗拎起一桶放到身边,打湿巾子,一边擦拭一边与她说话:“早晚都要进来,有何好躲的。” 华阳背对他道:“谁说我还想进去?” 陈敬宗:“你不进来我就出去抓你,船就这么大,你不是白费力气?还是你话本子看多了,也要跟我演一场恶霸强占小船娘的戏?” 华阳捂住耳朵。 陈敬宗关上窗户,没多久,水声消失了。 华阳警惕地看过去。 陈敬宗果然披上外袍,从船头这边跨了出来。 华阳心跳加速,都没看到他的脸,忙不迭地跑到船尾这边的舱门前,躲了进去。 陈敬宗故意慢悠悠地在船上绕了一圈,再进船舱时,发现她没有跑,而是钻进了被窝,一双绣鞋散落在地板上,一只脚尖朝南,一只鞋底朝上。 早上的湖波要大一些,船身左左右右地晃动着,好像喝醉了酒。 陈敬宗来到床边,拍了拍被人裹得紧紧的被团:“你这样,算不算请君入瓮?” 被窝里传来她闷闷的斥责:“闭嘴!” 陈敬宗不再说话,抓住被角使劲儿一扯。 华阳那点力气根本拦不住,徒劳地抢了两下,被子已经被陈敬宗抛到了椅子上,只剩两人面对面。 短暂的对视后,陈敬宗将她捞到怀里,在这狭窄闭塞的小船上,为所欲为。 58 第 58 章 华阳在外面过完生辰回来,第二天就去了书房,叫朝云、朝月把所有颜料都摆出来细细研磨,她要作画。 窗外阳光明媚,朝云一边磨着手里的青金石,一边好奇问:“公主,驸马爷到底带您去哪了,怎么还把您作画的雅兴勾出来了?” 朝月神色专注地磨着孔雀石,看着细细碎碎的绿色粉末一点点堆积起来,轻声笑道:“这还用问么,陵州这一带山清水秀,驸马肯定带公主游览了哪处名山胜水。” 华阳随她们说笑,铺开宣纸,先试着勾勒出山、湖的轮廓布局。 上午就在作画准备中过去了,晌午歇了半个时辰,华阳又来了书房。 她画得非常认真,一个下午也才画了凤凰山一角。 朝云看看外面,提醒道:“驸马快回来了。” 华阳听见这句,慢慢地收了笔,至少在完成这幅画之前,她都不想让陈敬宗看见,免得他又口没遮拦故意说些不正经的。 回堂屋洗了手,感觉肩膀有点酸,华阳就趴在榻上,让朝月帮她捏捏。 可能是去年在厨房做了一年的饭,朝月的手劲儿练出来了,做捏肩捶背的差事要胜过朝云几分。 陈敬宗在流云殿沐浴更衣后才来了栖凤殿。 天气热了,在卫所忙碌一日,他的官服都不知道被汗水打湿又腾干了几回。搁刚成亲的那会儿陈敬宗还会故意气气华阳,现在夫妻俩的小日子蜜里调油似的,陈敬宗也乐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些,这样见了她便可以直接搂搂抱抱,而不是先挨她一顿嫌弃。 他跨进堂屋,就见朝月从次间走了出来,瞧见他,朝月小声道:“驸马,公主今日在书房练习作画,练累了,我才给她捏了一会儿肩膀,公主竟然睡着了。” 陈敬宗颔首,进去了。 榻上,华阳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两只胳膊交迭垫在下面当枕头。 她侧着头,面朝着他,半边脸压得肉嘟嘟的,显出几分孩子气。 这种睡姿既不雅也不美,一看就是真睡着了。 当然,她是老天爷的亲闺女,一身皮囊得天独厚,睡成什么样都好看。 陈敬宗脱了鞋,从另一头上榻,再盘腿坐在她一侧,继续帮她捏肩膀,腿也捏捏。 华阳站着作画,既耗费心神也确实劳累了筋骨,刚刚朝月捏得那么舒服,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毕竟知道等会儿该用晚饭了,打了一个小盹儿后,华阳便悠悠醒来。 夕阳的余晖漫进窗,次间半明半暗。 感受着肩上恰到好处的力道,华阳只当还是朝月,懒懒地问:“驸马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除非你还有第二个驸马。” 华阳:…… 她错愕地偏过头。 陈敬宗将人抱到怀里,指腹划过她压出轻微痕迹的半边脸。 见她垂着长长的睫毛,似乎还在为昨日船上的放纵而别扭,陈敬宗恍惚间好像也回到了那艘晃晃悠悠随时可能都要翻过去的船上。他会水,其实没怎么担心,反正那一带平时也无人,只是她慌得不行,越慌就越要他的命。 陈敬宗俯身,吻住她花瓣似的唇。 华阳闭着眼睛,躲不过他,又不甘心次次都只能由着他来,便去扯他的耳朵,亦或是用指甲掐他耳垂最薄的部分。 “朝月说你练画练累了,真是这样,还是昨天的还没缓过来?” 陈敬宗揉了揉她的肩膀。 华阳看向外面:“吃饭去吧,我饿了。” 除了那场日出,昨天发生的其他事她一件都不想再提。 陈敬宗笑了下,让她坐在榻边,他跳下去,帮她穿鞋。 华阳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身影,再看看这条跟船篷里的床差不多高的榻边,脸上又一股一股的冒起火来。 去年她闷在内宅服丧,陈敬宗进山打猎时,经常给她带些粗糙滥制的话本子回来,难登大雅之堂,用来打发时间却刚刚好,反正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看了什么。 绝大多数话本子都还算正经的,譬如书生遇到女狐妖,主要讲报恩等离奇故事,虽然也会写到书生与狐妖夜里同房,基本也就是一两句话带过去,不会多加渲染。倘若陈敬宗真故意带那种艳书给她,华阳定会跟他发作一场,再当着他的面把书丢进灶膛。 然而有一次,华阳竟从一个话本里看到一个单独的恶霸强占美船娘的故事,短短三页,竟然还带了一张插图! 图上小船娘半伏在榻,恶霸站在她身后。 华阳看那图就知道不妙,明知道该扔掉的,却又莫名被吊起一丝好奇心。 看完之后,她将话本子砸在陈敬宗怀里,义正言辞地斥骂了他一顿。 陈敬宗当着她的面看完那个故事,面不改色道:“我真不知道,我挑完三本,书铺掌柜说这本不错,免费送我,我翻翻前面觉得还行,就带回来了。” 华阳叫他去烧了,陈敬宗也真的烧了。 哪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昨日还用在了她身上! 华阳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都不会再纵容陈敬宗用那些下流至极的花样,夫妻夫妻,就该规规矩矩地躺在被窝里。 穿好鞋子,华阳看都没看他,神色淡漠地去了次间。 陈敬宗瞥眼她几乎红透的耳垂,淡笑不语。 作为惩罚,这三晚陈敬宗都不能留宿栖凤殿,用过饭他也自觉地走了。 华阳歇下后,朝云、朝月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公主与驸马又置气了?” “瞧着不像,驸马走的时候,嘴角好像还是翘着的,以前真生气,驸马的脸比阁老训人时还要凶。” “我懂了,是驸马又占了咱们公主什么便宜,甘愿领罚呢。” 四月二十三的下午,华阳耗费整整五日,终于画完了这幅《凤凰山观日》。 天色初明,山上的树、湖水两侧的田地、人家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只有天际一轮红日炽红如火,只有被霞光照亮的一片湖水绚烂多彩。 朝云、朝月一左一右地站在主子身边,看得都要痴了。 “驸马送公主的生辰礼就是这场日出吧?画出来都这么美,身临其境肯定更壮观。” “没想到驸马看似粗人一个,还能想出如此清雅脱俗的礼。” 华阳的目光,落到了画中看似不起眼的凤凰山山顶,不得不说,陈敬宗在船里的举止有多孟浪,他在山上那句“赠她一轮华阳”就有多让她喜欢。 倘若他如周瑜那般是个儒将,既英武强壮又风度翩翩,那就真成了华阳心目中完美无缺的驸马了。 知道陈敬宗学不来周郎,华阳才将他难得的一次风雅画了下来,留待以后陈敬宗惹她生气了,她还能凭借这幅画想起他一些好。 “拿去给吴润,叫他请人好好装裱起来。” “是。” 朝云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去前院找吴润。 吴润看到这幅画,同样猜到公主生辰那日驸马带她去了哪里。 赏画的同时,吴润暗暗点头,果然不能光凭几面之缘就断定了一个人的内里,驸马能想到这般礼物,骨子里便不是一个俗人。 傍晚陈敬宗归来,吴润笑着朝他行礼。 陈敬宗多看了他几眼,吴润平时便是爱笑的,温润君子的模样,只是今日似乎笑得格外亲切些。 等他到了栖凤殿,就发现朝云、朝月也是相似的笑脸,投过来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赞许之意。 陈敬宗心里奇怪,问华阳:“出什么事了,你身边这些人,今日待我似乎都要更热情一分。” 华阳瞥他一眼,敷衍道:“可能你最近忙于卫所公务,尽职尽责令他们敬佩了吧。” 陈敬宗连续住了三晚流云殿,昨晚又是在卫所过的,这个解释似乎也有些道理。 “如果你再接再厉,你在他们心中的威望会更上一层。”华阳言不由衷地勉励道。 陈敬宗只是嗤了一声,抱住她道:“我管他们如何想,与其争那些虚的,我更想夜夜都与你……” 华阳抢着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儿帕子。 好好的一个驸马,怎么就多了一张嘴! 翌日上午,华阳起晚了,醒来时发现这一床名贵的褥面又被陈敬宗的膝盖蹭出了两个窟窿。 她恨得咬牙切齿,鬼使神差的,竟觉得站着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当然,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华阳死死掐断,抛到了九霄云外。 朝云、朝月进来服侍她,朝月铺床时,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那两个窟窿,她虽然纳闷这俩窟窿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可又隐隐猜到与公主、驸马有关,便识趣地没有问。 等华阳吃了早饭,吴润来了,禀报道:“公主,皇上的旨意到了,湘王为祸百姓罄竹难书,全族废为庶人发配边疆,王府私产,除了强占百姓的田地宅屋要退还百姓,其余的全部充入国库。钦差与锦衣卫此时正在王府抄家抓人,据说湘王府前后三条街都被围观的百姓挤满了。” 华阳:“其他官员呢?” 吴润显然都打听清楚了,道:“陵州之前几任官员,凡是与湘王狼狈为奸者,皆有惩罚。现任官员中,项宝山、王飞虎都是死罪,林彦因贪污金额少,强占田地也不多,只夺了世袭的官职贬为小兵。皇上还升了卢达为新任陵州卫指挥使,驸马官职不变,其他空缺留待后定。” 华阳点点头,她听陈敬宗谈论过卫所的这几人,项宝山道貌岸然,其实又贪又狠,不少卫所士兵因为被他们奴役而丧命,都是项宝山替湘王隐瞒下来,再对那些士兵的家人威逼利诱。王飞虎是又贪又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长处,死有余辜。林彦有真本事,也曾立过剿匪的功劳,他之所以听项宝山的话,是因为他特别宠爱项宝山的那个妹妹,他对湘王等人的恶保持冷眼旁观,自己并不曾做过什么坏事。 至于陈敬宗,他一个驸马爷,明年就要调回京城了,没必要再在地方卫所里升官。 湘王府那边的抄家抄了一整天,百姓们看完热闹,竟然有一波人跑到宁园外面跪下,感激公主替他们除了本地的大恶霸,高呼公主千岁。 陈敬宗骑马回来,就被这些百姓堵在了外面,不得不绕道去侧门那边。 富贵听着那些呼声,与有荣焉:“驸马,对陵州的百姓来说,咱们公主真就是菩萨下凡了!” 陈敬宗斜他一眼:“仙女就仙女,扯什么菩萨。” 菩萨是出家人,他也不会亵/渎,仙女就不一样了,可以当媳妇。 59 第 59 章 从湘王府里抄出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上等木料等等,再加上他大兴土木私建的那些别院,折换成银子,足有千万两之巨。 而湘王一家被押送出城的时候,陵州一带的百姓“夹道欢送”,要不是有差役们拦着,百姓们扔出来的烂叶子都能把湘王砸死。 堂堂藩王沦落到这种地步,似乎很惨,可如果他不是藩王,没有跟景顺帝流着一个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血脉,以他犯下的那些罪恶,长一百个脑袋都能被砍光。 这几日,陵州城的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湘王被废,百姓们出了一口恶气,再加上端午将近,城内竟有种堪比过年的热闹气氛。 黄昏时分,一条乌蓬小船混杂在其它游船中间,在陵河河面上缓缓移动着。 沿河两岸形形色色的商铺鳞次栉比,这个时间,属酒楼、茶馆最热闹。 乌篷船即将经过一家茶楼时,茶楼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尖细嗓子的怒叱:“来人!堵住他的嘴,给我打!” 乌篷船内,华阳觉得这句话很是熟悉,下意识地靠近纱窗,朝岸边的茶馆望去。 陈敬宗见了,示意外面的富贵停船,并且往岸边靠了靠。 那茶馆铺面不大,因为生意很火,还在河边撑起一座凉棚,下面摆了六七张桌子。此时凉棚里面聚集了一个个穿布衣的百姓,透过人影之间的缝隙,华阳瞧见茶馆中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白面说书先生,手里拿一根鞭子,一边眉飞色舞地做着打人的动作,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女子说话:“尔等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调戏我们公主!” 华阳:…… 陈敬宗坐在对面,观察她的神色,道:“你若不爱听,我叫人把那说书先生抓起来教训一顿。” 华阳摇摇头,就她目前所听到的,说书先生虽然编造了一些话,却也没有冒犯她的地方。 说书先生讲完她这段,竟然又讲起驸马爷大闹湘王府的故事来,还把骑在马上的驸马爷夸得“英武非凡”、“仪表堂堂”。 华阳一副此言不实的神色,催促道:“走吧,没什么好听的。” 陈敬宗:“我爱听。” 华阳便去看另一边的河岸。 等说书先生休息了,喝茶的几个百姓津津有味地聊起公主与驸马来。 “有次我在街上买东西,正遇见驸马爷骑马回城,确实生得英武俊朗,至少身高八尺,骑在马上别提多威风了!” “那当然,驸马爷若是长得不好看,能被皇上选为女婿?” “公主美若天仙,又有菩萨心肠,愿意为咱们百姓伸冤,听说驸马爷也替卫所的军户们做了很多实事,这么看来,驸马爷与公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当这句话飘进船舱,华阳就见陈敬宗眼里都是笑,美得就差掏银子打赏了。 “这几人,莫非是你提前安排好的?”华阳狐疑地问。 陈敬宗收起笑,看着她道:“我真买托,也该交待他们夸我,而不是奉承你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华阳:…… 他是个子太高无法再长了,所以脸皮才会越来越厚是不是? 真正与她天造地设的男人还没出生呢,陈敬宗只是命好,才做了她的驸马。 · 四月底的休沐两对儿夫妻依然没有回石桥镇,直到端午衙门、卫所都会放三日假,陈敬宗、陈伯宗才带着各自的妻子回了陈家祖宅。 陈廷鉴亲自出门迎接,见到华阳便行了一个大礼:“废王为祸一方,幸有公主为百姓做主,公主仁厚爱民,实乃陵州百姓之福。” 华阳虚扶一把,神色诚恳:“父亲谬赞,我只是替百姓们将冤情呈递给父皇知晓罢了,万万不敢居功。” 这辈子她确实帮了陵州的百姓,可如果没有上辈子公爹的那道状告湘王的折子,华阳也就无从知晓湘王的恶、陵州百姓的苦。普通官员要么不敢得罪藩王,要么没有说服父皇惩罚湘王的威望,唯有公爹挺身而出,虽然当时成功扳倒了湘王,后来却也因为此举被朝廷清算,连累了一家子孙。 陵州百姓真的要谢,还是要谢公爹。 华阳在钦差面前说了些场面话,而今对公爹说的这句,乃是肺腑之言。 陈敬宗在她脸上看到了钦佩。 多稀奇,明明是她做了大善事,她却好像要把功劳让给老头子。 陈廷鉴则感受到了公主真挚的谦虚。 一个本该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公主,千里迢迢跟着他们一家来陵州服丧,她不怨不嫌,立了足以载入青史的功劳,她也不骄不傲,既拥有美玉般的姿容,又兼具圣人般的品德,倘若是男儿身,本朝太子必然非公主莫属,将来也必然会成为一代明君! 陈敬宗又在老头子眼中看到了灿若星辰的欣赏与肯定,别说他了,就是状元郎大哥也没有过这种待遇! “行了,有话进去说,不嫌热是不是?” 陈敬宗突然开口,打断了阁老与公主的惺惺相惜。 陈廷鉴的视线在四子身上过了一遍,无须多话,那嫌弃已经显露出来。 陈敬宗早已习以为常,华阳见了,看眼父子俩,展颜一笑:“父亲,要说功劳,驸马入职卫所后暗暗收集项宝山等人的罪证,倒是替查案的钦差们省了不少功夫,不然这案子可能还要再多耽搁一段时日。” 陈廷鉴肃容道:“他承蒙皇上恩典在卫所为官,这些都是他的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华阳:…… 孙氏拿帕子擦擦汗,笑道:“是挺热的,咱们快进去吧。” 在厅堂小聚片刻,三对儿年轻的夫妻都要回西院换衣服去了。 陈伯宗、陈孝宗夫妻身边都围了孩子,显得华阳、陈敬宗这边特别安静。 回到四宜堂后,华阳打量着陈敬宗的脸色,调侃道:“怎么,父亲不肯夸你,不高兴了?” 陈敬宗看她一眼,道:“本来就是分内之事,确实不值一提,他若为这种小事夸我,我还要看看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华阳:“那你板着脸做什么?” 陈敬宗不说话了。 朝云、朝月端了新打的水进来,服侍夫妻俩净面洗手。 没歇多久就去主宅那边吃团圆饭了,华阳也就没有再提这茬。 直到饭后歇晌,她都躺到床上了,却见陈敬宗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低头去照镜子。 那梳妆台不大,华阳用还正常,他一个九尺壮汉收着腿挤在那,怎么看怎么滑稽。 华阳忍不住问:“照什么呢?” 陈敬宗摸摸下巴,对着镜子问:“若我留老头子那样的长髯,如何?” 华阳:…… 她试着想象陈敬宗那模样,越想越嫌弃:“你敢留,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陈敬宗偏头,奇怪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喜欢。” 华阳皱眉:“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陈敬宗顿了顿,道:“老头子那样,你不是挺欣赏?” 华阳原本已经躺下了,听到这话坐了起来,瞪着他道:“我是欣赏父亲,一是因为父亲年纪大了,蓄须很正常,二来父亲儒雅讲究,留那样的长髯很是仙风道骨,不光我,任何人见了都会夸赞父亲好风采。可你才多大,年纪轻轻攒一把大胡子,那是东施效颦,而且你连澡都不爱洗,真留长须,不知会邋遢成什么样。” 说着说着,华阳竟真的泛起恶心来。 陈敬宗见了,马上歇了这个心思,坐到床边道:“我就随便说说,你不喜欢我不留就是,至于这样。” 华阳一手捂着胸口,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哼道:“你现在就一张脸还能看,四十岁之前都不许蓄须。” 陈敬宗垂眸,摸了摸唇侧,低声问:“你要管我到四十岁?” 华阳:“四十岁怎么了?只要我不喜欢,你五十岁也不能留胡子。” 陈敬宗笑:“那时候还不留胡子,在孩子们面前都没有威严。” 华阳还想再说,陈敬宗突然扑过来,将她压在了床上。 华阳不太明白,刚刚还拌嘴呢,怎么就来了兴致? 主宅,春和堂。 陈廷鉴跟长子说完话回来,看见妻子坐在梳妆台前,一边通着依然乌黑的长发,一边轻声哼着本地小调。 陈廷鉴笑着问:“孩子们都回来了,心情就这么好?” 孙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调也不哼了,嘴角也抿了起来,一脸的不待见。 陈廷鉴脚步一顿,弯着腰站在洗漱架前洗手时,仔细回忆了一遍今天的事,最后他很确定,他并没有哪里得罪妻子。 虽然如此,坐到床边时,他还是试探道:“我又惹你了?” 孙氏:“除了你还能有谁?” 陈廷鉴:“我怎么惹你了?” 孙氏:“我儿子为铲除贪官立了功,连公主都夸他,你却一个好脸色都不给。” 陈廷鉴还当什么呢,闻言摇摇头,躺进被窝道:“老大老三官当的好,我也是那个脸色,对他为何要特殊,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难道还要像三郎似的,背对书都要夸一顿?” 孙氏:“说得好像老四小时候读书聪明,你夸过他似的。” 陈廷鉴:“夸什么夸,越夸越自满,教子就该严格,老大的状元、老三的探花都不是夸出来的。” 孙氏:“你夸公主时嘴怎么跟抹了蜜似的?” 陈廷鉴正在一根根的摆正胡子,闻言手一抖,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你又口没遮拦,这话传出去成何体统!” 孙氏:“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你待老四有你待公主一分好,老四也不至于天天冷眼看你。” 陈廷鉴嗤道:“他若有公主一分谦逊知礼,我也不至于天天冷眼看他。” 孙氏:…… 60 第 60 章 端午佳节,大人们不必当差,孩子们也不用读书。 吃过早饭,一家之主陈廷鉴离开后,三郎跑到陈敬宗面前,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四叔,我想去北边的小溪里挖泥鳅。” 三郎四岁,正是顽皮的年纪,去年爹娘服丧都在家里,他还乖一些,今年爹娘跑去外面当差了,祖父不教书的时候喜欢待在书房,三郎便常常溜出去。他发现镇上的孩子们喜欢去北面的小溪玩耍,或是捞鱼或是挖泥鳅,还有抓到小河蟹的,三郎特别羡慕。 陈敬宗看眼陈孝宗,问:“想挖泥鳅,怎么不去找你爹?” 三郎不假思索:“爹爹说四叔最厉害了!” 小孩子的信任与仰慕是真的,陈孝宗的滑头也不假。 华阳就坐在陈敬宗身边,余光扫过陈孝宗的衣摆,心里十分清楚,陈孝宗要么是顾及体面不想陪孩子去玩,要么就是担心被公爹知道后挨训,可他又是个疼孩子的父亲,不忍叫孩子失望,干脆就把儿子推给陈敬宗,反正陈敬宗平时就不怎么讲究礼法,更不怕挨公爹的训斥。 风度翩翩的探花郎,看似正人君子,可君子也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算计。 包括去年陈孝宗想白从陈敬宗这里拿野味儿…… 华阳依然欣赏陈孝宗的俊美与风度翩翩,可她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把状元郎、探花郎看成美玉,再把陈敬宗看成两枚玉旁边的一团泥巴。 这时,陈敬宗忽然朝她看来。 华阳还没懂他的意思,三郎眨眨眼睛,挪到华阳面前,讨好地道:“四婶,你答应让四叔带我去抓泥鳅,好不好?” 华阳这才明白,陈敬宗竟然是怕她不高兴。 但他明知道亲哥哥的小算计却没有直接拒绝侄子,说明他自己是愿意的,是个好四叔。 华阳朝三郎笑了笑:“去吧。” 她一点头,不远处偷偷观察这边进展的婉宜、大郎、二郎眼睛都亮了! 二郎最先凑过来,婉宜也跑了过来,只有大郎,不安地看向威严仅次于祖父的亲爹,陈伯宗。 陈伯宗少时便不喜去河里摸鱼抓虾,长大了自然希望儿女都学他的处处守礼。 然而公主都同意了,此时他若反对,可能会损了公主的颜面。 “不可留恋太久。” 大郎很高兴。 陈敬宗带着四个孩子出发了。 俞秀有些不放心:“我跟过去看着。” 华阳也想去溪边透透气,两辈子都住过陈家这座主宅,可她并没有仔细欣赏过周边的风光,唯一一次在外面长时间逗留,还是发洪水避灾的时候,那样的处境,又哪里有心情赏景。 朝云回四宜堂拿面纱,还拿了一把青绸伞。 罗玉燕竟然也要去,同样吩咐丫鬟去准备东西。 俞秀小户出身,不习惯这样的讲究,神色倒是自然,没有强迫自己学弟妹们的做派,也没有一点怕弟妹们瞧不起她的意思。 当然,这里面有华阳很大的功劳,她在陵州城的时候经常邀请俞秀去宁园做客,相处的时间久了,俞秀在华阳面前放得越来越开,她连公主都能比较自在的相处,自然不会再把罗玉燕当成高不可攀的侯府贵女。 “大嫂与我一起吧。” 华阳示意朝云留在祖宅,撑着伞对俞秀道。 俞秀当然愿意,走到华阳的伞下,自然而然地接过伞柄,华阳也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 转眼间,罗玉燕竟成了“落单”的那个。 三妯娌做准备用了一段时间,再加上走得慢,等她们终于跨出陈家祖宅的大门,竟比陈敬宗叔侄五个晚了快两刻钟。 绕过陈家的院墙,往北一转,就能看到半里地外的那条小溪,以及已经站在溪边的叔侄五个。 不过,叔侄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个穿桃红衣白布裙的女子,满脸笑容地与陈敬宗说着什么,忽然注意到华阳三人,那女子脸色明显一变,忙不迭地沿着溪边往下游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停下脚步,抱起放在河边的木盆与衣裳,低着头匆匆离去。 这般举止,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俞秀担心地看向华阳,罗玉燕也莫名紧张。 华阳还是先前游兴盎然的神色,挽着俞秀朝前走去。 不得不说,石桥镇依山傍水,难怪能养出公爹那等钟灵毓秀的人物。 华阳一会儿看看湛蓝的天空,一会儿看看远处连绵的青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边。 陈敬宗蹲在岸边,正依次帮孩子们卷起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面。 他只瞥了三妯娌一眼,便继续照顾侄子们,仿佛今日陪玩才是最要紧的事。 婉宜已经卷好了裤腿,见母亲面带异样,婉宜眼睛一转,凑到华阳身边,告状似的道:“四婶,刚刚那个姑娘也是镇上的人,几年前四叔好像帮过她一次,她便跑过来问四叔还记不记得她。” 华阳微微挑眉,看过那么多话本子,她已经想到一出姿容秀丽的小镇女子遇到麻烦,幸而被阁老家身手了得的四公子搭救的良缘好戏。 俞秀偷偷朝女儿使眼色,这孩子,平时很懂事的,现在怎么非要提这茬呢? 婉宜只望着四婶,奇怪道:“您都不好奇四叔是怎么回答的吗?” 华阳配合一笑:“他怎么回答的?” 正被四叔卷裤腿的三郎抢答道:“四叔说他不记得!” 二郎:“我可以作证,四叔看都没怎么看她,把她脸都臊红了!” 大郎点头。 四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帮他们的四叔澄清了极容易引人误会的那一幕。 陈敬宗只是挨个弹了一下脑顶,他直接穿着鞋子,裤腿也没挽就下了水。 三郎尖叫:“四叔怎么不挽裤腿?” 俞秀、罗玉燕都看得明白,因为她们在,陈敬宗若露出小腿,便是失礼了。 所以看起来粗犷不羁的小叔,其实有些时候还是很讲究礼数的。 溪边有些石头,俞秀挑了三块儿,用手帕擦干净,再邀请两位弟妹坐下。 罗玉燕压低声音,主动对华阳道:“四弟侠义心肠,当初可能只是路遇不平随手帮了她,那姑娘感激是应该的,可看她的年纪应该早已出嫁,又明知四弟已经成亲,这会儿还上赶着往四弟身边凑,心里不定琢磨什么呢,公主你可得防着点。当然了,区区一个民女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四弟,就怕陵州那边的官员脑袋进了水,也想用这种办法巴结四弟,就说我们家三爷,现在才是七品小官,县里就有人动这些歪脑筋了。” 光说前面,她可能有点故意说风凉话的意思,可她拿陈孝宗举例,便证明她真的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华阳小心驸马爷被外面的女人惦记、勾引。 俞秀惊讶道:“县里有人给三爷送女人?” 罗玉燕想融入她们俩的小圈子,虽然心里看不起俞秀,这会儿还是答了,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是啊,幸好三爷谨记父亲教导,没有被人引入歧途,回家后主动跟我说了,还叫我小心别中了别人的套。” 俞秀松了口气。 罗玉燕看她一眼,笑道:“大嫂且放心吧,大哥最为端肃,是最不可能吃这套的男人了。” 华阳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罗玉燕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弥补道:“瞧我这话说的,驸马一身英气,当然也不会被美色所诱,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家三爷最叫人不放心,跟谁都笑如春风,天生桃花相。” 华阳笑道:“三嫂是想夸三爷貌似潘安,最为风流倜傥吗?” 罗玉燕:…… 她真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现在一琢磨,这话怎么越说越错了? 华阳看得出罗玉燕只是在想办法挑起话题,就是这位侯府千金的嘴,有点笨笨的。 “看,我抓到一条鱼!” 婉宜兴奋的叫声传过来,三妯娌回头,就见小姑娘双手捧着,大郎、二郎、三郎都围了过去。 陈敬宗走得比较远了,下了水后他才挽起裤腿,修长结实的小腿被水流遮掩,看不清楚。 多少还是尴尬的,罗玉燕找个借口要走了。 俞秀见这边的水浅,孩子们应该不会有危险,再想到小叔可能想亲口跟公主澄清刚刚的事,她便跟着罗玉燕一起离去。 很快,溪边就只剩下华阳,穿着一条莲青色的褙子,雪白的长裙上绣了淡粉色莲花。 公爹婆母还在孝中,每次回祖宅,华阳都会刻意穿得素淡,以示敬重。 她撑着伞,一会儿看看孩子们捧过来的鱼虾,一会儿捡起两颗小石头,丢到溪水里,咕咚咕咚的声音还挺好听。 有清晰的破水声传过来。 华阳偏头,看到陈敬宗正朝她走来,行至水浅出,他带着水珠的修长小腿也露了出来。 华阳收回视线,继续丢石头。 陈敬宗上岸,坐到她旁边的石头上,先脱下湿漉漉的鞋。 华阳偏头,最不喜欢看他的那双大脚。 陈敬宗抬高她的伞面,盯着她白白净净的侧脸看了看,问:“生气了?” 华阳:“你是指那个女人的事?我有何要气的?” 陈敬宗:“我也觉得你不至于为这个计较,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更何况当年我只是帮她打跑了一个小混混,连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 华阳意外道:“既然你记得她,为何还说不记得?” 陈敬宗:“镇上公然欺男霸女的事又不是经常发生,而且我才二十出头,没到忘事的年纪,当然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不过我真没记住她还有那个小混混的脸,她冒冒失失过来搭讪,看我的眼神也不规矩,当着孩子们的面,我还能跟她叙旧不成?” 华阳笑了:“孩子们不在,你是不是就愿意跟她叙旧了?” 陈敬宗也笑:“孩子们不在,她才要往我身边凑,我已经过河进山了,她想追都追不到。” 华阳:“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也许她只是想跟你道个谢呢,未必就想勾搭你。” 陈敬宗:“我管她怎么想,不说我现在已经成亲了,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驸马爷,就算我还没成亲,瓜田李下也要避嫌,免得被其他人瞧见,传出一些闲言碎语。” 水中,三郎抓到一只小河蟹,想拿去给四叔四婶看,婉宜瞅瞅几乎坐在一把伞下的四叔四婶,拦住三郎,叫他先把河蟹放在桶里,不要过去打扰。 这边,华阳又丢了一个小石头,淡淡道:“当着我的面,你当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知道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你会不会做点什么。” 陈敬宗:“我真做了,你就休了我?” 华阳点头。 陈敬宗:“那你大可放心,就是把天底下所有的美人都摆在我面前,我也只会要你这一个,我又不是傻子,放着最美的公主不珍惜,反倒去吃些歪瓜裂枣。” 华阳鄙夷:“你当你是谁,天底下的美人们凭什么让你随意挑选。” 陈敬宗突然扣住她的脚踝,一边脱她的鞋一边道:“我也不稀罕挑。” 华阳已经顾不得他在说什么了,急着去捂自己的脚。 陈敬宗:“我们都在水里玩,你光看着有什么意思,放心,水是温的,凉不到你。” 华阳:“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稀罕!” 陈敬宗:“小孩子确实不会口是心非。” 说话间,他已经竖着抱起华阳走到溪水中间,一手拢起她的裙摆,一边将她的双足浸入水中。 溪水果然偏温,源源不断地冲刷过她的脚面。 华阳无法否认,她确实有点羡慕婉宜他们,确实也想在这条清澈的小溪里涉水而行。 “裤腿呢?” 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华阳小声提醒道。 陈敬宗便曲起左腿,单手抱着她坐在他腿上,他再弯腰,前后帮她卷起两条里裤腿,露出那双莹白如玉不见任何瑕疵的小腿。 太漂亮,陈敬宗忍不住偷偷摸了一把。 华阳伸手拧过来。 陈敬宗这才将她放入水中,卷好她的裙摆,问:“我帮你提着,还是你自己提?” “我自己来吧,你盯着孩子们。” 陈敬宗就见她像个第一次下河的孩子,偷偷掩饰着兴奋,却又快活无比地在水里走来走去,偶尔弯腰贴近水面,仿佛发现了鱼虾,一会儿又偷偷试试水稍微深的地方。 婉宜很快就陪在了华阳身边。 陈敬宗也专门陪侄子们去了,不时扫视周围。 可能这段溪水离陈家祖宅太近了,百姓们自发地不过来洗衣打扰,再加上今日陈敬宗夫妻带着孩子们出来玩,那些浣衣的妇人们更是自觉地避开很远很远。 华阳在水里玩了两刻钟左右,尽兴了。 陈敬宗见她往岸边走,立即走过来,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她刚刚坐过的石头上。 她的两条小腿都湿着,脚还在滴水,如果直接放到地面,会沾土弄脏。 陈敬宗便席地而坐,抱着她的小腿,掏出胸口的帕子替她擦拭。 华阳早把伞撑起来了,恰好挡住她的腿,以及陈敬宗的动作。 陈敬宗手里的帕子,乃是她之前送他的,除了那方绣了牡丹与山的帕子礼物被他珍藏起来,其他两条陈敬宗总是换着使用。 此时他低着头,神色专注,仿佛他擦的不是公主的腿,而是稀世珍宝。 华阳忽然有些好奇:“倘若父皇没有为你我赐婚,你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陈敬宗看她一眼,道:“没想过,老头子、母亲肯定会我安排,只要不是长得太丑,家里人品也说得过去,我都会娶吧。” 这世上的夫妻,大多数都是这么结成的。 华阳不信:“你总该有个喜好,譬如活泼的还是温柔的,亦或是喜欢眼睛大一点的。” 陈敬宗听了,一边低头擦她的另一条腿,一边扬起唇角,垂眸道:“真没想过,不过看到你的那一天,我突然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了。” 华阳:…… 不提美不美,他喜欢白的! 她又拧了他一下。 陈敬宗无奈道:“我什么也没说,为何掐我?” 华阳瞪眼睛:“想也不行!” 陈敬宗笑笑。 腿脚都擦好了,帮她穿袜子时,陈敬宗问:“你呢,以前想嫁什么样的驸马?” 华阳哼道:“反正绝不是你这样的。” 陈敬宗握着她的小脚重重塞进鞋子:“可惜,你只能嫁我这样的。” 观鹤堂。 俞秀悄悄跟陈伯宗提了有个女人主动跟小叔搭讪的事,虽然事情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可她还是担心公主与小叔会不会为了这个起争执。 陈伯宗:“不至于,四弟没那么糊涂,公主更不会为了一个寻常女子拈酸吃醋。” 换句话说,眼下四弟应该还没那个本事让公主为他拈酸。 俞秀叹气:“公主待我亲切,可我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她该生气的时候,她笑得跟仙女一样,我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时候,公主反而有点发作的意思。也不光是我,那次公主招待我与湘王妃、陵原夫人的时候,她们也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公主的情绪,笑都绷着。” 陈伯宗:“上位者大多如此,不过公主把你当大嫂,你也不用学外人那般小心翼翼。” 俞秀想了想,笑道:“我倒越来越佩服四弟了,你看,连父亲都敬着公主,四弟待公主,真就与普通丈夫待妻子差不多,有时候还敢跟公主闹闹脾气,胆子真大。” 陈伯宗看看她,又看向窗外。 从这方面讲,四弟大概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想当初,父亲透露皇后娘娘想把女儿嫁给四弟,全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诚惶诚恐,只有四弟,竟然还抱怨娶公主麻烦多不自在! 俞秀离开后,陈伯宗喊来自己的长随,让他去查那个疑似想勾引四弟的女人的身份。 石桥镇不大,晌午之前,陈伯宗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那个女子今年十九岁了,长得小有姿色,已经嫁过人,只是丈夫死了她又没有孩子,便回了娘家。据街坊们透露,此女确实有些野心,平时聊天时也经常打探自家的事,特别在意四弟与公主相关。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想到一家人还要在陵州住一年左右,用过晌午家宴,陈伯宗将四弟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天挺热的,陈敬宗只想快点回四宜堂,只穿中衣会凉快很多,所以进屋就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陈伯宗:“你可还记得王翠娘?” 陈敬宗:“王翠娘,还是王翠的娘?” 陈伯宗神色严厉:“就是早上在溪边寻你搭讪的那个。” 陈敬宗沉下脸:“怎么,你怀疑我会跟她不清不楚?” 陈伯宗:“我不怀疑你,只是我叫人打听过了,她现在守寡在家,平时经常打听你的事,你最好提防些,免得一不留神节外生枝。” 陈敬宗:“知道了,正好天热了,入秋之前我与公主先不回来了。” 陈伯宗:“也好,公主那边,你解释清楚。” 陈敬宗嗤道:“解释屁,也就你们把姓王的当回事,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 陈伯宗:“猜到了。” 陈敬宗:…… 四宜堂,华阳躺在次间的榻上,这里挨着窗,偶尔来阵风还凉快些,乡下地方,不好大张旗鼓地运冰过来。 “大哥找你什么事?” 见陈敬宗走进来,她随口问。 陈敬宗也没瞒着她,一边脱下外袍一边解释了一遍:“看看,我这些家人,一个个的比我还怕哪天我会得罪你然后再被你休了。” 华阳被陈伯宗此举取悦到了。 并不是所有公主婚后都生活如意,有的驸马背着公主偷吃,家人还费尽心思帮忙掩饰。 陈家就很好,从公爹到两位夫兄,对她都很敬重,不光表现在礼节上,还包括暗中的维护。 这时,陈敬宗把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劲瘦的腰腹。 华阳摇扇子的动作一顿,随即翻了个身。 陈敬宗却从后面贴上来,在她耳边道:“放心,我这一身皮肉,除了你谁都摸不得。” 华阳呸了他一声:“谁稀罕!” 那边陈伯宗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个隐患告诉了父亲。 陈廷鉴什么也没说,不过没过多久,去王家帮王翠娘说亲的媒人便多了起来,待这个夏天过完,华阳再度与陈敬宗回祖宅探望公婆时,正赶上王翠娘出嫁,大红的花轿摇摇晃晃地从他们的马车边经过,往几十里地外的新郎家而去。 很多百姓在看热闹,议论声飘进车内。 得知新娘身份的华阳愣了下,去看陈敬宗,陈敬宗也是一脸复杂。 老头子到底是太不放心他,还是一点都不想公主儿媳生闲气? 61 第 61 章 九月下旬,武当山,太和宫。 黄昏时分,鹤发童颜的老观主讲经完毕,华阳神色虔诚地上前,请教几处懵懂之处,这才带着陈敬宗告辞。 夫妻俩并肩朝公主、驸马暂住的客院走去。 路上,陈敬宗看着一袭白裙、不染脂粉的华阳,又一次问道:“都住了七八日了,你准备何时回去?” 华阳:“急什么,这辈子我可能只会来一次武当,当然要住久一些,你若担心卫所事务,先走好了。” 这次出游,她原本也没想要陈敬宗陪她,是陈敬宗非要跟过来。 陈敬宗抿唇。 上个月她带着朝云、朝月、周吉、吴润以及几十个侍卫去游洞庭湖,月初出发月底才回来,刚在宁园住了几晚,回祖宅陪二老过了重阳,就又要来游武当山。陈敬宗若不跟来,夫妻俩可能又要分别一个月! “卫所有卢达在,不需要我担心什么,倒是你,这几日不是在太和宫听经就是在玉虚宫听经,再听下去,我怕你也学了你皇爷爷,从此一心向道,整日寻思着如何修仙。” “放肆!” 华阳低斥一声,同时警惕地环顾周围,确定没有小道士经过,她才冷眼警告陈敬宗:“平时你编排我也就罢了,皇爷爷岂是你能随便妄议的?真传出去,御史去父皇面前告你一个大不敬,就算父皇看在我的面子上想放你一马,涉及到皇爷爷,他也无法徇私。” 陈敬宗笑着看她:“那不正好给你理由休我,然后再换一个完全合你心意的驸马。” 华阳懒得理他。 回到客院,稍作休息,两个小道士把夫妻俩的晚饭端来了,身在道观,自然要茹素。 馒头、白粥、素菜,陈敬宗的脸色更难看了。 华阳只觉得好笑:“都是你自找的。” 陈敬宗并不怕吃素,他最憋屈的是他明明带了那东西过来,可因为下榻在道观,她非要讲究,不许他在道观胡来。 早知如此,他不如上个月跟她去洞庭湖,来什么武当山。 华阳给他夹了一个馒头:“多吃点,明天我想去游天柱峰。” 陈敬宗嗤笑:“就你?从这里走到天柱峰都要喊累,还想爬此地第一高峰?” 华阳:“这不是还有你,爬不动了就让你背我。” 陈敬宗:“天天吃素,背不动。” 他嘴里嫌弃的是菜,眼神惦记的却是另一种荤。 华阳只当听不懂,淡笑道:“背不动你就在家里睡觉,我带周吉去。” 次日上午,天柱峰山脚,陈敬宗卷起袖子,继续给娇滴滴的公主当牛做马。 天柱峰太高了,华阳可没指望一路都让陈敬宗背,走得动的时候她都自己走,遇到适合欣赏风景的地方,她便与陈敬宗寻块儿平滑的石头坐下,周吉带着一队侍卫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走走歇歇的,快到晌午,两人终于登上了天柱峰峰顶。 秋风飒爽,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周吉提着食盒过来,又挑了一个无风的地方支起画架,然后他就退到侍卫那边去了,免得打扰公主与驸马。 陈敬宗看着他走开,咬口包子,对华阳道:“你们这些皇家祖宗,就是喜欢折腾人。” 这武当山上,很多道观都是她的太/祖、成祖爷爷以及先帝皇爷爷命工匠督建的,光爬山都够累了,工匠们还要将那么多石料、木料运上山,该是何等辛苦。 华阳:“有失必有得,工匠们虽然辛苦了,却也赚到了银子,老祖宗们也给世人留下了这些道观修心养性,不然这些山上光秃秃的,游人来观赏都没个投宿之处。” 陈敬宗只是随口聊聊,没跟她辩驳。 吃饱了,华阳叫陈敬宗磨墨,她来作画,这也是她会寄给父皇母后弟弟的礼物,将她亲眼所看,以画的形式送给家人。 山光壮丽,华阳从不同角度连画三幅。 陈敬宗:“可算画好了,再磨下去我手腕都要酸了。” 华阳瞥眼他的手,鬼使神差竟想起夜里某些时刻,不禁耳尖泛红。 难道素了太久,连她也有几分惦念了?否则怎么会在这山顶冒出那种念头。 幸好陈敬宗在收拾东西,等他抬起头时,华阳已经恢复如常。 画架等物交给侍卫们,夫妻俩仍然走在最前面。 即将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华阳发现有个背着竹篓的布衣农夫从另一条路过来了,她心里一慌,忙让陈敬宗放她下来。 陈敬宗也注意到了那人,慢慢将华阳放到地上。 走了几步,那农夫也出现在了路口,余光瞥见上面的山路上有人下来,农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看到华阳,农夫愣住了。 华阳刚要避开他的视线,忽然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再去看,就见此人虽然一身布衣,却仪表堂堂目光清明,五旬左右的年纪,留着一缕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华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农夫笑了笑,放下背上药篓,躬身行礼道:“草民李东璧,见过公主。” 华阳本来就有了几分猜测,听到他自报姓名,华阳顿时喜出望外,小跑几步来到这人面前,欢喜道:“居然真 的是李太医,您怎么会在这里?” 李东璧乃本朝名医,曾经在太医院任职,替景顺帝治过病,小时候华阳染过一次风寒,病得很严重,也是李太医帮她治好的。 只是那时候华阳才十岁,再加上重生,记忆早模糊了,若非李东璧风采过人,令人印象深刻,华阳可能连眼熟的感觉都不会有。 李东壁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草民是湖广蕲州人士,近日恰逢到武当一带采集药草,不想竟能得遇公主仙姿。” 华阳之美,任何人都能见之不忘,现在的她虽然与十岁时比五官长得更开了,可那份美貌,李东璧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且他也听说了华阳公主鞭笞湘王的事迹,知道这个时间公主确实在湖广。 两人叙了会儿旧,华阳才想起给李东璧介绍陈敬宗,简简单单两句话:“这是我的驸马陈敬宗,陈阁老家的四公子。” 李东壁打量陈敬宗一番,诚心夸赞了一番驸马好相貌。 毕竟他并不了解陈敬宗什么,只能夸脸了。 接下来的山路,华阳根本就像把陈敬宗忘了一样,一直与李东壁并行,问问他背篓里都是什么药草,再问问离开京城这些年李东壁都做了什么。李东壁呢,他也没有太在意华阳的公主身份,倒像是把华阳当成一个忘年小友,姿态从容而慈祥。 陈敬宗走在两人身后,目光时而落在华阳的笑脸上,时而落在李东壁的山羊胡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华阳似乎特别偏爱老头子、李东壁这等上了年纪又有真才实学之人。 在华阳的热情相邀下,李东壁随他们来了太和宫的客院,共用晚饭。 晚饭结束时,华阳看眼陈敬宗,对李东壁道:“不瞒李太医,我的婆母近年常受腰酸之扰,不知可否请您随我们回趟陵州,替她老人家瞧瞧?” 陈敬宗:…… 母亲还没到五十,瞧着也挺硬朗的,并不曾跟他们念叨过腰酸,怎么突然就到了需要请李东壁看诊的地步? 还是华阳太孝顺,一点小问题都见不得母亲忍受,将他这个亲儿子都比下去了? 李东壁一心采药,换个人邀请他去问诊,他定会拒绝。 可对上华阳那张诚恳相邀的小脸,李东壁便不忍心叫公主失望。 “既然公主有这份孝心,老夫就随你们走一趟吧。” 华阳很高兴,喊来周吉,叫他亲自送李东壁回他的落脚之处,明早他们的车马会直接去那边接应。 李东壁走后,陈敬宗跟着华阳进了屋,疑惑道:“母亲跟你提过她腰酸?” 华阳:“不曾,不过她与父亲都上了年纪,老人家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咱们既然遇到了李太医,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也看到了,李太医四处采药行踪飘忽不定,等二老真犯了什么隐疾再去寻他,可就没地方找了。” 陈敬宗:“可如果二老身体没有问题,你不是让李太医白跑了一趟?” 华阳挑眉:“二老重要,还是耽误李太医半个月行程重要?” 陈敬宗再跟老头子对着干,让他选他也会选自家二老,他只是被华阳人前人后的表现惊到了:“你这公主,招待李太医时仿佛将人家当成了亲爷爷,谁成想你只是想利用李太医的医术,我看他也快六十了,该说你对他太功利,还是说你对老头子太敬重?” 归根结底,她还是为了家里的老头子! 华阳瞪他:“我是要他帮父亲母亲都看看,你为何只说我敬重父亲?” 陈敬宗:“猜的,你对我们家哪个好,其实都是因为对老头子爱屋及乌。” 华阳:…… 她背过去,径自梳起头来。 陈敬宗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脸道:“你只有心虚了,才会不再顶我。” 华阳哼道:“我对父亲爱屋及乌又如何?我就是个功利的人,敬重父亲也是因为父亲有阁老之才,能辅佐父皇治理江山,能让我朝百姓过上好日子。但天地可鉴,我对父亲只有敬重,你少在那阴阳怪气、胡言乱语,传出去你、我、父亲都要沦为笑柄。” 陈敬宗:“这个我懂,你还不至于眼瞎到放着我这样英俊强壮的驸马不爱,反而去惦记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只是我不明白,内阁阁老那么多,你为何独独看重我们家这个,他离京时只是次辅,论政绩也不如首辅乃至前任首辅。” 华阳将簪子放在桌子上,拿起梳子,梳了两下头,才瞥了他一眼,笑道:“多多少少还是看脸吧,从小到大我也见过十几位阁老,论容貌风采,无人能胜过父亲。” 她不能告诉陈敬宗她是重生之人,只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她当然也不是故意要折腾李东璧,而是公爹看似硬朗,实则患有一桩隐疾,前世公爹过早病逝,就与那隐疾有关。 陈敬宗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挤过去,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兄弟三个,包括已经病逝的二哥,五官都随了老头子,很是周正俊朗,不过陈敬宗因为练武,硬是把陈家男人常见的书卷气给摩掉了,仿佛美玉匣子里突然多出一柄利剑。 端详片刻,夫妻俩的目光在镜子中撞上了。 陈敬宗忽然问:“若皇后娘娘要赐婚时,我与大哥、三哥都未成亲,你会选谁?” 华阳:…… “谁都不选,我嫁别人去!” 62 第 62 章 石桥镇,陈家祖宅。 天还黑着,孙氏就起来了。 陈廷鉴以为妻子要去净房,过了会儿发现妻子竟然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他纳罕问:“怎么起这么早?” 孙氏对着镜子道:“按照路程,公主他们大概今日就到了。” 陈廷鉴:“到又如何?家里里里外外每日都有下人清扫,好茶你也提前预备了,还有什么需要你早起亲自操持的事?” 孙氏歪头看他,笑道:“神医要来了,我太兴奋行不行?” 陈廷鉴的脸色就变得复杂起来,顿了顿,道:“公主请李太医,是要为你诊脉,等人到了,你休要提我的事。” 孙氏:“当着公主的面我肯定不提,私底下必须让李太医帮你瞧瞧,你这毛病,三十多岁时就有了,时好时不好的,要我说早该请个太医正经帮你诊治,偏你好面子,宁可遭罪忍耐也不肯脱了裤子让太医检查。” 好面子的阁老没有理会妻子,翻个身躺了过去。 孙氏笑归笑,其实挺心疼丈夫的。 丈夫不肯治病,好面子是其一,还有一点就是他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调理身体。 外人都羡慕陈家今日的风光,可只有她知道,丈夫从一个寒门学子升到今日的位置,中间看了多少官员的脸色,又忍受了多少怨气。政敌们盯着他,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永不复用,丈夫一日都不敢休息,那颗脑袋里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为家、为朝廷、为百姓谋算。 她重新躺到床上,抱着丈夫的肩膀道:“难得公主看重咱们,还请动了李太医过来,趁现在还算清闲,你就让他治治吧,治好了你自己舒服,以后也可以集中精力谋划你的大事,对不对?” 陈廷鉴不语。 孙氏突然拍了拍他的屁/股:“人家李太医治了半辈子的病,什么没见过,别人都掀开衣服任由李太医诊治,你陈阁老的屁/股就那么金贵?” 陈廷鉴:…… 孙氏就发现,丈夫的耳朵根都红了。 她只觉得好笑,两人做了三十余年的夫妻,如今孙儿都有了,他竟然还会为了这小小的调侃而脸红。 “你想睡就多睡会儿吧,反正李太医到了,你都得听我的,你敢不听,我就把事情告诉公主,让她来劝你,反正公主的面子比我大。” 陈廷鉴:…… 距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两辆马车停在了陈宅门外。 陈敬宗下了车,转身要扶华阳,华阳却提醒他去后面扶神医李东璧,她这边有朝云、朝月伺候呢。 陈敬宗便去接应李东璧了,年近六十的老神医,连赶十日马车也不容易。 “多谢驸马。” 李东璧笑着道,不过他虽然年纪大了,可他平时很注重强身健体,身子骨比很多年轻人都硬朗,不然也没有力气去各处深山老林采药。 陈廷鉴、孙氏夫妻俩迎了出来,客有内外之分,二老朝华阳点点头,先去招待李东璧了:“李太医,久仰久仰!” “阁老客气了,老夫现在只是草民一个,当不起太医之名。” 孙氏:“在我们心里,您的确不是太医,已经是神医了!” 李东璧笑着摇摇头,目光迅速在孙氏、陈廷鉴脸上过了一遍。 寒暄过后,众人移步到了厅堂说话。 李东璧毕竟是来看病的,提议先为孙氏诊脉。 孙氏看看公主儿媳妇,对李东璧感慨道:“以前亲戚们都夸我命好,年轻时嫁了十九岁的举人才子,一路跟着他去京城做了官夫人,可这两年我才知道,我的命真正好在我竟娶了位公主做儿媳,瞧瞧公主,仙女似的人物,去武当山为民祈福竟然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我三个儿子加起来都没这份孝心!” 李东璧笑着点头。 华阳微微脸红:“娘别这么说,我也是碰巧遇见李太医,临时想到的。” 陈敬宗一本正经道:“公主谦虚了,您待母亲之孝,我们兄弟确实自愧弗如。” 这阴阳怪气,也就李东璧听不出来,顾及礼数,华阳才没有瞪过去。 丫鬟们摆好椅子,李东璧坐到孙氏身边,先询问孙氏平时有哪些不适症状,再开始诊脉。 孙氏确实有些这个年纪妇人的常见问题,需要喝药调理的,李东璧给她开了药方,另外传授了一些养生之法。 孙氏:“多谢您了,您看您大老远过来,先去客房休息休息吧,晌午我们再好好款待您。” 她这么一说,陈廷鉴暗暗松了口气。 华阳有点着急,朝陈敬宗使眼色,这话由他这个儿子开口更合适。 陈敬宗真不想开这个口给老头子当孝子,可真把她惹生气了,又要罚他去睡流云殿。 抿抿唇,陈敬宗对母亲道:“娘,父亲比您还大三岁,说不定也有些潜藏的毛病,烦请李太医给他也看看吧。” 孙氏惊呆了,这老四,莫非在武当山听了什么经,竟把对老头子的孝心给激起来了? 陈廷鉴则是心情复杂,既为老四终于肯孝顺他而触动,又嫌弃老四的这份孝心来的不是时候。 他摸着胡子,彬彬有礼地道:“我身体很好,就不劳烦先生了。” 孙氏也想寻其他时机再张罗此事。 李东璧却坐在刚刚看诊的椅子上,再指指方才孙氏坐着的位置,对陈廷鉴道:“我看阁老面色略显苍白,或许确有隐疾暗藏,还是看看的好。” 陈廷鉴面露迟疑。 华阳反应过来,离开椅子,对二老道:“父亲,娘,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四宜堂了,让驸马在这儿守着吧。” 孙氏:“行,公主快去吧!” 陈廷鉴连儿子也不想留,看向陈敬宗:“这里用不上你,你随公主一道回去。” 陈敬宗眼睛又不瞎,李东璧待老头子的态度,就像啄木鸟发现树干里藏着虫子似的非要啄一啄才行,难道老头子还真有严重的隐疾? 老头子越赶他走,他偏要留下来:“您要看病,我做儿子的擅自离去,岂不是大不孝?这个时候您赶我走,莫非要故意安我一个不孝的骂名?” 陈廷鉴:…… 华阳猜到陈敬宗不会走了,径自离去。 孙氏则怕丈夫反悔似的,公主儿媳一跨出门槛,她就把丈夫按在了李东璧面前的椅子上。 陈廷鉴还在瞪那边的儿子。 李东璧扣住他的手腕,提醒道:“阁老请平心静气。” 面对神医,陈廷鉴严父、阁老的架子都不好摆,只得配合。 李东璧不愧是神医,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看着陈廷鉴问:“阁老是不是……” 陈廷鉴瞥见儿子在那边伸脖子,及时打断道:“烦请先生移步,你我换个地方说话。” 李东璧很尊重患者的隐私,虽然他觉得这边一个是阁老的妻子,一个是阁老的儿子,根本没必要如此。 眼看两人要走,陈敬宗忍不住了:“遮遮掩掩的,到底什么病?” 孙氏将他拉到一旁,示意丈夫先带神医离开,再对儿子道:“不是啥大病,只是说出来有损你爹的面子,他才不想告诉你。” 陈敬宗:“他不告诉我,那您告诉我。” 孙氏拍他:“死心吧,我不会帮你嘲笑你爹的,赶紧给我一边去。” 陈敬宗想了想,嗤道:“有损面子,是不是他年纪大,不行了?” 得亏是亲儿子,自己又年纪一把,孙氏才没有臊红脸,只随手脱掉一只鞋子,抓住儿子的胳膊就开始打。 陈敬宗挨了几下鞋底,确定老母亲不会透露老头子真正病情后,这才溜了。 四宜堂。 华阳虽然知道公爹的隐疾是什么,而且是她做儿媳的不好询问的,可为了证明她什么都不知道,陈敬宗回来后,她还是装作关心的问:“父亲身体如何?” 陈敬宗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方道:“不清楚,老头子拉着李太医单独询问去了。” 华阳继续作戏:“莫非有什么疑难杂症,父亲怕你担心,才不肯叫你知晓?” 陈敬宗:“母亲应该知情,看她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不好跟咱们开口。” 华阳面露惊讶,随即尴尬道:“那我就不问了,总之你多留意吧,这个时候也少气气父亲。” 陈敬宗似笑非笑:“你好像是陈家的女儿,我是入赘过来的女婿。” 华阳瞪他,不想再辩论这个,转身去了内室。 陈敬宗靠在榻上,歪着脑袋瞧着窗外,眼底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春和堂。 陈廷鉴既然已经被李东璧知晓了自己的症状,他也便豁得出去了,按照李东璧的吩咐趴在床上,任由神医检查。 检查过后,李东璧一边洗手,一边神色凝重地道:“阁老这痔,很早就有了吧?” 陈廷鉴背对他更衣,嗯了声。 李东璧:“阁老是文官,久受案牍之劳,有此症也是正常,只是阁老这痔不能再拖了,否则日后发作时将一次比一次严重,甚至卧床不起。” 陈廷鉴也恨这病,果断问:“先生可有根除之法?我曾听人言,这个可以割除。” 李东璧摇摇头:“割除太过冒险,非万不得已时不可用之,何况阁老只小我几岁,若似驸马那般年轻力壮,倒是可以一试。” 陈廷鉴:“那我当如何?” 李东璧:“我有一方,可以用药帮阁老除之,只是需要耗费十日左右,期间阁老要受些苦头,事后也要小心调理一段时间。” 陈廷鉴松了口气:“能除便好,那就有劳先生了,先生可将药方写下来,我派人去买药。” 李东璧点点头。 63 第 63 章 李东璧收齐各种药物后,制成了一种枯痔钉,此乃外用之药,施用十日左右痔便可除,后面还需要调理月余时间。 这十日里,陈廷鉴肯定要承受各种不适。 李东璧先把这些都讲清楚了。 陈廷鉴已经决定要治病了,他不怕用药,只是担心公主儿媳出于关切来询问他的病情。 孙氏一看他沉吟就知道他在惦记什么,遇到这么个好面子的丈夫,她只能配合了。 孙氏去了四宜堂,对华阳道:“公主,老头子的病没有大碍,就是他太固执,不想耽误敬宗的差事,而且你们若一直住在这边,孝宗那里离得远还好说,就怕伯宗有所察觉,也丢下差事跑回来孝敬老头子……” 华阳明白了,笑道:“娘放心,也请您转告父亲安心养病,今日我们就回宁园。” 孙氏蓦地眼圈一红。 她的大儿媳也很孝顺,温柔又体贴,可眼前这位是宫里的公主啊,居然也像亲女儿似的对待她们,叫她如何不感动? “公主,我跟李太医说的那些不是客套话,能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我这辈子真的值了!” 拿帕子擦擦眼角,孙氏说得很大声! 华阳受之有愧。 上辈子公爹病死是天命,可陈伯宗冤死狱中,与弟弟有直接的关系,孙氏也是接连承受了丧夫、丧子的打击才撒手人寰。 换哪个权臣如此对待她可敬可亲的夫家众人,华阳都会利用公主的权威要了对方的命,可那是她的亲弟弟。 华阳会生气弟弟糊涂,却绝不会报复弟弟什么。 这辈子华阳所作的一切,全是出自对陈家众人的同情与补偿,她只是希望好人能有善终,并非她是一个多好的儿媳。 早上陈敬宗已去了卫所,华阳叫丫鬟们收拾东西,离开之前,她见了李东璧一面。 李东璧:“公主可是要询问阁老的病情?” 不是他不肯说,而是阁老交待了他不能外传啊。 华阳笑笑,道:“有您在,我不必打听也很放心,只是阁老肩负重任,还请您在这边多住一段时日,等阁老彻底无忧了再回武当采药,可好?” 李东璧摸着胡子:“公主放心,老夫既然为阁老诊治,自然要有始有终。” 华阳:“那您动身之前,请一定知会我一声,我想为您践行,顺便也有一事与您商量。” 李东璧有些意外,看看对面的公主,同意了。 华阳再与婆母告别,这便乘车离去,她也叫周吉派人去卫所跟陈敬宗说一声,叫他晚上直接回宁园。 然而到了黄昏,只有富贵回来了,说驸马爷担心阁老病情,去了陈家祖宅。 华阳倒也没有太意外。 看陈敬宗对侄子侄女们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与老头子势同水火是真,可毕竟是亲生父亲,又没有多大的仇,哪里就能狠心对生病的父亲不闻不问了。 陈家祖宅,陈廷鉴已经用上了李东璧调制的枯痔钉,晚饭也不能吃,默默地趴在床上承受那份难言之痛。 “老爷、夫人,驸马来了。&ot; 丫鬟们的声音一传进来,陈廷鉴猛地睁开眼睛,立即朝妻子使眼色。 孙氏挺欣慰的:“你总嫌老四不把你这个父亲当回事,瞧瞧,老四多孝顺。” 陈廷鉴:“他分明是想过来看我的笑话!” 孙氏:“他笑你,你也笑他,他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出过丑。” 夫妻俩说话间,陈敬宗已经跟着丫鬟进来了,身上竟然换了身干净的常服,鬓边头发湿着,瞧着也是洗过脸了。 孙氏稀奇道:“公主不在,你居然也这么讲究了?还是知道你爹养病周围要保持干净?” 陈敬宗面无表情道:“公主回去也没跟我打声招呼,早知道她已经在宁园了,我何必白往这边跑。” 陈廷鉴哼了声:“那你该好好反思反思,公主为何不与你打招呼。” 肯定是儿子一直没能讨得公主欢心,公主根本没把儿子当真正的驸马看待。 陈敬宗:“那你是不是也该反思,公主该多看不上你,才会在明知你生病的时候搬出去住,连尽孝的面子活儿都不想装?” 陈廷鉴不屑回答,公主那明明是善解人意,而非不敬不孝。 孙氏:“行了,我带了一天孙辈已经够累了,你们想吵,等我出去再吵,吵一整夜也没人拦着。” 陈廷鉴闭上眼睛。 陈敬宗走到床尾,视线将老头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看着屁/股那里,刚要开口,孙氏一个眼刀飞过来:“闭嘴吧你,你爹已经上药了,需要静养,你过来探望就是尽孝了,赶紧回去休息!” 陈敬宗基本已经猜到了,难言之隐,问题要么出在前面,要么出在后面,看老头子趴着,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什么状元阁老,还不是凡人一个。 他回了四宜堂。 华阳把她身边伺候的都带走了,只留了一个守门婆子,陈敬宗直接去内室睡觉。 床上全是她的气息,扰得他毫无睡意。 翌日黄昏,陈敬宗还是先回了一趟祖宅,也没见老头子,听母亲说老头子没什么大碍,他便大步离去,上马后直接赶向陵州城。 在流云殿沐浴更衣后,陈敬宗来了栖凤殿,见她坐在次间榻上看书,他先去内室走了一圈,发现莲花碗里泡着东西。 心头那些烦躁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折回次间,站在榻边,盯着她一言不发。 那视线仿佛两道火线,烧得华阳全身不自在,放下书,瞪了他一眼:“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陈敬宗:“去了一趟老宅。” 华阳很是诧异,随即问:“父亲的病情,如何了?” 陈敬宗:“已经在治了,只是好得没那么快。” 华阳点点头,多余得也不好打听。 陈敬宗忽然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挂念老头子的病情,茶饭不思什么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有那兴致。” 华阳耳尖一热,垂着眼鄙夷道:“与父亲的病情无关,我只是太了解你,在武当山的时候都要忍不住了,回来能忍?与其让你半夜折腾,不如早如了你的意,还能睡个好觉。” 陈敬宗没再说话。 只是这个夜里,华阳也没能睡个好觉,睡前就不说了,午夜被陈敬宗弄醒那次也不提,清晨天都亮了,陈敬宗竟然又来! 陈敬宗站在床边更衣时,华阳还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身上是他帮忙盖好的被子。 一头凌乱乌黑的发丝被陈敬宗拨到了脑后,露出她醉酒般酡红的脸,睫毛湿漉漉地合在一起。 陈敬宗系好腰带,重新坐了下来。 华阳明明困极,却还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的陈敬宗,穿着绯色的四品官服,与朦胧的晨光一起,映得他面如润玉,只是他的五官过于凌厉,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沉。 华阳忽然察觉到了他的怪异。 以往那般时,陈敬宗的嘴总会不老实,会故意说一些话羞她,可昨晚包括刚刚的陈敬宗都很沉默,只管狠冲蛮干。 “怎么了?”华阳茫然地问,正常情况下,这会儿他该一脸餍足的。 陈敬宗摸摸她的唇角:“没事,我走了,你好好补个觉。” 华阳便瞪了他一眼,他还有脸提。 陈敬宗笑了,抢在她避开前亲了她一口,这才离去。 华阳仔细想想,这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先前素了太久,昨晚才那般急切吧。 陈廷鉴治病期间,陈敬宗每隔一日都会回去一趟,问问情况就走,并不留宿。 十月中旬时,是陈廷鉴最痛苦的时候,人瘦了一圈,也没有力气收拾他的胡子,幸好孙氏心疼丈夫,学他那样帮他打理的井井有条。 痛苦过后便是缓慢的调理,待到十月底的休沐日,三对儿夫妻一起回到祖宅,陈廷鉴已经行动自如了,若非李东璧还在,陈伯宗、陈孝宗都无从知晓他们的父亲竟然生过一场病! “父亲,您究竟染了何疾,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因为自责没能在父亲面前尽孝,陈伯宗破天荒地对父亲语气严厉了一些。 陈孝宗也对母亲说了类似的话,只有陈敬宗,似笑非笑地站在华阳身边。 陈廷鉴瞪眼四子,再训斥两个孝顺儿子:“行了,小病而已,如今都养好了,你们也休要再啰嗦。” 陈伯宗、陈孝宗还是那副懊悔的神色。 李东璧的视线在两兄弟身上过了一圈,觉得他有必要提醒陈阁老一声,将他传授的那套调理之法也教给这两个做文官的儿子,长得俊又如何,那病可不看脸来。 一家人郑重地感谢了李东璧。 李东璧在陈家吃过午宴后,准备告辞了。 华阳单独请他在厅堂说话:“不知您在武当收集完药草,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李东璧笑道:“老夫准备继续游历天下,收集各地药草标本处方,将来编纂成书。” 华阳真心道:“您老的心血之作,必会造福万千百姓,流芳百世。” 李东璧没有谦虚,直言道:“先前公主说有事要与老夫商量,敢问是何事?” 华阳垂下眼睫,心里难受,面上也显出悲戚来:“近年父皇的龙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我想恳请您老去京城小住两三年,万一父皇病情恶化,有您在,我……” 她说不下去了,偏过头。 她是不喜父皇的贪色,也因为幼时无意撞见的那一幕而刻意疏远父皇。 直到父皇突然暴毙,父女再见时已经是阴阳相隔,华阳才开始后悔。 父皇与别的女人如何相处,又与她这个女儿有何关系?父皇再好色,对她这个女儿却没有半点委屈过,她为何要钻牛角尖? 重生之后,华阳一直都很想父皇,只是她没有理由突然回京,再加上陵州这边也有事情要解决,只能等着明年随公爹一家一起动身。 最近公爹治病,眼看着陈敬宗经常往公爹身边跑,华阳就更想自己的父皇了。 可就像她作为儿媳无法关心公爹的痔,她作为女儿,也不方便劝谏父皇少沾女色,劝了也未必管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李东璧回太医院,名医的医嘱父皇总归是要听的。 平复好情绪,华阳重新看向李东璧。 她的眼圈还红着,清澈的眼中也浮动着一层水色。 普通女子这般模样都会让人怜惜,更何况华阳还生得如此美貌。 李东璧心软,可他有自己的编书大业,陵州很近,他来就来了,京城却是太远。 “公主,老夫虽然不在京城,却对皇上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公主应该明白,一个人如果患了病,光医者想为他诊治并没有用,还需要这个人配合医嘱才行。早年老夫还在宫里时,曾经屡次劝谏皇上修身养性,奈何皇上面上答应了,回头还是我行我素,所以老夫就是再去京城,也不过是白跑一趟。” “公主也不用太担心,老夫确实有些医术,在民间赚了些虚名,可宫里太医院汇聚了天下名医,诸位太医们的医术只会胜过老夫,一旦皇上有疾,太医们定会竭尽全力为皇上诊治。” 剩下一句,李东璧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如果景顺帝得了绝症,太医们都治不好,那他去了多半也是回天无力。 华阳抿唇,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就是更信任李东璧。 李东璧苦笑,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老夫志在编书,还请公主成全。” 华阳不想成全,她想抓了李东璧,非要把他带回京城去。 可她也只能想想罢了,又哪里做得来如此强迫之举。 “若哪日您突然想回京城一带,请您务必去见见我。”华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 李东璧笑笑:“老夫记下了。” 他转身离去。 陈廷鉴等人都在院子里等着,一起去送他。 唯独陈敬宗见华阳没有出来,进了厅堂。 华阳偏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异样。 陈敬宗打量她一番,笑道:“你还真像老头子的亲女儿,竟感激李太医感激到了潸然泪下。” 华阳:…… 虽然恼陈敬宗的嘴,陈敬宗却送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 收拾好情绪,她瞪着陈敬宗道:“李太医都要走了,你还不去送送?” 陈敬宗见她又恢复了公主的气势,这才去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家人与贵客。 陈家门外,李东璧最后朝众人拱手,上了马车。 华阳接了神医来,再派周吉亲自护送,尽足礼数。 马车渐渐走远,陈敬宗袖子下的手也攥了又攥。 他可以追上李东璧,问问华阳都跟他说了什么,可她不想告诉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打听。 这事跟睡觉一样,都得她自己愿意了才行。 64 第 64 章 今年除夕,陵州这边竟然下了一场雪。 白天都只是细细密密的雨,天快黑了才变成小小的雪花。 华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公主,年年冬天都要经历几场大雪,去年陵州无雪她还没什么感觉,今年看到这么吝啬的小雪,落到地上居然直接就化成水了,华阳难免失望,一失望也就嫌弃上了,对陈敬宗道:“你们这边的雪真没意思,京城的雪才叫好看,下一夜,第二天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两人刚从主宅那边吃完年夜饭回来,朝云在前面提灯笼,陈敬宗帮华阳撑着伞。 灯光昏黄,她的脸在狐毛斗篷的衬托下倒是越发显白,小嘴儿红红的,轻声抱怨着。 陈敬宗看着她道:“是啊,京城什么东西都好,哪是我们这穷山恶水能比的。” 华阳毫无准备地被他怄了一顿,她只是就事论事比雪而已,怎么就扯到所有东西了? 瞪他一眼,华阳又看了几眼周围的雪,这就进屋去了。 祖宅这边没有搭地龙,内室烧着炭,虽然如此,华阳还是觉得阴冷阴冷的,钻进被窝后就等着陈敬宗快点上来给她取暖,没想到这家伙洗完脚,居然钻进了这个冬天几乎都虚设的另一床被子,还背对她躺着! 华阳一边抱紧丫鬟们提前塞进来的汤婆子,一边纳闷地问他:“今晚谁招惹你了,你却来跟我怄气?” 又是拿话呛她,又是分床睡,分明是生气了! 华阳也不是非要跟陈敬宗睡一个被窝,只是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她就想问清楚。 陈敬宗不说话。 华阳哼了声,也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陈敬宗掀开被子下床了,因为屋里还留着灯,华阳好奇地扭头去看,然后就看见陈敬宗正从莲花碗里捞东西! 华阳咬牙,立即攥紧被子,还用身体压住。 只是陈敬宗随随便便就能撼动整架拔步床,华阳全身的重量也不顶什么用,很快陈敬宗就扯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按着她的腕子就开始亲。 华阳不高兴,也不挣扎,只冷声道:“放手,今晚你得罪我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得罪一位公主还想跟她睡觉? 陈敬宗又亲了两下才停下来,从她颈窝里抬头,黑眸沉沉地看着她。 华阳板着脸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陈敬宗道:“你先得罪我的。” 华阳:“我哪里得罪你了?就因为我说你们这边的雪不好?“ 陈敬宗:“你嘴上嫌弃雪,心里可能在嫌弃我,指桑骂槐。&ot; 华阳: 听说过无理取闹,可也没有这么无理取闹的,故意找茬是不是! “下去!” 陈敬宗倒也没有纠缠,躺到她身后,再把她搂到怀里,像这个冬天的其他晚上,用他的胸膛给她当暖炉。 华阳恼他乱发脾气,不想配合,只是才挪远点就被陈敬宗拉了回去,如此折腾几次,她也懒得费力气了,再说她确实也喜欢这样。 然而一察觉她的妥协,陈敬宗的手就开始不老实,夫妻俩最近又没有什么大过节,今晚冒出来的那点小火气很快也就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消失了,窗外的小雪越来越大,被窝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真正在一起的时候,陈敬宗眼里没了刚刚的阴阳怪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拨开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看得华阳脸都要烧起来了。 “我对京城的雪没什么印象,没你白吧?” 华阳:“闭嘴!&ot; 陈敬宗笑了笑,看她的眼睛:“京城的雪或许比陵州的好,男人怕是不如,不然你为何非要选个陵州汉子做驸马?” 华阳:…… 如果她真是仙女,她一定让陈敬宗变成哑巴! 新年一过,时间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快了起来,转眼就是三月底,桃花盛开。 华阳带着朝云、朝月、珍儿、珠儿从宁园搬回了陈家祖宅。 四月初七公爹、婆母就会除服,再在这边耽搁几日,最迟月中就会动身前往京城。 不仅华阳是这么安排的,俞秀、罗玉燕也都回了祖宅,陈敬宗三兄弟虽然还揽着差事,但新派来的官员马上也该到了,三兄弟还是要回京做官的。 小花园里的牡丹才刚刚长出花骨朵,也不知道他们出发时牡丹会不会开。 前年华阳刚来陵州,恨不得一晚都不想住,就算重生后,华阳也只是练出了心性,不再轻易心浮气躁,对陈家老宅也没有什么感情,如今要离开了,华阳看看这座由陈敬宗亲手收拾出来的小花园,再看看镇子北面的连绵青山,她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有些不舍。 “四婶!” 甜甜软软的声音传过来,华阳回头,看见罗玉燕牵着两岁的女儿婉清走过来了。 去年婉清还是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娃娃,如今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跑了,长了两排小白牙,说话也口齿清晰。 婉清继承了陈孝宗、罗玉燕的好相貌,白白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又是最讨人喜欢的年纪,高高兴兴地朝她跑来,连华阳也忍不住心头一软。 “四婶,花花!” 婉清的小胖手里攥着一朵桃花,热情得递给华阳看。 华阳一手扶住小女娃,一手摸了摸她的头。 罗玉燕挨着她坐下,吩咐乳母抱女儿去一边玩耍,她也看得出来,华阳并没有想抱抱女儿的意思,毕竟是天家公主,不会轻易抱别人家的孩子。 “刚刚我去看过大嫂了,大嫂还在收拾东西。”罗玉燕主动闲聊道,“公主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吧?” 华阳点点头。 罗玉燕轻声叹道:“可算要回去了,在这边都没有相熟的人家可以走动,我都快闷坏了,公主呢,是不是也迫不及待想回宫里看看?” 华阳笑了笑:“那是自然。” 罗玉燕望望北边,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离京城这么远,说出来不怕公主笑话,这几晚我一想到就要见到我爹我娘还有哥哥嫂子们,我都兴奋地睡不着。三爷、大嫂他们亲戚都在这边,咱们家啊,可能只有公主能切身体会我现在的心情。” 华阳与她对视一眼,算是默认。 她也连续好几晚失眠了,控制不住地想,想见到上辈子已经死去的父皇,想扑倒母后怀里好好撒回娇,也想揉揉太子弟弟的脑袋,趁他还没有长得比她高,再捏捏他的脸蛋。 睡不着,她就戳戳陈敬宗,陈敬宗巴不得陪她消磨时间,狠狠纠缠一场,华阳也就困了,一觉到天亮。 只是陈敬宗有使不完的力气,华阳受不了了,这晚她就只靠在陈敬宗怀里说话:“父亲想好要如何安排你二叔了吗?” 东院的陈廷实现在无妻无子,若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老宅,公爹肯定不忍。 陈敬宗:“老头子想带他回京,到了京城再为他安排一门婚事,可他不愿意,非要留在老家种地。” 关于这点,陈敬宗倒是能理解自家二叔的想法。 二叔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那时就与老头子格格不入了,留在祖宅他还能做自己的主,想种地就种地,想四处逛逛就四处逛逛,就算性子软弱镇不住家里的仆人,至少仆人们不敢欺负他管他。真去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还到处都是当官的,二叔肯定不敢随便出门,不出门就得闷在家里,时不时还得被老头子叫去谈心…… 换成陈敬宗,他也要留下来,宁可天天吃素也不要看老头子的脸色。 华阳:“父亲同意吗?” 陈敬宗:“二叔都跪下求他了,哭一顿,再说他还要留在家里看守祖坟,老头子只能同意。” 华阳:“那他以后还成不成亲?” 她有点担心陈廷实再娶一个齐氏那般胆大包天的贪妇进门。 陈敬宗:“已经有人选了,是老太太生前身边的一个丫鬟,三十多岁,读过书也明事理,从齐氏走后就去东院照顾二叔了。听母亲的意思,咱们动身前,会把二叔的喜事办了,父亲也会留下几个可靠的人手,以防老家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华阳惊讶道:“让他娶一个丫鬟,你二叔能同意?” 陈敬宗嗤道:“是他自己非要娶的。” 老头子是个好哥哥,心疼弟弟没了妻子儿子,怕弟弟寂寞憋出病来,早早就安排了合适的女子过去照顾。 再老实懦弱的男人,那地方也安分不了,可能早就成事了。 本来当通房也行,二叔非要娶为妻子,那丫鬟又安于本分,老头子大概也怕娶别的女子出事,干脆随了二叔。 华阳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有点恶心。 这世道,男人总是要求女子为丈夫守寡以证明女子的忠贞,可轮到男子丧妻,总是急慌慌娶新妇过门,不方便娶也要先收房,仿佛没有女人他们就活不成似的。 她推开陈敬宗,让他去睡隔壁被窝。 陈敬宗不动:“你恶心他,与我何干?” 华阳:“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 陈敬宗:“我就不一样,就算哪天你……休了我,我也不会找别人。” 华阳:“说说当然简单,就你那贪劲儿,可能前脚才出公主府,眼睛已经黏在哪个白脸姑娘身上了。” 陈敬宗:“那个姑娘肯定是你,所以你最好别休我,你敢休,我这种贪人就敢半夜翻进公主府,逼着你给我。” 华阳:…… 她试着想象那情形,然后就发现,陈敬宗好像真能干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拨开他乱动的手,华阳冷笑问:“若我先你一步没了,你成了鳏夫,又如何?” 她倒要听听,他还能扯出什么花来。 陈敬宗想了想,笑道:“那得看你了,你若还想跟我做夫妻,只要你的魂来找我,我便不介意给你采阳……” 华阳直接拿被子堵住了他的嘴! 65 第 65 章 陈廷鉴除丧后,花三日功夫招待了一些当地官员亲友,然后就操持了弟弟陈廷实的婚事。 陈廷实已经这把岁数了,娶的也不是名门贵女,婚事并没有大办。 大婚第二天,陈廷实携新妻方氏来给兄嫂敬茶,在一旁观礼的华阳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陈敬宗的新二婶。 方氏三十六岁了,以前是个孤儿,被陈家老太太收养,半是养女半是丫鬟的情分。方氏姿色平平,到了出嫁的年纪她舍不得老太太,甘愿终生不嫁一直伺候老太太。等老太太死了,陈廷鉴回来后,问方氏有何打算,方氏没有去处,希望能留在陈家,照料老太太的院子。 方氏长得中规中矩,性子也如此,没有什么大聪明,也算不得蠢笨。 齐氏、陈继宗的恶行败露后,陈廷鉴将老宅原来的奴仆几乎全换了一遍,后来他安排方氏去照顾弟弟,考虑的也是方氏伺候老太太那么久,与弟弟十分熟悉了,弟弟孤单寂寞时,方氏还能跟弟弟一起回忆回忆老太太的生平,他是真没想到弟弟居然会看上这个年纪、姿色的方氏。 陈廷实跟哥哥说了心里话:“我都这个年纪了,再娶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人家愿意嫁,我也没那个脸,娶方氏,就是为了以后有个伴,如果还能生个一儿半女,那是我的福气,生不出也没关系,我这么蠢,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养孩子,没有反而省心。” 那一身的丧气,看得陈廷鉴又是生气,又是酸涩,当然什么都应了弟弟。 解决了弟弟的婚事,陈廷鉴对已经待了两年的祖宅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朝廷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他迫不及待要回京施展拳脚。 四月十五,一家人正式启程返京。 镇上的百姓们跟着车队送了很久很久,经过陵州城时,城内官员、大户以及百姓们也都涌出来相送。 有个因为家里园子修的太好便被湘王设计夺去的高姓大户,因为公主状告湘王,湘王一倒,他也拿回了自己的园子,因此心中对公主十分感激。听闻公主喜欢牡丹,这高姓大户特意高价购得一盘牡丹珍品“白雪塔”,亲自捧来,跪在道边,要献给公主。 别的礼也就罢了,听说有人要献她牡丹,华阳有些意动。 朝云、朝月都在车里伺候主子,心领神会,吩咐车夫停车。 马车一停,骑马跟在旁边的陈敬宗便凑到窗边。 朝云挑开半边帘子,华阳的视线越过陈敬宗,落到了高姓大户手中的牡丹花上。 此时正值牡丹花季,那盆白雪塔虽然年份不大,开得倒是好,翠绿的枝叶中已经开了五朵海碗碗口大的花朵,纤尘不染的雪白花瓣在阳光下随着清风颤颤巍巍的,娇嫩惹人怜爱。 华阳朝陈敬宗使个眼色。 陈敬宗便跳下马,走过去,对那大户道:“你这花养得好,公主收下了。” 高姓大户喜出望外,那样子,倒好像捡了银子似的。 他不敢往车窗里面看,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的白釉粉彩花盆递给驸马爷。 陈敬宗接过来,牡丹花轻轻摇曳,白白的两朵大牡丹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晃过。 陈敬宗是个粗人,以前没觉得那些花花草草有何稀奇,这一刻倒是体会到了白牡丹的美,又香又白的,像她。 车门前面,朝云挑着帘子,朝月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盆,趁机塞了驸马爷一张银票。 陈敬宗随意一看,竟是张百两面额,赏的也自然是高姓大户。 他暗暗牙疼,得亏华阳自己就是公主,不然光靠他那点俸禄,还真养不起她。 帘子放下的一瞬,华阳还在路边的人群里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辈子此时早已被湘王害死的陵原县君。 阳光明媚,陵原县君一袭素淡衣裙,面带温柔笑容站在那里。 华阳遥遥地朝她点点头,心情比刚刚收到牡丹更轻盈了几分。 当年华阳他们南下陵州,路上就用了两个月,这次北上回京,依然也是差不多的速度,抵达距离京城最近的驿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那盆白牡丹的花早谢了,只剩绿生生的枝叶,尽管如此,每次停宿,朝云、朝月还是会将这盆花搬到公主的房间,该浇水浇水,该擦叶子擦叶子。 车队入住驿站需要时间安顿,陈敬宗更是与周吉一起,将驿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以免藏有身份不明之人。 等陈敬宗巡视完毕回来,就见华阳已经沐浴过了,披散着一头尚未干透的乌黑长发坐在桌子旁,正认认真真地亲自擦拭着牡丹的叶片。白嫩嫩一张美人面掩映在绿叶之后,好似那枝叶里重新开出了一朵白牡丹。 她原本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瞥见陈敬宗,才停了声,可她神色轻松、目光愉悦,显然心情正好。 陈敬宗便吩咐正要出去的朝云:“准备莲花碗。” 朝云脸一红,低头退下。 一心收拾花草的华阳脸也红了几分,瞪他道:“还在外面,你少胡来。” 陈敬宗在她旁边坐下,喝过茶水,才道:“前面两个月我都没张罗,今晚是在外面过的最后一夜,咱们又单独占了一个小院,你应我一次又如何?” 华阳只看手里的叶子:“你也说了最后一夜,两个月都忍了,再忍一晚又何妨?” 陈敬宗:“我是觉得,明天进了宫,你大概会在宫里住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出来。” 华阳:…… 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她跟着夫家在外面住了两年多,别说回宫住半个月,就是住半年,陈家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华阳就随陈敬宗准备去了,夜幕一降临,她先躺到床上睡觉。 陈敬宗陪她睡,到了半夜,他自然而然地醒来,捞出东西就来抱华阳。 驿站的床早已有了年头,吱嘎吱嘎地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塌,华阳可不想与自己的驸马闹出这等可能会被记入野史的荒诞笑话,无奈之下,终于肯同意陈敬宗早已肖想多次的那个法子。 窗边有张小桌,桌沿原本与墙壁隔了一掌左右的距离,被华阳一撑,没多久就挨上了墙。 桌子是再也动不了了,桌上的牡丹花盆却沿着桌面朝墙那边一下一下地滑了过去,在夜晚呈现墨绿色的牡丹叶子微微地震动着,看得华阳以后可能再也无法面对这盆牡丹。 当华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陈敬宗拨开她耳边的散发,亲了一口。 “早点出宫,别让我等太久。” 清晨天一亮,众人用过早饭就重新登车了。 华阳很困,幸好她的马车足够宽敞,她懒懒地躺在榻上,补了一个多时辰的眠。 当京城厚重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可望,陈敬宗在外面敲了敲窗:“再有两刻钟进城。” 朝云、朝月忙把公主唤醒,一个打湿巾子帮公主净面,一个迅速准备好珠宝首饰。 这边刚打扮好,陈敬宗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城门下有太子仪仗。” 朝云笑道:“公主离开这么久,太子殿下一定想坏了。” 华阳照照镜子,确定自己只有左脸压出一道浅浅的睡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便一心等着姐弟重逢。 车队来到城门下,为首的公主车驾最先停车。 马车未停稳,陈敬宗已经下了马,朝迫不及待往这边跑来的尊贵少年郎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脚步微顿。 他自然见过陈敬宗,然而因为姐姐成亲没多久就跟着陈家众人去了陵州,导致太子也只见过这姐夫屈指可数的几次。 两年多过去,太子都快把驸马爷的样子忘光了。 而此时站在他对面的男人,穿着绛红色绣麒麟补子的驸马公服,面容英俊身形挺拔,纵使弯腰做臣服之姿,依然令人觉得他气宇轩昂。 无论男女,长得好看都会占些便宜,纵使太子对自己的先生陈阁老心存不满,面对这样的姐夫,他暂且也生不出什么嫌恶情绪。 “驸马免礼。”太子淡淡道,视线已经瞥向停下来的马车。 朝云、朝月先跳了下来,摆好凳子再一起搀扶着公主下车。 华阳一露面,太子脸上的冷淡就不见了,嘴角翘起来,眼睛也亮晶晶地望着姐姐。 华阳的目光亦早早定在了弟弟脸上。 今年的弟弟才十二岁,也算是个少年郎了,然个子仍矮了她半头,被不远处的陈敬宗一衬,更是孩子模样。 华阳一下车,便走过去,将弟弟拉到了怀里。 陈敬宗脸色微变,再看太子,露出来的两只耳朵都红了。 “两年不见,弟弟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松开弟弟后,华阳扶着弟弟的肩膀,上下仔细端详道。 太子不由地挺起胸膛,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姐姐。 从太子开始记事起,他便知道姐姐是皇宫里最美的人,哪怕姐弟俩天天见面,太子也会经常被姐姐的美貌打动,只觉得父皇再宠爱姐姐都是应该的,等他将来做了皇帝,也会继续像父皇那样宠着姐姐,让姐姐衣食无忧,谁敢惹姐姐生气,他必然会替姐姐做主。 然而两年多不见,太子发现姐姐变得更美了,梳着他还是不太习惯的新妇发髻,那脸庞却娇艳胜过牡丹,眼眸清澈明亮,宫里最亮的黑珍珠在姐姐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姐姐,姐姐好像瘦了。” 太子有些笨拙地道。 其实他是想夸姐姐更美了,但这种话略显轻浮,可又必须说点什么,太子只好胡诌了一句。 华阳笑,上辈子她回京时的确是憔悴了不少,这辈子却绝对没有那个问题,尤其是她刚刚还照过镜子,那气色比涂了胭脂还好。 “明明是胖了,就你嘴甜。”华阳趁机捏了捏弟弟的脸蛋,当然,她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后面正快步赶来的公爹等人。 太子脸更红了,从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抗拒被人捏脸,只有姐姐可以捏一捏。 华阳捏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往旁边让开一步。 “臣陈廷鉴见过太子殿下。” 陈廷鉴率领妻儿家小,郑重行礼道。 太子抿唇,看眼姐姐,他换出笑容,走过去亲自扶起陈廷鉴:“先生免礼,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后特意派我来城外迎接先生。” 陈廷鉴忙又朝宫里的方向拜谢帝后的恩典。 太子不想陪陈家众人唠叨,虚礼过后马上道:“先生请登车吧,父皇已经在宫里等候多时。” 陈廷鉴恭敬道:“请殿下、公主先。” 太子点点头,拉着姐姐的手去了他的太子车驾。 华阳随着弟弟往前走时,余光瞥见旁边的陈敬宗,这家伙穿着公服显得十分正经,也没有多看她什么,任谁也想不到昨夜他有多孟浪。 太子的车中摆了冰鼎,还备了新鲜可口的瓜果。 “姐姐累了吧?” 少了外人,太子自在多了,见姐姐脸颊红润,当姐姐热了,主动拿起扇子帮忙扇风。 华阳笑道:“还好,只是刚刚晒了会儿太阳,你呢,在这边等多久了?” 太子:“半个时辰吧,母后怕我接空了,早早把我撵出来了,哼,要不是姐姐也在,我才不想出来挨晒。” 如果说华阳对公爹的敬重有一大半是因为重生前亲眼见证了公爹立下的功绩,那么母后对公爹的敬重与赏识,才是因为真正的识人之明,否则母后也不会撮合她与陈敬宗。 母后一直要弟弟谨记公爹的教诲,要弟弟像普通弟子那般尊敬公爹,包括这次公爹回京,母后也派了弟弟出城迎接。 华阳耳濡目染久了,竟觉得这是应该的,弟弟也不该抱怨什么。 可是现在,再听到弟弟的抱怨,华阳忽然心生警惕。 是不是正因为所有人都要弟弟敬着公爹,弟弟心里不愿意,又必须忍着,久而久之就忍成了怨? 就像她上辈子嫁陈敬宗,她不喜欢那个粗俗的男人,每次私底下对母后抱怨,母后也只会劝她多去了解陈敬宗的好,她听了心烦,越烦就越不待见陈敬宗,甚至还减少了进宫去看母后的次数。 那时候她是孩子心性,眼前的弟弟,更是真正的少年郎。 甭管道理不道理的,是人总有喜好,逆着这份喜好来,心情能好? 普通孩子也就罢了,弟弟以后可是要做皇帝的,他此时记恨谁,将来就有报复回去的能力。 想通这点,华阳没有像母亲那般劝说弟弟要真心敬重公爹,而是又抱了弟弟一下,高兴道:“你这么想姐姐,就不枉我在陵州时也天天惦记着你。” 一提陵州,太子来了精神:“姐姐,你给我讲讲湘王的事吧,那混账到底有没有欺负到你?” 华阳笑了笑,开始给弟弟讲故事。 66 第 66 章 进城之后,陈家的车队分成了两路,孙氏、陈伯宗等人先回陈宅,陈廷鉴、陈敬宗父子俩还得去趟皇宫。 陈廷鉴这般是因为他乃朝廷重臣、内阁阁老,陈敬宗则是因为他的驸马身份,得陪公主去拜见皇家的岳父岳母。 华阳与太子同车,陈敬宗只好骑马跟在老头子的马车旁。 车内,陈廷鉴悄悄挑开帘子,视线在外面的儿子身上过了好几遍,总算这儿子长了副好皮囊,带到帝后面前不算太寒碜。 对于这门婚事,陈廷鉴觉得戚皇后太过谨慎了,他既是太子的先生,又是臣子,就算戚皇后不把公主嫁过来,他肯定也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哪怕皇上要废太子,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们这些大臣也会拼命劝阻。 奈何戚皇后非要与他结儿女亲家,陈廷鉴再推脱反而要惹戚皇后怀疑了,只好硬着头皮让老四去给公主相看。 对公主,陈廷鉴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很清楚,那日公主只是被儿子的皮囊骗了,假若公主有机会提前与儿子熟悉几日,知晓了儿子的臭脾气,公主绝不会点头。戚皇后疼爱女儿,只要公主不同意,戚皇后便会打消这个念头。 陈廷鉴也曾寄希望于儿子,他想着,儿子自己不愿意当驸马,那么只要儿子在帝后公主面前稍微展露本性,举止略有失仪,应该就能淡了戚皇后与公主的心思,哪又想到那日儿子竟一反常态,言行举止处处都挑不出错呢! 这混球,嘴里嚷嚷着不愿意,知晓自己可以娶公主,心里可能早就乐开了花! 陈敬宗忽然有所察觉,朝车窗看来。 陈廷鉴低哼一声,放下帘子。 两刻钟后,一行人来到了皇城外。 这里就必须下车步行了,太子也不能例外。 华阳下车后,朝公爹、陈敬宗点点头,便牵着弟弟走在前面。 陈家父子俩保持一定距离跟着,陈廷鉴低声嘱咐儿子:“等会儿见到皇上、娘娘,问你话你便答,没问你就老老实实闭嘴,休要在家里那般口没遮拦。” 陈敬宗淡淡道:“我都做了两年多的驸马了,还需要您教这个?” 陈廷鉴脸色更沉了,这两年都是在陵州那边过的,地方官员处处都敬着儿子,所以他更担心儿子在外面无法无天,到了京城也不知道收敛。 帝后都在乾清宫。 同样是盼女心切,景顺帝比戚皇后还稳不住,一会儿在椅子上坐着,一会儿就负手在大殿门口转悠一圈。 戚皇后笑他:“皇上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只有华阳这一个孩子呢,所以如此稀罕。” 景顺帝望着外面道:“朕虽然有四个孩子,可华阳还是第一个离朕这么远的,一分开就是两年半。” 戚皇后想到了林贵妃所生的豫王,豫王二十岁大婚,同年就藩洛阳,至今已经有四年没回京城了。 当然,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提醒景顺帝就是。 “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皇城外了!” “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了乾清宫外!” 传话太监随时报着消息,终于,戚皇后也站了起来,来到景顺帝旁边,夫妻俩并肩守在门口。 华阳熟门熟路地往乾清宫走,绕过游廊拐角,她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外的父母。 年过五旬的父皇,头戴金冠,穿一身赭红色的纹龙常服,烈阳之下,父皇正殷切地望着这边。 华阳忽然就湿了眼眶。 她松开弟弟的手,穿过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的游廊,哭着扑进父皇的怀中。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陈家媳妇,她只是一个曾经失去父亲的女儿。 景顺帝完全愣住了,除了本能地张开手臂抱住女儿,他脸上是一片茫然,甚至还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的戚皇后。 有多少年女儿都没有这么跟他亲昵过了? 回过神后,景顺帝下意识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急着问道:“盘盘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想到这里,景顺帝幽幽地看了眼还在走廊里的陈家父子。 华阳摇摇头,哽咽道:“女儿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想您跟母后。” 景顺帝松了口气,他料想陈家父子也没有这个胆子。 “好了,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戚皇后笑着道。 华阳闻言,有些不舍地松开父皇,再去靠到母后怀里。 戚皇后也忍不住多抱了一会儿。 这时,陈廷鉴、陈敬宗也跟着太子走过来了,齐齐行礼。 景顺帝叫他们免礼,笑着端详陈廷鉴一番,说了些劝勉陈廷鉴节哀、以后继续为他分忧的话。 陈廷鉴:“承蒙皇上倚重仍委臣以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竭力辅佐皇上。” 景顺帝点点头,再看陈敬宗,夸道:“卢达给朕的折子里将你在卫所做的事都如实禀报了一遍,不错,是陈阁老教出来的好儿子,也是朕的好女婿,各地卫所军官若都如你这般奉行太/祖他老人家定下的养兵、练兵之策,百万将士皆是精锐,朕又何患边境不安。” 陈敬宗恭声道:“全靠皇上、娘娘在宫里为臣撑腰,陵州卫的官兵才肯听臣指令,臣万万不敢居功。” 华阳已经擦干眼泪站在母后身边了,看着陈敬宗这谦逊有礼的姿态,还真是不习惯。 可他长得好,一旦正经起来,那丰姿似乎也不逊色上面的两个哥哥。 众人移步到里面说话。 太子坐在景顺帝身边,华阳坐在戚皇后身边,陈家父子俩也赐了座,摆在景顺帝左下首。 华阳安静地听着父皇、母后与公爹说话,视线几次扫过陈敬宗,那家伙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她暗暗好笑,一抬头,却见母后笑盈盈地瞧着她,似乎看透了什么。 华阳顿时不再往陈敬宗那边瞧了。 君臣叙旧完毕,景顺帝看看坐在妻子那边的女儿,对陈家父子道:“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且回去好好休息吧,后日再进宫当差,华阳与朕分离太久,朕且留她在宫里小住一段时日。” 陈廷鉴躬身道:“理当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娘娘与两位殿下共享天伦了。” 景顺帝点点头。 华阳起身道:“父亲慢走,儿媳就不多送了。” 陈廷鉴再度行礼,然后带着儿子告退。 当殿内只剩一家四口,华阳又跑到景顺帝这边,细细端详着道:“父皇好像瘦了,怎么,女儿不在,您就没有好好爱惜龙体吗?” 景顺帝身形的确偏瘦,再加上平时沉湎女色有些虚,脸上也带着一种病中似的苍白,但他今日见到女儿欢喜,眼中倒是很有精神。 景顺帝也把女儿的询问当成了单纯的孝顺,笑道:“无碍,现在盘盘回来了,父皇心情好,加加餐就胖起来了。” 华阳露出满意的神情。 景顺帝叫女儿在旁边坐下,仔细打听女儿在陵州那边的生活。 华阳挑印象深刻的公事、私事都说了些,譬如陈廷鉴率领镇上百姓避洪、陵州百姓争着来她这里状告湘王,譬如她带着侍卫们去游了洞庭湖,还叫上陈敬宗去了一趟武当山,包括巧遇名医李东璧的事。 提到李东璧,免不得就提到了陈廷鉴的病。 戚皇后惊道:“陈阁老患的什么病?” 华阳委婉道:“具体病情婆母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是公爹怕我们担心,连驸马也不太清楚,只是他老人家卧床休养了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后来才慢慢恢复如常。听李太医的意思,幸好公爹治的及时,若继续耽搁下去,不出五年,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景顺帝、戚皇后脸色都是大变,景顺帝还懊恼道:“若早知此事,朕刚刚该多关心陈阁老一些。” 戚皇后想了想,道:“等盘盘出宫时,皇上赏赐一些补药,叫盘盘给阁老带过去吧。” 景顺帝深以为然。 华阳不着痕迹地观察弟弟。 十二岁的太子还没有经历过亲朋的逝去,刚刚听姐姐说陈阁老竟然得了那么严重的病,他心中也是一紧。 他是不喜陈阁老,还盼望过陈阁老出些丑,可他从未想过要陈阁老去死。 内心深处,太子明白陈阁老对他严厉也是为了他好,他也记得,有一次他生病,病得并不是特别严重,母后让他坚持读书,大伴端了药来,他故意嫌烫拖延不喝,最后还是陈阁老走过来,端起药碗亲自喂他。老头子的胡子长得飘逸,吹药的神情也还算温柔,至少,父皇都没怎么喂过他。 太子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清俊的眉眼间流露出的是惦念。 华阳心里一软,她就知道,弟弟绝非什么大恶人,上辈子究竟是什么促使弟弟那么恨陈家,她可能没有机会知道了,但这辈子,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弟弟与公爹彼此亲厚、君臣融洽。 皇家四口共用了午饭,饭后,戚皇后丢下丈夫与儿子,牵着女儿去她的凤仪宫歇晌。 华阳想要沐浴。 宫女们备好水,戚皇后跟着女儿一起走了进去,小时候女儿沐浴,她也经常坐在旁边陪着,也会亲手帮女儿洗头梳头。 华阳本来没觉得什么,将要更衣时,昨晚的一幕幕忽然闯进脑海。 陈敬宗那家伙,狗似的,哪都喜欢啃。 她脸一红,借着屏风的掩饰小声道:“娘,我都这么大了,您还是让我自己洗吧。” 薄纱的屏风挡不住她羞红的脸,戚皇后一看就明白了。 本来还想问问女儿与驸马相处如何,现在也不用问了,至少最近这几晚,女儿与驸马肯定亲热过,否则女儿也不必担心被她瞧见什么痕迹。 “好,那娘出去等你。” 67 第 67 章 说是歇晌,华阳根本睡不着,与戚皇后躺在一张床上,她一会儿赖在戚皇后怀里说话,一会儿躺到一边真的要睡觉了,结果没多久又转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都是笑。 戚皇后无奈道:“你啊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华阳:“我本来就是您的孩子。” 在外面她是公主,人人都敬她怕她,华阳享受那种感觉,可她也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公主的威仪,譬如她明明想去陈家祖宅后面的小溪里趟水,却还得摆出没有兴趣的模样,被陈敬宗“强迫”了再顺势玩一会儿。只有到了父皇母后身边,她才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担心损了威仪。 戚皇后摸了摸女儿凌乱的长发,还是问了下:“你与驸马,感情如何?这一去就是两年,他可曾叫你受过什么委屈?” 陈家其他人她都放心,毕竟女儿不需要日日夜夜跟他们打交道,只有陈敬宗,作为女儿的枕边人,夫妻俩最容易生矛盾。 戚皇后还记得女儿新婚不久,回宫对她提起陈敬宗时,眼中难以掩饰的怨气。 华阳仔细想了想,陈敬宗的确经常惹她生气,但要说刻意委屈他,陈敬宗还真没有做过什么。 他会乖乖地睡在地平给她挡虫子,会在只能吃素地时候偷偷去给她买肉,更会在洪水来临时心甘情愿地背她上山。 “没有,他哪敢委屈我。”华阳把玩着一缕发丝道,神情透出几分得意。 戚皇后笑了:“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有的驸马畏惧皇权不敢打骂公主,心里可能已经打骂过无数次了,归根结底,还是看他对公主是否有情有意。” 华阳沉默了。 情意这东西,好像都是文人雅士会谈的,或是写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或是寄情于诗于画,琴声笛声也都可以用来诉说衷肠。像陈敬宗,对她好是好,可没有说过一次甜言蜜语,荤话倒是说了一箩筐,至于他说过的什么哪怕被她休了也不会去碰别的女人、哪怕她死了也愿意跟她做一对儿鬼夫妻,都是床上的鬼扯,华阳可没往心里去。 华阳非常肯定陈敬宗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但这是男欢女爱的欲,等于情意吗? 华阳更倾向于相信,哪天两人真的分开了,只要往陈敬宗屋里塞个花容雪肤的美人,陈敬宗就会扑上去。 当然,两人没分开,陈敬宗得了她这样的公主,自然看不上旁人。 “我不在乎他想不想,只要他不敢就行了。”华阳不甚在意地道。 戚皇后探究地看着女儿:“那你呢,喜欢驸马吗?” 华阳:“说不上多喜欢,看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不顺眼了。” 她对陈敬宗的感情,更像一种满意,好像只要她有什么需要,譬如她需要有人背着,需要陈敬宗去湘王府演戏,陈敬宗都会自觉地来满足她,大事上也从来没有叫她失望过。华阳满意了,夜里陈敬宗再来求欢,除非华阳当天真的挑不起兴致,她也就愿意给他,毕竟那事两人都快活。 看着女儿花朵似的明艳脸庞,戚皇后柔柔一笑。 像这种父母安排的婚事,女儿能看陈敬宗顺眼,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总胜过明明不顺眼还必须同床共枕。 华阳毕竟坐了一路的车,说着说着困意终于来袭,沉沉睡去。 戚皇后转个身,仰面躺着。 看到还算新嫁娘的女儿,戚皇后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生来美貌,家境也还不错,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时,也曾盼望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可她作为秀女进了宫,成了景顺帝的女人。 景顺帝对她十分宠爱,但一个帝王的宠爱也就那样,他可以昨晚还陪她缠绵,第二晚就去别的妃嫔那边通宵达旦。 戚皇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对景顺帝生出什么情意,就被帝王的多情冻住了心,到如今景顺帝都五十多了,戚皇后更是巴不得景顺帝别来她这边过夜。 与她比,女儿要舒心多了,陈敬宗年轻、英俊、强壮、正直,最重要的,陈敬宗乃至整个陈家,都不敢公然得罪女儿。 所以她还是喜欢做皇后的,至少后位给了她保护儿子的权势,也让她的女儿可以在夫家如鱼得水。 得了这些实惠,那虚无缥缈的情爱,不要也罢。 华阳睡了一个舒适无比的午觉,醒来就得知弟弟已经结束了下午的课业,早早来这边等她了。 华阳赶紧起床打扮,神清气爽地出去了。 “母后,姐姐很久没回来了,我想带她去逛御花园。”太子正色请示道。 戚皇后笑道:“去吧,别耽误太久,最多半个时辰,你们父皇该过来用晚饭了。” 姐弟俩点点头,携着手离去。 戚皇后看着姐弟俩的手,微微摇头,儿子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管教,可被姐姐牵着手,他就不装大人了。 太子想跟姐姐聊的,自然与戚皇后想跟女儿聊的不一样。 姐弟俩来到一座临湖的凉亭中,华阳像个说书先生般,给弟弟讲了她在陵州的许多趣事。 太子对两千多里地外的陵州、洞庭湖、武当山等等充满了向往,他也想出去游山玩水,也想亲手抓个地方贪官惩恶扬善。 华阳吃片瓜果,语气随意地道:“你是咱们朝唯一的太子,为了你的安危,父皇母后肯定不放心让你出宫,你暂且是不能去远处游山玩水了,可你想惩恶扬善还不容易,先学好为君之道,将来全天下的百姓都指望让父皇、让你帮他们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呢。” 她顺着弟弟的话往正事上拐,太子也就不自觉地将注意力往正事上偏了偏,好奇问:“地方百姓,过得真有那么惨?” 这个问题,换成上辈子的华阳可能还真不了解,这辈子她亲耳听到了陵州百姓对湘王的状告,也从陈敬宗那里了解到卫所里面的情形,自然能 详细地为弟弟一一道来。 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有这个年纪的任性冲动,也有身为储君对朝廷大事的关心与思量。 整个天下都是未来他将要继承的家业,哪个太子不想继承国富兵强,哪个太子又想继承一窝贪官泥兵? 如果百姓受的苦还不能让他感同身受,听说卫所里的兵竟然很多都饿成了皮包骨,武器也都破破烂烂的,太子就气坏了:“幸好驸马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不然陵州卫还要继续烂下去,朝廷下拨的军饷都进了那些贪官的肚子,回头却只能派出一群滥竽充数的弱兵!” 华阳安慰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你就别生气了,记住地方卫所可能会出现哪些问题,将来不被军官的花言巧语骗了就是。哼,姐姐出门走这一趟算是明白了,有的官员给父皇递折子时态度那叫一个恭敬,私底下却欺负父皇离得远,根本没把朝廷当回事,包括湘王,若非姐姐那天出游带够了侍卫,说不定就被湘王强掳去了!” 说到这里,华阳咬牙切齿,又一副被湘王恶心到了的神色:“男人一旦好色,就没一个好东西!” 太子刚要点头,忽地心中一惊,四处看了看,再朝姐姐使眼色。 华阳才反应过来似的,脑袋靠近弟弟,皱眉问:“我不在京里这段时间,父皇还,那样呢?” 太子也是一脸愁闷相。 父皇待他算宽和的,就是心思大半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有时候明明在陪他说话,哪个妃嫔一装病,就能把父皇勾走。 母后没有乱七八糟的男人女人,除了关心姐姐,几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他身上,只是母后又过于严厉,管得他太紧。 太子都说不清他到底更喜欢父皇多些还是母后多一些。 好在,他还有个亲姐姐,姐姐既有父皇母后温柔的一面,又会陪他玩乐,所以太子最喜欢姐姐。 华阳趁机给弟弟上了一小课:“既然你也觉得父皇这样不好,等你大了,可万万不能被后宫勾走了魂,别的不提,对身体不好,姐姐还指望你给姐姐撑一辈子的腰呢,最好姐姐都走了,你依然硬硬朗朗的,七八十岁也像三四十岁的年轻人。” 太子嗤道:“怎么可能,人总归是要老的。” 华阳:“普通人老的快,习武能强身健体,就说我遇见的李太医,他都快六十了,还能背着药篓漫山遍野的采药,姐姐倒是年轻,爬天柱峰都得驸马背上去,可见身体好不好跟年纪没有太大关系。” 太子惊讶道:“驸马背着你还能爬天柱峰?” 华阳笑笑,跟他说悄悄话:“驸马最大的优点就是身体强壮,有次我们爬一座百丈高的山峰去看日出,驸马一口气把我背到了山顶,虽然喘的很厉害,可也远超过常人了。” 太子的脑海便浮现出陈敬宗高大挺拔的身影。 太子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他也有武课,只是他嫌练武辛苦,不肯用心,父皇没有强求,母后更在乎他好好读书,在习武方面也没有过多干涉。 但是现在,太子由衷地对习武产生了兴趣,因为他也想变得驸马那般强壮,也想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爬武当山。 “对了,陈阁老身体如何?”太子忽然问。 华阳想了想,道:“自从李太医为他治好了病,瞧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了,不过陈阁老是文官,跟驸马不一样,那次避洪,驸马背我上山如履平地,陈阁老是被下人搀扶着上去的,驸马的两个哥哥亦自顾不暇,颇为狼狈。可见文官武官各有长短,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屈指可数。” 太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等着吧,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姐姐口中屈指可数的文武双全好男儿之一。 姐弟俩久别重逢,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还是身边的宫人们提醒他们该回凤仪宫了。 吃过晚饭,华阳终于有空将她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家人。 白天她在凤仪宫歇晌,现在天黑了,华阳带着朝云回了她出嫁前居住的栖凤殿。 这是父皇为她赐的殿名,所以京城里的公主府、宁园的住处也都沿用了这三字。 栖凤殿一如她出嫁前的样子,只是当华阳重新躺在熟悉的床上,却再也无法像昔日的小公主那般无忧无虑地入睡。 父皇可以轮流着去宠幸后宫美人,母后更关心大事与弟弟,弟弟现在要读书,将来大婚了也会有后妃儿女。 就算她可以回宫居住,对这皇宫而言,她也会渐渐变成一个看起来很是多余的人。 而真正能长长久久陪在她身边,与她共同组成一个家的,似乎只有她的驸马。 陈家。 陈敬宗与华阳的院子便叫四宜堂,只是京城的陈宅是御赐的大宅子,四宜堂也是一座三进宅院,宽敞多了。 离开京城前,陈敬宗住在前院,华阳住在后面。 现在华阳人在宫里,陈敬宗单独用过晚饭后,想了想,沐浴更衣,还是往后院来了。 这边守着华阳的另外两个大丫鬟,一个叫朝露、一个叫朝岚。 朝露、朝岚并不知道公主与驸马的感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她们对夫妻俩相处的印象,还停留在驸马桀骜不驯、公主处处嫌弃的时候。 公主不在驸马还要过来,两个大丫鬟都面露警惕。 “退下吧,不用你们伺候。” 陈敬宗站在那座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的拔步床前,背对着两个丫鬟道。 朝露、朝岚互视一眼,到底还是给了驸马爷面子,低头退出了这间原本该独属于公主的地盘。 陈敬宗脱下外袍,坐在床上。 床间早没了她的气息,他却好像看见她坐在旁边,嫌弃又警惕地看着他。 那时候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愿意。 再回味一番客栈那晚,陈敬宗心平气和地躺了下来。 68 第 68 章 华阳回宫第二日,宫外便陆续有皇亲国戚进宫来瞧她了。 第一个到的是安乐长公主,也就是华阳的姑母,她与陈敬宗经常泡莲花碗里的那“好物”,便是安乐长公主所赠。 安乐长公主豢养面首,便是在公主里面也算离经叛道,而戚皇后是天下女子德行的典范,无论是私底下性情不投,还是明面上要做给大臣、百姓们看,戚皇后与安乐长公主都不太对付,简单地见个面,戚皇后就叫女儿去栖凤殿招待这位长公主。 安乐长公主只比华阳大了十岁,两人名义上是姑侄,实际上感情更似好姐妹。 到了栖凤殿,安乐长公主落座后,便笑盈盈地端详华阳。 华阳控制不住自己的脸,火烧火烧的。 安乐长公主笑道:“都成亲两年多了,怎么脸皮还这么薄,亏我还想跟你探讨一些你是小姑娘时不好探讨的呢。” 华阳嗔了姑母一眼:“我现在也是小姑娘的脸皮,那些话您还是留着自己琢磨吧,可千万别跟我说。” 安乐长公主:“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何早早叫我闭嘴?” 华阳别开脸,做出气鼓鼓的样子。 安乐长公主就喜欢逗弄这个美人侄女,来到华阳身边,轻轻挤了挤华阳肩膀,低声揶揄道:“怎么样,上次姑母寄给你的好东西,用完了吗?” 华阳低着头,攥弄袖子道:“哪有那么快,还剩小一半呢。” 安乐长公主:“一共五十个,小一半是多少?” 华阳回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十六七个?又不是我数的,大概就这么多。” 安乐长公主微微仰首,眼珠转动,快速估算起来。按照用了三十四个算,一个能用十次,也就是从去年正月到现在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侄女与侄女婿…… 她还没算出结果,华阳猜到她在做什么,登时恼羞成怒,挠着姑母的腋窝不许她再算。 安乐长公主被她一打岔,暂且也算不下去了,可也能猜到侄女小两口应该还是很恩爱的。 “恩爱就好,当初你出嫁,我第一次看见陈四郎就觉得那小子长得好,一看就比陈阁老中用。” 华阳:…… 姑母口中的“中用”,是她理解的朝堂方面的中用吗? 她赶紧转移话题,询问姑母这两年的生活。 安乐长公主叹了口气:“就那样吧,府里的人长得再俊,天天看也看腻了,去外面找新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有本事的不屑来伺候姑母,没本事的又难挑出一个长得俊的来……说起这个我就生气,有些男子明明长得歪瓜裂枣,居然还很有自信,觉得我能看上他!” 华阳:…… 听听,姑母的烦恼都与寻常女子不同! 不过,姑母才三十出头,生得也是花容月貌,寻常男子当然入不了姑母的眼。 “你们呢,现在回京了,是准备马上要孩子,还是再等几年?”安乐长公主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道,“若是后者,姑母再给你攒一盒子那宝贝。” 华阳心中微动。 那所谓的宝贝,单个在陈敬宗身上可撑不住十次,用个七次左右就破了,当然,这是东西第一次破了时陈敬宗嫌弃的,华阳可没有特意去数每个能用多久。 剩下十几个,大概也就够他们用到今年年底。 她红着脸点点头。 安乐长公主明白了:“我记下了,过阵子攒够了再给你送过去。要我说啊,还是你聪明,像南康,只比你早出嫁一年,前年生了个女儿,现在又怀上了,天天防着她驸马在外面与女人厮混,我听着都嫌累,她驸马长得也没有多俊,厮混就厮混去,等她生完孩子也养两个俊俏侍卫,夫妻各得其乐,多好。” 华阳但笑不语。 安乐长公主打量她两眼,好奇问:“你不想要孩子,陈四郎就愿意?我要是他,恨不得早点让你怀上,只有你生了他的骨肉,他的驸马之位才算稳当了呢。” 华阳笑了笑:“这事我说了算,他不愿意也没用。” 安乐长公主:“嗯,这才像公主的样,那他有没有惦记着在外面偷腥?” 华阳:“他不敢,不提我这边,陈家的家风摆在那呢,他敢胡来,陈阁老第一个饶不了他。” 安乐长公主当然也听说过陈家的事,点点头道:“你娘虽然霸道专断,帮你订的这门婚事还算很不错了,让我挑我也挑不出更好的人选来。你那表哥倒是不错,玉树临风的,可惜早早就定了婚事。” 华阳一怔,随即无奈道:“您说什么呢,我与表哥从来都只有兄妹情分,这话您单独调侃我也就罢了,可别在外面乱说。” 安乐长公主挑眉:“怎么,怕你们家驸马拈酸啊?” 华阳:“他粗枝大叶的,哪会介意这个,我是怕表嫂误会,坏了她与表哥的感情。” 安乐长公主:“他们哪有什么感情,每次宴请撞上,你表嫂都是一张苦瓜脸,一看就是夫妻关系不睦。” 华阳有些意外。 她养在宫里,与表哥戚瑾见面并不频繁,后来表哥成亲,她一年见夫妻俩的次数还是那么区区几回,对表嫂田氏最深的印象就是其人温柔秀美,看起来就好相处,其他方面并没有太多了解。 难道这两年表嫂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可无论有何内情,都与远在陵州的她沾不上关系,便是以前,表哥对她也没有任何超过兄妹情分的举止。 姑侄俩刚提到华阳母族的亲眷,戚皇后就派人来传话了,说武清侯府的太夫人、侯夫人、世子夫人此刻已在凤仪宫,叫华阳过去招待。 武清侯戚文远是华阳的亲舅舅,今日来的三代夫人则分别是她的外祖母、舅母以及表嫂田氏。 “既然她们来了,盘盘就先去招待她们吧,我先出宫了,等哪日你有空,再去我那边喝茶。” 华阳点点头,送走姑母,马上去了凤仪宫。 华阳的外祖母戚太夫人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头发还黑着,精神矍铄,穿一条藏蓝缎面的褙子,雍容庄重,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美貌。 “哎呦,我们家盘盘公主可算回来了,叫外祖母好想啊!” 瞧见走进来的华阳,戚太夫人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华阳连忙跑过来,抱住比她矮了半头的精致老太太,母后与外祖母长得很像,因为这份相似,哪怕见的不多,华阳也很亲近这位外祖母,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带来的亲厚了。 与外祖母撒了娇,华阳再朝候在一旁的侯夫人唤了声“舅母”。 侯夫人神色恭敬,端详着她赞道:“两年不见,公主出落得越发美貌了,真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 华阳笑笑,目光一转,落在了舅母身后的表嫂田氏脸上。 这一照面,华阳吃了一惊,如姑母所说,田氏脸颊清瘦,脂粉也难以掩饰那份憔悴与疲惫,竟像患了一场大病。 她震惊于田氏的憔悴,田氏则被公主的美貌刺到了眼睛,局促一笑,便自惭形秽般低下头。 侯夫人替华阳解释道:“她福薄,去年好不容易怀上却小产了,伤心过度,一直都没缓过来。” 华阳经此提醒,才恍惚记起上辈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只是她对表哥表嫂在意的不够,没太放在心上。 “表嫂节哀,你还年轻,先养好身子,孩子还会再来的。” 华阳轻声安慰道。 田氏苦涩地点点头。 戚皇后坐在主位,目光淡淡地扫过田氏。 女儿养在宫里,平时很少接触外男,在感情方面开窍很晚,十四五岁的年纪都没发觉侄子戚瑾看她的眼神已然带了情意。 女儿看不出来,戚皇后早早察觉了。 戚瑾是她的娘家亲侄,生得仪表堂堂且文武双全,戚皇后当然很喜欢这个侄子,只是侄子就是侄子,不适合做女婿。 戚家注定是她与太子的助力,无须再联姻,而她的女婿,除了容貌才干要配得上女儿,家世也要于大事有益。 为了不让戚瑾陷得太深,甚至勾动女儿的春心,戚皇后一察觉此事,便马上授意母亲尽快给戚瑾定下婚事。 母亲明白她的顾虑,迅速相中了田氏。 让戚皇后满意的是,戚瑾明明喜欢女儿,却并没有冲动地来找她恳求什么,平平静静地迎娶了田氏。 可惜她与母亲能安排戚瑾娶田氏,却无法强迫戚瑾对田氏用情,成亲四五年了,田氏只怀了一次,还没保住。 戚皇后垂眸,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 戚太夫人等人在凤仪宫坐了半个时辰,这就告退了。 她们一走,没等戚皇后跟女儿说说贴己话,林贵妃携女儿南康公主又来了。 南康公主只比华阳大了一岁,就如林贵妃多少年来持之以恒地与戚皇后争着宠,南康公主出嫁前,也一直都想把华阳压下去,她好做宫里最受宠的公主。 可惜,林贵妃母女的算盘都打空了,谁也没能如意,连林贵妃最大的倚仗豫王都争夺太子失败,去洛阳就了藩。 林贵妃没什么好看的,华阳看向南康时,先注意到了南康的腹部,瞧着像怀了六七个月。 南康察觉她的视线,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再看向华阳,意外道:“妹妹与驸马成婚两载,去年也早早除了服,我还以为会听到妹妹的好消息呢。” 华阳淡笑:“炎炎夏日,我巴不得一身轻松,倒是姐姐,这么热的天还来进宫看我,着实叫我感动。” 姑母急着见她,是出于想念,外祖母一家,既是想念,也有尊卑礼法的顾虑,需要展现侯府对她的看重。 至于南康,两人间没什么姐妹情分,但为了在父皇面前表现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南康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必须冒着酷暑过来。 倘若南康比华阳更受宠,公主的面子更大,南康完全可以不累这一趟的。 南康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华阳简简单单一句话,恰好戳中了她的不甘之处! 她暗暗咬牙,脸上还得扯出笑来:“感动什么呀,姐姐是太心疼你了,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居然要跟着陈阁老一家去陵州那偏远之地服丧,还在那边受了莫大的委屈,竟差点被湘王掳了去。” 说到后面,南康又幸灾乐祸起来。 华阳还是笑:“服丧是我自愿的,至于湘王让我受的委屈,父皇赏了我打王鞭,我便算因祸得福,早已把那点委屈抛到脑后,姐姐也不必再白白记挂。” 南康:…… 69 第 69 章 华阳回宫的第三天清晨,她还在栖凤殿睡觉,景顺帝已经去上朝了。 文武大臣分站在大殿左右两侧,各有两列。 陈廷鉴一袭阁老红袍,站在文官里侧,他旁边的,是现任内阁首辅高阁老。 高阁老六十四岁了,头发胡子花白,腰杆却挺得笔直,看这气势再做十年首辅应该也还行呢。 陈廷鉴与高阁老都是景顺帝器重倚赖的心腹大臣,两人曾经与前首辅联手搬倒了一位巨贪,又在巨贪倒下之后,两人又一起使劲儿,把政见不合的前首辅给“请”回家里养老了。 有共同的“政敌”时,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当挡在他们前面的“政敌”不见了,陈廷鉴与高阁老在处理政事上的分歧也越来越明显。都想替朝廷、百姓做实事,都想实现国泰民安的抱负,可一个想走东边的路,一个认为西边的路才是对的,自然都想做内阁的头,让其他人听自己的指挥。 早些年景顺帝更倚仗高阁老,后来陈廷鉴凭借他的才干渐渐赢取了更多的帝心,早在华阳嫁给陈敬宗的时候,景顺帝便已有让高阁老致仕养老、升陈廷鉴为首辅的念头。 可惜陈家老太太去了,陈廷鉴不得不回乡服丧,让高阁老又继续做了两年半的首辅。 如今陈廷鉴回来了,满朝的大臣们都等着看景顺帝会怎么选呢。 景顺帝通常是不参与政事的,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他信任的内阁,如果不是内阁非要他过来听政,景顺帝更想抱着宠妃们一起睡懒觉。 但今日,他有件事要宣布。 坐在龙椅上,景顺帝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两位阁老。 高阁老对皇上的念头心知肚明,此时见皇上瞅自己,高阁老的脾气就上来了,眉眼一垂老脸一绷嘴角一抿腰杆再一挺,将他对景顺帝的不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别人不敢朝皇上发脾气,他敢,他给皇上当过先生,皇上还做王爷时,他也没少帮皇上出谋划策,那时候的景顺帝遇到什么事也都指望着他。 这糊涂皇上,现在皇位坐久了,这两年朝堂内外也没有那么多棘手的烂摊子了,竟被陈廷鉴蒙蔽,不但将华阳公主下嫁陈廷鉴那个没有一点功名的四儿子,竟然还要赶他回家,让陈廷鉴做首辅! 高阁老很生气,只是那到底是皇上,他不能破口大骂。 他只希望景顺帝睁大眼睛想想这两年他立下的功绩,别再被戚皇后、陈廷鉴给蒙蔽了! 景顺帝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高阁老旁边的陈廷鉴身上。 陈廷鉴同样腰杆挺直,一袭红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儒雅又谦和,垂至胸腹的长髯顺滑飘逸,画里的道家神仙也不过如此。 这两年多景顺帝虽然没瞧见陈廷鉴,可陵州那边的消息却一点都没断过。 女儿写信夸赞陈廷鉴不顾危险亲自率领当地百姓避洪,陈廷鉴还大义灭亲惩治了贪污受贿的弟妹与迫害百姓的亲侄。 陈敬宗有魄力让陵州卫焕然一新,除了倚仗他这个皇帝岳丈,又何尝不是陈廷鉴教子有方? 甚至正是因为女儿跟着陈廷鉴去陵州服丧了,才有了女儿阴差阳错替朝廷铲除了湘王这个大蠹虫,国库一下子多了千万两的银子进账。 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廷鉴不但自己有治国大才,他这个人的气运还特别旺! 再说了,早在陈廷鉴离京前,景顺帝就暗示过他会把首辅之位留给陈廷鉴,现在人回来了,他做皇帝的总不能食言吧? 一方面看不惯高阁老在他面前的颐指气使,一方面又欣赏着陈廷鉴,景顺帝很快就做了决定。 景顺帝说高阁老年纪老迈、老眼昏花已经没有精力处理政事,高阁老还能说什么? 景顺帝铁了心要他走,现在至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理由,如果他梗着脖子不同意,景顺帝就该给他罗织罪名了! “老臣叩谢隆恩!” 高阁老跪在地上,回想过去种种,眼角还是流下泪来。 陈廷鉴俯身来扶他。 高阁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经过站在中间一带的陈敬宗时,高阁老又重重哼了一声。 其实同为四品文官的陈伯宗,就站在弟弟陈敬宗的对面。 高阁老当然也瞧见他了,只是他知道陈伯宗是凭本事考上的状元郎,有真才实学,才没有对陈伯宗嗤之以鼻。 陈伯宗并不领这份情,他不着痕迹地看向四弟。 陈敬宗神色肃穆地站在那边,身形挺拔如松,因为无事要议,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正经。 高阁老一走,景顺帝宣布的第二件事,就是升陈廷鉴为内阁首辅。 然后景顺帝再把政事往陈廷鉴手里一塞,他就只管坐着了。 等早朝结束,景顺帝把陈廷鉴、陈伯宗、陈敬宗都叫到了御书房。 对陈廷鉴,景顺帝是非常信任且放心的,让他只管放手去做。 对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陈伯宗,景顺帝觉得可以让陈伯宗换换位置了,总是在大理寺处理案子,将来不好再往其他地方升。 陈敬宗总说华阳因为钦佩陈廷鉴而对陈家其他人爱屋及乌,景顺帝又何尝不是? 当初十八岁的陈敬宗一从陵州回来,陈廷鉴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儿子呢,景顺帝听说消息,直接就把陈敬宗放进了锦衣卫,给了一个四品指挥佥事的职位,还不都是给陈廷鉴面子? 那时候景顺帝都不清楚陈敬宗的本事便如此偏爱了,对陈伯宗,景顺帝更是想好好栽培,往内阁栽培,探花郎陈孝宗还年轻,可以再历练几年。 景顺帝的抬举之意十分明显,升官理由也是现成的,过去的一年半,陈伯宗在陵州任知府的政绩斐然。 陈伯宗却跪下去,恭声道:“臣叩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志在刑狱断案,力争让天下无一冤案错判,无一刑狱不清,还望皇上成全臣之私心。” 景顺帝笑了,看看陈廷鉴,稀奇道:“从来只有官员想方设法往上升的,你竟然只想待在大理寺,难道一辈子都不想换地方了?” 陈伯宗抬头,正视景顺帝道:“若能在大理寺任职到老,臣之幸也。” 这时,陈廷鉴方道:“禀皇上,臣此子性情耿直,不擅与官员同僚打交道,去六部当差反而容易得罪同僚,倒不如就让他在大理寺施展抱负。” 景顺帝对陈伯宗的性情当然也有所了解,知道父子俩所言不虚,便同意了,再想起以前也有过父子都在内阁揽权的例子,越发觉得陈廷鉴父子难能可贵。 最后,景顺帝看向女婿陈敬宗,笑道:“驸马在陵州卫立了功,朕肯定要赏你的,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陈廷鉴、陈伯宗的心都微微提了起来。 一个是老父亲,一个是半父的长兄,两人都担心“初入官场”的陈敬宗不小心回错话。 陈敬宗看看景顺帝,恭声道:“臣一介武夫,对朝堂政事一窍不通,只想为皇上练兵。” 景顺帝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陈廷鉴转过来,厉声斥责儿子道:“朝廷武官人才济济,哪里轮得到你为皇上练兵,竟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还不跪下请罪!” 陈敬宗跪是跪下了,脸上却没有一点要请罪的意思,目光坚定地望着御案后的景顺帝。 景顺帝朝陈廷鉴摆摆手,让陈敬宗起来,和颜悦色地问:“你想练什么兵?” 陈敬宗道:“锦衣卫由您亲自掌管,卫所里个个都是精锐,臣在锦衣卫毫无用武之处,所以臣想求皇上换个卫所让我任职,最好是京城二十六卫里最差的卫所,这样臣去了,才能有所施展。” 景顺帝笑了,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依然面带怒色,当然怒气都是对着儿子去的:“胡言乱语,京城二十六卫里的士兵乃是从各地选来的健壮男儿,个个武艺不俗,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未必比你差,你凭什么去号令他们?莫要仗着自己驸马的身份便自视不凡、目中无人。” 陈敬宗看都不看他,左耳进右耳出。 景顺帝被陈廷鉴逗笑了,这可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陈阁老啊,景顺帝与陈廷鉴也认识快三十年了,还从未见过陈廷鉴被哪个大臣气得直言斥骂过。 陈阁老素来儒雅,与人争执也有理有据,大概只有管教亲儿子,才出言不逊、毫不客气。 看完热闹,景顺帝摸摸胡子,对陈廷鉴道:“京城二十六卫,朕亲自掌管的也就锦衣卫,其他卫所都归兵部打理,具体情况朕也不是太清楚,阁老给朕讲讲,哪个卫所兵力最差?” 陈廷鉴心中一震。 当年太/祖、成祖定下京城二十六卫,这二十六卫其实都是皇帝亲军,完全由皇帝掌管、调动,只是后面某位皇帝子孙率军亲征,不但自己被抓,还把京城二十六卫的大半精锐都折进去了,自此臣子们哪里还敢让皇帝掌握亲军,慢慢就把除锦衣卫外的二十五卫都收拢到了兵部手里。 景顺帝轻飘飘一句,是否有想收回亲军兵权的意思呢? 都怪老四,没事扯这些做什么! 心里波涛起伏,陈廷鉴面上还是从容平静的,思忖片刻,他回答景顺帝道:“回皇上,人有十指尚分长短,那二十五卫的兵力确实也略有偏差,其中大兴左卫的指挥使李正元已经年过六旬,可能精力不济,几次卫所演武比试,大兴左卫的战绩都是垫底。” 京城的这些卫所,每年冬月都会举行一次演武比试,各个卫所选出十人来,参加一系列的比赛,按照最终成绩排名次。 可怜的大兴左卫,几乎次次都是最后一名。 被陈廷鉴一提醒,景顺帝就想起来了,凡事沾个第一,无论正数倒数都能让人印象深刻,譬如景顺帝就记不住倒数第二的卫所是哪家。 “既然李正元老了,就让驸马接替他的位子,去大兴左卫任指挥使吧。” 景顺帝不假思索道。 陈廷鉴忙道:“皇上,使不得啊,大兴左卫再不济也是京卫,指挥使又是正三品的官职,他何德何能居之?” 景顺帝:“李正元倒是有资历,看他把大兴左卫带成什么样了?老将不行就别怪朕愿意给年轻人机会,让驸马去试试吧,若今年冬月的比试大兴左卫依然垫底,朕再给驸马换个职位。” 陈敬宗闻言,朗声道:“谢皇上信任,请皇上放心,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景顺帝笑了笑。 陈敬宗是陈廷鉴的儿子,却也是他的女婿。 陈廷鉴看不上这个儿子,他看得上,只要陈敬宗收拢了大兴左卫,再乖乖听他的话,那大兴左卫也就恢复成他的亲军了。 70 第 70 章 陈廷鉴还在陪景顺帝说话,陈伯宗、陈敬宗先退出了御书房。 宫里不是交心的地方,陈伯宗纵使有一肚子话想问弟弟,暂且也只能忍着。 走出一段距离后,陈敬宗先对他道:“我刚领了大兴左卫的差事,等会儿过去就直接住卫所了,母亲那边你替我跟她说一声。” 陈伯宗:“风风火火的,就差这一晚?今晚先回家,父亲肯定有话问你。” 陈敬宗:“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算了,等会儿富贵还要回去替我收拾东西,我让他去知会母亲。” 说完,他加快脚步离去。 武官的速度又哪里是陈伯宗追得上的,除非他也像弟弟那般龙行虎步,然而身为文官,除了遇到急事,走路也当保持不急不缓的步姿。 陈伯宗只能目送弟弟越行越远。 陈廷鉴重回内阁,着实忙了一上午,可是再忙,他仍然还兼着太子太师的官职。 下午,陈廷鉴抽出半个时辰来东宫教导太子。 这也是陈廷鉴回京后第一次单独与太子见面。 太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东宫学堂,见到陈廷鉴,他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行礼:“弟子见过先生。” 陈廷鉴面露欣慰,只觉得宫里的太子比自家老四小时候懂事多了。 陈廷鉴有四个儿子,前面三个启蒙时都在陵州祖宅,他没能亲自监管。等他终于在京城稳定下来,也买得起一栋能安置所有家人的大宅子把母亲妻儿兄弟都接过来时,老三都八岁了,只有老四刚刚三岁,与他后来初次教导太子时的小太子同岁,所以,陈廷鉴总是习惯地将小时候老四的表现与太子做对比。 陈廷鉴始终觉得,他的四个儿子,属老四命最好,小小年纪就可以跟在他身边,从小接受他这个父亲的亲自教导,上面的三个哥哥都遗憾地错失了几年。 也是因为如此,陈廷鉴一直相信,得到他最多教导指点的老四,一定会成为儿子里面最优秀的那个! 陈廷鉴把他没能倾注在前面三个儿子身上的父爱,全都倾注在了老四身上! 他怎么又料到,不曾亲自教导启蒙的三个儿子个个都聪慧知礼进退有度,秀才举人等功名唾手可得,毫无难度,偏偏老四生了一身反骨,越大越不爱读书,天天上墙揭瓦,叫下人看着他也没有用,或是翻墙或是钻狗洞,老四总能溜出门去,天不黑就不肯归家! 陈廷鉴白日要操心政事,晚上回家还要被儿子气,心力交瘁,妻子也溺爱老四不肯跟着他一起严厉管教,没办法,陈廷鉴最后只能放手,让老四习武去了。 老四带着武师傅跑回了祖宅,没几年,陈廷鉴开始给太子当师傅。 第一次看到三岁的小太子,陈廷鉴仿佛看到了刚进京的三岁的老四。 那一刻,陈廷鉴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教好太子,一定不能让太子变成第二个老四。 此时太子彬彬有礼的表现也证明,不是他教导的方式有问题,而是老四桀骜不驯、冥顽不灵! 还礼过后,陈廷鉴落座,摸摸胡子,先询问太子功课的进度。 毕竟是久别重逢,太子看陈廷鉴也觉得新鲜,一一认真回答。 这节课主要是温故知新,师生关系融洽,下课时,陈廷鉴从带来的书箱里拿出两本精心装订的书,笑容温和地对太子道:“这是臣在陵州时编纂的一套书,名为《帝鉴图说》,现在送给殿下,希望殿下喜欢。” 太子走过来,接过书,一本交给身边的大伴太监曹礼,他打开上面的一本。 看着看着,太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陈廷鉴道:“明日开始,臣每日会为殿下讲解一则帝王事例。” 太子很高兴,一高兴也不矜持了,关心问:“听姐姐说,先生在陵州时身体有疾,幸得李太医医治才转危为安,不知先生现在可完全康复了?” 陈廷鉴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幸好被胡子挡住了:“有劳殿下挂念,臣如今已无大碍。” 太子:“那就好,先生可千万要爱惜身体,内阁诸事还都指望您为父皇分忧。” 陈廷鉴颔首,行礼离去。 太子休息一会儿,又去上了半个时辰的武课,然后就带着这两册《帝鉴图说》去栖凤殿找姐姐。 盛夏时节,华阳见弟弟一路走来满头大汗,小脸也因为练武红扑扑的,先叫朝云、朝月端水服侍弟弟净面。 太子洗脸时,华阳翻了翻弟弟带来的书。 这套《帝鉴图说》上辈子她就见过,也是弟弟拿过来的,但在弟弟显摆之前,她并不知道公爹服丧时还编了书。 《帝鉴图说》上部汇集了前史二十三位帝王的八十一则贤明事迹,下部罗列了二十位昏君的三十六则劣行。 公爹用词简短易懂,还巧思地为每则事迹都配了一张简图,人物生动有趣。 弟弟、父皇都很喜欢这套书,命司礼监广为印刷,华阳也收藏了一套。 “姐姐,陈阁老给你看过这部书吗?” 收拾干净了,太子坐到华阳旁边,兴奋地道,他喜欢那些简图,比全是字的书有趣多了。 华阳笑道:“此乃阁老专门送给弟弟的,我还不曾见过。” 太子对新得到的礼物爱不释手。 华阳陪着弟弟一起看,看到那些生动的帝王、臣子画像,华阳回忆道:“前年驸马生辰,陈伯宗、陈孝宗送的贺礼都是字画,今日瞧见阁老的墨宝,我才知道两位夫兄的天分是从哪里所得。” 太子倒是经常看陈廷鉴的字,顺着姐姐的话问:“驸马生辰,阁老没送他礼物?” 以前他过生辰,陈廷鉴都会送他礼物。 华阳:“早就不送了,陈阁老是严父,驸马他们几兄弟从十岁起,家里便不会特意为他们庆生。” 太子明白了,再看手里的书,自 言自语似的道:“不知道他编此书用了多久。” 华阳:“这个姐姐也不清楚,料想一年总是要的,也是阁老有心了,陵州那地方冬天湿冷湿冷的,陈家的屋子也没有修地龙,姐姐给你们写家书时都要趁晌午阳光好的时候抓紧写。你发现没,姐姐冬天写的家书总是特别短,那可不是我故意偷懒,实在是手都要冻僵了。” 太子先是同情姐姐,然后脑海里就浮现出陈廷鉴一边朝手心呵气,一边低头继续编书的画面。 陈廷鉴虽然严厉,对他还是挺好的。 华阳忽然帮弟弟合上书,笑道:“书留着以后再看,咱们先去母后那边用饭吧。” 太子便又把礼物抱去了凤仪宫。 景顺帝也在,他倒是提前从陈廷鉴那里看过这套书了,见太子喜欢,他也很高兴。 做皇帝的都被臣子鞭策着要当明君,其实那些话听多了,哪个皇帝都腻味,譬如景顺帝,他知道做明君会被朝臣百姓夸奖,可是天天早朝、每个奏折都要自己批阅,还不能流连后宫,那种日子一点都不舒服。话又说回来,景顺帝虽然不想辛苦做大明君,他却希望儿子能成长为一代明君,反正辛苦的是儿子,不是他。 聊过书,景顺帝对女儿道:“上午朕见了驸马,他放着锦衣卫的清闲差事不做,竟跟朕讨了大兴左卫指挥使的差事,说要替朕练兵。” 怕戚皇后、女儿、儿子不明白,景顺帝还解释了大兴左卫年年比赛垫底的情况。 华阳露出惊讶的模样。 其实上辈子他们从陵州回京后,陈敬宗也是去了大兴左卫。 那时候他们夫妻感情不和,陈敬宗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大兴左卫的卫所,只有每个月的休沐或是逢年过节,陈敬宗才会回陈家居住。时间匆匆过去,第二年五月父皇驾崩,六月豫王造反,陈敬宗跟随大军去镇压,最后一去不回。 华阳忽然发现,她根本不能回忆这些,每次只要想到陈敬宗的英年早逝,她都会心酸、心软,以及一丝丝后悔。 为什么上辈子她没有对他好一点? 触景伤怀,华阳多多少少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 太子理解错了,问:“姐姐是不是担心驸马今年也垫底,害你也跟着丢人?” 华阳:…… 她被弟弟单纯的猜测逗笑了,见父皇、母后也都误会她是怕这个,顺势苦笑一声,道:“是有那么一点。” 景顺帝:“这个简单,每年抽选各卫所参赛的士兵,都是朕从呈递上来的兵册名单里随意勾选,到时候你让驸马把他们卫所里最出色的十个兵的名字写下来,朕暗中帮他一把,就算拿不到前三,总也不至于垫底。” 华阳笑道:“父皇对女儿真好,只是女儿可不想胜之不武,驸马那脾气,他也绝不会同意这么做,算了,他既然敢跟您讨这差事,就让他放手去做好了,回头若还是最后一名,丢人的也是他自己,与我无关。” 景顺帝:“就凭他在陵州卫的表现,朕对驸马还是有信心的。” 戚皇后叹道:“希望驸马不会让您失望吧,还是太年轻了,一点都沉不住气。” 华阳默默地夹菜。 陈敬宗不是沉不住气,他是真的不想在锦衣卫吃白饭,他宁可冒被众人耻笑的险,也想为朝廷做些实事。 他连她这个公主都不肯曲意逢迎,又怎么甘心只做别人口中陈阁老的四子、华阳公主的驸马,虚度光阴一事无成? 他那一身骨头,比石头还硬! 华阳在宫里住了小半个月,六月二十九的早上,华阳派吴润去了趟大兴左卫,告知陈敬宗明日她要出宫了,让陈敬宗记得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顺便接她回陈家。 她也可以自己回去,可她就是要让陈敬宗来接,这才符合她公主的威仪。 吴润赶到大兴左卫时,陈敬宗正赤着膀子在演武场上操练士兵。 如陈廷鉴所说,京城二十六卫的士兵都是从各地精心遴选出来的健壮男儿,哪怕上层军官操练的不认真,这些士兵的底子都在,放眼过去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而且天子脚下,没有官员敢奴役士兵们去做苦差,吃喝也都充足,便只让一些士兵养出了懒骨头。 陈敬宗不想去了解前任指挥使为何懈怠行事,现在他来了,他便要一一抽去这些士兵的懒筋。 经过这十来日的调/教,那些仗着家里有些权贵亲戚的刺头兵已经被驸马爷收拾老实了,一个个都很听话。 炎炎夏日,所有士兵都像陈敬宗那般脱了外袍,只穿一条裤子,露出肩膀,汗流浃背。 吴润一个玉面公公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像羊羔进了狼窝。 好在士兵们都知道他是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轻视。 陈敬宗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士兵中走出来,又拿鞭子抽了一个出拳不够有力的士兵,这才将鞭子抛给富贵,朝吴润走去。 他身后是五千多个精壮将士,可在这五千多将士面前,陈敬宗依然鹤立鸡群。 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英俊的脸庞滑落,那健硕的胸膛、劲瘦的腰腹也是汗光淋淋。 吴润既无法想象公主该如何与这样的驸马相处,又在心底钦佩这般铁骨铮铮的男儿。 当陈敬宗停下脚步,目光询问地看过来,吴润微微躬身,笑着道:“禀驸马,奴婢奉公主之命而来,公主说她明日要回府了,嘱咐您一早去宫里给皇上、娘娘请安。” 陈敬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你转告公主,我今晚回城。” 吴润也没有别的事了,低头告退。 陈敬宗继续去巡视士兵。 一个士兵突然后颈发痒,痒得受不了那种,他偷偷挠了一下,一抬眼,就见驸马爷正盯着他。 士兵不由看向驸马爷手里的鞭子。 就在他担心驸马爷会抽过来的时候,驸马爷居然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71 第 71 章 二十六卫环守京城,从大兴左卫到京城,需要快马跑一个时辰。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洒落过来,巍峨厚重的城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庞然深影。 城门前排着一条长队,或是白日出城现在要回城的百姓,或是远路赶来做生意的商队,到底是京城,远比其他城池繁华。 陈敬宗骑在马上,默默排在队伍最后。 富贵跟在旁边,小声嘀咕:“以您的身份,驸马爷或指挥使,随便哪个上前打声招呼守卫都会放行,何必在这干等。” 其实主子还有当今内阁首辅亲儿子的第三个身份,同样管用,只是富贵知道主子跟老爷子不对付,故而没提。 陈敬宗斜了他一眼:“你架子倒是不小,平时是不是没少仗着我这些身份在外面耀武扬威?” 富贵脑袋一缩,又急着辩解道:“我哪敢,而且我天天跟着您,根本也没有机会啊。” 陈敬宗:“你最好老实点,否则我送你去边关当兵。” 富贵连忙保证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 主仆俩不再说话。 陈敬宗虽然换了一身常服,可他身形威武,端坐马背的气势便足以引人瞩目,使得队伍前后都有人朝他这里张望。后面的人只能看到一道背影,前面的却能看清陈敬宗英俊的面孔,其中一辆马车里,有位来京城探亲的官家小姐便在丫鬟的提醒下,忍不住也凑在后面的小窗旁偷偷打量陈敬宗。 “看这气派,一定是哪个大家族里的贵公子,倘若还没成亲,与小姐倒是相配。” “休要胡说,根本不认识的人。” “这还不简单,他们离得不远,等会儿我叫跟车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听,自然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很快,轮到这辆马车进城了,马车过去后,一个小厮却故意放慢脚步,歪着脑袋往后看。 过了一会儿,陈敬宗、富贵骑马从他身边经过。 小厮也回过神来,跑去禀报自家小姐:“小姐,我听清楚了,守城军爷管那位公子叫驸马爷!” 车中的小姐与丫鬟: 难怪她们都觉得好,原来那公子竟然是某位公主的夫君! 陈府。 下值时间到了后,陈廷鉴在内阁继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出皇城,再坐自家的马车回府。 也是巧了,他这边刚下车,就看到巷子口拐过来两匹马,领头骏马背上的不是自家老四是谁? 陈廷鉴重重地哼了一声。 自打老四胆大包天跟皇上讨了一卫指挥使的差事,陈廷鉴就想跟这儿子好好谈一谈,结果呢,老四当天就搬去了卫所,十来日都没回家一趟,若那些话都是种子,这会儿早在他的肚子里发芽了! 一甩衣袖,陈廷鉴先进去了。 纵使隔了几家宅院的距离,富贵还是感受到了老爷子眼中凛凛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 陈敬宗倒是神色如常。 到了家门前,富贵牵着两匹马去马厩,陈敬宗正要往四宜堂那边走,守在门口的管事笑着道:“驸马,老夫人猜到您今晚会回来,特意嘱咐过了,叫您去春和堂用晚饭,阁老刚刚也说了同样的话。” 陈敬宗顿了顿,朝主宅走去。 年轻强壮的驸马爷,脚程很快,走到春和堂这边的走廊,就见老爷子才刚刚跨进堂屋,母亲站在旁边与他说着话。 孙氏正要跟丈夫商量再等一等,等老四回来了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然后话没说完,老四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孙氏高兴一笑,对丈夫道:“行了,你快去洗洗手吧,我马上叫厨房摆饭。” 陈廷鉴:…… 敢情他在内阁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家,还非得将就老四的时间才能吃口热乎饭? 妻子变了,年轻的时候妻子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第一位,现在他连老四都比不上了! 陈廷鉴的心情更不好了。 孙氏已经笑容满面地在招呼儿子了。 陈敬宗:“您还没吃?就为了等我?” 孙氏:“等你?你还真以为自己长得多俊是吧?最近你爹都是这个时候回来,我是为了等他,顺便等你。” 正要去次间洗手的陈廷鉴又哼了哼。 陈敬宗:“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孙氏:“公主往家里递消息了,说她明天回府,我一猜你今晚肯定会回来,我儿子我还不了解,爹娘都可以不当回事,自己媳妇那肯定要稀罕的。” 陈敬宗:…… 孙氏同样将儿子推到次间,看着爷俩洗手净面。 洗漱架上只放了一个铜盆,陈廷鉴先打湿巾子擦了脸,这会儿正在水里洗巾子,然后擦手。 孙氏又拿了一条巾子来,刚要放水里,陈敬宗嫌弃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水。” 陈廷鉴脸一黑。 孙氏瞪儿子:“这话你大哥三哥都可以说,你还往我面前装讲究来了,小时候谁天天在泥坑里蹦跶来着?再说了,你爹天天在内阁坐着,身上能有多少灰?就是把全身都洗一遍也比你的洗脸水干净!” 陈敬宗意有所指地看向老爷子的身后:“天天坐着,仔细再病一场。” 陈廷鉴:…… 孙氏眨眨眼睛,回头提醒丈夫:“你也是,别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李太医可不在京城。” 陈廷鉴丢下巾子,去了堂屋。 孙氏喊丫鬟重新换盆水,陈敬宗这才肯洗手。 饭桌上,孙氏不停地给儿子夹着菜,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又是武官,出了一天的力气,容易饿。 陈廷鉴猜到儿子吃完饭八成就要跑,干脆在饭桌上提点起来:“既然皇上已经让你做了大兴左卫的指挥使,你就一心一意地当好这个差事,你真能把那里的兵练强,说明你还有几分本事,但切不可骄傲自满,更不可得寸进尺,回头又跟皇上求别的官职。” 根据儿子在陵州卫的表现,陈廷鉴相信儿子能把大兴左卫带好,他怕的是大兴左卫强起来后,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又要去其他卫所寻找用武之地。 没有这种当差的法子,他的儿子也不行,皇上破格提拔儿子做指挥使,已经是格外恩宠了。 老大就很不错,沉得住气,哪怕具备去六部进一步历练养资历的才干与机会,老大都稳住了。 父子双阁老是荣耀,也是危险,别人稀罕,陈廷鉴不在乎。 他在内阁就行了,等将来他老了功成身退了,若朝廷有其他贤才,老大继续在大理寺也没关系,若朝廷无才可用,老大自然能显出他的本事,无须靠他这个父亲进内阁。 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听他的话,也顾得全大局,只有老四既不肯听他指点,又总是冲动冒头,打得他猝不及防。 就说去卫所练兵,这是皇上没有疑心陈家,换个疑神疑鬼的,会不会猜疑他陈廷鉴故意指使儿子那么说,意图染指京城二十六卫? 现在想起当日,陈廷鉴依然心紧。 陈敬宗低头吃饭。 他没顶嘴,陈廷鉴就当儿子听进去了,再看儿子近日微微晒黑的脸庞,陈廷鉴忍不住问:“京卫不比地方卫,很多兵都出自名门望族、勋贵之家,你过去之后,那些人可都愿意听你的?” 陈敬宗:“我是阁老儿子皇帝女婿,谁敢不听?就是回家告状,他们老子娘也只会叫他们闭嘴忍着。” 陈廷鉴也猜到了,权贵子弟,真正有出息的都走了科举之路,或是习得一身好武艺官居要职,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家里人才会想办法将人塞到卫所,好歹拿一份俸禄,总比游手好闲的强。 “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有的人表面听你的,心里可能会寻机报复,你虽然是皇上的女婿,如果自己犯了错被人拿捏住,皇上也无法公然维护你,所以还是要谨言慎行。对了,酒要少喝些,就怕哪天你喝醉了,别人跟你来阴的。” 想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陈廷鉴严肃道。 父子俩说话,孙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不由地点点头,跟着丈夫劝了两句。 陈敬宗随口嗯了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敷衍人。 他离开后,孙氏意外地对丈夫道:“你今天倒是怪了,竟然没有动不动教训儿子,说话还算和气。” 陈廷鉴:“教训有用吗?我敢骂他,他就敢撂下筷子就走,再十天半月的不回家,我连提醒他的机会都没有,我可不想哪天他直接捅了一个大窟窿回来,连累咱们全家。” 孙氏笑道:“放心吧,公主一回来,他肯定天天往家跑,随便你想什么时候教儿子都行。” 陈廷鉴抿唇。 儿子贪恋公主的美色,只委屈了公主,金尊玉贵的人物,却要终日面对老四这样的粗野之人! 四宜堂。 陈敬宗还是在后院歇的。 他不需要丫鬟守夜,朝露、朝岚今晚便继续睡在专门给她们这些丫鬟住的小跨院。 两人睡一间屋,刚躺下的时候,免不得说些悄悄话。 “驸马真是的,公主要回来了,他也回来了,难道他看不出公主一点都不想他来后院?” “说不准,也许在陵州的时候,公主与驸马变得恩爱了呢。” “我不信,我从来没见过公主那么嫌弃一个人,对林贵妃、南康公主都只是不待见而已。” “可惜珍儿、珠儿她们也在宫里,不然咱们还可以跟她们打听打听。” “算了,明天公主就回来了,啊,我好想公主啊,可惜阁老家的祖宅太小了,当初公主不能把咱们都带上。” 这一晚,两个着急见公主的大丫鬟都失眠了。 正房,陈敬宗也在床上翻了好几次身,快三更天才勉强睡着。 翌日早上,陈敬宗在四宜堂用了早饭,简单收拾收拾,这便出发了。 宫里,景顺帝一家四口都在凤仪宫。 太子不太高兴:“姐姐为何不在宫里多住一段时日?” 华阳:“多住又如何呢,你每天读书练武,只有晚饭那么点功夫才能陪我,我出宫去住,白日还能去城里逛逛。” 太子顿时露出羡慕的神情。 华阳笑道:“现在天还热,过阵子凉快下来了,姐姐带你出宫玩一天。” 说完,她征询地看向父皇母后。 景顺帝也看向戚皇后,在管教太子一事上,他基本也都听戚皇后的。 戚皇后皱眉,刚要开口,华阳靠过来,撒娇道:“娘,弟弟最近读书练武都很用功,您就当奖励他一次吧,而且我会叫驸马陪着我们,再带上侍卫随行,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戚皇后看着女儿,女儿离京两年多,长了见识,也越来越有主见了,以前女儿可从来不会干涉她如何管教儿子。 再想到这半个月儿子确实很懂事,戚皇后终于点了头。 太子别提多高兴了,他长到十二岁,除了偶尔跟随父皇母后一起出宫,还没有不在二老的监督下出去过! 这下子,他也不反对姐姐走了,只恨不能马上把出宫的日子定下来。 陈敬宗跟着领路太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家人,景顺帝、戚皇后目光和蔼,太子兴奋雀跃地打量他,反而华阳的神色最淡,虽然也带着一丝笑,但就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笑,看不出夫妻间的亲昵。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在床上,其他任何时候,华阳在他面前都是公主的姿态。 陈敬宗依次给帝后、太子行礼。 景顺帝笑道:“好了,盘盘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你们这就回去吧,等会儿天该热了。” 陈敬宗:…… 盘盘,这是她小字? 成亲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听她这些尊贵的长辈们用小字唤她。 72 第 72 章 从乾清宫到皇城外还有一段很长的宫路要走。 六月底的时节,天气还热着,景顺帝舍不得娇滴滴的公主女儿挨晒受累,早命人提前准备了步辇。 至于驸马,人高腿长的年轻武官,自己走就是! 华阳自然也不会跟自己的父皇客气,出了乾清宫就上了步辇。 四个小太监前后抬起步辇,另有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地举起两把蒲扇似的大伞,确保不叫一点阳光晒到公主的冰肌雪肤。 陈敬宗就被这些太监隔绝在了几步之外,吴润、朝云、朝月等人则在另一侧跟着。 宫里到处都是太监、宫女、侍卫,华阳要注重仪态,也不好歪着脑袋去打量陈敬宗或是与他说话,便只慢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陈敬宗目视前方,偶尔会看看地上的影子。 皇宫是天底下最威严富贵的地方,华阳是在这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 在外面的时候华阳的公主架子就够大了,置身宫里,特别是此时此刻,即便两人离得很近,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比从陵州到京城的两千多里路还要远。 别的男人可能十五六岁就惦记女人了,没条件睡女人也会幻想一番,陈敬宗却没有琢磨过这些,要么练武,要么进山打猎,要么在锦衣卫里看别人如何当差做事,要么跟家里的老头子、哥哥们斗法。 可谁让他命好呢,什么都没做,皇上、娘娘主动把宫里最美的公主嫁了过来! 什么两千多里的鸿沟,夜里一张拔步床就给严严实实地堵上了,这天底下,都不会有人比他还离她更近,密不可分。 陈敬宗坦然地走在她的步辇旁边,坦然地接受着路边侍卫、太监们偷偷的打量。 皇城外,华阳的公主车驾已经提前停在了这里。 小太监们稳稳地放下步辇,朝云、朝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公主走下来。 华阳看向吴润:“你先回公主府吧,有事我会传话给你。” 得点宠的公主出嫁都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公主可以选择婚后在哪边居住。 上辈子华阳出嫁时,母后希望她住在陈宅,华阳知道母后是想彻底拉拢公爹拥护弟弟,嫁都嫁了,自然也愿意配合,直到陈敬宗死在战场,华阳才搬去了公主府,只偶尔回陈家探望一下二老,晚上也不会留夜。 这辈子,华阳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公主府住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搬,华阳还没想好,总之不是现在。 “是。&ot; 吴润恭立在车旁,看着公主上了马车,驸马也跟了上去,他再避让到路边。 车内。 华阳的马车再宽敞,当陈敬宗大马金刀地往她旁边一坐,车内也立即显得狭窄闭塞起来。 华阳几乎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健硕男儿的体热,像无形的火焰,团团将她包围。 她稍稍用力地摇了摇扇子。 陈敬宗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 华阳警他一眼,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一晃,随即稳稳地朝前行去。 华阳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是有些警惕的,担心这么久没见,陈敬宗又想在马车里胡来。 可马车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陈敬宗还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华阳便按捺不住疑惑,偏头朝他看去。 也是奇了,她刚歪头,陈敬宗也歪了过来,黑沉沉的眼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 华阳心里一乱,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明显了,微微蹙眉,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平时都得特意叫你闭嘴才行,莫非我在宫里这段时日,外面出什么事了?” 陈敬宗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她的嘴唇,开口道:“太久没见,觉得公主很是陌生,怕说错话冒犯了您。” 华阳:…… 这阴阳怪气的味儿怎么这么熟悉呢? 她瞪了过去。 陈敬宗忽然笑了,手也往她这边伸,要抱她到腿上。 华阳眼疾手快,拿扇柄敲他的手背,低声斥道:“天热,你别烦我。” 陈家在京城的大宅子乃是公爹初进内阁时父皇御赐的,离皇城很近,再走一会儿马车就到地方了,华阳就算不怕花时间整理衣裙,也怕难以掩饰脸上偷欢后的痕迹。 陈敬宗抬眸,见他还没做什么,她莹白的脸都染了一层薄红,只好放弃那念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这边。 他还算听话,华阳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脸上也没那么热了。 她把扇子丢过去,让陈敬宗替她扇,回京路上,只要陈敬宗在车里,扇扇子就是他的差事。 陈敬宗侧坐着,一边替她扇风,一边随意地问:“你这公主金尊玉贵的,怎么起了那么俗气的乳名?” 华阳的火气一下子就被他撩起来了,瞪着他道:“哪里俗了?” 陈敬宗:“锅碗瓢盆的,还不俗?” 华阳:“明明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盘,盘便是月,何来的俗?” 陈敬宗:“既然想把你比作月亮,直接叫月月就是,叫什么盘子。” 华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去,不想再跟他这个粗人分辨意境风雅。 陈敬宗默默在口中念了念那二字,即便没发出声音,还是激得他汗毛倒竖,全身上下哪哪都别扭,娇娇气气的,实在不知道景顺帝一个大男人怎么叫得出口。 “还是我给你起的闺名好听。”陈敬宗自得地道。 华阳:“闭嘴!” 陈敬宗笑笑,不再气她。 到了陈家,华阳先去春和堂见婆母以及休沐在家的公爹。 “在宫里时看见父亲送弟弟的书了,弟弟很喜欢,有劳父亲费心了。” 落座之后,华阳笑着对公爹道。 陈廷鉴谦虚道:“闲时所作,让公主见笑了。” 孙氏知道那书,见儿子不太明白,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陈敬宗一点都不羡慕宫里的小太子,谁做老头子的学生谁倒霉,这书再好,也只是一时甜头,很快就会被老头子冰霜似的脸、淬毒似的话给弄没了滋味。 在春和堂稍微坐了坐,华阳夫妻俩就回了四宜堂。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朝露、朝岚早在四宜堂外面望眼欲穿了,这会儿终于看到公主的身影,两个丫鬟激动地跑过来,朝露更是双眼含泪,一边笑一边擦眼睛。 陈敬宗在旁边冷眼瞧着,想起两个丫鬟看到他时,一个个都跟防贼似的,那架子也不输寻常的官家小姐。 他先进屋去了,留她们主仆叙旧。 华阳也想自己这两个大丫鬟,毕竟四个朝字辈的丫鬟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是玩伴,大了才成了得力帮手。 她们在堂屋兴高采烈地聊,仿佛四只麻雀簇拥着一只金凤凰,陈敬宗在里面等了又等,忽然唤朝云进去。 只一两句话的功夫,朝云就出来了,脸红红的。 华阳、朝月一看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朝露不懂,小声问:“驸马叫你做什么?” 朝云瞥眼公主,摇摇头,去了库房。 公主从陵州带回来的箱笼早跟着陈家众人一起送回来了,朝露、朝岚将公主常用的物件收拾了出来,其他都留在库房,等着公主回来需要什么,她们再去取。 朝云跟朝露要了这边的库房钥匙,快步来了库房。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贴着封条注明不许擅自拆开的小箱子,打开,里面便是那只熟悉无比的莲花碗,碗下是专门盛装那东西的木匣。 确认东西没有被人碰过,朝云抱起整个小箱子去了上房,再待在内室,熟练无比地泡上一个。 直到晌午公主与驸马一起歇晌了,朝云、朝月才有机会跟朝露、朝岚透露公主在陵州的生活,主要是讲公主与驸马的关系进展。 朝露瞪大了眼睛,朝岚张开了嘴。 “这么说,公主与驸马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朝云顿了顿:“好像也算不上两情相悦,公主嫌弃驸马的时候还是很嫌弃的,是吧?” 她求证地看向朝月。 朝月点头:“对,白天该吵还是会吵,只有晚上……” 她忽然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朝露、朝岚还急着听呢,见她说一半就不说了,顿时一左一右地晃起好姐妹来。 朝月让朝云说,朝云脸红成了猴子屁/股,也羞于出口。 “好了好了,今晚朝露守夜,明晚朝岚守,你们守一晚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敬宗并不知道这些丫鬟们在悄悄议论他什么,他也不在乎。 许是天气热的缘故,午后华阳还在歇晌,陈敬宗去莲花碗旁看了看,再试试手感,已经能用了。 他去关了内室的门,再把南面一溜的窗户关上,屋里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打湿巾子,先擦拭起来。 华阳这个午觉本来也睡得差不多了,迷迷糊糊听到一些水声,睁开眼睛,透过半垂的薄薄纱幔与绣着牡丹彩蝶的屏风,看见陈敬宗站在洗漱架旁。 无论是刚睡醒还是两层东西遮掩,视线都模糊,华阳揉揉眼睛再看,确定了,陈敬宗真的没穿衣裳! 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 只是一个念头,华阳身上的力气就悄悄逃走了,心慌意乱了一会儿,华阳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没过多久,帐外传来他的脚步声,继而是他从莲花碗里捞东西的声音。 当陈敬宗挑起纱幔走进来,就看见她侧躺在床上,看姿势睡得挺香,只是脸颊一片酡红,仿佛在梦里喝醉了酒。 陈敬宗笑笑,将“酣睡”的公主转成仰面平躺,再俯身而下。 华阳装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陈敬宗抬起头,见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是长长的睫毛已经带了潮气,鼻尖也浮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一手绕到她的颈下,让她靠在他臂弯,一手拨开她耳边的长发,凑过来亲她的耳垂。 华阳又哼了两声。 陈敬宗笑,热气都喷在她耳侧:“终于肯醒了,小祖宗?” 华阳咬唇,伸手来捂他的嘴。 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束缚在半空:“什么盘子碟子,哪有小祖宗好听又显得尊贵?再不济仙女也比那个强。” 华阳面如火烧。 新婚第一夜,陈敬宗哄她配合时叫的就是祖宗、小祖宗、好祖宗,一口气能叫七八声! 然而别人家的孝子贤孙是怎么礼待祖宗的,他却只管锢着华阳这个外姓祖宗可劲儿地欺负,有仇般恨不得要她的命! 陈敬宗就喜欢这么喊她。 “还是老头子有先见之明,早早给我起了个跟你相配的名字。” “敬宗敬宗,敬的就是你这好祖宗!” 73 第 73 章 四宜堂。 西斜的阳光依然耀眼,空气燥热,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蔫蔫的,偶尔在树梢跳跃啼叫的鸟雀们也不见了踪影。 唯有内室不断地传出公主那特有的清灵嗓音,却又比平时多了好多娇与媚。 已经刻意压低了,甚至不想出声,只是遇到那样强壮又强势的驸马,根本无法控制。 主子们刚进屋歇晌的时候,四个大丫鬟因为久别重逢,聚坐在走廊里的美人靠上,兴高采烈地窃窃私语。 好姐妹们聊得热闹,上房的动静忽然就飘过来了。 朝云、朝月先红了脸。 朝露、朝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哎,有什么话晚上歇了再聊,你们俩在这里守着,我们先回去打盹儿了。” 朝云急忙忙拉着朝月站了起来,她们一早就在宫里收拾东西,这会儿真的累了,而且公主那边少说要半个时辰,她们不趁机去歇晌,难道要留在这边听墙角?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听也就罢了,大家聚在一起,怎么想怎么尴尬。 朝月也是这么想的,迅速跟着她离去。 等两人跑没影了,朝露才小声哼道:“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没经历过。” 公主随阁老一家去陵州前,与驸马也在这边渡过了快三个月的新婚生活,虽然公主嫌弃驸马,架不住驸马脸皮厚啊,每个月总要有那么几回的。 朝岚:“就是,一盏茶功夫的事,至于她们跑吗?” 她们两个都很淡然,就刚刚从姐妹们口中听说的消息继续聊起天来,依然很好奇公主与驸马之间怎么有的转机。 “她们要是不跑,咱们就不用乱猜了。”朝露还是很气。 朝岚:“莫非是患难见真情?我听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说,陵州那边发洪水来着。”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把上房那点动静当回事,直到那动静持续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朝露先察觉到的,还是朝岚,总之某一时刻,她们都忘了说话,呆呆地看着彼此。 紧跟着,朝露的耳朵红了,试图用聊天掩饰尴尬:“公主待驸马确实好了点,以前可不会纵容驸马这么久。” 朝岚随口胡诌着:“也可能是驸马无赖,故意赖着公主。” 朝露:“他敢!” 朝岚没有吭声,躲到更远的一张美人靠上,趴下去道:“我睡了,公主叫人伺候了,你叫我。” 朝露: 当窗外的阳光终于没那么晒了,陈敬宗也终于挑起拔步床低垂的纱幔,穿着一条中裤走了出来。 他去净房将东西清理干净,用清水洗了四五遍,然后折回内室,继续放莲花碗里泡着,留着晚上再用。 擦过手,陈敬宗走到桌子前,一手拿茶壶一手拿茶碗,回了拔步床内。 刚刚华阳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穿衣上了,这会儿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绫衣,底下是同色的宽松绫裤,慵懒无力地躺在枕头上。天热,她没有再盖被子,白如琼脂的腕子露在外面,裤腿也随着她的姿势往上缩了缩,露出两节细细白白的小腿,一双小巧玲珑的天足更是展露无遗。 哪哪都白,只一张脸红润润的,像刚被一场毛毛细雨滋润过的酡红牡丹。 听着陈敬宗在旁边坐下,华阳本不想理会他,又实在口渴,便由着他抱起自己。 陈敬宗的强壮体现在方方面面,只说现在,他抱起她的那股轻松劲儿,叫华阳有种自己真的如仙女那般轻盈的错觉。 垂着睫毛,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喂到嘴边的水。 这也都是陈敬宗做惯了的,起初他还把握不好分寸,要么喂的太快呛到她,要么喂的太慢挨她的瞪,如今陈敬宗已经非常熟练了,连华阳喝了几口后要歇一会儿,他都清清楚楚。 上一个能把华阳伺候得如此无微不至且无可挑剔的人,还是吴润吴公公。 “笑什么?”注意到她唇角翘起,陈敬宗问,喝水还喝出高兴来了? 华阳抬起眼睛,湿漉漉的眸子带着清晰的笑意:“我在笑,如果哪天我真的厌了你,不想要你做我的驸马了,但你伺候得这么好,倘若你舍不得离开我,宁愿变成一个公公在我身边伺候,我大概也会留下你。” 陈敬宗嗤了声:“就怕我舍得,你却舍不得。” 华阳:…… 她继续喝水了。 等她重新躺回床上,陈敬宗问:“再睡会儿,还是叫丫鬟们备水?” 华阳:“备水吧。” 虽然犯困,可她更受不了方才出的那一身汗,总要先洗干净的。 陈敬宗便翻出她唤丫鬟们的铃铛,摇了几摇。 很快,外面响起跑过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内室门前等候吩咐。 陈敬宗让她们去备水,他简单地用屋子里的巾子擦擦,这就穿上了外袍。 “我先去前院待着,用饭时再过来。”他站在屏风前,对着床上道。 现在不是在陵州服丧的时候了,一家子人都无所事事,回了京城,老头子升了首辅,他们三兄弟也都官职在身,家里随时可能有人登门,甚至父子兄弟们之间也要见面论事,他要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她这个公主大概也不会太清闲,不提母亲嫂子们,外面也有的是人想登门巴结她。 华阳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陈敬宗便出去了。 朝岚、朝露吩咐小丫鬟去水房传话,她们是不必亲自去做抬水的粗活的,这会儿都在次间等着进去伺候。 驸马爷出来时,她们下意识地去打量,就见驸马爷一袭圆领锦袍齐齐整整,身姿挺拔,英俊的脸依然如往常那般冷淡,丝毫没有一朝得宠便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倒好像还是当初频繁被公主嫌弃的那个驸马爷。 等驸马爷的身影彻底不见了,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水房那边抬了水来。 回过神,她们忙去内室伺候公主。 两人先分别卷起一边的纱幔,朝露带着几分担心与好奇地往床上看去。 记忆中,以前每次驸马爷侍完寝,公主都面带怒气…… 然后,朝露就看到了一张慵懒又妩媚的美人面,似是有几分困倦,又难以掩饰眉眼间的舒畅与欢愉。 就像她们姐妹间挠痒痒玩闹时,笑得太多肚子都疼了,可笑就是笑,是开心的。 华阳这时才睁开眼睛,发现进来的是她们俩,多少也有些尴尬。 她与陈敬宗做的那些,朝云、朝月早已习以为常,主仆见面互相都不当回事,彼此从容。 不过,朝露、朝岚很快也就会习惯的,需要适应的是她们,而不是她这个公主。 华阳抬手。 朝露忙凑过来,稳稳地扶起公主。 朝岚却注意到床上铺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中衣,看这毫无特色的样式就知道是驸马爷的。 华阳才发现这件中衣还在下面压着。 陈敬宗那身体,真的如铜浇铁铸一般,若不多垫一层,她有多少蜀锦都不够用。 只是倒也没必要跟丫鬟们解释,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双腿不再发颤,华阳就去浴室沐浴了。 朝岚收拾床,朝露跟去伺候。 要么说是大丫鬟呢,与主子的情分不同,有些话也敢说。 朝露坐在凳子上,一手拿着巾子轻轻擦拭公主凝脂般的肩膀,一边小声地问:“公主,现在您与驸马的情分,是不是比当初好多了?” 华阳:“还行吧,你记得跟朝岚说一声,往后待驸马要尊敬些,不可像以前那般横眉冷眼的了。” 当然,她也不怪先前这些丫鬟们对陈敬宗失礼,因为丫鬟们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不待见陈敬宗的时候,丫鬟们若整天给陈敬宗好脸色,便相当于背叛了她这个公主。 朝露暗暗咂舌:“哎呀,驸马还真得了您的欢心了,早知道,驸马刚回来的那晚,还有昨晚,我们都该客气一些的。” 华阳听出一点不对,问:“除了这两晚,中间驸马难道都在卫所住的?” 朝露:“可不是,第一晚您不在,驸马竟然还来后院睡,我们差点想把他撵回去呢,因为驸马气势太强,我们才没敢开口。还有昨晚,我们以为驸马一厢情愿地盼着为您侍寝,招待驸马时脸色也都不太好看,哎,公主,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您已经宠爱驸马了,驸马该不会记恨我们吧?” 她们跟着公主在宫里住了那么久,经常听说哪个得宠的妃嫔在皇上耳边搬弄是非,现在朝露就很怕驸马爷仗着得宠怂恿公主惩罚她们这些无礼的丫鬟。 华阳:…… 她对陈敬宗,远远算不上宠爱吧?顶多比上辈子好了一点而已。 宠爱,得像父皇对母后那样,小事上嘘寒问暖,大事上也愿意听母后的,当然,父皇有很多宠爱,只是把大头给了母后而已。 “放心吧,驸马没那么小心眼,我也不会因为他说什么就惩罚你们。” 华阳先安慰了自己的大丫鬟。 朝露松了口气。 华阳继续琢磨陈敬宗十来日都没回家这件事。 上辈子她回京,在宫里住了足足一个月,还是母后几番催促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陈家,陈敬宗接了她回府,连着在府里住了两晚,后来就说卫所练兵忙,只会在休沐的时候回来。 华阳猜测,陈敬宗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冷脸与嫌弃,也跟她甩起了脸色,毕竟他的傲骨从来没有变过。 可这辈子,两人夜里很是融洽了,如果陈敬宗还是要长住卫所,就说明上辈子华阳误会了他,他是真的在忙练兵,像公爹那般一心扑在了正事上,忙得连家里都不顾。 傍晚,天色未暗,陈敬宗便来了后院。 华阳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纳凉,夏天就是这样,只有清晨、傍晚能在外面待得住。 陈敬宗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端起桌面上的瓜果盘子,自己吃一口,再扎一片喂她。 朝露、朝岚见了,越发明白了驸马爷在公主身边的新地位。 丫鬟们识趣地避开了。 华阳瞅瞅陈敬宗,问:“听说你最近忙着练兵,都没回家?” 陈敬宗看着她,道:“练兵有什么好忙的,白天练,晚上他们要睡觉,我也该休息休息,只是你不在,我何必浪费一个时辰跑回来。” 华阳:“所以,以后你会天天赶回来?” 陈敬宗吃口瓜果,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要做一晚歇一晚?你要歇的日子,我还是睡卫所。” 他虽有一身力气,但也会累,不想白费功夫。 华阳:…… 什么傲骨什么醉心公务,他根本一样都不沾边,纯粹就是狗,有肉吃,起早贪黑也不在乎,没有肉,他就成了懒骨头! 74 第 74 章 吃过晚饭,外面也有丝风了。 华阳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转完继续坐在树荫下纳凉,屋里虽然可以摆冰,却没有外面自然的凉快叫人舒服。 陈敬宗没陪她散步消食,这会儿又坐了过来,接过朝云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 是大家闺秀们喜欢的团扇,陈敬宗用起来很不顺手:“早说了给你买把蒲扇,那个扇起来才凉快。” 华阳知道他说的是哪种,宫里的老太监嬷嬷几乎人手一把,可是太丑了,华阳怎么可能会用。 她斜了他一眼:“嫌累就叫丫鬟们过来。” 陈敬宗没接这句,跟她聊正经的:“那天我斗胆跟皇上讨了大兴左卫的新差事,老头子很不高兴,训了我一顿,怪我仗着驸马爷的身份恣意妄为,你怎么想?” 景顺帝长得挺和善的,主动问他想要什么赏赐,陈敬宗也没有想太多,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是真的不想待在锦衣卫。锦衣卫专门为皇上效力,干的都是刺探消息、巡查缉捕的差事,而且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知道他是皇帝女婿,只叫他领些闲差,生怕他受累抱怨。陈敬宗不上进吧,整天吃白饭有够憋屈,上进吧,那毕竟是锦衣卫,就怕刘守怀疑他别有居心意图揽权,跑去景顺帝面前胡说八道。 陈敬宗更想去卫所,他少时习武,一来是故意跟老头子对着干,二来也是向往史书上金戈铁马的将军英雄。 他当时就想,景顺帝答应了,他得偿所愿再好不过,景顺帝不答应,那就算了,他也没有损失。 没想到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景顺帝好脾气地应了。 陈敬宗有自知之明,景顺帝并非多赏识他,而是在照顾女婿。 娶华阳,除了她这个人,陈敬宗没想占她其他便宜,可驸马的身份确实给他带来很多便利,包括景顺帝对他的偏宠与纵容。 既然如此,有些事陈敬宗也得听听她的意思。 华阳打量他一眼,好奇问:“如果我也是父亲的态度,早早警告你在父皇面前要谨言慎行,你还会跟父皇开那个口吗?” 陈敬宗想了想,道:“开口还是会开口,只是会委婉些,希望皇上把我调去卫所当个小兵,从底层开始。” 华阳:“真是小兵,你可不能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了。” 陈敬宗:“那也比在锦衣卫无所事事强。” 华阳不置可否。 陈敬宗:“怎么,你舍不得我长时间不归家?” 华阳看向他的脸:“短短十余日不见,你的脸倒是越来越大了。” 陈敬宗笑着帮她扇扇风。 华阳哼了哼,道:“父皇疼我,你是我的驸马,只要你守住分寸,不提太过分的要求,父皇都会应你,我也懒得管,但父亲训你训的也有道理,谨言慎行总是没错,平时你还是要注意些。” 陈敬宗:“微臣谨遵公主教诲。” 他一本正经的,华阳却想起他在公爹面前桀骜不驯的样,绷不住笑:“父亲面前,你怎么没这么懂事?” 但凡他肯客气些,父子俩也不至于互相冷眼以待。 陈敬宗看看她,道:“他要是有你一半好看,我都忍了。” 华阳: 恰好天色也暗了下来,陈敬宗放下那把小团扇,抱起她去了内室。 早上,华阳睡醒的时候,窗外都大亮了。 回想昨晚种种,华阳禁不住庆幸,幸好她是公主,不用去婆母那里晨昏定省。 “驸马何时走的?”她问进来伺候的丫鬟们。 这事也只有守夜的朝露知道,带着几分佩服道:“卯时一刻吧,我也是听到驸马打开堂屋门的动静才醒的,等我出去看的时候,驸马都不见了。厨房知道驸马今天要早起当差,预备了早饭,可驸马也没有用,说是要去卫所吃,叫厨房往后也不用准备。” 华阳算了算大兴左卫到京城的距离,陈敬宗一大早就得跑马一个时辰,他不想吃完再出发,是怕马背上颠簸,肚子不舒服吧。 这么一想,陈家父子四人,论当差路上的辛苦,还是陈敬宗最累。 紧跟着华阳又想,换成她,别说为了那点快活了,就是有人告诉她隔天起早跑一个时辰的马能保持青春永驻,她都未必能坚持。 现在天气还算舒适,等冬天天冷了,陈敬宗早晚路上奔波的这两个时辰,天可都是黑的! 如此可见,陈敬宗真能坚持隔天回家一趟,也算心志坚定了! 一个人吃了早饭,饭后华阳去跟婆母打声招呼,出门去了安乐长公主府。 公主出嫁最大的好处就是行动自由了,想去哪去哪。 安乐长公主倒是没料到侄女才出宫就来找她了,高高兴兴地迎了华阳进门。 华阳自然也不是空手登门,带来了她在陵州为姑母预备的礼。 安乐长公主:“这些东西有何稀罕的,你真想孝敬姑母,就把你那个侍卫统领送我这边住几晚,是叫周吉来着吧?” 华阳:…… 就算周吉愿意,她也无法对自己的侍卫开这个口,而且姑母自己选面首可以,真跟她身边的侍卫有牵扯,传出去姑侄俩的颜面就一起受损了。 “瞧你吓的,姑母随便说说,逗你玩呢。”看着华阳变来变去的脸色,安乐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 华阳松了口气,随即嗔怪道:“您再开这种玩笑,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安乐长公主忙哄了哄美人侄女,再拉着她的手移步去水榭听曲。 十几个歌姬穿着单薄的纱裙翩翩起舞,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别说男人,女子同样喜欢。 不过华阳看了两场就要告辞了,她喜欢姑母是真,爱惜自己的名声也是真,每次来姑母的府里做客都不会逗留太久,免得外人怀疑她也在姑母这里选了个面首厮混。 回到陈家,华阳直接回了四宜堂。 “公主,大少爷好像病了。” 华阳刚进院子,留在家里的朝露、朝岚便迎了上来,将她们上午听说的消息禀报主子。 华阳脚步一顿,脑海里浮现出大郎俊秀的小脸。 上辈子陈家这些子侄,华阳只与婉宜还算亲近,对大郎等人都不太关心,这辈子可能她变得更加平易近人了,在陵州的时候,大郎、二郎、三郎也经常跟着婉宜来找她玩,华阳对三个男孩子便多少有了一些感情。 既然大郎病了,华阳也不回屋,直接往观鹤堂去了。 三兄弟的院子离得很近,华阳并没有走太久,只是天气热,她到观鹤堂的时候,面上还是浮现了红晕。 “这么热的天,公主怎么来了?”俞秀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 这个时候,婉宜还在学堂读书。 华阳见俞秀面带忧色,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听说大郎病了,可请郎中看过了?” 俞秀苦笑道:“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可能昨晚踢被子着了凉,早上才在学堂吐了一场。” 说话间,华阳已经跨进了大郎的屋子。 大郎才七岁,被母亲要求乖乖躺在被窝里,这会儿公主四婶来了,他更不敢只穿中衣下地,怕失了礼数。 “四婶。” 男孩子脸蛋红红的,为这副样子难堪。 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陈伯宗与俞秀的影子,容貌更像陈伯宗,眉眼间的局促紧张跟俞秀几乎一模一样。 华阳暗暗惊讶。 通常女孩子更容易腼腆,没想到婉宜大大方方的,倒是大郎继承了俞秀性子中的文静。 华阳有个小她八岁的弟弟,关心起男孩子来还算有经验,柔声道:“大郎昨晚没盖好被子吗,还是不小心吃错了东西?” 大郎垂下眼帘,认可了第一个猜测。 可华阳隐隐觉得,这孩子似乎有心事。 离开大郎的房间后,华阳问俞秀可有发现大郎的异样,俞秀叹口气,无奈道:“吃食肯定没问题,就是昨天黄昏父亲叫他们去书房检查功课,大郎回来的时候便无精打采的,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还是婉宜告诉我,说他背书背错了,挨了父亲的训斥。” 华阳呆住了。 俞秀低下头,捏着袖口道:“大郎像我,没有大爷那么聪明,可他是长孙,父亲对他期望最高,生气失望也是应该的。” 华阳很久没见到俞秀这般卑怯模样了,莫名生出一股起气来:“先不说大郎究竟聪不聪明,就算他天分不高,为什么就是像你了?同样的父母,父亲那般天赋过人,陈二老爷还不是连秀才都没考上,无非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嫂再这般妄自菲薄,这两年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便真是白说了。” 俞秀听她这么说,先是惭愧的红了脸,随即又因为害怕公主生气而变白,结结巴巴地道:“公主莫气,我,我都记得的,只是看大郎这样我心里着急,习惯地就那么说了。” 华阳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俞秀真若变得像陈敬宗那般自信,她该觉得陌生了。 两人去堂屋落座,华阳想问问公爹究竟是怎么训斥大郎的,居然把孩子吓成这样,可惜俞秀当时并不在场,说不清楚。 没多久,婉宜下课回来了。 华阳便让俞秀去照顾大郎,她单独与婉宜说话。 婉宜很心疼自己的弟弟,小声抱怨道:“祖父太凶了,对我还算宽和,对大郎他们都很严厉,背错一个字都要瞪眼睛,又总是板着一张脸,以前我们总盼着休沐放假,可一想到休沐日祖父也会待在家里,我们就恨不得去掉休沐日,祖父天天早出晚归才好。” 华阳:…… 待她温和有礼的公爹,在孩子们面前竟然是这样? 华阳想起她出嫁前,也曾去旁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记忆中的公爹,风度翩翩满腹经纶,纠正弟弟的错误时也很谦和。 弟弟曾多次跟她抱怨公爹太过严厉,华阳没太往心里去,以为是弟弟小孩子心性,抵触读书故意说公爹的坏话,她小时候也跟母后告过教习嬷嬷的状呢。 可是现在,婉宜也跟她抱怨公爹教学严厉,她更是亲眼目睹大郎都被公爹训病了! 难不成,公爹只有当她在场的时候,才会和颜悦色? 就像婉宜说的,公爹待孙女也会宽和一些! 整个下午,华阳都在琢磨这件事。 公爹无疑是个好首辅,可他真的是个好先生吗? “公主,您怎么魂不守舍的?” 见公主拿着筷子半晌都没动,朝云小声问道,“莫非您是想驸马了?” 华阳:…… 她瞪了朝云一眼,收起杂念,先专心吃饭。 饭后纳凉的时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小厮喊了“驸马”。 不等华阳吩咐,朝月已经吩咐珍儿去打探消息。 没多久,珍儿折返,笑着道:“公主,确实是驸马回来了,叫人备水要沐浴呢。” 75 第 75 章 陈敬宗回到四宜堂,先叫小厮提两桶凉水来,再派人去知会厨房给他预备晚饭。 等进了堂屋,他抓起茶壶连倒三碗茶,全部喝得一滴不剩。 富贵站在门口抹汗,一边抹一边咽口水,同时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一个时辰啊,光在马背上颠簸了,颠得他头晕眼花,下了马双腿发软!去年主子还嫌他长胖了,如今早都瘦回来了! 而且他还没吃饭呢!早上出发时主子明明说了今晚住在卫所,结果操练的士兵们刚解散,他正琢磨今晚厨房做了什么,主子便吩咐他去牵马,说是要回城! 富贵一点都不想回来,主子回来是为了公主,他纯粹是陪跑的,光在路上吃灰了,丁点好处也没有。 陈敬宗放下茶碗,回头瞧见富贵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禁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都嫌弃富贵,华阳那么矜贵讲究的人,只会更嫌弃他。 “下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 瞥眼富贵还捂着肚子的手,陈敬宗半是开恩半是嫌弃地道。 富贵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也渴,转身就往下人房那边跑。 小厮们提了水来,送进内室。 陈敬宗冬天也能洗冷水澡,更别提现在这时节,搓搓身上再洗洗头,两桶水都用光了,他身上也彻底清爽了。 穿好衣服,陈敬宗这才去了后院,还在走廊上,就看见树荫下她靠在藤椅上的惬意身影,旁边摆着小几,瓜果、茶水应有尽有,朝云、朝月坐在两把小凳子上,一个给她扇头,一个给她扇腿。 陈敬宗往这边走。 朝云、朝月看看公主,接收到公主的眼色,便默契地放下扇子,低头退下。 陈敬宗坐了朝云那把小凳子,手去拿扇子,视线已经落到了华阳脸上。 华阳瞥眼他还带着潮意的头发,奇怪道:“不是说了今晚不回来?” 陈敬宗:“你才出宫,我便让你独守空房,怕皇上、娘娘知道了责怪。” 华阳哼了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今晚你休想惦记什么。” 并非她还嫌弃陈敬宗,故意不肯给他,而是他太……华阳若一味地纵容,真随着陈敬宗的兴致来,不出半个月,她这副身子大概就要散架。 再说了,这事本来也是要节制的,别人她不知道,父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明明跟公爹一样的岁数,公爹那么忙看起来也仙风道骨的,反观父皇,穿得再雍容,看起来都有些气虚,精神不济,用俗话说,父皇便是被后宫女色掏空了身体。 “你都定下规矩了,我能惦记什么。”陈敬宗不甚在意地道。 华阳不想再提这个:“大郎生病了,说是早上刚到学堂没多久,狠狠吐了一场。” 陈敬宗皱眉:“郎中怎么说?” 华阳:“没有大碍,开了补方,只是听婉宜的意思,大郎可能是被父亲吓到了。” 她简单提了提昨日大郎背书出错挨训斥的事。 陈敬宗冷笑:“那是大哥的儿子,我管不着,他也不稀罕我去指手画脚,可若将来咱们生了孩子,老头子休想过来摆祖父的谱。” 此时他的表情,跟提到仇人也差不多了。 华阳正要再问,余光瞥见厨房派人来了,是冯公公手下的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一个托盘。 华阳便对陈敬宗道:“你先去吃饭吧。” 陈敬宗确实很饿了,也不想在她身边慢慢吞吞地吃,所以暂且离开,去了堂屋。 华阳的藤椅其实就对着堂屋,陈敬宗看她一眼,故意坐了南边的位置,背对她吃。 华阳还不稀罕看呢,自己摇着团扇,欣赏天边渐渐变淡的云霞。 陈敬宗很快吃完。 华阳已经移到了内室,傍晚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洗洗手脸洗洗脚,便在床上躺下。 拔步床内摆着一方冰鼎,一大块儿冰放在里面,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饶是如此,陈敬宗还是脱了中衣,露出一副健硕的胸膛,肌理紧致结实。 华阳打量一眼便闭上眼睛,仿佛毫不稀罕。 陈敬宗靠过来,半压着她。 华阳推他。 陈敬宗:“光亲还不许了?” 华阳点点自己中衣的领口:“这里为界,以上可以,以下不行。” 她可不想跟着他滚出一身汗,等会儿还要麻烦。 陈敬宗只亲她的嘴。 可他还长了一双手呢,刚刚她可没说手不能越界。 娇娇软软的公主在怀,不比他一个人睡在卫所强? 这般耳鬓厮磨竟也磨了很久很久,直到华阳的嘴唇都有些不舒服了,陈敬宗才终于肯停下来。 华阳很渴,靠在他臂弯喝了满满一碗温水才重新活了过来似的。 趁陈敬宗去外面放茶碗时,华阳裹住自己这床被子,摆明了要与他泾渭分明。 陈敬宗并不在意,熄灯躺下,准备睡了。 华阳心里还有事,对着他那边道:“还在陵州的时候,有一次我听母亲提过,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是因为父亲以及身边的人都喜欢拿你与大哥三哥他们比较?” 陈敬宗偏偏头:“怎么想到问这个?” 华阳:“大郎的事,就有点好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 陈敬宗:“我可比大郎聪明多了。” 华阳:“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谦逊二字该怎么写。” 陈敬宗:“你看你,又要问,又不信我说的,那还聊什么,睡吧。” 华阳:“行,我信你聪明,既然你那么聪明,怎么还怕跟哥哥们比?” 陈敬宗:“谁说我怕了?我不想读书,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不想看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他是状元郎是大学士,可他不会功夫,我倒要看看,等我习了武,他还怎么指教我。” 华阳:“是不是那时候,父亲对你也很严厉?” 陈敬宗沉默。 华阳莫名想起可怜巴巴躺在床上的大郎,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也被父亲吓病过?” 陈敬宗语气很差:“没有。” 他比大郎聪明,也比大郎胆大,三四岁的时候他可能是有点怕老头子,可到了七八岁,陈敬宗就不是怕了,他是恨、厌,不想看老头子摆冷脸,不想听老头子训斥人。老头子叫他去书房,他不去,满花园乱跑,家里下人再多也抓不住他一个,逼急了他跑到假山上,母亲一害怕,便会责骂老头子,老头子也就无可奈何了。 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陈敬宗自然不会告诉枕边的公主。 “我只是不想见他,也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就像你当初嫌弃我,我为何要听你的?” 也就是华阳长得美,陈敬宗多少还是妥协了,祖宗也喊得出口,换个姿色一般的,陈敬宗就算无奈娶了,也不会上赶着去伺候,公主不要他侍寝,他也不稀罕碰! 华阳:…… 她拧了他一下,继续道:“你给我讲讲父亲到底是怎么严厉的吧。” 陈敬宗狐疑地看过来:“你是想确认究竟是大郎太胆小,老头子没错,还是想确认老头子是不是严厉过头了?” 华阳:“有区别吗?” 陈敬宗:“若是前者,我懒得说,若是后者,我还可以给你讲讲。” 华阳想起他以前的某些阴阳怪气,总说她对公爹爱屋及乌什么的,无奈道:“父亲既是你与大郎的先生,也是弟弟的先生,我有些担心他会同样严厉地教导弟弟。” 陈敬宗顿了顿:“他敢?” 父亲严厉教导儿子,仿佛是天经地义,用大哥的话讲,老头子怎么对待他们,他们做儿子的都该毫无怨言地受着。 陈敬宗一直都以为老头子只是在家里才会那般严格,对宫里的太子,就算严厉,也会有个限度。 华阳:“反正以前弟弟跟我抱怨过父亲,那时候我没太当回事,今日看到大郎,我才记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母后也是个十分严格的人,如果她要求父亲在弟弟面前做个严师,父亲又何必收敛他严师的本性?” 倘若母后溺爱弟弟,公爹真想当严师,弟弟一哭一撒娇,母后就会偏帮弟弟去斥责公爹,再加上父皇,公爹能不忌惮? 就怕以母后的严厉,她会在背后要求公爹只把弟弟当学生,而非太子。 陈敬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景顺帝与戚皇后。 不得不说,论威严气势,戚皇后是远远胜过景顺帝的。 华阳继承了戚皇后的美貌,威严却远远不及,否则陈敬宗大概也会对她敬而远之,不好言语逗弄。 “严厉还用举什么例子?你看他现在对我也是想骂就骂,面无慈色,我早习惯了,又是个大人,能怕他什么,大郎他们不一样,都是孩子,老头子一沉脸,他们都要哆嗦,老头子再训一句,他们更会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其实就是背错书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他天天都如此,谁受得了?” 见华阳不吭声,陈敬宗想了想,道:“你可能无法理解,因为自打你出生,大概从来没有人会朝你摆冷脸。” 她是公主,唯二敢教训她的,只有景顺帝、戚皇后,可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儿,谁舍得说句重话? 华阳试着回忆,能想起来的冷脸,只有上辈子的陈敬宗,但她又不怕他。 但华阳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七月初十,又是朝廷官员与学子们休沐放松的日子。 陈廷鉴早上难得多睡了会儿,陪妻子吃早饭的时候,孙女婉宜笑盈盈地来了。 孙氏:“婉宜吃了吗,要不要再陪祖父祖母吃点?” 婉宜摇摇头,对祖父道:“祖父,昨日邱先生家里有事告了半日假,可我们不想耽误那半日课,等会儿可以请祖父来教我们吗?” 孙氏抢着道:“祖父太累了,叫你爹或你三叔去。” 婉宜:“可祖父最厉害,我爹跟三叔都不如祖父教的好。” 陈廷鉴笑了,他的这些孙辈里面,就属这个大孙女最懂事,瞧瞧,多好学,而且还知道要师从最好的先生! “行,你们先去学堂等着,祖父吃完就过去。” 婉宜欢欢喜喜地告辞了。 孙氏忧心忡忡地望着孙女的背影,这孩子,平时挺聪明伶俐的,今天怎么犯傻了,明明可以玩一天,竟然要来老头子这里找罪受,莫非是被老大带迂腐了? 一旁,陈廷鉴吃完了,漱漱口,再理理长髯,仙风道骨地往学堂走去。 学堂,大郎、二郎、三郎都幽怨地看着姐姐。 婉宜笑道:“你们乖乖听课,下午我带你们出去玩。” 二郎:“你说话管用?祖父在家呢,不可能叫咱们出去,我爹都不敢做主。” 婉宜:“上次我帮了四叔,四叔答应会满足我一个条件。” 三个男孩子顿时相信了姐姐的承诺。 等陈廷鉴负手走进来,就看到了四个坐得端端正正、满脸期待的好孩子。 陈廷鉴先询问孩子们的功课进度,婉宜、大郎、二郎是一样的,三郎年纪小,还在认字阶段。 给三郎布置了功课,陈廷鉴一心教导三个大的。 他的长随以及孩子们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等着。 忽然,他们看到公主与驸马并肩朝这边走来。 众人刚要行礼,就见驸马爷用手势示意他们噤声,有公主在,谁又敢不从,便继续待在阴凉的地方。 学堂这边糊的窗纸,陈敬宗牵着华阳来到窗边,在她无须弯腰的位置,悄悄戳了两个指洞。 华阳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脸有些红,问他:“你不看?” 陈敬宗:“这种糟老头子,也就你欣赏得来。” 华阳:…… 76 第 76 章 透过陈敬宗弄出来的那两个指洞,华阳略带忐忑地朝里面望去。 她看见公爹端坐在前面的席案后,正在给孩子们讲解《论语》的“为政篇”。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为引导、治理,‘政’为政令,‘齐’为整治,‘刑’为刑罚,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好,大郎你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郎站了起来,从华阳的角度,只能看见大郎的侧脸,小脸绷得很紧。 他面对手里的书,可能还在整理措辞,而这个期间,陈廷鉴一直看着他,不怒自威。 终于,大郎开口了:“意思是,意思是,用政令引导百姓,用刑罚整治百姓,百姓就不会触犯律法,也就不会感到耻辱。” 陈廷鉴面无表情,视线一转,问二郎:“你大哥解释的对吗?” 二郎起立,思索片刻,道:“前面都对,‘民免而无耻’说错了,这句应该是说,百姓们虽然畏惧刑罚不敢犯事,却没有羞耻之心,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就好比杀人触犯律法,谁也不敢去滥杀无辜,一时辱骂罪不及论刑,却于礼不合,有羞耻心的人也当自觉守礼。” 华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二郎这孩子说得真好,还会举例证明,清晰易懂。 她又担忧地看向大郎。 大郎小脸涨红,头早低了下去。 陈廷鉴哼了声,看着长孙道:“亏你还是哥哥,居然不如弟弟看得明白。首先,这句话的意思一点都不难,就算你不确定最后一句的含义,对比下面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也该知道这两句话是对比。再者,孔圣人主张为政以德,这是每个先生在讲《论语》前都会再三强调的,一个宣扬礼与仁的圣贤,怎么会认为光靠律法治理百姓就够了?但凡你肯多动一些脑筋,也不至于犯这种小错。” 这会儿大郎的脸已经不是红了,而是变得苍白苍白的,华阳都怀疑,公爹再说下去,大郎都要哭了。 幸好,公爹开口了。 大郎坐下,旁边的婉宜在下面悄悄握了握弟弟的手。 讲完这一段,解释完意思,陈廷鉴让孩子们诵读三遍。 华阳莫名松了一口气,人也离开了那两个指洞。 陈敬宗虽然没有凑过来看,可里面的声音他都听见了,看看华阳,他低声道:“换你小时候被他这样说,你会如何?” 华阳抿唇。 换成七岁的她,被公爹这么毫不留情地当众训斥,她肯定会哭一场。 “父亲都不知道照顾大郎的颜面吗?”她小声问。 陈敬宗嗤道:“他哪里会想这些,只会认为这是大郎犯错后自该承担的后果,若知道羞耻,下次就不该再犯。” 华阳沉默片刻,叹道:“大概只有二郎那么聪慧的孩子才会让父亲满意吧,只要不犯错,也就不用担心被父亲训斥。” 华阳又感到庆幸,论聪慧,弟弟并不输二郎。 陈敬宗只是用看“傻仙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当里面的诵读声结束,授课再次开始。 华阳“收买”婉宜才达成今日的偷听,便想多观察一会儿,继续凑到指洞前往里看。 陈廷鉴该讲下一段了,让二郎先读一遍。 二郎刚才好好表现了一场,知道祖父很满意自己,神情难免露出几分得意,端起书,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背……” 华阳还没觉察出不对,旁边突然响起陈敬宗一声闷笑。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啪”的拍桌声,吓得她浑身一震。 顾不得陈敬宗,华阳赶紧看向里面。 然后她就看见了公爹大怒的模样,人生气呼吸就会变重,呼吸一重,公爹的胡子果然微微飘起一缕。 陈廷鉴的怒气全朝二郎去了:“再说一遍,六十而什么?” 二郎脸也是白的,还带着一丝茫然,他凑近书面,紧张地重复:“六十而耳背,不,是耳顺!” 糟糕,他念错了一个字! 而且“耳背”不是什么好词,他在花园里玩时,常听一些管事训斥小丫鬟、小厮是不是耳背,听不清吩咐!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将来如何指望你为国效力!” “休要以为自己聪明便洋洋得意,像方仲永那般幼时天资过人长大后碌碌无为者天下不知凡几,你若不收敛傲气,将来便是下一个!” 二郎红透了脸,不过他性子比大郎开朗,脸皮没那么薄,怕归怕,却还不至于被祖父吓哭。 窗外的华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听下去了。 她看眼陈敬宗,默默地下了台阶。 没多久,夫妻俩回了四宜堂。 陈敬宗去了趟净房,洗完手出来,看见她悻悻地靠在次间的榻上,歪着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陈敬宗并不打扰她,坐在榻的这一头,默默地观察她。 华阳在想弟弟。 弟弟既有二郎的聪慧,也有大郎的敏感,只是弟弟早早封了太子,可不会像大郎那般胆怯。 或者说,弟弟更像陈敬宗,他有反抗公爹的勇气与胆量,只是陈敬宗反抗公爹一人就够了,再没有其他人来压制他,弟弟不同,弟弟上面还有父皇、母后。父皇、母后除了父母的身份,还肩负皇权,弟弟做了多久的太子,便也被皇权礼法束缚了多久,他若公然反抗公爹,父皇、母后以及沉重的礼法枷锁便会压过来。 上辈子,华阳一直都以为弟弟是真心敬重公爹的。 皇上享有特权,像皇爷爷、父皇,他们想偏袒哪个臣子,就算有人把该臣子的罪状一条一条地摆到他们面前,皇爷爷、父皇都能想办法敷衍过去,都能保住他们要保的人。 所以,上辈子就算公爹真的犯了那些罪,只要弟弟偏心公爹,只要弟弟愿意,弟弟就可以既往不咎。 弟弟不保公爹,要么是因为弟弟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不想做个偏心的皇帝,要么就是他心里对公爹存着恨。 以前华阳总是觉得,弟弟没有必要恨公爹,是公爹的改革让国库充足百姓丰衣足食,这么好的臣子,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做皇帝的为何要恨? 可是今日,亲眼目睹公爹教书之严厉的华阳,忽然意识到,弟弟有恨公爹的理由。 陈敬宗小时候恨公爹,但两人有父子关系,陈敬宗明白公爹的严厉是望子成龙,故而长大后的陈敬宗,他只是在礼法上对公爹不敬,而不是真的不认这个父亲了。 弟弟与公爹,却只是君臣,师生情谊本来该是公爹的锦上添花,可又被公爹的严厉给变成了仇恨。 该怪弟弟因私恨而失了大义吗? 华阳可以怪,可那是她的亲弟弟,有血有肉的弟弟,所有人都要求他必须做个明君,可他除了太子,也曾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会生气会委屈,压抑久了,再加上年少过于冲动…… 陈家人、后人都可以指责弟弟,华阳作为姐姐,她恼弟弟的冲动,却也能体谅弟弟必须隐忍而无法发泄的苦闷。 她更希望,这辈子她能改变公爹的教导方式,这样对弟弟对公爹都好,一个可以开怀,一个不必被辜负,累及全族。 手心手背都是肉,弟弟注定是下一任皇帝,而本朝的江山百姓也离不了公爹。 大局面前,华阳对弟弟的感情对公爹的钦佩都不算什么。 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华阳轻轻呼出一口气,视线从窗外的蓝天收回来,才发现陈敬宗竟然一直坐在对面,她靠着西边的墙,他就靠着东边的墙,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搭在曲起来的左膝上,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华阳:“为何这么看我?” 陈敬宗:“这么看是怎么个看法?” 华阳:“反正跟你平时的轻浮不一样。” 陈敬宗:“或许我早变正经了,你才发现而已。” 华阳:…… 她瞪了他一眼,瞅瞅桌子上的茶壶。 陈敬宗自觉地下榻,倒了一碗茶,再给她端过来。 华阳挪到榻边,想接过茶碗,陈敬宗拨开她的手,非要喂她。 华阳喝了两口,剩下的被陈敬宗一仰而尽,茶碗随手放在旁边,他坐下来,打量着她道:“看你刚刚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发现老头子没你想的那么好,不钦佩他了,连着对我的爱屋及乌也没有了,开始后悔这门婚事?” 华阳:…… 她是真的服了他:“你想的比我还多。” 陈敬宗:“毕竟你是公主,我是随时可以被你休弃的驸马,若只是普通夫妻,我还用担心你跑了?” 华阳挑眉:“什么意思?我若是普通闺秀,你就敢随意打骂了?” 陈敬宗:“我为何要打你,普通夫妻的意思是,就算哪天你想和离,我不放手,你就一辈子都只能做我媳妇。” 华阳被“媳妇”二字俗到了,土里土气的。 “放心吧,我对父亲钦佩依旧,也没有后悔嫁到你们陈家。” 陈敬宗反而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那样,你还觉得他好?” 华阳笑:“是太过严厉了,可又不是对我严厉,我为何要因此记恨他老人家?” 陈敬宗被她幸灾乐祸的笑刺激到了,走开几步,又转过来,看着她道:“都说夫妻一体,我以为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会心疼一下我幼时受的苦。”然后再也不偏心老头子! 华阳:“大郎确实挺招人疼的,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用不着谁心疼。” 陈敬宗:…… 77 第 77 章 学堂。 终于下课了,在四个孩子敬畏的目光中,陈廷鉴不紧不慢地先走了。 等他的身影看不见了,三郎最先跑到婉宜身边:“姐姐,咱们现在就去找四叔吧,晌午在外面吃!” 婉宜正有此意,高兴地拉起大郎的手:“走,我听说京城街上的小吃摊子可多了,比去酒楼还有意思呢!” 大郎看着姐姐的手。 其实他很难受,他不如二郎聪明,今天又让祖父生气、失望了。 可姐姐的手暖暖的,姐姐笑得那么开心。 大郎毕竟也只有七岁,骨子里也有些贪玩的,想到马上就可以跟着四叔出门,四叔也不会像祖父、父亲那样看重他的功课,大郎的难过就像天上的乌云,被一阵风轻轻地吹远了。 “嗯!” 四个小姐弟像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麻雀,一股脑地飞来了四宜堂。 华阳与陈敬宗坐在次间的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等着厨房那边把午饭送过来。 “公主,大小姐她们来了,在前院候着呢。” 朝露过来禀报道。 华阳笑了:“带过来吧。” 朝露走后,她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不高兴:“是你要听老头子授课,我一点好处没有,为何最后还要我带他们出去?” 华阳:“我也不是故意使唤你,谁让我问婉宜想要什么奖励,她只喜欢出门呢。” 找婉宜商量哄骗公爹授课的计划时,华阳都做好了赏孩子们银子的准备,不想婉宜做了弟弟们的主,只要四叔陪玩。 华阳当然要满足孩子们这简单淳朴的心愿。 陈敬宗:“不去。” 华阳皱眉:“你先前明明答应我了。” 陈敬宗:“你不把我当丈夫,不心疼我幼时在老头子那里受的苦与气,我便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华阳:“……行,我心疼你。” 陈敬宗:“强扭的瓜,毫无诚意。” 华阳咬牙,隔着琉璃窗,孩子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走廊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敬宗看看窗外,再看看她,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榻沿。 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都是正经的,可他眼底跳跃着幽火,隔了丈远的距离,也燎到了华阳。 僵持的功夫,孩子们已经走到了廊檐下,三郎的声音是那么欢快。 华阳瞪他一眼,再别开脸,算是默认。 陈敬宗看看她浮起薄红的脸,耳朵尖更是要红透了,忽地下榻,大步朝外走去。 “四叔!” 二郎、三郎一起扑了过来。 陈敬宗一手按住一个脑袋瓜,对比较文静稳重的婉宜、大郎道:“走吧,四叔带你们下馆子去。” 婉宜看向里面:“我们还没跟四婶道谢。” 来都来了,不请个安也太失礼了。 陈敬宗挑眉:“我陪你们,跟她道什么谢?” 婉宜哼道:“如果不是四婶发话,四叔会想到我们?以前您可一次都没张罗过。” 陈敬宗:…… 这时,华阳从里面出来了,陈敬宗回头,见她面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只是不肯与他对视。 “还要下馆子的话,现在就出发吧,不然等会儿食客多了,可能得排队。”她笑着对孩子们道。 三郎:“四婶也去吧?” 华阳笑笑:“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不陪你们了。” 陈敬宗:“好了,走吧,等会儿叫老头子知道,想去也去不成。” 四个孩子顿时不再耽搁,前后簇拥着高高大大的四叔离去。 华阳站在门口,直到陈敬宗上了走廊时又往回看,她才又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次间。 春和堂。 孙氏看着站在铜盆前洗手的丈夫,纳闷道:“给孩子们上课,怎么还上出心事重重来了?” 陈廷鉴苦笑道:“学堂倒是无事,只是我从学堂出来,才得知公主与老四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老四做什么荒唐事他都不会觉得稀奇了,他疑惑的是公主怎么也…… 真想听他授课,打声招呼坐到里面就是,为何要暗中观察? 得到这消息的时候,陈廷鉴马上反应过来,可能连孙女邀请他授课,都是公主或老四授意的。 陈廷鉴为官三十多年,在外面同僚跟他打声招呼,他都会根据对方的神色、语气分析出点东西来,回到家里,陈廷鉴身心放松,或许会揣测儿子们的心思,哪里会提防孙辈们给他设局。 孙氏愣了愣,再看丈夫因为被亲孙女设计而露出的些许无奈,她突然心情很好,幸灾乐祸道:“怪谁,还不是你太严厉,把大郎都吓病了,公主大概第一次听闻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祖父,所以想亲眼见识一番。” 陈廷鉴:“休要胡说,老大都解释过了,大郎体虚才会吐那一场,与我何干。” 孙氏:“你也知道那是老大,老大能责怪你为师太严?别说大郎了,你就是把我气哭了,老大也不敢说你半个字不是。” 陈廷鉴:“你还越说越胡搅蛮缠起来了。” 这时,前院管事派小丫鬟过来通传,说驸马带着孩子们出门了。 这简直是直接告诉陈廷鉴,上午的课确确实实是孩子们配合四宜堂精心设计的。 问题是,主导这一切的,究竟是老四,还是公主?两人又分别有什么目的? 孙氏坐到饭桌旁,猜测道:“公主吧,老四被你教过,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 陈廷鉴默默吃饭。 孙氏:“话说回来,你今天肯定又朝孩子们发脾气了吧?如果你知道公主在外面偷听,你会不会收敛些?” 陈廷鉴:“公主金枝玉叶,我当然要斟酌语气,以免冲撞了公主。” 孙氏:“所以啊,公主就是要看看你为师的真面目。” 陈廷鉴已经猜到了,甚至想到了宫里的太子。 可陈廷鉴并不后悔什么,严师出高徒,更何况今日大郎、二郎犯的错真的都是不应该,都是端正态度就可以避免的。 公主仁厚,或许无法理解他,或许不会再那么礼待他,这些都是陈廷鉴能够承担的,他总不能为了让公主满意,就对大郎、二郎的不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会误了孙子们。 他也不怕公主出于对太子的关心而去皇上、娘娘面前说什么,想当初他也想对太子温和些,是娘娘要求他务必从严。 陈廷鉴心安理得地歇了一个晌。 睡醒后,陈廷鉴去了书房。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妻子忽然来了,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公主来了,在前面厅堂等着呢。” 陈廷鉴立即放下书,低头看眼胡子、衣衫,确定没有失礼之处,这便与妻子快步朝前院走去。 华阳坐在厅堂主位,见二老来了,她笑着离席。 “臣见过公主。”陈廷鉴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 华阳:“父亲免礼,请坐吧。” 陈廷鉴自觉坐在了公主左边的客椅,这边两把客椅,孙氏坐了另一把。 陈廷鉴微微侧着身体,目光平和地看着主位上的公主儿媳,等着公主开口。 华阳笑笑:“想来父亲已经猜到是我授意婉宜哄骗您了,失礼之处,还请父亲海涵。” 她敢作敢当,大大方方的,这份磊落气度,让陈廷鉴也笑了:“公主言重了,臣只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若公主只是想听臣授课,臣在学堂里面为您设席就是。” 华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轻轻摩挲一下茶碗边沿,这才解释道:“先前大郎病了,我与驸马提起,驸马断言是您教书太严吓坏了大郎,我不信,驸马拿他小时候与您相处的例子做证明,我还是不信,争执间,我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冒犯了您。” 孙氏笑道:“老四在礼法上确实颇有不足,但他不屑撒谎,这事上一点都没冤枉他爹,我也可以作证的。” 陈廷鉴面露惭愧之色,正要为自己辩解,就听公主道:“严师出高徒,大郎他们还小,不懂父亲的苦心,等他们大些,自然明白了。” 陈廷鉴意外地看向公主,他还以为,公主会不赞成他的严厉。 两人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适合接下来的交谈,所以华阳诚恳地道:“听闻父亲擅棋,还请父亲指教一二。” 陈廷鉴更加意外。 孙氏已经吩咐丫鬟去拿棋盘了。 很快,丫鬟将棋盘摆在华阳这边的桌子上,陈廷鉴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华阳对面。 孙氏叫丫鬟们都退下,她拿着剪刀去修剪窗边摆放的花卉盆栽,这样既方便公主与阁老说话,又全了礼数,毕竟儿媳与公爹单独待在一起,多少都有点不合适。 华阳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婆母了,虽然出身陵州小户,接人待物却并不输给世家宗妇什么。 她开始与公爹下棋,走了几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父亲,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哥三哥驸马都是您的孩子,也都受过您的亲自教导,为何大哥三哥都走了科举且高中状元探花,唯独驸马不喜读书,转而去学了武?难道是您教导驸马时,不如教导大哥三哥尽心尽力?” 陈廷鉴看着棋盘,答道:“非臣不尽力,说来让公主见笑,臣当年对驸马的教导最为用心,只是驸马天生反骨,处处都要与臣逆着来。” 华阳:“那父亲觉得,只论天分资质,驸马可输大哥三哥?” 陈廷鉴沉默片刻,道:“论天分,他与两位哥哥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不肯将心思用在读书上。” 华阳:“驸马真的不爱读书吗?上午二郎念书,念到‘六十而耳背’,我尚未反应过来,驸马已经笑了,说明他虽然早早弃文从武,少时所学却一直熟记于心。他若真厌倦读书,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陈廷鉴愣住。 修剪花枝的孙氏也有瞬间忘了动作。 华阳继续道:“不瞒父亲,我刚嫁驸马时,因他言行粗俗,颇为不喜。只说睡前洗脚之事,我越冷言冷语讽刺于他,驸马越要逆着我干,那段时间,我与他简直是锋尖对麦芒,身边的丫鬟都笑我待驸马,与您待驸马几乎一模一样,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后来镇上发了洪水,驸马背我上山背我下山,不曾让我沾染半点路上泥泞。我感动于他的体贴,不再处处冷言冷语,我先让他一步,他竟不用我再劝说,自觉改了他那些粗鄙的毛病。” 说到这里,华阳看向对面的阁老,轻声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对驸马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当年您肯迁就他的脾气,他心里舒服了,可能也会乖乖跟着您读书?然后以他的聪慧,也会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等资历渐长,他也会如您一般跻身内阁,为朝廷施展更多的才干?” 陈廷鉴当年为何非要逼着儿子从文? 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文官,高居内阁的文官,觉得做文官更有出息,外面的将领再会打仗,也要受朝廷、内阁制约、指挥。 陈廷鉴可以气儿子不听话,但如果有人能够让他相信他本可以有办法让老四也走科举之路,却因为他不肯稍微妥协那么一步,导致老四错失了当文官、进内阁的机会,陈廷鉴作为父亲,他会愧疚。 陈廷鉴手里的棋,迟迟没有落下。 华阳目光诚挚:“父亲不必自责,在儿媳心里,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父亲了,您在朝堂当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必然十分忙碌,可您仍然牵挂着家中的子女,仍然愿意腾出时间亲自教导。国事上您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家里您也教导出了大哥、三哥那样的人才,就连驸马也能在一众年轻武官里面出类拔萃……” “公主过奖了,臣不敢当。”陈廷鉴离席,深深地朝公主行了一礼。 华阳笑道:“您差事做得好,这是父皇母后亲口说的,您是个好父亲,这则是儿媳亲眼所见,哪里又算过奖呢?” 旁听许久的孙氏哼了一声:“公主不用看他谦虚,心里不定多美呢,您只管说他的毛病,免得他飘起来。” 陈廷鉴:…… 华阳笑着请他落座,带着几分俏皮道:“那儿媳可就听婆母的,继续说您的不是?” 陈廷鉴忙道:“公主尽管直言。” 华阳:“儿媳还是那句话,您在国事上无可挑剔,儿媳只希望您在教导大郎他们甚至太子时,态度可以温和些。他们犯了大错,您再严厉都不为过,若只是一时释错意、疏忽念错字甚至偶尔贪玩,您温声提醒就是,就不要那么严厉的批评了。二郎活泼爱笑,瞧着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可大郎脸皮薄,心思细腻敏感,您再那般严词厉色,儿媳担心大郎不会变成大哥,反而会学了老家的二叔。” 陈廷鉴:…… 孙氏背对着他们,咬牙道:“你敢把我的好孙子吓成那样,我生前离不开你,下辈子绝对不要跟你过了!” 陈廷鉴无奈地看眼妻子,想了想,颔首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驸马幼时桀骜、大郎敏感怯弱,臣不该一味苛责,而是该适当顺着他们的性子来。” 华阳松了口气:“儿媳正是此意。” 陈廷鉴忽然抬眸,直视她道:“那太子呢,公主希望臣如何教导太子?” 老四、大郎都是他们陈家的人,公主真正关心的,该是太子。 华阳是尊贵的公主,可她并没有参与过什么朝堂大事,猛地对上堂堂首辅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华阳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 陈廷鉴笑了笑,落下一子:“今日臣与公主只是闲谈,公主但说无妨,出了此屋,臣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华阳稳了稳心神,飞快整理过来之前就想好的措辞,用婆母也听不清的声音道:“父亲可能不知道,太子其实很像驸马,他聪慧,也好面子。还是那句话,他犯大错,您当该严厉,若只是一些小节,您温和些,他更容易听进去。父子和睦,才能一致对外,您与太子和睦,将来才能君臣一心,您有什么治国良策,太子才愿意配合您。” 陈廷鉴暗暗抓紧了手心的棋子。 华阳看着自己这边的棋:“您不要把太子当大哥或三哥,您把他当成小时候的驸马,那您是希望太子长大后像驸马一样处处跟您对着干,还是他像父皇一样信任您,放心把内阁交给您?” 陈廷鉴垂眸。 他不想要老四那样处处跟他对着干的太子,也不想要太子变成第二个景顺帝。 他希望太子会成长为一代明君,一个既能知贤善任、又肯励精图治的盛世明君! “公主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78 第 78 章 告别公婆,华阳回了四宜堂。 进了内室,看看漏刻,这才发现算上来回来去路上的功夫,她竟然在春和堂待了半个多时辰。 她脱了外衣,躺到床上。 “公主,您跟阁老、夫人说什么了,怎么瞧着有些疲惫?”朝云弯腰站在床边,关心地问。 华阳摇摇头,吩咐道:“我再睡会儿,你们都退下吧。” 朝云只好遵命,放下纱幔,退了出去。 周围安静下来,华阳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敬宗带孩子们出去玩乐了,她从吃完午饭就开始琢磨该如何劝说公爹,人虽然躺在床上歇晌,其实一会儿都没睡。 她是公主,她可以命令公爹做一些事,可她要的是公爹真正意识到他一味的严厉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把话说太重,公爹可能会生气,文人都注重气节,真让公爹觉得她在质疑他不适合做太子太师,伤了公爹的颜面,公爹便可能去父皇母后面前引咎请辞,把事情闹大! 可如果话说得太轻,只从大郎的心情考虑,公爹又会觉得她太过妇人之仁,不会往心里去。 幸好,公爹还有陈敬宗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陈敬宗抱怨他小时候在公爹那里受了严厉的苦,公爹又何尝没吃被儿子顶撞忤逆的气? 父子俩互相看不顺眼还没有太大的关系,可如果内阁首辅与东宫太子也发展成这个地步,华阳只需要稍微提点,公爹就知晓利害了。哪怕只是有这种隐患,公爹也一定会将隐患掐断在萌芽之际,除非他真的不在乎将来弟弟登基后,会因为这种逆反而处处反对他的治国良策。 回忆下棋时公爹的神情,华阳想,她这一日的心思应该没有白费,公爹真的听进去了。 绷紧的情绪放松下来,又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华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窗外红日渐渐西沉,在陈府各院的厨房开始冒出袅袅青烟时,陈敬宗终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四叔,下次休沐,您还带我们出去好不好?” 在前院分别的时候,三郎恋恋不舍地道。 陈敬宗:“做梦去吧,我只是你叔,不是你爹。” 婉宜、大郎都笑,二郎、三郎幽怨地撅起嘴巴。 陈敬宗被侄子侄女纠缠了一下午,早不耐烦了,大步往四宜堂的方向走去。 婉宜想了想,叫住也想溜回家的弟弟们,道:“祖父肯定知道咱们出门了,咱们先去给祖父请安。” 大郎、二郎、三郎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 但该去还是要去的。 孩子们过来时,陈廷鉴正负着手在院子里遛弯,这是孙氏要求的,说他在书房坐久了,不溜上两刻钟就没有晚饭吃。 看到四个孩子,陈廷鉴也没有停下来,只依次打量了一眼。 大郎、二郎、三郎紧张地在院边站成一排。 婉宜笑着走到老爷子身边,一边陪着老爷子遛弯一边乖乖交待道:“祖父,上午是四叔指使我哄您给我们上课的,作为报酬,四叔带我们出去玩了一下午,不过我们已经知错了,还请祖父消消气,原谅我们这一回吧。” 四叔最不怕祖父了,所以婉宜也没有任何歉疚感地把四叔推了出来,而且四叔是公主的驸马,帮忙背锅也是应该的。 孙氏坐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听着。 陈廷鉴嗯了声,问孙女这半天都去哪里玩了。 婉宜百灵鸟似的讲了一大串。 陈廷鉴再看看三个孙子,道:“玩就玩了,别忘了先生布置的课业。回去吧,该吃饭了。” 婉宜很是惊讶,仰着头观察祖父,发现祖父神色平和,长长的胡子随着傍晚的轻风微微飘扬,竟有些慈眉善目。 孙氏笑道:“快走吧,小心你们祖父等会儿后悔。” 婉宜便想,肯定是祖母提前帮她们说了情,祖母最最慈爱了! · 四宜堂。 陈敬宗怎么都没想到,他沐浴更衣后来到后院,华阳竟然还在睡觉。 进内室之前,他问朝云:“是不是公主哪里不舒服?” 朝云摇摇头:“可能是累了吧。” 陈敬宗:“公主出门了?” 朝云:“只去阁老、老夫人那边坐了坐,回来就歇下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告诉驸马也无妨。 陈敬宗点点头,去了内室。 拔步床的纱幔还垂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淡了,室内又没有点灯,导致纱幔里面更是幽暗。 陈敬宗慢慢来到床边。 华阳面朝他侧躺,身上薄被盖得好好的,只伸出一条胳膊。 她大概只是计划小憩一会儿,头上发髻未散,仍然戴着珠钗,概因沉睡中转过几次身,导致发髻歪了,珠钗也乱了。 陈敬宗坐下来,帮她将那些珠宝首饰取下。 才摘了两样,人就醒了。 陈敬宗的手还悬在半空。 华阳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后的天色,目光渐渐从茫然恢复清明,由侧躺改成平躺,犹带着几分困倦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头发有多乱,也是刚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仪容的问题。 可她也不需要在乎,仙姿国色的公主,别说只是乱了头发,就是脸上抹点泥巴,也依然是美的。 陈敬宗就没见过她不美的时候,包括刚刚成亲时她绷着的脸、嫌弃的冷眼,也美得别有滋味。 “刚回来,你再不醒,我还以为你要装睡一整晚,赖了我的账。” 华阳:…… 残留的睡意彻底消除,华阳撑着床坐了起来,才坐稳,头上发髻明显歪坠下来,青丝缕缕散落,一枚珍珠发钿也掉在了旁边。 华阳摸摸头发,意识到自己此时仪容不雅,垂眸道:“你出去,叫朝云她们进来,帮我梳头。” 以往睡前头发虽然也是散的,却是细细梳过,梳得柔顺丝滑,这会儿肯定乱糟糟一团。 华阳可不想给陈敬宗嘲笑她的机会。 陈敬宗站了起来,走开几步从梳妆台上拿了她的凤纹白玉梳,重新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马上天黑了,吃完饭就要睡觉,你还打扮什么,随便通顺就是。” 华阳刚要反驳,陈敬宗忽然笑了:“还是说,你要特意为我装扮一番?” 华阳:…… 她一把抢过梳子,背过去。 “我来吧,你那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陈敬宗抢回梳子,按住她的肩膀,先帮她摘下所有首饰,再从头顶开始往下梳。 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养了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囊,也长了一头乌黑润泽的好头发,触手柔软光滑,比她珍爱的蜀锦也不差什么。 华阳微微垂着头,她一直都享受通发时的放松与舒适,而陈敬宗也挺会伺候人的。 “下午你去见父亲了?” 梳了一会儿,陈敬宗忽然问。 华阳:“嗯,咱们去偷听的时候院子里都是下人,父亲肯定会知道,我当然要解释一下,顺便劝说父亲不要那么严厉。” 陈敬宗:“他肯听你的?” 华阳笑了:“我有理有据,父亲心服口服,当然会听。” 陈敬宗好奇她是怎么个有理有据的法,从他小时候母亲就开始劝老头子了,也没见老头子改。 他更相信,今天老头子也只是表面糊弄一下她,以后依然严厉待人。 华阳:“很简单啊,我只拿你们叔侄为例,父亲若继续严厉教导弟弟、大郎,弟弟长大了可能会像你,大郎则像了你二叔。父亲这些年被你们叔侄折腾得不轻,哪敢再教出一对儿来?” 陈敬宗:…… 他转过华阳,咬牙切齿地道:“我这个驸马还真是有用,既可以替你去还人情,又可以给你当劝谏阁老的反面例子,是不是?” 这两条华阳确实都利用了他,便也愿意给他点甜头,一边摩挲已经梳得差不多的长发,一边笑着道:“我跟父亲提到你时,曾问他觉得你天分如何,你猜父亲是怎么说的?” 陈敬宗毫无兴趣:“随他怎么说。” 华阳只当他嘴硬:“父亲说了,你与大哥三哥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敬宗不为所动:“我是你的驸马,他不当着你的面夸夸我,你岂不会很没面子?” 华阳顿了顿,露出失望的模样:“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真比大哥三哥聪明,竟只是父亲敷衍我的。” 陈敬宗:“……我本来就比他们聪明,是老头子不这么想,却在你面前虚言奉承。” 华阳已经费了半晌的脑子,可不想再卷入父子俩的偏见中,把腿伸到他那边:“穿鞋吧,我饿了。” 陈敬宗握了握她的脚踝,这才照做。 洗了脸,再吃过晚饭,华阳的精神也恢复过来了。 趁天还没黑透,她想去陈家的花园里逛逛,舒展筋骨,毕竟刚起床,马上就去睡觉,哪里睡得着。 陈敬宗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捶捶自己的腿:“整个下午都在走路,我可不想再走。” 华阳兴致正盛,带着朝云、朝月出发了。 陈敬宗移到次间,躺在榻上等她,闭目养神。 华阳在外面逛了三刻钟左右,清爽的晚风彻底吹散了那些杂绪,绕回四宜堂时,她只觉得筋骨舒畅身轻如燕,竟有种想要骑马跑一场的冲动。 身体的舒适反应在脸上,跨进次间的她,面颊红润,眼波如水,一看就没犯困。 正好陈敬宗也不困。 他关上次间的门,让华阳在这边等着,他去里面端莲花碗。 华阳抿唇,趁他不在,将次间这边的铜灯都熄了。 可陈敬宗竟然从里面拿了一盏灯出来,还故意放在地上。 昏黄柔和的光晕从下往上投,烘得华阳的腰腹都暖融融的。 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扣过来,隔绝了灯光的温暖,却比灯光更热。 79 第 79 章 华阳虽然没能真的去骑一场马,腰啊腿啊却可能比骑马跑半个时辰还要酸。 沐浴结束,陈敬宗将她抱回床上。 他还不急着睡觉,坐在床边,意犹未尽地端详她软绵绵躺在那里的模样,好似一朵被甘露滋润过头的牡丹,柔若无骨地醉伏在地。 华阳身子软,人却没困,瞥他一眼,道:“熄灯吧。” 陈敬宗:“你困了?” 华阳:“懒得看你。” 陈敬宗:“我又没让你看。” 华阳抱着薄被转了过去,只留他一个背影。 陈敬宗顿了顿,去熄了灯,然后躺到床上,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道:“你这身子也太娇气了,哪次都是被你催着草草结束,不如我教你练武,把胳膊、腿上的力气都练起来,既成全了我,你自己也强身健体了,将来爬山也不至于次次都让我背着。” 华阳:“闭嘴吧。” 陈敬宗咬她的耳朵尖。 华阳怕他还想再来一回,拨开他的脑袋,拉开距离后问:“下午你都带他们去哪玩了?” 陈敬宗:“你就算想转移我的心思,能不能换个我想聊的?” 华阳:“你想聊什么?” 陈敬宗沉默。 华阳猜他又在憋什么不着调的,马上道:“我答应弟弟天气凉快了要带他出宫玩一天,可我也没有真正逛过京城,这才问问你都有哪些好去处。” 她嫁给陈敬宗三个月就去了陵州,回京后又逢酷暑时节,同样也在等天气转凉再出门游逛这座见证了她的出生长大而她却还不曾熟悉过的城池。 太子出宫可是大事,陈敬宗收起那些花花肠子,道:“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喜欢凑热闹,都不用我安排,他们走哪我跟着就是,太子好歹也十二了吧,喜欢的肯定跟他们不一样。” 华阳:“没什么不一样的,都好热闹,包括我也是,就想看看在宫里看不着的东西。” 陈敬宗:“那就去前门大街吧,那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越是休沐日花样越多,经常有耍猴耍戏法的,只是人一多,万一有谁冲撞到太子……” 华阳:“你跟周吉近身护着我们,弟弟那边肯定也会带上侍卫,再安排一些侍卫保持距离分布前后左右,天子脚下,应无大碍。” 陈敬宗:“这担子也太重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别说我驸马爷的身份保不住,可能连老头子都得辞官谢罪。” 华阳:“那你待在家里,我们姐弟自己去逛。” 陈敬宗把人搂到怀里,亲着她的脸道:“别,我还是去吧,真出意外,我还能挡在你们前面。” 不正经中又带着一点正经,华阳哼了哼,警告他道:“在我面前你口没遮拦也就罢了,我管不了也懒得再管,可弟弟在身边的时候,你最好管住嘴,可不是谁都像我这般好脾气。” 陈敬宗:“嗯,你脾气最好了。” 华阳:…… 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言不由衷? 月底休沐,二十九这日上午,华阳先进了宫。 太子还要读书,华阳来凤仪宫陪母亲,景顺帝也来坐了会儿,随后因政事离去。 “娘,父皇最近身体如何?”屏退了宫人,华阳关心地问。 戚皇后笑着端详女儿:“挺好的啊,刚刚你不是瞧见了,怎么突然这么问,莫非是在外面听到什么消息了?” 华阳摇摇头:“没有,就是总觉得父皇好像有些精神不济。” 戚皇后还是那副浅笑的模样:“做皇帝的,日夜为国事忧心,难免如此。” 对女儿,她只能这么说。 事实呢,皇上的好精神都用在晚上了,白天当然瞧着无精打采,可这方面的事,便是对儿女,她也不该提及。 华阳看了看碗里的茶。 上辈子的父皇也是如此,瞧着没精神,但要说身体有什么随时可能致命的大问题,也没有,宫里那么多太医都围着父皇转,真有严重的病因,早能察觉了。 所以,当宫里突然传来父皇驾崩的噩耗,华阳真的毫无准备,她哭着赶到宫中,再三询问母后,才得知父皇是死在一个新晋宠妃的床上,竟是民间常说的“马上风”。 正常男子是不会得这种急症的,父皇本就体虚,再乱服药,不巧就撞上了。 华阳作为女儿,她当然希望父皇戒掉好色的毛病,可她能想办法说服公爹不再那么严厉的教导太子,涉及到女色方面,轮到亲爹,华阳也找不到对父皇开口劝说的由头。 最适合劝说父皇的,是母后。 “娘,女儿都嫁人了,已经知道父皇体虚的原因,女儿不好对父皇开口,您不能想办法管管父皇吗?” 华阳低着头,小声地道。 她明白母后也有难处,只是关系到父皇的龙体,华阳只能寄希望于母后了。 戚皇后看看女儿,笑道:“盘盘是嫁人了,可还跟孩子一样单纯。要说娘是皇后,身份比你这个公主尊贵,可论夫妻相处,做公主可比做皇后轻松多了,驸马敢叫你受委屈,你自己可以罚他,也可以进宫来请父皇母后做主。娘呢,娘若敢过多干涉你父皇的事,这后位可能就要换人了。” 华阳连忙抱住母后,拿脸蹭蹭她的肩膀:“娘别生气,女儿都懂的,就是,哪天父皇心情好的时候,您试着劝两句?” 戚皇后摸摸女儿的头:“你怎么知道娘没劝过呢?娘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天天劝是不可能,每年也总 会找机会劝那么一两次,劝完可能管用两三天,没多久便又故态复作。以前娘年轻貌美,现在娘已经开始老了,宫里美人却一茬一茬的,娘再多管,你父皇还能有多少耐心?” 华阳垂下眼睫,既心疼母后,又为父皇的身体发愁。 戚皇后看不得女儿这副愁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傻孩子,你父皇只是有些体虚,龙体还算硬朗的,你真要操心,等他过了六十大寿再说吧,现在委实太早。” 华阳又能再说什么? 母后这边走不通,她再也想不到其他劝父皇戒色的办法了。 她能借陈家老太太托梦成功糊弄陈敬宗去齐氏那边搜账本,一是因为洪水真的发生了,二是因为她是公主,能压住陈敬宗,催着他去抢账本。 可是对父皇,从现在到明年五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像洪水那般能作为祖宗显灵证据的大事,各地或许会有些旱灾水灾,可也没有严重到让上辈子的华阳清清楚楚地记清是哪一日。倘若她只是跑去告诉父皇,说她做梦梦见父皇跟那个宠妃厮混时马上风了,就算华阳开得了口,父皇也不会信。 华阳只想到两个能直接化解上辈子父皇死劫的办法,只要父皇能避开那晚的马上风,或许就能多活十年甚至更久。 “不提你父皇,你与驸马如何?” 戚皇后忽然开口,拉回了女儿的思绪。 华阳眨眨眼睛:“什么如何?” 戚皇后看向女儿的小腹:“去年正月就除服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莫非你不喜驸马侍寝?” 女儿可以关心亲爹宠爱后妃,戚皇后当然也可以关心女儿宠幸驸马的情况。 华阳知道这是自己主动给母后送了把柄,别开脸道:“还,还行吧,只是我还小,还不着急当娘。” 戚皇后:“都二十了,哪里还小?” 华阳撒娇:“您刚刚不也说我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心里小也是小。” 戚皇后摇摇头,旋即又皱眉:“你该不会还在服避子丹吧?” 女儿不着急生孩子,没关系,反正女儿是公主,这辈子都不愿意替陈家开枝散叶,陈家也无法说什么,顶多驸马会心里不快,影响夫妻俩的感情。 可戚皇后担心女儿会因为一时不想生孩子而乱服丹药,伤了身体根本,那药宫外也有,女儿自有办法寻到。 华阳:“没有,是药三分毒,女儿又不傻。” 戚皇后:“那你们怎么避孕的?” 华阳可不能供出姑母,红着脸道:“我,我不许他留在里面。” 戚皇后明白了,再看女儿娇艳明媚的脸,便觉得陈敬宗还是捡了天大的便宜的,若非有陈阁老,她哪里会随便把女儿嫁给一个在陵州长大的年轻人。 既然陈敬宗得了那么多好处,房里事乖乖遵守女儿的要求也是应该,没什么好憋屈的。 黄昏时分,太子下课了,高高兴兴地来凤仪宫找姐姐。 时候已经不早,华阳道:“父皇、娘,那我带弟弟先出宫了,我叫冯公公准备了一桌陵州好菜,专门等着宴请弟弟呢。” 景顺帝有些羡慕儿子,他也想去女儿的公主府做做客。 戚皇后神色严肃,交待儿子要听姐姐的话,再交待女儿不要一味地纵容弟弟的无理要求。 姐弟俩乖巧应下。 戚皇后:“明天此时,必须回宫。” 姐弟俩再应下,确定母后没什么话说了,这才告退,一转身,一大一小脸上都带着笑。 皇城外,陈敬宗为了迎接太子,今日特意提前回了城。 他站在公主的车驾前,车驾后面,周吉率领一百个公主府的侍卫严阵以待,景顺帝也拨了一百个侍卫跟随太子。 姐弟俩分别坐着一架步辇,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陈敬宗上前行礼。 他回城后先去陈家洗了澡再过来的,这会儿穿着驸马公服,绯色圆领长袍,绣麒麟的补子,单独一人站在两百个侍卫前,英俊挺拔,丰姿出众。 太子看了他好几眼,再跟着姐姐上了马车。 陈敬宗翻身上马,神色肃然地跟随在马车一旁。 太子透过帘缝看看他,回头问:“姐姐,你喜欢他吗?” 有上辈子的经历,华阳很怕弟弟为任何事记恨陈家,闻言便笑了笑,轻声道:“喜欢啊,就凭他能背着姐姐爬到山顶看日出,姐姐就对他非常满意。” 太子本来还想问问驸马对姐姐好不好,听到这话也不用问了。 他想起那年收到姐姐的信,说驸马背她去山上避洪是多么的魁梧有力,为了验证武官是否真有那么强壮,太子便吩咐一个宫廷侍卫背他爬御花园的假山,假山矮,那就多爬几个来回,结果那侍卫很快就流汗,气喘吁吁的,虽然侍卫不敢叫苦,太子却对他非常失望。 公主府离皇城很近,车停之后,丫鬟挑开帘子。 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忙不迭地来搀扶太子。 太子瞧见站在一旁的驸马,道:“驸马扶我。” 曹礼愣住,太子这小眼神小语气,是要给驸马吃顿下马威吗? 陈敬宗没想那么多,什么扶不扶的,他直接双手架住太子的腋窝,轻轻松松将人提了下来。 太子:…… 好像在天上飞了一小圈! 要是大伴也有驸马这么强壮就好了! 80 第 80 章 华阳的公主府,这辈子她都还没来住过几次,陈敬宗更是第二次登门。 而他的第一次登门,就发生在上个休沐日,华阳先带他来公主府住了一晚,免得夫妻俩招待太子的时候,陈敬宗连路都不认识。 虽然才来过一次,陈敬宗却表现得仿佛已经来了千百回似的,太子兴致勃勃参观姐姐的府邸时,陈敬宗只是目不斜视地跟在姐弟俩身后,一副对什么都不稀奇的样子。 “好了,咱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出来走走。”华阳牵着弟弟的手道。 太子试探道:“今晚可以出门吗?” 华阳:“不可以,叫父皇母后知道我竟然夜里带你出去乱逛,以后连白天也出不来了。” 太子先是失望,随即又期待起来:“下次姐姐准备何时再带我出宫?” 华阳:“机会到了再说,你就别惦记了。” 太子撇撇嘴。 三人先净手,回到堂屋时,厨房那边也把饭菜一样样地端过来了,摆在桌子上,既有太子平时爱吃的菜色,也有陵州那边的特色菜。 太子心情好,胃口也好,不过他对品鉴美食没有太大兴趣,更喜欢与姐姐说话。 “月中有一次我练习射箭的时间有些长,第二天胳膊发酸,练字时忍不住写一会儿歇一会儿,刘先生见了,问我为何如此,我跟他解释过,刘先生竟然去阁老那里告了教我弓箭的梅师傅一状。” 说到这里,太子故意停下来,夹菜吃。 陈廷鉴是太子太师,是负责教导太子的第一人,但他还是首辅,不可能一天都守着太子,所以另外给太子安排了几位先生,陈廷鉴只是每日都会抽半个时辰去授课,再从其他先生那里了解太子的学业进展。 华阳当然要好奇地问一问:“阁老怎么说?” 太子瞥眼一直默默吃饭的驸马,道:“阁老看了我的射箭本事,夸我进步神速,然后劝我把握好分寸,莫要操之过急。” 华阳笑道:“我还以为阁老会提醒梅师傅减轻你的武课,免得你劳累过度。” 太子:“我也这么以为的,没想到他最近好像心情特别好,对谁都客客气气。” 华阳:“是吗,月初驸马的一位侄子还因为挨了阁老的训斥,小病了一场呢。” 太子惊讶极了,看向陈敬宗:“竟有此事?阁老怎么训斥他的?” 陈敬宗当然知道大郎吐的那一场,简单对太子解释了一遍。 太子心念飞转。 原来陈阁老不止是对他严厉,对家里的亲孙子也一样严厉! 不过他比陈家大郎强多了,他就没被陈阁老吓吐过! 华阳佯装分析道:“也许阁老并非最近心情好,而是大郎病后,他反思了自己的态度,有过则改之。” 太子心想,最好是这样,他憎恶以前那个动不动绷脸训人的陈阁老,如果陈阁老真的改了,他会喜欢他一些。 “驸马怎么不爱说话?” 注意到陈敬宗大多时候都很沉默,太子随口问道,他见过陈伯宗、陈孝宗,难道驸马也像两位哥哥似的,继承了陈阁老的老持稳重? 陈敬宗看眼华阳,一本正经地道:“臣读书少,嘴笨,公主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叫臣在殿下面前慎言,以免冲撞了殿下。” 华阳:…… 太子哪知道驸马在暗暗地对姐姐阴阳怪气,他只当驸马是认真的,而他在宫里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全都是谨言慎行的人,连他跳个水坑那些人都能讲一大堆的道理来劝他爱惜身体或是恪守君子之礼,如今出宫了,太子可不想再多一个这样的人。 “你是驸马,便是我的姐夫,一家人何必见外,放心,就算你说错话,我也不会计较。”太子很是大度地道。 陈敬宗:“多谢殿下。” 太子:“你为何不爱读书,选了武途?” 陈敬宗“谨慎”地看向公主。 华阳:“……问你话你便答。” 太子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姐姐,无论信里还是马车里面,姐姐都说她对驸马很满意,怎么还如此冷淡?怪不得驸马拘束。听说有的丈夫对妻子便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难道姐姐在他面前温柔可亲,对驸马又是另一种态度? 当然,就算如此,太子也不觉得姐姐有什么错,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驸马罢了,长得挺俊的,力气也大,对姐姐也是千依百顺,结果居然无法得到姐姐的宠爱。 陈敬宗回答太子道:“不瞒殿下,臣小时候也是受不了阁老的严厉,才怒而不学了。” 太子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回答,饭忘了吃菜也忘了夹,追问道:“阁老是如何对你的?” 陈敬宗举了几个例子。 太子:“那你不读书,阁老就同意了?” 陈敬宗:“他当然不同意,可臣不听他的,他叫臣去书房检查功课臣也不去,被他抓住家法伺候,他打臣臣就哭,臣母观之心疼,不许他打,他就没办法了。” 太子:…… 还是驸马的娘好啊,他敢像驸马这般胡来,母后第一个要罚他,父皇想帮他说话,都能被母后用大道理顶得哑口无言。 华阳给弟弟夹菜,再斜了陈敬宗一眼,不许他说这些,带坏弟弟怎么办? 饭后三人去逛园子。 华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来时弟弟还喜欢黏在她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这会儿走着走着,弟弟竟然挨着陈敬宗去了,一会儿问陈敬宗小时候顶撞公爹那些事,一会儿问陈敬宗在陵州卫所是怎么对付那些贪官的。 公主府里有座小山,说小,怎么也比假山高,站在山脚往上看,竟也一眼望不到顶。 & nbsp;太子指着上面,问陈敬宗:“姐姐说你爬山很厉害,你能一口气把我背上去吗?” 华阳皱眉道:“不可胡闹。” 弟弟虽然是太子,但就算这般把宫里的侍卫当牛马使唤都不应该,何况陈敬宗还是正三品武官,是驸马,自有气节。 她此时的语气,多多少少还是像戚皇后的。 太子垂眸,刚要向驸马赔罪,就听驸马笑道:“作为臣子、驸马,臣不敢背太子,以防有所闪失,但作为姐夫,臣愿意背殿下爬这一趟。” 太子眼睛一亮。 一直跟在旁边的曹礼额头冒汗,弯腰劝道:“殿下,这山太高了,此时天色又暗,您还是……” 太子:“闭嘴,今晚的事你只当没看见,若叫我知道你去母后那边胡言乱语,看我怎么收拾你!” 曹礼面带苦色,求助地看向公主。 华阳看向陈敬宗:“小心点。” 陈敬宗颔首,背起太子。 曹礼还想提灯跟着,陈敬宗已经健步如飞地爬了十几层台阶,吓得曹礼连忙追上去。 太子趴在驸马宽阔的肩膀上,一开始还回头防着曹礼追上来,发现距离越来越远后,他就高兴地往前面看了。 十二岁的太子还没有华阳重,没多久陈敬宗就来到了山顶。 太子意犹未尽。 陈敬宗:“臣再背殿下下去?” 太子:“好!” 陈敬宗又开始下山,到山脚时,他脸没红气不喘,越发显得旁边气喘吁吁的曹礼没用。 夜幕降临,陈敬宗、华阳一起将太子送到了他居住的院子。 太子进去了,夫妻俩并肩往回走。 华阳看看他,低声问:“他那么使唤你,你真不在意?” 陈敬宗看着她道:“他若只是太子,我会拒绝,可他是你弟弟,又还是个孩子,我哄小舅子高兴有何不可?” 华阳见他想得开,也就将这点小事抛到了脑后。 前面就是栖凤殿了。 公主府的栖凤殿可比宁园那临时改名的栖凤殿恢弘气派,别的不提,光是内殿的床都不是外面那些已经算是名贵的拔步床可比,乃是一张丈宽的紫檀雕凤大床,四根同材质的盘凤床柱撑起四面纱幔,灯光朦胧,纱幔内仿佛一处蓬莱仙境。 这床又高又沉,上次来的时候陈敬宗特意试着推了推,他力气够大了,这床竟然也纹丝不动。 陈敬宗很满意,他喜欢这种结实的床。 华阳见他盯着床看,心跳先快了几分。 上次来正赶上她月事在身,陈敬宗什么都做不了,大半夜的搂着她说了很多胡话。 “今晚你想都别想。”华阳低声警告道,明天她还要陪弟弟出去逛。 陈敬宗站在一根床柱前,一边细细打量盘旋其上的雕凤一边反问道:“你都没预备东西,我能想什么?” 华阳哼了哼,去浴室沐浴。 陈敬宗站在床边,心想宫里皇上用的床应该也是这种样式,足够大,足够做皇帝的多召几个美人一起厮混。 而对华阳这个公主来说,她在男色上的权力跟皇上也差不多,他陈敬宗能躺到这种床上,还真就像个侍寝的驸马。 华阳沐浴回来,见他坐在窗边,身上还是那套驸马公服。 换做往常,他早叫两桶水把自己洗干净了。 “你今晚又不打算洗澡?”华阳怀疑地问,没得睡就不讲究,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陈敬宗:“回来再洗。” 华阳:“你要去哪?” 陈敬宗:“我与周吉说好了,上半夜我亲自守卫太子,下半夜他来守。” 太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帝后在外居住,哪怕公主府外围了一圈侍卫,陈敬宗也要在太子寝殿外再加一层防护,否则真闯进刺客,太子遇险,整个陈家都得跟着陪葬。 内殿灯光如昼,照亮了陈敬宗英俊又凌厉的面容。 华阳很少见他如此正经,还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不由地怔住了。 等她回神,陈敬宗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华阳有些心虚。 上辈子他也算为保护弟弟的江山送了命,可弟弟并没有善待他的家人。 “你先睡吧。”陈敬宗摸了摸她披散下来的长发。 华阳垂着眼,问:“下半夜,你睡哪?” 陈敬宗:“放心,我去流云殿,不会过来打扰你。” 华阳抿唇。 陈敬宗要走了。 他即将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华阳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守完夜就过来吧,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睡怪空荡荡的。” 从来都是陈敬宗上赶着往她身边凑,“邀请”于华阳而言太过陌生,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可陈敬宗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来,从后面抱住华阳,一手将她紧紧扣在怀里,一手拨开她的长发,亲她的侧颈。 他亲得很用力。 华阳站不稳了,才往下滑,马上被他提了起来,再半抱半提地带到床边。 华阳趴倒在红底的蜀锦上。 就在她以为陈敬宗还会继续的时候,他狠狠抓了一把她面前的蜀锦,突然离去。 81 第 81 章 华阳睡了一个整觉,醒来时发现天才微亮,陈敬宗睡在另一床被子中。 床太大,两人中间再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华阳意外地看着他的脸。 陈敬宗肯定是半夜回来的,可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离开的时候亲得那么重,回来时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是守夜太累了吧? 华阳尽量放轻动作,慢慢站到床边,这时节的清晨不冷不热的,华阳只穿着一身莲碧色的绫衣去了净房。 陈敬宗睁开眼睛,看到她纤细的背影。 她的绫衣薄如蝉翼质地轻柔,她走得那么轻,宽松的衣袖与下摆也微微飘荡,仿佛仙人即将踏风而去。 净房,华阳站在屏风一侧,用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 现在叫丫鬟进来伺候,肯定会吵醒陈敬宗,不如再回床上躺一会儿。 念头落下,手也洗好了,华阳拿洁白的巾子擦干,再理理有些乱的头发,朝垂挂着帘幔的门口走去。 她刚出来,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捂着她的嘴从背后将她紧紧抵在了墙壁上。 华阳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 她一边挣扎一边惊恐地往后看,就对上了陈敬宗满是揶揄的脸,目光清明神采奕奕,哪里有半点困倦? 惊吓变成愠怒,华阳狠狠瞪着他。 陈敬宗将她转过来,道:“漱过口了。” 华阳还没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陈敬宗一揽她的腰,几乎将她提得脚尖都离地了,然后低头来亲。 华阳没躲开。 等他终于松开她的唇转而去亲她的脖子,华阳才咬牙道:“不要在这里。” 也就他这个大粗人,才会选在净房门口做这个。 陈敬宗闻言,竖着将她抱在怀里,走到床边,再有些粗鲁地将她丢了上去。 床铺铺得又厚又软,华阳倒是不痛,等她转过身体,陈敬宗也压了下来。 当外面响起丫鬟们走动的声音,陈敬宗才终于放开华阳,跳下大床,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裳。 华阳抓起被子盖住自己,问他:“昨晚没事吧?” 她还喘着,声音更是绵软无力。 陈敬宗看她一眼:“有事你还能舒舒服服睡一整晚?” 华阳能不知道这个理,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陈敬宗系好腰带,道:“你慢慢收拾,我先去接太子大驾。” 华阳点点头。 今日要出门,他们以及众侍卫都要扮成普通百姓,华阳仍然是里面绫罗外面细布衣裳。 “公主还是扮成未出阁的姑娘吗?” 朝云一边握着公主柔顺的长发轻轻通着,一边笑着询问道。 华阳嗯了声。 百姓家的女子,出嫁前的姑娘背负的规矩比成了亲的妇人要少一些,姑娘贪玩跳脱一些可以说是可爱,一个少妇若四处乱逛专门往热闹的地方凑,便有失稳重了,长辈们要数落,外人看着也会觉得这妇人轻浮。 华阳若以公主的身份出门,如何行事旁人都不敢议论,她也不怕被人议论这些小节,但她隐瞒身份,为了减少周遭百姓的注意,还是扮成未成亲的姑娘方便一些。 而且她才二十,与十七八岁也没差太多。 朝云:“公主这般美貌,别说您才二十,就是再过十年,您与十五六岁的姑娘比也没有什么差别,娘娘就是最好的例子。” 华阳笑笑。 上辈子她也才活到二十四就重生回来了,并未见过三十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想来会如朝云所说吧?母后劳心劳力都保养得那么好,更何况她比母后可轻松多了。 收拾妥当,陈敬宗与太子也过来了。 太子也换了常服,瞧见少女打扮的姐姐,太子神色如常,毕竟他以前见到的姐姐就都是少女模样,只是打扮得更尊贵而已。 陈敬宗意味不明地看了华阳几眼。 “咱们以什么身份相称?”太子看看姐姐、驸马,好奇地道,“我与姐姐仍然是姐弟,驸马呢?” 如果姐姐做新妇打扮,他自然可以唤驸马为姐夫,现在的话…… 太子才问完,便自己想到了,笑道:“驸马就扮成我们的表哥吧。” 他与姐姐都是皇家血脉,哪怕是装的,驸马扮成他们的亲哥也不合适,表哥就刚刚好,反正他也确实有位与驸马年纪相当的表哥。 陈敬宗:“臣不敢,臣扮作殿下身边的长随就好。” 太子看看姐姐,道:“会不会太委屈你了?” 陈敬宗垂眸道:“能陪殿下、公主出游,已经是臣的福分。” 一个称呼而已,华阳也确实无法对着陈敬宗那张脸喊出“表哥”这种亲近的称呼来,做主道:“就这么定了。” 太子感受到的,是姐姐与驸马之间的尊卑,一定是姐姐对驸马过于冷淡,驸马才不敢装他们的表哥。 这倒与太子在宫里见过的成人男女关系类似,父皇的那些妃嫔对父皇都恭恭敬敬的,也就母后没那么谦卑拘束。 三人吃了早饭,这就微服出发了。 陈敬宗走在华阳身边,曹礼与景顺帝派来的一个侍卫官始终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护卫太子,周吉等其他侍卫暗中分布在左右,确保可以随时应对任何意外,又不会打扰主子们的雅兴。 于华阳姐弟而言,这都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行走在京城的街巷间。 姐弟俩虽然差了八岁,此时的玩心却是一模一样,华阳看见什么好玩的会拉着太子凑过去,太子见到稀奇的东西,也会拽着姐姐跑过去。 陈敬宗默默地跟着,一边警戒周围一边观察这对儿姐弟,就觉得陪姐弟俩出门与陪侄子们差不多。 前面的百姓围成了一个圈,原来有江湖人士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太子拉着姐姐挤了进去。 陈敬宗、曹礼等人将姐弟俩围成半圈,另有侍卫们围在他们身后。 确定身后不会有危险,陈敬宗才往前看,场地中间站着一个健硕魁梧的壮汉,袒露着胸膛,正在展示他强壮的身躯。 陈敬宗看向华阳。 华阳耳朵红了,故意盯着摆在一旁的石头看。 表演开始了,壮汉躺在地上,两个帮手合力抬起一块儿大石压至其胸口,百姓们先喝起彩来,当一人用锤子使劲儿敲碎石头,而壮汉毫发无损地站起来时,百姓们又开始喝彩。 太子眼睛亮亮的,回头问陈敬宗:“你能抗住吗?” 陈敬宗笑道:“是个强壮些的男人都可以,因为锤子上的力气都被石头承担了,人承受的只是石头的重量。” 太子不信,随便指个侍卫叫对方去试试。 壮汉不愿意,这不是来砸他的场子吗? 曹礼哼了一声,丢了一块儿银锭子给他。 壮汉这才绕到一旁。 当侍卫也轻轻松松地碎了一块儿大石,太子脸上的笑容消失,兴致寥寥地走开了。 接下来,凡是取巧的江湖杂耍,在陈敬宗讲解过里面的技巧后,太子都会失去兴趣,还不如看小摊上妇人们的讨价还价好玩。 逛了半天,晌午在酒楼吃席,太子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失望道:“皇宫外面,也不过如此。” 华阳笑道:“那是因为真正稀奇的珍宝、技艺,弟弟在宫里都看过了,百姓们见识少,反而更容易被那些杂技取悦。” 太子看向姐姐:“姐姐喜欢这些吗?” 他指的是街上的熙熙攘攘,看似热闹,却又全都是些稀松寻常、鸡毛蒜皮。 华阳:“喜欢啊,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 太子:“可他们热闹他们的,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与他无关的事,太子都没有兴趣。 华阳:“怎么无关呢?百姓没有生死之忧、温饱之愁,才会有心思吃穿打扮、出门游逛,父皇与大臣们每日都要处理一堆政事,为的就是让这些百姓每日都能过上这样悠闲寻常的生活,而不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天下百姓,皆是父皇的子民,便也是你我的亲人,亲眼看到亲人们过得好,姐姐也跟着高兴、为父皇自豪。” 太子再看街上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笑脸,想起姐姐在陵州城解救过的那些被湘王欺压多年的百姓,想到陈阁老老家全镇的百姓都曾冒雨转移到山上避洪,忽有所悟。 陈敬宗看向华阳。 华阳亲昵又自然地给弟弟夹了一道菜:“扯远了,弟弟尝尝这家的排骨,酥酥烂烂的,入口即化,应该合你的胃口。” 太子其实明白,姐姐是趁机给他上了一课。 只是他并不反感这样的提点,毕竟姐姐说的都是真的,也就发生在他面前。 上午看热闹,下午华阳带着弟弟去买东西。 奈何姐弟俩都是在金玉堆里养出来的,普通百姓喜欢得不得了却买不起的好东西,姐弟俩只会看不上,弄得掌柜的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太客气,碍着姐弟俩以及陈敬宗等人的气势不好发作罢了。 走着走着,一行人经过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面摆着几只纸糊的彩色风筝。 春秋两季,都适合放风筝。 太子想起小时候,他喜欢放风筝,可母后每次都不许他放太久,更希望他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姐姐,我想买两只风筝,回你府上放。” 前门大街他已经快逛完一遍,也就那样,此时此刻,太子更想找个安静地方,尽情地放一次风筝。 这么简单的要求,华阳当然会满足弟弟。 姐弟俩一人选了一只,太子瞅瞅陈敬宗,也帮陈敬宗挑了一只,是只黑乎乎的大老鹰。 回到公主府,三人也不去换绸缎衣裳,直接去了花园。 花园的湖边,有一片绿茸茸的草地。 风筝飞高后,太子仰面躺在草地上,逆着日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呼啦作响的虎头风筝。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风筝,转轴一会儿握在父皇、母后手里,一会儿握在内阁大臣们手里。 太子突然想剪断那根细细的线。 “驸马,现在阁老还管你吗?”太子歪头,问坐在他左边的驸马。 陈敬宗:“他管他的,对的臣就听,不对的臣全当耳旁风。” 太子:“那阁老对的时候多,还是不对的时候多?” 华阳坐在另一边,她没有往两人这边看,心里却有点紧张,怕陈敬宗说错话。 别看弟弟闹着出来玩,好像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其实弟弟的心思多着呢。 陈敬宗望望风筝,道:“小时候的事,难分对错,他更重规矩,臣更贪玩,性情不合罢了。现在臣成人了,他基本不怎么管束臣,再加上臣平时很少犯错,他想管教臣也没有机会,这两年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让臣在公主面前恪守礼节,不要像以前顶撞他那样冲撞公主。再就是这次殿下出宫,他把臣叫到书房嘱咐了一堆,让臣务必保证殿下的周全。” 说到这里,陈敬宗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是太啰嗦,好像少了他的提醒,臣能把殿下丢在外面似的。” 太子笑了,母后不也如此,好像他出趟宫就一定会闯祸一样。 不过,等他成人了,母后会不会也放心地让他独当一面,不再事事干涉? “姐姐,我想回宫了。”太子坐了起来。 华阳意外道:“距离日落还早呢,不再玩一会儿了?” 太子:“已经尽兴了,早点回去,母后早点放心。” 华阳便叫人备车,她与陈敬宗一起将弟弟送回宫。 回来路上,陈敬宗与她同车。 华阳看看他,道:“弟弟面前,你还挺会说话的。” 陈敬宗坐姿端正,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不如公主,舌绽莲花。” 华阳:…… 82 第 82 章 刚进八月,宫里就传出消息,今年中秋宫里会设赏月宴,宴请皇亲国戚与五品以上的众京官。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忙忙碌碌,华阳人在宫外,倒是清闲。 八月十三这日傍晚,夜幕彻底笼罩后,陈敬宗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华阳已经用过饭了,在次间的榻上待着,陈敬宗便叫丫鬟抬张矮桌到榻上。 铜灯静静地燃烧,他坐在华阳对面,吃口菜,喝口酒,一个人也吃得津津有味。 华阳瞅瞅窗外,又一次劝道:“天黑得越来越早,你干脆就住在卫所吧,免得早晚折腾。” 之前陈敬宗虽然嘴上说要隔一晚才回来一次,其实也没真这样,经常连着回来,除非下雨或是卫所有事耽搁。 陈敬宗:“我不回来,你自己住在这边有什么意思?” 华阳:“我住这边又不是只为了你,母亲大嫂三嫂都经常过来陪我说话,还有婉宜她们,哪个都比你讨人喜欢。” 陈敬宗刚夹了一块儿肉,闻言用力咬了几口,吃完看着她道:“可我回来,比我睡在卫所更有意思。” 华阳飞了他一眼刀。 虽然还没到月中,今晚月色已经很美了,陈敬宗硬是将华阳抱到窗边,陪她赏月。 华阳眼中的月亮,仿佛被风吹得厉害,一晃一晃的。 “有意思吗?”陈敬宗在她耳边问。 华阳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反过去打他。 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扣在窗棱上。 “你说,月亮上真有仙女吗?”陈敬宗问。 华阳懒得理他,无论他开什么头,这时候都不可能说出正经话来。 陈敬宗自说自的:“真有的话,你我这样,她岂不是都看见了?” 华阳:…… 她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挣开他的手,想把面前这扇窗关上。 她不敢太用力地关,怕声音惊到外面守夜的丫鬟,一点点的,就在那如水的月光终于都要被挡住时,在那最后一丝柔和的月色中,陈敬宗突然连她的胳膊与肩膀一起箍紧。 风把即将合拢的窗户吹开了一些,月光再度涌进来,温柔地照亮了人间公主微微扬起的面容。 如仙子醉酒,如牡丹滴露。 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别过她的下巴,从她发烫的脸颊一直亲到她的嘴角。 “就为这个,天上下刀子我也愿意回来。” ·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陈家有资格参加今日宫宴的,除了华阳夫妻俩,还有陈廷鉴孙氏、陈伯宗夫妻。 陈廷鉴等人要黄昏时分再动身进宫,华阳准备吃过早饭就出发。 陈敬宗这个驸马爷,当然要陪着公主去见岳父岳母。 马车里面,华阳头戴红宝金钗,穿一条红缎绣金线牡丹的长裙,从头到脚都彰显着她与生俱来的雍容矜贵。 她今日的妆容也很明艳,细眉斜飞入鬓,眸亮而清冷,唇丰而嫣红。 陈敬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要故意跟谁比美去了?” 华阳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冷淡得像看只蚂蚁。 陈敬宗:“还在生气?” 他是得意忘形了,其实她一直都端着公主的架子,这一年多夜里虽然纵容他“侍寝”,却不太喜欢太多花样,那晚被他软磨硬泡才勉强同意去窗边赏月,结果他调侃说仙女能看见,她就好像真被谁瞧见了似的,一直在怄着气,昨晚还把他撵到前院睡去了。 华阳:“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陈敬宗还是会看脸色的,不再开口。 马车缓缓停到了城门前。 陈敬宗先下车,左右一看,前面有辆马车刚要拉走,一对儿年轻的夫妻已经走到了城门下方,此时转身看着他们这边。其中与他穿同色驸马公服的男人陈敬宗见过几面,是南康公主的驸马孟延庆,出身侯府,其父亲、兄长都算个人物,孟延庆却只比纨绔子弟强一点,也受景顺帝恩赐,在锦衣卫领了个富贵闲差。 孟延庆旁边的红裙女子,自然就是南康公主了,陈敬宗只扫了眼对方高高鼓起的腹部,便迅速收回视线。 还有两辆马车正往这边来,前面的马车旁边,跟着个骑马的男子。 陈敬宗远远与对方对视一眼,便看向自家马车。 华阳出来了,阳光在她发间的凤簪、红宝石上跳跃,而她莹白无瑕的脸庞、脖颈,便如这世间最美的玉。 高高地站在车辕上,华阳先瞥了眼丈远外的南康公主夫妻。 南康公主上下一扫她,微微咬唇。 驸马孟延庆满眼惊艳地看着华阳,正要扬起笑容,华阳已经收回目光,随意地抬起右手。 陈敬宗握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扶着她下了车。 华阳本想直接进去的,一偏头,瞧见已经靠近的马车与马上男子,她不由地笑了出来,带着陈敬宗往前走开几步,等候那辆马车停下。 等待的短暂功夫,华阳轻声对陈敬宗道:“那是我表哥,武清侯府世子,车里的应该是我外祖母、舅母、表嫂。” 陈敬宗笑了笑:“见过。” 华阳想起两人大婚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蒙着盖头,陈敬宗却要给宾客们敬酒,见的比她多。 车夫停车之际,马背上的戚瑾率先下马,笑着朝华阳行礼:“见过公主、驸马。” 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声音也温润清朗,乃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华阳回以一笑。 戚瑾先去接戚太夫人,后面马车里坐的是他的母亲侯夫人。 华阳也带着陈敬宗去车前迎接自己的外祖母。 “哎,公主与驸马也到啦,真是巧。”戚太夫人笑眯眯地道,满脸慈爱地端详端详陈敬宗,夸道:“许久不见,驸马越发英武挺拔了。” 陈敬宗还礼:“您老谬赞。” 华阳朝走过来的舅母点点头,好奇问:“怎么不见表嫂?” 戚瑾垂眸,面露黯然。 戚太夫人叹道:“她本就身子虚弱,近日又染了风寒,还是在家养着吧。” 刚回京的时候华阳在母后那边与表嫂田氏见过一面,当时她的心思更多都在外祖母身上,没有想太多,这时再提起田氏的多病,华阳忽然记起来,上辈子陈敬宗战死的同年年底,缠绵病榻的田氏也红颜薄命,早早地没了。只是华阳自己就在丧中,没有亲自去登门吊唁,叫丫鬟送了丧仪过去。 怎么都是一门亲戚,又年纪轻轻的,早逝总令人惋惜。 华阳由衷地对戚太夫人道:“我跟母后说一声,让她派位太医去帮表嫂看看吧。” 陈敬宗看了她一眼。 戚太夫人叹道:“京城里的名医都看过了,就是不见好,能得公主如此挂念,也是她的福气了。” 华阳:“一家人,外祖母这么说就见外了。” 说着,她挽住外祖母的胳膊,打头往前走去。 侯夫人跟在两人身后。 陈敬宗与戚瑾自然而然地站成了一排,一个看着前面的公主,一个看着前面的家人,并不曾朝对方开口。 南康公主朝一行人打声招呼,她倒是想大家一起走进去,可华阳并没有迁就她孕中步子慢,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南康公主恨恨地哼了声。 孟延庆哄她道:“你们不是一直都不对付吗,各走各的岂不正好,又何必非要凑到一块儿。” 南康公主:“我是姐姐,可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做妹妹的样子?” 孟延庆心想,你也没有要当姐姐的意思啊,林贵妃与戚皇后争宠多年,宫里宫外都知道了,两人的女儿又何必再演姐妹情深的好戏。 华阳等人先到了凤仪宫。 戚皇后、太子都在。 见过礼后,戚皇后同样对侄媳田氏表达了关心,关心完了,她便对戚瑾、陈敬宗道:“我们女眷说话,你们跟着太子去给皇上请安吧。” 戚瑾、陈敬宗同时行礼。 太子笑着走过来,带着两人往外走。 出去的时候他在前面,到了凤仪宫外,太子就插到表哥、驸马中间来了,扭头先问戚瑾:“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你了。” 戚瑾笑道:“再有三个月二十六卫就要进行演武比式了,臣最近都住在卫所,忙着练兵。” 太子点点头,他这位表哥十六岁就上过战场了,并凭借战功年纪轻轻就封了金吾前卫的指挥使,而且自打表哥进了金吾前卫,这几年二十六卫的演武比试金吾前卫年年都位列前三。第一名永远都是锦衣卫的,这点毋庸置疑,金吾前卫则与羽林左卫分别在第二、第三间转换。 他再看向陈敬宗:“驸马,表哥带兵很厉害的,你可以跟他取取经。” 戚瑾仿佛才想起来,朝陈敬宗道:“瞧我这记性,驸马升任大兴左卫指挥使,我都忘了道喜。” 陈敬宗:“世子说笑了,我资历浅薄,承蒙皇上恩宠才得了此职,何足挂齿。” 戚瑾:“驸马过谦了,你整顿陵州卫的功绩,我等可是早有耳闻。” 陈敬宗:“那也是有皇上、娘娘、殿下、公主为我撑腰,地方官才愿意听我差遣。” 站在两个指挥使中间的太子,看看戚瑾再看看陈敬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然后,他就听到驸马提到了他。 太子有点高兴,确实啊,地方官为何给驸马面子呢,除了驸马是父皇的女婿,当然也是因为驸马还是他这个储君的亲姐夫。 驸马很不错,对姐姐千依百顺,在外面也谦卑恭谨,一点都不居功自傲。 “驸马不必妄自菲薄,以你的好身手,就算你不是驸马,假以时日,也定能立下军功,扬名天下。” 太子仰着头,目光真诚地鼓励道。 陈敬宗笑了:“谢殿下青睐,臣必当时时刻刻以此自勉,好不负殿下厚望。” 戚瑾垂下眼帘,唇角亦带着浅笑。 83 第 83 章 今晚的中秋宫宴分为两处,景顺帝在午门宴请百官,戚皇后在御花园款待内外命妇。 傍晚时分,一轮明月缓缓从天边升起,皎皎如玉盘,隐隐又似有蟾宫桂树。 御花园,戚皇后身穿华服端坐于主位,左边是林贵妃等受宠的妃嫔,右边是安乐长公主、华阳、南康以及其他宗亲,似戚太夫人、孙氏等人,席位要更远一些。 两侧席位中间的空地上,歌姬们和着悠扬轻快的曲子,翩翩起舞。 这样的宫宴,华阳从小到大不知参加了多少。 不过,今晚还是特殊一些的,乃是她重生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此时父皇仍在,陈敬宗与公爹也都好好的。 华阳望着天边的满月,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团圆。 她希望一切都会顺顺利利,明年父皇不会暴毙,豫王不敢造反,陈敬宗也不必再赶赴战场。 “盘盘看什么呢?” 坐在她左边的安乐长公主旁观了许久,月美侄女更美,只是她怎么觉得,侄女似乎有些伤心? 华阳回神,看看姑母,她轻笑道:“我在想月宫里是不是真的只有嫦娥一人,果真如此,纵使长生,也太过寂寞。” 安乐长公主明白了,心地善良的侄女在为嫦娥操心呢! 她笑道:“天上仙人何其多,嫦娥真觉得寂寞,以她的美貌,随便朝哪个男仙勾勾小手,便可相约月宫快活,哪有你想的那么凄惨。” 华阳: 论不正经,她竟然不知道到底该陈敬宗排第一,还是姑母。 南康公主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探究地瞥了华阳一眼。 只有自己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幻想嫦娥是不是寂寞,倘若日子舒舒服服的,便只会欣赏月色之美。 华阳备受父皇宠爱,能有什么不如意? 南康公主很快就想到了华阳的驸马陈敬宗。 陈阁老是厉害,先是次辅如今又成了首辅,可陈家的根基到底太浅,陈敬宗还跟上面的两个哥哥不一样,据说从十岁到十八岁都是在陵州老家过的,算是个乡野粗人不通文墨,全靠陈阁老才在父皇那里谋了个闲差,又因为戚皇后想拉拢陈阁老,阴差阳错成了华阳的驸马。 华阳眼高于顶惯了,自命不凡的,能受得了陈敬宗这种粗人? “妹妹这语气,倒像那思凡的仙女,莫非最近妹妹与驸马生了罅隙,故而被今晚的月色勾起了愁绪?” 南康公主状似关心地道。 她并不敢太过挑衅华阳,刻意压低了声音,再有琴瑟之声遮挡,也就华阳听清楚了她的话。 可华阳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与安乐长公主谈笑,弄得歪着脖子等了半晌的南康公主十分尴尬。 午门那边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鼓点。 帝王与大臣们所看的助兴节目,自然不是这种缠绵柔美的歌舞。 明明是振奋人心的鼓点,华阳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前晚的陈敬宗,可不就似棒槌似的,迅疾且猛。 席案上摆着香醇甘甜的果酒,华阳端起酒盏,慢慢地饮了半盏,借以掩饰面上的异样,她虽然看不见自己,可她能感受到那明显的热度。 安乐长公主诧异道:“盘盘何时爱喝这个了?我记得你以前酒量特别差,喝果酒都容易醉,瞧瞧,这才刚喝下去,耳朵都红了!” 华阳朝姑母笑笑:“今年终于又与姑母一起过节了,我心里头高兴。” 安乐长公主也很欢喜:“好啊,来,再陪姑母喝一盏!” 她总觉得侄女以前太端着了,威严是威严,却少了很多趣味,像戚皇后那是没办法,有国母的身份在上面压着,侄女是公主啊,千娇百宠的公主,就该似无拘无束、恣意而为。 盛情难却,华阳又陪姑母喝了一盏,果酒入腹,有微微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从全身各处涌现出来。 华阳知道,她这是有点醉了,她不敢再喝,开始吃些瓜果、菜肴。 午门这边,男人们更是少不了酒,而景顺帝赏赐下来的,全是贡品烈酒。 该敬酒的时候,文官们举杯应付应付,可能整场宫宴下来一盏酒也才勉强喝个干净,武官这边的气氛则大不一样,小太监们抱着酒坛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瞧着哪个大人的碗空了,马上就给斟满,有时候动作慢了,还要被武官们瞪眼睛。 陈敬宗左边坐着南康公主的驸马孟延庆,右边便是戚瑾。 这三个都是皇亲,也都领着卫所的差事,坐在一块儿刚刚好。 孟延庆是半个纨绔,平时就好酒,原本他顾忌这是宫宴不敢多喝,可是见陈敬宗、戚瑾都在不停地喝,他的酒虫便被勾了起来。喝了三大碗后,孟延庆醉了,晕晕乎乎的,他端着酒碗凑到陈敬宗的席边,一副好兄弟的样子朝陈敬宗倒起苦水来:“公主管我太严了,我只是想要个通房,她都不给!” 醉归醉,孟延庆还知道压低声音说话,不敢大声指责一位公主。 陈敬宗避开他搭过来的手臂,保持距离,淡淡道:“你既已娶了公主,便不该肖想什么通房。” 孟延庆打个酒嗝,看看他,苦着脸道:“你就知道说风凉话,她怀孕了啊,都大半年了,换你你受得了?” 陈敬宗没接这话,只是默默喝酒。 孟延庆想起上午来皇城时见到的华阳公主,面露羡慕:“若南康也似华阳那般美……” 他没说完,陈敬宗一拳头迎面挥来,直接把孟延庆砸得扑倒在地。 纵使有伶人跳着壮烈激奋的战舞,两位驸马闹出来的动静还是惊得文武官员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陈廷鉴的眉心直跳,自打老四娶了公主,他这心就没有一日安生过。 已有宫人扶了孟延庆起来,好家伙,鼻子下面全是血。 孟延庆的父亲是靖安侯,乃景顺帝这一朝赫赫有名的大将了,他就坐在陈廷鉴对面,平时与陈廷鉴本来就不太对付,此时见陈廷鉴的儿子居然打了他的儿子,靖安侯的火爆脾气蹭得就上来了,将手里的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对着陈廷鉴道:“阁老的四公子,好礼数!” 陈廷鉴面沉如水。 景顺帝见了,示意歌舞停下,看向陈敬宗:“敬宗,你为何打延庆?” 平时陈敬宗单独来见他,景顺帝都喊“驸马”,可孟延庆也是驸马,景顺帝便直呼两个女婿的名字了。 陈敬宗起身离席,绕出来,朝景顺帝拱手道:“回皇上,方才孟延庆同臣抱怨,说南康公主不许他纳通房。南康公主是华阳公主的姐姐,便也是臣之姐,孟延庆那么说,臣不爱听,他还唠叨个不停,臣一时来气,没管住拳头,臣自知失礼,还请皇上责罚。” 一众文武官员:…… 陈廷鉴垂下眼帘,修长的胡须掩饰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靖安侯的嘴角却深深地抿紧,眼角肉抽了又抽。 就在此时,戚瑾也离席,走到陈敬宗身边,拱手道:“皇上,陈指挥使所言,臣可以为其作证。” 不等景顺帝开口,靖安侯就跪了过来,替自家不中用、没出息的孽障儿子请罪。 景顺帝的心情很不好。 他最宠爱女儿华阳不假,可南康也是他的女儿,千娇百宠养大的,南康此时正怀着孟家的骨肉,孟延庆不心疼女儿辛苦,竟然还跑去另一个驸马那里抱怨,怎么着,孟延庆还想撺掇陈敬宗也纳通房是不是? 别看景顺帝也曾在戚皇后、林贵妃怀孕期间跑去宠幸别的妃嫔,可谁让他是皇上呢,有的事他可以做,女婿们不行! 但最让景顺帝心情不好的是,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惩罚孟延庆,毕竟,女德忌妒,便是公主,私底下可以不许驸马纳妾,公然这么讲出来,却是公主不占理的。 所以,景顺帝面容宽和地对跪在那里的靖安侯道:“侯爷起来吧,是朕平时太过宠溺南康,竟让她如此委屈了延庆。” 说完,景顺帝也不管靖安侯、孟延庆怎么想,吩咐一旁的马公公:“去乐坊挑选四位美人,赐与延庆为通房。” 靖安侯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磕头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景顺帝笑道:“男人爱美,此乃天性,侯爷不必自责,今晚中秋佳节,还是继续与朕等喝酒赏月吧。” 皇帝一发话,两个小太监识趣地凑过来,将靖安侯搀扶到席位上。 戚瑾先回了席位,景顺帝看看还在那里等着领罚的陈敬宗,哼了一声:“延庆醉酒,与你说说贴己话,何至于就动手了,平时阁老说你冲动易怒,朕还不信,今日总算明白阁老所言非虚。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公然殴打延庆,念在今日中秋,朕不罚你,自去向延庆赔罪。” 陈敬宗:“谢皇上宽恕,臣领命。” 景顺帝摆摆手。 陈敬宗退回席位上,毫无诚意地朝孟延庆赔了个不是。 陈廷鉴再离席,自言教子无方,先向景顺帝请罪,再朝对面的靖安侯赔礼。 他风度翩翩、谦谦老君子模样,臊得靖安侯红透了一张脸,却又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而无法宣之于口。 重新坐下后,靖安侯暗暗发誓,回府后一定要狠狠打儿子一顿! 这边的事,自有小太监跑来禀报戚皇后。 戚皇后看看林贵妃,脸色一沉。 能让她不愉快的消息,林贵妃就觉得肯定是好消息,关切地问:“姐姐,可是出了何事?” 她声音不低,附近的公主啊妃嫔啊以及离得近的戚太夫人、孙氏等人都停止交谈,望了过来。 戚皇后一副不太想说的样子。 林贵妃继续努力:“姐姐看看,大家都悬起心来了,您若不说,我们哪还有心情赏月。” 戚皇后只好无奈地吩咐刚刚报信儿的小太监再讲一遍。 小太监声音细柔,咬字却清晰,三言两语就把两位驸马的过节讲了出来。 戚皇后摇摇头,对女儿道:“驸马这脾气,回去你要好好劝劝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姐夫动手?” 华阳忍着笑应下。 孙氏也赶紧为儿子的莽撞向戚皇后、林贵妃、南康公主请罪。 林贵妃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提多精彩了。 如果说她吃的是苍蝇,南康公主吃的就是屎,被孟延庆这么一闹,不久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要知道她善妒了,乃至青史都要记上一笔!面子彻底没了,父皇还赐了孟延庆四个通房,御赐的通房,她能拦着孟延庆不去睡?这下连里子也没了! 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她,心里不定多幸灾乐祸,南康公主忽然捂住肚子! 短暂的骚动后,林贵妃、南康公主提前离席。 安乐长公主笑得开怀,对华阳道:“你们家的这位陈四郎,还真是个妙人,姑母今年听过的戏都不及他这一出。” 华阳面上笑,心里有些奇怪。 她虽然没对陈敬宗提过她与南康公主不和,但只要陈敬宗不傻,他都该知道两个公主间没什么姐妹情分,陈敬宗也不像是好心替南康公主撑腰的热心肠妹夫。 看热闹归看热闹,安乐长公主还是有点生气:“孟延庆那混账,他怎么好意思。” 南康的性子再不讨喜,都是她的侄女,也跟她一样,都是公主。 华阳不喜欢南康,更看不上孟延庆那种人。 幸好父皇替皇家出了气,看似赏了孟延庆四个美人,可孟延庆闹出这种会记在史书上的丑闻笑料,就算他有色心有色胆真惦记父皇赏赐过去的歌姬,靖安侯也会代替南康在旁边盯着,让孟延庆睡不到那四个歌姬,连府里的丫鬟、外面的歌姬也都无法再染指。 南康确实丢了面子,但被父皇这么一插手,反而不用再亲自防着孟延庆偷腥了。 当然,换做华阳,陈敬宗敢这样,她直接休了就是,才懒得费那些功夫。 84 第 84 章 宫宴从酉初开始,持续了一个时辰,于戌初时分结束。 华阳吃了半个时辰的席面,赏了半个时辰的花灯,这会儿已经有些疲乏,再加上喝了果酒,她总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 辞别了母后,华阳与安乐长公主领头,率领一众女眷朝宫外走去。 幸好清凉的晚风不断地迎面吹来,压制住了华阳的醉意、困意。 行到午门这边,景顺帝已经回宫了,只有携了女眷进宫的诸位大臣们还等候在此处,有的单独站着,有的与交好的同僚凑在一起闲谈。 华阳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公爹,公爹身后便是陈伯宗、陈敬宗兄弟俩。 公主为尊,陈敬宗先走过来迎接她。 他一身绯色驸马公服,明明最近晒黑了一些,却被这如水的月光映得面如冠玉,英俊又挺拔。 几乎在陈敬宗跨过来的同时,不远处的武清侯、戚瑾父子俩也走了过来。 华阳自然而然地转移视线,朝舅舅武清侯笑了笑:“舅舅,我进宫的时候遇见外祖母了,怎么没瞧见您?” 戚皇后生得美貌,武清侯作为兄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雅公子,如今年过不惑,他蓄了须,却依然风采过人。 武清侯长了副好皮囊,自身倒没有什么过人的文武才干,侯爷的爵位也是戚皇后封后时景顺帝恩赐的,只是与一些仗势欺人的外戚比,武清侯恪守本分,景顺帝给了他一份闲差,他便兢兢业业地当差,再把侯府一干主仆约束好,从来没有给戚皇后添什么麻烦。 华阳记忆中的舅舅,温和可亲,脾气再好不过了。 武清侯略显无奈地道:“臣原本也与母亲同行着,只是路上不慎弄脏了衣摆,故而回去更衣了。” 戚瑾看看华阳,笑着解释:“胡同里有孩子玩耍,甩了泥点到父亲身上。” 华阳了然,想必以舅舅的好脾气,肯定没惩罚那些孩子。 陈敬宗、武清侯父子今晚都喝了酒,风又是从他们这边吹过来的,华阳闻到了酒气,甭管是谁身上的,华阳都不喜欢。 没说几句,华阳就与舅舅、外祖母、姑母等人道别,再跟公婆打声招呼,这便带着陈敬宗朝她的公主车驾走去。 风吹起她绣着金线牡丹的大红裙摆,在周围诸人眼底翻飞。 最美的公主翩然离去,天上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陈敬宗站在车前,将公主扶上马车,他继续候在外面,看着父母、大哥大嫂也都上了车,这才跨上车辕,探入车厢。 宽敞的车内,华阳倦怠地靠在一角,瞥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只将脸朝旁边的车窗偏了偏,好像这样就能避开随着陈敬宗一起进来的浓浓酒气。 车厢挂着两盏灯,照亮她染了薄红的脸。 陈敬宗皱眉,问她:“是不是晚上吹了太多的风,着凉了?” 说着,他伸手来摸她的额头。 华阳闭上眼睛,等他挪开手,她软软地解释道︰“喝了一点果酒,睡一觉就好了。&ot; 陈敬宗果然看出了几分醉意。 后面一排马车都在等着,陈敬宗先让车夫出发。 马车一动,华阳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这副软绵无力的样子,陈敬宗直接将人抱到腿上。 酒气更浓了,华阳蹙着眉尖嫌弃道:“放我下去,你身上都是酒味儿。” 她一边说还一边挣,只是那蔓草随风轻晃的力度,陈敬宗都不需特意用力,她都挣不开。 陈敬宗看着她酡红的脸,道:“平时你嫌弃我也就罢了,今日你身上也全是酒气,还嫌什么嫌?” 华阳一惊,她只喝了那么一点点,竟然也染了酒气? 她不由地歪过头,嗅了嗅肩膀。 是有酒气,却分不清是她身上的,还是陈敬宗身上的。 陈敬宗摸上她的脸:“都要红成猴屁/股了,你是喝了几大碗?进宫吃顿宫宴,就高兴成这样?” 光一个“猴屁/股”就够华阳气的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她美,只有陈敬宗,说过她胖,现在又这样。 生气的华阳,醉眼朦胧地瞅瞅他,忽然抬手,掐住他的脸。 陈敬宗脸上的肉也很紧实,华阳滑了一次手,才掐起一层皮来。 越是这样越是疼,陈敬宗眉峰挑了挑,却没有躲,也没有抗议什么,只沉沉地看着她。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落在了华阳脸上,是纯酒的味道,比华阳喝过的果子酒可烈多了。 华阳松了手,拿出放在袖口的帕子,盖在脸上。 这是一方白底的蜀锦丝帕,薄薄的一层丝根本起不到多大的遮掩作用,陈敬宗还是能看见她细细的眉毛,看见她轻阖的眼,看见她秀挺的鼻梁、红红的脸,以及那双丰盈嫣红的唇瓣。 陈敬宗低下去,隔着那薄薄的丝帕,一下一下地亲她的唇。 唇带动丝帕,丝帕又轻轻摩挲着她的唇。 华阳有点痒,痒得受不了了,她抽开了手帕,帕子刚离开,陈敬宗的唇又落了下来。 华阳都被他亲了一会儿了,忽然想起他还没漱口,不高兴地又挣了起来。 陈敬宗喉头滚了又滚,还是放了她。 华阳微微地喘着。 陈敬宗单手抱着她,另一手拿起旁边橱柜上的茶壶,给她倒了半碗茶,喂过来。 第一口华阳全当漱口了,吐在另一个茶碗里,剩下的才喝下。 凉茶让她清醒了一些,因为被陈敬宗抱得很舒服,她没有再要求坐过去,看看他,换了一把团扇挡住口鼻,与他说起宫宴上的事来:“你为何要打孟延庆?” 上辈子也有这场宫宴,但并没有闹出这件事。 陈敬宗:“你们那边都知道了?” 华阳:“是啊,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是好心帮南康出头。” 陈敬宗:“我帮她出什么头,纯粹是看孟延庆不顺眼。” 华阳稀奇道:“他如何得罪你了?” 大庭广众之下陈敬宗不能完全说出实情,这里就夫妻二人,陈敬宗便无需隐瞒什么:“他‘美’字没说完,我的拳头就过去了。” 华阳咬牙,只觉得陈敬宗打的好。 她喜欢被人夸赞美貌,可那必须是出于纯粹欣赏的夸赞,如诗人赞花,像孟延庆那种好色之徒酒后的提及,只会让她恶心。 陈敬宗那么回复父皇,既让孟延庆受了惩罚又没有扯出她,再合适不过了。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看陈敬宗的眼神却表达了认可。 陈敬宗刚要说话,却见她垂下睫毛,似乎在思索什么。 华阳在想上辈子,是那时候孟延庆没有跑去陈敬宗耳边胡言乱语,所以陈敬宗没有打他,还是因为当初两人关系冷淡,陈敬宗不把她这个公主妻子当回事,便任由孟延庆言语轻浮? 她试着问陈敬宗:“如果我还像刚成亲的时候那么嫌弃你,夜里也与你分房睡,再发生今晚的事,你会打他吗?” 陈敬宗冷笑:“那我只会打得更狠。” 敢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触霉头,孟延庆是不想活了。 华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无论如何,陈敬宗都是她的驸马,是一日他就该维护她一日。 陈敬宗看看她,道:“你还没告诉我,今晚怎么有心情喝酒。”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反应过来:“因为我?” 华阳:“是啊,我看见月亮,就想起你前晚说的混账话,心情不好,只能借酒消火。” 陈敬宗却笑了:“原来你赏月的时候,心里也在念着我。” 华阳:…… 她再去掐他的脸。 只是这一次,陈敬宗及时攥住她的手腕,低头便来亲她的脖子。 靖安侯府。 南康公主提前离席后去了林贵妃那里,她很生气,根本不想出宫了,只是孟延庆跪在午门非要等她,南康公主若不随他回去,事情一闹大,她的妒名、夫妻俩的笑话只会传得更久。 为了颜面,南康公主只得坐着步辇来见他。 夫妻俩一碰面,孟延庆如何做低伏小不提,陪儿子一起等的靖安侯夫妻刚松了口气,小马公公领着四个风情各异的美人歌姬过来,与靖安侯推来推去半晌,非要孟延庆带回去。 南康公主气呼呼地上了马车。 孟延庆追进车厢,表面哄妻子,心里实则在窃喜。 没想到,刚回侯府,刚被南康公主撵到前院睡,孟延庆就被靖安侯叫去了祠堂。 靖安侯乃本朝大将,长得威武雄壮,此时脱了外袍,只穿中衣,更加难以掩饰其健硕。 见到儿子,靖安侯撸起双袖,开始破口大骂:“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玩意,能娶到公主都是皇上格外开恩,是你这辈子能替我们孟家挣到的最大荣耀,你居然还敢不知足,还敢跑去宫宴上瞎抱怨,皮痒是吧,老子这就成全你!来人!” 他一声令下,两个身板结实的小厮立即抬着一条长凳进来了,再把吓白脸的孟延庆往凳子上一按,分别绑住肩膀、双腿。 靖安侯拿起板子,亲手打了起来,打一下,骂一声: “我叫你好色!” “我叫你纳通房!” “我叫你跑去皇上面前胡说八道!” 等靖安侯夫人派人去知会南康公主,等南康公主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赶过来时,孟延庆腚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死了过去! 南康公主既解气又心疼,更怕孟延庆真被打出个好歹,各种情绪一激,这就动了胎气。 好在她本来就该生了,现在生也不算早产。 翌日早上,靖安侯亲自进宫,向景顺帝禀报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条,南康公主母子平安。 第二条,他亲自对儿子动用了家法,保证儿子以后都不会再叫南康公主受委屈。 景顺帝像昨晚一样帮女婿说话,反倒责怪靖安侯乱用家法。 靖安侯跪了半晌,告退时听着景顺帝安排马公公给外孙预备赏赐,终于松了口气。 85 第 85 章 靖安侯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华阳才刚刚睡醒。 头隐隐作痛,喉咙也干得厉害。 旁边无人,她摇了摇铃铛。 朝云、朝露一起赶了进来,挂纱幔的时候听公主唤水,朝云忙去倒了一盏温水。 水滋润了喉咙,华阳整个人都舒服多了,只是腰很酸,她重新躺了下去。 朝云笑道:“驸马守了您一早上呢,才被阁老叫走。” 中秋官员有三日假,今日是最后一天。 华阳睫毛低垂,被子里的手恨恨地抓了抓褥面。 以前陈敬宗想做什么过分的,譬如他想把她的小腿搭在肩头,华阳一斥,陈敬宗马上就会乖乖地放她下来,但昨晚她喝醉了,除了身上绵软无力,反应也慢了一些,等她意识到不对想要训斥陈敬宗的时候,却已经在那骤雨般的阵势中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朝云端着茶碗还没退下,见公主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红了一张脸,朝云一下子也想起了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 许是醉酒的缘故,公主都忘了收着声。 朝云低头退下。 华阳又懒了一刻钟左右,叫丫鬟们服侍她更衣。 刚打扮好,陈敬宗回来了,才进屋,就挨了华阳一记冷冰冰的眼刀。 陈敬宗很会看她的脸色,绝口不提昨晚的事,等丫鬟们出去了,他主动道:“刚刚老头子把我叫过去骂了一顿,叫我以后少再惹是生非。” 华阳:“你没把动手的真正原因告诉父亲?” 陈敬宗:“没必要。” 华阳懂了,这人宁可挨公爹的骂,也不会为了讨公爹的喜欢便把孟延庆的轻浮言语说出来。 有些不受父母待见的孩子,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叫父母对他改观,恨不得做出一点功绩马上就要告诉二老。陈敬宗却不是那种性情,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公爹夸不夸他,做什么都是凭自己喜好。 “对了,靖安侯府刚刚派人来报喜,说南康公主昨晚生了。” 陈敬宗把刚刚在正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再怎么说华阳都是南康公主的妹妹,遇到这种事该表示一下。 华阳诧异道:“昨晚就生了?之前好像听母后说,她大概月底才要生。” 陈敬宗:“好像是靖安侯打了孟延庆一顿,南康公主一着急,便提前了。” 就像景顺帝大张旗鼓地御赐美人给孟延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家也是讲究礼法的,不会偏纵公主做个妒妇,靖安侯也要故意暗示报喜的婆子把他打儿子的消息四处传开,告诉皇上也告诉百姓,他们孟家绝不会真的叫皇家公主受委屈。否则,没有靖安侯的授意,那婆子敢唠叨一堆? 华阳笑笑,靖安侯是战场上的英雄,遇到孟延庆这种儿子,也很头疼吧。 她喊来朝岚,叫她去库房预备一份贺礼,等会儿给南康公主送过去。 陈敬宗:“你不亲自去?” 华阳:“她没那么大的脸。&ot; 一个天天盼着她倒霉日日等待机会踩在她头上的异母姐姐,华阳送份礼都算给南康面子了。 陈敬宗:“你还真是威风。” 华阳微微扬起下巴,毫不谦虚地受了。 吃过早饭,华阳想了想,对陈敬宗道:“母后今日应该安排太医去为我表嫂诊治了,我过去瞧瞧。” 如果表嫂田氏真的只是染了风寒,华阳自然不必走这一趟,可华阳知道如果按照上辈子来,田氏只剩十几个月的活头了,年纪轻轻的一个美人,又似俞秀那般温柔娴静惹人怜惜,华阳就想去探望探望,了解一下田氏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较起来,表嫂大概不如同父异母的姐姐亲,但华阳看南康不顺眼,反倒容易怜惜田氏、俞秀这样的柔弱美人。 陈敬宗抿唇,看着她问:“非要今日去?” 华阳意外道:“今日有什么不妥吗?” 她昨晚得知表嫂染病,今日去登门,乃是合情合理的事。 陈敬宗:“我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带你出城玩一天。” 华阳:…… 表嫂的病不差这一日,陈敬宗却是难得休回假。 两刻钟后,华阳换了一身细布衣裳,随陈敬宗登上了出城的马车。 翌日上午,华阳带着朝云、朝露来了武清侯府。 这个时候,武清侯、戚瑾父子俩都已经去当差了,戚太夫人、侯夫人一起来迎接华阳。 戚太夫人:“你堂堂公主,关心表嫂就叫丫鬟来瞧瞧,何必亲自过来?” 华阳笑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还能陪您说说话。” 戚太夫人:“你这小嘴,比娘娘小时候可甜多了。” 朝云、朝露互相看看,都笑了,这天底下,能听到公主甜言蜜语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皆是公主的长辈,平辈里面,连关系最亲近的驸马都没这福气呢。 寒暄过后,华阳先去探望田氏。 丫鬟们已经提前打开窗户,散了屋里的药味儿与病气。 田氏躺在床上,也才二十岁的年纪,一张小脸却虚弱苍白,仿佛一朵花期短暂的花,才开没多久就要败了。 华阳坐在床边,关切地问:“太医怎么说?” 尊卑有别,这会儿侯夫人都只是在旁边陪客,完全由戚太夫人招待、回应公主:“说是心病,长期郁结于心,吃药只能缓解,想要病愈,还得她自己解了心结。” 华阳没做过母亲,可她尝过失去父皇的悲痛,而田氏的小产之痛,或许比她更重。 再看病弱弱的田氏,华阳柔声开解道:“表嫂只顾得缅怀失去的骨肉,难道就不在意田大人田夫人吗?倘若你继续憔悴下去,将来有个好歹,岂不是要让二老也经受你现在的苦?” 华阳才开口,田氏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会儿已是泣不成声。 华阳体贴地叫外祖母、舅母先出去,做媳妇的,可能在夫家长辈面前更放不开。 田氏哭了很久很久。 她有压抑了几年的委屈,面对如此善良的公主,一个未必会偏帮戚瑾的公主,田氏很想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 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公主好心来探望她,由衷地希望她养好身子,她怎么能拿自己的烦心事去给公主添堵? 她仍然断断续续地哭着。 华阳想起她在陵州见过的几个女子,那都是被湘王欺凌过的可怜民女,又因姿色不够出众被湘王用几两银子草草打发了出来。于湘王只是几日甚至几个月的床笫之欢,对这些民女却是要持续一生的痛苦折磨,她们明明是苦主,回家后却要遭受街坊乡邻的指指点点,也再难嫁个好人家。 同样的遭遇,有的女子心灰意懒,跳河自尽了,有的女子心志坚定,只把那些遭遇当已经过去的洪水暴雨,或是终身不嫁跟着爹娘种地过日子,或是兜兜转转遇到了懂得怜惜她们的好儿郎,嫁人生子,生活安稳。 华阳把这些讲给田氏听:“表嫂觉得自己苦,与她们比又如何呢?她们都能从泥潭里走出来,表嫂真的要一辈子都陷在痛苦里面吗?” 田氏的泪已经断了,她心里很疼,为那些可怜的女子。 真的比较起来,她只是嫁给了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只是怀了一个不被对方期待的孩子,除此之外,她衣食无忧,也没有地痞恶霸敢欺她,上面的婆母、太夫人待她也客客气气的甚至带着怜惜,这样的日子,外面多少可怜人求而难得? “多谢公主,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犯傻。” 田氏擦干眼泪,她的脸庞依然苍白,可她望着华阳的眼里又重新出现了光彩。 华阳点点头,笑着道:“等表嫂康复了,我再请你一同赏花喝茶。” 华阳没有在武清侯府用午饭,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回了陈府。 孙氏知道公主儿媳是去探病的,免不得要过来询问一番,表示她对田氏的关心。 华阳把自己劝说的方式对婆母讲了讲。 孙氏感慨道:“公主真是人美心善,而且说话也能说到人的心里去,不像我,从老四小的时候我就总劝老头子不要那么严厉,劝了二十年都没有用,公主一出马,立即把老头子说的心服口服,打那起改了不少。” 华阳笑道:“娘过赞了,换我刚出宫的时候,这些话我也说不出来,跟着您二老去陵州长了一番见识,我才有所感悟。” 孙氏还是笑眯眯的,看公主的眼神就像看宝贝似的,一块儿从天而降还偏偏落到老陈家的宝贝。 傍晚夜幕降临,陈敬宗又从卫所回来了。 丫鬟们往榻上摆好矮桌、饭菜,便退了下去。 陈敬宗吃口饭,看向舒舒服服靠在对面翻书的华阳:“我这命,还真是不如老头子。” 华阳瞥了他一眼。 陈敬宗继续:“老头子都年老色衰了,可无论他在外面忙到多晚,母亲都会等他回来再一起用饭,我虽然贵为驸马,大概也就现在年轻力壮,还能给公主侍侍寝发挥点用处,等我老了,力不从心了,可能直接就被你休了,或是随便在公主府拨个偏僻院子给我,形如冷宫。” 华阳哼了哼:“你回来的这么晚,我天天等你,饿坏肚子伤了身体,你担待得起?” 陈敬宗:“担待不起,您还是该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千万别等我。” 华阳知道他在没话找话,接着看书。 陈敬宗:“今天去过侯府了?” 华阳:“嗯。” 陈敬宗:“侯爷世子他们是不是隆重地招待了你?” 华阳:“他们都在当差,哪里有空招待我,只见了外祖母她们。” 陈敬宗了然,抓起酒壶给自己重新倒满,喝一口,再夹菜吃肉。 华阳奇怪地看过来:“你不问问我表嫂病情如何?” 陈敬宗:“换成你表哥生病,我还可以问问,真关心你表嫂,你表哥该生气了。” 华阳真想把手里的书扔过去,他这一句句就没个正经的。 武清侯府。 戚瑾单独用过晚饭,来了后院。 田氏刚喝过药,不敢去外面吹风,带着丫鬟慢慢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活动筋骨。 戚瑾一来,丫鬟识趣地退下了。 戚瑾坐在椅子上,垂眸问田氏:“听母亲说,公主陪你坐了会儿,都说了什么?” 柔和的灯光投在他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令他的情绪也显得阴晴难辨。 田氏以为丈夫担心自己说错话得罪了公主,简单地复述给他。 戚瑾看着手中的茶碗,茶水清透,那里面仿佛有一张明眸皓齿的美人面。 等田氏说完,戚瑾放下茶碗,起身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田氏身边经过。 田氏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试着将他想成公主口中的湘王。 一个因贪色而不把女子当人,一个因薄情而视她如摆设。 一丘之貉,她又何须留恋。 86 第 86 章 九月十五,靖安侯府要为南康公主的长子庆满月,提前给华阳送了请帖。 华阳:“我一点都不想去。” 戚皇后:“添丁之喜,你做妹妹的,该去还是要去,最多一年一次的应酬,何必授人以柄。” 华阳看着一本正经的母后,忽然笑起来:“我只是不想去,又没说不要去,母后也不听清楚,就开始给我讲道理。” 戚皇后: 她摇摇头:“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跳脱了。” 她知道自己是严母,儿子敬她怕她,女儿也越大越少撒娇,没想到女儿在成亲近三载后,居然还会言语逗弄她。 “驸马在卫所练兵,练得如何了?”戚皇后问起正事,她还是觉得女婿当初讨要指挥使的差事过于冲动,若今年大兴左卫还是最后一名,损的不仅仅是陈家众人的颜面,女儿肯定要被林贵妃母女嘲笑一场,皇上心里大概也会不快。 华阳:“我看他晒黑不少,士兵们应该也都在坚持操练吧。” 戚皇后打量女儿片刻,意外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他会输。” 华阳捏了一瓣宫女才端上来的橘子,酸酸甜甜的,吃完之后,她才不甚在意地答道:“他再输也不影响我这个公主作威作福,况且他连陵州卫那些疏于操练的士兵都能练出来,这次就算挤不进前三,总不至于垫底。倒是母后,您既然相中他做女婿,就该对他有些信心。” 戚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 这时,太子过来了,姐弟俩立即丢下严肃的母后,去御花园逛了。 待靖安侯府设宴这日,因为陈敬宗要去卫所,华阳自己带着丫鬟们来了靖安侯府。 安乐长公主比她先到一步,正抱着襁褓逗孩子。 华阳走到姑母身边,看向襁褓,里面是个已经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南康是个美人,孟延庆也是好模样,孩子自然也好看。 就是孩子身上的奶味儿太足,华阳瞧了两眼便拉开了距离。 南康这个月子坐得很是舒心,孟延庆被侯爷打得屁股开花,既没有丢了性命,又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就连孟延庆身边伺候的一些丫鬟,也都由公婆做主换了一波新的,其中最好看的也只能算得上中等之姿,一个个死气沉沉,竟像是从寺里刚还俗一般。 “妹妹怎么自己来了,妹夫呢?”南康看看儿子,容光焕发地对华阳道,至于中秋夜里丢的面子,她早抛到了脑后。 华阳:“他不擅长应酬,一早就去卫所当差了。” 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南康用一副好姐妹的语气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妹夫,若不是他替我打抱不平,孟延庆还不知道教训呢。” 刚开始南康还埋怨了陈敬宗一阵,等她意识到父皇赏赐美人其实是在替她撑腰后,南康就又觉得陈敬宗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坐月子太闷了,无所事事的南康独自躺在床上休息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与华阳不对付啊,陈敬宗是华阳的驸马,为何要替她出头? 南康回忆起了皇城外与陈敬宗的见面,那时候陈敬宗好像看了她一眼。 莫非,陈敬宗觉得她比华阳更美? 南康不禁有些飘飘然,说起来,陈敬宗虽然是个武夫,面容却很是英俊,甚至能把孟延庆比下去。 南康自然不会与陈敬宗有什么,可一想到华阳的驸马竟然更喜欢她,南康就美滋滋的,在华阳面前也露出几分得意来。 华阳从未把南康放在眼里过。 她的母后美貌且睿智,林贵妃的贵妃之位,则完全是用美貌与儿子换来的,争宠的路数都能叫人一眼看透。 林贵妃如此,南康与豫王也都随了林贵妃的性子。 就像南康此时的心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难得姐姐没有怪他冒失,姐姐放心,我会把你的谢意转达给他的。”华阳淡笑道。 南康这拳头就又打在了棉花上。 “好了,等会儿还有其他客人过来,我跟盘盘先出去坐坐。”安乐长公主见姐妹俩又要吵起来,将孩子交给乳母,她挽着华阳的胳膊离开了。 到了待客的花厅,姑侄俩单独坐在一起,安乐长公主歪头打量华阳片刻,笑道:“她那么说,你有没有生气?” 华阳嗤道:“别说驸马对她无心,就算有,我大不了将人送给她就是,有什么好气的。” 安乐长公主啧了啧:“我怎么听出一点酸味来了?” 华阳:…… 为了不让姑母误会,她悄悄将陈敬宗动手的真正原因说了出来。 安乐长公主:“怪不得你不气,原来是知道陈四郎的一颗心都在你这边呢。” 华阳:“随他在哪,我都不稀罕。” 安乐长公主捏了捏她花瓣似的小脸:“你就嘴硬吧,总有叫我抓住你把柄的时候。” 从靖安侯府离开时,安乐长公主送了华阳一个形状、大小都十分眼熟的匣子。 上了马车后,华阳悄悄打开,里面果然都是那东西,约莫又是五十个。 回到四宜堂,华阳让朝云将匣子收起来,从陵州的时候,这差事就由朝云负责了。 朝云脸红红的,抱走匣子,跟另一个匣子放在一个箱笼里。 天黑之后,陈敬宗回来了。 以前都是他主动找话,今晚陈敬宗吃饭时,发现对面的公主偷偷瞧了他几眼。 陈敬宗:“有话就说,怎么又学小丫鬟偷看人?” 华阳:“再乱说,今晚去前面睡。” 陈敬宗:“行吧,殿下是不是有何吩咐?” 华阳瞪他一眼,垂眸翻了几页书,方道:“南康叫我转告你,中秋夜你替她出头,她非常感激。” 陈敬宗被这话恶心到了,刚送到嘴边的酒也放了下去:“她是不是傻?我但凡换个借口,他们夫妻俩都不用丢这个脸。” 他确实可以找其他借口,只是陈敬宗知道林贵妃母女与戚皇后、华阳不对付,陈敬宗便没有浪费心思。 华阳:“她是不聪明,不过长得也挺美的,人也白,谁知道你是不是也存了一些怜香惜玉的念头。” 南康的美,只是不及她,但也一定是陈敬宗进京以前不曾遇到过的绝色。 他就是个贪色的玩意,假如当初是林贵妃要把南康嫁他,他肯定也会待南康如待她一样。 陈敬宗在她眼里看到了嫌弃,就好像他是一只猪,别人喂什么他都吃,一点都不挑。 饭菜都还剩一半,陈敬宗却放下筷子,沉着脸道:“今晚我睡前面,接下来我也会长住卫所,我日日夜夜都在男人堆里,免得回到城里见到个又白又美的女人便怜香惜玉。” 说完,他重重地甩开帘子,走了。 华阳:…… 外面的四个大丫鬟也被驸马这怒冲冲的气势惊到了,最后推了朝云、朝月进来询问情况。 两人进屋,发现公主还是靠着看书的姿势,并未动怒生气,反而跟她们一样面露茫然。 朝云小声问:“公主,驸马这是气什么呢?” 这两年来,公主与驸马虽然时不时地斗斗嘴,却还没有真的生气过,包括公主被湘王调戏那次,驸马也是因为太过关心才黑了脸,气冲冲地走了,陪大爷说会儿话又自己回来了。 华阳不想跟丫鬟们解释。 她也无法理解陈敬宗的怒气。 两人经常互相讽刺,她还算正经的,陈敬宗呢,不是拿两个哥哥就是拿公爹来阴阳怪气她,怎么,刚刚她第一次用南康刺他,他就受不了了? 真是不讲道理! “随他走,收拾东西吧,我要睡了。” 瞥眼矮桌上的剩饭剩菜,华阳放下书,神色如常地去了内室。 陈敬宗长了一身硬骨头,脾气也硬,说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了。 一开始孙氏等人还没发现不对,以为冬月的演武比试越来越近,陈敬宗一心练武才久不归家。 可一直到月底休沐,陈敬宗都在卫所住了半个月了,休沐日竟然也没有回来,孙氏一下子就猜到出事了。 她来四宜堂见公主。 华阳哪能让婆母操心,笑着说她与陈敬宗好好的,陈敬宗不回来,那是忙着练兵呢。 公主笑靥如花毫无破绽,可孙氏暗暗观察朝云等丫鬟,还是抓住了几个异样的小眼神。 孙氏想着自己是长辈,公主可能不好意思开口,隔了两日,她派大儿媳俞秀来刺探。 俞秀哪里做得来这种事,才到四宜堂,先被华阳看出了她的来意,再三言两语把人哄走了。 俞秀红着脸去跟婆母告罪:“公主慧眼,儿媳的心思瞒不住她,不如让三弟妹去试试?” 孙氏:“得了吧,她没你讨人喜欢,公主若板起脸,她还要跑来跟我诉委屈。” 儿媳妇们不管用,孙氏派长子去卫所直接问儿子。 可怜的陈伯宗,在大理寺忙到黄昏,骑一个时辰的马赶到大兴左卫,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冷风刮得他脸都要冻僵了,握着缰绳的手更是弯下指头都难。 跳下马的时候,陈伯宗甚至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母亲纯粹是想多了,弟弟就是因为天寒犯懒才不想回去。 陈敬宗对卫所管束极严,守营士兵虽然相信门口这文弱书生是驸马的兄长,也没有直接把人领进去。 过了一会儿,陈敬宗亲自过来了,上下打量一眼,没好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陈伯宗看看弟弟的黑脸,明白了,这是真的与公主置气呢。 今晚赶回城是来不及了,陈伯宗只好跟着弟弟进了卫所,来到陈敬宗住的屋子。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是暖和,却有些汗气,不知是老四邋遢,还是其他武官过来禀事留下的。 南边是窗,北面是炕。 陈敬宗见他盯着炕看,眉头要皱不皱的,冷笑道:“不想跟我睡一屋,我给你安排个大通铺。” 陈伯宗摇摇头,道:“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来。” 陈敬宗喊声富贵。 很快,富贵从厨房端了一盘大肉包、一碗热过的米粥过来。 陈伯宗并不挑剔卫所的饭食,慢条斯理地吃了,吃完漱口净面洗脚,这就钻进了富贵刚刚在炕上铺好的被窝。 陈敬宗盯了他半天,就等着他开口,直到此刻,他哪还忍得下去:“你过来就是蹭吃蹭睡的?怎么,大嫂把你赶出来了?” 陈伯宗:“我与她相敬如宾,她赶我做何。” 陈敬宗听出一点阴阳怪气,冷声道:“没人赶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陈伯宗终于给他一个正眼,随即有些困倦地道:“母亲叫我来的,她今日去四宜堂,听见公主在让朝云她们收拾东西,好像要搬去公主府。母亲说,她不想跟着父亲去宫里给皇上、娘娘请罪,叫你赶紧把公主哄好。” 陈敬宗:…… 87 第 87 章 富贵又端了一盆水进来,见大爷都躺下了,自家主子还站在地上,冰坨子似的从头到脚都在冒寒气。 富贵将脑袋垂得更低,把铜盆放在一把凳子前,这就退了出去。 陈敬宗坐到凳子上,先后脱了两只靴子。 这靴子已经穿了一整日,又是忙着操练士兵挥汗如雨的武官,想要一点味道都没有,那基本是不可能。 陈伯宗:“…开会儿窗吧。“ 陈敬宗沉着脸洗脚,仿佛没听见。 陈伯宗忍了一会儿,自己钻出被窝,穿好鞋子披上外袍,去南边开了窗。 十月初的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等会儿还要关窗,陈伯宗走到一处避风的位置,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弟弟宽阔的后背、冷峻的侧脸。 他正观察着,陈敬宗忽然冷笑一声:“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你在外面装得跟真君子似的,却跑来我这里诳人。” 陈伯宗神色平静:“是吗,我如何诳你了?” 陈敬宗:“公主对老头子母亲素来敬重,怎么会冒然搬回公主府,让二老去宫里请罪?她这时候不会搬,母亲也不可能看见,那些话便都是你拿来糊弄我的。” 陈伯宗:“公主敬重二老不假,可如果你把她气狠了,二老的面子也不管用。” 陈敬宗:“我气她?你可真高看我了。” 陈伯宗:“那就是公主某些言行得罪了你,你一气之下搬出来,故意冷落公主。” 陈敬宗: 他现在才发觉自己中了大哥话里的圈套,如果大哥见面就问他为何不回去,他肯定不会说,如今三言两语就叫大哥猜到了一半真相。 他不再说话。 陈伯宗:“你还真是大胆,连公主都敢冷落,是不是看皇上赐了孟延庆四个美人,你也想效仿他?” 陈敬宗不可能再中他的激将法。 陈伯宗:“八月十六,你陪公主出游,你大嫂还悄悄跟我说,觉得你与公主感情越来越好了。当时我还佩服你有些本事,能让公主对你倾心,现在我更佩服你了,连公主的情意都可以轻贱,说冷落就冷落,大概也只有天上真掉下一个仙女来,才会让你珍视呵护吧。” 陈敬宗:“少瞎扯,你懂个屁。” 陈伯宗:“我自然不懂公主,只懂你这个弟弟。” 陈敬宗:…… 他抓起巾子擦脚,喊富贵。 富贵弯着腰进来,扫眼都站着的兄弟俩,不敢插嘴,抱起盆子就又出来了。 陈敬宗脱了外袍,先钻进被窝。 陈伯宗在屋里绕了一圈,发觉没什么味儿了,便也关上窗,熄了铜灯,在自己的被窝躺下。 兄弟俩的被窝铺得很近,只是陈敬宗故意睡在边上,背对着兄长。 陈伯宗叹了口气,对着黑漆漆的屋顶道:“我还记得咱们进京之前,你才三岁,有时候也会跑到我屋里,非要跟我一起睡。” 陈敬宗:“闭嘴吧,你怎么不说你三岁的时候还喜欢啃自己的脚。” 陈伯宗:“或许是如你所说,可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陈敬宗:“你再唠叨一句,信不信我去找富贵睡?” 陈伯宗:“我奉母亲之命来劝你,你一日不回去,我就来一日,唠叨的话只会更多,除非你真狠心次次都不见我,忍心叫你大嫂在家里忧心忡忡,叫婉宜大郎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天黑路远,我又没你的好身手,也许会意外摔落下马……” 他还没说完,陈敬宗将枕头丢了过来,正砸在他脸上。 陈伯宗挪开枕头:“说吧,公主到底怎么气你了?她又指责你言语粗鲁,还是又嫌弃你不爱干净?” 陈敬宗:“你这两条,好像都在说我挨气也是咎由自取,她半点错都没有。” 陈伯宗:“恕大哥见识有限,实在想象不出公主会怎么得罪你。” 陈敬宗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心中有气,可是再气,南康公主再蠢,关系到对方的名誉,陈敬宗也不能把南康那蠢话告诉兄长。 陈伯宗:“不提那个,你与公主成亲快三载,彼此之间多少都有点情意了,现在你直接冷落公主半个多月,就不怕把那点情意冷没了?” 陈敬宗:“我没冷落她,我也没有那个本事,你跟母亲着急,她说不定巴不得我不回去。” 普通人家的丈夫半个月不理妻子不见妻子,那叫冷落,他区区一个驸马…… 陈伯宗:“我明白了,你是被公主伤了心,如女子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也要等公主来接你回去才肯消气,是吧?” 陈敬宗:“……看你是个文人,我才不屑打你。” 陈伯宗:“行了,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还是偏心你的,明天我便去告诉母亲,让她去哄公主亲自来卫所接你。” 陈敬宗:…… 他攥紧了拳头,犹豫要不要给亲哥一拳。 他犹豫不决的功夫,陈伯宗睡着了,大理寺的差事并不清闲,又饿着肚子骑了那么久的马,陈伯宗真的累了。 虽然累,次日外面还黑漆漆的,陈伯宗醒了,摸黑下炕,点亮铜灯,提到漏刻前看看。 幸好今日没有早朝,他现在出发,能及时赶去大理寺当差。 等陈伯宗穿好衣服要出去了,被窝里仿佛沉睡一般的陈敬宗突然道:“今晚我会回去,你不用再来了。” 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 吃过晚饭,华阳就准备睡了。 四个大丫鬟默默地伺候公主更衣。 以前驸马几乎天天都回府,公主用完饭要么看看书,要么叫她们下棋,等到驸马回来,再与驸马一起睡下。 现在驸马不回来了,公主也没有必要故意找事消磨时间,一入冬,当然是早早钻进被窝舒服。 “驸马到底在怄什么气?” 今晚该朝云守夜,公主睡下后,朝月、朝露、朝岚一起回到她们的小跨院,朝月虽然住在另一间屋,也把洗脚盆端到隔壁,三姐妹聚在一块儿说话。 “谁知道?我试探过公主两次,公主都若无其事的,不说,好像也不太在乎。” “不在乎才好,若公主在乎,驸马这么久不回来,公主该多伤心!” “对,只要公主开心,管驸马住在哪,他不回来,公主还能早点睡呢!” 洗完脚,说说话,朝月去了隔壁,朝露、朝岚也脱了衣裳,钻进被窝。 还没把被窝捂热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过来,跟着是珍儿急切的声音:“姐姐们睡了吗?驸马回来了!” 小丫鬟们干粗活,真正伺候主子们的差事,都得大丫鬟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朝露、朝岚、朝月互相检查过彼此的仪容,确定无误,再一起快步往主院赶。 后院这边,驸马还没过来,内室、次间、堂屋也都没有点灯,朝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廊檐下。 朝露呵出一团白雾,小声问:“怎么不点灯?” 朝云哼道:“公主都睡下了,点什么点,驸马既要回来,就该提前打声招呼,总不该指望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公主都要好脾气地招待他。” 这话说得对,三个大丫鬟都深以为然,不过朝露还是好奇地问了下:“你可禀报过公主了?” 朝云点点头。 朝露:“公主叫你不许点灯?” 朝云:“公主只嗯了一声,其他都没说。” 四个大丫鬟都是七八岁就跟在公主身边了,明白公主这声“嗯”其实还是给了驸马一个机会,若驸马有急事,或是非要见公主,公主也是愿意见的。 等了一会儿,走廊上出现一盏灯,提灯的人自然是驸马。 离得远看不清楚,等驸马走到近前,四个大丫鬟就发现驸马应该是沐浴过了,鬓发还是湿的。 陈敬宗看看四个站成一排神色各异的大丫鬟,再看看后面黑漆漆的几间屋,问:“公主睡下了?” 朝月:“是啊,驸马此时回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这话是带着一点讽刺的,如果驸马只是忙于练兵,提前打声招呼,在外面住半年一年都没关系,可她们都知道驸马带着怒火离开,住外面就是在跟公主发脾气。幸好公主身份不同,换成普通女子,丈夫一气之下半个多月不回来,这女人都要被人同情了。 陈敬宗:“备饭。” 说完,他直接往堂屋走去。 四个大丫鬟空有气势,真对上驸马爷逐步逼近的高大身影,且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四个大丫鬟便下意识地让开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驸马进去了。 当然,这也是公主没有示意她们阻拦驸马,不然拼着被驸马打她们也要护住公主。 面面相觑片刻,朝月去了厨房。 朝岚去给驸马备热茶,朝云、朝露往里走,发现驸马竟然点了次间的灯,人已经坐在上面,摆明了要像以前似的,在次间吃。 一刻钟后,朝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过来,小声道:“厨房不知道驸马要回来,没有留饭,冯公公先煮了一碗面,驸马若想吃别的,我再让冯公公重新做。” 陈敬宗:“就吃面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四个大丫鬟都没有动。 陈敬宗冷笑:“放心,我还没有胆子对公主动手。” 四个大丫鬟这才暂时退到了堂屋。 陈敬宗瞥眼内室的门,低头吃面。 他吃得很急,却也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只是夜晚过于安静,纵使隔了一道门一扇屏风一层纱幔,睡在拔步床上的华阳还是听见了。 她本来已经有点睡意了,得知陈敬宗回府,人又精神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这阵子究竟是在气什么。 如果就为了南康那点事,他这个气性可真够大的。 陈敬宗吃完一碗面,汤也喝干净了,漱漱口,他叫丫鬟们进来收拾。 朝云先进门,就见驸马已经推开内室的门,只留给她一抹背影。 四个大丫鬟噤若寒蝉地守在次间,一旦里面传出什么不对,她们就会冲进去护主。 内室。 陈敬宗没有点灯,走到专门放被褥的箱笼前,翻出一床被子。 他进了拔步床,熟练地将这床被子铺展在地平上,再把床上空着的一床被子抱下来,也不管床上的公主是否清醒,径自躺下了。 华阳听见他的呼吸,像窗外的风,重重的。 她默默地躺着。 可现在是冬天,是京城的冬天,哪怕烧着地龙,睡在地上,人也容易受寒生病。 华阳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地上那人的呼吸一顿。 华阳:“你要么别回来,要么睡在前院,跑我这边来打地铺,明知我是下凡的仙女容易心软,故意要我睡不踏实是不是?” 她再美,从来没有以仙女自居过,这话可是当初陈敬宗亲口所出,奚落她烂好心。 陈敬宗:“我也不想回来,母亲非要催我,我能如何。” 华阳:“你可以睡前院。” 陈敬宗:“我可以回前院,就怕时间长了,你看不见我的人,冤枉我背着你在前面睡丫鬟,我本来就容易对肤白貌美的女子怜香惜玉,再送个把柄给你,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华阳:…… “就因为我刺你对南康有意,你就气成这样?” 陈敬宗:“士可杀,不可辱。” 华阳:“你还辱我对大哥三哥有意,我说过什么?” 陈敬宗:“你不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怀疑你会与他们有什么。” 华阳:“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现在是我的驸马,怎么会觊觎别的女人。” 陈敬宗:“你这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你的驸马,随便给我一个又白又美的女人,我都会扑上去。” 华阳哼了声:“你本来就会,你我新婚时,我于你便只是一个又白又美的女人,倘若你把我当公主,不会那般粗鄙。”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英俊英武的驸马会在第一晚搂着她喊祖宗,既不温柔,也无风雅。 陈敬宗:“……你也说新婚了,洞房花烛的,我扑你也是天经地义。” 华阳拉起被子,捂住耳朵。 陈敬宗坐了起来,视线模糊,只能看见被窝隐隐被拱起一道并不明显的身形。 他咬牙道:“我扑你是因为你又白又美,但不是随便来一个又白又美的,我都会把对方当祖宗伺候。” 被子的遮挡让华阳的声音也显得闷闷的:“那是,不是公主的,你想睡就睡,哪用迁就对方,你不也说了,我若不是公主,第一晚就能弄死我。” 陈敬宗:“……敢情我说过那么多话,你就只记住这个了?” 华阳:“你还说过哪些正经的?” 陈敬宗沉默。 就在华阳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头上的被子忽然被他掀开。 没等华阳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耳垂突然被人捏住了。 陈敬宗一边微微用力地捻动,一边沉声道:“我说过,我只要你,别说隔一晚,隔一个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愿意给。我还说过,就算哪天你休了我,我也不会找别人,也要翻到公主府去找你。这些你都记不住,是吧?” 华阳:“你管这些叫正经的?” 陈敬宗:“我心里这么想,它们便都是正经话。有的人跟你山盟海誓,他心里未必真那么想。” 华阳竟无言以对。 陈敬宗:“反正你记住,你说我别的没关系,你再把我当什么女人都能睡都愿意伺候的猪,我……” 华阳听着呢,倒要看看他会放出什么狠话。 陈敬宗捏着她的耳垂,想了一圈,只想到一个切实可行家人不会来干涉的:“我就夜夜都睡地上,连你这个仙女都不碰,以证清白。” 华阳:…… 88 第 88 章 陈敬宗放完“狠话”,就又躺下去了。 华阳若能狠心让他大冬天的打地铺,刚刚也就不会主动开口与他说话。 知道陈敬宗还等着她主动叫他搬回床上,华阳偏不如他的意:“你去次间的榻上睡,这样既不用受凉叫父亲母亲误会我苛待你,又能证明你非色/欲熏心之人。” 陈敬宗:“太远了,必须在你眼皮子底下才能证明。” 华阳:“我的眼皮子晚上也要闭上,说不定你会趁我睡熟偷偷溜出去,也就是说,你怎么都证明不了。” 陈敬宗沉默。 华阳暗笑,看他还能如何回话。 过了片刻,她听见陈敬宗站了起来,走出拔步床,因为华阳面朝床内,并不知道陈敬宗做了什么,但脚步声并没有往门口去。 很快,陈敬宗回来了,突然掀开华阳脚处的被子。 华阳下意识地想缩起脚,右脚脚踝却被陈敬宗抓住,随即就要往上缠东西。 华阳:“你做什么?” 陈敬宗:“我把咱们的腿绑在一起,这样我半夜若想溜走,你一准知道。” 华阳: 陈敬宗:“对了,你睡得太死,我偷偷解绑你也发现不了,还得再加样东西。” 说完,他摸向华阳的枕边,找到她使唤丫鬟们用的金铃,串入腰带的一个环扣上。 华阳不想让他胡闹,不停地挣着腿。 金铃随着她的扑腾响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在这沉沉夜色床帷之间,颇有几分暧昧。 四个大丫鬟就在外面呢,互相瞅瞅,朝月胆子最大,试探着问:“公主,可是要我们进来服侍?” 陈敬宗就像没听见,双手一用力,彻底把两人的腿绑牢了,只要华阳不挣,也不会勒到她的程度。 华阳早在听见朝月的声音时就不动了,再看看已经挨着她躺下的陈敬宗,华阳抿抿唇,扬声道:“都退下吧,今晚不必守夜。” 四个大丫鬟顿时明白,公主与驸马已经和好了,在讨公主宠爱这方面,驸马还是有些本事的,瞧瞧,这才进去多久! 当外面响起关门的声音,华阳才低斥道:“解开。” 陈敬宗不动。 华阳想自己解,才撑起一条胳膊,陈敬宗又把她拉了下来。 因为要防着她再动,他从方才的平躺改成了侧躺,修长有力的手臂绳索般定在她腰间,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垂鬓边。 华阳别扭地偏过头。 陈敬宗:“我若只是色/欲熏心,现在就可以扑到你身上。” 大半夜不适合聊生孩子,也不适合辩解这个。 华阳不理他。 陈敬宗慢慢放开手,改回平躺。 华阳哪里受得了真的绑着腿睡觉,催促道:“好,我信你不是色/欲熏心之人,你快点把腰带解开。” 陈敬宗:“你这不是信,只是委曲求全。” 华阳顿了顿,道:“我真的信了。” 他脸皮最厚,也没有什么不敢承担的。如他不守礼法,公爹婆母说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惭愧,所以,如果陈敬宗真的是那种随随便便对哪个美人都愿意喊祖宗的,他就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讽刺而长住卫所,连他最爱做的快活事都可以放下。 陈敬宗:“这么说也没有用,你发誓我才信。” 华阳不太高兴:“发什么誓?” 他敢让她发毒誓,那就真的别想再来她屋里睡觉。 陈敬宗:“就说如果你不是真的信,让老天爷罚你下辈子还嫁我。” 华阳:…… 她已经连着两辈子都嫁他了,下辈子竟然还要与他绑在一起? 不过她说的是实话,这种誓言自然也不会应验。 感受着脚踝处的腰带,华阳还算端正地发了这个誓。 陈敬宗也说到做到,解开腰带,把那个金铃铛也取了下来。 放好铃铛,陈敬宗又走出拔步床,点亮一盏铜灯。 华阳转身,正好看见他走到平时专门存放那东西的箱笼前。 华阳:…… 而打开箱笼的陈敬宗,一眼就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匣子,与放宝贝的匣子几乎一模一样。 陈敬宗看眼床上,再打开匣子,果然装的还是那些“宝贝”,依然是五十个,大概能用两年。 陈敬宗笑了笑,从旧匣子里拿出一个,用温水泡上。 这个莲花碗是特制的,水能长时间保持温热,不然那么多盘子碟子,也不会专门挑它来用。 准备好了,陈敬宗熄灯,回到床上。 华阳轻嗤了一声。 陈敬宗压过来,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确实对外面的女人没想法,只有你,我见了就想。刚刚你不信我,我必须想办法证明,现在你信了,我又何必再忍。” 华阳:“闭……” 她还没说完,另一个字就被陈敬宗吞了下去。 夜黑如墨,窗外寒风凛冽。 几乎满城的百姓还在酣睡的时候,华阳被陈敬宗亲醒了。 睡前两人之间还有些别扭,这会儿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华阳只感受到了陈敬宗强壮的肩膀与手臂,感受到了熟悉的炽热胸膛。 她无意识地抱住了他。 冬天太冷了,还是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床边摆着一盏铜灯,柔和昏黄的光晕将公主笼罩,她依然睡眼惺忪,双颊却已染上红晕,仿佛那灯光悄悄在她脸上涂抹了最动人的胭脂。 陈敬宗一手撑在旁边,一手捧着她的脸,不许她躲,就这么一直看着她。 华阳始终闭着眼睛。 她的睫毛湿润,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 她的唇倒是一直张着,轻轻重重地哼。 陈敬宗亲了上去,一直亲到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再松开,反反复复。 结束后,陈敬宗还是先给她喂水。 放好茶碗,他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头发。 华阳软绵绵的:“什么时辰了?” 陈敬宗:“再躺一会儿,我就该走了。” 华阳看看窗外,一片漆黑。 她再次劝他:“就在卫所住吧,我会跟母亲解释清楚,不叫他们误会。” 陈敬宗:“我愿意跑,而且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一点风都受不了。” 华阳不再多说。 陈敬宗:“今晚我还要,你提前预备上。” 华阳:…… 陈敬宗笑笑,放开她,掀开被子出去了。 他离开前关了那盏灯,华阳全身酸软,懒懒的,很快就又睡沉。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无须她说什么,四个大丫鬟就知道驸马爷又复宠了! 傍晚,华阳吃过晚饭,依然早早睡下。 朝云瞅瞅梳妆台旁的莲花碗,忍不住问:“公主,今晚驸马不回来吗?” 华阳只是躺着,人并不困,淡淡道:“应该会回来,外面给他留灯就是。” 朝云应下,心里犯嘀咕,公主这是还与驸马置气呢,没有完全和好? 可东西都泡上了,莫非公主只惦记驸马的身子,不想给驸马好脸,免得驸马以后又恃宠生骄? 戌时过了一刻钟,陈敬宗终于回来了,因北风呼啸,马跑得也比平时慢一些。 沐浴过后,陈敬宗来了后院,见内室黑着,他眉头一皱。 发现她真的不在次间,陈敬宗提起一盏灯来了内室,站在拔步床垂下的纱幔往里看看,试探道:“睡了?” 华阳:“还没睡着。” 陈敬宗听她的声音好像也不是很困,走了进来。 他看向梳妆台一侧,莲花碗在,东西也泡着。 陈敬宗放下灯,坐到床边,看着她惫懒的模样,问:“是不是黎明那会儿累到了,所以困得早?” 华阳:“有点,不过我最近习惯饭后就睡了,以后你回来应该也是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陈敬宗不喜欢这样,他喜欢她在次间待着,看书也好摆弄针线也好,陪他一起吃饭。 念头一起,陈敬宗忽然明白过来,以前她是愿意等他的,就因为他负气跑去卫所住,他都不回来了,她自然没有必要再等,也就养成了新的习惯。 亦或是,她不是养成了新习惯,而是生气了,故意不等他。 陈敬宗蓦地捏了捏华阳的脸。 华阳从来都不是瘦美人,脸颊也比寻常的美人要圆润一些,一下子就被陈敬宗捏起一小团。 有点疼,华阳啪地打开他的手,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也瞪了过来,清凌凌又带着火气,哪里有半点困意。 陈敬宗越发笃定,她也在气他的久不归家。 “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困。” 面对华阳的怒视,陈敬宗反而笑了,说完也不给华阳反应的时间,竟是连着被子一起将华阳抱起,大步往外走。 华阳被他卷在锦被中,胳膊腿都不便动弹,气道:“你要抱我去哪?” 陈敬宗不说话,出了内室,迎面撞上端饭进来的朝云、朝露。 两个丫鬟傻了眼,华阳垂眸抿唇,一双耳朵却红红的。 朝云、朝露反应很快,迅速将驸马的饭菜放到榻上的矮桌上,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陈敬宗再把华阳放到长榻西侧,她经常靠在那里看书的地方。 “你就在这躺着,看着我吃饭。” 华阳嗤道:“你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吗?我为何要看你?” 陈敬宗:“是我要看你,你长得跟仙女似的,有你在这儿,我吃饭都香。” 华阳直接转个身,背对他躺着。 陈敬宗坐到矮桌旁,一边看着她,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盏温酒。 “我是不是又该生辰了?” 吃到一半,陈敬宗忽然问。 华阳还背对着他:“你自己都不记得,又来问谁。” 陈敬宗:“你堂堂公主,难道要赖我一件生辰礼物?” 华阳不吭声。 陈敬宗:“算了,谁让我最近侍寝不力,今年不跟你要礼物了,换我送你。” 华阳:…… 89 第 89 章 自打陈敬宗说了要反送华阳礼物,他就不在后院留宿了,吃完饭就折回前院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华阳真想知道,差小丫鬟去跟前院伺候的下人打听便是,可初九日子就到了,短短两三天而已,她何必着急。 初八这日上午,公主府的吴润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个箱笼来给公主请安,待了两刻钟便走了。 “公主待驸马就是好,那阵子驸马都不回来,您还记得给驸马预备生辰礼物。” 朝云一边收拾箱笼,一边还是有些气不平地道。 幸好驸马自己回来了,若继续在卫所住下去,叫公主的礼物都送不出,那才是没良心。 华阳只是笑笑。 陈敬宗住卫所,那是他气性大听不得她拿南康说事,又不是陈敬宗得罪了她,如陈敬宗所说,她一个公主,总不至于吝啬到少他一件生辰礼物。 再说了,其他日子的礼物可以不送,唯独陈敬宗过生辰,她无法冷着他。 那紫檀木的箱笼就摆在内室。 可惜这晚陈敬宗还是继续住前院,连内室的门都没进。 次日便是十月初九。 黄昏时分,四宜堂的厨房开始飘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冯公公专门负责公主、驸马的饮食,他从不刺探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只知道今晚公主要为驸马庆生,他这边就不能出岔子。 知道驸马好酒,冯公公还专门备了一道酒烧鸡,他试过味道,酒味儿藏在炖得酥烂的鸡肉里,刚开始吃的时候好像尝不出什么,饭后那独属于酒的醇厚绵长才会一点点地透过四肢骸骨涌现出来,仿佛有绵绵不断的热意,正适合这北风凛冽的冬日。 日子特殊,陈敬宗提前一个时辰回来了,正巧在巷子里遇到了两位兄长的马车。 陈伯宗的马车在前,陈孝宗的在后。 听到跟车小厮的话,陈孝宗挑开窗帘,这时,陈敬宗的马刚好经过他的车窗。 陈孝宗笑道:“平时我们快睡下你才回来,今天这么早,是要跟我们讨礼物吗?” 陈敬宗瞥他一眼:“不是字就是画,谁稀罕?” 陈孝宗:“总比你什么都不送的强。” 陈敬宗:“你喊我一声四哥,以后我年年都给你送礼。” 陈孝宗:“也就是我才不跟你计较,有本事你跟大哥也这么说。” 陈敬宗没接,但也没有加快速度,就跟着三哥的马车慢慢走。 少顷,陈宅门口到了,三兄弟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 从文的风度翩翩,从武的英姿飒爽,全都是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一块儿,格外叫人赏心悦目。 陈孝宗确实给弟弟预备了礼物,对弟弟道:“你直接先随我去浮翠堂吧,免得我再差人跑一趟,打扰你与公主用饭。” 陈敬宗点点头。 那边陈伯宗刚与管事问过话,得知父亲还没回来,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三兄弟都住在西院,同行时,陈孝宗好奇道:“今年大哥不送四弟东西?” 老四十八岁刚回京的那年生辰,还是大哥提醒他别忘了礼物。 陈伯宗神色淡漠;“已经给了。” 陈孝宗暗暗佩服,不愧是大哥,送礼都这么快。 陈伯宗先回了观鹤堂。 陈敬宗去了一趟浮翠堂,拿到一大罐……面脂。 三哥一本正经的话仿佛犹在耳边:“你不要觉得这是女子才用的东西,夏有烈日冬有风霜,无论男女都要承受其苦。我跟大哥还好,出门坐车,当差也基本都是在屋里待着,只有你,瞧瞧,你这脸不光晒黑了,一入秋摸着也糙了是不是?自家人不嫌弃你,公主受得了?” “你也不用扭捏,这面脂是我特意寻来的,没有一点香味儿,你用了也没人知道。” 陈敬宗摸摸自己的脸,再打开盖子闻闻,确实跟白开水似的。 四宜堂就要到了,陈敬宗将罐子藏进袖中,再放到内室。 水房送了两桶温水过来。 陈敬宗仔仔细细擦拭一番,天干,身上也很快没了湿气,肩膀手臂还好,摸起来没有任何滞涩,脸确实有点糙了。 虽然公主不会亲他,但偶尔难耐时小手也会拍过来。 陈敬宗便用了一点面脂,学她那样,将整张脸都涂匀。 束发完毕,陈敬宗换了一身绛红色的圆领锦袍,拿着一个长匣子去了后院。 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廊檐下挂着灯笼,几间屋子都点着灯,哪怕那点光亮根本穿不透多远的夜色,也叫人心里暖和。 陈敬宗在次间见到了华阳。 华阳:“怎么磨蹭这么久?”她都饿了。 陈敬宗顿了顿,道:“前两晚都没洗澡,刚刚多搓了会儿。” 华阳:…… 她就不该问! 陈敬宗就喜欢看她瞪眼睛,举起手里的长匣:“先看礼物还是先吃饭?” 华阳哼了哼,一边朝他伸手,一边吩咐丫鬟们传饭。 陈敬宗脱了靴子,坐到她身边,再把匣子放到她手里。 这匣子一看就是装画的,华阳打开,里面果然是一个卷轴。 大家名画他除了贪污受贿根本买不起,普通人画的又难以送出手,联系他过去两晚都在前院待着,据说快到半夜才灭灯,华阳神色复杂地问:“你自己画的?” 陈敬宗:“你先看看。” 华阳低头。 随着卷轴缓缓朝两侧展开,一幅美人图也展现在她面前。 美人腾云驾雾仙气飘飘,衣袂随风翩飞,身后乃是一轮皎皎明月。 除了云、月与美人,以及美人怀里抱着的一只白兔,画中再无别的景致。 可作画之人工笔了得,云与月作为背景毫不单调枯燥,仿佛仙境现世,那美人头上精致的珠钗、衣裙上精美的刺绣乃至褶皱,都画得惟妙惟肖,翩然而飞的轻盈感更是难得。 华阳一边欣赏种种细节之处,一边喃喃问:“这是嫦娥奔月?” 陈敬宗:“是你我月下私会。” 华阳:…… &n bsp;他一开口,风雅荡然无存,华阳看向画角的题字,竟是: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唯愿与卿餐。” 前面三句都是诗仙原句,唯独最后的“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被改成了“白兔捣药成,唯愿与卿餐”。 这诗暗含华阳的乳名,她脸上有些热,再去看画中的美人,眉眼竟然真能看出她的影子。 “这是你,这是我。”陈敬宗指指美人,再指指美人怀里的白兔。 华阳:…… 陈敬宗:“我属兔,你是月亮上的仙女,我就是你怀里的兔子,说明咱们早就是一对儿了。” 华阳:“天底下属兔的男子多了。” 陈敬宗:“可你只嫁了我,说明我才是本尊转世。” 华阳不跟他争辩这些虚的,审问道:“你请谁做的此画?” 画很好,可一想到陈敬宗大大咧咧跑去叫别人画她,对方还画得这么像,华阳就别扭。 陈敬宗:“我只请人画了嫦娥奔月,构图是我一条条要求的,我还特意让他不要画脸。” 华阳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陈敬宗:“我虽然习武,可该读的书也读过,也跟先生学过画,便是没往精了学,用两个晚上专画你的五官怎么也能画出点样子来。除了五官,这幅画其他部分都是我照着对方的画临摹下来的,每一笔都是出自我手,原作已经烧了,你想看都没得看。” 华阳放下心来,这人虽然口没遮拦,正事上却没出过错。 她也没有问陈敬宗请的谁帮忙。 “我知道你眼光高,我真拿自己两天画出来的东西给你,你根本看不上。”陈敬宗继续解释道,她身边无论人还是物都无一样丑的,他用来当礼物的画,当然也不能敷衍。 华阳不置可否,只是画再好,想到陈敬宗的解析,什么仙女兔子天生一对儿的,华阳也不可能再当着他的面欣赏。 “收起来吧。” 院子里已经传来丫鬟们的脚步声,华阳随意将画塞到陈敬宗怀里。 陈敬宗笑着卷起画轴。 晚饭摆好,十分丰盛,庆生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鸡不错,你尝尝。”陈敬宗给华阳夹了一块儿。 华阳品出淡淡的酒味儿,比果子酒还淡,再加上鸡肉确实好吃,每次陈敬宗挑了她爱吃的部分夹过来,华阳也就吃了。 饭后刷了牙漱了口,陈敬宗就把华阳抱进拔步床,让她靠在床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陈敬宗不解地问,明明他还没做什么。 华阳摸了摸脖子,有点恼:“还不是你喝酒,我闻了酒气也不舒服。” 陈敬宗想起中秋那晚她醉酒的样子,眸色一深,看她几眼,手摸向怀里,取出一个莲花状的小匣子。 华阳不解。 陈敬宗:“字画不值钱,这个是金子做的。” 华阳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赤金的镯子,镯子衔接的两端分别坠了一只镂空小金铃。 金子俗气,这样式华阳倒是第一次见,非常新鲜。 她刚想戴在手上试试,陈敬宗抢过镯子,挪到她脚边,握住她的一只脚踝道:“是脚镯。” 华阳愣住的时候,陈敬宗已经把镯子戴好了,他微微晃了晃华阳的小腿,两只小铃铛便撞在一起,分别发出轻微的铃响,轻到帐内的两人能够听见,又不会像大铃铛那般将声音传到外面去。 华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陈敬宗的用意。 可他就是个得寸进尺的。 “你这酒气还真重,下次我少喝点。”陈敬宗抱住软绵绵的公主,亲了亲她嘴角。 华阳本来想斥他的,一听这话,哪还好意思张口? 她瞪着他。 陈敬宗:“就今晚,以后也只在我过生辰的时候用?” 华阳:…… 清清脆脆的铃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很久很久之后,陈敬宗意犹未尽地帮她取下金镯。 华阳拥着锦被,当身上的汗一点点落下,人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看着陈敬宗在灯光下熟练的清洗,神情愉悦仿佛一个即将领到工钱的浣衣小丫鬟,只穿着一套中衣也不嫌冷,华阳摇摇头,终于在陈敬宗准备灭灯的时候,淡淡道:“毕竟是你过生辰,我没那么小气。” 陈敬宗看向床上,她人已经转了过去。 但那句话的提示已经足够,陈敬宗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内室,很快就发现了那只多出来的箱笼。 陈敬宗快步走过去,掀开箱盖,看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他疑惑地拎出来,彻底展开,这才发现她的礼物竟然是一件墨黑色的狐皮大氅。 这样的大氅,老头子有一件,红色的,皇上御赐。 老头子没有自己买过,大哥、三哥就算有钱,有老头子做表率,他们也不会买这种好东西。 手指拂过那浓密暖和的皮毛,陈敬宗提着大氅走到床边,对里面装睡的人道:“你这礼物也太贵重了,我真穿出去,叫老头子看见,他眼睛都要瞪出来。” 华阳:“贵重吗,于我只是寻常,类似的斗篷我从小穿到大。” 陈敬宗没说话,先把大氅披上:“好像有点小。” 华阳皱眉,怎么可能小,她给出的陈敬宗的尺寸不会有错,吴润做事更不会出错。 错愕之际,她转过身来。 床边是陈敬宗颀长挺拔的身影,他个子高,脖子也长,大氅领口厚厚一圈的狐毛,依然难掩他的锐气英姿。 “比周郎如何?” 陈敬宗特意等她打量完了,才问。 华阳瞪了他一眼,重新转过去:“试完就早点睡。” 陈敬宗又去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镜前晃了一圈,熄灯之后,他钻进被窝,将她拉到怀里:“生辰还没过完,咱们再来一回。” 华阳:…… 90 第 90 章 身为首辅,陈廷鉴绝大多数的精力都在放在国事上,但每个月最后一天的黄昏,他都会把三个儿子叫到书房,询问儿子们为官的情况。 这日也不例外。 小丫鬟来到西院,依次给大爷、三爷、驸马传话。 陈伯宗最先来到西院通往主院的月洞门前,没多久,陈孝宗也到了。 京城冬天的风很大,纵使兄弟俩身上穿得暖和,露在外面的脸也快被吹僵了。 陈孝宗跺跺脚,瞅着四宜堂那边道:“老四怎么这么慢。” 就算他们的院子靠前,先得到消息,老四也不该耽搁这么久。 陈伯宗沉默。 这时,远处走廊里突然出现一抹黑影,兄弟俩齐齐望过去,有五六分相似的俊脸再同时一僵。 陈伯宗还好,陈孝宗的嘴角抽了抽,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低骂。 陈敬宗披着那件雍容华贵的狐皮大氅,淡然自若地来到了两个兄长面前。 陈伯宗看眼弟弟,转身往前走去。 陈孝宗与弟弟并肩而行,目光往那墨黑色的大氅上投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没忍住,啧啧道:“公主待你,还真是不薄。” 陈敬宗:“怎么,就你们值得让大嫂三嫂嘘寒问暖,我就不配让公主惦记了?” 陈孝宗:“配配配,你比谁都配。” 陈伯宗头也不回地道:“公主对你好,那是你的福气,但你也莫要太过招摇。” 陈敬宗:“我能招摇什么?只早晚路上穿,黑漆漆的,路过的百姓还以为马背上没人。” 陈孝宗:“今日你不也穿了?” 陈敬宗:“我又没出门。” 陈孝宗:“你也知道没出门,咱们家属你最不怕冷,这么几步路偏要穿成这样,故意跟我们显摆是吧?” 陈敬宗:“嫉妒你就直说,等明年公主送我新的,我把这件送你。” 陈孝宗真想揍弟弟一顿,可惜早在弟弟七八岁的时候,他这个哥哥就占不到半点便宜了。 兄弟俩路上还斗斗嘴,一跨进春和堂,两人便也同陈伯宗似的,沉默如山。 陈廷鉴人在书房,孙氏听说儿子们到了,从堂屋走出来。大家虽然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可儿子们都忙差事,平时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 帘子一挑,孙氏先瞧见了个子最高、穿得最张扬的老四。 扑哧一声,孙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看一眼那笑声就高一调,止都止不住。 笑声传到书房,陈廷鉴疑惑地出来了,视线在三个儿子身上一扫,最后定在老四身上。 陈敬宗昂首挺胸。 陈廷鉴重重哼了一声,折返进去。 “娘快别笑了,身子要紧。”陈孝宗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母亲,无奈地劝道,陈伯宗干脆挡在母亲面前,不让母亲再看四弟。 孙氏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四这小心思根本就是直接写在脸上了,用这种方式跟老头子斗法,简直比什么戏都好看。 笑够了,孙氏也没有跟儿子们说话,摆摆手叫他们去书房见老头子,她进了堂屋。 三兄弟走到书房门前,堂屋那边又是一阵大笑。 陈伯宗、陈孝宗同时看向弟弟,后者低声道:“四弟也算是彩衣娱亲了。” 陈敬宗直接将他往里一推。 书房底下烧着地龙,暖呼呼的,在陈廷鉴沉沉的目光下,陈敬宗解开大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陈廷鉴收回视线,指着书桌旁边的三把椅子示意儿子们坐。 按照长幼顺序,他从陈伯宗问起。 大理寺都是案子,经常也会涉及到一些官员的罪行,陈敬宗姿态懒散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偶尔也会皱下眉毛。 陈孝宗入秋后去了户部,做的是正六品的山东清吏司主事,对山东各地的赋税账目比较了解。 当窗外天色暗下来,陈廷鉴终于问到了四儿子:“你那边兵练得如何了?” 陈敬宗:“再有半个月就比武了,好与不好您一看便知。” 陈廷鉴:“我是问你有没有把握,别再拿个倒数第一。” 陈敬宗:“那我说我能拿正数第一,您就信了?” 陈廷鉴:…… 陈伯宗刚要代父亲训斥弟弟,陈廷鉴摆摆手,眼不见心不烦地道:“都回去吧。” 三兄弟一起告退。 走出春和堂,陈伯宗才转过来,还没与弟弟对上眼,陈敬宗突然加快脚步,转眼就把哥哥们甩下了。 陈孝宗:“没良心,哪次咱们不是等他一起过来,他倒好,回回撇下咱们先溜。” 陈伯宗默默将嘴闭上了。 四宜堂。 华阳坐在次间的榻上,看着陈敬宗披着那条大氅走进内室,没一会儿只穿常服出来了,眉峰间残留几分春风得意。 她没眼看,翻着书道:“这也值得你显摆。” 陈敬宗:“光一件大氅没什么,重要的是那是你送的,之前皇上赏赐老头子的那件,他一入冬就穿,不也是显摆?” 华阳:“父亲是想让父皇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念着父皇的恩典,那是为臣之道。” 陈敬宗:“我也……” 华阳:“闭嘴吧!” 京城二十六卫的演武比试,次次都定在冬月十五这日。 兵部会提前三 日将各卫所的名册送到景顺帝面前,由景顺帝随意勾选出十人。 这种选拔方法,既兼顾了公平,短短三日的准备时间,又能避免各卫所对那十人临阵磨枪,从而能够比较切实地反应出各卫所的整体兵力情况。 御书房。 兵部尚书恭候在一侧,马公公一本一本地将各卫所名册送到御案上。 景顺帝拿着朱笔,翻一页,随便圈个普通士兵的名字,非常简单,几乎不用耗费任何心思。 直到马公公将大兴左卫的名册摆上来。 大兴左卫啊,女婿任指挥使的卫所! 景顺帝不能公然徇私,提前跟女婿要最强壮的十个士兵名单,不过他觉得,从一些士兵的名字上也能看出该士兵大概的情况。 视线飞快掠过一个个名字,景顺帝忽然一顿,然后将那个“高大壮”圈了出来。 全部卫所的名单都圈好了,兵部尚书带走名册,再派底下的官员将每个卫所中选的十个名字单独写出来,一份呈递给皇上,一份兵部自留,一份分别送去二十六卫。 陈敬宗正与两位指挥同知吕成梁、马鸿坐在一起,得知兵部来人,吕成梁、马鸿都有点紧张。 就因为大兴左卫年年都倒数第一,前任指挥使都被调去地方卫所了,如果今年再倒数,驸马爷顶多丢了面子,他们两个指挥同知可能也会被皇上丢到地方去。 很快,那张名单就递到了陈敬宗手里。 陈敬宗在卫所已经待了快五个月,可五千多个士兵,他也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凑到他身后来看的马鸿,突然叹了口气。 陈敬宗:“怎么?” 马鸿指着名单上的一人道:“这个高大壮,名字挺唬人,其实不高也不壮,干啥啥不行。” 陈敬宗:“这么差,我该有些印象。” 马鸿:“您没见过他,因为我早把他调伙房去了。” 陈敬宗:…… 吕成梁:“我想起来了,高大壮刚进卫所的时候其实很有一把力气,人也壮实,所以虽然矮了点,卫所还是收了他,他还立过两次功,只是后来病了一场,打那以后人就瘦了,力气也没了。” 马鸿摇摇头,就因为高大壮立过功,他才没忍心把人踢出去,没想到要耽误这次比武。 陈敬宗:“行了,先把人都叫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九个士兵快步跑来,在外面排成一排。 陈敬宗走出来,见这九人虽然不是卫所最高最强壮的那些兵,但在经历过五个月的训练后,也都能拿出手了。 “为何不见高大壮?” 陈敬宗刚说完,一个人匆匆地跑来了。 陈敬宗微微眯起眼睛。 高大壮此人,身高七尺半,放在京城二十六卫里的确算矮的,混在普通百姓里却也算得上中等个头。 只是高大壮太瘦了,北风一吹,他身上的布衣往后一贴,中间瘦瘦弱弱一个人架子,两边都是空的,叫人担心风再大点,能把他吹飞! 打量间,高大壮气喘嘘嘘地排到了九人最后的位置,他刚刚在揉面,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面粉,洗手耽误了时间。 身在卫所,所有士兵都知道演武比试有多重要,高大壮看看对面的驸马爷指挥使,再看看身旁的九个兵,他惭愧地低下头,红着脸道:“指挥使,不如我报病吧,您请皇上重新选一个。” 每个卫所十人,二十六个卫所就是两百多人,赶巧遇到个病的,并不稀奇,往年也有过这种情况。 陈敬宗看着他,冷声道:“听马大人说,你刚进卫所的时候也是个人物,怎么,生了一场病,力气没了,骨气也没了,连上场与人比试都不敢?” 这下子,高大壮连脖子都红了,视线也有些模糊。 曾经耀武扬威、立功风光的画面浮现脑海,他不得不梗着脖子,扬着下巴,才能把泪困在眼框。 他也不想生病,不想只当个伙夫,不想给卫所拖后腿,可他变成这样,没办法啊! 脸上的血色褪去,呼啸的北风终究还是吹落了他的眼泪,沿着苍白瘦弱的脸庞滚下。 马鸿别开脸,不忍再看。 高大壮也只是一时酸涩,迅速拿袖子擦干脸,然后挺直腰杆,直视陈敬宗道:“指挥使放心,您敢让我上场,我拼了命也要争个好名次!” 陈敬宗:“没人让你拼命,尽力便可。比试可以临时选人,真上了战场,伙夫也是兵,该拿刀杀敌的时候也要杀,无论立功还是战死,一样是护国英雄!” 高大壮连同身边的九人神色一凛,异口同声地喝道:“是!” 等余声落下,陈敬宗道:“现在开始,你们十人吃住都要一起,平时这个时候该怎么训练,便怎么训练去,白日高大壮也继续去伙房做事。” 十人:…… 马鸿疑惑地看向陈敬宗:“咱们,不给他们十个特别训练一下?” 陈敬宗:“什么特别训练能让他们在三天内更进一步?” 马鸿挠头,他还指望驸马爷有好点子呢。 吕成梁明白了,笑道:“指挥使已经叫咱们把功夫下在平时了,所以不差这三天,大家平常心就好。” 其他九人还好,高大壮试探着道:“要不我特训一下?或许能把力气练大一点。” 陈敬宗:“大一点管什么用,胳膊腿练酸了反而得不偿失,就三天时间,与其将心思浪费在注定不如人的地方,不如琢磨琢磨自己还有哪里比别人强。” 高大壮:…… 现在的他,好像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了,可比武场上,厨艺能有啥用? 91 第 91 章 红日西垂,大兴左卫的士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纷纷往伙房那边走去。 卫所即将参加演武比试的有十人,其中秦威暂为队长。 虽然指挥使大人让他们正常操练,秦威还是故意延长了两刻钟的时间,等他带着其他八个士兵来到伙房,就见里面的桌子几乎都被人占满了,就算有空位置,也不够他们一起坐下。 指挥使大人可说了,这三日他们十人必须同吃同住。 秦威扫视一圈,指着旁边快用完饭的一桌道:“就在这边等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系着灰扑扑围裙的人很是吃力地搬着一张方木桌从灶房那边出来了,热情地朝他们吆喝:“队长,这边!” 此人正是高大壮。 他一边挑个空地放下方木桌,一边继续大声招呼着:“来吧,我给你们留了饭,坐过来马上就可以吃了!” 他开口时,整个伙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士兵都盯着高大壮、秦威等人。 秦威瞧见高大壮那瘦弱的身板就想皱眉,可高大壮的眼神那么亮,笑得那么真诚,他便只是顿了顿,领着人走了过去。 高大壮笑笑,先去灶房端十人的晚饭。 秦威九人都是今天才熟悉的,对于没有跟他们一起操练的高大壮更是陌生,再加上演武比试的压力,十人坐在一起,除了吃饭,一时竟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们不说,周围却不停地传来一些窃窃私语,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在乎被他们听见,说得很大声。 “还以为驸马爷来了,咱们卫所今年能摘掉倒数第一的帽子,没想到啊没想到。” “就是,派谁去不行,竟然选中了高大壮。” “什么高大壮,我看叫矮小瘦才对,哈哈哈!” 高大壮低着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秦威九人脸色铁青,他们当然也不想跟高大壮一起参加比试,可这已经是定局,此时此刻,他们更不愿意听那些人说风凉话。 就在秦威准备放下碗过去跟人干架时,身后的议论声蓦地消失了,伙房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高大壮坐在他对面,难以置信地望向伙房入口。 秦威回头,就见指挥使大人进来了,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卫所里所有士兵都知道,新任指挥使大人是驸马爷,娶了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据说公主美貌无双,指挥使大人十分喜爱公主,宁可每天傍晚在路上耗费一个时辰,也要赶回去陪伴公主。今天却为何没回? 呆愣间,陈敬宗已经来到了他们这桌。 十人后知后觉地放下碗筷,刷刷刷站了起来。 陈敬宗看向高大壮:“给我拿一副碗筷。” 高大壮看看桌子上已经被他们拨弄过的两大盆大锅菜,结巴道:“我,我再端盆菜……” 陈敬宗:“不用,我没那么讲究。” 说完,陈敬宗将手里的酒坛放到了那张破破旧旧的木桌上。 高大壮很快拿了碗筷来。 秦威十人是没有板凳的,旁边一桌有人想把自己的板凳让给指挥使大人,陈敬宗也没要,学秦威等人,席地而坐。 “这三晚我都会跟你们同吃同住,休要扭捏,该吃吃该喝喝。” 陈敬宗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下的让秦威十人分了,既能助兴,又不至于让谁喝醉。 有陈敬宗在,周围的士兵再也不敢嘲笑高大壮等人。 吃过饭,夜幕彻底降临,陈敬宗跟着十人去了这三晚他们要住的营房。 大通铺可以睡十五个兵,陈敬宗挑了靠近门口这一头。 他第一个脱了靴子,秦威等人却不太好意思,指挥使大人长得好,一看就是讲究人,回府肯定天天洗澡的,他们…… 陈敬宗:“我数到三,谁还在地上站着,马上出去跑半个时辰。” 秦威等人便争先恐后地脱鞋上炕,眨眼间都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陈敬宗瞥眼地上一溜鞋子,脑海里忽然浮现大哥那句话:“……开会儿窗吧。” 他默默躺下。 秦威离他最近,他是队长,别人不敢问的,他试探着开口:“指挥使,您真不怕我们输吗?” 陈敬宗:“有何好怕的,咱们往年就是倒数第一,今年再倒数第一也是正常,没什么输不起。” “您真不在乎名次,平时那么严格做什么?” “为的是让你们保持战力,万一哪天边疆有战事,你们都能在战场派上用场,而不是跑过去白挨敌兵的刀子。” “说是这么说,看您亲自跑来跟我们吃饭睡觉,心里肯定还是在意的。” 陈敬宗:“不怕输不代表不想赢,即便咱们只是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那也是进步,这一屋子的臭脚味我就没有白闻。” “……” 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最后笑成了一片。 陈敬宗:“行了,先熟悉一下吧,从秦威开始,每个人都报一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家里都有哪些人。” 这个简单,十人依次讲了一遍。 陈敬宗:“接下来,分别讲讲从小到大最让你们高兴的一件事,听清楚了,必须是最高兴的事,不许糊弄人。” 秦威沉默。 其他人都催他,秦威咳了咳,有些尴尬地道:“我们家穷,我十岁那年,看别人啃鸡腿特别馋,我就去山里抓野鸡,饿得都快走不动了,真抓到一只鸡的那一刻,我比后来啃鸡腿的时候还要高兴。” “就这个啊,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秦威摸鼻子。 高大壮躺在另一头,他是最后一个说的:“我以前长得壮,特别能吃,家里兄弟嫂子都嫌弃我,后面我进了卫所,第一次立功拿赏钱给他们看的时候,我最高兴。”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 陈敬宗:“继续说你们最难受的一件事。” “我爹死了。” “我喜欢的丫头嫁给别人了。” “我哥偷家里钱花,我爷爷非说是我偷的。” 高大壮还是最后:“我得了那场病。” 沉默再次笼罩。 秦威突然道:“指挥使既然来陪我们了,那您也给我们讲讲您的事呗!” “哈哈,我知道指挥使最高兴的事,肯定是娶了公主!” 陈敬宗笑了声,没有否认。 “最难受的是什么?” 陈敬宗也没有隐瞒:“我二哥,十八岁病逝,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秦威等人:…… 高大壮:“要不,咱们再说一轮,就说自己对丢人的事。我先来,我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鼓起勇气去找她,结果我那天红薯吃多了,刚见到她就开始放屁,还特别响,我跑出好远还听见她在那里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笑。 “后来怎么样了?你们在一起没?” “没,她长得好看,嫁了一户有钱人家。” “该我了,我最丢人的事……” 每个人说完都会引发一阵爆笑,笑着笑着轮到了陈敬宗。 陈敬宗:“我没丢过人,只要我脸皮够厚,谁也寒碜不到我。” 秦威等人:…… 明白了,所以就算他们真的输了,也不用担心指挥使大人会损了颜面! 三日后。 二十六卫的比试将在皇家演武场举行,除了皇上与文武大臣们,后妃以及一些受邀的内外命妇也可以观赛。 华阳提前一日住进了宫,这样她就可以跟着母后最后到场,而不必早早起来在城门外排队等候。 她把婉宜也带来了。 上辈子华阳谁都没带,如今她待陈家的几个孩子比前世亲近,三郎胆子也大,竟然跑来四宜堂,充满期待地问她可不可以带他进宫。 华阳知道,一旦她同意,二郎可能也会跑来,大郎、婉宜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也羡慕憧憬。 这等盛会,大臣们都不会带孩子,华阳若偏宠三郎等人,一口气带四个孩子,难免会让一些人议论陈家太沾她这个公主的光,公爹也不会高兴出这种风头。 所以,华阳只带了婉宜,才十岁的小姑娘本就讨人喜欢,陪在她身边并不扎眼,婉宜回家后,也可以亲口将比武场上的情况转述给弟弟们听。 “四婶,我好紧张。” 在宫里的栖凤殿吃过早饭,去凤仪宫的路上,婉宜牵着公主四婶的手,小声道。 华阳笑着问:“昨日不是见过娘娘了?” 婉宜摇摇头,仰头道:“我不是怕娘娘,是担心四叔他们。” 她怕四叔输了会难受。 华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你四叔连祖父都不怕,还怕一场比试?” 婉宜笑了出来。 凤仪宫。 华阳到了不久,林贵妃等妃嫔、安乐长公主、南康公主也都到了。 南康公主中秋生子,这会儿早把身子养好了,瞧着有些丰腴,气色红润,一副对今日的比武充满期待的神情。 见到婉宜,南康公主牵着自己三岁的女儿,笑着打趣道:“妹妹还真是喜欢孩子呢。” 她觉得,华阳是自己生不出,才不得不亲近夫家的侄女排遣寂寞。 华阳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婉宜飞快地打量一眼南康公主,悄悄贴着自家公主道:“原来不是所有公主都像您这般美。” 小姑娘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叫华阳如何不喜欢? 没多久,外面有宫人来报,说皇上、太子与诸位大臣已经往演武场去了。 戚皇后便也率领众人出发。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长空一片碧蓝,风虽然不大,迎面吹来依然叫人面皮发冷,呼出一团团白雾。 高台之上,景顺帝的龙椅摆在中间,左边是戚皇后等女眷的席位,右边坐文武大臣。 华阳落座之后,才看向前方的演武场。 二十六卫所各出十人,分成三排,整齐有素的在演武场中间排开,放眼望去,每一个士兵都高大挺拔,英姿飒爽。 士兵们胸前、背后都贴着一块儿补子,上面写有其所在卫所的名称,譬如锦衣卫的“锦”,金吾前卫的“金前”。 婉宜挨在公主身边,这时,她终于找到了四叔所在的大兴左卫,排在第三排最西边。 “啊,那个人怎么那么瘦?” 婉宜吃惊地道。 与此同时,景顺帝也注意到女婿卫所的十人小队里有个异常瘦弱的兵,他眉头一皱,同弯腰伺候在身边的马公公说了一句。 马公公再吩咐小太监,那小太监一路跑下去,跑到站在三排士兵最前面的诸位指挥使面前,再请陈敬宗去台上面圣。 陈敬宗跟着小太监来了台上。 景顺帝:“你们卫所,那个瘦兵是怎么回事?” 陈敬宗垂眸,恭声道:“回皇上,该兵名高大壮,曾经是一大力士,立过两次战功,后因病虚弱,臣念在他先前有功,虽然将他调去了伙房,但依然让他顶着战兵的头衔,多领些军俸,以示朝廷不会忘记有功之人,勉励其他将士勇于进取争先。” 陈廷鉴离景顺帝很近,中间只隔了太子,闻言皱了皱眉。 景顺帝面上平静,心里别提多复杂了。 他选“高大壮”,是希望暗中帮女婿挑个好兵,哪想到这“高大壮”长这样? 他也知道,女婿才进卫所半年不到,高大壮的事,多半是其他军官的安排。 “既然病弱,为何不报与朕,朕提前知道,还能帮你重选一个。”料定女婿必然又要倒数第一了,景顺帝先当着众人的面给女婿铺了一个台阶。 陈敬宗:“谢皇上美意,只是臣觉得,战场两军交兵,臣也不能保证每个将士都无病无灾,演武比试同样如此,有一二生病的,或许更能体现卫所真正战力,因此依然叫高大壮上了。” 景顺帝笑了:“你倒是想得开,罢了,下去吧。” 陈敬宗告退。 太子目送亲姐夫,再看看那个高大壮,心里竟然冒出几分期待。 92 第 92 章 京城二十六卫的比试一共有十个项目,譬如竞跑、攀爬、弓箭、肉搏、马战、阵法等等,但每年只比三样,比试当日由景顺帝亲自抽取,这么做,防的是比试项目提前泄露,叫某些卫所有所准备,妨碍了公平。 马公公捧着装有十根竹签的签筒依次在文武大臣、后妃女眷这边走过,让大家看清楚,竹签露在外面的部分没有任何记号。 然后,马公公再站到景顺帝面前。 景顺帝看了眼天空。 他明明想照顾女婿,结果照顾出一个“高大壮”,显然在这场比试中,他的手气跟女婿有些相冲。 那十个项目,有的更注重技巧,若选中这些,高大壮的劣势便不是那么明显。 “年年都是朕抽,今年叫太子来吧。”景顺帝照顾女婿的心依然不死,他手气差,兴许太子会好一点。 太子眼睛一亮。 马公公笑眯眯地走过来。 太子朝父皇道谢,然后随手一抽。 今年的三个项目迅速揭晓,分别是竞跑、射箭、肉搏! 三个项目有不同的计分方式,最后按照各卫所三项的总分数排名。 景顺帝暗暗叹气,算了,好歹射箭更看中眼力,其他两项都听天由命吧。 马公公扬声宣布第一项比试,竞跑! 所谓竞跑,指的是十人接力跑,每个士兵都得绕着演武场从东跑到西,再折返回来,按照每个卫所最后一个跑完的士兵的成绩排序。 跑步是士兵最基本的能力,不需要任何复杂技巧,计分也很简单,第一名的卫所计“二十六分”,最后一名的卫所计“一分”。 二十六位指挥使迅速将各自的十人小队带到位置。 站定之后,指挥使有半刻钟的功夫鼓舞士气或制定战术。 可接力跑又需要什么战术,每个人都全力以赴就是! 因为别的指挥使都没怎么动,当陈敬宗单独把高大壮叫出去的时候,观赛台这边一下子就发现了。 南康公主惋惜地摇摇头,用景顺帝那边听不见的声音道:“这个高大壮如此瘦弱,妹夫就是有锦囊妙计,恐怕也难以施展。” 婉宜坐姿端正,没去看南康公主,只抿了抿小嘴儿。 华阳捧着精致的小手炉,神色淡然。 当高大壮归队时,站到了他们队伍的最前面。 挥旗的宫人看准时间,半刻钟一到,他猛地往下挥旗,仪仗队那边的鼓声也雷鸣般的响了起来。 排在最前面的二十六个士兵已经出发了! 几乎所有人都盯着高大壮看。 身体强壮力气大才能跑得快,高大壮那么瘦,尽管他聪明地将身上过于宽松的布衣都勒紧了绑在腰间,减缓了风的阻力,在起跑的瞬间,他还是被其他人落下了,然后这个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令一些心软的观赛者都觉得他可怜。 留在原地的其他士兵,大多都发出了对高大壮的嘲笑。 秦威等人咬紧牙攥紧手,恨不得冲上去扶着高大壮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五十丈的路,当高大壮跑到三十丈左右,锦衣卫、金吾前卫那边的士兵已经跑到对面,开始往回跑了。 回程的时候,高大壮因体力不济,明显跑得更慢,等他终于跑回来狼狈地扑倒在地时,领先几个卫所的第二人都要跑完了。 在高大壮倒地的瞬间,在幸灾乐祸的嘲笑声爆发的瞬间,秦威咬牙冲了出去。 他像一道风,旁若无人地冲向前方,如果他能看见什么,看见的也只是高大壮瘦弱的身影,是高大壮倒地前喷出来的血。 人影交错,观赛台上的帝后等人还能根据每个士兵胸前背后的补子判断他们是哪个卫所的,可真正跑起来的士兵根本没有心思分辨这个,他们只知道身后有人在往前跑,前面也有人在往回返,他们只记得自己是本卫所里的第几人,并根据之前队友的成绩,判断出自家卫所大概会拿个什么名次。 二十六个卫所,除了若干指挥使,大多数指挥使的进取心都没有多强。拼什么呢,皇上最看重锦衣卫,第一名永远都是锦衣卫的,倒数第一不是大兴左卫就是之前总倒数的那几个,他们只要保持住之前的名次,不掉得太厉害就行了。反正真正受重用的大将都在边关,内阁根本不把他们这些指挥使太当回事。 这些指挥使们都没有争夺前三的野心,平时操练士兵也敷衍了事,底下的士兵又怎么可能竭尽全力? 单打独斗无法偷懒,十人一起跑,就算输了,也由十个人一起扛,没什么可怕的,顶多挨几句骂就是。 遥遥领先的几个卫所仍然很拼,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这边,比他们更拼! 只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听见了高大壮跑时其他卫所的嘲笑,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高大壮坐在地上抹眼泪的身影。 以前他们或许不了解高大壮,经过三晚的相处,他们都知道高大壮有多质朴,知道高大壮心里有多愧疚! 如果他们能把分数追回来,高大壮就可以好受很多! 雷强是大兴卫所最后一个出发的,而此时,有十个卫所的最后一名还在等待前一名队友折返,有九个卫所的最后一名同样刚出发不久。 高大壮已经站起来了,跟着秦威几人一起吼着为雷强助威! 雷强是十人里最性急的那个,一口气也憋得最久,卫所注定要输的时候他着急,现在卫所有机会争前十了,他更急! 大叫一声,雷强野马般地冲了出去! 景顺帝暗暗攥紧拳头,此时此刻,他看大兴卫所的每个兵都像在看自家女婿! 雷强抵达西侧时,已经超过了前面的七人! 返程时前面还有两个,只要他超过这两个,大兴卫所就能拿到竞跑这个项目的第七名,为卫所赢下“二十分”! 婉宜紧张地全身都在抖。 华阳笑着握住小姑娘的手。 鼓声震天中,在距离终点只剩一丈左右时,雷强艰难地超过了前一名,大叫着跑过去,扑进了秦威等人的包围圈! 十人抱在一起,叫着跳着! 景顺帝笑眯眯地看了好一会儿,等那十人没那么激动了,他才摸着胡子,目光越过太子,对陈廷鉴道:“驸马很不错,阁老也是天下为父者的典范,教出来的儿子们文武双全!” 陈廷鉴起身,惭愧道:“皇上谬赞了,臣对长子、三子或许还略有提点,对驸马,臣与其聚少离多,愧于邀功,这三年全赖公主在旁鞭策点拨,才让他在练兵上小有所成。” 虽然知道这是马屁,景顺帝还是很受用,再去看女儿。 华阳笑道:“父皇莫要听阁老的,女儿哪里懂得练兵,这都是驸马自己的功劳,而且这才是第一场,后面还不定如何呢。” 景顺帝:“凭这第一场,驸马与大兴左卫便都值得朕的嘉奖。” 演武场上,秦威、雷强等人高兴过后,都来关心高大壮的伤势。 高大壮笑道:“我没事,就刚跑完的时候累到了。” 秦威:“你都吐血了,还说没事?” 高大壮瞅瞅不远处与其他指挥使说话的驸马爷,低笑道:“大人说了,哀兵必胜,故意叫我示弱的,那血也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鸡血。” 秦威等人:…… 皇上面前,驸马敢给鸡血,高大壮也是真的敢吐啊! 不过,就算知道他们都被驸马、高大壮骗了,赢了就是好结果! 指挥使们这边,锦衣卫指挥使刘守、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一起走向了陈敬宗。 这两位,一个是陈敬宗的前任上封,一个沾了一层亲戚关系。 “驸马好本事,今年大兴左卫有望进前五啊。”刘守笑着道,他年过四十,面相精干。 戚瑾笑道:“何止前五,若非有个高大壮,大兴左卫第二亦有机会。” 陈敬宗声音爽朗:“两位大人说笑了,前五我是不敢想,只要不是倒数第一,我便做东请大家喝酒!” 上次倒数第二的燕山后卫指挥使也站在一旁,听到这句,心里一哆嗦。 完了,今年该不会他们拿倒数第一吧? 第一场比试计分完毕,所有士兵都有两刻钟的休整时间。 观赛台上的贵人、大臣们也都可以走动走动,不然一直坐着也够累的。 婉宜想跟自家四叔说说话。 华阳便牵着婉宜走到观赛台的东侧。 她一袭华丽红裙,绣着牡丹花的衣摆随风飘扬,之前坐在众人之间还不明显,当她只牵着婉宜出现在一人多高的高台一侧,几乎所有休息的士兵都看见了,并不约而同地望着那道迎风而立的曼妙身影。 离得远,他们其实看不清公主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张美玉般莹白的脸庞,可越是这分朦胧,越让美人恍如仙子下凡。 戚瑾原本在与刘守交谈,目光忽然就朝那个方向定住了。 刘守疑惑地望过去,等他再看戚瑾,戚瑾已然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从这边跑了出去。 士兵群里响起一阵起哄的低低笑声,一群气血方刚的男人,若非那是公主,帝后也在那边,他们敢用笑声把天掀起来。 陈敬宗不以为意,身姿矫健且从容地来到了高台之下。 他仰起头。 华阳笑笑,将婉宜往前推了推。 陈敬宗这才看向侄女。 婉宜由衷地钦佩道:“四叔,你太厉害了,比我爹比三叔都厉害!” 陈敬宗笑,视线又移到华阳脸上。 风冷,他目光灼烫,华阳对着演武场道:“还有两场,先别太得意。” 陈敬宗:“不敢,那两场我可没有把握,你们千万别盼着我赢。” 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华阳瞪他一眼,牵着婉宜走开了。 93 第 93 章 第二场比试是弓箭,每个士兵发三支箭,凡射中箭靶红心的箭都计一分。 也就是说,这场比试中,每个卫所能获得的最高分是三十分,最低分为零。 在众人休息的时候,宫人已经训练有素地搬来五十二个箭靶,两个一组,隔着一定距离在演武场南面依次排开。 每个卫所用两个箭靶,指挥使们将队伍带到对应的位置。 本朝对士兵们的弓箭要求,是五十步远能射中目标,武科举考试中,对武举人的要求则是八十步远。 演武比试的距离,是六十步。 士兵们平时在卫所练习弓箭,用的都是草人靶子,只要射中草人,无论是脑袋胸口还是四肢都算合格。虽然演武比试的距离跟平常操练差不多,箭靶红心却只有一张烙饼大小,一个士兵若平时不勤于练习,想要射中红心绝非易事,如此也能反应一个卫所的兵力。 高台之上,景顺帝摸了摸胡子。 弓箭比试最简单,但看着那些高大挺拔的士兵们列阵在前,依次上前拉弓射箭,箭矢呼啸而过,也很是赏心悦目。 很快,景顺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兴左卫。 大兴左卫第一个上场的,依然是高大壮,那副豆芽菜的身板,也让高大壮成了今日比武景顺帝第一个记住名字的士兵。 高大壮从箭筒里取箭时,旁边几个卫所的士兵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包括那些该射箭的人,也都想看完高大壮的表现再开始。 秦威等人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们的指挥使驸马爷是真的不怕输啊,一点特殊训练都没给他们安排,这三天高大壮也就真的一直在伙房烧火做饭,只有晚上与他们睡在一起。 据说高大壮生病之前,力大无穷不说,还是个射箭好手,专用重弓,现在他的神力没了,荒废了三年多,准头还在否? 这个问题,他们好奇却不敢问,生怕戳到高大壮的伤疤,白白叫他难受。 陈敬宗站在一旁,姿态闲散地看着,仿佛高大壮射中与否他都不在意。 比试用的是普通弓箭,高大壮此时只是没有其他士兵强壮,射几支箭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摆好姿势。 第一支箭射中了箭靶,却在红心之外。 附近卫所的士兵里传来一些声音,高大壮恍若未闻,甩甩手,取出第二支箭。 这一次,他射中了红心外围,也算一分! 秦威等人面露喜色! 高大壮的第三支箭,射在了红心的中心! 虽然射在红心的哪个部分都只计一分,这最后一箭,也足以证明高大壮箭法了得了! 高大壮笑着转过身,将手里的弓递给秦威。 大兴左卫的九人与高大壮一样高兴,旁边几个卫所排在第一的士兵却暗暗捏了一把汗,高大壮都射得这么好,他们若表现的不如高大壮,岂不是叫人笑话? 这几人纷纷出手。 有的人射中了两箭,更多的人只射中了一箭,还有三支箭都落空的! 站在旁边的几个指挥使脸都要黑了,他们一黑脸,让接下来要出场的士兵们压力更大! 景顺帝哼了哼,移开视线,继续看包括锦衣卫在内的那几个名列前茅的卫所。 婉宜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华阳微微低头,发现小姑娘在帮大兴左卫数分数。 第二场比试结束的很快,大兴左卫十个人,一共中了二十只箭,计二十分,再次排名第七。 婉宜很高兴:“只要下场比试别发挥地太差,四叔这次应该能拿前十!” 从倒数第一一下子挤进前十,在婉宜看来,四叔已经非常厉害了! 华阳笑了笑:“等着看吧,第三场一直都是十项比试里最有看头的。” 婉宜有些疑惑,肉搏是不是摔跤? 想象两个士兵脸红脖子粗地摔打在一起,婉宜兴致不高,只关心四叔那边的情形。 第三场比试是肉搏。 听起来像摔跤,但如果只有两个人单独搏斗,二百六十个人还得一轮一轮地比下来,速度太慢,半天无法结束。 所以,肉搏采用的是混战,二百六十个士兵一口气全部站在一个圈子中,随便谁想打谁,等到圈中只剩二十六人时,比试便宣布结束,而那二十六人,每个人算五分。倘若其中有十人都是一个卫所的,该卫所便能拿到“五十分”的满分,几乎相当于前两场比试满分的总和。 为了公平,这场比试所有士兵都要脱去外衣,以免有的士兵忌惮其他卫所的名气而不敢出手,譬如锦衣卫。 毕竟这么多士兵都是今日刚刚见面,各自忙着比试,还来不及记住其他卫所士兵的相貌,基本都是看补子认卫所。 两刻钟的休息时间,也是指挥使们安排战术的时间。 锦衣卫指挥使刘守、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羽林左卫指挥使陆望山站到了一起。 最近五年,一直都是这三个卫所占据前三的位置,锦衣卫稳坐第一,金吾前卫、羽林左卫都想争二保三。 锦衣卫代表的是皇上,其他卫所的指挥使都给锦衣卫面子,要求士兵让着锦衣卫一点,而金吾前卫、羽林左卫与锦衣卫结盟,三十个兵聚集在一起,就算没有补子也昭示了他们的身份,其他卫所的兵干脆将这三十人都让了。 这样就会导致一个结果,三个卫所一下子就占了三十个名额,其他卫所再拼,最后也要因寡不敌众而被三个卫所合力扔出圈。 既然如此,还费心琢磨什么战术,混在人群里装作很卖命的样子演两下给皇上看看,哄皇上高兴就行了! 戚瑾同刘守、陆望山说话时,余光扫过陈敬宗。 陈敬宗被大兴左卫的十个士兵围在中间,自成一个小圈子,煞有介事地在说着什么。 可最后一场拼的是人数,陈敬宗那十人再团结,在不结盟的情况下,都无济于事。 刘守也看了眼陈敬宗。 陈敬宗是驸马,是皇上的女婿,如果陈敬宗来找他结盟,他肯定会给陈敬宗面子,让陈敬宗今年拿个第二。 可陈敬宗根本没有结盟的心思,连他递过去的眼色都没有领会,刘守代表皇上,又怎么能主动去拉拢陈敬宗? 好在,第三场的比试只有锦衣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能拿到分数,其他卫所前面两场的分数便是最终得分,陈敬宗的第七已经稳了,说出去也很风光,没给皇上丢人。 陆望山三十九岁了,笑着捏了捏戚瑾的肩膀:“上次让你拿了第二,今年你让我们卫所多留几个人?” 两场下来,羽林左卫总分暂居第三,只比金吾前卫少了三分。 二十六个名额,锦衣卫占十个,还剩十六个,如果戚瑾愿意让羽林左卫留九人,戚瑾那边只留七个,羽林左卫便能反超。 戚瑾笑道:“不如你我各留八人,这场并列第二,如何?” 陆望山微怔,随即失笑:“行吧!” 戚瑾毕竟是皇后的娘家侄子,又年轻,想多拿一次第二也情有可原。 商量好让手下三十人聚集的地点,三位指挥使再分别去交待士兵。 直到二百六十个兵脱去外衣再被宫人打乱领进演武场中间画出来的红圈,戚瑾都没发现陈敬宗有联系其他卫所的指挥使。 红圈很大,二百六十个士兵一层一层地挤在最中间,又都是高个子,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很难在短时间找齐同卫所的其他士兵。 时间一到,鼓声震天,第三场比试正式开始! 士兵们下意识地先散开,拉开自己与其他士兵的距离。 高台之上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有批士兵冲过尚未动手的人群,迅速在红圈东南侧聚集,恰好是三十人。 瘦瘦弱弱的高大壮哪里都没跑,鼓声刚响,旁边几个其他卫所的士兵刚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毕竟谁都知道他是高大壮,高大壮突然捂住胸口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 那几个已经把胳膊伸出来、准备先去掉大兴左卫一人的士兵们:…… 这是太胆小吓昏过去了,还是出人命了? 无论哪个,他们都默默收回手。 有一些士兵神色焦急地往叫声那边冲,周围的士兵猜到他们都是大兴左卫的,毕竟高大壮可能出事了,谁还敢在这时候阻拦大兴左卫的人? 无关的士兵原地站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先离开此地,去找自家卫所的兄弟们! 所有人都在跑,留在圈子中心的人反而最少,但其实也不少,最后将高大壮层层围住的,竟然有四十九人,算上自己跳起来的高大壮,正好五十个。 这五十人,全都来自上次演武比试倒数的那五个卫所,也是这次列阵时挨着的五个卫所,即倒数第一大兴左卫、倒数第二燕山后卫、倒数第三府军前卫、倒数第四武骧右卫,以及倒数第五济阳卫。 没有补子,景顺帝也不认识高大壮以外的四十九人,但他已经反应了过来,惊喜地对陈廷鉴道:“驸马何时联的盟?” 方才休息时他也有留意女婿的动静,一直都跟高大壮等人在一起啊。 陈廷鉴猜测道:“离得远,可能他暗中同其他四位指挥使使了眼色。” 太子道:“也可能是让五个卫所的士兵彼此传的话,大家都盯着统领看,反而忽略了小兵。” 陈廷鉴赞许地点点头:“太子言之有理。” 太子笑道:“别的卫所就算联盟,也要约定一个集合地点,大兴左卫有高大壮,人人都认识,集合更方便!”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高大壮等五十人已经开始朝周围的散兵出手了! 就算有的卫所十人都聚齐了,又哪里是五十人“大军”的对手? 这五十人犹如一道狂风,将所过之处的散兵都给扫到了圈外去,有的散兵不甘心,快要出圈时还想拉上一个“同归于尽”,却架不住对方人手太多,高大壮更是次次都机灵地躲在后面,叫他们只能憋憋屈屈地“单独赴死”! 圈子里还有一道风,便是锦衣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的那三十人! 二十六个指挥使站在圈外一侧,早在开始时就都看出了陈敬宗五个指挥使的合纵之策! 注定会出局的一位指挥使看好戏似的道:“刘大人、戚大人、陆大人的卫所个个都是精兵,不知今日能不能给皇上展示一出以少胜多。” 刘守当然要自谦,看眼陈敬宗,面带苦涩道:“驸马好计策,今年第一也争得啊。” 陈敬宗笑道:“大人此话太早了,我们这边都是虾兵蟹将,虽然人数多,胜负还真不一定。” 刘守看向圈中,这时,里面只剩八十兵,左边五十,右边三十,即将正面交锋! 94 第 94 章 皇家演武场很大,高台上的景顺帝等人能看见下面的士兵们,可如果士兵们用正常音调交谈,别说景顺帝了,就连站得更近的陈敬宗等指挥使也听不清。 比武形势与往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锦衣卫的队长齐昊看看同一排的金吾前卫、羽林左卫的队长,再看看圈外的指挥使刘守,心中有些焦灼。 前面两场,锦衣卫已经拿到了五十三分,就算这场让对面五个卫所赢了,锦衣卫一人不剩,最终分数应该也只会比大兴左卫低。 可他们是锦衣卫啊,从来都是第一名,拿第二也是丢人,锦衣卫的面子没关系,皇上的面子呢? 齐昊想继续拿第一,问题是,他并没有以少胜多的把握!肉搏混战,就跟在战场上近距离厮杀一样,没有任何章法,拼得是蛮力,拼得是人数!五卫所联盟都是高大壮那样的小瘦丁也就罢了,偏偏其他四十九人或许跑得不是最快,箭法也不是最好,却都是清一色的高、大、壮真汉子!毕竟二十六卫所选兵的标准在那摆着呢! 稳妥起见,他要不要将大兴左卫拉拢过来? 只要毁了五卫所联盟,再让大兴左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争第二去,锦衣卫就可以继续作壁上观了。 齐昊盯上了秦威,他到底是锦衣卫的,眼力很好,早就确认了秦威大兴左卫队长的身份。 这时,金吾前卫的队长开口了:“锦衣卫的兄弟们放心,我们两卫就是拼命,也会保住你们!” 他的话,不光锦衣卫、羽林左卫的二十人听见了,对面五个卫所的士兵也都听到了! 联手打其他卫所没关系,而且打得又解气又爽快,可对面有个锦衣卫…… 再看锦衣卫的队长,分明是在朝秦威使眼色! 军心即将动摇之际,秦威捏了捏拳头,朗声笑道:“兄弟们,我们家大人说了,只要咱们五卫所能赢,他请咱们连喝三顿的酒!” 五卫所的士兵们眼睛一亮,心里也踏实了,听听,驸马爷都不怕得罪锦衣卫,万事有驸马爷顶着,他们还顾忌什么? 根本不再给齐昊制定战术的机会,秦威五十人按照早就商量好的战术,三十人最先冲出去,分别缠住一个对手,剩下包括高大壮在内的二十个兵则分成五组,随便挑选五对儿已经打在一起的士兵,簇拥着一起推到圈子外沿,再把不是五卫所联盟的那个兵推出去! 两人交战的那边,就拿锦衣卫的士兵来说,再厉害,想从圈子中间把对手拖到圈子外面,都需要一定时间,再加上这个对手又不是老老实实地叫你拖,争来争去,五卫所联盟的其他人赶来了,瞬间变成了五六人打锦衣卫一个的局面。 就这样,锦衣卫三卫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五卫联盟则一人都没有损失。 眼看锦衣卫就剩五人了,被秦威率领六人扛起肩膀、双腿的齐昊急了,低声咒骂道:“皇上就在那里看着,你好歹给我们锦衣卫留三个人!” 秦威:“咱们这是比武,你们锦衣卫想拿第一,回去好好练兵,下次再争呗!” 说完,他一声吆喝,齐昊就被丢出了圈外! 指挥使这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刘守,眼角狠狠抽了几抽。 陆望山摇摇头,揶揄陈敬宗:“驸马战意汹汹,剑指魁首,连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啊。” 陈敬宗:“全靠人多蛮打,取巧罢了,若比单打独斗,谁也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像前面两场,锦衣卫全都是第一,可见刘大人对锦衣卫的操练有多严格。今日我能侥幸夺魁,也是因为在锦衣卫的时候得了刘大人的指点,耳濡目染学了很多真本事。” 说着,他朝刘守行了一个拜师礼。 他这话,虽有奉承刘守之嫌,却句句都是实情,眼下五卫所的确是靠人多取胜,陈敬宗也确实在锦衣卫刘守手下待过三年。 越是这样能够令人信服的奉承,越叫人受用。 刘守笑了,走过来扶起陈敬宗,欣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已经老了,卫所有驸马、戚大人这样的年轻将领人才辈出,乃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陈敬宗、戚瑾一起道“过奖&ot;。 指挥使们说话的功夫,圈中的混战也结束了,只剩五卫所联盟的五十个士兵。 高台之上,景顺帝一点都没在意锦衣卫的“全军覆没”,他更好奇陈敬宗对“二十六个”最终人选要如何安排。显而易见,这场联盟大兴左卫是主心骨,没有陈敬宗这个驸马爷顶着,其他指挥使、士兵都不敢得罪锦衣卫,所以,陈敬宗要把大兴左卫的十人都留下,也是合情合理。 场地中央,秦威让高大壮在心里说一个数,再让其他四个卫所的人猜,每个卫所都先派出一人,头四位都没猜对,再来四位。 很快,济阳卫的一个人猜中了。 秦威道:“他们两个不用比试,咱们这四十八人,在不同卫所挑对手,二十四对二十四,输赢全凭本事,如何?” 其他四个卫所的队长都很高兴,虽然让最瘦弱的高大壮占了便宜,可大兴左卫愿意如此,已经非常公平了! 四十八个士兵为了替自家的卫所多争一个名额,打得格外卖力,与战场上的拼命也差不多了,有的人上半身都被推出圈了,硬生生一个弯腰,竟将站在后面的对手从头顶给甩了出去!还有的士兵死死抱住对方,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要对方留在圈里! 虽然人数比刚开始两百六十人的混战少了很多,这种拼命的肉搏方式,却更能看出士兵宁折不饶的血性! 高大壮不想干站着,非要跟济阳卫的那个士兵打。 一个高高大大,一个瘦瘦弱弱,济阳卫的兵看在驸马爷的提携上不肯出全力,被高大壮打了好几下,等他反击的时候,高大壮就跑,对方停下来,高大壮再去挑拨,逗得景顺帝又是摇头又是笑。 终于,当圈中只剩二十六人,第三场比试也宣布了结束。 大兴左卫包括高大壮在内,一共剩下六人,计三十分,与第一场竞跑的二十分、第二场弓箭的二十分加在一起,合计七十分,名列第一! 锦衣卫以五十三分排第二。 曾经倒数的济阳卫因为最后一场剩了六个人,第二场弓箭的分数也还可以,以五十一分排第三! 前三名的指挥使带着各自的十个士兵,一起去高台上面圣。 他们还在往这边走的时候,林贵妃微微抬高声音,笑着对戚皇后道:“驸马好本领,大兴左卫竟然把皇上的锦衣卫都赢了,这等奇才,难怪能被娘娘选中,做华阳的驸马。” 戚皇后温声道:“天下卫所皆皇上所有,何分彼此,若众卫所都能与锦衣卫的兵力难分伯仲,皇上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她笑着看向景顺帝。 景顺帝深以为然,他看重锦衣卫不假,却更想看到其他卫所也能操练出百万雄兵。 林贵妃:…… 婉宜偷偷地挠了挠公主四婶的掌心。 华阳但笑不语,论言语交锋,南康说不过她,林贵妃更是母后的手下败将。 陈敬宗等人来了,因为得了第一,大兴左卫走在最前面。 陈敬宗目不斜视,并没有往华阳这边看。 华阳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的驸马,毕竟此时此刻,几乎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陈敬宗,有人神色欢喜,有人端重内敛,有人隐含探究。 众人心知肚明,锦衣卫得第二属于面上无光,济阳卫的高分要归功于大兴左卫的提携,也不太值得夸。 景顺帝也只是夸了陈敬宗:“驸马练兵有方,有勇有谋,让大兴左卫从曾经的倒数第一一跃成为魁首,若每个卫所都有你这样的将才,朕便高枕无忧了。” 陈敬宗拱手垂眸,恭声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若非当初您将臣调到锦衣卫,让臣有机会师从刘大人,臣可能还只是毛头小子一个,至于今日的第三场比试,臣等更是靠取巧获胜,也只能用今年一次罢了。” 陈廷鉴看眼自家老四,暗暗松了口气。 景顺帝看这个女婿越发顺眼,既有年轻武官的血性勇气,又沉稳谦逊,没有为一时胜利而沾沾自喜。 “赢就是赢了,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景顺帝心情好,往年锦衣卫赢,他都没给过赏赐。 陈敬宗推辞不肯受。 景顺帝想了想,道:“既然你不缺什么,就给大兴左卫的士兵每人发一钱赏银吧,朕盼着他们继续勤勉操练,将来多拿几次魁首。” 陈敬宗领着秦威十人跪了下去:“谢皇上隆恩,臣等必不敢懈怠!” 景顺帝点点头,单独对高大壮道:“朕看你箭法还不错,因病耽误了怪可惜的,这就去趟太医院,叫几位太医给你瞧瞧,若要用药,朕替你出买药钱,直到你病愈。” 高大壮眼泪一滚,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幸好马公公及时把他扶起来了,不然能把额头磕破! 该赏的赏了,景顺帝牵着太子走到高台中央的最前方,对下面的二十三位指挥使、两百多个士兵又说了一番勉励之词,总结就是:“连曾经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都能跑第七、射第七,总分也能拿第一,你们这些兵明明底子比他们强,接下来好好操练,下次比试肯定会重新超过大兴左卫,朕拭目以待!” 众指挥使、士兵们: 皇家父子身后,陈敬宗等将士都恭恭敬敬地面朝帝王、太子的背影肃立着。 南康公主偷偷地打量着陈敬宗,经历过中秋夜孟延庆被陈敬宗殴打一事,南康公主就有了一点歪心思,觉得陈敬宗是不是对她有意,今日陈敬宗大出风头,南康公主越发觉得陈敬宗英俊、伟岸起来,哪哪都比孟延庆强! 可这么好的驸马,为何没轮到她呢? 南康公主越欣赏陈敬宗,也就越嫉妒华阳,只是想到陈敬宗喜欢的人可能是她,南康公主免不得又得意起来。 景顺帝说完话,带着太子先下去了。 他们之后,是戚皇后等身份尊贵的女眷。 陈敬宗等人垂眸站着,等着与台上其他大臣一起行动。 南康公主走在华阳、婉宜身后,经过陈敬宗的时候,她停下来,笑靥如花地夸道:“今日妹夫好风采,我这个姐姐看了,都替华阳妹妹高兴呢。” 陈敬宗瞥她一眼,旋即垂眸,用只有华阳、婉宜以及南康公主能听到的声音道:“原来您是南康公主,方才臣看错了,还以为是贵妃娘娘。” 南康公主:…… 她与母妃可差了二十多岁呢! 她长得真有那么老吗! 95 第 95 章 演武比试虽然结束了,接下来还有一些事等着陈敬宗去做。 他先陪着高大壮去了太医院。 几位太医已经得了景顺帝的口诏,平时只给皇帝、妃嫔等贵人看病的名医们,此时全都聚集到了高大壮面前。 一番望闻问切后,太医们一致认为,高大壮得的是“瘿病”,民间俗称“大脖子病”。 陈敬宗看向高大壮的脖子。 高大壮自己也摸了摸脖子,纳闷道:“我脖子也不大啊。” 太医:“瘿病的常见症状是大脖子,但不代表得了此病的人一定会出现大脖子,你就是因为脖子没有变大,军医以及外面的郎中才没往瘿病上想,耽误了治疗。” 高大壮双眼迸发出希望:“那我还能治好吗?” 太医点点头:“你的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加上身体底子好,按照我们开的药方,等会儿我再给你列一张调养忌讳,养个半年应能康复。” 高大壮一听,激动地就要给太医们跪下磕头。 刚刚说话的那位太医连忙扶起他,笑道:“要谢就谢皇上,若非天恩浩荡,我等连你的人都见不到,如何帮忙。” 高大壮立即跑出太医院,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连磕九个响头。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高大壮回头,看见自家指挥使大人,转过来又想再磕几个!如果不是指挥使大人没有嫌弃他,给了他来比试的机会,还定下妙计让大兴左卫拿了魁首,皇上也不会怜悯他这个小兵! 陈敬宗上前一步,将额头已经见血的人拉了起来,不悦道:“磕什么磕,把脑袋磕出病来,脖子治好又有什么用?” 高大壮咧着嘴,一边掉眼泪一边笑。 陈敬宗:“行了,进去叫太医帮你包扎一下,领了药就去宫外找秦威他们。” 高大壮:“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卫所?” 陈敬宗:“我先去趟户部。” 高大壮想起皇上赏赐他们卫所的赏银,笑得更高兴了。 陈敬宗从户部领了两箱铜钱,带着秦威等人出宫后,再去街上买了一车好酒,一起拉着往大兴左卫去了。 因为有个高大壮,卫所里面的将士们根本没对今天的比试没抱什么希望。 接近卫所时,陈敬宗还稳得住,秦威等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甩起鞭子,丢下驸马爷与赶车拉酒的高大壮,吼叫着冲向了卫所。等陈敬宗、高大壮来到卫所外,马鸿、吕成梁已经率领五千多个士兵们齐齐迎了出来,口中高呼“大人威武”,直冲云霄! 陈敬宗与马鸿、吕成梁站在一起,看着秦威十人给士兵们发铜钱。 每人一百文,不多,但这是白得的,是皇上赏赐下来的,本卫所的兵个个高兴,其他卫所的兵这会儿肯定正在羡慕! 发完铜钱,众将士再一起端着海碗分酒。 陈敬宗还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燕山后卫等几位指挥使约了傍晚的饭局,陪士兵们喝了两碗就要返程了。 有人起哄:“大人今晚还回来吗!” “哈哈哈哈!” 在一阵阵起哄的笑声中,已经翻身上马的陈敬宗也笑了,催马离去。 红日西沉,夜幕笼罩之前,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父子三个一起回了府,再一起来了春和堂。 孙氏从堂屋出来,瞧见自家老头,稀奇道:“出什么事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自打陈廷鉴回京做了首辅,就没有一次在正常饭点的时候回过家。 陈廷鉴沉默不语。 陈孝宗笑道:“母亲没听说吗,上午的演武比式,四弟拿了魁首,父亲心里高兴呢,早点回来夸夸四弟。” 孙氏当然知道,婉宜像只百灵鸟似的,早把演武场上的情况绘声绘色地给家里人讲了一遍,她故意调侃丈夫而已。 陈廷鉴斜了一眼多嘴的三子,问妻子:“老四怎么还没回府?” 方才他进门时,跟前院的管事问过了,知道老四此时不在家。 孙氏:“他差富贵回来传过话,说他晚上要去酒楼请刘大人几个喝酒,晚点回来。” 陈廷鉴哼了声。 孙氏:“你哼什么,他今天出了风头,应酬一下不是应该的?” 陈廷鉴朝四宜堂的方向看了眼,有时候应酬的确难以避免,可老四娶的不是旁人,公主能高兴? 孙氏叫两个儿子先回去,等进了屋,她再对丈夫道:“放心吧,公主最通情达理了,老四又不是经常应酬,一次两次的,公主不会在意。” 陈廷鉴:“就怕他在外面喝酒误事。” 孙氏:“有刘大人在呢,谁敢拉老四去胡闹。” 锦衣卫就是皇上的眼睛,孙氏相信,今晚那些武官在儿子面前连句荤话都不敢说。 陈廷鉴不置可否。 孙氏推他:“怎么样,你平时总觉得老四不成器,今天老四就给你长脸了吧?” 陈廷鉴:“投机取巧罢了,第三场若换个比试,他们最多第七。” 孙氏:“二十六个卫所,他年纪轻轻的,刚过去半年就能拿第七也很不错了,再说还有个高大壮呢。” 陈廷鉴:“你高兴就高兴,在他面前少夸几句,免得他洋洋得意、忘乎所以。” 孙氏:“行吧,就你厉害,从小被人夸到现在也稳得住,别人都是一夸就飘起来。” 陈廷鉴:…… 四宜堂。 华阳像往常一样,自己用了晚饭。 陈敬宗平时没有应酬,可他从卫所赶回来也都很晚了,华阳早已习惯如此。 “公主是先歇下,还是再看会儿书? ”饭后,朝云有些不安地询问道。 大兴卫所得了魁首,今天算是个大喜的日子,驸马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陪公主,她们都怕公主会生驸马的气。 华阳:“先帮我通发吧。” 朝月端了热水来,与朝云一起服侍公主净面,朝露、朝岚先去铺床、放汤婆子。 擦过脸,华阳坐到梳妆台前。 朝云小心翼翼地取下公主头上的珠宝首饰,散开发髻,再拿起犀角梳轻柔地通起发来:“公主的头发真好,又软又顺,丝缎似的。” 华阳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 就在这时,珍儿跑了过来,高兴道:“公主,驸马回来了,在前面沐浴呢,问厨房有没有面。” 华阳:“叫冯公公给他煮一碗。” 珍儿马上去了厨房。 华阳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都松了一口气,富贵说驸马晚上有应酬,她们还以为驸马要到一更天才醉醺醺地回来,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散了。 “公主,还要重新梳个头吗?” “不用。” 陈敬宗换过常服过来时,就见华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次间的暖榻上。 灯光明亮柔和,她穿了一件红缎金色镶边的对襟褙子,里面是一件同色抹胸,雪白的颈子上戴着一条金玉璎珞。 玉是半掌大的羊脂白玉,放在外面是稀世珍宝,贴在她身上,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首饰,还没有她的脖子美。 如瀑的鸦黑长发披在肩头,衬得她肌肤更白了。 陈敬宗脱了鞋子,坐到她身边。 华阳瞥他一眼,偏头问:“喝了多少酒?味道还这么重。” 陈敬宗往肩膀上嗅了嗅,无奈道:“今晚喝的是有点多,不过我真的刷了好几遍牙才过来。” 外面响起脚步声,应该是厨房煮好了面,华阳便指指矮桌,叫陈敬宗先坐过去。 陈敬宗看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公主,还是没忍住,先狠狠抱了下,再在丫鬟进屋前松开手。 朝云放下托盘就退了下去。 陈敬宗一边吃面一边盯着华阳:“我拿了魁首,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华阳想了想,问:“父皇要给你赏赐时,你就真的没想要什么?” 陈敬宗:“他老人家已经把宫里最大的宝贝给我了,珠玉在前,其他东西我也看不上。” 华阳瞪了他一眼,继续看书。 陈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再跑去院子里刷一次牙,进来之后,抱起华阳就去了内室。 “你答应过的,如果我能进前三,今晚什么都应我。” 亲了一通,陈敬宗看着她道。 华阳别开脸。 陈敬宗知道这就是默认了,先去外面莲花碗里拿东西。 华阳看着他的身影。 上辈子,陈敬宗一回京城,同样跟父皇讨了大兴左卫指挥使的差事,也同样在这次演武比试中拿了魁首。 只是当时他们夫妻关系冷淡,陈敬宗几乎长住卫所,比试之前,也没有跟她赌什么彩头。 不过,拿了第一,他大概觉得她应该也会高兴,早早与刘守等人应酬过后,便回了四宜堂。 那天的华阳,看他也还算顺眼。 怎么能不顺眼呢,林贵妃、南康公主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偏偏陈敬宗很争气! 陈敬宗进屋后,还是先观察她的脸色。 华阳真烦他的时候,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她若瞪他,反倒是心情还不错的意思。 陈敬宗早已看透了这点,挨了瞪,便迅速跟着她来了内室。 纱幔一放,单独与他在一起,华阳面上冷傲,心里是紧张的。 在这方面,她一直都有点怕他。 陈敬宗从背后抱着她,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低声说:“其实皇上要赏赐我时,我很想跟皇上求一样。” 上辈子两人处处不和,刚成亲的时候还会拌拌嘴,后来就是冷脸对冷脸,说话都不多,华阳自然也没有机会太了解他的不正经,还以为他真有什么正经的所求,下意识地问:“求什么?” 她想的是金银珠宝,亦或是高官厚禄。 陈敬宗却将她翻过来,看着她道:“我想求皇上,让你心甘情愿地给我一回。” 华阳:…… 她当时又臊又恼,陈敬宗也知道她不爱听这话,赶紧珍惜眼前的机会。 事是一样的事,可那时的华阳总是放不开,又怕又抗拒,几乎每次陈敬宗才开始,她就要催他快点结束。 陈敬宗肯定是不愿意的,可他从来都不会真正地强迫她,他会用最没骨气的声音喊她祖宗,祖宗不管用,他也便匆匆了事。 那一晚,陈敬宗稍微拖延了一会儿,华阳受不得,打着他的肩膀,连声地赶他。 陈敬宗面相很凶,恶狠狠地按住她两条手腕。 就在华阳以为他要造反的时候,陈敬宗盯着她的眼睛,气急败坏道:“我这条命,早晚都要折在你这里!” 那么不甘心,却还是遂了她。 现在想来,上辈子的陈敬宗,根本就没有在她这里真正如意过。 取完东西,陈敬宗重新回到床上,发现华阳闭着眼睛,神色有些不对。 他顿了顿,抱住她道:“算了,咱们还是按你喜欢的来。” 他以为她只是脸皮薄,才故意用彩头哄她放开,如果真的不喜欢,他不会勉强。 华阳摇摇头,叫他坐好。 陈敬宗喉头滚动,看着她垂着长睫,慢慢来到他怀里。 96 第 96 章 “平时眼刀子扔的挺凶,这还没超过十下,就没力气了?” 陈敬宗揉了揉华阳的头,无奈道。 华阳伏在他肩上,无力地吐着气。 平时看陈敬宗又爬山又骑马的,做什么都轻轻松松,仿佛那都不是什么困难事,轮到自己,华阳才真正地感受到,陈敬宗到底有多力大无穷。 她像一只飞不动的小凤凰,落在梧桐枝上就窝着不肯挪了,陈敬宗没办法,只好助她两臂之力。 过了一会儿,他干脆抱起华阳,出了拔步床。 夜深人静,窗外寒风呼啸,陈敬宗却抱着华阳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还是华阳嫌冷,两人才又重新回到帐内。 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见她睡着似的,软塌塌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敬宗笑笑,拉起锦被替她盖好。 当他走出拔步床,华阳才懒懒地歪过脑袋,看着他走到洗漱架前。 到底是寒冬,他也怕冷,穿了中衣中裤,宽宽松松的一套衣裳,却显得他更加伟岸挺拔。 清洗完了,陈敬宗换个铜盆倒上温水,打湿提前备好的巾子,朝她走来。 京城的冬夜,窗外冷得滴水成冰,华阳就算是个公主,也无法太讲究,用巾子擦掉一身的汗也就是了,沐浴都是等晌午日头暖的时候。 她一个指头都不想动,陈敬宗大丫鬟似的伺候起来。 华阳始终闭着眼睛,直到陈敬宗帮她穿好中衣。 忙完了,陈敬宗熄了灯,躺回床上,将她搂到怀里。 他胸膛宽阔,随着呼吸起伏间,散发出一波波独属于年轻武官的温热体息。 华阳往他那边缩了缩,至于丫鬟们铺床时塞过来的两个汤婆子,早不知道被陈敬宗丢哪去了。 指腹划过她的唇角,陈敬宗问:“不是我要炫耀,但我们卫所获胜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引以为傲?” 华阳眨眨眼睛,道:“骄傲还不至于,没让我跟父皇颜面受损就知足了,而且下次再比武,你这法子肯定不管用了,刘大人、表哥那边会联合更多的卫所。” 陈敬宗:“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戚瑾是你表哥,他这次排第几来着?” 华阳:“我哪知道,我又没算金吾前卫的分数,只知道你们上台面圣的这三个卫所的名次。” 陈敬宗:“我们卫所的分数你可知道?” 华阳:“嗯,婉宜一直帮你们记着呢,若非她不认得那十个兵,可能连每个人赢了几分她都清清楚楚。” 陈敬宗:“果然还是侄女亲,我给你侍寝了两年,你也没帮我记分。” 华阳下意识地就去拧他的腰,却忘了陈敬宗身上几乎没有赘肉,她这一下又拧空了。 陈敬宗握住她的手,好心提点道:“要拧就拧屁/股,这边肉多。” 华阳使劲儿把手缩了回来,再没好气地推他一把:“睡吧!” “三晚没抱了,再抱一会儿。”陈敬宗重新将人按到怀里,“你是不知道,以前你嫌弃我不爱干净,我还嫌你娇气,这次在卫所睡了三晚大通铺,我算是被他们十个的脚臭给熏怕了。” 华阳一点都不想听这些恶心的东西:“能不能聊点别的?” 陈敬宗:“你想听什么?” 华阳想了想,问:“父皇让太医为高大壮诊治,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敬宗把太医的话转述了—遍。 他语气轻松,为高大壮能够康复而高兴,华阳却想起上辈子,陈敬宗与大兴左卫的五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十个兵因为在前面的战役里受伤,没有参加那场战事,才幸免于难。 华阳微微抱紧了他。 这辈子他没有再说那句话,她也不会再让他早早死在战场。 只要父皇活着,豫王那蠢货就不敢造反! 冬月下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这日,公主府的吴润派人给华阳递了一条消息。 华阳便换上一身不那么扎眼的常服,带着两个丫鬟出门了,因为公主车驾过于招摇,华阳用的是陈府的马车。 前门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闺阁少女们也经常跟随母亲或是约上几个闺中姐妹,来这边逛铺子。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家绸缎铺子前。 一个百姓打扮的侍卫靠近马车,对站在车边的朝云说了一些话,朝云再上车,同主子道:“公主,韩姑娘现在去了前面的多宝阁。” 华阳点点头。 朝云再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多宝阁去。 到了地方,华阳戴上面纱,下了马车。 快到年底了,有些百姓人家已经开始预备年货,家里富足的,更是要为姑娘们置办一些新首饰,出门做客才体面。 因此,此刻多宝阁中还挺热闹的,未出阁的姑娘与年轻的妇人们各占半数。 朝云按照那侍卫的话依次打量里面的众人,桃红褙子绯色长裙,头戴红碧玺桃花簪,面颊圆润身段纤细…… 忽然,朝云视线一顿,凑到公主身边,低声道:“那位就是韩姑娘。” 而她口中的韩姑娘,正背对着华阳主仆,与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站在一处柜台前挑选首饰。 华阳领着朝云、朝月走了过去。 她低头看向柜台里面摆放的首饰,只拿余光打量韩瓶儿。 韩瓶儿乃锦衣卫一位韩千户的女儿,今年十四岁。 上辈子的韩瓶儿会在年后的二月作为秀女入选进宫,一举获得父皇的宠爱,短短三个月便封为容妃,然后再因为父皇死在了她身上而获罪,赐白绫三尺,红颜薄命。 那时候,华阳没有见过容妃,她对父皇的那些女人,尤其是比她年龄还小的女人全都没有兴趣,就算有机会见面,华阳也会刻意避开。 华阳不想见她们,却也不恨不怨,连母后都早就不在意父皇宠爱谁了,华阳更没必要在意,更甚者,她其实是有些同情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的。父皇的身份再尊贵,都五十多岁了,或许年轻时还算俊美,老了后也就那样,连公爹、李太医等人的精气神都没有,胡子稀稀疏疏…… 华阳孝顺自己的父皇,希望他长命百岁,但如果父皇只是一个陌生的五旬老者,华阳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 华阳也知道,父皇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些助兴的丹药他早几年就开始服用了,韩瓶儿只是按照规矩侍寝而已,并非存心陷害。 这辈子,华阳不想父皇再以那样不体面的方式暴毙,她与母后改变不了父皇的贪色,那她只能先想办法阻拦韩瓶儿进宫。纵使父皇还会有其他的秀女,可少了一个韩瓶儿,或许其他美人都不会让父皇那般痴迷宠爱,少几次宠幸,多少都有益于父皇的身体。 不进宫,对韩瓶儿也是好事,既不用委身于一个老皇帝,也不用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思忖间,韩瓶儿朝华阳这边的首饰看来,也终于让华阳看清了她的正脸。 是个杏眼桃腮的少女,以华阳的眼光,韩瓶儿只能算七分美貌,不过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灵动可人。 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或许会让年迈的男人也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了吧? 华阳越欣赏韩瓶儿,对父皇的敬重便不可抑制地变淡。 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父皇,对她宠爱有加的父皇。 亲眼确认过韩瓶儿的美貌,再加上已经让吴润打探过韩家众人的性情,并无任何令人指摘之处,华阳找上了三嫂罗玉燕。 早年罗玉燕既酸陈家众人都敬着华阳,又瞧不起俞秀出身低微,华阳便没想过要与罗玉燕交好,后来罗玉燕自己改了那拧巴的脾气,经常与俞秀一起过来陪她赏花说话,华阳也就接纳了这位三嫂,谈不上多亲近,但也愿意应酬应酬。 华阳希望韩瓶儿能在父皇选秀的旨意下发之前,尽快定下婚事。 冒然买通媒人去韩家说亲,没有合适的男方人选,韩家未必会随随便便把女儿嫁掉。 提前把父皇要选秀的消息传给韩家,华阳又不确定韩家是不是更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去邀宠。 思来想去,华阳只能为韩瓶儿挑个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且韩家一定不会拒绝的男人。 可华阳是公主,除了宫里的太监侍卫,除了表哥戚瑾与陈家这边的男子,华阳就不认识什么外男。 罗玉燕不一样,罗家在京城结了很多姻亲,人脉甚广。 华阳直接对罗玉燕表达了她的意思,希望罗玉燕在二月前帮韩瓶儿敲定一门亲事。 罗玉燕心痒难耐:“公主与这位韩姑娘有何渊源吗?为何要帮她操心劳神?” 多稀罕啊,她与公主做了三年的妯娌,公主都没怎么主动关心过她,一个区区千户家的女儿,何德何能? 华阳淡笑:“合了眼缘吧,三嫂只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就是,若三嫂觉得棘手,我再去劳烦别人。” 难得公主有求于她,罗玉燕哪舍得错过这个真正与公主交好的机会,保证道:“公主放心,我这就去打探亲戚家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华阳:“有劳三嫂了,还请三嫂替我保密,莫要叫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我也插手了此事。” 罗玉燕明白! 接下来,罗玉燕开始频繁在亲戚家走动,惹得陈孝宗还问过她最近都在忙什么。 罗玉燕连丈夫也没说。 到了腊月下旬,罗玉燕来到四宜堂,笑眯眯地带来一个好消息:“公主,我有个伯府表弟,家里虽然有些落魄了,可他是世子,又习得一身好功夫,在羽林右卫当差,平时想与他结亲的姑娘也很多呢。我叫人引荐韩姑娘给他后,他很满意,今早才托媒人去韩家提的亲,韩家也应下了,年前定能交换庚帖。” 两家换过庚帖,便是宫里要选秀,也不会再把这样的女子登记在册。 华阳被罗玉燕办事的利落惊到了。 公主的表情让罗玉燕十分受用,嘴上谦虚道:“这不算什么,如果公主亲自替韩姑娘做媒,可能您才把话放出去,满京城的适婚男子便都自发跑来了。” 华阳笑道:“总之三嫂都帮了我一个大忙,以后三嫂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罗玉燕客套几句,红光满面地离去。 傍晚陈孝宗回来,见她嘴角一直翘着,稀奇道:“捡银子了,这么高兴?” 罗玉燕:“就你稀罕银子,我是入了公主的眼啦,只是具体什么事不能告诉你!” 陈孝宗失笑。 妻子以前还酸公主,现在公主只是愿意给妻子几个笑脸,她都高兴得跟沾了仙气似的。 97 第 97 章 京城这边都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官员们也将从小年那天开始放年假,一直放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放假之前,腊月二十二这日,景顺帝召集一众京官们,又开了一次朝会。 这次朝会主要有两件事,一则总结过去一年官员们的政绩,二则展望一下年后要做些什么,以图实现哪些目标。 景顺帝不怎么爱说话,高高坐在龙椅上,让陈廷鉴为首的内阁主持这次朝会,需要他开口的时候他再说两句。 听到户部算完账,今年国库除去湘王府抄家所得,竟然盈余五十八万两白银,景顺帝笑了。 先帝朝时,国库几乎年年都入不敷出,先帝想要点银子自己享乐,都得跟内阁勾心斗角才能抢过来一点,回头还要被清流暗骂昏君。 他登基后重用贤臣,但光是填补以前的窟窿就用了十来年,最近几年好多了,可国库的进账与出账也只是基本持平,可能今年盈余几万两,第二年又亏出去了,总之他常听六部大臣们喊穷,都想从国库里分银子,听一次就闹心一次。 今年六月,陈廷鉴升任首辅,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奏疏,恳请对各级官员们实行“考成法”,一改先前完全靠吏部审核官员政绩的方式,而是交由六部、都察院按账簿登记,共同对官员们逐月进行考察。 考成法一出,明确了各地官员们的责任,赏罚分明,使得官员们不敢再玩忽职守,该做事的做事,该督责户主们纳税纳粮也及时督责了,地方不敢再拖欠税粮,国库自然有了银子。 新法才实行半年就有了如此显著的成效,景顺帝相信,继续坚持新法,以后国库只会越来越充盈! 百姓们爱钱,皇帝们同样如此,陈廷鉴刚提议实行考成法时,一群大臣上书反对,列举各种理由要求依循旧制,景顺帝也曾犹豫摇摆过,还是陈廷鉴信誓旦旦地保证此法能让官员们做实事、能让国库增收,再加上戚皇后也认为此法可行,景顺帝才坚定了态度,全力支持陈廷鉴,把其他声音都压了下去! 现在新法成效出来了,狠狠地堵住了那些心中依然不服气的官员的嘴巴,景顺帝都替陈廷鉴扬眉吐气! 等户部尚书说完,景顺帝毫不吝啬地夸了陈廷鉴一顿,最后还关心了一番陈廷鉴的身体:“阁老为推行新法劳心劳神,短短半年头上竟然见了白发,朕心中不忍啊,国事要紧,阁老也当爱惜身体。这样,就从今年国库的盈余里拨出一万两,给阁老调理身体用。” 陈廷鉴忙跪下推辞:“承蒙皇上信重,将首辅的重担委交于臣,臣所作一切都是分内之事,既已领俸禄,万不该再受皇上厚赏。” 景顺帝笑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阁老之功众卿有目共睹,不必再推辞。” 其他大臣们立即给皇上捧场,齐声劝陈廷鉴收下。 陈廷鉴无奈,只得叩首谢恩。 景顺帝并没有直接把赏银交给陈廷鉴,而是专门派了一位公公,大张旗鼓地将赏赐送到陈府去,如此才能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陈廷鉴立了功劳,让陈廷鉴的家人都亲自感沐圣恩。 圣旨一到,陈府各院的主子们都赶紧来正院领旨。 华阳这个公主也跪在了婆母身边。 宣旨的是小马公公,除了赏银一万两,景顺帝还赐了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各两箱,此乃嘉奖陈廷鉴的家眷。 众人叩谢隆恩。 小马公公领了赏钱,再凑到华阳身边说说话,然后就告辞了。 他一走,陈家院子里的气氛也放松下来,罗玉燕笑眯眯地对孙氏道:“娘,我去外面做客时经常听其他官夫人夸赞父亲的考成法,那时我其实不太明白,如今皇上都赏赐父亲了,可见父亲的新法是真的厉害呢!” 俞秀说不来这种场面话,但她也知道公爹首辅当得好,亦引以为傲、容光满面。 孙氏看向华阳:“什么新法不新法的,我见识有些,也一直没弄明白,公主可懂?” 华阳自然懂,上辈子公爹的新法虽然才推行了四年,国库盈余的银子却一年比一年多,第四年更是高达四百万两! 而且公爹的新法并不仅仅是“考成法”,还有其他几项重要改革,只可惜公爹病逝,各项改革尚未来得及深度推行,曾经的反对派官员们便蜂拥而上,借着弟弟给公爹定罪的机会,要求废除公爹的一系列改革,恢复旧制! 华阳不在乎官员们之间的恩怨,她只知道公爹的改革让朝廷有银子了,让百姓安居乐业了,那公爹就是好官,反对公爹的都居心叵测! 此时孙氏、罗玉燕、俞秀甚至孩子们都在望着华阳,华阳就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大家讲解了一番。 孙氏佩服道:“公主真是聪慧,老头子给我说过几遍,我都没听懂。” 华阳信这话才怪,婆母睿智地很,故意奉承她罢了。 接完旨意,众人高兴过后也就散了。 华阳回到四宜堂没多久,孙氏那边叫丫鬟送来一匣子白银、一匣子首饰、一匣子胭脂,以及数匹蜀锦。 蜀锦名贵,便是景顺帝今日赏赐的两箱绫罗也绝非全都是蜀锦,华阳想,婆母大概把所有蜀锦都挑出来给她了。 华阳选出一匹桃红色的,吩咐朝岚道:“把这匹送去公主府,让吴润照着大小姐、二小姐的尺寸做两件褙子,剩下的料子也都给她们做些小物件。” 婉宜她很喜欢,婉清的小嘴巴也越来越甜了,粉雕玉琢一般。 朝云笑着道:“两位小姐真有福气,能得公主如此喜爱。” 朝月:“那也是因为驸马讨了公主的欢心,咱们公主才对两位小姐爱屋及乌。” 华阳: 因为陈敬宗曾经的口没遮拦,她现在都有点听不得“爱屋及乌”了! 毕竟马上就放年假了,今晚陈敬宗回来的很早,夕阳犹在。 他照旧在前面擦拭一番,换了常服再过来。 华阳在与朝露对弈。 收到驸马爷的眼色,再看看只管观察棋盘的公主,朝露识趣地退下。 陈敬宗盘腿坐到朝露刚刚的位置,随意看眼棋盘,放下一子。 他的手伸过来,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却又不是瘦骨嶙峋。 华阳看过他的手,余光注意到他的袖口,深青色绣云纹的杭绸料子,已经半旧了。 陈府养了四个绣娘,像陈敬宗三兄弟,每季可得两身寻常的绸袍、两身细布袍子,对于首辅家的公子,这用度可谓非常简朴。 陈敬宗在卫所当差,常穿官袍,进宫则在官袍、驸马公服之间更换,剩下也就是回到家里需要换上常服,可绸缎都是娇气的,容易破损、显旧。 “今日父皇发了赏赐过来,你知道吧?”华阳一边下棋一边与他说话。 陈敬宗看她一眼,问:“你是想再在我面前夸顿老头子?” 今早朝会上,他已经听景顺帝狠狠夸一顿了! 华阳瞪他,垂眸道:“母亲从赏赐里面挑了几匹蜀锦给咱们,我看里面有两匹男用的,正好要过年了,给你做两件袍子,如何?” 陈敬宗:“别,我这种粗人,穿不来那么娇气的缎子,还不如都做成褥面。” 华阳已经懒得瞪他了,淡淡道:“不要算了,我还给母亲去,让她给父亲做新袍。” 陈敬宗:“他都一把年纪了,穿什么蜀锦,你真没地方用,那还是给我做袍子吧,我穿你看,最终还是逢迎了你。” 华阳:…… 嫌归嫌,次日华阳还是让人把那两匹蜀锦也送去了吴润那边。 蜀锦难得,华阳对陈府这边的绣娘手艺没有太大信心,不像公主府的绣娘,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华阳平时所穿也都出自那边的绣娘。 华阳过年的新衣早都预备好了,公主府的大小绣娘们收到四匹蜀锦,齐心协力忙碌起来,五日后就把成衣送过来了。 婉宜、婉清分别得了一件桃红色的褙子,只是样式不同,婉宜的更清丽,婉清的更娇憨。 除了褙子,还有手帕、香囊等小件。 华阳直接派人把姐妹俩请了过来。 婉清才三岁,不懂何为华美,婉宜看到公主四婶为她预备的新褙子,当场“哇”了一声,高兴地捂住嘴,满眼不敢相信。 华阳笑道:“试试看。” 婉宜又高兴又忐忑:“这么贵重的料子,父亲不会高兴我穿出去的。” 华阳:“那就留着随我一起出门的时候穿,今年宫里有元宵灯会,我带你去。” 衣裳都做好了,哪能空置呢。 婉宜有公主四婶护着,便把严厉的父亲抛到脑后,笑盈盈地换上新褙子。 陈敬宗出门回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侄女打扮得花蝴蝶似的,亲昵地围在华阳身边。 “四叔,这是四婶送我们的新衣服,好看吗?” 婉宜俏皮地问。 陈敬宗看眼华阳,道:“那得看跟谁比。” 婉清不明白,婉宜一下子就领会了,四叔是说,这个屋子里四婶最美,显不出她们! 婉宜平时可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马上就要十一岁的她,都替四婶又甜又羞呢。 为了不打扰四叔与四婶恩爱,婉宜拉着妹妹赶紧跑啦! 华阳也不能拦着,只在丫鬟们都退下后,瞪陈敬宗道:“以后休要再在孩子们面前胡言乱语,婉宜懂事不会乱说,婉清什么都不懂,去三哥三嫂面前学舌怎么办?” 陈敬宗:“行,下次我直接夸她们好看,好看到把你这个仙女都比下去了。” 华阳:…… 很想瞪他,可“仙女”二字又很让她受用。 华阳坐回茶桌旁,端起茶碗,喝完才道:“你那两件袍子也做好了,在衣橱放着。” 陈敬宗便去了内室。 华阳看眼微微晃动的帘子,他那两件,一件深蓝底飞鹤纹,一件绛红色狮团纹,也不知道他会先穿哪件出来。 蜀锦富贵雍容华美风流,哪个词仿佛都与陈敬宗毫不沾边。 华阳慢慢地品了几口茶。 内室忽然传来脚步声。 华阳放低茶碗,托在手心,余光察觉陈敬宗已经完全跨出来,她才随意地瞥过去。 陈敬宗试了那件绛红色狮团纹的袍子,红色衬人白,狮团显人威。 陈敬宗个子高,一身英气逼人,他不笑的时候,岂止正经,甚至颇有几分冷厉煞气。 也就是华阳这个公主,才没有被他的外表唬到。 她神色如常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而去打量这件袍子是否有哪里不合适。 “好看吗?” 陈敬宗学侄女那么问。 华阳轻笑:“那得看跟谁比。” 原本只是学他的话,陈敬宗却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怀里,一本正经地问:“你想跟谁比?” 华阳以为他又要酸公爹等俊雅文人,愠恼地叫他闭嘴。 陈敬宗揽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头就亲。 华阳的手推在他肩膀,越推越没有力气。 许久之后,陈敬宗抬起头,捧着她的脸问:“好看吗?” 华阳不肯说。 陈敬宗就继续亲。 如此三次,华阳还是不肯开口。 陈敬宗想起以前的很多个夜晚,她身子再软,公主的傲气始终都在,绝不肯说半句他想听的,反倒让他先觉得自己是个畜生,不忍心再逗她。 “这样,好看你亲我一下,不好看你咬我一口。” 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瓣,陈敬宗将脸凑了过去。 华阳想咬他,可他脸皮子紧,没咬起来,结果就变成了亲! 陈敬宗眼里全是得意:“我就知道,你当初同意下嫁,便是相中了我这张脸。” 98 第 98 章 观鹤堂。 陈伯宗在春和堂陪父亲说了会儿话,还带回来一叠红纸。 红纸是已经裁剪好的春联纸,只等着主人题上寓意吉祥的黑字。 陈廷鉴年轻的时候喜欢自己写春联,现在儿子们都做了父亲,陈廷鉴便把这事交给了两个从文的儿子,今年老大写,明年老三写,轮流着来。 大郎跑过来看父亲写字。 陈伯宗看眼俞秀:“婉宜怎么不在?” 俞秀笑道:“去四宜堂了,公主找她。” 陈伯宗就没再多问。 他站在桌子这边,大郎为他磨墨,俞秀继续坐在榻上做针线,手里的绸缎是前几日婆母刚赏下来的,俞秀挑了一匹婆母也能穿的颜色,抓紧时间想赶在除夕前为婆母做一件褙子。 三个人都安安静静的,导致婉宜还以为屋子里只有母亲在。看眼身上的蜀锦褙子,正处于爱美年纪的小姑娘有点害羞又有点欣喜地站在次间的帘子外,顿了顿,再假装若无其事般挑开帘子。 才迈进去—只脚,婉宜就愣住了。 陈伯宗朝门口看来,目光落到女儿的新褙子上,再看看女儿局促的小脸,陈伯宗笑了笑,提着笔问:“公主送你的?” 婉宜紧张地点点头。 她还记得那日祖母送了几匹绸缎来,母亲拿出两匹要给父亲做新衣,父亲就不太高兴,说今冬新做的那两套还没穿过。 陈伯宗夸女儿:“挺好看的。” 婉宜还不至于这样就放心了,她看看榻上的母亲,小声解释道:“我与四婶推辞过了,四婶叫我以后跟她出门的时候一起穿,要不是四叔突然回来了,我也会换下这件再回来。” 俞秀目光温柔:“既然是公主赏的,你安心穿就是,只是这料子太金贵,先换下来吧,小心弄坏了。” 婉宜点点头,跟父亲母亲告退,回去换衣裳了。 陈伯宗对大郎道:“你也回去吧。” 大郎乖乖地走了。 俞秀放下针线,过来帮丈夫研磨。 陈伯宗一边写字一边道:“公主疼爱婉宜,那是婉宜的福气,只是公主可以随心所欲,咱们却不可太过张扬,这道理你再跟婉宜讲讲。” 俞秀看看他刚写好的字,轻声道:“知道了。” 皇上刚发下赏赐的那天晚上,丈夫就给她讲过朝中的形势。 皇上、娘娘器重公爹不假,公爹的新法也是利国利民,却并不受其他官员待见。 单拿考成法来说,上上下下的官员们本来可以敷衍了事,对百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上峰拍拍马屁送点孝敬,官当得轻轻松松,日子多舒服。可朝廷要严格考核官员们的政绩,差事办不好就要罚俸丢官甚至掉脑袋,相当于头顶多了一条鞭子随时都要抽几下,那些滑头的官员们自然不愿意了。 地方官员的懒政又都是高层官员们一步步放纵出来的,公爹提出新法,也是明着告诉皇上,原来吏部那些官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如今公爹在皇上面前风光,其他官员却恨不得把公爹压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盯紧公爹以及陈家众人,一旦有人犯错,大错最好,小错也能去皇上面前说两嘴,一点一点地让皇上疏远公爹。 陈家素来节俭,突然穿着蜀锦出去招摇,便有居功自傲之嫌。 除夕这晚,陈家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华阳朝公爹那边看了好几眼。 这半年公爹早出晚归,华阳其实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越是如此,当公爹身上出现什么变化,华阳也就越容易察觉。 今晚,华阳就注意到,公爹在陵州时还一片乌黑的头发,这会儿竟已经出现了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华阳垂眸,心里有些酸。 劳心劳神会加速一个人的老去,其他官员愿意配合公爹也就罢了,偏偏那些人都想跟公爹对着干,想尽办法要逼公爹放弃,公爹虽然得到了父皇的支持,在新法推行初期,依然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麻烦与阻碍。 上辈子公爹本就有隐疾,忙碌国事期间还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太累太疼,公爹也不至于才五十多岁就去了。 与华阳复杂的情绪比,这个新年,陈廷鉴很高兴。 他并不在乎那些官员们如何弹劾、反抗他,只要皇上、太子站在他这边,只要他是内阁首辅,底下的官员们就得听他的,不甘心也要按照新法做事。 新法能够实行,百姓能够安乐,国库能够充盈,朝廷亦有银饷养兵,其他的便都不值一提。 宴席散后,华阳与陈敬宗先往四宜堂走去。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达官贵人,有的府里在放烟花,有的府里请了戏班子,陈家这个除夕过得反而最为冷清。 风穿过走廊,吹得人不想说话,进了屋坐到次间的暖榻上,手脚都暖和过来了,华阳才与陈敬宗闲聊起来:“你发现没,父亲比咱们刚回京的时候老了很多。”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华阳:“少扯那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天天待在卫所,朝堂里的形势你也该知晓一二。” 陈敬宗当然知道,老头子还专门把他们三兄弟叫去嘱咐过,要他们安分守己,莫要授人把柄。 “他自己选的路,你心疼也没有用。”陈敬宗喝口热茶,对着琉璃窗道。 窗外一片黑暗,此时的琉璃窗更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脸。 陈敬宗在那张脸上看到了老头子的影子。 他嗤了一声,看向华阳。 华阳沉默。 她心疼公爹吗? 肯定是有的,钦佩、愧疚、心疼都有,可她明知道公爹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危险重重,她还是没有想过劝阻。 因为她是公主,心更偏向皇家与朝廷,她就是要公爹坚持他的新法,要公爹彻头彻尾地整治官场,恢复吏治清明。 换句话说,她力保公爹,也只是想利用公爹的才干罢了。 “你呢,这几个月有没有人找你的麻烦?”华阳转移话题道,上辈子,她并不曾与陈敬宗聊过这些。 陈敬宗:“你这是在关心我?” 华阳:“你是我的驸马,我关心你不很正常?” 陈敬宗:“是正常,就是成亲三年,我才等到这一回,有点受宠若惊。” 华阳瞪他。 她关心他的时候多了,才不是只这一回。 陈敬宗笑了笑:“我还好,大多时候都待在卫所,大哥三哥他们天天跟官员打交道,可能会受些排挤。” 华阳:“再排挤也就是些口舌之争,不像你们武官,将来是要一起上战场的,若与其他有资历的将领打好关系,人家也能提携提携你。” 陈敬宗:“是吗,我对那些将领不熟,你给我讲讲,哪些人值得我去结交?” 华阳想了想,道:“远的不提,只说现在在京城的,靖安侯战功赫赫,可惜你打了人家儿子,他大概不会给你好脸色。三嫂的祖父罗老侯爷也是个人物,虽然他伤了一条腿早不领兵了,但他打了一辈子的仗,你多去拜访拜访,总能有所受益。年轻一点的,我也只知道……” 她还没说完,陈敬宗突然将她拉到怀里,捧着她的脸一阵猛亲。 华阳:…… 被陈敬宗抱进内室的时候,华阳连窗外此起彼伏的烟花声都听不见了,耳边全是他的呼吸。 大年初一,华阳、陈敬宗早早起来,收拾妥当,并肩前往春和堂给二老拜年。 陈廷鉴先瞧见了儿子身上的蜀锦长袍。 知道儿子等会儿还要陪公主进宫,公主一身锦缎,儿子只穿绸衣确实不太配,便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夫妻俩离开后,孙氏笑着道:“要我说啊,老四虽然粗了些,却是他们兄弟里长得最好的,跟公主站在一块儿还挺般配。” 陈廷鉴一脸复杂:“你就是太偏心他。” 他就觉得老大长得最俊,看起来也最正派稳重。 可就算是老大,在公主面前也只能沦为皓月旁边的一颗星辰,风采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陈府门外,华阳与陈敬宗已经上了马车。 陈敬宗看了看袖子后侧,他不习惯穿这么金贵的料子,总怀疑是不是碰到哪里拉了丝。 华阳:“瞧你那点出息。” 陈敬宗:“要怪就怪老头子,从小苛待我,不给我好衣裳穿,再有就是你那边的,动不动就破,我能不担心?” 华阳:…… 她看向窗外,再也不跟他说话。 马车停在皇城宫门外,陈敬宗扶华阳下车的时候,瞧见后面也来了一辆马车,公主车驾,应该是南康公主一家。 华阳没有要与南康同行的意思,陈敬宗更是一眼都不想往那边多看。 等南康公主一家站在地上,就只能瞧见华阳夫妻的背影。 隔了一个多月,南康依然忍不住咬牙切齿。 孟延庆见了,还以为妻子在记恨陈敬宗打他的那一拳,心里颇为感动。 中秋宫宴他酒后糊涂,害了自己,也连累妻子丢了大脸,妻子竟然还在迁怒陈敬宗。 他抱着襁褓里的儿子走到南康身边,低声道:“算了,咱们不跟他们计较。”主要是计较不起啊。 南康个子矮,恰好看到了襁褓里的儿子,白白胖胖的。 想到华阳成亲这么久肚子依然不见动静,不是她自己有问题,就是陈敬宗中看不中用,南康就舒心起来。 “走吧,父皇可能已经等着抱外孙了。” 南康神清气爽地道。父皇一共四个孩子,华阳膝下空着,太子自己还是个孩子,王兄又远在洛阳,只有她这边儿女双全,能让父皇过过做外祖父的瘾。 景顺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乾清宫。 南康一家四口紧跟着华阳他们到的。 景顺帝今年有银子了,给外孙女、外孙准备了两个大封红,抱着四个多月大的外孙稀罕时,景顺帝忽然想起什么,隐晦地瞥了陈敬宗一眼。 陈敬宗:…… 孩子们都告退后,景顺帝单独对戚皇后道:“华阳也出嫁三年了,怎么还没好消息,下次驸马进宫请安,你安排太医给他瞧瞧?” 戚皇后笑道:“皇上冤枉驸马了,我早问过华阳,是她还惦记着玩,不着急怀呢。” 景顺帝明白了,作为父皇,他很满意陈敬宗对女儿的配合,不像孟延庆,只会惦记通房小妾。 陈敬宗跟着华阳、太子,来了东宫做客。 刚坐一会儿,景顺帝叫人送了赏赐过来,是一杆精钢混金铸就的宝枪。 陈敬宗跪谢皇恩,神色却有些古怪。 这皇帝老岳父,莫非在暗示他什么? 99 第 99 章 景顺帝赏赐女婿的枪当然是好枪,长一丈三尺,重四十二斤,枪头锋利无比,闪烁着凛冽的暗光。 太子目前只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以及弓箭,看到这枪,他比陈敬宗还兴奋,要陈敬宗耍一套枪法给他瞧瞧。 陈敬宗还是先去看华阳。 华阳早就发现了,每次陈敬宗见到父皇或弟弟,总会露出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恭敬模样,公爹婆母嫌弃他粗野莽撞,其实他比谁都精。 “去吧,小心点。”华阳道,说完站起来,跟着一大一小一起出去了。 陈敬宗拎着那杆宝枪走到院子中间,华阳牵着弟弟站在廊檐下,保持距离。 说起来,这是华阳第二次看陈敬宗用枪。 第一次还是上辈子,父皇母后带着她去相看陈敬宗的时候。 纵使是相看,也要找个其他理由,正好当时陈敬宗在锦衣卫当差,父皇便以检阅锦衣卫的兵力为由,点了二十个兵要他们切磋。 摔跤不雅,每个士兵都可以选一样武器。 陈敬宗选的就是枪。 他个子高,面容英俊,一杆木枪也耍得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一连击败了九人,最后因为力气太大震断了枪杆才不得不下场。 那会儿华阳才十七岁,虽然更仰慕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玉面君子,对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英雄也颇为敬佩,陈敬宗的皮囊、身手都叫她满意,再加上他又是陈阁老的儿子,待嫁的那段时间,华阳已经把陈敬宗想象成了一个三国周郎那般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 她又哪里知道,“陈郎”孟浪重欲还不爱讲究呢! “好!” 太子突然的喝彩拉回了华阳的思绪,恰好看见陈敬宗耍了一个漂亮的枪花,就此收枪。 华阳再看那枪,有些疑惑,上辈子他们来拜年,父皇可没有送陈敬宗这杆枪,这次为何会出现变化? 总不会是陈敬宗穿这身蜀锦袍子显得更俊了,父皇也被女婿的好气度给取悦了吧? 毕竟是过年,夫妻俩没有在宫里耽搁太久,带上几样赏赐就出宫了。 出宫路上遇见从林贵妃那边回来的南康公主一家。 看到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长长的匣子,里面一看就是好东西,南康公主好奇道:“妹妹,这是什么?” 华阳淡笑:“父皇赏了驸马一杆宝枪。” 陈敬宗站在她一侧,垂着眼,神色恭敬。 南康公主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驸马孟延庆。 太气人了,父皇明明很喜欢她的两个孩子,为什么却要给华阳夫妻俩特别的赏赐? 一定是因为孟延庆拖了后腿,不如陈敬宗更叫父皇待见! 想想也是,两个女婿,一个练兵有方让卫所在比武中拿了魁首,一个醉醺醺地只惦记小妾,换她是父皇,她也偏心前者! 弄明白后,南康公主狠狠飞了孟延庆几个眼刀。 华阳与陈敬宗先上了马车,那枪太长,只能搭在车前。 华阳整理好裙摆,一偏头,看见陈敬宗皱着眉头,神情颇为复杂。 “父皇给你赏赐,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华阳奇怪地问。 陈敬宗:“他老若是在比武夺魁那天赏我,我肯定高兴,可今天他抱着外孙时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事后再送一杆金枪,你要我怎么想?” 华阳:…… 枪本来就是一种常见的武器,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别的。 华阳脸上有些烫,偏开道:“父皇真若怀疑你不行,也该赏赐丹药下来,你少歪曲他的意思。” 陈敬宗挑眉:“什么丹药?” 华阳一点都不想提那些弄亏父皇身体的丹药,脸色冷下来,警告陈敬宗道:“你想都别想,让我知道你乱用药……” 陈敬宗能不知道丹药? 无非是言语逗弄她而已,可她突然生气,陈敬宗也马上就想到了景顺帝的身体。 皇上贪色,在京官里面并非什么秘密。 在华阳放出狠话之前,陈敬宗正色道:“放心,我绝不会碰。” 他也不需要,只是这话就不好再说了,此时她显然没有听他插科打诨的心情。 华阳靠着车板,闭上眼睛。 陈敬宗保持沉默,一直等马车停在陈府门前,华阳才仿佛已经把丹药的事抛到脑后,面上又露出些符合过年气氛的笑容来。 回到四宜堂,陈敬宗把那杆枪留在了前院,免得碍她的眼。 耽误了一会儿功夫,等他来到后院,就见朝云拿着三张请帖,在请华阳定夺:“公主,这三家都是明日宴请,您要去哪家?” 新年前后全是宴请,京城里皇亲国戚又多,王爷们都在外面,新老公主们却有一些嫁在了京城,便是一些老辈公主已经去了,留下的子孙依然也是皇亲,这样的府邸与陈廷鉴没有交情,却要给华阳、陈敬宗送一份请帖。 初二要设宴的三家,与华阳的关系都不算近,华阳吩咐道:“哪个都不去,分别送份礼就是。” 朝云明白了,拿着请帖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库房。 陈敬宗坐到华阳身边,想了想,问:“明日我们家这边也有顿席面要赴,你要去吗?” 华阳兴趣寥寥:“哪家?” 陈敬宗:“吕阁老家。” 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老,这些阁老们天天待在一块儿,论相处时间,可能比他们与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华阳对这些阁老都比较熟悉,吕阁老是支持公爹这一派的,华阳愿意给吕家一个面子。 “去吧。” 她刚说完,就见陈敬宗笑了下。 华阳问:“你笑什么?” 陈敬宗:“说了你别生气。” 华阳:“你先试试。” 陈敬宗看看她,道:“我是觉得,你这个公主待几位阁老比待皇家亲戚还好。” 华阳的气量没那么狭隘,哼道:“人之常情,阁老们能帮父皇处理国事,都是有功之人,那些亲戚们又做了什么?近亲也就罢了,隔了几层的,我何必要去敷衍应酬。” 陈敬宗:“嗯,是该如此。” 翌日,华阳跟着陈家众人一起前往吕阁老府上赴宴。 公主车驾走在最前面,下车时,吕阁老一身深色长袍,亲自带着一家老小来迎接公主。 吕阁老马上六十岁了,头发胡子白了一半,仪表气度都要逊色陈廷鉴三分。 陈敬宗在旁边看着,发现华阳待吕阁老也很是敬重客气。 再看吕阁老那三个已到中年的儿子,孙子里面也没有与华阳年龄相仿的,陈敬宗暗觉庆幸。 万一吕阁老跟老头子一样容貌出众,也有仪表堂堂的适龄子孙,戚皇后未必会挑陈家联姻。 正月初五,某个卫所指挥使家里设宴,陈敬宗单独去的,回来时一身酒气。 他自觉地在前院歇的晌,醒来已经是黄昏。 沐浴漱口,彻底去了酒气,陈敬宗才来后院找华阳。 离吃饭也有些功夫,两人坐在次间的榻上闲聊。 华阳:“吃顿席喝顿酒,这个年你过得是真尽兴了。” 陈敬宗:“我也不想多喝,他们非要灌我,别人都喝了,只我不喝,岂不是落人面子。” 他嘴上为难,面上可没有一点被人逼迫喝酒的愁闷。 华阳想,把陈敬宗泡在酒池里,就宛如把一条鱼扔进了水中,他快活着呢! 好在陈敬宗现在懂得讲究了,不会带着一身酒气往她身边凑,华阳也就没什么要计较的。 “明晚我舅舅家设宴,你没忘吧?” 陈敬宗:“太夫人庆六十大寿,我哪敢忘,别家同日的宴请都推了,专门等着去给太夫人拜寿。” 华阳点点头,外祖母的大日子,父皇都会有所表示的。 吃过晚饭,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两人早早洗漱一番,躺到床上。 今晚该休息的,陈敬宗的手却一直都不老实。 只是没有预备莲花碗,他纠缠也没用。 华阳被他闹得很是清醒,等他终于肯睡觉了,华阳忽然想起旧事,嘱咐他道:“明晚少喝点酒。” 上辈子外祖母祝寿,陈敬宗喝得特别多,回来后阴沉沉地坐在床边,很是吓了她一场。 陈敬宗:“这个我做不了主,得看别人要不要敬我。” 华阳能想象出酒席上男人们觥筹交错的样子,哼道:“喝多了,明晚你就睡前边。” 陈敬宗:“我若少喝点,有奖励吗?” 华阳:“做梦吧。” 因为是自己的外祖母要过寿,翌日上午,华阳早早带着陈敬宗去了武清侯府。 其他客人都要下午再来,此时武清侯府内还算清静,只有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武清侯、戚瑾父子俩招待陈敬宗,侯夫人要管事,华阳与表嫂田氏陪着戚太夫人来逛花园。 阳光明媚,戚太夫人看看田氏,夸华阳道:“还是你说话管用,看你表嫂,现在精神多好。” 田氏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帘。 华阳刚刚在侯府门外就打量过田氏了,田氏是京城常见的瘦美人,生病时过于憔悴,瞧着触目惊心的,现在她气色好多了,虽然还是纤细清瘦,却美得我见犹怜。 前面有把长椅,三人坐下说话。 隔着一片早已掉光叶子的花树,能够看见对面搭好的戏台与避风棚。 戚太夫人摇头道:“我早跟你舅舅舅母说了,让他们不要太张扬,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还请了两个戏班子。” 田氏偏坐着,柔顺地帮老太太捶着腿。 华阳哄老太太:“舅舅舅母孝顺您,您嘴上嫌弃,心里别提多高兴呢。” 她的视线却一次次被田氏的动作吸引。 华阳想,就算她不是公主,夫家的婆母或太夫人想要她这般体贴伺候,也绝无可能。 这时,戚瑾、陈敬宗从来时的青石路上过来了,两人身高相当,又都是俊朗出众的好相貌,并肩而行,连华阳也多看了几眼。 田氏拘谨地站了起来。 华阳依然坐在外祖母身边。 戚太夫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戚瑾解释道:“您总惦记驸马,难得今日空闲,我带驸马过来,多陪您说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华阳当然就看着他,好歹也是表哥,难得见次面。 今日阳光好,她仰起来的脸白中透粉,明艳照人。 戚瑾与她对视一眼,再自然而然地移开。 戚太夫人拍拍田氏刚刚坐过的地方,叫陈敬宗也坐下来,再对戚瑾道:“今日府里忙,你与你媳妇就不用陪我了,去前面盯着吧。” 她知道长孙的心思,也心疼这么多年他还是放不下,可娘娘说一不二,她就得压住长孙,不给他任何机会,更不能露出破绽让公主察觉。 戚瑾笑笑,与田氏告退离去。 100 第 100 章 到了后半晌,宾客们陆续抵达武清侯府。 男宾留在前面,女眷们直接往花园里去了,等会儿要一边听戏一边吃席。 宴席尚未开始前,景顺帝派小马公公给戚太夫人送了寿礼。 戚太夫人神色庄重地跪在众人面前,跪谢隆恩。 那一刻,除了华阳这个公主,在场的其他女眷都对戚太夫人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女婿是皇帝,女儿是皇后,还有个小小年纪就册封太子的外孙,戚太夫人这辈子才是没白活呢,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便统统都来了,论身份,宫外的女人没有几个能越过她去。 小马公公离去后,两处的宴席也正式开始。 女眷们听戏,男客们开怀畅饮。 戚瑾、陈敬宗与几位年轻的武官坐了一桌,年长些的贵客,由武清侯亲自招待。 能与戚瑾同桌的,也都是他交好的同僚好友,有的陈敬宗认识,有的见了面才被戚瑾引荐。 “上次演武比试驸马大出风头,听说前几日皇上还赏赐了一杆湛金枪给您,不知哪日可否拿出来,让我等也瞻仰瞻仰御赐的神兵利器?” “是啊,上个得皇上赏赐宝枪的还是秦大将军,可见皇上对驸马寄予了厚望啊!” 秦大将军是本朝抗倭名将,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垂髫小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正驻守蓟州北关。 陈敬宗笑道:“万不敢与秦大将军相提并论,诸位若有兴致,下次我做东,请大家喝酒。” “驸马爽快,来,咱们再干一碗!” 男人们,尤其是一群武官凑在一起,便不管说些什么都值得喝一碗,而且必须喝烈酒,如果戚瑾只备几坛寻常酒水,反倒要被同僚们嘲笑。 对于别人的敬酒,陈敬宗来者不拒。 戚瑾今天是东家,也被劝着喝了很多酒,他与陈敬宗的手差不多就没离开过酒碗,谁要是敢说一句“喝不下了”,其他人便拿另一个调侃对方。 只是他们的酒量再厉害,肚子能装的也有限,席至一半,陈敬宗告声罪,离席要去净房。 “我与驸马同行。”戚瑾笑着跟了上来。 陈敬宗看他一眼,放慢脚步,让戚瑾带路。 正月初六的夜晚,空气寒凉,天上一弯镰刀月,风一吹,走廊上垂挂的灯笼轻轻摇晃,纵使人语喧哗再热闹,也显出几分凄凉萧瑟来。 净房到了。 这是专为今日男客们预备的净房,由屏风隔出几个小间来,宾客们用完,下人们随时收拾干净。 这时净房空着,陈敬宗随便挑了一个小间,戚瑾进了他隔壁的。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水声阵阵,竟然也有隐隐争锋之势。 系好腰带,两人又几乎同时走出来,一起到洗漱架前洗手。 戚瑾是待客的东家,主动提起水壶,往陈敬宗面前的铜盆里倒水。 陈敬宗笑了下,也没有道谢。 戚瑾亦默默地洗着自己的手。 陈敬宗先洗完,甩甩手正要出去,眼前忽然飞过一方白色锦帕,雪花般摇曳生姿地落在了地上。 白得有些发旧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大大的红牡丹,几乎占据了整方帕子中间,周围点缀着几片暗绿色的叶子。 就算陈敬宗不懂女红,他也判断得出绣这条帕子的那人女红不怎么好。 这时,戚瑾弯腰,很是珍惜地捡起这条帕子,轻轻拂去上面可能沾有的灰土,他再看看那朵牡丹,笑了笑,低声对陈敬宗道:“华阳八岁时学女红,可她不喜欢这个,好不容易绣出一朵完整的牡丹,便恨不得拿出来给所有人看,要大家都夸她绣得好,她才高兴。” 言外之意,他手里这条帕子,是华阳绣的第一条成品牡丹帕子。 陈敬宗看眼戚瑾,突然抢走了这条手帕! 戚瑾脸色一沉,伸手就要抢回来! 陈敬宗已经避开几步,笑着对他道:“我不懂赏鉴,只是我手也湿着,正好借你的用用。” 说完,他十分粗鲁地拿帕子擦起手来。 戚瑾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这手帕他小心翼翼珍藏了十余年,自己都不曾真的拿来用过擦手擦汗,陈敬宗哪里配? 他想夺回手帕,陈敬宗似乎怕了他,笑着把手帕递过来,然而戚瑾抓住帕子要收回时,陈敬宗却没有松手。 丝绸本就娇气,又是一条放了十来年的旧帕子,在两个年轻武官两虎相争般的力气下,只听撕拉一声,好好的帕子竟然被生生撕成了两半,断裂之处分别垂下一些丝来,随着穿进窗的冷风轻轻地飘着。 戚瑾脸色铁青,却还是要把另一半抢过去。 陈敬宗移开手,在戚瑾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又漫不经心似的,将手里的这半条帕子撕成了好几条,稀巴烂。 戚瑾一拳挥了过来。 陈敬宗侧身,抓住他的拳头:“一条帕子而已,华阳当初真愿意送你,现在你再去找她要一条,她肯定也愿意给。” 戚瑾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冷眼看他。 陈敬宗继续攥着他的手腕:“我与她发生过什么,你不配知晓,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她说过,普天之下,她只送过我这个外男手帕。你这条,要么不是她绣的,要么就是你趁她不注意偷来的。若是前者,坏了就坏了,你何必计较,若是后者,你本就不配收着。” 戚瑾嗤笑:“我不配,你就配了?如果不是陈阁老,你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陈敬宗:“是啊,所以我非常感激我爹,发誓这辈子都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戚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到矜贵无双的表妹竟然被迫嫁给这样一个乡野粗人,酒兴使然也好,再也压抑不住愤怒也好,戚瑾扔了那半截帕子,全力出手。 相比他的愤怒,陈敬宗竟然还在笑,一边还手一边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这样的贵公子胸襟必然宽广,没想到还不如我一个粗人有雅量,今日好歹是你们侯府设宴,你真打伤我,如何跟侯爷太夫人交待?” 戚瑾只管出手。 陈敬宗:“要不咱们换个地方打,这里不干净,我怕不小心沾到什么,熏到她。” 戚瑾心中无法抑制的愤怒,竟然在他一句接着一句的闲话中平复了下去,某一时刻突然退后,拉开了与陈敬宗的距离。 他站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垂眸活动着手腕。 陈敬宗捡起地上的半截手帕,继续撕成粉碎。 戚瑾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笑了:“她送过我那么多生辰礼物,你撕了这条帕子又能如何?” 陈敬宗:“她把你当表哥,你比谁都清楚。” 戚瑾:“我更清楚,她不会喜欢你。” 陈敬宗:“这是我与她的事,与你无关,倒是你,自己媳妇快瘦成竹竿了,真是男人就对她好一点。” 戚瑾:“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陈敬宗走到一盏铜灯前,提起灯罩,把手里的手帕碎条放进去,看着火焰迅速将丝帕烧成灰,一根丝也不剩,陈敬宗重新盖好灯罩,转过来,直视戚瑾道:“因为她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若她知道田氏先前的病都是因你而起,她会很恶心,你这个表哥,也只会让她恶心。” 戚瑾冷笑:“你当然说得轻松,真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你会对她好?” 陈敬宗:“我不喜欢的,我便不会娶。” 戚瑾嗤之以鼻。 陈敬宗头上压着的,最多只是一位阁老,他却要面对一位皇后。 戚瑾想与表妹在一起,他可以得罪所有人,唯独不能跟皇后姑母对着干。 姑母要他娶妻,他不得不娶,姑母询问祖母为何他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子嗣,他便只能让田氏怀上。 是田氏自己没用,没有保住那个孩子,还郁郁寡欢日渐虚弱,连累表妹也跟着担心。 陈敬宗又洗了一次手,准备走了,出门之前,他侧身,看着戚瑾道:“有句话要还你。” 戚瑾面无表情。 陈敬宗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 话音未落,他挑开帘子,扬长而去。 戚瑾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一个凭爹才能娶到表妹的人,凭什么说他不配? 如果不是姑母从中阻拦,如果不是景顺帝也窝窝囊囊地全听姑母的,真让表妹在他与陈敬宗之间做选择,表妹能看上陈敬宗? 太子敬畏姑母,表妹同样如此,姑母让她下嫁陈家,表妹也只能委屈求全罢了! 快一更天的时候,侯府的晚宴终于结束了。 华阳由外祖母、舅母等人簇拥着,来到了前院。 陈敬宗以及武清侯、戚瑾父子都在这里等着。 华阳先打量陈敬宗的神情,除了一身酒气,瞧着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再去看舅舅表哥,也都笑得温润如玉。 “舅舅、外祖母,那我们先走了。” 华阳站到陈敬宗身边,笑着告辞道。 武清侯颔首,戚太夫人目光慈爱地嘱咐丫鬟们替外孙女提好灯笼。 华阳应酬了一日,有些累了,终于坐上马车,她轻轻呼了口气。 陈敬宗随后跨了进来,识趣地坐在榻座另一头。 华阳还是忍不住观察他,实在是上辈子的这一晚给她的印象太深了,醉酒的陈敬宗,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猎物,随时可能扑过来将她撕碎。 华阳亲眼目睹过父皇对宫女施暴,就也很怕陈敬宗酒后强迫她。 当然,这辈子两人的关系好多了,几乎每隔一晚就能尽兴的陈敬宗,不至于那般欲求不满。 陈敬宗抵着车窗角落,抬手捏了捏额头,两道挺拔的眉也深深地蹙着。 华阳:“喝多了,难受?” 陈敬宗看她一眼,垂眸道:“嗯,最近天天都在喝,今晚突然有点受不了。” 华阳刚想刺他一句活该,可记起公爹的祖父也是因为喝酒才出的事,再看陈敬宗露出这副罕见的难受样,华阳便把话咽了下去。 车里备着温水,华阳将茶碗倒得半满,递给他。 陈敬宗一手扶额,一手来接茶碗,只是醉得眼花了,几次都没能拿到。 华阳只好坐到他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将茶碗送到他嘴前。 陈敬宗一直都看着她。 华阳一边忍受着他身上的酒气,一边冷声道:“明天不管有没有宴请,都推了吧。” 陈敬宗还是看着她。 华阳哪里伺候过人,举茶碗也挺累的,催他快点喝掉。 陈敬宗一口气喝光。 华阳转身去放茶碗的时候,冷不丁陈敬宗从后面抱了过来,贴着她的斗篷兜帽蹭来蹭去:“今晚我想跟你睡。” 华阳:…… 101 第 101 章 年是过了,但正月的夜晚与腊月里没什么区别,依然冷得天寒地冻。 陈敬宗披着被子,再把华阳罩在怀里。 这样既不用担心她冷着,看不见彼此的脸,也不用担心她闻到自己呼出来的酒气。 他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后颈。 缎面的锦被时不时沿着他结实的肩滑落下去,滑一次,陈敬宗就提一次,直到实在顾不上了,分不了心了,才不去管它。 铜灯就摆在旁边的地上,柔和的光晕照出两人呼出来的白雾,淡淡的酒气充斥于纱幔之内,薄纱轻晃,仿佛也被熏醉了。 当远处的街道传来二更的敲梆声,陈敬宗终于重新提起被子,将公主揽入怀中。 他的心跳恍如擂鼓,鼓点透过华阳的背,与她的心跳相和。 就像一场暴风雨呼啸着走远了,只余平静与安宁。 尽管她背对着陈敬宗,华阳还是能闻到他呼出来的酒气,曾经很嫌弃的,这会儿可能已经习惯了,竟也没有太在意。 她想说说话,一开口声音哑得慌,不等她提醒,陈敬宗自觉地起来了,披上中衣,去给她倒水。 华阳拢拢被子,转过身,看着他稳稳提起水壶,倒好后重新朝这边走来。 当他进了纱帐,华阳能看清他餍足的英俊脸庞,也能看清他毫无醉意的眼。 “怎么这么看我?”陈敬宗坐下来,一边将茶碗递到她面前,一边看着她问。 华阳先喝水,喉咙舒服了,她再躺好,审他:“在车里的时候,你那醉醺醺、病殃殃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 陈敬宗笑而不答。 华阳瞪他道:“你就得意吧,下次你就是醉昏过去,也休想我心软半分。“ 陈敬宗:”再说下次的,至少今晚我吃足了甜头。” 华阳不再理他。 陈敬宗去收拾东西,还要帮她擦一遍,忙完再钻进被窝,继续将她捞到怀中。 华阳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的公主,身体本能地放松,比任何时候都软。 陈敬宗亲了亲她的头发。 正月十五,民间有灯会,宫里也有一场灯会,这次宴请的便只有皇亲国戚。 午后歇过晌,华阳就要进宫了,陈敬宗肯定要跟着她,华阳也按照先前承诺的,去观鹤堂接婉宜。 陈伯宗、俞秀都在。 俞秀看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儿,对华阳道:“婉宜得您偏爱,小小年纪就可以去宫里见世面,连母亲都说家里这些孩子属她最有福气。” 华阳笑道:“父亲、母亲等会儿也要进宫,就算我不带婉宜,她也可以跟着母亲去的。” 婉宜:“可今晚祖父祖母能去宫里赏灯,也是沾了四婶的光呢。” 陈敬宗:“那是沾我的光,如果不是我长得俊做了驸马,他们能跟皇上娘娘做亲家?” 陈伯宗眼角一抽。 俞秀替小叔脸红,有些忐忑地看向公主。 华阳牵起婉宜的小手:“咱们先走,叫他骑马跟车,反正他脸皮厚如城墙,也不怕被风吹着。” 婉宜笑着看看四叔,跟着公主四婶先走了。 陈伯宗用眼神警告弟弟要点脸。 陈敬宗视若无睹,朝大嫂点点头,也转身离去。 俞秀站在门口,看着三人走远,回想刚刚小叔的话,她笑着对丈夫道:“公主私底下肯定对四弟很好,不然四弟也不敢开那种玩笑。” 陈伯宗:“好与不好,他那张嘴何时有过忌讳。” 今晚宫里宴请的都是皇亲国戚,也就没有再分开设席,大家都坐在御花园里听戏。 但席位也有亲疏,能够坐在景顺帝、戚皇后身边的,都是受宠的妃嫔以及实打实的皇家血脉,连陈敬宗这个驸马都离华阳有一段距离。 南康公主的儿子敦哥儿到今晚正满五个月大,身上胖嘟嘟的,小脸蛋红润可爱,特别是那一对儿乌溜溜的大眼睛。 景顺帝虽然是九五之尊,可他也同样是一个凡人,年纪大了子女也大了,这时就只能抱着孙辈疼爱。 别看景顺帝在心里狠狠记了孟延庆一笔,他对这个新得的外孙却十分喜爱,这会儿又亲手抱在怀里了。 林贵妃很得脸,笑着问:“皇上觉得敦哥儿像谁?我说像延庆,南康非说像她。” 景顺帝细细端详外孙一番,有些感慨地道:“都说外甥像舅,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朕看敦哥儿这眉眼,跟豫王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豫王是景顺帝第一个活过周岁的儿子,景顺帝对豫王的喜爱自然非比寻常,而且豫王出生时,戚皇后还没有进宫,林贵妃正值盛宠,如果不是怕太早册封太子小小的豫王承受不住,再夭折了,景顺帝当时真的会册封豫王。 刚出生没急着册封,后来也就不急了,想着孩子大些再说。 然后戚皇后就进宫了。 景顺帝见到戚皇后,犹如见到天人,宠爱的不得了,戚皇后刚刚怀孕,他就封其为后,哪怕戚皇后的头胎是个女儿,景顺帝也没有任何失望,对华阳这个女儿宠若明珠。这个时候,就算大臣们都建议景顺帝册封已经开始启蒙的豫王为太子,景顺帝也舍不得给戚皇后添堵。 但戚皇后生下华阳后,连着几年肚子都没有动静,在小太子出生前,豫王都已经十二岁了。 年年大臣们都要劝说一番,后面几年景顺帝其实已经动摇了。 问题是,豫王不争气啊,读书脑袋不够聪明,练武他又吃不得苦。 景顺帝既喜欢这唯一的儿子,又实在恨其不争,每次好心情地叫来豫王考考功课,每次又差点被豫王的榆木脑袋给气死。 要说豫王不聪明吧,在玩乐上他又比谁都开窍! 这就是典型的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越是如此,景顺帝就越不想封这个儿子,哪怕最后没有其他儿子,他也要多磨练磨练儿子的心性。 紧跟着,戚皇后顺利生下景顺帝的第二个儿子。 人都是偏心的,当年豫王刚出生,景顺帝担心儿子福薄承受不住,轮到戚皇后这个小儿子,景顺帝便忘了这层了,次子才满月,景顺帝的册封诏书就下来了! 小太子毕竟是中宫嫡子,且戚皇后本人贤名远扬,文武大臣都服,少数几个反对的也被压了下去。 小太子同样争气,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显露出过人的聪明才智,景顺帝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景顺帝对豫王同样宠爱,尤其这几年豫王就藩去了,再也不会在景顺帝面前犯蠢,景顺帝记得更多的都是豫王的好。今晚一家子皇亲团聚,唯独少了豫王,再看到一个眉眼酷似豫王的外孙,叫景顺帝如何不想、不感慨? 林贵妃趁机擦了擦眼角,低头做思念状。 戚皇后见了,柔声对景顺帝道:“说起来,豫王当了舅舅,还不曾见过敦哥儿姐弟,不如今年端午,您叫豫王回京过节?” 景顺帝是有这个想法,可他隐晦地朝远处席位上的陈廷鉴看了眼。 这时他看见的不是陈廷鉴一人,而是内阁,是满朝文武。 藩王无诏不得进京,这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规矩,专门防着藩王勾结京官叛乱。 既然都要防了,身为帝王,也不能轻易下发叫藩王进京的诏书,就连老祖宗当年驾崩,还特意留遗诏不许最初那些藩王奔丧呢! 奔丧都不行,他能因为思念儿子就叫儿子回来? 景顺帝摇摇头,否认了戚皇后的这个提议。 可华阳看得出来,父皇非常想豫王。 华阳知道豫王这会儿已经存了反心,不然也不会父皇刚驾崩他那边就集结了一帮地方官员拥护。 华阳很想把豫王的狼子野心告诉父皇,但她没有证据,她可以在湘王面前耍公主的威风,却不可能隔了那么远轻轻松松地把豫王意图造反的证据送到父皇面前。她手里倒是有三百个侍卫,可就算她派周吉等人去地方搜罗证据,造反的证据又岂是那么容易拿到手的,万一打草惊蛇,豫王一党便能抓住她的人,反咬一口。 父皇的确很宠爱她,宠爱的前提却是华阳只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一旦牵扯到国事,一旦让父皇猜疑她可能要陷害豫王,甚至是她与母后、太子联手要做点什么,如此严重的后果,华阳承受不起。 华阳或许也可以找个借口讲此事透露给公爹,叫公爹未雨绸缪。 但父皇身边还有锦衣卫,公爹为首的内阁做点什么,同样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华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连累母后太子,同样也怕将公爹牵扯进去。 因此种种,华阳不能打豫王那边的心思,唯一能阻拦豫王造反的办法,就是让父皇好好活着。 有的人喜欢听戏,有的人喜欢赏灯。 华阳听了一场戏,便以赏灯为由离席了,身边只带着朝云、朝月两个丫鬟。 御花园里有很多水景,只是天冷,入冬水面都结了冰。 华阳白天已经借着游园的机会看清哪处冰面最薄了,这会儿带着两个丫鬟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处鱼池旁。 池边的树上挂着一盏盏花灯。 华阳坐在椅子上,对朝云道:“这边景致好,你去叫驸马过来陪我赏灯。” 朝云笑着去了。 朝月四处看看,只觉得这边僻静清幽,这一路行来,好几处景色都胜过此地。 她心中嘀咕,万不敢质疑公主的选择。 “好久没玩冰了,我去冰面上走走。” 坐了一会儿,华阳突然站起来,朝冰面上走去。 朝月连忙拉住主子:“公主,这边冰薄,您真想玩,咱们换个地方吧!” 下午她跟着公主一起进宫,公主注意到的,她也注意到了。 华阳:“别的地方人多眼杂,我图的就是这里的清静。” 她坚持的事,朝月哪里能拦得了,只好扶着公主的胳膊一起踩了上去。 华阳最初只在边上走来走去,厚底绣鞋踩在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无论她在哪,朝月都寸步不离。 华阳瞥眼朝月的手,心里有些不忍。 可父皇选秀也有规律,每次都是过完元宵节下旨,各地秀女们进京要用一个月,再在宫里学一个月的规矩,真正被带到父皇面前选拔时,恰逢春暖花开,人比花娇。 只要她阻拦了父皇这次的选秀,宫里少了新来的一批美人,父皇毫无节制的纵欲次数也会少。 以后如何管不着,华阳的当务之急,是破了父皇今年五月的死劫! 父皇宽仁,只要她没有大碍,就不会重罚朝云、朝月。 远处,朝云提着灯笼,陈敬宗走在她身后。 鱼池分两岸,中间要过一座石桥。 陈敬宗距离这边的桥头还有几丈远时,透过干枯的花树树枝,他看见华阳与朝月站在冰面上。 华阳披着一件海棠红的狐毛斗篷,她似乎很不耐烦朝月的跟随,在冰上跑了几步。 她转身之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 陈敬宗刚刚还在担心那里的冰层够不够结实,忽见华阳朝他笑了。 两人虽然已经有过无数晚的亲密,矜贵清傲的公主却很少朝他笑靥如花,常见的笑多是斗嘴时的讥讽。 而今晚她这一笑,天上的月树梢的灯,都黯然失色。 陈敬宗失神的瞬间,变故陡生。 冰层破裂,公主坠落。 朝月猛地扑了过去,却跟着公主一同落水。 朝云手里的灯,掉了。 在她的惊叫声穿破长夜之前,陈敬宗已经冲了出去。 华阳很冷,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冷。 混杂着碎冰的水将她淹没,她眼前接连浮现挂满白幡的三间灵堂,浮现陈孝宗等人发配离京时的漫天飞雪。 下一刻,腰间一紧,她被人带出水面。 那些画面都消失了,她牙齿打战,看到陈敬宗淌着冰水的脸,比得知她被湘王调戏时还黑还沉。 102 第 102 章 华阳的四个大丫鬟,朝月力气最大,人也最勇敢,遇到意外最容易冷静下来。 想当初她们在陵州,陈敬宗第一次外出狩猎再跳墙回来,朝月光听声音还以为是来了贼,震惊过后马上就跑去厨房拎了一把菜刀。 除此之外,她还是四人里唯一会水的。 跟随公主掉进冰后,朝月慌了一会儿,随即闭气,试着寻找公主的身影。 只是水下太黑了,朝月看到一个影子游过去,抓到怀里的居然只是公主浸水后沉甸甸的斗篷。 然后陈敬宗就跳了下来。 眼看着驸马救起了公主,朝月也赶紧拉着斗篷钻出水面,手脚并用地爬上旁边还算牢固的冰层。 陈敬宗见她能够自救,立即抱起华阳上岸,抓起他脱下的外袍紧紧裹住华阳。 朝云的尖叫与呼救惊动了两个巡逻的小太监。 得知落水的是华阳公主,一个小太监机敏地脱下外袍帮瑟瑟发抖的朝月披上。 朝月顾不得自己,见驸马背着公主往栖凤殿的方向跑了,她让朝云去禀报皇上娘娘,自己去追驸马。这么黑,驸马又对宫里不熟,她怕驸马迷路。 趴在陈敬宗背上的华阳,几乎被他裹成了一个球,头发都被包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已经冷傻了,只知道陈敬宗正背着她,他跑得太快,肩膀一颠一颠的,她目所能及的一切也都在晃动。 最后华阳眼里就只剩连成一条线的晃动的花灯。 一路冲进栖凤殿,路上所遇的宫人们分成了三波,一波去太医院传太医,一波去水房提热水,一波去厨房熬姜汤。 内殿,陈敬宗不许任何人进来,门也没关,冲到床前便粗鲁地扯下华阳身上的湿衣服,将人往被窝里一塞,因为等会儿皇上等人肯定会到,陈敬宗再用最快的速度帮华阳穿好一套中衣,这才连人带被子一起搂到怀里,双手不停地搓着她的肩膀后背。 华阳抖个不停,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哆哆嗦嗦地劝他:“你也去拿床被子裹着,我已经没事了。” 她自己难受,也替朝月、陈敬宗难受,如果不是她,他们俩都不必遭受这份罪。 可谁让他们都是她身边的人,今晚她以身犯险,能信任能利用的也只有他们。 陈敬宗低头,看到的就是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 成亲三年,她只在初到陵州莫名接纳他的那晚真正哭过,平时骄傲得跟脖子不会弯似的,何曾示过弱? “你真心疼我,就不会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他狠狠地搓着被子,同样被湖水打湿的头发、睫毛已经结了一层冰霜,眼底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华阳太冷了,以为他只是在责怪自己“贪玩冒失”,没有多想。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太子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十三岁了,无论这个年纪还是习武锻炼了身体,拼命跑起来,早早就把一身华服的景顺帝、戚皇后抛到了后面。 “姐姐!&ot; 太子气喘吁吁神色焦急地冲到了床前。 被锦被裹得只露出脸的华阳,看到近在咫尺的弟弟,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可纵使她有两个家,却没有一方可以倾诉,哪一边出了一点岔子,都可能会影响后面的大局。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何必拿自己冒险? 华阳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啊,她连洪水来临时的泥泞土路都不想走,今晚遭了这么大的罪,她身上冰冷、心里委屈! 倘若父皇不好色,倘若弟弟日后不会犯糊涂,她依然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又尊贵无比的公主。 她信任陈敬宗,可太子、父皇、母后才是与她骨血相连的家人,越是在家人面前,委屈越容易放大。 当景顺帝、戚皇后随后赶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哭成泪人的女儿。 只一个照面,景顺帝的心就要碎了,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何时哭成这样过? “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会落水?” 手足无措,景顺帝红着眼眶问。 陈敬宗将华阳身边的位置让给戚皇后,跪下请罪道:“是臣没照顾好公主,请皇上责罚。” 朝云、朝月更是早早就在旁边跪下了。 众人的目光刚落到陈敬宗身上,华阳抽搭着解释道:“父皇,与驸马无关,是我一时兴起跑去冰面上玩,朝月拦也拦不住,为了保护我随我一起落了水,幸好我先前派朝云去请驸马,驸马来得及时第一时间下水救我,若他再晚来一步,女儿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 因为有那些复杂的情绪,华阳眼泪掉得很容易,都不需要怎么伪装。 戚皇后又审问了一遍朝云、朝月,证实女儿所说为真,并非特意为驸马三人脱罪,戚皇后连忙对陈敬宗道:“驸马快去偏殿休息,莫要病倒了。” 帝后都在,陈敬宗留在这里也没有机会跟华阳说什么,他看她一眼,行礼告退。 景顺帝心疼女儿,就有点迁怒没能劝阻女儿的朝月,只是看见朝月披着一个小太监的外衣跪在那里哆哆嗦嗦,这丫鬟又跟了女儿十几年,景顺帝便也不忍心再重罚什么,叫朝月也退下了。 华阳靠在母后怀里,看见这一幕,心情更加复杂。 她的父皇,除了贪色太严重,除了把很多事都推给内阁,其他方面真的也算是个好皇帝了。 宫女端了姜汤来。 满满一大碗,华阳在父皇、母后、弟弟的注视下喝得干干净净。 “驸马那边送了吗?”戚皇后问。 “送了。” 华阳交待道:“给朝月也送一碗。” 喝完姜汤要看太医,看完太医还要沐浴,一大圈忙完,华阳又喝了一晚药,重新得了父皇母后一番关怀后,落灯睡了。 公主可以留宿皇宫,驸马没有资格。 陈敬宗换了一身御赐的袍子,披着一件御赐的大氅,跟着父亲、母亲一起出了宫。 在宫里不能多说,出宫后,陈廷鉴叫儿子跟他们一起坐车。 “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现在如何了?”孙氏焦急地问。 陈敬宗垂眸道:“一时贪玩,自己掉冰里了,那么多太医守着,应无大碍。” 陈廷鉴盯紧儿子:“公主可不是贪玩的性子。” 陈敬宗面上浮起冷笑,看着他道:“她若非自己贪玩跑去冰上,谁还敢推她不成?还是您怀疑我故意推她?” 孙氏一听,连忙瞪丈夫:“公主落水,老四也吓坏了,你少胡思乱想!” 陈廷鉴当然不会怀疑儿子推了公主,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可他确实也找不到其他能导致公主落水的理由。 孙氏忧心忡忡,这么冷的天,公主又是那么娇贵的人…… 只是丈夫、儿子的脸色那么难看,孙氏也不想再说出来叫父子俩干着急。 次日一早,陈廷鉴、陈伯宗、陈敬宗要去上早朝,孙氏带着俞秀、罗玉燕,也跟着一起来了宫里,求见公主。 每年的年终、年初,朝廷都会举行朝会,景顺帝再忧心女儿,也得来上朝。 按理说,新年的第一场朝会,帝王、大臣都要振奋精神,博个好彩头。 可今日每个大臣都看得清楚,景顺帝神色憔悴、心不在焉。 早朝一结束,陈廷鉴、陈敬宗都赶到了景顺帝身边,询问公主的病情。 景顺帝叹了口气。 一旁马公公难受地道:“公主染了风寒,半夜还魇到了,公主煎熬,皇上也一夜都没睡好。” 陈廷鉴马上跪下,自责一家人没有护好公主。 陈敬宗也跪了下去。 如果华阳是在宫外出的事,景顺帝当然会迁怒陈家,可女儿在宫里落水,纯粹是一时贪玩引起的意外,景顺帝哪能随便朝陈家发脾气?他可不是昏君。 “起来吧,阁老自去处理公务,驸马随朕去探望公主。” 就这样,景顺帝把陈敬宗带到了栖凤殿。 陈敬宗看到了一早就赶来的朝露、朝岚,公主府的吴润,以及几个面善的小太监。 这都是华阳身边的老人,至于孙氏婆媳三个,方才探望过后已经离开了。 戚皇后、太子都在。 华阳躺在床上,双颊挂着病中常见的酡红,鼻子塞塞的,眼底也泛着青黑。 陈敬宗站在景顺帝身后,看到这样的华阳,他抿了抿唇,目光关切,却又碍于帝后太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 戚皇后体贴女婿,对景顺帝道:“咱们随时都可以来看华阳,现在先让驸马陪她说说话吧。” 景顺帝点着头,却忘了这回事似的,坐在床边又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跟着戚皇后母子走了。 华阳朝守在屏风一侧的吴润使个眼色。 吴润亦带着朝露等人退下。 陈敬宗坐到床边,伸手来摸华阳的额头。 他血气方刚,大冬天的掌心也很暖和,此时却被华阳的额头烫到了。 他缩回手,与她对视许久,才问:“晚上做噩梦了?” 华阳:“嗯,梦见我掉到水里,没人来救我。” 其实她撒谎了,梦魇都是装出来的,故意要吊着父皇的心,父皇那么疼爱她,她一日不病愈,父皇就一日没心情选秀。 这点上,华阳欺骗父皇没有任何负罪感,谁让他好色呢,还死在了那事上! 华阳只是愧对其他真正关心她的人,如母后、弟弟,如陈敬宗、公婆等。 噩梦是假,风寒却是真,不光鼻子塞了,声音也哑哑的。 陈敬宗再生气,也不会在这时候跟她算账。 “能跟皇上娘娘说说,让我留在宫里吗?”陈敬宗摸着她红红的脸道。 华阳笑笑:“这个简单,你变成公公,宫里想住多久住多久。” 陈敬宗: 103 第 103 章 华阳兢兢业业地在宫里装起病来。 一开始是不用装的,鼻塞加咳嗽的症状就拖了七八日才好,再加上夜半“梦魇”,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她在装病。 等风寒好了,为了让自己的“梦魇”之症不露马脚,华阳一边刻意少吃饭,一边故意在半夜醒来,一醒就是一个多时辰。 吃不好、睡不好,她的人便日渐憔悴了,就像元宵节夜里的满月,直奔着细细的镰刀而去。 眼看着玉盘似的女儿越来越“缺斤少两”,景顺帝别提多揪心了。 本来去年年底国库有了五十万两的结余,已经两年没选秀的景顺帝暗暗打起了选秀的心思,就等着年后朝会上宣布此事,可心爱的女儿落水受寒,景顺帝哪还有心情选秀。美人什么时候都能物色到,最宝贝的女儿可就华阳这一个。 放弃选秀的景顺帝,开始在京城遍请名医,谁让太医院那群废物总是治不好女儿! 诸位太医又忐忑又着急,幸好公主心善,一直为他们说话,景顺帝也算好脾气的,没有动不动就要砍他们的脑袋。 华阳精心地控制着自己“梦魇”的次数。 正月下旬,她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 二月上旬,她改成两三天一次,下旬再改成四五天一次。 饭还是少吃,脸一直瘦瘦的,见到父皇母后的时候再装出无精打采提不起劲儿的样子,次次都能让景顺帝心疼。 这日,南康公主来探望华阳,瞧着华阳躺在床上楚楚可怜的病美人模样,南康小声怀疑道:“不就落一次水,至于你病这么久?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要故意赖在宫里。” 华阳望着她,忽然拉起被子抽泣起来。 朝云见了,立即跑去乾清宫跟景顺帝告状。 景顺帝闻讯赶来,华阳再红着眼圈把南康的话重复一遍,无地自容地道:“父皇,不如您还是送我回陈府吧,也免得京城百姓都诟病我这个已经出嫁的公主还久住宫中,贪图父皇的宠爱。” 景顺帝沉着脸看向另一个女儿。 早在朝云跑了的时候,南康公主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了,结结巴巴地道:“父皇,我,我只是跟妹妹开个玩笑……” 景顺帝:“你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你还跟她开这种玩笑?从小你就一心跟华阳比,女儿家心性,朕不跟你计较,可华阳病成这样,你做姐姐的不关心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跑来冷嘲热讽!” 南康脸色苍白,只能跪下请罪。 景顺帝哼道:“回去吧,华阳病愈之前,你都不必再进宫。” 南康知道父皇正在气头上,委委屈屈地告退。 景顺帝再看向病中的女儿。 华阳神色凄楚:“父皇,我这病,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 景顺帝的目光立即变得无比温柔,握着女儿的手道:“盘盘莫急,朕已经派人去寻李太医了,还有其他名医,肯定能治好你的。” 华阳乖乖地点点头。 父皇母后一直都把她当乖巧可爱的女儿看,他们也不希望她对国事感兴趣,而当这样娇养的公主生病了,父皇母后也绝不会怀疑她在算计什么。 到了三月,华阳改成十来日才梦魇一次,人开始恢复一些精神,愿意去御花园逛逛了。 女儿病愈有望,景顺帝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早过了他往年选秀的时机,景顺帝干脆不再惦记这个,明年再选也是一样的。 四月初九的傍晚,华阳陪父皇、母后、弟弟用过晚饭,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想明日出宫。 景顺帝看着女儿虽然恢复红润却依然清瘦的脸,不舍道:“不急,再住一段时日吧,彻底养好了再说。” 戚皇后默默地听着,太子则赞成父皇的话。 华阳垂下眼帘,小声道:“我已经好了,而且,再不回去,就怕驸马他们继续牵肠挂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景顺帝忽然明白过来,女儿是想驸马了。 毕竟是才成亲三年多的年轻夫妻,哪有长时间分开住的道理? 景顺帝不好再劝,看向戚皇后。 戚皇后这才笑道:“是该回去了,最近几次见面,我看驸马也瘦了不少。” 景顺帝便吩咐马公公:“派人去陈府,让驸马明早来接公主。” 马公公即刻去安排。 陈府。 陈敬宗依然骑马跑了一个时辰才从卫所回来,得知母亲找他,他先去了春和堂。 陈廷鉴、孙氏都在。 孙氏看到儿子,高兴道:“公主已经病愈了,皇上叫你明早去接她。” 陈敬宗嗤了一声。 陈廷鉴:“你那是什么态度?” 陈敬宗:“没什么态度,人家是公主,就是一直都不回来,我这个驸马也只能受着。” 陈廷鉴:“你以为公主愿意?她病了这么久,一是身不由己,二来也是体恤咱们,真回来,皇上责问是不是咱们照顾不周,你担待得起?” 陈敬宗:“随你怎么说。” 言罢,他转身就走。 陈廷鉴沉着脸。 孙氏叹道:“咱们这个家,老四才是最担心公主的,换成你生病,我也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守着你,他被拦在宫外,见不到人只能光着急,心里不憋火才怪。” 陈廷鉴:“我明白,就是怕他真的朝公主摆脸色。” 孙氏:“你总是这样,就你是个人物,儿子们都沉不住气,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是吧?” 陈廷鉴:“他连埋怨的想法都不该有,他在公主面前,先是臣再是夫。” 孙氏:“那我这个边远小城出身的老婆子是不是也该先把你当阁老,然后才是丈夫?” 陈廷鉴:…… 孙氏一拍桌子一瞪眼,去了内室,门都没给他留。 陈廷鉴无奈,一个人在前院歇的。 次日,陈廷鉴早早起来,派人留意老四那边的动静,要管事知会老四出发前先来春和堂一趟。 吃过早饭不久,管事来了,尴尬道:“阁老,驸马不听,上车就走了,我也拦不住他。” 陈廷鉴摆摆手,叫他退下。 宫里,陈敬宗先去乾清宫给景顺帝请安,没多久,戚皇后、太子陪着华阳过来了。 陈敬宗的目光落在华阳脸上,就像黏住了一样,几次移开,很快又情不自禁般移过去。 这是思念太深的表现,景顺帝、戚皇后都笑,就连十三岁的太子也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华阳耳垂微热,这人以前在父皇母后面前表现得都很规矩得体,今天马上要团聚了,他怎么还管不住了? 寒暄几句,华阳坐上步辇,带着陈敬宗出了宫。 陈敬宗将她扶上马车,他再跟进去。 华阳默默地打量他。 这两个多月,陈敬宗从开始的两三天进一趟宫,随着她的病情缓慢好转,他也变成了只在休沐日进宫探望。 如母后所说,陈敬宗确实瘦了一圈。 但华阳已经尽量暗示他放心了,她在父皇母后面前装可怜,单独与陈敬宗说话时,她神色轻松还会调侃他几句,因为她知道陈敬宗没必要对外透露这些。 根据陈敬宗刚刚在宫里的表现,华阳以为他一上车就会将她抱到怀里,会亲她,再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大好了。 然而出乎华阳的意料,陈敬宗只是坐在榻座另一头,抿着唇角,英俊的脸因为变瘦而越发显得冷漠无情。 华阳马上反应过来,眼前的陈敬宗才是真正的陈敬宗,之前只是在作戏给父皇母后看。 华阳猜测道:“因为我在宫里住了太久,生气了?” 陈敬宗:“不敢。” 华阳:“我看你很敢。” 陈敬宗没有回应,头往另一侧偏,似乎连她的衣角都不想看见。 华阳沉默了。 换成刚成亲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在乎陈敬宗是不是生气,可在经历过两年相对恩爱的生活后,陈敬宗突然摆出这种姿态,华阳不太习惯。 她笑了笑,看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早知你不想见我,我何必叫你折腾这一趟,自己回来就是。” 陈敬宗回了她一声低笑,极尽嘲讽。 华阳忽然又有点习惯了,上辈子两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讽我我讽你。 如果这两个多月华阳过得很舒服,她真的是故意不想出宫,华阳或许还会对陈敬宗有些惭愧,可她并非如此。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 元宵节她戴着这镯子,刚刚好,行动间镯子会沿着手腕微微滑动,却又不会掉得太低,妨碍了手。 现在呢,她放下胳膊,那玉镯就直接划到最底下,套上半个手掌。 当然,这都是她自找的,她不后悔。 可陈敬宗夜里喊她祖宗喊得那么亲,这会儿竟然一点都不心疼她,还跟她耍脾气。 马车停在了陈府前。 华阳下车时,陈敬宗已经站在了旁边,不远处,陈廷鉴等人都出来迎她了。 华阳余光扫过朝云,还是将手递给了陈敬宗。 下车后,她神色如常地与公爹等人寒暄。 孙氏、俞秀眼眶都红了,罗玉燕没那么多愁善感,却在看清华阳的消瘦后而震惊失色。 婉宜更是扑到华阳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四婶,我好想您。” 华阳摸摸小姑娘的头,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以后还常来找我玩。” 陈廷鉴关切道:“公主大病初愈,先回四宜堂休息吧,莫要劳累了。” 华阳确实也没有心情应酬,牵着婉宜走了。 她与婉宜待了快半个时辰,主要是问问最近陈府里面的情况,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婉宜,也是通过婉宜让公爹等人相信她是真的好了,只需要再调理一段时间。 婉宜离开后,华阳径自去床上躺着。 她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带着她的体温,温润润的。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丫鬟们给驸马行礼的声音。 华阳又拨了一下镯子,闭上眼睛假寐。 脚步声进来了,在拔步床外停了一会儿,最后来到床边,坐下。 “装了这么久的病,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很好玩是不是?” 冷冰冰的声音,又仿佛一片表面平静底下沸腾翻滚的桐油,压抑着随时都要窜起来的火气。 华阳转过来,皱眉问:“什么装病?” 她从未告诉陈敬宗她是装的,只是表现得轻松希望他不要太担心。 陈敬宗看着她:“我不是傻子,你也不是会不顾危险跑去踩冰的公主。” 她能骗过皇上娘娘太子,是因为她在宫里可能就是一副骄横小公主的样子。 可她在陵州在陈家的言行举止,矜贵清傲是有,却绝不任性冲动。 老头子知道,他也知道。 而且他比老头子知道的,更多。 104 第 104 章 华阳想起自己落水那日,陈敬宗在她耳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你真心疼我,就不会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 那时华阳只当他在怪她冒失,现在却反应过来,他其实早就看穿她了。 她的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其实也有破绽,正如陈敬宗所说,她不是一个会因为贪玩而冒险的人。 她动过玩心,就是在陵州的时候,陈敬宗带着孩子们在老宅后的小溪里淌水,华阳也去了。 可那是因为溪水里没有危险,跟冰层不一样。 这个破绽在父皇母后那里并不明显,因为二老始终把她当小孩子看,她一时贪玩完全说得过去。 陈敬宗却是她的枕边人,是陪了她几百个夜晚的驸马,真算起来,各自繁忙的父皇母后都没有陪过她这么久。 他质问的脸太冷,目光也犀利。 华阳下意识地回避,面上是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装病。” 陈敬宗冷笑:“你当然有缘故,装病就可以住在宫里,可以两个多月不见我。” 华阳皱眉。 陈敬宗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容更显冷漠:“其实你不必如此,只要你说一声,我会长住卫所,我再贪色,也不屑强人所难,更不需要你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手段躲着我。” 华阳心中一紧,她真没想到陈敬宗会这般误会! 眼看陈敬宗即将跨出拔步床,华阳怒道:“你站住!” 陈敬宗停下了,背对着她。 华阳瞪着他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若真的那般厌恶你,以前怎么可能会一次次纵容你?” 他说那话简直是没良心,远的不提,就说他放年假的那段时间,两人夜里有过多少次缠绵,他自己都说吃足了甜头,怎么能还那么想她? 陈敬宗转过来,看着她问:“可你敢说,你那晚不是故意落水,不是故意要赖在宫里?” 华阳刚想否认,陈敬宗笑了下:“你用老头子的命发誓,用我的命发誓也行,只要你敢发,接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信。” 华阳: 她垂下眼。 陈敬宗:“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让我信服的解释,我就只能认定你要躲我,那你放心,我现在走了,就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华阳默默地看着蜀锦褥面上的牡丹刺绣。 她不想陈敬宗走,不想再听他说这种类似诀别的话。 上辈子她已经听了一次,她什么都没有回应,然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陈敬宗沉沉的眼里,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 曾经满月似的公主,现在瘦得脸上都没什么肉。 她倔强地抿着唇,眼圈却慢慢地红了。 明明是她在折磨他,却要露出这副被他欺负了的样子。 陈敬宗都被气笑了:“你连死都不怕,说句实话就怕了?” 华阳背了过去,冷声道:“我没有不怕死。” 陈敬宗:“你若怕死,会去跳那冰窟窿?你自己什么身板你心里没数,就敢冒这种要命的危险?” 他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华阳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终于明白,陈敬宗不是不关心她的病,而是知道她是装的,知道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才那么愤怒。 华阳笑了笑,指腹摩挲熟悉的牡丹刺绣,心平气和地道:“我没有冒险,我一直在等,你来了,我才跳的。” 陈敬宗:…… 体内那肆虐冲撞快要炸裂的怒火,忽然就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抚平了。 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脱了鞋子,移进去,从后面抱住她。 “为何要那么做?” 华阳沉默。 陈敬宗也不催,等她自己开口。华阳不可能把上辈子的事告诉任何人。 弟弟自然不用提,告诉母后,华阳怕母后对弟弟管教得更加严格,适得其反。 陈家这边她更不能说,怕公爹寒了一颗强国富民的心,怕陈敬宗生了恨。 为了让陈敬宗相信齐氏那边贪污,华阳编了老太太托梦预警,可陈家老太太只能“照拂”陈家人,不能用在父皇的身上,她也不能再编个皇爷爷托梦的故事,陈敬宗又不是傻子,光一个陈家老太太他可能会信,皇爷爷再来,哄谁呢? “为了父皇。” 片刻之后,华阳苦笑一声,给了一个能够让他信服的理由:“先前我听母后透露,父皇年后要选秀。” “母后心宽,早不介意这些了,我也不怕秀女们与母后争宠,可父皇的身体太虚了,我怕他不知节制,伤了身体,毕竟年纪大了,不是年轻那些年。” “可我不能明着劝他,只好安排一场苦肉计,幸好管了用,父皇今年应该是不会再选秀了。” 她欣慰,陈敬宗只觉得她傻:“今年是不选了,明年后年再选,你难道还要每年都丢半条命出去?” 华阳:“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今年后宫没有再添一波新人。” 陈敬宗眉头紧锁:“你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华阳回头,看着他问:“你有治本的法子?” 陈敬宗:…… 要是老头子敢养一堆美人纵欲伤身也伤了母亲的心,他能把老头子打一顿,大哥三哥也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拐弯抹角骂得老头子无地自容无颜再做。 景顺帝的话,大臣们委婉的劝阻不会管用,递折子脱口大骂,轻了丢官,重了丢命。 主动规劝不行…… 陈敬宗真想到一个,与华阳对个眼色,他心虚道:“我都是为了皇上好,你可别去皇上面前揭发我。” 华阳:“你尽管说。” 陈敬宗咳了咳,对着她的耳窝道:“据说他老人家喜欢服药,那就弄颗能够让男人不举的丹药,保证彻底歇了他老人家的心思,从此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华阳直接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说起来简单,上哪去弄这种药,又怎么给父皇服下?谁敢接这差事?父皇服了药,早晚会败露,真查起来,宫里多少人要掉脑袋,查到咱们这里,我或许能活,你们一家子都得去见老太太。” 陈敬宗出口前就想到了,办法是一绝永患的好办法,只是实施起来太难,太冒险。 华阳并没有失望,因为她早就想过各种可能了,没有一个是万全之策。 与其动辄连累几十人甚至上百上千人的性命,她受次寒是最轻的代价。 “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接下来的大半年我都不用太担心父皇。”华阳语气轻松地道。 陈敬宗看着她垂在身前的两条胳膊。 他握住一只手腕。 夜里他一直都喜欢攥着她的两条腕子,喜欢她像朵牡丹花只能定在原地任风摧任雨打的柔媚之姿。 可是现在,她的腕子都快瘦成皮包骨了。 “这事我会陪你一起想办法,可无论最后有什么计划,你都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 华阳看着他修长结实的小臂,回想他在马车里的冷漠无情,故意道:“怎么,嫌我现在的样子不够美,碍你的眼了?” 陈敬宗猛地攥紧她的腕子,却又在弄疼她之前及时收力,咬牙道:“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华阳:“彼此彼此,我病成这样,全家人都心疼我,只你给我摆脸色。” 陈敬宗:“信不信我告诉他们你是装的,让他们都把你当傻公主看?” 华阳瞪他。 陈敬宗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上来。 华阳人都瘦了,力气更弱,没多久就瘫软在他怀里。 而陈敬宗的手,无论落到她身上何处,都是一片瘦骨嶙峋。 他亲不下去了,问她这两个多月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华阳其实很委屈,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却连最亲近的父皇母后都不能说。 陈敬宗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也只能跟他倒苦水。 “有时候饿得睡不着,都不用故意装梦魇失眠,吴润可能看出我饿了,叫厨房弄了很多好吃的,可我必须瘦着,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装作没有胃口。” “还有几晚,我很困很困,几乎站着都能睡着,可又怕睡得足第二天精神好,必须硬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陈敬宗默默听着,等她说够了,他也只吐出两个字:“活该!” 华阳打他,柔弱无力的小手打在男人健硕宽阔的胸膛,跟挠痒痒也差不多。 陈敬宗刚要说话,她肚子叫了。 华阳有些尴尬。 陈敬宗:“我叫厨房备饭,想吃什么?” 华阳想吃的可多了,强迫自己做了两个多月的病美人,其实每一天她都有能吃掉一头牛的好胃口。 陈敬宗想起了自家的老头子。 那次老头子接受李太医的诊治,有一个月左右都没能好好吃东西,看着应该瘦了十几斤,后来恢复正常饮食,十来日也就养回来了,因为这都是纯饿瘦的,不是高大壮那样的病。 厨房由冯公公掌勺,知道公主饿了,他先下了一份提前包好的小馄饨来,每个小馄饨的肉馅儿都不多,却足够鲜美,薄薄的馄饨皮在散着发香气的汤水中轻轻飘浮,是华阳最喜欢的色香味。 陈敬宗坐在饭桌一旁,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 小馄饨吃完,其他菜色也陆续端了上来。 平时那么矜贵讲究的公主,这会儿虽然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那吃相也少了几分优雅。 陈敬宗不得不劝道:“饿了那么久,先吃七分饱,别再撑出病来。” 华阳看他一眼,指着他一直没动过的筷子道:“你也吃吧,母后都心疼你变瘦了呢。” 陈敬宗:“娘娘心疼,公主心疼否?” 华阳眨了眨睫毛,没答,径自夹起一个煮得酥烂的樱桃大小的酸辣丸子,整个送进口中,面露享受。 陈敬宗嗤了一声,伸手将那盘酸辣丸子挪到自己这边,一个都不再给她。 105 第 105 章 夜幕降临,华阳几乎沾床就睡,次日醒来,窗外阳光明媚,陈敬宗早已去了卫所。 厨房将公主的早饭端了上来。 水晶饺、鸡丝拌面、黄焖羊肉、清蒸鸭子、红烧猪蹄、鲫鱼煲汤…… 用的是精致漂亮的碟碗,每份份量都不是太多,赏心悦目又不会叫人觉得油腻。 清凉的风徐徐地吹进堂屋,带着淡淡的花香。 华阳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 四个大丫鬟在旁边看着,时而说些俏皮话哄公主露出笑颜。 华阳心情很好,饭后先去春和堂坐了两刻钟,孙氏、俞秀、罗玉燕都在。 见公主虽然清减了,精神瞧着很不错,孙氏等人总算放下心来。 华阳有意活动筋骨,还去陈家的学堂走了一圈,隔着敞开的轩窗与婉宜几个打了照面。 下午孩子们散学了,一股脑地都来了四宜堂,婉清最小,今年也虚四岁了,开始喜欢黏在哥哥姐姐们身后。 华阳留孩子们陪她共用晚饭。 婉清童言无忌:“四婶这边的碟子真好看!” 陈廷鉴毕竟是首辅,之前也当了十来年的阁老,家中所用器物不会太差,只是陈廷鉴、孙氏也不会太追求器物的精美,只有华阳这个公主儿媳,做什么都随心所欲。 华阳笑道:“好看就多吃点。” 婉清乖乖吃起饭来。 长身体的孩子们胃口都很好,衬得华阳吃的也不是那么多了。 饭后华阳又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捉迷藏,直到天色将暗,俞秀、罗玉燕都过来接了孩子们离去,以防打扰了公主休息。 华阳确实有点累,可舒展过后的筋骨很舒服。 陈敬宗回来时,华阳才把洗过的长发晾干,蓬蓬松松地披散在肩头。 头发一散,显得她清瘦的脸更小了。 隔着一张矮桌,陈敬宗看她的眼神仍然带着怨气,怪她糟蹋身体。 华阳哼道:“不想看就别回来,等我养好了,我再派人去卫所知会你。” 陈敬宗:“你尽管没良心,有你服软的时候。” 华阳继续看书,心思却早飞到别的事情上了。 一下子分开这么久,不见面还好,像昨晚重新躺在一张床上,陈敬宗才走进拔步床,她便开始手脚发软。 昨天没有预备莲花碗,他老老实实睡觉,今天可是预备了。 其实华阳也没有特意想着这事,朝云习惯地请示她要不要泡上,华阳犹豫一会儿,点了头。 陈敬宗去院子里刷牙,华阳先去了内室。 等陈敬宗进来,就见她已经躺下了。 陈敬宗站在屏风前脱下外袍,视线扫过梳妆台那边摆着的莲花碗,那东西正呆头鱼似的在水里漂着。 他笑了笑,灭了几盏灯。 到了床上,陈敬宗掀开自己那床被子,背对华阳躺下。 华阳:…… 就在她疑惑这人怎么改了性子时,陈敬宗淡淡地开口了:“这几天都不用预备那个,我对身上没几两肉的瘦仙女没兴趣。” 华阳:…… 她很气,这时候却不能骂他,骂了就好像她特别盼着那个特别失望似的。 顿了顿,华阳仿佛已经睡着又被他吵醒般,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刚刚说什么?” 她以为陈敬宗会继续阴阳怪气,黑暗中,他却钻进她的被窝,一边抱住她一边亲她的耳朵,重重的呼吸宛如夏日酷暑的热浪,一阵阵地撞在她的脸颊耳畔:“我说,您老祖宗好好吃饭,早点养回来,等祖宗身子精神都康复了,我再使劲儿地孝顺您。” 华阳:…… 她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 陈敬宗改成平躺,闷笑着任由她打,等她打得气喘吁吁了,他再把人拉到怀里,亲她的唇。 华阳晕乎乎地想,她不会主动劝陈敬宗,但陈敬宗自己食言反悔,她也不会嘲笑他。 可陈敬宗只是亲了她很久很久,最后赌气般用被子将她裹紧,他又回了旁边的被窝。 四月十八是华阳的生辰。 景顺帝还惦记着女儿的身体,再加上已经三年没有陪女儿过过生辰了,十七这早就派小马公公来陈府接女儿进宫。 太子在东宫读书,景顺帝与戚皇后在凤仪宫坐等女儿。 华阳来时,帝后一同看了过来。 虽然才过去七天,可这七天华阳好吃好睡的,脸上的肉已经恢复了一半,腰骨纤细、体态轻盈,春风拂柳般楚楚动人,有别于她往日的雍容华贵。 景顺帝放心了一半,另一半当然还是心疼女儿瘦了,前阵子好不可怜。 戚皇后想的是,女儿能恢复这么快,除了病愈,肯定也是在陈家住得舒心,尤其是陈敬宗,小两口必然十分恩爱。 “现在牡丹开得正好,走,咱们一家三口去赏赏花。” 景顺帝游兴很足。 华阳、戚皇后当然乐得作陪。 因为华阳喜欢牡丹,御花园里几乎处处都能看到牡丹的影子。景顺帝看看挽着他手臂而行的女儿,怀念道:“朕还记得盘盘刚出生的时候,这边牡丹还没那么多,等盘盘三岁了,牡丹一开就喜欢摘一朵大花往头上戴。” 华阳:“父皇怎么不记得我的好呢,光记这些叫人难为情的。” 景顺帝:“做何要难为情,朕的盘盘既有牡丹之姿容,又有满月之灵韵,偏爱牡丹乃是命数。” 华阳:“我是您的女儿,您当然要夸了,只是记在史书传下去,后人怕是不信。” 景顺帝:“那是他们没有机会见到你,见到你,便会知道朕的夸赞句句属实。” 华阳看看旁边的母后,笑道:“我的美貌都来自母后,父皇可如此夸过母后?” 戚皇后嗔了女儿一眼。 景顺帝意味深长地与戚皇后对了一个眼神。 傍晚太子也过来了,既然是庆生,便是帝王之家,桌上也少不了一道长寿面。 席面摆在栖凤殿的院子里。 十七的月亮虽然缺了些,月光依然皎皎,温柔地照着围坐在一起的一家四口。 华阳的目光,依次扫过笑容慈爱的父皇、容貌美艳暗藏威严的母后,以及近来个子又窜了一截的弟弟。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出阁前的岁月,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华阳公主。 若父皇母后永远都不会老去,若以后的每个生辰他们都会陪着她过,该多好。 吃过长寿面,第二天才是真正的生辰。 华阳来到凤仪堂,景顺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之前约好的,今早要一起用饭,顺便送礼物。 景顺帝送女儿的是一面玉盘,上面仿满月雕刻了酷似蟾宫、桂树的纹案,若在夜间挂在树梢,真如一轮满月似的。 这份礼物与上辈子华阳收到的并不一样,那次的虽然也贵重,却不如这玉盘更用心。 看来她这场病真的很让父皇揪心,只能用更好的礼物表达爱女心意。 “真美。”华阳爱不释手地道。 女儿喜欢,景顺帝就高兴了。 戚皇后送的是一套满月之色的衣裙,为的就是与景顺帝的礼物相称,那锦缎柔顺,绣满了粉色、碧色极淡的牡丹暗纹,白日穿不会显得太素,夜里穿便呈现出一致的月色。 华阳调侃道:“原来父皇与母后提前商量过。” 太子看看父皇再看看母后,面露犹豫。 华阳笑道:“你该不会没给姐姐准备礼物吧?” 太子当然准备了,只是远不如父皇母后送的贵重,一时有些送不出。 华阳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弟弟的礼物拿到手,是一幅他亲手画的牡丹美人图,美人当然就是华阳了。 这让华阳想起了陈敬宗去年送的那幅,不得不说,论五官相似,陈敬宗画得更像。 但她还是很惊喜地夸了弟弟,并扬言她会将弟弟这幅画挂在书房。 太子就笑了。 华阳在宫里用了午饭,饭后便不顾父皇的挽留,出宫回了陈府。 她刚回来,孙氏、俞秀、罗玉燕就都过来了,分别带着一份礼物,甚至陈廷鉴都写了一幅字,托妻子转送。 毕竟今年华阳遭了大罪,大家都很重视她这次的生辰,孙氏还安排了今晚家宴,一起为华阳庆生。 孙氏笑眯眯的:“我跟老四说了,让他提前一个时辰回来。” 华阳惭愧道:“今年就这样了,以后父亲母亲可千万不要再为我费事,大郎他们都没有,我做长辈的,多不好意思。” 孙氏很爽快:“行,都听公主的!” 到了傍晚,陈敬宗果然提前回来了,下马后先问守门的小厮:“公主可回府了?” 他怕母亲准备地充足,她却留在宫里庆生。 小厮笑道:“回来了,在宫里用过午饭就回来了。” 陈敬宗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随口打听,身后富贵偷偷挤眉弄眼。 陈敬宗大步去了四宜堂,只是春和堂这边的家宴马上开始了,他都没能跟华阳说几句话,华阳就催他快点出发。 今晚家宴菜色丰盛,孙氏为陈廷鉴父子几个预备了美酒,也为她们婆媳预备了果子酒,喝的是喜庆。 华阳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可看着这边同样团圆的一大家子,公爹、陈伯宗、陈敬宗都在,她很高兴,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盏果子酒。 醉意在体内作乱,才回四宜堂,才简单地洗漱一番,华阳就软到了陈敬宗结实的臂弯。 陈敬宗探究地看着她:“这么高兴,喜欢所有人都为你庆生?” 或许公主讲究排场,果真如此,以后他让母亲年年都为她操持庆生宴。 华阳醉醺醺地摇摇头。 无法跟他解释,也不想解释,她闭着眼,香腮泛起潮红,红润润的唇瓣微张。 陈敬宗其实还想再等几晚的。 可昨晚发现她又跑去宫里了,陈敬宗虽然能体谅景顺帝的爱女之心,一记起前面分离的那两个多月,他还是窜起一把火来。 吃席之前,陈敬宗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就要要了她,为了这个,他甚至连一滴酒都没喝,为的就是节省去酒气的时间。 没想到他不喝,她喝得挺尽兴,呼吸间都是泛着清甜的酒香。 别说酒香了,就是寻常的酒气,陈敬宗都不嫌弃。 他抱起华阳去了内室。 梳妆台上,熟悉的莲花碗在,呆鱼似的东西也在。 “专门为了我回来的,是不是?”陈敬宗一手抱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问。 醉醺醺的公主目光迷蒙地看着他,再摇摇头。 陈敬宗:…… 清醒的时候不肯说句好听的,喝醉了也哄不出来,难道她真就一点都没…… 没等陈敬宗心凉,掌心里随时可能要睡过去的公主,忽地笑了下,尽管一闪而逝,还是被陈敬宗捕捉到了。 他呼吸一紧,勾着她的腰往上提:“不肯说实话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多久!” 106 第 106 章 初夏的时节,晚风也温柔,皎洁的月色溪水般透过微开的窗,无声地潜进内室。 似漫无目的,又似受了月宫仙娥的指使,做她的眼睛,要窥视人间的一切。 而凡人一无所觉。 陈敬宗将华阳带到了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镜前。 他就是欺负她醉酒,就是想要她服软,想她羞恼之下不得不说几句他想听的话。 可他终究是低估了华阳。 华阳是谁? 她是本朝九五之尊景顺帝最宠爱的公主,从她记事起,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夸她貌美,而且不是违心的口头奉承,他们看华阳的眼神,真如看待一个出生在宫里的小小牡丹仙子,看着她一日日褪去幼时的稚气,看着她出落得国色无双、风华绝代。 即便是个寻常公主,被人如此盛赞也要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得,更何况华阳之美,名不虚传。 她美而自知,美而自赏。 若是清醒的时候,她还会骂陈敬宗两句,现在她醉了,醉得无意与他计较,只是痴痴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的乌发飞瀑般倾泻下来,几缕发丝在怡人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脸颊被灯光映得如同一块儿绯玉,莹润光洁没有任何瑕疵。 她肩颈的肌肤雪—样的白 忽然,一只晒成浅麦色的大手扣了上来,成了这美中的唯一不足。 华阳微微蹙眉,这才记起她身边还有一位驸马,他长得很高,明明站在后面,英俊的脸却也完全出现在了镜子中,正在看她。 醉醺醺的公主依然骄傲,她回视驸马的眼神,没有一丝羞恼,只有仙子对凡夫俗子的恩赐。 她不必有任何情绪,而是他该珍惜这样的机会,该竭尽所能地侍奉于她。 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低头在她耳畔道:“你可真是我祖宗。” 华阳笑了。 第二天,她让陈敬宗连着在前院歇三晚,作为他胆大妄为的惩罚。 公主甚至都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吩咐下来,驸马便老老实实地领了罚,一句狡辩都没有。 有些事,知错就改,下次再犯。 到了四月底,华阳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之前的珠圆玉润。 可端午过后,她却真的开始出现梦魇之症。 “最近怎么总是做噩梦?” 五月中旬,当她又一次在梦中低低地啜泣,又一次哭着醒来,陈敬宗不敢再轻视,点了灯,一边拿温水打湿的巾子帮她擦汗,一边皱着眉问,“是不是那次落水还是吓到你了,拖到现在才发作?” 华阳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点点头。 其实她梦到的是父皇驾崩,梦到自己先前做了那么多都是徒劳,父皇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突然暴毙了。还梦见她与陈敬宗才睡下不久,宫里突然传来丧钟,她惊恐地坐起来,陈敬宗却背对着她依然好眠,她着急地转过他的肩膀,却猛地看见他身上全是血。 陈敬宗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明早给宫里递折子,请皇上拨两位太医来给你看看。” 华阳想了想,道:“我还是找个借口进宫吧,顺便在宫里多住几晚,如果还是做噩梦,让太医诊治也方便。” 陈敬宗抿唇。 华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放心,这次最多住五六晚,我毕竟是出嫁的公主,总赖在宫里,大臣们也要议论的。” 今天已经是五月十七了,而上辈子父皇是五月二十二的夜里驾崩的。 只要父皇能活过二十二,真正避开那个死劫,华阳大概也可以真正地放心了。 陈敬宗还能拦着她不成? 与他商量过了,华阳再与婆母打声招呼,这就带着朝云、朝月进宫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宫里殿宇密集,层层叠叠地挡住了风,其实还不如勋贵之家的宅子凉快。 戚皇后就不太明白女儿为何要进宫住。 华阳抱着母后的胳膊撒娇:“女儿想您了,这难道不是理由?” 戚皇后不信:“是不是你与驸马闹别扭了?” 华阳只好小小的坑了陈敬宗一笔,叫母后屏退宫人后,她红着脸道:“以前驸马很听我的话,我要他何时侍寝他就何时侍寝,最近天热,我穿得少,他那眼睛就不老实,我嫌他太过纠缠,就跑来宫里了。” 戚皇后很是意外,问:“你希望他隔多久侍次寝?” 华阳当然也不能太坑陈敬宗,真让母后把陈敬宗想得太贪,生了厌恶。 换成她蛮横一些,母后最多给她讲讲道理。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道:“五天一次,不能再多了!” 戚皇后:…… 她忽然有点心疼女婿,年纪轻轻的武官,本来就该比普通男子贪一些,女儿这才成亲第四年,居然就这么吊着驸马。 “是驸马侍寝得不好吗,你不喜欢?” 戚皇后关心地问,虽然这话题过于私密,可母女间又需要顾忌什么,倘若女儿真的不舒服,说明那是驸马太笨了,她会派个老嬷嬷去指点驸马。 华阳低着脑袋,把玩袖口,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还行吧,就是每次都要出一身的汗,我嫌这个。” 戚皇后:…… 女儿从小爱干净,这点怕是很难改正,可她也不能勒令驸马小点力气,那是能控制的? “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那母后就什么都别说,让我在宫里多住几晚好不好?” “好是好,但你要答应母后,以后不可再这般任性,驸马待你恭敬,你也要多体谅体谅他,想想南康那边,你婚后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了,犯不着为了一些小节与驸马生分。” 华阳连忙应下。 至于景顺帝那边,女儿何时回宫住他都高兴,根本不会像戚皇后这般询问理由。 陪父皇用饭的时候,华阳也仔细观察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有选秀的缘故,父皇确实比记忆中的此时要精神一些。 只是记忆太模糊了,上辈子在父皇驾崩之前,华阳又怎么会把那些寻常的照面清清楚楚地记在心头? 离五月二十二越来越近了。 尽管华阳已经想办法将韩瓶儿与一整届的秀女都留在了宫外,华阳仍然不放心。 最好二十二这晚,父皇自己睡才好,哪个妃嫔那边都不去。 只是装病的法子已经用过了,这次得换个新鲜的。 “父皇,我今天特别想下棋,可母后不想陪我。” 真到了这日,黄昏,一家四口共用晚饭时,华阳意有所指地朝父皇道,面带期许。 景顺帝立即明白了女儿的暗示,笑道:“没事,母后没兴致,父皇陪你。” 华阳很高兴,饭后就跟着父皇去了乾清宫。 太子也来了。 华阳连输三局被弟弟笑过后,换弟弟陪父皇下了两盘。 太子当然也是输了,只是姐弟俩都努力地延长败局。 一更天的时候,太子告退了,除了休沐日,他每天都要早起,不好耽误。 华阳继续陪景顺帝下,这次还带惩罚的,输的人要往脸上贴纸。 可下棋太费脑子了,景顺帝人又虚,让他干点好玩的他能熬,这么枯燥的下棋,他渐渐淡了兴致。 华阳撒娇:“父皇,明日我就要出宫了,您再陪我玩两盘吧?” 景顺帝心想,今年女儿进宫挺勤的,明天走了过几天还可以再来啊。 当然,景顺帝也只敢这么腹诽,不会真的说出来伤女儿的心。 他强打精神,又陪女儿下了半个时辰。 又一局结束,景顺帝打个哈欠,无奈道:“今晚就到这里吧,父皇困了。” 华阳挑眉:“真的?还是您急着打发女儿,准备去陪哪个妃嫔?” 景顺帝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如此揶揄,神色微微尴尬,干笑道:“怎么会,谁都没有盘盘重要,只是父皇老了,真困了。” 华阳目光柔和下来,望着对面的父皇道:“您才没老,您跟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话够甜,景顺帝竟想再陪陪女儿。 华阳已经得了父皇今晚不会宠幸妃嫔的承诺,并不需要再熬下去,笑着饶了父皇:“算啦,明早父皇还要处理公务呢,女儿就不再耽搁父皇休息了,还请父皇莫要怪罪。” 景顺帝一点都不怪罪,亲自将女儿送出乾清宫,再派小马公公一路护送。 奇怪的是,刚刚还犯困,女儿一走,景顺帝好像又来了精神,似乎还可以再做点什么。 这种感觉很熟悉,孩子们小的时候,他稀罕一会儿可以,陪孩子时间久了就感觉累,可孩子们一走,他的力气就回来了,怡然自得地与妃嫔们寻欢作乐。 他看向马公公。 马公公心领神会,就等着主子开口。 景顺帝却没有开这个口,今晚真宠幸妃嫔,明日传到女儿耳中,他这个父皇就成了大骗子了! 栖凤殿。 这一晚,华阳睡得最不踏实,几乎隔一会儿就要醒一次,一个人躺在宽敞舒适的床上,紧张地倾听宫里的动静。 万籁俱寂,这一夜,宫里无大事发生。 待窗外天色将明,华阳才沉沉地睡去。 快到晌午睡醒,她去向父皇母后辞行。 景顺帝惊讶道:“昨晚睡得也不算太晚,怎么如此精神不济?” 华阳看着一身龙袍端坐在对面的父皇,心情很好,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女儿是舍不得出宫呢,一想到又要好长时间都见不到您跟母后了,我就难受,难受地整晚都没睡踏实。” 景顺帝:“那就不急着走嘛,朕又没撵你。” 戚皇后眼角抽了抽。 华阳垂眸笑:“父皇疼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女儿毕竟嫁人了,不能太恃宠生骄。” 景顺帝看看戚皇后,明白妻子教导一双儿女都很严格,大道理上他是讲不过皇后的,所以没有再挽留,只叫女儿在宫里用饭。 饭毕,华阳竟然真的舍不得了,目光几乎黏在景顺帝的脸上。 已经五月二十三了,父皇的死劫应该是避过去了吧,这应该不是父女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吧? 华阳忽然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父皇。 景顺帝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摸着女儿的头,肃容道:“盘盘是不是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做主。” 华阳摇摇头:“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可宫里才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您与母后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住在这边才是真正地如鱼得水。” 景顺帝哼道:“那就继续住下去。”他替女儿撑腰,看谁敢妄议。 华阳:“可我也有点想驸马了。” 景顺帝:…… 华阳不太好意思面对二老似的,快步离去,直到将要跨出门槛,她才最后一次回头。 五十多岁的景顺帝穿一件暗金色的龙袍,身形修长清瘦,面容虚白而温和。 华阳笑了:“下次女儿进宫,父皇还陪我下棋可好?” 景顺帝:“当然,只要盘盘想,父皇随时奉陪。” 107 第 107 章 入夏之后,陈敬宗回府的时辰与冬季没变,天色却只是昏暗,尚未黑透。 陈府的守门小厮早已变机灵了,看到他走过来,主动禀报道:“驸马,公主回府了。” 陈敬宗淡淡地点点头,身后富贵眯眼笑,虽然公主回不回来都跟他没关系,可主子没有扑空,他也跟着高兴。 四宜堂。 陈敬宗快速冲个澡就来了后院。 朝云几个丫鬟都很安静,见到驸马,朝云小声道:“公主睡着了。” 陈敬宗就以为她提前睡了,跨进内室的时候,才发现她躺在榻上,旁边摆着一本书。 应该是想等他的,只是困意来袭,她自己都没发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陈敬宗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退回堂屋,问前几日跟着她住在宫里的朝云、朝月:“这几晚公主睡得如何,夜里可有做噩梦?” 朝云:“没听公主说做噩梦啊,不过今早不知为何睡了个长觉,快晌午才醒。” 朝月:“可能是前晚陪皇上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累到了。” 陈敬宗更怀疑她依旧噩梦缠身,只是丫鬟们在次间守夜,她自己偷偷哭的话,丫鬟们隔着一道门也很难听见。 可果真如此,她一个公主,为何不叫太医看诊? 回到次间,陈敬宗上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要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睡。 就在他发力的时候,华阳醒了。 陈敬宗看到她眼里多了细细的血丝,纵使她笑出来,也掩饰不了那份少眠引起的憔悴。 “叫太医看过吗?” 在她开口之前,陈敬宗先问道。 华阳点点头:“看了,没什么事,这几晚也没有做噩梦。“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头。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了朝云朝月,知道她进宫后根本没有请过太医。 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还是怕皇上娘娘包括他太过担心,干脆自己承受? “你还没用饭吧?”华阳看看窗外的天色,反应过来问。 陈敬宗:“嗯,不如你先去里面睡?” 华阳确实很困,前几晚提心吊胆,今日心落回了肚子,欠下的觉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陈敬宗还是把她抱了进去。 出来后,他吩咐朝月:“去德元堂请王老先生来,就说我扭到了脚。” 朝月心一紧,眼看天要黑了,她也顾不得关心驸马爷的脚伤如何,赶紧出去安排小厮跑腿。 陈敬宗饭吃到一半,孙氏亲自过来了,毕竟四宜堂这边有小厮跑出去请郎中,门房肯定要报给老爷老夫人。 陈敬宗去前院见的母亲。 孙氏忧心道:“莫不是公主病了?” 陈敬宗指指自己左脚:“是我,刚刚下马时好像扭了脚,一直隐隐作痛。” 孙氏听了,先松了一大口气。 陈敬宗:…… 虽然他是装的,可母亲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好歹他也是亲儿子! 孙氏当然也关心儿子,只是儿子高高大大的,刚刚走过来的样子也不像扭得多严重,她着急才怪。 问了两句,孙氏走了。 陈廷鉴负手站在春和堂的院子里,听妻子解释完毕,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夫妻俩一起进去歇息。 都进被窝了,孙氏才犹豫道:“要不再等会儿,听听郎中怎么说?” 陈廷鉴胸有成竹:“他练了这么多年的武,下马能扭多严重,敷点跌打散差不多就好了。” 四宜堂,王老先生带着药童过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陈敬宗先把刚刚搓红的脚踝露出来,让王老先生查看。 王老先生摸了摸、问了问,没看出任何问题,但还是开了一副跌打散。 陈敬宗客气道:“既然已经劳烦您老跑这一趟了,不如您也给公主把把脉,这个月又做了三次噩梦,只是公主怕皇上娘娘担心,暂且不想声张。” 王老先生心里一咯噔。 三月里公主梦魇之症久病不愈,皇上把他们这些民间名医也宣进了宫,王老先生那时也是替公主号过脉的,金贵无双的公主,竟然又犯了旧病? “那老夫先替公主号号脉吧。” 陈敬宗颔首,引着他进了内室。 拔步床内有两重纱幔,朝云、朝月早已准备完毕,一个跪坐在床头防止公主醒来乱动,一个跪在内侧的纱幔外,照看着公主伸出来的右手手臂。 王老郎中不敢乱看,低着头走进来,跪下替公主号脉。 号脉不需要多长的功夫,回到堂屋后,王老郎中对陈敬宗道:“公主脉象从容和缓,只略显虚浮,依老夫看是没有大碍的,若能保证充足的睡眠,一两日便能恢复如常。驸马若信得过老夫,暂且就别让公主服药了,再观察几日试试。” 陈敬宗道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等他躺到华阳身边,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既希望她能酣睡一整晚,又怕她半夜惊醒。 这一次,换成陈敬宗没有睡踏实,隔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观察她。 华阳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时意外地发现陈敬宗竟然还在。 “你怎么没去卫所?”她疑惑地问。 陈敬宗靠近一些,盯着她的眼睛看。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残留着一丝睡意,却干干静静黑白分明,没有任何血丝。 华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陈敬宗见她气色红润,眼里也很有精神,总算彻底相信了王老先生的话。 早已洗漱完毕的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时四个大丫鬟才有机会将昨晚的事告诉公主。 朝云笑嘻嘻的:“驸马担心您病了,装自己脚痛也要请郎中来呢。” 华阳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可见她昨晚睡得到底有多香! 等她吃过早饭,孙氏来了,还是想确认一下公主是否安然无恙,然后孙氏就见到了一个明艳如牡丹花开的公主。 傍晚陈敬宗回府,遇到了掐准时间来门口附近溜达的母亲。 孙氏看向他的脚:“还疼吗?” 陈敬宗面露笑意:“早上就没事了。” 孙氏满意地离去。 陈敬宗回了四宜堂,再见华阳,发现她穿了一件莲青色的褙子,里面是件更淡的抹胸,水灵灵的,仿佛一朵出水芙蓉,看得人暑气顿消。 今晚厨房预备的晚膳也很丰盛可口,还有一盘新洗过的带着水珠的大红荔枝。 “这是父皇今天刚赏赐下来的。”华阳靠着缎面的垫枕,看眼荔枝道。 陈敬宗对荔枝没什么兴趣,只盯着她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 华阳:“昨晚做了一个好梦。” 陈敬宗:“什么好梦?” 华阳笑了笑,对着手里的书道:“梦见一位老神仙趁我睡着时点了我一下,还说会保我以后都无病无灾。” 陈敬宗能感受到她对请医之事的满意。 这叫什么公主? 明明可以在宫里用太医,她非不用,说她不看重噩梦吧,他请来名医她又很高兴。 陈敬宗还是不满她拖延了这么久,专挑她不爱听的说:“这老神仙可真不正经,大半夜的去点你。” 华阳:…… 她明明在给他邀功的机会,他怎么故意气人? 陈敬宗夹起一块儿排骨放到嘴里,上面带着脆骨,被他轻易咬碎。 华阳不再理他。 陈敬宗吃完饭,开始剥荔枝,荔枝壳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里面的荔枝肉却够鲜够嫩。 “这荔枝还挺像你。”他捏起一颗荔枝,对着华阳道。 华阳抬眸,视线在他与那颗荔枝之间游移:“什么意思?” 陈敬宗笑而不语。 华阳猜到不是什么正经比方,也没有再问。 稍后进了拔步床,陈敬宗抱着华阳,一边亲她一边道:“你的公主脾气就是荔枝壳,人是荔枝肉。” 华阳:“……我是荔枝,你是什么?” 陈敬宗撩起她的中衣下摆:“当然是剥荔枝的人。” 宫里。 景顺帝并不是一个喜欢上朝的皇帝,若无大事,他只会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开朝会。 看似懒,但他有个曾经连续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先帝老子,父子俩一对比,他初登基的时候几乎天天上朝,这几年才改成一个月上两次朝,也是非常勤快的皇帝了! 然而内心深处,景顺帝连这两次的朝会都不想上,尤其现在正逢酷暑,他只想待在摆着放冰鼎的大殿里! “皇上,再躺会儿吧。” 年轻的美人伸出藕臂,从后面环住了景顺帝的腰。 景顺帝叹口气,他已经醒了两刻钟了,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起来的! 起都起了,景顺帝拨开美人,喊马公公进来服侍。 美人羞答答地躲进了被子。 景顺帝三步一叹地去上朝。 大殿里也还算凉快,只是大臣们嗡嗡不断的争执声比树梢的蝉鸣还叫人烦躁。 景顺帝很想窝到龙椅里补个觉,他的后背也差点真的挨到龙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陈廷鉴突然咳了咳。 景顺帝陡然清醒过来,去看陈廷鉴,陈廷鉴已然垂下了眼帘。 景顺帝知道首辅察觉了他的失仪,只好继续强撑精神。 但大臣们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没有拆穿罢了。 朝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结束。 百官们垂首,齐声恭送皇上。 景顺帝最爱听这句,双手撑着龙椅扶手,离席而起。 然而身体站直的瞬间,脑袋里突然似有热流翻涌,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转起来。 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听到一声“噗”响,下一刻,是马公公的惊叫! 所有人猛地抬头,却见景顺帝的下巴胡子胸前全都是血,整个人歪到在马公公怀里! “皇上!” 大臣们蜂拥上前,陈廷鉴为首的内阁占据地利跑得最快,陈敬宗、戚瑾年轻矫健又是皇亲身份无所顾忌,也迅速超过了其他文臣。 马公公已经抱着景顺帝坐在了地上,他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景顺帝嘴里还在不断地吐着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可他明白,他不行了。 生死关头,景顺帝想起三件事。 他紧紧握着陈廷鉴的手:“传朕旨意,朕走后,太子继位。” 除了陈廷鉴等阁老哭视着帝王,除了陈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边,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 “第二件,太子年少,还要倚仗先生教导辅佐,大事皆托于内阁。” 这句,景顺帝是对陈廷鉴说的。 陈廷鉴哽咽应下。 景顺帝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陈敬宗脸上,他满眼苦涩,艰难道:“朕失约了,你要照顾好……” “盘盘”二字,景顺帝只发出了气音。 不等陈敬宗应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 景顺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于朝堂。 108 第 108 章 六月酷暑,也只有早晚会凉快一些。 因为昨晚莲花碗又派上了用场,华阳睡到辰时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饭,已经是辰正时分,宫里大臣们若事少,朝会都该结束了。 趁着暑气还没有笼罩下来,华阳带着丫鬟们去陈府的花园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 大嫂俞秀也在,她女红好,为婆母做了一件轻薄透气的短衫。 华阳过来时,孙氏正在试穿。 孙氏颇为无奈地道:“跟你大嫂说过多少遍了,叫她多给自己做几件衣裳,我都这把年纪了,穿也穿不出花来,何必浪费好料子。” 俞秀不太会说什么俏皮话,温温柔柔地帮婆母检查是否合身。 华阳看着婆母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的面容,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这些衣裳都是衬托您的绿叶。” 孙氏被公主儿媳的甜话甜得合不拢嘴,脸都笑红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我的白头发都能少几根。” 等她试完衣裳,华阳趁日头还没毒起来,离开了春和堂。 朝月在一旁撑伞,朝云一手扶着公主的胳膊,一手拿着团扇为公主扇风。 主仆三个如此讲究,步伐自然快不了,慢慢悠悠地来到四宜堂这边,还没进去,突然听到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这可是首辅府邸,下人们都学过规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张张地奔跑。 华阳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去。 绕过花树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陈敬宗,一个此时此刻要么该在宫里开朝会,要么已经散朝要出发前往大兴左卫的人。 他似乎很急,跑得脸都红了。 这可太罕见,他力气那么大,抱过背过华阳那么多次,除非累到极点,脸都难红一下。 看到华阳,陈敬宗停了下来,他气息急促而显得狼狈,英俊的脸庞却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华阳刚要开口,问他为何此时回来,一道低沉古朴的幽幽钟声,忽然从远处荡漾而来。 华阳心悸了一下。 京城里也有一些寺庙,但这些寺庙用的都是小钟,钟声传不了太远,只有宫里的大钟…… 如潮水层层叠叠,第二声钟紧随而至。 朝月撑伞的手开始发抖。 伞歪了,耀眼的阳光照了过来。 华阳闭上眼睛,两行泪沿着苍白的脸直直落下,似两条清溪,争相打湿公主的面颊。 陈敬宗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 华阳除了落泪,身子就像一棵静止的花草,陈敬宗的胸膛却高高地起伏着,心跳砰然如雷。 一直到宣告帝王驾崩的九声丧钟结束,陈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 华阳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当那胸膛渐渐恢复正常的起伏,如翻涌的湖面归于沉寂,她心里的惊与疼竟然也随之缓和下来。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成了一场绵绵却无尽的淅沥春雨。 “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 华阳埋在他胸口,缓慢地问。 陈敬宗:“朝会结束,皇上欲离席时,突然吐血不止。” “他老人家走得很快,临终前只来得及交代三件事。” 他将景顺帝的三句话,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 前面两件都是大事,是一个明君死前最该关心的,在华阳的意料之中。 唯独第三件,父皇居然还牵挂着不能再陪她下棋了。 从钟响开始便只是默默垂泪的公主,此刻终于哭出了声。 华阳只想尽快去见父皇。 备车太慢,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扶上他的马背,他再上马,一手抱紧她,一手攥着缰绳,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 马背颠簸,阳光刺眼。 华阳半靠在陈敬宗的怀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将她颠落马下。 华阳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极速后退却又延长无尽的石板路,有时视线清明,有时候会忽然模糊。 陈府离皇城很近,骏马疾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陈敬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马。 皇城城门打开,站在巍峨的城门下,能够望见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长宫道,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绕过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再过一道乾清门,便是乾清宫。 这条路,大臣们熟悉,华阳也熟悉。 她还是个小小公主的时候,就喜欢让太监、宫女带她在皇宫四处玩耍,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她见过在外面威风凛凛的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地走过这条路去拜见父皇,那些大臣们见到她,也都会露出温和爱护的笑容,直到她越来越大,他们的爱护之心才变成敬重。 母后会管教她,不许她来前宫乱跑,那不合规矩与礼法。 母后当然是个好母后,既关心她与弟弟,又教导严格,希望他们长成臣民都夸赞的储君与公主。 不可否认,母后教养他们姐弟比父皇尽心多了,尽心也意味着更辛苦更累。 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获子女的感激,在华阳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与弟弟一直都喜欢父皇更多,因为父皇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她,几乎华阳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她。母后反对她来前宫,父皇亲自牵着她过来玩耍,有时父皇还会把她藏在龙椅或屏风后面,让她偷听他与臣子们说话。 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许不是最好的皇上,却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这皇宫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华阳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不用担心有谁会不欢迎。 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亲人,华阳却知道,素来严厉的母后虽然疼爱她,却会把规矩放在这份疼爱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快就会彻底长大,会把很多事都放在她这个姐姐前面。即便他没有大婚,他也不会像父皇那样特意腾出时间来陪她说话、下棋、用饭。 来时很急,真正进宫了,华阳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这一走,几乎把这皇宫里留给她的许多人情味都带走了,以后她再来,也会将这皇宫承载的权势威严看得更重。 母后说,她出嫁了就意味着变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为。 只有华阳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为她划出了这道坎。 乾清宫。 宫人已经为景顺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换了一件墨色的龙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筹备自己的丧事,丧服要临时缝制。 妃嫔、文武百官、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陈敬宗陪着华阳走过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个驸马该跪的位置。 华阳单独上前。 戚皇后与太子并肩跪在龙床边,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断地落着泪。 十三岁的太子已经嚎啕过一阵了,这会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着父皇的手,仿佛父皇还会醒来。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开始抽泣出声。 华阳跪下去,移开弟弟的手,换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经变凉了,却依然像活着时一般软。父皇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宇间依然温和。 太子哽咽着在姐姐耳边道:“太医说,说父皇忧心国事操劳过度……” 华阳视线模糊地看着沉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滥用丹药,早把身体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办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无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标的法子,盼着能让父皇多活几年。 可老天爷不愿满足她的贪心,只让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体体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记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笔,受后人耻笑。 华阳紧紧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帮父皇分的忧。 丧礼有戚皇后、内阁、礼部、钦天监等官员主持,需要华阳做的并不多,她换了一身丧服,与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宫守灵就是。 文武百官们也要跪灵,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门外。 当夜幕降临,还在乾清宫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两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时,华阳才暂回栖凤殿休息,等寅时再去乾清宫跪着。 这两个时辰,华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这份疼她上辈子已经尝过,这辈子也一直有所准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她依旧会疼,却不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着,她不能对付豫王,甚至连暗示母后公爹让他们未雨绸缪都不行,因为怕有个万一,让父皇怀疑他们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将继位,距离上辈子豫王月底造反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时,就还有机会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华阳在乾清宫见到了母后,弟弟毫无准备之下伤心太过,昨晚跪到半夜昏过去了,还没有醒。 “母后,我有要事想与您商议,最好您也将陈阁老请来。” 戚皇后同样一身白色丧服,头上只戴一根木簪,美丽的脸庞未施粉黛。 她心里装了很多事,没太在意女儿的话,只将女儿叫到一旁,低声问:“何事?” 华阳太习惯这样的母后了,习惯到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只冷静地回视母后,道:“昨晚父皇托梦给我,要我务必与您、陈阁老一起商议。” 不知是女儿的神情过于凝重,还是女儿的话动摇了戚皇后的轻视,她想了想,叫女儿先去乾清宫的御书房等。 华阳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陈廷鉴先到了。 作为内阁首辅,前一晚陈廷鉴也几乎彻夜未眠,同样五十多岁的年纪,他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却坚定内敛,仿佛大厦将倾他也能凭一人之力托稳。 陈廷鉴是奉戚皇后的暗示来的,他以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没想到会在御书房见到公主儿媳。 对待戚皇后与公主儿媳,陈廷鉴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几乎才与华阳打了照面,陈廷鉴的目光就变得温和慈悲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还是七八岁的那个小公主,小公主很难过,需要他的安抚。 华阳潸然泪下。 陈廷鉴同样心酸,景顺帝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却也是个宽厚爱民的好皇上,知道他们这些臣子不会辜负百姓,才敢放手给他们,并在内阁需要的时候,坚定地为他们撑腰。 “公主节哀,先帝最疼爱您,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 华阳点点头,拿帕子擦掉眼泪。 这时,戚皇后也到了。 109 第 109 章 托梦之说虽然荒谬,架不住简单好用。 而且先前华阳只拿托梦忽悠过陈敬宗,这次是第一次借此说服母后、公爹提防豫王造反,更少了一层顾虑。 关于上辈子豫王造反,开战初期叛军因为有几位大将,拿了几次胜利,中期朝廷开始占据优势,而陈敬宗是死在追杀豫王最后那四万大军的重要关头,该战结束不久,豫王便被朝廷抓获,乱局彻底结束。 那时候的华阳,虽然也很关注战局,却没有途径了解战场上的形势,母后并不愿意她打探这些,华阳亦不能去找公爹询问,只有弟弟会多跟她说一些,但基本也就是给她报喜。 最后华阳知道的,便只有叛军里面的几位大将,以及陈敬宗战死的那场战役。 御书房内,尽管华阳已经在夜里斟酌好要如何叙述了,那些话她也完全能像说书先生一般流畅地读下来,可她还是做出紧张忐忑的样子,似乎被父皇的托梦吓到了,时而结巴,时而重复一些字眼,杂乱无序。 戚皇后、陈廷鉴都默默地听着,谁也没有试图打断她。 托梦看似荒唐,令人无法信服,但华阳竟然知道那么多地方将领的名字,有些甚至此时还未居要职,连陈廷鉴都未曾听闻甚至不曾放在心上,这就不得不让戚皇后、陈廷鉴重视了。 华阳只讲到了豫王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要直攻京城。 这样就已经足够让母后、公爹重视警惕,如果将为期四个月的战事全部讲完,便太过详尽了,她昨晚只有最多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托梦哪能托这么多。 “母后,阁老,父皇要我转告你们,一定要提前制止豫王。” 戚皇后看向陈廷鉴,关乎儿子的皇帝之位能否坐得稳,她是宁可信其有。 陈廷鉴沉吟了几息的时间,朝华阳颔首道:“公主放心,臣与娘娘必定会定下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此事请公主务必保密,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包括驸马。太子年少,臣怕惊吓到他,驸马那边,则是怕他无意间泄露天机。” 华阳当然应下。 陈廷鉴再道:“贵妃娘娘、南康公主等该来为先帝守灵了,还请公主先行一步,以免您与娘娘都不在,她们怀疑什么。” 戚皇后补充问:“你父皇可有说她们母女是否知情?” 华阳:“没说,应该是不知道的。” 上辈子豫王造反的消息传进京城,林贵妃直接吓得当众失禁,如果这是装的,华阳真要佩服她了。 当然,无论林贵妃是不是装的,她都被禁足在寝殿内,一直到豫王被废,林贵妃才被放出来,从此幽居后宫,活得像个影子。 戚皇后点点头,示意女儿离去。 华阳走后,戚皇后马上问陈廷鉴:“阁老准备如何应对?” 陈廷鉴:“假若先帝托梦的情形为真,想阻拦豫王起事,臣有三计。” “第一,以娘娘或太子的名义召豫王回京奔丧,趁此机会将豫王留在京城,臣等再逐步瓦解河南一地众叛贼。” 戚皇后皱眉,沉声道:“自成祖皇帝驾崩,本朝便不再有藩王进京奔丧之例,别说我与太子不便下此诏书,便是先帝临终前还有余力,他也不会召豫王进京。” 陈廷鉴:“是,此计确实不妥。臣的第二计,先不管豫王,用先帝驾崩京城需要加强戒备为由,将梦中会辅佐豫王的几位大将先调进京城,再委派可靠将领去接任,让豫王无大军可用。” 戚皇后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他们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愿意拥护豫王,必然早与豫王有所勾结,朝廷的调虎离山之计太明显,他们可能不会奉旨,转而拥护豫王提前起事。” 陈廷鉴:“娘娘顾虑的是,臣这二计虽然可以不动兵戈,却各有不足,所以臣的第三计,是朝廷先下手为强,调兵驻守河南各边境,以此震慑豫王,令其不敢发兵,主动交出那些叛贼。” 戚皇后都有点着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阁老今日怎么全是这些不靠谱的主意?朝廷真派大军压境,豫王识趣当然好,就怕他鱼死网破,而朝廷又给了他名正言顺的造反名头,说我们母子容不下他!” 面对戚皇后的埋怨,陈廷鉴并不慌乱,抬头看她一眼,道:“臣愚笨,这三条确实是臣能想到的唯三计策,不知娘娘可另有高见?” 戚皇后没有,她能想到的也是这些,三条计策,要么有违祖训,要么没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么就是主动给豫王送造反的理由…… 忽然,戚皇后的脑海仿佛有什么划过,再看陈廷鉴那副不慌不乱成竹在胸的姿态,戚皇后瞬间冷静下来,靠近陈廷鉴两步,低声道:“阁老就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戚皇后有多信任陈廷鉴,陈廷鉴就有多信任戚皇后,当年是戚皇后向景顺帝举荐的他为太子教书,后来他顺顺利利做上内阁首辅,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后的支持。 见戚皇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陈廷鉴不再遮掩,先承诺道:“娘娘,河南离京师确实很近,但河南同样被京师、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包围,豫王真要造反,只能寄希望于大军突然起事,赶在朝廷发兵围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别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时间提前部署,就算没有先帝托梦,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拦住豫王大军,这点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戚皇后沉默片刻,信他,京师重地,各府守将的任命陈廷鉴都与景顺帝商议过,戚皇后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将。 陈廷鉴先说服戚皇后不必担心京师的安稳,再对戚皇后提起河南的藩王情况来。 “娘娘,包括豫王在内,河南一地现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别是景王、郑王、周王、唐王、赵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宗室家眷,共计三万余人。这些宗室共占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只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亲俸禄便占了当地赋税粮食的四成有余,比当地驻军军饷还要多。” 戚皇后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陈廷鉴:“豫王造反,征兵运粮肯定无法避开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们若主动上报朝廷,便正合了当年太/祖他老人家册封藩王的苦心,藩王与皇上共同维护江山安稳。若他们隐瞒不报,便是协助豫王一起造反,是为乱臣贼子,当与豫王一同伏诛。” 戚皇后彻底明白了陈廷鉴的意思。 豫王的起兵不足为虑,但如果朝廷先纵容豫王暗中集结力量,将七位藩王都捎带上,将来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废了。 八位藩王连带着各自的兄弟子孙,一共三万余人的宗亲,占了所有宗亲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废了,便相当于为朝廷这棵负担累累的大树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赘叶。之后藩王私库充公,良田归还百姓,百姓种出粮食继续缴税给朝廷,乃是一本万利、造福儿孙以及后代帝王的大好事,与这些可以预见的好处比,镇压叛乱所耗费的军饷完全不值一提。 “阁老高瞻远瞩,我很钦佩。”戚皇后郑重地道。 陈廷鉴躬身道:“臣只会献计,娘娘敢用臣此计,也是胆识过人,臣亦钦佩。” 戚皇后笑了:“那阁老便只当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 陈廷鉴摸了一把胡子,道:“托梦之说,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许豫王并不会反,不过臣等未雨绸缪,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戚皇后还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只有太子、豫王两个儿子,儿子还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废了,她也早早省心。 当然,这话就不用告诉陈廷鉴了。 “公主那边&ot; “我会跟她解释,阁老一心操持国事便可。” 片刻之后,戚皇后先去了乾清宫,陈廷鉴也随即去见其他几位阁老,今日内阁还要率领大臣们一起恳请太子继位。 登基大典不急,但继位称帝刻不容缓。 朝臣们过来拥立太子时,华阳就跪在一旁旁观。 太子虽然才十三岁,可他从三岁起就开始读书,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一位储君,父皇驾崩他虽然伤心,却也知道要配合大臣们接下来要走的继位仪程。 太子称帝,戚皇后同时封太后,至于其他皇亲,暂且还不着急册封。 华阳暗暗观察林贵妃、南康公主。 母女俩当然不会替母后、弟弟高兴,但也没有什么愤恨的情绪,大局已定,她们也认了命。 一直到夜里,华阳终于又有机会单独与母后见面了。 才刚刚三十九岁的戚太后,因为忙碌了一日,这时也累了,斜倚在罗汉床一侧。 看到容颜憔悴的女儿,戚太后面露怜爱,招手叫女儿坐到她身边。 “父皇走了,又给你托了那样一个梦,盘盘今日过得一定很煎熬吧?” 她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拍着女儿的肩膀。 华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是这世上最无可取代的人,母后越严厉,这般的温柔就越让她贪恋。 戚太后拿出帕子,亲手帮女儿拭泪。 景顺帝的驾崩,于感情上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伤感也有,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 她更关心大事,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双儿女的丧父之痛。 “盘盘放心,豫王的事我与陈阁老已经定好了防备之策,你只管一心替你父皇守灵,能睡的时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担心,知道吗?” 华阳点点头。 她既相信母后,也相信公爹,这两人联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 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着,此时此刻,华阳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下来,只剩对父皇的缅怀。 110 第 110 章 六月初三,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马疾奔出京城城门,带着载写先帝驾崩、太子继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亲之处。 河南紧邻京师,一日之内,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河南境内,官民皆知,自此换上素服,开始恪守国丧。 其中,汝宁府位于河南的最南边,就藩在这里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 景王是景顺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华阳姐弟的亲叔父。 景王今年四十七岁,虽然不算年轻了,但他平时好武强身,身形高大健硕,在本地颇有威严。 惊闻景顺帝驾崩的噩耗,高高大大的景王竟当场昏厥了过去,被身边的亲信掐了人中醒来后,景王也是哀嚎不止,连左右街坊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哭够了,景王被人扶到房间里休息。 待夜幕降临,景王立即将府内几位幕僚叫到书房,暗中商讨大事。 “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稳,王爷此时动手,乃是天赐良机!” “只怕陈廷鉴没那么好对付。” “他一个文官老头,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只要咱们大军一路北上攻破京城,内阁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对王爷俯首称臣!” “起事总要有个名头,不然便是不义之师,何以拉拢地方官员将领?” 幕僚们议论纷纷,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举起造反大旗,有的谨慎甚微,认为还需要多加筹划。 景王垂着眼眸,其实自有思量。 从就藩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争夺帝位之心,只是刚刚抵达王府的他只有三百亲兵,毫无根基。 这二十多年,景王一边积攒财富,一边小心翼翼地招兵买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镖局、农庄护卫等等名头,至今已经养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之师。他足够谨慎,只控制着那些头目,那五万精锐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这五万人必定会拥护于他。 此外,景王还养了一支暗卫,命暗卫们监视河南境内的重要官员,搜罗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或其他无法公之于众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个地头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大人,无论朝廷更换了多少次,只要是人,总会有不足之处。 像此时统领河南的这三个官员,布政使张泰道貌岸然实则贪色,与妻子的年轻继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杨明光自己洁身自好,亲爹却在老家为非作歹。 最重要的,是统领河南境内十七个卫所共计九万余将士的都指挥使郭继先。 郭继先是一员大将,不然也不会被陈廷鉴器重,把他调到这边来。 郭继先身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受人拿捏的毛病,权财色他一样都不沾。 巧的是,郭继先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时,曾经跟着他的母亲姐姐逃难到汝宁境内,他娘为了养活儿子,将姐姐卖进王府为侍女,后又因为姿色出众被景王看上,抬为妾室。 景王宠幸郭氏时,距离郭氏与郭继先母子分离已经过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帮宠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觅。 郭继先一直记得这个姐姐,记得那个用自己给他换银子买饭吃的姐姐。 母亲死后,郭继先辗转在边关从军,随着岁月的流逝,郭继先也从一个毛头小兵成长为一位大将军。 官越大,郭继先越明白不能让朝廷知道他一个大将竟然与藩王有姻亲关系,所以郭继先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还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 郭继先接任河南都指挥使一职时,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个分离多年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还是一次他无意间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挥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动地泪盈于睫,非要确认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她的亲弟弟。 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机遇。 他不好离开封地,让郭氏乔装成普通民妇还是可行的,郭氏去见了郭继先,姐弟俩抱头痛哭,秘密相认。 但景王并没有马上联系郭继先,凭借两人的姻亲关系,凭借郭氏与她生的三个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继先,郭继先就一定会臣服于他,否则郭继先就要面对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两难境地。 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就差能够供应大军的粮饷,以及一个正面对上朝廷的靶子! 三日后,景王秘密来到洛阳,求见他的好侄儿豫王,景顺帝的长子、新帝的亲哥哥! 这几日豫王挺伤心的,虽然父皇不肯立他这个大儿子做太子,他心里一直存着怨气,可父皇这一去,他就没爹了,万一戚太后想对付他,都没有爹护着。 伤心归伤心,听说有位富商要给他献宝,豫王还是带着期待召见了这位富商。 富商仪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宝贝了。 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见二十五岁的豫王已经养出了五十二岁的大肚子,肥头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贵妃。 他见过林贵妃,是个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听说豫王脑袋不够聪明,没想到他连林贵妃的美貌都没能继承。 等豫王屏退下人后,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来。 豫王: 他不懂王叔为何要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险跑过来找他。 景王一脸悲痛:“皇兄才五十三岁,平时也都好好的,没传出任何隐疾病患,贤侄就一点都不怀疑皇兄的离世另有隐情?” 豫王还真没怀疑。 景王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时,皇兄曾发了一封密信给我,说戚后与陈阁老联手把持朝政,隐隐有逼宫之势。皇兄非常担忧,宫里无人可信,只能跟我诉说愁闷,皇兄还说,他想改立贤侄为太子,就怕内阁反对,因此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说完,景王取出那封伪造的景顺帝密信。 豫王看完之后,一下子就信了! 那陈廷鉴长得人模狗样的,母妃不止一次怀疑戚后是不是与陈廷鉴有苟且,以前父皇被两人蒙蔽了,今年终于察觉了端倪! “所以,他们二人发现父皇想立我,便抢先对父皇下手?” “正是如此,因为他们做贼心虚,才在文书里编造皇上临终前要太子继位的遗言!” “岂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圆了! 气归气,豫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太子都登基了,他还能怎么做? 景王自然要为他出主意。 豫王犹豫道:“起事的话,我手里也没有兵啊。” 景王:“我听说都指挥使郭继先最为刚正忠君,我愿为贤侄去试探他的口风,若他肯拥护贤侄,贤侄大事可期也!” 豫王:“万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发我们?” 景王:“贤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说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亲自去见他。” 豫王还是担心。 景王:“贤侄想想,陈廷鉴他们都敢陷害皇上了,一旦过阵子朝局稳定下来,他们肯定还要对你下手,贤侄起事还能为自己争取生机,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坐以待毙?” 豫王终于彻底被劝动! 景王让他务必保密,随即又以富商的身份去见都指挥使郭继先。 如景王所料,郭继先若不拥护景王,迟早要被这层姻亲关系连累,若辅佐景王成事,郭家反而能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最重要的兵有了,豫王这个靶子也稳了,景王立即发动所有暗卫出手。 河南境内的地方官,凡是被景王拿捏了把柄的,纷纷倒戈,官府守兵加起来,又是几万的兵马。 景王再拿着豫王、郭继先等人的印信去游说郑王、周王等六位藩王,要他们支持豫王。 造反事大,这些藩王哪敢轻易站队,可景王放了狠话,他们不从,豫王的大军会先踏平这几座王府。 因此,真的都只养了三百亲兵的六位藩王,面对这等恐吓,只得乖乖献出银子与粮食,作为给豫王的投名状。 一切准备完毕,七月初九的这早,豫王突然出现在开封府的城墙之上,高声对城外集结完毕的二十万大军与城内百姓列举戚太后、陈廷鉴毒害先帝等几条罪状,剑指京城,誓要为先帝报仇、为朝廷除戚太后、陈廷鉴等奸佞! 京城。 此时景顺帝的灵柩已经葬入皇陵,新帝也举办了登基大典,因为要等明年再改年号,百姓们暂且都称之为少帝。 华阳受封长公主,而早在为先帝守灵期间,华阳就正式搬出了陈府。 毕竟她这个外嫁的女儿要为父皇守一年的孝,如果她继续住在陈家,陈家众人还要不要宴请了? 再加上弟弟年少登基,公爹辅政,本就手握大权,不同于父皇在的时候,华阳这个皇姐本也该适当地与陈府保持距离了,尽量淡化陈家外戚的这层身份。 在宫里守灵时,华阳与陈敬宗很少见面,见面也没有机会说什么。 等华阳自父皇驾崩后第一次离宫入住长公主府,夫妻俩才终于得以单独相处。 那时距离景顺帝驾崩已经过了半个月。 陈敬宗眼中的华阳,瘦了,却没有三月里故意装病的时候那么消瘦憔悴,她的目光也还算平静,让他想要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便站在华阳面前,默默地看着她。 因为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这期间分别了半个月的时间,两人之间似乎又变得生分起来。 华阳是没什么感觉的,父皇的驾崩不会影响她与陈敬宗的关系,可她能理解陈敬宗的沉默,他是怕她还在心疼难过,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反而惹了她的不快。 包括吴润、朝云等人,这阵子哪个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真变成了一朵牡丹花,一点风霜都承受不住。 所以,华阳朝对面的陈敬宗笑了笑,拍拍身边的床:“过来吧,站在那里做什么,以前你可没这么拘谨。” 她可以笑,陈敬宗不好笑,也笑不出来。 二哥病逝的那年,他在陵州,母亲的书信过来,他一个人跑去山里待了三天三夜。 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肯定比他十来年的兄弟情深。 他僵硬地坐在她身边。 华阳看他一眼,慢慢靠到了他怀里。 陈敬宗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下来,抬手抱住她。 华阳低声道:“我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父皇本就体虚,我都有准备的,不曾奢望过他老人家真能长命百岁。” 陈敬宗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想到了她预报过的洪水、二婶的账本,也想到了她突然跑去赏花并巧遇湘王。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一直都有破绽。 第一,他不信鬼神之说,事情再巧他都不信。第二,如果不是她想给湘王近身的机会,周吉等人怎么可能让她被湘王那边的人围住,怎么可能让湘王对她口出狂言。 包括连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隐疾,她竟然把李太医带了回去,替老头子解决了一桩病痛。 别人看不出,是因为他们离得远,而他就在她身边,早把她的脾气秉性摸得清清楚楚。 她故意跳冰窟窿的时候,陈敬宗就推测她可能又提前知道了什么。 他生气,不是气她的隐瞒,而是气她宁可那么糟蹋自己,都不相信他或许有办法帮她。 事后她说是为了阻止景顺帝选秀,陈敬宗信了。 但亲眼看着景顺帝倒在龙椅下,陈敬宗才真正明白,她是提前预知了这一幕,才不惜以身涉险。 以前陈敬宗想过要问她,问她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可当她承受丧父之痛在他怀里哭泣出声,陈敬宗忽然放下了。 什么秘密都不重要,她开心就好。 111 第 111 章 豫王造反后,最先受到豫王大军偷袭的,是与河南西北界接壤的大名府。 大名府一边抵御敌兵,一边即刻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战报在午后抵达京城。 宫里紧急召开朝会,宣文武百官上朝议事。 大殿之上,十三岁的少帝端坐于龙椅上,戚太后暂且垂帘听政,林贵太妃不明就里地站在她旁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廷鉴先把豫王造反的檄文念了一遍。 首辅大人沉肃的声音尚未落下,大臣们就见薄纱似的帘后人影一晃,发出“扑通”闷响。 很快,戚太后解释道:“林贵太妃惊闻此讯,晕倒了,应无大碍,诸位大臣请继续议事吧。” 大臣们能商议什么,一个个的都在唾骂豫王狼子野心,当日先帝在朝堂上吐血,临终遗言众臣听得清清楚楚,先帝若真想更换储君,遗言能不交待?当时先帝托孤之后尚有余力交待驸马好好照顾女儿,足见神智清明,一点可都不糊涂。 再有豫王往戚太后与陈廷鉴身上泼的脏水,那就更荒谬了,以前哪次陈廷鉴见戚太后,先帝或太子肯定会在一个,更有大量宫人作陪。 总而言之,文武百官公认豫王的檄文全是污蔑构陷,纯粹是为他造反瞎编的名头! 给豫王定下“造反”的罪名,接下来就是商议如何平定叛乱。 豫王号称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其实只有十万左右是朝廷卫所的正规军,其他十万都是藩王私兵或是倒戈的官府守城兵,好比将各地的散沙临时倒在一块儿,不足为虑。 所以,陈廷鉴建议不动北边的边疆守军,只从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调兵,各出三万兵马从河南周边朝京师方向包抄,断了豫王大军窜逃他地的后路。京城这边再从二十六卫里派遣十个卫所五万余将士,与保定府、真定府、大名府的守军联合成一支十六万大军,作为平叛的主力。 戚太后拨了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 轻微的声响传到少帝耳中,少帝便道:“阁老此谏甚为稳妥,准奏。” 百官也齐声拥护。 随即,京城二十六卫的指挥使都出列,站在大殿中央,主动请缨。 靖安侯虽然是豫王的姻亲,此时也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请求带兵。 陈廷鉴的视线扫过这些或年轻或正值壮年的武官们,对少帝道:“皇上,二十六卫皆是精锐,均可参战,不如就按照去年演武比试的排名,除去锦衣卫,命排名前五与排名后五的十卫参战,如何?” 少帝准奏。 至于领兵的统帅,靖安侯虽然有战功,却要避嫌不能用,陈廷鉴举荐的是恰好回京探望生病老母的边关大将凌汝成。 凌汝成的威名并不逊色靖安侯,且后者性情暴躁,不如前者的沉稳如山更能让大臣们放心。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朝廷已经定好了平叛之策,并且人人神色轻松,都没有太将豫王大军放在眼中,毕竟豫王可不是当年“靖难起事”的成祖爷,方方面面都差远了! 长公主府,华阳刚歇完晌。 守孝归守孝,她长公主的生活依然养尊处优,整个栖凤殿的几间上房都摆了冰鼎,丝丝缕缕的凉气充斥其间,与烈日炎炎的院子里判若两季。 身穿白色素服,华阳坐在梳妆台前,由朝云为她梳了一个清爽简单的发髻,雪白的一段脖颈都露了出来。 就在此时,朝月进来禀报,说驸马打发富贵回来了,有事求见公主。 华阳并不太喜欢“长公主”的称呼,在外面必须守规矩,在自己的地盘,她让身边伺候的人继续唤她公主。 原因无他,“长公主”听起来就要严肃端重一些,公主则可以再耍耍小性子,要更自由散漫。 才睡醒不久依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华阳,听到富贵回来了,心里忽地一乱。 她想起了父皇驾崩时的丧钟。 这辈子父皇比上辈子多活了九日,所以,当六月底豫王没有造反时,华阳也没有彻底放心,而今日是七月初九…… 华阳直接去了前殿。 富贵神色凝重地道:“公主,豫王造反了,驸马要奉命出征,此时正与诸位大人在宫中议事,叫我知会您一声,说晚上不必等他。” 华阳也没想等,光“豫王造反”这四个字,就把她的瞌睡虫都震飞了,叫吴润马上备车,她要进宫! 上了马车,华阳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先是无法理解,母后与公爹联手布局,怎么还让豫王反了? 焦躁过后,华阳自己想明白了,豫王必然早就有了造反的力量,就算公爹母后准备先瓦解豫王的亲信,豫王一党也可以有所察觉,朝廷来文的他们想办法阳奉阴违,公爹母后又能奈何?直接动兵的话,则有仗着父皇驾崩针对豫王之嫌,失了道义。 罢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敬宗的命! 皇城附近的石板路再平整,因为马车跑得太快,还是时不时地颠簸一下。 华阳一手扶着车板,脑海里快速思索着。 陈敬宗是血性男儿,就算朝廷没想安排他出征,他自己也要毛遂自荐的,更何况现在军令已下,他突然请辞,岂不是告诉别人他陈四郎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陈敬宗是非去不可了,华阳这个长公主也不能哭哭啼啼地阻拦,否则她也要被臣民、青史嘲笑。 出征就出征,只要华阳再把陈家老太太搬出来,提醒陈敬宗小心那场战役,他应该能平安无恙。 问题是,距离那场战役还有三个月,陈家老太太现在就“托梦”,也太有本事、太难以让人信服! 马车停在宫门外,华阳沿着熟悉的宫道一步步往里走,当她来到乾清宫,见到陪着弟弟暂居此处的母后,华阳也做出了决定。 “母后,我要随大军出征。” 戚太后闻言皱眉,直接回女儿两个字:“胡闹!两军交战岂是儿戏,你就不要给驸马添乱了。” 她觉得女儿是太担心驸马,所以驸马走到哪里,女儿也要跟去哪里。 华阳正色道:“与驸马无关,豫王毕竟是父皇的长子,亦是我与弟弟的亲哥哥,他举兵造反,朝廷出兵镇压是理所应当,可如果安排我这个长公主亲自到前线见豫王一面,亲口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给他一次机会,岂不是更能彰显您与弟弟对他的仁慈?父皇于九泉之下,也不必再承受皇室内乱之痛。” 戚太后面露错愕,好像第一次认识女儿似的,怔了好一会儿。 华阳从容地等着。 戚太后无法反驳这话。朝廷此役要一举撤掉河南的八个藩王,开战前的面子活做得越好,天下百姓以及其他藩王越无可指摘。 而且,她与儿子都不能擅自离京,女儿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戚太后舍不得,舍不得牡丹花似的女儿在这酷暑时节跟随大军去吃土咽灰,舍不得女儿承受一点点战场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危险。 豫王先造反的,证据确凿,锦上添花的面子活少做一层也没有大碍。 戚太后刚要反对,华阳走过来,抱住她道:“母后,父皇走后,您与弟弟都很辛苦,我也想帮你们做些什么,这样才是一家人,对不对?您若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我会觉得我真的就是一碗水,在出嫁的那天就被您泼掉了,再也不想我回来。” 华阳知道,母后没把她当泼出去的水,只是把她当成了院子里的牡丹,开得雍容华贵就行了,不需要做什么正事。 可华阳不是牡丹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别的女子顾虑重重,她是皇女、皇姐啊,如果连她都要被死死地束缚在各种礼法当中,做女子又有何乐趣? “母后,父皇最疼我了,您偶尔也像父皇那样纵容我一回,行不行?” 眼泪落下来,华阳故意蹭到了母后的衣襟上。 戚太后:…… 为什么女儿越大,反而越比小时候还更能撒娇呢? 别的时候戚太后可以狠心拒绝,可女儿刚没了父皇,瞧这可怜巴巴的样子。 “傻盘盘,这不是纵容不纵容的问题,我是怕你遇到危险。” 华阳:“母后多虑了,您想想,除了在两军之前见豫王一次,其他时间我肯定都待在战场后方,如果我遇到危险,只能说明朝廷大军被豫王的叛军破了……” 戚太后肃容打断女儿:“休要胡言乱语。” 华阳乖乖闭嘴,只抬起头,恳切地望着母后。 戚太后哼了哼:“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就是为了驸马才要去的吧?” 华阳当然要否认了:“他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戚太后只当女儿在嘴硬,但也没有再反对:“行了,你先回府准备,把路上可能要用的东西都赶紧预备齐全,免得到时候吃苦抱怨,当然也不能太铺张,让将士们诟病。还有你府里的三百亲兵,也都带上,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等会儿我跟你弟弟说一声,拟好懿旨就给你发过去。” 华阳笑道:“那我就等着接您的懿旨啦!” 戚太后摇摇头,明明是苦差,女儿却一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傻模样。 华阳离开后,戚太后去御书房见儿子。 少帝一听就急了,还以为是母后强迫姐姐去的! 戚太后颇费了一番唇舌才让儿子相信这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同时忍不住暗暗反思,她在一双儿女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母后? 112 第 112 章 陈敬宗离开兵部后就去了卫所,与两位指挥同知一起整顿军队、武器、装备,为明早在城门外集结做准备。 忙到夜幕降临,陈敬宗才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跑,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及时入内。 因为宵禁,百姓们几乎都已经睡下,淡淡的月色笼罩着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直到此时此刻,陈敬宗才有时间想她,想她会不会因为豫王造反而害怕京城要乱,会不会为他外出征战而担心。 可他又无法将这两种情绪安在她那张明艳又矜贵的脸上。 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连先帝驾崩她也只是在他面前落过一次泪,出宫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从容,不需要任何人特意去安慰。 前面就是长公主府了,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门外有侍卫巡夜。 “驸马。”四个守门的侍卫恭敬地向他行礼。 陈敬宗点点头,将坐骑交给专门负责牵马的小厮,他快步走了进去。 炎炎夏日,他今日的奔波比往日更多,身上的官袍都不知道被汗水打湿几次又腾干了几回,习惯使然,陈敬宗仍然先去流云殿清洗。 富贵已经等候主子多时了,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富贵几乎是飞奔到主子身边的,兴奋道:“驸马,您听说没,公主要随大军一起出征!” 陈敬宗脚步一顿。 富贵继续道:“下午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说是豫王乃皇上的亲兄长,太后不忍豫王与皇上手足相残,所以安排公主去前线劝说豫王,希望豫王放下兵戈,回头是岸。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公主自己要求的,她担心您,才知道您要出征平乱,急匆匆就进宫去了!” 公主对主子如此情深一片,富贵都替主子高兴! 陈敬宗完全没有富贵的好心情,他转身,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冷声吩咐富贵:“备水去,我要沐浴。” 富贵笑道:“已经预备好了,两桶凉的一桶还烫着。” 陈敬宗丢下他去了内室。 擦拭的时候,陈敬宗看着木桶里晃荡的水,眉头皱得更深了,简直胡闹。 两刻钟后,陈敬宗来了栖凤殿。 华阳已经躺在床上了,明早大军会早早在城门外集合,她这个长公主也不能迟到。在府里怎么养尊处优都行,既然要随军,就得拿出正经随军的样子,不能叫将士们看轻她,说长公主纯粹是来拖后腿的。 只是计划的很好,这都在床上躺半个时辰了,却是越躺越精神,毫无睡意。 害怕吗? 不应该,这次朝廷的调兵遣将与上辈子几乎一样,统帅依然是凌汝成大将军,出战的十卫所也还是那十卫,陈敬宗的死劫她也有信心帮他避开,毕竟父皇的驾崩是因为龙体早已亏了根本,陈敬宗这边,她就不信她都警示他了,他还能冒冒失失地陷入敌军的包围。 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去过前线吧,再有胜算,那都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 华阳又翻了一个身,然后就听陈敬宗过来了。 没多久,陈敬宗推门而入。 屋里一片漆黑,就在陈敬宗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时,华阳开口道:“点两盏灯吧。” 那声音平平静静的,隐隐透露出一丝兴奋。 陈敬宗找到火折子,点亮离床最近的两盏灯,再去看床上,她穿着一套素白的中衣,乌发披散,衬着一张白里透粉的脸,以及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 陈敬宗就知道,他不能把她当寻常女子揣摩,看看她这跟富贵差不多的兴奋样,哪里有半点忐忑不安? “是娘娘要你去与豫王和谈,还是你主动提议要去的?”陈敬宗放下火折子,走到床边,看着她问。 华阳不喜仰着头与他说话,拍拍床边让他先坐下来。 陈敬宗神色不虞地坐好。 华阳这才道:“我自己要去的,正如懿旨上所说,我去和谈,彰显的是母后、弟弟对豫王的仁慈。” 陈敬宗:“你该不会以为,豫王会给你面子,听完你的话就乖乖投降朝廷?” 华阳:“他都反了,哪里会那么傻,可我走这一趟本来就是面子活儿,我跟母后都没指望靠几句话止兵戈。” 陈敬宗气笑了:“既然知道是面子活,你为何非要去?你以为随军会像咱们去陵州那么简单,每天慢悠悠的只走四十里路,每天都可以到驿站下榻休息,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水供你使用?我跟你说,这次大军日夜兼程,一天最多休息三个时辰,就算附近有河流,都没有时间给你烧水沐浴,更不消说户外蚊虫滋扰、马粪遍地。” 华阳:…… “这些还都是小事,战场上敌军随时可能冲过来,真遇到悍兵猛将,就是凌帅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护你周全,你这细皮嫩肉的,人家只是拿绳子把你绑起来,都能勒得你哭天喊地,真动了刀枪,你可别指望叛军会忌惮你长公主的身份,他们连皇上都要反,还怕你?” 陈敬宗越说越凶,看华阳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善。 华阳只是耐心地看着他,等陈敬宗说够了,华阳忽地笑了。 陈敬宗:…… 哪里好笑了? 华阳解释道:“自从父皇驾崩,这还是你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从她嫁给陈敬宗的第一天开始,陈敬宗就没把她当高高在上的公主看,夜里他敢荤话连篇,白天他能各种嘲讽或阴阳怪气,即便是这辈子两人感情好了不少,言语争锋也从来没有断过,或是陈敬宗刺她,或是她刺陈敬宗。一直到父皇驾崩,陈敬宗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不来安慰关心的话,但也不敢说些不正经的,每天都很沉默。 说实话,华阳不太习惯沉默本分的陈敬宗,她更想两人像以前一样,该吵吵,该闹闹。 结果华阳一点出来,陈敬宗又抿紧了唇。 幸好华阳刚刚笑了,她若换个表情,陈敬宗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要把才丧父不久的公主训哭。 华阳看着他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开始反驳起来:“我确实娇气,像我刚嫁进你们家的时候,突然要我奔波几千里去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守孝,我当然不高兴,我心里不舒服,路上就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这次随军是关系朝局稳定关系百姓将士们性命的大事,你若觉得我会在这种时候还要摆长公主的谱,那你也太小瞧我了。” 娇生惯养不代表不识大体刁蛮任性,能讲究的时候讲究,无法兼顾了,华阳肯定会把大局放在前面。 陈敬宗依然板着脸:“就算你不怕吃苦,你也不怕被叛军掳走?” 华阳笑道:“我相信父亲母后的运筹帷幄,相信凌帅的排兵布阵,更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周吉都会率领三百亲兵护我周全。” 陈敬宗的脸更黑了。 华阳知道他酸过周吉,她就是故意的。 等陈敬宗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华阳挪过来,坐到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道:“当然,我更相信,就算我遇到危险,有个人也会及时救我脱离险境。” 陈敬宗全身僵硬,既是防着她说出另一个气人的名字,又是在竭力压制身体不要因为她久违的靠近而出现变化。 因为先帝才去世一个多月,他敢惦记那个,她一定会不高兴。 华阳却不说了,脑袋靠上他宽阔的肩膀,困倦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陈敬宗:…… 他语气冷硬:“既然要睡觉,为何不躺到床上去?” 华阳:“你这里比床上舒服。” 陈敬宗呼吸一重:“你舒服,我可不舒服。”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华阳就知道他哪里不舒服了。 她只当没有察觉,继续枕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腰。 陈敬宗忍了又忍,忽然一手托起她,一边站起来,先把那两盏灯熄了。 房间陷入黑暗,陈敬宗双手抱着瘦了几斤的公主,最后来到南边的纱窗下,将她放在桌子上。 半轮明月洒下皎洁的光辉,照得公主乌黑的长发泛着丝缎般的柔和光泽。 陈敬宗亲着她的头顶,握着她一只手问:“我出征,你随军,就不怕将士与百姓们误会,说你是为了我才去的,与豫王和谈只是你打起来的幌子?” 华阳想了想,不甚在意地道:“也不算误会吧,我本来就是为了你。” 陈敬宗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 这让那句他明明该喜欢听的话,也变成了水中的月亮,似真似幻。 就像他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喜欢她,她也不肯明明白白地表露什么,尽管她连命都可以托付给他。 有时候不在意,有时候,就像现在,陈敬宗会有点烦躁。 这烦躁是因她而起,她故意不让他好受,他又何必再客气? 右手离开她的发丝握住她的下巴,抬起的瞬间,陈敬宗低了下去。 看似强势,其实仍旧带着一丝试探,或许华阳只是往后躲一下,他就会立即松开。 可华阳没有躲。 她怀念父皇,但怀念与继续享受生活,并不矛盾。 虽然她不会像陈敬宗那般离经叛道,孝中照常吃肉喝酒甚至沉溺于床笫之欢,可这样的亲吻还是偶尔可为的。 毕竟明天他们就要一起出征了,未来的三四个月可能都不会有此刻的安逸,以及两人都刚刚沐浴过后的清爽。 华阳环住了他的脖子。 陈敬宗全身一震。 当两人一起倒在床上而华阳也没有躲开的时候,陈敬宗忍了又忍,还是在她耳边试探道:“要不,我去悄悄泡一个?” 华阳:…… 113 第 113 章 天色才亮,华阳的车驾以及她的三百亲兵已经出现在了城门外。 主帅凌汝成过来向她行礼。 凌汝成是进士出身,与陈廷鉴还是同科,但凌汝成要年长些,如今已有五十八岁。 凌汝成自幼便熟读兵书,当了几年文官后开始展露出带兵的天分,在西南平定过山匪,在福建打击过倭寇,也在北边拦截过瓦剌铁骑,乃是本朝一员猛将,威名仅次于秦大将军。 华阳敬重所有栋梁之才,待凌汝成十分礼遇。 两人说说话,城门上方有了动静,是戚太后、少帝到了,要为平叛大军践行。 华阳站在凌汝成与陈敬宗中间略靠前的位置,仰头看向城墙之上。 少帝身穿龙袍头上戴白,与姐姐对视一眼,再神色端肃地望向那一片泱泱大军。 戚太后先昭告了豫王的罪状,再告诉所有将士她会派华阳长公主前去与豫王和谈,希望能说服豫王休兵止战。 到这里,少帝接过话语,扬言如果豫王依旧执迷不悟,众将士便要为他擒拿豫王反贼,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儿母子,戚太后的声音自带女子的细柔,皇上的声音则是十三岁少年郎常见的清越与青涩,但他们话中的皇家威严是一致的,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将士的耳中。 众将士高声齐呼:“擒拿反贼!以慰先帝!” 呼声如雷如霆,直冲九霄。 既已誓师,大军即刻出发! 行军时,华阳的长公主车驾与凌汝成所率领的中军一起走在中间。 才七月初十,烈日炎炎,地面上干得不见一滴水,大军所过之处,踩踏出一片片灰尘。 华阳待在马车里面,不用被日光暴晒,可那些灰尘仍然能透过车门缝隙、纱幔窗帘钻进来,导致车厢内又闷又干,而且时不时还有一些怪异的味道飘进来,大概就是陈敬宗所说的遍地马粪。毕竟只有人才会找个地方解决问题,那些骏马是随走随拉。 朝云、朝月轮流替公主扇着扇子,眉宇间都有些担心,怕公主忍受不了这种艰苦。 华阳当然不舒服,可一想到外面多少将士毫无遮挡地奔波在烈日下,穿得比她多且负载沉沉,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公主,喝点水吧?” 朝云擦了擦汗,劝说道。 华阳摇摇头:“白天都少喝点,晚上安营了再说。” 周围全是将士,而且正在赶路,喝太多水,等会儿主仆三个女人,去哪里方便?哪怕送出去净桶都不好看。 注意到两个丫鬟都在冒汗,华阳叫她们也别扇了,各自休息吧。 晌午时分,大军在一片野林落脚,临时休整半个时辰,吃点干粮喝喝水,再打会儿盹,傍晚那顿才有热乎饭吃。 将士们纷纷躲到了树荫下。 华阳这边拉车的马要休息,她也要下车。 朝云拿出兜帽。 华阳没用,去外面游玩不想叫普通外男看了容貌,将士们却要为了朝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人家连命都能豁出去,她一个长公主的脸就那么金贵? 华阳大大方方地下了车,发现凌汝成竟然站在不远处恭候她下车,十个指挥使也都在,华阳忙道:“诸位大人不必如此,只当我没有随行便可,你们该商量军务就商量军务,若因为我耽误了什么,我便成了罪人。” 凌汝成确实没有闲暇一直跟长公主讲究虚礼,听长公主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带着十个指挥使去了另一处。 陈敬宗深深地看了眼华阳,才跟随主帅去了。 吴润早在一处树荫下铺好了粗布,公主说此行不宜张扬,非贴身使用的器物都尽量从俭。 等华阳吃过食盒里的饭菜,吴润递了朝云一个眼色。 朝云凑到华阳耳边,悄声道:“公主,吴公公叫您不用担心净手的问题,只要您想,他会叫周吉他们护送我寻个地方清理净桶,保证不叫其他人经手。” 华阳瞥向不远处正与周吉说着什么的吴润。 一想到这两个心腹正在为她净手的问题操心,华阳就更别扭了。 “傍晚再说吧。”华阳还是这句话。 将士们走累了,华阳反而是坐累了,绕着她身边的这几棵树慢慢地转着圈。 凌汝成等军官离得不远,那边散了后,陈敬宗、戚瑾一起朝华阳这边走来。 华阳脚步不停,等二人走近了,她先开口道:“我很好,不需要你们担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不想凌帅浪费心力在我身上,你们同样如此,这时候你们来嘘寒问暖,我反而不领情。” 戚瑾失笑:“好,那表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公主好好休息,臣告退。” 前句是以表哥的身份说话,后面的敬称就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华阳满意地看着表哥走了,目光落到大喇喇往那块儿粗布上一坐的驸马。 富贵狗腿地送了主子的干粮、水袋过来。 陈敬宗背靠树干,一口干粮一口水,偏狭长的黑眸始终盯着华阳。 华阳拿他没办法,吩咐朝云一句,然后走到陈敬宗身边。 她还没坐下,陈敬宗提醒道:“我一身汗气,长公主最好离远点。” 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华阳瞪他一眼,坐到了他对面。 持续的阳光暴晒让陈敬宗英俊的脸呈现出两片泛着油光的红,嘴唇也有些发干。 朝云从车里拎了食盒过来,里面是华阳没吃完的午饭,乃是从长公主府带出来的,下层一直用冰镇着,那也是华阳此行唯一带的一块儿冰,明天晌午她也要吃干粮了。 “吃吧。”见陈敬宗不去动食盒里的饭菜,华阳劝了句。 吴润等人都避开了,陈敬宗看着华阳,笑了笑:“不许我来关心你,你为何还要关心我?” 华阳:“我吃饱了,这些丢了也是浪费,不如喂你。” 陈敬宗已经放下干粮,一手取出食盒里的白瓷小碗,一手拿筷子夹菜。 华阳悄悄观察左右。 其他将士们虽然离得比较远,但如果有心往这边看的话,也能清楚地看到她与陈敬宗在做些什么。 “这次就算了,以后白日休整,你都不要再过来。”华阳轻声交待道。 陈敬宗挑眉:“是嫌我现在灰头土脸的,跟你待在一块儿不配?” 华阳瞪他:“我是怕损了你的军威,别的指挥使都跟自己的兵在一起,唯独你喜欢往我这边跑。” 陈敬宗:“那些都是虚的,这里又不是战场,再说我们卫所的兵早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了,这会儿我陪你说几句话又算什么。” 大白天的,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华阳被他的直白用词弄得微微脸热,不太明白地问:“你怎么离不开我了?他们又为何知道?” 陈敬宗:“你想啊,冬天下雪我都要往城里跑,不是为了你,难道是为了回家孝顺我娘?” 这话说出去,哪个男人能信? 华阳:…… 她不再理他。 陈敬宗虽然说着话,吃饭的速度也飞快,吃完上下打量华阳一眼:“你,要不要去净手?” 一个个都来关心这个,华阳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板起脸道:“吃完就回你们卫所那边休息去。” 陈敬宗不动:“你自己要来遭这个罪的,现在又何必不好意思,那边人少,我带你过去挖个坑……” 华阳:“你再不走,我喊周吉送你。” 陈敬宗懂了,她现在是真的没需要,再看看她牡丹花似的小脸,陈敬宗起身离去。 大兴左卫与金吾前卫的休整地点挨着。 陈敬宗回来时,高大壮等士兵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还有几个大胆的起哄了两声。 金吾前卫的五千多人都背靠树干,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只有戚瑾,看了陈敬宗一眼。 陈敬宗并没有看他,靠着树坐下,眼睛一闭。 半个时辰的休整结束,大军继续出发。 这一次,除了中间简短地休息了两刻钟,一直到一更天的时候,大军才在一片河滩附近安营扎寨。 夏日天长,这会儿天还亮着,伙夫兵们打水的打水淘米的淘米,忙碌又井然有序。 陈敬宗又来寻华阳了,然后夫妻俩带着朝云、朝月一起沿着河岸往上游的方向走,经过一片小树林,陈敬宗先进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再叫主仆三个进去。 华阳走出小树林时,看到陈敬宗蹲在河边,正哗哗地撩水洗脸,他的袖子高高撸起,水珠沿着他结实的手臂蜿蜒而下。 华阳走到他身边。 陈敬宗看看她,问:“水还是温的,要不要在这边洗个澡?” 华阳:“要洗你自己洗,我们先走了。” 陈敬宗一把握住她的手:“急什么,陪我待会儿。” 华阳不肯:“等会儿你去我的营帐里吃晚饭,想说话那时候再说。” 陈敬宗:“那可不行,白天咱们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之间规规矩矩,晚上我若进了你的营帐,哪怕只待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也能胡思乱想一堆。” 华阳:…… 她挨着他坐下。 军营那边,有炊烟袅袅升起,越来越高,远处是渐渐变暗的天空。 “后悔没?”陈敬宗忽然问。 华阳不屑回答。 嗡嗡声响起,陈敬宗眼疾手快地一巴掌,将那只飞向华阳的细皮嫩肉的蚊子拍死了。 华阳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只想快点回到洒过驱虫散的营帐。 陈敬宗洗洗手,站起来,跟在她们主仆身后。 重返军营,陈敬宗果然回了大兴左卫那边,跟着士兵们一起吃饭,饭后过去与凌汝成等人说说话,然后就钻进了自己的营帐,一眼都没往长公主那边看。 114 第 114 章 相比华阳随军时的种种不便,造反起事的豫王在大军里过得就舒服多了。 打仗是主帅郭继先与将士们的事,豫王只需要跟着大军一起前行,平时就注重享乐的年轻王爷,这次随军也带了两个美人为伴,其余伺候的丫鬟太监厨子就更不消说了。本来豫王还想过得更逍遥,譬如带两马车的歌姬,是景王担心他这昏聩样会严重影响了士气。 按理说,先帝刚刚驾崩,还在丧中的豫王连两个美人都不该宠幸,可他非要偷偷地宠幸,他身边的那堆小人不敢劝也不想劝,景王则是有意纵容。 豫王不贤,等大军攻破了京城,景王才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卸磨杀驴,自己登基称帝。 豫王若是个贤的,景王不可能来撺掇他造反,豫王也不可能听他的。 这日夜幕降临,豫王在营帐里饮酒作乐时,郭继先来了景王的营帐。 “行军顺利,贤弟为何愁眉不展?”景王请郭继先落座,跟着宠妾郭氏称呼这位朝廷大将,完全把郭继先当一家人的语气。 郭继先解释道:“就是太顺利了,京畿重地,各地守将都不是无能之辈,可咱们这一路遇到的各地守军,交锋不久便急急撤退,仿佛根本无心应战。” 景王笑道:“咱们有二十万大军,那些几千上万的地方守军哪里敢与咱们真打,做做样子将来能应付朝廷就是。” 造反失败整个王府都要跟着他掉脑袋,景王敢在这时候起事,唯一的胜算便是兵贵神速。 只要他在朝廷征调的大军围攻之前杀到京城,只要把小皇帝、豫王都弄死,他这个王叔便成了继位的第一人选,也是朝臣们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人选。 利益往往伴随着危险,但只要能得到的利益够大,大多数有能力一试的人都会冒这个险。 而在景王看来,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在地方官员们心中能有什么威望,地方将领们既没有足够的大军与他抗衡,又没有拼死为朝廷效力的必要,一击即溃乃是预料之中。 郭继先确实也没把小皇帝看在眼里,可他不敢低估首辅陈廷鉴,也不会轻视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的三位守将,这三位守将,有的他见过喝过酒,有的只听说过威名,哪怕他们手中的兵远远抵御不了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连尝试都不尝试。 真正的将军将护国的责任与荣耀看得比命更重,明知不敌也会拼死一战,尽量拖延叛军的脚步,等候朝廷大军赶来救急。 郭继先仿佛看到了一张大网,正等待他们跳进去。 他想退了,甚至已经替景王想好了退路,带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过河南经湖广北部再直进川蜀,夺了川蜀再凭借天险,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另择时机。留在河南肯定是不行的,太方便朝廷大军瓮中捉鳖了。 景王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欣赏郭继先的统兵才干,此时却嫌弃起郭继先的瞻前顾后来。 明日大军就能挺进冀州,距京城只剩一半多的路程,眼看胜利在望,现在退,那就是傻子! 可景王不知道的是,叛军一路北上时,那些被他们击退或是根本避而不战的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三地守将们,早在叛军起事前就得了首辅大人的密信,要他们提前防备豫王造反,若真有战事,也要他们避其锋芒保存战力,于豫王大军之后集结合兵,等着在冀州与真定府守军、朝廷大军前后夹击。 · 豫王大军在冀州南安营扎寨,华阳与凌汝成所率领的五万多兵马在连续日夜兼程之后,终于也在黄昏前抵达了冀州北的武邑县。 此时,马匹们累得不想走了,五万多将士也都累得够呛。 凌汝成带着真定府守将赵则清、保定府守将黄琅来求见华阳,他把陈敬宗也叫上了,免得娇滴滴的长公主单独面对三位大将,心中畏惧。 华阳在长公主的营帐中郑重接见了他们。 赵则清、黄琅都是纯正的武将,四十出头的年纪,既有凌汝成的沉稳内敛,又有陈敬宗那般强健的体魄,光这份仪表气度就很让人安心。 行礼过后,赵则清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战局。 豫王大军将于明日下午进军冀州,他与黄琅会带兵佯装拦截,然后往北退兵,待后日黄昏,豫王大军才会赶至武邑县附近。所以凌汝成率领的五万多兵马可先在此地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华阳听完,终于感受到了公爹与母后的提前应对。 上辈子豫王突然起事,大名府三府守将拼死迎战,虽然成功拖延了叛军的脚步,却也伤亡惨重,一直打到真定府、保定府这边,叛军才开始真正遇到了阻力,随着朝廷五万大军的加入,十万多兵马在凌汝成的统帅下,逐渐反败为胜,一步步将豫王叛军朝南逼退。 如今,大名府三府近五万的兵力几乎得以完全保存,自以为所向披靡的豫王大军,即将进入朝廷的第一个陷阱。 华阳点点头,表示了解了,再看向凌汝成。 凌汝成道:“叛军要进武邑县,必先经过武邑南面的虎耳山,明早我们可启程前往虎耳山,扮作真定府守军埋伏在此,等赵将军、黄将军将叛军引过来,我们先挫挫叛军的锐气。此战结束,叛军必然会在那一带安营休整,次日我们十万大军再护卫长公主与豫王和谈。” 华阳笑道:“凌帅此计甚妥。” 在这边的营地休整一晚,翌日早上,凌、黄两位将军早已不见,凌汝成也亲自带领两万兵马,前往虎耳山埋伏。 华阳站在自己的营帐外,看到陈敬宗也在这次出兵之列。 他很忙,只有上马要出发的时候,才远远地朝她这边望过来。 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那么耀眼,导致华阳都看不清陈敬宗的脸,倒是瞧见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随后,他策马离去。 等两万兵马都跑远了,华阳刚要折回帐内,忽见表哥戚瑾朝这边走来。 华阳朝他笑了笑。 戚瑾停在她三步之外。 说来可笑,先帝驾崩这么久,他竟然还没有机会单独跟她说一声节哀,如今她仿佛已经不再悲伤,戚瑾再提节哀,反而会勾起她的悲绪。 “驸马第一次出征,表妹是不是很担心?”戚瑾以表哥的身份关心道。 华阳:“还好,有凌帅在呢。” 她语气轻松,脸上也不见忧容。 戚瑾失笑道:“我还想安慰表妹几句,竟然又是白准备了。” 华阳扫视一圈兵营,劝道:“表哥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戚瑾点点头,转身走了。 朝云朝月都没有多想,只有吴润多看了几眼戚瑾的背影,他记得,公主才十三四岁的时候,戚瑾也还是少年郎,少年慕艾,戚瑾看公主的眼神,多少都泄露了情意出来。不过太后娘娘显然不支持这门婚事,没多久戚瑾就定下婚事,打那之后,戚瑾与公主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如今戚瑾家有贤妻,公主也有了驸马,少年时的情思,应该断了吧? 营帐之内,华阳拿出出发前母后随着懿旨一起给她的书信,上面是和谈可能会用到的应对之辞。 这种场面话,母后肯定比华阳更擅长。 华阳早已背熟,不过她也设想了几种情况,并暗暗地准备了一些对策。 每天华阳都会在脑海里过几遍,免得在大军之前失了皇家的威严。 只是,今日她尚能冷静地准备这些,到了第二日,知道陈敬宗等人会在虎耳山遇到豫王的叛军,华阳的心就静不下来了。 两辈子的战场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不记得上辈子有没有虎耳山一役。 战场不是演武场,刀箭无眼,凌帅再厉害,现在都是以少对多,陈敬宗会不会出事? 人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憋到憋不住的时候为止,却很难控制那些纷杂的思绪。 明知道不吉利,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华阳已经猜测了陈敬宗的好几种死法,或是不小心从山头上跌落下去,或是被下面叛军里的弓箭手射中胸口,或是他跑下去与叛军短兵相接,挨了几刀…… “公主是不是在担心驸马?”吴润忽然问。 两人差了十几岁,可以说华阳是吴润亲眼看着亲手照顾长大的,所以华阳也把他当半个长辈。对上吴润洞察一切的视线,华阳淡笑道:“也不是很担心,只是他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我这心里就有些不踏实。” 吴润:“此乃人之常情,就算奴婢列举无数条理由叫您放心,您也还会惦记驸马,倒不如出去走走,或是练练字做做针线,转移心思。” 华阳不想出去,外面又热又随时能闻到马粪味儿。 练字的话,营帐里笔墨纸砚铺设起来不太方便,华阳就让朝云、朝月准备针线。 整个下午,华阳都在缝荷包。 绿色绸子,用浅绿色的针线绣上一根根翠竹,寓意“竹报平安”。 华阳不擅长女红,心绪又不宁,一开始废了两块儿料子,后来才慢慢定下神来。 远处忽然传来万千骏马齐奔的马蹄声。 华阳停下针。 不等朝云朝月跑出去查看情况,周吉已经过来禀报道:“公主,凌帅他们回来了!” 朝云知道主子最关心的是驸马,急着问:“看见驸马没?” 周吉尴尬道:“离得还远,看不清楚。” 朝云:“那你赶紧再去看!” 周吉一路跑去了大营外。 这一次归来的,不仅仅是凌汝成带出去的两万多人,还有赵则清、黄琅麾下的五万大军。 众将士浩浩荡荡,激起一片灰土。 陈敬宗按照官职,骑马跟在主帅、两位将军身后。 离大营还有一段距离,他先看到了周吉,白白净净的一个玉面侍卫,站在其他黑黄脸的士兵中间,甚是扎眼。 他却不知道,在周吉眼里,自家驸马爷同样扎眼,毕竟凌汝成三人都四五十岁了,脸也够黑的,只有陈敬宗年轻晒的少,陈家男人又都是天生的白底子! 确定驸马平安无恙,周吉也没继续等着打招呼,转身朝长公主的营帐跑去。 “公主,驸马也回来了,骑在马背上,应该没有受伤!” 朝云、朝月都很高兴。 华阳神色淡然,将绣了一半的荷包放进针线筐,叫丫鬟们收起来。 朝云起哄道:“您不去接接……” 华阳挑眉。 朝云:“我是说,您不去接接凌帅?” 华阳:…… 115 第 115 章 华阳走出来营帐。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明亮而柔和,有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大军扬起的尘埃往南而去,一如即将扭转的战局。 吴润、周吉一左一右地守卫在长公主身边,陪着她去迎接凯旋的将士们。 不提凌汝成等外出征战的将士们,就是留守大营的这些士兵,也都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汗水搀着落上来的灰土黏在脸皮上,让黄脸的人更黑,白脸的也变成土脸。 越过这些士兵从容而行的长公主,一身白色素服,纵使未施粉黛,那张莹白的面颊也让她变成了泥潭里盛开的一朵洁白牡丹,美丽而雍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走过的地方,士兵们都忍不住屏息凝神,既不敢失礼冒犯了长公主,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黏在了长公主的脸颊、裙摆之上。 长公主步履从容,刚刚下马的凌汝成等将领发现长公主居然亲自出来迎接了,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来,齐齐拱手行礼。 华阳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位置偏后的陈敬宗,再落到凌汝成脸上,抬手虚扶道:“将军们免礼,不知今日战况如何?” 众将站直身体,凌汝成谦和一笑,回道:“秉公主,我等幸不辱命,叛军轻敌冒进,在虎耳山中了我军的埋伏,士气受挫仓皇而逃,又被我军追杀,伤亡加上降兵,损失了至少三万兵马。” 华阳由衷地道:“全靠凌帅与诸位将军用兵如神。” 简单地说了会儿话,华阳就让诸位将军先去休整了,她自回了营帐。 过了两三刻钟,夜幕初初降临时,陈敬宗来了。 营帐分内帐外帐,前者用于休息,后者用于待客。 华阳在外帐见的陈敬宗,并吩咐朝云朝月将外帐的门帘挑了起来,周吉、吴润守在门口。 常有士兵巡逻而过,往里看看就知道里面的长公主与驸马只是在说话而已。 陈敬宗来的巧,华阳正准备用饭,他一来,自然要多添一副碗筷。 开吃之前,朝云、朝月端了铜盆过来,打湿巾子递给驸马爷,叫他先擦擦手脸。 陈敬宗接过巾子,转向华阳,一边盯着她一边擦拭,那眼神仿佛华阳才是他即将大快朵颐的晚餐。 华阳瞥见白巾子变成了灰巾子,便收回视线只看一桌子饭菜了。 她与将领们吃的都是军营的大锅饭,士兵们还有肉吃,华阳要为父皇服丧,最后端上来的就只有清粥、菜馅儿包子,以及两道素菜。 不过她带了一套餐具,在那些精致碗碟的衬托下,简陋的饭菜也平添了几分色相。 陈敬宗过来之前将沾了血污的盔甲脱了,里面是一套绯色的指挥使官袍,腰间戴白,算是女婿替先帝戴孝。 知道华阳爱干净,陈敬宗没往华阳身边凑,叫吴润弄来一张小桌,保持几尺的距离坐在华阳右下首,越发像个恪守规矩的驸马爷。 华阳打量他露在外面的皮肉,问:“你今日都做了哪些事?” 陈敬宗饿了,先咬了一大口子包子,吞下去喝口水,这才道:“一开始只是在山上埋伏,叛军过来了就往下扔石头,叛军逃了我们再下去追杀,打了半个时辰,凌帅鸣鼓收兵,我们就退回来了。” 华阳:“有何感受?” 陈敬宗:“山上蚊子太多了,得亏我不招蚊子,我身边那些人,每个人脸上脖子都被咬了一圈的包。” 华阳:“你们卫所伤亡如何?” 陈敬宗看她一眼,道:“还行,先吃吧,吃完再说。” 他怕他说了那些血腥的,她一口饭都吃不下了。 华阳点点头,拿勺子舀粥喝。 她慢条斯理的,陈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就继续盯着华阳看。 饭后,陈敬宗邀华阳去外面走走,留在帐内说话反而顾忌更多。 华阳同意了。 朝云取出装有驱虫散的香包,在公主腰间挂了两个,还有两个小的,白色绸缎,做成绢花的样子,别在公主的发髻间。 此时士兵们大多都在各自的营帐休息,值夜的士兵们也都保持着距离,不影响华阳与陈敬宗低声交谈。 夫妻俩并肩而行,陈敬宗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吴润等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华阳:“看你脸好好的,身上可有受伤?” 陈敬宗:“腰上被别人的刀柄戳了一下,现在还有点疼,可能青了吧。” 华阳既有些后怕,又不太明白:“为何是刀柄?”真打起来,敌军也该拿刀刃对着他。 陈敬宗叹了一口气:“往山上运石头的时候,我往上走,那个兵往下走,他脚底打滑,我去扶他,不巧就被他腰间的刀柄戳了。” 华阳:…… 陈敬宗见她一副被噎着的样子,靠近她一步:“怎么,你还真盼着我受伤啊?” 华阳瞪他。 陈敬宗:“下山与敌军交战的时候要危险的多,四面八方都是人,这个抡刀那个耍枪的,还有人在远处放箭。我就想着,我可不能出事,不然你该高兴了……” 别的事情上他口没遮拦华阳都能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可以,她真的生气了,停下脚步,冷声道:“你再乱说一个字,以后休想再靠近我三步之内。” 陈敬宗举高手里的灯笼。 昏黄的灯光照亮她挂着冰霜的脸,看清楚了,陈敬宗一边放低灯笼一边保证道:“行,我不说那个。” 华阳看向身后:“还有事吗?没有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觉去。” 陈敬宗用灯笼拦在她面前,看着她问:“还有一个问题,但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能撒谎。” 华阳:“什么问题?” 陈敬宗:“你先发誓,撒谎会胖十斤。” 华阳:…… 她抬脚就往回走。 陈敬宗:“行行行,不用发誓了,你回答我就行。” 华阳不说话。 陈敬宗:“我是想问,我在战场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 华阳不假思索:“没有。” 陈敬宗:“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回答。” 华阳:“知道你还问。” 陈敬宗:“这不是辛苦了一天,想听你说句好听的。” 华阳:“知足吧,其他将士们出生入死连个亲人都见不到,你至少还能见到我。” 陈敬宗:“你又不是亲人。” 没等华阳瞪过去,陈敬宗突然靠近她的脸,在她耳边道:“你是我媳妇。” 华阳偏过头。 旁边的营帐里点着灯,里面不知是谁,正在脱衣裳,那动作以及随后露出来的宽肩窄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营帐上。 华阳马上收回视线。 陈敬宗也注意到了,不屑地嗤了声:“你去我的营帐外走一遍,我脱得比他好看。” 华阳:…… 她走得更快了。 陈敬宗一直将她送到长公主的营帐外。 华阳进去之前,看他一眼,叫他等一会儿再走。 陈敬宗就在门口站着,周吉、吴润也都在。 这俩都是华阳的心腹,对华阳忠心耿耿,陈敬宗对他们没有恶意,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没多久,朝云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嘱咐陈敬宗道:“公主叫您回到营帐再看。” 陈敬宗看眼内帐那边,接过匣子走了。 至于灯影的问题,第一晚安营扎寨陈敬宗就提醒过她,华阳要做什么,譬如沐浴更衣,都是熄了灯再来。 陈敬宗的营帐离她这边并不远。 富贵早就备好了一桶水,见主子手里拿着一个瞧着就很考究的匣子,猜到是公主送的,富贵嘿嘿一笑:“公主对您可真好。” 陈敬宗径直去了内帐。 富贵刚要跟上,陈敬宗道:“你去外面守着。” 富贵偷偷撇撇嘴,乖乖退了下去。 陈敬宗坐到桌子旁,背对着铜灯打开匣子,发现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她今晚才戴过的驱虫香包,白色缎面,一个是瓶活血化瘀的膏药。 陈敬宗抓起驱虫香包,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有点薄荷叶的味儿,反正如果他是蚊子,这味儿绝对阻拦不了他往她身上叮。 陈敬宗将香包挂在了床头。 脱下一身汗味儿的袍子中衣,陈敬宗快速擦拭了一遍。他也没有完全骗华阳,腰间确实多了一块儿淤青,不过不是自己人碰的,而是叛军里的一个小将领打得太拼命,枪头都断了,还在临死前戳了他一下。 这是陈敬宗第一次亲临战场,第一次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京城里人人都忌惮他是驸马是首辅家的四公子,叛军只会更急着杀了他立功。 坐到床上,陈敬宗打开膏药盖子,挖了一团,低头抹到那处淤青上。 膏药清清凉凉的,陈敬宗却走神了,想象着是她坐在身边,一边心疼地泪眼汪汪,一边温温柔柔地帮他抹药。 那画面,让他嘴角浮起一抹笑。 笑着笑着又摇摇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看到她为他泪眼汪汪一回。 长公主府的营帐,朝云、朝月把灯熄了,再在黑暗中服侍公主沐浴。 毕竟是军营,华阳没敢在浴桶里流连太久,洗好就赶紧穿上衣裳。 想起那个荷包还没缝好,而明天和谈过后陈敬宗就又要去打仗了,华阳让丫鬟们重新点上灯。 朝月劝道:“公主明天再接着缝吧,夜里做针线容易伤眼睛。” 华阳垂眸走针:“那就把灯挪近些。” 竹报平安,哪有报一半就放下的? 这会儿心里一片宁静,华阳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后面的都绣好了、缝好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的女红真的不太行,该是细细的竹叶,被她绣的圆圆胖胖的,也不知会不会被陈敬宗嘲笑。 翌日,华阳早早打发朝云来陈敬宗帐前送匣子。 陈敬宗还是回内帐自己看。 绿绸的精致荷包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是她的字迹:捡到的,送你了。 陈敬宗将还没有他掌心大的荷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遍。 就这上等的绸缎,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 还有她的针脚,即便把竹叶绣成那样,这竹子竟然也随了主子,透露出几分倨傲,仿佛它长得胖也是林子里最美的竹。 陈敬宗举起荷包,狠狠地亲了一口! 116 第 116 章 对付豫王叛军,凌汝成先兵后礼,埋伏过叛军后,他再派使臣去叛军大营走了一趟,知会豫王明日华阳长公主要与他和谈。 夜幕降临,豫王的营帐内,景王、主帅郭继先都在。 才吃了一场败仗,郭继先神色凝重,景王脸色也不好看,豫王则是被吓到了。 前面几日大军所向披靡,豫王做梦都是自己坐上了龙椅,可今日惨败,豫王的美梦瞬间变成了噩梦。 朝廷的使臣离开后,豫王看看手里的公文,被一脸肥肉挤得快要变成两条缝的小眼睛悄悄朝景王瞥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退缩之意已经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了。 景王发出一声冷笑:“贤侄莫非以为,戚太后真肯放了你?” 豫王嘀咕道:“这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她敢食言,岂不是让天下百姓唾弃?” 景王:“贤侄真是太天真,戚太后惯会用这种伎俩,贤侄信不信,你真投降了,戚太后自然会在大臣们面前惺惺作态,可那帮子文臣会用吐沫星子骂死你淹死你,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恳求戚太后治你的罪,到那时,戚太后有了台阶,她岂会再给你留活路?即便明着保住你的命,也会将你幽禁,回头都不用她亲自动手,暗示底下人做些手脚,便能送你去地下与先帝父子团聚。” 豫王: 他再看向郭继先。 郭继先赞同景王的意思,这时候投降,或许豫王还有一条活路,他这个叛将必然是诛灭九族的下场。 “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不必担心,王爷麾下仍有十七万大军,只要击溃凌汝成的十万大军,过了武邑,便可继续北上,京城唾手可得。” 先前郭继先建议景王退兵,此时已经没有了退路,那就只能迎难而上。 内心深处,郭继先也想试试他与凌汝成交锋,究竟会鹿死谁手。 豫王被两人说服了:“那明日的和谈?” 景王:“什么和谈,无非是面子活罢了,华阳长公主可以劝你投降,你也可以劝她弃暗投明。她应该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小皇帝可未必是,你叫她莫要为外姓人掏心掏肺,将祖宗的江山拱手让人。” 豫王眼睛一亮:“是啊,倘若她肯号令凌汝成的大军投奔于我,那我还有何可惧的?” 景王: 脑子没多少,倒挺会做美梦! 虎耳山与武邑县城中间,是一片平坦辽阔的地带。 翌日上午,豫王率领的十七万叛军与凌汝成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这里正面相逢。 两军相隔一里地的距离,中间已经竖起一面华盖,摆了一张茶几两张座椅。 这边华阳骑马,带着陈敬宗、凌汝成前往华盖而去,那边豫王也带着景王、郭继先往中间而来。 很快,六人在华盖下碰头了。 陈敬宗先下马,来扶华阳。 华阳是矜贵,豫王是太胖,郭继先只好也来搀扶他。 豫王站稳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已经走到华盖下面的华阳,一身白衣越发显得她清丽脱俗,仿佛嫦娥下凡。 豫王心想,最好华阳也不是先帝的亲骨肉,待他事成,第一个就要宠幸华阳。 “多年不见,妹妹还是这般好风采。” 推开郭继先,豫王笑眯眯地朝华阳走去。 华阳嫌恶地看着对面的豫王。 她记得豫王就藩之前,虽然也胖,但也只是普通的富态,脸上还能看出几分皇子的风采,怎么这会儿竟肥成一只猪了? “父皇尸骨未寒,王兄竟也能笑得如此灿烂,可见你根本没把父皇看在眼里,难怪敢发兵造反。” 豫王被她眼中的唾弃鄙夷惊到了,人也变得讪讪起来。 其实从小到大,他这个哥哥就没在华阳面前顺利摆过哥哥的谱,每次见面,华阳看他的眼神都像看只蚂蚱,轻视刻进了骨子中。豫王虽不高兴,时间长了,竟也觉得没什么,谁让华阳长得跟仙女似的,连父皇在她面前都没有一点做皇帝的威严。 这才见面豫王就落了下风,景王冷笑一声,看着华阳道:“先帝正当壮年死因不明,豫王进京,正是要为先帝讨个公道。” 华阳看向他,冷声道:“我与豫王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景王:…… 豫王忙介绍道:“华阳不得无礼,这是景王叔。” 景王就藩的时候,华阳还没出生呢,她如何认得。 上辈子华阳倒是知道景王,豫王被擒拿到京城时,口口声声说是景王怂恿的他,只是那时景王已经战死了,郭继先在锦衣卫那边招的口供指认豫王才是主使,景王便与协助豫王造反的其他几位藩王一样,全部没收家产废除王位,附属宗室皆废为庶民。 不过对朝廷而言,豫王、景王谁是主谋区别并不大,除了景王自己战死,其他几位王爷都是砍头的下场。 那时候华阳接连被父皇驾崩、陈敬宗战死打击,终日待在长公主府内,她只需要知道朝廷胜了叛军败了,其他的都没有太在意。待到她恢复了心情,身边的人怕勾起她的亡夫愁绪,基本都不会提及这场叛乱。 此时见到景王,健硕威武面露精光,华阳倒是隐隐觉得,豫王大概真是被景王挑拨的。 可这也不重要,因为这场战争的胜负早已分晓,在公爹母后的提前布局下,这辈子豫王、景王只会败得更快。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陈敬宗的命。 根本没有多看景王,华阳坐到椅子上,直接对豫王劝降。 豫王听了一耳朵,等华阳不说了,他不甘示弱地道:“妹妹莫要被戚太后、陈廷鉴蒙蔽了,民间早有他们二人苟且……” 他才说到这里,站在华阳身后的陈敬宗突然扑过来,隔着桌子,一拳打在了豫王那张肥硕无比的脸上! 豫王完全没有反应,直接被掀翻在地,椅子腿与他的两条腿一起高高地对天而举。 景王愣住了,郭继先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拔/出腰间佩刀! 凌汝成同样拔刀,目光惋惜地看着郭继先:“早就听闻郭弟的威名,未料你我初次见面,竟是这等情形。” &nb sp;郭继先避开他的视线,看看抓着景王的胳膊惨叫连连的豫王,他苦笑一声,收起佩刀,垂眸道:“多说无益,战场见罢。” 说完,他与景王联手将豫王臃肿的身体扶上马背。 陈敬宗也将华阳扶了上去。 华阳瞥见他的手背上沾了血。 陈敬宗也才注意到,等华阳坐稳,他随意地往身上蹭了蹭。 华阳没有说什么。 若非陈敬宗及时出手,豫王嘴里只会吐出更多的污秽之言,既往母后公爹身上泼了脏水,也会让她与陈敬宗同样陷入难堪的境地。 左右和谈都是一场面子活儿,撕破就撕破,接下来全靠刀枪说话! 两军交锋,华阳的长公主车驾暂且避入武邑县城内。 郭继先之前没料到朝廷的五万援兵已经赶到,所以吃了一次败仗,这次他早有准备,再加上凌汝成这边的兵要少了足足七万,前面两日,叛军占优势。 随后,大名府三府的五万多兵马终于赶到,与凌汝成的大军前后夹击,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整顿过后,郭继先仍然想要突破武邑继续北上,奈何几番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这下子,不仅很多叛军士兵纷纷投向朝廷军营,连豫王都吓得灰头土脸。 景王终于接受了郭继先最初的提议,撤兵,经河南、湖广,入蜀暂避锋芒。 豫王不想去,可他的话根本不管用,完全沦为景王的阶下囚,什么美人宫女太监统统丢下。 凌汝成当然要带兵追杀。 出发之前,陈敬宗骑马跑回武邑县城,来到华阳暂且下榻的驿站,对她道:“和谈不成,你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等会儿就带上周吉他们回京吧。” 他一身盔甲,喘着气,脸上也淌着汗,并没有打算多留,只等华阳同意了他便会返回军营。 华阳平平静静的:“你们何时动身?” 陈敬宗:“最多休整一个时辰。” 华阳看向周吉:“马上准备车马,我们继续随军。” 周吉微微诧异,但他并没有质疑什么,出去准备了。 陈敬宗难以置信地看着华阳:“你还要随军?” 华阳:“我随军既是为了和谈,也是代弟弟母后督军,以振将士们的士气,此时回去,将士们还以为我怕了,故而临阵脱逃。” 没等陈敬宗开口,华阳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我随军吃苦,可该吃的苦我都已经吃过了,早已习惯,我留下来,将来平叛胜利,我还能分一份功劳赚份荣耀,这会儿和谈败了就走,灰溜溜的,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陈敬宗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就为了一份荣耀,你连战场上的危险都不顾了?” 华阳看他一眼,笑了笑:“不光是为了荣耀,出发前不是跟你说了,我随军,也是因为担心你,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才放心。” 陈敬宗能信才怪,无非是她坚持要去,不想与他争执,便拿这种一听就是假话的甜言蜜语敷衍他。 他气得在堂屋里转了几个圈,突然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吴润:“她没经历过战场危险,胆大妄为,你就不劝劝?” 吴润垂眸,嘴角浮现笑意:“公主待驸马一片情深,奴婢自知阻拦不了,又何必多言。” 陈敬宗:…… 主仆俩一起给他灌迷魂汤是吧? “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单独与公主说。” 烦躁过后,陈敬宗突然道。 吴润看向公主,见公主点头,便带着朝云、朝月出去了。 陈敬宗关上门,转身,一直来到华阳面前。 华阳闻到他一身的血气与汗味儿,甚至还有灰土的气息,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 她拿帕子捂住口鼻,仰头瞪他。 陈敬宗忽地抓起她的双肩,轻而易举地将人提了起来。 华阳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努力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让他盔甲上的血污弄脏自己白色的衣裙。 “你做什么?”她生气地问。 陈敬宗看着她白白嫩嫩牡丹花似的脸,喉头一滚,哑声道:“你为了我,连外面的危险都不怕,还怕这一点脏?” 华阳:“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陈敬宗:“我不管,你只说回不回京,你不回,我会被你的一片情深感动,我一感动,就会忍不住亲你。” 说着,他渐渐靠近华阳的脸。 华阳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 陈敬宗直接将人勒入怀中,紧紧束缚她的双臂:“再问你最后一次,回不回?” 华阳已经顾不得身上的裙子了,对上他威胁的眼,再看看他灰扑扑的脸,华阳咬咬牙,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你想亲就亲吧,总之我不会回去。” 陈敬宗:…… 他真想亲,却也真的怕她会吐,以后再也不肯给他。 这一仗,陈敬宗彻彻底底地败在了她手里。 既然说服不了她,陈敬宗只好在县城多耽搁了一会儿,等华阳带着朝云、朝月坐上马车,陈敬宗再骑马跟在旁边,陪着她一起朝大军驻扎的方向走去。 才是午后不久,烈日暴晒,地上的野草都蔫蔫的。 脸上又有汗水淌下来,陈敬宗也懒得去抹,只朝她的车窗看去。 娇气无比的公主,突然不怕吃苦也要随军,陈敬宗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是有些奇怪本事的,仿佛能未卜先知,当然不是什么事都如此,譬如她若早能未卜先知他是什么人,当初就不会答应太后的指婚。 陈敬宗只能根据先前的经验,猜测这次平叛肯定会发生一桩大事,一桩她不惜委屈自己也要改变的大事。 谁值得她如此? 陈敬宗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几张面孔,有老有少。 他暗暗攥紧缰绳。 117 第 117 章 景王、豫王带着十几万叛军边打边退,凌汝成则率领着朝廷大军边打边追。 八月中旬,叛军退兵路上被提前埋伏在此的山西、陕西、湖广、山东、南直隶五省共十五万联军痛击,折损了大半兵马,奈何二王命不该绝于此地,郭继先兵行险招,硬是率领六万多精兵拥护二王冲出了朝廷大军的包围,并凭借他们对河南地形的熟悉,几次甩开朝廷大军,脱险而出。 因叛军败局已定,朝廷命五省联军撤回原地,由凌汝成率领北直隶的十四万兵马继续追缴叛军。 这一追就从八月追到了十月初。 期间郭继先屡次安排几支百人小队佯装护送二王先逃,凌汝成明知有诈又不得不派出兵马分路去拦截,以防二王真的藏在哪个小队里。 郭继先的这种战术只能稍微拖延朝廷大军围剿的速度,到十月初,叛军的六万精兵仅剩四万,随时都可能被一网打尽。 景王、豫王、郭继先都不肯就此伏诛,仍然负隅顽抗着,最后,叛军一路冲进了南阳府西北方的五朵山。 夜墓再度降临。 主帅大帐内,吃过晚饭,凌汝成站在沙盘前,赵则清、黄琅、陈敬宗等将领围着沙盘站了一圈。 凌汝成指着五朵山后面的一大片崇山峻岭道:“这边是伏牛山,地势险峻,一旦让叛军逃进去,想要结束此战,至少要推迟两三个月,所以我军必须派遣几支先锋军分路绕到五朵山与伏牛山中间的黑龙潭集结,严防死守,不得再给叛军任何生机。” 众密皆愿前往。 五朵山应该会是平定叛乱的最后一战,凌汝成有意让陈敬宗、戚瑾这样的年轻将领立功,再另外点了六个三十岁左右的指挥使,让他们八人各带五千人,明日天一亮便沿着不同山路绕到集合地点。 因为山路崎岖甚至会遇到死路需要折回换路,四万兵马保持一定距离分散开,行军速度会更快,而且更容易发现叛军藏身之地。 “万一哪队兵马遇到叛军主力,不要硬碰,放狼烟示警,先与附近的兵马汇合,我也会即刻率领大军前往包抄。” “是!” 陈敬宗八位指挥使先退出帅帐,分别去通知自己所带的卫所。 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养精蓄锐了,陈敬宗往回走时,本想去跟她说一声,却见长公主的营帐已经熄了灯,一片漆黑。 陈敬宗摇摇头,回了自己的营帐。 几乎他刚进来,才喝了一通水,周吉就过来了。 进了营帐,见到驸马爷,周吉从塞得鼓鼓的怀里取出另一套长公主亲兵统领的官服,对面露不解的驸马爷解释道:“公主今晚有要事与驸马相商,为了避免旁人误会,还请驸马假扮成属下前往。” 陈敬宗懂了,没什么表情地脱下一身盔甲外袍,换上周吉这套。 周吉让陈敬宗先过去。 等陈敬宗被吴润请进长公主的营帐,周吉再算好时间重新出现,尽忠职守地站在营帐外,为长公主值夜。 帐内黑漆漆的,等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也能看清一些事物。 朝云、朝月的垫子床就铺在外帐,两个丫鬟知道驸马爷要来,这会儿都站着,轻声示意他直接进去就成。 陈敬宗莫名有种偷/情的怪异感,明明里面是他明媒正娶娶进门的公主。 好在,陈敬宗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有的偷总比没的强。 他挑帘走了进去。 华阳坐在床上,看着那道高大的黑影走进来,明知肯定是他,她还是有些紧张,问:“吃过晚饭了吗?” 陈敬宗走到她床边,瞧着她黑不溜秋的身影问:“没吃又如何,你还给我做一份是怎么着?” 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他就不信她还能吩咐丫鬟们去给他做饭。 华阳指指旁边的桌子:“后日你生辰,按理说该明天为你准备长寿面的,可我推测明天你们要进山搜寻叛军,可能打完之后再出山,便先给你预备了。” 陈敬宗沉默,过了会儿才有些轻佻地道:“我都忘了,还是你惦记我。” 换个时候,华阳肯定不会承认,推脱是吴润或丫鬟们擅自做的主张。 可是今晚,她愿意让他高兴。 “快吃吧,可能都有些黏了。” 陈敬宗不太习惯她这样,走到桌子旁,打开食盒,看得出里面有个小碗。 他下意识地嫌弃道:“这么点,不够我塞牙缝的。” 华阳:“我知道你吃过了,给你预备大碗,怕你撑得睡不着。” 陈敬宗不置可否,因为碗小,他也没有找椅子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转眼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洗漱架那边什么都有,收拾干净就上来吧。” 华阳躺着道。 陈敬宗唯一的回应,是他陡然变重的呼吸。 华阳看到他三两下脱了衣裳,看着他走到洗漱架旁,刷牙、洗脸、洗头、擦身,一气呵成。 胡乱将头发擦得半干,他又给束在了头顶,免得等会儿长发落下来碍手碍口。 当他朝床这边走来,华阳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往里面挪了挪。 纵使她身份尊贵,随军也不可能将府里的大床或拔步床带出来的,现在用的是一架窄窄的木板床,拔营时可以拆开,安营时再拼装起来。 陈敬宗躺上来时,这架看起来就不太结实的木板床发出吱嘎一声。 华阳心一紧:“要不,你躺在下面的毡毯上?” 陈敬宗将她拉到怀里,喘着粗气道:“放心,你的床怎么也比我那边的结实,我那床天天吱嘎吱嘎,睡了仨月仍然结结实实,你这个肯定塌不了。再说了,你也不可能让我做什么。” 他还在说话,华阳已经贴到了他怀里,他低沉的声音从脑顶传来,是她早已熟悉的亲密。 华阳抱住了他。 白日见面,看得出他黑了,也变瘦了,只是手碰到他的肩膀,才发现他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健硕强壮。 她心里涌动的是温情,陈敬宗却突然翻个身,攥住她的两条腕子往上一举。 华阳不太明白他为何总喜欢这样,如果说刚成亲的时候她会嫌恶地推他,这辈子她早就不会了。 “想死我了。” 亲了一圈,陈敬宗在她耳边道。 华阳全身都是烫的,抓住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不是要进山?是就早点睡吧。” 陈敬宗:“你真想我早点睡,就不该叫我过来。” 华阳:…… 随便他做什么,华阳试着跟他说话:“明日凌帅什么安排?” 陈敬宗心不在焉地提了一遍,察觉她有片刻僵硬,陈敬宗亲了亲她:“放心,叛军这次肯定跑不了了,我们去黑龙潭拦截,更不会遇到危险。” 华阳抱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道:“你知道我为何非要今晚叫你过来吗?” 陈敬宗一手撑着床板,另一手也不动了,看着她那双在黑暗里流转着润泽珠光的眸子:“为何?” 华阳也看着他,低声道:“除了给你庆生,更重要的是,昨晚你们家老太太又给我托梦了,梦里你也如凌帅安排的那样,要去黑龙潭,可在一个叫白河岭的地方,你们遇到了叛军的埋伏……” 说到这里,她声音里多了一丝哽意。 陈敬宗恍若未觉:“我出事了?” 华阳:“嗯,我看见你倒在了血泊里,你带去的那些人也都,遇了难。” 她呼吸明显不对,陈敬宗摸向她的脸,湿漉漉的,那泪珠子跟下雨一样,源源不断。 陈敬宗将她抱了起来,他坐着,她枕着他的手臂。 他拿袖口帮她擦泪,擦到两边的袖口都湿了一大截,她还哭呢。 陈敬宗哄道:“一场梦而已,又不是真的。” 华阳就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怎么不是真的,你忘了你们老家那场洪水了,忘了你二婶手里的账本了?你敢说你们家老太太不灵?” 陈敬宗:“好好好,她灵,她比神仙都灵。” 华阳:“那你明天准备怎么应对?梦里援兵去的太晚,没能赶得及。” 陈敬宗思索片刻,问:“你可知白河岭埋伏了多少人?” 华阳:“我看不清楚,老太太说,他们有一万人,三千埋伏在两侧悬崖上放箭,七千两头截杀。” 陈敬宗:“那简单,我多安排一万人,我们在前面假装中了陷阱,那一万人再做黄雀。” 华阳:“你哪来的一万人?” 陈敬宗:“我们右路先锋有四个卫所,出发后我叫其中两个跟着我,都是生死交情了,再加上你这层关系,他们肯定听我的。万一他们不听,我厚着脸皮跟着其中一个卫所走,再避开白河岭那段路,照样安全。” 华阳还是觉得不够踏实。 陈敬宗:“放心,我信老太太,不会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华阳还想再说什么,陈敬宗无比强势地亲了下来。 到最后,华阳是生生被他累睡着的,可即便睡着了,她还是紧紧地靠在陈敬宗怀里,陈敬宗试着往外挪,她马上就跟着挪过来。 陈敬宗笑着摸了摸她凌乱的发丝。 猜了俩月,军营里长得好看又有点分量的人他都猜过了,眼看战事就要结束,陈敬宗都要以为是他想太多,冤枉了她。 没想到那个让她傻乎乎随军这么久的人,竟是他自己! 只可惜没有掌灯,没看见她泪眼汪汪的模样。 遗憾过后,陈敬宗看向黑漆漆的帐顶。 白河岭吗? 一共八个卫所,大兴左卫走的又是偏五朵山外围的一条路,叛军怎么偏偏就埋伏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翌日,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陈敬宗就要起来了,他还得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营帐。 只是他刚试着把手臂从华阳怀里弄出来,华阳醒了。 陈敬宗解释道:“我该走了。” 华阳迅速恢复清明,重新抱紧他的胳膊:“昨晚我跟你说的事,你都记住了吗?” 陈敬宗知道她很在意,正色道:“记住了,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一定不会让你为我守寡。” 明明是很正经的语气,可华阳还是觉得他在逗弄她。 华阳又审了他一遍,确定他记住了白河岭这个地点,以及伏兵的位置与人数,华阳才慢慢松开手。 陈敬宗去漱口,漱完回来,将她提到怀里一阵猛亲。 等华阳站不稳了,陈敬宗捧着她发烫的脸道:“我若立功回来,你破例给我一次?” 华阳不说话。 陈敬宗:“你应了我,我便是断了腿……”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 不用他断腿,只要他好好地回来,多少次她都给。 118 第 118 章 与华阳道别后,陈敬宗悄然回了自己的营帐。 富贵在外帐躺着,听到动静,激灵一下醒了。 陈敬宗叫他掌灯。 富贵知道天一亮主子就得出发了,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点亮一盏灯。 陈敬宗叫他在外面守着,自己坐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撕一张窄窄的纸条,写下十个小字。 写好熄灯,他合衣躺到木板床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醒来纸条上的墨迹早干了,陈敬宗将其折叠成指甲盖大的一团,放进袖口。 天才微微亮,陈敬宗等八个指挥使已经整队完毕。 凌汝成跟每个指挥使都单独说了几句话,轮到陈敬宗时,凌汝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这边要绕的路最远,但也不可轻敌,路上千万小心。” 陈敬宗既是戚太后的女婿,又是首辅陈廷鉴的亲儿子,凌汝成多少还是给了陈敬宗一些照顾,譬如这次派遣先锋军黑龙潭拦截叛军,八条山路,越靠近五朵山中央,越容易遇到藏匿其中的叛军主力,外围则安全多了,只是要多绕一段山路,费些力气。 在凌汝成即将收回手时,陈敬宗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英俊的脸上浮现年轻武官常见的轻狂倨傲:“这次算是历练,下次再有跟随您出征的机会,还请您待我与待其他指挥使一视同仁。” 凌汝成一边用拇指按住那个小小的纸团,一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八个指挥使分别带领五千士兵出发后,凌汝成又去巡视一圈其他队伍的进展,然后回了中军大帐。 屏退左右,凌汝成单独展开陈敬宗塞来的纸条,就见上面写了十个字——八个斥候,以防今夜通敌。 凌汝成皱起眉头,叛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时候,朝廷大军只等按功领赏便可,哪个傻子还会冒着诛九族的险去通敌? 根本不可能的事,凌汝成觉得陈敬宗太过谨慎了。 但他给陈敬宗面子,还是暗中派遣了八个斥候,叫他们悄悄尾随八支先锋军,特别要监察各个先锋军今夜是否有异动。 · 山路崎岖,陈敬宗、马鸿、吕成梁率领着大兴左卫的五千士兵,沉默而迅疾地赶着路。 马鸿手里拿着一张昨晚临时绘制的五朵山地形图,晌午短暂地休息过后,又走了一段路,马鸿看看遥遥领先的指挥使大人,再看看手里的地形图,跑过去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陈敬宗一把抢过地形图,道:“这条路近,你们都跟快点。” 马鸿:…… 他猜测,大人是心急立功吧!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大兴左卫与隔壁路线的济阳卫遇到了。 济阳卫的士兵们见到大兴左卫的兄弟们,都很高兴。 去年的二十六卫演武比试,他们济阳卫本来又要拿倒数第五,不,因为以前总是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前两局拿了高分,他们济阳卫都暂且排到倒数第四了,没想到最后一局比试,驸马爷拉着他们倒数的四个卫所一起赢到了最后,济阳卫更是第一次拿到了第三名。 这次出征,济阳卫是以前五卫的身份参战的! 两个卫所的士兵们互相交好,济阳卫指挥使狄肃也把陈敬宗当成了好兄弟,虽然三十四岁的他比陈敬宗足足大了十岁。 “驸马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并肩走在前面,狄肃笑着问。 陈敬宗道:“不瞒狄兄,从今天早上开始,我这右眼皮就一直跳来跳去。” 狄肃:“之前每次出战我看你都拼在最前面,居然还介意这个?” 陈敬宗:“我们家老太太以前特别信佛,我也宁可信其有吧,毕竟是最后一战了,这个节骨眼真出点什么,也太憋屈。” 狄肃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咱们就同行吧。” 陈敬宗:“你带兵跟着我们走外围,更安全。” 狄肃摇头失笑,只当陈敬宗太年轻。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七了,日头早早就落了山,暮色笼罩过来,风也变得冷飕飕的。 半圆的月亮散发着如水的月光,奈何被山里到处可见的密林遮挡,山路也变得模糊不清。 陈敬宗等人坚持走到一更天,这才寻个避风的地方休整。 他们走的是五朵山的东北方向。 戚瑾所在的金吾前卫则是从五朵山的西南方向往黑龙潭包抄的,戚瑾虽然年轻,却有过几次出征的经验,所以凌汝成安排金吾前卫走在左先锋靠近山中间的第二队,这个位置,也有可能遇到叛军主力。 白天赶路时,戚瑾同样走在最前面,黄昏时分,他故意带领士兵们稍微往外偏了些,士兵们以为他要寻找今晚的休整地点,也没有质疑什么。 夜幕降临后,戚瑾爬到了一棵树上,这里距离士兵们落脚的山坳颇有一段距离,他的理由是警戒。 五千个士兵被他带了几年,又有几次出征的同袍情谊,自然也没有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反而钦佩指挥使大人守夜的毅力。 快到子时,戚瑾无声无息地爬下树,他将厚重的盔甲留在了树上,只穿一身深色衣袍,面上也蒙了一块儿黑布。 他朝黄昏时窥探到的叛军大营而去。 晚风吹动树干,哗哗的声响遮掩了他的脚步声。 他急行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山路上,时而被树影阻拦。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树枝折断声,短促而突兀。 戚瑾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一无所觉地往前走着。 绕过一面山壁,戚瑾突然往后一退,整个人贴山而立。 没多久,一道黑漆漆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刚试探着探出头,突然就撞上戚瑾逼近的身影。 斥候愣住的瞬间,戚瑾出手,利落无比地将人抓了出来,一手反扣对方的左手,一臂横在对方脖颈上,往后勒。 这是致命的狠招,斥候趁还能发出声音的时候及时道:“戚大人手下留情!我是凌帅派出来的斥候!” 戚瑾面无表情:“是吗,斥候为何不去搜寻叛军,反而跟着我?” 斥候心念飞转,然而没等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戚瑾突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戚瑾将死人背到身上,继续往前。 叛军大营戒备森严,戚瑾保持距离,先给斥候放了些血,在他里面的中衣上写了一行字,再取下背上的弓箭,朝离得最近的叛军巡逻兵射去! 惊动对方的瞬间,戚瑾如来时那般,鬼魅般离去。 巡逻的叛军很快将找到的箭矢与这个死去的斥候送到了景王的大帐内。 景王再派人把郭继先叫来,至于豫王,在大军里完全就是个囚犯的待遇。 “给,绑在箭上的。”景王将一个细细的小竹筒递给郭继先。 信鸽常用这种,郭继先取出纸条,就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明日巳时,陈四过白河岭,可劫为人质。” 看字迹应该是用左手所写,以免纸条流落出去,泄露主人的身份。 景王又挑开斥候的外衣,露出里面带血字的中衣,上书:“此人乃朝廷斥候,我为暗棋,以后或可联手。” 郭继先面露沉思。 景王眼中泛起狼光:“陈敬宗有两重身份,如果我们活捉了他,以他为人质胁迫凌汝成退兵,就算华阳那丫头、戚太后、小皇帝能狠心不管,陈廷鉴能忍心再失去一个儿子?” 郭继先:“就怕这是朝廷的陷阱,诱我军去白河岭。” 景王:“陷阱又如何?难道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活路吗?横竖都是死,抓住陈敬宗才是唯一的活路。” 郭继先想了想,道:“那也不可全信,这样,我派一万人连夜赶至白河岭,能抓到陈敬宗最好,真中了埋伏,王爷手下仍然有三万精兵。” 景王连连点头:“此计甚妥!” 郭继先看看手中的字条,疑惑道:“不知送信之人是谁。” 景王冷笑:“京城那么多官,有人拍陈廷鉴的马屁,也有人恨不得取而代之,有何稀奇的,好了,你赶紧去调兵吧,叫他们走快点,事成人人有赏。” 郭继先颔首,匆匆离去。 景王再吩咐心腹,将抓到朝廷斥候的消息散播出去,彻底模糊了这条消息的来源,至于斥候身上的血衣以及那张纸条,郭继先看完之后,景王便全部烧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无论后面这位朋友会不会再出手帮忙,留着这样一个能为了私利背叛朝廷的小人,他都乐见其成。 陈敬宗等人睡了一觉,黎明时分吃些干粮,这便再次出发。 今日天气阴沉,红日躲在云层之后,风更冷了。 来到一处山头,陈敬宗停住脚步,看看手里的地形图,对狄肃道:“这里下去,前方的山岭便是白河岭,出白河岭再走十里,便是九龙潭。” 狄肃兴奋地搓手:“那就快走吧,这次堵住叛军的退路,看他们还能往哪里逃。” 陈敬宗:“可我觉得,白河岭那边似乎有杀气。” 狄肃笑:“行啊,年纪轻轻的,你都能看出杀气来了。” 陈敬宗:“你看那地形,很适合埋伏。” 狄肃:“可叛军四万人马真能快于咱们赶到这里,他们早往伏牛山那边跑了,还敢埋伏咱们?” 郭继先再厉害,他也不敢拿四万兵与朝廷十几万的大军硬碰硬,此时逃命才是当务之急。 总之狄肃并不认可白河岭会有伏兵。 陈敬宗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纵使你我白忙一场,也不过是略耽误些功夫,没有任何损失。” 狄肃:“行吧,你有什么计划?” 狄肃愿意配合陈敬宗,并不单纯是顾及他驸马爷、阁老儿子的身份,而是陈敬宗虽然年轻,有时候说话也带着些不正经,但从当初的演武比试到这次的平叛之战,陈敬宗已经多次表现出有勇有谋,光是他这个人,已经让狄肃忽略年纪而心服口服。 陈敬宗再次看向白河岭。 他也不知道她这次的未卜先知会不会真的发生。 但陈敬宗宁可信其有。他做了这么多准备,是为了一旦遭遇埋伏,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活着回去见她,不让她再哭得那么凶。与此同时,陈敬宗也要对大兴左卫的五千个士兵负责,他宁可被凌汝成、狄肃嘲笑胆小多虑,也要尽量保证大兴左卫每个人的生机。 如果计划顺利,他们不但能带着济阳卫提前立功,还能抓出那个故意泄露他行踪之人。 白河岭。 这片山岭两侧的悬崖也就五丈来高,小孩子随随便便都能爬上去,中间的峡谷也比较宽阔,一条溪流潺潺地流淌着。 山岭上长满了杂树,郁郁葱葱。 靠近山岭入口时,吕成梁劝说陈敬宗道:“大人,要不要派两个人去山上看看,以防有伏兵?” 陈敬宗嗤之以鼻:“就这小破山岭,能藏几个人,而且叛军急着逃命,怎么可能还敢埋伏咱们,废话少说,赶紧出发,别让其他卫所笑话咱们最后一个到。” 他的声音洪亮,似乎是对整个卫所说的。 埋伏在山里的叛军面露喜意,只要他们抓到那个自负的驸马爷,这下就真的不用担心朝廷大军了! 当大兴左卫跨进两侧悬崖中间的峡谷时,埋伏在中段崖顶的三千弓箭手屏气凝神地准备起来,而埋伏在山岭前段的三千五百步兵,悄悄从荒草丛、山坳里爬出来,迅速往峡谷入口这边潜行,只等弓箭手们射完箭,他们与出口那边的步兵便一起往里冲,前后夹击。 这一幕,被保持距离靠近白河岭的济阳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守在峡谷入口两侧的叛军,就像两团黑乎乎的马蜂。 狄肃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倘若陈敬宗没有跑来找他,倘若大兴左卫真的陷入叛军的包围…… 无暇后怕,狄肃兵分两路绕到这波叛军刚刚潜伏的山岭上,同样趴在悬崖上方,备好弓箭。 弓箭手两边各安排了四百,剩下的人,继续去包抄叛军的弓箭手。 既然已经知道螳螂要捕蝉,就由他们来做黄雀! 峡谷里面,大兴左卫已经来到了中段。 突然,左崖上方传来一声嘹亮口哨,哨声还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个个弓箭手已经冒出身影。 陈敬宗:“列阵!” 早有准备的大兴左卫迅速集结在峡谷中间,士兵们在头顶、四周竖起牢不可破的盾牌,挡住两边纷落的箭雨。 峡谷两头传来厮杀声,山崖上方也有了厮杀的动静。 济阳卫的兄弟们已经出手了,当上方已经没了飞箭,陈敬宗看眼从峡谷出口端冲进来的叛军,笑了笑,指向入口那头道:“撤退!” 大兴左卫的将士们挥舞着手里的大刀,回头杀去。 出口那边的叛军还以为他们真的要逃,追得更快了,却不知道入口处的三千五百叛军刚吃了一波济阳卫的箭雨,死的死伤的伤,然后大兴左卫的五千精兵就杀过来了。 崖顶上方,狄肃率领济阳卫的兄弟杀光叛军的弓箭手后,又送了底下刚跑到中段的叛军一波箭雨,射完箭,他们再跑到峡谷出口那端,跟随叛军伏兵的脚步往里冲,与解决完另一波伏兵的大兴左卫也来个两头截杀! 当一缕阳光穿破云层,峡谷内的战斗也结束了。 一具具叛军的尸体横陈其间,有的倒在溪水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流都被鲜血染红。 战场厮杀,纵使胜利的一方也会有伤亡。 大兴左卫、济阳卫都损失了一些兄弟。 高大壮胳膊上挨了一刀,靠着崖壁而坐,一边让同袍为他包扎,一边歪着脑袋与旁边的伤兵聊天,他还在笑,仿佛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陈敬宗收回视线,看向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叛军将领:“谁派你来的?” 叛将咬紧牙关。 陈敬宗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匕首,他绕到对方身后,去拉叛将的手指。 叛将手腕被绑,手指还是能动的,察觉陈敬宗的意图,他狠狠地攥紧拳头。 但陈敬宗还是把他右手的小指拉了出来,一手紧紧攥着,一手用刀刃切菜般缓缓朝中间用力。 叛将额头冒汗,当刀刃陷入他的小指三成之际,叛将突然一声大叫,一边奋力挣扎躲开陈敬宗的手,一边大汗淋淋地道:“是郭帅!郭帅派我来抓你的!” 陈敬宗把玩着匕首,盯着他问:“郭帅如何知晓我会在此地经过?”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狄肃神色凛然、眼底烧起怒火。将士们不怕死,却怕被人从背后捅刀子,也最恨这样的叛徒。 叛将:“郭帅抓到你们一个斥候,这些都是从斥候嘴里审出来的!” 陈敬宗:“你们在哪里遇到的斥候?” 他展开那张简单的地形图,让叛将指认。 叛将一脸的血汗,他使劲儿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能看清楚。 陈敬宗松开他一只手。 叛将指在了昨晚他们扎营的地方。 陈敬宗重新将他绑了起来,拿着地形图走到一边。 狄肃跟过来,眉头紧锁,低声道:“那个位置,大名府的开州卫、金吾前卫都有可能经过,莫非是他们派遣的斥候被抓了?” 与朝廷这边出了叛徒相比,狄肃更愿意相信是被抓走的斥候没有骨气,泄露了先锋军的路线。 陈敬宗看他一眼,垂眸道:“有可能,等咱们在黑龙潭汇合,问问哪边少了斥候便知。” 休整过后,两个卫所带上伤兵继续出发,等大战结束,再来替死去的兄弟收尸。 没想到他们才走出白河岭,远处突然有烟雾升起! 烟雾起处在五朵山靠近黑龙潭的地带,叛军主力应该就在那里! 陈敬宗、狄肃连忙带兵前往。 他们赶到时,其他几路先锋军正与三万叛军厮杀。 能够一路逃到这里的叛军全是精锐,但朝廷这几路卫所也都是精兵,除了最开始撞上叛军的两个卫所伤亡惨重,待剩下六卫前后赶来,叛军便渐渐处于下风。 杀敌是第一要务,陈敬宗看准景王、郭继先的方向而去。 郭继先是猛将,景王亦身手不俗。 认出陈敬宗后,郭继先撇下身边的几个朝廷将领,持枪朝陈敬宗的方向而来。 陈敬宗:“听说你抓了一个斥候?” 郭继先:“是啊,可惜派了一万精兵,竟然也没有活捉驸马。” 两人说着话,手里的枪一直都没有停过。 郭继先四十出头,胜在对敌经验丰富,陈敬宗经验上不如他,却胜在足够年轻。 两个同样健硕强壮的将军,枪法难分伯仲的时候,比的就是体力、心性。 陈敬宗足够沉稳,郭继先故意露出的破绽他一概不理,却也绝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制敌的机会。 “王爷!”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郭继先猛地退后几步,分心看去。 景王手里的枪断了,被狄肃等人包围。 狄肃他们都想活捉景王,所以,当景王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脖颈上,狄肃等人反而退缩了,试图用言语说服他。 景王放声大笑:“成王败寇,死有何惧!让我去京城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绝无可能!” 言罢,景王远远地与郭继先对视一眼,猛地一挥匕首。 鲜血喷溅而出。 郭继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陈敬宗的枪到了,一把挑飞郭继先的枪,再抵住对方胸口。 郭继先苦笑,跪了下去。 王爷可以战死,他必须活着,只有咬定豫王是造反主谋,姐姐与外甥们才有一线生机。 景王自裁,豫王被活捉,郭继先投降,剩下的叛军自然也都放下了刀枪。 直到此时,陈敬宗才有空暇去找一道身影。 金吾前卫是最先遇到叛军的,虽然他们在第一时间放了狼烟,等援兵赶到,金吾前卫的五千人也只剩一千多了。 戚瑾之前就已经受伤,苦苦支撑到援兵到来,他在肩膀又中了一箭之后,力竭而昏死过去。 陈敬宗来到金吾前卫休整之处。 到此时,金吾前卫只剩三百人,人人都带伤。 戚瑾已经醒了,一身是血靠着同样染血的树干,左肩膀上还插着一支断箭。 拔箭凶险,他必须等到返回大营才能诊治。 他目光沉重地看着周围的三百属下,直到陈敬宗蹲在他面前,戚瑾才仿佛刚刚发现他来了。 “凌帅说过,遇到叛军主力不可与其交锋,戚大人为何不遵军令?” 陈敬宗抹了一下戚瑾肩头的血,低声问。 戚瑾面露苦笑,垂眸道:“不是我们不遵军令,是叛军早有埋伏,我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陈敬宗:“以五千对三万,你还真是命大。” 戚瑾:“全靠援兵来得及时。” 心里却道,彼此彼此。 119 第 119 章 陈敬宗等先锋军押着豫王、郭继先以及一干降兵往山外退时,半路遇到了凌汝成率领的大军。 平叛终于结束,士气高涨。 只是金吾前卫、开州卫损失惨重,尤其是金吾前卫几乎全军覆没,戚瑾又身受重伤,凌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时间抚慰。 一直到夜幕降临,大军在一处山坳安营扎寨,晚饭过后,凌汝成才终于有了独处时间。 他一个人待了快一个时辰,才趁夜如泼墨,命心腹守卫秘召陈敬宗来见。 帅帐内只点了一支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红蜡。 陈敬宗进来时,发现帐内只有凌汝成一人,五旬年纪的主帅脱去了盔甲,只穿着一件朴素无比的深色长袍。 看到陈敬宗,凌汝成招招手,示意年轻的驸马爷坐到他旁边。 陈敬宗坐了过去。 凌汝成指着矮桌上的两碗酒道:“年纪大了,酒也不能多喝了,只这两碗,咱们一边慢慢喝,一边慢慢聊。” 他是进士出身,身上有种文官的儒雅气度,穿上盔甲时不明显,此时一袭长袍,语气随和,倒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 陈敬宗点点头,端起酒碗,浅尝一口。 烛光照亮他年轻英俊的脸庞。 凌汝成与陈廷鉴是同科进士,早在陈廷鉴还只能仰望其他高官时,凌汝成就认识他了,所以,凌汝成很容易地在陈敬宗的脸上找到了首辅大人年轻时候的影子。 陈廷鉴身上有种凛凛正气,哪怕他必须韬光养晦的时候,陈廷鉴也是不卑不亢的。 凌汝成觉得,陈敬宗更张扬,可父子俩身上的正气乃一脉相承。 “我与阁老是故交,今晚我只叫你四郎,如何?”凌汝成笑着问。 陈敬宗:“能与您这等英雄人物做故交,是我们家老头子的荣幸。” 若非今晚的密谈不宜声张,就凭陈敬宗这句话,凌汝成都要大笑三声。 “四郎莫要这么说,我只会带带兵,论雄韬伟略辅国之能,我远远不及阁老。” 陈敬宗:“算了,不提他。” 凌汝成点点头,收了笑,看着陈敬宗道:“先前你说,叛军是抓到了一个斥候,从斥候口中得知你们会经过白河岭,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经查过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嘱咐,派出去监视金吾前卫的那个斥候。” 陈敬宗:“王三应该是昨夜被抓,叛军才有时间安排伏兵。可王三一直尾随金吾前卫之后,比五千人更隐秘,没道理叛军发现了斥候,却没有发现金吾前卫,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才对金吾前卫动手。” 凌汝成:“也许叛军同时发现了金吾前卫与斥候,猜到还有其他先锋军,所以他们故意先抓一个斥候,得知你竟然也进了山,那他们当然要先去活捉你这个驸马爷。如果先对付金吾前卫或是其他先锋军,惊动你先有了防备,岂不是因小失大?” 陈敬宗抿唇。 凌汝成:“你又怎么解释,你为何会猜到叛军会有埋伏,为何要怀疑八支先锋军可能通敌?” 陈敬宗:“我只是过于谨慎,为了以防万一。” 凌汝成:“可最后的结果,你与济阳卫立了战功,反倒是金吾前卫差点全军覆没,金吾前卫这个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怀疑有人通敌。这个时候,如果让金吾前卫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踪他们的人,你猜他们会怀疑谁?” 陈敬宗皱眉,思索片刻,道:“他们会怀疑您故意诱导叛军去白河岭埋伏我,再提前嘱咐我有所防范,故意给我立功的机会,因为您与老头子是故交,您这么做,要么是您自己愿意照顾我,要么是受了老头子所托。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怀疑您故意让斥候泄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好借叛军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娘家唯一能够为皇上效力的侄子,当然,这点肯定是老头子指使你做的。” 凌汝成神色沉重:“就是这样,此事干系太大,一个应对不甚,就算朝廷镇压了豫王的叛乱,朝堂上也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陈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递了把柄给对方。” 凌汝成摇摇头,看着他道:“与你无关,是这次藏在背后的人太过阴狠。” 陈敬宗:“您老可有怀疑的目标?” 凌汝成:“首先,我安排八个斥候时,只叫他们知道了自己要监视的先锋军的路线,如果王三跟着的是济阳卫,他或许能误打误撞发现大兴左卫的踪迹,可他跟的是金吾前卫,根本不可能撞见大兴左卫。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卫的路线。” 陈敬宗:“知晓先锋军路线又有机会给叛军泄密的,只有行军路上能够发现叛军的金吾前卫、开州卫两位指挥使。” 凌汝成:“据监视开州卫的斥候所报,开州卫全程并无异动,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卫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办法打听到了八支先锋军的行军路线。昨夜那人去给叛军通风报信,极有可能在路上发现了王三的尾随,因此杀了王三灭口,再临时暴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借此洗脱金吾前卫的怀疑。” 陈敬宗沉默。 凌汝成:“你有没有想过,隐藏在金吾前卫里的那个人,为何要陷害你?” 陈敬宗当然想过,戚瑾觊觎华阳,除掉他,华阳成了寡妇,戚瑾就有机会了。 可华阳已经嫁给他四年,期间与戚瑾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谁会相信戚瑾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罔顾几千士兵的性命? 凌汝成就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忧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标是阁老,他们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胁阁老,阁老若为了你命我撤兵,整个陈家都将成为众矢之的。阁老若弃你于不顾,白发人亲自葬送了儿子的命,他是否还有心力继续坚持他的改革?” 陈敬宗看着桌子上跳动的火焰。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军安排伏兵,打的才是胁迫老头子的算盘。 只是陈敬宗就算战死,也绝不会给叛军拿他当人质的机会。 凌汝成已经把局势都说清楚了,看着沉默许久的陈敬宗,他叹口气,幽幽道:“如果暴露我们安排了斥候监视八支先锋军,暴露了金吾前卫的疑点重重,把金吾前卫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给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审讯,那么幕后元凶以及朝廷那些对阁老虎视眈眈的大臣,肯定会趁机中伤阁老,诬陷阁老与我串谋,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独揽大权。” “四郎,朝廷大将颇多,不差我这一个,我也不怕解甲归田或锒铛入狱。可我朝几代只出了你爹这一个敢与整个腐朽官场对抗的治国大贤,你我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将阁老置于危地。” 陈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场?” 凌汝成:“只说我安排斥候进山搜寻叛军藏匿之处,王三不幸被叛军所获,泄露了大兴左卫的行踪。其他七个斥候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乱说,否则真追究起来,他们也难逃嫌疑,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一直跟着先锋军。” “你与济阳卫碰巧遇到,又因为足够谨慎才破解了叛军的埋伏。金吾前卫那边,完全是因为与叛军距离太近才不幸遭遇围攻。” “如此,我们先放金吾前卫那人一马,对方做贼心虚,也不敢主动暴露他们陷害大兴左卫的嫌疑。” “郭继先那边,他不可能知道是谁暗中给他们递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将以及其他叛军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继先、景王抓到了一个斥候,就算郭继先临时改口,也只会被当成诬陷攀咬。” “四郎,为了维持大局稳定,我们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终,凌汝成都没有说出他具体怀疑金吾前卫的哪个人,足见他一点都不想过多地卷入其中。 陈敬宗能够理解。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非要把那一点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证据拿出来,戚瑾照样可以反过来诬陷凌汝成与老头子串通,联手谋害戚太后的娘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着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赃并获。 至于华阳那里,根本没有铁证,他能跟她指认戚瑾什么?金吾前卫还活着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并非只有戚瑾。 即便华阳相信戚瑾喜欢她,喜欢到连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欢到要借叛军的手杀了她的驸马与整个大兴左卫,后来为了洗脱嫌弃,戚瑾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卫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枉死在叛军手下,陈敬宗也不愿意她知晓此事。 他怕华阳将梦里他与大兴左卫的死因归结于她,他怕华阳将金吾前卫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揽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够骄傲,却也有着其他皇亲国戚少见的心软。 可她不必自责,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陈敬宗更怕华阳因为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对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里告状,哪怕华阳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远戚瑾,这等无法解释原因的怪异举动,也会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当初嫁女儿是为了拉拢陈家,一旦华阳为了陈家而反过来防备母族,戚太后会怀疑女儿中了陈家的蛊惑,傻傻地将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来,出嫁的女儿便是左右为难。 她已经没了父皇,陈敬宗不能再让她在亲娘那里伤了心。 120 第 120 章 陈敬宗走后,凌汝成这一晚都没睡好。 作为一个主帅,他明知金吾前卫有通敌的嫌疑,却碍于朝局无法追查到底,无法还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凌汝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只是他都这把年纪了,他身后亦有子女孙儿,他不能轻举妄动,卷入权臣与外戚的明争暗斗中。 更何况,这次金吾前卫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铺好了后路,凌汝成真的揭发对方,只会连累陈廷鉴。 于公于私,凌汝成都只能像他嘱咐陈敬宗做的那般,忍。 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他提醒陈廷鉴暗中提防,就不怕将来陈廷鉴揪不出那人。 眼下凌汝成能做的,就是给牺牲的将士们论功行赏,让朝廷抚恤他们的家人,包括斥候王三,他与陈敬宗、陈廷鉴都会记住他的功劳,会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凌汝成刚刚睡醒,就听守卫来报,说驸马病了,卧床不起。 凌汝成吃了一惊,忙去陈敬宗的营帐探望。 陈敬宗这边人还挺多,有其他指挥使,有军医,也有大兴左卫的将士们。 凌汝成一来,围在床前的众人赶紧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凌汝成就见陈敬宗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儿叠成长条的湿巾子。 军医刚替陈敬宗号完脉,对凌汝成道:“主帅不必担心,驸马是受寒之症,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伤,一时才发热无力,修养几日便可。” 其他关心陈敬宗的将士们都松了口气。 凌汝成心中叹息,陈敬宗年纪轻轻的,岂会因为一点皮外伤倒下,肯定是昨晚心事重重没有睡好,才被山中的寒气侵体。 奈何形势如此,只能叫年轻人委屈一下了。 用过早饭,大军拔营出发。 陈敬宗坚持自己走,直到晌午时分,大军马上要跨出五朵山了,陈敬宗才终于体力不济,昏迷了过去。 大兴左卫的人赶紧准备一抬木板架,由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抬着他们的指挥使、驸马爷出了山。 山外就是朝廷大营,凌汝成进山时,留了四万兵马在此驻守。 华阳当然也还在这里。 前日清晨陈敬宗进的山,从那一刻起,华阳的心就没有一刻安稳过,关乎陈敬宗的生死,哪怕他承诺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除非陈敬宗真的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她面前,华阳都不敢告诉自己,说陈敬宗的死劫已破。 昨日上午,山中狼烟起,华阳询问周吉,得知那里不是白河岭的方向。 如果陈敬宗在白河岭真的遇到危险,大兴左卫肯定会放狼烟的。 然后,就是隐隐可闻的冲天厮杀。 一直到昨夜,凌帅派了一个脚程最快的斥候来报,说豫王与叛军已降。 那斥候还单独对她转达了陈敬宗的口信,说他平安无恙。 确定陈敬宗还活着,华阳夜里总算能睡着了。 今日,她与留守的将士们一起等待大军凯旋,当山里出现随风飘扬的展展旌旗,感受着身后将士们的雀跃欢呼,华阳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凌汝成,因山中不便骑马,此次进山的大军皆是步行。 凌汝成之后,有士兵们抬着两个木板架。 其中,抬着左边那架的两个士兵看到她,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为首的士兵哭嚎道:“长公主,驸马爷受了伤,昏迷过去了!” 这一嗓子,惊得华阳双腿发软,虽然她还没看见躺在木板架上的陈敬宗,却已经想象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他。 吴润更冷静,一手扶住公主,一边吩咐那两个士兵:“先抬驸马回营!赶紧传宋太医!” 这次华阳随军,少帝拨了两个太医给姐姐,一个擅长诊治女子隐疾,一个擅长治疗外伤,防的就是姐姐在战场受伤。 大兴左卫的两人马不停蹄地抬着驸马爷从长公主身边跑了过去。 华阳只来得及瞥见陈敬宗嘴角的血。 大军已经凯旋,又有什么比陈敬宗更要紧的? 华阳远远地朝凌汝成点点头,便带着吴润去追陈敬宗,周吉刚刚亲自去接宋太医了。 另一抬木板架上,戚瑾面无表情地躺着。 他左肩膀的断箭还在,虽然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早上听闻陈敬宗病了,他就猜到了陈敬宗的打算,也只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才会用这种后宅手段抢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戚瑾就不信了,陈敬宗能霸占华阳一刻两刻,当华阳发现陈敬宗根本没有大碍,又听说他肩膀中箭,华阳能不来看他。 · 陈敬宗的营帐内。 两个负责抬木板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抬到床上,还没喘口气,就听长公主问:“驸马伤在何处?” 长公主乃是仙女下凡的人物,二人不敢直视,跪在地上,一前一后地禀报道:“我们昨日在白河岭遇到叛军埋伏,驸马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脱离险境后,我等看到狼烟赶去围剿叛军主力,驸马英勇,亲自擒拿了叛军主帅郭继先,但驸马与其交手时也受伤不轻。” 华阳只听到了“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她面白如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陈敬宗床边的。 他身上穿着盔甲,盔甲上全是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血污,盔甲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防御的作用,却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陈敬宗的这件盔甲便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本来今早驸马就病倒了,可他不肯叫我们抬着,不肯让将士们看轻,非要穿上铠甲昂首挺胸地自己走出来,结果透支了体力,出山前昏迷了过去。” 华阳看着陈敬宗苍白又沾染了灰尘与汗水的脸,视线渐渐模糊。 周吉将宋太医带来了,朝云、朝月、富贵也端了三大盆清水来。 很快,周吉、富贵领着两个小兵退了出来。 宋太医要先脱掉陈敬宗身上的衣袍,查看他身上的刀伤。 吴润劝说华阳:“不如您先回避,等驸马包扎好了再来?” 华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只摇摇头,叫吴润提把椅子来,她就坐在床头的位置,看着宋太医为陈敬宗褪去衣裳。 陈敬宗出征这么久,次次又冲在最前面,怎么可能没有受过一点伤? 当衣袍褪去,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与胸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是昨日新添的,最深的一处刀伤伤口的肉都翻卷着,华阳立即拿起吴润早就递过来的帕子,掩面侧过头去。 这几个月,她与陈敬宗不说天天见面,每隔几日总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可每次她问陈敬宗有没有受伤,他都一副天王老子也伤不到的厉害样,华阳又不可能叫他脱了衣裳给她查验,就真的以为他只是晒黑了奔波瘦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华阳当然知道,这场平叛死了很多士兵,知道每个士兵身上大概都有这样的伤口,比陈敬宗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更有数不清的将士们当场毙命。 可她只有机会看见了陈敬宗的伤。 娇生惯养二十一年连被蚊子叮咬都要赶紧涂药的金枝玉叶,突然亲眼目睹自己的枕边人伤成这样,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尚且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朝云、朝月都开始哽咽了。 宋太医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主仆。 他是少帝派来照顾长公主的没错,但宋太医这几个月可没有在军营里吃白饭,每次交战过后都会新添大量伤兵,宋太医帮着军医分担了一部分伤兵,跟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势比,驸马身上这些简直是毛毛雨。 宋太医甚至都想不明白,之前驸马爷看起来铁塔一样,怎么就为这点伤病倒了。 腹诽归腹诽,宋太医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只一边替驸马爷清理伤口,一边叫长公主不用担心。 除了清理伤口,宋太医顺便替驸马爷把全身的血污汗污都擦拭了一遍,涂上药,再次向长公主保证驸马爷没有大碍,宋太医才退下。 陈敬宗还昏迷着。 华阳叫吴润、朝云、朝月都退下。 三人识趣地告退。 内帐只剩夫妻俩,大白天的也不用担心影子会投到帐上,华阳看着陈敬宗已经擦拭干净却难掩憔悴的脸,看着他因为不宜压到后背伤口而侧躺着的身体,华阳慢慢地挨着他躺下,眼睛看着他,手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 陈敬宗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她眼里蓄满泪的模样。 华阳:…… 她本能地就要起来。 才撑起肩膀,陈敬宗大手一揽,将她压回怀里。 华阳:“你的伤!” 陈敬宗将脸埋进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没事,小伤,死不了。” 华阳很想拧他一下,可两人贴得太紧,她真抬手乱动,可能会碰到他的那些伤口。 她只能任由他抱着,责怪道:“不是说做好了准备,怎么还伤得这么严重?” 陈敬宗:“毕竟是一万精兵,我准备再多,也得真刀真枪地去杀。” 华阳还是后怕,那些刀伤,随便哪把刀再砍重一些,他可能就真的像她曾经梦见的那样,彻底倒在血泊中。 陈敬宗摸她的脸:“你这眼泪跟观音菩萨的甘露一样,为我洒一滴便能止疼,多来几滴就是长命百岁。” 华阳:…… “你还能说这些不正经的,可见真的没有大碍,那我去见凌帅了。” 陈敬宗马上抱紧她:“你在我才有力气不正经,你一走,我可能又要疼昏过去,甚至长睡不醒……”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亲她的手掌心。 华阳缩回手,陈敬宗捧起她的脸。 华阳瞥见他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发梢,皱眉问:“这两晚你可有漱口?” 陈敬宗按低她的脑袋,才道:“还真是仙女下凡,什么时候都不忘讲究。” 华阳:“仙女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你这么不讲究的人。” 陈敬宗:“你别冤枉我,我早改了那些臭毛病,在战场上没条件讲究而已。” 华阳哼了哼,过了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 陈敬宗:“渴了你喂我喝水,饿了你喂我吃饭?” 华阳:“能坐起来就自己吃。” 陈敬宗:“坐不起来,这辈子大概就今天能使唤你一回,你不帮忙我宁可饿死。” 华阳:…… 她先坐起来,整理好衣裙,再叫守在外面的朝月去伙房做点好吃的。 内帐就有水,她倒了一碗,坐到床边喂陈敬宗。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得到一些优待,更何况是刚刚躲过死劫的驸马。 帐外,吴润虽然没有刻意倾听里面的动静,但也能想象驸马与公主恩爱相处的情形。 所以,尽管表公子伤得很重,在公主自己离开驸马身边之前,他也会暂且瞒下。 表哥表哥,毕竟不是亲哥。 在这军营,在此时此刻,没有谁能超过驸马在公主心里的份量。 另一座营帐内,军医已经替戚瑾清理过伤口,随时都可以拔箭了。 箭头在肉里多留一会儿,于戚瑾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视线再次扫过一圈的营帐,戚瑾垂眸,看着脚下道:“开始吧。” 军医递过来一块儿干干净净的软木。 戚瑾不用。 军医不再勉强,一手扶着戚瑾的左臂,一手抓住那截随着戚瑾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的断箭。 戚瑾咬紧牙关,自始至终,硬是一声没吭。 军医才取出箭头,另一人及时拿干净的纱布捂住戚瑾的伤口,为他止血。 血水迅速浸透层层纱布。 戚瑾依然看着地面。 他忽然明白,为何有些后宅女子不惜豁出去脸面也要用尽手段争宠了。 因为只要赢了,不但可以得到一时宠爱,还可以在输的人心里,狠狠插上一刀。 121 第 121 章 华阳给陈敬宗喂了水,又给他喂了饭,她也是在他这边吃的。 吃饱了,陈敬宗嚷嚷头发痒,叫华阳喊富贵帮他洗头。 他知道自己头上沾了敌兵的血,就算华阳舍得屈就,陈敬宗也舍不得叫她难受。 “那我先去见见凌帅。”华阳仍然记着正事,凌汝成打了胜仗,她这个随军的长公主怎么能不理不睬,包括被活捉的豫王,她也得再去见一面,该惋惜的惋惜,该唾弃的唾弃。 陈敬宗看着她,忽然才想起来似的道:“忘了跟你说,戚瑾也受伤了。” 华阳立即想起跟在凌汝成身后的另一抬木板架,急道:“伤势如何?” 陈敬宗:“肩膀中了一箭,人瞧着精神还好,就是拔箭要吃些苦头。你先去见凌帅,等你回来,我也收拾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探望他,见我能够下地走动,他也能放心一些,不然还要反过来担心我。” 华阳也觉得夫妻俩同行更合适,军营里人多眼杂的,表哥表妹之间亦需要避嫌,华阳可不想叫人看见她单独进了表哥的营帐。 她只是担心陈敬宗能不能撑得住,才昏迷过一回。 陈敬宗笑:“吸了你身上的仙气,我现在跟没事人一样。” 富贵端着水进来了。 华阳只当没听见陈敬宗刚刚那句,道:“我先去见凌帅。” 吴润、周吉都在外面,护送公主过去,路上,吴润终于向公主汇报了戚瑾的伤。 华阳:“嗯,驸马已经跟我说过了。” 吴润闻言,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冒然打断公主与驸马的相处,听听,公主其实早就知道了,却依然选择多陪驸马一会儿,现在出来,也是先去做正事。可见多年前戚瑾不但没能收获公主半点芳心,连一年短短见个几次面攒出来的表兄妹情分,怕是都没多少。 华阳在凌汝成的大帐内待了两刻钟,又分别去关押豫王、郭继先的营帐看了看。 华阳上次见豫王,还是七月中旬,那时候豫王胖得上马都需要人搀扶,如今三个月不见,豫王居然瘦得只剩原来的一半! 不得不说,瘦下来的豫王看起来终于像林贵妃的儿子了。 “妹妹,我后悔了,我不该听信景王的挑拨,不该以为皇上是陈……” 事实证明,豫王虽然瘦了,脑子里还是没有多少东西,他连陈廷鉴的名字都没能说全,就被凌汝成安排看守他的人塞了一嘴布。 华阳很满意豫王的安静,她把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这便去看郭继先。 郭继先手上脚上都挂着沉重的铁链,同样是阶下囚,郭继先身上依然可见大将军的傲骨。 华阳鄙夷豫王,对郭继先,她眼中一边冰冷。 他恨此人。 刚刚在凌汝成那里,华阳已经彻底了解了白河岭一战的来龙去脉。 原来郭继先是想活捉陈敬宗,好胁迫朝廷退兵。 陈敬宗又岂是会投降乞命的软骨头? 他最不愿意示弱以对的两个人,便是她与公爹,越是如此,他越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境地。 凌汝成与公爹是故交,上辈子,公爹肯定知道真相,但公爹特意对她隐瞒了,只说叛军恰好埋伏了一万人在白河岭,是陈敬宗与大兴左卫命数如此,撞了上去。 公爹不想她再因陈敬宗的死承受多余的悲痛,他却在那短暂的岁月里疼白了头发。 当时华阳因为不知情,确实只为陈敬宗的英年早逝落了泪。 如今,华阳知道了,她为此时正待在营帐里等她回去的陈敬宗庆幸,亦未上辈子那个倔强死去的陈敬宗心疼。 “这次谋反,豫王主谋也好,景王主谋也罢,你都是他们手中最厉害的那把刀。” “这次平叛,死去的将士都是我朝子民,他们明明有机会去边关保家卫国,却因为你们的野心死在自家人刀下。” “郭继先,纵使你之前威名显赫,从今往后的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你都配不上‘将军’二字。” 自从华阳进来便一直垂眸而立的郭继先,终于抬眸,看向那个他不曾放在眼中的长公主。 华阳却没用再看他,转身离去。 帐帘落下,里面忽然传来男人自嘲的笑声,笑着笑着,变成了哭。 在富贵的殷勤照顾下,陈敬宗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头,把牙也刷得干干净净。 “驸马,您的伤真的那么严重啊?”富贵担忧地问。 陈敬宗:“我砍你—刀试试?” 虽然他的昏迷是装的,可那些刀伤枪伤都是真的,他要是不觉得疼,他就是活神仙。 富贵很心疼。 陈敬宗:“滚,别用那种恶心巴拉的眼神看我。” 富贵:…… 他委委屈屈地退下。 陈敬宗侧靠着椅背,目光渐渐变冷。 顾全大局,他现在不能对戚瑾做什么,但戚瑾想让华阳对他这个残害同袍的畜生正经八百地嘘寒问暖,也是做梦。 “长公主,您回来了。” 帐外响起富贵的声音,陈敬宗及时收敛情绪。 华阳在帐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进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冷静地面对陈敬宗了,可当她走进内帐,当她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陈敬宗,华阳就仿佛看到上辈子那个在白河岭浴血厮杀的陈敬宗,那个可能在用尽所有力气再也无法击杀任何一个叛军敌兵时,宁肯回刀自刎也不肯活着被俘的陈四郎。 陈敬宗刚要问她怎么在外面耽搁那么久,也没听她与富贵打听他什么,却见站在门口的长公主忽然泪如雨下。 尽管她马上放下了帘子,她那两行泪依然一滴不落地坠在了陈敬宗胸口。 曾经他还盼着这祖宗为他泪眼汪汪,这一天真的来了,陈敬宗才发现他一点都不稀罕。 他宁可她倨傲矜贵,宁可她扔眼刀子、拿话冷嘲热讽,也不想再看她哭了。 “怎么了?在外面听到什么了?” 找到背对他躲在帘子一侧偷哭的人,陈敬宗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无奈地问。 他才换上的干净袍子,很快就被华阳打湿了一片,凉凉的一直蔓延到陈敬宗胸口。 华阳总得给他一个理由:“我听说,叛军是想活捉你。” 陈敬宗:“这不是没抓到吗,我们家老太太在天上看着呢,还有你这个仙女能够承受她的托梦。” 华阳:…… 她发现,无论她有多沉重的情绪,陈敬宗总有本事一两句话就让她破功。 明明是她拿来糊弄他的老太太,竟被他借来安慰自己。 华阳也确实好受了很多。 等她重新抬起头,她的眼圈红红的,陈敬宗的胸口也多了两个湿乎乎的大圈。 陈敬宗低头看看,提着外袍一边抖一边埋怨她:“你还挺会哭,这边哭湿了就换另一边。” 华阳看着那两个滑稽可笑的大圈,再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牡丹花似的人,果然还是更适合笑。 陈敬宗上前一步,就想抱住她亲一口。 华阳及时抬手挡在两人中间,偏头道:“这是你的营帐,你随时可以换衣裳,别弄湿我的。” 两人要是贴在一块儿,他湿淋淋的外袍肯定也会弄湿她的衣襟。 陈敬宗:…… “你也太不讲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华阳唇角微扬,他才知道吗,她耍公主脾气的时候可不少。 陈敬宗随手解开外袍,里面中衣也印着两个小圈,他继续脱。 他那么高,华阳的脸正对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 陈敬宗见她盯着那些伤口看,怕她又哭,便要去内帐换衣裳。 华阳突然拉住他的手,等陈敬宗站定后,她抱住他还算完好无损的腰,轻轻地在他几处结痂的伤口落下棉花般柔软的吻。 陈敬宗:…… 华阳想继续亲下一处伤疤的时候,就瞥见他又不正经了,虽然他嘴上没说,可他表现出来了,证据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面前。 华阳丢开他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想起她此时的神色肯定不对,只好气呼呼地去了里面。 陈敬宗此时也不能跟进去,进去被她看见,不成了火上浇油? 桌子上放着一壶凉茶,陈敬宗咕嘟嘟灌了半壶,又冷静片刻,终于可以进去了。 华阳板着脸坐在椅子上。 陈敬宗咳了咳,从简单的搭衣架上取下中衣,一边穿一边碰到伤口般吸了几次气。 他吸一次,华阳的脸色就好看一点,最后走过来,帮他穿外面的袍子。 陈敬宗看着她依然泛红的眼圈,道:“我不是故意的,就跟你吃了辣椒要喝水一样,根本忍不住。” 华阳:“闭嘴。” 陈敬宗:“趁我现在精神好,去看看你表哥吧。” 华阳瞥他一眼:“真走得动?” 陈敬宗:“慢点走就行。” 华阳点点头,出去后,叫周吉扶着陈敬宗。 周吉没看见驸马爷身上的伤,以为确实严重,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陈敬宗半边肩膀。 陈敬宗就这么慢慢悠悠地陪着华阳来到了戚瑾的营帐外。 戚瑾正在床上躺着,拔箭加上失血,他的脸色比刚刚回来时更难看了。 听长随说长公主、驸马来探望他了,戚瑾淡淡一笑,叫长随赶紧去请。 夫妻俩单独来的内帐。 华阳看到戚瑾苍白的脸色,毕竟是亲表兄妹,她心里当然不好受。 甚至,华阳还有一丝惭愧,因为她根本不记得上辈子表哥与金吾前卫有没有遭受叛军的埋伏了,她也没有想过去打听,她只记得公爹告诉她陈敬宗是如何走的,便开始独居长公主府为父皇守孝,除服后这场战事也成了她与陈家的忌讳,没人会主动对他们提及。 “表哥,你伤势如何?” 因为戚瑾脖子以下都盖着被子,华阳看不到他箭伤的情况。 她目光中的茫然让戚瑾明白,她是真的不清楚他伤得有多重,那她泛红的眼圈,定也不是为了他哭出来的。 戚瑾笑了笑:“还好,养几天就没事了,驸马如何?” 华阳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也笑:“我也还成……” 说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突然晃了下。 华阳连忙扶住他,惊慌地喊周吉进来,她怕陈敬宗再昏一次,光靠她肯定支撑不了。 周吉与戚瑾的长随一起冲了进来。 周吉及时接过陈敬宗的重量,那长随识趣地退了下去。 华阳已经没有心情再留在这里了,对戚瑾道:“表哥安心养伤,我先送驸马回去,改日再来探望表哥。” 戚瑾:“好。” 华阳便与周吉一左一右地护着陈敬宗走了。 长随再进来服侍戚瑾,帮戚瑾将身上的被子移开,露出不能负重的左肩。 随即这长随骇然发现,主子的伤口居然又裂了,洇了好大一团血! 122 第 122 章 朝廷大军在五朵山外继续逗留了几日。 期间,凌汝成亲自率领将士们在山外挖了一座墓坑。 而死在五朵山一役的将士们,除了极少的一些将领能够被运回京城交给其家人安葬,绝大多数士兵都只能留下一个刻有其籍贯姓名的小木牌等着朝廷给其家人抚恤,然后再与那万万千千的同袍一起,葬入这处位于荒山野岭的简陋无比的墓坑,共用一块儿墓碑。 众亡者正式下葬那日,华阳代表宫里的母后、弟弟,率领凌汝成等将领前去观礼、焚香。 山风凛冽,吹动华阳素白的裙摆。 她持香的手被风吹得发僵,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目光悲悯地看着眼前的墓坑,与那座孤零零的墓碑。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上辈子,陈敬宗出征后,华阳也曾梦见过他,不止是一两晚。 说到底,当时她只是嫌弃陈敬宗的种种不讲究,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四年的夫妻相处,除了冷嘲热讽,也有过欢声笑语,甚至连她抗拒过的床笫亲密,也不是全程煎熬,也有过让她想起来身上发软、面上发烫的时刻。 如今陈敬宗好好地站在她旁边,她不用再在许多个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可墓坑里的这些男儿,他们的父母妻子该是何等的心碎难过? 上过香,回到营帐中的华阳,眼圈泛红,脸颊冰凉。 陈敬宗拿着散发着热气的巾子走过来,坐到她旁边,帮她擦脸。 他脸上也是少见的沉重,华阳问:“这次平叛,你们卫所一共牺牲了多少?” 陈敬宗垂眸:“一千一百三十二人。” 华阳环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肩头。 她没见过这些人,陈敬宗却陪着他们操练了一年多,与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陈敬宗不想她沉浸在这种伤感的情绪中,笑了笑,拍拍她的背:“好了,都结束了,赶紧收拾妥当,大军要启程了。” 以几千几万将士的死,换几十万几百万百姓的安稳,值。 朝廷大军在河南的南阳府擒拿了豫王,而南阳府这地方,距离京城有两千里之遥。 说起来,如果华阳与陈敬宗改去陈家的陵州老宅,反而要近得多。 只是路再远,还是要回京的。 离京时是炎炎夏日,回京却赶上了凛凛寒冬,夜里的营帐扎得再严实,依然有风能寻到缝隙钻进来,让那一盆盆炭火都显得没什么用。 说来也怪,朝云、朝月夜里盖的被子还不如华阳的暖和,两个丫鬟好好的,华阳却染了风寒,白日坐在马车里要咳嗽,晚上宿在营帐里也要咳一阵。 入夜之后,陈敬宗悄悄溜了过来。 为了掩饰他在这里,华阳的营帐内早早熄了灯。 “早就劝你不要随军,现在病倒了吧?” 挤在一个被窝里,陈敬宗摸着她的额头道。 幸好有两位太医跟着,她烧了两晚一日,额头终于不烫了。 华阳有气无力地道:“若你过来就为了说这些,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陈敬宗:“我过来,是为了给长公主侍寝。” 华阳掐他右上臂的内侧,徒劳了那么多次,华阳已经知道他身上的皮肉过于紧实,上臂内侧的肉还好掐些。 其实大腿上肉也多,但她往那地方伸手,陈敬宗反而要心里美滋滋。 胳膊肉被掐,陈敬宗吸了口气:“暖被窝也是侍寝的一种,我哪里说错了?” 华阳:“不管你说什么,从你张开嘴的时候起,你就开始犯错了。” 陈敬宗:“行,我现在就把嘴堵上。” 说着,他揽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亲她。 华阳第一时间别开脸,推开他道:“我病成这样,亏你亲的下去,也不怕过了病气给你。” 陈敬宗将她捞回来,捧着她热乎乎的脸颊道:“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病倒我?能让我打个喷嚏都算你赢。” 可能华阳的病气是真的不够厉害,过了几日她都康复了,陈敬宗也没有半点受影响的样子。 只是一到夜里,陈敬宗依然会溜过来,美其名曰为她暖被窝。 华阳害怕被人瞧见,可她确实喜欢陈敬宗的这种“侍寝”,被子一蒙,身边再有他这个温度刚刚好的“大暖炉”,哪怕营帐外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肆虐,华阳也不会觉得冷。 翌日清晨,风停了,雪还在下,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陈敬宗早就起了,去凌汝成的帅帐里待了会儿,出来后直奔华阳这边。 华阳披着斗篷坐在椅子上,正让朝云为她梳头。 瞧见陈敬宗发梢、肩头的雪花,华阳就能想象外面的雪有多大了。 陈敬宗接过吴润手里的鸡毛掸子,一边扫肩头的雪一边看着华阳道:“凌帅说了,大军继续驻扎在此,等雪停了再动身。” 华阳点点头。 等华阳打扮好了,朝月从伙房那边回来了,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她亲手为公主、驸马包的素馅儿饺子,另有醋酱蘸料。 碗筷摆好,吴润等人就退下了。 陈敬宗用的是大碗,华阳用的是小碗,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个挺拔健硕一个纤细玲珑,竟像极了那对儿碗。 陈敬宗瞄眼华阳,低声道:“最近还会一想到先帝就掉眼泪吗?” 华阳摇摇头。 陈敬宗:“那,要不要我去弄点荤的,给你补补身子?”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咱们可是一起在我们家老太太的孝期偷过腥的人,在我面前,你何必拘泥于礼法。就像我先前说的,老太太绝不愿意我为了那些虚礼吃素饿肚子,先帝那么疼你,只会比我还希望你多吃多喝,早点恢复之前珠圆玉润的模样。” 华阳不语。 陈敬宗:“莫非你怕哪天我会为此嘲笑你?” 华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敬宗便举手对天发誓:“我若敢为这个奚落你,就让老天爷罚我这辈子、下辈子都做你身边的公公。” 华阳笑了,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小口,但还是道:“朝月与冯公公都是好厨艺,吃荤吃素对我没有太大差别,我又何必非要为这个坏了规矩。不过你馋肉就尽管吃,只要别在我眼前,别叫别人撞见,我只当不知。” 陈敬宗看着她:“肉我可以自己吃,另一桩,光我自己可做不来。” 华阳就算听不懂他的话,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瞪他一眼,垂着睫毛道:“放心,我既然允了你,不会赖账的。” 陈敬宗一脸的正经:“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当时特别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破回例。” 华阳拿白瓷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饺子汤:“这样啊,那之前答应你的就算了,你如此敬重父皇,父皇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陈敬宗:“我敬重先帝不假,可那个也不能算了,不然让我们家老太太知道我能老老实实地替先帝服丧,却不肯乖乖地孝顺她老人家,老太太一生气,以后再有什么事,不肯托梦帮我了怎么办?” 华阳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递到他面前。 陈敬宗识趣地张开嘴,一心吃饺子,不再说话。 吃完热乎乎的饺子,华阳全身也热乎乎的,就想出去走走。 陈敬宗可不是那种认为生病的人就得一动不动躺床上养着的老人家,更何况现在雪花飘飘的,又没有风,正适合风寒初愈的娇公主出去透透气。 既然要出门,华阳换上了一双厚底的狐皮靴,身上的夹袄斗篷也都是白色的,兜帽一戴,她若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的雪地里,旁人肯定发现不了她。 陈敬宗一手撑伞,一手像吴润做惯的那样,抬起来让华阳挽着。 冰天雪地,长途跋涉的将士们可没有长公主与驸马爷的雅兴,这会儿都待在各自的营帐里,宁可十几个士兵挤在一起互相闻着彼此的脚气汗气,也不会出来赏雪。 陈敬宗带着华阳走出了军营。 四周一片白茫茫,连军营里的营帐都被积雪掩盖,只有一些值岗的士兵们散布其中,不时地跺跺脚。 “去哪?”离开军营一段距离后,华阳不太放心地问。 陈敬宗:“那边有棵树,看见没?” 华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一片白茫茫里辨认出一棵老树,光秃秃的枝丫堆满了雪,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华阳一步一个脚印,跟着陈敬宗过去了。 离得近了,陈敬宗带着华阳沿着老树转了一圈,四行脚印就把这棵老树圈起来了。 华阳竟然有些舍不得去破坏圆圈里面。 陈敬宗问她:“要不要堆个雪人?” 华阳把手往狐毛抄手里塞得更深:“你自己堆吧,我看着。” 陈敬宗嗤了一声:“在陵州那年,你还嫌弃我们陵州的雪小,北方的雪倒是大,也没见你怎么喜欢。” 华阳:“我用眼睛喜欢。” 陈敬宗看看她精致暖和的狐毛抄手,自己去攒雪了,最后在圈子里面堆了两个三尺来高的小雪人,手牵着手。 小雪人一高一矮,脑袋都是圆滚滚的球,分辨不出男女。 华阳故意问:“这是你小时候,父亲牵着你?” 陈敬宗:…… 他差点将那个大雪人给推了! 推肯定是不能推的,陈敬宗从雪地里找到一根细细的树枝,分别在两个雪人圆滚滚的肚子上写下“夫”、“妻”。 华阳嫌弃道:“我可没有这么丑。” 陈敬宗蹲在雪人面前,唇角扬了起来:“瞎说什么,这是你公爹婆婆。” 华阳:…… 她也不管雪冰不冰了,一手抱着狐毛抄手,一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对准陈敬宗转过来的赖皮脸丢了过去! 123 第 123 章 腊月中旬,大军终于凯旋回京。 这日天气很好,万里晴空碧蓝如洗,少帝率领文武百官,亲自到城门外相迎。 陈敬宗骑马跟随在凌汝成身边,华阳的长公主车驾行在最前。 车驾停稳,吴润走到车前,扶了长公主下车。 少帝的目光早已投了过来,见姐姐一袭白色素服,未施脂粉的脸庞比离京时清瘦了几分,想到战场上的艰苦与风险,少帝不由地一阵心疼。如果他年纪再大些,可以御驾亲征,就不用姐姐受这趟苦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 都是先帝的儿女,因为身份不同,服丧的时间也不同。 譬如华阳,她是已经外嫁的女儿,需要为父皇服丧一年。 少帝作为儿子,本该服丧三年,可他又是一国之君,哪里能真的荒废国事三年,所以新帝为先帝服丧,都是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就够了。 早已除服的少帝,今日穿了一件靛蓝色的龙袍,面如冠玉,身形修长,几乎要与华阳持平。 华阳在弟弟身上看到了父皇与母后的影子,论五官模样,华阳就没见过几个比自家弟弟更俊秀的。 “弟弟长高了,穿这身可真好看。” 官员们离得还远,华阳摸摸弟弟的肩膀,既欣慰又欣赏。 倘若弟弟上辈子没有做那些糊涂事,华阳此时的心情还会多出几分骄傲,只觉得自己的弟弟毫无缺点! “姐姐又瘦了。”少帝细细打量姐姐片刻,完全出于关心地道:“日日风餐露宿,姐姐的脸也糙了些。” 华阳: 她保持笑容,示意弟弟去慰劳凌汝成等将领。 少帝早为今日慰劳众将士做好了准备,暂且离开姐姐,步履从容地走向凌汝成。 他走了,以陈廷鉴等阁老为首的百官方上前朝长公主行礼。 华阳道声“免礼”,目光落在了公爹陈廷鉴身上。 大军回来的迟,捷报早传回京城了,陈廷鉴既然知道豫王等藩王已经束手就擒,自家老四也立了几场战功,便没什么可担忧的,面容依旧儒雅温和,一把长至胸腹的美髯也依然打理的井井有条。 “此战如此顺利,除了凌帅善于用兵,长公主亲自督战激励士气,同样功不可没。” 陈廷鉴微微躬着身夸赞道。 华阳笑道:“阁老谬赞了,我并没有做什么,全是将士们的功劳。” 这种场合,她不好以儿媳的身份称呼陈廷鉴。 说完,她与百官一同走到弟弟身后,看着弟弟游刃有余地与每个将领说话,最后扬声嘉奖十几万大军。 待重新回到车上,华阳才叫朝云拿出车里备着的小面西洋镜,一边对镜自赏,一边皱着眉头问身边的两个丫鬟:“皇上说我的脸变糙了,你们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 朝云、朝月: 皇上怎么能这么说呢! “公主莫急,皇上只是太关心你,光说您瘦了不足以表达这份关心,才绞尽脑汁挤出点别的,您想想,您不是在马车里坐着就是在营帐里待着,根本没有几日在外吹过风,怎么可能会变糙嘛。” “是啊,咱们这次出行特意带了一箱面脂,一次不差地用着,公主不信自己摸摸,您的脸比那剥了壳的荔枝还水嫩呢。” 华阳半信不信。 朝云笑,小声道:“我们说的不管用,晚上您问问驸马。” 华阳瞪了过去,不过也总算将镜子放下了。 大军留在城外,众将领们跟着少帝进宫赴宴、领赏。 华阳去乾清宫见母后。 戚太后已经等待多时,母女久别重逢,免不得要长谈一番。 华阳并没有跟母后诉说自己一路的艰苦与不便,只说战事,包括安葬在五朵山外的上万将士。 戚太后叹息道:“都是豫王、景王等藩王造的孽,倘若他们安分守己,我朝将士们又何必同室操戈。” 华阳想起上辈子河南诸王皆被废的下场,稍微解了气。 戚太后:“驸马可有受伤?” 华阳:“挨了几刀,不过这一路已经全养好了,母后不必挂念。” 戚太后失笑:“你这语气,倒是看得很开。” 华阳想起陈敬宗那些无赖的时候,哼了哼。 陈敬宗刚受伤那几天,她也日日揪着心,他吸口气她都要看过去,后来发现好多次都是陈敬宗装出来的,华阳就懒得理他了。 “母后,宫里最近如何?” “挺好的,朝事有陈阁老主持,一切有条不紊,前不久礼部也拟了几个年号送过来,你弟弟选了‘元祐’,过完年就要用上了。” 本朝每个皇帝在位几乎都只用一个年号,届时百姓就会称新帝为元祐帝。 华阳想,上辈子弟弟用的也是这个,但她一定不会再让元祐三年的那些事情发生。 一直到前朝的庆功宴结束,元祐帝才带着陈敬宗、戚瑾一块儿来乾清宫给戚太后请安。 因为元祐帝还小,戚太后会一直随着元祐帝住在乾清宫,直到元祐帝十八岁大婚亲政。 陈敬宗是戚太后的女婿,戚瑾是戚太后的娘家侄子,两个年轻的指挥使都是一表人才,且都在此次平叛的过程中立了战功。 戚太后很高兴,分别勉励了几句。 她让戚瑾先回侯府,多留了一会儿女儿女婿,对华阳道:“驸马征战沙场,家中亲人肯定都很惦记,等会儿你先随驸马回陈府看看,尽了子女的孝心再回长公主府服丧。” 陈敬宗忙道为先帝服丧要紧,家里不回也没关系。 他客气,华阳直接应了母后,再与弟弟说几句,这就带着陈敬宗出宫了。 陈敬宗随她上了马车。 本朝武官遇到丧事不必丁忧,但孝期的一些礼法还是要守的,譬如刚刚的庆功宴上,陈敬宗就没有饮酒吃肉。 “皇上给了你什么赏?” 马车稳稳地走着,华阳随口问陈敬宗。 陈敬宗:“要么升官要么赏银,我年纪轻轻被先帝破格提拔为指挥使,这官已经够高了,皇上便赏了我三千两白银。” 华阳:“你能立功全靠二老养育栽培,等会儿别忘了孝敬二老。” 陈敬宗:“我的指挥使还是靠你的面子当的,我是不是也得孝敬你一份?” 华阳:“行啊,孝敬二老一千两,孝敬我一千两,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陈敬宗:“都说男人有钱就会变坏,你给我留那么多,不怕我对不起你?” 华阳:“只要你不怕挨板子,随你在外面胡来。” 陈敬宗挑眉:“挨顿板子就行了?我还以为你会休了我。” 华阳:“具体什么惩罚,要看你对不起我的程度。” 陈敬宗将她抱到怀里,亲了一口:“这辈子我最对不起你的事,应该就是刚成亲那会儿的不讲究了。” 华阳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才二十多岁,现在就说这辈子也未免太早。” 陈敬宗:“行,等咱们七老八十了再来算这帐。” 华阳不置可否,拿帕子擦了擦脸上被他亲过的地方。 她才擦完,陈敬宗又亲了一下。 华阳忽然想起弟弟的话,漫不经心似的道:“你还真是不讲究,最近我的脸被风吹糙不少,你也照样喜欢亲。” 陈敬宗愣了愣,看看她白白嫩嫩的脸蛋,再用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摸了又摸:“哪里糙了?” 华阳不说话。 陈敬宗只当她瞎讲究:“你这样的叫糙,我们这些将士的脸岂不都成了树皮?” 华阳瞅瞅他的脸,再试着摸了下,眼神里就多了明显的嫌弃。 陈敬宗:…… 去年三哥送的两大罐面脂早用光了,今年生辰在外面过的,也不知道三哥有没有给他预备。 到了陈家,换上常服的陈廷鉴又带着一家老小出来迎接尊贵的儿媳妇。 华阳与众人打过招呼,对陈敬宗道:“你多陪陪父亲母亲,我先去四宜堂。” 如陈敬宗所说,他们俩早在老太太的丧中就一起偷过腥了,但在陈家众人面前,华阳还是要恪守她此时当守的服丧礼法。 陈敬宗点头,先送她回四宜堂,再来春和堂陪伴家人。 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在宫里已经见过了,此时春和堂里最想陈敬宗的,是孙氏。 孙氏拉着小儿子的手,就差要当众扒掉小儿子的衣裳亲眼看看心肝肉有没有受伤。 陈敬宗:“我真没事,您哭什么哭。” 孙氏一边抹眼睛一边狡辩:“你出去一趟一下子给老娘赚了一千两银子回来,我太高兴了!” 陈敬宗:“那您白高兴了,我还真没想孝敬您,是长公主非要我尽份孝心。” 孙氏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陈敬宗趁机坐回三哥陈孝宗旁边。 婉宜几个孩子都笑,多难见啊,四叔这么大了竟然还会被祖母揍。 笑声落下,陈廷鉴开口道:“行了,平安回来就好,长公主还在等着,你们赶紧回去吧。” 孙氏有些不舍,却也没说什么,长公主还在孝期,没了爹的女儿,眼下才是最叫人心疼的。 陈敬宗点点头,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两位兄长。 都是亲哥哥,谁看不懂他的意思? 等陈敬宗接了华阳重新来到正院,就见富贵怀里多了两个匣子。 陈敬宗接过来放到车上。 “这是什么?”华阳好奇问。 陈敬宗:“大哥三哥欠我的生辰礼物。” 他依次打开匣子。 陈伯宗送的是一本兵书,陈孝宗送的是两大罐面霜。 陈敬宗很是嫌弃:“三哥这人,自己跟女人似的用这种东西,竟然也想我学他。” 他一副死都不会用的语气,华阳想起的却是他身上与脸上完全不同的触感。 她笑了笑:“等三哥老了,大概会同父亲一般风度翩翩,你,可能真就成了老树皮吧。” 陈敬宗:…… 124 第 124 章 吴润等人先回的长公主府,早把一切准备周全。 华阳其实并没有感觉自己的脸变糙了,只是这几个月随军而行,每次沐浴都是草草了事,唯恐敌军突然来袭她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如今一回府,华阳喝口茶便带着四个贴身的大丫鬟去了浴室,至于陈敬宗,更是被她打发去了流云殿,将他那一身糙皮厚肉搓干净了再过来。 流云殿,陈敬宗站在浴桶外搓了两三遍,身上都搓红了,再跨进浴桶泡着。 富贵忙前忙后地照顾着。 他才把主子换下来的衣裳收拢到专门盛放脏衣服的竹篓里,一转身,突然发现主子的脑袋沉了下去! 富贵:…… 他几个箭步冲过来,抓起主子的肩膀就往上提:“爷,您怎么了!” 陈敬宗感受到他的力气,主动浮出水面,不明所以地看着富贵。 富贵脸都是白的:“您,您没事?我还以为您晕过去了。” 陈敬宗:“好好的我为何会晕过去?” 富贵:“那您为何往水里钻?” 陈敬宗:“太久没泡澡了,我让脸也舒服舒服。” 富贵:…… 陈敬宗吸口气,继续去水里泡着。 富贵的表情几番变化,最终继续去收拾东西,心想等会儿主子去找长公主了,他也泡泡澡,好好舒坦一回。 陈敬宗又是搓澡又是泡澡的,完事还用三哥新送的面脂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脸跟脖子,谁让这俩地方被风吹得最多,像他身上,一直被衣裳护着,陈敬宗自觉都没比华阳的糙多少,只是她牡丹花似的娇气,他更像一块儿滑溜溜的石头,强壮而坚硬。 陈敬宗以为这样的自己已经够精致了,直到他来到栖凤殿,被朝云、朝月拦在了堂屋。 朝云:“公主在敷粉,叫您过来了先等等。” 陈敬宗:“敷粉?” 朝月笑道:“就是将上等的珍珠粉与蛋清混合到一起,像层膜似的均匀地涂在脸上身上,等一刻钟左右再用清水洗干净。” 陈敬宗:…… 他竟然头一次听说珍珠还可以这么使用。 珍珠多难得,照她涂抹全身的这种用法,一次要磨碎多少颗珍珠? 难怪民间都说公主是金枝玉叶,人家确实是用金子珠玉养出来的矜贵人! 朝云瞅瞅驸马爷明显比以前糙的脸,调侃道:“要不我去弄点出来,也给您用用?” 陈敬宗脸一沉。 朝云还以为驸马爷真不高兴了,忙赔个不是,继续去里面伺候。 两个丫鬟都走了,陈敬宗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罢了,三哥的面脂也挺管用的,用不了几天他就能把脸养回来,珍珠粉那种金贵东西,用他身上纯属暴殄天物。 过了两刻钟左右,华阳终于从浴室那边出来了,穿着一套繁琐的素白衣裙,一头擦得半干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身后。 在四个大丫鬟的簇拥下,长公主目不斜视地穿堂屋而过,一个眼神都没给坐在那边的驸马,只留下一阵淡雅的清香。 陈敬宗默默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少顷,四个大丫鬟伺候好长公主,陆续走了出来。 陈敬宗这才进去,看见她靠坐在次间临窗的暖榻上,因为已经是下午,她坐了榻东侧,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琉璃窗照着她的头发、面颊与衣裙,极似一朵静静盛开的白瓣牡丹。 陈敬宗脱了靴子,坐到她旁边。 华阳一手搭在窗台上撑着下巴,一手翻着手里的书,长长的睫毛半垂,还是没往他这边看。 陈敬宗并不在意,看着她沐浴过后染上胭脂色的脸颊,再看看她白玉般的颈子,突然凑到她领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华阳这才瞥他一眼:“我看你不像属兔的,倒像属狗的。” 陈敬宗:“其实我属牛,喜欢嚼牡丹。” 华阳没回,视线在他头发、脸上过了一遍,闻到的是一种清爽的气息。 陈敬宗戳戳她的脸,用乡下人第一次开眼界的语气道:“这就是珍珠粉敷过的脸?果然好像比之前更滑更嫩了。” 华阳:“还剩了些,你也去敷一遍?” 陈敬宗:“你从来都不亲我,我敷了有何用?” 华阳抿唇,他这语气,好像她敷珍珠粉就是为了让他亲起来更享受似的。 陈敬宗又摸了摸她微凉的丝滑长发。 华阳将书放到腿上,问:“刚刚怎么没多陪母亲他们待会儿?” 接下来他还可以继续去卫所当差,但在她除服之前,他这个驸马爷也不好再参加什么应酬宴请,包括回陈宅过年。 陈敬宗:“有什么好待的,见见面让他们知道我平安就行了,我就是一直留在那边,大哥三哥也不可能对我嘘寒问暖,我娘也不可能一直守着我。” 华阳笑:“你立了战功,父亲没夸夸你?” 陈敬宗一脸不屑:“谁稀罕。” 华阳:“在城门口的时候,父亲可是把我一顿好夸呢。” 陈 敬宗似笑非笑地道:“他夸你的次数,大概比他夸我们三兄弟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你哪里是他儿媳妇,都快成亲闺女了。” 这话真追究起来,是有些大逆不道的,不过陈敬宗在华阳面前素来口没遮拦,华阳也早已不会计较。 “你先晒头发,我去泡上。” 这次连她身边的大丫鬟们也要瞒着,陈敬宗只能亲力亲为。 华阳瞪他一眼,继续看书了。 陈敬宗把莲花碗找出来,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倒上温水,东西放进去,再盖上盖子。 大丫鬟们肯定还要进来伺候,陈敬宗想了想,将莲花碗藏到了床底下。 头发晒干后,华阳去床上歇晌。 随军的简陋木板床哪里有家里的舒服,华阳几乎沾床就睡着了,因为一路都在坐马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睡梦中,华阳都有一种身下的床也在晃的错觉。 好在,这都是数月以来她睡的最舒服的一个觉。 醒来时,屋子里居然是黑的。 华阳才动了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突然从背后揽了过来,抱住她,将她拉到怀里。 华阳有一瞬的茫然。 上辈子陈敬宗死后,她做过很多次有他的梦,有的梦会让她难受,有的梦就如现在,他还像活着时那么热情。 梦里她已经愿意给了,可惜梦终究是假的,醒后床上依然只有她一人,陪着她的只有冷冷清清的长夜。 看不清楚,华阳摸上陈敬宗的脸,那脸有些糙,却是温热的。 她又扯了扯他的耳朵,他没感觉似的亲过来,华阳就用新修剪过的指甲掐他的耳朵尖。 陈敬宗深深地吸了口气,松开她的嘴唇,无奈道:“已经过了一更天了,先去吃饭?” 华阳笑了,梦里的陈敬宗可从未惦记过吃饭。 她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了回来。 今天是他们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第一天,他是她亲自带回来的,华阳想把曾经只能在梦里做的事,真真正正地陪他做一遍。 陈敬宗反而犹豫起来,提醒她道:“你那些大丫鬟们,这会儿肯定都在外面等着伺候咱们起床用饭。” 华阳:“你收敛点。” 陈敬宗:“收敛不来。” 华阳掐他。 陈敬宗半压着她,在她耳边道:“没办法,我就喜欢听你哼哼。” 华阳使尽力气将他推开。 什么人啊,开不了口时叫人心疼,能开口的时候又叫人恨不得他永远闭嘴。 因为陈敬宗不肯收敛,华阳只好先随他起来,去外面用饭。 朝云等人知道公主路途奔波辛苦,对公主一觉睡到现在毫不意外,点灯的点灯,梳头的梳头,传饭的去传饭。 用过晚饭,洗漱完毕,华阳对四个大丫鬟道:“等到现在你们也都累了,今晚不必守夜,都去睡吧。” 四个大丫鬟恭敬地退下。 这个也好理解,以前驸马与公主经常会在夜里做点什么,忙完肯定需要人伺候,所以守夜非常有必要。 如今先帝驾崩未满一年,驸马必须老老实实的,既然只是睡觉,通常就能一觉到天亮,她们清晨过来早早候着就是。 只是她们都低估了驸马爷的胆量,也低估了自家公主对驸马爷的“偏宠”。 这一晚,已经素了半年的驸马爷,竟然小丫鬟似的洗了三次莲花碗里的呆头鱼,本来还想黎明前再来一回的,可就在他第三次清洗那呆头鱼时,洗前还好好的,可能是他搓得太用力,洗干净后重新灌水再检查一遍,就见有个地方居然滋滋地往外喷出一条细细的水线。 陈敬宗:…… 这条呆头鱼是今天第一次泡啊,才用了三次就废了? 是他今晚战力惊人,还是工匠制作这条呆头鱼的时候出了纰漏,导致它先天不足? 总而言之,黎明那场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 陈敬宗晦气地将莲花碗藏回床底下,擦干手,钻回被窝。 华阳都要睡着了,忽然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华阳:“怎么了?” 陈敬宗:“才用三次,就破了。” 华阳昏昏沉沉的脑海突然清醒过来,紧张地问:“破了?” 陈敬宗明白她的意思,还在为先帝服丧,这时候闹出孩子来,她自己遭罪不说,肯定也要真的打他一顿。 他解释道:“用时没破,洗的时候不小心搓破了。” 华阳再三询问,确定那东西真是被他的大糙手搓破的,她才断了服药的念头。 但这事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斩钉截铁地要求道:“除服之前,你想都不要再想。” 陈敬宗:…… 听这意思,如果不是东西破了,除服前她也愿意多来几回? 早知如此,他刚刚叹什么气,悄悄把破的扔掉,回头再泡一个新的不就成了? 驸马爷就特别后悔! 125 第 125 章 夜里放纵,翌日天未亮,陈敬宗还是早早起来,摸黑前往卫所。 此次平叛,大兴左卫既立了战功,也损失了一千多兄弟,现在该论功行赏了,陈敬宗要确保每个将士,无论活着的还是走了的,都能拿到他们应得的那一份。 他与富贵一人骑一匹骏马,出了城便放开速度疾驰而去。 跑了两里,前面路中央突然多了一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这寒冷萧瑟的深冬清晨,城外虽然不是荒山野岭,周围也全是光秃秃的田地,大多数百姓都在被窝里酣睡,突然在路上多出一盏灯,怎么想怎么渗人。 富贵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放慢速度:“爷啊,前面是人是鬼?” 陈敬宗没理他,骑马靠近,距离那灯笼还有四五个马身的时候,认出来了,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是他亲大哥! 他起的都够早了,大哥过来多久了,又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陈伯宗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貂皮斗篷。 他是文官,出门去官署都坐马车,平时很少穿斗篷。俞秀知道他今早要跑这趟,便把母亲送的这件貂皮斗篷翻了出来。 饶是如此,陈伯宗还是站在马的背风侧,直到前面有马跑过来,猜到是老四,他才叫长随点起灯。 兄弟俩碰了头,一起走到路边,低声说话。 陈敬宗:“你怎么来了?” 陈伯宗:“昨日父亲在内阁与凌将军见过,凌将军提到了你们大兴左卫在白河岭遭遇的埋伏,以及金吾前卫有人可能通敌之事。后来长公主陪你回家,不宜久留,父亲也不好问你,便叫我在此等你,避人耳目。” 陈敬宗:“这事又不急,我原打算过几天再找机会跟你们说,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以后少摸黑出城,仔细被人冒充山贼抢了。” 老头子在朝堂上威风凛凛,一大家人却都得跟着他承担那些风险,来明的还好,就怕有人专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陈伯宗:“少扯那些用不着的,赶紧说正事。” 陈敬宗:“话我只说一遍,你信就信,不信我也不会多解释。” 陈伯宗:“知道。第一,你为何怀疑朝廷大捷之前会有人通敌?” 陈敬宗:“祖母给我托梦警示我的,荒谬吧,事实证明她老人家灵着呢!” 陈伯宗:“……你正经点。” 陈敬宗:“我很正经,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了,下一个。” 陈伯宗摇摇头,无奈道:“凌将军怀疑金吾前卫那边是想让叛军劫持你对付父亲,你怎么看?” 陈敬宗:“叛军抓我旨在威胁朝廷退兵,金吾前卫那人应该只是想借叛军之手要我的命。” 陈伯宗皱眉:“何人与你有这么大的私仇?” 陈敬宗:“戚瑾吧,去年比武演示,因为我他们金吾前卫连前三都没进,从那之后他单独见我,眼神就不对了。” 陈伯宗:“他竟然如此心胸狭窄,为了这点小事连朝廷都可以背叛?” 言外之意,他觉得弟弟的理由过于牵强。 陈敬宗只能如此说,不可能把华阳牵扯进来:“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会提防戚瑾,也劝你们防着他,当然,这次平叛的事暂且就算了,除非老头子真以为太后娘娘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真以为凭他的一番话就可以洗脱我与凌将军串通陷害金吾前卫的嫌疑。” 陈伯宗:“这点你不用担心,没有铁证,父亲不会揭发金吾前卫,更不能牵连了凌将军。” 陈敬宗:“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得继续赶路。” 陈伯宗抓住弟弟的手臂,往他胸口肩膀拍了拍:“有没有受伤?” 弟弟出征在外,母亲日夜忧心,有时候明明在跟他们说完全无关的事,突然自己就红了眼圈。 父亲不会表现出来,但陈伯宗知道,父亲肯定也在牵挂着弟弟。 陈敬宗原地不动,当陈伯宗拍到第三下的时候,他突然吸了口气:“这里刀伤还没完全愈合。” 陈伯宗连忙缩回手。 陈敬宗:“你叫母亲不必太担心,真心疼我,把我昨日孝敬她的银子还我就是了,最好悄悄还,别让长公主知道。” 陈伯宗:…… 陈敬宗放声大笑,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前,翻身而上,握着缰绳对站在路边的兄长道:“回去吧,没事少出城!” 言罢,他催马离去,富贵赶紧追上。 夜色很快吞没了主仆俩的身影。 陈伯宗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远,摇摇头,也上了马。 这日傍晚,陈廷鉴依然是天黑透了才从内阁回来。 陈伯宗特意等父亲用过晚饭了,再来求见。 父子俩去了书房。 陈伯宗将弟弟的猜测转告了父亲。 &nbs p;陈廷鉴摸了摸胡子,问长子:“你怎么看?” 陈伯宗道:“四弟给的理由虽然听起来牵强,可整个金吾前卫,确实戚瑾最有嫌疑,更有可能,他通敌并非是为了与四弟的私怨,而是意图阻拦您的改革,果真如此,戚瑾背后或许还有其他官员支持。” 陈廷鉴看向窗外。 如果这一切都是戚瑾个人所为,此子也太过阴狠,倘若戚瑾只是受了其他官员的指使,那些官员还真是挑对了人,他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质疑戚瑾,将戚太后又置于何地?皇上太小,很多事情都是戚太后替皇上做主,倘若戚太后对他有了隔阂,改革如何继续? 陈廷鉴相信戚太后的公允,真的证据确凿,戚太后对戚瑾这个侄子也能大义灭亲。 这事坏就坏在,老四解释不清他是如何猜到有人通敌的,任谁看都像凌汝成故意做局提拔儿子、陷害戚瑾。 陈伯宗忽然道:“父亲,我们该庆幸,无论如何,幸好四弟有所防备,不然白河岭一役……” 陈廷鉴脸色一沉。 如果老四没有防备,只带大兴左卫的五千人闯入白河岭的埋伏,以他的脾气,哪里肯束手就擒? “调查戚瑾与金吾前卫的事就交给你了,切记要谨慎,不要打草惊蛇。” 陈廷鉴太忙了,只能把此事交给已经足以托付大事的长子。 陈伯宗郑重应下。 就要过年了,赶在小年官员休假之前,朝廷雷厉风行地给河南八王定了联合造反的罪名。 主谋豫王、叛军主将郭继先等都是斩立决,其他藩王宗室全部贬为庶民,除了保留足够他们安身立命的一点田地,其他私产全部充公。 与此同时,元祐帝也分别给其他藩王送去了一封信,看似在诉说河南诸王欺负他年少的委屈,实则是在藩王们耳边敲了一记警钟,警告众藩王安分守己,莫要步河南八王的后尘。 华阳虽然待在长公主府服丧,吴润自有办法将街头巷尾的消息传递给她。 此外,她的姑母安乐大长公主也隔三岔五地过来坐坐。 “豫王一出事,南康算是彻底老实了,以后肯定不敢再来挑衅你。” 坐在暖阁里,安乐大长公主叹了口气。 华阳是她的侄女,豫王、南康也是她的侄子侄女,虽然她与先帝不是一个娘生的,她与这些侄子侄女们的血缘也隔了一层,可到底都是她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们,突然闹成这样,一个死了一个再也骄傲不起来,安乐大长公主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华阳对南康那边并不感兴趣,此时倒是有闲心问了问:“她现在过得如何?” 安乐大长公主:“跟你一样,待在家里服丧呢,好在你娘仁善,没有迁怒她,该给她的长公主册封都给了,靖安侯府暂且也没有受什么影响。” 华阳点点头,豫王做了错事,南康并没有造反的胆子,只要她别犯傻想着替哥哥报仇,依然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去。 陪华阳用了午饭,安乐大长公主告辞了。 陈敬宗这才从流云殿过来见华阳。 后日就是除夕,往年夫妻俩都是跟着陈家众人一起过,今年只有他们俩,鞭炮也不能放,难免显得冷清。 陈敬宗:“你若想出门,咱们可以傍晚偷偷溜出去,最近街上还挺热闹的。”国丧只有三个月,早解除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华阳理都懒得理。 陈敬宗看眼她的裙子,关心问:“肚子还疼吗?” 华阳早上来的月事,疼不至于,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陈敬宗将她抱到内室的床上,替她塞好被子,免得冷着。 华阳问:“不如你偷偷回家一趟?大过年的,好歹见见母亲。” 陈敬宗:“她身边有老头子,有两对儿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也能凑一桌了,不缺我一个。再说了,你在陵州住了两年都没有闹着回京,我难道比你还娇气?” 华阳:“我是因为离得太远,如果你们老家也在京城,我就算不回宫,也会回这边自己住一阵。” 陈敬宗得意道:“幸好离得远,你没办法只能天天看着我,看着看着才喜欢上了。” 华阳:“做梦呢,我才不喜欢你这样的。” 陈敬宗笑而不语。 华阳瞪他:“傻了?不喜欢你你还高兴。” 陈敬宗掀开被子躺进来,把她往怀里抱。 华阳:“你别乱动。” 陈敬宗知道她怕弄脏裙子与床褥,只一个姿势抱着她,亲亲她白皙的额头道:“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的样子,就像你不喜欢那件黑漆漆的大氅才送了我,就像你随军只是为了和谈为了立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包括你夜里喜欢贴着我睡觉,也只是因为把我当汤婆子。” 华阳:…… 他的语气,怎么越说越美呢? 126 第 126 章 大年初一,华阳与陈敬宗才吃过饺子,俞秀、罗玉燕便带着孩子们过来拜年了。 服丧期间华阳这边不宜外出应酬或在家宴请,但别人登门拜访,小坐一会儿还是可以的,像安乐大长公主来得就很勤快,陈家这边是臣子的身份,没有合适的理由,不敢像安乐大长公主那般无所忌惮。 暖阁里,婉宜带着大郎、二郎、三郎、婉清站成一排,齐声给四婶、四叔拜年。 华阳知道她们会来,早准备好了封红与礼物。 婉宜再带头道谢,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既有俞秀的柔美娇妍,又有陈伯宗身上的宁静从容。 大郎、二郎都九岁了,前者敦厚老实,后者聪慧伶俐却还不懂得收敛。 三郎七岁,长得圆滚滚的,怕是有变成小胖子的趋势,婉清则还小,粉雕玉琢的,性情暂且还看不出来什么。 看来看去,华阳还是最喜欢婉宜。 可能她对教养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耐心吧,就喜欢婉宜这种懂事又不失活泼的孩子。 孩子们站到一旁后,俞秀也拿出两份封红,这是陈廷鉴、孙氏夫妻俩给四子、四儿媳的压岁钱。 华阳笑着让嫂子们在二老面前转达谢意。 她们女眷说话,陈敬宗只是坐在一旁,话很少。 还是华阳注意到男孩子们频频朝陈敬宗看去,似是憋了很多话,就叫陈敬宗带孩子们去花园里逛逛。 陈敬宗临走前,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然后他这一走,五个孩子都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 罗玉燕笑着对华阳解释道:“您与驸马还在外面出征时,三郎他们就天天惦记着,攒了好多话想问他们四叔呢。” 俞秀关心地看着华阳:“婉宜最想您了,她还想搬过来陪您住一段时间,我跟母亲怕打扰您清静,没有答应她。” 其实是她们担心华阳一个人服丧过于冷清了,知道婉宜最得华阳欢心,便想送婉宜过来陪华阳解解闷。陈敬宗也只有这阵子休假会陪在长公主身边,过完元宵节就又要去卫所了。 华阳其实一个人待着也没关系,但婆母、大嫂如此体贴,她便道:“我也一直想叫婉宜过来陪陪我,先前怕她舍不得家里才没有开口。” 俞秀忙道:“舍得的舍得的,她巴不得过来呢,那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叫她搬过来。” 华阳看向罗玉燕:“婉清也一起来吧,她们姐妹俩好有个伴。” 华阳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谁家的女孩子能够在华阳身边住一段时间,自然是脸上沾光的好事。只是罗玉燕心里清楚,长公主喜欢的是婉宜,邀请自家女儿只是出于客气,而且婉宜这个年纪已经很懂事了,婉清还无法照顾自己,真搬过来,撒个娇发个脾气的,那是给长公主添乱。 所以,罗玉燕惋惜地道:“婉清就算了,她现在太小,离家要哭的,等她大些,再让她来您这边沾沾光。” 华阳确实是随口一说,免得罗玉燕觉得受了冷落。 外面阳光还算好,三妯娌聊了两刻钟见陈敬宗与孩子们还没回来,也并肩来了花园。 绕过一片花树,看到陈敬宗坐在一张长凳上晒着太阳,五个孩子或坐或站的将他围在中间。 应侄子侄女们的要求,陈敬宗在讲他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他当然立了战功,不过他现在说的纯粹都是瞎编乱造仿佛吹牛一样,偏偏孩子们就爱听这些。 罗玉燕笑道:“怪不得孩子们都喜欢四叔,大爷、三爷可不会这么哄孩子开心,像我们家三爷,他倒是天天都笑,孩子们不怕他,可他没有四叔的这份耐心。” 俞秀心想,陈伯宗是有耐心,却不会给孩子们讲这些不着调的,哪个孩子又喜欢听他说那些大道理? 陈敬宗早瞧见她们了,讲完最后这个故事,便挨个摸了摸侄辈们的脑袋:“行了,你们该回去了!” 三郎嘟嘴:“我们过来拜年,四叔你都不留我们用饭!” 陈敬宗:“你就知道馋嘴,回家找你爹要去!” 他当然不会吝啬一顿午饭,只是时机不对,长公主府还在服丧,就是华阳开口挽留,大嫂三嫂也不好应。 俞秀、罗玉燕确实是来带孩子们走的。 华阳夫妻将他们送到门口。 往回走时,陈敬宗跟华阳抱怨:“你真是个好四婶,侄子侄女想听故事你就推我出去满足他们,那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华阳:“心疼你什么?” 陈敬宗:“心疼我脑仁被他们吵得嗡嗡的,心疼我连着讲故事嗓子都快冒烟。” 华阳:“你年年都白拿大哥三哥的礼物,替他们哄哄孩子不是应该的?” 陈敬宗:…… 他开始跟华阳算账,算这些年他发了多少压岁钱出去,早超过两个兄长送的礼物的价值。 华阳:“那你小时候呢,你不会走路的时候,你想听故事的时候,大哥三哥是不是也都有求必应?” 陈敬宗:“你也说小时候的事了,谁还记得?反正从我记事起,都是他们逼着我读书练字。” 华阳瞪他:“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说两三个亲哥哥了,给她一个像陈伯宗或陈孝宗这样年年都会送她生辰礼物的亲哥哥,华阳都心满意足。 可她没有,她就一个弟弟,一个会捅个大篓子叫她头疼的皇帝弟弟! · 过了正月十五,陈伯宗、俞秀一起将婉宜送了过来,说了很多叨扰的客气话。 华阳牵着婉宜,叫夫妻俩只管放心,她这边女先生都准备好了,保证不会耽误婉宜的功课。 这日婉宜跟着女先生在练女红,安乐大长公主又来做客了。 晌午三人一起用饭。 安乐大长公主看看华阳,再看看婉宜,笑道:“婉宜比盘盘小十岁,盘盘比我小十岁,现在看着你们俩相处的样子,我就好像看到我二十多岁稀罕盘盘的时候,多像啊。” 华阳愣了愣,难道她与婉宜投缘,还有这层缘故? 倒是婉宜,俏皮地问:“大长公主,我四婶十二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安乐大长公主回忆片刻,揶揄道:“她啊,她可没有你这么乖,骄傲的跟园子里的牡丹花似的,天天拿鼻孔对着别人。” 华阳:…… 牡丹花有鼻孔吗?姑母这叫什么比喻! 安乐大长公主离开后,婉宜坐在暖榻上陪四婶说话:“您小时候有交好的姐妹吗?” 华阳摸着小姑娘柔顺的头发,不无遗憾地道:“没有,几重宫墙隔着,便是有话语投机的闺秀一年最多见几次面,如此,又能养出多厚的情谊。” 如果父皇子女多一些,她或许能遇到几位真心交好的公主,偏偏父皇只有她与南康两个女儿,对南康,她确实一直都是拿鼻孔看过去的。 婉宜忽然有些明白四婶为何会那般可望不可即了,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四婶从小在高高的宫墙里长大,又比孤家寡人强多少呢? 待夜幕降临,陈敬宗回府时,婉宜早睡下了。 但她写了一封信,托流云殿的小公公转交给四叔。 陈敬宗稀奇地取出信纸,就见侄女在上面写着:四叔,今日听四婶说她小时候都没有什么朋友,你要对她更好一点。 陈敬宗笑了笑。 洗过澡,他去栖凤殿找华阳。 他坐在榻上的矮桌一侧,一边吃饭一边跟华阳闲聊,提到了侄女的信。 华阳只觉得好笑:“婉宜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陈敬宗:“难道你不可怜?” 华阳倨傲地扬起下巴:“朋友有什么好,我更喜欢看那些名门闺秀都小心翼翼地奉承我、跪拜我,可我不能这么跟婉宜说,免得她害怕,不敢再亲近我了。” 陈敬宗:…… 仙女就是仙女,虽然会心软怜悯凡人,但她始终高高在上,不会真的与凡人平起平坐。 她虽然不是真的仙女,但公主与仙女,也没差多少了。 到了三月,阳光明媚,长公主府里的迎春、梅花、海棠也次第盛开了。 每日都带着婉宜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共赏如此烂漫的春光,华阳心底残留的对父皇驾崩的悲伤,也如水面的浮冰,消融不见。 只是才进四月,长公主府来了一位叫华阳十分意外的客人。 华阳在花园的水榭里招待了武清侯府世子夫人,也就是戚瑾的妻子,她的表嫂田氏。 田氏曾经因为流产而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华阳怜惜她前世红颜早逝,曾经亲自去开解。 但两人之间也就那一次聊得深了些,华阳委实没料到田氏会来探望她。 田氏被朝云带进水榭,看到华阳,她还没说话,先红了眼眶。 华阳朝身边的大丫鬟们使了个眼色。 朝云等人退下后,华阳指着旁边的座椅,温声道:“表嫂过来坐吧。” 田氏摇摇头,忽然朝华阳跪了下去。 华阳吃了一惊,想去扶她,田氏一边流泪一边开口道:“长公主,我要与世子和离了,其实这是我与他的事,本不该来叨扰长公主,只是当初是您的一番话将我从绝望中拉了出来,因为我是您的表嫂,您才关心于我,如今我要与世子断绝关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过来跟您说一声,解释清楚,以免您误会我不知好歹,辜负了您的一份好意。” 和离? 华阳诧异道:“好好的,为何要和离?是表哥做了什么吗?” 田氏笑了,眼里却仍有清泪滚落,她看向水榭外被春风吹出层层涟漪的水面,还算平静地道:“世子没有对不起我,他只是不喜欢我,不怕您笑话,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与我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那少得可怜的几次,也只是因为长辈们催促子嗣催的急了。” “我一直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好,才让他如此待我。后来听了您的那番话,我决定放下了,不再管他如何想。” “我还以为,我会继续这么一潭死水地跟他过下去,没想到他,他竟然收用了两个通房,还让她们都怀了子嗣。” “婆母劝我开怀,说孩子生下来会记在我的名下,那意思,好像我这么多年无子,都是我身体不行的缘故。” “长公主,我在您面前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拈酸吃醋,不是为了要您出面替我解决什么,我只是想您知道我的委屈。世子既不给我宠爱,又不给我一个妻子应有的体面,既然如此,我何必再赖在戚家?” 说完,田氏擦干眼泪,神色虔诚地给华阳磕了一个头:“自我嫁入戚家,沾戚家最大的福气便是得了您的那番话,我这辈子都会在心里感激您的恩德,只求您不要怪我不知好歹。” 终于明白原委的华阳,心情复杂地扶起田氏,叹息道:“果真如你所说,表哥那般对你,纵是我也无颜再帮表哥挽留什么,但如果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也由衷地希望表嫂能让表哥解释清楚,不要轻易断了夫妻的缘分。” 换成华阳,陈敬宗敢惦记通房,她都要休了他。 或者她是田氏的娘家姐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田氏和离。 奈何华阳是戚瑾的表妹,这个时候,她总要对田氏说些挽留的客套话,免得田氏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田氏的去留。 田氏苦笑着摇摇头:“我问过他为何宁可给通房孩子也不肯碰我,他直言对我不喜强求不来,和离的事,他也答应了。” 华阳:…… 戚瑾那叫什么话? 两人成亲前肯定相看过,既然不喜田氏,他为何要娶,为何要白白磋磨田氏这些年? 什么表哥不表哥的,就是亲哥哥做出这种事,华阳也不可能偏帮他分毫! 127 第 127 章 戚瑾去年腊月中旬随大军一起回京,当时伤势就养得差不多了,正月里戚太夫人又提到子嗣问题,戚瑾便一口气收了两个通房。 到三月里,两个通房陆续诊出了喜脉。 对于戚太夫人、侯夫人来说,哪怕通房怀的只是庶子,戚瑾有后了,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唯一尴尬的是田氏,可戚瑾的母亲侯夫人觉得,田氏一直子嗣艰难,戚瑾拖到现在才收用通房,已经很照顾田氏了,田氏也不该有什么怨言,这事就算传出去,别人也不会指责儿子什么。 让整个戚家都没想到的是,素来柔顺的田氏,突然要和离。 戚瑾是第一个同意的,戚瑾口头同意后,田氏立即搬回了娘家,然后交给长辈们来戚家拿正式的和离书。 但戚太夫人、武清侯、侯夫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还有挽留的余地,不许戚瑾写和离书。 戚家是太后娘家、皇帝的舅家,越是如此,戚家越该恪守本分,少生枝节。 戚家这边还想跟田家保持姻亲关系,没想到田氏突然去了一趟长公主府,将这事捅到了华阳那边。 华阳知道了,意味着不久戚太后也将知道。 于是,田氏才从长公主府出来,得到消息的戚太夫人忙进宫去见戚太后。 这会儿元祐帝还在御书房读书,戚太后在乾清宫后殿的西暖阁招待的母亲。 宫人们都守在外面,只有娘俩在里面低声交谈。 关于戚瑾喜欢华阳这件事,当年戚太后也只对自己的母亲说过,并要求戚太夫人尽快替戚瑾定下一门婚事,彻底让他死心。 彼此都知道内情,此时戚太夫人也直接对女儿说出了她的猜测:“瑾郎当初虽然娶了田氏,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点都不喜欢田氏,毕竟田氏跟盘盘比,哪里比得上呢。我是盼着田氏能慢慢打动他,或是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放下,可瑾郎看着温和好说话,却是个倔脾气,这么多年他不喜田氏也没有收任何通房,归根结底,他还是放不下盘盘。” “去年豫王造反,盘盘跟着随军,除了和谈的大事,盘盘应该也是担心驸马吧?” 戚太后点点头,她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吗,如果不是为了驸马,女儿哪里会那般委屈自己。 戚太夫人:“他们在外面待了整整五个月,盘盘与驸马的恩爱,瑾郎肯定看在眼里,他身上中的是叛军的箭,心里则挨了盘盘亲手扎上来的箭,这一箭才是彻底叫他断了念想,然后才有了他收通房的事。” 戚太后神色平静:“断了就好,不然苦的只是他自己,从始至终,盘盘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戚太夫人:“是啊,都是瑾郎犯了执念,跟盘盘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就是吧,我好不容易盼着瑾郎死心了,盼着他与田氏好好过,田氏那边却因为通房怀孕,一下子受不了了,非要闹着和离。我们这边还在跟田家商量,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田氏竟然去找盘盘了,这叫什么事?” “她为何找盘盘,难道她看出了瑾郎的心思?” “那倒没有,连瑾郎他娘都不知道,田氏哪里看得出来,瑾郎也不可能跟她说这些。是盘盘心善,在田氏病重的时候劝过她爱惜身体,田氏八成是希望盘盘再发次善心,由盘盘劝我们松口吧。” 戚太后:“既然过不下去了,离就离吧,田氏这些年也不容易。” 戚太夫人:“我这不是怕外面说我们仗着你与皇上,欺负田家……” 戚太后:“外人又不知情,只会觉得田氏多年无出心中惭愧自请离去,编排不到瑾郎与戚家头上。” 戚太夫人:“那瑾郎的下桩婚事怎么办?两个通房都怀孕了,打掉吧,太损阴德,都生下来,万一是庶子,再去提亲总是桩不体面。” 戚太后:“瑾郎还年轻,又是一表人才军功在身,不怕没人主动来提亲。这次您别催他,叫他慢慢相看,终归还是得挑一个让他看对眼的,两口子才能把日子过好。” 上次她急,是怕女儿那边有所察觉,非要嫁给戚瑾。 如今女儿与驸马恩恩爱爱的,戚太后便也不想再委屈侄子一次。 刚听说金吾前卫差点全军覆没侄子也身中一箭时,戚太后跟着揪了一把心,大哥是家里的独苗,侄子也就这一个,真有个三长两短连后都没留下,叫她如何受得了? 知道了女儿的态度,戚太夫人也就放心地出宫了,再拐去华阳的长公主府。 华阳好好地招待了外祖母。 戚瑾与田氏这事,华阳完全站在田氏这边,可她也没傻到为了田氏跟外祖母抱怨人家唯一的宝贝孙子。 戚太夫人很是惭愧:“盘盘啊,你表嫂最近在闹着跟你表哥和离,刚刚她来,可是跟你诉苦来的?” 华阳:“谈不上诉苦,就是跟我解释一下原委,希望我不要怪罪于她。” 说完,她主动把田氏的话转述了一遍,再表达了疑惑:“外祖母,表哥既然如此不喜表嫂,当初为何要答应娶她?” 戚太夫人自然不能说实话,叹气道:“只能说强扭的瓜不甜,当时我跟你舅母都看上了田氏,觉得所有适龄闺秀里田氏最好,硬是逼着你表哥娶的,哪想到他就是死活看不上田氏呢,白白耽误了人家那么多年,哎,也怪我们这些老顽固,总以为自己的眼光才是最好的,年轻人不知好赖。” 华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戚太夫人:“总之他们俩的姻缘是走到头了,回去我就叫你表哥写和离书给田氏,盘盘你安心在家待着,不用管他们。” 华阳确实懒得管,就算外祖母不来,她也不会为了这个去侯府掺和什么。 · 傍晚,陈敬宗回了府,来到栖凤殿时,得知华阳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了,现在还没回来。 天开始变长了,花园里景致又好,陈敬宗猜测她可能被景色吸引,流连忘返。 陈敬宗快速吃过晚饭,漱了口,这便去花园找华阳。 华阳在牡丹园这边。 牡丹园中间有座赏花亭子,因为长公主迟迟不肯离开,吴润叫小太监在亭子四角都挂上了花灯。 夜幕初初笼罩,花灯漫出来的光晕照亮亭子四周的牡丹丛,一袭白裙的长公主柔若无骨地趴在美人靠上,与亭外一簇含苞待放的姚黄彼此互赏。 陈敬宗过来后,吴润与朝云等人都自觉地退到了远处。 陈敬宗坐到华阳身边,见她一手扶着美人靠的靠背,下巴搭在手背上,另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朵牡丹绢花,神情却是有些闷闷不乐。 “我没招惹你吧?”陈敬宗先回忆了一番,婉宜那么乖只会讨她欢心,这府里唯一能惹她不高兴的只有他。 华阳摇摇头,还是无精打采地看着下面的牡丹。 那被雨打过的蔫模样,陈敬宗忽然伸手,将她抱到自己的怀里。 远处吴润见了,直接带着一溜等着伺候的丫鬟离去。 夜色如水,灯光朦胧,华阳枕着陈敬宗结实的手臂,抬起眼帘,看到的就是他英俊的脸、探究的眼。 华阳这才解释道:“我表哥表嫂要和离了。” 陈敬宗露出应有的困惑:“为何突然闹得这么僵?” 华阳不能提人家夫妻的房里事,只说这门婚事刚开始就是长辈们强迫的,现在田氏不想再困在戚家,自然要和离。 陈敬宗默默听完,道:“既然是怨偶,和离了对他们都好,你表嫂可以再嫁一个真心喜欢她的男子,你表哥也可以重新娶一个他喜欢的姑娘,你为何不开心?心疼你表嫂被冷落这么多年,还是心疼你表哥被迫委屈了自己这么多年?” 华阳:“他们俩,我肯定更同情田氏,表哥不喜欢田氏,他还可以宠爱通房小妾逍遥快活,田氏非但无法排解寂寞,还要承受丧子之苦。” 以前华阳是很欣赏自己的表哥的,觉得他文武双全又温和儒雅,翩翩君子不外如是。 可得知表哥竟然一边冷落田氏一边让通房怀了身孕,华阳再想起表哥,脑海里就只剩道貌岸然四字。 或许表哥有他的委屈,可田氏那么柔婉的女子,但凡表哥对她好一点,哪怕只是言语上的嘘寒问暖,上辈子田氏也不会在郁郁寡欢中红颜早逝。 真正的君子,不会这样对待一个柔弱的女子。 不过,真正让华阳陷入低落的,是她不满表哥的同时,突然想到了她与陈敬宗。 说起来,她嫁陈敬宗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的,可上辈子她待陈敬宗,动辄冷眼以对,是不是跟表哥待田氏有些像? 虽然那时候的陈敬宗也有一堆毛病,远不如田氏乖巧可人,可谁让陈敬宗也早早死了呢? 华阳就忍不住把陈敬宗与田氏对比,她越同情田氏,对陈敬宗就越不是滋味。 她是公主,她给陈敬宗什么,他就得受着什么,如田氏无法反抗身份更尊贵的表哥。 “你我刚成亲时,我总是不把你看在眼里,你是不是也很难受?” 华阳看眼陈敬宗,垂眸问。 陈敬宗:…… 她这是把他当第二个田氏了? 他想了想,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十分正经地道:“白天还好,晚上你不让我碰,确实挺难受的。” 华阳:…… 她板着脸就要从他身上下去。 陈敬宗紧紧抱着不放,先亲她一口,再捧着她恼红的脸,真正经地解释道:“你是犯傻了,我们跟他们有什么好比的。第一,我没有田氏那么脆弱,被你冷落了就要黯然神伤辗转反侧。第二,你也没有你表哥那么面目可憎,只要你往那一站,我看到你的人,心里什么气都消了,除非你主动休我,我断不可能先闹和离。” 华阳:“你现在过得如意,当然这么说,如果我连着三四年都不给你好脸,也不让你得逞几回,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这个公主?” 她更想知道,上辈子他孤零零死在白河岭的时候,有没有后悔与她结那一段冷冰冰的姻缘,有没有像田氏一样,被她伤透了心。 陈敬宗:“不会,我只会想办法让你多给我几回,最好是心甘情愿地给。” 华阳:…… 虽然听起来很没有出息,可两辈子的陈敬宗确实都是如此。 无论他多生气多硬气,只要能将她带到床上,他马上又愿意喊她祖宗。 亭中这番谈话的结果,就是今晚入睡前,陈敬宗趁着“祖宗”犯傻心软,如愿以偿地把莲花碗预备上了。 128 第 128 章 元祐元年六月初一,乃先帝驾崩一周年的祭日。 因皇陵所在的天寿山与京城隔了九十多里地,五月二十八这日,戚太后、元祐帝便率领京城文武大臣以及一众皇亲国戚出发了,前往皇陵准备祭奠事宜。 六月初一这早,祭奠大礼正式开始。 华阳、南康两位长公主,就站在戚太后、元祐帝身后。 如果是在京城,华阳想起父皇的时候已经不会再落泪,此时站在父皇的陵墓前,无须刻意,那眼泪便自然而然流了下来。 可到底已经过去了一年,华阳的悲绪更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平静溪水,只是拿帕子擦着泪,并没有哭出声音。 戚太后、元祐帝也是如此,反倒是南康哭得最为伤心,趴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人扶走了。 目送她被宫女搀扶远去的背影,元祐帝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姐姐。 华阳递给弟弟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虽然南康这种哭态显得她与弟弟的孝心不够深厚,可让华阳为了与南康争锋而故意趴到地上嚎啕,她是真的做不到。 元祐帝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他刚刚也差点哽咽起来,却被南康那边的动静吓了一跳。 今日日子特殊,晚上华阳在宫里住的。 姐弟俩陪戚太后吃的晚饭,饭后,元祐帝表示要送姐姐回栖凤殿。 真到了栖凤殿,姐弟俩屏退宫人,坐在次间榻上亲昵地说话。 屋里摆着冰鼎,凉凉爽爽的,元祐帝跟姐姐抱怨的第一桩,就是南康的哭法:“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叫咱们俩难堪!” 继位已有一年的元祐帝,在外已经习惯用朕自称,也就是到了亲姐姐面前,才改回了旧称。 华阳笑道:“我倒觉得她是真哭,你想啊,自打豫王造反,她娘连贵太妃的封号都没了,她虽然封了长公主,在京城的地位却远不如从前,恨不得连门都不出,相比父皇活着的时候,她能不委屈?” 元祐帝对南康可没有一点同情:“豫王变成那样,还不是贵太妃纵容出来的,南康跟豫王托生在一个娘的肚子里,只怪她倒霉。” 华阳心想,养不教父之过,豫王无能,父皇、林贵太妃都有责任。 但父皇是皇帝,宫里无人敢指责父皇的懒惰,这个时候皇子皇女会变成什么样,就只能指望后妃。 显然,她的母后不但聪慧远胜于林贵太妃,教养子女也比林贵太妃用心多了。 当然,华阳没必要跟弟弟掰扯这么细。 “你这半年过得如何?”华阳捏起一颗荔枝,一边剥壳一边跟弟弟闲聊,“姐姐这半年一直在府里服丧,对别人没什么好惦记的,就想着你。” 一提这个,元祐帝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都被抽走了,惫懒地靠到旁边的窗台上,目光无意识地被姐姐剥荔枝壳的纤纤玉手吸引,嘴上道:“太累了,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读书,吃过早饭去朝廷坐半个多时辰,之后听阁老们议事,然后再去读半个时辰的书。晌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起来继续读书、练武,晚上陪母后用膳。你知道的,以前母后只是检查我功课,现在还要拿折子让我分析。” 元祐帝连窗台都不靠了,整个人摊平在榻上,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怡然吃荔枝的姐姐:“姐姐,我好累啊!” 换成陈敬宗这样,华阳肯定不会心疼,可弟弟才十四岁,也是偏清瘦的身形,俊秀的脸上仍然带着几分青涩稚气,他逞强也就罢了,这会儿露出疲惫的一面,华阳做姐姐的,哪能一点怜惜都没有? 她问:“现在每日都要开朝会吗?” 元祐帝哼了哼,点点头。 父皇那时候,每个月只初一、十五开朝会,陈阁老与母后都没话说,轮到他,陈阁老与母后就欺负他年少,要求他天天都上朝。 华阳看着弟弟眼下的淡淡青黑,笑着出了一个主意:“天天上朝确实辛苦,大臣们也不是日日都有事要禀奏,不如过阵子你装病试试,跟阁老说说心里话,哄阁老同意减少朝会的次数,再由阁老去说服母后,这事就成了。” 元祐帝:“他们俩总是一条心,阁老能偏帮我?” 华阳:“之前你不是跟我说,阁老现在对你宽和多了吗?” 元祐帝:“小事上是宽和,减少朝会次数这种大事,他肯定不会听我的。” 华阳:“你不试试又如何知道?阁老、母后对你严厉,无非是希望你能成长为一代明君,但也会把你的身体放在第一位,只要你说出自己的辛苦,他们绝舍不得对你拔苗助长。” 上辈子,母后、公爹都是严厉的性子,弟弟从小被二人严加管教,便是心里有什么烦恼委屈也不敢说出来,直到这年秋天真的病倒了,公爹才率先妥协,改成只在每个月逢三、六、九的日子召开朝会。 因为这个,华阳才敢帮弟弟出装病的主意,真成了,弟弟大概还会被公爹的妥协感动一下。 元祐帝眨眨眼睛,道:“行吧,回头我试试。” 华阳叫他坐起来,再把刚剥好的去壳的荔枝肉塞到弟弟嘴里,轻声道:“你可别露馅儿,露馅儿了也不许说出我,否则姐姐再也不进宫看你了。” 元祐帝连忙保证不会。 他也自己剥起荔枝来,继续跟姐姐闲聊:“阁老的改革,得罪了不少大臣,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员,经常有折子参他,都被我驳回去了,还罚了一波人。” 华阳口中还有荔枝,吃完才若有所思地问:“那些大臣都参阁老什么?若他们言之有理,你也不能一味偏袒阁老,该叫他改正的也得提出来,毕竟他现在是内阁首辅,也只有你能时时警示他了。” 元祐帝有些意外:“姐姐居然认为阁老也会犯错?” 华阳笑:“人无完人,阁老当然也不例外,他在你面前要为人师表,你可能不清楚,我在陈家做了几年的儿媳妇,常听驸马与阁老夫人抱怨他的。” 元祐帝来了兴趣:“他们都抱怨阁老什么?” 华阳:“最常抱怨的就是严厉,这个你应该也很清楚,驸马他们三兄弟,因为刚搬到京城时上面两个哥哥已经都很懂事了,只有驸马才三岁,阁老便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驸马身上,多花心思就相当于更多的严厉,结果就是直接把驸马气跑了,到现在宁可跟我在长公主府住,也不想回家呢。” 元祐帝:“那你们以后都住长公主府了?” 华阳:“是啊,我也更喜欢长公主府,又大又气派,陈家的小花园哪里比得上。” 元祐帝:“母后会不会不高兴?” 他很清楚,母后看重礼法,更希望姐姐乖乖在陈家做一个孝顺的儿媳妇。 华阳笑道:“我已经知道怎么叫母后心软了。” 元祐帝:“如何?” 华阳指指眼睛:“上次我想随军,母后一开始也不答应,我一哭,她就同意了。” 元祐帝:…… 虽然他也很想母后心软,但这一招他真的做不来。 他调侃姐姐:“你对驸马倒是情深。” 华阳面露温柔,并不掩饰自己夫妻的感情,与弟弟交心道:“因为他先对姐姐好,姐姐才会同样待他。” 元祐帝不太理解:“他如何对你好了?不就是背着你爬了几次山,出会儿力气的事,换个侍卫同样也行。” 华阳笑道:“不是简单的爬山,就拿那次洪水举例,我只是才走出堂屋,都没说什么,他就自己走到我身边要背我上山了。如果你也经历过一场暴雨,如果也有个人能稳稳地背着你行走于泥泞中,你会明白那种触动的。还有姐姐怕虫子,他也会任劳任怨地躺在地平上帮我挡着。” 元祐帝沉默片刻,道:“换做我,那肯定也会是我背着一个女子,我替她挡虫子。” 华阳:“你若肯如此对待一个姑娘,那姑娘才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元祐帝还年少,不曾憧憬这些,继续问:“驸马还如何对你好了?” 华阳:“说件事不怕你笑话,姐姐在陵州时,驸马的三哥三嫂就住在我们院子前面,那年他三嫂生女,夜里惨叫连连,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就对驸马说,我现在不想生孩子,就算将来要生,无论男女也都只生一个,驸马都同意了。我们回京后,南康还笑话过姐姐生不出孩子,驸马一日都没催过,更不曾去外面招惹女人。” 元祐帝想起了驸马在姐姐面前恭敬老实的模样。 别看姐姐为了驸马都敢随军,其实待驸马的态度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就这样,驸马也没有任何怨言。 至此,元祐帝终于明白姐姐与驸马的感情了,姐姐是外冷内热,驸马,就很稳重靠谱吧! 元祐帝将话题拐到了陈阁老身上:“阁老夫人抱怨他什么?” 华阳:“那可多了。阁老寒门出身,现在当上阁老,升得是挺快,可他把家里事都留给了阁老夫人,阁老夫人亲手拉扯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还病逝了,阁老夫人能不怨阁老?再有,阁老一把年纪了,忙起来依然不知道爱惜身体,不肯谨遵医嘱,阁老夫人管他他还摆脸色,反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却日日发生的事。阁老夫人都说,早知道他年纪大了会变成这样,当年就不该贪图他的容貌才干嫁过来。” 元祐帝无法赞同这点:“我看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阁老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如今又位极人臣,多少女子恨不得跟她换,她却还在那里发牢骚。” 华阳:“你是皇上,当然高兴臣子一心一意地替朝廷效力,人家做妻子的,希望丈夫多陪陪自己有什么错?你啊你,且等着吧,将来有你媳妇跟我抱怨你的那一天。” 元祐帝明白,这就是男人女人想法的差别了,他跟姐姐说不到一处去。 这时,他身边的大太监曹礼在帘子外提醒道:“皇上,不早了,您与长公主都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元祐帝意犹未尽地看向姐姐:“那我明晚再过来。”白天他肯定是没空的。 华阳遗憾道:“明早姐姐就要出宫了,还得去陈府探望阁老夫人,多少尽尽做儿媳妇的孝心。” 元祐帝不高兴:“她是婆母,你也半年没在母后面前尽孝了,她还能越过母后去?还是多住几日吧。” 华阳:“可别,父皇在世时没人敢参我,如今我再在宫里久住,御史们的折子就要递到你面前了。” 元祐帝:“我也不怕他们!” 华阳柔柔地笑:“可姐姐心疼你啊,又要读书又要学习理政,那么辛苦,姐姐不想给你添麻烦。” 元祐帝心里一暖。 129 第 129 章 陈敬宗知道华阳要在宫里住一晚,所以这晚他也回了陈府。 既然回来了,第一件事肯定要去春和堂给母亲请安。 孙氏看到四儿子,眯起眼睛伸伸脖子,仔细瞧了瞧,问站在旁边的陈伯宗、陈孝宗:“这人谁啊,瞧着有些眼熟。” 陈敬宗:…… 陈伯宗垂着眼帘,陈孝宗笑道:“您都不认识,我们更不认得了。” 孙氏哼道:“既然都不认识,赶紧打发出去。” 陈敬宗咳了咳:“您老何必如此,先前我陪长公主服丧,得守规矩,这才一直没回来。” 孙氏:“守规矩是应该的,那你就不能写封信送个口信儿回来?” 她容易吗,儿子去年出去打仗差不多就是半年,回京后就在家里坐了一会儿,跟着又连着半年没露面,连叫富贵捎个话都没有,孙氏真要被这一点都不惦记她的臭儿子气死了! 陈敬宗:“长公主倒是一直催我回来孝敬您,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我这个儿子孝不孝顺都不打紧了,您说是不是?” 孙氏:…… 陈伯宗终于开口道:“娘,四弟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别跟他计较了。” 孙氏哼了哼。 难得一家人团聚,今晚孙氏叫厨房晚点开火,特意等着丈夫回来一起用饭。 夜幕降临,陈廷鉴回来后见了一大家子人,尤其是几个孙子孙女,低声埋怨老妻:“又不是过年过节,何必张罗这个,各自吃就是。” 孙氏瞥眼站在不远处的老四,笑道:“驸马爷回家了,这不比过年还喜庆。” 陈敬宗:…… 陈孝宗帮他出主意:“以后你每天给母亲写一封信,母亲肯定就不惦记你了。” 陈廷鉴这才发觉妻子竟然还与老四怄着气,关于这点,陈廷鉴倒是支持老四,娶了长公主就该事事以长公主为先。 “开饭吧,我也饿了。” 众人落座,陈敬宗很久没喝酒了,一个人坐一张席,连着喝了两碗酒,一脸餍足。 吃饱喝足,陈廷鉴就把他叫书房去了。 “你怀疑戚瑾,你大哥暗中盯了他半年,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坐下后,陈廷鉴先说正事。 陈敬宗:“正常,您是内阁首辅,就为了提防您,他做什么都会小心翼翼地消除痕迹。” 戚瑾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的,明明觊觎华阳,冷落田氏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在华阳面前展现一腔痴情,这回为了掩饰他陷害驸马陷害大兴左卫的动机,戚瑾连向华阳自证痴情的后路都断送了,跑去睡了两个他以前根本看不上的通房丫鬟,对他这等自命不凡的贵公子而言,何不是一种屈辱? 虽然认真计较起来,戚瑾并没有吃一点亏,倒霉的是那两个通房丫鬟。 陈廷鉴:“嗯,总之这事就交给你大哥吧,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再照顾好长公主。” 论谨言慎行,陈廷鉴还是更相信长子。 陈敬宗看看桌子对面仿佛什么都胸有成竹的老头子,低声道:“对您来说,戚瑾就是狗身上的一只跳蚤,只要您在朝堂上站得稳,他再蹦跶也蹦跶不了多高,也不敢轻易对咱们这一家人出手,就怕您立身不稳,给他以及其他跳蚤重伤的机会。” 陈廷鉴面色一沉,瞪着儿子道:“你这是在拐弯抹角骂我?” 陈敬宗:…… 他摸摸鼻梁:“我就是随口打个比方,跳蚤这东西,本来就常出现在狗身上。” 陈廷鉴:“出去!” 陈敬宗还不想多待呢! 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陈敬宗停下来,侧脸对着老头子道:“我知道您想富国强兵,您现在也有这个能力,但切记您只是一个首辅。您在其他大臣们面前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在皇上面前最好收敛那说一不二的臭脾气,皇上现在年纪小不得不听你的,哪天翅膀硬了,人家能忍?” “您是帝师,又是先帝托孤的首辅,您不怕皇上生怨,我们三兄弟也不怕,可家里还有母亲,还有一堆孩子。墙倒众人推,陈家现在花团锦簇,哪天您倒了,陈家能不能扛住那些怨恨您的官员,光靠我们三兄弟不管用,还要看皇上站在哪边。” “您总骂我桀骜不驯,可我在皇上面前从未敢任意妄为,大哥三哥更不会犯傻去冲撞皇上。咱们家唯一有本事让皇上受委屈生怨恨的,就您老一个,接下来该如何对待皇上,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说完,陈敬宗就要拉开门。 陈廷鉴:“站住!” 陈敬宗原地不动。 陈廷鉴眉头紧锁:“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意思?” 陈敬宗冷笑:“在她心里,您是天底下第一大圣人,孔老夫子可能都比不上您,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半年您为了顺利推行改革是如何排除异己的,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会觉得您排除的好,一切都是为了改革大业。” “我跟您说这些,是因为您教过我,我比任何人都能理解皇上被您严厉教导时可能会生出哪些情绪。” “我是您儿子,只能忍,皇上可不是,您敢把他当儿子管教对待,除非他像长公主一样心软,否则早晚要跟您翻旧账。” “戚太后要您严格教导皇上,那是为着她自己儿子好,盼着严师出高徒,可您也得想想自家儿孙,别真把皇上得罪狠了。” 陈廷鉴没说话,只有重重的呼吸传到了儿子耳中。 陈敬宗知道老头子不会高兴被儿子讲大道理,但为了这个家,他也不能一直憋着。 老头是好老头,就是脾气太臭了,容易得罪人。 翌日,陈敬宗先去宫里把华阳接了回来。 将华阳送到陈府,陈敬宗就去卫所了。 孙氏看儿子不顺眼,待长公主儿媳是又恭敬又怜爱,只恨她没本事叫先帝起死回生,弥补儿媳丧父的遗憾。 俞秀、罗玉燕在华阳面前也仍然带着一分小心翼翼,就怕哪句话说错,又勾起长公主的伤心事。 她们如此,华阳没待多久就回了四宜堂,一个人乐得自在。 下午婉宜几个散了学,兴高采烈地来四宜堂找四婶。 孩子们就简单多了,见四婶笑靥如花,根本就没想什么先帝不先帝的,一边吃着美味可口的糕点,一边跟四婶叙旧。 华阳先回答孩子们的问题,等孩子们说够了,她再问大郎、二郎、三郎:“祖父现在还有空检查你们的功课吗?” 三个小兄弟一头。 华阳:“那祖父还像以前那么严厉吗?” 她温柔鼓励的目光先落在了大郎脸上。 大郎想了想,如实道:“祖父对我们都很慈爱。” 二郎:“是啊,我爹都羡慕我们,说他小时候祖父可不是这样。” 三郎:“可祖父该罚咱们抄字的时候还是会罚啊,只是不再吹胡子瞪眼睛而已。” 婉宜插嘴道:“你们犯错在先,当然要罚,慈爱又不是溺爱。” 婉清似懂非懂地道:“祖父就没罚过我!” 三郎翻了妹妹一个白眼。 华阳倒是听明白了,确定这一年公爹的管教方式并没有变回去,她也就放了心。 陈廷鉴知道长公主今日会回陈府,没有再在内阁逗留,早早回来了。 让他意外的是,长公主竟然就在春和堂陪妻子说话。 他一如既往地先给华阳行礼。 华阳笑道:“父亲免礼。” 陈廷鉴也不急着去换衣裳,穿着阁老的绯色官袍,坐在了妻子刚刚让出来的一侧主位上。 华阳看着他道:“父亲,我刚刚还在跟母亲商量以后会与驸马长住长公主府的事。其实儿媳也想多在您与母亲身边尽孝,只是儿媳觉得,朝廷推行改革以来,一些守旧派不惜捏造您的罪名以图阻碍改革,儿媳若一直住在这边,就是帮您说话也要被人指责帮亲不帮理,我与驸马搬出去,再替您说话时,更显得公正一些。” 陈廷鉴离席,朝一侧的长公主拱手道:“都是臣无能,劳长公主费心了,其实您不必替臣说话,那些中伤都在臣的意料之中,也早有应对之策,臣只望公主能开怀度日,不受俗务所扰。” 华阳笑道:“父亲这话就见外了,于公您是首辅,一心为朝廷办事,于私您是我的公爹,若您遇到麻烦,儿媳如何能坐视不理?” 孙氏:“这话说的对,长公主把你当家人看,你就偷着乐吧,少说些虚的。” 陈廷鉴无奈地摇摇头。 华阳:“父亲若不反对的话,我与驸马就一直住在长公主府了,只逢年过节时回来小住几日?” 陈廷鉴:“长公主用心良苦,那就这么定了吧,只是驸马桀骜不驯,万一他冲撞了长公主,您可千万要告知我们,臣定重重罚他。” 华阳失笑。 孙氏小声嘀咕道:“这话你倒是经常说,一把老骨头了,真要打起来,你连他的衣裳边都摸不到,还不如叫长公主吩咐她身边的侍卫们把他抓起来揍一顿呢。” 陈廷鉴:…… 华阳笑着替陈敬宗说话:“父亲母亲放心,驸马待我很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罅隙了。” 孙氏得意地看向丈夫。 陈廷鉴见长公主稳坐不动,示意妻子换茶。 孙氏端着茶壶出去了,在走廊里把茶壶交给丫鬟,她佯装站在花坛边上赏花。 堂屋里面,陈廷鉴主动问道:“长公主可还有什么交待?” 华阳客气道:“交待谈不上,就是昨夜与皇上闲聊,听他提及近来有很多折子弹劾您。” 陈廷鉴刚要请罪,华阳做了一个免礼的动作,道:“皇上都跟我说了,说那些人纯粹是无中生有,皇上信得过您。儿媳也相信父亲,今日儿媳过来,其实是有一事,希望父亲能应承我。” 陈廷鉴:“您请吩咐。” 华阳笑道:“儿媳知道,父亲胸怀治国良策,这些良策为国为民,却会触犯一些官员宗亲的利益,继而招惹一些怨怼。皇上还小,如果怨怼之声多了,皇上可能也会质疑这些改革是否有必要实施,儿媳请父亲做的,便是您在做任何事之前,提拔某些官员也好,罢免某些官员也好,都先跟皇上讲解清楚,皇上明白了其中的必要性,提前有了准备,便不会被那些怨怼之言影响了心志。” 陈廷鉴承诺道:“长公主放心,这本也是臣的本分。” 华阳:“儿媳就怕您一直把皇上当小孩子,觉得有些事皇上只需要照您说的做就行了,伤了他的颜面。” 陈廷鉴惶恐道:“臣不敢!” 华阳叹道:“父亲不要多虑,皇上并没有说您什么,是儿媳想起您待大哥与驸马总是两种态度,大哥年长您就事事放心,驸马年少您就希望驸马完全听您的安排,惹得驸马颇为不服,儿媳这才担心您也同样对待皇上。” 陈廷鉴:…… 臭老四,到底在长公主面前都编排过他什么! 130 第 130 章 华阳与公爹说完话,这就告辞了。 孙氏陪着丈夫一起把长公主儿媳送出门,一回头,就见自家老头子拉长了一张脸,倒不是生气,更似一下子生出了重重心事。 等夫妻俩回了屋,孙氏才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昨晚你跟老四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大半夜都没睡好觉,一会儿一翻身的,今天长公主又与你说了什么?” 陈廷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朝堂上的事。” 孙氏怔了怔。 朝堂上的事可太多了,孙氏见识有限,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也很少打听,从年轻到现在,如果需要她提防什么,丈夫也都会提前告诉她,不需要她瞎操心。 “他们小两口,跟你说的是一桩事?”过了会儿,孙氏猜测着问。 陈廷鉴点点头。 老四话语直白,让他待皇上客气些,不要欺负皇上年少。 长公主言辞委婉,希望他不要只把皇上当孩子看。 如果说昨晚陈廷鉴还怀疑儿子那番话是不是因为长公主言语间泄露了什么,现在他是明白了,儿子儿媳其实各有担忧,儿子担心他把皇上得罪狠了,将来整个陈家都要跟着承受皇上可能会有的报复,儿媳则是担心他这个内阁首辅过于强势,伤了皇上的颜面,致使皇上像老四那般总是不服他,君臣不和,影响的还是新政的推行。 一个为家,一个既想维护他与皇上的私交,也想维护大局的稳定。 陈廷鉴忽然叹了口气。 孙氏幽幽地看过来,昨晚她就没少听老头子叹气。 陈廷鉴捏了捏额头,朝妻子露出一个苦笑:“如你所说,我在家里在外面作威作福惯了,从来都是我训别人,竟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完人了,不会出错,便是言行有所偏颇,也都是为了大局,情有可原。” 孙氏:“所以,老四跟长公主都训了你一顿?” 陈廷鉴:“也不算训吧,就是联手给我上了一课。”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上过课”了。 先帝、戚太后都极为看重他,待他礼遇有余而威严不足。 拥护他的臣子唯他马首是瞻,反对他的臣子说什么,他只当耳旁风。 家里除了老四夫妻,其他人更是对他服服帖帖。 至于元祐帝,那是陈廷鉴从三岁教到现在的孩子,陈廷鉴习惯以先生、长辈的身份看待元祐帝了,他对元祐帝,却是威严有余敬畏不足。 长公主希望他不要把元祐帝当孩子,可先前陈廷鉴做的很多事,他会细细跟戚太后讲解清楚,只要戚太后认可了,元祐帝是真的明白了还是习惯地听从他与戚太后的决定,陈廷鉴其实并没有太在意。他要的只是改革能够推行,戚太后、元祐帝都支持他便足矣。 可元祐帝总会长大,他会变成一个成年的帝王。 陈廷鉴自有把握能够让元祐帝一直都听他的,先帝的托孤、改革的成效、他个人的权势都足以做到如此。 可他已经老了,他肯定会走在元祐帝前面,到那时,元祐帝是否会继续拥护他的改革? 元祐帝若像自家长子,聪慧且持重顾大局,陈廷鉴自然能安心离去。 但他能保证元祐帝一定会像长子吗?万一元祐帝养出了老四那样的反骨,却又没有老四的一身正气,偏偏还坐拥天下…… 陈廷鉴的脑海中,接连浮现出前面两位皇帝的面孔。 两位皇帝刚登基时都有过勤政的时候,没多久一个遇到奸相弄得民不聊生,一个自身贪色把大事都推给内阁。 先帝的内阁有他,等他老迈或死去,元祐帝又会扶植什么样的内阁,是支持改革一心为公的,还是反对改革恨他入骨的? 他陈廷鉴是一死百了了,无谓后人是褒奖还是谩骂,可他不能丢给一家老小一个烂摊子。 · 暮色四合,陈敬宗快马回了陈府。 华阳坐在院子里纳凉,藤椅旁边摆着小几,瓜果俱全。 穿了一年的白,今日她总算换了件淡粉底牡丹刺绣的长裙,虽然与她往常的服饰比仍旧显得素淡,却也展露了她心境的变化,仿佛一朵清丽无双的白瓣牡丹终于腻了那抹白,花瓣开始染上浅红,渐渐朝一朵雍容华贵、艳色无双的红瓣牡丹演变而去。 陈敬宗熟练地坐到她旁边,如今朝云她们也很会伺候驸马爷了,早早摆了一把藤椅过来。 华阳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一边轻轻地扇着,一边瞥了陈敬宗一眼:“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吗?” 陈敬宗:“昨晚都见过了,还请什么安。” 华阳蹙眉:“你都多久没回来了,父亲在外面还时常能见到你,母亲呢?” 陈敬宗:“我如果才七八岁,这么久不见她确实会很想我,现在我都这个岁数了,她身边有儿有孙的,能有多想我?再说了,儿子跟女儿不一样,女儿见到母亲可以搂搂抱抱撒撒娇,我见到母亲能说什么?甜言蜜语我不会,呛她几句,反倒惹她不痛快。” 华阳:“我不管,等会儿吃完饭你赶紧过去,免得母亲误会我管你太紧,不许你去尽孝。” 女子嫁到夫家,离得近还时常要回回娘家呢,陈敬宗跟着她搬到长公主府,总也不关心家中父母,陈府的人会怎么想? 就算婆母心宽,华阳也不想变成他人闲谈时“有了媳妇忘了娘”中的“媳妇”。 陈敬宗不怕老子不怕娘,唯独华阳管他,他不敢不听。 其实敢是敢的,可得罪了华阳晚上就得自己睡,往春和堂跑一趟又没什么大不了,何必因小失大? 囫囵吃过晚饭,陈敬宗大步来了春和堂。 夜幕已经降临,但陈廷鉴还在书房不知做什么,孙氏也没想太早睡,坐在榻上,跟身边的丫鬟说着话。 孙氏在念叨许久不见的四儿子,丫鬟哄她:“长公主除服了,以后会与驸马回来小住,您不但能经常瞧见驸马,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您就又要多个胖孙子了呢。” 孙氏摆摆手,低声道:“不要提这个,缘分到的时候孩子自然会来,没来咱们也不要瞎着急。” 老四能娶到长公主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自家人可不能催着长公主生孩子,孙氏只盼小两口感情好,其他都不重要。 丫鬟就是随口说句吉祥话,见老夫人这般,也就转移了话题。 陈敬宗来了。 孙氏纳闷道:“天都黑了,你来做什么?” 陈敬宗:“还不是您的好儿媳,怪我回府没有第一时间过来给您请安,非要我补上。” 孙氏笑了笑,点头道:“不错,晨昏定省这规矩是得给你立起来。” 陈敬宗:“行吧,她才是您儿子,我是您儿媳妇。” “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门帘挑开,陈廷鉴板着脸跨了进来。 他又哪里是内阁首辅呢,分明是一股凛凛的冬风,进门就把孙氏、陈敬宗娘俩脸上的笑全吹僵了。 孙氏瞪他道:“我跟我儿子说笑,你来做什么?” 陈廷鉴看向挨着妻子坐的儿子,儿子这时候来明显有事,他能不过来看看? 陈敬宗:“既然你们要歇下了,我也走了。” 孙氏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打发陈廷鉴道:“老四过来孝敬我,跟你没关系,回你的书房去!” 陈廷鉴:…… 不受待见的首辅大人只好又板着脸离去。 孙氏攒了很多话想问儿子,包括去年正经问却没得到正经回答的:“在战场上有没有受伤?” 陈敬宗:“我就是断条腿养半年也养好了,您至于还惦记吗?” 孙氏:“我就惦记,你赶紧把上面的衣裳脱了,给我检查检查,否则我惦记一辈子!” 屋里只有娘俩,陈敬宗无奈地脱了外袍与中衣。 孙氏看完前胸再看后背,伤口早就好了,却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短短的伤疤,看得孙氏泪眼汪汪。 陈敬宗重新穿好衣裳,低声道:“行了,多少人都没能回来,您儿子还全须全尾的,知足吧。” 孙氏:“我知个屁足,当了武官一辈子就都是武官,以后有你跑的!” 陈敬宗:“跑就跑,儿子学了这身武艺就是为了上战场的,有大哥三哥守在您身边,儿子跑去哪都放心。” 孙氏:“我一个糟老太婆,你当然舍得,可长公主呢,你就舍得让她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陈敬宗笑:“亲娘我都舍得叫她操心,媳妇算什么,嫁了我就该惦记我。” 孙氏破涕为笑,一巴掌拍在儿子宽阔的后背上:“在我面前装大爷,真到了你媳妇面前,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陈敬宗:…… 孙氏在擦眼泪,没注意到儿子脸上短暂的异样。 掉这一次泪,孙氏心里反而舒坦了,催道:“行了,回去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陈敬宗这才走了。 四宜堂。 华阳已经躺进拔步床了,陈敬宗站在外面往里瞧瞧,瞥见梳妆台上摆着莲花碗,笑了笑。 华阳见不得他那得意样,质问道:“哪来的?” 这个莲花碗,与他们常用的这会儿放在长公主府的那个莲花碗并不一样。 陈敬宗:“我请工匠照着你那个做的,免得以后搬来搬去费事,包括那宝贝,我也找到门路了,以后不必再叫大长公主破费。” 华阳皱眉:“你自己出面办的?” 陈敬宗:“我能有那么傻?就是锦衣卫去查买家,也查不到咱们俩头上。” 华阳:…… 她该夸他真有出息吗? 陈敬宗见她没别的话问了,走到洗漱架前,打湿巾子再擦一遍。 六月时节,天气热,他往返春和堂一趟,身上又出了汗。 因为整个服丧期间就没用过几次莲花碗,陈敬宗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娇气的祖宗勉勉强强接受了他的所有供奉。 “可见这事就不能荒废,都快赶上刚成亲的时候了。” 陈敬宗贴着华阳的耳朵,半是埋怨半是痛快。 而骄傲的长公主殿下,因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干脆不理他。 快到二更天,帐内才归于平静。 冬天华阳喜欢跟陈敬宗睡一个被窝,夏日就恨不得让他躺去地上。 她裹着薄被睡在最里侧,拉开与陈敬宗的距离。 陈敬宗怀疑道:“我现在年轻,你还用得着我,等我年纪大了,你是不是就要跟我分房了?” 华阳没理他的插科打诨,趁睡意还没有完全笼罩过来,问:“晚上你去见母亲,父亲可有说什么?” 陈敬宗:“他露个脸就被母亲赶去书房了。” 华阳放了心。 公爹与陈敬宗素来话不投机,就算她拿陈敬宗做幌子,公爹也不至于非要去找陈敬宗对峙。 更何况,陈敬宗本来就不服公爹,此乃大家有目共睹。 131 第 131 章 华阳与陈敬宗在陈家住了三晚,这就搬回了长公主府。 其实华阳有些摸不太准陈敬宗的心思:“你真愿意一直随我住在这边?” 据她这几年的观察,陈敬宗只是不如上面的两个哥哥恪守礼法,他待家人却是一样的亲近,包括对公爹。别看陈敬宗一开口就是呛公爹的,公爹真卧病在床那阵子,陈敬宗几乎每天都要过去瞧瞧,可见他对公爹的孝心一点都不比两个哥哥少。 对公爹都如此,对婆母、侄儿侄女们就更不用提了。 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武官,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长时间与家人分别觉得憋屈。 华阳不是那种非要驸马形影不离守着她的长公主,她心平气和地对陈敬宗道:“每隔四五日你就回去住一晚,朝堂或卫所有什么事,你自己拿不定主意的,还可以跟父亲或大哥商量商量。” 陈敬宗刚洗完东西回来,见她眼眸清澈,似乎很有谈兴,陈敬宗便拿了一把团扇,侧躺在旁边,一边给两人扇着风,一边看着她道:“没有战事,卫所里能有什么麻烦,若是军饷兵器出问题,我直接禀报兵部就是。” 华阳:“你就不想家人吗?” 陈敬宗:“我更想你。” 华阳瞪他一眼,垂眸时唇角却泄露了一点笑意。 陈敬宗拿扇边点点她残留红晕的脸颊:“你总催我回去住,是嘴上装贤惠,还是看上哪个小白脸了,就等着我给你们腾地方?” 华阳一把抓过扇子,背转过去。 陈敬宗凑过来,温热的呼吸落到她耳畔。 华阳再拿扇子挡住脸。 团扇中间是一层薄薄的纱,陈敬宗隔着那层纱亲她,长了一层薄茧的大手握住她半边雪肩:“面首什么的,这辈子你都不用惦记。” 华阳也没有惦记面首。 一个驸马就够她吃不消的了,还惦记面首,她是嫌命太长吗? · 宫里,元祐帝一如既往地遵守着戚太后、陈阁老为他定下的作息安排。 姐姐帮他出的主意,元祐帝其实很心动,可他担心自己的装病瞒不过太医,太医再告诉母后、陈阁老,那两个严厉的家伙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新招,无论是言语批评他,还是罚跪罚抄书,元祐帝都不高兴。 直到六月中旬的清晨,元祐帝睡得香香的突然被大太监曹礼推醒,提醒他该起床读书了。 元祐帝头脑昏昏,只想睡觉。 可“睡懒觉”这种理由是得不到母后与陈阁老的支持的,他敢强求睡懒觉,母后就敢问他是不是想做昏君! 元祐帝强迫自己坐了起来。 读书、用饭,去参加朝会。 坐在龙椅上,十四岁的元祐帝不时地掐自己一下,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陈廷鉴朝龙椅上看了几眼,朝会才开两刻钟,他便做主提前散了,今日要议的事本也不多。 元祐帝意外地看向下方的陈阁老,不过大臣们都等着他先离殿,元祐帝压下心头疑惑,回了后面的乾清宫。 接下来,该是内阁与大臣们来单独面圣。 戚太后也在,这个阶段,元祐帝是不需要多说什么的,只需要听或是看,凡是母后与陈阁老都认可的,他点头就是。 精神好的时候,元祐帝会认真聆听,学习如何处理这些国事,困倦的时候,元祐帝便懒得转动脑筋,反正母后与陈阁老肯定会处理好。 所有待定事宜都解决完毕,陈廷鉴带着元祐帝去了御书房,他这个首辅再忙,每日也会抽出半个时辰亲自为皇帝讲书。 这个时候,御书房里只有陈廷鉴、元祐帝,以及大太监曹礼。 元祐帝趁阁老低头整理书册时,飞快地打了个哈欠。 结果他嘴巴还没闭上,就见桌子对面的陈阁老头也不抬,淡淡地吩咐曹礼:“去给皇上备一碗提神茶。” 元祐帝:…… 阁老的胡子里是不是藏了一只眼睛! 曹礼心疼地看眼自家皇上,退出去准备茶水。 元祐帝有些紧张地看着陈阁老。 陈廷鉴想到了家里老四小时候,陈廷鉴自己当过那么多年学生,也有四个读书的儿子,老四是唯一一个敢在先生讲书时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的。 跟老四比,元祐帝真是个好学生了,只是好学生未必就不想偶尔懈怠一下。 “皇上昨晚没睡好吗?”陈廷鉴走过来,他容貌儒雅,一把长髯增添了几分威严,但他此时看元祐帝的目光很是温和。 元祐帝太熟悉阁老规劝他的路数了,有时候会直接严厉地批评他,有时候会温和地诱哄他说出心里话,然后再用平和的语气,引经据典地劝他勤勉好学、明辨是非、孝敬母后、宽厚爱民等等。 所以,元祐帝摇摇头,正色道:“夏日炎炎,略有些困乏罢了,先生不必担心。” 陈廷鉴:“这样啊,臣还以为皇上又要勤学苦读又要听政理政,龙体可能会负担过重,既然皇上不曾觉得疲惫,那臣也不必为您调整作息安排了。” 元祐帝突地心跳加快! 老头子是认真的,还是又挖了一个陷阱等着他跳? 等会儿曹礼可就要回来了! 回想这一年来老头子对他的态度缓和不少,元祐帝决定再相信老头一次,小脸瞬间垮下来,言辞诚恳地道:“不瞒先生,我确实很累,早上常有觉不够睡之感,虽然还能坚持起床读书,可我头脑昏沉,读书也是事倍功半,不知先生能否减少朝会次数,待我年长体力足以支撑时再恢复正常朝会?” 去掉朝会时间,他每天就可以多睡至少半个时辰! 陈廷鉴在少年皇帝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血丝。 他面露迟疑。 元祐帝:“我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无非是怕我以后也懒惰怠政,可我向先生保证,待我亲政,我一定做个勤政的明君。” 陈廷鉴终于道:“好,臣信皇上。” 这时,曹礼端着提神茶回来了。 陈廷鉴继续整理书册,元祐帝抬起袖子,假装又打了一个哈欠。 授课结束,陈廷鉴就去求见戚太后了。 戚太后听说陈廷鉴要减少朝会的次数,皱眉道:“是不是皇上跟阁老抱怨上朝辛苦了?” 陈廷鉴微微躬着身,恭敬道:“回娘娘,皇上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还极力掩饰其困乏,是臣觉得,皇上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龙体与学业同样重要,倘若身体得不到充分休息,皇上读书时难以集中精神,越是如此越难见成效,继而导致皇上厌学厌政,长此以往,得不偿失。” 戚太后沉默。 陈廷鉴看她一眼,道:“娘娘,皇上毕竟才十四岁,臣以为,培养皇上对学习、理政的兴趣更为重要,若因学业繁重致使皇上生出抗拒之心,皇上此时年少不得不听从您与臣的教导,将来皇上亲政了,谁又能约束皇上?” 远的不提,本朝恣意妄为的皇帝就够多了。 戚太后显然很清楚皇家的一众祖宗们,正是因为她的皇帝公爹、皇帝丈夫都“太出息”,她才怕儿子步祖宗们的后尘,自幼便严厉教导。 戚太后已经认可了陈廷鉴的提议,但还是好奇地问:“阁老以前素来严厉,为何这两年待皇上温和了许多?” 她也得防着陈廷鉴为了讨儿子的欢心,故意纵容儿子的一些劣习。 陈廷鉴惭愧道:“说来不怕娘娘笑话,臣年轻时高中状元,人人夸赞,后来又蒙先帝与娘娘的赏识,入宫教导皇上读书,臣的长子、次子、三子也都是状元探花之才,臣便也觉得,臣在教书一途上确实有些真本事,臣信奉的严师出高徒也是至理名言。” 戚太后点点头,满朝文武,谁不钦佩陈廷鉴教子有方? 陈廷鉴继续道:“臣的四个儿子,臣一直以为,臣那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四子会是最没出息的一个,这辈子都只能靠着长公主驸马的身份耀武扬威了。然而前年,臣四子率领大兴左卫在演武比试中夺魁,去年他又在平叛路上立下战功,外人夸臣虎父无犬子,他们却都忘了,臣四子十岁便自己回了陵州老宅,他有现在的出息,与臣没有半点关系。” “臣这两年便时常反思,臣的长子、三子能高中状元、探花,其实都是他们自身的才干,臣并不曾真正教导他们什么。臣真正教导的,只有皇上与臣四子。而因为臣的严格,臣四子越发离经叛道,连书都不读了,待臣发现他真正的才干后,臣再面对皇上,时常会惊出一身冷汗,唯恐臣先前的严格会不会已经在皇上心中埋下了对读书的反心。” 说到这里,陈廷鉴跪了下去:“娘娘,果真如此,臣便是千古罪人,请娘娘责罚!” 戚太后好笑道:“阁老后面这话言重了,前面的话也过于自谦了。驸马的两个哥哥有天分不假,但他们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离不了你做父亲的悉心栽培。至于驸马,他不爱读书乃是天性,并非完全是跟你对着干。” 陈廷鉴:“或许吧,也可能是臣老了,对教书育人也有了新的感悟,这感悟未必就是对的,如何教导皇上,还请娘娘做主明示。” 满朝文武,戚太后最信任的从来都是陈廷鉴,就算陈廷鉴教导皇上的方式变了,只要有理有据,戚太后照样支持。 “阁老所言颇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先试试吧,倘若皇上辜负了阁老的一番苦心,越发惫懒,阁老再继续严厉待之。” 陈廷鉴领命,低头告退。 戚太后看向窗外。 驸马与陈阁老父子不和,她早就有所耳闻,可谁又知道,皇上与她这个母后也不怎么亲厚呢? 她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皇后,但她有没有做成一个好母后,大概只能交给后人评说。 132 第 132 章 陈廷鉴与戚太后商量一致后,他很快就为元祐帝制定了新的作息计划,从此,在没有朝会的日子,元祐帝不但可以多睡半个时辰,每天还有三刻钟的时间自由处置,或是读书作画修身养性,或是去御花园游逛赏心怡情,或是与小太监们蹴蹴鞠舒展筋骨,总之只要不违背礼法,也没有离经叛道,陈廷鉴与戚太后都不会过多干涉约束。 当然,元祐帝读书、学政的时间并没有减少,这是他作为皇帝应该学的,也应该付出的精力。 华阳六月初才在宫里住过,最近就没进宫了,但她从陈敬宗口中听说了朝会的变化。 她问陈敬宗:“你觉得这样好吗?”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我怕你治我的罪。” 华阳瞪他。 天底下谁都可能怕她这位长公主,唯独陈敬宗压根没把她当长公主敬畏过,现在倒来装谨慎了。 陈敬宗坐在榻上,慢悠悠地吃着饭。 华阳想听听他的意思,见他还真不打算开口了,只好道:“你但说无妨,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当你没说过。” 陈敬宗瞥眼窗外,再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华阳也不知道他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怕隔墙有耳,可想到这事确实可大可小,华阳便放下手里的书,绕过矮桌,坐在了他身边。 陈敬宗举起酒碗,递给她面前。 华阳板起脸:“你再不说,我走了。” 陈敬宗自己喝了一口,这才道:“皇帝必须每日早朝,这可是你们家太/祖爷爷亲自规定的。” 华阳点头,确实如此。 陈敬宗:“你们家前面那几位祖宗都奉行此训,无故不辍朝,后面的就……你自己也知道。” 华阳垂着眼帘。 后面就一个个开始犯懒了,最懒的是她的皇爷爷,几十年不上朝,然后她爹除了刚登基勤快一阵子,后面也变成了懒骨头,只比皇爷爷强点,一个月好歹会上朝两次。 母后与公爹为何要弟弟小小年纪就坚持早朝,还不是怕弟弟学了皇爷爷与父皇。 问题是…… 她刚在心里替弟弟开脱,陈敬宗就道:“可你弟弟还小,从小就没吃过苦头,一下子逼得太紧,换我我也受不了。” 以往朝代,三四岁七八岁的幼帝都很常见,元祐帝继位的年龄并不算稀奇。 可元祐帝应该是这些小皇帝里命最好的,他出生不久就是太子,无须与皇子们争夺储君的位置,豫王更是早早就藩去了,后宫有戚太后这个厉害的母后在,也没有人敢谋害太子。先帝只是懒,脑袋并不糊涂,任用贤臣将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元祐帝也不必担忧外患。 也只有这样生在福窝里的元祐帝,才有机会抱怨觉不够睡。 他把话都说了,华阳唯有一声轻叹。 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只是元祐三年腊月,弟弟也才十六岁,还坚持着每月九次早朝,但后面弟弟到底坚持了多久,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华阳也不知道。 她帮弟弟出装病博取减少朝会的主意,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弟弟会真的生病,反正公爹都会妥协,何不将这个当成缓和君臣关系的机会?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吧,她这个做姐姐的,本来就只能尽量将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引导,但能不能做成明君,关键还得看弟弟自己。 · 进了七月,天气仍然炎热。 华阳先进宫住了两晚,初三出宫后就去了陈府。 夜里陈敬宗问她:“这次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华阳:“过完七夕吧。” 陈敬宗:“七夕又不算什么正经节日,为何要在这边过?” 华阳听出点不对来:“你就那么着急回去?就你这样,难怪母亲总要挖苦你。” 陈敬宗半压住她,看着她道:“咱们都多久没有出去逛了,七夕夜城里没有宵禁,我想带你去街上走走。” 住在长公主府,他们夫妻想在外面逛多久就逛多久,住在这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老头子母亲都能知道。 难得他这个大粗人还有这风花雪月的兴致,只是今年七夕公爹会撞上一场“飞来横祸”,华阳必须留在陈家才能帮忙化解。 “城里人太多了,我嫌挤得慌,不如初九咱们去弘福寺住一晚,次日你休沐,正好在外面玩一天。” 华阳提议道。 陈敬宗:“初九是初九,初七是初七。” 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人间相好的男男女女也会相约黄昏后,陈敬宗想跟她去外面“私会”一场。 华阳懂了:“你想做牛郎?” 陈敬宗不语,只是看着她。 华阳:“你也不嫌晦气,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面,你还不如继续当月宫里的兔子。” 玉兔好歹能时时陪伴在嫦娥身边。 陈敬宗:…… 华阳:“再说了,我都答应婉宜婉清了,七夕夜要陪她们乞巧。” 陈敬宗能让长公主做食言的小人吗? 他只好放弃了七夕晚上出门。 七月初六这晚,孙氏与陈廷鉴躺下后,对丈夫道:“明日七夕,家里两个孙女要乞巧,你早点回来陪陪她们?” 陈廷鉴:“女子才乞巧,你们操持就是。” 有那时间,他还不如多看几封奏折,多写几封文书。 孙氏嗤笑:“当年也不知道是谁,说以后每年七夕都陪我过。” 陈廷鉴:…… 原来要他陪孙女是假,陪她才是真。 可两个人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还过什么七夕,叫孩子们知道了白招笑话。 孙氏背对他躺着,继续嘀咕:“天天回来那么晚,说是在忙公务,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陈廷鉴都气笑了:“孙女都快谈婚论嫁了,我还养外室。” 孙氏:“谁知道呢,男人人老心不老,七八十抱幺儿的也不稀罕。” 陈廷鉴沉默片刻,再沉默地抱住了妻子。 孙氏:…… 翌日早上,陈廷鉴依然早早地去了内阁,他也想早点回家,但朝堂那么多事,有时候忙着忙着就忘了。 到了内阁,陈廷鉴发现曾阁老又递来一封告病请辞的折子。 陈廷鉴看到那些他已经能背下来的字眼就摇头。 现在内阁一共有四位阁老,除了他与吕阁老依然在兢兢业业地当差,剩下两位,七十五岁高龄的殷阁老是真的年纪大了,一个月能进宫两三次都算多的。另一位就是曾阁老,今年六十一岁,本来身体挺硬朗的,结果这两年愣是因为怕他,生生给怕病了,三天两头地恳求皇上放他回乡养老。 陈廷鉴确实看曾阁老不太顺眼,因为当初曾阁老跟已经离京的前任首辅高阁老是一条船上的,也曾在朝堂上反对他反对得吐沫横飞。可现在内阁陈廷鉴说了算,只要曾阁老支持他的改革,亦或是不支持但也不捣乱,陈廷鉴犯不着非要对付曾阁老。 现在曾阁老天天摆出一副担心被他迫害的样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把折子递给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不以为意,曾老头想走就走吧,反正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戚太后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曾阁老无过离京,只会让其他反对改革的大臣诟病陈廷鉴容不得人。 “曾阁老是先帝朝的肱股之臣,如今他病了,阁老就代我与皇上过去探望探望吧,叫他安心休养,不要顾虑太多。” 放下折子,戚太后对陈廷鉴道。 陈廷鉴颔首:“臣也正有此意。” 探望是要去探望的,但下值之后,陈廷鉴还是在内阁多逗留了三刻钟,这才带着长随出宫去了。 才出皇城,陈廷鉴就见家里的一个管事站在马车旁,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陈廷鉴:“可是家里出了事?” 管事忧心忡忡地道:“是大小姐,刚才她在花园里玩耍,不小心扭到了脚,疼得直哭,当时只有长公主陪在左右,长公主为此十分自责。” 陈廷鉴惊道:“郎中如何说?” 管事:“不知道啊,夫人叫我过来的时候,郎中还没到。” 陈廷鉴立即上车,命车夫尽快往家里赶。 无论是孙女的脚伤,还是长公主的自责,都比曾阁老的病重要,陈廷鉴甚至一直都怀疑曾阁老的病是装的,那么明日再去探望也没有关系。 陈家。 各房的主子此时都聚集在观鹤堂婉宜的房间,看着刚请过来的郎中轻轻抬起婉宜的脚踝。 婉宜没有叫,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眼里含着两汪将落未落的泪。 俞秀心疼死了,可她知道长公主正在自责,所以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 华阳手里攥着帕子,坐在婉宜的床边,自责又关切地看着郎中。 这位郎中是德元堂的王老先生,那年华阳为了不让父皇选秀跳冰窟窿装病,出宫后真的做了噩梦,陈敬宗担心她,又不想惊动全家人,便曾装做扭了脚,请王老先生跑了一趟。 王老先生一捏婉宜那纤细的脚踝,心里就嘀咕上了,陈家人都这么娇气吗,明明没什么大碍,却要一惊一乍的? 看看婉宜梨花带雨的小脸,再看看关心则乱的长公主,王老先生不好表现出来,说些安抚的话,再给婉宜也开了一副治跌打的膏药。 陈伯宗亲自送老人家出门。 婉宜悄悄与四婶对了个眼色。 四婶可是说了,说今晚四叔特别想出去逛,可四婶嫌街上人潮拥挤没有兴致,又不想直言泼四叔的冷水叫四叔失望,故而请她装受伤掩饰一下。 四婶对她那么好,婉宜当然愿意帮忙,至于四叔,就老老实实陪四婶在家里过节吧。 为了作戏,婉宜还往袖子上涂了辣椒水呢! 眼泪不够的时候,她就轻轻蹭蹭眼睛。 陈廷鉴步履匆匆地过来时,看到大孙女哭得眼圈都红了,又怎么会怀疑? 他先关心大孙女,再劝说长公主儿媳不要自责。 华阳嘴上应着,看向婉宜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懊悔。 直到夜幕降临,婉宜忽然宣布她的脚不疼了,高高兴兴地跑去四宜堂邀请四婶陪她们一起去花园里乞巧。 华阳当然给侄女面子,带上陈敬宗一起去了。 不仅他们夫妻,陈伯宗俞秀、陈孝宗罗玉燕,乃至陈廷鉴与孙氏也都来了,看着孩子们摆弄针线,对着天上的银河欢声笑语。 陈廷鉴很少能够静下心来享受这种天伦之乐,此时坐在藤椅上,随风轻扬的长髯也掩饰不了他的笑意。 华阳见公爹心情好,她的心情就也很好。 上辈子,公爹特别倒霉,七夕傍晚去曾阁老府里探病,当天晚上曾阁老竟然病情恶化,一命呜呼。 太医们去瞧过,曾阁老确实就是自己命数到了,因病而辞世。 可当公爹死后,新任首辅上书公爹的七大罪状时,七罪之四,便是指责公爹排除异己! 公爹任首辅多年,贬罚过贪官庸官,也确实为了推行改革,贬罚过一些拒不肯配合的官员,但这些地方官数量多却份量不够,于是曾阁老就被推选了出来,成了公爹排除异己“故意气死”的大苦主! 华阳干涉不了公爹对官员的任命,她也不知道公爹到底都贬罚过哪些官员,这条罪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公爹去探望曾阁老。 计划成功,华阳一脸满足。 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轻咳一声。 华阳偏头,对上了陈敬宗的那张大黑脸,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肯陪我过节,却盯着老头子笑,什么意思?” 华阳:……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理会陈敬宗这瞎吃的飞醋,可谁让她心情好呢? 这一晚,明月虽然只有半圆,但华阳还是由着陈敬宗将她抱到窗边,陪他附庸风雅。 133 第 133 章 陈敬宗把华阳抱回床上,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街上忽然传来二更的敲更声。 鬼使神差的,华阳想到了那位曾阁老。 这些年她是没怎么见过曾阁老了,早些年倒是在宫里碰过面,记忆中的曾阁老是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文臣模样。 但长得老实的人未必胆小,据说公爹还是次辅时,曾阁老经常在朝堂、内阁帮着前首辅与公爹对着干。 可当时曾阁老的底气是前首辅给的,待公爹升上去,曾阁老立即变成了缩头乌龟,连公爹的面都不敢见,告病在家,唯一的心愿就是朝廷快点准了他的请辞,让他告老还乡,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曾阁老这种性情,上辈子他的半夜亡故,与公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当然,公爹肯定不是真的迫害了曾阁老,而是华阳忽然怀疑,会不会是曾阁老太畏惧公爹了,公爹不露面还好,公爹一去探望,反倒加重了曾阁老的病情? 果真如此,曾阁老或许还会多活一段时间,直到公爹再去探望,再被吓破胆子? 想到这种可能,华阳睡不着了。 她不是盼着曾阁老今晚就走,只是为这种无法彻底把握的局势而烦躁,倘若明日公爹又要去探望曾阁老,她该怎么阻拦? “还没困?” 灯已经熄了,陈敬宗听出她呼吸不像是犯困的样子。 华阳摇摇头,抱住他劲瘦的腰,决定先不想了,明天再随机应变。 陈敬宗正奇怪今晚她怎么不嫌他身上热了,刚要捏捏她的手,华阳突然松开他,抱着被子转了过去。 陈敬宗:…… · 次日陈敬宗出发不久,华阳也醒了,实在是心里装着事,干躺着更难受。 趁着清晨凉快,华阳带着两个丫鬟去逛花园了。 陈廷鉴并不知道长公主儿媳在做什么,他一如既往地早早出发,去内阁当差。 上午他与几个臣子在乾清宫面圣时,守在殿外的一个太监忽然收到一个消息,便挑起帘子,朝里面探探脑袋。 站在元祐帝旁边伺候的曹礼见了,走过来,听完禀报,再往回走。 戚太后问:“何事?” 曹礼面露悲戚:“禀娘娘、皇上,方才曾阁老家里来报,说就在刚刚,曾阁老病逝了。” 元祐帝吃了一惊,昨天还恳求告老的曾老头,这就没了? 戚太后眼皮微挑,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与她对了个眼色,这时却不好解释什么,只与其他几位大臣一起,说了些缅怀曾阁老的话。 同在内阁十几年,即便是政敌,也是有些交情在的,陈廷鉴说着说着,眼中竟落下泪来。 那几位大臣见了,一边佩服首辅的厉害,一边也飞快酝酿泪意。 元祐帝哭不出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也示心情沉重。 戚太后做主,叫曹礼亲自去曾阁老家中传她口谕,赏赐丧仪,给足了曾家体面。 等几位大臣退下,殿中只剩戚太后、元祐帝、陈廷鉴,戚太后才问陈廷鉴:“昨日你见到的曾阁老情况如何,怎么突然就走了?” 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在陈廷鉴探病之后走,消息传出去,那些人又要借此中伤陈廷鉴。 陈廷鉴躬身道:“回娘娘,昨日傍晚,臣确实打算出宫后就去曾府探望,只是臣的孙女婉宜不小心伤了脚踝,疼得大哭不止,臣妻关心则乱,早早派管事来寻臣回府,臣便先回府了,打算今晚再去探望曾阁老,怎又料到因此耽搁,竟没有机会见曾阁老最后一面。” 说完,他遗憾地叹口气。 戚太后却是松了口气,幸好陈家出了这桩事,才帮陈廷鉴躲过了一桩麻烦。 “世事难料,阁老不必自责,对了,婉宜的脚伤如何?”戚太后适当地表达了关心。 陈廷鉴:“郎中看过说没有大碍,只是小姑娘养得娇气,哭得太凶,着实吓坏了家中长辈。” 元祐帝一直默默听着,对陈阁老的孙女,他倒是有些印象,姐姐似乎很喜欢她,五官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见到那丫头时,想的是这丫头可比陈阁老看起来顺眼多了! 陈府。 华阳暂且没叫丫鬟们收拾东西,她还在等一个消息。 曾阁老与陈廷鉴同在内阁,表面的和气还是在的,如今曾阁老病逝,曾家给亲朋好友报丧时,也包括了陈家。 孙氏是当家主母,听说这个消息后,也及时派丫鬟们知会了三房儿媳妇。 华阳来春和堂陪婆母坐了坐,得知了一些细节,譬如,曾阁老是今天早上才走的。 华阳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上辈子公爹去探望,曾阁老半夜辞世,这辈子公爹没去,曾阁老坚持到了早上,或许还看到了妻妾子孙。 所以,曾阁老是真的很怕公爹啊! 既然陈家这边暂且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了,华阳当日回了长公主府。 晚上陈敬宗回来,华阳跟他提了此事。 陈敬宗不太懂她的意思,是要惋惜朝廷又少了一个内阁老头,还是因为曾阁老与自家老头是政敌,她把此事当好消息告诉他? 摸不准,陈敬宗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开始吃饭。华阳见他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免不得有些遗憾。 如果让陈敬宗知道公爹差点就去探望曾阁老了,都是因为她才躲过了这个麻烦,陈敬宗肯定得夸夸她吧? 华阳可不是圣人,有时候做了好事,她也希望别人能领她的情,好好将她吹捧一番。 不过说出来就要解释一堆东西,华阳又不想次次都把陈家老太太搬出来,不如就当没这回事。 她聊起别的:“明天我先去弘福寺,你从卫所出来,也不用回城了,直接去弘福寺找我。” 陈敬宗这回明白了,曾阁老的离开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不是每个内阁老头都能得到她的青睐。 自家老头命怎么那么好? 陈敬宗狠狠嚼了嚼嘴里的肉,吃完再问她:“朝廷损失了一位阁老,你还有心情去游山玩水?” 华阳挑眉:“不是你非要陪我逛逛?” 陈敬宗:“我定的是初七,初九是你定的。” 华阳嗤道:“不去就算了,这么热的天,我正好还不想折腾。” 陈敬宗继续吃饭。 到了床上,他才将一个正眼都懒得给他的长公主拉到怀里,亲她的耳朵:“明天你什么时候出城?” 华阳闭着眼睛,语气冷淡:“我不出城,我要留在家里缅怀曾阁老。” 陈敬宗:“他都两年没为朝廷效力了,凭什么让你缅怀。” 华阳:“我愿意。” 陈敬宗:“那不如去弘福寺为他上柱香,更显得心诚。” 华阳:“也行,我早上去,上完香就回来。” 陈敬宗咬她的耳垂。 又哪里是真的咬,明明是来调情。 她不想叫陈敬宗如意,捂住耳朵。 陈敬宗改成亲她的手背:“你先偏心老头子,我才故意找你的茬。” 华阳:“我什么时候偏心父亲了?” 陈敬宗:“如果今天出事的是老头子,你还有心情去弘福寺?都是阁老,你这个长公主怎么能区别对待。” 华阳咬牙:“他们确实都是阁老,但只有陈阁老还是我的公爹,我对自己的公爹与普通阁老,当然不会一视同仁。” 陈敬宗:“可你对我们父子也不曾一视同仁,除非你对我比对他好千百倍,不然我能跟你计较一辈子。” 华阳:“随你计较,别打扰我睡觉就成。” 说着,她想挪到床里面去。 陈敬宗揽住她的腰。 华阳掐他的手。 陈敬宗吸气:“你就不能夸句我比他强?” 华阳都笑了:“别说你,就是你们三兄弟加起来,也比不上父亲为朝廷效的力。” 陈敬宗:“现在你可以这么说,等我到他这个年纪,肯定比他强。” 华阳:…… 她无法反驳这话,因为她也没见过上辈子陈敬宗五十多岁时立下了哪些功绩,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机会。 随后,华阳又想到了公爹二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公爹还在翰林院供职,还没有被多少人重视。 而这个年纪的陈敬宗,已经立过战功。 尽管他的指挥使一职有她与公爹的情面关系,他在战场上的浴血奋战全靠他自己。 “你们一文一武,根本不是一个比法,你又何必非要跟父亲较劲。” 华阳无奈地道,她主动放软态度,便是不计较他先前的阴阳怪气了。 陈敬宗将她转过来,看着她道:“我也不是跟他计较,我是跟你计较。” 华阳再度挑起眉峰。 陈敬宗用指腹描绘她纤细飞扬而显得倨傲矜贵的眉形:“计较你刚嫁过来的时候,总是看我不顺眼。” 华阳:“你怎么不想想你当时是什么德行。” 陈敬宗:“但凡你对我好一点,我都不会那么对你。” 华阳:“彼此彼此,但凡你举止温雅一点,我也不会处处看不上你。” 陈敬宗呼吸一重:“处处看不上?我就没有一点让你满意的地方?” 他知道那时候她嫌弃自己,但也不至于昧着良心说他一无是处? 华阳垂下眼帘。 陈敬宗抬起她的下巴,眼里一股狠劲儿:“今晚你不说清楚,咱们谁也不用睡觉。” 华阳便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半晌方道:“那时候,你也就脸勉强能看了,但凡你长得再丑一点,公爹的面子都留不住我,我一定会搬回公主府。” 陈敬宗:“除了脸,还有什么?” 华阳摇头。 陈敬宗不信,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这里不喜欢?” 华阳就要拧。 陈敬宗扑过来,压着她狠狠亲了一口:“明晚弘福寺,你敢不去,我出家给你看。” 华阳:…… 134 第 134 章 早上朝云为长公主梳头时,瞧见长公主忽地笑了下,长长的睫毛半垂,遮掩了那双清润明亮的眼,只一双纤纤素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 朝云笑道:“长公主想起什么美事了?” 华阳刚封长公主时,习惯让身边的人继续喊她公主,可一年的时间过去了,“长公主”的称呼还是逐渐取代了“公主”。 华阳也听惯了,抬眸看眼朝云,并没有回答。 朝云俏皮道:“我猜啊,肯定与驸马有关。” 华阳但笑不语。 她刚刚在想,如果今日她真的不去弘福寺赴约,陈敬宗真会出家吗? 他那样好酒又重欲的男子,肯定舍不得离开这红尘,但陈敬宗也够硬气的,说不定他真敢把一头长发剃了,先惊动公爹婆母去骂他劝他,再引她这个长公主亲自把他接回来才肯消气,到最后他依然敢冒着假和尚的身份在她帐中胡作非为胡言乱语。 华阳才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他不怕被人笑话,她与整个陈家还要面子呢。 只是陈敬宗傍晚才能到弘福寺,华阳也不必太早出门。 结果就在她吃午饭的时候,外面光线忽然一暗,朝月跑出去瞧瞧,惊讶道:“天怎么阴了,这是要下雨啊!” 华阳皱皱眉。 等她吃完饭,豆大的雨点果然掉了下来,而且整片云层都是黑的,这雨很有可能会下到夜里,明天也未必能晴。 四个大丫鬟都瞧着自家长公主。 华阳无非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出发前往弘福寺,要么派人去大兴左卫与陈敬宗说一声,这次就算了。 两刻钟后,周吉披着蓑衣,率领五十个同样披着蓑衣的侍卫齐齐上马,护送长公主车驾出发。 雨点啪啪地砸在窗外的竹质卷帘上,华阳的心却是静的。 她想看看,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在她故意不打招呼的情况下,陈敬宗会不会去弘福寺赴约。 他去了,她也不算白跑一趟,他若不去,华阳自有办法收拾他。 弘福寺。 昨日吴润就派人与弘福寺打过招呼,道长公主今日黄昏会来寺小住一晚,等着上明早的头柱香。弘福寺安排好客院,长公主派来的丫鬟太监负责收拾,弘福寺也不需要驱逐其他香客,注意不让来历不明的闲杂人等擅闯寺中便可。 午后大雨来袭,倒是把寺里的香客都赶跑了,匆匆下山,留下一座在雨中更显得幽静超俗的寺院。 华阳到时,寺里香积厨的烟囱刚冒出缕缕青烟。 因为华阳不想兴师动众,长公主车驾抵达时,只有弘福寺的主持带着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亲自来迎接。 华阳在武当山的时候与诸位道家高人打过交道,此时与高僧们说话,她也游刃有余。 三位高僧将她送至下榻的客院,这就告辞了。 华阳目送高僧们走远,自去屋里更衣。 “长公主,若是驸马以为您不会来,他便也不来了,您准备如何惩罚驸马?” 跟过来的朝云、朝月打趣道。 华阳:“先等着,他真没来再说。” 朝云笑,与朝月一起,将箱笼里长公主与驸马爷的衣物取出来,挂到客房的衣橱中。 雨天阴沉,天也黑得早,华阳用过斋饭后,靠坐在窗边,就着灯光翻看寺里送过来的佛经。 读经让人心静,华阳竟没有多想陈敬宗究竟会不会来的事。 弘福寺位于灵雾山的半山腰,当夜幕伴随着雨水提前笼罩,一匹快马突然沿着官路疾驰到了山脚下。 陈敬宗勒住马,抬头眺望半山腰,隐约可见一点昏黄灯火。 他也不知道华阳会不会来,总之他叫富贵回城了,万一华阳没来,富贵可以告诉她他的动向,等陈敬宗回去了再跟她讨要补偿。 上山只有一条石阶路,陈敬宗将坐骑拴在一处勉强可以避雨的老树下,这便拾级而上。 到了弘福寺外,陈敬宗遇见了出来巡逻的周吉。 周吉手里提着灯笼,看到黑暗中有人走过来,他一手握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一手抬高灯笼。 陈敬宗披着蓑衣戴着蓑帽,面容半掩,周吉最先看到的,居然是他笑时露出的一口白牙。 周吉:…… 能让长公主冒雨来弘福寺赴约,驸马是该高兴! 松开刀柄,周吉拱手行礼:“属下见过驸马。” 陈敬宗:“嗯,你们何时到的?”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确定华阳这一路平平安安,陈敬宗就跟着一个小太监进去了,直奔夫妻俩下榻的客院。 客院用的都是窗纸,华阳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只听见朝月等人恭迎驸马的笑声,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很快,陈敬宗进来了,华阳抬头,看到他全身衣衫湿透,紧紧地贴在那挺拔健硕的身躯上,而陈敬宗英俊的脸上还在往下淌着雨水。他最近晒黑不少,如今挨了雨淋,被柔和的灯光一照,竟显得白皙了很多,有种美玉的润泽。 华阳自己都折腾了这一趟,当然也希望陈敬宗来,可看见他这落汤鸡的样子,又忍不住责怪道:“这么大的雨,你要么别来,来了为何不穿上蓑衣?” 陈敬宗反手关上门,再一边宽衣解带一边看着她道:“穿了,只是雨大路远,没管什么用。” 华阳早已转向窗户,背对着他。 屋里备着两桶水,陈敬宗打湿巾子上下擦拭起来,目光始终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 水声哗哗,她修长的颈子白皙如玉,双耳耳垂却泛起绯色。 陈敬宗道:“换成寻常人家的妇人,这时候肯定围着淋了雨的夫君殷勤伺候,你倒好,一点忙都不帮。” 华阳:“佛祖在上,你少说几句吧。” 陈敬宗:“我冒雨来给他上香,如此虔诚,他还能跟我计较这个?更何况我嫌弃的是你,又不是他。” 华阳冷笑:“你得罪我还不如得罪佛祖,佛祖慈悲宽容不屑与你计较,你真把我气到了,我叫周吉他们按着你剃度,你都无处伸冤。” 陈敬宗:“长公主就是威风,我算是被老头子坑惨了,早知道京城有这么一门亲事等着我,我就不该跑回来。” 华阳:“你现在跑回去也不迟。” 陈敬宗没再说话。 华阳心不在焉地翻着经书,过了会儿,听他那边的擦拭声结束了,却没有了其他动静。 就在华阳纳闷他在做什么时,身后忽然传来狼扑虎跃的破风声,下一刻,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肩膀往旁边的榻上一按,华阳就被陈敬宗压在了下面。 华阳惊魂未定,对上他刚刚擦洗干净的英俊脸庞,长发束在头顶,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野心勃勃。 华阳别开脸,斥道:“给你带了衣裳过来,先去里面换上。” 陈敬宗:“带碗了吗?” 华阳:“做梦吧!” 陈敬宗笑:“是不是怕我不来,白预备了?” 华阳:“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预备。” 陈敬宗就想起在武当山上的那阵子,她比真正的道姑也没差什么,清心又寡欲。 陈敬宗此时也只是逗逗她罢了,亲了一会儿,他老老实实去里面穿上衣袍。 客院有个小厨房,陈敬宗收拾妥当出来后,朝云、朝月也把他的斋饭端了上来。 陈敬宗吃得很快,漱过口,便与华阳歇下了。 这边的床并不是很新,也没有多大,不过纱帐与被褥等都是长公主府带来的,处处华贵。 窗外雨声连绵不断,透过纱窗吹进来一阵阵凉风,带着牡丹刺绣的纱幔在昏黄的灯光里轻轻摇曳。 因为凉快,华阳也就任由陈敬宗从后面抱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陈敬宗在她耳边说话。 华阳:“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过来?” 陈敬宗:“你不来,我只是白跑一趟,你来了我却没来,你一生气,可能真要休了我。” 华阳:“为这点小事休你,传出去百姓要诟病我太过跋扈。” 陈敬宗:“那你准备如何罚我?” 华阳:“在长公主府盖座佛堂吧,罚你去里面吃斋念佛三个月。” 陈敬宗:“吃斋念佛不算什么,晚上允许我继续侍寝就成。” 华阳:“佛堂都盖了,你当然要睡在那边。” 陈敬宗:“你果然比佛祖还狠。” 华阳笑了笑。 陈敬宗摸着她的嘴角,问:“明天继续下雨,你会不会后悔出门?” 华阳不答。 陈敬宗转过她的肩膀,贴上她花瓣似的唇。 翌日清晨,华阳醒来时,陈敬宗并不在她的身边,她凝神倾听,窗外只有水滴从屋檐上坠落的轻微滴答声。 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 华阳:“驸马呢?” 朝云摇摇头:“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跟我们说要去哪里。” 一直到斋饭都备好了,陈敬宗才回来了,上半身还好,下面的衣摆裤腿几乎全湿了,鞋面鞋帮上也沾满了泥巴。 丫鬟们识趣地退下。 华阳问他:“去哪讨饭了?” 陈敬宗:“我去探路了,等会儿带你去后山走走,不然岂不是真的白来一场。” 华阳瞥向他鞋上的泥巴。 陈敬宗:“老祖宗别担心,我背您过去。” 华阳真想把手里的茶盏丢他身上。 吃过早饭,两人先去佛祖面前上香。 供桌前摆着两个蒲团,陈敬宗陪着华阳跪了下去。 陈敬宗看向华阳。 华阳与他对视一眼,收回视线,虔诚地许下心愿,再亲手将香火插/进香炉。 离开弘福寺后,陈敬宗早早将华阳背了起来,跨上通往后山的石阶。 华阳趴在他背上,看到远处的山间萦绕着团团白色的云雾,看到路边的枝叶上托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草地里一些野花被昨日的雨浇打得匍匐在地,红红粉粉的花瓣依然干净娇艳。 空气清新凉快,在这酷暑时节十分难得。 “刚刚你跟佛祖求了什么?” 走着走着,陈敬宗忽然问。 华阳:“说出来就不灵了。” 陈敬宗脚下一个打滑,吓得华阳连忙搂紧他的脖子,然后才发现陈敬宗竟然是装的。 她掐他的脖子肉。 陈敬宗低头咬她的手背。 两人就这么一会儿说话一会儿闹的,最后,陈敬宗背着华阳来到一片溪谷,清凌凌的溪水从丈高的崖壁上坠落,清晨的阳光投过来,瀑布上方出现一抹短短的虹。 “等会儿太阳再大些,我们可以在这里玩水。”陈敬宗将一块儿防潮的油布铺在平滑的石面上,与华阳并肩坐了下去。 华阳:“谁稀罕跟你玩水。” 陈敬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华阳偏过头去,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溪流中。 除了瀑布下面,其他地方的溪水都很浅,浅到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底下的一层细沙。 135 第 135 章 弘福寺通往后山的路已经被周吉等长公主府的侍卫守住了,绝不会放任何人去破坏长公主与驸马的游兴。 尽管如此,当陈敬宗提议华阳脱掉她身上那件长长的草青色牡丹纹对襟褙子,以及那条浅玉色的繁琐长裙,只穿里面一套素色齐胸短襦以及一条薄薄的白绫裤时,华阳还是板着脸拒绝了。 陈敬宗:“你不脱,下水就要卷起来,把外面这身衣裙弄出褶皱,被寺里的僧人香客瞧见,还以为你与我在后山做了什么不敬佛祖的勾当。” 华阳:“我本来也没想下水,你自己去玩吧。” 陈敬宗看着她那张倨傲的脸,心想母亲还说他的脾气硬,可跟她的嘴比起来,他的骨头都算软的。 她不脱,陈敬宗三两下脱了外袍,露出结实健硕的脊背,弯着腰,背对着华阳卷起两条裤腿。 别看陈敬宗脸跟脖子晒黑了点,那肩膀后背却白皙如玉。 陈敬宗忽然回头。 华阳迅速移开视线。 陈敬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几步走到岸边,跨进溪水。 华阳这才又看了过去,发现溪水才到他脚踝。 陈敬宗在溪水里摸摸鱼,逛了一圈,见她坐在石头上,抻着一条袖子遮挡阳光,道:“拿我的袍子挡吧。” 华阳便把他放在一旁的袍子展开,遮在头顶。 陈敬宗又在水里逛了一圈,当他转向华阳,华阳就会偏开头,仿佛他的胸膛会丑到她似的。 华阳不看他,自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听陈敬宗突然喊了声“下雨了”,华阳刚要看向天上,突然一片水花被人泼了过来,除了头顶的部分被陈敬宗的袍子挡住了,华阳的褙子、裙摆,都被淋湿了一大片。 华阳气愤地瞪向溪水里的男人。 陈敬宗却没事人似的,走到溪水中间的一块儿石头旁,背对华阳坐下,低着头拨弄水里的细沙。 华阳做不来放声大骂的事,可心里头憋着一团火,她看看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再看看清幽寂静的周围,一狠心,把外面那套华丽名贵却繁琐碍事的衣裙都脱了,整整齐齐地摊平在光滑温热的石头上。 最后脱掉鞋袜卷起白绫裤的裤腿,华阳赤着脚走进溪水。 她一路来到陈敬宗身后,双手掬起一捧水,全都淋到了陈敬宗反射着阳光的宽阔脊背上。 因为陈敬宗弯着腰低着头,一部分水珠沿着他的脊背滚到他的肩头,小瀑布似的落进溪中。 陈敬宗保持低头的姿势看向身后。 潺潺流动的溪水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她素色的里衣,以及欺霜赛雪的肌肤。 他终于转过来,握住华阳湿漉漉的双手,仰头看去。 长公主抿着樱桃色的唇瓣,明亮的丹凤眼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陈敬宗只是笑:“明明很想玩水,又非要摆长公主的架子,唯恐叫人笑话你,有损你的威严。” 华阳只当听不懂。 陈敬宗收起笑,神色认真道:“在外人面前是该如此,这里只有你我,你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华阳睫毛微动,垂了下去。 从她记事起,身边的人只会提醒她恪守礼仪,莫要忘了她是尊贵的公主。 陈敬宗抬起她的手,亲了亲:“无论你举止失仪,还是衣衫不整,我都不会笑你,我只想你能做你喜欢做的事。” 华阳看着他的头顶。 公爹与他的两个哥哥休沐在家时,都喜欢用玉簪束发,陈敬宗却不太喜欢玉簪,平时总是用一条墨色的发带束发,简单质朴,却也英气十足。 华阳环顾一圈,冷声道:“万一有人过来……” 陈敬宗:“我亲自把人抓回来,再戳瞎他们的眼睛。” 华阳:…… 她哪里有那么狠毒,瞪着他道:“万一有人过来,你要第一时间带我离开这里,最好不要叫对方认出你我的身份。” 陈敬宗点头。 华阳指向岸边:“你去岸上待着,穿好衣裳留意四周,不许看我。” 她刚说完,陈敬宗的视线就落到了她身上。 上面那件短褥质地还算厚的,然只有齐胸高,露出好大一片肩颈。 至于她下面的白绫裤,薄薄一层,里面修长纤细的腿隐隐若现。 陈敬宗还没看够,华阳一手捏住他的右耳,一直将人送到岸上,自己去能被树荫遮挡的河段淌水去了。 毕竟是在野外,难得她愿意放纵,陈敬宗也没有捣乱,穿好外袍,兢兢业业地给她放哨。 华阳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二次在外面淌水玩。 在陵州那次因为就在镇子后面,随时可能有百姓过来,华阳只敢露出一截小腿,而今这里山清水秀,又有远处的周吉等侍卫近处的陈敬宗给她放哨,华阳玩着玩着,就想彻底尽兴一回。 阳光越来越晒,溪水也越来越暖了。 华阳走到了瀑布的水潭这边。 这里水深,巨石也多,华阳走到几块儿巨石中间,趴在石头上四处观察。 陈敬宗眼中的她,俨然就是一个刚刚下凡的仙女,急着洗去路上沾惹的脏污,又怕被凡夫俗子窥见。 华阳看来看去,就陈敬宗一个不老实的。 她再次提醒他留意四周,这才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身上的素色齐胸短襦以及那条白绫裤,都出现在了一块儿石头上。 陈敬宗旁边的野草都要被他薅光了。 而那片山石中间,华阳一会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会儿仰面靠在平滑的石面上,半边身子露出水,惬意地望着近处的飞瀑,远处的蓝天。 水声哗哗,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透过石头缝隙往岸上看去,发现陈敬宗还坐在那边,虽然会幽幽地朝这边瞥两眼,但并没有忘记他最该做的正事,华阳便安心了。 在潭水里泡了两刻多钟,华阳浮出水面,先把上面晾干穿好衣裳,再继续晒腿。 当她重新回到岸上,就只剩一些碰到水的发丝还湿着。 她站在一片树荫下,用眼神示意陈敬宗过来服侍她更衣。 陈敬宗捡起她早已晒干的褙子、长裙,绕到树后。 华阳闭着眼睛,伸展着双臂。 陈敬宗先帮她系好长裙,再帮她披上褙子,那衣料清凉丝滑,遮掩了长公主一身的仙姿玉骨。 就在华阳睁开眼睛想要检查自己的仪容是否得体时,陈敬宗突然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中,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急切地吻了下去。 华阳笑了,因为他刚刚足够老实,此时她便也愿意给他。 可她低估了方才那一切对陈敬宗的刺激,陈敬宗的手渐渐移到她的裙带上,还想再帮她解开。 华阳一把拍开他的手。 陈敬宗改成抱她,在她耳边喘着粗气。 他喘了很久很久,久到华阳担心他不想再忍的时候,陈敬宗终于松开了她。 可华阳瞥见了,他根本还没有彻底地冷静下来。 她走开一段距离,坐在石头上看水。 陈敬宗背靠着树干,头往后仰,对着树梢闭目养神。 华阳偏头,看见他比那树干还要笔直挺拔的身影,看见他完全伸展开的脖颈弧度,喉结不时地滚动着。 华阳默默收回视线。 终于,陈敬宗走过来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在看她的时候,眼底压抑着什么。 华阳:“回去了?” 陈敬宗点点头,转过去,朝她露出后背。 华阳:“我自己走吧,路上已经晒干了。” 陈敬宗蹲着不动。 华阳只好趴了上去。 夏天的衣裳又能有多厚呢,陈敬宗没走多久,华阳就觉得他的后背跟刚刚灌了热水的汤婆子似的,一股股地往她身上送着热。 奇怪的是,清晨过来时明明没有这么热的。 亦或是阳光变晒了? 两人这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有贴在一起的肌肤随着他的脚步而轻轻摩擦着。 前面就是弘福寺了,陈敬宗也看到了周吉悄然隐去的身影。 他回头,看见华阳绯红的脸。 陈敬宗走到旁边一棵树下,将她放了下去,道:“歇一会儿吧,你现在的样子,容易惹人误会。” 华阳快速看了他一眼,武官就是厉害,明明身上那么热,脸上却是正经无比。 陈敬宗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我。” 华阳不明所以:“为何?” 陈敬宗:“色/眯眯的,我怕我把持不住。” 华阳:…… 她怎么可能会用色/眯眯的眼神看他! 拍开陈敬宗的手,华阳绕着树转了半圈,保证连他的衣角都看不到。 陈敬宗笑了笑,靠着树干道:“我眯一会儿,你脸不烫了告诉我。” 华阳摸摸自己的脸,哼道:“都是路上晒的。” 陈敬宗:“嗯,这会儿日头是挺毒的,出发时应该拿一把伞。” 华阳:“以后再也不要夏天出城了。” 陈敬宗:“夏天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好。” 他此时的声音有些哑,华阳隐隐猜到他的“好”是指什么,没有再接话。 远处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后,周吉暗暗地躲在这里。 他本以为长公主与驸马很快就会过去,他也可以带着这边的侍卫们离开,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难道遇到了什么变故? 周吉悄悄探出头,就见驸马爷靠在一棵树下,长公主的裙摆从树后露了出来。 这又是在做什么? 周吉不懂,也不敢擅自过去打扰。 “好了。” 华阳在脑海里念了几次佛经,总算将这一路的异样压了下去。 她从树后转出来,一下子就对上陈敬宗投过来的视线。 华阳迅速避开,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再微微扬起下巴,走在前面。 烈日当空,缓步而行的长公主清冷倨傲,仪态万千。 陈敬宗笑了笑,加快脚步绕到她前面,挺拔的身形恰好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凉。 136 第 136 章 因为外面已经是烈日炎炎,华阳没有兴致再去哪里走动,不如早点回府,歇个晌醒来,还能与陈敬宗在长公主府宽敞精致的园子里逛逛,让他真正享受下休沐的清闲。 丫鬟们收拾东西,陈敬宗陪她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等着。 两棵玉兰树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一片浓阴。 茶几上摆着茶水与紫红色的葡萄,因为华阳不喜欢吃葡萄皮,陈敬宗就负责帮她剥皮。 水嫩嫩的葡萄果肉,弄得他指腹上都沾了些汁水。 他把去了皮的葡萄递到她面前。 华阳举起团扇挡住半张脸,不叫丫鬟们瞧见,然后低头接了他的“侍奉”。 周围阳光明亮,衬得长公主的脸越发莹白细腻,偏偏一双唇红得宛如涂了口脂。 可陈敬宗知道,她就是这样天生的好颜色。 “现在还是太热了,等天气凉快下来,咱们骑马出门,还能多玩些地方。” 华阳:“你天天骑马往返卫所,还没骑够啊?” 陈敬宗:“习惯了,何况陪你骑马,与骑马去当差根本不是一回事。” 华阳不置可否,见陈敬宗只管替她剥葡萄皮,自己都没吃什么,她随手捏起一颗葡萄,塞到他口中。 陈敬宗看着她纤细漂亮的指尖,连皮一起吃了,挨了她颇为嫌弃的一眼。 陈敬宗:“你是蜜罐里长大的,不知道多少百姓这辈子都没机会吃这么一颗葡萄,别说他们不会嫌弃葡萄皮厚,有人连葡萄籽都能咽了。” 华阳:“你又不是寻常百姓,就算你自己在陵州那些年,也不至于连盘葡萄都吃不起。” 陈敬宗:“可我还是第一次吃长公主喂的葡萄。” 华阳再瞪他一眼。 朝云、朝月与几个小太监搬着东西不断地进进出出这座小院,小太监们不敢乱看,朝云、朝月却见长公主与驸马面对面地坐在茶几两侧,虽然驸马总要被长公主瞪几次,两人之间却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亲昵,就好像玉兰花枝头的一对儿麻雀,一会儿追逐打闹,一会儿又把两颗圆圆的脑袋挨在一起。 带出来的箱笼都装上车,陈敬宗亲自撑伞,护着戴上帷帽的华阳朝山下走去。 有侍卫们在前面开路,路上的香客们纷纷避让到一旁,又是恭敬又是好奇地看着传说中的华阳长公主与驸马爷神仙眷侣般走过来,再渐渐远去。 终于到了山脚,华阳的车驾已经停在这边,旁边站着一个侍卫,手里牵着陈敬宗的坐骑。 昨晚陈敬宗将坐骑拴在山下,一大早他就吩咐周吉安排侍卫去照料了,免得被路过的百姓牵走。 华阳的视线在这匹马身上过了一遍,先上车。 陈敬宗进来时,就见她已经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因为顶着烈日下山而热得红扑扑的面颊。 陈敬宗松松外袍领口,坐在她旁边,帮她扇扇子。 当马车走起来,有微风透过纱帘吹了进来,华阳这才觉得舒服了。 “你这马养了多久了?” 陈敬宗想了想,道:“还是我十八岁进京的时候,大哥送我的。” 华阳不由道:“大哥对你可真好。” 陈敬宗:“当大哥的不都这样,我要是家里的老大,我也会照顾下面的兄弟。” 华阳:“算了吧,你就是做长兄,也只会带坏下面的弟弟们。” 陈敬宗:“继续说马,少扯我大哥。” 那淡淡的醋味又冒了出来,华阳都懒得瞪他了,将话题绕回马身上:“你今年二十五,那马也养了八年,都快老了吧?” 陈敬宗:“哪里老了,它才十三岁,还属于壮年马。” 华阳对马倒是有些了解,通常二十岁的马就算老马了,更讲究的一些富贵子弟,马过了十六岁便会退下来不再骑用。 而陈敬宗这样的身份,竟然只有这一匹坐骑,已经非常节俭了,别看华阳很少骑马,但马厩里也养了三匹漂亮的白马呢。 陈敬宗:“怎么,你想送我一匹骏马?” 华阳:“想要吗?” 陈敬宗:“还是别了,你送的马肯定不便宜,我若骑出去,让老头子看见又要训我招摇。” 华阳心里尊敬公爹不假,可她真想送陈敬宗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在意公爹怎么说怎么看。 就说外面陈敬宗那匹马,也就是几十两银子的货色,毕竟陈伯宗当初再喜欢弟弟,也不会花几百两银子送弟弟一匹上等宝马。一来他可能没有那么多的私房银子,二来有公爹在上面盯着,陈伯宗那么孝顺听话,也不敢花这么多银子去招惹严父的斥责。 华阳前几年要么没机会看见陈敬宗的坐骑,要么心思都放在大事上,忽略了这个。 如今她看见了,就想给陈敬宗换匹好的,既称得上他长公主驸马的身份,马跑得快些,也能帮他节省路上颠簸的时间。 陈敬宗嘴上说着不想要,华阳也就没再坚持,不太上心的样子。 回到长公主府,华阳先去沐浴,出来再陪陈敬宗用饭。 歇晌的时候,陈敬宗老老实实地躺在一旁,对她道:“我叫吴润安排船了,晚上凉快,我想游湖。” 长公主府里的那片湖还挺大的,足够主人泛舟湖上。 华阳背对着他,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但她知道陈敬宗在惦记什么,上午他憋狠了,非得来点新鲜花样才能散了全身的火。 夜幕降临,陈敬宗撑着单篷的游船,载着华阳来到了湖中央。 篷子里面,坐在榻上看书的长公主是他亲手抱进来的,莲花碗等必不可少的物件也都是他趁着夜色搬过来的。 皎洁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随着驸马爷这个船夫放下桨进了篷子,游船一路划来留下的水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可是没过多久,便有新的水波以这艘游船为中心,时缓时急地朝四周荡漾开来。 那游船也像被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左右摇晃跌宕得厉害。 从始至终,只有月光温柔。 将近二更天,陈敬宗终于松开了华阳。 华阳用仅剩的力气移到榻上,对着窗侧躺。 他将卷帘拉了起来,只剩一层薄薄的纱,小船晃来晃去,此时这边的窗正对着空中的明月,半圆的月亮上有些暗影,瞧着好像一对儿长长的兔耳。 华阳下意识地将旁边的薄被遮到身上。 陈敬宗从后面抱过来,在她耳边笑:“真怕被嫦娥看见啊?” 华阳:“有点冷而已,何况人家嫦娥又不是你,为何要看我。” 陈敬宗想了想,抢过半边被子挡住自己:“那我得防着她偷窥我。” 华阳又想叫他闭嘴了。 陈敬宗陪她躺了会儿,这便穿上中裤,蹲到两个铜盆前,就着灯光认认真真地清洗。 华阳转过身来,见他这副认真模样,好奇道:“你就没嫌过这样太麻烦?” 陈敬宗看她一眼:“有何麻烦的?这可都是宝贝,我可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 华阳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现在你我都没有孝期在身,你难道没想过不再用这个?” 陈敬宗:“你怎么想的?” 华阳实话实说:“我是觉得,把姑母送的那些用完,差不多就可以顺其自然了,没想到你又去订了一批。” 本来姑母送的那些明年就能用完的,但父皇驾崩耽误了一年,所以府里现有的存货可以坚持到元祐三年的这个时候。 届时华阳二十四岁,如果公爹还好好的,弟弟也没有再仇视公爹,华阳也不必再顾忌什么。 让她意外的是,陈敬宗竟然一点都不着急要孩子,还自己寻到了门路。 迎着陈敬宗倒映着灯光的黑眸,华阳疑惑道:“大哥三哥膝下都儿女双全了,你真的不羡慕?” 陈敬宗:“羡慕,但不着急。你我成亲虽然四年多,其中两年在陵州一年为先帝服丧,咱们俩快快活活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这一年半里,我大多数日子都是早出晚归,根本没多少时间陪你。我连陪你的时间都不够,又哪来的心情养孩子。” 华阳不是很懂,他们白天相处的是少,晚上却常常亲密无间,几乎夜夜都见面,他还嫌少? 她的脸上残留红晕,一双眸子却明亮清澈,困惑也明明白白地流露了出来。 陈敬宗笑笑,先把手里的东西清洗干净,最后检查过一次没有漏水,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再洗一次手,陈敬宗打湿一条巾子,坐到榻边,伺候祖宗擦汗。 华阳舒展着身子,只闭上了眼睛。 长公主尊贵又自信,矜持的时候有,像此刻她自己犯懒只能叫他伺候的时候,她便大方从容。 如水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落在长公主美玉无瑕的身体上。 陈敬宗垂着眼,一边为她擦拭,一边问:“你觉得,夫妻是什么?” 华阳指尖难以察觉地抓着榻上铺着的绸缎铺面,道:“一男一女,成了亲便是夫妻。” 陈敬宗:“成亲只是仪式,只是让两个人冠上夫妻的名义,可一旦出了什么事,名义上的夫妻很容易分道扬镳。” 华阳忽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还在担心我会休了你?” 他经常说这样的话,华阳只当他口没遮拦。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陈敬宗:“因为老头子,我才能娶到你,哪天老头子倒了,你我会怎样?” 华阳心口猛地一紧,差一点都要以为陈敬宗知道了什么! 是陈敬宗的神色太过平静,是他恰到好处的力气让华阳明白过来,他不可能知道,但凡他能预料到上辈子公爹与陈家的下场,他都不会这般待她。 “好好的,做何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华阳微恼,“就算你是父亲的亲儿子,也不该总是拿话咒他。” 陈敬宗:“我没咒他,是他现在做的事太得罪人,反对他的人太多,说不定哪天就把他扳倒了。” 华阳沉默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与陈敬宗认真谈论过朝堂的局势。 她刚想说些连她也不能确定的安慰话,譬如她的母后与弟弟会始终支持公爹,陈敬宗先开口了:“你舍不得我死,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头子丢了官我成了草民之子,亦或是老头子获罪我变成了罪臣之子,你会如何?” 华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这辈子还没有发生,上辈子虽然他口中的话应验了,他却早早不在了,陈家发配边疆,她依然是尊贵的长公主。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我可不想拿孩子绑着你。” 137 第 137 章 华阳没想到陈敬宗刚刚洗完那东西,忽然会说出这么一番正经又沉重的话。 太过意外,她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敬宗帮她穿好衣裳,自己也披上外袍,去外面撑船了。 游船荡荡悠悠的,华阳躺在枕头上,隔着一层薄纱,遥遥望着天上的月。 其实陈敬宗只是喜欢口没遮拦,该做正经事的时候,他比谁都正经。 他会在暴雨如注的山上来回奔波,任劳任怨地协助百姓避灾,而不会羡慕两个文官哥哥的差事比他轻松。 他会在陵州一群贪官的簇拥下坚持整顿卫所,替士兵们争取军饷田地,而不是与贪官同流合污收敛钱财。 他靠着阁老儿子、皇帝女婿的身份轻轻松松拿到了正三品指挥使的官职,但他也靠自己的本事率领大兴左卫夺得演武比试的魁首,后又在平定豫王造反的战事中屡立军功。 这样一个正直、聪慧的人,看出陈家此时花团锦簇下暗藏的重重危机,又有何出乎意料的? 或许,如果华阳只是一个普通闺秀,陈敬宗早就与她谈起他对家里的担忧了,可因为她是长公主,是朝廷那边的,他才没有提过这些,防着她误解什么,再在皇上、太后那里说漏嘴,将夫妻间的闲谈变成牵扯国事朝局的大事。 他知道公爹推行改革不易,但他从未想过劝阻公爹,只默默为陈家可能会有的下场做好了准备。 这种准备,包括他不想用孩子绑着她。 谈什么绑着不绑着,如果华阳看不上陈敬宗,就算她生了孩子,她也不会为了孩子迁就他。 是陈敬宗自己,他不信即便没有孩子,这辈子她也不会休了他,更怕她是因为孩子,才挽留他这个家族跌落泥潭的驸马。 陈敬宗问她,明不明白夫妻是什么。 华阳明白,以为她见过。 真正的夫妻,会同甘共苦,像罗玉燕对陈孝宗,那么娇气的侯府小姐,明明可以在陈家出事后凭一封和离书与陈家脱离关系,但罗玉燕没有,她宁可冒着风雪脚戴镣铐,也要陪着陈孝宗去边疆吃苦。 陈敬宗没想让华阳做那样的妻子,他选择做一个愿意放手的丈夫,因为他铁骨铮铮,陈家真出了事,他会与陈家共同进退,可他又不希望华阳因为孩子劳心费神地为他周旋,所以他不急着要孩子,所以他更想珍惜两人还能快活做夫妻的时候。 “要靠岸了。&ot; 随着陈敬宗简短的提醒,船身轻轻一震,再重新停稳。 华阳坐了起来。 船篷入口的帘子被人挑起,陈敬宗走进来,看看她,调侃道:“老祖宗自己能走吗?“ 华阳瞪过去。 陈敬宗来到榻前。 华阳趴到他的背上。 就在陈敬宗准备往外走时,华阳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在他耳畔道:“你我的婚事,的确是因为父亲而成,但无论以后父亲是阁老还是平民百姓,无论陈家是京城大族还是落魄小户,我都不会因为这些休弃你,我若休你,只会因为你本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陈敬宗沉默片刻,笑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不起您。” 他又不正经,华阳哼道:“以后不许再说这种晦气话。” 陈敬宗开始往外走:“是你先问我孩子的事,我说实话还不成了?” 华阳拧他的脖子。 陈敬宗停在船舱门口,等华阳不拧了,他偏头问:“你问我急不急当爹,我若着急,你愿意生?” 华阳不愿意,公爹还有三罪没能解决,而怀孕会消耗她近一年的精力,她哪能安心待产。 她反问陈敬宗:“你现在真想当爹?” 陈敬宗:“你着急当娘,我今晚就可以给你,你不着急,咱们就再等等,等外面形势稳定了,我也可以专心照顾你们这对儿大小祖宗。” 华阳:“怎样算形势稳定?” 陈敬宗压低声音:“皇上亲政吧,现在大事基本都是太后与内阁做主,皇上年少,看不出他的态度,等他亲政,一切就明了了。” 华阳沉默。 陈敬宗:“你不会把这话告诉皇上吧?” 华阳:“我又不傻。” 陈敬宗:“你是不傻,可你跟皇上亲啊,我真怕你把我卖了,回头皇上看我不顺眼,老头子也怪我言多必失,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华阳:“你真怕,就不会跟我说。” 做了四年多的夫妻,即便彼此间还没有彻底了解对方,但也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就像她看得见陈敬宗厚颜无耻下的一身正气,陈敬宗也早知道她绝不会把夫妻俩的事与国事混为一谈。 陈敬宗跨上岸,四处看看,确定无人,再笑了笑,看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在你心里,我跟皇上一样亲,甚至比他更亲。” 华阳也笑了:“你想的可真美。” 第二天一早,陈敬宗又骑着他那匹养了八年的坐骑去卫所了。 华阳吃过早饭后,叫来吴润,要他去马市上看看有没有出彩的好马。 能够带到京城贩卖的良驹基本都是蒙古马,而蒙古马也有优劣之分,像那种几年难得一见的好马,马贩子一早就给京城的豪门大户送消息了,然后再被早早买走,剩下的纵使依然算得上名驹,却满足不了华阳送礼的要求。 吴润又是最了解长公主眼光的人,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复命:“长公主,马市暂且没有叫人眼前一亮的名驹,不过奴婢跟那些马贩子打了招呼,让他们再有新马过来,先给咱们府上递消息。” 纵使京官遍地走,在皇宫外面,也没有哪一家的威望能压过华阳的长公主府。 华阳:“大概要等多久?” 吴润:“中秋前可能会有一批新马运送过来。” 算算日子,也就还有一个来月可等。 华阳叫吴润留意着,她暂且放下了买马的事。 到了八月初一,华阳照旧进宫给母后请安。 戚太后见女儿气色红润,知道女儿在宫外过得比在宫里还逍遥自在,可毕竟都成亲快五年了,戚太后真怕女儿逍遥太过,惹得驸马误会女儿心里没他,白白疏远了夫妻情分。 “都二十二了,该要孩子了。”戚太后柔声劝道。 戚太后是个严厉的母后,上辈子华阳也不敢违背母后,这辈子她却没那么敬畏,嘟嘴道:“您再催我,以后我不进宫了。” 戚太后:…… “娘是为了你好。” “我那么说也是为了您好,免得下次我还不听您的话,您又要生气。” 戚太后觉得,女儿的歪理越来越多了,只是女儿小时候她可以让嬷嬷盯着女儿认真学礼仪,现在却没有办法干涉女儿与驸马的房里事。 母女俩僵持之际,元祐帝到了。 弟弟行完礼,华阳便找个借口带走弟弟,姐弟俩换个地方说话。 “姐姐惹母后不高兴了?”元祐帝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尤其是母后的脸色。 华阳在凉亭里落座,叫曹礼、朝云等人退到外面,她才跟弟弟说贴己话:“母后催我生孩子呢,我不高兴。” 元祐帝的目光飞快扫过姐姐的小腹,耳垂微红。 华阳倒不是故意跟弟弟说这个,她是拐着弯夸陈敬宗与陈家:“别人家都是公婆或丈夫着急子嗣问题,我倒好,夫家不急,亲娘反倒是最急的。” 元祐帝天天被母后、大臣们灌输各种礼法教条,倒是明白母后的意思:“母后是怕姐姐一直怀不上,被百姓诟病。” 华阳:“怎么,你也站在母后那边?” 她挑起纤细的眉峰,一副元祐帝敢点头,她就要发作的姿态。 元祐帝可不敢得罪姐姐,姐姐只是生气还好,万一姐姐以为家里人都不帮她,姐姐该难过了。 元祐帝忙道:“我当然支持姐姐,姐姐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谁敢背后议论姐姐,我叫锦衣卫抓他。” 华阳笑了:“你有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可不用惊动锦衣卫。” 揭过此事,姐弟俩开始分享过去一个月宫里宫外的一些新鲜事。 华阳提到了她与陈敬宗的弘福寺之行:“算他运气好,真的去了,不然我要罚他在弘福寺剃度。” 元祐帝深深地替陈敬宗捏了一把汗,那么大的雨,换成他大概是不会出门的,也幸好陈敬宗憨厚老实,又看重姐姐,才保住了他的头发。 华阳说完,轮到元祐帝了,读书观政都很沉闷,他觉得姐姐不会高兴听那些,便也专挑有趣的折子说,譬如某个地方官因为纵容小妾欺/凌正室,被同样为官的岳父狠狠参了一道折子。 “对了,鞑靼那边给朝廷进贡良马的使臣已经过了蓟州,再过几天就到京城了,驸马英武非凡,我准备从这次的贡马里挑一匹赏赐给他。” 华阳心中一动,鞑靼那边盛产名马,但马乃军需,马贩子想要把草原上的马运到中原来卖,都要先经过鞑靼官员的遴选,马匹的数量与品级都有限制,可以说,马贩子手里那些被他们夸得天花乱坠的“千里马”,放在草原也许只是中等偏上的货色。 鞑靼给朝廷进贡又不一样,五百匹骏马,怎么也得有几匹最顶尖的宝马,才不会损了鞑靼汗的颜面。 “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赏他?”华阳不甚在意地问。 元祐帝:“他是我姐夫,他待姐姐好,我赏他一匹马算什么。” 华阳:“行吧,回头我就跟母后说,这是我特意从你这里给驸马讨的赏赐,免得她总怀疑我欺负驸马,还有你赏赐驸马的时候,也要透露我的功劳,让他领我的情。” 元祐帝:…… 姐姐待驸马还真是“好”啊! 138 第 138 章 八月初六,鞑靼来中原进献贡马的使臣到了京城。 朝廷派礼部官员先在驿馆招待这些使臣,等初九元祐帝上朝之时,鞑靼使臣们再进宫拜见。 初八这天下午,华阳进了宫。 戚太后:“六月七月你都只在月初进宫,这次过来,莫非是为了明日鞑靼使臣的献马?” 华阳:“几百匹臭烘烘的马有何好看的,方才我歇晌时梦见了母后,醒来特别想念,这才来了。” 戚太后:“盘盘如此惦记娘,娘还真是感动。” 她看女儿的眼神,分明是已经猜透了女儿的小心思。 华阳笑着靠过来,脸挨着母后的肩膀:“娘,明日使臣献马,您要去看热闹吗?” 戚太后:“朝会就罢了,马场那边我走一趟。” 华阳:“那我陪您一块儿去。” 戚太后:“又想给自己挑一匹啊?” 她记得女儿特别喜欢毛发雪白的骏马,先帝在世鞑靼的几次献马,先帝都会特意把最漂亮的白马赏赐给女儿。 别看戚太后看不上先帝很多地方,但每每想起先帝对两个孩子的宠爱,戚太后心里也会有些怅然。 华阳:“我不要了,是您的好女婿,这些年一直骑着当初他大哥送的一匹老马,他不嫌寒碜我嫌,正好趁这次机会叫弟弟赏他一匹。” 戚太后自然盼着女儿与女婿夫妻恩爱,女儿平时跋扈,难得肯对驸马好一次,戚太后也乐得支持。 傍晚一家三口共用晚餐,华阳再当着母后的面跟弟弟讨马。 元祐帝好笑地配合姐姐演了一场戏。 翌日,元祐帝早早去上朝。 鞑靼是最近几年才向朝廷俯首称臣的,如果此时坐在龙椅上的是先帝,哪怕先帝好色远近闻名,先帝的年纪在那里摆着,鞑靼使臣们都会恭恭敬敬地说话。可眼前的元祐帝才刚刚十四岁,本就是清瘦的身形,再被宽大的龙椅一衬,越发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如何让那六位健硕如山的草原汉子真心臣服? 谈到这次的贡马,为首的鞑靼使臣声音洪亮地道:“皇上,今年是您建元之年,我们可汗为了表示祝贺,除了按照协议搜集五百匹上等骏马进献给您,他还将今年物色到的一匹千年难遇的绝世宝马送了过来,等会儿您一见便知。” 龙椅之上,元祐帝与陈廷鉴对视一眼,朝鞑靼使臣淡淡一笑:“既是绝世宝马,朕怎好让可汗割爱。” 鞑靼使臣笑得更大声了:“皇上不必客气,如果那马肯听我们可汗的话,可汗应该也舍不得送您,只是那马的脾气太烈,我们可汗数次试图降服都以失败告终,可汗便说,此马大概只能被中原的天龙之子所降服,故而叫我们带过来献给您。” 元祐帝难以察觉地抿起唇角。 他再自负,也知道自己才十四岁的身体远远不能与鞑靼可汗相比,鞑靼使臣这么说,分明是想看他的笑话。 就在此时,戚瑾出列,笑着对鞑靼使臣道:“不知可汗是否有让其他草原健儿尝试降服那马?” 戚瑾面白如玉,哪怕他穿着武官的官袍,鞑靼使臣也看不上这种小白脸,蔑然道:“绝世宝马,又岂是人人都可染指?” 戚瑾:“就怕那马只是寻常良驹,只是尊可汗年迈,力有不逮。” 短短一句话,把六个鞑靼使臣都激怒了,排成一排撸起袖子,就要对戚瑾动手。 元祐帝斥责戚瑾道:“不可对可汗无礼。” 戚瑾这才朝鞑靼使臣们行礼赔罪。 长得好看的人文质彬彬地拱手赔罪,越发风度翩翩。 鞑靼使臣们知晓中原的礼节,戚瑾都这般了,他们再继续闹事,倒显得他们粗鲁小气。 鞑靼使臣重重哼了一声,扬着脖子道:“是宝马还是凡驹,咱们去跑马场一看便知。” 剩下的也不用多说了,元祐帝先派人去恭迎太后,再率领文武百官以及鞑靼使臣前往跑马场。 戚太后、华阳只比他们晚到了一盏茶的功夫。 元祐帝恭恭敬敬地上前给戚太后行礼,文武百官也都垂首躬身。 鞑靼使臣们虽然也跟着行礼,目光却不甚恭敬地在戚太后母女脸上扫了一遍,他们看不上中原的一众小白脸男人,看着这对儿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女,却又都觉得惊见天人。 行过礼,华阳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守在母后身边,率众来到跑马场这边的高台之上,至于那六个鞑靼使臣,只能憋憋屈屈地跟着陈廷鉴等人走在后头。 高台上早已摆好了席位,皇帝一家三口坐在中间,几位阁老与六位鞑靼使臣分别坐在左右下首,其他文武官员都站着。 元祐帝:“献马吧。” 曹礼随即高呼一声“献马”,再有其他太监依次将皇上口谕传下去。 少顷,御马监的养马官与鞑靼随行的养马官一起牵着五百零一匹骏马走了过来。 乍一眼看去,那五百匹骏马个个膘肥体健,但仔细辨别一番,就会发现这五百匹马存在着优劣之分,其中十匹最是上等,剩下的便是比较寻常的蒙古马了,虽然在中原也能卖上百十两银子,却不够让达官贵人们觉得稀罕。 此外,另有一匹浑身枣红毛发的骏马,是单独牵在马群外面出场的。 而这一匹,在五百匹骏马的衬托下,依然鹤立鸡群,包括华阳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第一时间落到了枣红骏马的身上。 鞑靼使臣摸了摸他乱糟糟的胡子,引以为傲道:“这匹枣红马便是我们可汗特意献给皇上的绝世宝马。” 越是少年郎越容易被宝马宝剑这等自带侠气之风的物件吸引,元祐帝也不例外,他对那匹枣红骏马可谓是一见钟情。 即便知道鞑靼使臣们居心不良,元祐帝依然笑着盛赞了这匹枣红骏马:“传闻中的三国赤兔,大抵便是如此。” 陈敬宗闻言,目光投向华阳。 这姐弟俩,一个爱三国周郎,一个爱三国赤兔,小时候一起听的三国故事吧? 华阳没留意到陈敬宗的视线,她还在看那匹枣红骏马。 上辈子的这时候,她虽然已经除服,也不必为陈敬宗服丧,却并无兴致跑来宫里看鞑靼献马。 可她对这件事有印象,乃是消息传出宫里,吴润打听到,再报给她知。 既然马是献给弟弟的,弟弟当然要试骑,但如此烈马,大臣们哪敢让弟弟冒然接近,而是先让侍卫们尝试。 连着三个御前侍卫都被烈马甩下马背,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然后,南康的公爹靖安侯请求尝试。 靖南侯是本朝大将,先前因为豫王造反被冷落了一年,正憋着一口气,可他运气不佳,同样被烈马甩了下来,他又是年近六十的老身板,后来养了很久才又恢复了行动自如。 靖安侯主动请缨失败,其他武官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时,戚瑾毛遂自荐,称他乃是弟弟的表哥,时常伴驾,身上略沾染了些弟弟的天子气息,或许可以成功。 戚瑾也是真有能耐,最终降服了这匹烈马,但据说也在降服的过程中被震断三根肋骨,险些废了一双手。 被降服的烈马也是累得不轻,同时也损了傲气,弟弟再去试骑,可不就顺顺利利了,恰巧应了鞑靼使臣的话,此马只肯乖乖为中原的天子效力。 本来这件事不需要华阳担心什么,可…… 她悄悄看向陈敬宗。 她经常在弟弟面前夸赞陈敬宗的强壮,上辈子陈敬宗早早没了,这辈子他好好地站在这里,等会儿弟弟会不会要求陈敬宗去降服此马? 戚瑾摔断肋骨,华阳听听就罢了,换成陈敬宗,华阳可不忍心,更怕陈敬宗摔断得不仅仅是肋骨。 念头升起,华阳手心也冒出了一层细汗。 很快,鞑靼使臣亲自把枣红骏马牵过来,请元祐帝试骑。 元祐帝没有露怯,真要去试,然后陈廷鉴等内阁大臣就出面劝阻了,文官的嘴本就厉害,更何况这些快要成精的阁老们,引经据典一番话下来,既劝阻了元祐帝,也保全了元祐帝的颜面,至于那些鞑靼使臣们,压根没听懂几个老头再唠叨什么,反正他们就等着看中原君臣们的笑话。 接下来,如无意外,元祐帝就要安排侍卫们去试骑了。 华阳忽然开口,问鞑靼使臣:“你们草原上,都是如何驯马的?” 所有人都看向华阳。 鞑靼使臣喜欢长公主的美丽,答话时也很客气,将几种驯马的方式告诉了华阳,其中对于这种从外面捉回来的烈马,通常都是以力降服。 “听闻中原人会用铁鞭惩罚不听话的马,我们草原男儿不屑如此,马有灵性,是我们最好的伙伴,怎能以寻常牲畜待之。” 华阳颔首道:“马确实灵性十足,这匹枣红马既然被你们称为绝世好马,灵性怕是不输于人。” 鞑靼使臣骄傲一笑:“它可聪明了,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叫我们可汗骑。” 华阳:“它愿意出现在可汗面前,说明最初它还是想为可汗效力的,只是它发现可汗并非人间明君,故而不肯低头。” 鞑靼使臣笑容一僵。 华阳再看向自己的弟弟:“宝马良驹千年难遇,犹如治国贤才百年难得,而古往今来的大贤们皆各有各的脾气,有人积极入世,亦有人暂且避世只待伯乐,如蜀汉先主三顾茅庐方请得诸葛为其所用。皇上,此马想为明君效力,骁勇强健如可汗却无法令此马心服口服,足见它寻的不是只知征战四方的霸主,乃是心怀天下的仁君。” “仁君礼贤下士,使得四方百姓归附,所以我认为,皇上也当以礼善待此马,时常亲自照料,用你宽厚仁爱的胸怀感化它,如此方能彰显我朝明君的治国之道。” 元祐帝:…… 他兀自震惊于姐姐的这番话,陈廷鉴等文臣最先跪了下去,高呼长公主英明。 文官跪了,武官也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戚太后笑了,赞许地看眼女儿,再对元祐帝道:“你姐姐的话在理,此马奔波千里来我中原,皇上岂能用蛮力待之,那绝非我朝待客、待才之道。” 元祐帝很喜欢那匹马,喜欢到根本不想让别人帮他驯化,而且他很清楚,驯服烈马本就不可一蹴而就,给他时间慢慢熟悉这匹宝马,再有驯马官一日日降低它的野性,可能两三个月过去,这马就乖乖听他使唤了。 元祐帝便用仁君这套说辞打发了鞑靼使臣。 鞑靼使臣憋屈啊,论讲大道理,他们这六张嘴,连那位娇滴滴的长公主都说不过! 139 第 139 章 元祐帝率领众人下了高台,来到枣红骏马的身边。 这马确实够烈,只是已经被鞑靼抓获数月,野性多少收敛一些,不肯叫人骑,摸两下还是无妨的。 元祐帝越看越满意。 鞑靼使臣还想撺掇元祐帝试试,元祐帝却是持稳,笑着来句“礼贤下士”,便堵住了对方的嘴。 欣赏完这匹暂且不能骑乘的绝世宝马,元祐帝叫人把那上等的十匹良驹牵了过来。 这十匹良驹象征着鞑靼的颜面,每一匹亦是价值千金。 元祐帝看了一圈,对走在身边的华阳道:“姐姐可有喜欢的?” 华阳谦虚道:“宝马赠英雄,落到姐姐手里乃是屈才。” 元祐帝调侃道:“姐姐若担心这个,再把好马赏赐给身边的英雄就是。” 说着,他含笑看了站在武官中间的陈敬宗一眼。 陈敬宗:…… 身边响起一些善意的笑声,陈敬宗看向华阳。 华阳只当没听到那边的低低起哄,谢过弟弟的好意,她认真挑选起来。 这十匹马其实难分伯仲,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矫健威猛,只是毛发、马脸有些区别。 华阳看中一匹浑身漆黑但额头有簇雪白毛发的骏马,而那簇白毛圆圆的一团,边缘呈现波浪状,像一朵浪花,也像一朵尚未完全绽放的白瓣牡丹。 就凭这朵“牡丹”,华阳也喜欢它。 纤细白皙的手指抚摸过骏马的额头,华阳回头,朝元祐帝展颜一笑:“这匹吧,我看它很是投缘。” 元祐帝当然准了。 朝廷还要设宴款待鞑靼使臣,看过马后,元祐帝带上众臣离去。 华阳挽着母后的胳膊,娘俩往乾清宫走去。 戚太后:“盘盘怎么想到那么一番说辞?” 华阳:“我是怕万一御前侍卫们也降服不了那匹马,届时弟弟亲自去试太过危险,不试则要被鞑靼使臣们嘲笑,一着急就想到了。” 戚太后欣慰地拍拍女儿的手:“以前是娘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还有这番口才。” 华阳笑道:“一时的小聪明罢了,您才是真正的睿智。” 戚太后心情很好。 做父母的都盼着儿女成才,她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长公主,前者的功过是非自有后人根据史官记载定论,女儿这边,凭借去年的随军之功,以及今日在跑马场上的仁君之论,已经足以在青史上留下贤名,女儿有贤名传世,她做母后的也骄傲。 华阳陪母后用过午膳,便带着她那匹御赐的千金骏马回了长公主府。 华阳是真的喜欢这匹骏马,叫人牵到栖凤殿这边看了又看,然后就待在书房里,涂涂画画的,寻思着给它订做一套能与其英姿匹配的马鞍。 如果是华阳自己骑,她定要在马鞍上镶嵌一些宝石,可此马会送给陈敬宗,他大概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 修修改改,日落之前,华阳将终于画好的图交给吴润,叫他安排工匠去做。 她才沐浴出来,坐到院子里让清凉的秋风吹干头发,就见陈敬宗从走廊那边过来了,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常袍,鬓发微湿,显然是在流云殿洗过澡了。 她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陈敬宗道:“晌午在宫里陪皇上款待鞑靼使臣,宴席散后那几个使臣非要拉我们几个武官去比试弓箭摔跤,下午就没去卫所。” 华阳打量他的肩膀:“你跟他们摔跤了?” 陈敬宗点头。 华阳知道他武艺过人,在中原也是少见的挺拔身形,只是与那几个鞑靼使臣比,健硕还是逊色几分,犹如长剑与大刀。 “吃亏没?” 陈敬宗:“单比力气我不如他们,胳膊都被他们抓出几道手印,不过我用了巧劲,赢了两场。” 华阳试着捏他的胳膊。 陈敬宗默默地看着她,只在华阳的手移到他上臂时,微微皱眉,吸了口气。 华阳把他带到内室,叫他脱了上衣。 陈敬宗照做,他胳膊还挺白的,导致那几道青紫的手印更明显了。 华阳吩咐朝月拿祛瘀的药膏来。 陈敬宗拢起衣袍,等朝月走了,他才重新露出肩膀,看看华阳,再看看被朝月放在一旁的瓷瓶。 华阳:“自己抹,又不是动弹不了。” 陈敬宗认命地打开瓷瓶,一边抠药一边盯着她:“现在回想去年营帐里的你,简直跟做梦似的。” 华阳:“总比没做过强,何况我不喜欢膏药味儿。” 陈敬宗都要把膏药抹到胳膊上了,闻言动作一顿:“那我不用了,本来也没那么娇气,晚上熏到你反而得不偿失。” 华阳:“你不用,晚上连熏我都没有机会。” 陈敬宗笑了笑,乖乖抹药。 华阳好奇地问他:“鞑靼献给皇上那匹马,如果让你去驯服,你可有把握?” 陈敬宗:“这得试了才知道,不过谁试都是一桩苦差,幸好你聪明,替皇上也替我们这些武官免了一桩麻烦。” 鞑靼人心黑,嘴上倒是会说话,扯什么那匹马只有中原的天龙之子才能降服。 有这话在前头,武官降服不了马是无能,丢了朝廷的脸面。可如果降服了,那岂不成了“天龙之子”,置皇上于何地? 除非形势所逼,陈敬宗都不会上赶着抢这苦差,真要上,他也得做出丢了半条命才能降服烈马的姿态,以此来证明他不是什么天龙之子。 华阳哼道:“我也是不想看鞑靼使臣们嚣张得意,献马就献马,还非要生事端。” 陈敬宗一脸奉承:“现在他们知道我朝长公主的厉害了,以后肯定老老实实。” 华阳斜了他一眼。 陈敬宗继续拍马屁:“皇上也认可您立了大功,满朝文武都没赐马,只赏了您。” 华阳笑道:“那马确实是好马。” 陈敬宗脸色微变:“你试过了?” 虽然这匹黑马应该没有枣红马那么烈性子,可草原那边送来的,也不知道完全驯服没有,万一没有,就华阳这娇气的身子,真被甩下来…… 华阳:“还没,等会儿让周吉先试试。” 陈敬宗:“有我在,为何要让他试?” 华阳:“你是我的驸马,好歹也是长公主府半个主子,怎能让你做试马的差事?” 陈敬宗:“为老祖宗分忧,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一本正经的,华阳受不了了,起身朝外走去。 陈敬宗追上来,从后面抱住她,低头亲她的侧颈、耳垂,等华阳无力地靠到他怀里,陈敬宗才对着她的耳窝问:“是不是选来送我的?” 华阳:“你那马不是还正当壮年吗,又是你亲大哥送的,哪里需要换。” 陈敬宗:“他送的能跟你送的比?我不想你白白花几百两银子破费,这马是白得的,只要你送,我就敢收。” 华阳想笑,陈敬宗平时多傲气,除非为了睡觉,他很少服软,现在却直言不讳地跟她讨马来了。 “先去试试,可能它看你不顺眼,不肯给你骑。” 陈敬宗什么都没说,只把她转过来,狠狠地亲了一通。 两刻钟后,夫妻俩来了长公主府的跑马场。 跑马场就在马厩后面,主子们想要骑马可以来这边,主子们没有兴致,养马的小太监也要经常溜溜马,不然一直把马关在马厩里,马也要生病的。 小太监临时给新来的御赐黑马配了一套马鞍。 华阳站在一旁,看着陈敬宗将这匹马从头到屁/股摸了一遍,最后抱住马脖子贴贴脸,似乎还嘀咕了什么。 “我先试试,它若听话,等会儿带你一起。” 与宝贝马熟悉了,陈敬宗翻身而上,同华阳打声招呼,这便奔驰而去。 骏马矫健,宛如一道黑色的风迅速跑远,很快又从跑马场另一侧归来。 金黄的夕阳将马背上的陈敬宗完全笼罩,直到他勒马停在几步之外,华阳才看清他神采飞扬的英俊脸庞。 他朝她伸手。 华阳没动。 陈敬宗驱马来到她身边,再伸手。 华阳这才将手放到他宽厚的掌心。 陈敬宗俯身,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托在她腋下,下一刻,长公主繁琐的裙摆在空中花瓣般飘扬,旋即落入他怀抱。 侧坐着的华阳,本能地环抱住他劲瘦的腰。 陈敬宗亲亲她的发梢,等她习惯了,策马慢跑起来。 逆着夕阳的时候,华阳感受到的是风,看见的是远处的蓝天。 当骏马跑了半圈转过来,金灿灿的夕阳刺得她垂下眼帘,看到他揽着她的修长手臂。 “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是皇上赏赐你的马,真让我骑出去,我面上是有光了,就怕他们议论你宠我太过。” 再一次背对夕阳时,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脸。 华阳:“议论就议论,这是你我的私事,与他们何干。” 陈敬宗:“行,那明早你先陪我回趟家里,跟二老说清楚马是你送我的,免得他们以为我偷用你的马。” 华阳嗤道:“上回那件狐皮大氅还不够你显摆?” 陈敬宗:“只要你舍得送,送一次我就显摆一次。” 华阳懒得理他。 骑够了,陈敬宗抱她下马。 华阳也摸了摸马脖子,对陈敬宗道:“这么好的马,给它起个名字吧。” 陈敬宗想了想,道:“老黑如何?叫起来还亲热,一听就是并肩作战不离不弃的生死伙伴。” 华阳:…… 她的嫌弃写在脸上,陈敬宗就让她帮忙起一个。 华阳看向骏马额头上的雪白一团,做主道:“白雪塔。” “牡丹”太娇气,他未必叫得出口,白雪塔虽然也是一种牡丹名,听起来却有种飞雪的凛冽庄严。 陈敬宗细细品味片刻,再看她的时候,眼神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140 第 140 章 对于官员们来说,初十这样的休沐日是难得可以睡懒觉的日子,官员们就算要出门走动,除非是要紧事,也都会睡够了再起来。 与华阳长公主府毗邻而居的平江伯便是如此。 平江伯年近五旬,爵位与府邸都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到了他这一辈已属没落,他死了爵位也没了那种。平江伯天分不高,但他足够勤恳,自幼便发愤图强勤学苦读,连考三次春闱考上了进士,接下来兢兢业业地当差,总算在这个年纪升到了正四品京官的位置。 秋高气爽,平江伯准备带着两个儿子去郊外跑跑马,活动活动筋骨。 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吃过饭,收拾收拾,这才准备出门。 父子三个刚跨出家门,余光瞥见巷子里有马车正往这边来,爷仨齐齐偏头,最先看到的就是骑马跟随在长公主车驾一旁的驸马爷陈敬宗。 陈敬宗他们早都眼熟了,长得再俊也就那样,让爷仨先惊艳再羡慕的,是陈敬宗骑着的那匹威风凛凛的黑色骏马。 “伯爷要出门?” 距离近了,陈敬宗居高临下地寒暄道,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平江伯眼角的肌肉直抽抽,这兔崽子,陈廷鉴那个老狐狸为官三十年都不曾如此招摇,生的儿子怎么这般性情? “是啊,驸马与长公主这是去哪?” 心里嫉妒得要死,平江伯面上笑得十分恭敬。 陈敬宗看眼马车窗帘,慢悠悠地道:“回陈府坐坐。” 平江伯笑呵呵地点点头,笑容一直维持到长公主的车驾走远。 他长子也敢开口了:“父亲,驸马何时得了这么一匹好马?以前我见他总骑一匹寻常黑马。” 平江伯酸溜溜地道:“昨日鞑靼献马,皇上赏了长公主一匹。” 他次子:“然后长公主回头转送了驸马?好歹也是御赐之物,长公主就不怕皇上计较?” 平江伯:“你懂什么,当时长公主就说她用不上这等好马,皇上提议她可以送人,所以长公主根本就是替驸马选的赏赐。” 两个儿子互相瞅瞅,都十分羡慕陈敬宗有个好爹,若自家老子也有陈阁老的本事,说不定现在被长公主恩宠的男人就是他们! 从长公主府到陈宅,路过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撞见家主陈敬宗也基本都能寒暄两句。 华阳虽然坐在车里,但也能想象出他的得意样。 别的不说,以前休沐日她去哪里,陈敬宗都是与她同车,今天非要骑马,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什么? 只是华阳也说不准,他显摆的究竟是马,还是她对他的“宠”。 没多久,陈府到了。 陈廷鉴自升任首辅后,给门房立了个规矩,只招待有紧急公务要与他商议的官员或是有冤情陈诉的百姓,否则女眷来拜访孙氏婆媳几个可以,男客一律不见。 因此,那些想要与首辅大人攀关系的臣子都识趣地不来打扰,陈家门前也清清静静的。 昨日黄昏陈敬宗便叫富贵跑了一趟,知会家人今日他们会回来,所以一早陈家众人就汇聚一堂,等着恭迎长公主。 当门房派人来报消息,说长公主车驾已经拐进了巷子,陈廷鉴、孙氏便领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齐齐走了出去。 这一出来,他们最先看到的也是骑着骏马的陈敬宗。 亲眼见过长公主选马的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 孙氏婆媳这边,最有眼力的其实是罗玉燕,她看见陈敬宗的马,飞快在婆母耳边道:“母亲,四弟这马可不寻常,没千两银子买不下来!” 正觉得自己儿子今日格外俊朗英武的孙氏腿一抖,差点没站稳! 一千两啊,她跟着丈夫走到今日,一万两银子也见过,可一家老小谁单独用过一千两银子的东西?是儿子拿着驸马的俸禄乱花钱了,还是长公主为儿子破费的? 孙氏偷偷看向丈夫。 陈廷鉴抿唇。 陈伯宗强颜欢笑,朝母亲解释道:“母亲,昨日鞑靼献马,皇上要赏赐长公主,长公主说她自己不用,特意为四弟选了这匹神驹。” 孙氏冷静了下来,儿子与长公主都没有花银子就好! 马车走得慢,陈敬宗也慢慢悠悠地骑着马,一直到了陈家门前,他才淡然自若地下马,稀松寻常地朝母亲打声招呼。 陈廷鉴冷冷地看着儿子。 陈敬宗自去扶华阳下车。 陈廷鉴迅速换成儒雅平和又恭敬的模样。 他不好说什么,孙氏见到儿媳妇,受宠若惊地道:“如此神驹,长公主自己用多好,给老四用太暴殄天物了,他哪里值得。” 陈敬宗只看着华阳。 华阳朝婆母笑道:“宝马配英雄,驸马是立过战功的武将,骑这马正合适,娘就不要再替他谦虚了。” 孙氏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回陵州的时候,有街坊说看见老陈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敢情这青烟都是祖宗们为老四攒的福气,瞧他跟着您沾了多少光。” 华阳笑着看向公爹。 陈廷鉴无奈道:“长公主赏他,是他的造化,只是老四最不知谦逊,长公主还是莫要太宠惯他了。” 华阳:“您与母亲这么说,却不知母后常常嘱咐我要对驸马好一点,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我现在却是糊涂了,不知该听谁的。” 陈廷鉴、孙氏:…… 婉宜笑着靠过来,挽着四婶的胳膊道:“娘娘最大,您当然要听娘娘的。” 华阳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率先朝陈府里面走去。 只是男女眷很快就分开了,大郎二郎三郎缠着四叔带他们去骑马,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也都跟来了跑马场。 陈府的跑马场比长公主府的更小,好歹有这么块儿地方罢了。 陈敬宗分别带着侄子们骑了一圈。 陈廷鉴咳了咳,大郎就乖乖领着两个弟弟走开了。 孩子们一走,陈廷鉴的脸立即沉下来,盯着四子道:“你还真是会招摇!” 陈敬宗:“皇上就差当众说这马是他赏赐给我的了,我既然受了皇恩,便该让皇上知道我很喜欢这份赏赐,藏着不用,皇上反倒要猜疑我是不是看不上这马。对了,我这还都是跟您学的,以前先帝赏您的大氅,您不也总是一入冬就赶紧披上。” 陈廷鉴:…… 陈伯宗劝道:“父亲,四弟说的也有些道理,您就别跟他计较了。” 主要是计较又有什么用,回回都只能吃老四的气,老四倒是刀枪不入。 陈廷鉴哼了哼,拂袖而去。 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陈孝宗径直走向那匹御赐神驹,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喜爱。 就在他准备伸手摸摸时,陈敬宗快步走过来,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陈孝宗难以置信:“老四你不要太过分!” 陈敬宗:“长公主送我的,你做哥哥也好意思染指?” 陈孝宗:“一匹马,我怎么就不好意思了?” 陈敬宗:“长公主为它赐名白雪塔,白雪塔意味牡丹,这马就相当于她送我的一朵牡丹花,孩子们还小,喜欢喜欢也就罢了,你一个马上要三十岁的老男人,好意思?” 陈孝宗:…… 年纪更大的陈伯宗:…… 陈敬宗不理他们,吩咐富贵把白雪塔牵去马厩。 知晓白雪塔含义的富贵都不敢碰到这马,只小心翼翼地攥着缰绳,牵个马硬是牵出了吴公公搀扶长公主的恭敬姿态。 陈孝宗终于发出一声冷笑:“往常休沐,你都带着长公主这跑那逛的,昨晚我还纳闷你怎么舍得回家探亲了,原来只是为了过来显摆。” 陈敬宗:“我是知道你们都关心我在长公主府过得好不好,只有让你们亲眼见到我过得有多好,你们才能放心。” 陈孝宗:“你的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厚了,看来今年无需我送你面脂,你的厚脸皮也足以扛住秋冬的风霜。” 陈敬宗:“你敢不送,我就告诉三嫂咱们镇上有个姑娘一直惦记着你。” 陈伯宗眉头一皱:“哪个姑娘?” 陈孝宗急了:“大哥你还真信他的啊,他根本就是在威胁我,知道她三嫂醋性最大。” 陈伯宗把两个弟弟都教训了一顿:“这种事不可为,拿来开玩笑也不行。” 陈敬宗:“大哥放心,我可不是三哥,对谁都笑,处处留情。” 陈孝宗:…… 翌日早上,陈敬宗骑着这匹神骏无比的白雪塔,风驰电掣地来了大兴左卫,可怜的富贵被他甩出老远,还见不到影子。 守营的士兵们见到驸马爷的神驹,眼睛都是一亮,知道驸马爷平易近人,其中一人羡慕道:“大人新买的坐骑?” 陈敬宗笑着摸摸马脖子,很随意地道:“皇上赏长公主的,长公主又送了我。” 守营的士兵们:…… 待陈敬宗进了卫所,没多久,整个卫所五千多个新兵老兵,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马厩这边,急着一睹神驹的风采。 富贵守在白雪塔的栅栏外,大声吆喝着:“看可以,不许摸,驸马说了,谁敢偷摸一根马毛,他亲手赏他一军棍!” 将士们哄堂大笑。 笑归笑,他们知道自家指挥使大人最看重长公主,包括长公主送的这匹神驹,所以也都老老实实地守着这规矩。 转眼到了八月十三,宫里又要开朝会了。 天还黑着,陈敬宗骑着白雪塔前往皇城,拐过一条巷子,迎面撞上另一匹马,马背上端坐着戚瑾。 陈敬宗视若无睹,保持原来的速度继续前行。 戚瑾落后他两个马身,看到的便是陈敬宗挺直的背影,以及那匹神驹浑/圆健硕的马腚,左左右右规律地晃动着。 明明每匹马走起来都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陈敬宗骑着的马走起来,仿佛也流露出了对他的蔑视与嘲笑。 戚瑾暗暗攥紧了缰绳。 141 第 141 章 正如陈敬宗喜欢华阳送他的神驹,宫里的元祐帝也对那匹枣红宝马爱不释手,每天都要去马厩看看,还给这马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火麒麟。 中秋华阳、陈敬宗来宫里过节,元祐帝还带着姐姐姐夫去看了他的火麒麟。 “听说驸马的白雪塔,是姐姐赐的名?”元祐帝带着几分揶揄道。 华时挑眉:“怎么,不好听?” 元祐帝:“好听是好听,只是那马浑身漆黑,与白雪塔不太相配。” 其实黑毛白毛倒没有太大关系,关键在于白雪塔是一种牡丹花,那黑马又是公的,姐姐光顾着好听了,一点都没有考虑驸马的心情。 元祐帝猜测,如果让驸马自己起名,肯定会换个威风的。 他颇为同情地看了眼陈敬宗。 陈敬宗附和道:“颜色确实不太合适,不过白雪塔很衬那马额头的白毛,且颇有意境,比臣想的雅致多了。” 元祐帝心中一动:“你起的什么?” 华阳面露鄙夷,走开几步,仿佛连听都不要听。 陈敬宗看着长公主的背影,惭愧一笑,低声回答皇上:“臣觉得‘老黑’这名挺好,叫起来亲切。” 元祐帝:&ot;&ot; 虽然他早就知道驸马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有陈伯宗、陈孝宗的好文采,但“老黑”也太……朴实无华了些。 因为元祐帝喜欢火麒麟,宫里的驯马官驯得也十分卖力,而火麒麟毕竟只是一匹马,被人好吃好喝得伺候着,天天都有人给它刷毛挠痒痒,偶尔来几鞭子再给个甜枣,待到九月中旬,火麒麟便乖乖臣服在元祐帝面前了。 元祐帝也是胆子大,让驯马官牵着马走了两圈,见火麒麟老老实实的,他便自己纵马跑了起来。 快活是快活了,被得知此事的戚太后严厉得训了一顿。 元祐帝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心情好,并没有太在意。 次日,陈廷鉴来给他授课时,元祐帝跟他商量,想去西山秋猎。 陈廷鉴吃惊不小,毕竟前面两位皇帝都是好静的,从未主动张罗过什么跑马秋猎。 而元祐帝才十四岁,年纪轻轻的,万一秋猎时出什么差错,谁担待得起? 元祐帝知道他的顾虑,笑了笑,绕过书桌,走到陈廷鉴面前,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肩膀:“先生看,朕只比先生矮半尺了,满朝文官,先生鹤立鸡群,与朕齐平的居多,比朕矮的更是不下五人,先生怎能一直把朕当几岁的小孩看?” 陈廷鉴躬身道:“臣不敢。” 元祐帝扶他站直,推心置腹地道:“先生想让朕做明君,朕觉得,明君既要仁爱百姓,也该具备雄韬武略,先生想要我朝富国强兵,朕亦有此心愿,只是倘若朕始终龟缩于宫中,手无缚鸡之力,连在京郊秋猎都要畏畏缩缩,将来如何号令天下将士?” 陈廷鉴垂着眼帘,道:“皇上的话在理,只是皇上的龙体关系到江山社稷,臣等不得不谨慎。且臣记得,皇上六岁那年,先帝曾纵马驰骋于宫中,皇上便以天下劝谏先帝爱惜龙体,如今皇上执意秋猎,山路陡峭弓箭无眼,危险远胜在宫中骑马,臣身为臣子,又怎能不劝不谏?” 元祐帝板起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退回座椅上,淡淡道:“罢了,先生授课吧。” 陈廷鉴额首,开始讲书。 元祐帝虽然歇了秋猎的心思,可他的手痒腿也痒,九月二十这日,不用读书的元祐帝在御花园逛了一圈,突然派人去传戚瑾、陈敬宗进宫。 京城的武官里,年纪大的元祐帝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年纪轻的,元祐帝当然最亲近自己的表哥与姐夫。 长公主府离得更近,陈敬宗先到了。 元祐帝看看他,笑了笑:“听闻驸马但凡休沐,都会陪姐姐出城游逛,朕还以为你要从城外赶过来。” 只能在宫里关着的少年郎,对姐姐姐夫的自在颇为羡慕,心情不好时,那羡慕就有点嫉妒的味道。 他不会跟姐姐阴阳怪气,对陈敬宗就不必客气了。 陈敬宗惭愧道:“臣愚笨,长公主喜欢的琴棋书画臣都一窍不通,只能出一把力气陪长公主出城踏青赏秋,只是天气渐冷,长公主不爱出门了,今日臣只能陪长公主在花园里闲逛,皇上差人去传唤臣时,臣正因为说错话被长公主训斥,还要感谢皇上替臣解围。” 元祐帝:“你如何得罪姐姐了?” 陈敬宗头垂得更低了,解释道:“臣与长公主行到莲花池边,池中莲叶已经发黄,一片凋零。长公主念了首咏莲诗,颇有悲秋之感,臣想哄她开颜,便说秋天挺好的,可以叫人挖藕吃,不但味道好,还能通便止泻、健脾开胃,哪想到长公主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生起气来。” 元祐帝:…… 姐姐风花雪月的时候,驸马一心只惦记着吃,还扯什么通便止泻,姐姐能高兴才怪! 元祐帝既嫌弃陈敬宗的笨嘴笨舌,又觉得此事颇为好笑,摇摇头,趁戚瑾还没到,他先跟陈敬宗埋怨了陈廷鉴一通。 元祐帝倒要看看,陈敬宗是帮着亲爹说话,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责怪亲爹。 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站在元祐帝对面的陈敬宗,此刻抬起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过来。 元祐帝看出了几分羡慕。 羡慕? 他不解:“你这是什么眼神?” 陈敬宗苦笑,重新垂下眼帘,道:“刚刚皇上的话,叫臣想起一桩旧事。” 元祐帝:“什么旧事?” 陈敬宗道:“臣年少时的事。那年臣也才十三四岁吧,还在陵州老家陪家里的老太太生活。当时臣爹娘都在京城,老太太年纪大了,想管也管不了,臣那二叔也是个面团脾气,根本不敢过问臣的动向。所以,臣在老家,想做什么做什么,谁要是惹臣生气,臣便故意躲到山里让他们着急,看他们还敢不敢指手画脚。” 元祐帝笑了笑,眼底掠过一抹讽刺,猜到陈敬宗要拐着弯说教他。 陈敬宗继续道:“有一次,臣单独进山。臣老家的山都是矮山,没有什么危险的猛兽,臣又自负武艺,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想那日臣上树掏鸟蛋时,臣刚靠近鸟窝,那窝里突然窜出一条黑蛇,这要是在地上碰见,臣肯定不怕,只是当时臣毫无准备,受惊之下便松了手,直直地从一丈多高的树上摔落在地。” 元祐帝客客气气地问:“可有摔伤?” 陈敬宗摇摇头:“树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臣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右腿骨折,胳膊也被树枝划破,流了很多血。” 说着,陈敬宗挽起袖口,露出右臂内侧一条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细细灰白痕迹的旧伤。 元祐帝本来以为这故事是他胡编的,见到这条伤痕,这才明白竟然真有这么桩事。 他真正好奇起来:“右腿骨折,你岂不是走不动了?” 陈敬宗:“是,勉强走几步便疼得受不了,臣只能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看着天一点点变黑。” 元祐帝想象自己一个人落到那般境地,黑漆漆的周围全是荒山野岭,还有蛇鼠野兽出门,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陈敬宗:“我身上倒是带了些干粮,在山里躺了一天一夜,镇上的人就寻过来了,把我背下了山,等我养好伤后,照样还是喜欢去山里,谁也管不了我。可皇上知道,我忍着骨折的疼躺在山里过夜的时候,心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可能是谈到了少时往事,元祐帝离得又很近,陈敬宗不知不觉忘了尊卑,也不再自称臣了。 元祐帝根本没有在意这种小节,问:“你想的什么?” 陈敬宗笑了笑:“几乎一整晚,我都在骂我家老头子,如果不是他动不动训我骂我,我不会一气之下跑回老家,我不回老家,就不会进山,我不进山,就不会从树上摔下来。如果我还留在京城,就算我生病,我娘也会在旁边嘘寒问暖地照顾我,我甚至想,就算我死在山里,老头子大概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反正他儿子那么多,还都比我有出息。” 虽然他在笑,可元祐帝仿佛看到了那个孤零零躺在山里的少年陈敬宗,看见他一边忍着疼一边迁怒亲爹,一边迁怒一边又心酸亲爹对哥哥们更好,然后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紧跟着,元祐帝忽然明白刚刚陈敬宗为何会羡慕他被陈廷鉴劝谏了。 至少他想冒险做什么的时候,陈廷鉴会拦着,而陈敬宗在老家冒险时,爹娘都不在身边。 做子女的,厌烦时时刻刻被长辈约束管教,可真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长辈,希望他们能及时过来帮忙,希望他们能柔声细语地守在身边。 元祐帝甚至还想起他小时候生病,陈廷鉴也亲自喂过他喝药,他到底是太子,陈廷鉴有严厉也有温和恭敬的一面,可陈敬宗在亲爹那里感受到的,就只有严厉苛责吧? 心中五味杂陈,元祐帝恨恨地瞪了陈敬宗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拐着弯替你爹说好话。” 陈敬宗:“皇上误会了,臣才不在乎他,臣是怕皇上坚持秋猎,万一受伤,长公主肯定要哭得泪眼汪汪,臣也会心疼担忧。” 元祐帝:“你进山那么多次只受过一次伤,凭什么觉得朕去一次就会出事?” 陈敬宗:“与会不会受伤无关,是关心皇上的人太多了,皇上忍心叫他们都悬着心?如果臣也有太后那般一心扑在自己身上的娘,也有长公主那么温柔呵护的姐姐,臣万万不忍叫她们牵挂,可惜臣命苦,上面没有姐姐,只有两个哥哥处处压我一头。” 元祐帝:…… 这么一比,他确实比陈敬宗过得舒服多了啊! 陈敬宗:“皇上想秋猎,其实御花园这么大,您照样可以施展身手,就说那些麻雀,小是小,飞得可快了,射中了才真正显得箭法了得。” 元祐帝看向树梢,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只蹲在那里的胖麻雀。 只听说射狼射狐威风的,没听说哪个因为射到麻雀而闻名的英雄。 陈敬宗:“您先试试。” 元祐帝命小太监拿来弓箭,重新找只麻雀,“嗖”的一声,箭飞出去了,麻雀也飞跑了。 陈敬宗紧跟着射了一箭,箭头稳准狠地插在麻雀的脖子上,一头栽落。 元祐帝:…… 陈敬宗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必气馁,臣在山里摸爬滚打七八年才练就了这百步穿杨的好功夫。” 元祐帝:……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 等戚瑾终于进宫,看到的就是陈敬宗在带着元祐帝射麻雀! 142 第 142 章 戚瑾出现时,陈敬宗与元祐帝正站在御花园中间的景山之上。 站得高看得远,戚瑾距离景山还有一段距离,陈敬宗也发现他了。 陈敬宗微抿唇角,眼中也透出不喜,直到察觉元祐帝探究的视线,陈敬宗才迅速收敛异色,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寻找树梢的麻雀。 元祐帝用眼神示意大太监曹礼不要跟着,他带着陈敬宗走远些,这才疑惑地问:“驸马莫非不喜戚瑾?” 陈敬宗马上道:“臣不敢,戚大人翩翩君子,又是您与长公主的表哥,臣十分敬仰他。” 元祐帝哼了哼:“敢欺骗朕,你可知该当何罪?” 陈敬宗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 元祐帝再安抚他道:“放心,朕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如何结了梁子,不会做什么。” 陈敬宗:“倒也没什么大过节,只是闹过一些口角,跟您抱怨这些倒显得臣心胸狭窄。” 元祐帝:“究竟是何事?” 陈敬宗有些犹豫,看看元祐帝,试探道:“那臣说了,皇上要替臣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太后,也不能告诉长公主,臣怕她们更偏心戚大人,不对,皇上肯定也更亲厚戚大人,臣还是不说了。” 元祐帝的胃口已经被吊得足足的了,眼看戚瑾已经走到山脚,没一会儿就要上来了,他忙哄道:“你是我姐夫,将来你的孩子会是朕的亲外甥,朕当然更偏心你,你但说无妨,若错在戚瑾,朕会替你教训他。” 陈敬宗:“别,皇上不怪罪臣臣就知足了,可千万别将此事闹大,真闹大了,我们家老头子先要骂我一顿。” 元祐帝:“行行行,朕都允了,你快说!” 陈敬宗瞥眼山下,这才低声道:“那年演武比试,臣拿了魁首,害金吾前卫丢了前三,戚大人嫉妒臣,后来臣陪长公主去侯府为太夫人祝六十大寿,戚大人与臣同桌饮酒,喝多了,臣去解手,他也跟了过去,还故意找臣的茬,臣不得不与他在净房里过了几招。他纠缠不放,臣便拿长公主压他,希望他清醒点,他倒好,竟说什么如果臣不是阁老的儿子,根本连长公主的面都见不到,更当不上大兴左卫的指挥使!” 元祐帝: 一个是他风度翩翩的表哥,一个是他英武不凡的姐夫,人前都仪表堂堂的,私底下竟然在净房大打出手? 陈敬宗兀自道:“当然,戚大人说的是实话,可大家都是亲戚,他这话也太不客气了,那不是公然打臣的脸吗,偏他能装,在外面总是一副把臣当好兄弟的样子,臣可没那么宽广的心胸,也演不来哥俩好的戏,要不是顾及他是您与长公主的表哥,他敢对臣假惺惺地笑,臣敢一拳打过去。” 元祐帝听得目瞪口呆。 陈敬宗担忧道:“您该不会不信吧?臣跟您说,越是他们这种看起来君子的人越会演戏,就说臣的三哥,小时候他想去冰上玩,但他怕被老头子骂,就撺掇臣去,等臣先上了冰,他再上来,回头老头子问起,他便说是为了照顾臣,那老头子当然只骂臣一人,反倒夸他爱护弟弟!” 元祐帝: 陈孝宗竟然是这种探花郎! 这时,戚瑾终于上来了。 陈敬宗背对他站着,朝元祐帝使眼色:“您问臣为何与两位兄长不和,臣才说了实话,您可千万别把这些告诉臣父,他肯定不会信的,反而认为臣故意在您面前诋毁两位兄长,那臣在家里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元祐帝:“驸马放心,朕言而有信。” 戚瑾面带微笑,温润如玉地问:“皇上与驸马在聊什么?” 陈敬宗冷声道:“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戚瑾无奈地摇摇头,看向元祐帝:“不知皇上召臣过来,有何吩咐?” 元祐帝为不能出宫秋猎而心情不虞,那些大道理他当然都明白,只是想找人倾诉烦闷。 不过这份烦闷已经被陈敬宗排解了,元祐帝不想再提,解释道:“朕想练箭,想请表哥与驸马指点一二。” 戚瑾看眼陈敬宗,谦虚道:“驸马弓马娴熟,有驸马在,臣就不献丑了。” 陈敬宗硬邦邦地道:“戚大人过奖,臣的弓箭都是自己随便练的,哪里比得上戚大人自幼受名师指点。” 元祐帝默默地看着这两人互相吹捧。 陈敬宗的吹捧一听就是阴阳怪气,戚瑾君子姿态十足,恭维别人也很像诚心诚意。 可元祐帝见过太多戚瑾这样心口不一的人。 首先就是朝堂上的文官们,甭管他们在政见上如何不和,真要虚与委蛇的时候,夸对手也能夸的天花乱坠。 还有曾阁老病逝的时候,陈廷鉴都掉眼泪了,但曾阁老的病因就是他太害怕被陈廷鉴报复,这两人能有多深交情? 从小到大就被一群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围着,陈敬宗便成了元祐帝接触过的屈指可数的性情中人之一。 为了保留陈敬宗的这份真性情,元祐帝也不会将刚刚的对话告诉任何人,免得陈敬宗挨了母后或姐姐或陈廷鉴的训斥,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推心置腹。 “你们都不要自谦了,比比吧,两刻钟内,就在这山上,谁猎到的麻雀最多,朕便夸谁的箭法好,自有赏赐。” 元祐帝话音一落,陈敬宗背着弓箭先出发了。 戚瑾动身之前,不忘叮嘱元祐帝在山顶的凉亭中坐好,以免被他们的箭伤到。 元祐帝从善如流地去了凉亭,曹礼率领几个小太监围在亭外。 元祐帝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脑海里还是陈敬宗对戚瑾的不满。 不是元祐帝偏信陈敬宗的一面之词,而是陈敬宗实在没有必要撒谎,他真想诬陷戚瑾什么,也该给戚瑾安个罪名,而不是那种无伤大雅的口舌之争。 所以,戚瑾的肚量是真的不大啊,竟然因为一次演武比试的输赢嫉妒陈敬宗,看似君子,说的却是小人之言。 陈敬宗沾了陈廷鉴的光是不假,戚瑾不也是沾了母后与他的光? 亏他还以为戚瑾多么光风霁月,实则竟是个输不起的。 元祐帝还是更喜欢陈敬宗那样的实诚人。 两刻钟后,陈敬宗、戚瑾回来了。 陈敬宗用一支箭串了密密麻麻的七八只麻雀,麻雀死状不雅,足见陈敬宗这个人也不讲究。 戚瑾很文雅,他只射麻雀的翅膀,一共猎到四只,绑着它们的脚,四只麻雀扑棱棱地还想逃走。 “驸马好箭法,臣甘拜下风。” 戚瑾看眼陈敬宗的收获,惭愧地对元祐帝道。 元祐帝越发觉得腻味,武将就是要打打杀杀,戚瑾在这里装什么风雅,他又不是姐姐,见个死麻雀还要伤怀一下。 “就赏驸马陪朕共用午膳吧。”元祐帝公允地道。 戚瑾神色如常,陈敬宗欲言又止。 元祐帝:“你想要别的?” 陈敬宗咳了咳:“臣进宫时,长公主还在生臣的气,臣倒是想请皇上赏臣一样长公主喜欢的,臣好借花献佛。” 元祐帝差点忘了这个,顿了顿,对曹礼道:“去年内库是不是录入了一双和田白玉莲?你去拿来,赐给驸马。” 曹礼马上去办。 陈敬宗迟疑道:“会不会太让您破费了?” 元祐帝:“你要讨姐姐欢心,送差的只会火上浇油。” 说完,见戚瑾还在一旁站着,似乎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元祐帝摆摆手,叫戚瑾先退下。 戚瑾敛眸,行礼告退。 陈敬宗看着他走远,再看看元祐帝,不安地问:“皇上不会因为臣的话,对戚大人存了芥蒂吧?” 元祐帝:“朕替你出气,你不高兴?” 陈敬宗正色道:“戚大人与臣只是一时意气之争,他对您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臣说那些只是希望皇上能谅解臣对戚大人的无礼,若因此致使戚大人被您冷落,倒是臣的不是了。” 元祐帝笑笑:“放心,朕又不是公私不分,只是这里确实没他的事了,才叫他退下。” 陈敬宗松了口气。 稍后,曹礼捧着一只紫檀木匣赶过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到元祐帝面前的石桌上。 元祐帝打开匣子,叫陈敬宗过来看。 陈敬宗靠近几步,探头一瞧,就见匣子里铺着一层水青色的绸缎,绸缎上面并排摆着两只碗口大的白玉莲花。 连陈敬宗这个粗人,都被这两朵洁白无瑕的“莲花”惊艳到了。 他再看向元祐帝:“一朵就够珍贵了,不如您自留一朵?” 元祐帝:“赏你就赏你,赶紧拿回去讨好姐姐。” 陈敬宗便谢过皇恩,如曹礼那般小心翼翼地收好匣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元祐帝看着他稳重的步姿,好笑地摇摇头。 也就是陈家底蕴不足,陈敬宗才会如此珍视这份赏赐,换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类似的玉器不知见过多少。 长公主府。 陈敬宗突然被元祐帝叫走,华阳继续逛会儿花园,便回了栖凤殿。 她侧躺在榻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琢磨宫里出了什么事,没想到陈敬宗进来就要为她献宝。 华阳很喜欢这双白玉莲,只是奇怪:“弟弟为何赏你?” 陈敬宗就把他刚见到元祐帝的那番对话说了:“咱们经常出城,皇上心里羡慕,我若再告诉他你我正在花园里恩爱同游,他能舒服?” 华阳斜他一眼:“谁与你恩爱了?更何况你说的也不全是假话,我确实很嫌弃你只惦记着吃藕。” 陈敬宗:“就是要半真半假才叫人信服,回头皇上若是问起你,你仔细别露出马脚,害皇上治我一个欺君之罪。” 华阳没那么傻,把玩着一朵玉莲,问:“去了这么久,弟弟还跟你说了什么?” 陈敬宗:“没说什么,皇上手痒了,叫我与戚瑾陪他打麻雀,我打的多,皇上要赐膳,我又不稀罕一顿饭,这才跟皇上讨了你会喜欢的东西。” 华阳:“……你还真是胆大,敢跟皇上提要求。” 陈敬宗看着她被手里的白玉莲映出几分柔光的脸颊,笑道:“是你的面子大,皇上一听我要讨好你,当然愿意配合。” 华阳眼睛瞪他,嘴角露出笑来。 陈敬宗双手撑在木匣的两边,想亲亲她漂亮的嘴唇。 华阳往后避开:“猎了那么多麻雀,还没洗手吧?” 陈敬宗:“我又不用手亲你。” 华阳:“那也不行,先去洗干净,脸也擦擦。” 每当入秋,京城的风里多多少少都会卷起一些沙尘。 长公主娇气矜贵容不得一点瑕疵,陈敬宗只好下榻,先去拾掇自己。 可越是这般费功夫,真亲起来的时候,才越觉得怀里的人真如仙女一般难得,才越要亲得她软了筋骨,无力挣脱。 143 第 143 章 九月底,京城出了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内阁三位阁老之中的殷阁老病逝了,享年七十五岁。 这个岁数算是高寿了,再加上殷阁老早就告病,这一日真的来了,文武百官们也没有太过意外,有交情的纷纷登门吊唁。 陈敬宗与殷阁老没有什么交情,只是今年连着走了两位阁老,他难免也想到了自家当阁老的老头子。 虽然老头现在瞧着还硬朗,可天天早出晚归的,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殷阁老。 陈敬宗在这边胡思乱想,黑暗中,忽然听旁边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的一声,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陈敬宗转个身,从后面抱住她:“叹什么气?” 两人躺下已经很久,今晚又不该做什么,华阳还以为他睡了,闻言顿了顿,才道:“殷阁老。” 陈敬宗:“曾阁老在天有灵肯定要不平,他走的时候你还想着陪我去弘福寺。” 华阳:“你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 陈敬宗:“殷阁老哪里又叫你惋惜了?” 华阳胡诌道:“他老人家挺爱笑的,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内阁玩,别人都恭恭敬敬的,只有他老人家把我当寻常的小姑娘看,笑眯眯地给我介绍他们每天都要做什么。” 陈敬宗:“那年你几岁?我们家老头在不在?” 华阳:“八岁,父亲也在,刚进内阁一年吧,资历最浅。” 陈敬宗:“他命可真好,那么早就得见长公主天颜了。” 华阳拧了他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当时公爹资历最浅,得排在其他阁老身后,可公爹最年轻最俊雅,所以华阳印象最深刻的阁老其实还是公爹了。 陈敬宗捏着她的手:“你八岁,我十一,还在老家山里乱跑。” 夫妻谈话就是这样,话题变来变去的,完全没有规律,华阳反正睡不着,就问他以前在陵州是怎么自己过的。 陈敬宗却没个正经,搂着她道:“爹不疼娘不爱,我天天去寺里拜佛,求佛爷将来送我一个愿意疼我的媳妇。” 华阳:“看来佛爷没有听见你的祈求。” 陈敬宗亲她的耳侧:“怎么没听到,佛爷看我可怜,走人情派了个仙女来陪我。” 华阳轻轻抓着褥面。 也不知道是他的唇,还是那些话,弄得她身上心里都酥酥麻麻的。 · 殷阁老家的丧事与长公主府无关,十月初八的傍晚,华阳难得没有自己先吃,等着陈敬宗回来一起吃他的长寿面。 天冷,面热,白蒙蒙的水雾从碗里升腾而起,模糊了陈敬宗的脸。 陈敬宗喝了一口汤,抬头时,发现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刚刚她的窥视。 陈敬宗笑:“是不是在琢磨明日如何为我庆生?” 华阳只是在想上辈子的今日罢了。 自从陈敬宗战死,华阳也彻底记住了他的生辰,多奇怪,明明他活着时华阳很是不待见,他不在了,华阳竟鬼使神差地会安排厨房在今晚煮面吃。 当然,华阳没有特意点明要长寿面,身边的人,只有最为心细的吴润,会用怜惜的眼神看过来。 “明晚你直接回你们家吧,我上午过去。”华阳若无其事地道。 陈敬宗脸色一变:“回去做什么,让全家为我庆生?” 华阳:“你不是喜欢显摆吗,排场越大不是越好?” 陈敬宗:“不一样,你送我东西我喜欢显摆,可家里孩子们都不大张旗鼓的庆生了,唯独我要全家张罗一顿生辰宴,就算我脸皮厚,我也受不了。” 别说他今年二十五岁,就是十五岁,他也不需要全家人为他庆生。 华阳笑了:“我偏要让你们一家人都为你庆生。” 上辈子的明日,会是陈家众人为他祭奠一年的日子,人人伤悲,今年华阳偏要陈家人人欢笑。 不止是今年,以后每一年陈敬宗庆生,除非陈家有事,亦或是他们夫妻有更好的安排,她必然会陪陈敬宗回家,陪他吃一顿团圆饭。 陈敬宗还以为她故意跟他对着干,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时候,仍没忘提醒他明晚直接回陈府。 陈敬宗试探道:“我不想去。” 长公主闭着眼睛,大概是不想说话吧,只往上拱了拱,先是柔软的嘴唇碰到他的脖子,再在陈敬宗心神一荡之际,换成牙来咬。 陈敬宗只好妥协了。 华阳声音含糊地补充道:“早朝见到父亲大哥三哥,记得叫他们下值就回去,别让我们饿着肚子空等。” 陈敬宗:…… 翌日天还黑着,陈敬宗早早起来了,因为早朝至少开半个时辰,他在家里吃了早饭,再摸黑骑马前往宫里。 他来的不早不晚,文武大臣的队伍都排了一半。 陈廷鉴是首辅,陈伯宗也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个站在最前面,一个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只有陈孝宗,正六品的山东清吏司主事,站在文官队伍后面,正与两个同僚低声谈论着什么。 陈敬宗低声咳了咳。 别说陈孝宗了,连中间的陈伯宗都往后看了眼。 陈敬宗只朝三哥递个眼色。 陈孝宗与两位同僚告声罪,走出来。 陈敬宗就站在文武官员尾巴的中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三哥,今日我生辰,长公主说要陪我回家过,散朝后你跟父亲、大哥说一声,叫他们别回去太晚,耽误了晚饭。” 陈孝宗:…… 竖着耳朵偷听的一些官员:…… 驸马做到这个份上,从古至今大概就陈敬宗这独一份吧!连堂堂首辅都得早点回去,免得耽误给儿子庆生,还是一个已经二十五岁早可以当爹的儿子! 陈敬宗倒不是故意张扬,今日他们夫妻注定要回陈府,老头子几个也注定要早点回去,与其让外人猜测他们是不是要密谋什么,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 陈孝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听完弟弟的话,他佯装义正言辞地训斥弟弟:“多大人了,还好意思叫全家人为你庆生!” 陈敬宗:“我可没有故意张罗,是昨晚谈到小时候我自己在陵州的那几年,长公主怜惜我,非要为我操持。” 陈孝宗:“闭嘴吧,我都嫌丢人!” 他一拂衣袖,返回队伍。 陈敬宗毫不惭愧地走向他的位置。 有人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想拍陈敬宗的马屁,高声为他祝贺生辰。 于是,陈廷鉴、陈伯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光他们父子,其他文武官员也都一致认为,此乃陈敬宗故意在长公主面前抱怨他小时候遭遇的不公,方导致长公主护夫心切,非要陈府为陈敬宗风风光光地操持一顿生辰宴。 宫里的消息传得飞快,陈廷鉴来戚太后、元祐帝面前禀事时,母子俩也都已知晓。 戚太后道:“华阳任性,给阁老添麻烦了,不过阁老每日一更左右才回家,确实也该爱惜身体,按时进餐。” 陈廷鉴哪里能让戚太后责怪儿媳妇,只道自家四子仗着皇家的恩宠越发骄纵,回去他一定会严加管教。 元祐帝笑道:“今日驸马生辰,先生就不要扫他与姐姐的兴了,傍晚早些回府,共享天伦才对。” 戚太后微笑颔首。 陈廷鉴只好应下。 傍晚下值时间一到,陈廷鉴只是耽误了两刻钟,就被吕阁老调侃了,叫他早点回去。 等陈廷鉴出了宫,就见长子、三子都在外面候着。 陈府。 孙氏挺高兴的,她才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儿子儿媳感情好,蜜里调油的,至于生辰宴,不就是一顿团圆饭嘛,陈家又不是吃不起。 罗玉燕故意拈酸:“娘不能只偏心四弟,明年也给大爷、三爷都庆庆生呗?” 孙氏笑眯眯道:“那得跟你们父亲商量,他同意了才行。” 罗玉燕扑哧笑了,婆母敢提这个,公爹就敢把陈伯宗、陈孝宗叫到书房训斥一顿,问问儿子们是不是嫉妒弟弟了。 俞秀坐在华阳身边,也跟着笑。 天黑之后,陈敬宗与陈廷鉴爷仨几乎前后脚回的府,陈敬宗更快一些,正挨着亲娘的揶揄,陈廷鉴爷仨也进来了。 陈廷鉴先瞪了四子一眼。 陈敬宗不加掩饰地看向华阳。 华阳笑着朝公爹见礼:“听说内阁公务繁忙,我们冒然回来,没打扰父亲处理公务吧?” 陈廷鉴已经知道长公主很愿意护着老四,恭声道无碍。 父子四个去换了常服,回来后,家宴也正式开始,大家都默契地没提什么庆生这种说出来都叫陈敬宗脸红的话,只当一场团圆饭。 饭后,华阳带着陈敬宗留了下来,他们单独住在外面,想陪二老多待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 华阳笑着对陈廷鉴道:“父亲,儿媳久不下棋,驸马又不是我的对手,不知可否请父亲赐教。” 陈敬宗:…… 陈廷鉴摸摸胡子,叫丫鬟预备棋盘。 孙氏熟练地拿起一把剪刀,递给陈敬宗:“娘这边的花枝又该修剪了,正好你在,替娘搭把手。” 陈敬宗便知道,这大概不是华阳第一次陪老头子下棋。 他深深地看了华阳一眼,跟着母亲走到南边窗下摆着的四季海棠盆栽前,母亲让他剪哪根枝,他就剪哪根。 丫鬟端来棋盘摆好,低头退下,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垂下来,阻挡了外面的寒风。 堂屋里还挺暖和的。 几步棋后,华阳看眼公爹胸前的长髯,低声道:“父亲,如今内阁只剩您与吕阁老两位阁老,儿媳猜,您是不是要推荐新的官员入阁了?” 陈廷鉴只看棋盘,点点头:“确实如此,长公主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儿媳搬出去就是为了与陈家保持距离,他又是早出晚归的,两人想这般对弈并不容易,所以谁也不必绕弯子。 华阳:“这一年常有官员诟病内阁是您的一言堂,儿媳推测,这次父亲会推荐一位与您对立过的大臣。” 陈廷鉴:“长公主聪慧,臣确有此意。” 华阳:“前高首辅曾想提拔张磐入阁,因种种原因未能成事。而张磐此人,有促成俺答和谈之功,政绩斐然,虽是高首辅旧党,却也支持您的改革,他大概是您心仪的人选之一。” 陈廷鉴正要落子的手忽地顿住。 他早知面前的长公主儿媳并非只有美貌与尊贵的身份,却没想到她会猜得这么准。 华阳看出了公爹眼中的赞许,可她受之有愧。 因为这都是上辈子发生过的,她只是看到了结果,又有机会再来一遍而已。 好在,装神弄鬼的次数多了,华阳的脸皮也变厚不少。 公爹怎么想都无所谓,她要做的,就是阻止公爹提拔张磐,阻止公爹重用这个将来会在他死后,最先跳出来要求清算公爹的未来首辅。 144 第 144 章 “臣是觉得张磐可用,长公主意下如何?” 陈廷鉴缓缓落下黑子,抬眸看了儿媳一眼。 华阳迎着他的视线,神色凛然:“儿媳以为,张磐过于圆滑,眼下父亲正受母后与弟弟重用,他便唯父亲马首是瞻,一旦将来父亲年迈,或是有人撼动了改革根基,张磐能弃高首辅投奔您,届时也能毫不犹豫地背弃您与您的改革大业,转而去迎合那些反对您的大臣,走一条更轻松的路。” 陈廷鉴又拿了一颗黑子,捏于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地捻动着。 儿媳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能说服他。 首先,张磐只比他小一岁,等他年迈的时候,张磐也老了,甚至张磐未必能活过他。 其次,如果有人能撼动他的改革,他都站不稳了,那么无论他提拔哪些人,那些人也都将树倒猢狲散。 与其被未来的隐患掣肘,不如先用一些愿意为他所用之人,然后再慢慢观察。 陈廷鉴没有反对儿媳,只是默默地下棋。 孙氏、陈敬宗虽然站的远,但就在一个屋子,又能远到哪去,只要用心听,还是能听到两人的谈话的。 陈廷鉴这一沉默,母子俩的视线就在半空碰上了。 陈敬宗想要回头看看,看看华阳是不是被老头子气到了,有没有委屈,然而他才稍微一动,就被孙氏拽住胳膊,不许他瞎掺和。 华阳可没有奢望她说什么公爹马上就会认同什么,她放下一颗白子,心平气和地道:“父亲,我与驸马相处久了,也学了他心直口快的毛病,如果哪句话冒犯您了,还请您多多担待。” 陈敬宗剪刀一歪,差点剪到一朵海棠花苞。 陈廷鉴笑道:“长公主但说无妨。” 华阳:“在历届阁老当中,您现在的年纪也属年轻的,只是人有生老病死,总会有难以预料的意外,儿媳当然希望您能长命百岁,可儿媳又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您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谁还能继承您的衣钵,继续支持、鞭策弟弟推行您的改革。” 陈廷鉴:…… 换成老大媳妇或老三媳妇这么咒他,陈廷鉴无须斥责,拉下脸就能吓哭那两个儿媳妇,偏偏坐在对面的是长公主。 孙氏咳了咳,面对着海棠花跟儿子说话:“哎,我突然想起李太医了,也不知道他的医书编好了没。” 陈敬宗:“他老人家如果能埋头编书,这时应该完成了,就怕三天两头帮人问诊,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治个病要半个月,休养再必须他老人家亲自照料半个月,耽误了编书。” 陈廷鉴:…… 年轻时玉树临风老了也仙风道骨的陈阁老陈首辅,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就是陵州治病那一个月。 所以说,人必须服老,长公主的话虽然难听了点,却也是事实。 陈廷鉴叹口气,妥协道:“如果张磐难当大任,长公主又认为谁可?” 华阳早有准备,道:“儿媳要举荐的人,天下百姓无人不知,便是何青天何清贤大人。” 陈廷鉴:…… 窗边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笑,不是孙氏又是谁? 陈廷鉴不能对长公主表示不满,只能装作被妻子惹恼的样子,朝妻儿那边皱皱眉头。 华阳强忍笑意。 像曾阁老、张磐,这两位原来拥护高首辅,所以与公爹不和。 何清贤却不依附任何党派,他与公爹乃是同科进士,当年公爹拿了状元,榜眼便是何清贤。 两人年纪相当,抱负也相似,都以富国强兵为己任。 只是状元与榜眼的性情截然不同。 公爹更像一枚温润内敛的玉,在必要的时候韬光养晦,也会圆滑也会世故,直到升为内阁首辅,才终于展现其霸道独断的一面。 何清贤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刀,他坚持自己的操守,爱民如子的同时憎恶贪官污吏,胆子大到连华阳的皇爷爷都被何清贤递折子骂了满满十几篇。 百姓们有多称赞何清贤,官场上就有多排挤他,因为何清贤的眼睛,容不下为官者的一点点瑕疵。 华阳还知道,当年陈伯宗考上状元,公爹就被何清贤暗暗讽刺了一番,等陈孝宗准备参加春闱的时候,何清贤更是直接给当时的主考官也就是现在的吕阁老写了一封信,要求吕阁老不要徇私,言外之意,他怀疑陈伯宗、陈孝宗都是靠爹考上的状元、探花。 公爹与何清贤的梁子就此结下,后来何清贤在高首辅任职时因为被人弹劾而罢官,公爹升上来后,大概受不了何清贤的脾气,也只让何清贤在地方任职。 何清贤对公爹的几项改革,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更认为公爹的改革只是隔靴搔痒不够深刻,总而言之就是不太瞧得上公爹的样子,但在明年公爹推行清丈土地、后年公爹推行一条鞭法时,何清贤一边继续嫌弃公爹隔靴搔痒,一边又积极配合,他所在的南直隶,也是改革推行最顺利、最成功的地方。 公爹遭朝廷清算时,何清贤几乎每日一张奏折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说话的。 可惜他身单力薄,不但没能帮助公爹与整个陈家,自己也被贬谪到了偏远之地。 “父亲,您觉得何大人如何?”华阳笑着问。 陈廷鉴连着摸了两把胡子,无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这点臣也不能否认,可如果把他调到京城,还举荐入阁,恐怕整个官场的人都要被他弹劾一遍,反倒不利于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员去落实的,何清贤看谁都不顺眼,只会给他添乱。 华阳:“您是首辅,如何处置底下的官员归根结底还是您与弟弟说了算,对何清贤,您只需要搬出利国利民四个字,他那么爱护百姓,肯定能听进去,总比一个人远离官场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强。这个道理,儿媳不信他会不明白。” 陈廷鉴:“可他并不认可臣的改革。” 华阳:“张磐认可您的改革,吕阁老也认可,但他们都是听从您的安排,父亲一个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儿媳知道,您把皇上与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贤则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么,如果有何清贤辅佐您,反倒容易帮您查漏补缺。” “就说考成法,成效当然显著,但父亲为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须完成的赋役征收任务,有操守的官员会监督乡绅大户杜绝他们少缴漏缴,贪官们平时收受乡绅的孝敬,所以他们不从乡绅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赋税,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弃田产流离失所。这样的贪官,正需要何清贤那样的臣子去震慑,有何清贤在朝廷,也能让天下百姓对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陈廷鉴第一次抿起了唇。 他不是圣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时候为了达到一个终极目标,不得不容许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为民为国,可天底下那么多地方官,不是每个人都严格遵守政令,他们会偷奸耍滑,他们会欺压百姓。 到最后,这些都成了他的错。 老头子不高兴了,华阳放柔声音道:“父亲一心为国为民,儿媳对您的敬重与钦佩甚至要超过先帝,这点驸马可以为我证明,只是天下官员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亲的大公无私,父亲为了大局,只能选择迁就,可父亲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何清贤可以协助您。您二人齐心协力,或许能让这场改革推行得更加彻底。” 陈廷鉴还是抿着唇,垂着眼,棋也不下了。 老头子不是小孩子,软声哄几句就能好,华阳想了想,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捡走,再重新放下一颗,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亲的黑子是满朝文武,您可知我这颗白棋是谁?” 陈廷鉴抬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颗白棋,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发出凌人的傲气,一如对面长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宫里的元祐帝。 华阳低声道:“其实改革能够推行多久,不在您与张磐、何清贤等人,只在这里。” 她轻轻扣了扣那颗白棋。 陈廷鉴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消散了,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真正臣服于长公主的犀利见解。 华阳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还年少,他会察言观色,会受你们的抱负、政见影响,直到他心智成熟,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左右。” 陈廷鉴神色凝重:“是。” 华阳:“那么,父亲是希望他身边只有您这一个敢说真话的,其他人要么真心支持您只会重复您的意思,要么明着支持您背地里却在他面前灌输他们的治国方略,还是说,父亲更希望他身边不但有您这种顾全大局的首辅,还会有一个时时能将民间疾苦转述给他的爱民之臣?” 陈廷鉴突然离席,撩起衣摆,朝对面的长公主跪了下去:“长公主今日教诲,臣定铭记于心。” 华阳当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虚扶,泪盈于睫道:“是儿媳该谢您,您为朝廷为百姓为皇上日夜操劳,没有您,儿媳这番话都不知该对谁说。儿媳举荐何清贤,也是希望有个人愿意真心帮您分忧,哪怕只是多个人陪您一起承担那些人的诽谤与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强。” 陈廷鉴竟被这最后一句说红了眼眶。 眼看两人都要落泪,窗边忽然传来陈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只是进京帮人挡刀的,怕是要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华阳:…… 陈廷鉴:…… 孙氏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重重地打在儿子腚上! 145 第 145 章 长公主与陈阁老的惺惺相惜,包括两人眼中的热泪,都被驸马爷一句阴阳怪气给冲淡了。 陈廷鉴垂下眼帘,默默平复情绪。华阳背过身,不着痕迹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盘上,还是一颗白子独对满桌黑子。 陈廷鉴神色恭肃地将黑子全部扫入黑釉棋奁中,再双手托起那颗白棋轻放于对面的白釉棋奁,温声对看过来的长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浅,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天色不早,长公主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来日长公主再有雅兴,臣随时恭候。” 华阳看到了阁老眼角的皱纹、发间的银丝,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公爹能够从一个寒门书生走到今日,能不懂如何独善其身? 只是天下半数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绅豪商手中,百姓越来越苦,国库越来越空,在皇爷爷、父皇两朝已经到了入不敷出连军饷都难筹集的地步,民穷兵弱官贪懒政,内忧外患,弟弟又年少震慑不住朝廷,倘若公爹不站出来,不及时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坚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为何能夺天下?无非是前朝昏聩,气数尽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顾及的地方,但成效也是非常显著,至少现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脱敷衍政令,国库有了银子,才能巩固边防,震慑邻国不敢进犯。 有银子才能办事,没有银子,尊贵如皇上也寸步难行。 “父亲现在执的天下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儿媳只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观到一些父亲未能顾及的细枝末节,接下来要如何布局,还是要仰赖父亲,儿媳也相信以父亲的能力,定能下赢这盘棋。” 华阳真情实意地道,公爹或许有过,但功远大于过,她先前所说只是为了举荐何清贤,没有半点责怪公爹的意思。 陈廷鉴笑笑,躬身道:“长公主谬赞,棋局如战场,臣只是暂为皇上先锋,待将来皇上亲自统帅,必将天下归心、所向披靡。” 华阳:“先锋军赢了,才能振奋主力军的士气,还请父亲爱惜身体,竖稳先锋大旗。” 陈廷鉴:……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为何长公主总是担心他不会长寿的语气? 紧跟着,陈廷鉴想到了先帝,长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离世伤到了,才担心他这个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长公主待他是极其敬重的,自家晚辈亲近叔伯的那种。 陈廷鉴忙道:“长公主放心,臣这两年一直在练李太医传授的养身功夫。” 华阳看向已经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孙氏撇撇嘴,一脸嫌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勉勉强强也算在练吧。” 陈廷鉴:…… 华阳笑道:“那以后就有劳娘密切监督父亲了,若父亲懈怠,您再告诉我。” 孙氏幸灾乐祸地应下。 华阳再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钱的样子:“走了?还是您与阁老重新坐下,再来几盘?” 华阳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别,朝外走去。 当她转身,陈廷鉴、孙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儿子飞去。 陈敬宗径自跟上华阳。 家宴散时便已经是一更天,此时夜色更浓。 陈敬宗帮华阳挑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席卷了整座京城的初冬冷风寻到缝隙,立即拐了方向扑过来,直吹得娇气无比的长公主闭上眼睛,皱着眉僵着脸,哪还有刚刚与本朝首辅点评天下大局的庄重与凛然? 他们来春和堂用饭时还没有起风,故而华阳并没有穿斗篷。 幸好,留在四宜堂的朝月心细,打发小丫鬟送了斗篷过来,这会儿正由守在院子里的朝云抱着。 瞧见主子出来,朝云跑着上前,替主子系好斗篷戴上兜帽,手里也及时塞了一个狐毛抄手。 忙碌完毕,华阳转身,对身后准备送他们的陈廷鉴夫妻道:“风大,您二老就别出来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孙氏做主道:“行,你们也快点走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华阳点点头,领着陈敬宗走了。 出了春和堂,外面一片漆黑,没有差事的下人们也都早早休息了。 风不断地刮着,朝云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华阳瞥眼陈敬宗,却见他昂首挺胸身姿笔直,那么长的脖子露在外面,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 “我背你?”陈敬宗忽然停下来,对她道。 华阳下意识地看看左右。 陈敬宗:“今晚这么冷,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也没有谁高兴冒着风来看你。” 华阳双手缩在狐毛抄手里,很想踢他一脚。 但她还是趴到了他背上,双手绕过他的脖子,继续插着,柔软蓬松的狐毛恰好贴着陈敬宗的脖子,也帮他暖和暖和。 陈敬宗笑了:“知道我为何要背你吗?” 华阳哼道:“让我替你挡后背的风。” 正经理由不必说,他一张嘴,肯定就是要扯些不正经的。 话被她抢了,陈敬宗只好道:“不愧是长公主,确实聪明。” 华阳脸贴在他的右肩肩头,利用兜帽挡住从后面吹来的风,冷得不想说话。 陈敬宗也走得飞快,快到朝云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给两人照亮,不过这么一跑,她也没有那么冷了。 到了四宜堂,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华阳、陈敬宗分别洗了手脸,再并肩坐到床边,一人一个铜盆,一起泡脚。 等丫鬟们退下,灯也熄了,华阳被陈敬宗抱进他温热宽阔的怀里,终于彻底暖和了过来。 陈敬宗开始跟她算账:“我生辰,你陪老头子下棋,敢情你今天回来,根本不是为了给我庆生。” 华阳:“庆生是真,下棋也是真,这叫一箭双雕、两不耽误。” 陈敬宗:“你这叫一心二用,待我不诚。” 华阳:“随你怎么说。” 陈敬宗:“明明就是你心虚。” 华阳不语。 陈敬宗摸她的嘴唇,软软的,润润的。 手忽然往下,摸她的颈子,碰到中衣领口。 他还没做什么,她的呼吸先乱了,明明成亲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他的手,还是会像新婚夜那样青涩。 陈敬宗往下一挪,肩膀与她持平,再扣住她的后脑,亲上去。 能与阁老侃侃而谈的长公主,却完全招架不了阁老的儿子,手腕被扣紧,唇被紧堵。 “陪他下过几次棋了?” 昨晚已经放纵过,今天又是来这边住,哪怕四宜堂也备着一个莲花碗,华阳也没有叫丫鬟们预备。 陈敬宗不得不停下来,继续算账。 他经常吃老头子的醋,别的时候华阳都不在意,可现在两人这么贴着,他提到公爹,不合适。 华阳:“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有什么可酸的?” 陈敬宗:“你都没陪我下过棋,还要诋毁我棋艺不如你。” 华阳:“寒暄客套的话引子,你也计较。” 陈敬宗:“你怕得罪他,便说是学了我心直口快的毛病,还真是会拉人挡刀,难怪何大人也被你盯上。” 华阳:“你是我的驸马,便要有随时替我挡刀的准备,若你不想担这个差事,现在请辞还来得及。” 陈敬宗:“你还心疼他,还想为他掉眼泪。” 华阳:“因为他是阁老,他在为朝廷赴汤蹈火,我心疼他的不容易。” 陈敬宗:“那你为我掉眼泪的时候,是为何?” 华阳顿了顿,道:“因为你是战场上的武将,也在为朝廷浴血杀敌。” 陈敬宗:“你表哥还挨了一箭,也没见你为他掉眼泪,唯独对着我掉金疙瘩,肯定另有缘故。” 华阳笑了:“爱屋及乌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陈敬宗:…… 他微微用力地咬她的嘴唇。 华阳也咬他,叫他成天胡说八道。 可是谁也没有真的下力气,咬着咬着就亲到了一起,他捧着她发烫的脸,她抱着他宽阔的肩。 亲到华阳的嘴都觉得疼了,两人才再次停下来。 陈敬宗自己躺了一会儿,又来抱她。 华阳:“你再乱说一个字,我真的生气了。” 陈敬宗:“这回说正经的,你为何那么相信何大人?张磐虽然圆滑,可有老头子压着,他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何大人清廉爱民不假,与老头子却是针尖对麦芒,两人共处怕是不易。何大人在京为官时间不长,你只是听说过他的贤名,未必真的了解此人的行事做派,也许他只会给老头子添乱。” 华阳此时背对着他,陈敬宗手臂揽着她的腰。 她摸了摸他修长的手指,问:“你是说,我不该掺和朝堂的事?” 陈敬宗:“不是,我是怕万一因为何大人改革出乱,你心里难受。” 华阳:“我难受又能难受到哪里去?就怕没有人替父亲查漏补缺,那些地方官一层一层地又去搜刮百姓,父亲顾的是大局,其他官员,真正能为了百姓而奋不顾身的,我只能想到何大人,还是说,你有更好的人选?亦或是,你觉得父亲做什么都是对的,考成法的那些弊端根本不值一提?” 陈敬宗:…… 其实他只想试探试探,她是不是又预知了什么,譬如老头子真的活不过张磐,没想到她这么认真,还要与他论政了。 “没有,你的想法很好,确实该来个人挫挫老头子的威风,免得他真以为他无所不能。” 华阳:“谁要挫父亲的威风,我是希望何大人能完善父亲的改革。” 陈敬宗:“嗯,你最敬重老头子了,在你这里,谁也越不过老头子。” 华阳拧他。 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真怕陈敬宗刨根问底,非要争辩张磐与何清贤的优劣。 说服公爹已经够累了,她现在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一觉。 146 第 146 章 一个被窝里睡觉,早上陈敬宗要起来时,尽管他足够小心,华阳还是醒了。 她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人也贴了过去。 陈敬宗身体一僵。 他总是早起,十天里大概能有一两次会惊动她,夏天的时候她绝不会黏过来,冬天就很舍不得他这个暖呼呼的“汤婆子”。 陈敬宗转身,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拨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亲她的侧颈。 华阳从困倦变得清醒,窗外隐隐有风声传来,她摸摸他的肩膀,偏着头道:“今年再给你做一件大氅。” 上次送的已经用了两年,在华阳看来已经属于旧的了。 陈敬宗:“不用,老头子一件大氅能穿十几年,我只是早晚赶路穿,黑漆漆的没人瞧见,只要它还能挡风,是新是旧都没关系,穿一辈子都不用换。” 他显摆的是她对他的好,并非大氅的华丽与否。 华阳:“昨晚嫌弃我不心疼你,现在想对你好点,你又推三阻四的。” 陈敬宗:“你对我已经够好了,送我一匹神驹,让我来回路上能省半个时辰。” 以前他都卯时一刻起,如今可以多睡两刻钟。 华阳还想再说什么,陈敬宗该走了,拿被子裹紧她再在她额头使劲儿亲一口,这就下了床。 等他的身影消失,华阳暂且也睡不着,一个人躺在残留他体温的被窝里,想到了昨晚与公爹的谈话。 公爹那样的态度,这次应该不会再举荐张磐入内阁了吧? · 十月中旬,陈廷鉴一口气向元祐帝、戚太后举荐了三位内阁大臣,分别是现任吏部左侍郎沈时、现任礼部尚书陆子乾以及现任南京右都御史何清贤。 前面两位就在京城当官,戚太后、元祐帝都很熟悉,也曾屡次嘉奖,唯独何清贤,虽然名扬天下,却很少在京做官,基本都是外放。 元祐帝早已久仰何清贤的大名,心里也喜欢这个百姓们赞誉的大清官大好官,只是之前有臣子举荐何清贤入京,都被陈廷鉴等人否了,连戚太后也赞成让何清贤留在外面,元祐帝便什么都没说。 这次陈廷鉴居然直接举荐何清贤入内阁,元祐帝很是奇怪,问:“先生之前说何清贤过于耿直刚烈,每到一地竟惹得不少官员纷纷请辞,提拔何清贤恐有碍改革推行,现在怎么又要用他了?” 戚太后同样看着陈廷鉴。 陈廷鉴分别与母子俩对视一眼,略显苍白的儒雅面容露出一抹惭愧,目光则十分诚恳,解释道:“先前臣不用何清贤,是怕地方官员畏惧他的刚正不阿,猜疑新政是要彻底清除所有德行有损的官员,导致他们忧心前程,无心当差。如今考成法已经初有成效,反倒仍然存在部分官员袒护乡绅豪强欺压百姓,百姓们误以为新政乃朝廷盘剥他们的新手段,怨声载道。臣提拔何清贤,就是要震慑这部分执迷不悟的贪官恶官,同时让天下百姓相信新政乃是利国利民之举,百姓们心里安稳,明年朝廷清丈田地时,才能避免更多的误会。” 戚太后赞许地点点头:“阁老思虑周全。” 元祐帝继续问:“可朕听说,何清贤素来与先生不和,先生就不怕他进京后处处与你对着干,给新政推行添乱?” 陈廷鉴笑了,摸了摸长髯:“臣与他乃同科状元榜眼,都志在报国,只是性情不同而已,尤其年轻的时候,臣不喜他的咄咄逼人责备求全,他不喜臣明哲保身处事圆滑。如今臣与他都已年过五旬,眼下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臣相信他不会胡来,相反,他来了,或许还能弥补臣的疏忽之处。” 元祐帝看着对面从容宽和的陈阁老,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陈阁老,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近年严厉是收敛了些,在改革一事上却霸道独断,不允许任何臣子反对他。 今日,为了完善改革,为了震慑贪官安抚百姓,陈廷鉴却愿意将一个曾经诟病他徇私舞弊的死对头提拔进京。 陈廷鉴似乎对少年皇帝的探究一无所觉,恭声道:“不知皇上、娘娘是否赞成这三人入阁?” 戚太后看向儿子:“皇上觉得如何?” 元祐帝点点头:“可,朕相信先生的眼光。” 陈廷鉴便退下了。 戚太后屏退左右,问儿子:“你似乎很吃惊阁老推荐的人选。” 元祐帝:“那三人都可用,就是觉得阁老好像变了。” 戚太后轻叹一声:“是啊,以前他绝不会用何清贤,或许,人老了,很多想法也会跟着变吧。” 元祐帝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父皇。 父皇也是五十出头驾崩的,陈廷鉴今年头发白了很多…… 元祐帝忽然不想再想下去。 黄昏红日一落山,夜色很快笼罩了下来。 元祐帝只带着曹礼与两个小太监,悄悄来了文渊阁。 除了还没有进京的何清贤,新提拔的沈阁老、陆阁老已经搬过来了,与陈廷鉴、吕阁老一起做事。 元祐帝在窗纸上扎了个洞,凑近往里看。 陈廷鉴是首辅,他的桌案摆在最中间,然后左右下首各摆两张桌案,一张空着,三张坐着其他三位阁老。 陈廷鉴的桌子上摆了高高一摞奏折、文书,他埋首其中,偶尔与三位阁老问些问题。 看得出来三位阁老都敬畏他,只要陈廷鉴那边有什么动作,三个阁老肯定都要抬头看过去。 早过了下值的时间,陈廷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陆阁老悄悄朝老资历的吕阁老使眼色,吕阁老再悄悄伸出一根手指。 根据陈廷鉴平时出宫的时间,元祐帝猜测,吕阁老的意思是,陈廷鉴至少还要在内阁待一个时辰。 陆阁老泄气地瘫坐在椅子上。 吕阁老早习惯了,沈阁老大概年轻不怕熬,笑了笑,继续提笔写字。 文渊阁这边还有一座藏书殿,元祐帝示意外面的侍卫与太监不要泄露他的消息,自带着曹礼等人去了藏书殿。 看了半个多时辰,曹礼过来,悄声道:“皇上,沈阁老也走了,此时那边只有陈阁老还在。” 元祐帝摸了摸肚子,问:“他可有吃东西?” 曹礼摇摇头。 元祐帝皱皱眉,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饿这么久都有点受不了,陈廷鉴还逞什么强? 元祐帝站了起来。 曹礼忙取来挂在衣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系上。 这回元祐帝没有再透过窗户窟窿往里看,直接来到门口,曹礼挑开帘子,他低头跨了进去,再往西边的暖阁去。 陈廷鉴听见了脚步声,他抬起头,就见暖阁门前的帘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渐挺拔的身影。 陈廷鉴连忙离席,绕过桌子,躬身行礼。 元祐帝:“先生免礼,都这个时辰了,先生怎么还没回府?” 陈廷鉴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陈廷鉴刚刚看的奏折,乃是山东一个地方官请罪的折子,因为今年那边的征税任务没有完成。按照考成法,这人请罪也没有用,不是贬官就是要罢官,陈廷鉴也确实没有要网开一面的意思,但陈廷鉴单独给此人写了一封回信,信中陈述他不得不严格执行惩罚的原因,毕竟天下官员都看着,无论山东这官有什么理由,陈廷鉴都不能开这个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后,对陈廷鉴道:“他有错在先,罚就罚了,先生与他浪费笔墨说这么多做何?” 陈廷鉴:“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气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养,倘若他一时激愤做出什么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过活。臣也是从寒门书生一步步考上来的,知道为官的不易,只是新政刻不容缓,臣只能用那些能够满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员,没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别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层出不穷的弹劾陈廷鉴的奏折。 有时候他也会想,陈廷鉴是不是太过严苛了,可看到陈廷鉴竟然连一个即将被贬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写封信安抚,元祐帝才彻底明白,并不是陈廷鉴为人冷血故意严苛,而是形势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这信还剩两句,朕代先生写完。” 元祐帝坐到陈廷鉴的椅子上,拿起还有些温热的笔杆,沾墨,在陈廷鉴端肃的字迹后,落下他的清俊飞扬的字。 落款,元祐帝写了师生两人的名。 “先生为朕为朝廷殚精竭虑,他若有怨恨,朕与先生同担。” 放下笔,元祐帝朝陈廷鉴笑了笑。 陈廷鉴深深地低下头,有两滴泪无声坠下。 曹礼见了,打趣道:“阁老这就感动了?您可知,皇上早来了,为了等您下值,等得连晚膳都还没用。” 陈廷鉴连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责道:“臣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还不饿,外面风大,朕送先生出宫。” 陈廷鉴再三拒绝,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着宫门走去。 陈廷鉴不得不快步跟在后面。 他落后两步,元祐帝偏头,注意到陈廷鉴的长髯被冷风吹得朝后飘去,紧紧地贴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还三四岁的时候,还敢顽皮的时候,曾经扯过这把朝臣皆夸赞的长髯。 那时的陈廷鉴也更温和些,只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转眼,他已经长得比老头子的胡子还高了。 “臣的马车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宫门,陈廷鉴快步拦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恳请道。 元祐帝点点头,却忽然解开脖子下面大氅的带子,再将这件狐皮大氅披在陈廷鉴的身后。 陈廷鉴急道:“臣有,去年您赏臣的,方才出来太急,忘在内阁了。” 元祐帝:“那就暂借先生一用,明早进宫后还朕。” 陈廷鉴还要再说,元祐帝挥挥手,转身朝宫里跑去。 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在长长的宫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风而行,跑得却十分畅快。 148 第 148 章 陈敬宗说他要弄什么父子美谈,华阳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不信陈敬宗会去正经八百地孝顺公爹,但不正经的路数,他也不会去招惹老头子,白白挨骂。 没想到姑母突然就上门了,闹了她一个大红脸。 “你们家陈四郎怎么这么逗呢,听说那天陈阁老的胡子都被他气歪了,可惜我没机会亲眼瞧见。” 安乐大长公主穿着一件梅青底的缎面织金夹袄坐在华阳对面,一边剥着小小的蜜橘,一边瞅着红脸的侄女乐:“归根结底啊,还是怪你埋怨陈四郎了,你若不说他,他也不至于去皇极殿前闹这么一出。” 华阳暗暗咬牙。 她与陈敬宗成亲五年,嫌少有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都是彼此刺来刺去的,陈敬宗喜欢看她瞪眼睛,华阳也喜欢看他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光是因为公爹,两人就互相奚落过不知多少回,她哪里能料到陈敬宗这回竟然动了真格的,还跑去文武百官面前胡来! 华阳只庆幸她不在场,不用跟着公爹、两位夫兄一起生气。 安乐大长公主把刚刚剥好的蜜橘分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侄女。 华阳接了,嗔怪道:“您倒是消息灵通,比我还先知情。” 安乐大长公主笑出几分神秘来:“你可别小瞧姑母,姑母在朝里也有人呢。” 华阳错愕:“你的意思是” 安乐大长公主却不想提自家的事,继续聊侄女婿︰“要我说啊,陈四郎挺好的,陈家聪明人太多了,就该出个他这样的直肠子,若他也如上面两个哥哥那般公狐狸成精似的,只会揭别人短自己一点错都难挑出来,谁还敢放心与他交好。“ 她别有深意地朝华阳眨眨眼睛。 华阳只当听不懂。 但她比谁都清楚,陈敬宗才不是直肠子,他那都是花花肠子,连探花郎陈孝宗想小小地算计他一下,都被陈敬宗反算计了。还有上次弟弟召他进宫,陈敬宗也能看出弟弟嫉妒他们夫妻能够自由出城,故意在弟弟面前卖了一次惨,最后还讨了一双白玉莲给她。 所以,陈敬宗在皇极殿外胡闹,也是故意的,借着夫妻俩的“口角”,再展现一次他的“直肠子”、“真性情”。 大臣们不值得他如此费心,他是演给弟弟看。 伴君如伴虎,陈敬宗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并不会因为弟弟年少就不把弟弟当回事。 华阳又回忆了一下,早在弟弟还是太子的时候,陈敬宗在弟弟面前就非常老实了,连弟弟问话陈敬宗都要假装先看她的脸色再开口。 也就是说,陈家三兄弟其实都是公狐狸成精,陈敬宗这个最年轻的公狐狸,道行反而是最深的。 “哎,下雪了!” 院子里传来小丫鬟惊讶的声音。 却也没什么好惊奇的,别看才刚十月底,但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场雪了,前面两场都不大,不知这次会不会积雪。 安乐大长公主瞅瞅窗外,问:“陈四郎还天天往回跑呢?” 华阳点头。 安乐大长公主羡慕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姻缘上面,你比南康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华阳不以为意:“跟那些都没关系,他是嫌弃卫所的饭菜不香,炕也没有家里的床舒服。” 安乐大长公主视线下移,看着华阳的嘴唇点评道:“你这嘴,长得花瓣样,其实比石头还硬。” 华阳:…… 等安乐大长公主用过午饭离开时,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雪,鹅毛大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华阳站在廊檐下,朝城外的方向望去。 大兴左卫,富贵牵来白雪塔,劝说披着大氅走出来的主子:“这次雪大,您就在卫所住两晚吧,长公主又不会怪您。” 自打主子得了千里神驹,倒是不用富贵再起早贪黑地跟着折腾了,可富贵心疼自家主子啊。 陈敬宗:“你懂什么。” 他也没有多解释,绕到白雪塔一侧,翻身而上,径直朝外面跑去,也就是白雪塔身上黑漆漆的,才能看出漫天飞雪里有那么一人一马。 富贵望着主子越来越远的背影,忽地撇撇嘴。 他怎么不懂了,驸马就是喜欢跟长公主睡一个被窝,可富贵觉得,就是真给他一个仙女,也不值得他把自己冻成狗。 大雪天,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少了,陈敬宗快马而来,进城时稍微耽搁一会儿,随即又策马朝长公主府跑去。 当院子里传来动静,华阳靠近琉璃窗,看到陈敬宗披着大氅沿着走廊而来的身影,一边走着,一边随手弹落发梢、肩头的雪。 呼出的气息在琉璃窗上化成一团白雾,看不清了。 陈敬宗抬头时,也只看到一张朦朦胧胧的美人面挨着窗。 只这么一眼,陈敬宗便觉得值了。 晚饭摆在次间的榻上,厨房还给陈敬宗温了一壶酒。 这酒壶便是今年华阳送陈敬宗的生辰礼物,金累丝錾牡丹纹的细颈执壶。 陈敬宗还记得华阳送礼那天,她是这么说的:“天冷了,既然你喜欢喝酒,我送你一个酒壶吧,以后冬日都允许你喝满满一壶,全当暖身子了。” 把陈敬宗高兴的,比第一次被她送牡丹手帕时还美。 没看到酒壶前,陈敬宗想象的是寻常酒楼常用的那种大酒壶,装满了至少能倒出来两海碗酒,然而华阳从身后拿出礼物匣子,长长窄窄的,陈敬宗便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这个看起来就很华贵讲究的执壶,脖子细细长长,底下的壶肚还没有她的拳头大,酒水全部倒出来,也就浅浅半碗! 此时,陈敬宗再次拎起那细细长长的酒壶,直接转个底朝天往碗里倒,直到一滴都再也滴不出来。 但他无法否认,这酒壶确实好看,尤其是壶肚两侧雕刻的牡丹花纹,摆在一旁,仿佛她在朝他笑。 “今天姑母来了,说了你在早朝上做的好事。”华阳慢悠悠开了口。 陈敬宗:“你的耳报神还真多。” 华阳:“你敢做,还怕我知道不成?” 陈敬宗:“我才不怕,我孝敬老头子,谁听说都得夸我。” 华阳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厚颜神色,只觉得就算弟弟被他哄住了,也只能说明陈敬宗道行太高,而非弟弟轻信。 饭后,两人去走廊的美人靠上赏雪。 丫鬟们都退下了,整座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以及满眼簌簌降落的雪。 陈敬宗怕华阳冷,将她拥在怀里,华阳赏雪,他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脸上,看她纤长浓密的睫毛,看她樱桃小巧的唇瓣。 看着看着,陈敬宗别过她的脸。 华阳闭上眼睛,由着他轻轻重重地亲,只是很快就倚到了他怀里,有小小的雪花飞落她的鼻尖,转瞬又在驸马炽热的呼吸中无声消融。 斗篷已经成了累赘,长公主热得身上都出汗了,双颊酡红。 陈敬宗终于抱起她,大步回了内室。 “姑母说,大哥三哥像成了精的公狐狸。” “那我是什么?” “没打比方,只说你是直肠子。” “没谁的肠子是直的,我只这一个地方最直。” “……” 当这场大雪彻底融化时,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 清晨一早,陈廷鉴便带着长子、三子出了门。 陈廷鉴坐在车里,陈伯宗、陈孝宗骑马,曾经的状元郎、探花郎虽然都到了三旬左右的年纪,却依然身形修长、容貌俊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爷仨出了城门,一直行到十里地外,才在路边一座茶寮停了下来。 陈廷鉴下车,与两个儿子叫了一壶茶,同坐一桌。 爷仨都穿着常袍,只是容貌气度摆在那,茶寮伙计都直接喊官老爷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陈廷鉴面朝官路,偶尔摸摸长髯。 他沉默不语,脑袋里不定筹划着什么大事,陈伯宗、陈孝宗便也不交谈,只默默地陪着父亲。 日上三竿,进京方向的官路上忽然出现一辆马车,车夫赶车,另一侧的车辕上坐着一个双十年纪的随从。 随从一眼就注意到了茶寮里的陈廷鉴三人。 首辅大人的美髯天下闻名,随从连忙朝身后的车厢道:“大人,您看路边的茶寮。” 他话音刚落,车中的主人便道:“看见了,停过去吧。” 很快,这辆马车在茶寮前停下。 当何清贤露出他清瘦的布衣身影,陈廷鉴笑了,带着两个儿子迎了过去。 “二十余年不见,何兄风采依旧啊。”陈廷鉴看着刚刚站到地上的昔日好友道。 何清贤嗤了声,上下打量他一眼:“二十五年了,我已然成了个糟老头,还有什么风采,倒是首辅大人精神矍铄,若非养了这把人人皆知的美髯,我都不敢认。” 说着,他又看了看陈伯宗、陈孝宗兄弟俩。 兄弟俩齐齐行礼,一个端重内敛,一个风度翩翩。 陈廷鉴笑着给何清贤介绍:“这便是我的长子与三子,以后还请何兄费心多指教。” 何清贤:“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不是还有一位年纪轻轻便立了军功的驸马吗,怎么没一起带来?” 陈廷鉴笑容微敛。 陈伯宗解释道:“四弟今日有事,改日再叫他来拜见伯父。” 何清贤不置可否。 陈廷鉴指着茶桌道:“坐下来聊?” 何清贤:“天寒地冻的,赶紧进城吧。” 陈廷鉴就与他一起上了马车,何清贤的那辆。 陈伯宗兄弟俩继续骑马。 何清贤挑帘看看,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陈廷鉴:“以前离得远,你不了解他们,现在见到了,他们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你一试便知,总不该因为看我不顺眼,便冤枉两个孩子。” 何清贤:“我只知道,若我是内阁阁老,便是亲儿子有状元探花之才,为了避嫌,我也会请皇上只点他们做个普通进士,以免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陈廷鉴:“论高风亮节,我不如你,可孩子们自己有出息,我也不屑做那沽名钓誉之事。” 何清贤:“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当年你我还在翰林院当差时,你何时敢出过风头?后来进了内阁,自然要扬眉吐气,恐怕再过几年,你们家老大也可以被人称一声小阁老了。” 陈廷鉴:“我在内阁一日,他便在大理寺一日,何兄大可放心。” 何清贤沉默。 陈廷鉴:“这次我请何兄进京,是希望何兄助我推行改革,还望何兄摒弃前嫌,与我同心同力。” 何清贤:“你那新政根本不行,既然叫我来,就该听我的!” 说完,何清贤打开放在脚边的一个箱子,取出厚厚一封奏折来:“这是我想推行的新政,你先看看,明日面圣我再交给皇上。” 陈廷鉴:…… 149 第 149 章 陈廷鉴十九岁中状元,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岁的何清贤。 当年两人都算是寒门学子,纵使在春闱中得了风光,短暂的风光后,却要一起面对与京城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刚结交的那两年,陈廷鉴与何清贤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对儿形影不离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让陈廷鉴结识的新友越来越多,何清贤则是得罪的人越来越多。 当何清贤被排挤到外放地方时,人微言轻的陈廷鉴也爱莫能助。 从那之后,两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为官之路,陈廷鉴越升越高,何清贤升升贬贬的,更因为上书痛骂华阳的皇爷爷而差点被砍头。 可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一个人最单纯最热血的时候,那时结交下来的情谊,也最为真挚。 所以,尽管中间两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没有见过面,今日重逢,只需要对个眼神,便知道对方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旧友,该有的优点还在,不该有的毛病也一个都没少。 刚上马车时,陈廷鉴、何清贤心里都是高兴的,前者希望何清贤能够好好协助自己推行新政,趁机在京城站稳脚跟,别再外放了。后者则希望陈廷鉴能够接受他草拟出来的新政,彻彻底底让这腐朽溃败的天下重新恢复太/祖、成祖时的盛世,真正让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只是,当何清贤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折,当陈廷鉴飞快看过一遍,两人都笑不出来了,开始了一场声音越来越高的辩论。 陈廷鉴原本打算一路将何清贤送到元祐帝赏赐给这大清官的宅子,两人再一边喝酒一边畅谈。 然而事实是,马车刚到城门口,陈廷鉴就黑着脸下车了,换到自家马车上,带着两个儿子先一步进城。 乾清宫。 锦衣卫指挥使刘守将手下递过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真吵起来了?” 刘守:“是,排队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听到了,陈阁老下车时对着车上骂了句冥顽不灵,何阁老探出车窗回了句刚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经常被陈廷鉴教训,更是经常见陈廷鉴训斥数落底下办事不力的官员们,但敢当面痛骂陈廷鉴的,除了那几个已经被贬到不知哪去的言官,这两年几乎没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驳陈廷鉴都得客客气气地极力委婉,母后那边,她极其信任陈廷鉴,只会在陈廷鉴替他说话的时候反驳一二,希望陈廷鉴做一个严师,莫要太纵容他。 刘守退下后,元祐帝看向戚太后:“母后,如果何清贤拒不配合陈阁老的改革之法,该如何?” 总不能刚把人召进京封阁老,没几天又把人赶回南京吧? 戚太后笑了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翌日没有早朝,陈廷鉴带着刚刚上任的何清贤来拜见元祐帝、戚太后。 两人进门,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见陈廷鉴衣冠齐整、长髯顺滑,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气度,仿佛昨日并不曾与何清贤闹过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贯耳却不曾得见的何清贤,就见这位明明比陈廷鉴年长三岁的何阁老,身高比陈廷鉴矮上小半头,肤色是耕作百姓常见的麦黄,清瘦却腰杆笔直,须发皆黑,目光坚毅,瞧着竟然要比陈廷鉴还要年轻一些。 哪个皇帝不喜欢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赏何清贤,此时见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赞道:“何阁老好风采,果然如山巅苍松,傲骨峥嵘!” 何清贤对陈廷鉴不客气,面对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赖之君,何清贤发自内心地敬畏且虔诚,当即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臣这性子,素来不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赏识才得以进京入阁,臣感激涕零,此后余生皆愿为皇上驱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陈廷鉴就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话,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戚太后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离席,亲自扶起何清贤,说了一番让何清贤眼眶泛红的勉励之言。 不过,元祐帝也没忘了替陈廷鉴说话:“这次阁老能够入阁,还要多亏先生力排众议。” 这是事实,自打元祐帝宣布了新的阁老人选,原来反对新政的那波官员纷纷上书反对何清贤,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员们也上书反对,而这些,都是陈廷鉴压下去的。 何清贤幽幽地瞥了陈廷鉴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里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过一抹尴尬。 陈廷鉴并不计较这些,等君臣寒暄够了,他将话题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经是冬月,再有月余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内阁草拟的《清丈条例》,不知皇上、娘娘觉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贤:“何阁老刚刚入阁,可见过《清丈条例》?” 何清贤道:“回娘娘,陈阁老在给臣的书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认为此条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祐帝落座,虚怀若谷地问:“还请何阁老详说。” 何清贤抬起头,昂首挺胸地道:“太/祖开国时曾经下令清丈过全国田地,当时算出全国共有八百一十二万顷,按理说,随着百姓年复一年的开荒,全国田地该越来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余年的赋税账簿,这地却是越来越少,若臣没记错,去年全国登记在册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万顷。” 元祐帝暗暗攥紧拳头,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陈廷鉴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让官绅豪强将瞒报的田地吐出来,登记在册照常纳税。” 何清贤:“可他们瞒报的田地包括一些没有瞒报的,也是从百姓手中兼并而得,朝廷这么一算,倒是承认他们兼并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这叫什么道理?依臣之见,应该严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属兼并的土地都应查抄重新归还百姓,拒不归还的,无论宗室官绅,一律当斩!” 陈廷鉴:“你说的简单,天下官绅兼并田地者不知凡几,朝廷既要动用这些官员去清丈田地,又要没收他们的田地,哪个官员肯做?你当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清廉?” 何清贤:“贪官都是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朝廷早该严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严惩贪官了,贪一个杀一个,自然无人敢再贪。” 陈廷鉴:“全都被你杀了,谁替朝廷做事?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当官?官都没有,你靠谁执行律法?” 何清贤:“总要有人跨出这一步,谁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么用?你今天查出来一些瞒报的,明年还会有新的瞒报的,他们瞒报了,登记在册的田地总数不变,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头上,百姓已经够苦了,还要承担贪官们少交的税,你是要逼死他们吗!” 陈廷鉴:“这次清丈只是测量田地,各地赋税总额仍按照去年的执行,把官绅豪强瞒报的田地查出来,百姓们那边分摊的赋税自然变少了,难道不是惠国利民?” 何清贤:“你把那些贪官想的太傻了,他们贪了几辈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光我便能想到几个办法对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无法耕种的山林滩涂算进去,这样地多了,账本上好看了,可山林滩涂种不出粮食,这部分的赋税还得加到百姓头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还可以准备两种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绅豪强测量,十亩地只量出六七亩,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亩地量出十三四亩,到头来反倒成了百姓瞒报田地,赋税还是压在他们头上!” 陈廷鉴:“那咱们就在条例中写清楚,山林滩涂都不算地,谁敢冒充按律惩处,弓尺由朝廷这边统一制定发放,地方官敢换弓测量,一经百姓揭发,皆斩!” 何清贤:“可你依然还是承认了土地兼并,宗室官绅手里大量田地都不用赋税,他们多兼并一亩,朝廷就少收一亩的税!” 陈廷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国库空虚,巩固边防、治理黄河、各地赈灾,处处都急需银子,你一口气把宗室官绅都得罪了,国库依然没有银子,内忧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吗?如果朝廷都支撑不下去,百姓只会更惨,现在有办法让百姓先好过一点,让朝廷的内忧外患少一些,为何不为?就像暴风雨里的一户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们也想住结结实实的砖瓦房,可他们有吗?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顶修好,找几块木板将破烂的窗户订牢,磨磨蹭蹭什么都不干,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贤还想再说,陈廷鉴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你倒是会说会做梦,光靠你的梦能让天下贪官一日都消失,还是能让宗室官绅一夜将田地乖乖还给百姓?你真有这样的本事,我这首辅之位马上就让贤给你!” 何清贤:…… 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从始至终都不存在的戚太后、元祐帝:…… 何清贤终于不说话了。 陈廷鉴的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涨红的脸庞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两人同时看向太后、皇上。 戚太后仿佛从一尊雕像复活一般,有了动作,问元祐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祐帝咽咽口水,视线在两位阁老脸上转了又转,最终道:“新法依然以先生为主,然先生的清丈条例确实存在一些隐患,还请何阁老逐条弥补,带内阁重新拟好,再交与朕、太后阅览。” 陈廷鉴最先躬身,肃然道:“臣领旨。” 何清贤抿抿唇,到底也是低下头去:“臣遵命。” 两位阁老一前一后地退下了。 出了乾清宫,外面冷风一吹,陈廷鉴随手按住了长髯。 旁边何清贤哼了一声:“现在我听你的,将来你若不想办法解决宗室官绅兼并的沉疴,我跟你没完。” 陈廷鉴已然心平气和,眺望着远处的宫墙之外,摸着胡子道:“脚踏实地,那些还急不得。” 殿内。 戚太后还好,两位阁老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元祐帝才惊觉自己竟然全身僵硬,乃是方才情绪过于紧绷之故。 有那么一瞬,元祐帝真的担心陈廷鉴与何清贤会动手打起来。 戚太后看看儿子,笑道:“现在明白陈阁老为何一直没调何清贤进京了?” 元祐帝点头。 何清贤是大好官,但好官未必能办成事,论实效,还是陈廷鉴更强。 150 第 150 章 陈敬宗是在十一月十三的早朝上见到何清贤的,那个据说跟老头子是故交却又曾诟病大哥、三哥功名来路不正的何青天。 陈敬宗还没站到武官的队列中,就见前面的老头子回头看来,示意他过去。 这点面子还是得给的,陈敬宗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陈廷鉴给何清贤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四子。”又让陈敬宗行晚辈礼。 陈敬宗不是那么热络地唤了声伯父。 何清贤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着几分讽刺对陈廷鉴道:“倒是都继承了你的好相貌。” 言外之意,陈敬宗的驸马纯粹是靠一张脸得来的,陈廷鉴当初就该推了先帝的赐婚,别什么好处都让自家儿子捞了。 陈廷鉴没什么反应,陈敬宗不爱听了,看看何清贤,道:“您真说中了,我这辈子最感激老头子的就是他给了我这张脸,但凡我长得丑点黑点矮点,长公主都可能瞧不上我。” 何清贤: 身后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员们发出几声窃笑,何清贤那话不客气,驸马爷的“丑点黑点矮点”,可不正暗讽了何清贤的容貌? 其实何清贤也算是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但谁让他把自己折腾得农夫一般肤色麦黄,这会儿又站在陈廷鉴身边呢?还阴阳怪气陈敬宗靠脸做驸马。 “退下!”陈廷鉴呵斥口出不逊的儿子。 陈敬宗随口也呛他一句:“首辅大人还真是海涵,别人明明瞧不上你,你还上赶着让儿子们去攀交情。” 说完,他转身走了。 陈廷鉴瞪他一眼,再看向何清贤。 何清贤倒是笑了:“这性情,倒不像你们老陈家养出来的。” 陈廷鉴一拂衣袖,再懒得与他装这面子活。 到了朝堂上,平时无人敢挑衅的陈廷鉴陈首辅终于遇到对手,为几件事的处理与何清贤吵得不可开交。 文武百官糊涂了,何清贤不是陈廷鉴叫来帮他推行新政的吗,怎么何清贤连陈廷鉴也要指摘? 可是很快官员们就反应过来,何清贤是要收拾他们啊,反倒是首辅大人不满何清贤过于严苛,一直替他们说话呢! 这下子,就连那些不满陈廷鉴的官员,都暂且放下成见帮着陈廷鉴了,毕竟陈廷鉴只想他们勤勤恳恳地当差做事最好自掏腰包给朝廷送点银子,何清贤却恨不得严格按照律法定他们这些人一个贪官、怠政之罪! 当天傍晚,全部京官都延误至少两刻钟才下的值! 夜色沉沉,陈敬宗回府,也先跟华阳抱怨何清贤:“这人就是胡搅蛮缠,他看老头子、大哥、三哥不顺眼也就罢了,凭什么见面就看不起我?” 华阳:“他如何看不起你了?” 陈敬宗:“明着夸我好相貌,暗着讽我除了脸,其他都不配娶一位公主。” 华阳:“至少他还夸了你一样。” 陈敬宗放下筷子,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你不是最敬重老头子,对我们三兄弟也爱屋及乌?如今何阁老处处针对我们父子,你还帮他说话,喜新厌旧也没有这么快的。” 华阳:“我这是公允。他与父亲是故交,父亲做了三年首辅才想起重用他,他朝父亲发发牢骚,再迁怒你们三兄弟几句,也值得你斤斤计较。” 陈敬宗回想早朝上两个老头子的针锋相对,又很是幸灾乐祸:“老头子现在肯定后悔听你的了。” 华阳:“父亲胸怀似海,敢调他进京,自然也早做足了准备。” 陈敬宗: 他算是明白了,两个老头子在她这里就是最好的! 冬月下旬,大嫂俞秀带着婉宜来探望华阳,还替孙氏转送了华阳一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整套的《清丈条例》,乃是陈廷鉴亲笔所书。 上辈子,元祐二年朝廷在全国清丈土地,《清丈条例》也印刷出来张贴在各府各县村镇公示,华阳亦叫吴润弄了一份回来。 虽说不至于字字都能背下来,但大概内容华阳是记得的,此时再对比这版还尚未分发下去的新条例,华阳很快就发现了区别。 公爹的《清丈条例》一共八条,两辈子这八条主要内容是一样的,只是这辈子的条例有了何清贤的影子,譬如对清丈所用的弓尺进行了全国统一,地方官员不得私自改动,譬如明确规定山林、滩涂、房屋、坟地等地形不得划为田地,以及良田、中等田、下等田也要分类清楚,不得混淆。 此外,新条例对不遵守清丈条例的宗亲、官宦、军民的惩罚也更加详细,包括鼓励百姓监督揭发,一旦发现仍然有继续瞒报、少报者,除了没收该部分田产,轻则罚银、贬官,重则入狱、流放、问斩。 公爹还给华阳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次清丈母后与弟弟都十分支持,待到明年正式推行此条例时,弟弟会分别派遣四名锦衣卫去各省府、两名锦衣卫去各县城督办,锦衣卫到了地方后,还会要求各县动员当地学子研读《清丈条例》,并在县城、村镇为百姓讲解,以免百姓误解新政,民心生变。 锦衣卫都出动了,已经被考成法磨砺三年的地方官员,哪个还敢继续鱼肉百姓? 华阳相信,这辈子的清丈只会比上辈子更有成效,只要何清贤留在内阁,后年的“一条鞭法”也将更加惠国利民。 当百姓们不会再变成新政的苦主,前世公爹的第五罪“增税害民”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华阳深深地松了口气。 公爹的七条罪名,最难化解的便是这第五条,因为涉及到两条新政的推行,她一人难敌万千地方官。 幸好公爹的性情在她的潜移默化下有了些微改变,公爹肯让何清贤进京,新政也便越发完善起来。 华阳特别喜欢这版的新条例,陈敬宗回来时,她还在翻来覆去地品味。 陈敬宗脱了靴子,坐到她身边,一眼就认出了自家老头的字,紧接着又在华阳的鼓动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华阳问:“怎么样?” 陈敬宗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骄傲,那模样,仿佛老头子是她亲爹,她得意洋洋地跑来跟他显摆。 陈敬宗不肯夸老头子:“先帝让他做首辅,他若不做出点实绩来,岂不是尸位素餐?” 华阳:“首辅多了,没有几个敢公然得罪天下宗室与官绅。” 陈敬宗:“你也是宗室,名下不少田地吧?” 华阳:“我那都是父皇赏赐的,没有再多贪一亩。” 陈敬宗:“可全国两三成的田赋要拿去奉养你们这一大家子宗亲,按照两个老头子的改革,迟早这把刀会真正地落到宗亲头上,那时你会不会恨他们?” 华阳:“落就落,如果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光我自己穿金戴银又有什么意思,倘若百姓们都能衣食无忧,那宗亲的日子也绝不会差了。”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你还真是仙女下凡。” 这一次,他虽然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点嘲讽或调侃。 华阳与他对视片刻,拍开他的手,再把这几张条例与公爹的信塞给他:“拿去烧了。” 堂堂首辅将尚未发布的朝廷政令提前抄送给长公主,这不合规矩,哪怕公爹没有叮嘱她烧了,华阳自己也知道轻重。 陈敬宗端过来一盏铜灯,取下灯罩,一张一张地将纸张放进去。 华阳坐在旁边,看着那些纸在金红色的火舌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火光是温热的,也将她心头的一层阴霾驱散。 饭后躺在床上,华阳漫不经心似的道:“马上要腊月了,今年的年假,你可有何打算?” 陈敬宗抱着她:“没什么,就想天天跟你连在一起。” 书里说夫妻恩爱都是用“黏”在一起,他偏说“连”。 华阳瞪他。 陈敬宗不服:“春夏秋三季还能陪你出城赏赏风景,冬天这么冷,不在家里待着还能去哪?” 年纪轻轻的夫妻,只是待在家里的话,最大的乐趣可不就是“连在一起”? 华阳问他:“听说过汤泉吗?” 陈敬宗心里一动,嘴上道:“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螳螂拳。” 华阳:…… 她斜他一眼,给他这个没享受过什么正经阁老儿子待遇的土驸马解释道:“汤泉就是地下涌出的一种温热泉水,跟咱们泡澡时的水温差不多,京城北面八十多里处就有这么一处产汤泉的山脉,名为汤山。” 陈敬宗:“那今年咱们就去汤山过。” 华阳:“想得美,那么好的地方,早被皇家圈起来了,建成行宫,除非母后、弟弟去了咱们能跟着,不然也进不去。” 陈敬宗:“既然去不成,你跟我说什么。” 华阳:“行宫之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汤泉之地,只是早被人占了建成别院,我出宫才几年,还没有遇到有人要卖那边的别院。” 陈敬宗:“你这一波三折的,直说到底能不能去。” 华阳忍笑道:“姑母早些年倒是买到一处别院,如果她今年不去,咱们倒是可以借住一段时日。” 陈敬宗:“明白了,姑母喜欢什么,明日我就派人去物色礼物,孝敬她老人家。” 华阳:“你孝敬我就成,姑母那边我去说。” 陈敬宗立即就把她按平了。 华阳:…… 好不容易他亲够了换了地方,华阳才恼道:“我要的是你的礼物,不是这种!” 陈敬宗:“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姑母她老人家无福消受,孝敬你正好派上用场。” 华阳不稀罕,推他。 陈敬宗两下扣住她的手腕,盛气凌人却软绵无力的长公主便只能面带薄怒、半推半就地受着他的孝敬。 151 第 151 章 借住汤泉别院的事,华阳才跟姑母开口,安乐大长公主就同意了,直接问日子:“你们何时去?” 华阳:“正月初三动身吧,住个十来日,元宵节前回来。” 安乐大长公主:“怎么这么晚?我马上叫人收拾收拾,你去那边住一整个腊月都行。” 华阳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安乐大长公主莞尔一笑,早已了然道:“自己泡汤泉没意思,要等陈四郎作伴是吧?我算算,他在卫所当差,小年才放假,小年过后没几天就过年了,你们又要进宫又要去陈府的,年前委实走不开,只能年后再出门。” 华阳: 她垂眸不语,凝脂般的脸颊却浮上一抹绯色,为雍容矜贵的长公主增添了几分引人遐思的妩媚。 安乐大长公主:“好啦好啦,姑母不逗你了,姑母只羡慕陈四郎的好福气,天底下的男人哪个都没有他命好。” 华阳还恼着,忍不住调侃回去:“他算什么命好,能在您身边伺候的,才是真正的三生有幸。” 安乐大长公主:“我可没有你的长情,所以还是陈四郎最吃香。” 华阳:“谁对他长情了,不过是父皇赐婚,又有陈阁老的情面在,不然我才懒得带他出门。” 安乐大长公主:“嗯嗯,盘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陈敬宗知道今日华阳会去大长公主那边探望,傍晚回来先询问借别院的结果。 华阳因为他才在姑母那里挨了调侃,自然要把气出在他身上,故意道:“姑母也要用,约我同行,我已经答应了,带你却是不方便,我不在的时候,你搬去那边住吧,正好多陪陪母亲他们。” 陈敬宗:“” 华阳拿起筷子,不甚在意地吃起饭来。 陈敬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喝完那细颈酒壶里倒出来的少得可怜的温酒,陈敬宗想到个办法:“你们姑侄去泡汤泉,我一个大男人明着跟随确实不方便,不过我可以偷偷溜过去,夜里翻墙寻到你的院子,再一直藏在里面,总之我没泡过汤泉,是你勾起我的兴致,这次必须满足我。” 华阳:“姑母那边也有三百个侍卫,你当他们都是吃闲饭的?” 陈敬宗:“三百侍卫都带上?那我更要去了,免得你羡慕她老人家面首多,背着我也偷养几个。” 华阳瞪过去。 陈敬宗:“亦或我正经预备些礼物,亲自去跟她老人家求情,让她今年安心待在京城,成全你我夫妻。你就是脸皮太薄,肯定没说要带我同去,不然她老人家早成全了。” 华阳:“我确实没有你那么厚的脸皮。” 陈敬宗:“我倒是知道她老人家喜欢什么,不如我把周吉绑了送过去?” 华阳:“你敢!” 有的男子巴不得去做姑母的入幕之宾,但周吉不是那种人,华阳也不允许自己的侍卫统领与姑母传出什么,贻笑大方。 陈敬宗给她夹菜:“逗你玩的,知道你最喜欢周郎,吃饭,吃饭。” 华阳就一边瞪他,一边看他在那自言自语寻思给姑母准备什么礼物好。 躺到被窝里,陈敬宗还在琢磨呢。 华阳听得好笑,这才道:“省省吧,姑母今年不离京。” 她以为陈敬宗会抱怨两句,亦或是趁机来她这里讨便宜,没想到陈敬宗只是扑过来压着她,连亲好几口。 华阳:“不就是泡个汤泉吗,至于高兴成这样?” 陈敬宗:“你不懂。” 华阳确实不懂,毕竟她从小到大在行宫里泡过多少次了,早已不觉得新鲜,不过,看自己的土驸马这么期待,想着能让他开次眼界享受享受,华阳便也心情不错。 计划是计划,还有整个腊月要过。 腊月初一,华阳照旧去宫里给母后请安。 戚太后:“以前觉得你来宫里太勤,现在才发现你来的都算少的。” 华阳失笑:“我也听说了,南康最近常来宫里陪您说话?” 戚太后:“是啊,她现在稳重不少,和静、敦哥儿也越来越讨人喜欢了,一口一个皇外祖母叫着,也是奇怪,明明是她们陪在我身边,我却总是想起你。” 华阳警惕道:“您不会又要催我给您生个亲外孙外孙女吧?” 戚太后:“你明说了不爱听,我也懒得讨你的嫌,只是年纪大了,常常想起你们姐弟小时候的样子。” 华阳:“弟弟现在也不算大呢。” 戚太后:“比你我都高那么多了,还不算大啊,都有宫女惦记爬床了。” 华阳:“……爬成了?” 戚太后:“没有,你弟弟大概看不上,叫人拖下去处置了。” 华阳沉默。 她这个长公主算是脾气好的,不会动不动要宫人的命,弟弟可不一样,除了父皇母后公爹,弟弟很少被人欺负,也因此容不得别人欺负到自己头上。对于好色的男人而言,女人主动爬床或许是乐事,弟弟会把此举视为对他这个皇帝的轻视、冒犯。 “他这个年纪,母后有什么安排吗?” 华阳知道,很多富贵人家,年轻的儿孙十三四岁就会给预备通房。 戚太后淡淡道:“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素着吧,亲政了再说。” 华阳想起上辈子,母后也是这样的态度,可能看多了父皇沉迷女色的行径,母后希望弟弟洁身自好,不要被女色影响了身体。至于弟弟,每天都要上课学政,忙来忙去的,身边的宫女又都是寻常姿色,也没听说他与哪个宫女不清不楚。 晌午,元祐帝来陪母后、姐姐用饭。 饭后,戚太后识趣地去休息了,留姐弟俩谈心。 身边的宫人也退下,元祐帝看着对面气色红润人比花娇的姐姐,先是叹了一大口气。 把华阳逗笑了:“最近很累吗?” 元祐帝:“不是累,是烦,那个何清贤,比陈阁老管得还多还严。” 何清贤上辈子没有进京,华阳自然不知道何清贤还能如何得罪弟弟,好奇道:“他又是怎么个管法?” 元祐帝:“他自己清贫,便想让我们跟着他一起节俭,官署各处的纸张炭火灯油他要管,我看慈宁宫、慈庆宫破了,想叫人重新修缮,他说现在那边又没有人住,不急着修。光禄寺主管宫中膳食,欠了几个月的俸禄没发了,我要从户部调十万两银子,他跑来跟我说户部的银子都得用在要紧事上,让我平时减菜。还有,父皇留下来的那批妃嫔该遣散的遣散,妃嫔少了,需要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少了,需要的膳食跟着减少,那光禄寺也可以清退一批人。就连今年过年,他都替宫里算好了,不设灯会,又能省一大笔银子。” 华阳:“你都听了?” 元祐帝有点憋屈的模样:“他要全国开源节流,我这个皇帝自然要以身作则。” 听是听了,行动上也愿意配合,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华阳只能哄弟弟:“这两年国库银子紧巴,能省则省吧,等新政推行国库银子多了,宫里略微铺张些,他们也就没话说了,便是何阁老,我就不信国泰民安的时候,他还会继续顿顿只吃粗粮。” 元祐帝:“他这人,我有时候嫌他烦,有时候也心疼他,姐姐知道他这次进京为何没有带家人吗?” 华阳:“为何?” 元祐帝:“他说他容易得罪人,也不知道这次在内阁能做多久,想着可能一两年就得走,那何必叫家人跟着奔波。” 华阳:“这话听起来倒像在跟你卖惨,暗示你护着他呢。” 元祐帝:“可不是,偏他那黑瘦黑瘦的样子,我一想到都是他帮着百姓耕种晒出来的,确实会不忍心。” 华阳自然而然地拍弟弟的马屁:“说明你是个体恤臣子的好皇帝。” 元祐帝又是一声叹息。 弟弟离开后,华阳走在回栖凤殿的路上,嘴角一直都是翘着的。 何清贤这次进京,竟把很多原本属于公爹该管的事,都揽到了他肩上。 譬如后宫遣散父皇遗留下来的低位妃嫔,譬如宫里裁减冗余的宫女太监,譬如劝阻弟弟暂停修缮几处宫殿、不设灯会等等,这都是上辈子公爹做的事。 弟弟敬重公爹不假,但也对公爹以前的严厉存着一点怨气,公爹管的越多,弟弟的怨气就会越重。 换成何清贤又不一样,何清贤是百姓公认的大好官大清官啊,包括弟弟,被何清贤要求节俭,弟弟也只是憋屈一下,无法怨恨何清贤。 就像当初华阳心疼公爹时所说,让何清贤进京协助公爹推行改革新政,至少能帮公爹分担一些诽谤与怨恨,包括臣子百姓的,包括弟弟这边的。 华阳也敬重何清贤,但她不必替何清贤担心什么,因为当年何清贤上书痛骂皇爷爷,皇爷爷都没有砍何清贤的脑袋,如今别说何清贤只是奉劝弟弟节俭了,就是何清贤再当面指着弟弟唾骂一顿,弟弟就是气得要死,他也不能处决何清贤,不敢背负杀害天下第一清官的昏君骂名,最多把何清贤贬到偏远之地当芝麻小官。 公爹可是老狐狸,未必不是故意把“节流”这差事留给了何清贤。 华阳却不会因此减少对公爹的敬意,为着陈家众人、天下百姓着想,她巴不得公爹再圆滑一些。 翌日出了宫,华阳照例去陈府小住两日。 婆母孙氏也与她提到了何清贤:“自打何阁老进京,帮老头子分担不少事,现在老头子回家都提前了很多,只是我猜啊,他主要是不想跟何阁老在一个值房待着,每次回来都要跟我抱怨两句。” 华阳:“我也听驸马说了,他们二老经常在早朝上吵起来。” 孙氏笑眯眯的:“吵才好呢。” 若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敢得罪老头子,那也绝非好事,都听老头子的,把皇上摆在哪? 这一切,都是长公主儿媳妇的功劳! “今晚还要跟老头子下棋不?”孙氏很是期待地问,自家人,老四敢跟老头子顶嘴,却很难用道理说动老头子,老大、老三更不用提,一切都听老头子的,孙氏就特别盼望长公主儿媳多数落老头子几句,让她也看看戏。 华阳:…… 夜幕降临,等陈廷鉴从宫里回来,华阳早回四宜堂了,与陈敬宗单独用着饭。 陈敬宗:“咱们去汤山的事,跟母亲说了?” 华阳:“这才月初,过年那几天再说也不迟。” 陈敬宗:“我大概是老陈家第一个有机会泡汤泉的人。” 华阳:“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父皇去行宫住了一冬,不但我们去了,很多大臣也都随驾去行宫当差,父亲是阁老,可以带家眷,兴许也带了母亲同去。” 陈敬宗:“……那我就是老陈家第一个有机会泡汤泉的年轻人。” 152 第 152 章 腊月历来都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临近年关,客商百姓们纷纷往京城里涌,街上无比繁华。 年假第一日,陈敬宗非要拉着华阳去置办年货。 天还没大亮,两人就在被窝里“争执”起来了。 华阳:“你想买什么,跟吴润说一声就是,犯得着自己去外面受冻。” 陈敬宗:“你这人,简直是叶公好龙,平时总念叨宫里不自在,喜欢宫外的逍遥快活,可天一热或一冷,你就缩在府里哪都不愿意去,也不知道你一个人躲在府里能快活什么。” 华阳:“这时候去街上就快活了?卖东西的人再多,摆出来的也都是不入流的货色,我既然不买,又为何要去跟一群人挤来挤去?” 陈敬宗:“我想去,一家人一起欢欢喜喜地置办年货,那才有年味儿。” 华阳:“那你带大郎他们去吧,保证你这一整天都年味儿十足。” 陈敬宗:“侄子是侄子,你是你,我跟他们隔了一层,跟你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华阳抿唇。 陈敬宗忽地在她耳边笑:“除非你还惦记着我那话,只想留在家里跟我连……” 他才说出那个字,华阳就把被子捂过去了,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按在被子底下。 陈敬宗闷声闷气的:“别以为你是长公主就可以谋杀亲夫,我们家老头子也是不好惹的!” 华阳:“” 公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陈敬宗并不是一味地嫌弃他,其实经常把这段父子关系拿出来用一用,只是每次都不是用在正经地方罢了。 待到阳光暖和些,华阳便与陈敬宗出门了,陈敬宗就是寻常常袍扮相,华阳为了方便,穿了男装。 马车离开长公主府,往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那边走去。 陈敬宗放着座榻不用,故意坐在华阳斜对面,视线仿佛黏在了华阳脸上。 华阳瞪了他好几眼。 陈敬宗:“你这么穿,还挺俊俏,像富贵人家唇红齿白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郎。” 华阳:“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陈敬宗:“我可强壮多了,而且那时经常在山里跑,脸跟脖子晒得黑,进京后才又捂白了。” 华阳:“一直黑就好了,我肯定看不上一个大黑脸。” 陈敬宗:“所以说合该你我有缘。” 华阳靠向车窗,挑开一条缝隙,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陈敬宗却挪到她旁边,因为华阳长发都束在头顶,又是朝外窥视的姿势,那白皙修长的侧颈恰好展露出来。 陈敬宗双手握住她两边肩膀,俯身来亲。 华阳挑帘的手便仿佛被人抽走了力气,尽管这条帘缝很窄很窄,她还是担心被街上的行人窥见陈敬宗的动作,马上松开手。 光线变暗,她低声斥道:“放开。” 陈敬宗:“至少还要再走一刻钟,给我抱一会儿。” “夜里还不够你抱?” “白日自有白日的好。” “明日我就进宫,让弟弟缩短你们的年假,让你多在卫所待一阵子。” “长公主仙女一样的好心肠,才舍不得苛待天下官员。” 怕被车夫听见,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可越是窃窃私语,越有种偷情般的禁忌。 终于,当前门大街的喧哗越来越近,陈敬宗主动松开了华阳,再重新挑开一点帘子,一股冷风吹来,华阳脸上秾丽的艳色便渐渐褪去。 她嫌弃地拿出帕子,倒些温水浸湿,一点点地将耳侧、颈子擦了一遍。 抽屉里也备着她常用的面脂,陈敬宗拿出一个白瓷瓶,挖了些无色清香的面脂出来,帮她涂。 他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轻轻地刮蹭着长公主娇嫩无比的肌肤。 华阳长睫低垂,强忍着那一波一波的悸动,暗暗后悔就不该让他帮忙,他那双手,不管碰到她哪里,都能勾起一丝火。 车停稳时,华阳已经神色如常。 下车前,她提前警告他:“我现在是男装,你注意举止。” 陈敬宗:“难道你穿女装,我就不用注意了?” 华阳:…… 他们走在前面,朝云、周吉寸步不离地跟着,后面还有一些侍卫保持距离暗中跟随,除了保护长公主,等会儿也要负责帮长公主、驸马爷拎东西。 华阳真不知道要买什么,她也从未有过自己亲自上街置办年货的经历。 陈敬宗便负责带着她走。 “买些瓜子坚果,去汤山的路上吃。” 山货店,陈敬宗把合她口味的坚果都要了两斤,他付钱,东西由周吉提出门,再交给其他侍卫。 陈敬宗看了周吉几眼,走向下家铺子时随口问道:“你也二十五六了吧,家里还没给你张罗亲事?” 周吉面色微红,道:“已经订好了,过几天两边亲戚送她来京城,我们在这边成亲。” 陈敬宗很是意外,见华阳平平静静的,就知道她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继续问周吉:“这两年你好像没有请过长假,未婚妻长什么样,你见过吗?” 周吉:“没见过,我娘写信说挺好看的。” 陈敬宗:“你就不怕他们糊弄你,给你找个丑的?” 周吉:“不至于,而且我也不挑,不是太丑就行。” 陈敬宗:“行,年前成亲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也去你们家喝喜酒。” 周吉受宠若惊,他这样的身份,驸马爷肯赏脸,那是他们一家人的荣耀。 闲聊结束,陈敬宗专心陪华阳逛铺子,吃的穿的用的买了一堆,等两人走向马车时,周吉等侍卫手里都抱满了东西。 上了车,陈敬宗才跟华阳算账:“你早知道周吉要成亲了,怎么不告诉我?” 华阳:“他成亲与你何干,为何要告诉你?” 陈敬宗:“你早一日告诉我,我就早一日知道你对他没有其他意思,我便早一日安心。” 华阳懒得理他。 陈敬宗:“不过周吉还真老实,见都没见过的姑娘,他也敢娶。” 华阳:“没办法,他老家在平凉府,离得太远,来回一趟不容易。” 京城一些官宦子弟,如果不走科举的路子,多半会在各个卫所求个闲差,但也都是替朝廷办事的,还有个前程可期。像给她们这些公主做侍卫,做到死也就是周吉这个位置,有背景有门路的男子绝不稀罕。因此,父皇为她挑选侍卫时,直接把权贵子弟抛开了,选的都是年轻强壮、精通武艺但又没有野心的寒门侍卫。 这还是父皇宠爱她,换个不受宠的公主,父皇也舍不得把英武男儿放在女儿身边白白浪费。 华阳有三百个侍卫,她不是个个都了解,只知道周吉是心甘情愿效忠她的。 其实给公主做侍卫,有的人认为是美差,既有不错的俸禄又不用上战场冒险,非常稳妥,而那些坚信自己在卫所在战场上能够立功高升的,自然对公主身边的差事避之不及。 陈敬宗早知道周吉的出身,陈家也不是世家大户,陈敬宗没什么可瞧不起周吉的,他只诧异这小子的老实。 华阳:“你当谁都像你,成天不把二老的话当回事。” 陈敬宗:“我怎么不当回事了?他们让我进宫给你相看,我还不是乖乖去了?” 华阳:“你是不敢不去,如果我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你肯听父亲安排?” 陈敬宗:“肯定不听,所以还是你我有缘。” 华阳:……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外。 吴润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然后走在长公主左侧,一边随行一边道:“听说表公子那边又添丁了,双胎都是小少爷。” 华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敬宗仿佛没听见一样,直到进了栖凤殿,洗过手脸,屋里就他们夫妻,陈敬宗才笑道:“一个腊月多了三个胖孙子,你外祖母这会儿肯定笑得合不拢嘴。” 华阳瞪了他一眼。 表哥与田氏和离了,暂且尚未续娶,没有正室先弄了三个庶子出来,但凡要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再把好好的女儿嫁过来。 外祖母抱到孙子,高兴肯定会有,但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腊月初表哥的第一个通房生下表哥的庶长子时,舅舅舅母都没派人来道喜,洗三、满月也绝不会正经待客,自家人简简单单吃顿席就是,这次双胎儿子再喜庆,同样也不值得戚家待客宴请。 戚家没有派人来报喜,华阳便也不必准备贺礼。 而戚家毕竟是华阳的母族,陈敬宗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华阳给他好脸色才怪。 陈敬宗:“说起来还是你表哥厉害,要么不生,一生就是两胎仨儿子。” 华阳挑眉:“怎么,你很羡慕?” 陈敬宗正暗暗地嘲讽戚瑾,听她这么说,立即严肃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儿子又不一定孝顺,万一生出来像我,整天惹你我生气,那还不如不生。” 华阳:“你既然知道自己什么德行,为何不改?” 陈敬宗:“老头子不曾好好地给我当爹,我为何要给他当乖儿子?除非他先向我低头,否则谁也别指望我去他面前当孝子。” 华阳沉默。 陈敬宗:“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 华阳:“前面那句确实很有道理。” 陈敬宗:“我说了一堆,你指哪句?” 华阳:“就是如果生出来的儿子像你,倒不如不生。” 她自认没有婆母的好耐性与好脾气,应付一个陈敬宗已经够累了,再来一个哪哪都不讲究的小赖皮…… 陈敬宗就看着她皱起眉头,十分嫌弃的模样。 陈敬宗:…… 他嫌弃自己没关系,她怎么能也这么想? 真有个他这样的儿子,他们爷俩一起把她当祖宗捧着伺候着,她做梦都要笑醒才对! 153 第 153 章 因为何清贤谏言节俭,今年除夕宫里没有大设宫宴,元祐帝只请了安乐大长公主、两位姐姐及其家眷进宫,简简单单吃顿年夜饭。 近来南康在戚太后面前很是得脸,涨了不少威风,此消彼长,孟延庆在家里都不敢公然招惹南康,进了宫,孟延庆变得越发老实,哪怕宫人在他面前摆了酒,孟延庆也不敢喝。 元祐帝:“大姐夫怎么不喝酒,莫非还记着那年先帝设宴,你被二姐夫打的那一拳?” 因为是家宴,元祐帝的称呼也更随意了。 而他这带着调侃意味的一句,直接让孟延庆的脸红成一片。 倒是陈敬宗,很是惭愧地道:“都怪臣喝多了行事鲁莽,这里再跟大姐夫赔个不是。” 大姐夫颜廷庆: 华阳淡笑,南康笑得就明显多了,以前孟延庆出丑她也觉得丢人,现在嘛,她就喜欢看孟延庆那窝囊样。 戚太后转移了话题,问女儿:“初三去汤山,东西都收拾好了?要不要派个太医跟着?” 华阳很会做面子活儿,为了不让众人觉得她纯粹是为了享乐才去的汤山,腊月里她故意装了一次腿疼,还惊动了宫里的太医。太医个个都是人精,还没号脉时,华阳轻蹙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年落水导致寒邪侵入了腿骨,故而年年冬日都要腿疼,太医听在耳中,待号脉也没号出什么,但又必须给长公主的腿疼找个病因,太医便顺着长公主的话说了,再开副温和的调理方子。 有了太医这话,华阳进宫跟母后、弟弟抱怨两句,说自己要去泡汤泉疗养,戚太后自然同意,元祐帝也不羡慕姐姐可以自由出城了,还提议让姐姐入住行宫。 华阳再以不想兴师动众为由,道已经跟姑母借了别院。 元祐帝更心疼姐姐了,泡个汤泉竟然还要借别院,等汤山那边再有罪臣家的别院空出来,他一定挑最好的送给姐姐! “大家都在过年,就不劳烦太医了,按照先前开的方子备了药,带上就是。”华阳神色如常地道。 戚太后点点头。 安乐大长公主难以察觉地笑了笑,皇帝还年轻,不懂,她就不信戚太后真的看不穿盘盘的小心思。 翌日清晨,华阳、陈敬宗又早早来宫里拜年。 陈敬宗竟然还给元祐帝准备了一个封红,里面是薄薄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元祐帝: 他该嫌弃姐夫出手小气,还是高兴自己竟然还有压岁钱拿? 华阳母女坐在一块儿闲聊时,元祐帝带陈敬宗出去了,站在大殿前的汉白玉栏杆前,元祐帝交待陈敬宗:“姐姐腿不舒服,到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姐姐。” 陈敬宗:“皇上放心,臣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公主。” 元祐帝回忆姐姐当年落水裹在被子里的可怜模样,依然带着几分少年青涩的脸上便笼罩起一层淡淡的愁云:“朕听说,女子受寒可能会影响子嗣,你们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孩子,你会不会着急?” 陈敬宗笑道:“臣一点都不急。” 他笑得自然,看起来也十分诚恳,元祐帝奇道:“为何?” 陈敬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长公主到现在都还会嫌弃臣的粗鄙,真有了孩子,长公主肯定一心扑在孩子们身上,眼里更没有臣了,臣可不想沦落到孟延庆那种地步,您也瞧见了,昨夜南康长公主根本不把孟延庆当回事。” 元祐帝万万没有想到,陈敬宗竟会因为这种理由而不期待孩子。 可这话确实有道理,母后也是如此啊,平时的心思都放在他与姐姐身上,父皇宠幸哪个妃嫔,母后根本不在意。 陈敬宗反过来安抚元祐帝:“您也别着急当舅舅,缘分到了,孩子自然来了,提多了,臣怕长公主不喜。” 元祐帝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时,南康长公主一家四口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 和静还好,元祐帝想到敦哥儿嘴角时不时流出来的口水,眼中的嫌弃便藏都藏不住。 或许不是亲姐姐家里的孩子,元祐帝怎么看敦哥儿都难以喜欢。 出了宫,华阳、陈敬宗直接去了陈府。 陈府门外贴上了崭新的大红对联儿,地上还有零星几片爆竹燃放过后留下来的红纸碎屑。 忙碌了一整年的首辅陈廷鉴终于得以休息了几日,今日穿了一套绛紫色的锦袍,银丝隐约可见的长发简简单单用一根玉簪束起,美髯垂胸,仙风道骨。 华阳笑着给公爹拜年。 陈敬宗心情好,没喊父亲,唤的是首辅大人,跟着华阳说了几句吉祥话。 陈廷鉴都习惯了,只管招待儿媳妇。 到春和堂没坐多久,陈敬宗就被侄女侄子们拉走了,后来华阳与两位嫂子逛到花园,瞧见陈敬宗在陪孩子们蹴鞠。 武官就是要动起来才好看,宽肩窄腰的,特别是那双修长的腿,踢起球来风流倜傥。 罗玉燕羡慕道:“还是驸马这样的好,像我们家三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每天回来就会靠在榻上哎呦,一会儿念叨脖子酸,一会儿抱怨肩膀痛。大嫂,大哥难道也这样?” 俞秀笑道:“他倒不曾哎呦,只是也会捶捶肩膀,我瞧见了,自然要帮他捶。” 罗玉燕再看华阳:“我们俩都是伺候爷们的命,长公主就不一样了,平时都是驸马伺候您吧?” 华阳:…… 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对妯娌们过于亲近了,才让罗玉燕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调侃她。 去汤山的事,华阳也对婆母提了,免得接下来小半个月她与陈敬宗都不在京城,陈家这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泡汤泉毕竟有些暧昧,陈敬宗没有亲口跟两位兄长显摆,但他无意般跟侄子们透了口风。 观鹤堂,婉宜悄悄地问母亲:“娘,你跟父亲泡过汤泉吗?” 俞秀想了想,笑道:“来京城还没泡过,小时候在陵州泡过几次。” 婉宜惊讶道:“陵州有汤泉?” 俞秀:“有的,有的大户人家建园子自己享受,有的人特意多围几个池子,百姓们舍得花钱就可以去泡。那时候老太太喜欢泡池子,年年冬天祖母都会陪她去,祖母还会特意带上我。可惜咱们上次回去是为了给老太太服丧,不然祖母肯定也带你们去泡了。” 婉宜没觉得惋惜,她更好奇娘亲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您多大?” 俞秀:“五六岁吧,因为泡池子很新鲜,所以记得清楚。” 婉宜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娘跟父亲,也算是青梅竹马。” 她知道父母是娃娃亲,却一直都以为父母小时候没见过面,长大了直接成亲的,现在才知道两人小时候可能还一起泡过汤泉呢。 俞秀被女儿的话臊红了脸,连忙解释道:“也不是经常见面,就逢年过节,他会去我们家送礼,那时候我也不懂,都喊他哥哥的。” 婉宜:“父亲长您四岁,您不懂,他肯定知道您就是他的小媳妇。” 俞秀作势要捏女儿的脸,婉宜笑着跑开了,出门时差点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 陈伯宗与陈廷鉴一样,待儿子严肃,待女儿还算温和,扶住人问:“跑什么?” 婉宜告状:“娘要打我。” 说完丢下父亲跑了。 陈伯宗无法将温柔的妻子与打孩子联系到一起,进屋自然要问问。 俞秀的脸本来就红着,被他一问更红了。 直到夜里,被大理寺少卿用特别的方式审问过后,俞秀才尴尬地交待了娘俩的谈话。 陈伯宗:…… 都是老四的显摆招惹出来的! 老四自己在陵州过了好几年,不定泡过多少次,如今只是要跟着长公主去汤山再泡几天,也值得他拐着弯通过孩子们招摇! 陈敬宗并不知道自家爹娘、兄嫂、侄辈们在想什么,初三天还黑着,他就把华阳弄醒了。 华阳很困,很想再多睡一会儿,可一对上陈敬宗神采飞扬的眉眼,想到他这个土驸马还没见过汤泉,华阳也就早早起来了。 汤山离京城八十里地,早点出发,马车再走快些,傍晚恰好能赶到姑母位于汤山的别院。 “京城真是人杰地灵,还有汤泉这样的好东西。” 马车沿着官路前行,偶尔颠簸一下,陈敬宗靠着车窗,看着华阳夸赞道。 华阳嫌弃脸:“不要说出来,显得你很土,回来后也不要跟你的同僚显摆,人家不定泡过多少次了。” 陈敬宗:“我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除了在你面前展现真性情,在外面,见过我的人只会觉得我跟京城土生土长的权贵子弟一样高不可攀。” 华阳:“那你在我面前也别展现真性情了,我更欣赏京城的权贵子弟。” 陈敬宗不说话了,下巴微微抬起,目光也变冷。 华阳:“没有权贵子弟敢在我面前这般倨傲无礼。” 陈敬宗:“可他们在外面都这样,包括你,从来都是拿鼻孔看人。” 华阳:……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 两人都不说话,马车里安静下来,窗外则是一片冬日萧瑟的景象,寒风凛冽,华阳吹了一会儿便放下帘子。 瞥眼还在扮权贵子弟的驸马,华阳拿出一本书,可是翻书就要动手,华阳更想一直捧着温暖的手炉。 她把书递给陈敬宗:“你念给我听。” 陈敬宗:“我在思索正事,你不要拿这种小事打扰我。” 说完闭上眼睛,一脸肃然。 华阳不怒反笑,她倒要看看,陈敬宗能装多久。 长公主的车驾十分宽敞,华阳让陈敬宗挪到侧座上,她脱了鞋子躺到主榻上,盖好被子,脚下踩着个汤婆子,手里再抱着一个。 车身轻轻地颠簸着,早上本来就没睡够的华阳,很快犯起困来。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脚下的汤婆子被人拿走了,一双大手不老实地捏上她脚踝。 华阳继续假寐,只拿脚踹他。 她不踹还好,这一踹,陈敬宗越发得寸进尺,直接脱了外袍,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华阳不敢做太大的动作,怕赶车的车夫察觉。 她瞪着拱起被子撑过来的陈敬宗:“权贵子弟不会在马车上失礼。” 陈敬宗嗤笑:“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是男人,没有不喜欢这样的,若是尚未成亲,真君子还会装装,成了亲的,都一样。” 华阳不信。 陈敬宗也不在乎,拿走那碍事的汤婆子,再扣住长公主的两条手腕。 华阳皱眉。 陈敬宗:“我可没动。” 他是没动,可马车在颠簸,马车一颠簸,两个人便跟着晃一晃。 没几下,驸马爷被晃出了笑,长公主被晃红了脸。 154 第 154 章 除了晌午在一座镇上的酒楼用了饭,再略微休整片刻,这一日华阳与陈敬宗几乎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 因为无所事事,看书都嫌手冷,与陈敬宗躲在榻上偷偷摸摸竟成了唯一的消遣。 后半晌,华阳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车里光线昏暗,陈敬宗坐在右边的侧座上,正在整理衣袍。 “吵到你了?” 陈敬宗低声问,他也才起来。 刚睡醒的长公主慵慵懒懒,看眼车窗问:“什么时辰了?” 陈敬宗:“外面天已经暗了,约莫再走两刻钟能到。” 华阳嗯了声,一手抓住耳边的被子,往紧了裹。 这是还不想起床的意思,陈敬宗看看她叠放在对面矮橱上的衣裙夹袄,跪坐到榻前,左臂撑着榻,右手一下一下地摸她露在外面的脑顶:“起来吧,穿衣裳梳头还要耽误一会儿,还得习惯习惯外面的冷,不然一出被窝就下车,容易着凉。” 华阳明白,就是不想离开这暖呼呼的被窝。 陈敬宗取下她的衣裳:“我伺候你穿。” 华阳还是不动。 陈敬宗硬是拉开被子将她抱了起来,再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衣裙一层层地套到她身上。等那又暖和又轻便的胭脂红缎面的狐毛夹袄上了身,华阳还是有点哆嗦,陈敬宗便把她的斗篷也拿来,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只露出长发凌乱的脑袋。 长公主的脸红通通的,丹凤眸里浮着一层水色,少了平时的骄矜,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陈敬宗却怕她已经病了,掌心贴上她额头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发烫才放下。 “这么娇气,以后还是老老实实留在京城过冬吧。”陈敬宗一边为她通发,一边无奈地道,也越发觉得自己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前年才能让她这金尊玉贵的娇气祖宗为了他,不辞辛苦地跑去随军。 华阳一手伸出斗篷,手里拿着一面盘子大小的西洋镜,刚刚陈敬宗点了灯,镜面里清清楚楚地映出她泛着潮红的脸,还有陈敬宗不是很熟练替她通发的动作。 待头发通顺了,华阳叫他下车,换后面车上的朝云、朝月过来。 陈敬宗手里握着她的长发,在她莹白如玉的耳边亲了一下,这才离开。 他下车的空隙,华阳注意到外面飘起了零星雪花。 很快,朝云、朝月过来了,熟练地替长公主挽好发髻,插好金簪首饰等等。 喝了半碗温水,华阳挑开窗帘,看见陈敬宗骑在白雪塔的背上,与窗隔了三步远,风那么大,他只穿着那件袍子。 同样都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他真不怕冷不成? 华阳递了朝月一个眼色。 朝月笑着抱起驸马爷放在车里的大氅,从窗口这边递出去,而这时候,华阳早坐到主榻中间了。 陈敬宗笑了笑,接过大氅披上。 附近全是高高矮矮的山丘,偶尔可见白墙红瓦的别院散布其中,替安乐大长公主打理别院的刘公公早在汤山外就接到长公主了,这会儿正骑着马在前面带路。 当夜色降临,一行人终于抵达别院。 陈敬宗在外面看了看,大长公主的这座别院占地颇广,修的也十分气派。 周吉在家陪新媳妇,吴润也没跟来,陈敬宗翻身下马,亲手扶了华阳下车。 雪还不大,风却不小,华阳戴着兜帽无心打量四周,匆匆跟着刘公公进去了。 刘公公边走边道:“大长公主这边有两座院子最好,一座叫瑶池仙境,一座叫月宫云雾,里面都修了汤泉池子,现今也都收拾好了,大长公主说,您与驸马想住哪边就住哪边。” 华阳:“姑母平时住哪里?&ot; 刘公公:“大长公主最喜瑶池仙境。” 华阳道:“我们就住月宫云雾吧。” 刘公公笑着给他们带路。 陈敬宗在华阳的兜帽边上道:“这名字还真配你。” 华阳瞪了他一眼。 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座宅院,宅院倒是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整座宅院竟然被一圈连通的汤泉包围,团团白雾袅袅升起,与渐渐变大的雪花融成一体,缥缈宛如人间仙境,又确实像极了月宫现世。 饶是见多识广的华阳,都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艳,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她再去看陈敬宗。 陈敬宗倒是很稳重,一副就算嫦娥真的从池子里冒出来他也不为所动的姿态。 汤泉池子上有一座石桥,一行人跨过石桥,便进了“月宫云雾”。 三进的院落,刘公公安排了八个小丫鬟在此,不过华阳带了两大两小四个丫鬟,姑母这边的八人便只需要负责打扫庭院。 “长公主、驸马稍作休息,厨房马上送晚膳来。” 刘公公交待完毕,识趣地退下了。 朝云带走八个小丫鬟,要给她们讲这几日伺候长公主需要恪守的规矩。 朝月在里面铺床。 陈敬宗:“我去后面看看?” 华阳知道他要去找真正给他们用的汤泉池子,只提醒他注意仪态,莫要一惊一乍的,叫丫鬟们笑话。 陈敬宗递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离开华阳后,陈敬宗去了后院。 这边堆砌了一片假山,假山高矮错落,连他这样的身高都难以窥见山内的情形。 沿着假山中间清幽狭窄的小路,陈敬宗转了大半圈,眼前终于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冒着白色雾气的汤池。池岸全部用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大小石块儿仿自然水景铺就,池北是一片苍翠的竹子,池东、池西分别种了一株老梅树。这两株老梅树显然是特意移植过来的,树梢都往池子中间伸展,最长的几根在半空交错。 可能是这边足够温暖,点点红梅竟然已经盛开,更有一些花瓣落入池中,随水波飘摇。 陈敬宗沿着池子走了一圈,重新回到南岸,他只觉气血翻涌,恨不得马上就把长公主抱过来,再丢进去。 前面的屋子里,华阳刚洗过手脸,正在涂抹面脂。 门帘挑起,陈敬宗走了进来。 华阳发现他的脸有些红,担心问:“是不是受寒了?” 冬日刚睡醒的人,确实容易着凉,脸红就是最常见的症状。 陈敬宗答非所问:“那边把饭送过来了,出来吃吧。” 华阳也真饿了,晌午遇到的酒楼普普通通,饭菜于她而言几乎是难以下咽。 刘公公亲自领着几个小太监送的晚饭,即便没有大长公主的交待,他也会把长公主夫妻当亲主子一般殷勤侍奉。 “天寒,奴婢擅作主张给您预备了果子酒,您尝尝看?” 刘公公从暖锅里提起那把精致的青瓷执壶,满面堆笑。 华阳领他的情:“半盏便可。” 酒盏本来就不大,半盏差不多也就能喝三口。 刘公公笑眯眯地倒了酒。 华阳叫他们退下了,今晚都不用再过来。 晚膳丰盛,华阳吃得怡然自得,陈敬宗食欲也不错,酒也喝了满满一壶。 饭后,华阳披上斗篷,跟着他去后面看池子。 雪越来越大,风则停了下来,被四面假山包围的这片汤泉,更显清幽。 华阳越是讲究,就越满意姑母对这池子的布置,尤其是那两株盛开的红梅,已让她觉得不虚此行。 她满眼风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咱们什么时候来泡?” 华阳斜了他一眼:“坐了一日的车,我今晚只想睡觉,你自己先泡吧。” 陈敬宗:“我没经验,也不知该泡多久,还是等你一起稳妥。” 两人便先回了屋子。 西侧室另有浴池,这里只是烧温的清水,华阳先洗过,擦干头发回内室歇了。 陈敬宗洗完澡,摆出莲花碗,瞅瞅已经躺在帐中的长公主,他直接往里面泡了五个,有备无患。 前半夜,华阳睡得很香,然后大概是白天在车上睡多了,到了下半夜,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旁边陈敬宗动了动,华阳跟着醒了。 她才翻个身,陈敬宗便抱过来,亲她的耳朵,呼吸急促。 华阳:“……你该不会一直没睡着吧?” 陈敬宗:“还好,只比你早醒了一会儿。” 华阳沉默。 陈敬宗:“我想去泡池子。” 华阳身上开始发热。 陈敬宗用被子裹住她:“我抱你过去。” 华阳:“等等!渴了,给我倒碗水。” 陈敬宗马上松开她,华阳喝水的时候,他跑去洗漱架那边,仔仔细细刷了一番牙。 华阳:…… 穿好衣裳后,她也去刷了一遍,洗洗脸。 长发还乱着,尽管明知等会儿要被打湿,华阳还是拿梳子通了一遍,这个时候,陈敬宗端着莲花碗出去了。 等陈敬宗回来,直接将华阳打横抱到怀里。 华阳有些紧张。 陈敬宗道:“放心,不会有人过来。” 通往后院的两道门,都可以从里面上锁,防的就是主人家泡汤泉时有不老实的下人过来偷窥。 华阳亲眼看着陈敬宗落锁,心却依然怦怦直跳。 船上至少有棚子遮掩,汤泉上面可什么都没有。 陈敬宗抱着她下了走廊,路上被他提前放了灯笼,微弱柔和的灯光照出漫天降落的雪花,整片假山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到了池子这边,陈敬宗不给长公主扭捏的机会,三两下帮她脱了外衣。 只剩一套单薄的红绸中衣时,华阳拍开他的手,率先进了池子。 她如一尾成精的红鲤,轻快地朝一株梅树下游去,那里光线最暗。 才游到一半,远处传来更大的落水动静,华阳悸动地回头,岸边、水面皆无人。 可是有轻微的水声,池面的雾气也不安地震荡着。 华阳游得更快了。 就在她双手已经碰触到岸边圆润平滑的石头,腰上忽然一紧,下一刻,冒出水面的男人猛地将她翻转,欺了上来。 155 第 155 章 雪一直在下着。 繁密的梅枝连着上面绽放的朵朵花瓣挡住了大部分雪花,只有零星一些会穿过缝隙飘落,或是落入水雾缭绕的汤泉,或是落在长公主酡红的面颊、玉白的双肩。 华阳却感觉不到冷。 池中暗藏乾坤,譬如就在这岸边,竟藏了一块儿平整如榻的石板,微斜着潜入水中。 华阳此时便躺在这石榻上,身子被温热的汤泉水笼罩,就连双肩与脖颈,也被涌动的泉水一次又一次地漫上再离去。 她只能维持仰面的姿势,才能避免无意中喝到汤泉水。 她若睁开眼,能看到半空的雪景与梅花,分不清是什么时分,雪光倒映着灯光,柔和朦胧,如梦似幻。 华阳喜爱这雪景,倘若陈敬宗不在,她一定会安静又惬意、心无旁骛地欣赏很久很久。 可陈敬宗在,他让她根本看不清枝头任意一朵梅花,他突然来亲她时,脸上滚落的水珠会打湿她的睫毛。 华阳索性不看了,全随他。 “早在弘福寺后山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了。” 陈敬宗的话从来都没有少过,长公主越矜持越不屑讨论这个,陈敬宗越要说给她听。 什么白雪、红梅,陈敬宗统统看不见,他眼里只有长公主,只有他娶到的仙女祖宗。 他喜欢看她或清冷或愠怒地瞪过来,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却又马上因为他而染上别的什么。 正如那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月宫仙娥,阴差阳错嫁给他,便也只能跟着他做一对儿再寻常不过、再快活不过的人间夫妻。 陈敬宗也不信了,便是天上的男神仙,地上的真君子,还能在这种事情上风雅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正月十三,清晨一早,离开别院的时候,华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辈子,她都不要再与陈敬宗一起泡汤泉! 回京时同样是夜幕降临,翌日一早,华阳才进宫去给母后请安。 戚太后瞧着女儿越发艳丽的脸,带着几分揶揄道:“这汤泉的功效还真是好,腿还疼吗?” 华阳硬着头皮道:“托您的福,已经不痛了。” 元祐帝一来,母女俩便不再说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调侃。 刚刚十五岁的元祐帝到底还单纯,见姐姐气色这么好,只当汤泉水养人,还趁机关心了一番母后:“今年朝廷要清丈田地,母后怕是无心去行宫小住,待到腊月清闲了,母后不如也去行宫住段时日。” 戚太后笑着点点头。 华阳暗暗憋着笑。 在宫里用了午饭,华阳就告辞了,再来陈府坐了坐。 孙氏同样夸赞了长公主儿媳妇的好气色,谈到汤泉的疗养效果,孙氏还感慨了一番:“陵州那边也有汤泉,当年老太太怕冷,老头子在京城当官,年年冬天都要送笔俸禄回家,专门给老太太泡汤泉用。” 华阳:…… “陵州那边有汤泉?” “是啊,坐车走半日就到。” 华阳笑笑,夸了夸婆母与公爹对老太太的孝顺。 待坐上回府的马车,华阳差点将一条丝帕拧烂! 既然陈家老太太喜欢泡汤泉,陈敬宗从十岁到十八岁进京之前,肯定陪着老太太去过无数次,偏他还在她面前装没见过世面!他那么期待去姑母的别院,也只是期待与她尝试新的花样而已! 陈敬宗今日有同僚家的酒席要赴,回府时已经是后半晌,喝了一身酒气,老老实实在流云殿睡了一个时辰,沐浴过后才来的栖凤殿。 华阳在次间的榻上坐着,瞧见他,指指内室:“进去看看。” 陈敬宗看出她要发作什么的样子,进去逛了一圈,发现长公主的大床旁边铺了一个地铺。 陈敬宗走出来,不太正经地问:“之前还好好的,进趟宫、回趟娘家就生气了,怎么,该不会我娘做了一次恶婆婆,给你气受了?” 华阳冷笑:“母亲很好,整个陈家唯一敢得罪我的只有你。” 陈敬宗:“我最近可没得罪你。” 华阳:“你鬼话连篇糊弄我。” 陈敬宗:…… 长公主肯定拿到了证据,陈敬宗马上赔罪:“我错了,只要长公主肯消气,您怎么惩罚我都行。” 华阳知道他只是嘴上老实,心里说不定还在得意,淡淡道:“罚你在流云殿住半个月,亦或是打地铺半个月,自己选。” 陈敬宗:“打地铺,我受不了离您那么远。” 华阳继续看书,不理他。 饭桌上两人也没有说话,入了夜,华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陈敬宗脱了衣裳,在床边晃一圈,再默默地钻进地上的铺盖。 &nbs p;他刚躺下,就打了一个喷嚏。 打完喷嚏,他又开始咳嗽。 他装的不真,华阳也知道是假的,心里烦躁,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陈敬宗再了解她不过,不过是被他气到了非得出出气,但又不是多大的气,真气坏了,哪还会让他留在眼前。 因此,没躺一会儿,陈敬宗就跳起来,迅速钻进床上的被窝,再将长公主香软的身子搂到怀里。 华阳没赶他,也没有说话。 陈敬宗亲她的耳朵:“正经事没骗过你。” 华阳:“不正经的也不行。” 陈敬宗:“行,下次我再想跟你在池子里这样那样,我直接跟你说。” 华阳:…… 元祐二年的正月十六,新年的第一次朝会上,首辅陈廷鉴奏请在全国清丈田地,引起了大臣们的激烈辩论。 然内阁里面已经达成一致,戚太后、元祐帝又都支持这项新政,因此,翌日一早,相关文书、统一配制的丈量器具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全国各地,锦衣卫同样出动过半人马,星夜兼程前往各地监管清丈之事。 不过,就算元祐帝、戚太后都支持清丈,就算陈廷鉴、何清贤已经制定了十分完善的《清丈条例》,新政真正实施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各地都有官绅、宗亲上书反对,他们不敢责怪元祐帝,罗织了各种罪名加在陈廷鉴、何清贤身上,尤其是陈廷鉴,挨骂最多,几乎要成了千古罪人。 元祐帝一开始还看看这些折子,后来连看都不看了,全部交给内阁处置。 三月中旬,在晋地当差的锦衣卫暗中送进京城一封密报,上面列举了就藩太原的晋王九大罪状,元祐帝派两位钦差去查,发现九罪均属实情,当即就剥夺了晋王的王位,晋王这一支的宗亲也都受了相应的惩罚。 这下子,废晋王再也不用担心朝廷清丈他瞒报的田地了,因为他连王位都没了,家产田地也全部抄了,两袖清风地前往边疆做苦力,什么都不必再操心! 元祐帝罚了晋王,再分别给其他藩王写了一封信,先是列举晋王的罪状,再哭诉一番,说太/祖他老人家册封藩王是为了让藩王拥护京城的皇帝,替皇帝戍守边关、关爱当地百姓,还说太/祖最恨贪官,藩王们的职责之一就包括震慑当地官员清廉爱民,结果晋王竟然自己先鱼肉百姓了,弄得当地民不聊生,既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当年太/祖他老人家的信任期许!元祐帝觉得特别委屈,希望其他藩王爷爷、叔伯、兄弟们千万不要再效仿废湘王、废豫王、废晋王此类,不要再伤他的心! 众藩王:…… 小皇帝哭得感人,其实就是杀鸡儆猴啊! 藩王们手里若有兵,或许真就反了,可他们没有兵,亦没有废豫王的胆子,不就是交点地出去吗,能忍! 就这样,藩王宗亲们老实了,在锦衣卫、百姓的监管下老老实实把瞒报、少报的田地都交了出来。 官绅们虽然多,论头硬是远远不如藩王宗亲的,连宗亲们搬出太/祖祖训都被元祐帝反将一军,先前还叫嚣着反清丈写反对折子写得笔头都要烂了的官绅们也都缩起了脑袋,一个比一个配合。 各地清丈田地,再制成鱼鳞图册,陆续递往京城。 华阳记得,上辈子一直到年底清丈才勉强完成,有些偏远地方甚至拖延到了次年年中。 这次可能是加大了监管力度,锦衣卫、百姓都发动了,再加上条例完善,地方官员没有多少偷奸耍滑的余地只能完全按照条例实施,才到八月初,竟然已经有十省上交了鱼鳞图册。 内阁一片喜气洋洋,那些反对清丈的京官们也不得不强颜欢笑。 就在这种喜悦的氛围中,蓟州突然送来八百里加急,称草原朵颜部首领董虎率领数万铁骑偷袭界岭口。 蓟州离京城太近了,只有两三百里地,但凡这边有战事,京城官民都要心头一紧。 哪怕陈廷鉴及时做了兵力调遣,这晚元祐帝还是没有睡好,几乎一晚都在翻来覆去。 过了一日,蓟州传来捷报,称秦大将军大败了朵颜,还活捉了董虎的一个儿子,这会儿董虎正在长城下面乞和。 元祐帝与一众京官们:…… 朝廷增援的兵马还没到,蓟州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陈廷鉴笑道:“皇上,先前秦元塘专门针对草原骑兵训练了车营,所谓车营,便是四人推运一辆战车,战车上配备火器、拒马器。一旦开战,车营在前列阵,先以火器远攻,再以拒马器近创敌军战马,此役胜得如此迅速,想必是车营阵的功劳。” 元祐帝知晓此事,秦元塘递过折子介绍过此阵,让他惊喜的是,车营阵在实战中居然如此有效! 正是少年心性的元祐帝,恨不得能亲自去趟蓟州,亲眼目睹此阵的威力! 陈廷鉴也希望元祐帝去蓟州看看,只有皇上亲眼看到了蓟州军的神勇,才会真正明白加强军备的意义。 因此,他奏请元祐帝亲赴蓟州接受朵颜的臣服,以振君威。 156 第 156 章 边军英勇,朵颜战败,这时元祐帝去接受朵颜首领的乞和,既能为元祐帝面上增光,也能振奋军心民心。 元祐帝自己想去,戚太后也支持,这件事便定了下来。 只是帝王出京非同小可,不是说走就走的,一路上方方面面都要精心筹备。 但随行的十个京卫名单已经定下来了,陈敬宗所率的大兴左卫赫然在列。 陈敬宗挺高兴的,上次打豫王,所经之地都是早就熟悉的中原,对手更是流着相同血脉的同袍,便是胜了心情也沉重,他志在戍卫边关驱除外敌,如今有机会去九边重镇之一的蓟州,有机会一睹秦家军的风采,聪明如陈敬宗,在华阳面前都掩饰不住他对此行的期待。 华阳神色如常,仿佛他是否远行都与她没关系。 陈敬宗一开始也没多想,喝着酒吃着菜,一直到夜里歇下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次去蓟州,可能要九月才回京。 真算起来,一个月并没有多长,包括卫所里,多少外地的士兵常年都见不到家人,陈敬宗自己在陵州的时候,也没有因为想京城的家而多难受过。 可他与华阳成亲这么久,分别最久的一次,还是她带着吴润等人去岳阳游洞庭湖! “我离开这么久,你会不会不高兴?”陈敬宗捏了捏长公主的手。 华阳:“你在外面一年半载,我也不会说什么。” 陈敬宗呼吸一重,哪怕知道她可能只是嘴硬,这话他也不爱听。 偏偏华阳这两日月事在身,他不好做什么。 纠缠了一会儿,陈敬宗抱着她道:“我会给你写信,三天写一封。” 华阳:“你不怕被同僚笑话,我怕,蓟州才多远,你一心一意地当差,少胡思乱想。” 陈敬宗:“别的女子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你倒是狠得下心。” 华阳:“你们这次是去接受朵颜投降,又不用打仗,等真要打仗的时候,我跟皇上说一声,叫他不许派你出战,那时你自能感受到我的心软。” 陈敬宗:“别,你还是心狠的好,我多赚些军功,才更显得与你相配。” 华阳:“真是稀奇,你竟然还有觉得配不上我的时候。” 陈敬宗: 他捧住她的脸,真想打嘴仗的话,不如换个方式。 过了两日,华阳进宫了,毕竟亲弟弟要出远门,做姐姐的哪能不来关心关心。 元祐帝稚气未脱的脸上只有兴奋雀跃,提到蓟州之行眼睛都比平时明亮几分,宛如一只羽翼渐丰、即将脱笼而飞的鹰。 华阳懒懒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新开的粉瓣月季,心不在焉地听着。 元祐帝很快反应过来,关心道:“姐姐有心事?” 华阳摇摇头,叹道:“没有,只是听你提到长城、炮台、茫茫草原,全是我这辈子都未必能瞧见的,便提不起精神来。” 元祐帝虽然年少,有时候无法理解母后与姐姐的一些话题,此时却立即明白了姐姐的意思,笑道:“姐姐想见识见识还不简单,这次随我同行就是。” 华阳眼睛一亮,旋即又朝乾清宫的方向望了望,重新靠到椅背上,幽幽道:“真有这么简单,我早就跟你开口了,可母后不会答应的。” 元祐帝想了想,道:“就说你舍不得驸马?” 华阳扑哧一笑:“这种谎话,母后一眼就能看穿。” 元祐帝:“那就说你放不下我,非要跟着照看才行。” 华阳转转手里的花,美眸含笑地看着弟弟:“虽然姐姐是想去蓟州领略边疆风光,但也的确有点担心你,怕你头一次出远门,水土不服什么的。” 元祐帝:“你去随军半年都没事,我天天练武,怎么也比你结实。”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去年元祐帝就比华阳高了,现在姐弟俩站在一起,华阳才到弟弟的耳垂下方。 父皇就是高个子,待弟弟成年,未必会比陈敬宗矮多少。 元祐帝说完之后,就见姐姐开始用一种农夫欣赏自家地里茁壮庄稼的眼神看着他。 元祐帝面上微热,又隐隐为傲,以前姐姐总把他当小孩子,从今以后,该换成他庇护姐姐了,母后不许姐姐做的事,他可以替姐姐撑腰。 “走吧,我陪你二起去见母后。&ot; 华阳笑道:“你帮姐姐,姐姐也不能连累你,等会儿母后面前,你只说我舍不得驸马,对你纠缠不清,你没办法才同意了。” 元祐帝心想,驸马在姐姐这边,还真是好用啊! 姐弟俩一起回了乾清宫。 华阳心虚般垂着眼坐在戚太后旁边,元祐帝负责说情。 戚太后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倒是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去就去吧,你们姐弟俩互相管着,别在外面玩得太疯。” 姐弟俩都很惊讶于母后的好说话。 戚太后笑了笑。 有陈廷鉴、何清贤在,她不怕孩子们出大差错。   ; 华阳要去蓟州的事,她嘱咐弟弟先不要透露,反正出发当日她的车驾跟在弟弟后面就行,无须因为她的加入而让朝廷这边多做什么安排。 她心如止水,身边几个丫鬟白日熟练地收拾行囊,一旦驸马爷回来,她们也都心照不宣地替长公主守着口风。 陈敬宗反而成了府里心情最复杂的那个,既高兴能去蓟州,又为越来越近的分别而不舍。 最叫他郁闷的是,他没有在华阳这边感受到一丝眷恋,甚至明早他就要跟着圣驾出发了,夜里华阳竟然还不肯给他。 “你肯定在生我的气。” 坐在床边,陈敬宗头疼地看着背朝他躺着的长公主,“气我刚得到消息时太过高兴。” 华阳:“没有。” 陈敬宗:“那你为何冷着我?” 华阳:“明早我要进宫送弟弟,必须早睡。” 陈敬宗竟然无法反驳。 他重新躺下,抱着华阳,一下一下地亲她的后颈,亲一下交待一句:“我不在,你一个人住着闷了,可以去宫里多陪陪娘娘,回那边住几天也行,婉宜、大郎他们还都挺喜欢你的。” 华阳:“嗯。” 陈敬宗:“我每天都给你写信,十天寄一次。” 华阳:“真不必。” 陈敬宗:“我可不像某些人,没有良心。” 华阳只是笑了笑。 陈敬宗憋憋屈屈地睡了,半夜手往她这边探了两次,次次都被华阳毫不留情地掐走,终于死心。 黎明时分,陈敬宗醒了,下床喝碗水,重新钻回被窝,搂着华阳亲。 华阳躲来着,却被他轻易按住,这漫长一吻即将结束时,陈敬宗竟移到她耳边,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华阳吸了口气,眼中也透出恼怒来。 陈敬宗看着她,闷声道:“你就是没良心。” 华阳转过去,继续睡了。 陈敬宗胡乱拨弄几下她的长发,不得不大步离去。 脚步声消失了,华阳才重新睁开眼睛。 京城外,羽林卫、金吾前卫、大兴左卫等十个卫所的指挥使都已经到齐了,身后是各个卫所的五千多精兵。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边斜洒过来,帝王仪仗也终于出现在城门口,最前面的是骑着骏马的两队锦衣卫,然后是高高举起的华盖,再是帝王宽敞如移动房屋的车驾。 陈敬宗等将士齐齐跪下。 待大太监曹礼替元祐帝喊了免礼,众将士再站了起来。 陈敬宗翻身上马,准备出发了,他们这五万京卫,会将圣驾以及后面跟随的大臣车驾全部围在中间。 就在陈敬宗回头,想最后看一眼长公主府的方向时,又一辆车驾出了城门。 而陈敬宗对这辆车驾的熟悉,简直胜过自家老头的首辅车驾。 陈敬宗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辆马车。 大兴左卫的士兵们都在看着他,注意到指挥使大人一直歪着脖子,他们再顺着指挥使大人的视线望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人笑着起哄:“大人天天回府还看不够啊,怎么跟好几年没见过了似的?” 众将士哄笑。 陈敬宗在笑声里暗暗咬牙,算她能忍能装,早就决定了要随驾同行,非要做出一副离了他也无所谓的清冷姿态,害他这几晚都没睡好! 攥紧缰绳,陈敬宗冷冷朝身后的卫所将士看去:“出发!” 众将士齐声应是,气势如虹! 华阳坐在马车里,朝云朝月分别趴在一边窗缝前,很快,朝云高兴地对长公主道:“驸马在那呢!” 华阳不以为意:“天天见,有什么稀罕的。” 朝云:“您不稀罕,驸马稀罕啊,刚刚朝这边瞅了好久,都被卫所将士笑了呢。” 华阳能想象出陈敬宗的呆样。 长长的车队平缓地沿着官道而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忽然有人敲了敲左边的车窗。 朝云挑开帘子,华阳瞥过去,对上陈敬宗英俊严肃的面容,仿佛他是奉了皇命而来,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的指挥使,而非她的驸马。 “有事?”华阳朝窗边靠近一些。 窗帘只是半挑,露出长公主牡丹花似的明艳面容,陈敬宗从她的眉梢一路看到唇畔,这才俯身,低声道:“没什么,过来看看车里坐的是不是长公主殿下。” 果然又是不正经的,华阳瞪他:“除了我,还能是谁?” 陈敬宗:“那可说不准,也许是长公主府花园里的哪朵牡丹终于修炼成精了,又对我念念不忘,便化作你的样子前来相见。” 华阳刚要放下帘子,陈敬宗忽地挡住她的手,带着几分难辨真假的幽怨道:“不过一看到你这冷清清的眼,我就知道来的是长公主本尊。” 华阳:…… 157 第 157 章 蓟镇是九边重镇之首,辖区东起山海关西至居庸关,从东、北、西三面拱卫着京师重地,其重要不言而喻。 蓟镇治所蓟州城位于京城东偏北方向近四百里,以圣驾的速度,要走六七日。 八月中旬的天气正好,元祐帝时常下车,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火麒麟活动筋骨。 华阳受弟弟邀请,换了马装,骑着她毛发雪白的坐骑,与陈廷鉴一左一右地陪在元祐帝身边。 陈廷鉴博览群书,对各地风土民情了如指掌,一路上元祐帝好奇什么,他便能及时地讲解什么。 首辅大人处理政事时威严端重,此时“游山玩水”,他便更像一位儒雅的文人墨客,谈吐间文采、风趣兼备。 每当他开口,姐弟俩都会认真聆听,再齐齐露出心旷神怡的笑容。 陈敬宗虽然离得远,但也能看见官路中间老少三人相谈甚欢的情形。 黄昏安营扎寨,元祐帝叫人起了篝火,再派人去请姐姐、驸马、戚瑾。 白日他与阁老们相处的时间更长,甚至五位阁老还轮流来帝驾上为他授课,这自然都是他的好先生的安排,不肯让他虚度一路光阴。元祐帝也愿意配合,只是到了傍晚,他不想再读书或听政,更想与姐姐姐夫、表哥闲聊。 华阳的长公主营帐离得近,她也是最先到的,坐到弟弟左手边。 元祐帝:“怎么不见驸马?” 华阳:“他在卫所营帐那边吧。” 元祐帝想起来了,前两天驸马好像也都是跟着同卫所的将士们吃住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敢往姐姐的营帐凑,还是凑了却挨了姐姐的嫌弃。 华阳落座不久,戚瑾到了,穿着金吾前卫指挥使的绯色官服,火光跳跃,他面如冠玉。 元祐帝虽然更欣赏陈敬宗的真性情,但似戚瑾这样喜欢虚与委蛇的文官做派,元祐帝只是偶尔厌烦,大多时候也都能公允对待。做皇帝的,心情好的时候看谁都顺眼,不好的时候,即便亲母后亲姐姐,也能让元祐帝挑出一点毛病来,他要做的,便是尽量不让这些个人的喜好影响国事的处理。 见礼过后,戚瑾坐在了元祐帝右手边,中间还隔了一个空位。 元祐帝:“怎么坐那么远?离近点,方便说话。” 戚瑾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挪过来,这个位置,让他抬眸便能瞧见对面的华阳。 华阳面前摆着一张茶几,白瓷茶碗被火光映红,吸引了她的视线,却不知她此时的面容比跳跃的火焰更动人心弦。 戚瑾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问元祐帝:“下午空中飞过一排大雁,皇上可瞧见了?” 元祐帝:“嗯,可惜飞得太高,超过百丈了吧?不然还可以试试箭法。” 戚瑾:“皇上好眼力,这个射程,普通弓箭难以企及,弩/箭或可一试。” 两人就开始聊起弓箭与狩猎技巧。 远处传来守卫朝驸马行礼的声音,华阳抬起头,看到陈敬宗同样穿着绯色的正三品武官官袍大步走来,英俊绝对不输戚瑾什么,偏偏他一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树枝上分别串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猎物。 华阳收回视线。 元祐帝则颇为惊喜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驸马。 “臣拜见皇上。”手拿猎物,陈敬宗不是那么规矩地行礼道。 元祐帝笑道:“免礼,这是你白日打到的野味儿?” 陈敬宗道:“也没有特意去猎,骑马时瞥见草丛里有动静,运气好真打到两只,皇上若不叫臣,臣差点就要跟那边的将士们分吃了,可见还是您最有口福。” 华阳皱眉道:“皇上从未吃过这种烤物,肠胃会不会不适?” 元祐帝:“姐姐多虑了,朕也没有那么娇气。” 华阳继续瞪着陈敬宗。 陈敬宗看看姐弟俩,一副不知该听谁的模样。 元祐帝率先对姐姐妥协了:“朕已经用过晚膳了,只吃两口尝尝味道。” 华阳神色稍霁。 陈敬宗松了口气,隔着篝火将一只兔子抛给戚瑾,他绕到华阳左侧,板板正正地坐好,一言不发地烤起兔肉来。 火舌炙烤着已经洒过调料的兔肉,兔肉滋滋地冒着油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华阳沉默不语,元祐帝笑着问陈敬宗:“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吃这些野味儿?” 陈敬宗瞥眼隔壁端庄雍容的长公主,悄悄朝元祐帝使眼色,希望皇帝小舅子先别提这茬。 元祐帝想听故事,非要他说,反正姐姐嫌弃驸马粗俗也不是一两天了。 皇帝最大,陈敬宗只好讲起他少年时候上山打猎、下河摸鱼的事迹来,说着说着他仿佛也忘了长公主,神采越来越飞扬,嗓门也越来越大。华阳见弟弟那么爱听,干脆与陈敬宗交换了位置。 待兔肉烤好,陈敬宗撕下最酥最好吃的部位,想也不想地递给元祐帝。 元祐帝朝姐姐那边使眼色。 陈敬宗反应过来,赶紧再递给长公主。 华阳一脸不屑:“你们吃吧,我怕肚子疼。” 陈敬宗悻悻然,再把烤肉递给元祐帝。 元祐帝尝了尝,不知道是烤兔子本来就好吃,还是陈敬宗的手艺太好,反正他很惊喜,还帮忙劝说姐姐。 两人一起哄着,华阳这才勉强同意吃一点,她却是不肯碰那油油的烤肉,陈敬宗便撕下一条,喂到她嘴边。 华阳垂眸咬了一口,吹弹可破的面颊被火光映红,那似羞非羞却秾丽至极的颜色,连元祐帝这个亲弟弟都看怔了一瞬。 陈敬宗更是直勾勾地看着长公主,手也继续伸着。 华阳一眼瞪过来。 陈敬宗尴尬地低下头,嘴角却往上扬起。 到底是夫妻,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恩爱让元祐帝只能看向此时此刻同样单着的戚瑾。 戚瑾笑笑,也从自己这边撕了一条烤肉,献给元祐帝。 四人边吃边谈,直到美髯飘逸的陈阁老散步般溜达过来,立即领会陈阁老意思的元祐帝咳了咳,恋恋不舍地宣布他要休息了。 戚瑾单独朝金吾前卫的方向走去。 陈敬宗护送华阳回营帐。 没多远的路,很快就到了。 走到营帐前,华阳转身,看向两步外的陈敬宗。 先前她随军半年,陈敬宗直到天冷了才偷偷溜到她的营帐给她当汤婆子,现在便是华阳邀请他进去,陈敬宗也不可能去。 他只问了一句:“今晚的烤兔肉,真不好吃?” 华阳垂眸:“还行吧。” 陈敬宗笑了:“下次咱们单独出游,我再给你烤。” 华阳似有若无地应了声,进去了。 陈敬宗看着她纤细的身影进了内帐,看着她坐下,这才离去。 四日后的上午,圣驾抵达蓟州城。 蓟辽总督刘节、总兵秦元塘率领当地文武官员出城十里来迎。 华阳提前下了车,骑马陪在弟弟身边,姐弟俩一起接受了众官员的跪拜。 而姐弟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当今第一大将秦元塘的身上。 秦元塘今年五十二岁,换个文官大概已经显露老态,秦元塘看起来却只有四旬左右,他身高八尺有余,身形伟岸如山,面庞因为常年的南征北讨晒成了古铜色,可眉目间亦有几分文人的儒雅与谦和。他看向华阳姐弟的目光,恭敬内敛,他的声音亦中和醇厚。 百姓都夸他是虎将,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可畏,反而很是平易近人。 当然,这有容貌的关系,亦因为他此时跪拜在皇帝面前,倘若他出现在战场上出现在三军将士当中,必然会换上另一种风采。 姐弟俩下马,元祐帝亲自上前扶起秦元塘:“大将军免礼,这次朵颜三日便战败,都是大将军之功!” 秦元塘谦逊道:“皇上谬赞,全靠您拨款给臣等加固城墙、研制火器,城防兵力都提升了,才叫朵颜进难攻、退难防。” 君臣一顿互夸,一旁的蓟辽总督刘节神色恭敬地垂着眼,目光隐晦地在几步之外的首辅陈廷鉴身上转了一圈。 本朝文官节制武官,秦元塘是该听他这个蓟辽总督节制的,秦元塘打了胜仗,功劳也该他与秦元塘平分。 可谁让秦元塘攀上了陈廷鉴这个内阁首辅的高枝? 自打秦元塘调到蓟州当总兵,好几个总督都受不了他的擅自调度、不听节制,也都给朝廷递过折子,最后的结果却是秦元塘的权力越来越大,那些告状的总督反而被陈廷鉴贬了官或是调去了其他地方。 刘节看得明白,所以他到任后并不费事去约束秦元塘,秦元塘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寒暄过后,众人进了城。 驿馆已经收拾好了,前面给元祐帝住,后面给长公主住。 接下来元祐帝会与内阁五位阁老一起听刘节、秦元塘汇报军务,再吃吃席喝喝酒什么的,华阳就不掺和了,直接入住驿馆。 陈敬宗、戚瑾等指挥使一直陪在元祐帝身边。 陈敬宗还在陵州做无拘无束的少年郎时,便经常听人讲秦大将军抗倭百战无一败的英雄事迹,可以说,陈敬宗对秦元塘的景仰钦佩,远远超过对自家的阁老老头。 今日终于能够亲眼目睹秦元塘的风采,甚至能够与秦元塘坐在一间大堂里喝酒,陈敬宗心潮澎湃,视线更是黏在了秦元塘脸上一般,吃菜的时候忍不住看过去,喝酒的时候也忍不住偷瞄一眼。 看得多了,陈敬宗很快就发现一件事,秦元塘对元祐帝够恭敬吧,可秦元塘看自家老头的眼神,比老头看元祐帝还要谦卑! 嘴里的酒菜突然没了滋味儿,陈敬宗收回视线,再也不往秦元塘那边看。 158 第 158 章 大将军秦元塘有两个儿子,长子秦纪二十七岁,次子秦律刚满二十。 虎父无犬子,秦纪、秦律都生得仪表堂堂,且早已立了军功在身,看气度,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陈廷鉴是真心赏识秦家这两个年轻人。文官是通过科举层层选拔/出来的,每年都那么多好苗子等着让朝廷遴选,可真正的大将却难以通过几场考试见分晓,虽然朝廷也设了武科举,但自身功夫好的人未必能带兵,平时熟读兵法的人,真到了战场可能就慌了,正如那句纸上谈兵。 他特意让秦家兄弟坐在秦元塘一侧,离元祐帝以及他们五位阁老都很近。 交谈间,陈廷鉴摸着长髯,笑着夸了秦家兄弟几句。 结果他一夸,秦元塘便马上回夸起陈敬宗来,说驸马平定豫王造反时立下的战功,他在蓟州都听说了! 陈廷鉴:…… 他真的不需要秦元塘如此啊,好像他抛砖引玉非要抬举自家老四似的! 如孙氏所说,陈廷鉴从记事起就一直被身边的人夸赞,年轻的时候人人都夸赞他本身,后来他官位越来越高,同僚们不但夸他,连他的长子、三子也都要夸。这些陈廷鉴都习惯了,坦然处之,唯独此时此刻,秦元塘一个堂堂战神,那么滔滔不绝地夸他家那个才打过一次仗的毛头小子,陈廷鉴控制不住地想替儿子脸热,替自己脸热! 也幸亏连续七天的车马劳顿让首辅大人的脸色变得比平时憔悴、黯淡一些,便是微红也难以察觉。 秦元塘夸了一大串,自觉给足了首辅的面子,终于停了。 陈廷鉴摆摆手,一副“不提也罢”的无奈姿态,他不敢再谦虚,怕他谦虚一句,秦元塘又夸老四十句。 元祐帝面带微笑,慢条斯理地用着饭。 何清贤看看秦元塘,再看看陈廷鉴,突然笑道:“光听你们这些空话,也难以分出两家小将的伯仲,不如散席后叫他们比试比试,也让我见识见识年轻人的好功夫?” 陈廷鉴、秦元塘同时朝她看来。 不等二人开口,元祐帝做主道:“朕也正有此意。” 说完,他看向离得稍远几席的陈敬宗:“驸马,你可敢与秦家兄弟比试?” 陈敬宗正与旁边的同僚饮酒,闻言放下酒碗,离席而起,直接看向并肩而座的秦家兄弟:“敢是敢,不过秦二公子太小了,我只与秦大公子比。” 秦律面露不悦,他二十岁了,怎么叫“太小”了?没有男人喜欢听别人这么评价自己。 秦纪则站起来,朝陈敬宗拱拱手:“既如此,稍后还请驸马赐教。” 陈敬宗回他一礼,得到元祐帝的首肯后,坐下继续喝酒。 吃饱喝足,两人的比试就成了众人期待的重头戏。 陈廷鉴用教训的口吻对自家老四道:“你自负枪法不凡,今日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秦元塘马上道:“阁老此言差矣,犬子如何与驸马比。” 陈廷鉴:…… 说起来,他在京城,秦元塘不是在沿海就是在边关,总之两人多是书信往来,真正面对面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书信里秦元塘对他确实十分敬畏,自称都是“门下犬马”,每年还都要送点礼给他,一开始是金银珠宝,被陈廷鉴退回去了还严厉批评了一番,秦元塘便改送一些比较稀罕的土特产。陈廷鉴也是聪明人,猜到秦元塘是想在朝堂上找个靠山,他若继续拒收,秦元塘可能一门心思光琢磨站队了,耽误了军务。 因此,陈廷鉴收了秦元塘的土特产,再三交待他安心练兵巩固边关,不要操心别的。yhugu 两人就是这样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也不算浅,毕竟陈廷鉴也是十分欣赏秦元塘的。 就是见了面,秦元塘怎么这般言行?着实让他头疼。 陈廷鉴暗暗看了何清贤一眼,他宁可天天与何清贤针锋相对,也不想被秦元塘这么捧着。 何清贤幸灾乐祸地一边摸胡子一边看戏,谁让陈廷鉴喜欢做首辅呢,被人吹捧,也是做首辅的好处之一嘛。 陈廷鉴没接秦元塘的话,秦元塘就嘱咐自家儿子,让秦纪虚心观摩驸马的枪法。 秦纪神色谦恭:“是。” 陈敬宗却是重重哼了一声。 众目睽睽,儿子如此失礼,陈廷鉴的火气又上来了,要求秦纪:“你尽管拿出全部本事,让他尝尝教训才好。” 秦纪苦笑:“阁老太抬举晚辈了。” 陈敬宗不耐烦道:“你到底是跟我切磋枪法,还是跟他切磋嘴皮子?” 陈廷鉴:…… 陈敬宗已经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秦纪失笑,朝元祐帝行个礼,跟了上去。 元祐帝带领众人走到廊檐下。 陈敬宗、秦纪手里都多了一杆普通士兵所用的木杆长/枪,两人年纪相当身形相仿,只是一个锐气外溢,一个稳重内敛。 真打起来,陈敬宗自然想赢,秦纪有意给陈阁老面子,只求输得不要太明显太快,有失秦家枪法的威名。 秦纪的计划,是使出六成功力。 然而刚一交手,感受到陈敬宗枪法的凌厉以及枪身上传来的磅礴力量,秦纪惊愕地发现,这位驸马爷并非沾了陈阁老的光而浪得虚名,倘若他不全力以赴,可能十招内就要落败。 棋逢对手,秦纪不惧反喜,认真地与陈敬宗打了起来。 两个年轻又挺拔的武官,俱是长臂长腿,跳跃腾挪间身形如虎如豹,出招也一个比一个利落敏捷,没有刻意耍花枪,两杆长/枪却宛如双龙夺珠,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唯恐错过分出胜负的关键一刻。 不知多少回合过去,随着陈敬宗凌空一跃手持长/枪从高而下劈向秦纪,秦纪躲闪不及只能举枪格挡,但听“啪”的一声脆响,两杆枪竟然同时断了!陈敬宗的半截枪杆重重打在地上,秦纪则连退几步,避开陈敬宗那把崩飞而起的锐利枪头。 陈敬宗收枪站直,遗憾地看了看手中的断枪。 秦纪也停稳了,扔掉两节断枪,朝陈敬宗拱手道:“驸马好枪法,下官甘拜下风。” 陈敬宗并不领情,冷声道:“平手就是平手,有机会再比一场。” 说完,他看向元祐帝。 元祐帝心情很好,他不想陈敬宗因为秦纪故意谦让而赢,也不想自己的姐夫技不如人输给秦纪,这样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得打一场,他看得也痛快。 “车马劳顿,先休息去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 众官员将元祐帝送到驿馆,亲眼看着元祐帝进了他的别院,陈廷鉴等跟来的京官这才散开。 陈廷鉴看向自家老四,不想何清贤先走了过去,关心地道:“刚刚的比试,驸马可有受伤?” 两个小将都够狠的,都实打实地给了对方的几下子,那么长的枪身,裹挟着巨力打在肩膀后背,想来跟挨了鞭子也差不多。 陈敬宗摇摇头,见老头子也走过来了,他淡淡道:“阁老慢走,下官先行一步。” 说完,他大步离去。 其他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何清贤边走边调侃陈廷鉴:“若非驸马长得像你,我还以为他是你从外面捡回来的养子,那身好功夫,真不像你能教出来的。” 陈廷鉴:“我祖父亦学了一身好武艺,老四便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天分。” 何清贤:“这会儿你倒是夸起来了,刚刚怎么一味地夸秦家那两个小子,幸好秦将军也夸了驸马,不然驸马该难堪了。” 陈廷鉴刚要说话,就见秦元塘在前面的月洞门前站着,看到他,眼睛一亮,显然有话要单独同他讲。 陈廷鉴笑了笑,低声对何清贤道:“等会儿只说你我还有事商量。” 何清贤笑而不语。 就这样,陈廷鉴直接将秦元塘打发走了,一会儿都没有单独与秦元塘相处。 另一头,陈敬宗来了华阳这边。 华阳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这会儿都快歇完晌了,被陈敬宗进屋的动静吵醒,她挑开纱帐,与刚转过屏风的陈敬宗打了照面。 没等华阳开口,陈敬宗就开始脱外袍。 他的脸色倒不像要做什么,华阳便淡淡地看着,直到陈敬宗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他侧身将外袍抛到屏风上时,左肩、后背两道红色的淤痕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华阳眼中。 华阳脸色一变:“谁伤的?” 陈敬宗没好气道:“老头子。” 华阳:…… 陈敬宗做了什么,能把公爹气到在今日的场合拿棍棒殴打亲儿子? 话说回来,公爹那样文弱的身板,有力气将陈敬宗打成这样吗? 华阳下意识地怀疑这话的真假。 陈敬宗走过来,将碍事的纱帐挂到两边,低头看看手臂上的淤痕,问她:“有药吗?” 华阳喊朝月。 丫鬟要进来,陈敬宗往她身后的床上一趴,随手扯过被子盖住后背。 只是他盖得不太严,露了一截窄腰,华阳帮他掩了掩。 朝月很快就从药箱找到活血祛瘀的膏药,垂眉敛目地递到长公主手中,再快速退下。 门刚关上,陈敬宗就把被子甩开了,歪着脑袋看过来:“伤在背上,能不能劳烦长公主照顾一二?” 华阳看着那道几乎横贯他整张后背的棍状淤痕,皱眉道:“你先说,究竟是怎么伤的。” 陈敬宗就添油加醋地埋怨了一番老头子,要不是老头子多嘴夸秦家兄弟,也不会惹出这桩事来。 华阳默默听着,打湿巾子,帮他擦擦后背挨打那一片,开始抹药。 清清凉凉的轻柔触感落在伤处,陈敬宗发出一声闷哼。 那声音怪惹人遐思的,华阳动作一顿,见他仍然老老实实地趴着,面对床头,这才继续。 159 第 159 章 华阳为陈敬宗抹了厚厚一层药膏,两处伤势都抹完,巴掌大的瓷瓶也快见了底。 陈敬宗依然趴在床上,骑了七天的马,刚刚又出了一番大力气,要不是身边坐着一位美人长公主,陈敬宗马上就能睡过去。 方才华阳光顾着他的伤了,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就这么一身灰扑扑地趴到了她才铺好没多久的床上,浑身还散发着一阵阵酒气。 只是瞧着他后背上的伤,华阳什么都没说,傍晚再换一床被褥就是。 “能把你打成这样,秦大公子必然也是位骁勇将军。” 洗过手,华阳坐在床边,与他闲聊起来。 陈敬宗早就歪过脑袋,幽幽地看着她:“你这是夸他,还是夸我?” 华阳:“夸你,生于文官之家,竟能与秦大将军的儿子打成平手。” 陈敬宗:“怎么听起来又像在夸秦大将军?” 华阳:“天下谁不赞扬秦大将军,他可不少我这一句夸。” 陈敬宗沉默。 华阳:“离京前你还捧着《练兵实纪》重温,今日见到真人,感觉如何?” 成亲这么久,华阳早发现了,陈敬宗对诗经子集兴趣寥寥,兵书战策倒是经常翻阅。 《练兵实纪》乃是秦大将军所著,汇编了秦大将军的种种练兵、练阵之法,写成后呈递给父皇阅览,父皇观后大赞,命朝廷广为发行,陈敬宗也早早收藏了一套,可见他心里极其仰慕秦大将军。 陈敬宗先问她,“你看他如何?” 华阳笑道:“自然是十分钦佩。” 陈敬宗:“我原本也是十分钦佩,结果听他为了哄老头子高兴而胡乱吹捧我,我这钦佩就减了两分。” 华阳:“他有他的不容易,你在仕途上顺风顺水的,一时难以理解也情有可原。” 陈敬宗意外道:“你这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华阳:“因为我长在宫里,听到的知道的远比你多。譬如我知道当年秦大将军能从沿海调到蓟镇做总兵,便是父亲举荐他的。我还知道,秦大将军刚到蓟镇时,那几位总督不赞成他的练兵之法,秦大将军也不服他们的管束,双方闹了很多不愉快,武官受文官节制,秦大将军受了很多气,还是父亲大力支持他,连着调走了三位总督,秦大将军才能完全施展出他的练兵才能。换做是你,你会不会感激父亲的知遇之恩?” 陈敬宗:“是该感激,可他也不至于表现得那么明显。” 华阳:“他不了解父亲的脾气,万一父亲喜欢这种吹捧,他却没有做到位,岂不是得罪了父亲?” 陈敬宗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 华阳挑眉。 陈敬宗笑道:“在你眼里,这些老头简直个个都是宝,就没听你说过他们的坏话。” 华阳瞪他:“父亲、何阁老、秦大将军,哪个不是有功于社稷,我如何敬重他们都不为过,倒是你,不要总把‘老头’挂在嘴边,你也有五十多岁的时候,愿意听别人如此称呼你?”yhugu 陈敬宗想到秦元塘晒黑的脸庞,再摸摸自己的脸,问:“以后我可能会经常上战场,如果我也晒得那么黑,你会不会嫌弃?” 华阳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准备出去了。 陈敬宗攥住她的手腕,她不说就不许她走。 华阳顿了顿,道:“我最敬重老头了,等你变成老头,说不定我会看你比现在还顺眼些。” 陈敬宗: 总兵府,秦元塘领着两个儿子回了家,父子三个直接去了书房。 秦元塘先教训长子:“你与驸马动手,何必那么较真?” 秦纪道:“父亲,我看驸马是性情中人,我若输得太快,他察觉出来,反而不喜。” 秦元塘:“驸马高兴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陈阁老面上有光。” 还好驸马有些本事,这一战打成平手也不丢人。 秦纪沉默片刻,道:“儿子瞧着,陈阁老似乎不是爱听阿谀奉承之人。” 秦元塘摸着自己的短须,皱着眉头道:“他们文官最能装了,心思比海还深,不能只看表面,总之这阵子你们对陈阁老、驸马都客气些,一定不要得罪他们。” 秦纪点头。 二公子秦律到底年轻,更有血性,不服道:“父亲靠真本事带兵打仗,为何要在陈阁老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了难受,心疼父亲,铁骨铮铮的男儿,不得不在文臣面前做低伏小。 秦元塘看看小儿子,心平气和地道:“你不懂,当年我有一位同袍好友,打仗时因为上峰的失策让敌兵逃了,此事被朝廷知道,上峰把他推出来背黑锅,人都被关进大牢了,我也以为他这次在劫难逃,不想他在锦衣卫有位好友,那人帮他去当时的首辅那里送银子,这才幸免于难。” “还有我那位上峰,与当时的首辅是师生关系,首辅在,他官路亨通,后来首辅倒了,他也丢了官,可怜一代名将,白白蹉跎了后半生的岁月。” “这说明什么?一个武将,光会打仗不行,朝里没有人,随时都有可能被罢官,就算勉强挂着职位,也要处处受当地总督节制,无法施展手脚。” “为父倒不是贪图当官,贪图那点俸禄,而是为父舍不得看着士兵们荒废下去,只有我坐稳了这个总兵的位子,我才能继续操练他们,继续为朝廷效力,继续保家卫国,你们懂吗?” 秦纪重重点头,秦律听红了眼眶。 秦元塘笑笑,拍拍小儿子的肩膀:“一时弯弯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为父算是有福气的了,陈阁老一点都不贪,不然我还得费心思给他捣鼓金银珠宝。” 秦纪有些担心:“可您也说了,靠山山倒,万一将来首辅换人……” 秦元塘:“陈阁老只比我大三岁,既是皇上的恩师,又是先帝托孤的大臣,只要他身体硬朗,再当十年二十年首辅也绰绰有余,等他年纪大了退下来,为父也老了,朝廷如何处置都没关系。至于你们,将来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我只能传授你们本事,谋不了你们的前程。” 秦纪、秦律齐齐跪了下去,能够投胎给父亲做儿子,便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造化!等父亲老了,后面的路他们自己走! 休整了一日,元祐帝就在内阁与边将的陪同下,正式接受朵颜的投降。 朵颜首领名叫董虎,当他不得不跪拜前面那个才十五岁长得唇红齿白的中原小皇帝时,董虎觉得十分憋屈。 如果不是边关有这条蜿蜒不知多少千里的长城,如果不是有个用兵如神还特别能捣鼓阵法、火器的秦元塘,他早率领他的铁骑一路攻到京城去了! 董虎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满是横肉的脸拉得老长老长。 元祐帝始终保持着微笑,他的心情也确实很好。 草原上的首领个个都能征善战,自己没有好功夫便也不能让部落里的将领们心服口服,而中原的帝王更讲究知人善任,本身文韬武略当然是美谈,就算自己是个病秧子,只要身边的文官武将靠得住,中原帝王依然能高枕无忧,安然享受天下臣民的供奉。 董虎看不起他,元祐帝也看不起董虎的野蛮。 以陈廷鉴为首的内阁早已拟好和谈条款,从今年开始,朵颜继续向朝廷俯首称臣,年年都要纳贡。 董虎憋憋屈屈地同意了,签完和谈协议,他狠狠地瞥了秦元塘一眼。等着吧,等秦元塘死了或是离开蓟州之日,便是他们朵颜铁骑卷土重来之时! 华阳并没有参与今日的朵颜受降,草原上的男人长得都差不多,她已经见过鞑靼献马的使臣了,对朵颜一行人并无兴趣。 和谈结束,元祐帝在蓟州城休整两日,这就要去登长城了,既是巡视这一带长城的加固情况,也是观看秦元塘准备的十万边军演习。 与区区朵颜投降相比,长城一行才更让人向往。 离蓟州城最近的一段长城是喜峰口,相距六十里地。 五万多京军护卫着元祐帝的圣驾,早上出发,傍晚抵达喜峰口下驻扎着的边军大营。 天色已暗,崇山峻岭之上隐约可见一道高耸厚重的城墙仿佛长龙横卧,北风呼啸而来,好似一阵阵龙吟。 华阳怔怔地望着那条长龙。 上辈子她并没有随弟弟一起来蓟州,自然也没有亲眼领略过长城的巍峨壮观。 元祐帝收回视线,就见身旁的姐姐还在瞻仰长城之威。 华阳若有所觉,偏头,姐弟俩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北家门。 用晚饭时,元祐帝将姐姐、姐夫、戚瑾叫过来陪他。 “山岭险峻,朕为姐姐准备一抬软轿吧?”元祐帝担心明日登长城时,姐姐爬不动。 华阳若是自己过来游玩,预备软轿也没什么,可她是跟着弟弟来观看边军演习的,那么多将士看着,只她一个长公主坐轿子,未免也显得她太过没用。果真娇气,就该去赏花赏草,既然不辞辛苦来了这边关重地,那么就该入乡随俗,真真正正地爬一次长城。 “不必,我自己能走上去。”华阳雄心壮志地道。 元祐帝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提议道:“长公主若有雅兴,不如明早臣先陪您登上峰顶,赏一赏边关的日出,如何?” 华阳询问弟弟的意思:“皇上要去吗?”yhugu 元祐帝笑道:“朕去了,几位阁老肯定也要早起,兴师动众的,还是姐姐与驸马先行吧。” 夫妻俩单独出发,姐姐走不动的时候,驸马就可以背姐姐上去了,没有人瞧见,姐姐也不必担心被人取笑。 驸马如此体贴姐姐,元祐帝非常满意。 160 第 160 章 喜峰口这一带的山势险峻,高却不是很高,看起来与京城弘福寺所在的山岭差不多,所以华阳真有信心能自己爬上去。 一夜好眠,早上被朝云、朝月唤醒,外面天色尚暗。yhugu 朝云道:“驸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华阳想,陈敬宗不喜风花雪月,对日出倒是情有独钟。 简单洗漱一番,华阳换上一套茶白底的马装,长发则梳成男子发髻,戴白玉冠。 朝云美滋滋地端详着自家长公主:“有您在,哪个男儿也不敢说自己风流倜傥。” 朝月虽然没拍马屁,看长公主的眼神也充满了骄傲。 华阳既受用,也好笑:“你们该把眼光放低些,不然我如何为你们挑选夫婿?” 朝云马上道:“谁爱嫁谁嫁,我这辈子是跟定您了。” 嫁人有什么好,一辈子待在长公主身边才是真正的舒服,好吃好喝,也不用受谁的气。 朝月也是这么想的,自去端早饭。 她挑帘出帐,陈敬宗顺势进来,瞧见长公主这套扮相,那视线几乎本能地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最后道:“还差条斗篷,上面风大。&ot; 朝云笑道:“还是驸马心细。” 陈敬宗看着华阳。 华阳径自坐到矮几前,刚要给自己倒碗温水喝,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替她代劳。 倒了七分满,那人正经又不正经地道:“长公主请用。” 华阳最终还是瞪了他一眼。 用过早饭,两人这就出发了。 军营驻扎在长城下的一处平地,往北走一段距离就到了登长城的入口,这里有侍卫把守,核实过长公主与驸马的身份,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刚开始一段路还算平缓,再往上便都是一条条长石铺就而成的台阶,且十分陡峭,绝非弘福寺那边的山路可比。 陈敬宗担心华阳意外失足,牵着她。 饶是如此,华阳才爬到第一个烽火台,两条小腿便酸得不行了。 陈敬宗往上看看,指着最高处的镇远楼道:“还有五座烽火台要爬。” 华阳抿唇。 陈敬宗笑着退后两个台阶,转身把后背露给她。 今日元祐帝要登长城,长城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两个士兵,全都是从京城那边跟过来的京卫。 虽然这些士兵都面朝长城内外背对着他们,华阳还是不想让他们瞧见这一幕。 “我还能走。”她拒绝道。 陈敬宗:“演习的大军都在下面,天色又暗,看不到你我。” 华阳直接往上去了。 陈敬宗只好跟上来,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背往前,帮她省些力气。 华阳累得走不动时,两人就歇一会儿,因为热,那斗篷早被华阳丢给陈敬宗了。 就这么一个烽火台一个烽火台地爬,爬一个少一个,目标近在眼前,坚持起来也容易些。 可越到后面,华阳越像是整个人靠在陈敬宗身上,被他半搂半提上去的。 终于上了镇远楼,守在楼里的侍卫们自觉地退了出去,陈敬宗搂着华阳来到东边的出口,他靠着城墙,华阳气喘吁吁地靠着他。远处天边,一轮红日正缓缓跃出地面,朝霞柔和而绚烂,照亮了长城内外的万里江山,也照亮了这条蜿蜒望不见首尾的卧龙长城。 华阳如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却升起另一种豪情。 陈敬宗看看她红润的脸,用袖口帮她擦掉额头、鼻尖的汗珠。 下方还有侍卫,华阳瞪他一眼,转身走进楼中。 这里倒是没人,陈敬宗却不满足于只为她擦汗,将她抵在那结实无比或可常立于此千年不倒的城墙上,从她的眉梢一路亲到领口,最后是她柔软的嘴唇。 一刻钟后,两人重新回到外面的长城上。 城北是一片荒原,并非华阳想象的碧绿草原。 陈敬宗指着远方道:“以前这外面一千里内,都是你们家的地盘,包括现在后金占据的东北地方,也是本朝疆域。” 自家地盘,华阳比他更清楚,更清楚这些被老祖宗们打下来的塞外江山,是怎么一步步失去的。 她双手撑着城墙,陈敬宗忽然覆住她左边这只。 华阳看过来。 陈敬宗眺望着远方,对她道:“等我变成老头,或许已经帮你们家把外面的地盘都拿回来了。” 晨光照亮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北起的秋风呼啸而来,仿佛在嘲笑这个年轻人的猖狂。 华阳眼中的他,远不如秦大将军看起来更让人信服,可秦大将军已经五十多了,即将老去,陈敬宗还很年轻,年轻也就意味着还有无限可能。 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华阳道:“真有那一日,你就是晒得比下面的土还黑,我也不会嫌弃你。” 华阳对城墙的修建很有兴趣,与上面一位士兵聊了起来。 日光渐暖,下方元祐帝一行人终于开始攀登了,华阳不时朝身穿明黄龙袍的弟弟看去。 元祐帝这几年一直在坚持练武,十五岁的少年帝王身高腿长,倒是没看出吃力,他甚至还有余力搀扶旁边的陈阁老。 陈敬宗突然靠近华阳耳边:“瞧瞧,文官有什么好。” 华阳斜他一眼,道:“你去下面接接。” 陈敬宗:“接谁?” 华阳:“随你。” 皇帝来了,陈敬宗本也该去接驾,他从镇远楼这边拾级而下,有时一步跨几个台阶,身形矫健。 元祐帝等人才到第一个烽火台稍作休息,陈敬宗已经赶到,先朝元祐帝行礼。 元祐帝笑道:“怎么下来了?” 陈敬宗:“长公主心善,担心有阁老爬不动,命臣前来搀扶。” 元祐帝笑着看向陈廷鉴,这时候如果陈敬宗说他是来接驾的,元祐帝反倒不喜。 陈廷鉴不悦地看着儿子,他上辈子真是欠了这小子的,一句中听的话都得不着。 谁曾想,陈敬宗站直后,竟然来到内阁年纪最大的吕阁老身边:“等会儿往上爬时,您老不用跟晚辈客气。” 吕阁老:…… 陈廷鉴:…… 何清贤突然大笑出声,元祐帝亦是无奈地摇摇头。 众人继续出发,陈敬宗还真就守在吕阁老身边,如搀扶华阳那般照顾着,直到瞧见元祐帝又要扶自家老头,陈敬宗才不是很情愿地走过去,道:“皇上千万别累着,还是臣来吧。” 元祐帝有心让他们父子俩缓和关系,松开了手。 陈廷鉴瞥眼身边早就长得比他还高的老四,抿抿唇,没有说什么。 以陈廷鉴的年龄,爬前面两个烽火台还算有余力,但后面几段一段比一段陡峭,不仅陈廷鉴,其他三位阁老也都由同行的武官扶持着,只有何清贤,腰杆笔直,尽管也喘着气,却始终跟随在元祐帝身边。 元祐帝赞道:“何阁老身体硬朗,不输年轻人啊。” 何清贤笑:“皇上身边都是陈阁老那样的老书生,所以觉得稀奇,其实那些常年耕种的农家老汉与老太,爬这样的山岭只会比臣还快,只是他们的力气都用在照料庄稼上,少有闲情登高望远。” 老书生陈廷鉴:…… 陈敬宗看看刚开始还跟他客气客气这会儿已经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这边的老头子,附和道:“确实,臣祖母五十多岁时的身板都比首辅大人硬朗。” 陈廷鉴又气又疼,思及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母亲,眼眶都红了,只是因为他走得靠前,只有元祐帝等少数几人看见了。 元祐帝朝陈敬宗使了个眼色,偶尔气气也就罢了,真气出好歹怎么办? 陈敬宗不再说话。 刚进镇远楼,陈廷鉴立即甩开儿子的手,站元祐帝身边去了。 几位阁老都累红了脸庞,华阳见弟弟精神还好,脸上就露出惊讶与赞许来。 元祐帝笑道:“姐姐早上可赶上了日出?” 华阳:“嗯,壮观绚丽,皇上与诸位阁老改日也可以试试。” 何清贤揶揄地看向陈廷鉴:“陈阁老若有雅兴,我必定奉陪。” 陈廷鉴只当没听见。 元祐帝将秦元塘叫到身边,继续询问长城修建事宜,秦元塘对答如流,并给众人介绍了什么叫障墙、支墙、挡马墙等等。 到了约定的演习时分,众人不再说话,秦元塘请元祐帝亲手点燃狼烟,作为号令。 北风卷着狼烟滚滚升起,城外佯装外族的“敌军”骑着战马冲入下方的城口,声势浩荡。 城内瞬间鼓号齐鸣,“守军”分成几队,一队如履平地般迅速登上城墙防守,一队冲向城门迎敌,一队埋伏策应,更有军队固守阵地。 敌军骑兵横冲直撞,却很快遭遇了守军的战车营,排成一排的战车宛如一道移动的城墙,车营所过之处,骑兵落荒而逃,守军的步兵则在车营的掩护下火速追击。 虽然是演习,蓟镇的边军们却仿佛真的置身战场之上,敌军拼尽全力,守军亦英勇杀敌。 元祐帝看得心潮澎湃,双手紧紧地撑着面前的城墙。 身后忽然传来戚瑾恭维秦元塘的声音:“早就听闻秦家军军纪严明、勇猛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纵使下方两军交战正酣,戚瑾的声音还是传开了一段距离,至少站在元祐帝左侧的华阳也听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下方,余光瞥见弟弟目不斜视,唇角却微微抿起。 身后,秦元塘马上回应道:“什么秦家李家,末将只是替皇上效力,这十万将士也都朝廷的将士。” 戚瑾察觉失言,告了声罪。 只是“秦家军”一出,多少还是让周围的气氛变得凝固了。 华阳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问:“那个穿银甲的年轻将军是谁?” 元祐帝顺着姐姐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银甲将军骑着战马冲出城门,正在逃窜的“敌军”中挥枪厮杀,四五个敌兵齐齐将他包围,却也被他一枪扫落了手中武器,甚是英武。 光是枪法了得也就罢了,偏偏那人还长得仪表堂堂,难怪会吸引姐姐的视线。 元祐帝:“那是秦大将军的长子,秦纪。” 华阳意外道:“原来是他。” 元祐帝:“姐姐听说过他的威名?” 华阳:“咱们刚到那日,驸马不是被他打伤了?后背好长一条血瘀,当时我还有点生气,今日亲眼目睹秦大公子的威武,便觉得驸马输得也不冤。” 元祐帝替姐夫澄清:“驸马没输,两人打了平手。” 华阳:“可他伤成那样,分明是技不如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紧紧追随秦纪的身影。 元祐帝:…… 他同情地看向驸马。 陈敬宗脸色铁青,眼里的狠劲儿却全都冲着下面的秦纪而去。 161 第 161 章 秦元塘准备的边军演习一共要进行七日,每一日都是不同的战场与打法。 将近晌午,攻城战的演习正式结束。 元祐帝对今日所见十分满意,下长城时,他让陈廷鉴走在左侧,秦元塘走在右边,足见他对秦元塘的看重。 至于华阳,她以眷恋城墙上的风光为由,决定再逗留片刻。 真正的原因,是她爬长城已经累乏了双腿,此时站在平地上还行,一旦往下跨台阶,两边的小腿肚便酸得发软,光靠自己根本不行。 元祐帝还是很了解自己的姐姐的,并体贴地安排陈敬宗留了下来。 目送君臣一行人进了下面的烽火台,陈敬宗握住长公主的手腕,将她带入楼内,直接将人抵在墙上,咬着牙问:“银甲将军威武,我技不如人?” 华阳不信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也不语,只斜眸看向不远处的瞭望口,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片崇山峻岭与塞外荒原,料想也无人能瞧见镇远楼里的他们。 陈敬宗掰正她的脸,在她蹙眉之前,吻了下来。 华阳先只是默许,渐渐地便身不由己,仰起纤长的颈子,双手也攥住他腰侧的衣袍。yhugu 就像一朵娇滴滴又无比慵懒的牡丹,天降甘霖她欢喜却不迎合,直到那甘霖使坏,故意勾着牡丹伸长花枝,主动将低垂的整团花容完完全全地绽放在甘霖之下,任由甘霖滋润她每一片花瓣。 长公主从未说过什么甜言蜜语,连温柔细语都吝啬,可陈敬宗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她是有情的。 若无情,高傲清贵的牡丹又怎会任由一个凡人品尝采撷? 若无情,威严矜持的长公主又怎会随着他在这长城之上、青天白日偷欢? 什么银甲将军秦大公子,都是长公主心善,为了照顾秦家老头临时摆出来的幌子罢了,他这个驸马则是长公主用惯了的撑幌子的长竿。 当时周围那么多人,她怎么不用别人做竿? 因为只有他是她的驸马,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陈敬宗愿意为她所用,愿意配合她演这场戏。 “我是受伤了,可他身上的伤只会比我更重。” 愿意归愿意,有些事,陈敬宗还是要讲明白。 两人的唇才刚刚分开,华阳才刚刚睁开眼睛,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对上的仍是他拈酸的眼。 华阳有时都分不清,他是真的拈酸,还是拿这种事耍不正经,毕竟如果是前者,他的醋劲儿也太大太不讲道理了,公爹两位夫兄不说,连曾阁老、吕阁老、何阁老这些明明不可能让她动心的老头,甚至连早已化成灰的三国周郎,他也能酸上一壶。 只是,虽然是做戏,刚刚华阳当着众人的面夸秦纪而贬他,确实伤了他的颜面,尽管华阳比谁都清楚,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不是脸皮厚不厚,而是他心胸豁达,从不介意这些小节。 “论英武,你们或许在伯仲之间,可比容貌,你更胜一筹。” 华阳垂着眼,一副公允点评的语气。 秦纪是那种正气凛然的周正俊朗,陈敬宗则是容易叫女子芳心大乱的俊美。 其实陈家三兄弟都是如此,只是陈伯宗过于端肃、陈敬宗过于桀骜,唯独陈孝宗温润爱笑,真正合了“玉面狐狸”四字。 陈敬宗用指腹按按她唇角:“只胜一筹?” 华阳瞪他,这人就不能夸,夸了他就敢得寸进尺。 她的唇还湿漉漉的泛着水色,看得陈敬宗起了别的心思,亲亲她耳尖,问:“可带了莲花碗?” 华阳语气变冷:“没带。” 陈敬宗亲着她这边的侧颈,右手捻动她另一边的耳垂,似蛊惑又似讨好:“下去后,叫丫鬟泡一个?” 华阳没吭声。 陈敬宗就知道,她其实是预备了的,或许她不惦记,但她知道他会想,所以也愿意成全他。 这就是她对他的情。 · 长城陡峭,陈敬宗扶着华阳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到了底下,发现朝云站在一座软轿旁。 “皇上叫人预备的。”朝云一边从驸马手里接过长公主的胳膊,一边笑着解释道。 华阳心头一暖,弟弟身边那么多大臣,仍然能记得照顾她这个姐姐。 陈敬宗将她护送回长公主的营帐,这就去元祐帝那边赴宴了。 这一次,秦纪、秦律兄弟俩就坐在他对面的一桌。 陈敬宗瞪了秦纪好几眼。 秦纪不明所以,距离两人打成平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之前见面驸马爷也算和气,今日怎么突然看他如仇人一般? 元祐帝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别看驸马在姐姐面前忠厚老实,拈起酸来却正如他的火爆脾气。 秦元塘瞅瞅驸马再瞅瞅自家儿子,则是有些纳闷,论英俊,驸马远胜自家儿子,根本没必要介意啊。 散席后,秦元塘抽空将城墙上长公主的话告诉了长子,并嘱咐长子最近注意些,尽量远离长公主,以免节外生枝。 秦纪:…… 秦律开兄长的玩笑:“长公主总不至于惦记大哥吧?” 秦元塘:“长公主自然不会,可她多看一眼你大哥,驸马那边就要多记恨一分,驸马不高兴了,陈阁老能高兴?” 别看陈家父子表面上水火不容,可秦元塘自己就是个父亲,知道父亲都疼自家孩子。 秦纪叹气:“早知如此,当日就该让二弟陪驸马切磋,直接让驸马打败二弟,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秦律:“什么意思?我的枪法又不输你,我与驸马打,最差也是平手!” 秦元塘:“要打出去打,我先休息会儿。” 他太累了,皇帝首辅都得讨好,还得防着哪个烂嘴的提什么“秦家军”,这半日费的心思,比练兵半年都多! 华阳在营帐中补觉,一觉睡到了黄昏,醒来时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 弟弟请她过去同用晚膳,华阳借口吹风受凉婉拒了。 小太监将长公主的话带回去,元祐帝一听,就叫人将晚饭摆到姐姐那边,他再带着陈敬宗来探望姐姐。 戚瑾原本也在,这时自然不好同行,率先离去。 皇上、驸马过来时,华阳正靠坐在床头,朝云、朝月一左一右地帮她揉着腿。 没有外人,华阳亦衣衫齐整,就没让丫鬟们停,只不满地数落陈敬宗:“都怪你,非要看什么日出。” 陈敬宗欲言又止。 元祐帝替驸马说话:“姐姐忘了,明明是你坚持要自己爬上去……” 话才说到一半,见姐姐挑眉,元祐帝临时改口,同样责怪起驸马来:“总而言之,都怪你没照顾好姐姐。” 陈敬宗:…… 朝云、朝月笑出声来,缓和了气氛。 曹礼带着人,将晚膳送了过来。 华阳总不能在床上吃,丫鬟们要扶她,陈敬宗见她那副残了腿的艰难样,不顾元祐帝在旁看着,走过去,不容分说地抱起长公主,再把人放到她的席位上。 元祐帝还以为姐姐会害羞,结果姐姐反而一副理该如此的模样,可见驸马平时在姐姐面前也都是如此当牛做马。 用饭时,陈敬宗只默默地夹菜吃饭。 华阳与弟弟聊天:“今日演习,弟弟有何感受?” 元祐帝感慨道:“若我朝卫所将士皆如秦家军这般英勇,整个草原都能唾手可得。” 华阳皱眉道:“表哥失言,怎么弟弟也说什么秦家军?” 元祐帝笑道:“称号而已,我朝大将颇多,论个人军功,胜过秦元塘的也大有人在,可他们手下的军队却不如秦元塘的麾下骁勇,连敌兵都闻‘秦家军’而丧胆,说明他秦元塘练兵确实厉害。兵强则国强,我只恨不能再多出几支秦家军、李家军、凌家军。” 在城墙上,戚瑾提到“秦家军”,元祐帝确实有些不快,可看完整场演习,再看看长城内外,元祐帝便也不太在意了。秦元塘当得起千古一将的英名,别说陈廷鉴愿意照应他,只要秦元塘始终保持一颗对朝廷的忠心,元祐帝也愿意重用秦元塘。 华阳眼中的弟弟,脸庞仍然青涩,目光却充满了豪情。 华阳相信,此时弟弟是真的欣赏秦元塘,可皇帝身边的人太多了,皇帝的情绪也随时会发生变化,如果有人在弟弟不高兴的时候告秦元塘一状,弟弟冲动之下要处置秦元塘,只要开了口,便立即会成为口谕、圣旨,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她没有提秦元塘什么,只带着几分揶揄看向闷头吃饭的驸马,笑道:“或许还会有支陈家军呢。” 元祐帝顺着姐姐的视线看去,就见驸马突然端着碗不动,年轻英俊的脸竟缓缓地涨红起来。 他猜到有故事,问姐姐:“这是何意?” 华阳就当笑话似的讲了陈敬宗在城墙上的那番豪言壮语:“驸马说,等他变成老头时,或许已经帮咱们把塞外的地盘都打回来了。” 以陈敬宗的年龄与战绩,说这话确实颇为猖狂。 元祐帝却同样是年轻猖狂的年纪,姐姐看不起驸马的志向,元祐帝却很是欣赏,难得严肃地批评起姐姐来:“驸马身手不输秦纪,将来必会成为一员大将,为将者若连收复塞外的雄心壮志都没有,那般的软骨头,还做什么将军?就凭姐夫敢说出这话,朕就敢用他,倒是姐姐,莫要一味地看轻驸马才是。” 华阳震惊地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露出愠怒与委屈来。 天下的兄弟姐妹,做哥哥的很少向弟弟妹妹示弱,可做姐姐的,朝个头已经超过她的弟弟撒娇也是常事。 华阳此时的委屈姿态,便是另一种撒娇。 刚说完重话的元祐帝马上就心软了。 陈敬宗及时送来台阶:“皇上莫怪长公主,确实是臣轻狂了,等哪年臣真正立下战功,再说此话,长公主或许会信。” 元祐帝偷瞄姐姐。 华阳板着脸放下筷子,逐客道:“我吃好了,你们姐夫小舅子才是一家人,去外面吃吧,免得被我扫了谈兴。” 元祐帝:……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陈敬宗频频朝他使眼色,恭恭敬敬地引着少年郎出去了。 出了营帐,陈敬宗长长地松了口气,用过来人的语气对元祐帝道:“长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顺着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这时她也听不进去。” 元祐帝:“姐姐这是连朕也迁怒了?” 陈敬宗:“不会,长公主最喜欢您了,皇上不必担心,等会儿臣再来长公主这边负荆请罪,明早长公主应该就消气了。” 元祐帝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162 第 162 章 夜如泼墨,长城脚下的军营一片寂静,只有风声飒飒。 二更天,除了值夜的士兵,绝大多数人这时都已入梦。 长公主的营帐中,华阳紧紧地抓着底下的绸面斗篷。 在这华贵的斗篷与边关粗粝的地面中间,还有一层厚厚的毡毯。 所以,华阳不觉得打地铺有何不适,也不觉得秋夜如何清冷,她只嫌这夜晚太静,嫌外面的风声太轻。 如果有人靠近营帐,一定能听见。 “够了。”华阳低声道。 陈敬宗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俯身在她耳边道:“打发要饭的呢?” 华阳打他的肩膀。yhugu 陈敬宗抓住她的手腕扣在一侧,知道她担心什么,他也尽量不弄出声音。 周围安静了,长公主松口气,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般根本行不通,更像他换着法子戏弄人。 华阳不得不搬出她长公主的威仪来,要求道:“只给你一刻钟,你若不听,回京也别想痛快。” 帐子里黑漆漆的,陈敬宗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想出她现在的样子,一定是绷着脸、蹙着眉,像刚成亲那会儿。 但还是不一样的,那会儿她是真的抗拒,此时只是太紧张,怕被人知道,怕坏了她长公主的一世清名。 到底是在军营,陈敬宗越喜欢,也越能体谅她的为难。 于是,陈敬宗帮长公主翻了个身,再帮她捂住嘴。 · 黎明到来之前,陈敬宗又在长公主这里讨了一刻钟。 因为是奉旨来长公主面前请罪,这晚他大大方方地在长公主的营帐中过夜,倒也不必摸黑溜走。 只是也不能起太迟,当帐外刚刚透进一丝微光,陈敬宗醒了,他翻个身,行军时拼接而成的木板床发出吱嘎一声。 华阳被这声音惊醒。 陈敬宗从后面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肩头:“试试腿还酸不酸,酸我再帮你按按。” 华阳不想提这茬,淡淡道:“你先把地上收拾了。” 陈敬宗笑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华阳看他收拾。 地上还保持着黎明那场结束时的样子,胭脂红缎面的斗篷乱成一团,陈敬宗拎着领子抖了抖,也没能抖平上面的褶皱。 别看长公主金银无数,身边用的必然是她喜欢的物件,心爱之物被糟蹋了,长公主肯定要不高兴。 陈敬宗抬头,果然对上她蹙起的眉尖。 他试图弥补:“回头洗洗,洗完一晒便能恢复平整。” 做贼心虚般叠好这条斗篷,陈敬宗再去看下面的长毛毡毯。 这一看,陈敬宗差点笑岔气,只见毡毯中间的那片长毛都被压平了,尤其是他膝盖跪过的地方,捻出了两个圆圈。 “这个也洗洗。” 不管长公主有没有看清楚,陈敬宗迅速把毡毯卷了起来。 华阳直接背过身去,少看一眼,少生点气! 天亮后,元祐帝先来探望因为爬长城而累酸双腿的姐姐。 休养了一晚,华阳的腿反而更僵了,此乃久不活动的人突然长途奔波后常见的症状,好在只是站起、坐下的瞬间需要人搀扶,慢慢走路并无大碍。 最让元祐帝放心的是,驸马的负荆请罪果然管用,这会儿姐姐已经忘了昨晚的口角般,待他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 “今日演习,姐姐可要同行?” 用早饭时,元祐帝问。 华阳:“你们去吧,我在周围逛逛。” 今日的演习地点在半山腰,华阳可爬不动了,但她也不能闷在营帐中,毕竟昨晚陈敬宗在这边住的,她若不出门,知情的理解她登长城受累,不知情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想。 元祐帝便想让驸马继续照顾姐姐。 华阳嫌弃道:“不用,让他跟着你吧,我现在看他还不顺眼。” 元祐帝这才明白,原来姐姐只是原谅了他,与驸马还在怄气! 就这样,陈敬宗继续跟着圣驾去看边军演习,华阳乘坐马车去附近的村落逛了逛,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民情。 百姓们见到长公主,又恭敬又热情,华阳与一些妇人孩子问话,他们也都知无不谈。 有些卫所的将士会欺/凌百姓,或是搜刮钱财或是欺男霸女,但在蓟镇这一带,因为军纪严明,无论指挥使、千户、百户这些军官,还是底下那些人高马大的士兵们,都不曾有扰民之举。当然,最开始是有的,可自打秦元塘用军法严惩几个出头鸟后,这样的事便再也没有发生了。 凡是提到秦大将军,百姓们都赞不绝口,甚至有些曾经因为深受战乱之苦而背井离乡的当地百姓,在得知秦元塘来蓟镇做总兵后,又把家搬了回来。 华阳看着那些淳朴的脸庞,心中对秦元塘的敬重也越发深厚。 当然,秦元塘能够在蓟镇安心练兵,也有公爹信任他、支持他的功劳。 连续休养了三天,华阳的腿基本恢复得差不多了,最后三天的边军演习,她一场不落地看完了。 九月初六,圣驾返回蓟州城,华阳姐弟俩继续入住城中驿馆。 在驿馆,陈敬宗肯定要与华阳同住了,只是黄昏才回来,路上又不可能预备什么,今晚注定只能老老实实地睡觉。 三天后圣驾就要返京,华阳的计划也不能再耽搁了。 等陈敬宗洗完澡躺到床上,华阳对他道:“如果你再与秦纪比一场,有把握赢吗?” 陈敬宗:“都全力以赴的话,胜负还真难说,五成对五成吧,不过按照秦大将军的脾气,秦纪最后可能会让我。” 华阳笑了笑。 陈敬宗就是这样,桀骜归桀骜,可他并不自大,不会为了取悦她便胡乱地捧高自己。 “那如果让你跟秦大将军打,你有几分胜算?”华阳又问。 陈敬宗看看她,道:“没动过手,难说,不过大将军身经百战,我估计会输。” 虽然自认没有胜算,但陈敬宗眼中并无退缩怯战之意,反而很是憧憬能与秦元塘打一场。 华阳直言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秦大将军对父亲过于尊崇,这样对他对陈家都不好,父亲要避嫌,不能单独见他,我想跟他谈谈。” 只这么一句,陈敬宗便明白了:“行,明天我去跟他打一场,受点伤,他自然要过来探望。” 华阳就是这个意思,陈敬宗的聪敏与配合让她欣慰,却也有些担心。 苦肉计苦肉计,轻伤不值得秦元塘大惊小怪,重了…… 陈敬宗摸着她的眉:“我还没受伤,这就先心疼了?” 华阳垂眸,交待道:“总之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别弄得伤筋动骨。” 陈敬宗用指腹碰了碰她的睫毛:“你这么劳心费神,是为了父亲、我们陈家,还是为了秦大将军,为了你弟弟?” 华阳:“都为,也为了我自己。” 贤臣良将好好的,弟弟的朝廷自然清明,国泰民安,她这个长公主亦能高枕无忧。 陈敬宗再摸了摸她的鼻尖,他看她的目光,有惋惜,亦有庆幸。 翌日,陈敬宗在元祐帝面前点了卯,确定元祐帝用不到他,便带上他那杆先帝所赐的精钢混金铸就的宝枪,去找秦纪切磋。 秦纪一看他手里的枪,就知道陈敬宗动了真格,他亦无畏,派人去取了他常用的虎头枪。 身为秦大将军的长子,秦纪的虎头枪当然也错不了,秦大将军不好金银珠宝,尤爱神兵利器,哪里又舍得亏待自己的儿子。 两人并肩去了演武场。 他们还在路上,便有人匆匆跑去禀报元祐帝:“皇上,驸马与秦大公子约战,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陈廷鉴、秦元塘这会儿都陪在元祐帝身边,闻听此言,陈廷鉴先数落了自家儿子一通,什么孽子、顽固、无法无天等等。 元祐帝都不爱听了,打断他道:“文有文斗,武有武斗,切磋才能互相学习所长,于自身才有进益,先生博古通今,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何清贤:“就是,年轻人以武会友,乃是一桩美谈,陈阁老怎么就扯到失礼上去了?幸好你是文人,不然谁若找你切磋,还要被你在心里臭骂一顿。” 陈廷鉴:…… 秦元塘本来也想责怪自家儿子不肯谦让,见先开口的陈阁老都被元祐帝、何阁老数落得老脸发红,他这个嘴拙的武官连忙临时改口,笑着劝陈阁老不必介怀,切磋而已,这在军中太常见了。 陈廷鉴能不知道切磋是武者风气? 可他觉得老四是因为长公主夸了秦纪,老四心里不痛快,才跑去找秦纪挑衅。 元祐帝也是这么想的,他担心事情闹大,立即带人前往演武场。 华阳那边也得到了消息,等她赶到演武场时,陈敬宗与秦纪已经交手了几十个回合。 寻常士兵枪法不精,切磋时也全靠一股蛮劲儿,无甚风采可赏。 陈敬宗、秦纪却都是年轻武官中的翘楚,他们两个切磋,身形如风,枪影如龙,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就从演武场的这一头追逐到了另一头,时而你攻我防,时而形势大转。 华阳不知该看那两杆翻飞的宝枪,还是看陈敬宗的脸。 所有人都被演武场上精彩绝伦的武斗吸引,几乎没人注意到长公主暗暗攥紧了手,注意到长公主的视线始终追随驸马一人。 只有戚瑾,不着痕迹地看了华阳几次。 “铮”的一声,一杆长/枪被挑至半空,斜飞出演武场,扎进一侧无人的空地。 与此同时,陈敬宗的枪头,堪堪停在秦纪胸前。 秦纪苦笑:“我输了。” 陈敬宗打得尽兴,便没有介意他方才巧妙的放水。 长/枪在手中一转,最后枪尾触地,枪头朝上。 陈敬宗持枪而立,目光直直落定在正笑着给驸马捧场的秦元塘脸上:“久仰大将军威名,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突然被点名的秦元塘:…… 陈廷鉴又想骂儿子了,只是想起元祐帝才为此训过他,陈廷鉴抿紧唇,请示地看向少年皇帝。 元祐帝武艺有限,再加上方才陈、秦二人打得酣畅淋漓,他看得心神紧绷,并没有发觉秦纪其实故意卖了破绽给陈敬宗,所以此时姐夫挺拔伟岸的身影、睥睨天下的傲气,深深地激起了元祐帝对姐夫的仰慕与喜爱! 元祐帝都喜爱姐夫了,又哪里会觉得姐夫对秦元塘的挑衅是错? 少年皇帝看热闹不嫌大地转向秦元塘。 秦元塘懂了,到底是虎将,他声音爽朗地道:“好,末将就陪驸马练练手!” 儿子让驸马是应该的,他的年纪资历摆在这里,真输给一个小辈,以后还如何统领三军? 上台之前,秦元塘隐晦地递了陈廷鉴一个眼神。 陈阁老,等会儿您可别怪末将不给驸马留情面啊! 163 第 163 章 陈敬宗与秦纪切磋时穿着正三品指挥使的官服,秦元塘上场后,陈敬宗将官袍脱了,上面只着一件白色单衣。 因为方才打得激烈,他的前胸后背都出了汗,单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健硕的肌肉轮廓。 刚脱下外袍的秦元塘见了,笑道:“公平起见,我也先跟别人打一场,驸马且休息片刻。” 陈敬宗可有可无的态度。 旁边观战的武官们兴奋了,尤其是跟随元祐帝从京城来的那些京卫指挥使们,都想与秦元塘过过手。 戚瑾亦有战意。 元祐帝让秦元塘自己挑选对手。 秦元塘看向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秦纪与驸马是同龄人,末将也挑个同辈分的。” 刘守刚刚也在请战之列,闻言面露笑容,脱下外袍丢给身边的同僚,这就上场了。 秦元塘:“听闻刘大人擅长用刀,末将用的是枪,不如这场你我只比拳脚,如何?” 这话有恭维刘守之意,也就是说,锦衣卫指挥使的威名都传到边关将士耳中了。 刘守笑笑,拱手道:“那在下就承让了!” 两个五旬左右的武将比试拳脚,精彩不如斗枪,但肉搏更能体现武官的阳刚与精壮。 鬼使神差的,华阳想起了上辈子她在姑母府里看到的那一场。 区别在于,姑母是有些不正经的,故意让两个侍卫脱掉上衣,以此来撩拨她这个守寡侄女的春心,希望她学会享受女人的快活,免得一个人长夜漫漫地寂寞。当时华阳也确实被勾动了身体的本能,只是她看着陌生的侍卫,想到的却是早已死去三年的陈敬宗。 思及此处,华阳视线一转,投向演武场西侧同样在旁观二人比试的陈敬宗。 他站得笔直,双手抱胸,宝枪枪杆被他姿态随意地夹在一侧腋下。 明晃晃的秋阳照亮了他英俊的面容,他的额头亮晶晶地浮着一层细汗。 突然,他锐利的眼朝这边看来。 华阳心里一悸,下意识地微微后退,利用旁边的朝云挡住自己。 这之后,华阳再也没有往他那边瞧。 比武场上,秦元塘、刘守互相攥着对方的手臂,秦元塘试着绊倒刘守,刘守劲壮的双腿仿佛定在了地上纹丝不动。刘守企图将秦元塘掀翻在地,秦元塘又好似山岳般岿然坚/挺。 僵持片刻,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松开了手,再互相夸赞几句。 毕竟一个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亲信,一个是皇帝派来镇守边关的大将,哪个输了都不好看。 元祐帝对两人刚才的表现也还算满意,只是他更期待看秦元塘与驸马比枪。 陈敬宗提枪上场,秦元塘也接过属下抛来的武器,那杆随着他征战二十余年的神威烈水枪,陨石铸造的枪身漆黑如墨,精钢混金的枪锋寒光凛凛。 神威烈水枪一出,先引来周围一圈喝彩。 华阳看着那修长锋利的枪头,浑身却开始发冷。 两人已经打了起来。 秦纪的枪法师从亲爹,可同样的枪法由秦元塘施展出来,速度与威力都远胜秦纪。 陈敬宗神色凝重却毫无怯意,攻时迅猛防时缜密,尽管渐渐落了下风,却不慌不乱,仍能抓住机会反攻。 陈廷鉴站在元祐帝一侧,何清贤挨着他。 见此,何清贤摸着胡子,满眼赞许地点评道:“驸马枪法不俗,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性,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对败绩以平常心待之,而驸马才这般年纪阅历,竟已能做到如此。” 陈廷鉴刚要替儿子谦虚几句,何清贤忽然话锋一转,又夸起陈廷鉴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驸马有你这样的严父,从小被骂到大,要么被骂得越来越自卑怯懦,要么被骂得越来越豁达无畏,而驸马能被先帝看重选为驸马,说明驸马是天生有福之人,所以走的是后条路。” 陈廷鉴: 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元祐帝悄悄翘起嘴角。 他太理解驸马小时候受的苦了! 这边低声交谈之际,演武场中间,陈敬宗忽然一个翻身跳跃,避开了秦元塘的枪。可就在他落地未稳之际,秦元塘的神威烈水枪竟然以常人难辨的速度方向一转,直奔陈敬宗而去。 比武切磋,当然不能伤人性命,秦元塘这一枪意在挑飞陈敬宗的枪。 以秦元塘对陈敬宗身手的了解,他知道陈敬宗能感受到他的攻击,也料定陈敬宗躲无可躲必然要束手就擒。 让秦元塘目眦欲裂的是,这小子竟突地转过身来,抱着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莽撞与桀骜,半边肩膀迎上他的枪,同时一枪朝他刺来! 电光石火,秦元塘咬牙,心想他宁可挨这小子一枪弄得两败俱伤,也比他完好无损重伤驸马触怒陈廷鉴的强! 秦元塘是真的没躲,陈敬宗的枪尖却在刺破他衣袍的瞬间,停了。 众人眼中的画面,便是驸马爷单膝半跪在地,肩膀的雪白单衣渐渐被血染红,他却傲然一笑,手中长/枪抵着秦元塘的心口,道:“我这一枪真的刺进去,大将军会如何?” 秦元塘:…… 你敢说,你为何不敢刺!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你,你,切磋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故意受伤已经来不及了,秦元塘一把扔了手里的枪,比亲手伤了儿子还痛惜地急急扶起陈敬宗。 他想照料陈敬宗,陈敬宗却推开他,一手捂住伤口,目光直直地看向围观人群中的长公主,那张扬的神情仿佛在说:“看,我连重伤秦大将军的本事都有,我与秦纪比又如何?” 只是,他没有威风多久,突然身形一晃。 “驸马!”秦元塘惊恐地扶住了这块儿烫手山芋! 华阳攥紧了手,当众人朝她看来,发现长公主脸上有对驸马的担心,更多的却是愤怒。 陈敬宗是她的驸马啊,被人当众伤成这样,长公主能不生气? 而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陈阁老,早在秦元塘的烈水枪/刺中亲儿的瞬间便白了脸庞,此时更是踉跄一下,被何清贤及时扶住。 元祐帝被姐夫肩上的血吓到了,大喝道:“快传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陈敬宗被速速抬到离得较近的首辅下榻院落,众人也潮水般跟随而来。 但只有元祐帝、华阳、陈廷鉴、秦元塘父子三个以及几位阁老能够一直跟进内室,看太医为驸马诊治。 太医先检查驸马爷肩上的伤口。 那里全是血,华阳看得揪心,索性背过身去。 “万幸万幸,驸马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要害。” 确定没有性命之忧,太医也松了口气,清理完伤口赶紧先替驸马止血。 秦元塘比陈廷鉴还急:“那怎么晕过去了?” 太医:“驸马接连两场比试,已经是强弩之末,再受此重伤,乃是力竭而倒,并无大碍。” 秦元塘冷汗淋淋。 陈廷鉴倒是恢复了镇定,劝他道:“都怪驸马年轻冲动,胜负心太强,受此伤与大将军无关,大将军不必过于自责。” 秦元塘刚要说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围在床前的老少男人齐齐看去,就见长公主面如冰霜,怒视陈廷鉴道:“阁老倒是看得开,假如今日受伤的是大哥、三哥,您也能如此淡然处之吗?” 瞪完陈廷鉴,她又更冷地扫了秦元塘一眼。 秦元塘背后又是一层冷汗,光顾着跟驸马的亲爹赔不是了,忘了驸马还有个长公主靠山! 陈廷鉴被长公主儿媳提点过很多道理,但无论如何长公主对他都礼遇有加,今日还是长公主第一次朝他发脾气。 他扪心自问,就算是长子、三子受伤,只要不是秦元塘故意的,他都会如此,绝非偏心老大、老三而冷落老四。 可长公主明显是在气头上,这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 陈廷鉴唯有躬身赔罪。 秦元塘更是朝长公主跪了下去,再次为伤了驸马请罪。 华阳别开脸,不予理会。 元祐帝只好充当和事佬,替陈廷鉴、秦元塘说话,这事真的是意外,秦元塘没有错,陈廷鉴也只是说话不中听,安慰了外人却忽略了姐姐的心情。 “你们都退下吧,人是我的,生死都与你们无干。” 华阳走到床边,背对着众人道。 元祐帝最了解姐姐的脾气,使眼色让陈廷鉴、秦元塘等人先出去。 他们一走,里面就只剩埋头照顾驸马的太医,以及华阳姐弟。 华阳不想影响太医,走到了屏风一侧。 元祐帝跟过来,看见姐姐脸上有泪。 元祐帝呆住了,除了父皇驾崩那阵子,他很少见到姐姐哭。 就在他以为姐姐是太心疼驸马的时候,姐姐拿出帕子,低声啜泣道:“都怪我,如果不是那天我在城墙上夸赞秦纪,他哪里会吃这飞醋?本来就是个莽撞的,今日为了争一口气,竟然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好他没出事,真有个三长两短,别人会怎么说我?史官又会如何写我?” 元祐帝这才明白,原来姐姐是被这件事给吓到了。 确实啊,陈敬宗真若死在秦元塘的枪下,追溯起因,必然会落到姐姐头上,到时全天下以及后人都会诟病姐姐红颜祸水。 元祐帝连忙安慰姐姐:“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姐姐不要难过了。” 华阳委屈:“他这样的性子,难道以后我还不能夸别的男儿了不成?” 元祐帝:“……驸马是太在意姐姐了,陈阁老的态度姐姐也看到了,驸马长这么大不容易,姐姐稍微对他好一点?” 华阳擦擦眼泪,垂首站了片刻,终于妥协道:“好吧,以后我注意些。” 元祐帝暗暗松了口气。 当和事佬真不容易啊! 164 第 164 章 陈敬宗不知何时能醒,元祐帝今日又还有事,华阳就叫弟弟先去忙:“你把陈阁老、秦大将军都带上吧,他们留下来于事无补,这会儿我也懒得见他们。” 元祐帝理解:“那我们先走了,若驸马醒了,姐姐马上派人知会我。” 华阳点点头,却又唤住已经走开两步的弟弟,关心道:“没吓到你吧?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元祐帝脸上一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华阳眼里还泛着水色,柔声道:“你就是比姐姐高出一整头,在我这儿也永远都是弟弟。” 元祐帝又恼姐姐小瞧自己,又为这样的温柔心里暖融融的,别扭一会儿,快步离去。 随着他的出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都是随行官员们在关心驸马的伤情,没多久就消失了。 华阳绕过屏风,看太医为陈敬宗上药。 血已经止住了,伤处也洒了一层药粉,太医动作小心地帮驸马包扎好,纱布绕过驸马的肩颈缠绕一圈。 忙完,太医回头,躬身对长公主道:“长公主不必担心,驸马年轻体壮,休养月余便能痊愈。” 华阳:“劳烦您了,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叫您。” 太医告退,对守在外间的朝云、朝月、富贵等人嘱咐了一些照看之法。 听着太医也走了,华阳坐坐到床前。 虽然纱布覆盖住了陈敬宗的伤口,可伤口处的血红仍然隔着纱布透了出来。 那么长的枪锋,一不小心,可能会将陈敬宗的肩膀刺个对穿,亦或是,如果陈敬宗迎上去时没有看准,枪锋便可能刺中他的要害! 陈敬宗悄悄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一对儿泪疙瘩从她的眼中落下,被他瞧见,她又迅速转过身去。 陈敬宗伤在右肩,不好抬手免得弄裂伤口,他沿着床板平移手臂,移到她的身边,用指头轻点她腿侧,低声道:“明知道是装的,掉什么金珠子。” 华阳不语。 陈敬宗自说自的:“我可听见了,你跟老头子说,我是你的人,跟你比跟他还亲。” 有他打岔,华阳心头的酸涩渐渐平复下来,看他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陈敬宗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别的不说,光是你训老头子那一顿,我这苦肉计就值了。” 华阳瞪他:“闭嘴吧。” 陈敬宗偏要说:“你那是装的,还是真生气了?” 华阳沉默。 该做戏的,也明白公爹就是那样的人,不光是公爹,换成谁家长辈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那般开解秦元塘,可华阳知道陈敬宗明明可以不用受伤,他是为了配合她的计划,也同样是为了公爹与整个陈家才冒的险。 不知者不怪,可公爹那么说,华阳还是生了一股无明业火,斥责公爹那句,她自己都分不清几分是真,几分又是做戏。 陈敬宗反过来哄她:“我都习惯了,不光对我,他对大哥三哥也是如此,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华阳按住他的手:“你别乱动,仔细扯到伤口。” 陈敬宗:“大将军这一枪,疼得我掉了半条命。” 华阳下意识地就去看他的伤。 陈敬宗:“你赶紧渡我一口仙气,我就不疼了。&ot; 华阳: 陈敬宗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他那双眸子明亮又带着一丝戏谑,摆明了要占她心软的便宜,可他的伤是真的,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 华阳用手覆住他的眼,他睫毛乱动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闭上了。 华阳这才俯身,轻轻印上他的唇。 陈敬宗刚想张开口,华阳提前退开,瞪着他道:“安心养着吧,少惦记别的。” 陈敬宗叹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军营那晚你可不是这样。”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装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消息传出去,元祐帝等人再来探望。 华阳还是迁怒秦元塘的神色。 陈敬宗倒是豁达,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头上,对秦元塘也是有说有笑的,还道等他康复后再请秦元塘指点枪法。 秦元塘心想,他就是不当这个总兵了,也绝不会再与陈敬宗切磋! 人醒了,瞧着精神也好,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气氛刚缓和,陈敬宗视线一转,盯了自家老头几眼,突然对华阳道:“您安排人抬我回您那边吧,住在这里我浑身不舒服。” 陈廷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华阳配合地叫人去预备木板架。 元祐帝瞅瞅这对儿见面就吵的父子俩,想着驸马养伤要紧,离陈廷鉴远点也有助于身心康复。 就这样,四个小太监齐心协力将驸马爷搬到木板架上,再当着陈阁老的面将不愿意留在亲爹这边养伤的驸马爷抬回了长公主下榻的院子。 晌午众官员陪元祐帝吃席,散席后才各回各家。 总兵府,秦元塘一进堂屋就不顾仪态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后脑抵着椅背,一脸郁闷。 秦纪示意下人都退下,这才安慰亲爹:“父亲莫急,我看陈阁老、驸马都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秦元塘看眼儿子,嗤笑:“众目睽睽,他们还能不讲道理?可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傻子才会把面子活当真。 秦律:“就那点小伤,他们也好意思计较?但凡上次战场的将士都不会放在心上。” 秦元塘:“那是首辅、驸马,你不要把他们当普通将士看待。” 他眉头紧锁,脑袋里已经想象陈阁老回京不久,就会找个借口对付他了,至少也得贬个官才能解气。 大将军自以为看透了官场,又怎么会被两个年轻的儿子三言两语说服? 没有心情歇晌,到了下午,秦元塘还得装没事人似的去御前伴驾。 终于熬到黄昏时分,元祐帝要去休息了,秦元塘随着一众官员往外走,然后拦住陈廷鉴,诚恳道:“末将想去探望驸马,不知可否请阁老引路?” 驸马被他所伤,这才是第一天,于情于理他都该走这一趟。 众官员齐齐看向首辅大人。 陈廷鉴半是自嘲地道:“我与驸马素来不和,陪你去只会让他迁怒你,大将军还是自己去吧。” 说完,陈廷鉴大步走了。 众官员:…… 好像也有道理啊! 小小地看过一场热闹的众官员迅速散了。 秦纪:“父亲,我陪你去。” 驸马本来就在酸长子得了长公主的青睐,秦元塘哪敢带上长子,小儿子同样仪表堂堂,带过去也容易惹事。 最终,秦元塘摆摆手,叫儿子们都先去驿馆外面等着,他请了一位宫人领路,神色虔诚地来了长公主暂居的别院。 别院分前后进,猜到会有官员过来探望,陈敬宗住的是前院。 华阳正坐在床边陪陈敬宗说话,听朝云来报,说秦大将军想探望驸马,夫妻俩便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请大将军进来。” 朝云出去传话。 陈敬宗看着挪到床脚那边端坐的长公主,问:“我躺着就行,还是也要说点什么?” 华阳:“寒暄归你,正事归我。”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健硕魁梧的秦大将军跟在朝云身后,被朝云的娇小衬得仿佛一个门神,只是这门神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拘谨神色,减损了不少威风。 其实秦元塘不怕陈敬宗,怕的是一看就很不好招惹的长公主! 听说当年废湘王被屎糊了眼睛调戏到长公主头上,被长公主不留情面地抽了一顿鞭子,抽鞭子还不足以消气,长公主竟然替陵州百姓做主写信给先帝告了湘王一状,直接导致湘王被废,长公主还从先帝那得了一条打王鞭! 打王鞭打王鞭,王爷都能打,打他一个大将军更不在话下! 进了内室,秦元塘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长公主,美是真美,那不容忤逆的威严也是真的唬人! 根本没看清楚长公主究竟长啥样,秦元塘立即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行礼:“末将见过长公主。” 华阳:“退下吧。” 秦元塘:…… 他才刚来,长公主就打发他走,这么不待见? 幸好,身后传来朝云轻柔的声音:“是。” 秦元塘的心,就被长公主这三个字高高抛起,又迅速落了下来。 “大将军免礼。” 秦元塘松了口气,站直后,关切地看向躺在床上神色还算愉悦的驸马:“驸马伤势如何了?” 陈敬宗笑道:“这点皮肉伤,大将军应该比我清楚,养着就是,没什么大不了,您也不必再专门过来探望了,传出去倒显得我娇气。” 秦元塘心想,你就是娇气啊,皇上第一娇气,长公主排第二,你这个首辅儿子就能排第三! 肚子里唠叨,大将军面上还是很诚恳的:“还是怪末将,一把年纪的,驸马虚心请我指教,我竟然因为棋逢对手忘了分寸,一心想逼驸马认输,但凡我注意一些,驸马都不用受这番苦。” 陈敬宗:…… 您拍马屁的功夫简直与您的枪法一样炉火纯青! 华阳也听不下去了,对秦元塘道:“大将军在东南沿海抗倭时,驸马还只是个满山乱跑的无知少年,他何德何能与您棋逢对手?大将军谦逊是美德,却不该信口开河,失了诚心。” 陈敬宗:“等等,我去山里是为了打猎,打猎才能练习射箭,怎么就成了满山乱跑?无知少年又从何说起?” 华阳瞪他:“闭嘴。” 陈敬宗闭嘴是闭了,神色却不服。 秦元塘看愣了,什么意思,长公主刚刚是在夸他吗? 旁边早就准备了一把椅子,华阳抬手,笑着对秦元塘道:“大将军请坐。” 秦元塘再次怔住。 如果说长公主生气的时候如一朵寒雪凝成的冰牡丹,如今长公主灿然一笑,那拒人千里的冰牡丹立即变成了随着暖阳而融化的春日牡丹,雍容华贵,美艳无双。 幸好秦元塘一把年纪了,又是金戈铁马的大将军,方没有被长公主的美色所惑。 他看看旁边的椅子,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去,双手放在膝盖上,难掩紧张。 华阳见了,低声道:“未来蓟州之前,我想象中的大将军当如山岳伟岸,如苍松一身傲骨,待我这个长公主有礼却不卑不亢,此时大将军就坐在我面前,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便只觉得心酸。” 秦元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直视几步之外的长公主。 华阳眼中有泪:“我想请大将军一叙,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不得不叫驸马用一出苦肉计,也不得不对大将军出言责备,然亲眼看着大将军为这种小事在我面前折节,我实在惭愧。” 多少百姓靠着秦大将军才能在倭寇、朵颜手下活命,这样的英雄,她哪里受得起他的跪拜? 秦元塘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的泪滴落下来,又好像滴在了他心上,弄得他心里也一片湿热热的。 他对陈廷鉴都那般阿谀奉承了,又岂会在乎跪一跪对驸马关心则乱的长公主? 长公主怪他,那是应该的,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他还能跟小姑娘较真? 可是,当这个被他当成娇气女孩子看待的长公主柔声细语地说了这么一番暖心窝的话,秦元塘便发现他确实有些委屈无奈的情绪,可这些本就不值一提的委屈与无奈,也马上因为长公主的理解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能一直盯着长公主看,低下头,笨拙地安慰道:“都是小事,小事,您莫哭。” 戎马半生,每次上战场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他真不介意这些。 华阳手里拿着帕子,一点点地吸走涌出来的泪,避免更多的失态。 陈敬宗酸溜溜地道:“明明受伤的是我。” 华阳瞪了他一眼。 秦元塘看看这对儿小夫妻,不解道:“长公主想见末将,为何非要用这种办法?驸马真若有个三长两短,末将恐怕也只能以死谢罪。” 华阳冷静下来,道:“因为我要跟大将军说的,关系到您与父亲的前程。” 秦元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长公主口中的父亲是指陈阁老。 秦元塘正色道:“末将洗耳恭听。” 华阳:“自打父亲开始推行新政,朝里朝外始终都有官员反对新政,更是想方设法地要扣各种罪名在父亲头上,这点相信大将军也有所耳闻?” 秦元塘颔首,习惯地又拍起陈廷鉴的马屁来:“陈阁老为国为民,乃是大贤大德之臣,皇上、太后英明,绝不会被那些小人蒙蔽。” 陈敬宗嗤了一声:“您倒是会替他戴高帽。” 秦元塘:…… 这驸马,真是陈阁老的亲儿子吗? 华阳:“父亲自然是贤臣,可大将军有没有想过,如果您继续与父亲私交密切,一旦被那些人抓住把柄,他们会如何诟病您与父亲?内阁与边将勾结,素来是朝廷大忌。” 秦元塘脸色大变,扑通跪到长公主面前:“末将不敢,末将对天发誓……” 华阳:“您起来说话。” 秦元塘不动。 陈敬宗拍拍床边:“非要我爬下去扶您?还是您想让长公主亲自去扶?” 这胡搅蛮缠的,秦元塘又不得不站了起来。 华阳继续道:“您不用对天发誓,我很清楚您为何想与父亲交好,无非是您身在战场,见过太多武官因为朝里无人而得不到重用,包括昔日军功不输于您的胡将军、俞将军。你们都是本朝名将,却因朝廷党派之争而无法痛快施展一身本领,这是朝廷的过错,您送礼给父亲也是出于无奈,不必有任何羞愧。” 秦元塘眼眶一热,长公主真的懂他! 华阳:“我只是一介女流,左右不了官场风气,可我是嫁入陈家的长公主,既熟悉皇上的性情,也深谙父亲的为人。我同样是听着大将军的威名长大的,到了边关后更是亲自与附近百姓打听过您的事迹,百姓们真心爱护您,我对大将军的爱护之心亦如百姓,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继续走一条错路。” “大将军练兵有方,父亲欣赏您,您就是不送礼不写信奉承,您这边遇到什么掣肘琐事,父亲也会支持您,而您傻乎乎地送礼、写信,只会给反对父亲的官员送上陷害父亲的把柄。” “如果您非要送礼才能放心练兵带兵,那我为您指一条明路。” 秦元塘呼吸一滞,一双虎眸紧紧地盯着长公主。 华阳笑道:“您要送礼,就给皇上送吧,父亲会老,首辅会换人,唯独皇上将稳坐龙椅,最后也是他送走你们这些贤臣良将。” 秦元塘目光微闪。 华阳淡笑:“大将军是不是觉得,皇上还年少,说的话不如内阁管用?” 秦元塘忙道:“末将不敢!” 华阳:“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我已经说了,父亲爱惜您的才干,只要您守好蓟镇,他会一直支持您,皇上也是如此。您给父亲送礼,不会得到任何多余的好处,您孝敬皇上,一门心思地只忠于皇上,皇上感受到了,这时候若有人在皇上耳边说您与父亲勾结的坏话,皇上岂会相信?” 秦元塘终于有所动摇。 华阳顺便把那日弟弟对秦家军的看法讲给他听:“皇上远比你们以为的豁达,他要的是边军骁勇,要的是国盛兵强。他身在皇宫,无法亲自统帅边军,只能信任你们这些大将。您忠于皇上,便等于秦家军忠于皇上,只要皇上信您,那么将来就算您秦大将军老了退了,留下的秦家军仍然会受到皇上的信任与重用。” “可一旦您光顾着巴结内阁而让皇上猜疑,届时不光您的前程毁了,整个秦家军都将受到牵连,秦家军若散了,蓟州谁来守,您又相信谁能比秦家军守得更好?” 秦元塘脸色大变。 显然,与自己的前程相比,他把秦家军、蓟镇的安危看得更重。 华阳知道,他现在是真的听进去了,最后道:“大将军,您若忠于皇上,便该相信皇上,您信了,忠才发乎于心,也只有这样的赤胆忠心,才会让皇上用您不疑。” 秦元塘再次跪下,心悦诚服地道:“长公主放心,末将受教了!” 华阳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扶起这位大将军:“我也给大将军一句承诺,只要我在,就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您美言,谁敢诬陷您,先帝赐我的打王鞭便会落在谁身上。” 秦元塘万万没想到,他进门时还担心长公主会拿打王鞭打他,此时长公主却亲口告诉他,她会用打王鞭护着他! 已经习惯阿谀奉承的秦大将军,这一刻却失了言语,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华阳笑笑:“但我还是要提醒大将军一句,您给皇上送礼可以,千万不要送什么美人或其他容易引皇上入歧途的东西。” 秦元塘蓦地烧红了脸。 有一年,他给首辅大人送过故乡特产的海狗肾,想着首辅大人若还想一振雄风,用此补药刚刚好! 可这事,长公主怎么会知道! “末将,末将不敢!” 华阳:“嗯,大将军在此也耽搁了一阵,该回去了,刚刚我那番话,还望大将军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两位公子。” 秦元塘当然不会说,关系到十万秦家军的将来,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长公主、驸马好好休息,末将告退!” 郑重行了一礼,秦元塘转身离去。 华阳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敬宗困惑道:“你刚刚好像话里有话,难道他给老头子送过美人,还有不正经的东西?” 华阳:“据说他第一次给父亲送礼,确实送了美人,父亲没收。” 陈敬宗:…… 华阳也无奈地摇摇头,秦大将军真是,好心办错事。 上辈子,弟弟为公爹定下的第六罪,便是勾结边将。 边将自然是秦元塘。 当时新首辅张磐联合一众官员弹劾公爹七条罪名,弟弟派锦衣卫去查,那卷宗上便将十几年来秦元塘与公爹的书信、送礼列得清清楚楚。因为公爹不贪银子不贪色,秦元塘除了前两次送了重礼且被退还,后面都是寻常的土特产了,问题是,秦元塘给公爹写信竟然自称“门下犬马”,那一句句吹捧之言,显然是把公爹放在了皇上前面! 再加上秦元塘在练兵一事上十分霸道,经常不听蓟辽总督的节制,公爹也为了他撤走三位总督,在外人看来,这便是首辅与边将勾结。 刚重生的时候,华阳不明白弟弟为何那么狠心,明明公爹对他悉心教导、为朝廷鞠躬尽瘁,但凡弟弟有意偏袒公爹,总不至于降罪整个陈家。 转眼六年即将过去,华阳已然明白了症结所在。 是弟弟先怨恨上了公爹,才会有后面的袖手旁观。 165 第 165 章 天渐渐黑了。 陈敬宗看看仍然坐在床边的长公主,调侃道:“还不回房休息,莫非想留在这边照顾我一整晚?” 华阳没这么想,她并不会照顾人,留下来只会让陈敬宗无法安心休养。 她再一次朝窗外看去。 陈敬宗:“去睡吧,老头子要来早来了。” 那不以为意的语气,听得华阳心里却是一阵难受。 陈敬宗慢慢握住她的手,看着她低落的脸庞问:“你是心疼我伤成这样老头子都不来看我,还是心疼老头子明明关心我却被咱们联手摆了脸色,这会儿怕是不敢来了?” 华阳不语。 陈敬宗:“瞧瞧,你还嫌我总酸老头子,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稍微在你这里挨了句数落,你便心疼他了,我哪回不是非得流点血才能换你一点心疼?” 他身上有伤,华阳不想这时候跟他拌嘴,心平气和地道:“父亲年纪大了,平时一颗心都放在国事上,他是严父不假,可他如果不在乎你,以前也不会那么忙还要抽出时间亲自教导,爱之深责之切,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包括他在外面从不夸你,那也都是礼节使然,别人越夸你,他做父亲的越要自损。” 上辈子华阳眼中的公爹,几乎等于完人。 这辈子她发现公爹也有一些可大可小的问题,但公爹对朝廷呕心沥血,这点毋庸置疑,所以华阳希望他老人家除了国事,家里这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可今日她训了公爹一顿,为了搬回这边方便与秦大将军谈话,陈敬宗也故意当众落了公爹的颜面,弄得亲生父子真的仿佛仇人,华阳就怕他老人家难过。 陈敬宗:“我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放心吧,他在官场混了一辈子,早修炼成老狐狸了,只是现在位极人臣才懒得揣测人心,只管我行我素专横霸道,反正谁都得听他的。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会儿他大概已经猜到咱们在谋划什么了,不至于黯然神伤、辗转反侧。” 华阳盯着他看了看,忽然问:“你是不是也挺钦佩他老人家的?” 陈敬宗瞪眼睛:“我没恨他他就该给陈家列祖列宗烧高香了,还指望我钦佩他?做梦呢!” 华阳笑。 陈敬宗:“笑什么?” 华阳拍拍他的手,起身道:“没什么,既然父亲不会来,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你自己休息吧。” 陈敬宗抓住她小手指,华阳怕他牵扯到伤口,不得不坐回来。 陈敬宗咬牙:“故意气我是不是?什么叫老头子不来你便没必要待在这边?” 华阳:“你既知道我是故意的,又何必在意。” 陈敬宗:“故意也不行,今晚你不让我舒坦了,就别想走。” 华阳看看他,突然抬起左手,宽大的绯色衣袖便如一片轻云,遮住了驸马爷的上半张脸。 只是长公主的衣袖是最上等的绸缎,哪怕隔了两层,陈敬宗也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她的身影,看见她慢慢俯身靠近。 这一次,几乎她刚贴上自己的唇,陈敬宗便张开口,同时左手扣住她后脑,不许她蜻蜓点水。 华阳怕压到他肩上的伤,改用左肘撑着。 亲到她快要撑不住了,陈敬宗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她,却又重新握住她的手。 华阳瞪他:“还没舒坦?” 陈敬宗面露深意:“心里舒坦了,别的地方又开始不舒坦。” 华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瞥见个模糊影子便一把拍开他,快步绕过屏风。 陈敬宗看着她在那边停顿片刻,大概是等脸没那么红了,才迤迤然离去。 长公主一走,富贵进来了,满脸心疼地看着自家驸马。 陈敬宗不需要他的心疼:“灭灯吧,我要睡了。” 富贵:…… 四爷没成亲前,经常跟他有说有笑的,自打四爷做了驸马,一颗心都扑在长公主身上,越发没有他了! 尽管如此,富贵还是把铺盖铺在驸马床边,防着夜里驸马需要人照顾。 首辅别院,陈廷鉴还在掌灯夜读,看京城递过来的各地奏折。 伺候他四十余年的老奴刘叔进来劝道:“阁老,快二更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伴驾,没精神怎么行?” 陈廷鉴头也不抬地道:“再看一封。” 刘叔摇摇头,先把盛放热水的铜盆放到床前。 洗脚水都端来了,陈廷鉴也只能看完一封折子就坐到了床边。 刘叔蹲下为他洗脚,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道驸马现在如何了,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都肩膀疼。” 陈廷鉴哼了哼:“自找的,怨得了谁。” 刘叔:“您就是嘴硬,心里不定比谁都心疼驸马。” 陈廷鉴:“他都不把我当爹,我为何要心疼他。” 刘叔:“您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倔,以前您跟夫人拌嘴,最后可都是您先低头服软的。” 陈廷鉴发出一声嗤笑,那意思,儿子能跟媳妇比? 只是以前忙碌一日夜里沾床就睡的陈阁老,今晚竟躺了很久还十分清醒,最后也不知到底何时才睡着了。 翌日清晨,陈廷鉴还在用早饭,就见刘叔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阁老,听说秦大将军早早就来了,带了两大箱礼物,专门等着去探望驸马呢。” 昨日事发突然,秦大将军又一直陪在皇上身边,无法尽足礼节,今日来探望伤患,可不得准备礼物? 陈廷鉴皱皱眉,只是秦元塘都把礼物抬过来了,他也不好再去说什么,只当不知道。 这消息也传到了元祐帝耳中。 此乃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元祐帝并没有当回事,问曹礼:“陈阁老可去探望过了?” 曹礼:“不曾去过。” 元祐帝摇摇头,老头脾气还挺大,果然是儿子太多,不稀罕了。换成他受这么重的伤,父皇九泉之下得知,怕都能急活过来。 用过早膳,元祐帝带着曹礼来探望他那位不被亲爹待见的可怜姐夫。 陈敬宗已经换过药了,正在用饭,靠坐在床头,富贵捧着饭碗在喂。 元祐帝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在?” 陈敬宗吞咽一下,解释道:“长公主昨日受惊过度,晚上可能没有睡好,这会儿还在补眠。” 元祐帝:…… 行吧,姐姐比陈阁老还要心大,他反而成了最关心姐夫的人! 元祐帝:“大将军在外求见,你可知道?” 陈敬宗愁道:“知道,只是没有长公主的示意,臣也不敢擅自请大将军进来,叫人去劝大将军,大将军也不肯走。” 元祐帝:……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没多久,盛装打扮的长公主姗姗来迟,进屋先问元祐帝:“皇上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用过饭了?” 元祐帝瞅瞅已经明晃晃的窗外,却不好强调什么,回了姐姐的寒暄,再提到秦元塘:“姐姐,大将军一片诚心,还是快快将人请进来吧。” 华阳给弟弟面子,叫人去请。 秦元塘一身总兵官服,长得威风凛凛的,只是见到三位贵人,还是昨日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华阳看看弟弟,不冷不热地道:“大将军不必如此,驸马都说了,是他自己冲动,与大将军无关。” 秦元塘赔笑道:“无论如何,驸马都是伤在末将枪下,末将特意为驸马准备了一些补药,只盼驸马早日康复。” 华阳点点头,这事算是翻篇了。 陈敬宗这两日是哪里都不能去了,元祐帝坐了一会儿便要离开。 秦元塘连忙跟上,到了外面,秦元塘偷偷瞄了元祐帝好几眼。 元祐帝笑道:“大将军可是有事?” 秦元塘一听,扑通就给元祐帝跪下了:“皇上,末将真不是故意伤驸马的啊!” 元祐帝:“朕当然知道,朕又没怪罪你,大将军快快请起。” 秦元塘不起,那样子仿佛他正被仇家追杀,只有眼前的元祐帝才能救他:“皇上圣明,可末将看长公主、陈阁老都还在生末将的气,长公主好歹收了末将的礼,陈阁老却连见末将都不肯见,这分明是记恨在心了,若陈阁老只是给末将脸色看,末将受着就是,就怕陈阁老,陈阁老回京后给末将穿小鞋……” 说到最后,秦元塘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委屈。 元祐帝:…… 他也真没有想到,能让倭寇、鞑靼、朵颜闻风丧胆的秦大将军,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元祐帝顿了顿,体贴地替秦元塘支招:“那你也给陈阁老预备一份厚礼。” 秦元塘发愁:“末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啊,以前末将给他送过美人、名贵补品,陈阁老都给末将退回来了,还臭骂了末将一顿,末将只好送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以示敬意,可经过昨日,末将算是明白了,不值钱的礼根本不管用,值钱的末将刚刚都孝敬长公主了,是真不知道还能给陈阁老送什么。” 元祐帝仿佛才知道此事,诧异道:“你还给陈阁老送过美人?” 秦元塘虎脸一红,左右看看,闷声道:“末将原本在东南抗倭,陈阁老举荐臣来蓟镇做总兵,末将想着,陈阁老提拔末将,肯定是想从末将这里拿点好处,便……” 元祐帝笑道:“大将军想多了,先生高风亮节,用你乃是知人善任,绝非为了私利。” 秦元塘:“是,陈阁老是高风亮节,可现在末将捅了驸马一枪,他嘴上大度,心里肯定怨恨末将了!皇上,末将不怕丢官,可末将怕鞑靼、朵颜再来进犯,不是末将瞧不起其他武将,可末将就是要亲自替您守着蓟镇,末将才能放心!末将想继续为您练兵,为您把长城修得更坚固,把火器造得更厉害,末将满满一腔抱负,请皇上成全!” 说完,他重重地给元祐帝磕了一头。 元祐帝已经亲眼见过秦元塘督建的长城,见过秦元塘操练的十万精兵,更见过营车、大炮的雄威。 陈廷鉴惜才,元祐帝同样惜才! 他双手扶起秦元塘,承诺道:“大将军放心,只要你忠于朕忠于朝廷,朕便会一直用你固守蓟镇。” 秦元塘大喜:“有您这话,末将以后就再无后顾之忧了,也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给谁送礼了!” 元祐帝笑了笑。 等君将二人回到元祐帝的别院,陈廷鉴等阁老以及蓟辽总督刘节、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等人已经都恭候多时。 何清贤:“皇上,不知驸马伤势如何?” 元祐帝笑道:“好些了,诸位不必担心。” 陈廷鉴看向秦元塘。 其他人也都默默地观察陈廷鉴、秦元塘。 秦元塘先是有点心虚,随即想起什么,又昂首挺胸起来,门神一般站在元祐帝身后。 显而易见,秦大将军已经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再也不怕陈阁老了! 166 第 166 章 这日陈廷鉴依然没有去瞧儿子的意思。 当然他也没闲着,既要与几位阁老处理京城递过来的折子,又要陪元祐帝召见边关将士,真正没几刻清闲。 黄昏圣驾从外面回到蓟州城,元祐帝下车时,正好一阵大风吹来,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侧身避风时,发现后面的陈廷鉴一把长髯都被吹乱了,身上宽松的绯色官服也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副文官的清瘦身形。 同样是瘦,人家何清贤就瘦得有精神,陈廷鉴占老天爷的便宜长了一张俊脸,显得仙风道骨,好看是好看,其实身子骨并没有多硬朗,叫人担心风再狂一些,就要把首辅大人吹跑。 尤其是,最近老头一直在跟着他奔波,今天登长城明天爬山坡的,再加上心里肯定也惦记受伤的儿子,脸上的憔悴根本无处遁形。 关系分远近亲疏,元祐帝从记事起身边就有陈廷鉴了,甚至陈廷鉴教导他的时间比先帝还长,真比较起来,在元祐帝这里,什么何清贤秦大将军,加起来都越不过陈廷鉴去。 以前陈廷鉴总是训他,元祐帝当然看老头不顺眼,现在陈廷鉴待他温和,且老态渐显,元祐帝又不是真的没有良心,哪里不会心疼。 进了驿馆,元祐帝对陈廷鉴道:“朕累了,先生代朕去瞧瞧驸马。” 这种小事,皇帝开口了,换个伤患陈廷鉴肯定就应了,只是叫他去看儿子,陈廷鉴垂眸道:“一点小伤,皇上早上已经亲自去探望过,实在不必再过多牵挂。” 元祐帝声音一扬:“先生是不愿意替朕走这一趟?” 陈廷鉴:…… 他不赞同地看看故意发脾气的少年皇帝,叹道:“您越是偏护他,他越嚣张。” 元祐帝搬出姐姐的说辞:“先生有三子,自然不心疼驸马,可朕只有驸马一个嫡亲的姐夫。” 大太监曹礼笑着打圆场:“阁老就快快去吧,皇上也是给您铺台阶呢,天底下哪有做父亲的不忧心亲骨肉的。” 陈廷鉴再无话可说,行礼告退。 长公主的别院,华阳本来陪在陈敬宗身边,听说公爹来了,她警告陈敬宗道:“我先回避,你好好陪父亲说说话,不许再故意气他。” 人前父子俩闹得越不愉快,对整个陈家越有好处,但这里只有自家人,犯不着再伤公爹的心。 陈敬宗不愿意:“你既然想他高兴,就该留下来,光我一个,就算我不说话,他看了也堵心。” 华阳:“闭嘴吧!” 陈敬宗本来靠着床头,长公主一走,他便躺下去了,闭上眼睛装睡。 院子里,富贵引着自家首辅进来了。 内室静悄悄的,陈廷鉴单独跨了进来,视线一扫,隔着屏风发现床上躺着个人影。 陈廷鉴不做停顿地来到床边,见儿子袒着右边肩膀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虽然是家里的幺子,可今年也二十六岁了,看起来脾气还跟小时候一样,只是真的回想起来,这孩子进京这些年,并没有给家里惹过什么麻烦,反而立过多次功劳。长公主仙女一般的人物都愿意护着他,更加证明老四远比他以为的优秀、懂事。 陈廷鉴在床头坐下,一手握住过长的胡子,低头,想要透过纱布看轻底下的伤势。 可惜也看不出什么。 陈廷鉴坐正,再看向儿子年轻的脸,顿了顿,问:“你这伤,故意挨的?” 装睡的驸马爷:“睡着了,听不见。” 陈廷鉴哼了一声,换成老大、老三,绝不敢在他面前没正经。 陈敬宗终于睁开眼睛,目光在老头子远看俊郎儒雅近看已经长了细纹的脸上逗留片刻,道:“我的伤没什么,长公主训您一句,她自己倒是先难受起来了,昨晚在这巴巴等半天,想着您若是来了,她好劝慰两句。” 陈廷鉴眼里透出几分慈爱来,当然不是给儿子的,摸着胡子道:“我来了,你们这苦肉计岂不是白演了。” 陈敬宗懂了,什么也不用多说。 陈廷鉴再看儿子,道:“就是你们不找秦元塘,我也会想办法跟他说清楚,下次你们若担心什么,提前跟我说,由我出面,不必你们冒险。” 他还没老到需要儿子儿媳这般费心帮他的地步。 陈敬宗:“后日就要返京了,您若亲自跟大将军面谈,单独相处白白惹人猜疑,书信往来,且不说落到别人手里讲不清楚,大将军光看信也未必能想通,不如我们快刀斩乱麻。” 关系到元祐帝,那话也只有从长公主口中说出来,才最能让秦大将军信服。 事情已经发生,再谈论别的也没有意义,陈廷鉴点点头:“我这边没事,你叫长公主不用自责。” 说完这句,是一片沉默。 父子俩对视一眼,再同时移开视线。 公务繁忙的首辅大人:“我还有事,先走了。” 有伤在身的驸马爷:“不送。” 父子相聚时间太短,等华阳反应过来,陈廷鉴已经离开了别院。 “你与父亲都说什么了?”华阳只能跟陈敬宗打听。 陈敬宗便把那屈指可数的几句话重复给她听。 华阳:…… 陈敬宗:“我早说了,老狐狸一个,哪里需要你心疼。” 华阳顺着他的话道:“我是在心疼你,父亲来了,也没关心你一句,问问你疼不疼的。” 陈敬宗:“不稀罕他问,你问的更好听。” 华阳瞪了他一眼。 在蓟州城的最后一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元祐帝亲自过来一趟,提议他们先走,让陈敬宗留下来养伤。 陈敬宗:“不麻烦了,臣只是暂且不好骑马,躺在车里颠簸不着。” 元祐帝询问地看向姐姐。 华阳劝说陈敬宗:“你还是留下吧,万一路上伤势加重,传到母后那边,她定要责怪我没照顾好你。” 陈敬宗:“臣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给长公主添麻烦,皇上在此,可以为臣做证。” 元祐帝:“罢了罢了,那就一路回去吧!” 他真是受不了驸马这副生怕被姐姐抛下的可怜样! 圣驾启程这日,大将军秦元塘骑着战马,一直送出二十里地。 终于要留步了,秦元塘红着眼眶与元祐帝拜别,再退到长公主的车驾前,最后一次当面关心驸马的伤势。 陈敬宗靠坐在主榻上,神色诚恳地朝他拱拱手:“大将军保重身体,将来若有机会,晚辈愿随大将军同赴战场。” 秦元塘笑笑,看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 华阳望向秦元塘身后依然清晰可见的长城,道:“京畿安危,便全部托付给大将军了。” 秦元塘正色道:“长公主放心,末将在,朵颜、鞑靼便休想从蓟镇越过长城一步!” 华阳颔首,示意朝云放下帘子。 马车继续向前出发。 秦元塘牵着战马避让到路旁,伫立良久。 车内,华阳与陈敬宗几乎同时发出一声轻叹。 陈敬宗:“你叹什么?舍不得秦大公子?” 华阳:“……你又叹什么?” 陈敬宗:“我在想,如果当初先帝没有为你我赐婚,我可能会来边关历练,说不定能在大将军麾下做事。” 华阳:“现在你也可以来,我跟皇上说一声就是。” 陈敬宗:“那不行,先帝把你托付给我,我得好好照顾你,等边关有战事,我再来也不迟。” 华阳神色一黯,想到了父皇驾崩前的三句遗言,两件国事,第三件便是她。 陈敬宗忽然吸了口气,虚捂住右肩上的伤:“不行,还是得躺着。” 华阳便顾不得缅怀父皇了,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每当车队停下,太医都会过来查看驸马爷的伤势,就这么精心照料着,九月中旬圣驾一行回到京城时,陈敬宗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浅痂,虽说还不能乱动右臂,至少不用再缠纱布。 孙氏得知儿子受伤了,忙不迭来长公主府探望,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责怪儿子闲得没事去挑衅人家秦大将军,一会儿又柔声细语地做心疼状。 华阳在旁边瞧着,心想陈敬宗在公爹那边受到的冷落,已经完全在婆母这里补偿回来了。 仔细算起来,她与陈敬宗完全相反,陈家是严父慈母,她这边是严母慈父。 只是做父亲的再慈爱,论温柔呵护还是要输慈母一筹。 陈敬宗却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捂着右肩就是不肯给母亲看,还朝华阳这边瞥了两眼:“长公主当众发过话,我是她的人,就算您是我亲娘,没有长公主的允许,现在也不能乱扒我的衣裳。” 华阳:…… 孙氏:…… 最后,孙氏狠狠拧了一把儿子的大腿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厚脸皮的玩意!” 华阳最尴尬,先走了,回头再跟多嘴的驸马算账。 孙氏一直将尊贵的儿媳妇送出门,重新回到儿子身边,她完全变了一种态度,催促道:“长公主真那么说了?当时又是什么情况,你好好跟娘说说。” 陈敬宗想了想,道:“我当时昏着,还是醒后富贵跟我说的,可他在外面,也只听到长公主发怒的一句气话,具体情形您回家问老头子去。” 孙氏知道了,再看看儿子虽然厚脸皮但确实英俊得无可挑剔的五官,美滋滋道:“你得感谢你这张脸,不然就你这脾气,长公主哪受得了你。” 陈敬宗心想,长公主喜欢我的可不光脸这一样。 当晚,驸马爷就迫不及待地要为长公主侍寝。 华阳哪能容他胡闹:“你也不怕扯到伤口。” 陈敬宗:“伤在腰上,我还真没办法,伤在肩膀又不碍事。” 华阳:…… 167 第 167 章 到十月中旬,陈敬宗右肩上的伤彻底痊愈了,只留下一道寸长的细疤。 华阳打量他的疤时,陈敬宗笑了一声。 华阳:“笑什么?” 陈敬宗:“笑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下十处,这处来的最荣耀。” 华阳不解:“荣耀在哪?” 陈敬宗:“第一,它是秦大将军的神威烈水枪/刺出来的,其他被这枪所伤之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 华阳:…… 所以,尽管秦大将军会送礼又会奉承,与君子气节不符,陈敬宗依然由衷地钦佩他,连被大将军的枪/刺了也引以为傲。 陈敬宗:“第二,别的伤最多换你几滴金疙瘩,这处伤却换了你一句痴情话。” 长公主的金疙瘩他已经见过几次了,情话却还是第一次听。 华阳最受不了他提此事,推开他道:“谁与你痴情了?我是公主你是驸马,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事实而已,算什么痴情?” 陈敬宗:“驸马可以被休,可你当着皇上、内阁众大臣的面说我是你的人,不惜为此与首辅、秦大将军起冲突,即便将来你喜新厌旧看上别人,你好意思休我?那话一出,你就只能与我白头到老,不是痴情是什么?” 一堆歪道理,华阳捂住耳朵。 陈敬宗将她转平,自得其乐地亲了起来,从长公主嫌弃蹙起的眉梢亲到酡红的脸颊,最后是她虽然说话很硬却柔软甘甜的唇瓣。 · 伤势复原的陈敬宗,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奔波生涯。 今年依然是个寒冬,北风呼啸,泼出去的水眨眼就会冻成冰。 天冷华阳就不喜欢出门,多是婆母、两位嫂子或是姑母、舅母来探望她,饶是如此,华阳自己也染了一次风寒。大半夜的发起热来,她自己还昏睡着,陈敬宗发觉了,等华阳醒来,长公主府里养的郎中都已经坐在床边了,隔着一层纱幔为她号脉。 “此乃风寒之症,我这就去开方子,等会儿先给长公主服用一碗汤药,看看明早能不能去热。” 吴润陪着郎中去煎药。 朝云端了一碗温水来,陈敬宗托起华阳的肩膀,喂她喝。 华阳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就又要睡过去。 她没精神,陈敬宗不勉强她说话,等汤药熬好端过来,他再一勺一勺地喂到华阳嘴边,哄着迷迷糊糊的长公主乖乖服了一大碗。 夜里华阳一会儿出汗一会儿畏寒,陈敬宗几乎整晚没睡,一心守着她。 华阳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醒来就见平时早就没影的陈敬宗还躺在外侧,竟是和衣而眠。 华阳才动了动,陈敬宗便醒了,也不说话,先来摸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了。”陈敬宗放下手,无奈地看着她:“早晚奔波的是我,你天天在家娇养着,怎么还病了?” 华阳瞪他。 这种事哪里有道理,人与人的体质本来就不同。 四个大丫鬟先来服侍长公主,为长公主擦拭夜里出汗发腻的身子,换上干净舒适的衣物,连整套床褥都换了。 华阳仍然觉得无力,郎中诊脉后,又开了一副较为温和的方子。 陈敬宗坐在床边,陪她用了早饭。 华阳:“我身边都是人,你去卫所吧,不用特意留下来照顾我。” 陈敬宗:“已经派人去告假了,卫所那边也没什么要紧事。” 华阳便不劝了。 喝过药她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窗外一片明亮,陈敬宗坐在帐外的地平上,手里拿着一本兵书。 华阳没有动,默默地看着他。 上辈子的这个冬天,她也得过一场风寒,因为不是什么大病,具体什么时候她忘了。 可华阳记得,围在她身边的只有吴润与四个大丫鬟,她没有让人递消息给宫里或是陈府,那两边自然也不会过来探病。 按理说,吴润与四个大丫鬟从小就陪着她,跟半个家人似的,有她们嘘寒问暖应该也足够了。 只是,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华阳,觉得很孤单。 小时候她生病,父皇母后都会来探望,弟弟会跑会跳后也会守在她床边,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待她出嫁,公爹一家人待她很是恭敬,她若生病,于陈家便是一件天大的事,婆婆与两个嫂子定要日日来瞧。 华阳有时候会嫌烦,不喜欢那种没意义的应酬,但当她搬回长公主府,一年也盼不到几次这样的应酬,便又觉得冷清起来。 更别提陈敬宗了,无论当时两人的夫妻感情多淡,只要她生病,陈敬宗一定会守着她,就像现在。 可能她注视的太久,陈敬宗忽然朝床上看来。 华阳便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不着痕迹地擦过眼角。 陈敬宗放下书,挑起纱帐,坐下时,发现重新露出面容的长公主,眼眶有些红。 “难受?”陈敬宗疑惑地问,掌心已经贴上她的额头。 华阳:“没有,想到父皇了。” 陈敬宗理解,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变得比平时娇气,别说她了,就是他在陵州那些年,每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想京城那一家人。 如今他倒是不会了,可她一直都是个娇气的,更别提父皇已经不在了,唯二的两个至亲都在宫里,各有各的忙碌。 “等你好了,我陪你进宫。”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头。 华阳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她抱住他的手。 陈敬宗顿了顿,很快掀开她的被子,躺到她身边。 长公主便靠了过来,整个贴在他身上的那种。 待华阳病愈,长公主的威仪也又原原本本地回来了,再也不会红着眼眶主动往驸马爷怀里钻。 陈敬宗有点惋惜,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毕竟他更喜欢动不动就瞪他两眼、刺他几句的长公主,而到了夜里,看着白日倨傲矜贵的长公主只能在他身下如哭似泣,丹凤眸中再也聚敛不起威严,那滋味儿又比她偶尔的主动投怀送抱还要美上千百倍。 “明日休沐,我陪你进宫坐坐吧。” 事后,陈敬宗拨开黏在她腮边的碎发,亲了亲道。 华阳:“不想去,又不是月初。” 陈敬宗:“那是你的家,谁规定只有月初才能去。”明明她生病的时候是想亲人的,好了又变成了这别扭脾气。 华阳:“母后就是这样的人。” 陈敬宗:“你只说你想她老人家了,她还能不高兴?” 华阳:“你怎么不跟父亲说这些?” 陈敬宗:…… 华阳:“对了,这个月你在朝会上看到父亲,他身体如何?” 秋冬风寒泛滥,公爹年纪比她大,每日又那么忙,更容易被风邪所侵。 上辈子公爹还患有隐疾,别说今年冬天了,整个元祐二年都经常告一两日假,明年推行一条鞭法,公爹更是硬撑下来的,如果公爹能够轻松一些,或许秋天就不会病逝。 陈敬宗:“看着还行,跟何阁老争吵的时候中气十足的。” 华阳先是笑,然后也放了大半的心,看来那年请李神医帮公爹先消除了隐疾,确实帮公爹改善了体质。 第二日,华阳还是被陈敬宗哄上了进宫的马车。 她陪母后说话,陈敬宗随着元祐帝去了御书房。 元祐帝有些奇怪:“姐姐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倒不是他不欢迎姐姐,而是这两年姐姐都每月初一进宫,突然有了变化,莫非出了什么事? 陈敬宗叹道:“前几日长公主染了风寒,夜里做梦都在唤先帝、娘娘与皇上,她明明想家,白日醒了却故作无谓,连消息都不许臣往宫里递。就连今日进宫,也是臣磨破了嘴皮,才哄得长公主上了车。” 元祐帝一怔。 他想起姐姐尚未出嫁时,别说大病了,就是不小心磕到了桌子撞青了胳膊,父皇都会带上太医匆匆去探望,他也会立即赶过去,看父皇柔声细语地关心姐姐,看母后劝父皇不必太过忧心。姐姐呢,难受的时候就泪汪汪的,不难受便笑着看母后嫌弃父皇小题大做。 父皇在时,姐姐经常回宫常住,自打父皇驾崩,姐姐才改成了定期进宫。 是觉得母后不喜欢她来得太频繁吗? 还是他冷落了姐姐,叫姐姐也不敢任性妄为了? 对比以前,再想想姐姐这次生病身边只有一个驸马殷勤照顾,元祐帝心里便涌上一阵酸楚。 沉默片刻,元祐帝对陈敬宗道:“既然姐姐想朕与母后了,驸马就先回去吧,这次朕要多留姐姐一段时日。” 陈敬宗:…… 元祐帝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陈敬宗有点怕但又不是很怕的样子,试探道:“皇上准备留长公主多久?” 元祐帝笑道:“留到姐姐自己想出宫为止。” 陈敬宗面露幽怨。 元祐帝毫不心软:“正好你也回陈府住段时日,在二老面前尽尽孝。” 陈敬宗不情不愿地接了旨。 但元祐帝很快就发现,他的好姐夫根本没有乖乖听他的话,而是直接在卫所住下了,除了要开朝会的时候回京,顺便去姐姐那里问问姐姐何时出宫,满打满算也就回陈府住了两晚,吃了两顿团圆饭。 他把这事说给母后、姐姐听。 华阳若无其事地吃着饭。 戚太后替女婿说话:“天寒地冻的,早晚奔波太过辛苦,他喜欢住卫所也情有可原。” 元祐帝:“那姐姐没进宫的时候,他怎么不嫌辛苦?可见在他心里,伺候姐姐比伺候二老重要。” 少年郎想哄姐姐高兴,没想到姐姐不但没笑,反而瞪了他一眼。 戚太后给儿子夹了一颗狮子头:“吃吧,今天这菜口味不错。” 元祐帝:…… 168 第 168 章 华阳是冬月下旬进的宫,正赶上朝廷各部官员总结今年政绩的繁忙时段。 后宫不能干政,意味着华阳不可以主动跟弟弟打听朝事,更不能主动去插手,但如果元祐帝自己想跟姐姐聊聊这方面,华阳当然可以听了。 这日黄昏,娘仨吃过饭后,元祐帝就带姐姐去了御书房,拿出一张折子递给姐姐。 华阳舒舒服服地坐在临窗的暖榻上,双手捧着一个镶嵌了各色宝石的精致暖手铜炉,瞅瞅面前的折子,再兴趣寥寥地看向弟弟:“什么折子就给我看?你不怕母后责备,我还不想听呢。” 元祐帝笑道:“看了能叫人高兴的东西,再说曹礼在外面守着,只要姐姐不说,母后哪里能知道。” 华阳哼了哼:“这可是你求着我看的,将来可别怪我。” 元祐帝:“知道知道,姐姐快看吧!” 华阳这才改成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打开折子。 她漫不经心地浏览,看着看着面上一喜:“九百万顷田地?我记得太/祖爷爷那时候好像才八百多万顷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阳是皇家长公主,自家地多了,她当然要高兴。 元祐帝脸上全是笑,眼睛亮亮的:“是啊,这次清丈非常成功,派了锦衣卫出去,废了一个晋王,抄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豪富之家,各地宗亲都老老实实地配合,官绅豪强们也不敢再隐瞒,或许还有些漏网之鱼,但想来不多。” 华阳美滋滋地看着折子,忽然问:“去年登记在册的田地一共有多少?” 元祐帝立即变得咬牙切齿:“才四百七十万顷。” 华阳跟着咬牙:“瞒了近一半的田地,他们可真够贪的。” 元祐帝露出几分狠色:“贪不了多久了,明日内阁就会呈递新的赋税提议。” 华阳:“内阁已经统一政见了?我听驸马说,朝会上陈阁老、何阁老经常吵来吵去。” 提到这个,元祐帝捏了捏额头:“估计明日还得吵一回,内阁五人,吕阁老、陆阁老、沈阁老都听陈阁老的,何阁老扬言他自己准备了一套新政,明日请我跟母后好好评判评判,看看是他的新政堪用,还是陈阁老的可行。” 华阳惋惜道:“此等盛况,可惜我不能亲眼目睹,说起来,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认得陈阁老了,十几年来除了见他与驸马黑脸,好像还没见过他与别人争辩得脸红脖子粗。” 元祐帝:“这个简单,明日姐姐随我们一起听政。” 华阳朝窗外扬扬下巴:“母后能同意?” 元祐帝:“无碍,反正只要他们吵起来,咱们谁也插不上话。” 翌日是冬月二十九,元祐帝要上朝会,华阳就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到了元祐帝要听内阁禀事的时候,戚太后也要过去。 华阳撒娇地抱住母后的胳膊:“母后,我听弟弟说今日陈阁老、何阁老又要吵起来,我也想去瞧瞧热闹。” 戚太后严肃道:“朝廷大事,岂可儿戏?” 华阳:“就这一次,以后就是您跟弟弟求我旁听,我都不来。” 戚太后:“不行。” 华阳眨眨眼睛,再低下头:“父皇若在,他肯定依我。” 戚太后:…… 都是先帝开的好头! “算了,我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进宫叫您为难了。”华阳松开母后的手,规规矩矩地行个礼,转身便走。 戚太后抿唇。 眼看着女儿越走越远,就要跨出门了,戚太后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南康长公主笑盈盈讨好她的脸。 一个是先帝与别的女人生的,一个是自己的亲女儿,戚太后当然更疼爱亲生的。 南康要是不来,她知道女儿在宫外过得好,确实不会太惦记,可每次南康来了,戚太后就忍不住想起华阳,想真有这个闲功夫,她宁可陪女儿闲聊家常。 “好了,至此一次,下不为例。” 华阳才把一只脚探出门,听到母后开口,她立即跑回去,抱住母后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可华阳毕竟大了,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先帝怀里或是藏在书桌下,戚太后指了指听政殿的侧间。 华阳就躲在帘缝后,看内阁五位阁老前后跨进来,公爹与何阁老站在前面,其他三位垂眸敛目地站在后排。 行礼过后,陈廷鉴将手里的奏疏呈递给元祐帝。 元祐帝没接,道:“先生念一遍吧,朕与母后一起听。” 陈廷鉴颔首,双手捧着奏疏,微微垂眸,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五十五岁的首辅大人身形清瘦而修长,穿一条绯色的阁老官袍,面容俊逸儒雅,声音清润,往那里一站,至少在容貌气度上就把其他四位阁老都比下去了。 华阳看着这样的公爹,想起了小时候她陪着弟弟听课时见过的年轻阁老。 当时华阳就很喜欢陈阁老了,晚辈对长辈的那种仰慕,希望他也能给自己当先生。 陈家五个孩子,大郎三兄弟敬畏公爹,婉宜一直都很喜欢的。 华阳特别能理解婉宜,因为她们这些女孩子,都只领教过公爹温和的一面。 至于公爹此时口述的新政,便是上辈子元祐三年推行的一条鞭法,将加诸于民的各项田赋、徭役合并成一项征收。赋役统一,由地方官府直接办理,既能避免各级官吏巧立名目剥削百姓,又杜绝了里正、粮长侵蚀分款之弊。 这条新政是公爹主张推行的,可惜当年八月公爹病逝,并未看到新法的成效——元祐三年国库的盈余,竟高达四百万两白银! 尽管如此,因为公爹获罪,公爹推行的新政也全部废除了。 华阳幽怨地看向弟弟。 元祐帝正认真地聆听,时不时点点头。 然而陈廷鉴的话音刚刚落下,昂首挺胸站在一旁的何清贤突然发出一声丝毫不加掩饰的嘲笑。 陈廷鉴眉峰一挑。 后面三位阁老互相瞅瞅,继续装哑巴。 元祐帝看向何清贤:“何阁老可是觉得先生的税改有何不妥?” 何清贤:“不是有何不妥,是完全不妥!” 元祐帝早就习惯了,笑道:“还请阁老赐教。” 何清贤转向陈廷鉴,问他:“今年的清丈,查出四百多万顷瞒报的田地,但这部分田地的大头仍然在藩王宗亲、官绅手中,宗亲的地一律免征赋税,官绅也各有大量免征额,也就地主豪强那点瞒报的田地能够给朝廷加税,却无异于杯水车薪。” “也就是说,你这改革,仍然只盯着百姓手里那些地,那些注定会被宗亲、官绅继续兼并的田地。地越来越少,你就是一条鞭子打走了官员们贪污克扣的部分,朝廷征收上来的赋税仍然是百姓们的血汗钱,改变不了百姓越来越穷的事实,百姓苦,朝廷靠近年盘剥的银子能稳十年二十年,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了,还是要出大乱子!” 陈廷鉴:“百姓的地确实数量不变,可税改减少了他们的赋税,他们只会过得比现在好,哪里就活不下去了?” 何清贤:“哪里减少了?以前他们种地可以缴粮,现在你让他们统统折算成银子,百姓赚一个铜钱都难,手里哪来的银子?有钱人用银子换铜钱,一两银可以兑换一千二三百铜钱,反过来,百姓得拿一千二三百铜钱去换一两白银!朝廷收了银子是美了,百姓多掏的两三百铜钱算谁的?” 陈廷鉴:“百姓可以直接拿粮食去换银子。” 何清贤极尽讽刺地笑了几声:“无奸不商,我今日就能告诉你,你这新法一出,待到秋收百姓贩粮,粮商的收购价一定会比平时低至少两三成!陈阁老啊陈阁老,你的确为充盈国库费尽了心思,可你太懒太奸,你不敢得罪那些有田有银的,便只敢吸百姓的心血!” 陈廷鉴脸色铁青。 华阳紧张得都快无法呼吸了,何清贤怎么敢如此中伤公爹,一点情面都不留! 元祐帝同样找不到话。 戚太后提醒道:“何阁老不可无礼,有不同政见可以商量讨论,怎可言语伤人?” 何清贤看向戚太后,再看看元祐帝,腰杆挺得笔直:“臣绝非故意伤他,只是看不惯他明明有其他更有益于朝廷百姓的办法,却因惧怕得罪天下官绅而不敢用!” 戚太后:“何阁老有何高见?” 何清贤拿出一封奏疏。 曹礼躬着腰将奏疏呈递给元祐帝。 元祐帝还没翻开,何清贤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尽半数都在藩王宗亲手中,剩下五成,官绅占地两成,数千万百姓只占三成!宗亲越来越多,会从百姓那边抢夺更多田地,官绅越来越贪,他们欺软怕硬,也会挖空心思盘剥百姓,若朝廷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两颗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时,便是水涌覆舟之日!” 此话如雷鸣炸裂,轰得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要没了。 华阳不得不倚靠在门柱上,全身竟然隐隐发抖。 最后,还是陈廷鉴心平气和地问:“何阁老又有什么护国良策?” 何清贤:“第一,藩王宗亲,除了朝廷赏赐的禄田、自己开垦的荒田,凡是从百姓手中掠夺的田地,一概归还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从百姓手中置办田地,杜绝兼并源头。第二,全国彻查贪官恶霸,按照律法严惩,只要天下无一官员敢贪,自能民安国泰。” 陈廷鉴:“宗亲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银交易,朝廷凭什么禁止他们置办田地?你这法子根本不能服众。” 何清贤:“那就严查,太/祖册封藩王可不是为了让他们鱼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为恶之举,朝廷总是轻拿轻放,受苦的还是百姓。” 陈廷鉴:“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谁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这样的大清官可用?” 元祐帝抿紧了唇。 他也知道何清贤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亲哪里是轻易能动的?逼急了一起跳起来造反,二十多个藩王,万一里面有个厉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绅,百姓活不下去会反,官绅照样也会被逼急。 朝廷需要银子,但不能采用太过激进的办法,以免危及朝局稳定。 他刚要开口,何清贤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话不会被皇帝、太后认可,笑了笑,气势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给宗亲、官绅定个免税的份额,超过份额的,与百姓一起缴税吧!那么多田地都握在他们手里,朝廷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凭什么他们还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与其换个花样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几百万顷的税田,岂不是更好?” 169 第 169 章 何清贤的第一主张,是杀尽鱼肉百姓的藩王、贪官。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于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虑就在心里否了。 何清贤的第二主张,便是让以前完全免税的宗亲定个免征额,其余的缴税,再让以前有大量免征额的官绅减少额度,多缴税。 第二条听起来比第一条容易了些,但单独拎出来,依然会激起各地藩王、官绅的强烈反对。 陈廷鉴摇头:“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你何青天两袖清风家里也没有多少地,说此话当然大义凛然,远的不提,你只问问吕阁老他们,他们可愿意放弃曾经的免征额,听你的多缴税?” 荷青贤孟地看向身后的三位阁老。 被点名的吕阁老立即额头冒汗,一边抬起衣袖擦脸一边惭愧道:“臣家中并无多少田地,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阁老的法子缴税,只是官绅免田赋已经延续了千余年,广大学子奋起读书,除了想要为朝廷效力,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惠及亲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将官绅免税额定入律法,突然要改,如何能服众?” 世宗就是华阳、元祐帝的皇爷爷,那位驾崩前被何清贤大骂了一顿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何清贤的话可就多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收着,连说三天三夜都不会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时奸臣当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问道还管过什么?朝政都交给严家父子两个巨贪,那样的内阁能帮世宗定出什么好国策?律法,你还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严家父子、天下贪官早都该砍头了,还能让他们鱼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吕阁老:“” 戚太后:“何阁老,不可对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额头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侧间的门帘后,华阳看着何清贤如松如柏始终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见了昔日此人大骂皇爷爷的画面。 吕阁老败下阵来,陆阁老、沈阁老将头垂得更低了。 何清贤依次扫过这两人,再冷飕飕地盯了陈廷鉴一会儿,重新转向戚太后、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说的税制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难万难。可本朝延续了两百余年,藩王、官员是从太/祖、成祖时的盛世一点点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烂至根骨。皇上若只想维持自己一朝的繁荣,那么陈阁老的一条鞭法确实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业再传承两百余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须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沉默许久,看向陈廷鉴:“先生怎么看?” 陈廷鉴眉头紧锁、心情沉重:“何阁老所言在理,只是推行起来太难,臣还是坚持一条鞭法。” 何清贤直接朝他这边唾了一口:“老奸巨猾、尸位素餐!” 陈廷鉴避开两步,冷冷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请戚太后、元祐帝做主。 兹事体大,非一时能决断,元祐帝让五位阁老先退下,他要与太后慎重考虑。 阁老们走了,留下两封奏疏,一封是陈廷鉴的“一条鞭法”,一条是何清贤的“宗亲官绅一体纳粮”。 华阳脚步虚软地走了出来。 何清贤并不可怕,但他陈词时的激昂气势,让华阳觉得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宗亲贪官,亦或是皇爷爷之流,总之都是他唾骂的对象。 娘三互视一眼,竟是相似的感受。 静默片刻,元祐帝问:“母后怎么看?” 戚太后看都没看何清贤的奏疏,道:“我赞同陈阁老的,稳妥为上。” 先帝都不敢太冒险,他们母子更担不起这个险,听何清贤的,万一天下生乱王朝覆灭,她与儿子便会成为亡国太后、亡国之君,这等千古骂名,他们背负不起。 元祐帝垂下眼帘,再看向姐姐。 戚太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她也愿意骄纵女儿,但如果女儿越了界限,她只能继续做一个严母。 华阳似乎没察觉母后的视线,拿帕子擦擦额头,有气无力地道:“这种大事,你跟母后做主就好,我什么也不懂,也再也不想掺和。” 说完,华阳先告退了。 戚太后看着女儿出门,才告/诫儿子:“我知道你们姐弟亲近,但以后不可再拿国事询问你姐姐。” 元祐帝面上恭敬,眼底藏着淡淡的讽刺。 如果后宫不可干政,母后现在做的又是什么? 白日娘仨各忙各的,傍晚再聚到一起用饭。 华阳:“明日休沐,驸马大概会进宫来请安,到时我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元祐帝:“这才住几日?” 华阳:“我自己出宫还能捞句懂事,再不走,母后该烦我了。” 戚太后:…… 元祐帝抿了抿唇。 既然姐姐明日就要出宫,饭后元祐帝又请姐姐去御书房谈心、下棋。 戚太后没有道理阻拦,只隐晦地递给女儿一个眼色。 华阳明白,母后不想她议论早上的税改。 元祐帝偏要听听姐姐的意思,把两封奏疏都递给姐姐。 华阳笑道:“你这样,分明是对何阁老的话动心了,不然直接跟母后一样,选陈阁老的一条鞭法就是。” 元祐帝正色道:“难道姐姐不觉得,何阁老的话更有道理?” 他是皇帝啊,凭什么他过得这么穷,非得从百姓那边搜刮银子去加强国防、赈灾防灾,那些藩王、官绅却个个穿金戴银? 华阳拿起何清贤的奏疏。 整篇奏疏里没有一句废话,先列举大厦将倾重重危机,再提出两条新政,一是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二是趁着这次全国清丈,实行摊丁入亩,废除以前的人头税,完全按照名下田地征税。其中又有些细则,总结而言,中等偏下的百姓以及穷苦百姓几乎不用再缴税,中等偏上的百姓赋税几乎没有变化,较为富裕的地主、大地主的赋税则大大增加。 而天下的地主,多是豪强、官绅以及藩王宗亲。 也就是说,何清贤祭出了两把大刀,刀刀都要从宗亲、官绅、豪强手里抢银子。 公爹的一条鞭法同样是要从这些人手中抢银子,但与何清贤的大刀比,公爹用的更像农民的耙子,从边边角角耙一点出来,会让这些大地主不舒服,最多有点皮外伤,总不至于伤筋动骨。 损宗亲官绅,百姓轻松,国库充盈。 不损宗亲官绅,朝廷想要国库充盈,只能对百姓下手。 两条路优劣明确,就看为君者敢不敢走。 华阳想到了上辈子。 公爹只是拿出一把耙子,死后都要被天下官绅诬陷唾骂,落得个全家流放的凄惨下场。 这次何清贤举出两把大刀,无论他自己还是弟弟,都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华阳看向弟弟,直言道:“这是你的江山,究竟要走哪条路,只能由你决定,姐姐只知道,那条最难的路,放眼天下只有何阁老敢提出来,而何阁老这样的人,或许还会有,但能够站在内阁能够当面谏言的,一定只有他一人。一旦何阁老走了,弟弟以后就是想用这样的人,也无处可寻,至于你的子孙,能有何阁老或陈阁老其中的一个,都是祖宗保佑。” 元祐帝心跳急促,眼神亮如星辰:“姐姐的意思是……” 华阳摇摇头,不让弟弟说出来,问:“何阁老的法子,你敢用吗?想清楚了再回答。” 元祐帝:“我敢!” 初生牛犊不怕虎,华阳又问:“倘若将来有一日,你退缩了,那些反对的臣子逼着你降罪内阁,你可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们撑腰?” 元祐帝:“我会!” 华阳眼睛一酸。 话本里的少年郎,动情的时候情是真的,誓言也发自肺腑,可人心易变,少年郎是可以反悔的,最终苦的只是那些被他辜负的人。 少年皇帝更是如此。 对上辈子,华阳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弟弟真的要治罪公爹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华阳注定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辈子,选择权既握在弟弟手里,也握在内阁那边。 华阳:“新政需要君臣同心,你敢了,还要问问内阁敢不敢。” 问问何清贤,敢不敢被天下宗亲官绅恨之入骨,活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死后随时可能被开棺鞭尸。 也问问公爹,敢不敢再走一遍类似的路,活着时呕心沥血,却在死后被他最爱护的弟子亲手降罪,祸及全族。 翌日,陈敬宗早早来了宫里。 华阳笑着与母后、弟弟道别,坐着步辇出宫,再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陈敬宗后上,进来刚坐稳,还没有来得及插科打诨,长公主竟然主动坐到了他腿上,脸贴着他的胸口,手抱着他的肩。 陈敬宗低头,看见她垂着长长的睫毛,脸颊白皙,无端端泄露出几分低落。 “还没住够?”陈敬宗故意问。 华阳闭着眼睛:“明年朝廷要有大动作了,父亲与何阁老各有新政建议,无论听谁的,他们二位都将被天下官绅怨恨。” 听公爹的,自不必说,听何清贤的,何清贤也是公爹调进京城的啊。 而公爹用何清贤,则是因为她。 如果公爹用一条鞭法,再加上华阳前面做了那么多,她觉得就算将来公爹去世反对派追究,弟弟也不至于流放陈家三代。 可若用何清贤的两把大刀,怨恨增重千万倍,反扑也将吸血蚀骨。 华阳无法不怕,怕新政失败,两位阁老家破人亡,弟弟这个皇帝也变得灰头土脸,一辈子被藩王宗亲、天下官绅压制。 多奇怪,明明这么怕,她竟然还是冲动了,还是暗暗地推了弟弟一把! 她还感慨弟弟年少才敢对那条艰难无比的路蠢蠢欲动,她活了两辈子,面对何清贤的慷慨激昂,不同样受了蛊惑? 或许还有一丝恨吧,上辈子公爹只用耙子也没得个好下场,倘若结局已经注定,那这辈子就动作大些,至少也要藩王、官绅流血受伤! 陈敬宗能感受到长公主渐渐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用力抱住她肩膀:“这俩老头,一个比一个倔,他们想做的,别人再怨再恨,他们也不会改。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华阳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怕还是在紧张,随口应道:“纵观前朝改革变法者,无一有好下场。” 陈敬宗语气从容:“有些事必须改,就必须有人去做,何阁老明白,老头子也明白,他们图的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国。” 华阳抬起头,看着他道:“一旦父亲出事,可能会牵连整个陈家,包括你。” 陈敬宗笑:“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已经值了,老头子随他去,家里人没犯事没为恶,大不了回家种地,总该有条活路。” 华阳还想再说,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你更不用怕,府里三百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没了我,也还有别人陪你快活。” 华阳:…… 陈敬宗:“当然,我活着一日,你就一日不用去惦记。” 华阳拧他胳膊。 陈敬宗不疼反笑,双手抱着她,再亲亲她额头:“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两个老头,一个清廉名扬天下,一个威震整个官场,这几年恰逢边关稳定,正是他们大刀阔斧的好时机。” 华阳便想到了公爹推行考成法时的霸道专断,想到了何清贤谈及皇爷爷时的凛然无畏。 哪个又是软柿子? 乾清宫。 姐姐离开后,元祐帝在御书房看了一上午的书,戚太后见儿子休沐日也如此用功,很是欣慰。 用过午膳,元祐帝在龙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更衣时,元祐帝吩咐道:“传陈阁老、何阁老进宫。” 170 第 170 章 陈府离皇城更近,陈廷鉴是坐马车到的。 何府虽然远一些,可何清贤骑着骡子来的,高高壮壮的大黑骡子只驮着一个精瘦老头,那肯定比拉着一辆车走得快。 于是,陈廷鉴下车时,抬眼就对上了骑着骡子横在他车前的何清贤。 大黑骡打个响鼻,陈廷鉴的眉峰就跳了跳。 何清贤翻身下骡,将缰绳递给宫人,他理理衣袍,看向陈廷鉴:“您先请?” 陈廷鉴不必与他谦让,一手拢拢长髯,抬脚朝前走去。 今日风轻,吹得他的长髯微微飘拂,何清贤看了几眼,搭讪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为何要留这样的胡子,打理起来多麻烦。” 陈廷鉴只管自视前方地走路。 何清贤:“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的仕途太平坦,你又年纪轻没有根基,留把美髯既能添些威严,又显得你学识渊博,堪当太子师。” 陈廷鉴:“你有心思琢磨这些,还不如想想如何配合我推行新政。” 何清贤:“上次清丈我以你为主,这次该换过来了。” 陈廷鉴:“换不换不是你说了算。” 何清贤:“你就是胆小怕事!” 陈廷鉴默默往旁边走几步,宫道那么宽,他没必要与何清贤并肩。 荷清贤偏要追在他身后。 两边站立的侍卫与当差经过的宫人们,就见两位阁老你追我赶一般地往前面行着,偶尔何阁老还想扯扯陈阁老的衣袖,被陈阁老不客气地甩开。 乾清宫外,元祐帝站在汉白玉的栏杆前,看着两位阁老穿过宫门,过门的时候还在拉扯,瞧见他才各自收敛。 元祐帝笑了笑。 自打何清贤进宫,陈廷鉴也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大臣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仿佛毫无缺点。 “外面风寒,皇上怎么没披大氅就出来了?” 来到近前,陈廷鉴先关心道。 元祐帝:“地龙太闷,朕出来透口气,冒然相请,没耽误先生与何阁老休息吧?” 何清贤笑道:“臣孤身一人在京,休息也是寻思新政,巴不得来宫里伴驾。” 陈廷鉴:“臣也无事,不过何阁老话里似有寂寥之意,皇上或可赏赐一二美人过去照顾。” 何清贤:“别,臣可受用不起,皇上要赏就赏陈阁老吧,反正臣也生不出儿子,美人赐给陈阁老,还可以再为朝廷添几位状元探花。” 元祐帝:“好了好了,随朕进来,咱们说些正经事。” 少年皇帝走在前面,两位阁老暗暗互扔了几个眼刀。 御书房内早已备好了茶果,元祐帝坐在暖榻上,榻前摆了两把铺着锦垫的宽敞大椅。 陈廷鉴先道谢再落座,摸着胡子道:“不知皇上召臣等进宫,所为何事?” 元祐帝:“自然是为了明年的税改,母后赞同先生的一条鞭法,朕也觉得此法甚为稳妥,然何阁老振聋发聩的一番话亦非危言耸听,故朕想问先生,若朕选用何阁老的税改之策,朝廷推行起来,是否真的寸步难行。” 何清贤眼睛一亮:“皇上真乃英主也,我朝能否中兴,皆在皇上一人身上!” 元祐帝抬手,示意何清贤闭嘴。他很清楚,何清贤的法子虽好,但能否推行下去,还得看陈廷鉴的。 陈廷鉴眉头一皱,垂眸沉思片刻,看看何清贤,再看着元祐帝道:“确实很难,藩王宗亲免田赋乃是祖制……” 何清贤:“祖制还不许他们为祸百姓呢,他们听了吗?皇上放心,凡是老祖宗们赏赐藩王宗亲的田地,朝廷继续免收田赋,但这部分除外的,他们该交税交税,如此也不算违背了祖制,毕竟老祖宗也没想到他们敢大肆侵吞百姓田地。” 元祐帝点点头,藩王们最擅长把太/祖爷的祖制抬出来,有何清贤在,便能拿祖制堵住藩王们的嘴。 “真用此策,明年朕会召二十一位藩王入京,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陈廷鉴顿了顿,道:“就算藩王们愿意配合,还有天下官绅士族,他们享受免税已有千年之久,朝廷突然要他们交税,就怕地方士族会煽动民心,造反起事。” 何清贤:“他们是舍不得钱财,但肯定更惜命,先把出头的抓了砍了抄了,杀鸡儆猴,保证其他人都老实了!” 陈廷鉴看着元祐帝:“文人一张嘴,他们不敢以武力造反,却会用文字唾骂朝廷唾骂皇上,且会一代一代不停地骂下去,各地官员也会故意将这样的奏折呈递进京,皇上当真不怕遗臭民间?” 元祐帝冷笑道:“朕有何惧?朕要的是国泰面安,要祖宗基业能够延续百年千年。” 小皇帝口气太狂,何清贤微微泼了一桶凉水:“千年且不提,只要本朝能在皇上这里获得中兴,再往下延续两百年,皇上的功绩便能与太/祖、成祖并肩了。” 元祐帝不嫌这桶水凉,真能做到两位老祖宗那地步,他也够厉害了! 陈廷鉴:“皇上当真要用何阁老的新政?” 元祐帝忽然紧张起来,这老头素来说一不二,若他此时点头,老头会不会拿辞呈威胁他? 陈廷鉴真若请辞,光靠何清贤这个空有一腔热血却无任何手腕制约天下官员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实在觉得不妥,那就罢了。” 陈廷鉴笑道:“臣从来没有觉得不妥,只是认为这条路很难,臣自己不怕难,却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内朝外的舆论之压。臣在,自会竭尽全力替皇上分忧,可臣已经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条鞭法尚且需要十几年的巩固,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甚至需要两三代帝王的坚持才能彻底稳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辅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后,皇上独自承受天下官绅的反扑,太过辛苦。” 他笑得坦荡,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对君,亦是师对徒,掺杂着一种近似亲情的慈爱。 有一点陈廷鉴没有说。 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小皇帝,没有吃过什么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坚持一条鞭法他都知足了,换成何清贤那套,他对皇上没有信心。 何清贤太过于书生意气,他自己确实能够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么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让一个年少的皇帝也会义无反顾地沿着一条荆棘之路走到底? 他们在,他们会推着皇上走,当他们长眠地下,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争先恐后地拉着皇上回头。 如果无法坚持,那不如一开始就选择一条比较容易坚持的路。 可何清贤的出现,让皇上看到了另一种选择。 那么,陈廷鉴愿意让皇上自己选,他与何清贤应该还能再陪皇上走十来年,倘若那时皇上累了,他再调整新政也来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头眼中的温和与包容。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他拉扯老头的胡子,老头垂眸看来的眼神。 元祐帝突然转过身去:“你们退下,朕单独想想。” 陈廷鉴、何清贤:“是。” 两人走后,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抽噎。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有父皇,可父皇离开朝堂后,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这里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与母后一起,帮他选了陈廷鉴为师。 他有母后,母后严厉胜过陈廷鉴,完全把他当一个皇帝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母后肯定也会为他筹谋,可母后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赖陈廷鉴。 陈廷鉴,陈老头。 元祐帝怨过他恨过他,最厌恶的时候巴不得老头被陵州那场洪水卷走。 老头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当何清贤提出官绅一体,当何清贤唾骂老头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绅时,在那一瞬间,元祐帝居然也认同,并且觉得何清贤才是真正的爱国爱民。 可老头刚刚的话,突然让元祐帝明白,老头心里不但装了朝廷与百姓,也装了他。 何清贤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头看到的,是他能够为朝廷为百姓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烧着地龙的御书房内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泪。 臭老头,还是瞧不起他,老头走的时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时他也三四十岁,怎么就不能独当一面了? 冷静下来,元祐帝翻出镜子,确定眼圈没有异样了,再叫两位阁老进来。 陈廷鉴、何清贤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 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决,推行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与摊丁入亩之策,还请两位阁老与内阁早日拟定一套切实可行的新政细则。” 何清贤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垂首,恭声道:“臣遵旨。” 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贤:“此法虽是阁老所谏言,但具体推行还是要以先生为主。” 何清贤从没想过要争这个,应道:“臣明白,臣愿为皇上、陈阁老驱使。” 元祐帝:“这条路甚是艰难,还请两位保重身体,辅佐朕多走一段路。” “朕还要去知会母后,你们先退下吧。” 陈廷鉴欲言又止。 元祐帝递他一个无须担心的眼神。 陈廷鉴便与何清贤退出了乾清宫。 宫道漫长,何清贤依然挨着陈廷鉴走,低声道:“你要我进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了吧?” 他知道陈廷鉴同样痛恨藩王、贪官这两大毒瘤,老谋深算的,举荐他入阁大概就是为了找个帮手。 陈廷鉴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测的那种。 何清贤:“什么意思?” 陈廷鉴不想说。 一直到了宫门口,何清贤拦在车前不许他上去,陈廷鉴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两年,我一直都以为,咱们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 何清贤:…… 171 第 171 章 威太后住在乾清宫后殿。 最初她是住在慈宁宫的,考虑到皇上刚登基时还小,内阁便请戚太后移居乾清宫,方便照顾元祐帝起居。 先帝就两个儿子,一个当时已经就藩,宫里就小皇帝一个,金贵无比,当然由太后照料才能放心。 戚太后确实也将儿子照料的很好,这几年元祐帝连风寒咳嗽都没得过几回。 离开御书房,元祐帝直接来了后殿。 戚太后在看佛经,只有两个宫女静静候立在两侧,室内一片安静祥和。 “儿臣见过母后。”元祐帝走进来,笑着行礼。 戚太后早已放下佛经,看看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既有先帝那般挺拔的身形,又继承了她与先帝容貌的长处,当真是翩翩美少年,且雍容华贵。 “坐吧。” 元祐帝便坐在了戚太后一侧,母子对视一眼,元祐帝主动道:“母后,方才朕在御书房召见了先生与何阁老。” 戚太后:“为了税收的事?” 元祐帝:“是,朕更想用何阁老的法子,刚刚先生也同意了。” 他将陈廷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后。yhugu 戚太后默默转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看看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儿子,戚太后道:“如陈阁老所说,这条路千难万难,你不怕,母后很欣慰,只是其中的风险,他们还是没敢说得太明白。若各地都有造反起事者,若其中有人成了火候真的威胁到朝廷,若宗亲、官绅、百姓、京官一起骂你,你会不会怕,会不会悔?” 元祐帝:“大概会怕,至于悔不悔,要看最终是他们赢,还是朕赢。朕赢了,前面再难后面都会痛快,朕输了,大不了将这天下让人,反正就算不改革,纵容宗亲、官绅鱼肉百姓,老祖宗的江山终究会变成别人的江山,古往今来,一朝一朝都是这么更迭的。” 戚太后:“你说的还真是轻松。” 元祐帝:“朕明白母后的顾虑,朕也知道自己年少才敢无畏,可皇位传到如今,也只有朕敢试一试了,等先生与何阁老都不在了,还能指望谁再主张这么一场改革?母后,朕不想像皇爷爷那样被天下百姓唾骂,不想像父皇那般沉溺后宫碌碌无为,哪怕朕最后输了,后人只会遗憾朕的轻狂,而不会批判朕错了。” 戚太后:“老祖宗会骂你,骂你弄丢了自家的江山。” 元祐帝:“老祖宗不会骂朕,他会骂那些贪得无厌的藩王宗亲,骂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士绅。” 戚太后: 不得不说,老祖宗确实是这样的脾气,非但如此,老祖宗还会骂前面的那些败坏了祖宗基业的不孝子孙。 戚太后又想到了陈廷鉴。 她不知道儿子这股轻狂义气能坚持多久,但她相信,陈廷鉴不会拿国事开玩笑,如果陈廷鉴同意了,他必然会用铁血手腕替儿子稳住这江山。最艰难的两年,将是儿子亲政前的这两年,所以这时候改革,骂名都将由陈廷鉴这个辅政首辅替儿子承担。纵使将来改革输了,儿子也可以将内阁推出来交给藩王官绅发泄,儿子只需要换届内阁,就能继续做一个虽然拿藩王官绅无可奈何,却一辈子养尊处优的逍遥皇帝。 她明白的道理,陈廷鉴只会更明白。 但陈廷鉴还是答应了儿子。 戚太后微微仰首,过了会儿才把这层告诉儿子,字字千钧地道:“真跨出这一步,你其实还有退路,但陈廷鉴、何清贤便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退了,他们就必须死。” 元祐帝想到了陈廷鉴,对他如师如父的陈老头,会严厉地管教他,也会煞费苦心地替他铺路。 他也想到了何清贤,忠君爱民铁骨铮铮,却被皇爷爷下狱被父皇轻视,一直到了他这朝才终于有机会施展满腔抱负。 两个老头为了朝廷百姓可以置自身于不顾,那么,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身后。 “朕不会退,朕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戚太后笑了笑:“那就大胆地去做吧,无论功过,我们母子共同承担。” 过了小年,官员们又放假了。 华阳带着陈敬宗回了一趟陈府。 陈廷鉴并不在。 孙氏:“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进宫了,天黑才回来,我看他连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华阳又怎么可能相信公爹一点消息都没给婆母透露,明年新政的推行比考成法、全国清丈还要难千倍万倍,别说内阁了,这阵子六部官员也都在起早贪黑地参与新规修订。包括弟弟,上午华阳进宫,就只见到了母后,听说弟弟也在内阁待着,一日三餐都要与内阁同用。 华阳注意到,罗玉燕的情绪有些低落。 今日阳光不错,妯娌三个去花园里闲逛时,罗玉燕终于有机会朝长公主诉说她的心事:“三爷说了,明年他要外放南直隶松江府。” 朝廷要推行新政,地方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京官圈里已经有些风声了,所以哪怕陈孝宗语焉不详,罗玉燕也猜到了,推行新政太难,有的官员不敢去做,公爹就让自己的儿子去,还是去那士绅盘根错节的江南富庶之地。 贪官到了江南,自然会被底下的官员、士绅孝敬,吃得一肚子油。 陈孝宗却是要跟这些地头蛇对着干,其中的风险…… 罗玉燕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跟着陈孝宗一起去,陈孝宗在那里说不正经的,承诺什么他绝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总之就是不肯同意。 俞秀拿出帕子,半抱着罗玉燕的肩膀,可她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华阳记得,上辈子陈伯宗、陈孝宗都外放了,陈孝宗在松江府华亭县做知县,陈伯宗去广东做了知府。 兄弟俩在外面遇到多少风险她无从知晓,只知道当年两地的一条鞭法推行得都还算彻底,直到八月公爹病逝,兄弟俩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差事,回京带孝。 公爹八月入土为安,十月首辅张磐带领朝臣弹劾公爹,十一月陈伯宗死于牢狱,腊月陈家全族发配。 根本就不能想,更不能看身边的两个柔弱妯娌。 华阳走开了。 罗玉燕抽搭两声,有些担心地问俞秀:“长公主是不是生气了,嫌被咱们扫了兴致?” 俞秀:“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但咱们也别这样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该体谅。” 华阳没让朝云、朝月跟着,自己来到了陈府花园里的莲花池畔。 她坐在拱桥一侧的石头上,对着反射着阳光的冰面平复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儿小石头突然从旁边飞过,沿着冰面滑了很远很远。 华阳怔怔地盯着那块儿慢慢停下来的小石头。 陈敬宗的声音从桥上传来:“怎么躲这来了,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华阳仰头,看见他趴在栏杆上,背对着阳光,一张俊脸却也明亮逼人,姿态吊儿郎当的,像个纨绔子弟。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不会大嫂、三嫂欺负你了吧?” 完全不可能的事,华阳都懒得回答。 “嘭”的一声,陈敬宗竟翻过桥栏直直地跳了下来,激得华阳全身打个颤,下一刻又怕他震碎冰层掉下去! “上来!”她没好气地催道。 陈敬宗踩踩脚下的冰:“我们家这小池子,水还没我腰深,掉下去也不怕。” 华阳只是瞪着他。 陈敬宗这才来到她面前,单膝半蹲,一手扶着她坐着的石头,一手来抬她的下巴。 华阳打落他的手。 陈敬宗看着她的眼睛:“又掉金疙瘩了?” 华阳抿唇。 陈敬宗:“我看大嫂三嫂也哭了,为年后大哥三哥外放的事?” 华阳:“你不是陪大郎他们玩去了,怎么偷窥我们女眷?” 陈敬宗:“我又不是故意的,回来路上瞧见了。” 华阳沉默。 陈敬宗:“大嫂三嫂舍不得自家夫君,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你一个弟妹有什么不舍的?” 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胡乱拈酸。 华阳:“你再乱说一句试试?” 陈敬宗:“说正经的,老头子给他们一人安排了十个侍卫,安全肯定无虞,就是要费些脑筋与嘴皮子,这都是文官擅长的,你们真不必担心。” 华阳垂眸:“我没担心他们,我是敬佩父亲,明明可以让大哥、三哥都进六部历练,却派他们去做最难最得罪人的差事。” 陈敬宗:“你这人,明知道我最酸老头子,还偏要这么说。” 华阳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陈敬宗便坐到了冰面上。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偷笑,夫妻俩同时抬头,就见婉宜婉清大郎三兄弟不知何时偷偷溜过来了,五个大大小小的脑袋瓜并排凑在护栏上,像五只胖嘟嘟的麻雀。 华阳:…… 陈敬宗拍拍裤子站起来,抬手轰他们:“没大没小的,都一边去!”γhugu 婉宜见长公主四婶脸红了,好像担心被他们听见了贴己话,笑着解释道:“我们刚到呢,什么也没听见,就看到四叔摔了个大跟头。” 陈敬宗:…… 四婶的面子重要,他的面子就不用顾及了是吧? “走啦走啦,不然今年四叔不给压岁钱了!” 婉宜朝四叔眨眨眼睛,带走了弟弟妹妹们。 陈敬宗看着侄子侄女们走远,刚要重新蹲下,华阳站了起来,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今年除夕,咱们去弘福寺过。” 陈敬宗:“为何?” 华阳:“我要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元祐三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华阳要替弟弟求新政顺利,也要替陈家求一个事事如意,阖家平安。 172 第 172 章 才过正月初三,陈伯宗、陈孝宗就要动身了。 华阳没有露面,只让陈敬宗去送行。 陈敬宗骑马来到自家,就见家门口已经备好了两辆马车,随从也都搬好东西,只等着主子出门就要启程。 正院的堂屋里,一家人都在。 除了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这爷仨,从孙氏到两个儿媳妇到孙辈们,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兄弟俩是为了推行新政才外放,为了让新政彻底落实,他们至少要在各自的职位上待满三年。 千里迢迢,别说三年,就是半年,家人如何不惦记? 陈敬宗进来后,挨个看了一眼,没吱声,就在一旁站着。 罗玉燕泪眼婆娑:“父亲,娘,就让我随三爷去吧,好歹能照顾他起居,免得他在外面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俞秀红着眼圈望向自己的丈夫,默默地垂着泪。 陈孝宗头疼地哄妻子:“你走了,谁照顾孩子们,谁替我们孝敬二老?莫要无理取闹。” 要是出门游山玩水,带上妻子也无碍,可此行艰险,妻子留在家里,他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孙氏叹道:“已经商量好的事,就不要再变了。” 有些时候,做长辈的只能狠心。 先把这最难最险的一年过了,秋后形势若好,她再安排两个儿媳妇去与儿子们团圆,她在家带孩子。 陈廷鉴则摆摆手,对儿子们道:“不早了,赶紧出发吧,有事随时写信。” 陈伯宗、陈孝宗齐齐跪下,给二老磕头。 女眷孩子那边的抽泣声更重了。 陈廷鉴看向站在那边的老四:“你去送送。” 陈敬宗应了,随着两位兄长朝外走去。 俞秀、罗玉燕就想带着孩子们跟上。 陈廷鉴:“各回各院,不用送。” 多见那么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 他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违背他的话,两房家眷抽抽搭搭地告退。 陈府大门外,三兄弟都先上了陈伯宗的马车。 陈敬宗走在最后面,看看车里已经坐好的两位兄长,他体贴道:“要不我先骑马?等你们哭够了我再上来。” 陈孝宗作势要脱鞋。 陈敬宗笑了笑,跨上马车。 他坐好后,马车便缓缓出发了。 陈伯宗看着老四道:“我们不在京城,父亲也每日早出晚归,休沐日你多回来看看母亲。” 平时陈府与长公主府要疏远些,老四也不好频繁走动,今年他们不在,四弟多回来探望,乃是孝道,合情合理。 陈敬宗:“放心,我不但会孝顺老太太,还会替你们哄孩子,你们只管当差,不用担心家里。” 陈孝宗:“总算听你说了句中听话。” 陈敬宗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两位兄长的脸,他哼了哼,不太情愿地道:“长公主也想来送你们,只是她的身份在那摆着,老头子出京才能有的待遇,你们俩就省省吧。” 她敬重老头子,对两个兄长也一直都很礼遇,早上特意嘱咐他帮忙转达别情。 当然,陈敬宗绝不会原封不动地说那些文绉绉的话。 陈伯宗:“明白,你也替我们转达对长公主的谢意。” 陈敬宗:“转个屁,回京后自己说。” 陈孝宗:“就你这小心眼,得亏长公主当初选驸马时我们都已经成亲了,不然也得被你暗算一把,叫我们去不成。” 陈敬宗:“你们就是去了,她也看不上。” 陈伯宗:“都慎言!” 安静片刻,陈伯宗嘱咐三弟:“江南多美人,你莫要辜负父亲的信任,也不可做对不起三弟妹的事。” 陈孝宗声音一扬:“凭什么跟我说这个,难道你怕自己把持不住,才特意告诫我?” 陈敬宗:“大哥就没担心过我,你自己好好反思。” 陈孝宗刚刚就想脱鞋了,这次再也不想忍他,脱了一只鞋便朝四弟的大腿招呼。 陈敬宗动动手指,忍了。 “啪”的一声,陈孝宗都愣了:“你怎么不躲?” 陈敬宗看着裤子上的鞋印,道:“带回去给长公主看。” 陈孝宗:…… 他扑过来就要拍掉弟弟身上的鞋印,这回却被陈敬宗按回座椅上。 文武官员的体力在这一刻真正地展现出来,陈孝宗被按在车板上动弹不得,只能拿眼睛向大哥求助。 陈伯宗让四弟坐好,继续说正经事。 马车一直来到了通州码头。 两兄弟都走水路,会同行一段时间。 陈伯宗让三弟先下车。 待车帘重新落下,陈伯宗递给四弟一张小纸条。 陈敬宗展开,上面写的是一处地址,在他去大兴卫所必经的一处村落。 陈伯宗低声道:“我的人一直在查戚瑾,父亲太忙,我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你接手此事,以后每个月初五早上见一次,具体进展你们见面再谈。” 陈敬宗点点头。 陈伯宗:“别怪父亲这次不用你,你现在不光是陈家的儿子,也是长公主的驸马,你掺和改革,便等于长公主也卷了进来,长公主待我们一家亲厚,咱们不能拖累她。” 陈敬宗还是点头。 陈伯宗拍拍弟弟的肩膀:“文武官员职责不同,将来若有战事,便该换我们送你出京了。” 陈敬宗:“你怎么这么啰嗦?我又没嫉妒你们。” 陈伯宗失笑:“回去吧。” 陈敬宗偏不听他的,跑去官船上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连船夫都盘问几句,这才回到码头,目送两艘官船渐渐随波远去,一直到站在船尾的两道清瘦身影也进了船舱,陈敬宗抿抿唇,翻身上马。 回到长公主府,陈敬宗先去流云殿,把那张小纸条烧了。 他又换了件袍子,再去见华阳。 华阳打量他的眼睛。 陈敬宗:“你当我跟你似的,动不动爱掉金豆子。” 华阳:“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陈敬宗:“他们早走了,我自己去外面跑了一圈马。” 华阳:“那你可真爱跑马,天天跑都跑不够。” 陈敬宗:“今天跑马是真喜欢,平时跑都是为了别的。” 华阳:…… 他若稍微流露出一些伤感,她还能安慰几句,可事实证明,陈敬宗的脑袋里就没有伤春悲秋这根弦,光琢磨一些不正经的了。 陈家两兄弟虽然早早就动身了,但朝廷还没有正式要求推行新政。 百姓们大多都不知情,照常过着跟往前一样的日子,天冷就在家里待着,初春风渐渐暖了,少男少女们也会结伴出门踏青。 三月十八这日上午,华阳早早与陈敬宗进宫,再陪着弟弟一起出城,迎接二十一位藩王。 这二十一位藩王,有的封地离京城近,譬如山东的鲁王、山西的代王。有的封地离京城远,譬如四川的蜀王、西安的秦王。先到的王爷们都住在房山驿馆,好吃好喝得供着,人齐了再一起进京。 而这二十一位藩王,有的是华阳姐弟的爷爷辈,有的是叔伯辈,有的同辈,也有的虽然年纪一把,却该管姐弟俩叫叔叔姑姑,总之乱成一团。 戚太后早把这些关系写入册子,华阳拿了一份,陈敬宗也拿了一份,到了傍晚,夫妻俩就面对面地背,背完了时不时地互相检查,如今早已都记得滚瓜乱熟。 背的最烦躁时,陈敬宗耍嘴皮子:“民间都是女子嫁入夫家,不得不记住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堆夫家亲戚,我给你做驸马,还以为亲戚远轻松了,没想到今年都了冒出来,还是一帮子哪个都不能得罪的大王爷,换个腿软的,恐怕连面都不敢去见。” 华阳:“不能得罪?当初谁跑去湘王府,连世子都敢打?” 陈敬宗:“我那都是狐假虎威,沾你的光。” 华阳:“现在你也可以继续沾光。” 言外之意,什么藩王不藩王的,到她这个长公主面前都得矮一头。 此时站在城门外,眼看着二十一辆藩王车驾浩浩荡荡地赶过来,陈敬宗再次看向并肩站在城门前的华阳姐弟。 十六岁的元祐帝一身朱红龙袍,颀长挺拔,已经比大多数文官还要高。出生不久就做了太子,从小被皇宫里的贵气滋养,别看元祐帝的面容仍然带着几分稚气,眉眼间的威严却早已不输当年的先帝,在这方面,姐弟俩一模一样。 华阳今日同样盛装打扮,红衣金钗,雍容非凡。 老头为首的文武大臣站在姐弟俩身后,低声交谈着,从容不迫,仿佛这么多的藩王进京也不是什么大事。 元祐帝、长公主是自带贵气,这群京官尤其是内阁,则是支撑他们不必畏惧众藩王的底气。 车队终于停在百步之外,众藩王迅速下车,小跑着来到元祐帝面前,甭管什么辈分,此时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早有在房山驿馆伺候的宫人将各位藩王的高矮胖瘦等形貌特征报入宫中,元祐帝这一眼看过去,倒也能对上七七八八。 同是藩王,地位也有不同,像当初老祖宗册封的九大戍边王爷,要更尊崇些。 当然,当初的九大戍边王爷,一位成了成祖,一位晋王去年刚被他废了,如今只剩七位,整整齐齐地跪在第一排。其中跪在最中间的白发白须老者,便是来自西安府的秦王,乃姐弟俩的爷爷辈。 “诸王免礼。” 元祐帝笑着道,说完亲手扶起秦王,关怀道:“秦王太公已经八十二岁高寿了,这一路奔波,身子骨可还好?” 秦王躬着腰,抬头打量面前的少年皇帝,热泪盈眶:“好啊,臣这辈子能够见到皇上,什么毛病都没啦!” 元祐帝:…… 眼泪怎么都来得这么容易? 跟这些老狐狸比,他的道行还是差远了! 173 第 173 章 华阳姐弟与这些藩王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老祖宗,只是老祖宗都驾崩两百来年了,最初那一批同父异母的藩王们各自延续血脉,到如今这一代,很多宗亲都只是共用一个姓氏,亲缘关系早已淡薄。 论威望,八十二岁的秦王最重,其他藩王也都隐隐将他视为这次入京的藩王表率。 论亲缘,第一代衡王、益王都是华阳姐弟俩的曾叔祖,只隔了三代,算近的了,传到今日,三十二岁的新衡王乃是姐弟俩的叔父,三十八岁的益王反倒是姐弟俩的堂兄。 元祐帝除了对高寿的秦王表示了特殊的敬重,另外两位比较青睐的,便是衡王、益王。 在城外寒暄了足足半个时辰,差不多也该晌午了,众皇亲一道进宫赴宴。 宫宴上,戚太后、元祐帝母子俩坐主位,华阳、陈敬宗坐在左下首,南康、孟延庆坐在右下首。 六人都背熟了与众藩王的关系,无论哪位藩王开口,他们都能准确地叫出对应的辈分称呼。 宴席开始不久,南康突然红了眼圈,一开始还强忍着,渐渐便掩饰不住。 孟延庆心都悬了起来,侧着肩膀试图挡住抽泣的妻子,低声警告道:“你做什么!” 孟延庆半截身子都凉了,这样的场合,妻子竟然想她造反的哥哥,不要命了吗? 可他越想帮妻子掩饰,他这边的动静就越大,二十一位藩王陆陆续续地都看了过来。 戚太后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关心道:“南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南康匆匆拿袖子抹两把眼睛,低着头起身,微微哽咽地道:“女儿确实身子不适,坏了母后款待众宗亲的雅兴,还请母后恕罪。” 戚太后淡淡道:“既然身子不适,那就下去吧。” 孟延庆便是见到这些藩王便忍不住腿软的主,忙应了,再趁机扶着哭哭啼啼的南康告退。 戚太后笑着看向曹礼。 曹礼拍拍手,示意献舞的歌姬们继续,弦乐一起,宴席的气氛也恢复如常。 席位相邻们的藩王互相看看,心里都升起了几分沉重。 南康长公主落泪,肯定是因为触景伤情,想到了她造反被废的哥哥豫王,可他们也是藩王啊,一不小心也可能被朝廷盯上! 就这几年,先是湘王,再是河南八王,紧跟着去年的晋王,三十一位藩王已经去了三成! 无论这几位王爷是自己找死,还是朝廷杀鸡儆猴,于他们而言,都是血淋淋的先例。 宴席持续了一个时辰,有些藩王醉了,年纪大的则连连哈欠,强打着精神。 元祐帝吩咐陈敬宗:“午宴只为叙旧,驸马送诸位王爷去京驿休息,晚宴时咱们再共议国事。” 众藩王齐齐行礼。 陈敬宗送他们出宫,宫里不好多说什么,到了京驿,这一帮藩王就把陈敬宗围住了,希望驸马爷先给他们透露点消息,究竟要商量什么国事,莫非朝廷要撤他们的藩了? 陈敬宗扶住头发全白的秦王,一脸无辜地对众王道:“这事我真不知道,我在卫所当差,最近光顾着捋顺咱们这一家子亲戚关系了,长公主天天考我,说错一个就要罚跑一圈,有次我也好奇,问她皇上叫宗亲们进京所为何事,结果我才问出口,长公主就罚我跪下,怪罪我不该妄议朝政!” 众王: 虽说长公主的威风早就传遍天下,可你好歹也是首辅家的亲儿子,长公主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去问你爹? 有人试探地提了下陈阁老。 陈敬宗脸色一沉,后来又顾忌不好太落了一位王爷的面子,他勉强和气地道:“我跟他没什么话可说,哪位王爷想见陈阁老,我倒是可以为你们带路,亲自把你们送到陈府去。” 众王: 他们这一路进京,各地的小知县都不敢凑得太近,唯恐被朝廷安个“勾结藩王”的罪名,今日他们敢去陈府求见陈廷鉴,陈廷鉴就敢亲自绑了他们送给朝廷! “没事了,驸马请回吧!” 陈敬宗走了,还有戚太后、元祐帝派来的宫人们盯着,众藩王也不好聚在一块儿,各自回别院休息。 陈敬宗先去宫里交差,因为晚上的宫宴没他们夫妻什么事,他接了华阳就回长公主府去了。 到了栖凤殿,华阳问他众藩王的表现。 陈敬宗:“有几个老狐狸,有几个酒囊饭袋,还有一些看不出真老实假老实的。” 再厉害的祖宗,也不能保证子孙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像已经被废掉的湘王、豫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没出息的纨绔,只是他们多了一层藩王的尊贵身份,因为贪财贪色而犯下的恶便要远重于普通纨绔。 也就是说,这次宫里要推行新政,只要说服了那些精明的藩王,其余的酒囊饭袋自然就顺从了。 黄昏时分,二十一位藩王再次入宫。 这次的宫宴在乾清宫,戚太后没有出现,陪在元祐帝身边的是五位阁老。 席上也没有酒,防着有人醉酒误事。 既无酒,也无歌舞,这顿晚宴结束时,天还没有黑。 宫人们搬走席案,再换了一张张矮几放在元祐帝以及众藩王面前。 宫人们退下,这时,沈阁老、陆阁老分别拿着一叠文书,一一发放给诸藩王,每人两份。 元祐帝正色道:“今年朕欲推行两条惠国惠民的新政,关系到我朝能否恢复太/祖、成祖时的繁荣昌盛,朕不敢一人决断,故而请诸位藩王进京共议,还请各位先行阅览。” 众藩王闻言,交流过一番眼色,纷纷拿起面前的文书。 两份文书上面,分别写着“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以及“摊丁入亩”。 有人神色平静,有人皱起眉头,有人脸色铁青,有人面露迷茫,字虽然都认识,但看的不是太懂,毕竟这些王爷也有聪慧、愚笨之分。 当所有人都放下文书,陈廷鉴笑了笑,站在元祐帝左侧,言辞简练地解释了一遍。 终于听明白的两个藩王立即反对起来:“这怎么行,老祖宗册封藩王时就说得清清楚楚,免除藩王宗亲一切赋役,列祖列宗们守了两百年的祖制,哪能说变就变?” 更聪明的,不提宗亲纳粮,反而提到天下官绅,从官绅的角度劝说元祐帝三思。 二十一位藩王,二十一张嘴,殿内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何清贤突然一声怒斥,隔着端坐的元祐帝对陈廷鉴道:“我就说这些迂回的改革没用,你非要改革,改什么改,直接恢复太/祖他老人家的祖制,藩王宗亲祸乱百姓,抄家削藩贬为庶民,至于那些不想着为朝廷百姓做事的贪官污吏,更不用客气,一律处斩!” 众藩王:…… 论名气,何清贤何青天比陈廷鉴还大啊! 陈廷鉴皱眉道:“诸位宗亲与皇上同宗同源,岂能动辄喊打喊杀?天下官绅何其多,难以一一彻查,也不是你一句按律法处置就能解决的。” 何清贤指着那些藩王:“可这二十一位藩王都不同意新政,你又如何说服天下官绅纳粮?” 陈廷鉴便苦口婆心地为众藩王讲解推行新政的迫切与必要。 众藩王反应淡淡,哪怕态度好的,也是模棱两可。 何清贤就又与陈廷鉴争执起来,一边争执一边用目光打量这些藩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吵吵嚷嚷的,元祐帝突然一拍桌案,让内阁先退下。 五位阁老神色各异地退到殿外。 众藩王再看看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帝,心头都轻松了几分。 山东的鲁王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地对元祐帝道:“皇上年轻气盛,急着成就一番帝王事业,让百姓富足国家强盛,只是皇室治理天下靠的正是那些官绅,百姓无知也容易被各地的官绅挑唆,这两条新政绝不会为官绅士族所容,皇上还是慎重吧,何阁老那全是书生意气,想的太简单了。” 元祐帝看他一眼,突然喊了声曹礼。 曹礼再拍手,两个小太监便抬着一个大火盆进来了,放在大殿中间。 火盆里没有炭火,只有一封封奏疏,有的纸张陈旧,有的崭新如初。 元祐帝对鲁王道:“王叔说何阁老书生意气,却不知道何阁老有多尊崇太/祖他老人家的祖训。在定下这两条新政之前,何阁老的主张便是杀尽天下贪官。他恨贪官,更恨辜负太/祖厚望鱼肉百姓的各地藩王,贪官太多,何阁老便先整理出几十年来各地官员状告藩王不法之举的奏疏,一股脑堆到了朕面前。” 众藩王脸色齐变! 元祐帝走到火盆前,随意拿起一封,看看封皮,转向兰州肃王那边:“兰州来的折子,怕是要告肃王兄。” 肃王连忙离席,绕出来扑通跪下:“臣冤枉,臣前年才继承爵位,这两年一直都约束王府子弟,不敢有任何悖法之举,还请皇上明鉴!” 元祐帝笑笑,将那封奏疏扔回火盆,再让曹礼取来火折子,一把火放了进去。 火光渐渐变盛,映红了众藩王的脸。 元祐帝坐回龙椅,目光一一扫过众藩王:“天下之大,几千万百姓,唯有在坐的诸位与朕是本家,是骨血至亲,朕又岂会因为官绅挑拨,轻易治罪自家亲戚?” 二十一位藩王全部离席跪下,高呼皇上圣明。 元祐帝看着那一颗颗或黑或白或灰的脑袋,淡淡道:“可朕有一句话也不是危言耸听,早在武宗朝时,国库便已捉襟见肘,不仅没有银子发军饷、赈灾,连给宗亲的食俸也连年欠账,到世宗到先帝朝,这种情况不见任何好转,朕这个皇帝也十分难当。” “朕若不改革,官绅将越来越贪,百姓会越来越苦,朕没有银子平定内忧,也没有银子巩固边关,边关不稳,外敌必然会择机入侵。到那时,百姓巴不得辅佐新朝推翻咱们老祖宗的基业,官绅亦可藏着家产投靠新朝,外敌要安抚百姓,要争取官绅的支持,可他们也需要银子,诸位说说,他们会对什么人下手?” 众藩王个个面色沉重。 真有灭国那一日,皇上太后活不了,他们这些藩王也是外敌必将铲除的眼中钉。 元祐帝:“朕推行新政,既是为了保住朝廷,也是为了保住你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天下官绅盘根错节,光靠朝廷怕是难以服众,所以朕才要诸位藩王一起纳粮,连你们都配合新政,官绅便没有了反对的理由。官绅纳粮了,朝廷便有银子加固边防发放军饷,老祖宗的江山稳固,再往下传个两百年两千年,诸位藩王宗亲才能跟着一起尊享福泽延绵。” 此话一出,衡王、益王最先表态,愿意配合新政。 白发苍苍的秦王瞥眼火盆里尚未燃烧干净的一堆奏疏,再想想时不时告急的西北边关,也颤巍巍地表示支持。 秦王能看明白的,其他老狐狸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元祐帝看似烧了那些状告藩王的奏疏,其实也是变相地在威胁他们,配合新政便可相安无事,藩王若敢不从,那元祐帝能得到这些奏疏,自然也能拿到新的,到那时,他们便会步废湘王、废晋王的后尘! 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小皇帝虽然年轻,可他身边有陈廷鉴,陈廷鉴又通过考成法任用了一大批听他话的官员、将领。 就算二十一个藩王同时造反,最终有机会成事的也就一两个,其他的都会被朝廷先一步诛杀。 谁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活到最后? “皇上高瞻远瞩,臣等愿拥护新政,为皇上马首是瞻!” 174 第 174 章 大事谈完,吕、陆、沈三位阁老送诸位藩王一道出宫。 元祐帝带着陈廷鉴、何清贤去了御书房。 他手里拿着一份《告列祖列宗书》,上陈他这次推行新政的起因与新政概要,简简单单一封文书上,除了加盖他的玉玺,二十一位藩王也都签了名字按了王印。 纵观本朝二百余年,唯独元祐帝做了这么一件联合众藩王的大事。 元祐帝展开明黄的卷宗,又细细欣赏了一遍。 何清贤不满道:“那么多告状的折子都烧了,皇上对诸藩王还是太仁慈。” 元祐帝:“让他们做事,总要给些好处,更何况朕只是一笔勾销了前罪,若他们以后再犯,朕仍然可以追究。” 何清贤:“诸王虽然应承了此事,回封地后未必真就愿意配合,或是找些借口推诿,或是在官绅那边拱火,只要官绅出头成功阻拦了新政,藩王照样坐享其成。” 元祐帝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笑了笑:“召他们进京,是为了向天下官绅百姓表态,朝廷推行新政势不可挡,敢挡者,杀了便是,此乃先礼后兵。” 何清贤: 还说他狠,轻描淡写放狠话的首辅大人才是真的狠! 翌日早朝,二十一位藩王也来了。 满朝文武,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被内阁逼着同意新政的,听说元祐帝要召藩王们进京时,他们比元祐帝更盼望藩王们早点来,盼望着藩王们能掐断小皇帝的荒唐念头。 让他们失望的是,曹礼才宣读完推行新政的圣旨,二十一位藩王比内阁跪得还快,转眼就乌压压跪了一片。 藩王们身份比他们高,手里的田地也比他们多得多,藩王都跪了,满朝文武谁还敢反对? 当天傍晚,华阳从陈敬宗口中得知了此事。 新政的第一步真正跨出去了,最难缠的藩王们那边至少面上已经承诺会配合新政,不敢生太大的乱,否则朝廷凭借一卷《告列祖列宗书》便可前往其封地治罪。 华阳松了口气。 陈敬宗拎起酒壶,看着她道:“总算没白费我认了那么多亲戚。” 华阳笑道:“将来新政有了成效,我叫皇上给你记一大功。” 陈敬宗将壶口对准她的白瓷碗:“不用劳动皇上,长公主陪我喝两口,便足以做我的报酬。” 华阳连果子酒都能喝醉,哪里能沾他常喝的烈酒? 陈敬宗提议这个,图的便不单纯。 想到内室那面昂贵的西洋镜,华阳拨开陈敬宗的手,并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也不失望,自斟自饮起来。 只是到了夜里,他还是抱着长公主好好地讨了一番报酬。 藩王们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一路上不容易,但为了避免藩王与京官勾结,元祐帝只款待了他们三日,便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群藩王。 华阳仍然跟着弟弟送了一回。 第二日安乐大长公主就来做客了。 春光融融,姑侄俩并肩在花园里散步,牡丹尚未绽放,海棠开出了一团团绯云。 安乐大长公主折了一枝海棠,插在自己发间,问侄女:“如何?” 华阳笑道:“美似天仙。” 安乐大长公主看看侄女细如凝脂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轻叹道:“天仙什么啊,已经开始老了,眼角都生皱纹了。” 华阳仔细观察姑母,刚想说哪里有皱纹了,安乐大长公主故意笑得夸张些,果然在眼角处挤了几条细纹出来。 华阳:“……您平时又不会那么笑。” 安乐大长公主:“可我以前这么笑也不会出现皱纹,所以还是老了。” 华阳才二十四岁,还无法理解姑母的心情,而且在她看来,姑母真的美貌依旧,倒是宫里的母后,竟然已经长了银丝,所幸只是两三根,宫女梳头时瞧见,从发根剪断了。 阳光渐渐变晒,姑侄俩坐到了凉亭中。 安乐大长公主提到了这次新政:“这两日我出门,街上百姓都在讨论新政,皇上年轻胆大,陈阁老也真是有魄力,敢跟天下官绅对着干,我还听说,他把陈三郎派去了徐阁老所在的华亭县?” 现在的内阁没有姓徐的阁老,安乐大长公主口中的徐阁老,乃是已经回乡养老的前前首辅,曾经陈廷鉴都得乖乖听对方的话。 据说,徐阁老家里有几十万亩田地,便是他还是正一品的大员时,也只能免税一万亩田而已。可想而知,这次朝廷推行新政,光一个徐家就得多缴多少田赋,陈孝宗在那边又会受到多大的阻力。 华阳苦笑:“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若陈阁老都不敢带头得罪官绅士族,其他官员更加投鼠忌器。” 安乐大长公主哼了哼:“拜你公爹所赐,姑母也得多交一笔田赋。” 华阳:…… 她有些讪讪,安乐大长公主扑哧一笑:“逗你的,姑母光领朝廷的俸禄就能一辈子逍遥快活了,又没有子孙要养,岂会介意田赋,更不至于为了新政跟你抱怨什么。” 华阳钦佩道:“若天下宗亲都如您这般支持新政就好了。” 安乐大长公主:“难啊,咱们当公主的还好,那些藩王郡王们,个个养了一堆小妾通房,养的人多花销就多,要想一直维持奢华的用度,便只能想方设法地往家里敛财。” 华阳冷笑:“财路不正,便只能咎由自取。” 安乐大长公主:“我居然刚看出来,你还是个嫉恶如仇的,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用过午饭,安乐大长公主告辞了。 华阳被姑母的话勾起思绪,傍晚陈敬宗回来,她闲聊道:“大哥三哥离京三个月了,可有写信给你?” 陈敬宗:“不曾,怎么突然提到他们?” 华阳防着他吃飞醋,提起自己与姑母的谈话。 陈敬宗:“大长公主还真是消息灵通,京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华阳:“你就不担心他们吗?大哥在广东,就算他是首辅家的大公子,到了那边也难以靠身份服众。还有三哥,别说他当年只中了探花,就是中了状元,对上徐阁老也无济于事。” 陈敬宗:“难才要派他们出去,不然哪显得出他们的本事。” 华阳:“……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月底休沐,我要回去探望母亲。” 陈敬宗:“探望母亲,还是打听大哥三哥有没有给家里写信?” 华阳:“怎样都与你无关。” 陈敬宗将人拉到怀里硬找关系,一直到丫鬟们要端晚饭进来,他才松开了气喘微微的长公主。 待到休沐日,夫妻俩一起坐车前往陈府。 刚下车,就见里面管事送了一位媒婆出来。 媒婆激动万分地给长公主、驸马行礼。 陈敬宗脸色发沉,自家三兄弟都成亲了,媒婆为谁而来?最大的侄女婉宜也才十四岁! 在陈敬宗眼中,十四岁的侄女依然是个孩子,谁敢早早盯上侄女,那就是不安好心! 华阳虽然吃惊,倒也没有他这么抗拒这回事,十四五岁的大家闺秀,本来就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两人直接来了春和堂。 首辅陈廷鉴早就没了休沐日,今日又在宫里,春和堂这边,因为来了媒婆,俞秀、罗玉燕都陪着婆母。 华阳坐到了孙氏旁边的主位,陈敬宗坐在两位嫂子对面。 他先开口:“有人看上婉宜了?” 俞秀觉得小叔此时的眼神带着几分凶狠,她不敢直视,看向婆母。 孙氏淡笑道:“是啊,吏部侍郎马大人家的长孙今年十八,饱读诗书,与婉宜年龄倒是相配。不过老头子说了,等你大哥回来再考虑婉宜的婚事,反正那时候婉宜也才十七,不算晚。” 今年的新政比前面考成法、清丈土地都难,官场人心浮动,有人不确定老头子能坚持多久,不敢与陈家结姻亲,有的人看好老头子,愿意用结亲的方式向老头子投诚,总之各有心思,惦记的都是官场那一套,没几个是真正喜欢婉宜这孩子的。 丈夫不想拿孙女去拉拢党羽,孙氏比他更舍不得,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生不出来没办法,婉宜是她的第一个孙辈,从小聪慧伶俐温婉明媚,孙氏当成心肝肉一样疼,不千挑万选,绝不会草草率率地定下亲事。 陈敬宗听了母亲的话,脸色好转:“理该如此,多留几年吧。” 华阳手里端着茶碗,茶水是清绿的颜色。 婉宜是陈家众人的掌上明珠,亦是她最喜欢的晚辈。 上辈子陈家众人被发配边关,她最担心的也是婉宜,所以,那日大雪她回到长公主府,便让周吉准备两辆马车与御寒衣物,再带上一队侍卫,去护送陈家众人出行。她不要曾经玉树临风的探花郎手戴镣铐被人围观,不要大郎几个少年承受千里跋涉吃苦,更不可能让两位嫂子与侄女们遭遇任何女子都避之不及的灾祸! 公然照拂被朝廷发配的罪臣家眷,她这个长公主大概也是头一份了。 当时的华阳,没心情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她也不在乎。 她甚至盼着哪个言官去弟弟面前参她一本,然后她好看看,弟弟是不是连她这个姐姐都不认了。 可一直到她病倒,京城里都没什么动静,那些言官像不曾听说此事一样,在朝堂上闭口不提。 母后不会干涉,弟弟,他怕是没脸管。 华阳端起茶碗,浅浅地饮了一口。 自打她回京,做了那么多事,也一直在明着暗着将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带。 用不了多久便是端午,她倒要看看,她的好弟弟究竟有没有正回来。 175 第 175 章 自打何清贤进京,宫里各种用度都节俭了不少,只是逢年过节的,宫里也该热闹一下,愉悦太后、皇上的身心。 四月中旬,宫里给在京的皇亲国戚们传了口谕,端午会有宫宴,为推行新政忙了半年的大臣们也可参加。 端午前一日,华阳、陈敬宗来陈府过节。 华阳终于又看到了公爹,短短半年,公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那都是忙的、累的。 三月下旬朝廷发布新政令,到如今全国各地方州县都已经接到了消息,离京城近的一些官员更是三天两头的往宫里递折子,汇报的无非是哪哪家士族联名上书反对了,亦或是哪几家书院的学子们又在闹事。 单独拎一件出来,无足轻重,可这样的折子多了,便成了舆论压力,仿佛全天下都反对新政,都在怨恨皇帝与内阁。 不在其位,华阳无法对公爹、弟弟的压力感同身受,但肯定不会好受就是了。 这次来陈府,华阳就准备了满满两箱子药材补品,叮嘱婆母为公爹调理身体。 婆媳俩说话时,陈廷鉴就在旁边坐着,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然后对华阳道:“长公主不必为臣忧虑,当初推行考成法时,天下官员有半数都上书责备臣,臣全部置之不理,今年推行新政,同样的情形无非再来一遍,臣早习惯了,绝不会将那些诟病之词放在心上。” 他看的是天下全局,军务、经济、官场、边国、天灾等等,手上下着一步棋,心里已经在盘算几步之外,皇帝年少才会因为那些琐事牵动肝火,他,只要没出大乱子,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五十六岁的首辅大人慢悠悠地摸着长髯,胸有成竹、仙风道骨。 其实是有些自负与轻狂的,只是老头一辈子都卓尔不群,他自己早已无法察觉。 孙氏颇为嫌弃地瞪了丈夫几眼,瞪完之后却无法掩饰眼底的笑意。 华阳看得明白,午宴结束与陈敬宗回了四宜堂,她才有机会跟陈敬宗分享她的洞察:“母亲一定很喜欢父亲。” 陈敬宗站在洗漱架前正在洗脸,闻言,他也没看坐在床上的长公主,只闲聊似的应道:“那当然,连你这个长公主都对老头子青睐有加,母亲一个地方出身的小小民女,早就被老头子的风采迷得神魂颠倒了。” 华阳: 她捡起刚刚脱掉的软底睡鞋,轻轻一丢,正好砸在陈敬宗的后腰。 砸完了,睡鞋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陈敬宗低头看看长公主的睡鞋,再看看床边怒目瞪他的长公主,忽地道:“你也一定很喜欢我。” 华阳不懂他怎么得到的这种结论:“我怎么喜欢你了?” 陈敬宗:“母亲也经常嫌弃父亲,偶尔也会动手打两下,这不跟你对我一模一样?如果你觉得母亲很喜欢老头子,那也就证明你也同样喜欢我。” 华阳反驳:“母亲对父亲的嫌弃是假的,我对你的嫌弃却是真的。” 说完,她背对地躺下了。 陈敬宗笑了笑,默默地擦干手脸,一边往拔步床走一边解开外袍,最后只穿一条中裤来到床上,按平侧躺的长公主,一手扣住她一条腕子,撑在她身上道:“来吧,让我瞧瞧,长公主是怎么真嫌弃我的。” 华阳动弹不了,只能拿眼晴瞪他。 陈敬宗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就那么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没过多久,华阳先偏了头,睫毛半垂,红唇轻抿,好像有点愠怒,那牡丹花似的脸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艳。 陈敬宗亲她袒露的耳垂:“就这么嫌弃人?那我宁可天天都被你嫌弃。” 莲花碗才刚刚预备上,那东西怎么也要等到傍晚才能用,陈敬宗亲得长公主软了身子,也就放开了她,躺到一旁。 到底是夏天,他也不想白白弄出一身汗来。 华阳侧躺着,看了他一会儿,道:“明日进宫赴宴,我顺便在宫里住一段时日。” 陈敬宗眉头一皱:“住多久?” 华阳避开他幽怨的眼,垂着眼帘道:“到月底吧,弟弟最近挺烦躁的,我多陪陪他。” 陈敬宗想到了昨日朝会上,少年皇帝的嘴角好像长了一颗火泡。 皇帝这身份是尊贵,可身上的担子也重,遇到那种没出息的,政务全部推给内阁,自己纵情享乐,那基本不会上火,而元祐帝正是干劲儿十足的年纪,有志向,便也会在遇到麻烦时承受相应的压力。 也许等元祐帝三四十岁了,也会像老头子一般沉得住气,但现在,元祐帝还很嫩。 “亲姐弟也隔了一层,他该娶个皇后了。” 陈敬宗将长公主抱到怀里,捏了捏她的手:“娘娘性子严厉,大事上或许能帮皇上排忧解难,小烦恼讲道理也没有用,有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有时候不用说话,抱一抱心情都会好。” 华阳:“快了,明年八月礼部便会在全国采选秀女,秀女进京教养一段时间,次年春天弟弟十八,正好大婚亲政。” 老祖宗早把本朝皇帝选妃的制度定了下来,内阁、礼部按部就班就是,母后能做的,就是在最终入选的五十位秀女中选出端庄贤淑的三个,再由弟弟自己从中选一人为后,其余的便是妃嫔了。 可惜上辈子华阳在元祐三年的腊月重生了,没能看到弟弟选秀。 不过按照她当时的心情与脾气,她大概也不会太关心,一个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的臭弟弟,她管他娶什么样的媳妇! “等他成婚,你可还会去宫里久住?”陈敬宗问。 华阳瞪他。 明知故问,民间百姓家,有几个媳妇喜欢大姑子小姑子经常回家指指点点的? 皇家规矩本来就多,华阳虽然不怕未来的皇后弟妹,但也不想无故生事端。 次日端午宫宴,华阳与陈敬宗早早进了宫。 这下子,华阳也看到弟弟嘴角那个还没有来得及消掉的火泡。 元祐帝注意到姐姐的视线,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怕姐姐笑他。 华阳没笑,她有点心疼。 上辈子她大多数时间都无忧无虑的,重生后才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既要帮公爹除掉七大罪的祸根,也要想办法破解父皇、陈敬宗甚至公爹的死劫。 可她有几年的时间慢慢计划准备,弟弟却是每日都要面对一堆大大小小的朝事。 父母对子女的爱护不会因为子女长大成人便淡了,华阳对弟弟的情分也是一样,哪怕弟弟早比她高了,弟弟始终都是弟弟,是那个她曾经抱在怀里逗弄过的奶娃娃,是那个会在她装哭时跟着掉眼泪的三岁孩童,也是那个会在她出嫁时,一本正经要求陈敬宗对她好的小太子。 元祐帝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察父皇母后的言,观众大臣、宫人的色,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在这些人的监督之下。 所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姐姐眼中的疼惜。 元祐帝:……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火泡吗,姐姐也不至于那么心疼吧,仿佛他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少年皇帝既觉得姐姐大惊小怪,心里又莫名暖呼呼的。 见面没多久,华阳就与戚太后、安乐大长公主、南康长公主等女眷说话去了。 元祐帝带着陈敬宗往外走,出门时,陈敬宗没留意门槛,差点绊了一跤。 元祐帝奇怪地看过来:“驸马有心事?” 宫里处处规矩森严,这种被门槛绊到的错误,就算刚进宫的小太监宫女都不会犯。 陈敬宗看看元祐帝,低声道:“臣在想方才长公主看皇上的眼神。” 元祐帝微微脸热。 陈敬宗忽然叹口气,幽幽道:“倘若长公主肯那么看臣一次,臣就是哪日倒在战场上,这辈子也值了。” 元祐帝先是了然,跟着不悦道:“好好的端午佳节,你说什么丧气话。” 陈敬宗连忙告罪。 元祐帝再鼓励他道:“你不用气馁,只要你真心对姐姐好,迟早姐姐也会把你放在心上。” 陈敬宗一副受教的表情。 等所有人都到齐后,宫宴开始了。 华阳与陈敬宗同席,席位离戚太后、元祐帝很近,他们对面,便是陈廷鉴这个首辅大人。 陈敬宗靠近华阳:“看,老头子辛苦几十年才坐到这个位子,我才二十七就坐到了。” 华阳:…… 陈廷鉴无意间看过来,恰好看到老四不知乱说什么,挨了长公主的眼刀。 陈廷鉴收回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元祐帝也注意到了,突然有点同情驸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被姐姐那般疼惜吧。 宴席开始不久,教坊司那边的歌姬伶人陆续上台献艺,有一群壮士模拟龙舟塞挥汗如雨的阳刚鼓舞,亦有歌姬彩裙飘飘仿佛仙女下凡的曼妙舞姿。 壮士们献舞时,陈敬宗偷偷捏华阳的手腕,不许她盯着那些露着肩膀手臂的男人看。 华阳用指甲掐了他一下。 轮到歌姬们献舞,华阳瞥向一旁的陈敬宗,就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亦或是打量对面与吕阁老低声交谈的公爹。 华阳:…… 她再看向坐在主位的弟弟。 说起来,母后对教坊司的歌舞规定很严,不许出现那种容易蛊惑弟弟的靡靡之音,献舞的歌姬也都衣裙整齐,若弟弟是个好色的,对眼前的这些歌姬怕是生不出多少兴致。 元祐帝本来在欣赏歌姬们的舞姿,发现陈廷鉴、吕阁老歪着身子在谈论什么,元祐帝忍不住就猜疑,地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乱子。 吕阁老忽然面露笑容,陈廷鉴也摸着胡子笑了笑。 元祐帝:…… 什么事那么好笑,也说给他听听啊! 176 第 176 章 元祐帝接连喝了三日清热去火的汤水,终于让嘴角的火泡消掉了。 可各地抱怨新政的折子依然不断。 上午元祐帝有三刻钟的休息时间,心情烦躁时,元祐帝就带着几个小太监,去御花园打麻雀。 这习惯还是前年秋天跟陈敬宗玩了一次射麻雀之后养成的,戚太后担心他的箭不小心伤到宫人,叫改成了弹弓。 跑上跑下的活动一番筋骨,心情也好多了,元祐帝再回去上课。 转眼华阳已经在宫里住了十日,天气也越来越热了。 这日晌午,元祐帝再次丢下母后,跑去栖凤殿陪姐姐一起用饭。 华阳:“这么远,你也不嫌折腾。” 从乾清宫到栖凤殿,要走一刻多钟,更不消说现在的晌午日光有多晒。 元祐帝接过朝云递来的巾子擦了手脸,坐到姐姐对面,端起碗连喝几口酸酸甜甜的酸梅汤,只觉得全身爽快。 “你不懂,我宁可挨晒,也不想陪母后用膳。”元祐帝扫眼朝云、朝月,略微压低声音对姐姐道。 两个丫鬟一听,识趣地退了出去。 华阳瞪弟弟:“母后若听见你这话,该伤心了。” 元祐帝:“你太小瞧母后了,父皇去世都没见她多伤心。”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怨气。 华阳也不可能事事都顺着弟弟:“母后对你的关心肯定甚过我,你敢这么嫌弃我,我都要哭一场,更何况母后。你也不用拿父皇类比,对一个女子而言,子女肯定要重于丈夫,好比你跟父皇如果一起掉进河里,母后肯定会先救你。” 元祐帝被姐姐的比方逗笑了,顿了顿,叹口气:“道理我都懂,可我一看到母后就没有胃口,不信你去问问驸马,让他天天陪陈阁老吃饭,他高兴不。” 华阳笑道:“不用问,他大概宁可绝食。” 元祐帝直接笑出了声。 饭菜摆上来,姐弟俩边吃边聊。 华阳:“快了,明年礼部就要为你选秀,母后也会搬去慈宁宫,等你的后宫充盈了,身边都是美人,你胃口自然好了。” 未出阁的女孩子被人调侃婚事,多半要脸红,男孩子又是另一番态度。 元祐帝便不以为意:“从小看着你跟母后长大,哪个女子敢在我面前自称美人,她们进宫,也都是占我的便宜。” 华阳险些笑岔气。 元祐帝十分自信:“姐姐笑什么,你敢说你见过比我更俊美的男子?” 华阳认真端详弟弟,点点头道:“比你高大健硕的有,论俊美,我的弟弟确实当属第一。” 元祐帝老气横秋:“我只希望她们都安分点,不要给我添乱。” 华阳:“那就得看你的皇后管理后宫的本事了,这方面姐姐是一点也帮不上忙,也不想掺和。这次我为何进宫长住,就是想着趁你还没大婚再任性一段时间,等你大婚了,既要操心国事又要平衡后宫,哪里还有时间招待我这个泼出去的姐姐。” 元祐帝:“那不能,在我心里,全部后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姐姐。” 明明是甜言蜜语,华阳只觉得牙酸,睨着弟弟道:“留着这话哄你的妃嫔吧,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轻易上你的当。” 元祐帝正色道:“怎么就是哄了?妃嫔都是外人,你可是我唯一的亲姐姐。” 华阳:“行吧,我记住你这话了,将来你若是偏心哪个欺负我的妃嫔,我就去父皇的皇陵大哭一场。” 元祐帝想,姐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华阳并没有将弟弟的话放在心上,对于弟弟的婚事,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弟弟不要学父皇那般纵/欲伤身。 元祐帝在姐姐这边用了午饭,休息两刻钟,便坐着步辇回去了。 华阳去内室歇晌。 后半晌天气凉快些,华阳陪母后去御花园里散心。 母女俩走在前面,宫人们远远地跟着。 “你们姐弟俩经常凑在一块儿,都聊些什么?”戚太后看看女儿,问。 华阳笑道:“母后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戚太后也笑:“随你。” 华阳不语。 戚太后也不催。 经过一处凉亭,华阳扶着母后走过去,让宫人们远远地候在外面。 亭内有石桌石凳,华阳却拉着母后在东侧的美人靠上坐下,然后凑在母后耳边道:“平时就是闲聊,今天晌午,我问弟弟为何非要绕远去我那边吃,他说,他见了您就没有胃口。” 戚太后想要保持微笑,可心里就像被儿子的话扎了一刀,扎得她毫无准备。 她看向女儿。 华阳也在看着母后,她不知道母后在想什么,却在母后眼里看到一丝难过。 华阳也很难过,母后明明对弟弟掏心掏肺的,只是因为爱子的方式出了问题,才致使弟弟积攒了那么多的怨气。 华阳抱住母后的胳膊,靠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娘,我知道您一直把我当小孩子,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政事我确实不懂,可家事我有自己的体会。为什么我跟弟弟都更亲近父皇,不是因为父皇做的比您好,而是他肯纵容我们,小孩子最好哄了,当然都喜欢父皇那样的慈爱家长。” 戚太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亭子对面。 女儿的声音继续传入她耳中:“可能我是女儿,您对我没有太高的期许,管我没那么严,我自然也没有那么抗拒您。弟弟呢,他就像小时候的驸马,我每次看驸马对陈阁老冷言冷语,对婆母有说有笑的,还曾一路将婆母背回院子,我就想到咱们一家四口。” “娘,女儿大了,能理解您的含辛茹苦,能理解您是希望弟弟长成一代明君。以前弟弟小,性子未定,您确实该严格,您的心血也没有白费,看看弟弟现在做得多好,自己早起晚睡地用功,也主动跟着阁老们学习处理朝务,他有勇气推行新政,召见那些藩王们时也毫不怯弱,沉稳有度。” “娘,这些都是您的功劳,您是聪明人,可有些事旁观者清,女儿真心觉得,弟弟越来越大了,您也该慢慢地放手了,您再那么严厉地插手弟弟的一举一动,他会累,会烦躁,会越来越抗拒您。娘,难道您真想你们母子之间越来越难以交心,最后只剩下表面上的孝道吗?” 都是她的家人,华阳不希望看到母后与弟弟变成上辈子那样。 华阳记得,她去找弟弟替陈家求情时,弟弟不肯见她,华阳无奈,只好去求母后,可那时的母后,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充满了对此事的无奈。母后没有多说,母后身边的宫人流着泪告诉她,说母后早就去见过弟弟了,被弟弟语气冰冷地告诫后宫不得干政。 语气冰冷,该有多冰冷? 那时候华阳想不出来,也没有心思想为何母后与弟弟变成了这样,可随着这辈子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她重生的那个时候,华阳曾经的所有不解,也都得到了答案。 公爹的第七罪,是欺君犯上。 但这条罪名其实不能完全算在公爹的头上。 起因便在上辈子的这个五月,端午过后不久,有一天弟弟在西园设宴,并不是什么正经宴席,就是他心血来潮叫宫人将他的午宴摆在了那边,一顿饭罢了,母后也没有管他。 就在那顿宴席上,弟弟贪杯喝醉了,他叫来两个教坊司的歌姬,要她们唱民间乐坊时兴的新曲给他听。可是母后早给教坊司定了规矩,不许她们用靡靡之音诱导弟弟,偏偏民间的新曲都偏媚俗,两个歌姬都不敢唱,弟弟便生气了,取剑要杀了两人,被曹礼等人拦下才作罢,然死罪可免,弟弟仍然削了两个歌姬的头发。 其实这样的事,民间纨绔可能都做过,甚至更恶劣的行迹都有。 但一心要弟弟成为明君、自幼对弟弟严加管教的母后,绝对不能容忍。 消息传到母后耳中,母后勃然大怒,叫来弟弟罚跪,且要公爹为弟弟拟写罪己诏,命令弟弟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自己的过错,还要通晓天下官员。 盛夏时节,当时的华阳在长公主府悠哉避暑,等她得到消息时,弟弟早在朝会上当众认错了。 华阳急急地进宫。 以前弟弟有什么烦心事,都会跟她抱怨两句,那一次,弟弟闭口不提,她想问,弟弟拂袖而去。 母后则认为弟弟咎由自取,必须用这种方式让他知晓利害,以后弟弟才不会再做那等昏君之举。 母后一直都擅长讲大道理,华阳无法反驳,而且没过多久弟弟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华阳便没有多想。 现在华阳才明白,弟弟当时就恨上母后与公爹了。 他是儿子,他永远都不可能责罚母后,他只能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一直都配合母后严厉待他的公爹头上。 欺君犯上,欺是指欺骗蒙蔽,犯上是指严重冒犯了皇上。 首辅张磐等人没有提到罪己诏事件,他们罗列了公爹对弟弟瞒下的很多地方官的折子,他们诟病公爹教导弟弟读书时经常为一些没必要的小事高声呵斥弟弟。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条罪真正的罪因,便是那道公爹亲手拟写并监督弟弟在朝会上宣布的罪己诏。 这次华阳进宫,就是想看看弟弟还会不会喝酒,会不会逼着教坊司的歌姬唱曲,万一再度发生,她会拦住母后。 可早过了上辈子此事发生的时间,弟弟也没有想听曲的意思,他最喜欢的消遣方式竟成了打麻雀。 华阳相信弟弟已经变了,不会再犯那样的过错。 但人总有烦闷烦躁的时候,总有会冲动犯错的时候,华阳希望母后能变一变,明明有更好的劝说方式,不要再那么严厉了,不要再伤弟弟的心,也不要让弟弟彻底将母后视为太后,一个他必须孝顺却不想孝顺的摆设。 华阳抬起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母后。 随着她的动作,戚太后也低下头来,看见女儿眼角滚下一行清泪。 戚太后笑了笑,拿帕子帮女儿擦掉:“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华阳心酸:“因为我心疼您啊,您是我娘,您难受了,我也难受。” 戚太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华阳开始担心:“您不会生气吧,不会去找弟弟对峙吧?” 戚太后冷笑一声:“现在才担心这个,是不是晚了?我若去找他对峙,他第一个恨的就是你。” 华阳有点怕,又不是很怕,抱住母后撒娇:“我早担心了,可为了您跟弟弟能够母慈子孝,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了,您真去找弟弟,弟弟恨上我,那我也会恨您,我就不信您舍得与女儿一辈子都不再相见。” 戚太后确实舍不得,儿子已经怨上她了,连小棉袄都丢了,她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半晌,她摸了摸女儿的头:“放心,娘没那么傻,你那些话,娘也听进去了。” 华阳好奇道:“那您会改吗?” 戚太后无奈道:“不改不成啊,我可不想亲儿子连一顿饭都不愿意陪我吃,你身边好歹有个驸马陪着,娘住在这深宫,若连你弟弟都不来看我,娘还有什么意思?” 华阳忽然想起一件事,脸上露出一抹笑。 戚太后觉得女儿这笑容不太正经,问:“笑什么?” 华阳再次凑到母后耳边,悄悄道:“我听姑母说,她送过您一样礼物,专门为您解闷用的。” 戚太后:…… 她抓住女儿的手,用力打了一下:“早就嘱咐过你,让你离她远点!” 华阳:“您打我,我找弟弟告状去!我们俩可比你们俩亲多了!” 戚太后:…… 177 第 177 章 华阳继续在宫里住了几日,这几日,一家三口还是会聚在乾清宫共用晚饭。 华阳就发现,母后对弟弟还是以前的态度,问问政事与学业,接下来便没什么闲话可聊了。 不过这也好理解,如果母后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像父皇那般亲和爱笑,任谁都会觉得不正常。 次日黄昏,母女俩坐在一块儿赏花时,戚太后问女儿:“你这次进宫,为的就是劝说我改改性子吧?” 华阳:“我也是为了您与弟弟好,亲母子,何必为了几句重话闹得太僵。” 戚太后点点头,过了会儿道:“那样的直白话,你跟娘说没关系,你弟弟那边,无论国事还是家事,你尽量都少掺和。家事有我,国事有大臣,你来掺和,合了你弟弟的意还没什么,就怕哪天你惹他不高兴了,他生气冷落你。你从小被先帝宠大,哪里受过什么委屈。” 一个长公主,如果过多关心政事,会被注意到这一点的臣子们争先利用,希望能通过长公主影响皇上的某些想法。 臣子们是省事了,却会将长公主置于险地。 同样是长公主,被皇帝亲近与被皇帝厌恶,哪怕没有任何惩罚,那处境也绝不一样。 戚太后不想女儿被臣子们利用,更不想女儿与儿子闹矛盾。 华阳朝母后笑了笑:“您放心,女儿知道分寸。” 她没学过如何处理政事,只是重活了一次,知道上辈子有哪些惨剧可以避免,有哪些臣子真正忠君爱民,所以重生后她力所能及地该帮就帮,该谏言就谏言。 她能帮的也就仅限于今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她再也没有办法预料,真正治理这天下的,还是弟弟、公爹、何阁老他们。 只是,让她完全袖手旁观也是不可能,华阳是个人,她有自己的判断,如果哪一天她觉得弟弟犯了错,她还是会以姐姐的身份去劝说去阻拦,因为这才是一家人的相处方式,有福一起享,有麻烦一起承担,高兴的时候一起笑,争执了怄怄气,最终依然是姐弟。 华阳关心弟弟不假,但她从未要求母后、公爹一味地顺着弟弟,她只是让二老宽容些,能心平气和讲通道理的,何必非要激起弟弟的怨恨,两败俱伤。 就像这次,如果弟弟再醉酒,仍要割了两个歌姬的头发,只要母后别再弄什么罪己诏,只是痛斥弟弟,华阳也会坚定地站在母后这边,训弟弟一顿。 五月二十的休沐日,陈敬宗进宫请安,华阳笑着与母后、弟弟告别,心里想,以后她可能都不会再进宫久住。 出了宫,刚上马车,长公主就被驸马爷拉到了怀里。 “热。”华阳嫌弃地推了他一下。 陈敬宗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没什么力气的手,看着她道:“你热,我是饿。” 华阳故作不懂,脸偏向外侧,随意地问:“早上没吃饭?” 陈敬宗:“五谷杂粮不顶用,必须吸你的仙气才行。” 华阳笑了出来,只是唇角才扬,便被陈敬宗别过脸,眼前光亮都被他遮挡。 其实华阳不太明白,为何陈敬宗永远都对这种事如此充满热情,如果说刚成亲的时候新鲜,可他们明明已经成亲六年半。 困惑归困惑,华阳也的确招架不住这样的陈敬宗,都不用亲,只要他用那样不加掩饰的眼神看过来,华阳都手脚发软。 马车稳稳地轧过皇城外面铺得平平整整的石板路,长公主靠在驸马爷的臂弯,头上金簪垂下来的流苏轻轻地晃着。 从皇城到长公主府的路,陈敬宗早走了无数遍,他算着距离,提前将怀里的长公主放到一侧的榻上。 华阳知道他需要时间平复,不然没法下马车。 她径自拿出橱柜中的镜子,对镜检查仪容,鬓发未乱,脸是红的,领口散了半截…… 华阳放下镜子,侧对着他,慢慢地整理衣襟。 车里一片安静,只有他依然粗重的呼吸,这让华阳想起了在陵州的时候,她想去给陈家老太太上香,那日在马车里,陈敬宗第一次对她没规矩。 那时华阳多恼啊,恨不得咬掉他肩膀上的一块儿肉,如今,恼还是恼的,只是习惯了,懒得再与他计较。 家门口到了,陈敬宗起身要出去,华阳下意识地往他身上看,不想陈敬宗突然回头,撞了个正着。 华阳马上移开视线。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笑笑:“别急,回去给你看个够。” 华阳: 陈敬宗挑开帘子,跳下马车,接过朝云递来的青绸伞,转身等着接她。 华阳先瞪了他一眼,再探出马车。 阳光暴晒,吴润、周吉等人都恭恭敬敬地垂着眼。 华阳与陈敬宗走在一张伞下,直接回了栖凤殿。 华阳走向东次间,挑帘时,听见陈敬宗吩咐朝云几个丫鬟退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仿佛什么毒药,华阳挑帘的手臂只觉得一阵酥麻。 进了内室,她下意识地瞥向梳妆台,就见莲花碗已经摆上了,里面也泡着东西。 陈敬宗跟了进来。 华阳偏坐到窗边的桌前,看着洗漱架道:“你把她们打发走了,谁服侍我洗脸?” 陈敬宗:“我来。” 他直接把洗漱架上的漆金铜盆端了过来,打湿巾子,拧得不再滴水。 华阳想接过来,陈敬宗却拨开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亲自为她擦脸。 华阳闭上了眼睛。 陈敬宗指腹摩挲她绯红的面颊,哑声道:“中暑了?脸这么红。” 华阳微微蹙眉。 陈敬宗用巾子缓缓擦过她的耳畔,再捞起她的左手,连指缝里也擦一遍。 擦完了,陈敬宗端着铜盆放回洗漱架上,华阳趁机坐到梳妆台前,自己取下那一件件首饰。 镜子里能照到半边洗漱架,她看见陈敬宗脱了衣袍,打湿巾子擦拭身上。 他是放在二十六京卫十几万人中都鹤立鸡群的挺拔身形,肩宽腰窄,肤色如玉,行动间展现出的肌肉线条流畅好看。 华阳的窥视,截止于他开始解腰带。 大白天的,只有他能面不改色毫不羞耻地做出这种事来!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回来?” 两刻钟后,华阳一边吸着气,一边咬牙质问。 陈敬宗看着她,笑了笑:“初十那天我也预备了,这叫有备无患。” 华阳这一出宫,陈敬宗自然也不在卫所留宿了,每天甘之如饴地在卫所与长公主府之间来往。 安乐大长公主来看侄女,落座就打趣:“瞧瞧你这小脸,比在宫里时滋润多了。” 华阳微恼:“您再说这个,下次我就不招待您了。” 安乐大长公主笑道:“那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送了你们小两口那么多宝贝,你竟然过河拆桥。” 华阳不语。 安乐大长公主:“说正经的,之前送你们的还没用完呢?我都记不清三年还是四年了,你们若是准备要孩子了,我自然不必再送,不然姑母再给你预备一盒。” 华阳心想,这个话题哪里正经了? 但她也不想姑母白白为自己费心,垂眸道:“驸马自己找了门路,以后就不劳您破费了。” 安乐大长公主惊讶道:“行啊,不愧是陈阁老的儿子,有本事。” 华阳:…… 送走姑母后,华阳心血来潮,打发丫鬟们下去,然后她走到陈敬宗平时放宝贝的箱笼前,想看看陈敬宗究竟还有多少存货。 这一检查,就发现箱笼里放了三个锦盒,两个都是满的,还有一个用了一半多。 这么多,可能四五年都用不完。 华阳皱了皱眉。 她想到了之前在船上,陈敬宗说过的那番话,什么不想拿孩子绑着她。 今晚是她要休息的日子,陈敬宗回府后,两人去花园里逛了一圈,吃过饭就歇下了。 第二天陈敬宗回来,发现她竟然没有预备莲花碗。 他回到次间,站在榻前,看着坐在窗边翻阅话本子的长公主。 余光里多了个人柱子,华阳瞥他一眼:“有事?” 陈敬宗:“我在想,我这两天哪里又得罪你这祖宗了。” 华阳笑笑:“你没得罪我。” 陈敬宗:“那你怎么没预备?” 华阳:“忘了,你等不及明天的话,现在预备我也不拦着。” 陈敬宗竟然看不透她是真没生气,还是怎么回事。 但也好试探,如果他泡好了她却不肯配合,那肯定就是在闹脾气。 陈敬宗喊朝云端来温水,他自己去内室准备,莲花碗备好,他去箱笼里拿东西,打开盖子,就见里面明明三盒宝贝,此时竟然只剩下那个用了大半的盒子! 陈敬宗对着那孤零零的一个盒子站了半晌,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最后,他还是取出一个宝贝,先泡上再说。 泡好了,陈敬宗重新回到次间,上榻坐到她身边,夺走她手里的话本。 华阳抬头。 陈敬宗皱眉道:“什么意思?扔了,还是送人了?” 华阳:“没送人,我这辈子也不会送谁那种东西。” 陈敬宗:“那就是扔了?” 华阳:“没扔,收到库房了。” 陈敬宗:“为何?平时经常用的,放在那里又不占地方。” 华阳不答,想把话本抢回来。 陈敬宗直接把话本塞怀里了。 华阳瞪他两眼,倒也没有去翻他的衣襟。 陈敬宗知道她嘴硬,把人抱到怀里,先把长公主亲软了身子,再哄着似的问:“好好的,你突然收拾那个做什么?” 华阳闭着眼睛,淡淡道:“太多了,看着碍眼。” 陈敬宗:“那就用完一盒再拿一盒?” 华阳:“你想用到什么时候?” 陈敬宗沉默。 华阳偏向他胸口,用命令的语气道:“这盒用完,不许你再用了。” 178 第 178 章 同样一句话,哪怕是同一个人也能理解出不同的意思来。 当华阳说完那句,陈敬宗就像刚发现箱笼里少了两盒宝贝时一样,脑海里瞬间冒出好几个念头。 这盒用完,不许他再侍寝了,打算休了他? 还是说,这盒用完,侍寝时不必再那般费事了? 陈敬宗低头,看着软软靠在怀里的长公主,看着她比涂了胭脂还要红的耳垂,怎么都不信她会用这副样子跟他放狠话。 “天还没黑,你竟然跟我说这个。”陈敬宗轻佻地摸了摸她的手腕。 华阳: 她挣脱他的手,用力推在他胸瞠。 陈敬宗岿然不动,并且在她恼羞成怒准备离开时,一把将人按回怀里,捧着她的脸亲了起来。 丫鬟们在外面守着,都知道自家驸马是什么德行,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傻乎乎地闯进来,万一打扰驸马与长公主温存呢? 随着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光线也暗了下去。 华阳鬓发凌乱地躺在榻上,繁琐的裙摆花瓣般层层堆叠在腰间。 “是这个意思吗?”陈敬宗看着她的眼睛,确认道。 华阳没料到他会这么急,连剩下那小半盒都不想用了。 其实剩下的,大概还能用半年左右,也就是到今年腊月。 华阳特意留下那半盒,想的就是等到腊月,便能确定陈家上辈子所有的灾祸都不会再发生,她与陈敬宗也可以安安心心地经营他们的小家。 可如果现在陈敬宗就想要,也没有关系,因为华阳做了那么多努力,她相信公爹不会再在八月病逝,相信那些大臣不会再有机会扣公爹七项大罪,也相信弟弟不会再那么无情地对待整个陈家。 等不等这半年,都没有差别。 所以,对于陈敬宗的问题,华阳只是偏过头,不太高兴地道:“等会儿要用饭了,你快些。” 陈敬宗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气,她就不会说一句软话,他也不需要太在意她的语气,只抓关键的字眼就行。 譬如现在,她神色不满,可她没有反对,只是催他速战速决。 总结下来,就是她愿意。 长公主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愿意就是代表她喜欢在这个时候陪他做那样的事。 这样美的长公主,又这么讨人疼的小性子,哪个男人都抵挡得了? 陈敬宗的腰都绷起来了,如撑满弦即将飞出去的箭,可想到朝会上还要应付那批反对派官员的老头子,想到远在江南、广东的两位兄长,陈敬宗狠狠捶了一拳旁边的榻,一手放下她繁琐的裙摆,一手提起裤子,背对她穿好。 华阳: 没等她反应过来,陈敬宗重新将她抱到怀里,一边替她整理衣裙一边狐疑地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突然对我这么好,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该不会是散伙饭吧?” 华阳满面通红,与羞涩已经无关了,而是被他气的! 她明明都同意了,他竟然把她晾在那里! 长公主可以不要,但当长公主已经被驸马掀了裙子,已经欲迎还拒地躺在那里,已经拿腔作势别别扭扭地允许驸马继续时,驸马竟然半途而废,让长公主的面子往哪里搁? 长公主真生气了,什么插科打诨也没有用,她冷声道:“放开。” 陈敬宗很会看长公主的脸色,老老实实松了手。 华阳指向窗外:“今晚你去流云殿睡,我不想看见你。” 陈敬宗:“行,我过去,但你要好好吃饭,别为这个饿肚子。” 华阳板着脸,看都不看他。 陈敬宗移到榻沿,穿好鞋子,再深深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走了。 华阳坐在窗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终于咬了咬牙。 朝云被其他三个丫鬟推进来打探情况,小心翼翼地看向榻上的长公主。 华阳不会迁怒她们,早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摆饭吧。” 朝云知道主子脾气好,替驸马问了句:“驸马的那份,叫人给他送过去?”不然驸马就没饭吃啦,因为驸马总跟长公主住在一起,流云殿的小厨房早成了摆设,平时只给那边的宫人们做做饭。 华阳:“随你。” 朝云退下,悄声跟三个姐妹解释一番。 朝月:“还肯管驸马的饭,说明没什么大事!” 华阳自己用了饭,胃口还不错,毕竟她很清楚陈敬宗不是故意捉弄她,当时尴尬一会儿,过后也就好了。 沐浴过后,华阳穿好衣裳,从西次间来到堂屋,刚刚守在外面的朝露、朝岚马上凑了过来。 朝露往内室那边扬扬下巴,悄声道:“长公主,驸马方才来了,躲在内室,叫我们不要告诉您。” 那怎么成呢,她们纵容驸马潜进去,但一定要告诉长公主的,一旦长公主不肯纵容驸马,她们还会客客气气地把驸马请出去。 华阳咬住嘴唇内侧,忍住差点被陈敬宗逗出来的笑,过了会儿才点点头,低声道:“就当不知道吧。” 朝露、朝岚相视一笑,驸马那么胆大,都是长公主宠出来的啊! 华阳戴上驱蚊的香囊,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吹了会儿风,头发干了,天也黑了,这才进了内室。 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猜不准陈敬宗藏进衣橱了,还是躲在净房。 不过长公主的净房每天都被丫鬟们打扫的干干净净且点着熏香,陈敬宗真在里面睡一晚都没关系。 “那您好好休息,我们退下了。” 朝云、朝月俏皮地笑笑,灭了里面的灯,并肩离去。 华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听到净房那边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他知道朝露她们肯定会告诉她,也猜到了她的默许,又何必真的偷偷摸摸? 床板微微下沉,陈敬宗躺过来,要抱她。 华阳拍开他的手:“说了不想见你,你还来做什么?要不是顾及你的脸面,我早叫人撵你出去了。” 陈敬宗:“我特意等天黑才来的,你回头看看,你要是能看清我的脸,我马上走。” 华阳:…… 她一动不动。 陈敬宗强行将她转了过来,低头就要亲她。 长公主还在置气,哪里肯乖乖配合,嘴上斥着,手也推着,只是遇到一个无赖的驸马,这两样早不管用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扣住了双手,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你以为我不想?你那样躺在那儿,我恨不得一口气……” “闭嘴!” 陈敬宗:“行,不说话,吊了你一回胃口,我先给你补上。” 他跳下床,跑去梳妆台那边捞出东西。 长公主心里还有点别扭,拉紧被子放出几句凉凉的嘲讽。 驸马爷好像变成了哑巴,随便长公主如何数落,他只管卖力气,毫无保留。 许久许久之后,驸马终于哑声开口,手指也摸向长公主的鼻尖:“老祖宗还有气没?” 华阳没好气地打他一下,那软绵绵的力度,像微风拂过水面带起的一圈涟漪。 陈敬宗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大长公主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她来了一趟,你就急着要孩子了?” 华阳顿了顿,道:“姑母以为咱们这边没有了,想再送一份,我便去看看你还有多少存货。” 陈敬宗:“然后你就嫌多了?” 华阳:“能不嫌吗?你那两盒能用四五年,四五年后我都多大了?” 陈敬宗:“二十七八又不老。” 华阳:“我是不老,那时你却三十出头了,听姑母说,男人过了三十便不中用了,你这脑子本来就不如大哥三哥他们聪明,越耽误孩子越笨,我可不想生个笨的。” 陈敬宗:…… 华阳听到他磨牙的声音,她笑得肩膀直颤,怕被他察觉,想自己躺到一旁。 只是她才动,陈敬宗就把她按住了,压过来,问得咬牙切齿:“谁告诉你,我这脑子不如他们?” 华阳:“大哥状元,三哥探花,你连童生都没考上吧?” 陈敬宗:“那是因为我不想考。” 华阳:“是啊,很多举人考不上进士,也都是因为他们不想当进士。” 陈敬宗:“行,你等着,反正这几年边关大概都没有战事,从明天开始我便埋头苦读,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华阳意外道:“你真要考?” 陈敬宗:“是,考不上我跟你姓。” 华阳:“你想的倒美。” 陈敬宗先下了床,点了灯,去洗漱架那边洗东西。 华阳默默地看着他。 很快,陈敬宗洗好了,换了水,打湿巾子来伺候长公主。 华阳暂且闭上眼睛,等他忙完重新躺下,她才道:“我相信你有考状元的本事,不过还是算了吧,每天来往卫所都够累的,犯不着那么辛苦。” 陈敬宗:“必须考,不然连累你生个笨孩子,皇上都要怪罪我。” 华阳拧他的胳膊:“考也行,为了不耽误你用功,在你考上状元之前,一直都睡流云殿。” 陈敬宗:…… 他抓住她的手:“没跟你开玩笑,你真喜欢状元,我就一定能给你考个回来。” 华阳:“我若喜欢状元,三年一次春闱,还轮得到你?” 陈敬宗将她揽到怀里,亲她的耳朵:“不喜欢状元,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华阳不答。 陈敬宗沿着她温热细腻的脸颊,一路亲到她嘴角。 呼吸交错,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是不是我这样的?” 华阳笑了笑:“不是。” 陈敬宗顿住,再咬她一口:“哪天你肯说句喜欢我,日头就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华阳:“你可以等等看,兴许真有那一天也说不定。” 179 第 179 章 六月初五的清晨,陈敬宗照旧早早起来了。 差一刻卯正的时分,冬天外面必然是一片漆黑,夏日天长,此时已经一片明亮。 长公主兀自睡得香沉,莲青色的单薄绫衣有些凌乱,露出肩头大片莹白肌肤。 陈敬宗看了她一会儿,这才离去。 宫人早把长公主送他的神驹白雪塔牵到了门外,陈敬宗往外走,遇到了正安排两班侍卫交接的周吉。 “驸马慢走。”周吉简单地行个礼。 陈敬宗点点头,走开几步,忽然停下来,问他:“你们家的胖小子是不是该庆百日了?” 周吉受宠若惊地道:“是啊,这您都记得啊?” 儿子是三月十一出生的,他实在高兴,跟吴公公告了假就急匆匆回家去了,没想到吴公公还特意禀报了长公主,次日长公主就送了他一份厚礼,还多给他放了三日假,让他安安心心地陪伴家人。 陈敬宗笑道:“咱们俩什么关系,你的好事我当然记得,回头请你喝酒。” 说完,陈敬宗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周吉怔怔地看着驸马爷远去的身影,心里很是奇怪,他与驸马的确经常见面,可论关系,他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能让驸马青睐的事吧? 有个才从夜岗上换下来的侍卫凑到他身边,小声调侃道:“驸马还真是心宽。” 周统领才成亲一年半,儿子都要庆百日了,驸马当了六年多的驸马,儿女还没影呢,不羡慕周统领就罢了,竟然还高高兴兴地要替周统领庆祝。 周吉脸色一沉,冷冷地看过去:“不想活就直说,这话也是你能编排的?” 编排驸马都不行,更何况还牵扯到了长公主。 那侍卫只是见驸马和颜悦色的才一时嘴快,这会儿被周吉一警告,立马跪下认错。 周吉:“下不为例。” 陈敬宗快马疾驰地出了城门。 今日是初五,该与大哥的线人碰头的日子。 大哥在他的必经之路张家村赁了一处宅子,秋冬早上天黑,陈敬宗摸黑过去也不怕被村人察觉,春夏却不适合在村里碰头,陈敬宗就临时更改着地点,可能这次在一处小树林里,下次就让线人扮成送货进城的庄稼汉,陈敬宗装作买几个果子在路边与他快速交谈几句,时间也不只限于早上。 其实都是为了更稳妥,实际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那条路上基本也没什么人。 这早,陈敬宗又定在了一处小树林。 靠近树林时,陈敬宗减慢速度,骑马拐到小树林边缘,他也没有前后张望,下马后径自往树林里走几步,勉强挡住身影后,便撩起衣摆,解开裤带,做放水状。 一人蹲在草丛后,低声道:“那些麻雀又死了一个,上个月二十七下葬的,乌鸦也去送葬了。” 麻雀指的是先帝驾崩当年,平叛之战结束后,金吾前卫仅存的三百余人中退下来的五十六个重残兵。 乌鸦便是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 陈敬宗:“怎么死的?” 线人:“他双腿齐断,命大活了下来,但这两年大病小病一直不断,这次是彻底没救了。” 陈敬宗沉默。 大兴左卫也有重伤残不得不退役的士兵,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光自身身体的缺陷就够痛苦了,还要忍受周围人异样的视线,甚至亲人从伤心到日益不耐烦的转变。 有的人被疾病折磨离世,有的人纯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不惜自我了断。 而金吾前卫那五十六个重残兵,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算上这次这个,已经死了十八人。 “其余的都如何?” “大多数被家人照顾的好,自身也少病痛,过得都还行,有六个不太好,其中有个叫孙福的,双目失明,他媳妇背着他跟隔壁的堂小叔搞上了,时间不长,街坊们还没发现,咱们这边夜里盯梢才撞见,孙福经常摔碟子摔碗,八成也猜到了。” 陈敬宗冷笑:“他媳妇倒是胆大。” 线人:“要不是顾忌乌鸦,那女人连表面的和气都不会维持。” 陈敬宗:“孙福对乌鸦什么态度?” 线人:“乌鸦隔俩仨月才会去探望这些伤兵,送些银子药材,孙福次次都会送乌鸦出门,只是他眼睛瞎了,脸上也有疤,沉默寡言,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正常,落到那种田地,日子都没盼头了,哪还有心思谄媚贵人。” 陈敬宗明白,道:“他家在哪?再有整日的大雨天,晚上我过去会会孙福,你们那边迷药都安排好。” 线人报出孙福的地址。 陈敬宗系好裤带,走了。 线人再朝他前面那块地上真的放点水,也从别的方向悄然离去。 夏日雨水多,陈敬宗很快就等到了这样一个暴雨天。 大雨瓢泼,人站在雨里几乎都睁不开眼睛,更何况夜里一片黑暗。 这样的雨夜倒是凉快,陈敬宗抱过来的时候,华阳没有嫌弃什么,反倒觉得踏实。 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耳朵:“我等会儿得出趟门。” 华阳错愕地看过去。 陈敬宗看着她道:“老头子吩咐的,暂且不方便告诉你,哪天事成了,你若还想听,我知无不言。” 华阳不可能不好奇,但她相信陈敬宗,也相信自己的公爹。 她也有过很多秘密,有几次陈敬宗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可他从来没有逼问过她,只是默默地配合。 她看向黑漆漆的窗。 陈敬宗笑了笑:“洪水我都经历过,岂会怕这点雨。” 华阳:“父亲让你做的事,危险吗?” 陈敬宗:“虎毒不食子,他只是不待见我,还没有那么狠。” 什么时候都没个正经的,华阳瞪他一眼。 陈敬宗:“那我出发了,你只管睡觉,不用等我,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华阳点点头。 陈敬宗走出纱帐,站在屏风前穿衣,是件黑色的常袍。 似乎察觉了她的注视,陈敬宗再次来到床边,俯身亲她。 华阳就想到了上辈子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般黑漆漆的,他要出征了,隔着一层纱帐,冷淡疏离地与她道别:“你自保重,我走了。” 那时他是不是也想坐在她床边,也想亲一亲她,听她说点什么? 华阳抱住他的脖子。 陈敬宗顿了顿,随即笑出来:“真的没有任何危险,除非突然冒出一个女妖精,非要拐走我。” 华阳:“管你遇到谁,你敢不回来,我就敢学姑母。” 陈敬宗笑容一僵,低头咬她耳垂:“这辈子你都不用做那种梦。” 一刻钟后,陈敬宗一身黑衣,大步跨入雨中。 这样的天气,长公主府依然戒备森严,只是陈敬宗要从里面出去,他又知晓各处侍卫安排,很快就寻到机会,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 孙福是京城人,住在城西这边。 他父母早逝,被隔壁的叔父婶母养大,凭借高大健壮的身板入选了金吾前卫,也娶了一个颇有姿色的媳妇许氏。 这样的儿郎,在前后几条街里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孙福与许氏也的确过了几年甜蜜恩爱的好日子。 只是,当孙福双目失明、容貌半损地被人抬回来,一家人的生活便蒙上了一层阴霾。 许氏越来越不待见沦为废人的丈夫,两个年幼的儿子也畏惧经常发脾气的父亲。 孙福虽然有家人,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他喜欢一个人闷在房间,无论左右街坊还是金吾前卫的兄弟们来探望他,包括指挥使戚瑾亲自过来,孙福也都如行尸走肉一般。 孙家有三间上房,两间厢房。 两个儿子跟婆子住在东厢房,许氏与他分房睡了,住在西屋,留孙福自己睡东屋。 雨很大,夜幕降临,儿子们与婆子都睡下后,外面仿佛只剩雨声。 孙福看不见,耳朵却更加敏锐,他听到有人翻墙跳了过来,听见那人悄悄推开堂屋的门,悄悄地去了西屋。 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曾经当做亲弟弟的堂弟。 孙福发出一声嗤笑。 等堂弟走了,孙福依然清醒,过了不知多久,他又听到一道难以察觉的翻墙声,从后门那边来的。 孙福仍然无动于衷,没多久,他忽然睡着了。 直到鼻端突然传来一道异常刺鼻的气味,孙福才悠悠醒来,双目失明,所见仍然只有黑暗。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别动,我与你说几句话。” 孙福平平静静的:“你是谁?” “一个曾经与你在五朵山一起杀敌的同袍。” 孙福沉默片刻,确定道:“你不是金吾前卫的。” “确实不是,可我也有很多兄弟死在了朝廷大捷之前,我怀疑金吾前卫有叛徒,一日无法求证,我一日无法安眠,我那些冤死的弟兄的英魂,也一日无法离开五朵山。” 孙福布满疤痕的脸庞微微抽搐,眼角也滚下泪来。 不光那些冤死的兄弟,他这个活下来的人同样无法安眠,他很冤,明明不必变得如此,他也恨,恨那个道貌岸然的人。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能为你报仇。” 孙福又哭又笑:“你凭什么报仇?事情都过去了,无凭无证,光靠我一张嘴,没有人会信。” “不是只有你,景王叛军那边还有人活着,还有人知道金吾前卫有人通敌,只要你们的口供对上,便能治他的罪。” 孙福:“那人在哪?” “为了你的安危,现在还不能说,可我既然找上你,便能证明我要揪出叛徒的决心。” 孙福再度沉默。 旁边的人道:“我可以用金银笼络你,也可以用杀了那对儿奸夫淫/妇为报酬笼络你,可我不屑,我相信,你更想听我承诺,我能为金吾前卫那五千多冤死的兄弟平冤昭雪。” 热泪再次涌出孙福的眼眶,他是看不见了,可他记得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兄弟们,记得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明明马上就要赢了,马上就可以回京领赏了,马上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却再也回不去! 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肩膀,帮忙平复他无法自抑的抽搐。 对方扶起他,帮他擦掉脸上耳畔的泪,包括湿漉漉的耳窝。 孙福目光空洞地转过去,缓缓开口:“大战前一日,我很激动,根本睡不着,指挥使说他要守夜,我就想着,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去换指挥使,让他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我悄悄地走过去,正好看到指挥使从树上下来,没等我露面,指挥使迅速走了。” “山里随时可能遇见叛军,我担心指挥使遇到危险,远远地跟了上去。没多久,我又看到一道黑影,那天有些月光,我认出对方是咱们的斥候,可斥候为何鬼鬼祟祟地跟着指挥使?我不明白,继续跟着,发现指挥使杀了斥候,我还以为斥候是奸细,再后来,我看见指挥使寻到叛军大营,还射了一箭出去。” “我很慌,我不懂指挥使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不能让指挥使发现我,所以我绕路潜回营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们遇到了叛军。别人都以为是倒霉,只有我知道,是指挥使故意带我们遭遇叛军的!” “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图什么!” 当今太后的亲侄子,为何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给注定成不了气候的叛军送命! 孙福想不通,他快要被这个问题憋疯了! 陈敬宗握住他的双臂,声音低沉有力:“不用急,用不了多久你便会知道,你要做的,就是继续藏好自己,不要引任何人怀疑。” 孙福慢慢冷静下来,点点头:“好,我等你。” 180 第 180 章 江南,松江府、华亭县。 黄昏时分,陈孝宗处理完最后一桩案子,换上一身常服,带上两个随从出了县衙。 六月尾巴,正是酷暑季,哪怕日头已经下山,这边依然闷热仿佛蒸笼。 陈孝宗一手摇着折扇,闲庭散步般晃悠到了徐府所在的街巷。 徐府门前种了两棵香樟树,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的,树下两老头在对弈,身边还围着几个老头、顽童。 “哎呀,知县大人又来了!” 当陈孝宗出现,一个顽童嬉皮笑脸地叫了出来。 众老头齐齐抬头,认出陈孝宗,顿时找借口散了,并且牵走了自家孙子。 转眼之间,树下就只剩下一个八旬左右、须发稀疏的精瘦老头,与两个六七岁的孩童。 这是徐家的儿郎,精瘦老头朝他们摆摆手:“进去吧,都进去。” 两个孩子瞪几眼陈孝宗,听话地离去。 陈孝宗已经走近,十分熟稔地坐到老头对面,看看棋盘,再笑着对老头道:“这么简单的棋局,师公是在哄街坊们开心吧?” 老头:“他们开心了,我也开心了,各得其乐。” 陈孝宗:“那我再陪师公乐呵乐呵。” 说完,他拿起黑子,就着现有的棋局继续下了起来。 老头看他一眼,默默布棋。 这一局无比漫长,终于结束时,天色已暗。 陈孝宗叹气:“姜还是老的辣啊,别说我了,就是我爹来,也得败在师公手里。” 老头:“你爹比你精多了,我的棋艺也不如他。” 巷子里忽然起了一缕风,头顶的香樟树叶窸窸窣窣地晃了起来,陈孝宗抬头看看,再朝老头一笑:“下棋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爹棋艺不如您,偶尔赢两盘,也都是占了其他方面的便宜。” 老头摸着胡子笑:“你比你爹能说会道。” 陈孝宗:“那还是他厉害,不然当年哪能得您青睐,没有您的提拔与栽培,我爹早不知道被贬去哪里了。” 老头瞥眼他的肚子:“吃过了?没吃陪我吃顿家常饭吧。” 陈孝宗:“还是师公心疼我,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蹭您一顿饭!” 老头摇摇头。 陈孝宗绕过来,扶亲爷爷似的扶起老头,熟门熟路地往徐府里面走。 可以说,自打他来华亭县任职,三天两头地往徐府跑,若非徐府没留他过夜,他能吃住都在这边。 徐家的厨子准备了两荤两素一汤,不算多,但样样色香味俱全,甚是讲究。 陈孝宗心满意足地道:“我爹还是心疼我,让我来您这边享福,像我大哥,在广东肯定没有这么好的饭菜。” 老头:“各地有各地的水土,广东亦有当地名菜。” 陈孝宗:“师公见识广,给我讲讲?” 老头便一边用饭,一边给他说了些广东地界的珍馐美味。 陈孝宗听得津津有味。 老头的视线不断地在探花郎那张有几分熟悉的俊美脸庞扫过,忽然道:“马上就要收夏稻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 朝廷推行新政,周围县城的知县早就焦头烂额地忙活起来了,只有陈孝宗,正月底到任,几乎天天往他这边来,却一次都没提过新政。 论耐心,他自认不会输一个小辈,可陈孝宗如此闲适,老头也怕关键时刻年轻人突然来一招狠的,不给双方留任何余地。 他可不会因为陈孝宗笑得俊俏,就真以为他没有狠招。 陈孝宗听到这话,笑得更好看了,一边为老头舀勺白玉豆腐,一边信心满满地道:“有您帮我,我最不用着急了。” 老头:“我帮你什么?” 陈孝宗:“您是华亭县的首富,亦是整个南直隶各世家大族唯马首是瞻的人物,只要您肯配合新政,其他世家谁还敢推诿?” 老头垂下睫毛,低头吃豆腐。 既然提到这茬,陈孝宗也不回避了,笑着道:“我爹刚派我来时,我都急上火了,怕您不愿意让徐家交田税,来文的我斗不过您,来蛮的岂不成了欺师灭祖?我爹狠狠训了我一顿,嫌我瞎操心,还说您老在内阁时便事事以皇上、百姓为先,新政既利于百姓,也利于皇上,您绝不可能反对。” 老头磨了几次牙,咽下入口能化的豆腐,刚要开口,陈孝宗的高帽又来了:“我挨了一顿骂,心里果然也敞亮了,我爹那话确实没错,您老乃是本朝第一贤相,注定要陪着三朝皇帝名留青史,没道理到老再为了那点田赋跟朝廷对着干,白白落个晚节不保的污名,是不是?” 老头:…… 陈孝宗再舀一勺豆腐:“我爹还说了,明年十月您老就要庆八十了,皇上平时就总是念叨您,到了明年您庆八十大寿,皇上肯定会赐祝寿的玺书给您,多大的荣耀啊。我见我爹羡慕,连忙哄他,说他老了也能得这个,我爹又说了,他贤德不如您,没可能的。” 老头:…… 陈孝宗:“对了,明年春弟要参加春闱吧?到时候给您中个一甲进士回来,一年双喜!” 春弟是指徐家长孙。 老头:…… 他深深地看了陈孝宗一眼。 陈孝宗:“来,这豆腐好吃,您多吃点!” 广东,广州府。 这边夏稻收的更早,但士族不如江南那边多,有闹事的,陈伯宗全部以武力镇压,堪称铁血手腕,直接就把那些企图阻拦新政的本地士族的气焰压了下去。 只是今年是新政推行的第一年,大问题解决了,各种各样的小问题却层出不穷,陈伯宗依然忙得早出晚归。 这日傍晚,陈伯宗回到知府衙门,天已经黑了。 有个线人早早在此等候了。 陈伯宗屏退左右,叫线人陪他一起落座,两人边吃边聊。 当年豫王、景王在五朵山大败,留下两万多降兵,为首的军官们都斩了,两万多降兵却都是青壮年,白白杀了可惜,朝廷的处置办法,便是在他们额头刺字,发配各地做苦役。 朝廷年年都缺劳役,边关修长城用人,两河筑堤坝用人,各处矿山采矿也用人,除了征用百姓,便是派遣囚犯做事。 在陈廷鉴的暗中授意下,两多万降兵分散发配到了五个地方。 恰逢当年广东这边发现一处新铁矿,朝廷便直接调了八千降兵过来。 陈伯宗要查戚瑾通敌的证据,除了派人盯着戚瑾与金吾前卫存活的三百来人,也要接触叛军这边的降兵。 景王自刎,豫王就是头猪,另一个知情的便是郭继先。 郭继先的口供,是他们抓到一个斥候,从斥候口中得知四弟要过白河岭。 实际上,凌汝成派出去的一个斥候的确没能回来,这个斥候如果真落到了叛军手中,总要有人负责抓住,负责将斥候带去见景王、郭继先,再负责处置,也总会有一些士兵见到了这个过程,包括戚瑾暗中通敌,他再神通广大,也会留下一些线索,而不是直接就联系到了景王、郭继先。 从先帝驾崩那年的十一月,到去年腊月,陈伯宗的手下整整调查了两年。 综合各地的消息,腊月里陈伯宗终于凑齐了戚瑾通敌那晚,叛军那边负责守夜的士兵名单。 大多数都战死了,活着的十七个,其他四地的都渐渐被他的人撬开了嘴,凑出了这份名单,只剩五个在广东这边的,三人已经死于苦役折磨或病痛,剩下两个,线人还没有机会接触。 陈伯宗来广东,除了要推行新政,另一桩便是调查这两人。 他没有露面,安排两个线人以囚徒的身份去了那二人所在的矿山,先了解对方的性情,熟悉了,才能试着打探当年。 “大人,张强没什么心机,几乎问什么答什么,李信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人也十分警醒,这半年我也帮了他不少忙,他除了当时道谢,其他时候照样独来独往,我实在找不到机会。” 陈伯宗:“越是这样的人,越能藏住秘密。” 线人:“那该怎么办?” 陈伯宗:“暗中带他出来,矿山那边做成他逃跑的局。” 三日后,李信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陈设简朴却十分雅致的书房。 临窗的书桌前,坐着一个清风朗月、庄静内敛的三旬男子,烛光跳跃,斯人如玉。 李信默默地打量周围,最后视线再次落在对方脸上。 陈伯宗看他一眼,问:“可认得字?” 李信点头。 陈伯宗拿起书桌上的信纸,举到李信面前。 李信定睛一看,发现信纸上写着:打到一只麻雀,再抓一只兔子,便可换一坛酒钱。 确认他看完了,陈伯宗将信纸放入铜灯,看着火舌吞没信纸只剩一层薄薄的灰,陈伯宗低声解释道:“我们在查五朵山一役中,朝廷这边有人通敌的案子。” 李信面无表情,只有瞳孔难以察觉地缩了缩。 陈伯宗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眼睛道:“忘了说,我今年调任广州知府前,原是大理寺少卿陈伯宗。” 李信喉头微滚。 他们这些士兵,知道的比百姓多,但凡听说过陈廷鉴陈阁老的,也差不多都知道陈阁老有三个儿子,驸马名气最大,中过状元却娶了一个娃娃亲平民妻子的大理寺少卿陈伯宗排第二,另一个探花郎反倒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传闻。 陈伯宗看眼他的喉结,继续道:“麻雀指金吾前卫那边的人,对方知道通敌之人的身份,只要叛军这边再有证据证明那晚确实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而非你们抓到了斥候,我们就可以坐实叛徒的罪名。” 李信:“为何要告诉我?” 陈伯宗:“你是那晚叛军的守夜士兵之一,如果你能提供证据,将功补过,我可以放你自由。” 李信:“若我不知情?” 陈伯宗笑了笑:“不知情,却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只能被我灭口。” 李信:…… 181 第 181 章 八月初一,华阳照例在宫里住了一日,陪母后听听戏,晚上再听弟弟畅谈一番各地新政进展。 新政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各地的士绅、书生或许还会继续诟病弟弟与朝廷,可在朝廷几次发兵镇压之后,再也没有哪家士族愿意当出头鸟,官绅士族不闹,豪强更不敢惹事,那些亲口在皇上面前承诺会配合新政的藩王们也没有借口再推三阻四。 元祐帝仿佛也做了一回农夫,春天播下新政的种子,之后就开始各种照料与操心,现在庄稼已经长成,只待丰收。 “姐姐,新政成功,也有你一份功劳。” 元祐帝眼神明亮地看着姐姐。 华阳又笑又惊讶:“我做什么了?” 元祐帝低声道:“当初若不是你鼓励我,我未必会与母后对着干。” 华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指,嗔怪弟弟道:“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别把我牵扯进来。” 元祐帝不再提旧事,笑道:“等国库银子多了,我送姐姐一份重礼。” 华阳:“无功不受禄,重礼我可受不起,逢年过节赏赐我一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就高兴了,也不用担心被言官说三道四。” 元祐帝:“这个简单,马上就要中秋了,我叫人给姐姐预备一份。” 翌日上午,华阳出宫来了陈府。 两个儿子外放为官,已经走了大半年,孙氏浓密的发间多了一些银丝,可能也知道新政有了成效,最近孙氏好吃好睡的,气色很是不错。俞秀、罗玉燕都很孝顺她,孙辈们也越来越懂事了,孙氏还真不需要太操心什么。 中午一起吃的饭,黄昏时分,华阳从四宜堂来到春和堂,陪婆母闲聊时,提到了公爹:“现在父亲回来还那么晚吗?” 孙氏:“是啊,也不知道天天都在忙什么,内阁五位阁老,好像少了他就不行一样。” 华阳:“能者多劳,父亲如此,您辛苦了,造福的是朝廷与百姓。” 孙氏:“长公主总是这么会夸人,您这么早过来,莫非又想跟老头子下棋了?” 如果真是这样,她马上派人去内阁把老头子叫回来。 以前老头子会特意早归招待儿媳妇,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今年老头子忙得连长公主都不当回事了,非得天黑才回府。 华阳笑道:“没有,只是许久不见父亲,有些挂念他老人家。” 孙氏摸着胸口:“老头子若能亲耳听见长公主这句话,怕是要感激涕零,别说驸马了,他三哥都不曾这么哄过老头子。” 华阳就发现,婆母这张嘴也挺会逗人发笑的。 不过她确实想见见公爹了,上辈子这时候,公爹缠绵病榻没几日就要撒手人寰,这辈子一切都变了,他老人家也硬硬朗朗的,可华阳还是想亲眼瞧瞧。 也不知道是今日内阁没那么忙,还是陈廷鉴也想起要招待一回长公主儿媳妇,今晚陈廷鉴回来地比较早,陈敬宗下马大步来到春和堂,就见长公主与老头子并排坐在主位,正笑着聊着什么,母亲、两位嫂子、孩子们凑在一块儿,欢声笑语地聊着家常。 华阳见他又用那种瞎拈酸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着痕迹地瞪了过去。 陈敬宗往她的椅子旁一靠,看向母亲道:“娘,我饿了,开饭吧。” 孙氏:“就你心急,大郎他们都没喊饿。” 陈敬宗:“他们下午有顿点心吃,我有吗?” 孙氏懒得与他掰扯,问长公主儿媳妇:“那就现在传饭?” 华阳笑着点点头,她与公爹也只是随便聊聊,并无要紧事。 华阳与陈敬宗同席,快吃完了,陈敬宗往她这边偏了偏,低声道:“等会儿你陪娘剪花枝,我陪老头子下棋。” 华阳嗯了声,没有多问。 饭后,华阳只说想再多陪陪婆母,夫妻俩自然而然就留了下来。 陈敬宗倒也没有真的陪老头子下棋,堂屋帘子一放,父子俩去了内室。 孙氏小声嘀咕:“神神秘秘的,他们俩能有什么悄悄话?” 华阳:“到底是亲父子,可能也想谈谈心吧。” 孙氏放声大笑。 内室的父子俩: 短暂的沉默后,陈敬宗继续道:“南边的兔子已经到了,暂且安置在大哥那处别院,我去见了一面,是个懂事的,不至于翻供。” 陈廷鉴打量儿子:“你觉得,一只麻雀一只兔子,够吗?” 陈敬宗:“够让宫里起疑,定罪难。” 已经过去了快三年,戚瑾只要咬定他是被人栽赃陷害,咬定孙福、李信都收了陈家的好处或是被胁迫,他们这边也无法拿出铁证,便是叫凌汝成来,戚瑾也可以说凌汝成同样被他们收买了,便是顺着李信提供的线索在五朵山挖出那个斥候的骸骨,戚瑾也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提前做的局。 陈廷鉴:“那你准备怎么办?” 陈敬宗:“先试探皇上的意思,他要查,我自有对策。” 陈廷鉴:“若皇上不想追究?” 陈敬宗:“那您就该反思了,呕心沥血十几年,怎么教出这样一个袒护奸臣的昏庸皇帝。” 陈廷鉴:…… 陈敬宗:“还有事吗?” 陈廷鉴:“不可冲动。” 太后毕竟是皇上的生母,皇上想要隐瞒真相,也是人之常情,他们要给元祐帝时间,让他自己做出真正的选择。 陈敬宗没说什么,回到堂屋,叫上华阳走了。 “跟父亲谈了什么?” 四宜堂,躺到床上后,华阳好奇地问了句。 陈敬宗抱着她,解释道:“还是上次雨夜那件事。” 华阳:“忙完了?” 陈敬宗:“快了。” 华阳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八月下旬,戚瑾听到一个消息,金吾前卫退下去的一个叫孙福的伤兵夜里抓奸,把妻子许氏休了。 发生这种事情,不仅孙福丢了脸面,金吾前卫的人哪个又能忍? 戚瑾不知道也就罢了,他既然知道了,就没有道理不去探望。 黄昏时分,戚瑾派长随去侯府告知家人,说晚饭不用等他,他自己骑马去了孙家。 少了一个许氏,孙家现在更冷清了,买来的婆子一心照看两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把戚瑾领到孙福的房外,确认尊贵的侯府世子、指挥使大人不需要茶水,婆子便带着孙福的两个儿子避入厢房。 戚瑾来过几次孙家,知道这婆子一贯如此,包括原来的许氏,待他也都战战兢兢。 戚瑾推开门,东屋里一片昏暗,孙福躺在北边的床上,好像在睡觉,又好像死了。 戚瑾走过去,站在床前。 孙福微微动了动,背对着他道:“大人吗?属下没事,您早些回去吧。” 戚瑾记忆中的孙福,是个有些本事的年轻人,长得也周正,如今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戚瑾也有些同情。 他坐下来,握住孙福的手腕道:“男儿何患无妻,你放心,我会重新替你物色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 孙福苦笑:“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死心了,也不想耽误别人。” 属下心灰意冷,戚瑾当然要开解一番。 他说了很多话,孙福渐渐被打动,委屈地哭了出来。 戚瑾再安慰一番,等孙福平静下来,戚瑾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孙福:“丑的,心地善良,最好力气大些,能扶得动我。” 戚瑾叹气,丑也好,反正孙福看不见了,娶个有姿色的,容易被外面的男人惦记。 终于宽慰好了昔日属下的心情,戚瑾站了起来,没想到突然一片天旋地转,他连着踉跄几步,扶住床架才没有摔倒。 戚瑾难以置信地看向孙福,再猛地扫视这间屋子,最后发现一根细细的竹管从西边贴墙摆放的衣橱底下探出短短一截。 戚瑾咬破舌尖,但这短暂的清明也只坚持到让他看见一个矮瘦的蒙面男子推开衣橱,走了出来。 夜深人静,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仿佛村里人家养的狗,在门口有人路过时发出的叫声。 戚瑾就被这断断续续的狗吠叫醒了。 才试着抬起头,后颈便传来一阵钝痛,脑袋也沉沉的。 戚瑾盯着眼前积了不知多少灰尘而留下几行清晰脚印的地面,记忆慢慢复苏,记起自己在孙福家里遭了暗算,如今全身被绑,嘴上也绑了一圈布带,发不出声音。 戚瑾没有做无谓的挣扎,视线一寸一寸地审视囚禁他的这间屋子。 窗户破败,桌椅破烂,再联系远处的狗吠,料想是城外哪个村庄的废弃房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 戚瑾冷冷地看着门口,那里没有门帘,只有两扇蛀了虫洞的烂门,有人推门而入,透过这扇没有被关上的门,戚瑾看到了一半堂屋门,也看到一角杂草丛生的昏暗院子,再远便是黑漆漆的墙影。 他再看向面前的陈敬宗,以及被一个额头刻字的陌生男人扶着的孙福。 陈敬宗将手里的两个酒坛放到地上,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两个,先给戚大人讲讲来龙去脉。” 孙福先开口,说的是景王叛军大败的前一晚,他撞见戚瑾杀害斥候,朝叛军大营射了一箭。 李信接着讲,那晚他正好是搬运斥候尸体去见景王的守夜士兵之一,他既看见了斥候中衣上的血字,也亲手将斥候埋了,现在带他过去,他也能找到斥候埋葬地点。 戚瑾不为所动。 陈敬宗吩咐道:“你们先去院子里等着。” 李信扶着孙福退下。 孙福出门前,朝着戚瑾所在的方向,悲声道:“大人不要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整个金吾前卫。” 戚瑾恍若未闻。 陈敬宗走过来,解开他脸上的布带。 戚瑾看看他,冷笑:“你以为收买了这两人,就可以栽赃我了?” 陈敬宗:“是不是栽赃,你比我清楚,早在我在白河岭遇上叛军伏兵那一刻,我便怀疑你了,你故意带着金吾前卫去遭遇叛军,既是为了吸引其他几卫免得他们去救我,也是为了利用金吾前卫几千人的性命演一出苦肉计,洗脱你身上的嫌疑。” 戚瑾:“你要栽赃我,自然有你的理由。” 陈敬宗:“我只是为了让你死得明白,栽赃还要请别人裁断,太麻烦。” 说完,陈敬宗拎起一个酒壶,从戚瑾身边开始,朝一侧洒去。 戚瑾闻到了浓烈的桐油味! 他心头猛缩:“你要杀了我?” 陈敬宗:“不是我杀你,是孙福,他早就对你怀恨在心,为了家人不敢揭发你,如今许氏与人偷奸,那两个儿子也未必是他的种,他被我言语一激,也就想开了,你死了,他去官府自首,既能揭发你的罪行,自己也可以得到解脱。” 戚瑾:“你就不怕他禁不住锦衣卫的审讯,招出你来?” 陈敬宗笑,扔了空酒坛,继续洒另一坛桐油:“我会告诉他,那两个儿子确实是他的骨肉,那时,你猜他会不会背叛我?” 戚瑾仿佛第一次认识此人一般,死死盯着陈敬宗。 陈敬宗却没怎么看他,洒完桐油,他提起屋里唯一一盏灯笼,退到那扇破门外。 这时,陈敬宗才认真打量戚瑾一眼,笑了笑:“忍了你三年,今晚终于可以结束了。” 戚瑾:“你敢!雁过留痕,你能查到他们两个,我死了,娘娘震怒,命锦衣卫彻查,锦衣卫自然也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你头上!” 陈敬宗:“你还是太小瞧我。” 说着,他举起灯笼。 眼看他就要松手,戚瑾全身一扑,跌倒在地,当他抬头,曾经不将陈敬宗放在眼里的那个尊贵的侯府世子仿佛消失了,只剩一个想要活命的窝囊男人。 陈敬宗似乎被他的狼狈取悦,微微放下灯笼。 戚瑾眼里布满血丝,眼泪也滚了下来,哀求道:“陈敬宗,你我并无深仇大恨,我只是太喜欢华阳,太嫉妒你,那晚才一时鬼迷心窍!那一战后,我彻底怕了,也后悔了,再也不敢肖想华阳半分,不然我也不会宠幸通房生出三个儿子!陈敬宗,现在你手里握有两个人证,我更不可能再做什么,只要你放了我,我自愿调去边关,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陈敬宗沉默。 戚瑾:“你好好想想!杀了我却将自己置于险地,如我一般终日惶惶,一旦被发现便沦为罪人,连累家人也伤了华阳的心,值得吗?” 活着才有翻盘的希望,今晚他必须打消陈敬宗一把火烧死他的念头! 在戚瑾苦苦哀求的目光中,陈敬宗灭了手里的灯笼。 戚瑾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唯有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就在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的这一刻,陈敬宗身后黑漆漆的堂屋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很快,戚太后、元祐帝同时出现在他眼前,前者眼眸复杂,后者怒气滔天。 戚瑾:…… 182 第 182 章 元祐帝非常愤怒。 他以前很喜欢戚瑾这个表哥,哪怕戚瑾身上有些文官常见的虚伪,元祐帝也只是偶尔腻味,其他时候依然欣赏自家表哥的文武双全。 三日前,陈敬宗单独见他,说出当年陈敬宗对戚瑾的怀疑,以及他耗费三年终于寻到的两个人证。 元祐帝不愿意相信,可陈敬宗没有陷害戚瑾这种大罪的动机,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金吾前卫死去的五千多名将士,面对陈敬宗的言之凿凿,元祐帝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唯一的顾忌,是母后那边。 陈敬宗说,如果无法让戚瑾亲口承认,他甘愿受罚。 元祐帝便去找母后了。 让元祐帝意外的是,母后并没有为陈敬宗的猜疑震怒,只是神色凝重地让他们安排,她会配合。 于是就有了今晚陈敬宗将昏迷不醒的戚瑾带进冷宫,再安排一只狗在远处吠叫假装他们位于城外村舍,降低戚瑾的戒备。 “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袍,如今事情败露,你竟然还想调去边关,你也配!” 元祐帝走到戚瑾面前,一脚踹在对方胸口。 他想骂得更难听,可惜少年皇帝从小缺乏锻炼这方面口才的机会,只能全力踹戚瑾一脚来发泄怒火:“朕若用你驻守边关,你便敢勾结边国连朕也卖了!” 戚瑾倒在地上,视线扫过站在元祐帝身后的姑母,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如果只有陈敬宗,他会试图寻找生机,发现姑母、元祐帝也在,戚瑾便知道自己没了活路。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除了淡淡瞥向戚太后的那一眼,戚瑾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元祐帝,更不会再向陈敬宗低头。 戚太后被侄子的那一眼伤到了,如同得知儿子不愿意陪她吃饭的时候。 她是严厉,也的确为了儿子太子地位的稳固而狠心断掉侄子爱慕女儿的念头,可她仍然关心侄子,仍然在其他方面尽量弥补。 没想到侄子竟然偏执到宁可通敌也要除掉陈敬宗,冷血到宁可牺牲五千多同袍也要掩饰自己的动机。 更让戚太后难过的是,侄子可以低声下气地求陈敬宗,见到她马上就认命了,仿佛笃定她这个姑母恨他入骨,绝不会为他求情。 戚太后的确不会,但那是因为她容忍不了侄子犯下的恶,而非她对自己的侄子漠不关心。 是不是早在她强迫侄子放弃女儿的时候,侄子就恨上她了,并为此生了心瘴? 倘若她当年没有强加干涉,侄子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也不会有那五千多人的白白捐躯? 直到戚瑾被侍卫带走,戚太后都没有说一句话。 “母后,咱们先回乾清宫。” 元祐帝见母后脸色不对,也没有急着说什么,上前扶住母后的手臂。 外面准备了两抬步辇,元祐帝没有用,带着陈敬宗跟随在母后的步辇旁边。 他不后悔彻查戚瑾,却担心此举伤到了母后的心,如果母后一开始反对陈敬宗的计划,元祐帝会不耻母后的私心,可母后大公无私,元祐帝越钦佩母后,此时也就越心软。 戚太后一路无话。 回到乾清宫,戚太后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不等儿子开口,她直言道:“通敌是大罪,戚瑾罪无可恕,侯府那边,皇上叫锦衣卫查查,若证明侯府无人配合他为恶,就请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只罚戚瑾一人,侯府其他人剥了爵位,贬为庶人,逐回老家吧。” 元祐帝恳切道:“母后何出此言,朕相信舅舅与此事无关,降一级爵位也够给天下交待了。” 戚太后摇摇头:“太轻了,就按我说的办,你若偏袒母族外戚,以后还如何震慑众藩王宗亲不得为恶?” 元祐帝垂下眼帘。 陈敬宗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戚太后看过来,眼中有无法短时间排解的复杂,也有欣赏:“当年我把华阳嫁给你,更多的是因为赏识你父亲的才干,时到今日,我终于确定,你本人也完全配得上华阳。” 陈敬宗跪下,低头道:“娘娘谬赞,臣少时顽劣,不曾跟着父亲饱读诗书,也没有两位兄长的君子之风,空有一身拳脚功夫与拳拳报国之心罢了。臣请娘娘体谅,臣盯着戚瑾不放,绝非对您对侯府有任何不满,只是金吾前卫的五千多儿郎冤死在戚瑾对臣的算计中,臣也沾了因果,倘若不能还他们一个公道,臣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戚太后:“若你沾了因果,撮合你与华阳的我,是不是也该自责?” 陈敬宗忙叩首赔罪。 戚太后苦笑:“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叫你不必多虑,所有的罪恶都因戚瑾一人而起,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 元祐帝:“母后所言极是,天底下求而不得的人多了,因为无法达成心愿便要加害得到的人,那外面那些落榜的举人,岂不是要杀尽所有中榜的进士?君子当修身养性,内省不足,戚瑾能做出那等事,只能说明他本就是个阴狠歹毒的小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戚太后点点头,她当年确实对侄子无情了些,可侄子落到今日的田地,终究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此案交给锦衣卫,我不会再管,只想交待你们一件事。” 陈敬宗、元祐帝同时看向戚太后。 戚太后:“戚瑾谋害驸马的动机,只说他记恨驸马当年演武比试抢了他的风头,不要牵扯到华阳,更不要让她知道戚瑾一直在觊觎她。” 陈敬宗马上道:“臣也是这么想的,长公主心善,臣怕她会钻牛角尖,将金吾前卫将士们的死都揽在自己头上。” 元祐帝的怒火又上来了:“与姐姐何干?姐姐难道愿意被戚瑾那种人惦记?” 陈敬宗:“自然不会,就怕走漏风声,民间将长公主传成红颜祸水。” 元祐帝咬牙道:“你们放心,朕一定会跟锦衣卫交待清楚,审讯戚家众人时谁敢提到姐姐半个字,立即……” 他看看母后,将后面几个字咽回去了。 戚太后只当没听出来,对陈敬宗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华阳可能还在等着。” 陈敬宗领命告退。 周围没有外人了,元祐帝跪到戚太后身边,低声问:“母后,您会不会怪朕?” 戚太后摸摸儿子的头,再抚过那张渐渐褪去青涩的少年脸庞,眼里透出几分悲伤:“你明辨忠奸,正是明君所为,母后很是骄傲,曾经的小娃娃终于长大了。我只是为失去一个曾以为很好的侄子难过,为你舅舅、外祖母白养他二十多年心疼。” 元祐帝握住母后的手:“娘不用疼,我与姐姐会孝顺您,您不需要那样的侄子。” 戚太后的眼泪,便被儿子久违的一声“娘”勾了下来。 长公主府。 华阳确实还醒着。 这已经是陈敬宗第二次在夜里出去办事了。 外面一片漆黑,黑暗本就容易令人生畏,必须在黑暗中才能做的事,又哪里会没有一点点危险? 夏天的那个暴雨夜,华阳一直等到浇成落汤鸡的陈敬宗回来才睡的,这次她依然会等。 快要三更天了,上次陈敬宗回来的没这么晚。 华阳又在床上翻了个身。 终于,外面传来堂屋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即是一阵脚步声。 华阳心跳加快,即便知道不可能有刺客闯进来,这样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控制地紧张。 “是我。”陈敬宗一进内室,先开口自证身份。 华阳松了一口气,坐起来道:“点灯吧。”一时半会她是睡不着了。 陈敬宗点了灯。 他傍晚就没有回来,华阳以为他会在外面换身黑色衣裳,没想到他竟然穿着那套绯色的指挥使官服。 陈敬宗见她盯着自己的衣裳,想了想,道:“我先擦擦?” 华阳:“事情办妥了?” 陈敬宗点头。 华阳更放松了:“那你擦吧。” 说完,她重新躺下去,背对着他。 陈敬宗笑了笑,成亲这么久,汤泉也一起泡过了,长公主还是如此矜持,亦或是故作姿态,偏他就爱她这样的拿腔作势。 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陈敬宗换身干净的中衣,来到床上。 他还没抱过来,华阳先皱眉:“什么味儿?” 酒气、汗气她都闻过,今晚这种怪味儿非常陌生。 陈敬宗吸吸鼻子,解释道:“桐油吧,我今晚诈人去了,他若不老实交待,我便准备一把火烧了他,桐油都泼好了。” 华阳一骨碌坐了起来! 杀人,陈敬宗要做的事竟然是杀人! 他敢杀别人,别人也能反杀他啊! 华阳的视线就落到了他身上。 陈敬宗将人抱到怀里,搂着她道:“我没事,也没有放火,那人都交待了。” 华阳眉头紧锁:“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敬宗看看她,从比武演示赢了戚瑾讲起,再讲他们去侯府祝寿那次戚瑾在净房里对他出言不逊,最后是五朵山戚瑾通敌,意图借刀杀人。 他给戚瑾定的动机,只有戚瑾嫉妒他。 “有两个人证,他也亲口承认了,娘娘、皇上也都听得明明白白,已经将人送去锦衣卫。” 华阳怔在了他怀里。 陈敬宗言词简练,语速也快,唯恐她不信似的,便使得华阳刚升起什么疑惑,马上又得到了铁证。 最重要的是,戚瑾亲口承认了! 所以,上辈子真正害死陈敬宗的,是她从小就认识的亲表哥戚瑾! 只因为一场演武比试,戚瑾竟然狠毒至此! 他又怎么有脸在陈敬宗的棺椁抬回京城时,去陈家吊唁,去她面前劝她节哀! 华阳又恨又疼,恨戚瑾,疼眼前的陈敬宗,也疼上辈子那个再也回不来的陈家四郎。 陈敬宗的袖口很快就被长公主的泪水打湿了,且无论他怎么哄,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陈敬宗无奈道:“你这是心疼他呢,还是……” 华阳一手拍上他的嘴,抽搭着骂道:“闭嘴!” 别的事他都可以不正经,唯独这件不行,戚瑾万死难赎其罪,怎么配让她落泪! 打完了,华阳埋在他胸口,继续哭。 陈敬宗:…… 他这件中衣很快就湿了一半,凉丝丝黏答答,一点都不舒服。 陈敬宗果断脱了中衣。 华阳再埋过来,脸就贴上了他结实健硕的胸膛。 华阳:…… 陈敬宗提议道:“要不趴我头上哭?正好帮我洗个头,去掉桐油味儿。” 华阳:…… 陈敬宗捧起她湿漉漉的脸:“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托你的福我也没有被他暗算到,不值得哭。” 不等华阳开口,他密密地吻下来。 华阳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这一晚都不想再与他分开。 183 第 183 章 子时时分,华阳在陈敬宗的怀里睡着了。 她长长的睫毛还湿着,头枕着陈敬宗结实的手臂,手拉着他的中衣衣摆。 长公主平时那么讲究,今晚却不介意他头上沾染的桐油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叫他帮忙清理身子。 内室的灯还亮着,陈敬宗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人。 戚瑾是陷害了他,可他并没有遇到危险,都过去三年了,她生气是正常的,却不至于哭得这么伤心。 陈敬宗早就猜到了,她身上藏着一些秘密,她大概能提前预知一些事情。 所以,他在她的预知里,应该死在了五朵山。 她见过那一幕,才会不辞辛苦地随他出征,才会在重温那场埋伏时如此伤心后怕。 一千句甜言蜜语,一万遍温柔体贴,都比不上她为他落的这些眼泪。 陈敬宗不喜欢风花雪月那一套,他也从来没想要一个温柔小意的妻子。 他就喜欢这个与他相亲的皇家小公主,喜欢被她瞪被她骂,喜欢她明明表现得无比嫌弃最后又甘愿与他做那些快活事。 甘愿是因为有情,彼此明白便可,不是非要说出来。 华阳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 陈敬宗不在了,帐子里残留着淡淡的桐油味,她身上却是干净舒适的,中衣也换了一套。 八月二十六,今早有朝会,或许弟弟与文武百官正在商议彻查戚瑾通敌一案。 戚瑾做出那种事,舅舅舅母外祖母又知道多少? 华阳心情复杂,随便吃点饭就进宫去了。 到了乾清宫,华阳才得知母后竟然搬去了慈宁宫。 弟弟渐渐长大,慈宁宫也早已修缮一新,只要叫宫人们将母后所用的器物搬过去,马上就能住人。 华汨又去了慈宁宫。 戚太后才从早朝回来不久,刚换了一身常服,她的神色有些憔悴,足以证明昨晚没有睡好。 “盘盘来了,过来坐。” 戚太后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朝女儿招招手。 宫人们恭敬地退下。 华阳握住母后的手:“昨晚驸马都跟我说了,您是不是很难过?” 戚太后:“主要还是心疼你外祖母跟舅舅,他们都是老实人,一辈子本本分分的,到老却被你表哥连累。” 人人都称赞她是个贤后,戚太后也一直以贤后来要求自己、约束身边的人,她待儿子严厉,待娘家人同样如此。 她为后这二十多年,母亲、兄长安分守己,侄子文武双全很给一家人增光,哪想到竟成了家族的祸害。 华阳沉默片刻,问:“您与弟弟准备怎么处置此事?” 戚太后看向窗外:“一家家主通敌叛国,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表哥一人通敌,家里不知情,判了他凌迟,侯府剥夺爵位贬为庶民,也足以谢天下了。” 死刑有多种,根据一个人所犯下的罪选择最适合的刑罚,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算体面的,砍头是常例,腰斩、凌迟都是重罪。 华阳身上隐隐发冷。凌迟这种死刑,她只在书里看到过,没想到她身边的第一个真实例子,竟然是自己的亲表哥。 华阳只为这种死法胆寒,却并不同情戚瑾。 不提他上辈子害死了陈敬宗与几乎整个大兴左卫的五千多将士,就是这辈子冤死在他手下的金吾前卫的五千多儿郎,戚瑾也该受凌迟之刑。 他再痛苦又如何,死去的将士们都活不回来了,他们背后成千上万血亲心里的伤口,也再也无法愈合。 锦衣卫的死牢。 戚瑾平平静静地配合着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的审讯。 刘守问他是不是因为嫉妒陈敬宗出风头才生的歹心,戚瑾便明白太后、元祐帝都想将华阳摘出去。 戚瑾顿了顿,答是。 确实也与华阳无关,从始至终她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他的心意,也不曾对他动心。 是他想娶她为妻,是他怨恨上了姑母掌控整个侯府的权力,是他不满祖母、母亲为他定下的婚事,是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无法对华阳强取豪夺,无法公然反抗姑母,他只能对华阳的驸马下手。 陈敬宗也好,别的男人也好,谁娶了华阳,谁得到了他无法得到的,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要臣服于姑母的权势之下。 他老老实实配合刘守的盘问,不泄露他对华阳的野心,戚家众人的下场就可以好一点。 他注定一死,又何必再连累家人。 戚瑾只是还抱着一丝奢望,他都要死了,华阳会不会来看他?哪怕只是为了骂他,临死前能看她一眼,总是好的。 戚瑾一直在等。 他等到了祖母、父母的痛骂与眼泪,等来了一次次夜幕降临与天色变亮,等来了锦衣卫提走他去受刑,等来了落在身上的一刀又一刀,唯独没等到最想见的那个人。 华阳不同情戚瑾,可那毕竟是她从小就认识的表哥,八月底戚瑾受刑之后,外祖母一家又启程迁往戚家老家,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华阳又怎么可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不受任何影响? 陈敬宗特意告假,陪她去弘福寺住了两日。 华阳不想他担心,装作已经放下的样子,先叫陈敬宗去卫所当差了。 只是陈敬宗一走,华阳便又变得郁郁寡欢。 她也是从陈敬宗口中知道,原来八月二十六的那场朝会,母后也去了,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了罪己诏,为她与戚家没能教好子侄,连累数千将士冤死战场。既然罪己,母后无颜再代弟弟听政,即日起由弟弟亲政,她则搬回慈宁宫修身养性,不再过问朝事。 华阳替母后难过,除了过于严厉,母后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偏偏被戚瑾连累让一世贤名有了污点! “长公主,大长公主派人送了请帖。” 吴润寻到花园,在一片谢了大半的月季花丛旁见到了自家长公主,无精打采地趴在长椅上。 华阳懒懒看他一眼:“你念吧。” 吴润点点头,打开请帖,先快速看完一遍,再模仿安乐大长公主的语气,笑着道:“好侄女,姑母知道你最近不开心,特意叫戏班排了一出好戏,快快过来吧,姑母已经备好了茶果佳酿等你。” 别看吴公公管束长公主府众下人时不怒自威,需要哄长公主开心的时候,吴公公也很是会耍宝。 华阳:…… 朝云、朝月都笑了,起哄道:“还是大长公主会疼人。” 华阳被这种欢乐的气氛感染,再加上不想辜负姑母的一番好意,这就出发了。 安乐大长公主派了一个小太监在门口等着侄女,华阳一到,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引着她朝一处水榭走去。 华阳并没有多想,直到她远远看见水榭里悬挂了一片白纱,正随着九月初的秋风轻轻拂动,姑母一身华美长裙享受又惬意地坐在白纱后听着曲子,逍遥快活仿佛天上的女神仙。 上辈子的某些记忆涌入脑海,华阳顿时萌生退意。 安乐大长公主却笑着跑出来,抓住侄女往水榭里拉:“来都来了,为何要走?” 她心里也有点纳闷,她的好戏还没开始呢,难道侄女能未卜先知? 华阳被姑母按到了白纱后面的紫檀雕花罗汉床上。 安乐大长公主拍拍手,两个袒露着上半身的精壮侍卫便进来了。 华阳对这种好戏没有兴趣,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想让姑母看她的笑话。 所以,华阳反倒变得大方从容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个侍卫开始过招。 精壮的侍卫们身体其实差不多,华阳试着辨认两人的面孔,才发现她根本没记住上辈子姑母安排的两个侍卫的脸,自然也无法确定眼前的是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两人。 “怎么样,看着这样的美色,是不是把那些糟心事都忘了?”安乐大长公主靠近侄女,笑着调侃道。 华阳:“这也能被称作美色?姑母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安乐大长公主:“不是我差,是你被陈四郎的脸养刁了,可话说回来,他长得再俊,你都看了快七年了,还没腻呢?” 华阳素来嘴硬,按照她以往的性子,这时大概会说,她本来也没有怎么盯着自家驸马看过。 只是上辈子她只能坐在姑母身边,对着两个陌生的侍卫空想陈敬宗,而今,陈敬宗还好好的,她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沉默片刻,华阳笑了笑:“这辈子都看不腻。” 安乐大长公主:…… 她难以置信地握住侄女的肩膀,还捏了捏侄女滑腻的脸蛋:“你是我们家盘盘吗?该不会被哪个精怪附身了吧?” 侄女是她看着长大的,除了哄长辈开心,何时肯对同辈人说过甜话? 华阳只嫌弃地往一旁推姑母:“别挡着我看戏。” 傍晚,陈敬宗从卫所回来了,发现华阳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个话本子,旁边摆着一个巴掌长的锦盒。 见他注意到锦盒了,华阳道:“姑母送你的。” 陈敬宗:“怎么突然想到送我东西?” 华阳垂眸,姑母的原话,是她请侄女看侍卫,心里对侄女婿有些愧疚,故而送上一份薄礼。 华阳当然不能告诉陈敬宗,只道:“也送了我,你这份只是随带的。” 陈敬宗明白了,她最近心情不好,大长公主那么疼爱她,便送些礼物哄侄女开心。 陈敬宗坐到华阳身边,打开锦盒,里面竟然是一把匕首。 华阳移开一些距离。 陈敬宗一边取出匕首一边笑:“我还能伤了你?” 华阳哼了哼:“笨手笨脚的,谁能放心。” 陈敬宗便也往后退开一些,从刀鞘中拔/出匕首,还没来得及检查刀刃是否锋利,刀鞘里竟掉出来一张折叠的信纸。 夫妻俩都愣了愣。 陈敬宗神色复杂:“什么东西?”大长公主怪不正经的,可别给他找麻烦! 华阳已经拿走信纸,展开,才看一会儿,整张脸就刷得红了! 陈敬宗心中一动,放好匕首扔到一旁,抢在长公主意图撕毁信纸前夺回信纸。 华阳扑过来,陈敬宗便一手搂着她让她动弹不得,一手拿着信纸,伸远了看。 信纸上写着:侄女婿,盘盘不开心,你们那些正经的法子都不管用,我便安排了两个俊朗、健硕的侍卫脱了上衣为她演示男子的阳刚之美,只是这样有点对不起你,送你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匕,你就别怪姑母了吧。 陈敬宗:…… 俊朗、健硕,脱了上衣,阳刚之美! 单手将信纸攥成一团,他低头看向已经放弃挣扎的长公主。 长公主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在生姑母的气,还是被驸马撞破她在外面做的好事,心里有愧。 陈敬宗皮笑肉不笑:“行啊,怪不得你今天瞧着心情不错,原来是在外面偷了腥。” 华阳瞪他:“我只是看了几眼,你少胡乱编排。” 陈敬宗:“看了几眼?看哪了?我是不如他们好看,还是你看腻了,非要去看别人?” 华阳闭上眼睛,也闭上嘴巴,不理他。 陈敬宗三两下脱了外袍、扔了里面的单衣,再把逃开的长公主拉回来,将人按到怀里对着自己的胸膛:“看吧,要是觉得哪里不好看,我改还不成?” 华阳打他。 陈敬宗无法强迫长公主睁开眼睛,只好将人提起来抱着,在她耳边咬牙切齿:“这阵子体谅你不开心,我都没碰你,你倒好,竟背着我跑去外面拈花惹草!” 华阳打他的嘴。 陈敬宗攥着她的手腕将人压到榻上,没多久,长公主就只能任由他胡说八道,自己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184 正文完 一进腊月,京城六部的官员又开始忙碌起来,开始一年一度的年终政绩总结。 哪怕最终结果还没出来,华阳进宫时,也从弟弟这里得到了消息,因为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与摊丁入亩这两条新政的推行,今年国库盈余至少也有八百万两白银! 这还只是第一年,以后年年如此,国库年年都有千八百万两白银的进账,朝廷有银子强兵赈灾,有银子加固边防研制火器,何愁不能国泰民安? 尽管元祐帝想在姐姐面前表现得稳重一点,可他就是掩饰不了眼角眉梢的笑,掩饰不了那股子意气风发。 华阳为新政顺利高兴,也为见到这样的弟弟欣慰。 上辈子弟弟流放了陈家全族,看似终于翻身了,终于脱离了母后与公爹的掌控,可弟弟并没有多得意,他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沉沉郁气,连一点少年的青涩都没有,更像一个孤家寡人的阴郁帝王。 华阳笃定,那时候弟弟与陈家是两败俱伤,高兴的只有那些反对新政的贪官污吏、官绅豪强。 “接下来几年,是不是只要巩固新政就行了?” “不止,先生说了,还要整顿商贾,放开海禁,包括各地卫所,也要像当初驸马整顿陵州卫那样,彻底消除曾经的种种弊端。” 华阳惊讶道:“这么多的事,那你们可有的忙了。” 元祐帝不以为意:“不忙的是昏君,做皇帝的就该勤政,勤政才能兴国。” 华阳笑盈盈地看着弟弟。 元祐帝莫名脸热:“姐姐做何这样看我?” 华阳:“我开心啊,我那个奶里奶气的太子弟弟是真的长大了,不但能给我做靠山,也值得天下臣民信赖依靠。” 即将十七岁的少年皇帝就被姐姐这个大龙屁拍红了脸,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还有,朕宣几位边将回京过年,这几日差不多都要进京了。” 华阳:“上个月秦大将军才送了你一只海东青,这次是不是又会准备一份厚礼?” 元祐帝笑道:“谁稀罕他的海东青,我只是多逗弄一会儿,母后就拐着弯提醒我莫要玩物丧志,与其送这些东西,我更期待他那边的火器研制又有了新进展。” 华阳笑而不语。 明君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喜好,也会在忙完国务后寻些乐子,弟弟喜欢海东青也好,总比早早沉溺女色的强。 没人知道,那日弟弟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她,说秦大将军给他送了海东青,华阳刚听见“海”字时,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还好,是海东青不是海狗肾! 腊月初十是休沐日。 清晨,陈府,春和堂。 还可以再躺一会儿,孙氏戳了戳旁边的老头子:“老四昨晚派富贵过来,说今天他们小两口要回家吃饭,还点名要你作陪,你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廷鉴:“事肯定有,只是毫无线索,猜也没用,再过一两个时辰自然知晓。” 孙氏哼了哼:“我们娘几个安分守己的,也就你可能在外面得罪人,是不是长公主又想叫你下棋了?” 陈廷鉴摸了摸胡子,惹皇上不高兴的事差不多都被何清贤抢着揽去了,长公主还能指点什么? 可陈廷鉴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唉,起来吧。” 这么一想,陈廷鉴也没心情再赖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孙氏依然躺着,睨着他笑:“这两年除了风寒生病,你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起床了?要不是你刚刚叹口气,我还以为你天生劳碌命,起得越早人越高兴。” 陈廷鉴穿好上衣,偏头,就见妻子笑得两眼弯弯,跟年轻时一模一样,特别容易发笑,也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陈廷鉴不以忙碌为乐,可官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他只能早起。 他只愧对妻子。 孙氏就见丈夫看了自己一会儿,突然撑下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孙氏:…… 陈廷鉴笑。 孙氏回过神,推他一把,口中低骂道:“老不正经!” 夫妻俩前后起了床,一个吃过早饭就去学堂检查孙辈们的功课了,一个带着两个儿媳妇,准备迎接长公主。 亲近归亲近,在长公主面前依然不能失礼。 日上三竿时,长公主的车驾慢慢停在了陈府门前。 陈家众人已经候着了。 在众人含笑的目光中,根本不需要他们劳师动众迎接的自家四子、小叔、四叔最先跳下车来。 本来没什么稀奇,可陈廷鉴发现,老四的目光扫过他时,里面隐隐有笑意。 这太奇怪了,即便儿子心里并非真的完全不敬他这个父亲,可无论人前人后,儿子对他始终都是不待见的桀骜姿态,怎么会朝他笑? 就在此时,长公主也探出了马车。 “慢点。”陈敬宗摆好踩脚凳,稳稳扶住长公主。 这也是他做惯了的,除了长公主朱唇微抿,陈家众人依然没发现什么不对。 双方见过礼,就要往里走了。 结果陈敬宗又凑到华阳身边,在华阳抬脚欲跨门槛时,一手扶住她的左臂,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慢点。” 饶是华阳因为近墨者黑脸皮也变厚了一些,还是被陈敬宗这两声“慢点”弄红了脸。 孙氏、俞秀、罗玉燕:…… 陈廷鉴:…… 他是该装作没明白,还是怎么样? 婉宜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多少懂一些了,再加上堂妹婉清出生那会儿她也记事了,四叔表现得又如此明显,婉宜便只是偷偷地笑。 从正门到厅堂,要过好几道门槛。 陈敬宗硬是一直守在华阳身边,一次次地提醒着。 三郎受不了了:“四叔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四婶又不是不会走路,还要你来提醒。” 陈敬宗:“你懂个屁。” 他眼睛斜向母亲。 孙氏笑着骂他:“我们都懂了成不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说完,孙氏扯开儿子,自己扶住儿媳妇。 华阳:…… 长公主有孕,陈廷鉴把老四带走了,婉宜也领走了弟弟妹妹们,叫祖母她们陪伴四婶。 华阳就听了满满一上午的经验之谈。 晌午散席后,陈敬宗陪着她回了四宜堂。 当华阳洗了手脸,躺到拔步床上准备歇晌,陈敬宗走过来,高大挺拔的一个男人直直地站在床边,意味不明地盯着长公主看。 华阳猜测他没有什么正经话,瞪他一眼,再朝里躺着。 陈敬宗笑:“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华阳淡淡道:“不知道,也没有兴趣。” 陈敬宗:“那我更要告诉你了,我在想咱们俩的洞/房花烛夜,那晚咱们也是在这张床上睡的。” 华阳:…… 陈敬宗躺下来,拥着她亲她的头发:“那会儿我哪能想到,我陈敬宗还能等到今日。” 华阳:“闭嘴吧!” 陈敬宗也知道不能做什么,抱了会儿就老老实实躺在旁边,双手垫在脑后,对着床顶出神,偶尔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低笑。 华阳被那些笑声勾得心痒,却又无法排解,恼得反手打他一下。 陈敬宗:“我笑还不行了?” 华阳:“不行,去地上躺着,连你的吸气声我都不想听见。” 陈敬宗:…… 他咬她耳朵:“跟那晚一样霸道。” 华阳又想打他,陈敬宗迅速跳下床,铺他的地铺去了。 过了几日,京城像上辈子一样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这次,再没有人戴着镣铐被发配边疆,也没有车驾孤零零地冒雪相送。 那一晚,华阳靠在陈敬宗的怀里,睡得踏踏实实。 她也没有再病得卧床不起,只是开始有了一点孕吐反应,幸好并不严重。 正月十八,俞秀、罗玉燕要离开京城了,一个去江南投奔陈孝宗,一个去广东与陈伯宗团圆。 华阳昨日就带着陈敬宗住到了陈府,早上醒来,发现外面又下雪了。 陈敬宗:“这种天气,送大嫂、三嫂出门就行了,不必送到城外。” 华阳:“我就要送到城外。” 长公主偏要做的事,驸马能反对? 别说他,孙氏这个婆母劝阻也不管用,俞秀、罗玉燕一边被长公主的深情厚谊感动得泪眼汪汪一边劝,也不管用。 最后,陈敬宗披着大氅骑马,三妯娌坐着一辆马车缓缓地出了城门。 当马车停下,这次分别的时刻也到了。 “大嫂、三嫂莫哭了,我只是为你们能够与大哥三哥团聚高兴,并不是舍不得你们。”华阳看着眼圈通红的两个嫂子,再一次说出心里话。 俞秀只是擦泪,罗玉燕吸着鼻子道:“长公主不用解释,我们都懂!” 华阳知道她们并不懂。 陈敬宗调侃的声音从车外响起:“大嫂三嫂如此舍不得长公主,不如掉车回去,不走了?” 俞秀、罗玉燕:…… 长公主虽好,可她们更想已经分别一年的丈夫啊。 匆匆擦干眼泪,两人陆续下车。 “长公主别下来了,我们也马上上车了。” 华阳只朝陈敬宗伸手。 大雪飘飞,路上根本没什么人,陈敬宗直接把长公主抱了下来。 华阳披着斗篷,不许两个嫂子再哭,催她们快去上车。 “长公主快回去吧,我们走了!” 片刻后,俞秀、罗玉燕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朝路边如一朵红瓣牡丹般含笑望着她们的长公主挥手。 陈敬宗:…… 他也在这里站着啊! 华阳也挥挥手,叫车夫开车。 车队缓缓出发,越来越大的雪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陈敬宗转过华阳,见她还在笑着,像吃了糖一样甜,纳闷道:“你这样,倒像不喜欢大嫂三嫂,巴不得她们快点走。” 华阳看看他,道:“我是在替大哥、三哥高兴。” 陈敬宗:…… 正文完。 185 陈大1 陵州。 一辆马车沿着乡间小路轱辘轱辘地走着。 车里,孙氏笑眯眯地看着自家老大:“等会儿见到你岳父岳母,记得嘴巴甜点。” 十一岁的陈伯宗皱皱眉,更正母亲:“我与俞姑娘尚未成亲,母亲慎言。” 孙氏:“慎什么慎,这里就咱们娘俩,你少跟我扯那么多规矩,就是你爹也没有你这么酸腐过,小小年纪的,没一点少年郎的样子。” 陈伯宗不再说话,看向侧座上摆着的几样礼品。 当年父亲与俞叔同去府城参加秋闱,路上遇到马车横冲直撞,俞叔舍命推开父亲,自己却因为跛足,无法再继续科考。 父亲为了报恩,与俞叔约下了一门娃娃亲。 陈伯宗是家里的长子,俞秀是俞家的长女,这门娃娃亲自然也就落到了他们身上。 中秋将至,今日母亲便要带他去俞家送节礼。 陈伯宗并不抗拒这门婚事,只是希望母亲不要再开他的玩笑,更不要说些此时谈及会显得失礼的话。 马车在路上颠簸半日,终于在晌午前赶到了俞家。 俞家家境并不富裕,父亲几次想要接济俞家,俞叔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文人最重风骨,俞叔如此,父亲也不好强求。 好在俞叔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在村里开了一家私塾,靠着弟子们的束脩,养活一家四口也绰绰有余。 马车停稳,孙氏母子下了车,就见俞秀的母亲赵氏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神色难掩憔悴,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道:“嫂子来了,瞧我这手忙脚乱的,真是失礼。” 陈伯宗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 十一岁的少年郎,穿一身玉白色的细布衣裳,俊秀知礼。 赵氏的目光一落到未来女婿身上,立即变得温柔起来,夸了夸陈伯宗,再拦住准备靠近的孙氏,快速解释道:“嫂子来得不巧,前两日阿文起痘了,他爹以前没起过,这次竟然也跟着得了,父子俩吃不好睡不好,我这一直忙着照顾他们,连家里都没收拾利落,怪难为情的,也不敢请嫂子进门,怕过了病气给你们。” 生病起痘,这都是没法预料的事,孙氏也不再往前走,又是关心又是开解的。 陈伯宗默默地看着赵氏身后的俞家小院,俞叔父子病了,俞秀如何? 他都能想到,孙氏自然也想到了,关心过俞家父子、赵氏,马上问起准儿媳:“阿秀呢?” 赵氏朝左看,指着门口长了一棵柳树的宅子道:“我怕她也染了病气,暂且让她住在我大嫂家了。” 孙氏低声道:“我记得,你们两家并不和睦?” 赵氏垂眸,尴尬道:“平时是有些口角,不过这时候,他们也愿意帮忙。” 一个村子里住着,大哥大嫂若将阿秀拒之门外,传出去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这边正说着话,那院子里就传来一个孩子的哇哇哭嚎,紧跟着有女人破口大骂:“好你个白眼狼,我管你吃又管你喝的,你竟然推我儿子,看我不打你!” 赵氏一听,拔腿就往那边跑。 孙氏也赶紧拉着儿子赶了过去。 母子俩速度慢些,到了那户人家门口,赵氏已经冲进去了,将已经挨了俞家大嫂一烧火棍却闷声不吭的女儿拉到身后,怒容道:“有事好好说不行吗,怎么能动手打孩子?” 俞家大嫂刚要骂,忽然瞧见门口的孙氏母子。 自打孙氏从京城回来,年年都要来俞家做客,俞家大嫂也认得。 她既眼红弟妹找了门好亲家,又忌惮这门亲家,哪里敢当着孙氏的面欺负赵氏? 俞家大嫂收敛气势,拉起哭闹不止的儿子,叫儿子自己说。 男孩瞪着俞秀:“她推我!” 七岁的俞秀脸上挂着泪,小声替自己辩解:“他先抢我的镯子,我才推他。” 赵氏低头,这才发现女儿还戴着今年过年孙氏送的一对儿银手镯。 都怪她忧心丈夫与儿子,急着找个安全的地方托付女儿,忘了女儿的银镯很是扎眼,忘了大嫂一家人的贪婪。 “谁叫你抢你姐姐的镯子?喜欢银子好好读书,将来当官自己买,抢人东西就是不对!” 俞家大嫂拉过儿子,对着儿子的屁股啪啪两巴掌,再劝赵氏快去招待客人,女儿继续留在他们家。 没等赵氏开口,孙氏笑着道:“弟妹,带阿秀出来吧,有阵子没见了,我挺想阿秀的。” 赵氏无暇想太多,与嫂子点点头,牵着女儿出去了。 回到俞家这边,孙氏将俞秀拉到自己怀里,一手搂着一手摸着小姑娘的头,不容拒绝地对赵氏道:“阿秀是你女儿,也是我未来的儿媳妇,便是你忍心叫她在那边受委屈,我却是万万舍不得。这样吧,我接阿秀去我那边住一段时间,等她爹她弟的病彻底养好了,家里的病气都除干净了,你们再去接阿秀回来。” 赵氏:“这哪里好意思,太” 孙氏:“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除非你不放心我,怕阿秀在我们家受更大的委屈。” 这句话彻底把赵氏的客气之词都堵住了,犹豫片刻,她叹气道:“那你们等等,我给阿秀收拾几件衣服。” 孙氏:“不用麻烦,我才给阿秀做了两套衣裳鞋袜,就在车里放着。” 说完,她吩咐车夫将茶果等送给俞家的节礼搬下来,给俞秀的那份留在车上。 “阿秀,你愿意去伯母家里住吗?” 孙氏没忘了问怀里的小姑娘,“你娘太忙了,伯母替她照顾你一段时间。” 俞秀泪汪汪地看向母亲。 赵氏眼圈红红的:“去吧,伯母最喜欢你了。” 母亲同意了,俞秀也愿意的,留在大伯父大伯母家里,她自己受委屈没关系,就怕大伯母故意骂给母亲听,让母亲伤心。 “行,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唉,你们大老远来,我们连顿饭都没招待。” “今日你就是招待我我也不敢进去吃,不差这一回,下次大鱼大肉的给我们补上。” 孙氏上了车,挑开窗帘朝赵氏笑笑,这就吩咐车夫出发。 车里备着水,孙氏往帕子上倒一些,帮俞秀擦擦脸,再拉过女孩子一双小手,细细致致地擦干净。 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多好啊,孙氏早盼着有个女儿,结果一个个全都是儿子,幸好身边还有个准儿媳可以疼爱,哪里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阿秀别难过,你爹他们的病养养就好了,到时候咱们在自家过,谁也别想来你面前耍威风。” 俞秀乖乖地点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看向坐在侧座上一言不发的少年。 孙氏笑了:“还认得他吗?” 俞秀点头,怯生生地唤了声“大哥”。 陈伯宗回以颔首。 俞秀低下头。 现在她已经明白一点事了,再加上经常被村里的孩子们起哄,说她有个小夫君,俞秀也就早早知道,陈家大哥就是她的那个小夫君,等她长大,她会嫁给他,会像那些坏孩子嬉皮笑脸说得那样,与陈家大哥睡在一个被窝。 尽管俞秀并不懂睡在一个被窝有什么可笑的,可她猜到那应该是让人害臊的事,于是每次别人这么说,她都会窘迫,除非必要,她都不愿意再出门。 俞秀也有点怕这位不爱笑的陈家大哥。 但她很喜欢孙伯母,喜欢孙伯母亲切的笑容与爽朗。 “咕噜”,还没吃午饭的俞秀肚子饿了。 她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心虚似的,偷偷地看向斜对面的小夫君。 陈伯宗看过来,俞秀的头就垂得更低了,脸也偏向孙氏那边。 “等会儿会经过一个镇子,咱们去镇上吃,先吃点瓜子垫垫吧。” 孙氏翻出一包瓜子,这是她备着路上打发时间用的。 娘俩就剥起瓜子来。 俞秀吃了两颗,偷偷瞥眼陈伯宗,她开始将剥好的瓜子攥在手心,攒了十几颗后,悄悄塞向孙氏:“伯母,给大哥也吃点吧。” 孙氏不接:“你自己送,我忙着呢。” 说话间,她吐了一个瓜子皮,继续往嘴里放新的,确实很忙! 俞秀脸又红了,但还是转过身子,垂着眼朝那边的俊秀少年伸出手:“大哥,你也吃吧。” 陈伯宗:“我不饿。” 俞秀不敢多说,慢慢地缩回手,自己吃了。 孙氏摇摇头,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半个时辰后,娘仨终于到了镇上,孙氏都饿得饥肠辘辘了,要了三碗阳春面,还要多放肉。 三碗面一起端过来,孙氏从自己碗里夹起一片肉,刚要放到俞秀碗里,儿子竟然比她快了一步。 孙氏就不管了,默默地看着两个孩子一个道谢,一个淡淡地说不客气。 下午仍然要赶路,孙氏靠着车角,俞秀靠着她,娘俩挨在一起打盹。 陈伯宗拿出一本书,看一会儿,再看看窗外。 当夕阳洒落,马车终于停在了石桥镇陈家门外。 “娘回来了!” 蹲在门口玩沙子的陈孝宗对着院子里大喊道。 陈伯宗先下车,见到三弟两手沙子,皱眉道:“又在玩沙子,你都已经六岁了!” 陈孝宗:“娘都不管我,要你多嘴。” 孙氏也下来了,果然没有管,只转身抱俞秀下来。 陈孝宗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俞秀看。 陈伯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时,八岁的陈衍宗牵着两岁的四弟陈敬宗出来了。 孙氏一起给他们介绍:“这是阿秀,今年七岁,老二叫妹妹,老三、老四都叫姐姐。” 陈敬宗最乖,马上叫道:“姐姐。” 陈家四个儿郎,俞秀也只有面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不紧张了,朝陈敬宗甜甜一笑。 陈衍宗温声道:“阿秀妹妹。” 俞秀觉得这个哥哥看起来特别温柔可亲。 陈孝宗目光一转,笑着道:“大嫂。” 俞秀:…… 陈伯宗脸一沉,一手攥住三弟的胳膊,一手捂住三弟的嘴,把人带到别处教训。 孙氏:“哎,不管他们,咱们快进去吧,收拾收拾就吃晚饭了。” 一直到孙氏等人都洗了手,围着饭桌坐下,陈伯宗、陈孝宗才姗姗来迟。 俞秀坐在孙氏身边,盯着眼前这一块儿,哪也不敢乱看。 孙氏的心思一半放在准儿媳身上,一半放在明明自己还拿不好筷子却非要用筷子的老四身上,其他三个都不管。 夜里,孙氏安排俞秀跟她睡一个屋,反正丈夫在京城当官呢。 孙氏知道俞秀在家里也读书认字的,问俞秀想不想跟着三个儿子一起去学堂听讲。 俞秀不想去,她对这边很不熟悉,更想待在孙氏身边,或者…… “我陪四弟玩吧。” 俞秀看向闹着要去外面的陈敬宗。 孙氏笑道:“行,家里随便逛,北面有条小溪,去那里也行。” 陈敬宗:“鱼!” 意思就是,他要去溪边! 俞秀就牵着他往溪边去了,孙氏派了一个丫鬟跟着。 学堂。 教书先生去净房了,趁这功夫,陈孝宗笑着戳了戳大哥的胳膊:“大哥,大嫂来咱们家里住,你是不是很高兴?” 陈伯宗冷眼看他。 陈孝宗:“我看大嫂挺好看的,咱们镇上的小姑娘都没有她好看,长大了肯定跟娘一样漂亮。” 陈伯宗:“既然知道她是你未来大嫂,你说这种话合适?再有,咱们兄弟都是读书人,你要知礼守礼,在外面不要随便打量女子,她们是美是丑都与你无关,更不该随意置喙,那是纨绔所为。” 陈衍宗点点头:“大哥说的对。” 陈孝宗眨眨眼睛:“我还小,不用那么讲规矩。” 陈伯宗:“孔融四岁让梨,你已经六岁了。” 陈孝宗:“行吧行吧,我听你们的。” 上午散学后,三兄弟来见母亲,陈伯宗进来后先扫视一圈。 陈孝宗也扫了,问:“娘,四弟他们呢?” 反正明知是大嫂,让他叫姐姐他叫不出来。 孙氏:“北面溪边呢,老四那野性子,也就肚子饿了知道回来,不然这一天都能赖在溪边。” 陈伯宗:“四弟还小,大了就好了。” 孙氏:“嗯,你们过去看看吧,再玩两刻钟就回来。” 三兄弟再一起前往溪边。 潺潺流淌的小溪边,俞秀疲惫地坐在石滩上,看着蹲在岸边不停用小手翻弄石头的陈敬宗。 她不明白,翻石头有什么好玩的,也不明白弟弟明明没找到几只小河蟹,为何还能坚持不懈地翻下去。 她想回去,可她答应孙伯母要陪弟弟玩,怎么能半途而废? 刚刚偷懒一会儿的俞秀,突然发现陈伯宗三兄弟往这边走来了。 她有些心虚,忙不迭地站起来,重新蹲到陈敬宗身边,帮他翻石头。 两岁的男孩子并不是很在意她在不在,只管翻自己的。 “哎,怎么才抓到一只河蟹?” 岸边摆着一个小水桶,陈孝宗凑过来看看,调侃弟弟道。 陈敬宗听见三哥的声音,高兴了,三哥抓河蟹最厉害,他立即走过去拉住三哥的手,往水里推。 读了一上午的书,陈孝宗早想玩了,卷起裤腿拎起水桶,去河里寻找起来。 河蟹喜欢藏在水草丛或泥岸中,知道这个规律,自然找得快。 短短一会儿功夫,陈孝宗抓到七八只小河蟹,拿过来给弟弟看。 陈敬宗开心地坐在水桶旁边,都不许三哥拿走了。 俞秀也站在这边,佩服地看着陈孝宗:“三弟真厉害。” 挨了夸的陈孝宗抓河蟹抓得更卖力了。 陈伯宗微微抿唇。 这时,陈敬宗突然用他的小脏手抹了抹脸,留下一点泥巴。 俞秀见了,拿出帕子蹲下去,要帮他擦掉。 “不用你,我来。” 陈伯宗挡开她的手,手指沾点桶里的溪水,在弟弟的脸蛋上一抹,泥巴就没了大半,再抹一下,彻底干净,只剩一点水珠,被陈伯宗用袖口擦掉。 俞秀低下头,觉得陈大哥好像很不喜欢她,都不许她碰四弟。 回去路上,俞秀下意识地往看起来最和善的陈衍宗那边靠。 陈衍宗体弱而早慧,大哥又是那么看重礼法的人,他咳了咳,找个理由与三弟说话去了。 俞秀想了想,走到孙伯母派来的丫鬟身边。 陈伯宗抱着出门能走一里地回家就非要叫人抱着的四弟,对着俞秀小小的背影皱皱眉。 接下来几日,只要陈伯宗在,每当俞秀想照顾陈敬宗的时候,都会被陈伯宗打断。 这一日,陈伯宗让二弟、三弟留在家里,他单独去溪边接俞秀、四弟回家。 然后他就看见,俞秀又在给四弟擦脸。 陈伯宗沉着脸走了过去。 俞秀见到他就害怕,蹲在溪边低头翻石头。 “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陈伯宗让丫鬟照顾四弟,他板着脸对俞秀道。 俞秀不想去,却不敢不听他的。 陈伯宗带着俞秀走出一段距离,见丫鬟没有往这边看,他才抿抿唇,看着比他矮了很多的俞秀问:“你该知道,你我是未婚夫妻,等你长大,我会娶你过门。” 俞秀知道啊,她攥着衣角,偏头看向溪水,不懂陈大哥为何要说这个。 陈伯宗:“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怎么能随便碰触我的弟弟?” 俞秀才七岁,因为被人取笑多了才早早明白她与陈伯宗的关系,其他的依然懵懂。 她仰起头,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满都是疑惑。 陈伯宗鬼使神差想起三弟的话,她长得确实挺好看的。 但他还是要讲解清楚:“你我有婚约在身,成亲之前,你与我都不能有身体接触,更何况接触别人?” 俞秀依旧茫然。 陈伯宗顿了顿,道:“总之你记住,你是我的未婚妻,不能再碰其他男人,尤其是我的弟弟们。” 这个好懂,俞秀记住了,试探道:“我不碰他们,你是不是就不讨厌我了?” 陈伯宗皱眉:“我何时讨厌你了?” 俞秀低头:“你都没对我笑过,跟我说话也都凶巴巴的。” 陈伯宗:“……我只是恪守礼法,哪怕你我是未婚夫妻,也不该过于亲密,不然坏的是你的清誉。” 俞秀隐隐明白了。 自此之后,俞秀见到陈衍宗、陈孝宗、陈敬宗几乎都是躲着走,当然,她对陈伯宗也是如此,区别就在于,她是碍于陈伯宗才躲那三个的,对陈伯宗则是真心地惧怕,父亲待她都没陈伯宗严厉! 半个月后,俞父的病好了,带上妻儿一起来陈家道谢,顺便接回女儿。 陈敬宗已经喊了半个月的姐姐,这会儿姐姐就要走了,陈敬宗最先哭了出来。 陈衍宗依旧带笑,陈孝宗也有那么一点不舍,却不至于像两岁的弟弟那般嚎啕。 陈伯宗像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待俞父赵氏恭敬有礼,看俞秀的眼神,淡泊如水。 俞秀还是怕他,可真的要分别了,她竟然有些不舍,人都站在马车上了,回头时,还是朝陈伯宗望去。 陈伯宗攥了攥手。 马车出发了。 陈孝宗最先打趣兄长:“大嫂走了,大哥是不是很难受?” 陈伯宗再次捂住弟弟的嘴,带回家里教训,以前都是讲道理,这次陈伯宗也朝三弟的屁股来了两巴掌。 挨了打的陈孝宗跑去母亲面前告状。 孙氏:“活该,明知你大哥心里难受,你非要去招惹他。” 陈孝宗:“他有难受吗?我看他跟平时一样啊。” 孙氏:“他那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的功夫还不到家,这一打你,就露出破绽来了。” 陈孝宗若有所思。 已经离开石桥镇的马车上,俞父端坐着,听妻子询问女儿在陈家居住的情形。 赵氏委婉地问了问女儿与陈伯宗的相处。 俞秀如实说就是,只隐瞒了陈伯宗在河边单独与她说的那段话,因为陈伯宗不许她告诉别人。 赵氏有点担心地看向丈夫。 女儿小,陈伯宗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对女儿如此冷淡,莫非不喜欢? 赵氏并未指望少年郎对才七岁的女儿动情思,就怕陈伯宗看不起自家的家境。 俞父只对陈伯宗赞许有加:“此子聪慧过人,且沉稳内敛,颇有其父之风,将来必成大器。” 他相信陈廷鉴绝非背信弃义之人,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赵氏看向女儿,她倒没盼望什么女儿跟着陈家飞黄腾达,只希望陈伯宗将来别嫌弃女儿,别叫女儿受委屈。 俞秀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才七岁的她,还不会考虑太多。 直到她及笄这年秋天,孙氏带着陈伯宗、陈衍宗、陈孝宗从京城回来了,为的就是两人的亲事。 街坊们纷纷登门向父母道喜。 俞秀躲在屋里,听见他们说十九岁的陈伯宗已经中了举人,陈伯父更是入了内阁,人人都尊一声陈阁老。 那么,阁老家的大公子,真的会喜欢她吗? 186 喜糖 长子要成亲,已经入阁的陈廷鉴无暇长期离京,孙氏便带着三个儿子回了老家。 至于为何是三个儿子,因为她的老四陈敬宗开春就自己跑回来了! 只要想到这事,孙氏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不知该骂儿子性子倔,还是骂丈夫太过严格。早知道丈夫在管教儿子一事上冷得像块儿冰,当年孙氏未必那么容易就答应嫁他,早知道乖巧可爱的老四遇上丈夫后会越来越皮越来越倔,孙氏可能也不会跑去京城与丈夫团圆! “母亲又在想四弟了?” 同车的陈衍宗见母亲露出熟悉的恼火模样,笑着问。 孙氏的注意力瞬间回到次子身上,摸摸儿子的手,再看看儿子的脸,心疼道:“千里迢迢的,娘就心疼你。” 十六岁的陈衍宗身量修长,只是过于清瘦了些,脸色也是病弱的苍白。 可他目光温和,笑如春风:“是我想看大哥成亲,路上是辛苦些,可我心里高兴。” 孙氏笑道:“娘也高兴,咱们一家都高高兴兴的,只留你们父亲在京城冷冷清清。” 说完,孙氏看看窗外,感慨道:“前面就是镇子了,瞧着好像又新盖了几排房子。” 陈衍宗也靠近窗户,顿了顿,他指着自家后面的那座山问:“山路上好像有人,会不会是四弟?” 孙氏眯着眼睛辨认,确实看到一个灰不溜秋的孩子身影,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脸。 陈衍宗:“四弟知道咱们今日到,肯定早早就盼着了。” 孙氏:“他真想咱们,就不会狠心自己回来。” 陈衍宗咳了咳。 孙氏:“好好好,二你说得都队!” 一刻钟后,车队停在了陈府门外。 老太太、二房一家都来接了,孙氏先下车,陈伯宗、陈孝宗已经过来了,一起扶陈衍宗。 孙氏先给老太太行礼,红着眼圈表达一番思念、愧疚之情,然后才问:“怎么不见老四?” 老太太:“山里玩去了,我跟他说你们今日到,臭小子当没听见一样。老大媳妇你跟我好好说说,老四怎么变这样了,离京时他明明很乖啊!” 孙氏:“这您得问您的好大儿去,您给他写封信,叫他一五一十地答。” 陈伯宗上前,替父亲解释一番。 老太太摇摇头,儿子离得远,她想管也管不了喽。 众人去厅堂说话,孙氏盼啊盼,快吃晌午饭了,老四终于回家了。 陈敬宗一进来,母子四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孙氏吃惊道:“怎么黑了这么多?” 十岁的陈敬宗脸一绷,眼睛往上看。 老太太:“等老大成了亲,你们快把他带走,继续住这边,我替他操心都不够累的。” 陈敬宗:“祖母又在口是心非了,明明稀罕我稀罕得不行,见我就眯眼笑。” 老太太: 陈敬宗走到二哥的椅子后,看着二哥苍白的脸,他动动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衍宗笑道:“我在车上就见到你了,当时离得远不确定,现在你回来,衣裳颜色果然对得上。” 陈敬宗脸色微变,旋即道:“我在山上练习射箭。” 陈衍宗不拆穿弟弟,陈孝宗却接过话去:“练习射箭怎么半天没动?我跟大哥也都瞧见了,你在山路上木头似的戳了半天。” 老太太笑眯眯:“肯定是在看你们呢。” 陈敬宗晒得微黑的脸便透出几分红来。 散席后,陈敬宗跟着二哥往二哥的屋子走,没想到大哥、三哥也都跟了过来。 陈敬宗:“你们来做什么?” 一个十九岁的举人,一个十四岁的秀才,老头子越夸,他越看不顺眼。 陈孝宗惊讶状:“我们来陪二哥,与你何干?” 陈敬宗:“二哥不需要你们陪。” 陈孝宗刚要还嘴,陈衍宗忽然以拳抵住唇,低声咳了咳。 周围一片安静,最终,陈衍宗道:“都来吧,咱们兄弟很久没聚了。” 无人反对。 进了屋,陈衍宗靠坐在榻上,另外三兄弟排排坐。 陈敬宗不理会大哥三哥,但如果二哥问他什么,他别别扭扭地都会回答。 说了些彼此的生活,陈孝宗瞥眼正襟危坐的大哥,朝四弟使眼色:“你回来后,可见过咱们未来大嫂?” 陈伯宗目不斜视,既没有看四弟,也没有看三弟。 陈敬宗问:“二哥想知道吗?” 陈衍宗笑:“我只希望她家里一切如意。” 陈敬宗这才道:“我刚回来的时候去过一次,替咱娘送她预备的那一堆礼物。大嫂出来陪我说了会儿话。” 陈孝宗:“是不是跟你打听大哥了?” 陈敬宗:“没提大哥,只问了老头子、娘还有二哥。” 陈孝宗:“那我替大哥问一句,大嫂是不是比小时候更美了?” 陈伯宗终于冷眼看过来。 陈敬宗也瞪了三哥一眼:“当我是你,见到个女的都要多看两眼?” 陈孝宗:…… 陈敬宗摸向怀里,掏出一块儿红纸包裹的喜糖来,递给二哥:“祖母替大哥成亲预备的喜糖,味道还行,二哥尝尝。” 陈衍宗笑着接了。 陈伯宗的婚期定在十月十八。 陈府喜气洋洋的,天还没亮,陈伯宗就带着三弟、四弟前往俞家迎亲。 陈敬宗因为长得高,也有模有样地骑着一匹马,被两个哥哥夹在中间,怕他不小心摔了。 “平时不给大哥一个好脸色,今天倒是巴巴地非要跟过来,你要是摔个跟头,我们俩也跟着丢人。”陈孝宗笑着编排弟弟。 陈敬宗:“手下败将也好意思看不起我。” 陈孝宗:…… 陈伯宗素来不会掺和这些无异议的口舌之争。 走了一段路,陈孝宗又调侃四弟:“大哥大嫂是娃娃亲,我与二哥必然会娶京城的名门贵女,老四你乖乖跟我们回去,父亲肯定也会为你挑个大家闺秀。” 陈敬宗:“你是嫌弃大嫂跟咱娘都是小门小户?” 陈孝宗:“你知道我只想劝你回京,不必在大哥面前搬弄是非。” 陈敬宗:“回京有什么好,京城的名门贵女就一定美?再说了,高门大户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想要巴结的是老头子,也值得你拿出来显摆。” 陈孝宗:“行啊,半年不见你寒碜人的本事倒是涨了不少。现在你还小,大话随你说,等着吧,将来真娶不到媳妇时,自然有你急的。” 陈敬宗嗤道:“管好你就行,我的媳妇一定比你们仨的媳妇加起来都要好。” 陈孝宗啧啧:“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陈伯宗也淡淡地斜了四弟一眼。 同一日,京城。 华阳陪母后用过早饭,就要离开坤宁宫。 戚皇后:“好好读书,不许再乱跑。” 华阳眨眨眼睛,乖巧地点点头。 小公主上午只有一个时辰的课,上完课,华阳兴奋地对吴润道:“今天我想去内阁。” 吴润微微弯腰,哄面前才七岁的小公主:“阁老们那里全是堆得高高的奏折,着实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奴婢陪公主去御花园观鱼?” 华阳不予理会,直接去找父皇了。 景顺帝果然亲自牵着女儿去了内阁,并且吩咐一路遇见的侍卫,以后这条路随意女儿进出,任何人不得阻拦。 侍卫们敢不遵命? 华阳得意地扬起下巴。 不过景顺帝把女儿送到文渊阁附近,便找个借口走开了,让女儿自己过去。 他不能去啊,去了肯定要被首辅谏言,说他带女儿过去不合规矩! 景顺帝不喜欢被戚皇后或首辅讲大道理,只要他不露面,就可以推脱是女儿顽皮自己来的。 目送女儿心满意足地带着吴润走向文渊阁,景顺帝松口气,大步离开了。 文渊阁,五位阁老正各自忙碌着。 冷不丁的,外头的帘子被人挑开,阁老们先后抬头,就见七岁的华阳公主竟然来了,穿着一件桃色绣牡丹的蜀锦褙子,头戴栩栩如生的金蝶发钿,一双清澈漂亮的丹凤眼逐个打量着他们,明明还那么小,却比景顺帝还要趾高气扬,丝毫不怕。 小公主看了一圈,目光顿在了离主位最远离门口最近的那位最年轻最俊逸儒雅的陈阁老身上。 五位阁老为何都认得养在深宫的小公主,就因为小公主贪玩,经常跑去宫道上观望他们。 “公主怎么来了?” 陈廷鉴与首辅几乎同时开口,听首辅也问了,陈廷鉴及时打住。 华阳扬着小脸道:“我随便看看,阁老们继续忙吧,不用招待我。” 陈廷鉴垂眸笑。 华阳真的自己逛了起来,在每个阁老那边都逗留一会儿,最后走到陈廷鉴的桌案前。 小公主看了看,发现陈阁老的桌子上放着两颗红纸包成的糖。 华阳瞅瞅糖,再瞅瞅长胡子的陈阁老:“您都这么大了,还爱吃糖?” 陈廷鉴躬着身子,温声回道:“非臣爱吃糖,而是今日臣的长子大婚,臣特意从家里带了些喜糖,分给几位阁老。” 华阳:“令公子成亲,您怎么没告假?” 陈廷鉴神色微黯:“他们在臣的故乡陵州成亲,隔了两千多里地,臣不便回去。” 华阳点点头,视线再次偏向那两颗喜糖,她还没吃过喜糖呢。 陈廷鉴拿了一颗,双手奉上:“民间小吃,若公主不嫌,也请公主赐臣长子长媳一些福气。” 华阳接过糖,朝甚合她眼缘的陈阁老道:“多谢阁老美意,令公子夫妻一定姻缘美满、万事如意。” 说完场面话,小公主握着喜糖离开了。 小公主是不会在路上吃东西的,一直回到栖凤殿,华阳才展开糖纸,对着那块儿色相普通的糖皱皱眉,以袖遮面,试着舔了舔。 嗯,还挺甜的。 187 陈大2 秋阳明媚,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了俞家所在的村子。 远远看到密密麻麻站在村外等着看热闹的村民们,陈孝宗一笑,问新郎:“这么多人,大哥慌不慌?” 陈伯宗面无表情。 陈孝宗:“你得笑笑,不然村民该编排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了。” 陈伯宗还是没什么表情。 直到靠近那些村民了,陈孝宗、陈敬宗再看过来,才发现自家大哥扬起了唇角。十九岁的阁老家的大公子,在京城也有了一些应酬,他只是不爱笑,该笑得时候也能笑得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尤其是今日还穿了一身特别喜庆的新郎红袍。 村民们眼晴都快直了! “大公子长得可真俊啊!” “旁边两个弟弟也俊,中间那个笑得可真好看!” “我觉得小的最俊,就是脸黑了点。” 陈孝宗、陈敬宗: 就在这些热情的议论声中,三兄弟领着迎亲队伍抵达了俞家。 俞家这边立即放起鞭炮,一阵阵白烟云雾般缭绕,好一会儿才散。 新郎官得在新娘家吃顿午宴,应酬了妻家的亲戚乡邻们才能接走新娘。 陈伯宗与俞父、俞家大伯等人一桌,陈孝宗、陈敬宗被安排在隔壁。 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老老少少的男人们都在给大哥敬酒,这种场合,大哥若不喝,便是不给人家面子。 陈敬宗板起了脸,想过去帮大哥喝酒,被陈孝宗弹了一个爆栗:“你才多大,敢喝酒,娘能把鞋底打烂。” 说着,陈孝宗端起酒碗过去了。 他也才十四,敬酒的亲戚们都不想灌他一个少年郎,可陈孝宗能说会道,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聊聊,不知不觉分散了一些人的注意力,晕晕乎乎就跟着陈孝宗走了,忘了给新郎官敬酒的本意。 陈敬宗再不服,也得服这样的三哥。 其实他们也不必担心,赵氏能让自己的女婿被人灌醉?她特意给女婿准备了一坛只兑了一碗酒的酒水,既有酒味儿,又绝对喝不醉。 因为两家离得远,这顿午宴吃得早散得也快,再不出发,就要赶不上陈家黄昏的酒席了。 陈伯宗终于被允许去屋里接新娘子。 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探头探脑,陈孝宗推了推四弟的胳膊:“你怎么不去?” 陈敬宗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都十岁了,能骑马会射箭,能跟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样? 俞家西屋,俞秀坐在床上,红红的绸布盖头挡住了她的脸,连下巴都没露出来一点。 陈伯宗进来后,就只能看见她交叠垂放在腿上一双手,手背白皙,手指纤长,指尖圆润。 陈伯宗还记得她七岁那年,托着十几颗瓜子仁伸过来的小手,好像没现在白,却比现在胖一些。 一群人在旁边盯着,陈伯宗很快就收起了对那一幕的回忆。 全福人说了些吉祥话,便把喜绸两端分别交给一对儿新人。 陈伯宗牵着她去向岳父岳母告别。 还没跪下,陈伯宗就听到她那边传来轻轻的抽泣。 陈伯宗就又想起来,她似乎很爱哭,受了委屈会哭,他语气稍微严厉些,她也会红眼圈。 分别七八年的生疏感好像就在她的哭声里变淡了。 一刻钟后,迎亲队伍重新出发。 俞秀坐在花轿中,花轿远没有马车平稳,为了让村民们看得高兴,抬轿的轿夫们还故意颠得用力,上晃下晃的,把俞秀离开父母嫁入一个半是陌生的陈家的复杂情绪都给颠没了。 她一手撑着一边,努力保持着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村民们的起哄声轻了,然后,她听见有人在外面道:“可以了,接下来尽量平稳走路。” 那声音清润,不带怒气,却自有一种令人臣服的威严。 话音一落,花轿果然稳了,只比马车略晃。 俞秀松了口气。 轿子外开始多了些说话声。 “大哥,你没喝醉吧?” “没有。” “看来你酒量不错啊,那么一大坛都能抗住。” 那人没有再应。 俞秀笑了笑,想到母亲往酒坛里倒水时,她与弟弟就在一旁看着。父亲问只掺一碗酒会不会被人发觉,点出来大家都没面子,母亲就说:“面子重要还是我女婿重要?他一个读书人,又才十九岁,在咱们家醉倒还好说,万一骑着马突然……呸呸呸,你闭嘴,别打扰我做事。” 思绪一起,很多旧事都浮上心头。 孙伯母是在她八岁那年的元宵节后进京的,启程前,孙伯母特意带着他来自家辞别。 俞秀很舍不得孙伯母,被孙伯母抱在怀里,她忍不住地哭。 除了母亲,孙伯母就是对她最好的长辈,孙伯母喜欢说笑,说她现在是母亲的女儿,长大就要变成陈家的女儿了。那时候俞秀会窘迫,可在她的心里,她真的把孙伯母当成第二个娘。 她舍不得孙伯母,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夫君,虽然他冷冰冰的,可他长得真的特别好看。 那天母亲与孙伯母还找借口让她与他单独待了一小会儿。 俞秀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看他却不敢看,舍不得也不好意思说,只会低着头,不安地攥着手指。 他低声说:“我每年都会写信回来。” 俞秀的眼泪就掉下来了,父亲说京城离陵州有两千多里地,坐马车要走两个来月,他们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了,只能写信。 他又说:“别哭。” 俞秀也不想,刚要转过去不让他看见,他突然走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拿着帕子,帮她擦眼泪。 俞秀从来没有离他那么近过,十二岁的陈伯宗,眉目清朗,俊脸如玉。 俞秀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忽然轻轻地、飞快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哪怕俞秀还小,她也知道男孩子女孩子这么做是一件羞羞的事,村里的坏孩子早就取笑过她,说她以后会跟陈家的小夫君睡一个被窝,还会亲嘴儿。 没想到她还没有长大,他就亲她了! 俞秀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感觉,脸像火烧一样。 他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她:“在我回来之前,你身边可能会有一些流言蜚语,你都不用在意。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一个守礼的人,我今日既然唐突了你,等你长大,我就一定会回来娶你为妻。” 八岁的俞秀傻乎乎地点头。 等她真正地长大了,她才明白,陈伯宗的那个吻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的意思,它更像一个承诺,他早知道两家的门第差别会变得越来越大,知道村民们会羡慕她家也会嫉妒她家,嫉妒起来就肯定会故意说一些陈家会不会悔亲的话,亦或是阴阳怪气她命好,用父亲的跛脚换了一门好亲。 俞秀一直都没有忘记陈伯宗给她的承诺,可越大,她就越明白两家的差距。 如果他一直都留在陵州,她或许还不会那么担心,可他去京城了,随着陈伯父的官越做越大,他的身份也越来越尊贵,京城那么多官家小姐,他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会不会想要悔婚,只是因为陈伯父与父亲的娃娃亲婚约才求而不得,然后在心里对她生出埋怨? “休息一会儿吧。” 窗外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新娘子的千头万绪。 花轿缓缓落稳在地。 俞秀听见陈孝宗带走了陈敬宗,说是去旁边坐坐,轿夫们好像也走开了,但也没有离得太远,她还是能听见一些声音的。 陈伯宗呢? 俞秀刚这么想,大红色的花轿帘子外,就传来了他的问话:“渴不渴?里面有水吗?” 俞秀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慌不择言道:“有,有水,我不渴。” 其实她渴的,只是要坐一下午的花轿,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尽量不要喝水,实在不行再稍微抿一口,免得半路憋不住,闹笑话,周围都是男人,她总不能跑出去找个地方。 “一直坐着,要不要下来走走?” 俞秀摇头:“不用,我没事。”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可能有点硬邦邦,俞秀小声补充道:“你呢,吃席时真的没醉吗?” “还要多谢岳父岳母照顾。” 俞秀莫名脸热。 “凤冠很重,你先取下来,快到了我会提醒你戴上。” “嗯。” 俞秀嘴上应着,却是不敢动,怕不小心弄乱发髻。 没想到安静片刻,他问:“已经取下来了?我没有听见声音。” 俞秀:…… “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帮你。” 俞秀脸色涨红,那么多人瞧着,哪能让他进来?误会怎么办? 他的耳朵又那么灵,俞秀不敢耽搁,双手探进盖头,小心翼翼地将凤冠与盖头连着取下。 重重的凤冠是陈家送过来的,上面满是金银珠宝,过程中果然发出一些碎响。 俞秀刚松口气,他又开口了:“路远,辛苦你了,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我就跟在旁边。” “嗯。” 这场让俞秀提心吊胆的谈话终于结束了。 重新出发后,俞秀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想偷偷地看他一眼,看看他长什么样了。 不戴凤冠果然方便了很多,俞秀悄悄凑到左边的轿窗旁。 窗户小小的一块儿,俞秀很慢很慢地卷起一条缝隙,然后就只能看到半截马身。她不得不再卷一点,这时新郎官的后背进入了视线,坐姿端正,一看就是修长的身形。俞秀屏气凝神,再卷一点,这回,她终于看到了新郎官的侧脸。十九岁的陈伯宗,面如冠玉,鼻梁挺拔。 俞秀没敢多看。 当帘子恢复如常,陈伯宗才朝这边看了一眼。 夜幕降临,陈家这边从黄昏开始吃起的喜宴终于散了。 陈伯宗还想帮母亲盯着院子里的下人们收拾东西,孙氏嫌弃道:“赶紧去陪阿秀,这里用不上你。” 陈衍宗:“就是,大哥别让大嫂久等。” 这话若是从陈孝宗口中说出来,会有浓浓的调侃之意,可陈衍宗说,便真的只是不想大哥怠慢了大嫂。 陈孝宗暧昧一笑。 陈敬宗对花烛夜的事情还不太懂,不懂三哥再贼笑什么。 在家人的催促下,陈伯宗只好先回了观鹤堂。 那是为了他成亲,祖母、二叔特意为他盖的新房,轮到二弟三弟四弟的时候,也会一座座的院子盖起来,象征着陈家人丁兴旺。 观鹤堂不分前后院,只有五间上房两座厢房。 丫鬟见大公子来了,忙去里面递消息。 俞秀紧张地迎了出来。 虽说挑盖头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可那一眼太短,她并没有看清陈伯宗的五官,只知道正脸比侧脸更俊的。 这会儿站在堂屋门口,俞秀仍然不敢看过去,半垂着脸,视线左右乱瞟。 放在大户人家,这样会显得很小家子气,可陈伯宗长在乡野,纵使自幼读书长了见识,纵使父亲官职越来越高他也在京城开了眼界,陈伯宗始终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陈家是布衣出身,无论他有没有功名,他与镇上的街坊、乡下的百姓都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他走上了一条与大多数百姓不一样的路而已。 父亲做官是为了施展抱负,而非做什么人上人,自命不凡。 陈伯宗亦是如此。 他看得出妻子的窘迫,亦明白她这般的缘由,又哪里会介意? 陈伯宗只是快速打量了一眼妻子洗去铅华的脸,干干净净的,色若桃花。 “我要沐浴,你回房等吧。” 陈伯宗保持距离道。 俞秀仿佛得了什么赦令,点点头,红着脸回了内室。 西次间已经备好热水,陈伯宗脱下那套洒了别人碗里酒水的喜袍,沐浴洗漱一番,再换上另一套大红锦袍。 等他出来,叫候在外面的丫鬟们都退下。 俞秀听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不知道该站在那里好,床边好像她急着睡觉似的,屋中间更不自在。 门帘一动,俞秀看到了新郎的双脚与衣摆。 她整个人好像都要烧起来了,手足无措。 陈伯宗见她被定住了似的,走过来,握住她右手。 俞秀浑身一颤,一种陌生的异样感游蛇一般沿着他的掌心爬到她身上。 她僵硬地跟着他来到床边,再僵硬地坐下,低着头。 陈伯宗依然握着她的手,问:“你很怕我?” 俞秀摇摇头。 “那为何如此?” 俞秀不说话。 陈伯宗:“还是说,你不喜欢?只是迫于婚约才无奈嫁了?” 俞秀忙道:“不是,我,我愿意的,就是,太久没见,觉得有些陌生。” 陈伯宗:“你都没看我,怎么知道我与以前有了变化?” 俞秀始终垂着眼,她是看不见他的脸,可她看见了他的手,手掌宽阔五指修长,与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最明显的是个子,她明明长高了很多,可他也变得更高了,她才到他肩膀。 “我不敢看你。”察觉他手指微微收紧,像是在催她回答,俞秀别开脸道。 就在她猜测他会不会追问原因时,他竟然松开了手。 俞秀心头微松,又有些怅然若失。 然后,余光就瞥见他在解腰带了。 俞秀:…… 这么快的吗?话都没说上两句? 脑海里一下子又冒出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顽童取笑:“你们长大了会睡一个被窝,还会亲嘴儿!” 还有昨晚母亲塞她的小册子,俞秀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陈伯宗的确解开了红绸的腰带,却没有再脱别的,他只是坐在那里,抬手将腰带覆于眼上,并在脑后打了一个结,低声道:“这样,你可敢看我?” 俞秀已经在看了,最初是吃惊他的举动,然后就被他俊美的脸庞吸引。 他的嘴唇没有她的红,淡淡的颜色,偏薄,更显出几分秋霜的清冷。 可这个举动充满了照顾她的温柔,再加上避开了他的眼睛,俞秀确实放松很多。 陈伯宗伸出手,俞秀的手还放在他刚刚松开的地方,又被他握住了:“这么久没见,可有话问我?” 俞秀藏了很多疑问与不安,却无法开口,沉默片刻,她问:“你有话问我吗?” 陈伯宗:“以前写给岳父的信,你可有看过?” 礼法使然,他不能直接给她写,但那些信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向岳父岳母致敬。 俞秀:“都看过,父亲夸你的字越来越好了。” 陈伯宗:“这些年有没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 俞秀沉默,想撒谎,又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陈伯宗:“我左右不了别人,但我从没忘记过你我之间的婚约,父亲母亲也不曾有过任何动摇,母亲更是经常提起你。” 俞秀不知该甜还是涩,他不曾忘过婚约,那么,如果没有婚约,他会娶她这样的小户女吗? 嘴上应着:“嗯,伯母每年都会送京城那边时兴的首饰给我,怪让她破费的。” 陈伯宗:“都是她带着我去挑的,再有,你该叫母亲了。” 俞秀的脸,再次发烫。 陈伯宗:“你若无话问我,那便睡吧。” 俞秀:…… 她立即开始找问题,从他在京城哪里读书,到二老的身体,到其他三兄弟的情况包括四弟为何自己回来了,到京城的气候民俗。 陈伯宗耐心地一一回答,直到她绞尽脑汁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才道:“再给你三次提问机会,且必须都与我有关。” 俞秀:…… 问什么?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低声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娶我,会不会觉得屈就了?” 陈伯宗:“不会,你我都是陵州人,一样水土长大,没有谁配不上谁。” 他露出的脸平平静静,声音清润却有力,俞秀莫名就信他。 胆子也大了些,继续问:“京城是天下第一富贵地,那边的姑娘肯定长得都很美吧?” 陈伯宗:“不清楚,不曾留意,一直在读书。” 这样的回答,无论真假都会让女孩子开心,俞秀就偷偷地笑了。 还剩最后一个。 俞秀扭扭捏捏的,好半晌才歪着脑袋,问:“你觉得,我比小时候如何?” 握着她的手便是一紧,答案依旧简洁:“一样好看。” 小时候是小姑娘的好看,长大了是大姑娘的好看。 俞秀咬唇,偷眼瞥他,想着他看不见,笑意就漾满了眼底。 陈伯宗:“睡了?” 俞秀轻轻地嗯了声。 可两人却都没动。 过了片刻,陈伯宗将她往身边拉了拉。 俞秀顺从地挪了挪。 陈伯宗没有解开眼前腰带的意思,一手继续握着她的手,一手试探着摸向她的脸。 滑溜溜、温热热的一张脸。 陈伯宗缓缓靠近。 俞秀最后看眼他的脸,羞涩地闭上眼睛。 清冷稳重的阁老家的大公子,保持了很久的温和克制,直到遍寻她的盘扣而不得,才终于泄露出几分急切。 “我来。” 俞秀怕他扯下腰带,怕再次对上他那双叫她紧张的眼,慌乱地道。 陈伯宗停下来,等着她。 俞秀脱掉外衣,用更轻的声音道:“好了。” 陈伯宗重新抱过来,这一次,几乎没有什么再能难住聪慧过人的大公子。 只是眼睛看不见,他便对指腹所过之处反复探究,像绸缎庄的掌柜在细细检查刚到货的一批新缎是否有瑕疵,又像古玩店里的客人托起一件玉器,感受每一处质地纹理。 昨晚的俞秀,亦或是自打知道他回来准备完婚的俞秀,怎么都没想过自己的新婚夜会是这样。 明明还是那个克己复礼的陈家大哥,明明为了照顾她而蒙着眼睛,可他现在…… 俞秀羞得无地自容,又无法叫他住手。 可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底线,乖顺如俞秀,也会在陈伯宗太过分的时候想要逃离。 陈伯宗按住她,抬头,对着她的方向道:“我总要知道全礼的位置。” 俞秀:…… 陈伯宗:“你不许,我便只能看了。” 也就是说,俞秀只能选一样。 俞秀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躲。 她侧着头,杏眸水蒙蒙地望着窗边桌上的龙凤喜烛,烛火无声地跳跃,她却不得不以手掩唇。 “哭了?” 陈伯宗撑过来,一手摸向她的脸,发烫,并无眼泪。 俞秀幽怨地看着他眼上的红色绸带。 他捧着她的脸,重新亲了上来。 俞秀这才想起,他看不见她的怨。 该叫他取下绸带吗?取了,刚刚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他还要再看一遍? 柔肠百转的小新娘,最终只是在她长大的夫君肩上不是那么用力地咬了一口。 就这么一口,她还担心他会不会疼,会不会凶她。 哪想到,陈伯宗仿佛根本没察觉,兀自全着他的礼,红色绸带蒙住眼睛,在她晃动的视野中来来往往。 就,很好看。 与白日的清冷守礼,不一样的好看。 188 陈大3 俞秀在陈伯宗的怀里睡着了,在她入睡之前,陈伯宗都没有取下蒙眼的红绸。 睡着睡着,俞秀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那人还来亲她的脖子。 俞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发梢蹭着她的侧颈与下巴,似乎并没有察觉。 俞秀不敢动,直到嘴唇间溢出声。 她心慌意乱,他只是将她转过来,手抬起她的下巴。 俞秀试着睁开眼睛,就着烛光发现他已经摘了红绸,顿时不敢再看。 “还怕?”陈伯宗问。 俞秀胡乱地点点头。 陈伯宗:“慢慢来吧,习惯就好。” 他也不能一直蒙着眼。 俞秀已经知足了,因为确定了他并不抗拒娶自己,确定了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也会照顾人。 至于别的,可能男人都这样吧,不然小册子上怎么能画出那么多张不同的图。 次日清晨,俞秀是被丫鬟们唤醒的,见外面天色已亮,俞秀就有点急。 丫鬟们笑道:“您别急,大公子特意叫您多睡会的,并不会耽误敬茶。” 俞秀松了口气。 丫鬟们服侍她梳头打扮,俞秀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绾成新妇发髻的自己,想到昨晚与陈伯宗做的那一切,脸又一点点地红了起来,心里也甜蜜蜜的。 只是,等俞秀来到堂屋,羞答答地朝主位上端坐的夫君看去,就见陈伯宗又变成了记忆中的十二岁的那副清冷模样,朝她看来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俞秀心里便是一沉,什么甜蜜什么熟稔都没了,全变回了对他的惧怕,不是怕他会打骂自己,而是胆小的人对严厉的人的那种畏惧。 陈伯宗仿佛也看到了那个七八岁的小俞秀,每次见他都是这样,有时候离得远,她甚至会假装没看见,故意绕条路走。 陈伯宗不懂她为何如此怕他,若说他严厉,可他对三个弟弟都差不多,也没见弟弟们怕。 父亲同样严厉,他们四兄弟刚到京城时,也没谁畏惧父亲畏惧成俞秀这样。 “都收拾好了?”他问。 俞秀点点头。 陈伯宗便领着她去老太太那边敬茶。 路上,他同她介绍:“西院这边是新盖的,老宅那边你可还记得? 俞秀有印象,陈宅的宅子在村里镇上算气派的了,但也是村人们能想象出的好宅子,更何况俞秀还来这边住过。 陈伯宗并不擅长闲聊家常,说完该说的,他便专心走路。 别人家的新妇都是依赖丈夫,对其他人认生,俞秀恰恰反了过来,她一看到婆母孙氏慈爱的脸就觉得亲切,陈衍宗、陈孝宗虽然都长大了,但也很快就与记忆中温柔可亲的二哥、风趣爱笑的三弟对上了,只有小叔陈敬宗变化最大,进京前还是乖乖喊她姐姐的小娃娃,这会儿竟快要与她个头齐平了,微微板着一张脸。 老太太、东院那边不必长期打交道,俞秀也就没有太在意。 敬茶、用饭,饭后,孙氏拉着儿媳妇回春和堂叙旧。 “怎么样,老大对你好不好?”孙氏亲昵地跟儿媳妇说贴己话。 俞秀红着脸道:“挺好的。” 陈伯宗面冷归面冷,他真的很好,会担心她路上渴路上累,还会在她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时蒙住眼睛。 孙氏摸摸儿媳妇桃花似的脸,感慨道:“老大人是不坏,就是性子冷淡,肯定不是跟我学的,你们父亲虽然是个严父,但对我也不是老大那样,哎,总之你记住这点就好,不用管他的脸。万一在他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娘一定站在你这边。” 俞秀笑:“娘放心,我都明白。” 孙氏美滋滋道:“叫得真甜,跟亲女儿似的。” 俞秀羞羞地低下头。 她这上午都跟婆母待在一起,吃过午饭才随陈伯宗回观鹤堂。 “我去书房,你先歇晌吧。” 陈伯宗正色道。 俞秀巴不得如此呢。 待到夜里,陈伯宗又来抱她,也不说什么话,亲一会儿,然后就那样了。 俞秀只管闭着眼睛,像树梢的一朵小小桃花,任由他这个游人恣意欣赏、摆弄。 两人十月十八成亲,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十一月初就要启程回京了。 得知小叔并不会随他们回去,俞秀很是吃惊。 陈伯宗眉头微皱:“不必管他,十岁也不小了,一点都不懂事。” 亲哥哥都管不了,俞秀哪里还会掺和,一心收拾他们夫妻的行囊。 只是临近动身的日子,俞秀开始睡不踏实了,她对陈家老宅还算熟悉,京城却毫无了解,最怕的还是到了那边要与一些官夫人打交道,怕自己哪里出错,丢了陈伯宗的人。 陈伯宗让她不必担心,顺其自然就好。 这种安慰并没有什么用。 陈伯宗便去找母亲了:“您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阿秀一些礼仪?” 孙氏挑眉:“什么礼仪?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行不露足那一套?” 陈伯宗:“不是,这些学不学都没关系,我只希望她能大方些,不要见到谁都害怕、露怯。” 孙氏:“你嫌弃她?” 母亲竟然这般想他,陈伯宗正色道:“不是,我是怕她自己难受。” 每次她一低头,又像害怕又像受了委屈,她心里肯定也不舒服。 孙氏哼了哼:“我觉得阿秀很好,见到我也有说有笑的,哪里不大方了?她若怕你,那是你的问题,你若像老二老三那般爱笑,她能怕你?” 陈伯宗沉默。 所以,她只是在他面前那样吗? 孙氏看看儿子,继续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情,有时候是天生的,有时候是某些经历影响的。就像你们四兄弟,父母一样身边的人和事也都差不多,可你们四个竟然是四种性子,难道我觉得老二那样最好,就该让你们三个都学他吗?放在哪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阿秀,她爹跛足,她也因为你们的婚约被其他孩子捉弄,再加上她身边还有个刻薄的大伯母,你怎么能强求她像大家闺秀那般进退有度、八面玲珑?” 陈伯宗:“母亲误会了,我没有强求……” 孙氏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阿秀变得从容自信,与谁打交道都游刃有余。可她的性子已经养成了,她就是一个容易害羞容易胆怯的小姑娘。我真把她叫过来,说你这样不行,得改改,她肯定以为我不喜欢她,心里该多难受。再说了,她能不羡慕落落大方的姑娘吗,镇上的王秀才还羡慕你爹呢,可有些事情只能羡慕,学不来的。” 陈伯宗:“母亲说的是,儿子明白了。” 孙氏:“你真没有嫌弃她吧?你们俩虽然是娃娃亲,小时候也见过的,回来之前我也问过你,如果你想娶京城的大家闺秀,我就是豁出你父亲的脸也会毁了婚,免得你跟阿秀过成一对儿怨偶。是你亲口说要娶阿秀,现在人也进门了,你可不能不干人事。” 陈伯宗:“您想哪去了,儿子不是那样的人。” 孙氏:“反正你对阿秀好点,你敢欺负她,我就带着她在老家过,不跟你们回京。” 陈伯宗便很后悔来找母亲说这个。 不过,母亲前面的话确实有道理,她天性如此,又何必强行改了? 自此之后,陈伯宗再也没有因为俞秀的性子说过什么。 景顺二十一年,正月。 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都除服了。 除服前一晚,陈伯宗看俞秀的眼神平淡如水,除服当晚,俞秀坐在梳妆台前通发,陈伯宗沐浴回来,从她身后走过,俞秀从镜子里看他,没想到陈伯宗也看了过来。 短短的一个眼神碰触,俞秀心里就慌了,迅速垂眸。 她比平时多通了一会儿发,这才灭灯,爬到床上。 她还没躺稳,陈伯宗就压了过来。 一年没有过了,俞秀一时无法适应,陈伯宗亲了她很久很久,俞秀的骨头都要酥了。 她都分不清白日的清冷、夜晚的火热,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性情。 俞秀只知道,她更喜欢晚上的陈伯宗,喜欢他紧紧地抱着她,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喜欢。 夜晚的陈伯宗,话也会多一些。 “婉宜大郎都大了,你怎么还是不敢看着我说话?”陈伯宗握着她的手问。 她这样,会让他觉得每一晚都像新婚夜。 俞秀缩在他怀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陈伯宗摸了摸她的头发,沉默片刻道:“吏部的调任文书也该下来了,到时我单独去赴任,你留下孝顺二老。” 俞秀一怔,随即点点头,他是长子,她是长媳,本该如此。 只是,突然就很舍不得。 俞秀抱紧了他的腰。 三十岁的状元郎,肩膀比十九岁的时候要宽阔结实一些,腰还是那么窄。 陈伯宗抬起她的脸。 然而即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敢看他,羞答答地别开眼。 陈伯宗便重新压了上来。 她越羞,他就越喜欢欺负她。 夫妻俩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抓紧时间缠/绵,没想到老爷子发话,让三个儿子都带上媳妇去赴任。 俞秀:…… 她偷偷看向丈夫,就见丈夫神色端肃,仿佛在为无法孝顺二老膝前而自责。 俞秀便垂下眼,掩饰住她心里的一丝窃喜。 陈伯宗其实也想带着她去赴任,只是这样的私心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一回到观鹤堂,他便去书房了,让她去收拾东西。 既然要一起赴任,夜里也不必急着做什么,夫妻俩一个朝外躺,一个朝内躺,仿佛都在为前两晚的疯狂尴尬。 搬到陵州知府衙门后,俞秀意外地发现,华阳公主似乎还挺喜欢她的,经常叫她去做客。 俞秀很高兴。 她从来没有过年龄相当的好姐妹。 小时候因为与陈家的娃娃亲,她不爱出门,就没有结交过什么姐妹。嫁到陈家后,陈家全是儿郎,她平时只能与婆母说说话。等三弟妹罗玉燕进门了,两人的身世有着云泥之别,罗玉燕并不待见她。没想到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反而待她颇为亲厚。 俞秀便也从一开始见到华阳公主连话都不敢说,慢慢也能直视她了。 这日华阳公主要在宁园招待湘王妃等女客,邀了她同去。都是贵客,俞秀换上了新做的一件红底妆花的织锦褙子,头戴金簪、镶红宝石的金钿,耳垂上再戴一对儿白玉珠坠子。 她平时很少盛装打扮,这么一穿戴,俞秀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打扮好了,她出去陪陈伯宗用早饭。 本来俞秀还有点别扭,没想到陈伯宗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她怎么打扮在他那里都是一样的。 俞秀既松了口气,又有一点失望,她其实盼着陈伯宗能多看她两眼,能看出她今日比平时要好看。 丈夫不曾给她的,华阳公主给她了,笑着夸她这扮相好看。 在俞秀心里,公主就成了整个陈家除了婆母、儿女外,对她最好的人。 傍晚在宁园用的饭,陈伯宗与陈敬宗说完话,俞秀就跟着丈夫上了马车。 马车晃动,俞秀耳垂上的白玉珠坠子也跟着轻轻地摇曳。 陈伯宗看了两眼,问她白日在宁园的见闻。 俞秀一一回答。 然后夫妻俩就没什么话说了。 到了知府衙门,俞秀洗脸漱口,绕过屏风才要脱衣,陈伯宗突然从后面抱了过来,也不说话,只低头亲她的耳垂。 俞秀渐渐靠在了他怀里。 “这样穿很好看,以后也继续这么打扮。”陈伯宗抚过她衣襟处的精美刺绣,在她耳畔道。 被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俞秀垂着眼想,原来他也注意到了。 陈伯宗不光注意到了,他还注意到另外一件事,她提及公主的时候,眼里会有一种光,活泼灵动。 公主那样的身份,她都不再畏惧,为何还独独怕他? “看着我。”陈伯宗捧住她的脸,逼着她直视自己,“看着我。” 俞秀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可如果她不听,他会变得很坏很坏,比新婚夜的时候还坏。 她只好强迫自己去看陈伯宗清俊的脸,看他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 年底一家人团聚过年时,孙氏就发现,长子夫妻俩终于有点成亲多年的小夫妻该有的样子了,就是不知是长子开了窍会哄媳妇了,还是儿媳妇胆子大了,不再那么怕儿子。 总之都是好事! 俞秀自打嫁给陈伯宗,跟着他去京城,跟着他回祖宅服丧,再跟着他回去,夫妻俩始终都在一起,从来没有长时间分开过。 直到元祐三年,陈伯宗竟然要去最南边的广州做知府,且一去就是三年。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个夜晚,俞秀埋在陈伯宗的胸口哭了很久很久。 陈伯宗:“没什么,以前母亲与父亲也经常分开,几年的也有。” 俞秀知道,可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难受。 “三年,你会不会在外面养女人?”除了不舍,俞秀还担心这个。 陈伯宗:“我不是那样的人,何况我有正事要忙。” 俞秀:“推行新政,会不会遇到危险?” 陈伯宗:“不会,没人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俞秀还是不舍。 可是再不舍,分别的日子还是到了,公爹狠心,都不许她们送到门口。 从这日起,俞秀与罗玉燕的关系倒是越来越近了,妯娌俩经常凑在一块儿,猜测陈伯宗、陈孝宗在外面是怎么过的。 罗玉燕:“大哥很靠得住,三爷说不定身边早就美妾成群了。” 俞秀:“不能,父亲那么严厉,三爷也不敢纳妾。” 罗玉燕:“只要他回京时不把人带回来,谁能知道?哼,别让我抓到把柄,不然我跟他和离!” 俞秀默默替陈孝宗捏了一把汗,真闹到和离的地步,公爹婆母包括陈伯宗,都不会站在陈孝宗那边。 一年匆匆过去,新政推行顺利,婆母也发话了,要安排她与罗玉燕分别去投奔自己的丈夫。 罗玉燕兴高采烈地指点俞秀:“虽然大哥不像那种人,可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到了广州,你得想办法收买知府里的下人,从他们嘴里打听蛛丝马迹,包括里面的丫鬟,你也得一一试探。” 俞秀都记在了心里。 过完元宵节,妯娌俩一同出发了,乘船南下,在江南分开,俞秀带着丫鬟随从继续往南。 就快到广州了,忽然下起一场暴雨,一行人不得不在驿馆逗留。 俞秀坐在窗边,眉眼幽怨地看着外面的雨,没有这场雨,她这会儿已经见到丈夫了。 她走神太久,外面有人撑着伞快行到窗前了,俞秀才猛地察觉。 那人撑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黄竹伞,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伞面,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的面容被挡在伞下,只露出胸口以下的修长身形。 俞秀皱皱眉,驿丞说这边的院子都给她们住了,怎么还放了一个男子进来? 这男人也真是不知礼数,明知道她在这里赏雨,还往这边走。 俞秀迅速关上窗户。 透过窗纸,她能看见那人还在往这边走,越来越近了。 俞秀开始害怕,她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该不会遇到歹人吧? “夫人,茶来了。”丫鬟敲敲门,笑着道。 俞秀看着那道朦胧的影子,故意扬声道:“进来吧。” 丫鬟放好茶水,窗外的人影还没走。 俞秀让丫鬟叫上两个侍卫,出去看看。 丫鬟走了,俞秀刚要换个地方坐,窗外的人影忽然开了口:“路遇大雨,不知可否跟夫人讨碗茶?” 这声音…… 俞秀猛地拉开窗。 伞面抬起,露出一张她日思夜想的脸,三十七岁的状元郎,威严比以前更重了,清俊却没有任何变化,撑伞立在雨中,那曾经让她惧怕的严厉也柔和了几分。 因为太久没见,他竟然还朝她笑了下。 俞秀的眼泪却雨水般滚落,渐渐变成抽搭。 陈伯宗:“稍等。” 他沿着屋檐往门口那边走,丫鬟侍卫们见到自家大爷,都惊喜地行礼。 陈伯宗径直来到了她的房间门,推门进来,刚落下门闩,她已经扑了过来,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休沐日,衙门里不忙吗?” 陈伯宗:“不差这一日。” 妻子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他怎能不来接接? 他转过身,抬起她的脸,端详片刻,道:“瘦了。” 俞秀下意识地想别开脸,陈伯宗却突然亲了下来,小别胜新婚的火一点,俞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 陈伯宗抱她去了内室。 俞秀想起什么,匆匆回头,就见门闩已经落了,他这个状元郎,早在没当大理寺少卿之前,思虑便格外周全。 大雨掩盖了架子床那边的声音,当俞秀的脑袋再次撞上床头,她晕晕乎乎地想,看陈伯宗饿成这样,应该是没有养别的女人。 不过,也许陈伯宗只是装的呢,他这个人聪明无比,能一眼看出别人话里的破绽,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留下什么破绽。 次日天晴,俞秀跟着陈伯宗来了广州知府衙门。 俞秀以熟悉地方为由,让陈伯宗带着她四处转转,这一转,俞秀惊讶地发现,衙门里用的全是小厮,除了做饭的烧火婆子,一个丫鬟都没有。 她故意问:“怎么没买两个丫鬟?丫鬟做事心细。” 陈伯宗:“瓜田李下,不如避嫌。” 俞秀抿抿唇,垂眸开了个小玩笑:“是不是怕自己禁不住诱/惑,干脆只用小厮?” 陈伯宗似乎笑了笑,转瞬又恢复了那板板正正的清冷模样。 用过午饭,陈伯宗去前面的衙门做事,俞秀舟车劳顿的疲乏还没有完全消除,躺在床上歇晌。 睡了不知多久,身上忽地一沉。 可把俞秀吓了够呛,出门在外,哪怕身边跟着侍卫,她都害怕遇到欺男霸女的歹人! 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歹人”竟然是知府大人,自己的夫君。 俞秀又看了看天色,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衙门这么闲?” 陈伯宗:“不闲,被人诱/惑了,一心二用事倍功半,不如先解了杂念。” 俞秀:…… 她脸色涨得通红,却又担心他吃不消,怎么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昨天白日晚上都有过,现在又来,他行吗? 她又不是真的怀疑他,犯不着为了证明自己伤了身体。 俞秀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妻子,她攥着丈夫的手,说出她的担心。 陈伯宗:…… 本来想速度快些好回去继续处理公务,现在陈伯宗是一点都不急了。 最后还是俞秀讨饶,知府大人才终于放了她。 “真好。” 睡着之前,俞秀抱着他的腰,心满意足地道。 她想跟他在一起,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189 前世1 腊月二十五,京官们都已经放了年假。 乾清宫,元祐帝懒懒地躺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他的右手在动,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有起伏,现在的少年皇帝,仿佛变成了一块儿木雕。 “皇上,世子来了。” “宣。” 过了一会,有人走了进来。 元祐帝斜眼看去,表哥戚瑾今日穿了一件深色的锦袍,肤色白皙,容貌俊逸,与他有两分相似。 这就是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几年,也只有戚瑾能让他说些心里话,能安抚他的怒火与种种烦躁。 “姐姐如何了?”元祐帝问。 姐姐已经病了十来日了,他派了太医过去,太医说姐姐是大雪天出门受了风寒,太医还有些支支吾吾的,在他的逼问下,太医才说,姐姐有了心病,倘若继续郁郁寡欢,哪怕是风寒这种小病,耽误久了也容易变重。 元祐帝当然知道姐姐的心病,她在怪他对陈家太狠。 如戚瑾所说,姐姐也是被陈廷鉴骗的太深,陈廷鉴的七条大罪都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了,查到了证据,姐姐依然不肯相信。 元祐帝想,姐姐早晚会想明白的。 这时候他不能向姐姐低头,低了姐姐就不会死心,会继续试图说服他收回旨意。 但元祐帝关心姐姐的病,只好通过戚瑾托外祖母、舅母去探望,再由戚瑾来禀报。 戚瑾叹道:“祖母说,长公主瘦了很多,还是吃不下东西。” 元祐帝深深皱起眉头。 戚瑾:“若皇上信得过,不如臣去试一试?臣跟长公主讲明白,长公主或许能想通。” 元祐帝有些犹豫,不过想到戚瑾是他们姐弟的表哥,去探望也算不上失礼:“也好。” 戚瑾出宫后,直接去了长公主府。 北风呼啸,戚瑾心头却一片火热。 早在陈敬宗死在白河岭的那年,戚瑾便想接近华阳了,可陈廷鉴还好好的,陈伯宗也任着大理寺少卿,一旦他表现出对华阳有意,陈廷鉴父子多半会将陈敬宗的遇难与他联系到一起。所以戚瑾一直潜伏着,直到陈廷鉴病逝,陈家大厦已倾,戚瑾才终于可以出手。 华阳守寡,他是鳏夫,又都还年轻,再过一两年成亲,谁会怀疑? 元祐帝不会,华阳那么单纯,也不会,只有姑母可能起疑心。 可姑母已经被元祐帝彻底疏远了,姑母都不敢再掺和正事,再加上他好歹是戚家人,姑母绝不会为了陈家再重查陈敬宗遇害一案。 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赢得华阳的心。 长公主府。 吴润操持着长公主身边的一切大小事宜。 他客客气气地将戚瑾引到待客厅,再去栖凤殿禀报长公主。 华阳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祖母、舅母来,她处于礼节要招待,戚瑾来,肯定是替弟弟打探她的情况,她不想见。 “叫他走。” “是。” 吴润回到待客厅,只道长公主已经服药睡下,不宜见客。 这一听就是谎话,真的睡了,刚刚吴润就会直接请他离开。 戚瑾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祖母母亲才来过,华阳应该猜到他是要替元祐帝做说客。 “那好,我改日再来探望长公主。” 戚瑾文质彬彬地告辞了。 吴润将他送出门,望着戚瑾骑马远去的背影,吴润皱了皱眉。 年前戚瑾又来了两回,都被华阳下了逐客令,就连武清侯夫人再来,华阳也不见了。 元祐帝只好再遣太医。 太医同样被长公主拒之门外。 元祐帝脑袋疼,姐姐的脾气还是这么大,她得不到想要的,就能冷战到底。 元祐帝此时有三个选择,要么对姐姐置之不理,要么请母后移步去探望,要么他亲自去。 第一个选择元祐帝做不到,毕竟他就这一个姐姐,还是缠绵病榻大半个月的姐姐。 第二个选择,元祐帝也放弃了,他不会再向母后低头,陈廷鉴不把他当太子皇帝,有很大原因是母后一直在后面推着陈廷鉴如此,但凡母后肯心疼心疼他,约束陈廷鉴改变态度,陈廷鉴都不会那么对他。 除夕前一日,元祐帝私服出宫了。 他不用吴润禀报,直接往栖凤殿走,他是皇帝,连吴润也不敢阻拦。 “姐姐,你我手足同胞,你至于为了陈家将自己折腾成这样,至于为了陈家与我疏远吗?” 坐到床边,元祐帝无奈地道。 华阳淡淡地看着弟弟:“我不是为了陈家,我是为了一个对社稷有功的首辅,陈阁老做了这么多年阁老,家里才搜出十几万两银子,已经算清廉了,湘王鱼肉百姓死有余辜,陈阁老为民除害,怎么能算诬告?还有……” 元祐帝冷声打断她:“贪了就是贪了,按照本朝律法,官员贪六十两银子都要砍头,何况是十几万两?” 华阳被这话气笑了:“放眼天下,哪个官员还严格遵守着这套律法?地方一个小小知县都能贪几千两吧?你真的如此痛恨贪官,为何不杀尽天下贪官?” 元祐帝呼吸都重了! 他好心来探望姐姐,姐姐竟然还与他对着干! “姐姐想不通,我也没办法,姐姐好好养病,我走了。” 少年皇帝板着脸起身,大步离去。 华阳抓起枕头,奋力地朝他的背影丢去! 吴润送完皇上回来,被朝云四个丫鬟拦住了,指指内室,再指指眼睛,意思是长公主在哭。 吴润很是心疼,长公主这辈子的眼泪,可能都要在今年流尽了。 元祐帝不肯原谅陈家,吴润在这方面无法帮上长公主,他只能费尽心思哄长公主吃饭,哄长公主养好身子。 “您若一直病下去,真有个好歹,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肯替陈阁老平反。” 华阳苦笑:“圣旨都下了,罪名也列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再平反了。” 吴润:“可还有三爷他们,您还要为他们着想,您在,咱们府的侍卫可以一直在那边照顾三爷等人,您真出事,侍卫也都是拿着俸禄讨生活的,他们会离开。” 华阳一下子又想到了婉宜婉清,想到了娇弱的俞秀、罗玉燕。 同样是流放,这些女眷的处境要更危险。 “把药拿来!” 长公主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元祐四年的这个新年,华阳并没有进宫,一个人在长公主府过的。 长公主府冷冷清清,京城却十分热闹,百姓们只管过自己的,哪里会在乎朝官们的变动? 初五这晚,百姓们都回家了,大街上变得寂静起来,一道黑衣人影悄悄出现,朝长公主府门前射了一箭。 守门的侍卫大惊,跑去寻人,可四周黑漆漆的,他们追出很远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身影。 至于那支箭,箭杆上绑着一个传递信件的小竹筒。 侍卫不敢冒然打开,进去交给吴公公。 吴润再拿着箭去见长公主。 “奴婢来拆,以防信上有毒。”吴润谨慎地道。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竹筒没有任何机关,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明晚二更我来求见,事关机密,请长公主通融。” 人人都有好奇心,长公主也不例外,在自己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她无法拒绝这人。 吴润很快就安排好了,次日让最信得过的侍卫们守夜,再安排一队忠心耿耿的侍卫守在长公主身边。 二更时分,那人到了,是个身材矮小容貌寻常的三旬男子,目光坚毅。 男子自称姓韩,名义。 韩义只肯对长公主说出他的机密,最多允许吴润陪着。 华阳都把人放进来了,肯定要听一听,命侍卫将此人彻彻底底地检查一遍,再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确定他没有突然暗算自己的机会,华阳留下吴润,其他人都派去院子里守着。 万籁俱寂,韩义看着对面的长公主,突然嘴唇颤抖,强忍失败之后,流下两行眼泪:“长公主,驸马与大爷,他们死得太冤!” 华阳手脚发冷,怔怔地看着此人。 韩义慢慢冷静下来,直视她道:“当年驸马在白河岭遇到叛军埋伏,而那股叛军离叛军主力太远,不合常理,阁老怀疑其中另有隐情,将此事交给大爷查探。我们查了三年,就在去年夏日,属下终于查到一个叫孙福的人身上。他是金吾前卫退下来的伤兵,从他口中属下得知,驸马遇害前一晚,戚瑾曾单独离开金吾前卫,找到叛军大营,朝那边射了一箭。” “与此同时,大爷在广州任知府,也查到叛军里面一个叫李信的当晚守夜士兵,李信交待,戚瑾射的箭上绑着一个竹筒,之后没多久,叛军就派了一万人马不知前往何处。那必然是戚瑾给叛军通风报信,让叛军去白河岭埋伏驸马的大兴左卫。” “只是阁老突然病逝,大爷匆匆带着人从广州回来,不知道大爷那边的哪个线人贪生怕死,见陈家大势已去,竟然给戚瑾通风报信。大爷要在陈家主持大局,暂且无暇对付戚瑾,不想皇上突然要彻查陈家,锦衣卫将大爷抓入大牢。这两年皇上越来越器重戚瑾,他只要稍微暗示锦衣卫那边,锦衣卫自然有办法让大爷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他又落下泪来。 “属下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段时间东躲西藏,可属下不甘心,大爷那么好的人,不该就这么冤死了!” “属下暗中观察了很久,知道长公主是京城唯一还替陈家不值的人,属下只能来找长公主,求您替驸马、大爷沉冤昭雪!” 华阳久久无法回神。 戚瑾! 如果韩义说的都是真的,戚瑾不但害死了在战场立功的陈敬宗,连君子如玉的陈伯宗都死在了他手上! 诚然,陈伯宗是陈家长子,锦衣卫最想从他嘴里挖出公爹的其他罪状,可弟弟并没有要对陈家赶尽杀绝,锦衣卫也不该对陈伯宗下那么狠的手! “倘若一切真如你所说,那你可知,戚瑾为何要陷害驸马?” 韩义:“属下无法确定,只有一些猜测,可能有人想要阻拦阁老推行新政,平时没有机会威胁阁老,便通过戚瑾在战场上对驸马下手,既是警告阁老,也能重重地打击阁老,自驸马死后,阁老的身体便越发不如从前了。” 华阳想到了公爹满头的白发,父子俩见面就吵,可做父亲的,怎么可能真的不待见自己的儿子? 吴润突然递过来一个眼色。 华阳带着他去了内室。 吴润低声道:“长公主,关于戚瑾谋害驸马的动机,奴婢也有一个猜测。” 华阳:“说。” 吴润:“长公主十三四岁情窦未开时,戚瑾似乎已经对您起了情思。娘娘可能也看出来了,很快戚瑾就娶了世子夫人。可两人成亲多年都无子嗣,世子夫人亦死于心病难医。” 他垂眸说的,说完等了很久,长公主都没有反应,吴润担忧地抬起头,就见长公主脸色苍白,有泪不断滚落。 吴润上前,如一个长辈般抱住长公主,怜惜地道:“即便如此,也与您无关,一切都是戚瑾造的孽。” 这是他一手照顾大的小公主,吴润待她如自己的孩子,他迫于权势要对元祐帝、太后恭恭敬敬,可吴润心里只会效忠长公主一人,戚瑾让她难受了,他就绝不会再替戚瑾隐瞒什么,哪怕会因此得罪太后。 华阳靠在吴润身上,哭了很久很久。 她与陈敬宗成亲四年,陈敬宗几乎没得过她一个好脸,结果到最后,他竟然是被她连累,命丧战场的? 他怎么这么命苦,陈伯宗又何其无辜! 华阳又疼又恨,恨不得要那人的命! 可她还需要确认,确认戚瑾是不是真的对她别有居心,倘若一切都是吴润的猜测,戚瑾只是因为新政之事要害陈敬宗与公爹,那戚瑾背后肯定还有别人,她就要从长计议才能挖出那些人。 “你先把韩义藏好,不要被别人发现。” “下次再有谁来探望,我都见。” 戚瑾很快就从自己母亲口中得知,华阳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风寒也好了,虽然清瘦,面上却有了笑容。 戚瑾与元祐帝打过招呼后,再次去长公主府拜见。 这一次,他终于见到了华阳。 “之前心情不好,谁都不想理会,害表哥白白跑了几趟,真是惭愧。”华阳笑着看着戚瑾,嘴上说着客套的话,眼中并无任何惭愧之意。 可戚瑾记忆中的华阳,就该是这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随心。 “长公主康复就好。”戚瑾笑得温润,带着几分宠溺。 华阳:“表哥除了关心我的身体,也是想替弟弟做说客吧?” 戚瑾苦笑:“一切都瞒不过长公主。” 华阳:“那表哥无须开口了,我已经想清楚了,陈家的下场已经注定,我终归还是要继续过我的日子,犯不着为了陈家与弟弟生疏。好了,不提这个,今日阳光不错,表哥陪我去逛逛园子吧,在屋里闷了这么久,我想出去透透气。” 戚瑾笑道:“好。” 除了吴润、朝云在后面跟着,华阳再没有带旁人。 长公主府里有片假山,山顶的凉亭旁种了一棵红梅一棵腊梅,红梅尚未到花季,腊梅已开,满树嫩黄色的花朵在碧蓝的天空映衬下,清新鲜妍。 华阳踏上了通往山顶的石阶路,戚瑾落后她一个台阶。 长公主今日披了一件红色的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狐毛,托着一张牡丹花般艳丽的脸。 她的唇也是漂亮诱人的樱桃色,行走间呼出一团团白雾。 戚瑾肖想这一日肖想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走了小一半,华阳累了般,看看山顶的腊梅,再看看戚瑾,忽然笑道:“爬不动了,表哥背我吧?” 戚瑾一怔。 华阳哼道:“不行吗?” 戚瑾面色微红,垂眸笑:“长公主有令,臣岂敢不从?” 说完,他背过去,单膝蹲下。 华阳走过来,手搭上他的肩膀。 戚瑾的耳垂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男人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都是这样吧? 陈敬宗就从来不会脸红,他只会抓住一切机会哄她给他,华阳都分不清那家伙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只喜欢那种事。 本来就是试探,现在试探出来了,华阳缩回了手。 戚瑾疑惑地看过来。 华阳笑了笑:“罢了,咱们都长大了,万一传出去,坏了表哥的名声可不好。” 戚瑾刚要说什么,华阳朝后面的吴润招招手,然后让吴润扶着她上去了。 戚瑾怅然若失,不过,今日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不是吗? 过了两日,华阳进宫了,直接去了母后现在居住的慈宁宫。 华阳记忆中的母后,美丽强势,而如今的母后,看起来比年中要苍老了十岁,眼中也再无昔日的凌厉。 华阳到时,戚太后正在诵经,华阳坐在母后身边,安静地聆听着。 诵经结束,戚太后由女儿扶着进了内室。 “身体都养好了?”戚太后捏了捏女儿纤细的手腕,叹道:“我知道你心善,可有些事是咱们改变不了的,你就不要与他置气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华阳笑道:“母后放心,我已经想通了,不然还不会过来呢。” 戚太后欣慰地点点头。 华阳叫宫人都退下,悄悄问母后:“母后,最近表哥经常来看我,您跟我说句实话,表哥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却被您横插一手,逼他断了念头?” 戚太后:“何出此言?” 华阳:“您只管回答我,说实话,不然我真的再也不进宫了。” 戚太后便以为戚瑾对女儿诉情了,道:“确实如此,怎么,你想嫁给他?” 华阳低下头,掩饰眼中滔天的恨意。 戚太后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娘越来越老了,你们姐弟却越来越有主意,可能不爱听娘的。可娘还是要说一句,戚瑾并非良配,他太凉薄,一个不会怜惜女子的人,或许他喜欢你时会对你温柔体贴,一旦出什么变故,他对你也能冷下来。” 华阳抱住母后,低低道:“女儿明白,这是咱们的悄悄话,您不要透露给别人。还有,在女儿心里,您是最好的皇后太后,也是最好的母后,哪天女儿就算伤了您的心,也绝非故意而为。” 戚太后皱眉,总觉得女儿好像要做什么。 华阳却转移了话题。 用过午饭,华阳就要出宫了,靠近乾清宫时,就见前面站着一个孤零零的清瘦身影。 华阳便要绕路。 那人追了上来,不高兴地道:“你还要跟我置多久的气?” 华阳背对着他,冷笑道:“我可不敢,您是皇上,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愚昧女子罢了。” 元祐帝绕到姐姐面前。 华阳再转身,元祐帝再绕过来,姐弟俩就这样绕了不知多少圈,最后还是华阳先笑了,再瞪了弟弟几眼。 元祐帝狠狠松了一口气,拉住姐姐的手,讨好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咱们还是好姐弟?” 华阳:“我肯定是好姐姐,你愿不愿意做好弟弟,就只能看你。” 元祐帝:“姐姐放心,我肯定不会再让你难过。” 华阳就又被弟弟拉去乾清宫坐了一个时辰。 翌日晌午,长公主府派了一个小太监来武清侯府,单独见的戚瑾,道:“长公主说了,让世子等会儿去见她,最好隐秘些,不要让太夫人、侯爷夫妻以及外面的人知道。” 戚瑾心跳加快:“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太监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戚瑾明白了,道:“你回去转告长公主,说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小太监办好差事,拿着赏钱走了。 戚瑾特意换了一条茶白色的锦袍,他虽然是武官,却一身书卷气,穿白更显俊雅。 “这是要去哪啊?”太夫人意味深长地问。 戚瑾神色平静:“替长公主办件差事。” 刚刚长公主派人过来,祖母这边肯定都知道了。 太夫人看得出孙子的春风得意,事到如今,如果孙子真能达成心愿,她与宫里的女儿好像都没有理由再反对。 “去吧,有些事,还是要一步一步来,莫要太心急。” “是。” 戚瑾出发,一路小心避开行人,如约在两刻钟后进入了长公主府。 华阳在暖阁这边招待的他。 朝云给戚瑾上茶。 华阳介绍道:“这是我的人新调制的花茶,表哥尝尝味道如何?” 她笑意盈盈,比暖阁里摆放的所有名品花卉都好看,戚瑾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 茶有花的清甜,还有一丝怪异的味道。 但面对她期待的眼睛,戚瑾只能盛赞一番。 华阳:“表哥既然喜欢,那就多喝点。” 戚瑾就又喝了两口,之后随着聊天,渐渐喝光了一盏茶。 等他开始困倦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戚瑾已经什么都来不及去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戚瑾醒来了,发现他被人绑在暖阁大厅的一根柱子上,外袍脱去,只剩里面一套白色中衣。 幸亏暖阁里够暖,不然正月初的时节,他穿成这样,冻也要冻出事。 背对着门口,凭借地上的影子,戚瑾推测应该快要到晌午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快,那个叫他日思夜想的人重新出现在了他面前。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脸上再无笑容,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戚瑾瞳孔微缩,无法理解地看着华阳:“长公主这是何意?” 华阳不答。 这时,吴润带着陈伯宗的线人韩义、金吾前卫的伤兵孙福进来了,两人分别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戚瑾只看着华阳:“口说无凭,长公主岂能轻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华阳:“可我就是信了。” 信韩义为了陈伯宗不惜冒死求见他的凛然正气,信孙福被最信任的指挥使背叛的痛苦与愤恨。 说完,她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上戚瑾的左肩:“这一刀,是为陈伯宗。” 为那个如松如竹、君子端方的状元郎。 她再刺戚瑾的右肩:“这一刀,是为大兴左卫五千多冤死的将士。” 为那些怀着满腔热血报效朝廷的大好儿郎。 最后,她扎向戚瑾胸口:“这一刀,是为陈敬宗。” 为那个离别时都没得到她一句回应的苦命驸马。 这一刀,也是扎的最深的一刀。 长公主第一次伤人,每一刀都不够伤及要害,但这三刀,刀刀都刺碎了戚瑾那颗带着满满欢喜来赴约的心。 鲜血染红他的白衣,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长公主。 华阳叫吴润三人先退下,她坐到戚瑾对面的椅子上,冷眼看着他:“是你自己交待,还是我来审你?” 戚瑾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一切,苦涩以对:“我什么都没做,能交待什么?盘盘真的不信我,直接杀了我就是。” 华阳笑:“放心,今日我也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理由我都想好了,你对我意图不轨,被我用匕首刺伤。这样,你猜可有谁会要求我替你偿命?” 190 前世2 被长公主随意放在桌子上的匕首,还在往下滴着血,他的血。 若不是身上疼得彻骨,戚瑾真的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 那是华阳啊,一个在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怎么突然就敢动刀了,伤得还是他? 可她确实这么做了,连合情合理杀他的借口都准备好了! 戚瑾低头,看着身上血流不止的三处伤口,再苦涩地看向华阳:“盘盘,我是你表哥,从小就认识的表哥,就为那两个信口雌黄的人,你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华阳目光如冰:“是,而且我还要坐在这里,看着你一点点地流血而亡,只有这样,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戚瑾:“你就不担心我是被人冤枉,不担心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表哥?” 华阳淡笑:“冤枉就冤枉,我堂堂长公主,皇上的亲姐姐,错杀一人又如何?” 戚瑾突然暴怒:“我是你表哥!” 她怎能比无情,怎能如些! 就算她不喜欢他,他们都是表兄妹的关系,她都可以为了陈家与元祐帝冷战,为何对他如此绝情! 愤怒让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狰狞而恐怖,哪里还有一点书卷气? 华阳只是笑,满是嘲讽:“怎么,你做表哥的可以害死我的驸马,我做表妹的杀你就不行了?” 见她居然还笑得出来,仿佛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踩死的蝼蚁,戚瑾变得更加癫狂,奋力挣着身上的绳索,哪怕因此导致伤口流血更多也不顾:“别说我没有害死你的驸马,就算我真的做了,那又如何?你心里根本没他,否则你们不会经常分居两地,你都不喜欢他,又为何非要为他报仇!” 华阳抓起桌子上的茶碗狠狠朝他一丢:“我喜欢不喜欢他都与你无关,可陈敬宗既然做了我的驸马,他就是我的人,谁敢伤他,我便十倍百倍地奉还回去!” 茶碗砸中戚瑾时,已如强弩之末,戚瑾身上不疼,本就被她用三刀扎碎的心却又是一痛。 做了她的附马,便成了她的人。 “那我呢?我先认识的你,陈敬宗还在陵州老家一事无成时,我便喜欢你了,如果不是姑母反对,你的驸马明明该是我。” 戚瑾越说越动容,狰狞变为落寞,仍然抱着一丝能用痴情打动她的希望。 华阳却只是冷冷一笑:“你错了,就算没有母后反对,没有陈敬宗,我也不会嫁给你。” 戚瑾不信:“为何?你都能看上陈敬宗,我哪里不如他?” 华阳:“因为舅舅都是靠母后才有的爵位,没有母后,你连见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怎么可能看上你这种人?” 戚瑾从未想到,这句陈敬宗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竟然也会再在华阳这里听一遍! 他只觉得荒谬:“你说我靠姑母,陈敬宗呢,他不也是靠他爹?” 华阳:“至少他比你有气节,不会动不动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彻底将戚瑾胸口的愤怒之火点炸,怒到极点,戚瑾最后一丝理智也没了,只想也狠狠扎她一刀,让她也尝尝他现在的滋味:“是啊,他是有气节,明明可以投降活命,非要战到力竭才自刎,孤零零地死在白河岭!更可怜的是,陈敬宗临死之前,都以为你与我两情相悦!” 华阳一怔,随即抓起匕首,走到戚瑾面前,用匕首抵着他的胸口问:“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戚瑾笑了:“还记得你小时候绣过的第一朵牡丹花手帕吗?被我藏起来了,祖母过寿那年,我拿给陈敬宗看,说那是你送我的。” 华阳便想起,那晚陈敬宗喝醉了酒,酒气重到她担心他会强迫她,可陈敬宗只是目光沉沉地看她几眼,独自睡在了前院。 她本来就不待见他,不愿意和他做那个,再被戚瑾这么一骗,陈敬宗能不信? 原来他心里憋的苦,比她以为的还多。 心里怜着那人,华阳手中的匕首,再次扎进戚瑾胸口。 戚瑾闷哼一声,看着华阳眼角滚落的泪,他只觉得痛快:“杀了我,你真的就能解恨了?你怪我害死了陈敬宗,害死了大兴左卫的五千多人,害死了陈伯宗,现在你知道了,知道那些人都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死,我是凶手,那你便是连累他们的罪魁祸首!” “你看,咱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你不喜欢我又如何,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忘了我!” 说完这句的戚瑾,他以为会看到华阳更多的眼泪,以为会给她同样的重创,没想到华阳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讽刺,只是一个平和的,如风雨过后的笑。 那么安宁,那么静美。 戚瑾怔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早在外面伫立多时的戚太后、元祐帝。 戚太后没有看戚瑾,只是将女儿拥入怀中。 华阳及时松开手中的匕首,怕不小心伤到母亲。 元祐帝看看那把匕首,再看向戚瑾。 戚瑾的脸色变了几变,他以为华阳真的要动用私刑杀了他,没想到她还藏了后手。 所以,她刚刚那些话,都是为了激怒他,激他承认? “皇上,你听臣解释…” “省省吧,你还想糊弄朕几次?” 元祐帝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曾经有多信任戚瑾,此时就有多恨。 他捡起姐姐的匕首,看向戚瑾的心脏所在,那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要害。 在元祐帝举起手的瞬间,戚瑾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可那匕首只是扎在了戚瑾左肩。 戚瑾皱眉。 元祐帝朝他露出一个阴鸷无比的笑:“一刀杀了你太过便宜,你犯下的罪,当受凌迟之刑。” “刘守,送戚瑾去锦衣卫大牢,别忘了替他止血疗伤,他若死在受刑之前,朕要你的命。” “是!” 戚瑾很快就被带走了。 元祐帝面朝门口站着,此时此刻,他有些不敢面对母后与姐姐,怕被她们责备。 华阳看看弟弟,对母后道:“母后,您先去前面坐坐,我与弟弟说说话。” 戚太后明白自己的话儿子已经很难听进去了,多说多错,反倒是姐弟俩关系一直都很好。 她摸摸女儿的头,转身离去。 没有谁会在此时进来打扰,华阳拉住弟弟冰凉的手,带他去了次间。 元祐帝垂着眼。 忽然,眼前多了一双沾了血的手,那是姐姐的手,白皙如玉,纤长漂亮。 “我嫌恶心,弟弟帮我洗洗,可以吗?”华阳戏谑地问。 元祐帝眼眶一热。 华阳再提醒道:“内室洗漱架那里有水。” 话音未落,元祐帝已经夺路而去。 华阳等了快两刻钟,元祐帝才端着铜盆出来了。 姐弟俩一起坐在榻上,中间隔着一个铜盆,元祐帝拿着打湿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帮姐姐擦手。 华阳看着弟弟泛红的眼圈,柔声问:“现在可以告诉姐姐,你为何那么恨陈阁老了吗?” 元祐帝的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他怎么能不恨,陈廷鉴对他那么坏,他是太子是皇上啊,读书念错一个字他便吹胡子瞪眼睛,他只是醉酒割了两个宫女的头发,又没有要她们的命,他就与母后逼着他下罪己诏,逼着他在朝堂上宣读,还要告知天下官员。 然后,戚瑾还告诉了他很多陈廷鉴不肯让他知道的事。 譬如新政的很多弊端,各地都有官员百姓在骂陈廷鉴与他,陈廷鉴却把这些奏折压了下来,让他以为新政一切顺利。 譬如秦大将军一直与陈廷鉴有书信往来,对陈廷鉴比他这个皇上还敬畏奉承。 譬如戚瑾查到,陈廷鉴的弟弟弟媳在陵州鱼肉百姓收受贿赂。 凭什么陈廷鉴对他管教那么严格,自家人触犯律法他却姑息纵容? 元祐帝不服,他想知道陈廷鉴究竟背着他还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张磐率领众臣弹劾陈廷鉴,元祐帝同意了。 当七条大罪一一坐实,剩下的只需要按照律法给陈家众人定罪。 可是出了意外,陈伯宗死了。 锦衣卫那两个对陈伯宗用刑的人说,因为陈伯宗骂他是昏君,枉受陈廷鉴十几年的教导,他们才忍不住上了重刑。 戚瑾也说,他去大牢探监时,陈伯宗的确有过口出不逊。 元祐帝的那点愧疚也就没了。 可是现在,他发现原来戚瑾早就在觊觎姐姐了,所以戚瑾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姐姐与驸马感情不合,所以戚瑾才会不断地在他面前说陈廷鉴的坏话,为的就是怂恿他扳倒陈家,戚瑾才有机会迎娶姐姐。 元祐帝不知道,倘若没有戚瑾的添油加醋,他会不会彻查陈家。 但戚瑾的私心让元祐帝明白,或许陈廷鉴并没有戚瑾构陷的那么坏,只是他完全被戚瑾蒙蔽了,不肯与陈廷鉴对质,不肯听听陈廷鉴是否有什么理由。 人也真是奇怪,老头子刚走时,元祐帝特别痛快,想着终于没有人再压着自己了,终于可以查查他的过错了,也让他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污名。 可当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尤其是随着姐姐与他的冷战,元祐帝竟然开始回忆起一些老头子的好。 戚瑾的背叛,陈敬宗、陈伯宗两人的冤死,彻底让他对老头子的愧疚占了上风! “姐姐,我错了。” 错不该被戚瑾蒙蔽,错不该那么对待陈家。 华阳还是第一次见弟弟哭成这样。 人非草木,公爹给弟弟当了十三年的先生,师生情谊非同一般,只是公爹的严厉滋生了弟弟的恨,先前弟弟被怨恨左右,这才走了一条错路。 华阳拿走弟弟手里的巾子,再帮弟弟敷住眼睛:“虽然你从小身份尊贵,可你之前也只是一个孩子,无论母后还是陈阁老,他们那么对你,你作为一个孩子,怨恨他们都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该用皇上的身份去报复,公私不分,这的确是你的错,姐姐也无法偏袒你。” 巾子是暖的,姐姐的声音也很轻柔,元祐帝渐渐止了哭,拿下帕子,看着姐姐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华阳笑了笑,比比两人的个头:“已经十七了,比我高那么多,找姐姐谈心可以,具体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姐姐先前与你冷战,是因为我气你错而不知,而不是想逼着你听我的。” 元祐帝眼睛微湿:“要是母后也有你这般温柔多好。” 华阳摇摇头:“因为母后厉害,姐姐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才能保持一颗善心,这都是因果。” 元祐帝垂眸。 华阳笑道:“不用惭愧,姐姐毕竟比你多吃了八年盐。” 元祐帝想到了姐姐审问戚瑾的整个过程。 戚瑾用那么恶毒的话攻讦姐姐,姐姐都始终冷静地诱导着戚瑾认罪,而不是被戚瑾左右。 可见姐姐就是姐姐,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姐弟俩谈完话,元祐帝与戚太后一起坐车回宫。 一路无话,快要抵达皇宫,元祐帝才低声道:“武清侯府,母后准备如何治罪?” 戚太后看向窗外,沉默片刻方道:“你外祖母年事已高,送她回老家吧,其他人流放。” 戚瑾害死了陈家两个好儿郎,没道理哥哥嫂子不受任何牵连。 元祐帝顿了顿,道:“辛苦您了。” 戚太后只是摇摇头。 正月十六,文武百官开始了元祐四年的第一次朝会。 这时锦衣卫已经把戚瑾的口供审出来了。 满朝哗然。 元祐帝给戚瑾定的是凌迟之刑,武清侯府褫夺爵位,查抄家产,除了老太太其余人全部流放。 除此之外,元祐帝还要重新彻查陈廷鉴的七条罪名,查清之前,陈孝宗等人暂且押回京城收监。 这一旨意遭到了内阁首辅张磐的反对。 清瘦的少年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一脸义正言辞地仰视他的张磐,笑了:“差点忘了张阁老,戚瑾曾多次在朕面前夸你,现在想来,你与他怕是早已狼狈为奸了吧?” 内阁的权力是很大,但内阁的权力是皇帝赋予的,皇帝想要谁做阁老,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连自己的先生都敢查,还有哪个阁老不敢动? 就在这次的朝会上,张磐被革了阁老之位,禁足在家,等候锦衣卫的审查,由剩下三位阁老中的沈阁老暂为首辅。 待到三月,锦衣卫的审查有了结果。 陈廷鉴的七罪一一被平反,前两罪乃陈家二房背着他所为,罪在二房,陈廷鉴只有失察之过,剩下五罪,皆是废湘王妃以及反对新政之流强行捏造罪名而已。 既已平反,帝师陈廷鉴恢复其生前所有荣耀,同时恢复陈廷鉴在世时推行的所有新政。 驸马陈敬宗为国捐躯,追封忠勇伯。 陈伯宗原为大理寺少卿,因查戚瑾通敌一案蒙冤受死,追封忠义伯,由其长子继承爵位。 老夫人孙氏追封超一品夫人。 陈孝宗官升吏部右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 秦大将军重任蓟镇总兵。 陈孝宗今年才三十二岁,竟然就做了内阁阁老,比他的父亲陈廷鉴还要早入阁。 换上阁老的绯色长袍,陈孝宗进宫谢恩。 他跪在十七岁的元祐帝面前,感激涕零。 元祐帝心情复杂,道:“不用谢朕,要谢就谢长公主,没有她坚持为你们平反,朕还被戚瑾蒙在鼓里。” 他有他的骄傲,他可以在姐姐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却不会再对其他人认错。 陈孝宗诚心实意地道:“长公主要谢,皇上也要谢,长公主只是牵线,真正替臣父、臣兄、臣弟平反的,还是皇上。” 元祐帝看着他始终低着的头,道:“你不怨朕就好。” 陈孝宗:“臣不怨皇上,臣自己不怨,臣父临走前也有遗言,命臣等不可怨恨于您。” 元祐帝身心一震:“什么遗言?朕为何不知?” 陈廷鉴病逝的消息传进宫,母后曾派人去问他可否有遗言,当时陈伯宗让宫人带回来的,只是陈廷鉴嘱咐他务必做个励精图治的明君。 陈孝宗这时才抬起头,望着元祐帝,一边落泪一边道:“父亲有两道遗言。给皇上的,您已经知道了,另一道,是给臣兄弟的。父亲说,新政根基不稳,尤其是一条鞭法,才刚刚是第一年,他走后,一旦内阁无法继续抵挡各地方的阻力,内阁妥协了,皇上年少,独木难撑,到那时,天下必定要拿父亲问罪。父亲说,古往今来,主张变法者都难有善终,他心知肚明,只叫臣兄弟理解您的难处,莫要生怨。” 元祐帝猛地转了过去。 陈孝宗:“臣知道,皇上对父亲可能有些怨怼,这不怪您,父亲就是那样严厉的人,臣四弟曾因不满被他老人家管教而独自回老家住了八年之久,回京后更是不曾给过父亲一个好脸色。但父亲只是严厉,说句大逆不道的,他对臣四兄弟,对皇上您,都是爱之深、责之切。” 元祐帝:“朕明白,退下吧。” 最后的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陈孝宗再次磕头谢恩,倒退几步,离去。 乾清宫外,一片春光明媚。 陈孝宗看着远处巍峨的宫殿群落,看着那条长长的,父亲走了几十年的宫道。 父亲,倘若您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真的不会怨吗? 他仰起头,让那温暖的、明晃晃的阳光照进眼底,努力让这份光亮驱散每一个夜晚都会在他心头滋生的无边恨意。 陈家没有不孝子孙,也不会出一个奸臣。 三月下旬,陈伯宗终于在京城陈家的墓地下葬。 华阳故意去的很迟,她到时,陈家众人都要离去了。 俞秀已经哭晕了过去,孩子们的眼睛也都肿如核桃。 “你们先上车,我陪长公主去祭奠大哥。” 陈孝宗一身白衣,嘱咐罗玉燕道。 罗玉燕拿帕子擦着眼泪,朝华阳点点头,领着孩子们走开了。 陈孝宗朝华阳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错开一步走在前面,吴润等人保持距离跟着。 陈家的祖坟在陵州,这边的坟地目前只葬了五人,按照下葬顺序,分别是陈衍宗、陈敬宗、陈廷鉴、孙氏、陈伯宗。 华阳先来到了陈伯宗的墓前。 寻寻常常的墓碑,只看这墓碑的话,谁又能想到其主人活着时的卓卓风姿? 华阳拜了三拜,亲自将香插/进香炉。 微风吹拂,轻烟袅袅。 华阳看向陈孝宗,这个新任的年轻的陈阁老。 “三哥会不会怨恨皇上?”她低声问。 陈孝宗笑了笑,环视一圈道:“长公主多虑了,臣若生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以后还有何面目再来这里上香。父亲、大哥会骂死我,二哥会说我糊涂,四弟不爱动嘴,大概会托梦打我一顿。” 华阳:“前面的话我赞成,驸马那脾气,他应该会支持你。” 陈孝宗看过来:“四弟可能不在乎皇上,但皇上是您的亲弟弟,我敢伤您的心,四弟便敢打我。” 华阳偏过头。 陈孝宗赔罪道:“臣失言了。” 华阳看着不远处陈敬宗的墓碑,停顿片刻道:“你可以恨皇上,但我希望你将这份恨埋在心底,天下是皇家的,新政却是父亲的,我想看到新政在你的手上继续推行下去,我想你我能代父亲看看本朝再一次实现国富民强,到了那一日,也再无人能否认父亲的千秋之功。” 陈孝宗:“臣亦有此志,也定当竭力而为。” 华阳点点头:“我信三哥。三哥先回吧,我去看看驸马。” 陈孝宗识趣地告辞了。 华阳来到了陈敬宗的墓碑前。 驸马当与公主合葬,只是华阳的墓还没有修好,陈敬宗就暂且葬在陈家这边。 吴润在地上铺好蒲团,摆好炭盆,放入黄纸,再退下。 华阳拿火折子点燃黄纸,起先只是一小簇火苗,渐渐烧得旺了。 之前哭了太多,此刻华阳已经没什么眼泪。 她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看着上面的“驸马”二字。 既然死者能收到亲人烧过去的纸钱,那么,她给他烧封信,陈敬宗应该也能收到吧? 华阳取出藏在袖口的信,轻轻放进燃烧的红纸中间。 信上的字不多,就一句话——陈敬宗,若有来世,我还想嫁你。 191 双重生1 景顺十九年,六月盛夏,黎明。 陈府,四宜堂。 半明半暗的内室,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如溺水之人终于冲出水面,拼尽全力掠夺着可以救命的空气。 很久很久之后,那呼吸才归于平静。 陈敬宗浑身是汗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带着薄茧的手一寸一寸地抚过自己的脖子,摸了几遍,都没有任何伤口。 陈敬宗无法理解。 他明明在白河岭,明明看见大兴左卫的将士们一个一个倒在叛军手中,直到最后,所有叛军都涌向了他这里。 他没能杀出重重包围,亦不会被叛军拿去做威胁朝廷的人质。 还是说,因为他死前放不下的那些人都在这里,死了之后,鬼魂直接就过来了? 那还挺方便的,做鬼也不错。 陈敬宗自嘲地笑了笑,再看看这间他睡过几年的四宜堂的前院,心中一动,想着要去后院。 看外面的天色,她现在应该还在睡觉,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鬼魂状态的自己,最好看不见,不然再把她吓出个好歹。 可陈敬宗在心里动了半天,他这鬼身子却依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看来当鬼也就这样,没什么厉害的神通。 陈敬宗无奈地坐了起来,双脚碰到地面,触感依旧真实。 毕竟以前也没有做过鬼,陈敬宗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正常,目光落到自己袒露的上半身,陈敬宗忽然皱皱眉。 怎么瞧着好像瘦了些,没有在战场的时候健硕?难道人死了,变成鬼还得缩点水? 因为不知道别人到底能不能看见自己,陈敬宗还是将搭在屏风上的中衣穿上了。 他来到次间,看见富贵躺在榻上还在呼呼大睡。 这小子也变成鬼回来了? 想到富贵死前的惨样,陈敬宗没打扰他,直接往外走去。 到处都静悄悄的,那点熹微的日光似乎也伤不到他,陈敬宗径直来到后院,小门竟然没锁,后院也没有一个人影。 有些奇怪,不过陈敬宗没有多想,他试着推了推堂屋的门,开了。 可是里面的陈设不对,太过简单,简单得像他成亲之前的样子,倘若是婚后,她会将这边布置得富丽堂皇。 陈敬宗大步来到内室,果然里面连张床都没有! 耳边就响起他十八岁回京那年,母亲领着他参观四宜堂时说的话:“你现在还小,等你要娶媳妇了,娘再给这边添上好家具,不然现在就置办了,等你娶媳妇时都变旧了,还得重新买新的。” 他说:“知道,您就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银子。” 然后被母亲拍了一巴掌。 陈敬宗不在乎什么家具,可华阳呢?这里明明该有一张豪华无比的拔步床,明明该挂着她那些名贵的纱帐,床上也明明该睡着一个脾气一点都不可爱却长得国色天香的长公主! 陈敬宗转身往外走。 到了四宜堂前院,终于看到两个打扫院子的小厮,没等陈敬宗做好自己会不会吓到他们的准备,两人都往他这边看了眼,再齐齐行礼:“四爷。” 陈敬宗:…… 什么四爷,自打他做了驸马,身边所有人都改口叫他驸马了! 紧跟着,陈敬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鬼有影子吗? 真有人见到鬼却不害怕吗? 直到此刻,陈敬宗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回到次间,一把掀开富贵身上的被子。 富贵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就见四爷沉着脸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富贵揉揉眼睛,一边懒懒散散地坐起来,一边奇怪道:“难得休沐,四爷怎么醒的这么早?” 陈敬宗:“今年是哪年?” 富贵:“景顺十九年啊,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敬宗沉默,再看看身上,怪不得他觉得缩水了,原来这身体竟然是他二十岁时的身体,他死的时候都二十四了! “几月了?” “六月二十,四爷,您没事吧?” 富贵跳到地上,想摸摸自家爷的额头。 陈敬宗拍开他的手,几步回了内室。 陈敬宗重新躺到了床上。 所以,他不是死后变成了鬼,而是又回到了二十这年? 为何会如此? 陈敬宗想不明白,总之,他就是回来了。 春和堂。 陈伯宗、陈孝宗两家人都已经过来了。 每逢休沐日的早上,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用饭。 陈廷鉴往院子里看了眼,神色渐渐变冷。 孙氏都不知道该说自家老四什么好,侄子侄女们都不敢在这样的日子睡懒觉,老四都二十了,不早早过来吃饭,磨蹭什么呢? “再等一刻钟,不来咱们就先摆饭了。”孙氏做主道。 陈伯宗替四弟找理由:“四弟是武官,平时操练辛苦,休沐难免多睡会儿。” 陈廷鉴瞪过来:“照你这么说,边关将士更辛苦,难道人人都要睡懒觉?那敌军只需趁黎明进犯,岂不是攻城必胜?” 陈伯宗:…… 陈孝宗垂眸,掩饰笑意。 “四叔来了。”婉宜笑着打破了父亲的尴尬。 众人齐齐朝外看去,果然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全府唯一一个武官。 陈敬宗走到厅堂门口,看着里面那一张张熟悉的亲人面孔,不由地顿了顿。 隔了生死之后的重逢,便是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失态。 陈廷鉴却被儿子的停顿气到了:“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一家人就等你了!” 陈敬宗幽幽瞥了老头子一眼,没吭声,径自坐到两个兄长身边。 吃饭时,陈敬宗默默地又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除了两位年轻貌美的嫂子,免得大哥三哥误会。 “四叔在看什么?”婉宜好奇地问。 陈敬宗:“你一直在看我?” 婉宜脸颊微红,四叔长得最好看嘛,她多看几眼又怎么了。 陈敬宗笑了,对孩子们道:“今天四叔心情好,等会儿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都很高兴。 孙氏:“心情好,捡到银子了?也孝敬孝敬我。” 陈敬宗笑而不语。 捡银子算什么,他捡了一条命! 陈敬宗好好地带着侄子侄女们玩了一天,第二天该去当差了,若不是富贵拿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服给他,陈敬宗脑袋里想的还是去大兴左卫。 他一点都不喜欢去锦衣卫当差,这差事完全是景顺帝给老头子面子恩赐给他的,沾老头子的光算什么出息。 陈敬宗想起了上辈子。 如果不是戚皇后突然要把女儿嫁给他,还是那么一个牡丹花妖精似的公主,他可能今年就会跑到边关去。 到了锦衣卫,陈敬宗还在想他与华阳的婚事。 月底,戚皇后就会重新跟老头子提起这门婚事,老头子再把消息带回家。 上辈子陈敬宗完全是因为不能公然拂了帝后的面子才进宫的,想着故意展现些不足,让帝后与那个听起来就难伺候的华阳公主看不上他,婚事也就罢了,只可惜他道行不够,被牡丹花妖精的色相所迷。 现在,他已经知道牡丹花妖精是什么样的人了,相看也难以避免,那么,是按照原计划行事故意搅黄婚事,还是再成一次亲? 一整天,陈敬宗都在想这个问题。 他怎么样都行,她那样的祖宗,他能与她睡一晚这辈子都值了,可她看不上他这样的人,她不想跟他睡觉,不想跟他好好过,她答应婚事是无法拒绝戚皇后,真的嫁过来,她又不开心。 不如成全了她?只要他上不了台面,戚皇后也不会再逼她嫁过来。 那戚皇后又会把她嫁给哪个阁老的儿子? 陈敬宗悄悄去打听了几位阁老家的情况,好像没有合适的,要么年纪大,要么长得一般。 没等陈敬宗真正做出决定,月底到了。 老头子果然煞有介事地把他们三兄弟都叫到春和堂,再在瞪了他好几眼后,提起戚皇后有意赐婚之事。 陈廷鉴说完,厅堂里沉默了很久。 最终,孙氏先开口:“你可有把老四的脾气如实告诉娘娘?” 陈廷鉴再瞪眼儿子,难掩郁气:“说了,娘娘大概以为我在自谦。” 他真没有自谦,老四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华阳公主也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老四哪里配得上公主! 孙氏叹气:“也不怪娘娘误会,你就不提了,老大老三娘娘也都见过,她肯定觉得老四也差不到哪去。” 陈敬宗:“这话说的,我哪里比大哥三哥差了?读书我不如他们,功夫他们不如我,怎么比都是平分秋色。” 孙氏:“论本事你确实不比他们差,只脾气这一样,我这个亲娘都要受不了,人家堂堂公主,能忍你?” 陈敬宗嗤道:“她不想忍,我也不想忍她,一个阁老都快把我逼疯了,再来一个公主,我不如重新回陵州去。” 陈廷鉴一拍桌子:“不得对公主无礼!” 陈敬宗起身就走。 陈孝宗眼疾手快地拉住弟弟,使劲儿将人按回椅子上,回头对老头子道:“父亲,既然娘娘有意,咱们家肯定不能直接拒绝了,不如您给四弟讲讲公主的好,四弟听了喜欢,可能自己就改掉这暴躁脾气了。” 陈廷鉴连他也一起瞪了:“公主哪里都好,便是有不足,也没有他挑剔的份。” 陈孝宗不禁腹诽,您这哪里是要娶儿媳妇,分明是在替自家女儿选女婿! 孙氏咳了咳,对丈夫道:“我也挺好奇公主的,你挑两样能说的给我讲讲吧。” 陈廷鉴给妻子面子,摸了摸长髯,道:“公主天生贵胄,六七岁时便颇有公主威仪,可公主并不骄纵,见到臣子都以礼相待。” 陈敬宗捏了捏手腕。是啊,她对老头子对大哥三哥都很礼遇,骄纵都用在他这个大粗人身上了,威仪更是不得了! 孙氏:“公主容貌如何?” 陈廷鉴:“皎皎如天上月。” 陈敬宗:“这么夸别的女人,您也不怕我娘吃味儿。” 陈廷鉴:…… 孙氏:…… 眼看夫妻俩要同时对他开骂,陈敬宗迅速溜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孙氏头疼道:“真不能再想想办法回绝娘娘?不然我怕结亲变成结仇,老四那嘴,太能得罪人了。” 陈廷鉴:“我再试试。” 次日陈廷鉴进宫,再度向景顺帝、戚皇后坦诚自家老四的顽劣不堪,怕委屈了华阳公主。 景顺帝笑道:“陈阁老不必再谦虚,朕与皇后又不是没见过敬宗,论仪容比他的两个哥哥还要出色,只是没走科举之途罢了。” 戚皇后:“是啊,而且我们已经跟公主提过了,公主都愿意相看试试,陈阁老还要再拒绝吗?” 陈廷鉴苦笑:“那就让犬子试试吧,只是他那人,公主若知道他的真性情,一定看不上。” 这次陈廷鉴回府,直接带回了相看的日子。 陈伯宗、陈孝宗一起来了四宜堂。 陈孝宗:“四弟跟我们说实话,你这会儿心里是不是挺高兴的?那可是皇上娘娘最宠爱的公主,宫里宫外早把公主的美貌传得天上人间独此一份。” 陈敬宗:“你当我是你,挑媳妇只看脸?我想娶一个温柔贤淑的,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陈伯宗:“你若抱着这种念头去相看公主,不如让父亲带着你直接去宫里请罪。” 陈敬宗:“我想想还不行了?又没有真的做出来。” 陈孝宗:“大哥不用理他,他在咱们面前逞强,回头见了公主,骨头肯定比面条还软。” 陈敬宗嗤之以鼻,他在她面前从来就没有软过。 因为陈敬宗不肯配合,陈伯宗、陈孝宗也没能劝出什么结果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夜里,陈敬宗双手垫在脑后,脑袋里想的全是她。 “出去!” “我数到三,你再不停我就喊人了!” 牡丹花变成的妖精公主,明明长得那么勾人,偏偏娇气得不行,就没有一次让他尽兴过。 陈敬宗要是个心狠的,可以不管她,可他做不来那么畜生的事。 再娶一次,她不高兴,他也得白受煎熬。 所以,到底娶还是不娶? 七月初五,陈敬宗以及几个锦衣卫的人都被指挥使刘守待到了宫里的演武场。 没多久,皇帝一家来了,景顺帝、戚皇后走在前面,十七岁的华阳公主牵着九岁的小太子走在后面。 陈敬宗看了过去。 皇家四口迎着东边的阳光走来,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有时让他爱得发疯,有时又能让他怄得想要吐血的牡丹花公主。 他不记得上辈子她是不是穿得也是这么一身,因为那时候他光盯着她那张白得发光的脸了。 连脸都这么白,身上得白成啥样? 就这么一个念头,一个粗俗无比的念头,那时他就决定要做一回驸马。 华阳牵着弟弟专心走路,一直到在观武台上坐下,她才漫不经心地看向下方的两排锦衣卫,并迅速认出了里面的陈敬宗。 再次看见那张阔别三年的脸,华阳心里便开始发酸。 她垂下眼,慢慢平复心绪。 无人知道,她是重生之人,她知道从现在到元佑三年腊月会发生的一切大事。 那些大事,包括陈敬宗会死在战场,包括公爹会病逝,包括弟弟会查抄陈家。 除了大事,还有她与陈敬宗的四年夫妻生活,几乎没有多少欢笑回忆的夫妻生活。 华阳很清楚,她还是反感陈敬宗的某些坏习惯,可陈敬宗也有他的好,他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最及时的帮助,他也会在她不需要的时候沉默离开。他虽然靠着公爹陈廷鉴轻松地拿到了大兴左卫指挥使的官职,可他聪慧有勇有谋,最后以英雄的身份战死沙场。 华阳不忍他再英年早逝,不忍公爹以及整个陈家再经历前世的苦。 所以,她愿意再嫁陈敬宗一次,她会试着好好地与陈敬宗过日子。 “姐姐,你猜哪个是陈敬宗?”小太子侧过来,悄悄问姐姐。 华阳淡笑:“猜不到。” 小太子盯着其中一人,道:“我猜长得最俊的那个是,也有点像陈阁老。” 华阳便又往陈敬宗那边看了眼。 恰好陈敬宗也在看她。 华阳若无其事地避开了。陈敬宗从未掩饰过对她色相的痴迷,此时不看她才怪。 几场比试后,轮到陈敬宗上场了。 指挥使站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向帝后一家介绍陈敬宗的身份。 小太子朝姐姐使个眼色。 华阳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陈敬宗开始与对方动手了,两人比的是枪。 华阳看着他的身影,鬼使神差想到了在姑母那里看到的比试,假如这场相看由姑母来安排,大概也会让陈敬宗脱了衣裳吧? 公主的思绪就又飞到了某些夜里。 陈敬宗长得好看,他的身形也英武挺拔,宽肩窄腰的。只是那时候华阳不懂欣赏,也不能学会投入,导致每次她都觉得难受,每次都要赶他离开。 正与人比枪的陈敬宗,也分了两分心给台上的牡丹花公主。 见不到人,还会犹豫要不要成全她,现在见到人了,陈敬宗突然不想再成全。 他就不信了,一辈子他捂不热她的心,再来一辈子还捂不热! “铛”的一声,对手手里的枪被陈敬宗挑飞了! 这之后,陈敬宗又一连胜了七人。 景顺帝、戚皇后笑着看向女儿。 华阳只当没有察觉。 这场相看不久,景顺帝正式下了赐婚的圣旨,定在十一月成亲。 赐了婚,公主那边有礼部帮忙筹备婚事事宜,陈家这边也要做相应的准备。 陈敬宗不管那些俗务,只提出他要回趟陵州,把老太太接过来喝他的喜酒。 陈廷鉴:“你祖母年纪大了,她又不习惯京城这边的气候,尤其是秋冬,何必折腾。” 陈敬宗何尝不知道,可老太太只剩几个月的寿数了,走前能看到他成亲,能看到身边子孙满堂,肯定比上辈子要满足。再说了,老太太来了京城,可以请这边的名医甚至太医帮老太太调理身体,调理好了,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难得他有这份孝心,陈廷鉴同意接老太太来京,但他不同意让老四去,怕万一路上遇到什么事,耽误了十一月的婚期。 陈伯宗在大理寺做少卿,离不开,陈孝宗在翰林院,请四个月假并无大碍。 陈孝宗七月中旬出发,经常日夜兼程,省了去时的路程,中秋后就到了陵州。 老太太听说孙子要娶公主,别提多高兴了,这一高兴,也不嫌进京辛苦,马上就叫人收拾东西。 陈孝宗当然也要邀请二叔一家进京吃席。 人多了,尤其要顾及老太太的身体,回城一行人走得很慢,险险地赶在婚期前五日抵达京城。 华阳对陈家这边的变化一无所知。 她在忧心与陈敬宗的洞/房花烛。 上辈子陈敬宗那么命苦,战死在自己的生辰当日,华阳对他很是怜惜,可这份怜惜并不能让她忘了新婚夜自己吃的苦头。 “都要出嫁了,盘盘怎么还愁眉不展的?”安乐长公主进宫来瞧侄女,看出了侄女的隐隐不安。 华阳这会儿的脸皮比上辈子十七岁的时候要厚些,又关系到疼不疼的大问题,她也不扭捏了,拉着姑母到内室,吐露自己的担心。 安乐长公主点点头:“这是个问题,以陈家的家风,陈四郎肯定是个愣头青,不小心都有可能弄伤你。” 华阳:…… 弄伤倒不至于,因为在那之前陈敬宗已经被她赶出去了。 安乐长公主:“姑母帮你想办法,保证在你出嫁前夕预备齐全。” 在这方面,华阳还是很信任姑母的。 “对了姑母,我还不想太早怀孕。” “聪明,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多快活几年才是真的,放心,姑母都给你准备了。” 转眼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仪程与上辈子一样,没什么新鲜的,待到黄昏,华阳已经坐到了四宜堂的新房。 陈敬宗拿起漆进秤杆,挑起公主头上红红的盖头。 华阳看他一眼,再落落大方地扫视一圈围观的宾客,除了俞秀、罗玉燕以及孩子们,其他人她都没什么印象。 陈敬宗也没表现出什么稀奇来,中规中矩与她完成了新房这边的所有礼节。 这之后,陈敬宗就去前面敬酒了,女客们也都散去。 陈敬宗到了前院,先看向富贵。 富贵隐晦地点点头。 陈敬宗面露笑容,像每一个新郎官那般高高兴兴地招待宾客。 他忙着喝酒,陈伯宗留意着大局,注意到武清侯世子戚瑾匆匆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有些疑惑,问出去送过戚瑾的小厮:“武清侯世子去了何处?” 小厮神色怪异:“世子去净房了,可能身体不适,一直……” 陈伯宗:…… 不会自家饭菜哪里出错了吧? 因为此事,整场宴席陈伯宗都提着心,直到宴席结束宾客陆续散去,再也没有其他人出事,陈伯宗才松了口气。 四宜堂。 陈敬宗刷了一次又一次的牙。 富贵:“四爷,够干净了,再刷牙都该脱层皮了!” 陈敬宗含糊不清地骂道:“你懂个屁!” 上辈子他就是瞎倔,为了点鸡毛蒜皮的琐事让她看不顺眼,这辈子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她还能挑什么毛病。 沐浴焚香,去了酒气,陈敬宗终于来了后院。 朝云四个大丫鬟喜气洋洋地招待驸马。 陈敬宗只看着一身红衣的公主,今晚什么时候就寝,得公主发话。 华阳叫丫鬟们退下。 她再看向陈敬宗,道:“桌子上是姑母赠我的西域美酒,你去帮我倒上。” 陈敬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个精致的酒壶,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酒碗。 上辈子好像没有这些。 但也没什么关系,就是公主太小气,西域美酒也不分他几口。 陈敬宗走过去,一手端着小酒碗,一手提着酒壶,倒的时候背对着她,悄悄往手心倒了些,再飞快地舔掉。 嗯,西域美酒也没什么稀奇。 他再把酒碗端给床边的公主。 华阳看看他修长宽大的手,还没喝酒,人就开始发软。 接过酒碗时,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 陈敬宗觉得奇怪。 华阳已经接过酒碗,以袖掩面,三口喝得干干净净。 带着果子酸甜气息的酒水一路往下冲,所过之处皆窜起星火般的热意。 最初尚且能够忍耐,当陈敬宗重新坐到她身边,看似恭敬实则暗暗打量她时,华阳体内的那些点点星火瞬间有了燎原之势。 华阳闭上眼睛,不露痕迹地道:“你可以侍寝了。” 陈敬宗:…… 怎么觉得她这句话,比上辈子说得更霸气? 可他知道,她就是个骗子,她所能允许的侍寝,从来就没有超过一刻钟,回回都想要他的命! 192 双重生2 就是再死一回再活一辈子,陈敬宗也绝无可能会忘了他与华阳的洞房花烛。 那晚的他,应该与所有第一次成亲的新郎官一样,仿佛丢了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他都没能好好欣赏公主的美,她一说可以侍寝了,陈敬宗就把人压到了床上,就开始…… 这一次,陈敬宗还是想与她做那个,可他不再着急,他更想先抱抱她,好好地看看她。 如果不是莫名其妙又回来了,他已经死在了白河岭,再也见不到这祖宗。 陈敬宗将她抱到怀里,放躺在他的臂弯。 公主的脸被身上的红衣映出了一层艳丽的绯色。 陈敬宗用他带着薄茧的大手摸上这张微微发烫的脸。 他很想问问,如果知道他死在战场,她会不会掉眼泪,会不会后悔分别时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可是,这里的华阳只是十七岁的华阳,刚刚嫁过来的华阳,还没有三天两头地与他吵过,还没有动不动嫌弃他。 他可以提前改掉那些缺点,可那个华阳再也看不到了。 多奇怪,他明明也嫌弃她那一身娇气毛病,到头来还是放不下。 越放不下,陈敬宗越不着急对这个华阳做什么。 他知道,两个华阳都是同一个人,如果他继续像上辈子那样故意不讲究,这个华阳也会变得嫌弃他。 可还是会担心,他死了,那个华阳会怎么样,哭了怎么办,万一一辈子都没有再嫁,孤零零活到老怎么办? 亦或是,万一她动了春心改嫁别人,甚至养了很多面首怎么办? 哪个陈敬宗都不想,非要二选一,就,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反正他都不在了,还介意什么。 躺在陈敬宗臂弯的华阳,越来越热了,尤其是,他的手还在不停地摸着她的脸,很轻很轻的动作,却叫人心里发痒。 上辈子的这晚,明明不是这样的。 华阳微微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二十岁的陈敬宗,一个虽然在看着她,目光却好像有些迷离的陈敬宗。 华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忘了去揣摩,因为在看清楚这张熟悉的脸时,华阳想到了前世那个再也没能回来的苦命驸马。 就那么死了,孤零零死在了白河岭。 年纪轻轻客死他乡,他死前一定非常难过吧?肯定会想他的家人,她呢? 华阳很想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起的时候,是不是都是埋怨,或许他也会后悔,后悔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公主,温柔体贴不说了,连一次痛快的新郎都没做过。 可这个陈敬宗,不是二十四岁的陈敬宗,他不知道前世他过得有多苦。 酒意在体内燃烧,也在脑海里肆虐,晕晕乎乎的华阳,朝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庞伸出了手。 突如其来的触感惊醒了走神的陈敬宗,这时,他才发觉怀里的小公主在触碰自己的脸。 她的眼中竟然浮上了泪水,迷迷离离地望着他,却又好像在望着别人。 陈敬宗再次感觉到了不对。 他看向桌子上的酒壶,上辈子没有安乐长公主送的酒,她清冷又威仪十足,他只是剥个衣裳,都挨了无数次眼刀,而她除了推他,就没有主动的碰触。 酒水有问题? 那她是喝醉了?醉了,便将他误会成了别人? 纵使戚瑾几次挑衅,陈敬宗从不相信她会喜欢戚瑾,因为她不是那种会为了联姻而牺牲自己感情的人。 陈敬宗攥住她的手腕,蛊惑似的问:“我是谁?” 华阳再醉再晕,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陈敬宗。” 她现在的样子很乖,陈敬宗猜,也许她只是单纯地醉了。有的人醉了会耍酒疯,有的会展现出另一种性情。 陈敬宗还是第一次见她醉酒的模样。 他决定趁虚而入,继续问:“刚成亲就摸我的脸,公主是不是很喜欢我?” 华阳看看他,不语。 陈敬宗低头,用嘴唇蹭了蹭她红红的脸颊:“是不是很喜欢我?” 华阳还是沉默。 她没有很喜欢他,只是怜惜他罢了。 陈敬宗就知道,醉酒的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他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一边吻住她带着淡淡酒香的唇,一边为她宽衣解带。 第二次做新郎,陈敬宗多了很多耐心,可他意外地发现,醉酒的公主似乎很急,他还在慢慢悠悠地亲着她的耳侧,她便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贴。 陈敬宗太奇怪了,他按住她的两条腕子,撑高身体,探究地看向她的脸。 她都快要急哭了,使劲儿又徒劳地挣着手腕,丹凤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脸也红得异常。 陈敬宗再次看向桌子上的酒,再联想安乐长公主的喜好,便猜到那酒可能不是什么正经的西域美酒。 “傻,什么酒你都敢喝。”陈敬宗惩罚似地咬了咬她的鼻尖。 华阳往上抬下巴,直接把自己的朱唇送了上去。 陈敬宗喉头一滚,眼里也燃起熊熊的火来。 天可怜见,上辈子他一顿都没吃饱过! 朝云朝月等四个大丫鬟还在院子里守着。 她们知道自家公主的脾气,想着今晚公主才与驸马认识,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叫她们备水。 然后,她们就一起听到了自家公主的声音。 那是她们伺候公主十来年都不曾听闻过的嗓音与腔调,好像难受,又好像很快活。 公主该是矜持的,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仪态万千,可今晚的公主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无拘无束,她忘了所有公主应该具备的礼仪或姿态。 是公主太喜欢驸马,还是驸马侍寝的本领太过优秀,让公主喜欢到了这样的地步? 四个大丫鬟面面相觑片刻,随即散开,在四宜堂里里外外绕了一圈,确定公主的声音不会传到太远,忠心耿耿的四女才重新聚集到走廊拐角,你看看我看看你,有被那动静勾起的脸红心跳,也由衷地替公主高兴,选中了一个既长得好看又很是中用的驸马。 黎明时分,华阳被陈敬宗亲醒了,在她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陈敬宗也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往下一沉。 华阳蹙眉。 陈敬宗一直在看着她,昨晚她被酒中的药效影响,变得都不太像她,陈敬宗就想让她在清醒的时候再快活一回,只有她领教了这事的好,以后才不会再抗拒。 “公主醒了?”陈敬宗一边慢慢地伺候,一边与她说话。 华阳闭着眼睛,不想理他。 陈敬宗偏要理她:“昨晚公主醉酒,神志似乎不太清醒,没能查验臣侍寝的能耐,所以臣想着,趁时候尚早,再伺候公主一回。” 华阳的脖子都红了,他这张嘴,还是那么叫人讨厌,真想把他毒成哑巴。 “闭嘴。”趁他还没有说更多,华阳冷声命令道。 陈敬宗有些委屈:“昨晚公主待臣可不是这样。” 华阳记不太清昨晚了,能想起来的全是一些不堪回忆的画面。 可是现在,她清醒的很,也清醒地感受到了两辈子在这方面的不同。 最终,她还是抱紧了陈敬宗的肩膀,还是克制得发出了几声呜咽。 为了这份克制,她整个人都快被汗水打湿了,一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腮边。 陈敬宗拨开那缕发丝,从她的额头亲起,亲到下巴,再往上亲,整个亲了一圈:“好祖宗,真是我的好祖宗。” 幸好他没有犯糊涂,没有故意在相看的时候出丑。 华阳等他亲够了,才叫他穿好衣裳,她要唤丫鬟们进来服侍她去沐浴。 陈敬宗看看天色,没有再纠缠。 华阳在温热的水中泡了一刻钟,身上各处的酸乏终于得到缓解,肚子空空的,她提前吃了点东西,再随陈敬宗去春和堂敬茶。 孝道为先,新婚第一日,公主也要给公婆敬茶,但以后却不必像其他儿媳妇那般晨昏定省。 路上,陈敬宗走在她身边,时不时看看她,再露出一个傻笑。 华阳没好气地瞪了他几眼。 陈敬宗还是笑,靠近她道:“公主放心,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会努力做个好驸马,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 华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上辈子陈敬宗哪里是这样? 因为才成事一会儿陈敬宗就被迫中断,接下来的一整晚,陈敬宗好几次试图抱她,次次都被她冷冰冰地喝止,导致一大早上两人面对面,陈敬宗一脸欲求不满的怨气,华阳也怨他没能让她睡个好觉。 如今她让陈敬宗吃饱了,他连这种没骨气的话都肯说。 华阳不再看他,专心走路。 陈敬宗走得靠前一些,为她带路:“这边。” 华阳也就表现得仿佛没来过陈府一般。 春和堂到了。 小夫妻俩刚过来,陈廷鉴就率领里面的众家眷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给公主行礼。 华阳发现婆母孙氏手里扶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低声问陈敬宗:“那位老太太是?” 陈敬宗笑道:“我祖母。” 天生贵胄、自小仪态万千的华阳公主脚下突然一扭,若非陈敬宗扶得够快,华阳非得摔个跟头! 尽管被陈敬宗扶住了,华阳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 陈敬宗的祖母…… 她曾经为了给这位老太太服丧在陵州的陈家祖宅住了那么久,“老太太”在她心里就相当于一个死人,现在这个“死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慌才怪! 她知道,按照时间,人家老太太这会儿确实还健在,可没有人告诉华阳老太太来了京城,她这亏就吃在了毫无准备上! 陈敬宗看得见她脸上的苍白,也感受的到她微微的颤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见到了祖母。 祖母在,有何奇怪的? 除非…… 陈敬宗想到了两辈子迥然不同的新婚夜,想到了她多准备的一壶酒,想到了她喝醉后竟然想要摸他的脸,想到他喊她祖宗,她竟然毫不意外。 心里突然乱了起来,她竟然也是重生的! 他死了才会回来,难道她也死了?好好的一个长公主,怎么会死! 华阳这边已经迅速恢复如常,她很庆幸公爹等人都低着头,除了陈敬宗以及身后的丫鬟,没人注意到她刚刚的失态。 “免礼。” 陈廷鉴等人纷纷站直身体。 华阳很欣慰看到此时依然满头青丝、仙风道骨的公爹,看到笑容满面站在一旁的婆母,以及那个如松如竹的大哥陈伯宗。 只有陈家老太太,因为上辈子不曾与活着的老太太打过交道,华阳还是有些犯怵去细细端详。 众人回到堂内。 华阳、陈敬宗跪在锦垫上,给老太太、陈廷鉴夫妻敬茶。 华阳有些心不在焉。 礼毕,华阳暗暗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众人。 无缘无故,陈家不该出现这么大的变化,所以,陈家应该也出了一位与她一样的重生之人。 谁提议的接老太太过来,谁就是那人。 陈敬宗察觉了小公主的疑心,他攥了攥手,如果要诱导她,他可以提起三哥去接祖母的事。 只是,有必要吗? 他倒想看看,如果华阳知道他还是上辈子那个经常惹她生气的陈敬宗,她会不会继续嫌弃他,不许他近身。 更何况,陈敬宗也想知道她为何会重生,如果真有人害了她,他会替她报仇。 早席散后,华阳单独与婆母坐了会儿。 华阳有意与婆母亲近,孙氏也就觉得这个公主儿媳妇挺平易近人的,没什么公主架子。 聊了些家常,华阳问:“之前听说老太太一直在陵州,什么时候进的京?” 孙氏笑道:“前几天才到的,早些年也接来京城住过,老太太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又回去了。公主有所不知,驸马小时候自己在陵州住了几年,跟老太太最亲,这次他要娶您,光宗耀祖的大喜事,驸马就提议再把老太太接过来,让她也跟着高兴高兴。” 好不容易老四有个孝顺的长处,她得赶紧跟公主夸夸! 华阳:…… 竟然是陈敬宗? 两刻钟后,华阳结束了与婆母的交谈,孙氏送儿媳出门,陈敬宗就在外面等着。 华阳避开了他投过来的视线。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四宜堂。 华阳很累,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让丫鬟们伺候她取下头上的珠钗,她就去床上躺着了。 但也只是躺着,人很清醒,清醒地回忆昨晚能想起来的一幕又一幕。 这么一想,陈敬宗几乎处处都是破绽。 外间响起说话声,陈敬宗来了。 华阳默默闭上眼睛。 男人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床边,床板一沉,他坐了下来。 华阳一动不动。 陈敬宗看看她仿佛安睡的脸,嗤了声:“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也知道你发现了。” 华阳不予回应。 陈敬宗:“怎么,怕我们家老太太,也怕我这个死过一次的鬼?” 华阳就知道,她能发现陈敬宗的破绽,陈敬宗也能找到她重生的蛛丝马迹。 “谁怕了?大家都一样。”华阳淡淡地道。 陈敬宗皱眉:“我死在战场,你怎么死的?” 华阳:“病死的,得了一场很严重的风寒。”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死,反正就是回来了,华阳也不想在气势上输给陈敬宗,大家都是鬼,谁怕谁。 陈敬宗:“你死在哪年?能被风寒折腾死,莫非是活到了七老八十?我昨晚睡的也是一个老太太?” 华阳咬牙,半晌才道:“你才老太太,我死在元祐三年的腊月,也就比你多活了三年。” 陈敬宗:“那还行,跟我死的时候一般大。对了,我死后,你有没有改嫁?” 华阳:“改了,嫁了第二年的新科状元。” 陈敬宗:“那他侍寝的本事一定不怎么样,不然你昨晚不会那么馋我。” 华阳一骨碌坐起来,抓起枕头朝他砸去。 陈敬宗抓住枕头用力一扯,抱着枕头另一侧的公主便也被扯得朝他扑来。 陈敬宗丢开枕头去抱她。 华阳推他,推来推去被陈敬宗按倒,压了个结结实实。 两人都在喘,喘着喘着,陈敬宗狠狠地亲了下来。 华阳扭头躲闪,躲着躲着被他捧住脸。 一直亲到她不再乱动,陈敬宗才抬起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问:“到底有没有改嫁?” 华阳不语。 陈敬宗笑:“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那么快就忘了我。” 华阳:“我只是没有看上别人,跟记不记得你没有关系。” 陈敬宗:“那你也喜欢我,不然重生一回,你为何还要嫁我?” 华阳嗤笑:“我是父皇赐婚后重生的,倒是你,上辈子不是很硬气吗,重生回来怎么还跑去给我相看?” 陈敬宗:“我啊,我也是皇上赐婚后才重生的,想悔婚来着,怕被砍头,想想还是算了。” 华阳:“是吗,既然想悔婚,早上怎么还说以后我让你往东,你便不会往西?” 陈敬宗:“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是重生的,我还以为是十七岁的公主,那么乖那么软,夜里随我稀罕多少次都给,我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大男人,哪能跟这样的小公主置气。” 华阳又臊又怒,别开脸道:“你不用得意,我只是怕自己受苦,才跟姑母讨了药酒,早知道你也重生了,昨晚你只能睡地上。” 陈敬宗:“睡就睡,上辈子睡了那么多次,谁怕谁。” 说完,他松开华阳,大步离去。 华阳躺在床上,心里也因他的话憋了一团的火。 一直到黄昏,陈敬宗才又来了后院。 天黑后,陈敬宗非常熟练地在地平上铺好铺盖,穿着中衣躺了进去。 华阳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街上传来当当的敲梆声,显得这个夜晚越发安静。 华阳能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问你个正经事,我死后,我们一家人都如何?”陈敬宗忽然开口。 华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竭力忍着,陈敬宗却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猛地坐起来,转过她的人。 看到她眼圈都哭红了,陈敬宗心中一沉:“他们出事了?” 华阳哪能告诉他那些沉重的真相,哽咽着摇摇头,解释道:“没有,只是你的死讯才传回来,父亲一夜白头,母亲也哭断了肠,我是替他们难受。” 陈敬宗松了口气,不过,老头子能一夜白头? 他走了一会儿神,再看她趁机擦泪平复的小动作,又问:“我死了,你有没有为我掉几滴眼泪?” 华阳垂眸。 陈敬宗:“你最好说实话,如果连我死都换不来你一句中听的,那咱们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华阳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陈敬宗越是这么说,她越不想说什么,重新转了过去:“随你,反正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在前院,亦或是搬去锦衣卫大兴左卫,你都来去自如。” 陈敬宗对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来去自如有什么用,我最想住的地方,有人却不肯给我住。” 华阳:“那也是你先不洗澡不洗脚,我才一日比一日不待见你。” 陈敬宗:“今晚我洗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华阳:“为何要洗?你都想悔婚了,还惦记着那点事?你陈敬宗的骨气呢?” 陈敬宗:“……我说我想悔婚你就信了?那是不是你说你改嫁了状元,我也该信?” 华阳:“是,我就是改嫁了,我不但改嫁了状元郎,我还养了两个身强体壮的面首,我还让他们脱了上衣切磋给我看……” “我不信。” 陈敬宗再次将人转过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华阳紧紧抿着唇。 她的眼圈还红着,垂着长长的睫毛,清冷又拒人千里。 陈敬宗忽然就没脾气了:“不吵了,我说实话,我六月就重生了,我是没骨气,上辈子你那么不待见我,我还是巴巴地跑去给你相看,还是一口气打败了那么多人,想讨你的欢心。我知道你嫌弃我不讲究,昨晚我特意洗干净刷了牙才去见的你,可惜你喝醉了,一点都没发觉。” 华阳还是不说话,只滚落两行泪。 陈敬宗将人抱了起来,刚想用袖口帮她擦泪,她却埋到他胸口,哽咽道:“你死了,我总是在后悔,后悔为何没对你好一点,如果你走的那天我嘱咐你一声在外多小心,你可能都不会出事。你为了报效朝廷而死,我却一晚都没让你称心如意过……” “怎么会,我称心如意的时候多了。”陈敬宗好笑地打断她的自责。 华阳不信。 陈敬宗想了想,给她举例子:“跟你在一起,我的确一直都欲求不满,但称心如意跟欲求不满是两回事。咱们俩坐在一起吃饭,哪怕你不理我,我心里也舒服,在陵州的时候,你害怕虫子怕得往我怀里钻,我心里也舒服,还有你生病的时候,软绵绵躺在我怀里乖乖喝我喂的药,我心里也舒服。” “你没有主动给过我甜头,但我会自己找,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亲了你多少次,你肯定不知道。” “包括那种事,一刻钟虽然短,我其实也……” “闭嘴。” 193 双重生3 在白河岭选择赴死时,陈敬宗有想过,她会不会为他掉眼泪。 现在华阳就在他怀里,不但为了他掉了一堆金豆豆,还亲口承认她很后悔没对他好一点。 陈敬宗就觉得,上辈子他没白死。 因为他的口没遮拦,非要提什么一刻钟的事,华阳也从上辈子那沉甸甸的伤感中走了出来。 两人还抱在一起,他的胸口被她哭湿一片。 华阳亦能想象出自己仪容的狼狈,推开他,垂眸道:“我要擦脸。” 陈敬宗立即法给她弄巾子。 华阳展开温热的巾子敷在脸上,只觉得发肿的眼睛舒服了,脸上也恢复了清爽。 她多敷了一会儿,才把巾子还给陈敬宗。 陈敬宗顺势给自己擦了一遍。 华阳没忍住,泄露出—丝嫌弃。 陈敬宗挑眉:“做何?我没嫌弃这巾子是你用过的,你反倒要嫌弃我不讲究?” 华阳不久前才与他吵了两场,现在没有那份心情了,径自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头。 陈敬宗站到她的椅子后,透过镜子看她。 公主乌发如云,鬓边湿了几缕。公主的眼尾微红,却又仿佛精心涂过胭脂,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风情。 陈敬宗笑了,一手搭在她肩头:“哭完还挺好看。” 华阳瞪他。 陈敬宗去洗漱架那边放巾子,然后回到屏风这边,解开外袍。 华阳一直慢悠悠地通着发,陈敬宗先去床上等她。 昨晚新房燃着龙凤双烛,今天已经撤了,华阳熄了灯,来到床上。 陈敬宗将她揽到怀里,嘴上亲着,双手也开始不老实。 华阳:“今晚不行,我累了。” 陈敬宗想起昨晚,也知道要体谅她的身子,便只是在她耳边问:“如今尝到滋味儿了,有没有后悔当初的不解风情?” 华阳冷笑:“你再多说一个字,明晚也别想要。” 陈敬宗立即闭上嘴巴。 只是让他老老实实等到明晚,陈敬宗也没有那个耐心,翌日黎明,想着她已经好好休息了一整晚,陈敬宗便又蠢蠢欲动。 这次华阳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陈敬宗急得额头都冒汗了,攥着她的手,目光幽怨:“昨晚你亲口说的,后悔没对我好一点,怎么,现在看我没死透,又不认账了?” 华阳:“跟那些没关系,是我不想太早怀孕。” 陈敬宗:“我也不想刚成亲就当爹,那我弄外面。” 华阳:“那也不够万无一失。姑母还送了我一样东西,白天泡好,晚上就可以用了。” 陈敬宗稀奇地坐了起来:“什么东西?” 华阳指了指梳妆台下面的一个抽屉。 陈敬宗翻出一个锦盒,锦盒下面还有个精致的莲花碗。 作为一个男人,陈敬宗很快就明白了这东西是怎么用的,新鲜过后,他疑惑道:“前晚怎么没拿出来?你可别低估我的本事,说不定一晚就让你怀上。” 华阳垂眸,淡淡道:“早上我吃了一颗避子丹。” 新婚夜,她不知道他是重生的,上来就让他戴那东西,说什么不想太早怀孕,他大概要怀疑她嫌弃他。 陈敬宗笑容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会对他好一点,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他坐回床上,抱住她道:“你对我好一点,我会对你好一万点,等咱们七老八十时算总账,这辈子你还是要亏欠我。” 华阳:“那要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说不定过几年你便动了花花肠子寻思偷腥,再被我抓住打一顿板子,一拍两散。” 陈敬宗:“偷腥?两辈子我都只想偷你。” 华阳笑笑,叫丫鬟们进来伺候。 华阳从宫里请来一位太医,替陈家老太太号脉。 老太太六十八了,按理说也不算太老,只是有些病痛难以避免,再加上遇到一个窝囊无用的二儿子、一个蛇蝎心肠的二儿媳齐氏,这几年一直服用假药,身子就彻底败了。太医摇摇头,委婉地告诉陈家众人,老太太可能只剩个月的寿数了。 太医只看出老太太要不行了,判断不出吃过假药,自然也就没有揪出二房夫妻的问题。 华阳单独跟陈敬宗提了二房那边的烂账。 “这都是你死后,你二婶贪了一笔大的,被人揭发上报朝廷,还好父亲大义灭亲,才没有给其他官员攻讦陈家的机会。” 陈敬宗听说齐氏竟然敢给祖母吃假人参,并导致祖母即将不久于人世,恨得马上就要去杀了齐氏。 华阳拦住他:“现在让祖母舒舒心心地过完最后几个月才最要紧,其他的,都等回陵州再处置吧。” 陈敬宗想想也是,何必再让老太太伤心一回? 他想珍惜时间好好孝顺孝顺老太太,然而老太太身边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从老头子到大哥三哥,从母亲到大嫂三嫂,男女眷轮流去侍奉着老太太,包括几个孩子们,老太太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陈敬宗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孝顺出点新鲜花样来。 华阳直接把京城最好的四个戏班子订下了,一个戏班一天,轮流着来陈家搭台唱戏。 老太太都爱听这个,身上穿着公主孙媳妇送的狐皮大氅,腿上盖着暖暖和和的毯子,一边在家人的陪伴下听戏,一边跟陈廷鉴、孙氏道:“还是老四最有出息,给我娶了这么好的孙媳妇,比你们对我都好。” 陈廷鉴管儿子管孙子连宫里的太子都敢管,唯独不会顶撞老母亲,哪怕老母亲把儿子夸出花,他都是默默听着。 而且,这次陈廷鉴确实要感谢自家老四,如果不是老四坚持要接母亲来京,他这个不孝子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事都不能想,一想陈廷鉴的眼圈就泛红。 华阳、陈敬宗坐在另一桌,看着那边和乐融融的画面,陈敬宗暗暗握住了华阳的手。 华阳没有躲,哪怕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 确实有人发现了。 夜里,罗玉燕靠在陈孝宗怀里说悄悄话:“先前你们个个都不看好四弟与公主,瞧瞧,人家感情多好,听戏都要手拉手。” 陈孝宗:“羡慕你就直说。” 罗玉燕打他:“我就羡慕,你都没有当众跟我腻歪过。” 陈孝宗:“你这人真不讲道理,有一次下雨,咱们从春和堂出来,你非要跟我挤一把伞,我是没给你挽胳膊,还是没给你撑伞?大哥大嫂可从来没这样过。” 罗玉燕哼了哼。 过了两日,罗玉燕又来拈酸:“今天我去逛花园,看到四弟、公主陪老太太遛弯,溜到一处假山,四弟先把老太太抱上去,然后又把公主抱上去了,逗得你们家老太太直笑。” 陈孝宗:“你到底是羡慕四弟会孝顺老太太,还是羡慕四弟力气大?” 罗玉燕:“我不管,你也得抱我一回。” 陈孝宗:“就怕咱们一起从山上滚下来,摔成一对儿瘸子。” 又发生几次类似事件后,陈孝宗去找四弟说话了。 陈孝宗:“知道你与公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只是在外面能不能收敛点?” 陈敬宗:“我们怎么不收敛了?” 陈孝宗就讲起妻子撞见的那几次。 陈敬宗:“大哥可以为这些来说我,你没资格,至少我没有走着走着忽然亲公主一口,也没有鬼鬼祟祟地将公主拉到假山那边不知做什么。” 陈孝宗:…… 陈敬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前我给你面子,没提而已。” 陈孝宗讪讪地离去。 陈敬宗回了后院。 华阳:“三哥找你何事?” 陈敬宗:“都是一些不正经的,不说也罢。” 华阳露出质疑的神情,不信陈孝宗那般温文尔雅的探花郎能说什么不正经的。 陈敬宗看她几眼,忽然问:“你说你改嫁了状元郎,那状元郎叫什么,哪里人士?” 华阳:…… 她想去堂屋待着,被陈敬宗拉住手腕抵在衣橱上,赖着她各种盘问:“状元郎有我好看吗?” “状元郎有我高吗?” “状元郎可有我伺候的好?” 华阳说不出话,只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抓了几道。 老太太在京城享了几十天的福,二月初的一个夜里,安安祥祥地走了。 陈廷鉴递了辞呈,要送老太太回陵州安葬,顺便在那边服丧。 一大家人都要回去,包括华阳与陈敬宗。 陈敬宗并没有怎么悲痛,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遍,这辈子也早就做足了准备,老太太走得也舒心,是喜丧。 四月初,众人抵达陵州,又忙碌几日,终于把老太太安葬了。 入夜,陈敬宗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上,确定没有一只小虫,再在外面一圈撒上驱虫的药粉。 华阳这才上了床。 陈敬宗抱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你说,咱们为何会重生?” 华阳:“都有遗憾吧,想重新活一次。” 陈敬宗:“你有什么遗憾?” 华阳笑了笑:“太多了,一口气说不完。” 陈敬宗:“……我还以为你只有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一个遗憾。” 华阳:“当寡妇算什么遗憾,姑母也是寡妇,现在过得别提多逍遥了。” 陈敬宗:“你可别羡慕她,长公主是没遇到合适的,但凡遇到一个处处都让她满意的,她没必要养那么多面首,面首多,只能说明每一个都不够中用。” 华阳没接这歪理,问他:“你有哪些遗憾?” 陈敬宗亲亲她的脸:“我的遗憾也挺多,你之前冷落我的每一个晚上都是遗憾,我都得给弥补回来。” 华阳推了他一把。 陈敬宗笑:“除了这个,还有三个大遗憾。” “第一,死在了白河岭,没能带着大兴左卫的兄弟回去。” 华阳听了就难受,安慰他道:“这辈子不会了,这回你有了准备,肯定能带着他们化险为夷。” 陈敬宗颔首,是啊,他有了准备,也有了怀疑的目标,这一次不但他与兄弟们会好好的,还会早早叫那人身败名裂。 “第二个遗憾,是死的太早,没能建功立业。” “这个简单,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不愁没机会建功。” “嗯,最后一个遗憾……”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小腹:“我也想当回爹。” 华阳靠到他怀里,承诺道:“会有的。” 元祐三年,腊月。 陈敬宗一直都没忘了,刚重生的时候,华阳说她死在了这个腊月,死于一场非常严重的风寒。 为此,他直接跟朝廷告了整个腊月的假,提前二十多天开始了年假。 元祐帝特意把他叫进宫,询问怎么回事。 陈敬宗:“臣冬月三十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长公主这个月会染上一场风寒,病得十分难受,所以臣才告假,亲自照顾长公主才能安心。” 元祐帝:…… 若不是姐夫一直都把姐姐当成天,他绝对不会信这种狗屁理由,而是怀疑姐夫故意偷懒。 “那你好好照看着,有什么消息及时报给朕。” “臣遵命。” 陈敬宗回了长公主府,开始了每晚都要醒来几次替长公主检查被子有没有盖好的不安生活。 他是真的不安。 他的死劫早过了,戚瑾也早因通敌被抓了现行而被治罪,如今新政顺利哪哪都好,唯独华阳的死劫还没破! 如果有人要杀华阳,陈敬宗大可以抓住对方,偏偏害死华阳的是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寒! 为了这个,陈敬宗早早跟吴润打过招呼,长公主府里凡是有风寒症状的,一律给假,什么时候彻底养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除此之外,陈敬宗还让长公主府的家养郎中每日早晚来给华阳把平安脉。 驸马跟疯了似的,朝云四个大丫鬟都被感染得紧张兮兮。 华阳不得不跟陈敬宗说了实话,她并不是死了才重生的,只是喝了药晕晕乎乎地睡着了,梦里回到了这世。 陈敬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华阳:…… 她不再多说。 腊月初九的早上,郎中又来把脉。 这次,郎中多耽误了一段时间,还把朝云几个丫鬟叫到一旁,单独询问了几个问题。 陈敬宗登时变了脸色。 华阳垂眸,看了看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已有猜测。 果不其然,郎中回来时,满面笑容:“恭喜长公主,您这是喜脉。” 华阳回以一笑。 陈敬宗跌坐在椅子上。 华阳:…… 长公主只用眼神嫌弃,四个大丫鬟先后笑出声来。 陈敬宗在笑声里回神,喉头滚动,他看看长公主平平无奇的小腹,再看向郎中:“当真?” 郎中笑道:“千真万确,其实前几日老夫就怀疑长公主有喜了,只是脉象还浅,不敢断言。” 陈敬宗点点头,叫丫鬟们送郎中,顺便给赏。 无关的人都走了,陈敬宗小心翼翼地抱起华阳,去了内室。 让华阳平躺在床上,陈敬宗对着她的小腹发起呆来。 华阳:“不就是怀了,至于你如此?好歹家里也有五个侄子侄女。” 陈敬宗:“侄子侄女能跟亲生的一样?我种了两辈子的地才结这一个果,当然要高兴傻了。” 华阳:…… 她往肚子上盖了一层被子,警告他道:“现在孩子还没出生,再允许你口没遮拦一年,等孩子出生了,你再这么没个正经,就自己搬去流云殿过吧,别想带坏我的孩子。” 陈敬宗:“怎么着,你要去父留子?” 华阳瞪眼睛。 陈敬宗:“行行行,孩子在你肚子里,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华阳这才收回视线。 陈敬宗:“若是个女儿,按照你说的法子养,养成你这种脾气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若是个儿子,那得听我的,皮糙肉厚,被谁欺负都不怕。” 华阳:“儿女都得听我的。” 她绝不会放任陈敬宗将孩子带成他这种口没遮拦想怎么气人就怎么气人的性子。 陈敬宗目光复杂地看过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嫌弃我。” 华阳:“什么时候我都嫌弃你。” 陈敬宗忽地一笑:“又嘴硬,你真嫌弃我,孩子怎么来的?” 华阳:…… 次日,陈敬宗带着长公主回陈府显摆了一圈,然后再去宫里显摆。 戚太后很高兴,元祐帝则是兴奋,他终于要当舅舅了! “母后,宫外条件简陋,不如让姐姐搬到宫里养胎,如何?” 戚太后笑着看向女婿。 陈敬宗脸都黑了,掩饰都无法掩饰。 元祐帝:“怎么,驸马不愿意?” 陈敬宗公然顶了皇帝一句:“臣就是不愿意,每次进宫报喜,皇上都要留长公主住一段时间,您再这样,下次臣不带长公主进宫了。” 元祐帝:“那是朕的姐姐,也是朕的外甥或外甥女!” 陈敬宗:“明年您就大婚了,等着宠您自己的媳妇孩子去。” 元祐帝:“你好大的胆子!” 华阳:“都闭嘴。” 陈敬宗、元祐帝:…… 当天下午,华阳就与陈敬宗出宫了。 马车上,陈敬宗搂着她道:“你果然还是更舍不得我。” 华阳:“当然,弟弟只能嘴上关心我,夜里给我端茶倒水的还得是你。” 陈敬宗咬了咬她的嘴唇。 华阳的产期在九月。 她让陈敬宗精心照顾了前面的九个月,到了真正随时都可能发动的时候,华阳还是进了宫。 因为宫里有母后。 如果是瓢泼大雨的山路,陈敬宗的陪伴会更让她放心,生孩子这种事,华阳更依赖自己的娘。 戚太后温柔耐心地守着女儿。 元祐帝为即将到来的孩子雀跃,同时,他也还是关心自己的姐夫的,特意叫人打扫出一间值房,允许姐夫在宫里过夜,万一姐姐夜里发动,也方便姐夫随时赶过去。 陈敬宗毫无怨言,因为这是华阳想要的,只要她过得舒服,只要她与孩子平安,他在哪都行。 初八这日黄昏,陈敬宗又去栖凤殿用饭。 元祐帝、戚太后都在。 元祐帝拿出一张红纸给陈敬宗看:“这是朕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陈敬宗不接:“皇上还是留着给您将来的孩子用吧,臣读过书,自己会起。” 元祐帝:…… 华阳:“你们俩都歇歇吧,乳名我自己起,大名我已经托了孩子他祖父帮忙。” 孩子的祖父是谁呢,当然是本朝首辅、堂堂帝师,曾经的十九岁状元郎! 元祐帝沉默了,陈敬宗幽幽地瞥了长公主好几眼。 戚太后只是笑。 用过晚饭,陈敬宗单独陪华阳坐了会儿,这就去了他的值房,才回来不久,他孩子的亲祖父来了。 “您不在内阁,来这儿做什么?”陈敬宗不冷不热地将人请了进来。 陈廷鉴也没看儿子,垂眸问:“长公主如何?” 陈敬宗:“该吃吃该喝喝,娘娘亲自照顾,一帮太医围着,不劳您费心。” 陈廷鉴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红纸:“这是我替孩子想的名字,明早你转交给长公主。” 陈敬宗不置可否。 老头子走后,陈敬宗拿起红纸,发现上面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有,而且确实都比他想的好听。 夜半时分,栖凤殿派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将驸马爷叫醒。 陈敬宗鞋子都穿反了,一直跑到栖凤殿,还是元祐帝无意间发现,提醒了他。 陈敬宗随手就在皇上面前脱鞋、穿鞋。 元祐帝眉头皱得比姐姐还深,无法想象这样的姐夫能给他带出什么样的外甥或外甥女。 陈敬宗想去产房看看。 但华阳不可能叫他进去,不可能让陈敬宗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陈敬宗就只能跟元祐帝一起站在外面等着。 元祐帝就看着他沿着堂屋不停地转圈,越转他越心烦:“你能不能坐下来?” 陈敬宗:“关心则乱,皇上当然不急。” 元祐帝:…… 等元祐帝也转圈了,陈敬宗反而坐下了:“皇上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元祐帝:“信不信朕叫人轰你出宫?” 两人就这么一会儿斗嘴,一会儿再切磋下武艺,熬了一晚,两人眼里都爬上了血丝。 今天是初九,元祐帝要上朝的日子。 天色即将破晓之际,长公主终于生了,是个小郡主。 元祐帝见过洗干净的外甥女,神采飞扬地去上朝了,那高兴劲儿,百官还以为皇上自己得了龙子龙女。 栖凤殿。 陈敬宗抱着襁褓,坐到华阳身边:“长得像你。” 华阳看着睡着的小小女儿,再看他一眼,轻声道:“像你也不会丑。” 陈敬宗:“那还是像你好,美胜天仙。” 华阳瞪他,聊了会儿,在陈敬宗俯身亲过来时,华阳看着他问:“还遗憾吗?” 遗憾上辈子没能做回父亲。 陈敬宗失笑,蹭她的耳垂:“能回来,能再见你,此生早已无憾。” 孩子只是锦上添花,她才是必不可少。 194 后记1 元祐十年,春。 华阳听说母后身体不适,带着女儿进宫探望。 “外祖母,您哪里不舒服?” 六岁的宝嘉郡主脱了鞋子,依偎到戚太后身边,乖巧懂事地关心道。 戚太后看着外孙女的脸,那精致的眉眼、雪白的皮肤,仿佛跟女儿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是越看越喜欢,笑容慈爱地道:“小九一来,外祖母哪里都舒服了,不用担心。” 宝嘉是元祐帝册封外甥女的郡主封号,小九是华阳给女儿起的乳名,因为女儿生在九九重阳日。 宝嘉跪到外祖母身后,帮外祖母捏肩膀。 戚太后惊喜道:“小九还会按摩了啊?” 宝嘉:“爹爹教我的。” 华阳看向窗外,陈敬宗那个没正经的,连这么小的女儿也糊弄,从卫所回来,故意假装腰酸背痛,再使唤女儿孝敬他。 戚太后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猜到里面有故事,笑了笑,继续跟外孙女说话:“爹爹去外面打仗,小九想不想他?” 宝嘉:“想,我娘说了,爹爹他们就快打完了,夏天会回来。” 戚太后:“嗯,你爹爹很厉害,跟着秦大将军他们,把后金都打散了。” 那后金各部落原本效忠于朝廷,年年都要纳贡,去年竟然自封了国号,企图反抗朝廷,朝廷便派出二十五万大军、五万神机营前去镇压。 陈敬宗也主动请缨,跟着一起出征了。 至今战事已经打了快一年,后金节节败退,已经逃窜出嫩科尔沁,朝廷会重新在嫩科尔沁以南至长城以北的地方设卫所,引导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战不但让初露锋芒的后金大伤元气,同时也震慑了鞑靼等草原部落,使其畏惧于朝廷的火器神兵之威,不敢再生事端。 连宝嘉都知道火器的厉害:“舅舅会用火铳打麻雀。” 戚太后与华阳都皱起眉头,拿火铳打麻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小宝嘉陪外祖母待了会儿就带着吴润出来了,要去找舅舅。 元祐帝在御书房,刚看完一批折子,正要休息一会儿。 外甥女来得正好,元祐帝教外甥女打球。 他在御书房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再配两个鸡蛋大小的浑圆金球,用手将球贴着地面朝洞滚去,谁先进洞谁就赢了。 宝嘉非常喜欢这个玩法,舅甥俩撅着屁股在地上滚球,玩得不亦乐乎。 曹礼进来,见到这一幕,视若无睹地禀报道:“皇上,陈阁老、何阁老有事求见。” 元祐帝顿觉脑仁疼。 宝嘉挺高兴的:“祖父来了!” 元祐帝连忙捂住外甥女的嘴,嘘了一声:“别出声,让祖父知道你跑来御书房玩,他会生气。” 宝嘉眨了眨眼睛,祖父还会生气吗? 元祐帝抱着外甥女回到椅子上,让外甥女躲在桌子底下,顺手塞了外甥女一盘糕点。 准备完毕,他再让人宣两位阁老。 陈廷鉴、何清贤是一边吵一边进来的,见到元祐帝,两人行个礼,何清贤还想再吵,陈廷鉴一拂衣袖,冷声道:“多说无益,请皇上做主吧。” 元祐帝:“所为何事?” 何清贤:“禀皇上,关于这次春闱的会元人选,臣与陈阁老实难一致。” 说完,他奉上两张考卷。 元祐帝快速看了一遍,发现两位考生答得都很不错,一个重在实际,一个重在精神。 他也猜得出来,两位阁老分别支持哪一个考生。 元祐帝选择谁也不得罪:“朕也难以抉择,两位阁老辩一辩吧,谁能说服朕,朕就听谁的。” 何清贤立即开始了长篇大论。 陈廷鉴本不想跟他浪费唇舌,可不辩就等于认输,只好回辩一番。 当谁也无法用道理说服谁时,何清贤说到激动处,竟要卷袖子。 陈廷鉴怒喝道:“皇上面前,你意欲何为?” 何清贤不怕出丑,他一点都不想在皇上面前失态,他教了元祐帝二十年,如果不是何清贤屡次捣乱,他依然会是皇上心中仙风道骨、从容不迫、事事成竹在胸的好先生! 何清贤刚要说话,突然从书桌下钻出一个穿裙子的女娃娃,女娃娃直接扑到他身上狠狠推了一把,再跑到陈廷鉴身前,伸出双手护住陈廷鉴,瞪着他道:“大胆,不许你欺负我祖父!” 何清贤:…… 陈廷鉴震惊地看向元祐帝。 元祐帝咳了咳,对外甥女道:“小九,那是何阁老,不许对何阁老无礼。” 宝嘉哼道:“他骂祖父,我不喜欢他,舅舅快把他赶出去!” 何清贤:…… 陈廷鉴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何清贤看看气呼呼的小郡主,知道会元的事是辩不下去了,哼道:“臣先告退,皇上、陈阁老与小郡主共叙天伦吧!” 说完,老头低头走了。 元祐帝把糕点放回桌子上,让外甥女继续吃,他无奈地看向陈廷鉴:“今年明明先生才是主考官,为何何阁老会看到考卷?” 陈廷鉴也很无奈:“他怀疑臣会青睐那些对新政阿谀奉承之人,臣不许他看,他便指责臣取士不公。” 元祐帝:“简直是无理取闹。” 陈廷鉴心想,方才当着何阁老的面你怎么没说? “祖父,您也尝尝。”宝嘉拿了一块儿糕点,孝敬祖父道。 陈廷鉴马上露出笑容,弯着腰接了,只是这糕点酥酥脆脆的,很会掉沫,陈廷鉴看看糕点再看看自己的长髯,委实难以下口。 元祐帝好整以暇:“先生怎么不吃?” 陈廷鉴只好侧过身体,尽量仰着头吃了这块儿糕点,吃完再快速检查长髯。 宝嘉绕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 陈廷鉴摸了摸小郡主的头:“小九吃完糕点就回去吧,御书房是舅舅读书理政的地方,你要懂事。” 元祐帝:…… 臭老头一定是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他这个皇帝不够懂事! 陈廷鉴告退了。 元祐帝将外甥女抱到腿上,低声给外甥女讲以前陈阁老对他的种种严厉与不公:“不信等你爹爹回来,你去问他,你爹也很不喜欢祖父。” 宝嘉:“可是我娘说了,爹爹不懂事祖父才要管他,大伯父伯父都很懂事,祖父对他们就很温和。” 元祐帝:“你娘最偏心了。” 宝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爹爹也说娘偏心,我弄脏手娘不会骂我,爹爹一身臭汗就要被娘嫌弃,抱都不给他抱一下。” 元祐帝:…… 他的好姐夫平时到底有多不讲究啊! 六月初,大军凯旋。 元祐帝带着自己的皇子、外甥女以及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骄阳似火,宝嘉坐在舅舅的华盖下,仍然热得冒汗,这时,她终于明白娘亲为何选择留在宫里等着了,原来接人一点都不好玩。 终于,远处尘土飞扬,大军越来越近了。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主帅秦元塘,年近六旬的本朝第一虎将,身穿铠甲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丝毫看不出老态。 陈敬宗略微落后半个马身,已经十四岁的驸马爷,肩膀更加宽阔,身躯更加伟岸,俊美的脸庞在历经一年的战场厮杀后晒得微微发黑,却更显英武坚毅。 “爹爹!” 认出爹爹,宝嘉兴奋地叫了起来。 陈敬宗便不管秦元塘了,快马出列,一直冲到帝驾丈外,再翻身下马,先朝元祐帝行礼。 元祐帝笑道:“驸马免礼。” 陈敬宗起身,跑过来,一把接住了六岁的女儿,对着女儿嫩嫩的小脸蛋先使劲儿亲了一口! 宝嘉却注意到,爹爹英俊的脸庞正有汗珠滚落,爹爹肩膀的铠甲上落了一层灰尘,爹爹身上的汗味儿也好大! 可爹爹笑得那么开心! 六岁的小郡主就一边保持着笑容不想让爹爹伤心,一边又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一身汗的嫌弃。 陈敬宗:…… 他只是离家一年,女儿这股讲究劲儿怎么就越来越像华阳了! “驸马累了,把郡主交给奴婢吧。”吴润恭声道,手里的帕子已经悄悄准备好。 陈敬宗瞅瞅女儿,知道女儿也想过去,只好遂了女儿的心愿。 吴润偷偷地帮小郡主擦拭脸蛋。 宝嘉趴在吴润的肩头,往后一看,看到了站在文官中间的大伯父、伯父,明明烈日当头,两位伯父却俊如修竹,一点都不臭的样子。 不过,还是自己的爹爹最好了,等爹爹洗了澡,她就给爹爹抱! 宫里有庆功宴,一直到宴席结束,一家人坐上长公主府的车驾时,陈敬宗才终于有机会近距离与自家长公主、小郡主相处。 华阳拿团扇挡着鼻子,使唤女儿:“爹爹想你了,快去陪他说说话。” 宝嘉也举着自己的小团扇:“在城外爹爹已经抱过我了,现在该爹爹抱娘了。” 陈敬宗就要伸手。 华阳一个眼刀飞过来。 陈敬宗:…… 他憋憋屈屈地坐了一路,一下车,丢下母女俩先回了栖凤殿,等华阳母女慢慢悠悠地走过来,陈敬宗已经用两桶水冲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用布带束在头顶的长发还一片潮湿。 “闻闻,现在爹爹不臭了。”陈敬宗抱起女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宝嘉凑到爹爹领口,使劲儿嗅了嗅,果然不臭了。 陈敬宗再问华阳:“长公主也闻闻?” 华阳瞪他。 陈敬宗先哄女儿。 午后炎热,炎热使人发困,宝嘉很快就睡着了,被吴润抱走。 陈敬宗再把躺在榻上假寐的长公主抱了起来,边走边哑声道:“咱们去屋里睡。” 可他结实的身躯竟仿佛比窗外的艳阳还烫,他紧紧攥着长公主双腿的手,也似乎要把那层单薄的蜀锦抓破。 “想我没?” 他将长公主丢到床上,饿虎扑羊般压了过去。 长公主偏过头,淡淡道:“没想。” 陈敬宗笑,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手别过她酡红的脸:“想没想,做了才知。”:,, 195 后记2 元祐十六年,春。 一场风寒,让积劳成疾的首辅陈廷鉴彻底病倒了,卧床难起。 他第三次安排长子,将他辞官告老的折子带去给元祐帝。 元祐帝看到折子,朝陈伯宗大发脾气:“不要再拿这东西来见朕,就是你自己请辞,朕也不会准了先生请辞!” 陈伯宗跪在地上,叹气道:“皇上何必为难父亲,他老人家是真的劳累不起了。” 元祐帝不信,丢下陈伯宗走了。 御花园里一片春意盎然。 元祐帝来到两棵桃树下,树下仿佛站着一个长须飘逸的老者,牵着一个三岁的男孩讲桃、杏的区别。 再往前走,经过一片翠竹,元祐帝又仿佛看到同样一个老头,在教男孩用竹叶吹简单的曲子。 能做太子师的陈阁老,不但知晓天文地理,还会像山里的孩童一样吹笛子。 只是随着他越来越大,陈阁老也越来越严厉了,再也不会带着他玩耍,有时候元祐帝都会怀疑,那些陈廷鉴教他玩的画面,究竟真的发生过,还只是他做了几场白日梦。 元祐帝坐在了一张向阳的长椅上。 天空高远而湛蓝,元祐帝仰着头,出了很久的神。 他并不是一直都喜欢老头,少时恨过老头的严厉,亲政后也有过与老头政见不合的时候。老头固执,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好几次,元祐帝都对着老头那张不肯让步妥协的脸,在心里暗暗生气,甚至诅咒老头出点事,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才好。 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怨恨都是一时的,事情过去了,过阵子气也就消了,他还是会高兴看见老头站在朝堂上,会庆幸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老头,替他省了不少心。 可元祐帝改变不了时间门,老头子的头发胡子一年比一年白,老头子的腰杆也开始佝偻,就连老头与人争执,有时候都要中间门停顿一会儿咳嗽两声,再也不能一气呵成。 说起来,元祐帝已经经历过好几位阁老的离世了,但陈廷鉴与那些老头不一样,陈老头于他,亦师亦父。 “宣太医。” 陈府。 华阳早上一收到公爹卧病的消息,马上就带着宝嘉来了陈府。 春和堂。 陈廷鉴靠在床头,身上是孙氏帮他更换的常袍,发髻用布带束起,雪白的长髯也用布带打了一个结,方便喂药。 孙氏朝长公主儿媳妇抱怨:“真不知道留这么一把胡子哪里好了,给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烦。” 陈廷鉴无奈地摇摇头。 华阳忧心忡忡地来,又被婆母调侃的语气逗得发笑。 宝嘉接过祖母手中的药碗,俏皮道:“祖母嫌麻烦,我不嫌,我来喂祖父吃药。” 陈廷鉴急道:“我自己来就行,小九快住手。” 宝嘉稳稳地端着碗:“您跟孙女客气什么,我又不是我娘。” 陈廷鉴飞快地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长公主。 华阳笑道:“这么多年了,父亲与儿媳还是那么见外。” 孙氏道:“不是见外,长公主可是先帝宠爱长大的女儿,老陈家祖上就是种地的,老头子小时候也做过农活,突然多了您这样的儿媳妇,可不得供着才行。” 宝嘉一边喂祖父喝药一边插话道:“祖父祖母还有大伯父他们,对我娘都是一样的态度,为何我爹特立独行?” 孙氏:“所以你爹才能做驸马啊,天生好命。” 宝嘉:“都是祖父的功劳,没有祖父先入阁,谁能知道我爹。” 孙氏:“好小九,回头就这么当着你爹的面说,看你这个亲女儿能不能戳破他的厚脸皮。” 宝嘉:“那我也没有那么傻啊,我才不帮着祖母欺负我爹呢,敢情您儿子多不心疼,我可就一个爹。” 孙氏:…… 陈廷鉴笑得胡子直抖。 一碗药喂完,元祐帝到了,管事直接把人领到了春和堂。 宝嘉陪着祖母出去迎接舅舅,华阳还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 趁人还没进来,陈廷鉴低声道:“长公主也该出去迎迎。” 华阳笑:“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教儿媳规矩不成?” 陈廷鉴只是摇摇头。 华阳偏不去迎,她就不信了,弟弟还能为这个记她这个亲姐姐的账。 元祐帝根本没当回事,进来与姐姐打声招呼,人就坐床边了,盯着陈廷鉴上下打量:“看气色也还行,莫不是年纪大了想偷懒吧?” 陈廷鉴咳了咳,叹气道:“真的干不动了,还请皇上体谅,准臣告老还乡。” 元祐帝只让太医先给陈廷鉴把脉。 元祐帝带来两个太医,号脉过后,互相对个眼色。 华阳跟着弟弟一块儿去了堂屋,听太医们推断,公爹最多也就剩一年的寿数了,倘若休息不好,可能连一年都坚持不了。 华阳缓缓坐到了椅子上。 元祐帝看向姐姐。 华阳摆摆手:“你出来一趟不容易,多陪阁老说说话吧,我自己坐会儿。” 元祐帝握了一下姐姐的肩膀,这才去了内室。 他想哄老头几句,陈廷鉴却一副看淡生死的豁达:“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上不必为臣难过。” 元祐帝幽幽地看了老头一眼,板着脸道:“朕是为自己难过,先生走了,谁还能如先生一般辅佐朕。” 陈廷鉴:“不是还有何阁老。” 元祐帝:“他?不是您护着,他早被人排挤到地方去了。” 陈廷鉴:“臣也不止一次想排挤他,都是您在护着。” 元祐帝:“罢了,不提他,若朕允了先生的辞呈,接下来先生有何打算,当真要回陵州?” 陈廷鉴想摸摸胡子,摸到手才发现胡子被妻子绑住了,只好放下手,笑着道:“臣年轻时曾周游荆楚各地,这一次,臣想周游全国,从京城南下,经江南到广东,再过广西、贵州、四川、湖广,在陵州逗留一段时日,继续北上,过河南、陕西、山西,最后回到京城。” 元祐帝:“先生口气不小,就怕您这身子骨折腾不起。” 陈廷鉴:“有车马代步,仆人伺候,皇上无须担心。” 元祐帝:“您准备带谁同行?” 陈廷鉴:“别人都忙,就带臣的老妻,还有三郎,他不是读书的料,养了一把好力气正好照顾我们。” 元祐帝想到了老头的三个孙子,大郎勉勉强强考了个进士尾巴,人又过于忠厚老实,这辈子出息有限。二郎倒是聪慧,被他点了探花,只是二郎颇有些自负,也难成大器。三郎就不用提了,想学驸马走武途,却又没有驸马的智谋。 有时候元祐帝会为老头惋惜,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好。 陈伯宗会是下一个首辅,但陈家的荣耀也将止于陈伯宗这一代,过犹不及。 不过,只要陈家的血脉能够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说不定哪一代又会出一个如老头一般超群绝伦的子孙。 陈廷鉴修养了快一个月,总算将这场风寒养好了。 离京之前,他把儿孙们都叫到身边,分别交代了一些话。 “老大威严有余,只是过刚则折,如今新政到了巩固阶段,该圆滑的时候要通融一些,平时可以多跟你三弟商量商量。” “是。” “老三脑袋够聪明,只是官威不如你大哥,你要尽量辅佐他,切不可居功自傲,祸起萧墙。”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陈廷鉴再看向自家老四。 陈敬宗没吭声。 陈廷鉴:“再有战事,别光想着立功,多想想长公主与小九,平安就好。” 陈敬宗攥了攥手,闷声道:“知道。” 陈廷鉴也没有其他话要交代了。 夫妻俩带着三郎离京这日,一家人都出城相送,何清贤带着几位阁老也来了,元祐帝亦早早在此等候多时。 陈廷鉴今日精神还好,长髯打理得顺滑如瀑,随着初夏的微风轻轻飘拂。 元祐帝看着他这把长胡子,一堆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陈廷鉴笑道:“皇上高坐明堂,臣替您去巡视天下,若有朝廷做得不足之处,臣会随时写信回京,还请皇上莫要怪罪臣多事。” 元祐帝:“自朕登基,先生便是元辅,地方为政若有不足,既是朕的不足,也是先生的不足,朕与先生当共省共勉。” 陈廷鉴颔首:“正是此理,那皇上留步,臣这就启程了。” 元祐帝:“好,先生路上保重,朕在京城等先生!” 陈廷鉴由三郎扶着跨上马车,看看元祐帝与众昔日同僚,看看一众子孙,他最后一笑,探身进了马车。 长公主府。 华阳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对着天边的明月出神。 陈敬宗将人抱到自己这边,问:“在想老头子?” 华阳看他一眼,再靠到他肩头。 她隐隐有种感觉,公爹此次离京,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白日的送别极有可能会是最后一面,所以心中不舍。 陈敬宗拍着她的肩膀,也望了望那月亮,嘴上抱怨道:“一把年纪了,非要学年轻人出去游历,不就是想看看新政治理下的国泰民安?想听夸就直说,家里一个老状元一个老探花,一天一篇文章夸他都没问题,若还不够,你这个长公主也写两篇。” 华阳拧他:“你懂什么,这盛世天下乃是父亲劳碌一生的硕果,他当然要趁自己还有力气,亲眼去看看。” 陈敬宗:“你既然明白,又何必不舍?白白惹我拈酸。” 华阳:“你非要酸,怨得了谁。” 陈敬宗:“当然怨你,但凡你对我有对老头子半分高看,我都不至于计较。” 华阳淡笑。 陈敬宗低头咬她的唇。 华阳没再说什么。 一直到陈敬宗抱她回房,要睡了,华阳才忽然问:“知道你与父亲,在我这边的区别是什么吗?” 陈敬宗:“什么?他比我有才华,我比他年轻英俊?” 华阳:…… 陈敬宗:“你说,我洗耳恭听。” 华阳顿了顿,道:“父亲以福国利民为己任,他老人家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天下百姓共享的大功臣。” 陈敬宗:“我怎么说?” 华阳淡淡道:“你就只是我的驸马而已。” 公爹属于天下,陈敬宗独属于她,这便是父子俩的区别。 “长公主还真是霸道。” 陈敬宗覆上来,扣住她的手腕,在她脸上颈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我还是二老的儿子,是状元探花的兄弟,是小九的爹,是十几万士兵口中的大将军,怎么就成了你自己的?” 华阳:“你若不想当,有的是人愿意。” 陈敬宗:“愿意也白愿意,你早被我占了。” 他独属于长公主,长公主也独属于他。:,, 196 全文完 陈敬宗刚死在白河岭的时候,他与大兴左卫五千多条冤魂结成了煞气冲天,地府无数鬼差前来引魂都不得接近。 他们若是恶鬼厉鬼,地府自有强行镇压他们的办法,可他们生前个个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铁骨铮铮的将士变成鬼,也受地府优待。 最终,地府派来了一位唇红齿白的俊面判官。 俊面判官站在白河岭的山巅,对着峡谷内浓墨般涌动的数千条冤魂温润一笑:“四弟,一哥来见你,你也不见吗?” 仿佛有风吹过,翻滚呼啸的冤魂蓦地一静,许久之后,从中走出一道血红身影。 纵使早已看淡生死,陈衍宗还是心口一疼,飞至血红身影面前,伸手将其抱住。 “人死不能复生,四弟随我走吧。” “恶有恶报,戚瑾自有无边炼狱等着他。” “你盘旋此地,也见不到长公主,随我去地府,将来若有造化,或许还能一见。” 陈衍宗连劝三日,陈敬宗那道几乎丧失理智的魂魄终于随他去了地府,同时也带了大兴左卫的将士们同往。 似他们这等英魂,只要自己愿意,可以随时转世投胎。 大兴左卫的将士们都选择了这条路,陈敬宗执念太深,他选择像一哥一样考取地府官职。 陈敬宗先用一年听地藏王菩萨讲经,终于褪去一身戾气。 陈敬宗再用一年熟读地府书籍,考成了一个小小的鬼差。 鬼差负责去人间引魂,因为陈敬宗总是玩忽职守想去京城,被记了几次过,在陈衍宗的再三劝说下,陈敬宗终于按捺住那份凡心,兢兢业业地当差,终于在入地府的第三年,凭借一身好本事升为鬼将。 官大了,陈敬宗也有了一些特权,譬如,他现在每个月都有一次回阳间探望亲友的权力。 这权力也伴随着多重限制,譬如一次只能探望一人,探望的时候,不可现身惊扰凡人,亦不可对该人的生活有任何干涉。 “四弟想先去见谁?” 陈敬宗出发之前,陈衍宗来送他,笑着问。 陈敬宗一身黑衣,脸色是地府人员常见的苍白,放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阴冷煞气。 陈衍宗拍拍弟弟的肩膀,再次提醒他此次探视的种种戒条。 陈敬宗:“知道。” 兄弟道完别,陈敬宗身上暗芒一闪,人便从陈衍宗面前消失了。 陈敬宗此次要见的是华阳,一日时间从子时开始算起,到次日子时结束。 长公主府,华阳还在沉睡。 陈敬宗坐在床边,视线依次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装饰,长公主依然养尊处优,悬挂的纱幔都是她最爱的蜀锦。 最后,陈敬宗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他伸出手,却因为没有现身,修长的手只是穿透她的脸。 陈敬宗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见不到人时,想着能见到就知足了,可真正见到了,又开始生出其他贪念,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想狠狠地要她。 陈敬宗可以任性,大不了触犯一次戒条再被惩罚一段时间。 陈敬宗不怕受罚,却怕突然现身将她吓出好歹来,母亲或许不会怕儿子的鬼魂,做妻子的能不怕吗,尤其是她这种根本没怎么把驸马放在心上的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陈敬宗不想吓她。 天亮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起了床,一十四岁的长公主,比十七八岁时更美更艳了,也更容易激起陈敬宗的欲。 一边是她吓得花容失色他却酣畅淋漓,一边是他镣铐加身受鬼刑鞭笞。 陈敬宗一次次动摇,一次次又被她诱惑。 活着时不想欺负她,为何做了鬼还是狠不下心? 长公主收到了安乐大长公主的请帖,长公主出门了。 陈敬宗跟着华阳来了大长公主府,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渐渐对着那两个摔跤的壮汉侍卫露出痴迷的目光! 她狡猾地用团扇挡住脸,可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居然都泛起了绯色,她的呼吸也暗示着她动了春心! 陈敬宗忍了半晚忍了上午的两个时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 若非她身边有人,陈敬宗现在就能现身,就敢把她压在这罗汉床上,就敢让她切身领教一个地府鬼将的侍寝之功! 她居然还敢看! 就在陈敬宗要生生被她气活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鬼将腰牌突然光芒一闪,是金光。 金光意味着周围有大功德之人去世了,要被接引至地府。 这样的大功德之人,普通鬼差无法承受其一身的金光,至少也需要一名鬼将。 陈敬宗就是此时此刻离对方最近的鬼将。 陈敬宗兀自瞪着眼前的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摸了一把腰牌,这一摸,死去的大功德之人的身份讯息便涌入了他的脑海。 如一桶凉水当头泼下,陈敬宗最后看眼华阳,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熟悉的陈府,来到春和堂,就见老头子的魂魄颓然地坐在床边,正试图安慰伏在他身上痛哭的母亲。 陈敬宗沉默地看着这一圈亲人。 许久之后,陈廷鉴终于发现了一身黑衣的自家老四。 老头含泪的眼中爆发出一道精光。 陈敬宗冷笑:“堂堂首辅,竟是死于这种病,您老可真是能耐。” 陈廷鉴:…… 他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陈敬宗将自己的腰佩丢过去:“放心,纯粹是为了公务,绝不是特意来接你。” 陈廷鉴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想着儿子做了鬼都能当上鬼将,眼底悄然掠过欣慰。 陈敬宗:“走吧,您这一死动静不小,地府那边都在等着了,不好耽误。” 陈廷鉴再次看向妻子与儿孙们。 陈敬宗:“再给您一刻钟。” 给老头子,也给他。 一刻钟后,两人离去。 地府,本朝几代皇帝的魂魄都来了,从太/祖、成祖,到世宗、先帝。 陈敬宗早就知道这些皇帝都在地府有府邸,有的气派奢华如人间宫殿,有的因为罪比功大,只得了一间茅草屋。 陈廷鉴看到这一群皇帝,立即把儿子抛到脑后,忙着去跪拜了。 结果,陈廷鉴分到的宅子竟然比几个皇帝的都大! 先帝:…… 活着时两家结亲是陈廷鉴高攀他,死了之后,看这宅子大小,分明是他高攀了陈家啊! 自打老头子死后,陈敬宗就没去凡间探望了,因为猜到无论自家人还是华阳,肯定都在为老头子伤心。 结果没过多久,大哥、母亲也都来了地府,被老头子心情复杂地接去了他的大宅子。 “老大怎么回事?”陈廷鉴问。 陈伯宗一身戾气,连老头子也不想搭理。 陈衍宗看看四弟,对父亲解释道:“冤死之人都如此,四弟刚来时戾气比大哥还重,听听经就好了。” 说完,他先带大哥去听经了。 孙氏将老头子臭骂一顿,怪他教出了个恩将仇报的好皇帝,先帝正好要过来了解情况,在院子外就听到了孙氏的大嗓门,得知自家儿子做了什么好事,先帝也不好意思进来了,灰溜溜离去。 陈敬宗又下凡去了,这次他本想去会会元祐帝,奈何帝王身边有国运护体,陈敬宗无法接近元祐帝,他只好又去了华阳身边。 这一去,陈敬宗就见到了一个病恹恹的长公主,大雪天里送三哥他们出城,夜深人静一个人悄悄地掉眼泪。 陈敬宗看得心烦意乱。 待到正月,陈敬宗还没下凡,戚瑾先来了。 陈敬宗直接将戚瑾绑去了十八层地狱,叫来大哥,兄弟俩轮流对戚瑾动刑。 为了戚瑾,陈敬宗也不去探望谁了,除了当差就是打戚瑾,因为魂魄已经不会再死,却又能一遍一遍地承受惩罚之苦,陈敬宗今天会剥了戚瑾的皮,第一天再抽一次骨。短短两个月下来,陈敬宗身上的戾气又重了一层,陈衍宗担心弟弟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又拉着陈敬宗去地藏王菩萨那里听经。 这日听经回来,他府里的一个小鬼兴冲冲跑过来,塞给陈敬宗一个箱子:“将军,有人给你烧银票!” 陈敬宗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叠厚厚的冥币,冥币上面是封信。 陈敬宗心中一动,抱着箱子消失了。 他回了自己的府邸。 信是华阳写的,他死了三年多,这还是华阳第一次给他烧信,冥币倒是早就烧了一摞又一摞。 陈敬宗捏着信封,设想过各种可能,终于撕开了封口。 信上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陈敬宗,若有来世,我还想嫁你。 陈敬宗怔了半晌。 她还想嫁他? 那又何必等什么来世! 可能是白日去了一趟陈家的墓地,这晚华阳又失眠了。 不光是想陈敬宗,也想公爹婆母,想陈伯宗,想他们活着时与她相处的一幕幕。 辗转反侧,华阳叹了口气,这样难眠的夜晚也真是煎熬。 她起床去倒水,捧着茶碗走到窗边,天边一轮残月,月凉如水。 站了一会儿,华阳准备睡了,将茶碗放回桌子上,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今我在地府当差,若你不怕,我可以现身与你相见,陈敬宗。 华阳全身一僵,随即环视左右。 周围一片静寂,华阳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却说不清有几分是害怕,有几分是喜。 她再次看向纸条。 纸条的位置没有变过,上面的字竟然换了内容:我现在的样子,与生前没有太大区别,不必多想。 华阳蓦地湿了眼眶,所以,真的还可以再见吗? 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华阳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她看着那张纸条,试探着问:“这三年你一直在地府当差?为何现在才与我联系?” 纸条上的墨水消失,片刻后汇聚成新字:今年才升了官,才能每个月还阳一次,过来见你,是因为收到了你的信。 华阳:…… 他竟然真的收到了那封信。 早知如此,她可能不会那么写。 华阳别开脸,却难掩那一抹越来越明显的红晕。 耳边多了一道低沉的声音:“长公主莫非是后悔了?” 清清楚楚的话语,带着几分揶揄与撩拨,比纸条上的字还直击人心。 华阳难以控制地轻颤起来。 耳畔传来男人明显的呼吸,一双手也握住她的肩膀,强势地将她转了过去。 华阳什么都看不见,偏偏越是如此,越让她悸动。 陈敬宗从来都不是一个文雅的人,每次与她在一起,他都最想做一件事。 长公主若害怕,若抗拒,他马上就会松手,但她只是闭着眼睛,只是红透了脸。 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了三年的漫漫长夜,所以渴望他的陪伴,还是写了那么一封信被他撞破,再也摆不出她长公主的威仪? 陈敬宗不知道,也不想浪费心思再猜,连地府的清规戒律都被他抛到脑后。 他现出身形,捧起她发烫的脸。 清清凉凉的吻落在唇上,华阳悄悄睁开眼睛,竟真的看到了他,俊美一如生前。 “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趁自己还有一丝理智,陈敬宗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最后给她机会。 华阳不语,只闭上眼睛,只抱紧他的肩膀。 陈敬宗便抱她去了床上。 做了鬼将的驸马依然不懂怜香惜玉,变的是华阳,她珍惜这次重逢的机会,她愿意包容他的所有粗鲁与迫切。 明明他全身都是冷的,却让她一次次汗湿了鬓发。 “你说,你欠了我多少。” 尽管长公主无比顺从,陈敬宗还是忍不住跟她算旧账,狠狠地算账。 手腕被扣的长公主呜咽着,难受又痛快着。 欠了他吗? 那就来报复吧,报复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他肯来,只要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