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月》 第1章 兵役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十月,陈留郡柳河乡五井里。 初三的清晨,阵阵北风呼啸着吹过巷陌,空气中弥漫着透骨的寒意。 走到巷子口的宋云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喃喃自语:“好冷!” 顷刻间,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住宋云珠因搂包袱而交握在在一起的双手,粗糙的指腹划过宋云珠的手背。 宋云珠抬头看向约莫八尺高的李安河,一双柔和的杏眸中沁着缱绻深情,闪闪的眸光中的映出李安河坚毅的脸庞。 李安河急忙把拎在右手中的包袱挎到背后,随后抬起右手轻抚着宋云珠冰凉的脸颊商议:“云珠,天太冷了,你快回家吧,不用送我。我和伯父家的长寿在路上会相互照应,他昨天还来问我要不要今天一起去河伯祠,因为你说要送我,我才和他约了在河伯祠处碰面。” 宋云珠闻言连连摇头,皱着鼻尖坚持要送李安河到八里外宋河边的河伯祠。 里正和里父老们前两日一起上门通知,凡是去陈留县服兵役的二十岁年轻男子,需要在今日太阳升到树梢前到河伯祠外汇合。否则,不但本人会受到重罚,连邻居们都会受到连坐。 此时,东方刚露鱼肚白,闾里间尚沉浸在寂静之中,偶有鸡鸣声伴随着犬吠声响起。 这条巷子中除了李安河与早逝的李安平,还有另外五户人家。 不过,这些人家中没有和李安河同龄的男子,不用为今年的兵役忧心。 夫妻五载,李安河早已摸清宋云珠的习性,颇为无奈的点了点宋云珠鼻尖处的黑痣。 固执的宋云珠撇了撇嘴,吸着鼻子不说话。 李安河怕惹哭宋云珠,只得拿过宋云珠怀里装有衣物的包袱,牵着宋云珠的右手穿过里门往东北方向的河伯祠走。 汉承秦制,各郡国适龄、符合条件的男子傅籍(秦汉徭役制度,适龄男子需要专门登记造册,傅籍之后便开始承担相对应的徭役、兵役。)后需要服两年兵役,一年在所属郡国服役称正卒,一年后分配边疆戍边(称戍卒)或者进入南北军(称卫士)。(优秀的内郡正卒会被选入南军,南军由朝廷供养,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甘泉宫等重要宫殿,鲜少出征;三辅子弟在所属郡县服一年役后经挑选进入北军,北军由关中地区供养,负责拱卫京师、三辅地区,战时会部分或全部随军出战。南军、北军皆是一年一轮换。) 卫士返回家乡后,自动转为预备役,需每年秋季参加由所在郡的都尉主持的为期一个月的“都试。 戍卒回到家乡后,也转为预备役,每年需为所在郡国服义务服劳役一个月。 除此之外,年满二十三岁男子每年还需义务到边疆戍边三天,可花三百钱免役,由官府花钱雇人到边疆戍边。 高祖至文帝时,符合条件的男子十七岁开始傅籍,景帝时改为二十岁,至五十六岁方可脱籍。 如有遇战事,朝廷可随时征召在籍男子参加战争。 宋云珠与李安河一路上遇到不少背着包袱往河伯祠赶的年轻人,有人独自疾行,有人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往前赶。 “希望老天保佑,保佑我儿明年戍边时,不会有匈奴人入边。”一道虔诚的女声从宋云珠的右后方响起。 宋云珠边走边时不时回头看向正在用打有灰色补丁的袖口擦拭眼睛的中年妇人,不断有路过的行人高声附和着。 “是啊,我家大儿因为戍边时匈奴侵边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有点瘸。” “知足吧,总比把命搭进去强。我给你说,我家旁边那户姓宋的,可是…” 搭话的中年男人在看到宋云珠后,连忙止住话音,尴尬的朝宋云珠笑了笑。 宋云珠收回目光,装作没有听到别人的议论。 整个柳河乡都知道宋云珠的长兄死在了元朔四年夏季的定襄,那时匈奴侵入代郡、定襄和上郡,杀死了数千人。 “云珠…” “不要说话,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快走吧。” 宋云珠打断想要安慰自己的李安河,抓起李安河的袖子擦了擦脸颊,抽着鼻子大步往前走。 俩人在距离河伯祠二十丈远的一棵早已落尽叶子的柳树下停了下来,河伯祠外站满了乌压压的人群。 李安河没有走向朝自己挥手的李长寿,低下头轻声哄着依旧红着眼眶的宋云珠:“云珠,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还要和你一起为你阿翁、阿母养老送终,还要一起把咱们的无疾养大。我离开后,要是家里遇到麻烦事,你可以让安容去找伯父、三叔父帮忙;我已经对安容讲过,让他担起家里的责任,不能还像以往一样只一心求学;安君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麻烦你为她寻个好人家,要是没有合适的,等我回来再说也行;等到过了安平的忌日,就让许萱改嫁吧,她才十八,身旁也没有一儿半女,当初安平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咱俩,咱们也得替她考虑一下。这两年辛苦你了,安容和安君年岁小,要是他们惹你生气,还望你能多担待他们一些。” “嗯,我知道了,这些你都已经对我说了好几遍了。你笑一笑,让我看看,一走两年,我怕自己会忘了你的模样。”宋云珠说完揉了揉眼眶,仰起头看向比自己高一头的李安河,泛红的眼睛中充满了期待。 李安河看着成亲以来从未与自己有过一日分离的宋云珠,眼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宋云珠带着鼻音催促李安河,李安河只得扯动嘴角扬了扬。 “可真难看,我就不为难你了,快过去吧,长寿还在等着你呢。如果允许生火,记得把包袱里的蒸饼热一热再吃,我在包袱里放了火镰,天气冷,比不得热的时候。如果晚上睡觉的地方没有衾褥,可要记得把包袱里的羊皮褥子搭在身上再睡,看好自己的东西,别让旁人偷了去。”宋云珠尝试用唠叨来化解心里的酸楚,边说边推着李安河的后背往李长寿所在的方向走去。 清瘦的李长寿连忙跑了过来,拍着胸脯向宋云珠保证会一路照顾李安河。 李安河低声笑李长寿空口说大话,嘱咐宋云珠在回去后到伯父李充家说一声,让李充不要担心李长寿。 宋云珠看着李安河、李长寿如往常般斗嘴,心中的酸楚被冲淡了不少。 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宋云珠主动开口告别:“安河、长寿,我先回去了,怕无疾见不到我会哭闹。” 李安河扬起嘴角笑着点头。 宋云珠盯着李安河的笑脸看了良久,想要把此时的李安河刻进翻涌着酸涩的心田。 太阳慢慢爬上了树梢,不远处的宋河水面波光粼粼。 宋云珠一步三回首,直至看不到笑着向自己告别的李安河,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第2章 点名 目送宋云珠离开后,李安河无精打采的站在人群中,看身形瘦削的李长寿与熟人聊天。 北风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很冷。 李安河无聊的跺着脚,目光停在挨着河伯祠黄褐色院墙边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树杈间有个鸟窝,一只喜鹊停在一旁的树枝上“吱吱喳喳”的叫着。 片刻后,不知是谁高声在喊:“三老、啬夫和游徼来了。”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微胖的乡啬夫王奋扶着头发花白的乡三老王胜和抱着竹简的游徼杨信一起走到河伯祠禁闭的红色院门前,还有两个拎着包袱的亭长停在人群的左边。 王奋瞪着圆眼扫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转头低声对穿着浅蓝色直裾复袍的王胜说:“三叔父,这么冷的天,本不该让你出来的,可…” “奋儿不要再说了,你和杨信点名吧,如果人到齐了,就赶紧出发,陈留县离这里有二百多里,得走两三天才能到。”王胜蹙着眉打断了王奋,拄着拐杖走到一旁,让王奋和杨信开始点名。 王奋见杨信打开竹简,走到人群中间大声喊:“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站到右边去。众位耳朵都机灵一点,要是喊了几遍还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 站在王奋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连忙笑着点头回应。 王奋满意的笑了笑,转身示意不远处的杨信开始点名。 杨信先是揉了揉快要冻僵的双手,然后慢条斯理的打开竹简,大声念上面的名字:“柳河乡杏花里张昌。” “在、在。” 大嗓门男子急忙钻出人群,双手拎着包袱站到王奋面前。 王奋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张昌,活动着手腕问:“张昌是吧,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听清楚吗?” “听、听清了。”张昌抖着声音回答。 “既然听清了,还不快去,还站在我面前干嘛。”王奋不耐烦的催促张昌。 张昌连忙点头,边走边无助的看向人群,刚才只顾和一旁的人聊天,没有听清王奋的话。 由于王奋一直盯着张昌,又加上王奋凶名在外,无人敢明目张胆的提示张昌。 张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好在杨信最终出口化解:“张昌,快到河伯祠右边去,不要耽误时间。” 杨信在张昌站到右边后,拿着竹简往前走了几步高声补充:“都专心一些,凡点到名的,直接到右边去,不用再到王啬夫面前露脸,下一个是杨河。” 名叫杨河的男子在应答后,快步走到张昌一旁站好。 点名还在继续,李安河与李长寿聚精会神的听着杨信高亢的声音,俩人的名字挨着,一前一后走到了河伯祠右边。 河伯祠前的人不断减少,直到最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走到右边汇入人群。 杨信把竹简卷好,清了清嗓子对一旁的王奋和围过来的王胜说:“王啬夫、王三老,人都到齐了。” 王奋接过杨信递过来的竹简,象征性翻看了一遍竹简,随后招手示意依旧站在左边的两个亭长过来。 “陈亭长、赵亭长,一共七十六人。既然人到齐了,你们两个就带着人出发吧,先去县城与其他乡的汇合,然后一同往陈留县去。郡里十七个县,县令之前说过不求是第一个到,但也不能是最后一个。你们多用点心,否则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要受罚。”王奋说完,把竹简交给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陈安世。 “王啬夫放心,我和赵成也多次跟随崔县尉转送正卒,心里有数。”陈安世笑着说完,打开竹简认真比对了王奋说的数目,然后把竹简放进自己拎着的包袱里。 个子稍矮的赵成连忙跟着附和:“王啬夫大可放心,天气太冷,莫要冻着乡三老,你先和三老回去,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王奋听到赵成的话后,受用的点了点头,随后扶着王胜离开了河伯祠。 杨信留下帮陈安世、赵成重新清点了一遍人数,与杨信熟识的陈安世笑着说等自己从陈留县回来,会提着好酒、拎着好肉登门拜访。 杨信爽朗的答应。 赵成见人群已经按照陈安世的吩咐排成两列,先是匆匆与杨信话别,然后和陈安世一起领着长长的队伍往县城的方向走。 和李长寿并肩的李安河回头看了一眼河伯祠内的梧桐树,喜鹊早已飞到了别处,空留灰褐色的树枝在蔚蓝的天空下随着北风摇晃。 冬日里,喜鹊不太常见,更多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田地里或者牲畜的棚子边觅食。 宋云珠躲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低声哭了许久,尽情的发泄着心里的苦涩。 听着耳边传来的吆喝声,宋云珠先是理了理脑后的垂髻,然后拍了拍沾在灰色曲裾复袍上的灰尘,站起身后揉了揉脸颊走向熙熙攘攘的街道。 宋云珠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按李安河的嘱咐,先去了与自家隔了三条巷子的李充家。 李充夫妇不在家,宋云珠简单的向李长寿的良人韩絮儿转述了李安河的话。 韩絮儿性格内向,先是腼腆的朝宋云珠笑了笑,然后垂下头低声讲:“云珠嫂嫂,我原本想去送送长寿,可他不同意,让我待在家里好好照顾昭儿。我先前还怕他会因为人多而找不到兄长呢,既然遇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宋云珠边听边逗着趴在韩絮儿怀里的李昭,刚满一岁的李昭伸手握住宋云珠的手指,“啊…啊…”的笑了起来。 “絮儿,去年腊月时下了好几场大雪,我阿翁都说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听说冻死了不少人,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和去年一样。昭儿年纪小,可不能冻着,长寿不在家,昭儿还不会说话,他可就只能依靠你这个阿母了。”宋云珠握着李昭冰凉的小手提醒韩絮儿。 韩絮儿握住李昭乱动的小手,神色变了几变。 宋云珠知道李长寿的阿母不喜韩絮儿的木讷,也跟着不喜李昭,便叹着气对韩絮儿说:“絮儿,无疾还有几件小时候的冬衣,等我回家后让萱萱和安君给你送来。我知道你看不惯次君嫂嫂的做派,可伯母却很吃她那一套,就算为了昭儿,你也要尝试着改变一下。” 韩絮儿垂着头不说话,宋云珠适可而止,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旁人说的再多,都不如自己去领悟。 宋云珠离开李充家后,快步往家里赶,幸好李无疾乖乖的跟着李安君、许萱在堂屋玩耍,没有哭闹。 第3章 无疾 “阿母、阿母…” 即将四岁的李无疾迈着小腿跑进院子中迎接宋云珠,一脑袋扎进宋云珠的怀里。 宋云珠揉着李无疾细软的头发柔声问:“无疾,你在家可有听姑姑、婶母的话?” “阿母,我听话的,没有捣乱,也没有闹着要玩刀。”李无疾扬起小脸认真的回答,宛如一汪清泉的双眸闪着狡黠的光芒。 “噗…” 紧跟着李无疾跑出来的李安君在听到李无疾信誓旦旦的回答后差点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已经扬起的嘴角。 许萱扭着婀娜的腰肢走到李无疾身旁,俯下身刮了刮李无疾的鼻尖轻声说:“你个小人精,就会哄你阿母。” 小小年纪的李无疾也懂的不好意思,红着脸躲进宋云珠的怀里,扭着身子闹着要抱抱。 “好,阿母抱,无疾都有阿母的腰高了,还让阿母抱,羞不羞?”宋云珠边念叨边轻柔的把李无疾抱起,同时招呼李安君、许萱都到堂屋去。 李无疾趴在宋云珠的肩膀上看向紧闭的院门,皱起同样带有一颗黑痣的鼻尖问许萱:“婶母,我阿翁还没有回来呢,怎么把门关了?” 许萱拧着好看的柳眉看了一眼宋云珠,支支吾吾着不知该如何对一个懵懂的孩子解释。 “无疾,你阿翁出远门了,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所以你婶母就先把门关了。”宋云珠沉声替许萱解释。 李无疾听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闹着要宋云珠把李安河找回来。 “乖,无疾乖,你阿翁走的快,你阿母追不上。” “是啊,无疾,等你四叔父回来,让他骑着马去找好不好?” 许萱和李安君连忙哄着李无疾,李无疾抽噎着要宋云珠骑马去找李安河。 宋云珠顺势把李无疾递给许萱,装作要往院子西边的马厩走,然后停在堂屋门口大声问:“既然无疾要我去,那我可就去了。无疾,我今天可能回不来,你晚上是准备和姑姑一起睡还是和婶母一起睡?” 李无疾听后急忙挣脱开许萱的怀抱,跑过去搂住宋云珠的腿哭着嘟囔:“阿、阿母不要去,让四、四叔父去。” 宋云珠见李无疾哭的不能自已,一颗心早就碎了一地,蹲下身把李无疾抱在腿上轻声哄着。 “无疾,你阿翁和昭儿弟弟的阿翁一起去服役了,你数着日子,等院子里的桃树再开两次,不,三次花,你阿翁就会回来了。等他回来了,让他带着你地里抓兔子、去河里钓鱼好不好?”宋云珠说完,竖起三根手指给李无疾看。 李无疾绷着小嘴握住宋云珠竖起的右手,红红的小脸上依旧挂着泪花。 宋云珠从宽袖的暗兜里掏出一张麻布袖子为李无疾擦了擦脸,额头贴着李无疾的小脑袋。 李无疾把头埋在宋云珠的肩膀上,吸着鼻子问:“阿母,我还是好想阿翁,他今天走的时候怎么不对我说?” “你阿翁早上走的急,天又太冷,不舍得叫醒你。”宋云珠拍着李无疾的后背柔声回答。 李无疾顺势在宋云珠的肩膀上蹭了蹭脸上的泪珠,轻声让宋云珠把自己放下来。 哄好李无疾后,有点腿麻的宋云珠一瘸一拐的拉着李无疾的小手走进东夹间。 李无疾安静的坐在榻上,看着宋云珠在木箱里翻找东西。 “阿母,这些不是我的吗?”李无疾盯着宋云珠手里的小小冬衣问。 宋云珠把两件冬衣搭在手臂上对李无疾解释:“无疾,这确实是你的,不过你现在大了,穿不上了,不过你昭儿弟弟穿上正合适,送他好不好?” 李无疾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宋云珠笑着捏了捏李无疾的脸,这两件冬衣本打算留给李无疾的弟弟妹妹,可命运弄人,自从宋云珠去年小产后,便再也没有过孩子。 “萱萱、安君,你们两个把这两件衣服给絮儿送过去吧。”宋云珠说完,示意李无疾把搂在怀里的冬衣交给许萱。 正坐在芦苇席上刮竹片的许萱、李安君同时抬头看向李无疾递过来的冬衣,许萱接过后捏着厚实的冬衣感慨:“我记得这是用蚕丝做的,伯父家可要比咱家过的要好,可怜的昭儿还需要捡无疾的旧衣穿,也不知道该怨谁?长寿兄长临走前,都没有安置一下絮儿嫂嫂和昭儿吗?” “二嫂嫂,他们家的糟心事咱们管不着,只是可怜了昭儿。”李安君边说边站起身,弯下腰拍了拍身上的竹屑。 许萱也从芦苇席上站了起来,笑着问帮自己拍竹屑的李无疾:“无疾要不要一起去?” 李无疾没有回答,转而目不转睛的盯着宋云珠看。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不过外面风大,不要贪玩。”宋云珠话音刚落,李无疾急忙拉着李安君、许萱的衣袖往堂屋外走。 三人有说有笑的离开后,宋云珠先是用黍子穗做的笤帚把散落在芦苇席四周的竹屑扫到一处,然后拿起案上的刮继续刮竹片上的青皮,用来做李安容平时用的竹简。 李安河的阿翁、阿母生前十分勤劳,在四年前去世后为李家留下了丰厚的家产,两套用砖瓦搭建的院落,一百五十六亩田地和将近五十贯(一贯为一千钱)钱。 家里的田地,原本在李安平与许萱成亲后分了五十亩给夫妻二人。 李安平两年前因病去世后,许萱怕留下的田地会被许家那边的亲戚惦记上,主动把李安平名下的田地重新过给李安河。 李安河每年秋收后会主动给许萱三十石粮食,任由她处置,可以卖了,也可以送给许家。 许萱除了每年送给自家五石外,其余的全部换成钱,用来交自己的算赋以及日常的开销。 为此,许萱的舅父、婶母等可没少上门找茬,有时还会闹到里正甚至是乡三老面前。 宋云珠想到这里,苦恼的扶着额头,今年李安河不在家,那些人肯定会秋收时再次上门来闹。 虽然把许萱在秋收前改嫁出去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可宋云珠打心底不想让许萱匆匆改嫁,想为许萱认真挑个好夫婿。 宋云珠和李安河在心里早已把许萱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宋云珠自言自语罢,继续低头削竹片。 不久后,巷子里传来了嬉闹声,是许萱三人回来了。 第4章 炉饼 随着一声“吱呀”的推门声,宋云珠探头看向院子,只见许萱抱着两颗菘菜(白菜)、李无疾拎着一根约有一尺长的薯蓣(山药)、李安君搂着四五个芦服(萝卜)依次走了过来。 “这些是伯父给的吗?”宋云珠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领头儿的许萱。 许萱随意的把怀里的菘菜放到案上回答:“菘菜是伯父给的,我们要离开时恰好遇到去地里砍菘菜回来的伯父、伯母,便给了我们两颗。芦服和薯蓣是三叔父给的,我们路过三叔家时,碰到了要外出的三叔父。” “絮儿堂嫂对伯父和伯母说了我们给昭儿送衣服的事情,伯父当即变了脸色,伯母连忙去他们房里取了些丝绵(即蚕茧上的剥下的乱丝)、蚕丝和乱麻交给了絮儿堂嫂,丝绵和蚕丝少,乱麻占的多。伯母的心都歪到宋河里去了,他们家每年都会养几万条蚕,自己穿着填有蚕丝的绵袍,却拿穷苦人家过冬用的乱麻打发絮儿堂嫂。”李安君皱着小脸替韩絮儿打抱不平,一双新月弯眉挤到了一起。 宋云珠把刮刀递给许萱,伸手抚了抚李安君的眉头开解道:“不管怎样,得了总比没有强,你就不要为絮儿发愁了。伯母好面子,经过这件事,也会变得对絮儿、昭儿好一些。” “但愿吧。”李安君小声嘟囔着,坐到芦苇席上直叹气。 顽皮的李无疾拿着手中的薯蓣绕到李安君的背后,把薯蓣塞进李安君垂在背后的头发里。 李安君感到发间一沉,急忙拽过绑着的发尾,薯蓣皮上的弄脏了绑头发的水粉色麻布长条,长长的薯蓣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啊…啊…李无疾,你别跑。” 李安君尖叫着去追早已跑出堂屋的李无疾。 李无疾知道宋云珠不会偏向自己,急忙往许萱的院子里跑。 李安平去世后,宋云珠为了许萱的安全,让李安河扒了两家之间的围墙,并用这些砖和买来的砖加高了许萱院子的围墙、堵上了原先的院门。 “嫂嫂,你不担心无疾会被安君揍?”许萱把玩着刮刀问。 宋云珠站到堂屋门前抬头看着快要移到东南隅的太阳回答:“是他先招惹安君的,挨揍也是应当的,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仗着年纪小就可以为所欲为。萱萱,咱们准备些朝食吧,安容吃了点寒具后便去了乡塾,做好后给他送些。” (注:两汉是一日两餐到三餐过渡期,按照西汉时的礼仪规定,天子一日四餐,诸侯一日三餐,普通百姓一日两餐。百姓两餐分别为朝食、哺食,朝食又称饔,一般在巳时(九点左右);哺食又称飧,一般在申时(下午四点左右)。不过,西汉时期,普通百姓可以在朝食前使用小食,被称为寒具。) 许萱点头,先是把刮刀放到李安君的房间,然后跟着宋云珠去了东厨(汉朝时,把位于主房东边的厨房叫做东厨。)。 宋云珠把碎了的薯蓣去皮剁成糜,拌上鸡蛋、膏和磨好的粟(小米)粉,准备给大家做饼吃。 许萱先是把铁釜(fu,汉时流行的炊具,类似于锅)清洗干净,放到第二个灶眼上,用来煮粟粥,然后把铁鏊(ao,面圆而平,下面有三只短脚)支撑在第一个灶眼的上面。 “嗒、嗒、嗒…” 许萱熟练的用火镰敲打着燧石,“嘭”的一声,火星瞬间点燃了裹着燧石顶部的柳絮。 “嫂嫂,过几天应该就会收刍藁税(chu gao,一种干草、秸秆税,秦时用实物缴纳,汉朝时逐步可以用钱代替。),咱们这次是用实物还是钱?”许萱边把燃烧着的柳絮甩到准备好的粟秆上边问正在用箸(筷子)搅拌薯蓣糊的宋云珠。 宋云珠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叹着气回答:“用钱吧,上个冬天突然变得特别冷,我怕今年也会这样,不如留着这些柴火吧,无疾、安君和安容年纪小,不抗冻。万一今年和去年一样,到时拿着钱都可能买不到柴火。” 许萱觉得宋云珠说的有道理,连忙说自己也可以拿一些钱出来贴补家用。 “不用了,咱们家虽然不是大户,但好歹也是祖辈在孝文皇帝时贩过盐、孝景皇帝时养过马的,这一百多钱还是能拿出来的。你的钱就自己留着吧,安河说,等安平的忌日过了,让我给你找户好人家,正好咱们安君也十四了,到时候我要好好给…。” 宋云珠的话没有说完,被提着李无疾走进东厨的李安君高声打断:“嫂嫂,我不着急,你不用管我,先管二嫂,我和嫂嫂一起帮二嫂找个好人家。安容在的乡塾里有不少和二嫂年岁相当的少年郎,等他回来了,我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 李安君说完,把已经变成小花脸的李无疾丢到一旁,笑着帮宋云珠捶背揉肩。 有点恍惚的许萱怔怔的望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明媚的少年郎在朝自己招手,一如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李无疾见宋云珠、李安君不理会自己,撅着小嘴朝许萱走去。 “婶母,你怎么了,眼睛都红了?”李无疾趴在许萱的肩膀上问。 许萱回头看了一眼皱着小脸的李无疾,挤出一丝笑容笑着说:“火太大,曛住了。” 李无疾凑到许萱的眼睛旁,张开小嘴轻轻吹了又吹。 “婶母,好些了吗?” “谢谢无疾,我感觉好多了。你阿母要做朝食,咱们两个一起给她烧火好不好?” 李无疾轻轻点头,许萱掏出帕子帮李无疾擦了擦小脸,然后让李无疾站在一旁帮自己拿粟秆子。 宋云珠端着搅拌好的薯蓣糊走到灶台边,让薯蓣糊顺着陶盆的边沿流到铁鏊上,然后快速用箸把糊摊平。 一张张香喷喷的饼很快做好,宋云珠笑着拍了拍李无疾蠢蠢欲动的小手,让李无疾跟李安君先去洗手。 因着李安君在东厨里对宋云珠说的话,许萱怎么也不肯去乡塾给李安容送朝食,一人站到堂屋门口生闷气。 最终是李安君顶着北风跑了一趟。 李安君走后,宋云珠搂着李无疾轻声劝还正在赌气的许萱。 许萱望着院墙东边的竹子数落起李安君的不是:“嫂嫂,我就是生气,虽然安平不在了,可我还是她的二嫂嫂,她怎么能那样说。” “好萱萱,是安君不对,你就别气了,这件事先不提了,好不好?”宋云珠抱着李无疾走到许萱身边轻声说。 许萱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抱过李无疾回了自己的院子。 宋云珠知许萱是借李安君的话借题发挥,便想着等李安平的忌日过后,再留许萱三年两载。 现在是有李无疾平时跟许萱玩闹,许萱不会觉得孤单,李家生活也不错,自然不会轻易想着改嫁。 第5章 思念 回到家的李安君听宋云珠说了许萱暂时不想改嫁的事情,她回想起自己中午时说的话,不好意思再进许萱的院子,便留在堂屋和宋云珠一起刮竹片。 这些竹片已经用火烤过,还需打磨平整、凿孔后再蒸一遍,才能用绳串起来做简。 李安君与李安容是性格不同的孪生姐弟,李安君性格大大咧咧,心直口快;李安容心思细腻,凡事会三思而后行。 李家的哺食吃的晚,又加上冬日里太阳落山早,一顿饭还没有吃完,堂屋内便昏暗下来。 稚气未脱的李安容拿过事先放在身旁的火镰引火、点亮油灯,右手中指的上关节处因为长期握笔长了茧子。 微黄的光线下,宋云珠见李安容放下箸,忙问偏瘦的李安容是否吃饱。 “嫂嫂,已经吃好了。夫子说现在天冷,从明天起,在家吃过朝食后再去乡塾。等到下个月砚台结冰,乡塾便会放假。”李安容恭敬的回答完,转身拿起已经刮好的竹片开始用从铁铺买来的钻打孔。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认真的背影,脱口欲出的“你放那,我明天弄”被憋回了心底。 呼呼的北风吹起,晚上要比白天冷上许多。 洗漱后,李安容用竹竿挑着油灯和李安君一起送许萱回房,宋云珠抱着怕黑的李无疾跑去院门口检查院门是否锁好。 李安君兄妹还未回来,宋云珠先抱着李无疾回了东夹间。 李无疾缩在衾褥里问坐在榻边的宋云珠:“阿母,天好冷,没有我给阿翁暖脚,他会不会冻的睡不着?” “无疾放心吧,我给你阿翁准备了厚实的绵袍,还有你长寿堂叔在,他们两个可以相互暖脚。”宋云珠柔声说着,嗓音中沾染了一丝呜咽。 李无疾的眼眸亮了亮,随即又担心的问:“阿母,那阿翁和堂叔会住在哪里,他会想我吗,就像我想他一样?” “你阿翁他们应该会住在驿站里,说不定啊,他现在就想着你呢,想我们的无疾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乖乖睡觉。”宋云珠强压住喉咙处的异样回答,把头扭到李无疾看不到的地方平缓自己的情绪。 李无疾听完把脸埋进宋云珠的手心,低声讲:“可是,阿母,我真的好想他,桃花怎么还不开?” “傻孩子,桃花到春天才会开。阿母也很想他,快点睡觉吧,别让阿翁担心你,好不好?”宋云珠边说边把手从李无疾的脸颊处抽出,温柔的探进衾被里,轻拍着李无疾的后背。 李无疾乖巧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轻哼着歌谣的宋云珠。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低沉的歌声被李安君轻柔的拍门声打断,宋云珠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曲裾绵袍,快步走向虚掩的东夹间门口。 “嫂嫂,我和安容已经把二嫂送了回去,安容已经回房了,你赶紧睡吧。安容让我转告嫂嫂,他说长兄离开家的这段时间,他会保护咱们几个女人和无疾的。”还是半大孩子的李安君有模有样的安慰着强掩愁绪的宋云珠。 宋云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低声告诉李安君:“嗯,我相信安容。你去睡吧,我来关门。” 宋云珠说完,先是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已经红了眼眶的李安君推进西夹间,然后走到堂屋门口看了一眼院子,李安容住的西厢房里的油灯还在亮着。 李安容烦躁的把竹简丢在案上,趴进冰凉的衾褥里回想自己和兄长待在一起的时光。 白日里的热闹可以让人暂时忘掉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可到了寂静的夜晚,对亲人的思念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让人无处躲闪。 宋云珠转辗反侧,不断在想李安河现在到了哪里,有没有吃饭,有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李安河随着队伍在中午时到了县城南门,在那里与县城里需要去服役的人员以及其他乡上的队伍汇合,一行人在县城外稍作休息、简单的吃了各自带的干粮后继续出发。 三百余人沿着驿道,除了中间休息两次,其余时间都在不停的赶路,最终在天黑后不久到了襄邑县外三十里处的驿站。 负责转送正卒的宁陵县县尉崔非从牛车上跳了下来,交代一旁的高个子驿卒给牛喂足草料和水。 高个子驿卒把牛车牵走后,年过半百的驿丞提着油灯把头戴武冠、身着绛袍、腰间左侧佩剑的崔非请走,交代其余的三个驿卒帮几个亭长安置戍卒。 崔非离开后,有人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李安河见几个亭长没有打骂坐在地上的人员,壮着胆子把装有衣服的包袱丢在地上,然后扶摇摇欲坠的李长寿坐在包袱上,掏出放在中午时藏袖子暗兜里的碎蒸饼分给李长寿吃。 早已饥肠辘辘的李长寿顾不上陈安世投过来的目光,抓起蒸饼塞进嘴里。 “谢、谢安河,一会儿,我、我…” 李安河连忙拍了拍李长寿的后背,让李长寿先吃完再说。 俩人不敢太过张扬,借着袖子,小口嚼着冰凉的蒸饼。 高个的驿卒再次回到院子,手中多了一个木制的长盘。 “驿站不提供吃食,只有热水,热水一碗一个钱。住的话,二十人间是两个钱一人,十人间是五个钱一人,五人间是十个钱一人。现在开始收,都把钱拿出来,不要耽误时间,轮到什么房间就掏什么钱。”高个驿卒大声喊完,端起木盘开始从前往后收钱,身旁跟着一个年轻驿卒抱着竹简、拿着毛笔开始登记。 “我…我没有那么多钱,有一个钱的吗?”有个瘦弱的男子“扑腾”一下跪在高个驿卒身前抖着身子问。 每年都有大量正卒投宿在驿站,驿卒们早已见惯了这种现象。 有钱的人家会早早的花钱买个千夫或者五大夫的爵位用来免役,来服役的男子绝大多数都是来自那些穷苦或者有点小钱的人家。 “有,是马厩,要住马厩的都站出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现在晚上冷,如果因为住马厩冻出个好歹的,我们可不负责。还有,不要以能翻出去驿站的围墙,想想你们的亲人和邻里,不要让他们因为你们自己不计后果的行为而受到连坐。”高个驿卒耐着性子说完后,人群中一阵躁动,最终有二十多个穿着单薄冬衣的男子站了出来。 另外一个驿卒走过来先对站出来的二十多人做了登记,然后领着这些人往后院走。 由于李安河与李长寿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俩人只得各掏十钱与陈安世、赵成住到了同一个房间。 第6章 麻烦与失眠 高个驿卒见李安河放进木盘中的四铢钱不仅份量足而且外郭没有用刀磨过的痕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正在登记信息的年轻驿卒。 年轻驿卒心领神会的看了一眼堆在最上方的四铢钱,随后吹了吹竹简的字迹,漫不经心的对李安河、李长寿说:“你们两个走了好运,等于是花了住五人间的钱住到了四人间。你们的亭长暂时回不了房间,驿站的东厨里应该会有多余的饭,可以卖给你们一些。要是买的话,一份热蒸饼是二十个钱,我可以让人悄悄送去。” 李安河与李长寿皆被年轻驿卒的话惊到,俩人虽然在来之前听旁人说过可以花钱在投宿的驿站内买些热食,但也没有听那人说可以如此明目张胆。 “这、这也太贵了吧,堂兄,还是不要了吧。”心思细腻的李长寿怕其中有诈,连忙开口拒绝。 年轻驿卒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李安河急忙把李长寿拉到背后护起来,赔着笑向年轻驿卒求情:“大哥,我堂弟不太会说话,还请见谅。实在是我们兄弟身上没有带几个钱,光今晚投宿就花了我们俩二十个钱,这里离陈留县还有一百多里,总得留着明后两天的投宿钱,这天太冷,堂弟身子骨又不太好,要是因为一口吃的耳落到住马厩的境地,我可没脸回家去见自家伯父了。既然大哥开口了,那我俩各买一碗热水,权当暖暖身子。” 年轻驿卒见李安河态度诚恳,才缓和了神色,继而用不屑的目光扫视着李安河、李长寿身上用普通麻布做的直裾绵袍,觉得再纠缠下去也从李安河身上套不出几个钱,便黑着脸催促李安河把要买热水的两个钱掏出来。 “稍等,稍等。”李安河边说边用右手伸进左边的袖子,当手指触碰到几个四铢钱时的一瞬间,突然之间明白年轻驿卒之所以如此热心,原来是惦记上了自己的那几个份量足的四铢钱。 “大哥,钱是给?”李安河把两个钱握在手心问年轻驿卒,用余光瞥向端着木盘走远的高个驿卒。 年轻驿卒不耐烦的伸出手心,李安河把两个被明显磨过的四铢钱放进年轻驿卒的手心里。 “你…”年轻驿卒欲言又止的瞪了一眼李安河。 李安河一脸无辜的看向年轻驿卒问:“大哥,我、我怎么了?” 年轻驿卒不再说话,咬着牙把两个钱握在手心中,随后拦住一个路过的在驿站里打杂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去东厨给李安河、李长寿各端一碗热水过来。 老头很快端着两碗水走了过来,李安河与李长寿赶忙接过,温乎乎的碗面已经表明这根本不是热水,充其量算是温水,不过也比喝凉水强太多。 “小伙子,那些人惯会取巧,正在东厨里骂你呢!”老头抚着同样花白的胡子对正在刚把碗递到嘴边的李安河说。 李安河看了一眼满脸褶子的老头,笑笑不说话。 喝完水后,老头热心的把李安河、李长寿领到高个驿卒刚才分配的房间,并帮忙用随身携带的火镰点了油灯。 房间虽然几乎没有布置,但铺在榻上的衾褥却足够厚实。 李长寿有些犯难的看着五张空榻问:“安河,咱们是先睡,还是等那两个亭长回来?” “先睡吧,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把位于里面的三张榻留给他们就可以了。”李安河说完,把装有衣服的包袱放在榻边,然后坐在位于门口处的一张榻上打开装有干粮的小包袱,拿出宋云珠塞在里面的熟鸡蛋,一个递给李长寿,一个自己剥壳吃掉。 李长寿不好意思的接过,并把一个钱塞进李安河手中解释:“安河,这是刚才买水的钱。” 李安河坦然接过,顺手把钱塞进左边袖子的暗兜里。 “安河,你说那个驿卒是图什么,咱们在这里也没有熟人?”李长寿边把自己带的炉饼分给李安河边疑惑的问。 李安河接过炉饼,大口吃掉,然后从左袖中掏出两枚四铢钱放在手心里让李安河看,一枚是完好的四铢钱,一枚是用刀磨过的四铢钱。 李长寿恍然大悟,原来两个驿卒是想多从李安河身上多套一些完好的四铢钱。 奔波了一天的俩人顾不上感伤与亲人的分离,躺在舒适的衾褥间沉沉睡去。 冬夜里,北风吹的紧。 马厩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与马匹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疲劳使得挤在一起的男人们忘却了寒冷。 李安河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本能的把藏有四铢钱的温襦往怀里搂了搂,浑然不知陈安世与赵成站在一旁议论自己。 “这小子挺机灵,不然怎么也得在那几个驿卒手里掉层皮。”是陈安世的声音。 “他机不机灵我不清楚,但我曾听说他家有个守寡的美貌女人。陈兄,他家的女人丧夫,你丧妇,说不定…”赵成见陈安世瞪着自己,咽下了自己带有调侃意味的话。 陈安世不悦的锁上房门,嘱咐赵成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早的起来赶路。 赵成反倒觉得陈安的举动有些好笑,暗自在心里嘲笑陈安世假正经。 驿站里的嘈杂声慢慢消失,唯有驿卒们居住的西厢房里仍旧亮着油灯。 高个驿卒见其余两个驿卒已经睡着,便把自己偷偷调换掉的四铢钱分给年轻驿卒一半,俩人小心翼翼的用匕首磨钱的外郭,不断有铜屑落在事先准备好的麻布袋里,里面已经已经积攒了不少铜屑。 高个驿卒笑着掂了掂布袋,准备过几日找个理由向驿丞告假,去襄邑县城找自己的舅父用这些铜屑铸成四铢钱。 夜越来越深,与呼呼大睡的李安河不同,李家人除了李无疾外都失眠到了后半夜。 许萱望着漆黑的夜色,脑海中不断闪过宋云珠与李安君在中午时说的话,把头埋在衾被里喃喃自语:“安平,原来你离开我快三年了,你可真狠心,这么长时间都不曾给我托梦。” 寂静的夜里,无人回应许萱,唯有心中的荒凉在不断延伸。 心有灵犀的李安君、李安容俱是躺在各自的榻上无心入睡,回想起去世多年的阿翁、阿母,早逝的次兄,去服役的长兄,俩人不约而同的躲在衾褥里低声哭泣。 临近午夜时,原本熟睡的李无疾突然大声哭了起来,钻进宋云珠的怀里喊着要去找李安河。 宋云珠一边轻声哄着哭闹的李无疾,一边用手擦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日升、日落。 疲惫不堪的正卒队伍终于在两日后的正午到达了陈留县西城门外的西郊营。 第7章 西郊营 西郊营南辕门外,四个门卒把手中的卜字戟两两交叉在一起拦住靠近营门的身着黑色宽袖束腰官服、腹前系有黄色印绶的崔非,其中居中右侧的方脸门卒打量了一眼长长的正卒队伍后厉声盘问:“这位县尉,你们是哪个县的?” “我是宁陵县尉崔非,前来转送本县正卒。”崔非说完,不紧不慢的从左边袖子中掏出瓦纽铜制官印交给刚才问话的方脸门卒。 方脸门卒接过官印,见印面刻有“宁陵县尉”,便笑着把官印交还给崔非说:“县尉稍等,我这就去营里通知校尉。” “有劳了。”崔非客气着说完,放好官印站在原处等着校尉,其余三个门卒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站在队伍最左列的李安河与其他视线开阔的正卒一起好奇的打量着视野内的西郊营。 李安河微微侧头,见西郊营外围的营栅绵延数里,和营栅外宽约十丈、深约五丈的壕沟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能隐约看到一支手执卜字戟的队伍正在巡逻。 高大辕门的左侧站有两个头戴帻(ze)冠、手执卜字戟、外着皮甲、内着绛色直裾、下穿黄色袑裤(shao,汉朝时流行的宽大的裤子)、小腿部绑有行缠,脚穿方头马履的门卒。 李安河的目光上移,见营门两侧各有一座望台,每座望台之上各有两名背着复合弓、右侧腰间刮有箭袋,箭袋中装有十来支箭,左侧腰间佩有环首刀的士兵。 望台之间有廊连接,营门上方建有亭,亭檐下方悬有原色木匾,匾上写有“西郊营”。 十余面玄边黄色旗插在望台、走廊的两侧,在呼呼北风中迎风招展,清晰可见旗上的绛色“汉”字。 左侧望台前的空地上有用三根木棍支撑起的火盆,通常会在晚上点亮,用来警示路过的行人此处乃军营重地,不得擅入。 再往前是一字排开的六个拒马(用木柱交叉固定住的架子,可移动,木柱顶端会装有尖刀或者削成尖状。)。 正当李安河看的入迷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原来是营内校尉带着一个前曲候、两个五百将走了过来。 “宁陵县尉崔非见过张校尉。”崔非连忙上前对校尉张伦作揖。 张伦笑着虚扶一下崔非,朗声说道:“崔县尉不必多礼,连日奔波,辛苦了。” “张校尉,这是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妄谈辛苦,宁陵县今年适龄正卒共是三百一十二人,名册还请张校尉过目。”崔非说完,从陈安世手中取过记有正卒名册的竹简恭敬的递给张伦。 张伦皱着眉头接过,边打开竹简边轻声感叹:“这几年郡里的适龄正卒是越来越少。” “张校尉所言极是,自从黄河十一年前在瓠子决口,临近郡县是连年遭灾,人口自然没有决堤前多,也不知这决口到何时才能堵上。”崔非回想起元光三年时的黄河决堤,忍不住出口搭话。 张伦闻言睨了崔非一眼,继续核对名册上的数目。 崔非见状紧张的擦了擦额头,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原因无他,黄河之所以会决堤十余年没有堵,是因为当今天子刘彻在郑当时、汲黯堵黄河南岸决口失败后听取了封地在黄河北岸的武安侯田蚡的意见:黄河、长江决口皆是天意,不能用人力去强行堵塞,强堵决口是不尊从天命的行为。 外加身边的术士也持同样的观点,刘彻从而放任黄河肆意横流,使得周遭十六个郡苦不堪言。 (注:黄河自公元前132年于瓠子决口,自东南冲入巨野泽,由泗水进入淮水,再经由淮水入海,这是有史料记载的第一次夺淮入海,至公元前109年堵塞。 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第二次封禅泰山后,因此时干旱少雨,武帝便命汲仁、郭昌征发数万卒堵塞瓠子决口处。武帝从万里沙神祠酬神后,回来时亲自登临黄河决口处,沉白马、玉壁祭祀河伯,命跟随的侍从、群臣自将军以下负薪堵塞决口。据《史记·河渠书》记载,司马迁当时也在负薪堵塞决口的队伍中。) 张伦见数目无误,随手把竹简递给一旁的曲候,信步绕人群环视一周。 李安河偷偷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张伦,头戴帻冠、国字脸、微翘的八字胡、外着玄铁甲、内穿绛色直裾、腰系皮带、脚穿圆头高腰靴,如鹰般幽邃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 张伦见队伍中的大多数正卒已是满脸疲惫,便命两个五百将按照竹简上的名册重新清点人数。 稍矮的五百将从曲候手中接过竹简,点名依旧从张昌开始。 五百将响亮的嗓音响彻辕门前的空地,不知过了多久,李安河和李长寿前后脚走到稍高五百将的左侧。 五百将的衣着与门卒极为相似,不过是卜字戟换成了环首刀,皮甲改为了鱼鳞甲。 太阳从树顶落到了树梢,点名结束了。 稍矮五百将合上竹简,走到张伦前汇报:“禀校尉,宁陵县的正卒已经清点完毕,正是三百一十二人。” 张伦听后摸了摸翘起的八字胡,眯着双眼吩咐:“既是数目无误,还请县尉跟我进营交接,各位亭长就暂时留在辕门外等候。李商、陈由,你们两个协助王苍安顿这些人。” 众人连忙异口同声称诺。 待张伦、崔非离开后,稍微五百将笑着请示衣着与自己无区别的王苍:“王前曲候,是让他们先休整还是先去校场?” “先去校场吧,还有三个县的正卒没有到,他们有的是时间休整。记得把他们全部打乱分进已经编好的伍、什、队中,那些还没有选出伍长、什长的,从他们之中选出一些,分给十七个县的伍长、什长数量要尽量均衡一些。你和陈由先带他们去吧,我去找赵识,让他派下属的五百将去校场领人。”王苍说完,便转身离去。 李商和陈由随即领着队伍进入西郊营,众人边走边悄悄打量着营内的景象。 一进营内,才发觉原先看着低矮的营栅竟有一丈高。 营栅的四周排列着一排排简易的营房,每五六座营房之间便会长有两棵高大的榆树或者桐树,两棵树之间扯有麻绳。 有些营房的房门敞开着,有些麻绳上晾晒着清洗过的衣服,还有些水渍滴落在地面上,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 有人趴在营房的窗户上偷偷看着新来的正卒队伍。 穿过三排营房,队伍到了校场,校场的北端建有一座宽大的高台,是西郊营的点将台,东、西侧各是一个比武场。 李商和陈由按照传统,把家境良好、且能拉动三石到六石弩的正卒编为骑士(骑兵),其余的通通划为材官(步兵)。 第8章 什长 包括李安河、李长寿在内的六十五名骑士跟着匆匆赶来的五百将张喜离开了校场,去往西郊营东大门处,那里是骑士的地盘。 每年约有五六千名正卒在西郊营训练,其中包括千名骑士,营内设有包括张伦在内的三个校尉。 千名骑士与另外千名材官编为甲校,由张伦统领。 一行人走了许久,李长寿看了眼走在队伍前列领路的张喜,抑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与自己并肩行走的李安河:“安河,这西郊营到底有多大,怎么还不到张五百将说的东门?” “云北兄长曾在给云珠的信中提到过,说西郊营长十里、宽八里,咱们是从校场过来的,校场靠近南门,应该也快到了。”李安河悄声回答完,思绪回到了收到宋云北死讯的那天。 李安河清楚记得那个午后,阳光灿烂,李安平还在,一家人正轮流抱着三四个月大的李无疾在院子中散步。 是宋家的邻居来到李家,对宋云珠说了宋云北死在定襄的消息。 宋云珠不信,又哭又笑着说邻居骗人,直至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宋母怀里抱着的那件直裾,上面的血迹犹如那日悬在半空中的太阳一样刺眼。 “安河,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 李长寿推了推李安河的胳膊,关切的问。 李安河回过神,揉着泛酸的眼睛回答:“我没事儿,只是想起了云北兄长。” 李长寿听后也跟着难过起来,既有为宋云北叹息,又有为自己担忧,忧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宋云北。 俩人各怀心事,闷声走在队伍里。 不久后,队伍路过一片宽阔的马圈,马圈的北侧和南侧是排排马厩,依稀能看到马厩里的马儿或站或卧,时而发出“嘶嘶”或者“咴儿咴儿”的声响。 “张五百将,马厩里的马是战马吗?”有走在前排的男子朗声问张喜。 头戴红帻的张喜回头看向面庞黝黑、精瘦干练的男子,好心情的回答:“你小子想的美,战马会优先供应期门卫和边郡,咱们内郡基本分不到,这都是普通马。如若不是孝文皇帝当年颁布马复令,估计连这些马都凑不够。想咱们大汉刚开国时,高祖皇帝出行,连四匹同色的马都凑不出,只能乘牛车。” (注:期门,武帝建元三年(即公元前138年)建立,前期职责是护卫武帝在微服出行时的安全,后期成为武帝亲自训练的一支骑兵。早期的期门在郎卫中选拔,后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挑选善骑射的良家子充当期门卫士。 大家熟知的羽林骑建立较晚,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即公元前104年建立,同样来自六郡良家子,初名建章营骑,不久后改为羽林骑。之后,武帝又把阵亡将士子弟教养在羽林骑中,号称羽林孤儿。 良家子,是指来那些自家资在中产(汉文帝曾说:“百金,十家中人之产。”)即家有百贯财产(一金为一万钱)及以上的官宦子弟或者自耕农家庭,非从事医、巫、商贾、百工,且家风良好的人。) “可孝景皇帝时不是在边郡设立了三十六所养马苑吗?”有人在人群中小声嘀咕。 张喜闻言,走进人群找到刚才说话的男子,笑着拍了拍男子背后的麻色包袱说:“你既然知道马苑,那也应该知道朝廷跟匈奴打了不少仗,从龙城之战、河南之战到前两年的漠南之战,哪次不是出数万骑去打匈奴?上面给什么马就用什么马,你这话要是被赵后曲候听见,你小子是要有苦吃了。” “张五百将,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别的意思。”男子连忙向张喜解释,不断用灰色衣袖擦着额头,一张圆脸上写满不安。 张喜见状让男子不要紧张,接着看向不断往这里侧目的众人说:“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不然哪里还会在这与你说笑。我是五百将,手下管着百人,要是如此小心眼,岂不是早晚被气死。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有句话是祸从口出,要记得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自己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性格暴躁的,收敛住;喜欢多嘴的,忍住。你们都是家境良好的男儿,进过蒙学、乡塾,想必也听说过灌夫、魏其侯的事情。要是有人没有听说过他们,那你们所在的闾里总有因男人犯罪而被牵连的女人吧,那些被充为官奴的女人大多被送到了边郡的军营,到了那里会是什么下场,你们这些做男人的总该清楚。营里是伍什连坐,大家谨言慎行,对谁都有好处,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听后一阵沉默,随后纷纷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会时刻谨记张喜刚才所说的一番话。 张喜听后满意的笑了笑,握住腰间的环首刀继续说:“既然你们都听明白了,那就继续往前走吧,前面那片营房就是。” 张喜的话音刚落,众人自觉在张喜身后排好队伍。 “还是新来的好管,几句话就能震住。”张喜见状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抬腿开始继续往前走。 李长寿也不敢再与李安河说悄悄话,只好在心里不断祈求自己能够和李安河分到同一间营房。 只是,李长寿的愿望很快落空。 因李安河能拉动六石弩,被张喜选为了什长,所分到的营房离李长寿所分到的营房足有百丈远。 李长寿不仅没有与李安河分到同一营房,甚至没有被分到同一曲。 张喜在分完营房后,扫了几眼众人身后的包袱问:“现在还需要去领衾褥、直裾外衣,你们要不要把包袱先放回营房?” 众人相互看了几眼,每个人的眼神都透着一股迟疑。 “多谢张五百将的好意,我们已经背着包袱走了三天,现在再背着它们多走几里路,也是没有问题的。”离张喜最近的李安河连忙笑着回答。 众人听后纷纷附和李安河,每人的包袱里都藏有几百钱,哪里肯把包袱丢在全是陌生人的营房里。 已在西郊营待了六年的张喜听后了然的笑了笑,随即吩咐众人排好队,向离此处两里远的物资仓出发。 物资仓位于骑士营房的西侧,是一间平日里用来堆放衾褥和皮甲、直裾等军需物资的高大房屋。 现在是冬季,正卒的过冬衣物需自己准备。 众人到物资仓时,物资仓外正排着长长得队伍,有小吏坐在物资仓门边登记信息。 不断有人抱着领取到的衾褥、衣物从李安河身旁经过,有人满脸欢喜,有人悄声抱怨衾褥做的粗糙。 太阳慢慢西移,排了将近一刻钟的李安河俯身告诉坐在旧席上的小吏:“李安河,骑二十一营房。” 小吏登记完看了一眼李安河,文弱的相貌显得与粗犷的军营格格不入。 平日里看守物资仓的门卒见小吏放下毛笔,连忙跑进物资仓内抱过一套衾褥、两件绛色直裾、两条黄色袑裤交给李安河。 李安河走到一旁,用手捏了捏衾褥,衾里应该是乱麻、芦花等物,褥里是混合在一起的乱麻、碎粟秆。 直裾是单衣,可以罩在冬衣的外面穿。 不多时,李长寿抱着同样的物品走到李安河面前轻声抱怨:“安河,这褥也太硬了。” “长寿,这里比不上家里,况且也不是让咱们来这里享受的,可以把带来的绵袍铺在上面。”李安河悄声宽解李长寿。 李长寿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张喜回答:“安河,我知道,我也就是发发牢骚,絮儿让我来的时候带床衾褥,我嫌沉重没有带,真是后悔莫及。” 李安河听后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笑,李长寿是李充的幼子,平日里在家极受李充夫妇的疼爱,又加上家境还算不错,哪里躺过用碎粟秆做的褥。 “安河,你不用笑我,我就不信你能不嫌弃?”李长寿边说边朝李安河翻了两个白眼。 李安河闻言绷住笑脸,沉声告诉李长寿:“长寿,张五百将先前说的话,你忘记了吗?” 李长寿低下头不再说话,暗自骂自己真是不长记性。 待众人全部领完衾褥和直裾后,张喜又带着众人回到之前分营房的槐树下。 第9章 营房 张喜离开后,榆树下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李长寿想到自己与李安河的营房距离百丈远,内心不由得失落起来,低下头唉声叹气。 与李长寿一起长大的李安河自然知道李长寿在想什么,连忙柔声安慰:“长寿,咱俩虽然不在同一曲,但也在同一部,我刚才还听到有人被单独分到别的部里。咱们陈留郡有十七个县,一个什是十人,一个队是五十人,一个官是百人,一个曲是二百人,一个部是四百人,算下来,一个什里都不会有同一个县的,一个队里顶多是两三人,一个官里也就五六人…” “好了,安河,不要说了,我都快听迷糊了。”李长寿连忙打断喋喋不休的李安河。 这时,有一旁的骑士笑着插话:“这位兄长的算术不错,我听着也迷糊,当初在蒙学求学,我掰着手指头都算不清楚,为此还被我阿翁拎着笤帚追着打。” 周围的几个骑士被这番话逗笑,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几人纷纷做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叫周山的骑士与李长寿不仅分到了同一队,连营房也是相隔不远。 李安河见周山性情稳重,便拜托周山照顾一下向来心直口快的李长寿。 周山利落的答应下来。 之前张喜选伍长、什长时,周山便已注意到李安河。 周山来西郊营之前,便听说千名骑士中会有百名什长、一百八十名伍长、七百二十名普通骑士。 作为普通骑士的周山自然愿意承李安河的人情,毕竟一年后能够被选入的南军的,也大概率是这些伍长、什长中的一员。 李安河连忙谢了周山,叮嘱李长寿和周山一起先回营房。 李长寿并不理会,而是缓缓开口问:“安河,我在哪间营房?” 李安河听到后,不假思索回答:“是在骑八十六。” “那你可要记牢了,我记得你是在骑二十一营房,咱俩是堂兄弟,是一家人,要是遇到麻烦,可要记得来找我。”李长寿半严肃半玩笑着嘱咐李安河。 李安河重重的点了点头,轻声让李长寿照顾好自己。 李长寿轻声笑了笑,转身招呼斜倚在榆树树干上的周山,俩人迎着夕阳往营房的西片区走去。 李安河转身从榆树下离开,抬眼望见了紧闭的青色东门。 在北风呼啸的十月,青色的东门远比红色的南门讨喜,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注:西汉崇拜五行,一般东门是青色、南门为红色、西门为白色、北门是黑色。) 凛冽的寒风灌进了李安河的脖子,李安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转身拐进营房之间的南北小巷,仔细查找着用毛笔写在营房房门上的编码。 这片营房坐南朝北,司马、曲候、五百将和队长按照职位的高低依次住在视野开阔、光线充足的前二十间,皆是砖墙瓦顶。 骑士们的营房分为六排在这二十间后依次排开,每五间营房之间修有一条南北向小路,房前种有榆树、槐树,树与树之间同样拉着麻绳。 每排营房的西侧都挖有一口水井,供骑士们日常使用。 普通正卒是十人一间,共有九十间;什长是五人间,共有二十间,皆为土墙木柱瓦顶。 李安河最终在靠近营栅处找到了骑二十一房,房门敞开着,依稀能够听到有两个男子在低声交流。 坐在靠近房门的空榻上的男子率先看到了往屋内走的李安河,站起身笑着向李安河搭话:“兄长是从哪里来的,一路走过来,辛苦了。” 李安河笑着看向面前与自己身高相仿、上穿浅蓝色复襦、下穿深灰色袑裤的男子回答:“多谢兄长关心,我叫李安河,是宁陵县人,请问兄长贵姓?” “我叫赵广德,是小黄县人;站在窗户边的是高阳县的张贤。”赵广德指着站在窗边朝李安河微微点头的男子介绍。 李安河连忙笑着回应,目光不断的在三张空榻上来回打转。 赵广德看出了李安河神色中的纠结,热心的讲:“李兄,我昨天已经在此住了一夜,这屋子不仅冷,门板还漏风。” “多谢赵兄告知。”李安河说完,果断的把怀里的物品放在了那张靠着西墙里面的空榻上。 李安河取下包袱,开始慢慢的铺铺衾褥。 无聊的赵广德在屋内来回踱步,时而帮李安河扯扯没有铺平整的褥子,时而走到比自己低一些的张贤身旁望一望窗外。 “张兄,看什么呢,营栅还是壕沟?”赵广德抬手摸了摸头上戴的银冠问。 张贤依旧紧盯着窗外沉声回答:“壕沟里有鱼。” “哪呢?哪呢?”赵广德甩着宽大的袖口踮起脚尖往窗外看。 张贤见赵广德像个好奇的孩子,忍不住笑了笑,随后伸手指着壕沟里游来游去的鱼说:“在那里。” 赵广德顺着张贤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条鱼在游来游去,高兴的拍着手大笑。 “聒噪,不要把鱼吓跑了。”张贤面带嫌弃的表情,一手捂住右耳,一手推了推依旧在笑的赵广德。 赵广德并不在意,而是赶忙去拉刚铺好衾褥的李安河一起来看鱼。 “李兄,等一下再收拾,这沟里真有鱼,我带你去看看。”赵广德说完,便拉着李安河的胳膊往窗户边走。 李安河连忙把拿在手中的温襦扔到榻上,跟着赵广德走到窗边。 张贤往南走了走,好空出多余的位置。 赵广德兴奋的指给李安河看,李安河远远的看到一条鱼儿摇着尾巴划破映着槐树光秃枝桠的水面,“嗖”的一下不见了踪影。 “好可惜,跑了。等再看到它,我就要把它逮住,烤了吃。”赵广德跺着脚感慨。 张贤拍了拍沾在袖子上的尘土,瞟了一眼赵广德,淡淡的说:“因为我女儿的乳名叫鱼儿,我才站在这里看鱼的。” 赵广德闻言十分尴尬,懊恼的皱起眉头不知该对张贤说些什么。 “真是羡慕张兄,不像我家,是个调皮的小子,成日里只会调皮捣蛋,连带家里养的鸡都欺负。”李安河连忙开口,试图化解有些尴尬的气氛。 张贤听后轻笑一下,温和的对李安河讲:“女孩也是调皮,我家鱼儿快三岁了,你家儿子呢?” “到四月,便四岁了。”李安河笑着回答,说话间似乎又看到了李无疾一屁股坐在了被绑着双腿的公鸡身上。 赵广德也搓着手加入话题,得意洋洋的告诉李安河、张贤:“李兄、张兄,我家可是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的。我与李兄、张兄一见如故,不如咱们三家结为儿女亲家吧,我把女儿嫁到李兄家,张兄把女儿嫁到我家。” “啊,赵兄不要冲动,这件事我不能私自做主,得与我家良人(媳妇)商量,我惧内。”李安河连忙摆手拒绝赵广德从袖子中掏出的当作信物的玉翁仲(汉代辟邪三宝之一)。 赵广德又看向张贤,张贤也如李安河一样拒绝:“我和李兄一样,也惧内。” “你们是嫌弃我家是商吗?”赵广德有些委屈的把两个玉翁仲放在手心中问。 李安河摇着头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赵兄误会了。一是孩子太小,二是咱们三家离的太远,况且赵兄也不一定舍得把女儿嫁到百里外。” “我觉得李兄说的在理,即使我同意,鱼儿她阿母也肯定不会同意。”张贤边说边往门边走了几步,生怕赵广德会继续纠缠。 赵广德见李安河、张贤态度坚决,只好把玉翁仲重新放回袖子,等到日后和俩人搞好关系再提。 赵家虽然有近百万钱的家产,但终究是商。近几年朝廷对匈奴连年开战,国库日益空虚,商人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 从光元六年(公元前129年)的“算商车”到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的武功爵售卖,让身为市籍的赵广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想在朝廷的进一步大动作前为一双儿女谋个出路。 (注:算商车,历史上最早的车船税,即商用的车、船,每只每年需缴纳一算钱,即120钱。) 第10章 刍藁税 夜幕降临,一弯蛾眉月悄然爬上屋顶,散发着清冷的月光。 四周一片安静,本要关门的李安河习惯性的走到房门外朝四周张望,甚至听到了从隔壁营房传出来的打鼾声。 夜里的寒风肆无忌惮的吹着,李安河搓着手要往屋内走,却在无意间望见挂在西天边的弯月,不由得想起了远在柳河乡的家人。 “安河,怎么还不进来,外面不冷吗?”钻进衾褥里的赵广德扯着嗓门大喊。 李安河闻言连忙跑进屋内关好房门,跺着脚把放有油灯的案端到自己榻边。 “冻成这样还不进来,是看到了美人儿吗?”赵广德侧身看向李安河调侃。 李安河边脱身上的直裾绵袍边逗赵广德说:“是啊,可惜是个梳着高髻、人首蛇身的美人儿。” 赵广德听后高声笑了起来,顺手拿起放在一边的羊皮短襦披在肩上,坐起身看向微亮的油灯讲:“安河可吓不住我,我虽然没出去,但也知道那美人儿的长尾上有倒勾状的细短羽毛。” 李安河闻言,摇晃着右手的食指,笑着指向对面的赵广德。 正当赵广德想要再开口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张贤躺在衾褥中忍不住插话:“你们两个说的美人儿,我也见过,我还知道她叫姮娥,偷吃了羿从西王母处得到的长生不老药飞到了月亮上。” 张贤说完,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只是三人笑着笑着沉默了起来,各自的心思随着明月飞回了家乡。 屋内愈发安静,李安河在征得俩人的同意后,俯身吹灭油灯,躺在衾褥里辗转反侧。 沉重的翻身声在漆黑的夜里无比清晰,扰得赵广德、张贤无心睡眠。 张贤叹息一声,把头从衾里露出提议:“既然明天不训练,咱们三个也都睡不着,不如说会儿话吧。” “好,那就先说一会儿,说不定一会儿就睡着了。”赵广德赶忙回应,生怕自己说的迟一些,张贤和李安河便会呼呼睡去。 家中的孩子永远是话题的切入点,张贤率先开口问:“安河、广德,你们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李无疾。” “赵宛、赵式。” “那你家鱼儿的名字叫什么?”李安河紧接着好奇的问。 “张祈雨,祈祷的祈,雨水的雨,她出生在元朔五年的春天,那时大旱,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尽管张贤的语气十分平淡,还是勾出了李安河、赵广德对那场大旱的记忆。 整个春天几乎没有下雨,三月底四月初种的粟,几乎全部被旱死,只得在降雨后补种了荞。 李安河甩了甩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不好的回忆。 三人互相分享着发生在自家孩子身上的趣事儿,在不知不觉中打着哈欠沉沉睡去。 李安河习惯性的搂住放在墙边的冬衣,一如搂住藏在记忆中的娇躯。 太阳再次升起后,骑二十一营房的两张空余榻位在中午前迎来了主人,一位来自蒙县、一位来自酸枣县,皆是身强力壮、开朗的青年。 随着十七个县的正卒全部到齐,李安河的骑士生活正式拉开了序幕。 繁重的训练使得李安河暂时没有精力去想宋云珠、李无疾等人,于此同时,离西郊营二百余里外的柳河乡发生了两件大事。 十月初九的清晨,已从李安河离家去陈留县服役的忧愁中缓过心神的宋云珠换上用李安河的冬衣改的直裾、挽起长发盘在头顶包上帻、穿上兔皮靴、戴上尉(手套),装扮成男人的模样领着同样装扮的许萱去地里砍菘菜。 李安容站在院子门口再三向宋云珠确认:“嫂嫂,真不用我帮忙吗?” 宋云珠笑着回头看向李安容,挥着手大声喊:“不用。” 李安君领着李无疾把俩人送到巷子口,李无疾望着有点不一样的宋云珠的背影,满脸疑惑的问牵着自己小手往回走的李安君:“姑姑,阿母为什么要穿阿翁的衣服,还学阿翁走路,阿母是要变成阿翁陪着咱们吗?” “无疾,现在是农闲时节,地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你阿母是怕两个女人在地里干活会遇上麻烦,所以才和你婶婶扮成男人。”李安君低下头柔声向李无疾解释。 李无疾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挺直脊背抬头盯着李安君认真说:“姑姑,我很快就会长大了,以后阿翁再离家去很远的地方,我和四叔一起保护你们。” “好,以后可就要辛苦我们无疾了,你阿母让我宰只鸡吃,无疾帮我抓鸡好不好?”李安君停下脚步笑着对李无疾讲。 李无疾听后高兴的拍起手掌往家跑,停在院门前拉着倚在门框上的李安容一起回家逮鸡。 “嫂嫂,门边有人。”眼尖的许萱腾出一只手指着站在里门前的一老一少对正在拉板车的宋云珠大声说。 宋云珠连忙停下,抬眼朝敞开的里门看去,果然看见两个男人站在约有一丈高的里门前说话,不由得在心中暗叫一声奇怪。 “萱萱,应该是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咱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宋云珠说完,继续拉着板车往前走,故意把两只脚往外撇着走。 许萱边帮忙推着板车边不停的抬眼观察站在不远处的一老一少,奈何俩人一直背对着许萱,使得许萱走到里门前才发现老者是十名“里父老”之一的李婴。 头发花白的李婴已年过花甲,平时为人和善,在五井里中有很高的声望,与李安河早已过世的大父(祖父)是同辈。 扮成男人的宋云珠无法跟李婴打招呼,只得回头示意许萱,俩人低下头想要快速通过里门。 “小伙子,等一等。” 正当许萱要穿过里门时,被李婴招手喊住。 许萱和宋云珠只得认命的乖乖站住,不是俩人不敢跑,而是俩人一眼看出那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是练家子,根本就跑不过。 年轻人搀扶着弓着腰的李婴慢慢走向宋云珠、许萱。 李婴不停的打量着有些眼熟的宋云珠、许萱,但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便抚着花白的胡须问:“两个小伙子,你们是谁家的?” 宋云珠只得抽着嘴角压着嗓音回答:“大父,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李建的小儿子,李安容。” “是安容啊,我怎么觉得你和之前长的有点不一样了?我听我家孙儿说,你和他都在乡塾读书呢,你今天怎么没有去乡塾呀?”李婴的眼神中带着笑意,仿佛在说你小子净会胡说。 宋云珠连忙笑着解释:“大父,我是小孩子,变化快。我跟夫子请了假,去地里砍菘菜。我长兄去陈留县服役了,我不敢让两个嫂嫂去,怕她们两个女人不安全,特意请了一位平时要好的同门帮忙。” 许萱赶忙点头附和,并指着放在板车上的长刀给李婴看。 “小伙子,多谢你帮安容的忙。”李婴瞥了一眼长刀,转头对许萱说。 许萱装作咳嗽,摁住喉咙沉声讲:“我和安容是朋友,这是应当的。” 李婴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向外不停扩散。 “安容,回头对你嫂嫂说,乡里要收刍藁税了,让她记得去乡廷交。还有一件事,唉,不说了,过几天,你们自然会听说的,快去忙吧。”李婴叹着气说完,摆手示意宋云珠、许萱离开。 宋云珠点头,拉着喉咙处一片红的许萱离开,幸好李婴已经眼花,看不清楚。 “唉,他们家最近五年连办了三场丧事,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陈亭长,他们家都这么惨了,你笑什么?”李婴瞪着双眼问正在低头扬起嘴角笑的陈安世。 陈安世连忙收回上扬的嘴角,向满脸怒气的李婴解释:“李伯父,你不要误会,我、我是在笑他们感情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麻烦再说一遍。” “哼!”李婴见陈安世装糊涂,甩开陈安世想要搀扶自己的手,拄着拐杖气鼓鼓的离开。 陈安世无奈的摊着双手小声嘟囔:“你这老头,我总不能说你老眼昏花,看不出男女吧。” 第11章 菘菜 宋云珠和许萱怕会再次遇到熟人,一路不敢停歇,直到出了一丈高的闾门,才安心的把板车放到一边,瘫坐在高高的土墙旁喘着粗气歇息。 乡上的居民分别生活在东、西、北三处闾里中,共有五里,约莫五百户人家。 为了保障居民的安全,闾里间建有高高的土墙,分别留有里门、闾门供居民日常出入。 三处闾里间的南北向、东西向的“丁”字形街道上,便是柳河乡上热闹非凡的集市,有售卖私盐的盐铺、铁铺和粮铺、肉铺等,每逢一、五、八是集会。 柳河乡除了乡上的五个里,还在其余处分布着八个村落,每个村落皆有百户,是为一里,同样建有土墙、留有里门。 宋云珠抬头望向挂在树梢间的太阳,轻声问一旁的许萱:“萱萱,刚才李婴大父说的另外一件事会是什么呢?” “嫂嫂,可能另外一件事与咱们家无关吧,所以李婴大父没有对咱们直说。长兄去了陈留县服役,咱们家再无成年男丁,看来这件事不是征兵就是徭役。”许萱侧着头,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宋云珠。 “往年徭役都是在春天或者秋天,这次不会是要跟匈奴打仗吧。”宋云珠边说边皱紧眉头,又想起了宋云北留下的那件血衣。 许萱见状连忙挪到宋云珠身旁,搂住宋云珠的胳膊低声开解道:“嫂嫂,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征调民夫去给天子修宫殿、建园子或者挖河渠之类的。无论是什么,都与咱们家无关了,咱们还是安心的砍菘菜吧。” “你说的对,咱们快去吧,别让安君和无疾在家里着急。”宋云珠说完站起身,伸手拉起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许萱,互相拍了拍身后的尘土。 李家的一百五十六亩地分散在四处,面积有大有小,其中紧挨着土墙的这处有十五亩,其中三亩种了菘菜,两亩为桑田,其余都在休耕。 许萱拿起放在板车上的长刀“唰唰”的砍着菘菜的底部。 宋云珠先用木板堵在板车两端,然后把菘菜放到板车上依次排好。 宋云珠趁放菘菜的空隙望向无边无际的平原,只看到两个呈黑点状的人影在田间劳作,剩下的便是坟头与长在地头的桐树。 几只麻雀停在了土墙上,等待着时机去啄掉落在地面上的菘菜碎叶。 宋云珠俯身拾起一小块土疙瘩扔向土墙,受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飞到了别处。 许萱听到声响后挺直腰,回头看向挥舞着双手的宋云珠,笑着问:“嫂嫂,你撵它们干嘛,有咱们在,那些鸟儿又不敢直接飞过来偷吃。” “萱萱,你看这些菘菜叶,都快被那些鸟儿吃完了,栽在地里的草人也没有什么用处。你歇一歇,我来砍。” 宋云珠边走边说,随手捡起一颗叶子被啄烂了的菘菜塞进许萱怀中,然后拿过许萱手中的长刀,继续砍菘菜。 虽是冬日,但今日阳光明媚、无风。 许萱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有些担忧的朝正在弯腰砍菘菜的宋云珠喊:“嫂嫂,你可不要逞强,要是再伤了腰,还是你自己遭罪。” “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你先歇一歇,过会儿再来替我。”不远处的宋云珠转身笑着回答,明媚的笑容如悬在空中的太阳温暖。 宋云珠和许萱轮流替换,俩人很快装满了一板车菘菜,并用长刀在未收割的菘菜畦旁挖了一个深坑做标记。 许萱拉着沉重的板车拐进闾门,扭头问弓着腰推车的宋云珠:“嫂嫂,有用吗?” 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厚实的红色木门,扬起嘴角笑着回答:“图个心安,如果遇上胆小的贼,说不定能吓一吓。” “哈哈哈…嫂嫂的话可真有意思,都说是贼了,还会有胆小的吗?”许萱停下脚步,扶稳车辕笑了起来。 宋云珠也跟着抿起嘴角,伸出从尉里露出的手指点了点许萱的额头,嗔怪着讲:“快别取笑我了,现在离中午还有一阵时间,咱们抓紧时间,说不定中午前还能再拉一车。” 许萱笑着点头,重新挎上拴在车辕间的粗麻绳,拉着板车继续往前走。 尽管俩人在穿过里门后一直低着头,但还是被熟人认出。 一眼认出许萱的魁梧男人赶忙上前帮忙,憨笑着问满脸震惊的宋云珠、许萱:“我刚才看到了你们,便想着帮你们推一下,你们两个为什么这样穿,像个男人一样。” “石次兄,这样干活方便。”宋云珠转了转眼珠,笑着搪塞石布。 石布听后笑了笑,一双眼睛时不时瞄向双手摁着车辕的许萱。 许萱知石布对自己有意,连忙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宋云珠。 宋云珠心领神会的点了点了,笑着对憨厚的石布说:“多谢石次兄的好意,我和萱萱也是许久未见你阿母了,她最近可好?” “我阿母最近很好,能吃能喝能睡。我阿母一直念叨着你们家的恩情,说要不是当初你们家肯佃地给我们家,我们一家三口可能直接就饿死了,她让我有机会报答你们。”石布边说边继续毫无忌惮的往许萱那边看,引得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不停的发出“啧啧”声。 比许萱略高的宋云珠连忙挡住许萱,直接了当的拒绝了石布的帮忙,并让石布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二十年前的旧事。 “萱萱,咱们走吧。”宋云珠说完,换过许萱,拉着板车拐进自家的巷子,留下一脸懵的石布。 几个邻居叹着气失望的散开,独余一个满脸奸诈的男人调笑着问石布:“石次兄可是对李家的这个小寡妇有意思?” 石布连忙红着脸否认:“李三,没、我、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看把石次兄吓的。李家的小寡妇长的好,是咱们五井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对她有意思的男人多的是。李家老大去了陈留县,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石次兄要真喜欢这个女人,可不要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女人嘛,总是好对付的。”李三说完摸了摸刚冒出的胡髭(zi,嘴边的胡子),随后笑着走开。 石布望着李三的背影,心里更加苦恼,垂头丧气的往家里走。 “老二,你怎么了?”石布的阿母张氏连忙问自回到家后坐到席上一言不发的石布。 石布抬起头直接对满脸褶皱的张氏说:“阿母,我想娶亲。” 张氏迟疑的点了点头,接着问心事重重的石布:“老二,是哪家的女儿?要的彩礼多不多?” “阿母,我都要二十了,咱们五井里和我一样大的,谁没有娶亲?”石布说完不停的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受够了别人在背后说自己傻,说自己只会出苦力挣钱养家,到头来却给长兄石粟娶了亲。 心中有愧的张氏连忙阻止石布,看了一眼站在堂屋门边看热闹的大儿媳低声问:“老二,你对阿母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女儿?” 石布连忙跪在张氏面前请求:“阿母,是李家的许萱,你找人去说亲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 石布的长嫂王春扶着斑驳的堂屋门板大笑。 “你笑什么?”石布怒气冲冲的站起身走到王春面前质问。 王春瞄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张氏,抬起满是补丁的袖子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双眼睛充满着不屑对咬牙切齿的石布说:“我笑你是做白日梦,许萱又不傻,怎么可能会舍了李家的生活改嫁给你这个没有几亩地的穷男人,我听说李家每年都会给她三十石粮食,你一年才能挣几个钱,你这样做岂不是为难你阿母?里正和伍长刚才过来说该交刍藁税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几十钱凑出来吧。” 石布闻言直接愣住,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貌美的许萱,却从未想过自己与许萱之间的差距。 “嘭…” 恼羞成怒的石布猛的踹了一脚房门,簌簌掉落的木屑落了王春一头。 气急的王春追不上已经跑进房间的石布,转身回到堂屋逮住还在发愣的张氏一阵痛骂。 石家的吵闹无人在意,但关于石布、许萱的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五井里。 第12章 纠缠 李家内,几根艳丽的公鸡尾羽放在太阳下晾晒。 李无疾蹲在羽毛前向宋云珠炫耀:“阿母,鸡是我和姑姑一起逮的哦,姑姑说我今天在家听话,等这些鸡毛干了,她要给我做毛球丸(毽子)。” “无疾真是个好孩子,阿母可真羡慕我们无疾,这么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毛球丸,那无疾要不要谢谢姑姑?”宋云珠俯身捏了捏李无疾头上的两个小包髻问。 李无疾认真的点了点头,扬起小脸指着正在往李安容房间的隔壁搬菘菜的李安君、许萱说:“阿母,咱们去帮姑姑、婶母搬菘菜吧。” 宋云珠闻言笑着拉起李无疾,李无疾边跑边朝李安君、许萱大喊:“姑姑、婶母,无疾来帮你们喽。” 李安君和许萱同时回头看向奔跑着的李无疾,俩人异口同声让李无疾慢一些。 李无疾大笑着扑进李安君怀里,随即又转着圈拐到许萱身旁,接过许萱手中的菘菜蹦跳着走进堆有菘菜、芦服的房间,西墙边摞着一排排麻布袋,里面装有粟和荞等,是李家五口人一年的口粮。 许萱温柔的看向蹲在菘菜堆旁的李无疾,叹着气对宋云珠低语:“嫂嫂,要是我和安平也有个孩子就好了。” 宋云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萱,最终只说了句:“萱萱,你、你不要多想。” 李安君轻咬着嘴唇看向眼眶微红的许萱,吸着鼻子问出心中的疑惑:“嫂嫂、二嫂嫂,为什么李习她家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家的人却越来越少?” 许萱听后心中更加悲痛,扭过头继续给跑过来的李无疾递菘菜。 李无疾把菘菜搂在怀里,拉住许萱的袖子满脸认真的说:“婶母,我阿翁说次叔父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我给你当儿子吧,这样,你就不用再想他了。” “阿母,可以吗?”李无疾见许萱不说话,扭头问正在安抚李安君的宋云珠。 宋云珠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带着些许鼻音回应:“当然可以。” “婶母,我阿母答应了,你不喜欢吗?”李无疾越说声音越小,低下头撇着嘴想要回到宋云珠身旁。 回过神的许萱赶忙俯身搂住李无疾柔声解释:“无疾,婶母很喜欢。但你是阿母、阿翁的孩子,我不能把你抢走。来,婶母和你一起运菘菜。” 许萱三言两语转移走了李无疾的注意力,一大一小开始比赛,看谁往屋里拿的菘菜多。 “安君,这都是因为生老病死。等过几年,你和安容分别有了自己的孩子,咱们家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宋云珠抱起三四颗菘菜边走边对跟在自己身旁的李安君解释。 李安君转头看向佯装与李无疾赛跑的许萱,柔声向宋云珠保证:“嫂嫂,我以后不会在二嫂嫂面前提起次兄了。” “我们安君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宋云珠颇感欣慰的感叹。 李安君听到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想起里正、伍长上门说的事情,赶忙拍了拍脑袋对宋云珠说:“嫂嫂,你们刚走不久,里正和伍长上门说该交今年的刍藁税了,还和往年一样去乡廷交。啊,我这记性,真是差点忘掉。” “安君不要这样说,我和萱萱在里门处碰到了李婴大父,他已经对我说过了。等安容回来,我让他找时间去交。”宋云珠说完,把菘菜放到地面上,拍了拍手上的土,揉了揉李安君的脑袋。 四人很快卸完了板车上的菘菜,李无疾看着自己单独放的菘菜堆,垮着脸不说话。 “无疾,你只是个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当然是你赢了。”许萱蹲在李无疾身旁柔声安慰。 李无疾睁大眼睛,有些不信的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许萱诚恳的点头回答。 李无疾立马欢呼起来,蹦蹦跳跳着跑进院子,蹲在地上守着摊在芦苇席上的羽毛。 临近中午,气温越来越高。 宋云珠和许萱稍作休息后,扯下手上的尉留在家里,再次拉着板车去菜地。 运气不错,菘菜没有少。 很快,一车菘菜拉回了家,累极了的俩人大口吃着李安君做好的鸡肉汤饼。 贴心的李无疾把自己碗中的两块鸡肉分别扒给宋云珠、许萱。 宋云珠夹起鸡肉对许萱开玩笑:“萱萱,吃了无疾的这块鸡肉,我觉得自己还能再拉几车。” “嫂嫂,我也是。”许萱说完,一口咽下李无疾扒给自己的鸡肉,直夸比别的肉好吃。 屋内其余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饭后,李安君轮流替换许萱、宋云珠,在天黑前又拉了两板车菘菜回来。 散学后听说了流言的李安容皱起眉头匆忙往家里赶,恰巧在自家的巷子口遇到了扛着半袋芦服的石布。 石布连忙走上前与看不出情绪的李安容打招呼:“安容是散学了吗?” 李安容本不想理会石布,但又怕流言不准反而坏了两家的关系,只得耐着性子回答:“是的,石次兄这么晚要去做什么?” 石布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堆着笑向李安容解释:“说来不怕你笑话,今天里正上门说要交刍藁税,我想用这些芦服去你家换些钱。” “我家?”李安容不知以往石家经常来李家换钱的事情,满脸惊讶的再次向石布确认。 石布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见四处无人,笑着向李安容打听许萱的喜好。 李安容强忍住想要踹石布的冲动,没好气的告诉石布:“石次兄,最近几年收成不好,我家也没有闲钱来换你的芦服,你还是去别家问问吧。另外,我次兄去世还未满三年,我长兄临走前又交代等他回来再好好为二嫂嫂挑夫家,还请石次兄以后不要乱问乱说乱做,免得坏了二嫂嫂的声誉。” “安容,我、我也…” 石布结结巴巴的还未说完,耗尽耐性的李安容连忙作揖告别。 不死心的石布在看着李安容进入李家后走进了巷子,重重的拍着李家的院门。 巨大的声响惹得前后邻居纷纷出门查看,众人见是石布,偷笑着议论石布应该是想给许萱送东西。 开门后的李安容见是石布,只得无奈的再次婉拒。 石布双手撑着李家院门不松手,想要逼迫李安容让许萱出来见上一见。 此时的李安容注意到了对面的门缝中探出的脑袋,连忙大声高喊:“石次兄,我家里真的不需要芦服,你要是想换钱,还是去别家吧,就是我两个嫂嫂出来,也是给你换不了钱。张次叔,你家要芦服吗?” “我家不要,种的够吃了。”对面的邻居赶忙大声回应,“啪”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石布回头看向李家对面,李安容趁机关上院门,关门、上锁、放顶柱,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任凭石布如何呼喊,李安容始终不开门,只说家里都是些女人、孩子,不方便开门。 石布只得作罢,灰头土脸的扛着麻袋往家走,不知该如何向张氏交代。 往年家里缺钱时,都是张氏扛着东西来找李家换钱,多数情况下都能把钱换到手,怎么这次就不行了呢。 李安容锁好院门后返回堂屋,宋云珠连忙问:“安容,是石布吗?我听着像他的声音。” “是他,已经走了。”李安容接着把自己听到的流言、在巷子口遇到石布的情形以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屋内其余人说了一遍。 许萱被气的说不出话,紧握着案角的手背凸起数道青筋。 第13章 关于读书的问题 宋云珠连忙轻拍许萱的后背,低声安抚暴怒的许萱,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给石家换钱,也不会再跟石家有任何牵扯。 一旁的李无疾用力扒开许萱紧握着案角的右手,一道红印赫然出现在许萱的手心上。 李无疾撇着嘴搂着许萱的胳膊问:“婶母,疼不疼?是不是那个叫石布的欺负你了,我明天去打他,给你出气。” 许萱见此情景,心中的火气已消了七七八八,伸手把眼中带有泪花的李无疾搂在怀里柔声讲:“无疾,婶母不疼,没有人欺负婶母。我对你说,以后要是再遇到那个石布,他要是跟你说话,你就赶紧往家里跑;他要是给你吃的,你要记住不能吃;他要是说带你去玩,或者说带你去找你阿母、我、姑姑和四叔,你也不能去,记住了吗?” 李无疾听完,皱着眉头不解的问:“要是他对我说去找阿翁呢?” “你个傻孩子,你阿翁在陈留县呢,离这里有二百多里,他怎么带你去呀?总之,那个石布对你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要信就可以了。”李安君斜着身子凑到李无疾面前回答,说完伸出手指戳了戳李无疾的小脑袋。 李无疾捂着脑袋回头看向许萱,许萱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随后转头看向宋云珠问:“嫂嫂,咱们家以往都会在春天时雇石布干活,如果今年不用他,长兄又不在家,咱们几个能把那一百多亩地种完吗?” “二嫂嫂真是被气糊涂了,咱们五井里有百户人家,还能拿着钱雇不到人吗?要五井里的人觉得抹不开面子,咱们还可以去雇杏花里、平安里、榆树里、宋河里的人,总会有人想挣咱们家的钱。”李安君边说边站起身走到许萱背后,弯下腰帮许萱揉肩捶背。 原本坐在许萱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李安容连忙挪到之前李安君坐的位置,边小口嚼着鸡肉边向许萱提议:“二嫂嫂,你以后要是再遇到石布,也要能躲就躲。我记得他今年就要十九了,明年肯定是要去陈留县服役的,先把今年躲过去再说。他虽看似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但我却觉得他的心思要比咱们想的沉,一般人可不会像他刚才那样故意把咱家的邻居引出来看热闹,估计明天还会有新的流言,你要有心理准备。” 许萱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想着要是遇到嚼舌根的人,直接怼回去就可以了。 李安君接着去给宋云珠揉肩捶背,宋云珠顺手放下着,让李安容有时间去乡廷交刍藁税。 李安容沉思一下,抬头看着坐在长案北边的宋云珠四人说:“嫂嫂,我已经跟夫子请了两天假,留在家里帮你们收菘菜。我也知道正因为现在地里人不多,你和二嫂嫂才不敢把家里的牛带到地里去,才会扮成男人。长兄临走时交代过我,让我多为你们分担一下。你们吃完饭都去洗漱吧,我来收拾东厨。” “那你这两天学业?”宋云珠有些顾虑的问。 李安容淡笑着回答:“嫂嫂放心吧,只是两天的学业,不会耽误什么的?咱们家没有长辈,举孝也轮不到我,我看这个书读不读也没有什么区别。” (注:武帝时采取董仲舒的建议,于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正式确立了举孝廉的人才选拔制度。 西汉时,举孝廉分为两科,推民为孝、推吏为廉,每个郡国推举两人。东汉后,合孝廉为一科。) 宋云珠抬手示意正在给自己捶背的李安君停下,站起身走到李安容左手边坐下。 李安容赶忙端着碗往右边挪了挪,讪笑着问:“嫂嫂,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宋云珠笑着让李安容不要激动,活动着手腕对随时准备跑的李安容讲:“不是你说的不对,我是想问问只有举孝廉这一条路可以走吗?我在跟着你长兄外出时,曾听人议论过,当今天子两年前(元朔五年,即公元前123年)在长安设立太学,设有五经博士置博士弟子五十人,这些博士弟子均是由太常从各郡国优秀的十八岁以上的青年中选拔;我还听说,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可以把自己的见解和意见写成奏章,到公车司马令处上书言事,好像当今丞相公孙弘就是如此被任用的;我又听说九卿乃至郡守等都可以自己招揽门下贤才,孝文皇帝时的大儒贾谊就曾经被河南郡守招致门下,河南郡守在贾谊的辅佐下成绩斐然,河南郡守因此被孝文皇帝戳升为廷尉,河南郡守顺势向孝文皇帝举荐贾谊,贾谊被委…” “委以博士一职,嫂嫂,这些我都听夫子说过,可我还是觉得这些都是我达不到的高度。不过,还请嫂嫂放心,我会继续努力读书的。”李安容打断宋云珠的话后,赶忙端着碗跑到长案的西边坐下。 许萱和李安君见状,倚在一起捂着嘴偷笑。 不明所以的李无疾瞄了一眼旁边的李安君,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安容,我刚才的话不是让你一定要光宗耀祖,而是想让你不要轻易放弃,是想你以后回想起现在,不会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用心而后悔。既然你说要帮我们,那就明天和我、萱萱一起去菜地,嗯…咱们明天用牛车。”宋云珠说完,招呼许萱、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去东厨内洗漱。 灶上的釜里特意留了洗漱用的热水。 漱完口的李安君有些担忧的问正在监督李无疾洗脸的宋云珠:“嫂嫂,明天真用牛车吗?去年张三叔家的牛不就在地里被人抢走了,还连带张三婶母和张嫂嫂受了伤。” “明天我和萱萱在地里砍菘菜,让安容赶着牛车来回运送。咱们也不一定会像张三叔家那样倒霉,有安容这个半大小子在,即使有贼人盯上,也不会轻易动手。”宋云珠边说边笑着让李安君安心。 用麻布帕子擦完脸的许萱想让李安君今晚和自己一起睡,宋云珠便让许萱和李安君一起住到西夹间。 姑嫂二人在黑夜中聊了许,许萱在睡梦中又回到了十三岁,回到自己刚嫁到李家时,那时的李安平还没有生病,还是那个喜欢带着自己、李安君、李安容在五井里乱跑的明媚少年,还是那个会红着脸向邻里介绍自己的害羞少年。 第14章 事不过三 “喔喔…” 几声鸡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被惊醒的宋云珠打着哈欠给李无疾掖了掖衾角,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曲裾绵袍披在肩上活动胳膊、腰身。 宋云珠呆愣片刻,蹑手蹑脚的穿好衣物坐到放有铜镜的案前,拿起放在铜镜右侧的木梳开始梳发,同昨天一样,把长发盘在头顶包上帻。 “阿母、阿母…” 听到李无疾的呼唤声,宋云珠连忙起身跑到榻前,柔声问正在揉眼睛的李无疾:“无疾,现在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李无疾摇了摇头,抓起宋云珠手中的木梳躺在衾褥里梳垂在肩上的头发。 宋云珠笑着从榻的另外一边拿过李无疾的衣服,轻声让李无疾快把衣物穿上。 李无疾接过衣物,自己套上直裾、复纨、足衣,然后再由宋云珠把没有穿好的地方整理一下,最后穿上方头夹绵履。 “冷不冷,要不要换成靴?”宋云珠边给李无疾梳头边问。 李无疾回头看向宋云珠,扬起嘴角笑着回答:“阿母,不冷的。” 宋云珠听后让李无疾不要乱动,拿起放在案上的布条给李无疾简单的扎了两个小小的包髻。 李无疾趁机把铜镜反过来,用手指描着背面的草叶纹路。 包髻扎好后,李无疾重新摆好铜镜,站起身拉着宋云珠往屋外走。 李无疾袅袅炊烟从李家的东厨升起,眯起眼睛猜测:“阿母,是四叔父在东厨。” “为什么会是四叔父,而不是姑姑和婶母?”宋云珠边走边问。 李无疾撅着小嘴不停的环顾院子,最终指着西厢房北间的窗户告诉宋云珠:“阿母,窗户前的木板已经挪开了,肯定是四叔父起床了。” 宋云珠听后笑着夸赞李无疾:“无疾真棒!” 李无疾昂起头笑着跑进东厨,倚在正在烧火的李安容身旁露出得意的笑容。 “嫂嫂,釜里有热水,我用昨天剩下的鸡汤炖了菘菜,把蒸饼泡进去吃,算是寒具吧。”李安容边说边把李无疾搂在怀里,李无疾顺势趴在李安容耳边说着刚才的事情。 李安容听后笑着捏了捏李无疾的鼻尖,让李无疾跟已经盛完热水的宋云珠去洗漱。 李安君和许萱也相继来到东厨,俩人红着脸对宋云珠解释,是因为昨夜俩人说了许久的话才导致今天起床晚了些。 宋云珠笑着让俩人不要在意,随后交代俩人快去洗漱,准备吃寒具。 因为要去菜地砍菘菜,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容吃的很快,三人一起坐上牛车匆匆赶往菜地。 一上午过去,菘菜已经被全部砍完。 宋云珠见牛车实在装不完剩下的菘菜,便让李安容先把这车菘菜送回家,然后再跑一趟。 今日依旧阳光明媚,宋云珠和许萱坐在土墙边等着李安容回来,只是俩人先等到了张氏和石布。 宋云珠让许萱坐在这里不要动,叹着气站起身朝石布母子走去。 “云珠,我和我家老二听安君说你、安容还有安平家的在这里砍菘菜,便想着来这里帮你们一下,多俩人也快一些,也不用你们两个看着不男不女的在这里干活,是不是?”张氏边搓手边瞄向宋云珠和远处的许萱说。 宋云珠见石布依旧盯着许萱看,心里只想赶忙把这对母子打发走,便挤出一丝笑容回应:“伯母,我们已经砍完了,只等安容回来再装一车就行了。你和石次兄赶快回去吧,这天虽然看着很好,但地里的风还是很大的,万一把你吹着了,又要惹得石嫂嫂不快。” 张氏听后露出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笑脸接着说:“云珠,我家老二昨天去你家…” “这件事啊,伯母,这次是真的没有多余的钱换给你们,你也知道,安河去了陈留县,怎么也得给他带一些。我们家除了安河,剩下的都不会挣钱,我们也在发愁这两年该怎么过。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帮你们,你们还是趁早去别家问问。”宋云珠边说边高声叹气,脸上挂满愁容。 石布听后赶忙拉了拉张氏的袖子,张氏向前走了几步低声怂恿宋云珠:“云珠,你还不如趁这个由头把安平家的打发掉,还能赚个礼钱,你看我家老二…” “萱萱是我家的人,不需要外人来说三道四,你们快走吧,再说下去,怕是咱们两家多年的情份都没有了。”宋云珠带着怒气说完,直接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跺脚的石布和无奈摊手的张氏。 石布不肯离开,不停的哀求张氏再去说一说。 张氏见石布如此痴迷不悟,蹦起揪住石布的耳朵大声呵斥:“你净会让我做些丢人的事,没听到人家说不需要咱们这些外人瞎操心吗?下贱的骨头,留着你干嘛,还嫌不够丢人。” 宋云珠与许萱纷纷捂住耳朵,不去听张氏指桑骂槐的话。 张氏叫嚷着又骂了一通,最后揪着扭曲着脸喊疼的石布的耳朵大步离开了李家的菜地。 “呸,都是些什么人!”许萱一改往日的温和,朝石布母子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宋云珠笑着拉过许萱,重新坐到土墙边晒太阳。 “嫂嫂,要是石布再来怎么办?”许萱忧心的问。 宋云珠侧过头看向许萱白皙中透着淡淡粉色的脸颊回答:“咱们已经讲过三次道理了,他们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只能动手了。” “真的?”许萱扭头向宋云珠确认,一双丹凤眼中写满惊讶。 宋云珠抬起右手放在额头上看向闾门,点头认真说:“当然是真的,总不能让他们以为咱们怕事儿,好欺负。” 许萱眼眸中的惊讶顿时变成了坚决,让宋云珠到时一定要带着自己。 宋云珠闻言笑着弹了弹许萱的脑门,轻声说:“放心吧,这是你的事情,肯定少不了你。” 许萱这才安心下来,她不想让自己成为李家的负担。 李安容赶着牛车回来后惯例询问宋云珠、许萱:“嫂嫂、二嫂嫂,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石布和他阿母来过。”许萱低下头回答。 李安容没有再追问下去,毕竟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出石布来这里的目的,心里琢磨着不能再如此下去,壮硕的石布对李家来说是个不小的隐患。 该怎么办呢? 李安容想起了同门好友陈显前两日说过的话,陈显的叔父前不久从十里外的陈家亭调到包括五井里在内的宋河亭做亭长。不如过两日请陈显来家里做客,求陈显帮忙搭上陈显叔父这个关系,应该能让石布收敛一些。 “嫂嫂,我想过几天在家里做东宴请几位要好的同门,可以吗?”打定主意的李安容边往牛车上抱菘菜边与宋云珠商议。 宋云珠拿起一颗菘菜看着眼神恳切的李安容,笑着点头答应,并让李安在容确定好请客日期后对自己讲一下。 第15章 解恨 装完菘菜,宋云珠和许萱各自解了包头发的帻,把齐腰的长发在背后简单的挽了一个结。 宋云珠一手抓着车框,一手挽住许萱的胳膊坐在牛车后边,回头对正在把玩鞭子的李安容高声喊:“安容,可以走了。” “好的。”李安容边应声边回头确认宋云珠、许萱是否坐好,随后扬起右手中的鞭子落在牛背上。 “哞…哞…” 健壮的黄牛迈开粗壮的四条腿开始往前跑,田间小路颠簸,晃的宋云珠和许萱头昏脑胀。 李家原先的老牛在三年前病死,李安河特意去城里的牲口市花了将近三千钱买了这头牛犊,把它和家里的两匹马一起养在院子西边的草棚下。 牛车拐进闾门,阡陌纵横的黄土地上再无劳作的身影,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地面上觅食,在耀眼的阳光下显的愈发苍凉。 闾里中的路要比田间小路平整的多,宋云珠活动着僵硬的肩膀向许萱感慨:“萱萱,咱们运气还是挺不错的,这两天不仅阳光好,还几乎没有什么风。” 许萱闻言轻声笑了笑,暗自在心里嘟囔着要是没有石布这件糟心事该有多好。 几声轻微叹息后,许萱想着除了冬节(冬至)时回许家一趟,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不出去,石布长时间见不到自己,肯定会慢慢打消心中的念头。 然而,天不遂人愿。 李安容远远的看到石布与李家的几个邻居站在巷子口的柳树下闲聊,皱起眉头挥了挥手中的鞭子,想要快速从几人身旁经过。 尽管牛车跑的很快,许萱还是听到石布在大声喊自己萱萱。 许萱强忍着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待李安容停稳牛车后,抽起放在菘菜堆底部的长刀放在背后,面无表情的朝巷子口走去。 一旁的宋云珠自然注意到了许萱的动作,赶忙快步追上许萱,轻声让许萱注意分寸,尽量不伤人。 “嫂嫂,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是我的事,你们不要掺和。”许萱说完笑着看向宋云珠,一滴泪水从猩红的眼中滑出。 宋云珠连忙帮许萱擦了擦眼泪,随后握住许萱的左手继续往前走着说:“萱萱,你还是安平的良人,还是李家的人,我和你一起去。” 跳下牛车的李安容回头不见宋云珠、许萱,连忙跑到牛车后往巷子里看,只见宋云珠、许萱正并着肩往巷子口走,许萱右手中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白光。 李安容来不及拍开院门,顺手抄起放在车辕上的鞭子,跑着去追宋云珠、许萱。 “唉,石布,你的心头好过来了,还不快去。”一直盯着巷子的中年妇人见李家三人越来越近,大声笑着调侃石布。 石布脸上一红,扭捏着让妇人不要乱说。 其余的几个妇人、中年男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更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推着石布往巷子里走,迎头撞上许萱从背后抽出的长刀。 愤怒的许萱颤抖着双手握住长刀,一刀落在呆愣的石布的右胳膊上。 石布不敢相信的看着胳膊上的长刀,鲜血很快渗透破旧的衣袖,顺着刀面落在地面上。 周围乱作一团,任谁也不敢上前阻止许萱,有人大叫着跑到一边,有人跑着去找里正,唯独忘了娇小的许萱根本打不过壮硕的石布。 推着石布的男人惊恐的看着地面的血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啊…啊…”大叫。 剧烈的疼痛使得石布很快反应过来,在许萱落下第二刀之前闪躲到一边。 许萱停顿片刻后,继续举起长刀去砍石布,石布只得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胡乱跑。 宋云珠和李安容慌忙追上,装作阻拦许萱,也是怕许萱会被石布伤到。 许萱砍伤石布的消息很快传遍五井里,不少人跟在满脸怒气的里正身后,过来看热闹。 出来看热闹的李习见李家的牛车还停在外面,急忙跑到李家门口不停的拍着院门。 “是谁?”听到动静的李安君站在院子中大声问。 李习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李习,安君快开门。” 李安君连忙拉着李无疾去开门,疑惑的看着停在门外的牛车。 “怎么只有牛车在这,我嫂嫂、二嫂嫂和安容呢?”李安君皱着眉头问和自己年岁相仿、穿着麻色曲裾和麻布圆头履的李习。 李习皱着小巧的鼻子,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人头攒动的巷子口着急的说:“安君,我听说你二嫂嫂把石布砍了,估计安容和你嫂嫂都在巷子口呢,我是看你家牛车在外面,怕有人趁机偷你家的菘菜,你快把牛车赶回家吧。” 李安君连忙谢过李习,李习帮着李安君把牛车赶回院子,然后问李安君要不要去巷子口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用了,我嫂嫂他们三个都在,我和无疾还是在家里待着吧,省得给他们添麻烦。”李安君压着心中的担忧对李习说,她虽然很担心许萱,可也明白自己带着李无疾过去起不到任何作用。 李无疾有些听不懂李安君、李习的话,仰起头看着李安君、李习问:“姑姑、李习姑姑,你们在说什么呢?” “是在说你阿母和你婶婶、四叔有事情出去了,咱们开始往屋里搬菘菜吧。”李安君挤出笑容回答李无疾。 李无疾高兴的点了点头。 李习也没有了去看热闹的心思,留在李家帮李安君卸菘菜,反正她可以从自己阿母嘴里听一遍事情的经过。 发了疯的许萱被闻讯赶来的李家大伯母田红夫、三叔母冯儿拦下,田红夫拿过许萱手中沾有血迹的长刀交给李充。 “你不要怕,我也听说了石布做的混账事,有你大伯父和你三叔父在,石家人不敢为难你。”冯儿搂住许萱轻声安慰,她了解许萱的个性,定是被逼急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一旁的李家三叔父李责在轻声训斥宋云珠、李安容:“你们两个糊涂,怎么能让她由着性子乱来,要是出了人命该怎么办?偿命?买爵抵罪还是输粟入边?” “三叔父,那石布也不对,他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二嫂嫂的名声,如果不让他长个教训,他说不定能干出来什么事儿呢?再说,他那么壮硕,二嫂嫂怎么可能打的过他。”李安容小声为许萱辩解。 李责听后气冲冲的往李安容的头上拍了一巴掌,随后又瞪了几眼不做声的宋云珠。 里正是和张氏、王春一起到的巷子口,张氏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捂着胳膊的石布,弯着腰要用头去撞站在不远处的许萱,被眼疾手快的王次君拦下。 “虽然是我家人伤了你家老二,可也是你家老二先不要脸的,我三叔父家的李缓已经去请医匠(医生)了,你何必如此着急。”刀子嘴的王次君松开抓着张氏胳膊的手,站到许萱面前挡住张氏的视线。 五井里里正张福是个已到不惑之年的男人,他信步走到石布面前低头查看石布的伤势。 血已经不再往外流,石布的神色还算正常。 张福放下心来,又走到李家人面前问:“你们家人出手伤了人,你们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无故伤人,可是要被严惩的。” 李责伸手挡住想要上前回话的宋云珠、李安容,伸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后,红着眼睛走到张福面前诉苦:“张里正,安平家的是不对,可她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她一个寡妇能怎么办?要不是那个石布故意坏她名声,当着众人的面喊她闺名,她能拿刀砍石布吗?我短命的侄子,我命薄的次兄、二嫂,要是你们三个人中还活着一个,哪能让旁人如此欺负许萱?” 李责说的言真意切,围观的众人纷纷指责石布的不是。 “姓李的,你血口喷人!”气急败坏的张氏指着李责大骂。 李充连忙拿着许萱砍石布的长刀走到李责身旁,用刀尖指着张氏大声说:“你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好事,就知道我三弟有没有诬陷你们。” 张氏怕李充伤到自己,快步跑到石布面前咬牙切齿的问:“你喊她闺名了?” 心虚的石布不敢看张氏的眼睛,垂下头支支吾吾半天。 一直看热闹的王春见状冷哼一声,摇着头感叹石布可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敲不醒的榆木疙瘩。 第16章 相护 都说知子莫若母,张氏见石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已然明白石布是真的当着众人的面喊了许萱的闺名。 当了十五年寡妇的张氏不是不能理解许萱的做法,但石布毕竟是张氏的儿子,张氏自然要在乡亲们的面前保住石布的脸面。 张氏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转身拉起石布走到张福面前评理:“张里正,不就是一个名字,怎么能拿刀砍人。再说,谁知道是不是那个小寡妇先勾引的我家老二,我家老二在咱们五井里是有名的老实,怎么可能会主动跟一个寡妇纠缠不清。” 李充听完只想拿刀去砍满嘴胡言的张氏,被向来牙尖嘴利的田红夫拉到一边。 田红夫把同时走过来的宋云珠推到一边,摆着手让宋云珠先去一旁,不要影响自己。 田红夫冷笑着扫了几眼张氏、石布,双手掐着腰站在张氏身旁高声怒骂:“张少须,你口口声声说我家许萱是个勾引你家老二的寡妇,你难道忘了自己也是个寡妇,不仅是个寡妇,还是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寡妇。当初你们家快饿死的时候,是谁把地佃给了你们?当初石平刚死时,有地痞无赖夜里敲你家的门、翻你家的墙,是谁帮你把那些人赶走的?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忘了吗?是谁,你说啊,是谁?” 李家曾经帮过石家的事情在五井里是人尽皆知,有倚在柳树树干上看热闹的年轻男人大声代替低着头不说话的张氏回答:“是李次叔、二婶母。”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说话的男人,男人踮起脚尖折了一截柳条叼在嘴里,低下头钻进黑压压的人群。 田红夫的目光从男人身上收回,继续数落张氏:“你不念旧情,随意污蔑许萱,你也不看看你家老二是个什么东西,要家底没家底,要相貌没相貌,还敢说我家许萱勾引他,当我家许萱是眼瞎吗?” 一番话惹得围观的人群“哈哈”大笑。 挂不住脸面的张氏红着脸反驳:“你…好你个田红夫,你说我可以,但不能这么说我家老二,他还没有娶亲。” “我呸,你家老二有没有娶亲关我什么事儿,他到现在都没有娶亲,不应该怪你张少须吗?我问问石布,你屡次三番坏我家许萱的名声,你想干嘛?莫不是你想坏了我家许萱的名声,好让许萱改嫁给你,你不仅想的美,也够狠毒。”田红夫越说越激动,忍不住走上前踢了石布几脚。 石布脸色涨的通红,挣脱开张氏的手,握紧着拳头朝田红夫挥去。 “啊…石布打人了,张里正,救命啊!” 田红夫抱着头跑到张福身后,哀求张福给自己和许萱做主。 张福早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厉声呵斥石布不要冲动,同时高声让不相关的人群散开。 围观的人群只得陆续散开,有喜欢嚼舌根的妇人躲在附近的巷子口处探出头偷瞄这边的动静。 张福走到李家人和石家人的中间,询问李充和张氏:“李充、张氏,你们两个是这两家里辈分最长的,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张里正,这能怎么办?许萱伤了我家老二,就得赔钱。”张氏理直气壮的说着,心想着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盘算着要讹李家一笔钱,用来交刍藁税。 李充被张氏气的笑了起来,一手把长刀交给李安容,一手摸着胡须对张氏说:“你可真会打算盘,你家老二中伤我们家的人,还想让我们家赔钱,想什么呢?张里正,念在大家都是邻里,我们可以给石布治伤,但石布以后不能再打扰许萱的生活。” 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张福很认可李充的提议,开口劝张氏接受李充的说法。 张氏不肯同意,一屁股坐在地上耍无赖,拍着大腿叫嚷着张福和李充一起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外来户。 “张氏,你可想明白了,五井里能在二十多年前接受你们一家,也能把你们从这里赶出去。你看看石布干了什么事儿,你也是寡妇,你也该知道如果今天许萱不给石布一个教训,日后会有多少男人明目张胆的打她的主意。我还记得,我阿翁做里正时,你曾经半夜领着石布、石粟哭着让我阿翁为你们一家三口做主。”被嚷嚷的头疼的张福只得翻出张氏以前的旧账,想要赶紧结束这场口水仗。 张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依旧坐在地上拍着腿干嚎。 嫌丢人的王春翻着白眼走了过来,强行把张氏从地面上拉起来。 “王春,你是哪家的?吃里扒外,李家给你了多少好处,让你如此向着他们。”张氏跺着脚数落王春。 王春不理会张氏,转而朝石布冷笑,随后当着众人的面走到石布面前,用手按压石布胳膊上的伤口。 “啊…啊…你这个疯女人,你想干嘛!”石布忍着疼痛挥开王春的手,捂着伤口不停的哀嚎。 王春满意的看着手指上的血迹,低声笑着回答:“我想让你长个教训,那女人有什么好,能让你连这个家的脸面都不要?” 王春说完,转头看向想要对自己动手的张氏,眼神中充满狠戾。 张氏被震住,讪讪的收回手。 这一幕落在李家众人和张福眼里,每个人都带着探究的意味看向石家三人。 “阿翁、伯父,医匠来了。”李责的长子李缓扶着喘着粗气的医匠跑到张福面前。 身形瘦削的医匠扶住李缓不停的喘气,捶着腰抱怨:“李家小子,你是想要我的命啊,我都年过半百了,还得跟着你从宋河里跑到你们五井里。” 李缓“嘿嘿”笑了笑,指着石布向医匠解释:“杨医匠,我是怕我二嫂嫂把那人伤的重,才慌里慌张的带着你往这赶,怕耽误时间。” 杨医匠瞪了李缓一眼,站起身对张福作揖。 张福连忙回礼,请杨医匠看看石布的情况。 杨医匠仔细查看了石布的伤口,抚着胡子对围上来的众人说:“砍他的女子力量小,砍的轻,又加上穿的是冬衣,伤口不深,涂些药,养几日就能好。” “你好好看看,这几天能好的了吗?”张氏凑上前盯着石布胳膊上的伤口问。 杨医匠依旧抚着胡子回答:“我说能好,那肯定是能好,李家小子,把我的东西拿来。” 李缓连忙把搂在怀里的木箱递给杨医匠,杨医匠接过后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陶罐递给石布说:“一天三次,不要沾水,结血痂后不要乱抠,共二十钱。” 宋云珠连忙让李安容领着杨医匠回家拿钱,随后扶住发丝凌乱的许萱谢了李家其他人。 张福见事情已了,喊声让几家人各自回家。 李责让冯儿、李缓陪宋云珠、许萱回去,自己去送张福回家。 张氏也只得咽下心中的火气,咬着牙踹了石布一脚,让石布赶紧回家,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充和田红夫、王次君是最后离开的,王次君亲昵的挽住田红夫的胳膊,轻声夸田红夫好厉害。 田红夫得意的笑了笑,论吵架,在五井里还没有谁能出其右。 “要不是我的衍儿还未出嫁,我才懒得管她们的闲事呢!安河家的也是拎不清,留许萱在家里干嘛?貌美年轻的寡妇,少不得会惹那些不长眼的男人惦记。”田红夫边走边向李充抱怨。 李充扭头瞪了田红夫一眼,皱着眉头让田红夫少说几句。 田红夫心中的火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大声回怼:“现在让我少说几句,刚才怎么不让我闭嘴。” “君姑(婆婆),兴儿还在家等着你呢,不要气了。”王次君连忙柔声开解田红夫。 田红夫轻哼一声,拉着王次君快步超过李充,想要赶紧回家去找自己的长孙玩。 第17章 开解 李习见李家人陆续回来,连忙跟李安君告辞,抱着宋云珠塞给自己的四颗菘菜往家里跑。 “缓儿,你送杨医匠回去吧,安容他们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有吃朝食,让他们先歇一歇。”冯儿在扶着失神的许萱进堂屋前吩咐李缓。 李缓连忙点头答应,熟络的接过杨医匠怀里的箱子。 冯儿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后告诉李缓可以晚些时候回家。 “真的吗,阿母?”李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双圆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冯儿挑着秀眉点头,可以从略显沧桑的脸庞中看出年轻时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 李缓高兴的抱起箱子转了两圈,一笑露出两只虎牙。 “李家小子,你慢些,可别摔了我的药。”杨医匠连忙伸手阻止李缓抱着自己的箱子乱转,枯瘦的手掌犹如枯去的树枝一样失去了活力。 李缓闻言赶忙停下,换作恭敬的模样扶着杨医匠走出李家。 李安君见许萱状态不好,悄悄拉了拉宋云珠的衣袖。 宋云珠柔声安慰满脸担忧的李安君:“安君,萱萱没事儿,这件事对她冲击太大,还没有缓过神,你和安容领着无疾去东厨把朝食热一热,先让萱萱吃点热的。家里有热水吗,要是有的话,给三婶母倒碗热水。” “有,在李习来家里之前烧的,应该还不凉,我去盛。”李安君说完,牵起李无疾的小手,招呼李安容跟自己去东厨。 李无疾回头看了一眼正扶着许萱往堂屋走的宋云珠、冯儿,贴在李安君的胳膊上低声问:“姑姑,阿母和婶母怎么了?阿母今天怎么没让我喊大母(奶奶)?” “无疾,你阿母和婶母一早都去干活了,到现在都没有吃朝食,肯定是饿的没有力气,所以才没有精力跟你说话、跟你玩,咱们快点去热饭,让她们赶快吃饱好不好?”李安君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信口胡诌。 李无疾如小鸡吃粟一样连连点头,不忘叮嘱李安君也要让李安容吃饱。 李安容听后顺手抱起李无疾往东厨走。 釜里的水还有热气,李安君连忙盛了三碗用案端进堂屋,依次放到冯儿、宋云珠和许萱面前。 宋云珠推了推许萱的胳膊,轻声劝道:“萱萱,事情已经结束了,石布也不敢再来招惹你,先喝点热水,朝食马上就好。” 许萱如吊线木偶一般端起有些烫手的碗,低头喝了一口热水,随即豆大的泪珠不停的落在水碗里。 “萱萱,怎么了?”宋云珠连忙搂住许萱的肩膀问。 许萱顺势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指着放在长案边上的碗委屈的说:“嫂嫂,烫,水烫。” “好了,好了,不哭了,放一会儿就不烫了,咱们等会儿再喝。”宋云珠忍着笑意安慰许萱,尽管许萱的借口很拙劣,但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 冯儿见许萱哭了出来,安心的端起碗一边喝水,一边看宋云珠哄许萱,就像自己哄小女儿李迎一样。 许萱哭了许久,直到李安君过来说朝食已经热好才停下来。 冯儿见状连忙告辞。 宋云珠和抹着泪的许萱忙请冯儿留下再吃一点。 “云珠、萱萱,我家的朝食吃的也晚,现在是实在吃不下。另外我得赶紧回去,别让缓儿再惹你们三叔父生气,缓儿想跟着杨医匠学医术,你们三叔父不同意。我想着,缓儿想学就让他先跟着杨医匠学几年,也没有哪条律令规定,良家子不能学医术,学医术后就不是良家子。”冯儿面带愁容的对宋云珠、李安君和许萱唠叨着,真怕自己回去晚了,李缓和李责已经在家里吵了起来。 宋云珠和抹着泪的许萱不好再留冯儿,家人一起把冯儿送到院门口。 等宋云珠和许萱再回到堂屋,李安君和李安容已经把三人的朝食摆好。 李无疾倚在李安君怀里看宋云珠吃饭,笑着向宋云珠讲自己今天帮忙搬了菘菜。 宋云珠笑着把李无疾夸奖了一番,然后对正在低头咬蒸饼的李安容说:“安容,明天吃完寒具后,你跟我一起去肉铺买只羊,咱们留半只,剩下的半只一分为二,分别给三叔父和伯父家送去,他们今天帮了咱们的大忙。” “嫂嫂,我知道了。”李安容嚼着蒸饼含糊不清的说着。 李无疾连忙扒着长案问坐在西边的宋云珠:“阿母,可以做羊肉汤饼吗?可以炖芦服羊肉吗?” “无疾想吃,都可以做。”宋云珠笑着答应。 李无疾顿时欢呼起来,随后探身凑到看不出情绪的许萱面前笑着问:“婶母,你是喜欢羊肉汤饼还是芦服炖羊肉?” “嗯,羊肉汤饼吧。”许萱抬头强撑笑颜回答。 李无疾接着转身去问宋云珠:“阿母,买了羊肉后,可以先做羊肉汤饼可以吗?” “可以呀!”宋云珠依旧笑着答应。 李安君搂住扭来扭去的李无疾,笑着把头倚在李无疾的后背上问:“无疾,为什么要先做羊肉汤饼,明明芦服炖羊肉也好吃。” “因为婶母喜欢啊,婶母看着不高兴,就先做羊肉汤饼,婶母吃了喜欢的羊肉汤饼,她肯定会高兴的。姑姑看着每天都很开心,过两天再做姑姑喜欢的。我阿母和四叔不挑食,什么都喜欢。”李无疾摇晃着小脑袋回答。 长案旁的其余人都愣了一下,宋云珠温柔的抱过李无疾,许萱低头把脸埋到碗里。 许萱吃完后回了自己的院子,李安君趁机小声问宋云珠:“嫂嫂,明明是石布不对,为什么还要花二十钱给他买药?” “安君,这么做也是为了在里正面前留个好印象,里正也不想事情闹大,同时也是为了萱萱的名声,萱萱早晚要从咱们家里再嫁出去,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萱萱可能会说不到好人家。”宋云珠附在李安君耳边低声解释。 李安君边听边点头,在看到许萱去而复返走进堂屋后,连忙收好碗箸端到东厨洗刷。 许萱坐到宋云珠身旁,把手里拎着的钱袋放到案上打开说:“嫂嫂,这里有三百个钱,你们明天拿去买羊用吧。” “不用,你自己留着。”宋云珠边说边把钱袋推到许萱面前。 许萱再次把钱袋推回,握住宋云珠的双手低声讲:“嫂嫂要是不要,我现在就收拾一下搬回许家去住。嫂嫂,我想好了,等安平的忌日过了,你就帮我找个好人家吧。” “萱萱…”宋云珠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许萱挺直后背柔声道:“嫂嫂不要再说了,我决定好了。” 站在院子中的李安容看着堂屋内的情景,轻声哄想要去找宋云珠的李无疾:“无疾,我带你去巷子里玩蹋鞠(即蹴鞠),等你阿母和你婶母说完话再过来。” 李无疾蹦跳着跟李安容去西厢房北间拿蹋鞠,李无疾高兴的把用猪皮缝制、里面填充着乱麻、外表包着一层麻布的蹋鞠抱在怀里,与李安容一起去巷子里玩。 刚过午后,韩絮儿来李家看望许萱。 “萱萱,我听嫂嫂、君姑说了,你不要想太多,经此一事,那人定然不敢再招惹你。”韩絮儿柔声开解许萱。 许萱笑着回应:“絮儿嫂嫂,我已经想开了。对了,昭儿呢?” “君姑说现在天冷,怕昭儿会受寒,便让我把他留在家里,有君姑、君舅(公公)看着。”韩絮儿搓着手回答。 宋云珠看出韩絮儿有点担心李昭,闲聊几句后赶忙让韩絮儿回家。 韩絮儿出了巷子,匆忙跑着往家里赶,停在院门前仔细听了听动静,在确认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后,慢慢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怎么回来这么快?”田红夫抱着李昭问。 韩絮儿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袖解释:“君姑,萱萱有些累了,我也不好长时间打扰她,便回来了。” 田红夫盯着韩絮儿的小动作,绷着脸把李昭递给韩絮儿。 韩絮儿接住李昭后轻声向田红夫、李充告辞:“君舅、君姑,息妇(即儿媳妇)先回去了。” 李充见田红夫面色不悦,摆着手让韩絮儿离开。 “你又怎么了?”李充在韩絮儿走远后低声问。 田红夫咬着牙看向屋外回答:“她肯定是怕我待昭儿不好,才这么着急回来的,她是不相信我,真是气死我了。” “这能怪她吗?之前拦着不让给为昭儿做冬衣的东西的人,是不是你?别说她了,我也不信你,不然会陪着你在这逗昭儿。”李充说完,甩了甩袖子离开。 田红夫气的想开口大骂,但又怕吓着家里的孩子,只得把心中的火气强咽下去。 第18章 以物换物 清晨,北风卷过院子,晃的槐树枝桠在空气中“哗哗”作响。 (注:这里的槐指的是国槐,是本土槐树。可以吃槐花的是刺槐,原产北美洲,于二十世纪初由德国传入。) 坐在长案边的宋云珠无奈的看着挂在自己脖子上耍赖的李无疾,柔声解释:“无疾,今天太冷了,你就和姑姑、婶母留在家里吧,下一次再去买羊肉时,肯定带你一起去。” “我不,我不,我就要和阿母、四叔父一起去。”李无疾搂着宋云珠的脖子不停摇晃,大有一副宋云珠不同意,自己就不松手的架势。 于此同时,李安君正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宋云珠,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神中写满了请求。 “嫂嫂,就带阿姊和无疾去吧,咱们只是到肉铺,不会耗费太长时间的,而且无疾是男孩,不能太娇生惯养。”站在堂屋门口的李安容为李安君、李无疾说情。 李无疾听完连忙趴到宋云珠背上撒娇,连带李安君也摇着宋云珠的胳膊央求:“嫂嫂,带我们去吧,我们好久没有去过集市了。” 快被揺散的宋云珠只得点头答应,并一本正经的要求俩人到了集市不能乱跑。 “阿母放心吧,无疾最听话了。” “嫂嫂放心,我比无疾还听话。” 李无疾不愿意了,连忙跑到李安君面前,伸出小手握住李安君的下巴认真讲:“姑姑,是无疾最听话,不是安君,安君没有无疾听话。” “不对,明明是安君,不是你李无疾。”李安君揪住李无疾头上的小包髻反驳。 俩人谁也不肯相让,继续互相辩论究竟谁是李家最听话的孩子。 “哈哈哈…” 连带一直没有说话的许萱都被俩人逗笑。 宋云珠不再理会李安君、李无疾,笑着问许萱:“萱萱,既然无疾和安君也要去,你也和我们一起吧,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 “嫂嫂,我就不去了,家里的鸡和牛、马还没有喂,等你们走了,我去喂它们。”许萱摇头拒绝。 宋云珠也不勉强许萱,扭头对还在争论的李无疾、李安君喊:“无疾、安君,要走了,你们两个还去吗?” “去,阿母、四叔父等我。” “嫂嫂、安容,你们等等我们俩。” 李安君连忙起身,拉起李无疾的小手快步去追。 许萱也跟着起身去关门,宋云珠停在院门外交代许萱要关好门,如果是石家人敲门千万不要开。 许萱边听边点头,在目送宋云珠一行人离开后,站在关好的院门后发愣。 “哞…哞…”的牛叫声和“咴儿咴儿”的马鸣声惊扰到了愣神的许萱,许萱伸手拍了拍脸颊,叹口气后走进西厢房南间,剥一些不能吃的菘菜皮,准备撕碎后喂养在自己院子里的那几只鸡。 入冬后,田野里没有了青草,只能拿夏秋两季准备好的干草和粟壳去喂牛、马。 鸡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有时会隔几天才喂一些菘菜叶。 不仅五井里的百姓会在冬天时扎紧腰带,连带家养的牲畜也要在整个寒冬里被饿的皮包骨。 天地间所有的活物都匍匐在北风中期待东风的早日到来。 五井里东侧的里门直通集市。 李无疾拉着李安容的手快速跑过里门,沿着南北向的街道继续往北走,在宋河里里门附近,有一个卖肉的铺子。 铺子不大,中间摆着一张高足案,案上放着两三把大小不一的刀和一块麻布,左侧的木架的铁钩上挂着彘肉(即猪肉),右侧木架上是羊肉。 虎背熊腰的屠夫正握着一把切肉刀站在高足案后与一个手里抓着一只鸡的男子讲价。 “宋兄,我这只鸡也值三十钱,你的一斤彘肉是七钱,就换四斤彘肉吧。”中年男子弓着腰对满脸络腮胡的屠夫说。 屠夫听完把切骨刀扔在高足案上,皱着眉头问中年男子:“你小子,是来寻我开心的吧,真当我宋福禄是傻子。我虽然是个屠夫,也知道一只鸡在市集上顶多卖二十三个钱,这只哪里能抵的上三十钱。你拿走吧,我不换了。” “宋兄不要生气,我的这只鸡肥,你摸摸,腿上都是肉。要不是我家里的阿母想要吃肉,我才舍不得拿出来换呢,还想着留到冬节时用呢!”中年男子边说边把还在乱扑腾的公鸡往屠夫面前递。 宋屠夫不耐烦的推了推公鸡,高声嘟囔:“你阿母想吃肉,那就把鸡宰了不就行了,干嘛还要拿到我这里换?” 中年男子听后抬起打着补丁的袖子擦了擦眼,把头扭到一边叹着气解释:“宋兄,我阿母病了许久,前两日找杨医匠瞧过,说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她一直吃不下东西,昨天突然说想吃彘肉,便想着拿家里的鸡来你这里换些猪肉,她快要五十岁了,可能也就再吃这一顿彘肉了。既然宋兄觉得我这只鸡不抵四斤彘肉,那就看着换吧,能换多少是多少!” 宋屠夫听后拿出一根草绳递给中年男人,随后拿起切肉刀走到左侧木架边划下一大块彘肉。 中年男人连忙蹲在地上把鸡绑好放到高足案下面。 宋屠夫用秤称了彘肉后,用尖刀在肉上剜孔、穿过草绳打结,然后递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把手放在灰色、麻色拼接的直裾上擦了擦手,笑着接过彘肉拎在手里,嘴里不停的说着感激的话。 宋屠夫摆摆手让中年男人赶紧离开,用高足案上的麻布擦了擦手后,笑着问走上前的宋云珠四人:“云珠,这次是想买点什么,彘肉和羊肉都是今早现杀的。” “福禄叔,要只羊。”宋云珠指着挂在右侧架子上的整只宰杀好的羊回答。 宋屠夫闻言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走到羊肉架子前问宋云珠想要哪只。 宋云珠让李安君、李安容领着李无疾去挑选,三人东看看、西瞧瞧,最终商定要中间那只不大不小的羊。 宋屠夫连忙把羊从铁钩上卸下,扛到高足案上问:“云珠,羊要不要切?” “要的,先一分为二,再把其中半只切成两份。”宋云珠边说边在羊肉上比划。 宋屠夫连忙答应,然后边切边对宋云珠讲宋家的近况。 宋云珠沉思片刻,指着挂在木架上的一大块羊肉对宋屠夫说:“福禄叔,一会儿你把那块羊肉给我称一下,麻烦你帮我送给我阿翁,要是被我阿母碰到,就说是我兄长送的,说我兄长今天跟着商队从江都国到长安路过你的铺子前,买了块羊肉送给他们。” 宋屠夫听后直叹气,宋云珠的阿母在拿到宋云北的血衣后变得神智不清起来,一口咬定宋云北还在定襄。 宋云珠与李安河商量后,只好对阿母编造了宋云北跟着同宗的兄长宋千秋去江都国经商的谎言。 宋屠夫很快切好羊肉,在称好宋云珠指的那块羊肉后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对宋云珠说:“整只羊还是之前的价格,二百六十钱。这一块是六斤,一斤羊肉是十二钱,这是七十二钱,咱们是同宗,共给我三百二十钱就可以了。” 宋云珠连忙谢了宋屠夫,掏出放在袖子中的钱袋数出三百二十钱递给宋屠夫。 “云珠放心,我收完摊就给你家去送肉。”宋屠夫边往羊肉上穿草绳边对宋云珠说。 宋云珠又谢了一遍宋屠夫,一手拎着一块羊肉,一手牵着李无疾离开肉铺。 同样拎着一块羊肉的李安君和扛着半只羊的李安容,跟在宋云珠母子的背后往家里走。 第19章 送羊肉 回到家后,宋云珠把李无疾丢给李安君照看,和李安容各拎着一块羊肉往李充家、李责家所在的巷子走去。 由于田红夫喜欢挑剔礼节,宋云珠便让李安容去李充家送羊肉,自己去与李充家隔了两户的李责家。 李责家的院门虚掩着,不断有吵闹声传出。 宋云珠俯身趴在门缝前往里张望,只见李责正拿着笤帚追赶跑在前面的李缓,冯儿抱着李缓的女儿和李迎在后面劝架。 跑到院门前的李缓在看到宋云珠后连忙停下,指着门外对追上自己的李责大喊:“阿翁、阿翁,是云珠嫂嫂。” “你小子,别说是你云珠嫂嫂来了,就是西王母来了,你也得挨这顿打。”李责边说边拿着笤帚往李责的腿上挥去。 李缓连忙躲到推门走进来的宋云珠身后。 李责不甘的把笤帚扔到一边,边接过宋云珠递过来的羊肉边不忘威胁李缓:“你小子等着,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云珠嫂嫂,你今日不要走了,在我家玩一天吧。”李缓熟络的探出头哀求宋云珠。 宋云珠听后笑着回答:“那可不行,要是我在这里待一天,无疾可会是把我们家给掀了的。三叔父、三婶母,羊肉是萱萱买的,出了昨天那样的事情,她最近也不敢出门,便特意让我买了些羊肉来谢谢你们。” “许萱跟我们真是太见外了,她本就没什么钱,还买这么大一块肉。云珠,把肉带回去给无疾吃吧。”冯儿边说边腾出一只手从李责那里拎过羊肉往宋云珠手里塞。 宋云珠连忙躲到一边,笑着解释家里还有,然后伸出手要抱冯儿怀里的女孩。 冯儿低头柔声与女孩商议:“嫱儿,让伯母抱一抱,好不好?” 两岁的李嫱有些害羞,捂住脸不停的摇头。 “云珠嫂嫂,我们嫱儿长大了,知道害羞了。”一旁的李迎笑着调侃李嫱。 李嫱扭过头,撅着小嘴气鼓鼓的看向李迎,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花,十分惹人怜爱。 李缓忙把李迎拉到一边,温柔的从冯儿怀里接过李嫱轻声哄:“乖嫱儿,阿翁抱抱,阿翁带你去玩。” 李嫱趴在李缓的肩膀上揉着眼睛点头,李缓轻拍着李嫱的后背向对其余几人讲:“阿翁、阿母、云珠嫂嫂、迎儿,我先带嫱儿回房玩。” “算你今天躲过一顿打,天冷,快把嫱儿抱回去吧。”李责边说边挥挥手让李缓快回房,宋云珠和李迎笑着朝李嫱挥手。 宋云珠抬头望见太阳已经升高,连忙跟李责夫妇、李迎告辞。 冯儿热情的留宋云珠在家吃朝食,宋云珠忙用李无疾为借口推辞。 李责和冯儿便让李迎送下宋云珠。 出了李则家的院门,宋云珠悄声问身形高挑的李迎:“迎儿,三叔父为什么要打李缓,还是因为他要跟杨医匠学医术的事情吗?” “不是,我阿翁已经答应兄长可以去跟着杨医匠学医术,但有个条件,就是要续娶嫱儿的姨母。”李迎说完,皱起弯弯的柳眉,容貌与冯儿有七分相似。 宋云珠听后没有再继续追问,应该是李缓不同意,才会被李责拿着笤帚追着打。 “不过,我倒希望兄长能娶嫱儿的姨母,嫱儿的姨母对嫱儿还不错,嫁过来后应该不会苛责嫱儿,我们也能放心。”李迎继续叹着气讲。 宋云珠边听边点头,她没有见过李嫱的姨母,不敢妄加评价。 李迎把宋云珠送到了巷子口,宋云珠笑着让李迎有时间可以带着李嫱去找李安君、李无疾去玩。 李迎点头答应,站在巷子口望着宋云珠越走越远,暂时不想回家。 家里是李责当家做主,尽管李缓不同意迎娶李嫱的姨母,但应该没有什么作用。 李迎马上就要十四岁了,前两日在无意中听到李责准备把自己嫁给里正张福的幼子张越,估计等李缓的事情敲定,就该轮到自己了。 太阳升到东南,李迎远远的看到张越抱着厚重的竹简往这里走,连忙转身往家里跑。 刚拐进巷子,一个蹋鞠滚到了宋云珠的脚边。 紧接着,李无疾和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跑了过来,后面跟着李安容。 李无疾倚接过宋云珠捡起的蹋鞠,倚在宋云珠的身上甜甜的喊着:“阿母。” 宋云珠笑着捏了捏李无疾跑的通红的脸颊,随后问扎着冲天揪的小姑娘和低头抠指甲的小男孩:“怀君、纵儿,你们有没有吃过朝食?” 活泼开朗的张怀君扬起笑脸告诉宋云珠:“叔母,我家吃过了。” “伯母,我家也吃过了。”依旧低着头抠指甲的李纵低声回答。 蹲在地上玩蹋鞠的李无疾也赶忙说:“阿母,我也吃过了。怀君和李纵来找我玩,姑姑让我先吃了一些。” “嫂嫂,无疾说的是真的。”李安容见宋云珠有些不信,连忙替李无疾作证。 宋云珠听后把三个孩子领到自家门口去玩,再三要求他们不能乱跑。 “阿母,放心吧。” “叔母,我最大,我会看着他们两个的。” 李纵则站到张怀君的背后跟着点头,却垂着眼睛不说话。 三个孩子很快玩闹起来,争着去踢滚来滚的蹋鞠。 李安君在进院子前喊住宋云珠,轻声说:“嫂嫂,二嫂嫂的阿母和男弟来了,说是听说了昨天的事情,今天特意来看二嫂嫂。” “来了就是客,安君有没有多做一些朝食?”宋云珠听后皱起眉头问,许萱的阿母是个还算明事理的妇人,但许萱的弟弟却是个难缠的泼皮。 李安容摇了摇头,随后对有些疑惑的宋云珠解释:“嫂嫂,我回到家时,二嫂嫂的阿母、男弟已经离开了。听阿姊说,他们过来后,二嫂嫂直接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的院子,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二嫂嫂跟她男弟的争吵声。离的远,阿姊听的也不真切,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面越吵越厉害,二嫂嫂拎着木棍把那俩人赶了出去。” “萱萱赶他们,自有赶他们的道理,咱们不必多问。还有,你去了伯父家,伯母有没有说什么?”宋云珠边走边问。 李安容连忙回答:“嫂嫂也知道伯母的个性,人挺好,就是喜欢挑一挑别人的不是。不过,今天可能是羊肉的面子大,她没有说什么。伯父说延寿兄长往家里写了信,等到明年十月,他就可以从上郡回家了。” 宋云珠闻言笑了笑,随后吩咐李安容吃过朝食后去乡廷交刍藁税。 第20章 乡廷 三个孩子的玩闹声不断从院门外传到安静的李家堂屋内。 精神萎靡的许萱抬眼瞄了一下正在往粟、菽(shu,豆类)混合在一起的蒸饭上夹芦服的宋云珠,随后低声问正在专心往嘴里扒饭的李安君:“安君,今天没有吓到无疾吧?” “没有,小孩子忘的快,这不正在院门外和怀君、纵儿一起玩蹋鞠吗?”李安君连忙咽下口中的蒸饭回答。 许萱闻言低下头,心不在焉的拿着箸戳碗里几乎没有吃的蒸饭。 “萱萱,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云珠把箸放到已经空了的碗上问。 许萱摇摇头,开始趴在案上小口吃饭,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云珠暂不理会许萱,转而让李安君和李安容一起去乡廷交刍藁税。 李安君高兴的欢呼起来,不停的往嘴里扒饭。 坐在对面的李安容连忙让李安君慢一些。 宋云珠站起身回房取了准备好的钱袋递给李安容讲:“咱们家是一百五十六亩地,肯定和往年一样,给咱们按二顷(二百亩)算。按照规定,每顷地是要交二石刍、三石藁,去年雪大,咱们得把那些干草和粟秆、菽秆之类的都留下过冬用。咱们今年用钱抵,刍是十五钱一石,藁是五钱一石,咱们总共是要交上去一百一十钱。这个钱袋里是一百五十钱,你放好,可别丢了。” (注:汉朝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但汉朝每斤只有二百五十克,所以一石相当于现在的六十斤。) 李安容愤愤不平的接过钱袋,嘴里不停的嘟囔:“可咱们家明明没有二顷地,这不是讹人吗?” “李习家里只有三十亩地,也是要交一顷的量。她们家从春天就开始割草、晒草,就是为了用刍抵藁,这样只用交三石刍,还可以把藁留下来烧火用。去年的雪真是太吓人了,希望今年不要再下那么大的雪。”李安君放下碗箸,走到李安容身旁讲。 李安容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算法,但这是既定的事实,除了当今天子,无人能够改变。他放好钱袋,和李安君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宋云珠看着两道消失的背影,低声问还在低头扒饭的许萱:“萱萱,我听安容和安君说了今天的事情,你阿母和弟弟过来,是因为刍藁税吗?” 许萱抬头看了一眼宋云珠,捂着脸吸了吸鼻子回答:“嫂嫂,他们来如果是为了那几十个钱,我也不会说把他们赶出去。许子那个泼皮想让我从中说和,让你和安容同意把安君嫁给他。我不同意,他便威胁我,说要和乡上那几个在江都国行商的人一起把我卖到江都王宫去。嫂嫂,我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能给你们招惹麻烦。” “你去哪里,回许家吗?不是我说你阿翁和你男弟的坏话,你现在回去,到不了晚上他们就能找好买家,都不用大老远卖到江都去。你也不要以为江都王宫是什么好地方,我之前确实听千秋兄长说过,江都王好美色,通庶母、女弟(妹妹),令宫人与公羊、犬相…,唉,还草菅人命,行事比燕王刘定国、齐王刘次昌更荒诞。你安心待在这里,只要我们不赶你,你就还是李家人。我自会替你收拾许子,你阿母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宋云珠边说边坐到许萱身旁讲。 “呵…呵…” 许萱满脸悲凉的笑着,往嘴中扒了一大口蒸饭。 宋云珠坐在一旁耐心的等着,她之所以支走李安君,也是察觉到了许萱心态的变化。石布的事对许萱造不成什么影响,但许子不同,即使许子再泼皮无赖,但终归是许萱的同母弟。 许萱不断的往嘴里塞着蒸饭,宋云珠连忙把一旁的粟粥端给许萱润嗓子。 良久后,许萱咽下最后一口蒸饭,目光坚定的看着宋云珠讲:“嫂嫂,许子是我男弟,我会替我阿母教育他的,你不用管。我阿母能有什么态度,我阿翁不高兴了就打骂她,许子也不管她,杏花里的里正曾让我阿母报官,我阿母不愿意,连带里正最后也不愿意管了。要不是我阿母在,那五石粮食扔了,都不会给他们。” “那行,等到下个月冬节时,我找人陪你回去。你先慢慢喝,我去看下无疾。”宋云珠说完站起身往屋外走,留许萱一人慢慢平缓心中的情绪。 一滴滴眼泪落在许萱端着的碗里,画出一圈圈涟漪,亮黄色的汤面上映出许萱猩红的眼睛,眼神中充满决绝。 五井里离乡廷有些远。 李安容与李安君穿过五井里的东侧里门,沿着丈高的土墙向北走三里到宋河里外,卖肉的宋屠夫不知去了哪里,换成了一位梳着椎髻的胖妇人守着肉铺。 俩人再沿着宋河里外的土墙往东走二里到榆树里外,榆树里与宋河里之间有一大一小两个两进的砖瓦院,大的是乡廷,小的是宋河亭。 乡上的五个里按照规模应该划分成两个亭,但为了方便管理,全部划进了宋河亭。 李安容、李安君见一个面色沉重的男人和一抬起袖子掩面嚎啕大哭的女人匆匆往宋河亭跑,连忙站到一旁观看。 不一会儿,人群把宋河亭前围的水泄不通,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妇人站在人群中高声议论,七嘴八舌的说着跑进宋河亭的那对男女是杏花里的,家里准备好的干草在昨天夜里被人偷了去。 “这可真是,昨天夜里丢的,到现在才来报案,说不定都被交到乡廷去了,还怎么找。”有中年男人轻哼一声嘲笑着说。 随即有知情的妇人大声解释:“今早发现丢了,就赶紧去找了里正,里正过来见墙上掏了洞,也只能跟着摇头。不过,里门是完好的,说明是同一个里的人偷的,这俩人便嚎哭着一个巷子一个巷子的骂,这才耽误到现在。” 众人见这又是一件抓不到贼的偷盗案,不等亭卒驱赶,便三三两两的议论着离开。 李安容拉着李安君的袖子跟着人群离开,走到乡廷前排队。 第21章 交税 由于缴纳刍藁税的期限是一个月,所以现在排队的人不多。 李安君探身数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数,共有三人,最前面是双手插袖的中年人,正弯着腰对执毛笔翻看竹简的乡佐说着自己的住址、姓名和田亩数。 中间是一对拉着板车的父子,年轻男子稳稳的握着车辕,探出头与站在板车右侧的中年男人说话,板车上堆满了干草,偶有几根放在最上面的干草被风吹走,中年男子连忙骂骂咧咧的追着去捡。 排在李安君、李安容前面的是一家五口,每个人脚边皆放着用柳条编的背篓,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干草。 虽然人不多,但速度却很慢,尤其是轮到中间那对父子时,需要把干草一点一点的从板车上卸下去过秤。 李安君等的焦急,忍不住用穿在脚上的麻面翘头履踢着地面。 “阿姊,踢坏了履,可是会挨嫂嫂的骂的。”李安容好心提醒李安君,宋云珠虽然平时很关心他们,可也不会什么事情都惯着。 “哦。” 李安君抬头瞪了比自己高一些的李安容,明明是孪生姐弟,除了眉眼之间有些相似,其他再无相同之处。 “阿姊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旁处逛逛,只要不出我的视线就可以。”李安容贴心的与李安君商议。 李安君连忙笑着答应,抬脚蹦跳出队伍,站在一旁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天突然阴了下来,深棕色的树枝伸在半空中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 李安君不敢跑远,乖乖的站在李安容身旁活动着手脚,怕自己单独一人会被躲在暗处的略卖人(人贩子)盯上。 几乎每隔几年,就会有长安城的王公贵族派人去各处采买年幼、貌美的女孩,来充当各自府邸里的歌女、舞女。每当这时,就会有略卖人混水摸鱼,趁机掠夺孩童或者年轻女子。 队伍依旧没有往前挪,无聊至极的李安君只好数起一旁桐树上的麻雀。 “阿姊,到咱们了。” 李安容拉着依旧在数麻雀的李安君的袖子往前走,停在乡佐的案前。 鼻尖冻的通红的乡佐扫了李安容、李安君一眼,半眯着眼睛让李安容自报家门。 “五井里伯辛目李安河,田地是一百五十六亩。”李安容连忙俯身对搓着手的乡佐讲。 乡佐拿起放在砚台边的毛笔翻着五井里的竹简,头也不抬的对李安容说:“交钱的话,一百一十钱。” 李安容从袖子中掏出钱袋,数了一百一十钱交给乡佐。 乡佐放在案上仔细数了一遍,在李安河的名字后提笔写上“已交”二字。 李安容和李安君见状,安心的转身离开,后面又排起了队伍。 “阿姊,你是准备回家还是要逛一逛?”李安容停在李安君刚才数麻雀的高大桐树下问。 李安君皱着眉头思索一阵儿,随后笑着说:“回家吧,灰蒙蒙的天气着实让人开心不起来。” 李安容慢悠悠的跟在东张西望的李安君身后,宠溺的望着比自己出生早了一盏茶的李安君。 在李建夫妇去世后,李安容便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李安君当成了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弟。 李安君回到家后,蹦跳着跟宋云珠去许萱的院子里继续纺布。 听到脚步声的李无疾连忙从院子东侧的菜地边站起身,跑到半天未见的李安君身旁撒娇,紧握着的小手里藏着刚揪的韭。 李安君拉起李无疾紧握着的小手往堂屋走,被揉皱的韭顺势跑到了李安君的手心中。 “无疾,是什么?”察觉到异样的李安君停下脚步问低着头的李无疾。 李无疾挠了挠小脑袋,侧着头如实回答:“姑姑,是韭,树叶都落完了,它还是绿的,我就很好奇,然后就揪了一小截。” 李安君闻言松开手心,果真是一截韭,便又领着李无疾往鸡圈处边走边说:“无疾,等下过春雨,这些韭就会长高,可以做汤也可以炒鸡蛋,以后可不要再揪了。” 李无疾连忙点头答应。 李安君捏了捏李无疾的小脸,抬手把韭丢到鸡圈里,圈里的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争着去啄。 “扑腾…扑腾…” 俩人站在一旁看四只鸡打架,最终是体格健壮的公鸡把韭吃进了肚里。 李安君领着看完热闹的李无疾继续往堂屋走,坐在一旁对正在纺布的宋云珠、许萱说着在宋河亭前听到的事情。 许萱拿着梭的手停顿一下,有点希望那个盗干草的贼人是许子。 “嫂嫂,如果盗干草的贼人被捉住,会被怎么罚?”许萱捏着梭问正“扎扎”将纬线织入经线的宋云珠。 宋云珠猜出了许萱的心思,停下动作看向坐在对面那台织布机前的许萱认真回答:“萱萱,这个我不清楚,我只是听人说过,如果是偷了一钱的桑叶,会被罚做三十天的苦力。如果那个偷干草的被捉住,肯定会比这个重。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一下,有律令规定,如果是诬陷的话,诬陷者会被按照诬陷对方的罪名进行处罚。” 许萱听后轻声笑了一下,右手中的梭如鱼儿一般滑过密密麻麻的纬线落在放在下方的左手中,继续开始纺布。 “扎扎…扎扎…”的织布声持续到了太阳落下树梢。 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去东厨准备做羊肉汤饼。 李无疾站在高足案边出神的望着李安君熟练的切着羊肉,皱着鼻尖问:“姑姑,阿翁今天也吃羊肉吗?” 李安君本想说自己不知道,但在看到李无疾希冀的眼神后,只得再次骗李无疾说:“应该是吧,说不定你阿翁也正和我一样,在切羊肉呢!” 开心的李无疾如嘴上抹了蜜一样夸赞道:“阿翁可没有姑姑切的好。” 李安君听后切的更加卖力,准备等盛碗时,给李无疾多舀几片羊肉。 呼呼而过的北风带走了姑侄的对话,正在西郊营的校场上认真跟张贤用卜字戟对击的李安河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 张贤把握在手中的卜字戟斜横在李安河的卜字戟上,微微探头轻声问:“安河,你怎么了,是受寒了吗?” “没事儿,应该是我家无疾想我了。”李安河边悄声回答边右腕发力掀开张贤的卜字戟,免得被队长发现俩人在说悄悄话。 张贤顺势收回卜字戟,心里不由纳闷,为何自家的鱼儿没有想她的阿翁。 这时,一阵北风扫过,张贤也跟着打了两个喷嚏。 “哐…哐…哐…” 心里平衡的张贤更加认真的击向李安河刺出的卜字戟。 第22章 记忆混乱的宋母 窝在屋里看书的李安容听到东厨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忙站起身趴到窗户边透过封窗的麻布上的小洞往外看,隐约看到李无疾站在东厨的门边捂着嘴笑。 李安容笑着把手中的竹简放到案上,跑着冲到东厨把李无疾抱起。 被吓了一跳的李无疾不停的拍打着李安容的肩膀抱怨:“四叔父,你吓住我了。” 李安容闻言用头顶了顶李无疾,随后问正往羊肉里撒盐的李安君:“阿姊,现在需要生火吗?” “粟面还没有和,你先带无疾去玩吧,到时候我喊你。”李安君边说边让俩人快点离开,不要耽误自己做饭。 李安容随即抱着李无疾冲进堂屋,俩人拿着蹋鞠去巷子里玩。 现在正是做哺食的时间,李家附近的几户人家都升起了炊烟。 李无疾把蹋鞠放到脚边,使劲儿把蹋鞠踢给站在两丈外的李安容。 李安容稳当接住,正当他要把蹋鞠重新踢给李无疾时,却看到李无疾大叫着朝巷子口跑去。 “无疾、无疾…” “仲昌兄长、仲昌兄长…” 两个互相喊着名字的孩子互相抱在了一起,互相拉着手蹦跳着转圈。 李安容连忙转身去看,原来是李无疾的次表兄宋仲昌。 “仲昌,你是自己来的吗?”李安容捡起蹋鞠跑到两个孩子身边问。 比李无疾长一岁的宋仲昌连忙指着巷子口回答:“叔父,我兄长和大母也来了,他们在后面,一会儿就过来了。” “仲昌,你先和无疾回家去找你姑姑,你姑姑前两天还念叨你呢,我去接你兄长和大母。”李安容说完,把蹋鞠递给宋仲昌。 宋仲昌笑着接过蹋鞠,一手拉着李无疾,一手搂着蹋鞠往李家走。 李安容随后跑出巷子,看到宋伯吉和抱着陶罐的王氏走到了李责家的巷子口。 四十多岁的王氏头发已经全白且有些糊涂,见李安容往这边跑来,忙把怀里的陶罐往身后藏了藏。 八岁的宋伯吉指着越来越近的李安容对王氏说:“大母,你不要怕,他是姑丈的幼弟。” 王氏听后点了点头,依旧紧紧的搂着陶罐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作揖的李安容。 李安容笑着问眼神中充满防备的王氏:“伯母,我是安容,我长嫂是你的女儿宋云珠,她让我来接你,可以让我抱这个陶罐吗,看着有点沉。” 王氏见宋伯吉朝自己点了点头,满脸不舍的把陶罐交给李安容。 “伯母放心,我会小心的,咱们快回家吧。”李安容小心的抱着陶罐,领着宋伯吉和王氏往李家在的巷子里拐。 王氏紧盯着李安容怀里的陶罐,皱着眉头不停念叨:“你可要小心一些,这是云北托福禄给我们买的羊肉。” 宋伯吉怕李安容会不耐烦,连忙阻止王氏说:“大母,叔父会小心的,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的耳朵就要起茧子了。” 王氏闻言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 “伯吉,伯母想说就让她说吧。你安君姑姑正在做羊肉汤饼,你不是喜欢吃她做的饭吗,等饭做好,让她给你盛满满一碗。你大父怎么没有来?”李安容扭头看向牵着王氏手的宋伯吉问。 宋伯吉抬起忧郁的眼睛笑了笑后低声回答:“叔父,我大父在家看家呢!今天早上,与我们榆树里相隔的杏花里出了偷盗案,大父怕我们家没人会被盯上,就留在了家里。” 李安容听后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宋伯吉的头顶,让他不要多想。 紧盯着陶罐的王氏正想指责李安容,却被“哒哒哒”的急促跑步声吸引。 王氏连忙朝巷子口走去,大声让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宋云珠慢些。 “阿母、伯吉。” 宋云珠边喊边亲昵的挽住王氏的胳膊,亲的拉过宋伯吉继续往巷子里走。 许萱也领着李无疾、宋仲昌跑了过来,李无疾走到王氏身旁甜甜的喊着:“外祖母。” 王氏愣了愣,指着李无疾疑惑的问:“云珠,他是谁,为什么喊我外祖母?” “阿母,他是无疾呀,你不记得他了吗,安河半个月前还带着他去家里看你了呢!”宋云珠轻声向王氏解释。 王氏显得更加疑惑,她的记忆已经全部错乱,只能清楚的记住宋云珠、宋云珠的阿翁和自己的两个孙儿,关于其他人的要么停在三年前要么混了、忘了。 许萱忙把不高兴的李无疾拉到一旁安慰:“无疾,你外祖母病了,记不清了,你不要生她的气。你刚出生时,是她第一个抱的你。” “婶母,她上次就把我当成了刚出生的小孩子。哼,我不理她了。”李无疾撅着嘴把头扭向一边,不再听许萱解释。 许萱有些尴尬的朝打量着自己和李无疾的王氏笑了笑,随后拉起还在生闷气的李无疾走到一旁。 王氏收回目光,转头问宋云珠:“云珠,我记得无疾才三四个月,他怎么会长这么大了?还有,刚才跟他说话的是谁,看着有点眼熟。” “阿母,无疾马上就要四岁了,当然要比三四个月时大许多。跟无疾说话的是萱萱,安平的良人,许萱。”宋云珠不厌其烦的向王氏介绍,这样的场景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王氏听后恍然大悟,笑着对其余人讲:“我想起来了,萱萱是去年冬嫁过来的,那天好像还下了雪。对了,安平的病好些了没?冬天冷,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莫要受了风寒。” 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容都愣住了,三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王氏刚才的话。 原本还在生气的李无疾此时是真的相信王氏生了病,大度的走到王氏身旁认真回答:“外祖母,我次叔父的病早好了,我阿翁说他前几年出远门了,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率先反应过来的宋云珠连忙轻声附和:“阿母,外面冷,咱们先回家吧,有什么话咱们到家再说。” 王氏点了点头,捉住正要离开的李无疾的肩膀,凑到李无疾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低声笑着说:“还真是无疾,和三四个月的时候长的一模一样。无疾不要怪我,下次再见你时,我肯定能认出你的。” “外祖母,认不出也可以,无疾认得你就行了。”李无疾歪着头往王氏的胳膊上蹭了蹭。 王氏笑着松开了手,揉了揉李无疾的头发让他去找宋伯吉、宋仲昌。 “无疾可要比云北好多了,云北最没良心,还有安平,他怎么和云北一样都爱出远门,还都是一走多年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王氏边走边向宋云珠数落宋云北的不是。 “阿母,他们…” “嫂嫂,你刚才还说有什么话回到家再说呢,怎么自己又说起来了?”神情自若的许萱连忙打断宋云珠的话,随后岔开步子,要三个边走边说悄悄话的孩子跟自己比赛谁能先跑到家。 宋云珠知许萱是在为自己解围,连忙止住话头挽住王氏的胳膊往前走。 求胜心切的李无疾最先笑着跑出去,其次是拉宋伯吉欢呼着去追的宋仲昌。 第23章 生与死 一行人回到李家后,王氏挣脱开宋云珠挽着自己的胳膊,走到李安容身旁摸了摸已经凉了的陶罐,懊恼的皱起了眉头。 “阿母,怎么了?”宋云珠连忙走过去问。 王氏愁眉苦脸的指着陶罐嘟囔:“云珠,今早福禄往家里送了一大块羊肉,说是云北在路过他的摊位时买的,托福禄送到了咱家。” 宋云珠听完装作很震惊的样子对王氏发牢骚:“兄长可真是,都到了柳河乡,怎么不回家看看你们?” “是啊,福禄的摊子离咱们榆树里也就两里地,但福禄说是因为商队走的急,不可能因为云北一人耽误时间。我早就让你阿翁给云北写信,让他回家,不要再跟着商队东奔西跑,可一直没有收到云北的回信。”王氏急忙替宋云北解释,不想让宋云珠误会。 宋云珠听后扬起嘴角笑了笑,随后扶着王氏进了堂屋。 许萱嘱咐李安容看好三个孩子,拿过陶罐进了东厨,帮李安君做哺食。 一直注意着院子里动静的李安君见许萱进来,连忙让许萱帮忙烧火,拍了拍身上的水粉色曲裾,去堂屋见王氏。 正坐在案边与宋云珠说话的王氏连忙站起身扶住对自己作女子揖礼的李安君,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问:“你是?” “阿母,她是安君,安河的女弟,无疾的姑姑。”宋云珠站起身向王氏介绍。 王氏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头。 李安君见状连忙宽解王氏:“伯母记不住我,是我没有经常去探望伯母的缘故,以后我跟着嫂嫂多去几次,伯母就能记住我了。” 王氏闻言笑了起来,对着宋云珠夸奖李安君说:“云珠,安君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害羞的李安君红着脸闲谈几句后退出堂屋,去东厨继续做饭。 李安容见三个孩子一直在草棚外看里面的马,便去西厢房南间取出马笼头套在那匹长有棕色鬃毛的母马上,然后解开拴着马的绳子牵出草棚对三个张着嘴巴尖叫的孩子说:“走,我带你们去巷子里骑马,咱们按照年龄,轮着骑。来,伯吉过来,我把你抱上去。” “叔父,我怕。” 宋伯吉说完想要往后躲,眼神中既有期盼也有恐惧。 李安容拉过宋伯吉,让他把手放在马的脑袋上说:“不要怕,这是温顺的母马,不让你骑着马跑,我牵着马在巷子里走。” 宋伯吉好奇的摸了摸母马额头上的白色斑点,被“噗噗噗”的马鼻声吓了一跳。 “哈哈哈,兄长胆子真小。” 宋仲昌见状捂着嘴笑话宋伯吉,伸出手去摸马鼻处往外喷的气,耸着肩收回手掌,大笑着告诉李无疾:“无疾,那是热的。” 李无疾也学着宋仲昌的样子去摸,两个孩子兴奋的围着马又蹦又跳。 宋伯吉羡慕的望着快乐的宋仲昌和李无疾,最终鼓足勇气,在李安容的帮助下坐到了马背上。 “啊…叔父,你可要慢些,太高了。”坐在马背上的宋伯吉捂住眼睛大喊。 李安容先是拍了拍母马的脑袋,然后笑着对宋伯吉讲:“伯吉,要是害怕,就弯下腰搂住马的脖子。” 宋伯吉连忙照李安容的话做,李安容见状牵着马往院子外走。 李无疾和宋仲昌跟在马后不断欢呼:“骑马去喽,骑马去喽。” 李家的院子重新恢复了平静。 王氏仔细的听宋云珠说着李家的近况,连忙挥手打断宋云珠的话:“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安河不在家,他去了哪里?” “他去陈留县了。”宋云珠低声回答,她不敢说是去陈留县服兵役,怕会触碰到王氏埋藏在心底的痛楚。 王氏听后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喃喃低语:“不是出远门就好,不是出远门就好。” 宋云珠闭上泛疼的眼睛不说话,深呼一口气后找个理由去了东厨,倚在东厨的门板上调整情绪。 “嫂嫂,让安容骑着马去榆树里对伯父说一下吧,今晚就让伯母和两个孩子住在这里。今天阴天,估计里门关的也早,怕她们会被锁在榆树里外面。”许萱从灶台边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暗沉的天色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听后和许萱一起出了院子,让坐在马上的李无疾下来。 李无疾满脸不情愿的下了马,在听到宋云珠对李安容说的话后,又高兴的和许萱、宋云珠、两个表兄跑进院子。 宋仲昌激动的跑进堂屋对王氏说了刚才的事情,王氏绷着脸要带俩兄弟回家。 宋云珠连忙把宋仲昌、宋伯吉拉到身后对王氏讲道理:“阿母,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空着肚子回去。我已经安排好了,让安君先和萱萱住一晚,仲昌跟我、无疾住一起,再让伯吉和安容挤一下,你单独住安君那间。” “那也不行,你阿翁怎么办?”王氏低声反驳。 宋仲昌从宋云珠背后探出头大声喊:“大母,大父是大人,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王氏听后扬起手要去教训拆自己台的宋仲昌,宋伯吉连忙拉着宋仲昌往许萱的院子跑。 李无疾和许萱也笑着跟着跑了过去,四人蹲在依旧青绿的韭畦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玩。 宋云珠连忙拦住王氏,强拉着王氏去了东厨。 李安君让王氏安心留下来尝尝自己的手艺。 王氏只得同意,帮李安君去热陶罐里的芦服炖羊肉。 一家人等到李安容回来再开饭,李安容牵着马走进草棚对院子中的宋云珠几人说:“幸亏我没有在伯父那里过多逗留,我刚进里门,便看到里正拿着钥匙去锁门。” 宋云珠听后也很后怕,万一王氏和两个孩子被榆树里关在了里门外,自己就是宋家的罪人。 宋伯吉和宋仲昌分别坐在李安君的两边,许萱和李无疾坐在一起,宋云珠不停的帮王氏夹菜,李安容努力的做个透明人,生怕屋内的几个女人把话头引到自己头上。 但最终还是躲不掉,宋云珠和许萱让王氏在空闲时帮李安容寻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 李安君听后偷偷笑了起来,下一秒就听到王氏说可以顺道帮自己说个好儿郎。 李安容见李安君垮了笑脸,高兴的夹起一块羊肉美美的吃了起来。 饭后,李安君和王氏领着三个孩子在堂屋内玩耍,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容去了东厨收拾家务。 待一切收拾完毕,各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两个孩子在榻上打闹一番后,李无疾先打着哈欠沉沉入睡。 宋云珠笑着问躺在最内侧的宋仲昌:“仲昌,怎么还不睡,是不习惯吗?” 宋仲昌摇了摇头,睁着明亮的眼睛转头看向宋云珠说:“姑姑,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什么是人死了啊?我偷偷问了兄长,兄长说就像家里春天时养的鸡死了一样,挖坑埋掉,就再也看不到了。” 宋云珠连忙坐起身,轻轻翻过李无疾,把宋仲昌抱在怀里柔声问:“仲昌,为什么问这个,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姑姑,有人对我说,我阿翁是死了,不是出远门了。他还没有见过我,怎么能死了呢?”宋仲昌边说边趴到宋云珠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宋云珠轻轻摇晃着宋仲昌,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与悲痛讲:“仲昌不要听别人乱说,他们都是骗你的。” “可,姑姑,他们还说我阿母不是去舅父家照顾外祖父、外祖母了,说我阿母嫁给了别的男人,不会再要我和兄长了。”宋仲昌抽噎着把自己从邻居那里听到的闲话说给宋云珠听。 宋云珠不想让宋仲昌太早知道实情,只得轻拍着宋仲昌的后背柔声问:“仲昌是相信那些人,还是相信姑姑?” “当然是姑姑。”宋仲昌抬起头看着宋云珠回答,眼睛里尽是通红。 宋云珠因为宋仲昌的信任欣慰的笑了笑,温柔的把宋仲昌重新搂进怀里哄着讲:“既然仲昌信我,那我告诉你,你阿翁确实是和别人去了外地,说不定还能碰到同样在外面的安平叔父。至于你阿母,你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不要你呢。以后可不要再信那些人胡说,乖孩子,快睡吧。” 还不到五岁的宋仲昌听不出宋云珠话里的漏洞,躺在宋云珠怀里慢慢睡去。 第24章 梦境 宋云珠惊恐的望着四周,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除了脚底的小路,看不清任何东西。 突然,宋云北从雾中走了出来,站在三尺远的地方笑着看向宋云珠,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直裾。 宋云珠以为是自己眼花,急忙揉了揉眼睛,呆愣的看着嘴角噙笑的宋云北。 “云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兄长宋云北呀,你看,我胳膊上还有小时候被烫伤的痕迹呢!”宋云北边说边挽起袖子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右胳膊上一块凸起的疤痕给宋云珠看。 宋云珠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那是八岁时的夏季,她从釜中往陶罐里盛热水,一不小心把热水泼到了宋云北的胳膊上留下的。 在宋云珠即将触碰到疤痕时,宋云北猛的把胳膊收回,揉着下巴对满脸疑惑的宋云珠解释:“云珠,你不能碰我,我已经不是人了。麻烦你替我照顾好阿翁、阿母、伯吉和仲昌,我还没有见过仲昌呢,他长的像谁?” 眼泪止不住的从宋云珠的脸上流了下来,抽噎着告诉宋云北:“兄长,仲昌像嫂嫂,笑起来便会有浅浅的笑涡。不过,他的眉毛和嘴巴像你,眉毛也是又黑又粗,嘴唇薄薄的。你放心,阿翁和阿母把他和伯吉照顾的很好,两个孩子都很壮实。” “真是太好了,辛苦阿翁和阿母了,是我不孝。”宋云北说着,胸前慢慢溢出大片血迹,皮肉瞬间变成骷髅,消失在浓雾中。 宋云珠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坐在地上,脚下的小路凭空消失,浓雾聚拢起来,吞噬着宋云珠的身形。 不能动弹的宋云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浓雾慢慢侵蚀自己的兔皮圆头履、爬上蓝边麻色曲裾,心中万分惊恐。 就当宋云珠尝试开口呼救时,心口处突然传来的沉重感迫使她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原来是宋仲昌和李无疾像叠罗汉一样趴在自己的胸口处。 李无疾见宋云珠睁开了眼睛,连忙从宋仲昌的背上爬了下来,满脸担忧的问:“阿母,你做噩梦了吗,怎么被吓哭了?” “是啊,姑姑,我看你神色不好,便想着把你叫醒。结果,我和无疾换位置时,无疾被衾绊住,我俩一起趴在了你身上。”宋仲昌爬起后,坐在一旁低下头向宋云珠解释。 宋云珠坐起身披了一件曲裾,晃了晃刺痛的脑袋后把两个手脚冰凉的孩子搂进温热的衾褥里。 “我梦魇了,要不是你们两个压到了我,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呢?”宋云珠说完,用头顶蹭了蹭两个孩子的后背,两个孩子顿时笑了起来。 宋云珠先起身穿好衣物,待两个孩子尽兴玩闹后给俩人穿衣、梳发,三人一起去了院子。 今天是个阴天,雾蒙蒙的天空里完全没有太阳的影子,也无法判断时间。 宋云珠怕误了李安容去乡塾的时间,便不再准备寒具,待一家人全部起床后开始准备朝食。 依旧是王氏领着三个孩子在院子中玩蹋鞠,蹋鞠在孩子们的脚下不停翻滚,滚落到了正拿着笤帚打扫草棚的李安容脚边。 “四叔父,把蹋鞠踢过来。”李无疾站在母马前弯着腰朝李安容大喊。 李安容听到后抬脚把蹋鞠踢出草棚,李无疾和宋仲昌争着去追继续往前跑的蹋鞠。 站在王氏身旁的宋伯吉没有参与,抬头对紧盯着两个小小身影的王氏讲:“阿母,我去帮叔父打扫草棚。” 王氏转头看了一眼懂事的宋伯吉,习以为常的说了声:“嗯,你去吧。” 宋伯吉转身走进草棚,拿起竖在木柱上的木铲铲起李安容扫到一起的杂物,走到木桶边问:“叔父,是放到这个桶里吗?” “是的,多谢伯吉帮我。”还在弯着腰打扫的李安容笑着说。 宋伯吉闻言害羞的笑了笑,经常拧在一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俩人一起打扫完了草棚,接着给牛、马换水、上料,料给的不多,仅够它们能够维持一天的需求。 李安容把怀中的干草的分给宋伯吉一些,宋伯吉蹲下身把干草喂进昨天骑过的那匹母马嘴里,兴奋的向李安容分享自己的快乐:“叔父,它吃了我喂的草。” “那说明白斑很喜欢你。”李安容边把其余的干草分给黄牛和另外一匹长有黑色鬃毛的公马。 宋伯吉抬头看到母马额头上的白色斑点,扭头问同样往公马嘴里递干草的李无疾:“叔父,白斑是它的名字吗?” 李安容郑重的点了点头,挺起胸膛得意的解释:“好听吧,白斑是我取的,这匹叫黑风,是我兄长起的,一听都没有白斑有特点。” “呃,我觉得叔父和姑丈起的都好听。”谁也不得罪的宋伯吉僵笑着回答。 李安容听后露出失望的神情,满脸写着宋伯吉不懂自己。 宋伯吉假装没看到,饶有兴趣的盯着白斑和黑风吃草。 李安容拎着木桶去了西南墙角处的深坑边,把桶里的杂物倒了进去。 洗过手的李安容直接去了东厨,寻到正在烧火的宋云珠讲自己的发现:“嫂嫂,我觉得伯吉的心事太重,你可以让宋伯父平日里多关心他一下,不要觉得他比仲昌年长、懂事就忽略他。云北兄长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已经四岁了,即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在心里留下了模糊的印象,更不要说他阿母改嫁时的情形了。昨天夜里,他睡着后说的梦话里都在找他阿翁、阿母。嫂嫂,多关心他一下,不要让那孩子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宋云珠听后很自责,虽然她和王氏、自己的阿翁宋万年对两个孩子都不错,但现在想一想,三人的关注点好像都集中在宋仲昌身上,都心疼宋仲昌没有见过宋云北,却忽视了宋伯吉才是那个更需要关心的孩子。 “谢谢你,安容,我会对我阿翁讲的。”宋云珠说完,眼睛潮湿了起来,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梦中的宋云北没有提到宋伯吉,原来是因为自己也没有真的把宋伯吉放在心上,她也在一直忽视宋伯吉,觉得宋伯吉懂事,不需要让大人多操心。 吃朝食时,宋云珠特意和宋伯吉坐在了一起,不停的给宋伯吉夹菜,督促宋伯吉多吃一点,让坐在李安君身旁的李无疾深感妒忌。 李无疾歪着脖子看向正在往宋伯吉碗里夹羊肉的宋云珠,顿时觉得嘴里的羊肉一点也不香。 李安君见状低声笑了两下,拿起放在一旁给李无疾当摆设的箸夹起一块羊肉放进李无疾的蒸粟饭上,李无疾才心满意足的趴到案边继续吃饭。 王氏和宋伯吉、宋仲昌在李安容去乡塾后也离开了李家,宋云珠和李安君一起把他们送回了榆树里。 第25章 不以为意 鬓角斑白的宋万年双手插进袖子,倚在濠沟后的柳树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里门,丝毫不理会在一旁说笑的邻居们。 有中年男人在其他人的撺掇下走过来与宋万年搭话:“万年兄长,平常很难见你出来,今天怎么舍得走出来看一看了?” 宋万年听后嘴唇嚅动几下,淡笑着告诉面前的健壮男人:“是广业啊,你嫂嫂昨天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云珠家里,说是今天回来,我来接他们。” “既然是等人,不如过来和我们一起说会儿话吧,一个人等怪无聊的。”宋广业说完,伸出满是老茧的粗糙双手要拉宋万年。 宋万年连忙拒绝,但还是被宋广业和另外一个面庞黝黑的年轻男子硬拉进了人群。 有人轻哼两声等着看笑话,有人叹着气劝宋万年:“万年啊,云北已经走了三年多了,你要想开一些,你还有两个孙子要养活呢,不要总把自己闷在家里,多出来走走。你看看你,明明才四十岁,头发都白了,精神也没有以前好,要不是认识你,我还以为你都五十了呢,你要保重啊!” 说话者是宋万年的一个同宗,宋次安,是榆树里有名的热心肠。 原本健谈的宋万年在宋云北死后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宋万年踢了踢地面,扭头看向丈高的土墙低声回答:“次安兄长,我知道的。” “万年,你知道有什么用,主要是你得想开。”另外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伸出双手比划着讲。 有三四人跟着附和,纷纷让宋万年想开一点。 宋万年沉默着不说话,慢慢转身回到自己先前倚着的柳树下。 宋广业和宋次安跟了过去,俩人跟宋万年聊起了刍藁税和明年开春后往地里种什么。 宋万年边听边望着里门,偶尔也会插两句话。 正当宋广业说的起劲儿时,宋次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走进里门的一行人笑着讲:“次安不要说了,万年兄长等的人回来了。” 宋万年转身朝俩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步朝向自己跑来的宋伯吉、宋仲昌走去。 活泼的宋仲昌亲昵的搂住宋万年的腰,仰起头撒娇喊:“大父。” 宋万年慈爱的摸了摸宋仲昌的发顶,转身问站在一边的宋伯吉:“伯吉,你和仲昌在你们姑姑家有没有捣蛋,有没有和无疾打架?” 宋伯吉右手揪着左边袖子上多出的长线连连摇头。 宋仲昌紧接着兴奋的向宋万年讲了自己昨天在李家骑马的事情。 “等明年你姑姑家的母马生了小马驹,我把小马驹买过来,让你养好不好?”宋万年笑着弹了下宋仲昌的额头说。 宋仲昌伸手捂着额头开心的蹦了起来,转眼看到有些失落的宋伯吉,他抓住宋万年的袖子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问:“大父,那兄长呢,兄长也喜欢骑马。” 宋万年转头看了一眼宋伯吉,拍了拍脑袋笑着讲:“原来伯吉也喜欢骑马啊,那就让伯吉帮你一起养,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给兄长也买一匹小马驹?”宋仲昌歪着头问,眼神中尽是不解。 宋万年摸了摸有些杂乱的胡须笑着解释:“仲昌,母马一次只能生一个小马驹,而且你没有伯吉细心,有伯吉帮你养小马驹,小马驹肯定能够健康长大的。” 宋仲昌听后了然的点了点头,蹦跳着跑到王氏身旁炫耀:“大母,大父说等姑姑家的母马生了小马驹,他要把马驹买回来,让兄长帮我养。” 王氏听后笑着点了点头。 “仲昌,为什么是伯吉帮你养,而不是你们两个一起养?”宋云珠拉过宋仲昌走到一旁轻声问。 宋仲昌挠了挠头如实回答:“姑姑,是我对大父说喜欢骑马,大父便说给我买个小马驹。后来,我对他说兄长也喜欢,他说让兄长帮我养,还说兄长肯定能把小马驹养好。” “仲昌,你大父没有对你说清楚,他是让你和伯吉一起养,你们两个一起给马驹割草、喂水。等马驹长大了,你们两个一起骑着玩,就像安容叔父昨天带着你们骑马那样。”宋云珠忍着心口中生出的那团无法言说的火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坦然。 小机灵宋仲昌明白了宋云珠的意思,赶忙表态:“姑姑,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宋云珠心中的火气被这番话全部浇灭,宋万年走过来询问:“云珠,他们两个在你那里可还听话,伯吉说他没有捣乱。” “阿翁,伯吉可要比无疾、仲昌听话多了,哪里会捣乱,还帮我们干活了呢!”宋云珠连忙夸宋伯吉,希望宋万年能够多认可宋伯吉一些。 宋万年欣慰的摸了摸胡子,伸手搂过宋伯吉一顿夸。 很少与宋万年如此亲近的宋伯吉有点反应不过来,僵硬着身体,低下头偷偷瞄着宋万年的神情。 跟在后面李安君走上前向宋万年作揖问好:“侄女安君见过宋伯父。” 宋万年连忙让李安君不要多礼,并让王氏快回家去烧热水。 王氏接过钥匙后,领着宋伯吉、宋仲昌一起往家赶。 宋云珠趁机把李安容对自己讲的话对宋万年说了一遍,没想到宋万年不以为意的摆着手说:“你就会瞎猜,伯吉从小就是不爱说话,哪里是有心事的样子。” “阿翁,难道你不觉得伯吉不高兴吗,我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今天一想,才发现他很少笑。”宋云珠继续向宋万年解释。 宋万年听后甩了甩袖子,瞪着混浊的眼球坚持己见:“我都说了,他从小就那样,他没了阿翁、阿母,难道还让他像你一样,成天嘻嘻哈哈的。” “阿翁,我今天才发现,你真是固执。安君,咱们回家,不喝他家的水了,留着让他自己喝吧。”宋云珠板着脸说完,便要拉着李安君的胳膊往回走。 “你…你个丫头,我和你阿母的头发,都是让你给气白的。你、你给我回来。”宋万年赶忙朝宋云珠大喊,他怕这么让宋云珠走了,王氏会跟自己大闹。 宋云珠不理会,拉着李安君继续往前走。 宋万年赶忙追上越走越远的俩人,妥协着说:“好了,好了,以后我会多关心他一下的。” 宋云珠接着又把宋仲昌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宋万年怕宋云珠再发难,连忙改口说:“是仲昌没有听清,我说的是一起养。” “真的?”宋云珠满脸不相信的问。 宋万年赶忙点头,并趁机责怪宋云珠宁愿信个不到六岁的孩子,也不信自己。 宋云珠见好就收,笑着向宋万年赔罪。 宋万年白了宋云珠一眼,气鼓鼓的转身往回走,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早早殒了命,留下一个喜欢和自己唱反调的女儿,真是越走越心酸。 三人走到柳树旁时,宋云珠让宋万年先回去,让李安君先在一旁等一下,自己走过去与正在闲聊的人群打招呼,客客气气的请这些邻居不要在孩子们的面前乱说。 向来喜欢打抱不平的宋次安听后替宋云珠痛骂那些乱嚼舌根的人。 人群中的两个妇人眼神躲闪,勉强挤出笑容附和宋次安。 “唉,次安叔不要再说了,这也怪我兄长命不好,边郡那么多,谁也不知道匈奴人会从哪里侵入。我听说王婶母和张婶母家的两个兄长今年去戍边了,王婶母、张婶母可要多拜拜西王母,求西王母保佑两个兄长能够在明年平安回家。”宋云珠满脸担忧的讲,却在看向两个妇人时,眼神中满是戏谑。 张姓妇人被宋云珠气的说不出话,王姓妇人伸出手指哆嗦着讲:“你、你…” “我怎么了,婶母,我只是关心一下兄长,并没有跑到兄长的孩子面前乱说啊。”宋云珠伸出手掌挡住王姓妇人的手指,转头跟众人笑着告别。 待宋云珠、李安君走远,宋广业仗义执言:“云珠说的不错,谁家都会有男人要去戍边,何必去看别人家的笑话。你们说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家在边郡的男人吗?” 两个妇人张了张嘴,满脸通红的从人群中溜了出去,身后的人群中传出阵阵哄笑声。 第26章 宋家 宋家是柳树东边巷子里的第二户,院门的东边是一棵高大的桐树,桐树上还有一个大大的鸟窝。 三间宽敞明亮的土墙瓦顶房坐南朝北,宋万年和王氏住在东夹间,宋伯吉、宋仲昌兄弟住在西夹间。 宋云珠领着李安君走进敞开的院门,看到王氏正站在院子中数落宋万年,宋仲昌拿着枝条在追家里养的鹅,宋伯吉在厨房烧热水。 宋万年瞥见宋云珠的身影后,赶忙跟王氏服软:“快别说了,好歹在云珠和安君跟前给我留个脸面。” 王氏狠狠瞪了宋万年一眼,猛地甩开宋万年的袖子去打开堂屋,让宋云珠和李安君进去歇一歇。 “阿母,阿翁怎么惹你了?”宋云珠坐到王氏身旁问。 王氏听后深叹一口气,垂着眼睛向宋云珠抱怨:“云珠,我和伯吉、仲昌回到家,发现厨房里根本没有动火的痕迹,我刚才问他,才知道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就只吃了一些凉饭。你说说,他都一把年纪了,连吃饭的事儿都不能让我省心,要是哪一天我先走了,他该咋办呢?” “阿母,你不要气了。阿翁这样做,说明他还是不饿,饿极了自然会自己动手的,以后可不要再说先走之类的话了。”宋云珠边说边帮王氏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丝。 王氏看着从宋云珠手缝中滑过的白发,皱起眉头担心的问:“云珠,我的头发都白了,要是云北回来了,他还能认出来我吗?” “当然能,你是他的阿母,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宋云珠笑着哄王氏说。 王氏听完眉头皱的更深,摇了摇头闷声讲:“可我已经记不起来云北的模样了。” “没关系的,等你见了他,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的。阿母,咱们不提他了,家里的刍藁税交了吗?”宋云珠急忙转移话题问。 王氏记忆不好后便不再管这种跟税有关的事,只好把躲在墙边偷听的宋万年喊了进来。 宋万年倚在墙边深呼一口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走进堂屋坐在一旁讲:“还没呢,去年下的雪大,我准备只交一石干草,剩下的用钱抵。” 宋云珠接着问要不要帮忙。 宋万年笑着拒绝宋云珠的好意,说家里有板车,到时候自己拉着去交就可以了。 “伯父,这税是早晚都要去交的,还不如早些时日去交。我和安容昨天去交时,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如果到下半月,估计排的时间会更长一些。”李安君出言提醒。 宋万年问完思索一阵,笑着说等过两日便去交。 李安君接着说起杏花里的干草偷盗案,王氏忍不住高声痛骂起来,好多人家从春天起便开始准备用来交税的干草,其中的辛苦更是无法言说。 觉得聒噪的宋万年想要王氏住嘴,被宋云珠拦下说:“阿翁,阿母想骂就让她骂吧,反正她也没有点名道姓,就让她心里痛快一些吧。” 宋万年听后只觉得头大,伸手示意宋云珠跟自己出来。 “云珠,你买的羊肉多少钱,我过几天把钱给你。”宋万年领着宋云珠走到东厢房门前问,那里之前是宋云北夫妇的住处。 宋云珠听后揉了揉额头,沉声告诉宋万年:“阿翁,羊肉是兄长买的,可不要在阿母面前说错话。如果你想要给兄长钱的话,不如多关心一下伯吉。” 宋万年明白了宋云珠的意思,转身往西厨走去。 “大父,水马上就烧好了。”宋伯吉以为宋万年是进来催热水,连忙大声朝万年讲。 宋万年看着眉头总是锁在一起的宋伯吉,下意识走过来,想要伸手抚平宋伯吉的眉心。 宋伯吉急忙往后躲闪,结结巴巴的问:“大、大父,我的眉、眉毛上有东西吗?” “是啊,有一团灰,估计是你烧火时不小心沾上的。”宋万年为了让宋伯吉相信,伸手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宋伯吉见状伸手搓了搓眉毛,见手上没有脏东西,连忙伸出手掌给宋伯吉看。 宋万年怔怔的看着宋伯吉手上的老茧、疤痕,才知这三年多是真的忽略了他,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大父,你怎么了?”宋伯吉摇了摇宋万年的胳膊问。 宋万年眨了眨眼睛,微微扬起嘴角回答:“我没事儿,被烟熏住了。你出去吧,我来烧火。” “可…” 话还未说完的宋伯吉,被宋万年拎着领子丢给在门外观望的宋云珠。 宋云珠领着宋伯吉去看精力旺盛的宋仲昌,看他把家里的鹅吓的躲进了西厨南边的粟秆堆里。 宋仲昌抽出一根长长的粟秆递给宋伯吉,让他和自己一起赶鹅玩。 一时间,院子中满是“嘎嘎嘎”的叫声。 王氏和李安君听到动静后也从堂屋走了出来,站在宋云珠身旁笑着看俩兄弟追一群白鹅。 宋云珠怕李无疾在家里哭闹,喝了热水后便和李安君离开了宋家。 连阴三天后,天空终于放晴。 李安容昨晚对宋云珠说了准备今天下午在家宴请同门的事情,并讲明只有两人,不用准备太多。 临近中午,宋云珠和许萱逮了只母鸡,准备用来李安容的同门。 俩人边杀鸡边商议准备什么饭菜,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决定做炖鸡、羊肉汤饼、鸡汤菘菜、芦服炉饼和粟粥。 李家早早的做好了哺食。 李安君怕满院飘香的肉味会勾起李无疾肚子里的小馋虫,连忙拿着用鸡毛、四株钱和麻布做的毛球丸领李无疾去巷子里玩。 年纪太小的李无疾很快对毛球丸失去了兴趣,和同样在巷子里玩的张怀君、李纵在阳光下奔跑。 为了防止三个孩子跑出巷子,李安君和李习去了巷子口踢毛球丸。 墨绿的羽毛在阳光下不停的飞起、落下,有时还会“嗖”的一下飞出巷子。 跑累了的三个孩子站在一旁看李安君踢毛球丸,三人的目光随着毛球丸的起落不停移动,最终顺着毛球丸飞出的弧度,集体看向走进巷子口的李安容及身后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是李婴的孙儿李卿。 “啪嗒…” 毛球丸落在了李安容面前。 第27章 少年与狸 李卿抢先一步捡起毛球丸,打量着随风微微摆动的墨绿色羽毛笑着问脸颊上染着红晕的李安君、李习:“安君阿姊、李习阿姊,这是谁的毛球丸,我可以踢一下吗?” “当然可以踢。”李安君扬起嘴角笑着回答完,连忙把三个孩子拉到一旁,怕李卿使得力气大,会砸到他们。 李卿用拎着小巧布袋的左手微撩起身上穿着的浅蓝色直裾,右手把毛球丸轻轻抛起,熟练的踢了起来。 毛球丸如一只灵活的蝴蝶,在李卿的兔皮短靴上来回跳跃。 李安君、李习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俩人紧盯着李卿的动作不敢大声说话,怕会打扰李卿。 “哇哦…李卿,你好厉害!”站在李安容左边的陌生少年发出赞叹声。 李安君和李习转头瞪了少年两眼,少年自觉的捂住了嘴巴。 随着一声“啪嗒”的落地声,毛球丸落在了地上。 李卿停在一旁喘着粗气休息,时不时的抬起袖子擦着额头。 “李卿,你太厉害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走过来勾住李卿的肩膀夸赞,一笑使得好看的丹凤眼弯成了月牙状。 李卿推开少年,露出开心的神色向众人解释:“我阿姊和女弟也很喜欢踢毛球丸,我们几个经常在家里一起踢着玩。” “原来是这样,可惜我家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独苗,没人和我玩。”少年说着垮下了脸,眼睛时而瞄向李安容,时而瞅瞅李卿,期望能够得到俩人的安慰。 李安君觉得少年的神情十分像家里之前养过的一只狸(猫),紧绷着嘴唇偷偷笑了起来。 少年自然注意到了嘴角按压不住的李安君,对着李安君没好气的大声嚷嚷:“你要想笑就笑,何必偷偷笑,我哪里好笑了。” “抱歉,我实在是没有忍住,你刚才的表情太像我家之前养过的狸了,要是再长几根白色的胡须,那就更像了。”李安君边道歉边在嘴唇边比划着狸的长长胡须,笑的更加大声起来。 少年看到这一幕,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卯足劲儿和李安君比谁笑的声音更大,起伏的胸膛震响了怀中的陶罐。 李安君被少年的举动吓到,连忙捂住嘴躲到李安容身后,时不时探出头偷瞄几眼还在大笑的少年。 李卿嫌弃的看了一眼有点疯的少年,打开手中的布袋,从中拿出晒干的红枣分给几个孩子和李习。 “来,我记得怀君家里是两个孩子,给怀君四个,拿回家分你男弟一半;纵儿家里是三个,给你六个;李习家里也是三个,也分你六个。”李卿边说边把红枣放进他们的手心中,笑着让他们拿回家去。 “谢谢叔父。” “谢谢……叔父。” “多、多谢李卿。” 三人向李卿道完谢后,蹦跳着往家里跑去。 李卿随后拿出两个红枣递给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李无疾。 “谢谢叔父。” 李无疾眉开眼笑,两只手分别捏起一只红枣,放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恢复平静的少年见李安君与李安容动作亲密,饶有兴味的来回打量着俩人,在发现俩人容貌有些相似后,憋着笑向李安容:“安容,她是你之前提过的阿姊吗?” “是的,她是我的孪生阿姊,名叫安君。陈显,我阿姊不是有意要笑你,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我阿翁、阿母在世时十分宠她,后来是我兄长和两个嫂嫂宠她,率性而为惯了,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李安容连忙向名叫陈显的少年解释,怕陈显会因此误会李安君。 陈显连摆着手表示不在意,随后又看向盯着红枣的李无疾问:“那个是你的侄儿吗?” “是的,无疾,快来见过你陈叔父。”李安容边回答边示意李无疾过来。 李无疾连忙把红枣递给李安君,学着自己见过的情形,把左手交叉在右手上向陈显行礼。 李安容满意的笑了笑,随后看向李安君说:“阿姊,陈显比你我年长。” 李安君闻言走到陈显面前,右手覆盖在左手上举到额头,转而移到胸前躬身行礼:“安君见过陈家兄长。” “李家女弟不必多礼。”陈显说完,瞟了李安君一眼,见李安君脸颊上残留的红晕犹如此时西天上空燃烧的云霞一样美丽。 李安容牵起李无疾的小手,招呼众人继续往前走。 李无疾走到院门前松开了李安容的手,急忙跑进堂屋去给宋云珠、许萱通风报信:“阿母、婶母,四叔父回来了。” “无疾真棒!”宋云珠边夸李无疾边从案边站起,和许萱一起去院子中迎接李安容和他的同门。 李卿本就和李家人熟悉,不用李安容介绍,熟络的把手里的布袋递给宋云珠说:“嫂嫂,里面是些干枣,是我自己晒的。嫂嫂可不要推辞,要是不收的话,我这就回家去了。” 宋云珠只得笑着收下,转手把布袋递给许萱。 李无疾松开紧握的手心,露出里面的两个红枣向宋云珠讲:“阿母,这是叔父给我的。” “那无疾有没有谢谢叔父?”宋云珠笑着问。 李无疾高兴的点了点头,贴在宋云珠身旁看向院子中的其他人。 李安容接着伸出掌心朝向宋云珠、许萱依次介绍:“陈显,这是我长嫂、二嫂嫂。” 陈显把怀里的陶罐递给李安容后,走上前向宋云珠、许萱作揖行礼:“陈显见过两位嫂嫂,我与安容是同门,住在平安里。” 宋云珠连忙上前虚扶住陈显,让他不要多礼。 陈显随后拿过陶罐递给宋云珠讲:“嫂嫂,初次登门,带了些薄礼,不成敬意。这是我叔父从陈留县回来带的酒,要比咱们柳河乡卖的好喝,便从叔父那里讨了一些带了过来,还望嫂嫂不要嫌弃。” 宋云珠连忙接过,让李安容领着李卿、陈显到堂屋休息。 陈显随着李安容进了堂屋,见长案旁只摆了三张芦苇席,便低声对李安容讲:“安容,不要让嫂嫂们太客气,咱们占了堂屋,她们还得另寻地方吃饭,不如大家一起吃,这样才热闹。” 李卿也跟着低声附和:“是啊,更何况咱们只有三个人,她们是四个人,要按人数,咱们得给她们腾地方。” 李安容听后让李卿、陈显先坐下,转身走进东厨劝说宋云珠。 宋云珠觉得怎么都行,便询问许萱和李安君的意见。 李安君无所谓,只有许萱有点迟疑。 “二嫂嫂,李卿本就是熟人,陈显是我的同门好友,也不算外人。”李安容接着劝许萱。 李无疾也跟着插话:“婶母,我想到堂屋吃饭,不想在这里。” “好、好,都去。”许萱向来招架不住李无疾,连忙笑着点头同意。 第28章 争论 李安容离开时,顺手端过李安君手中的案回了堂屋,把盛有热水的碗依次放到陈显、李卿面前。 为了打发时间,李卿聊起了自己阿姊的婚事,愁眉苦脸的说着李婴正在为自己阿姊挑选夫婿。 “安容,我记得我阿姊和你、安君阿姊好像是同一个月出生的,嫂嫂她们没有提过安君阿姊的婚事吗?”李卿好奇的问,他感觉李安容对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兴趣。 李安容摇着头回答:“只是有时说两句玩笑话,好像没有认真提过,估计我嫂嫂她们会多留阿姊两年。” “两年?两年的人头税就是一千二百钱,你嫂嫂她们对安君阿姊真好,我阿姊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非常羡慕安君阿姊的。”李卿说完端起碗一饮而尽,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 作为家中独苗的陈显忙凑过来推着李卿的胳膊刨根问底:“李卿,什么一千二百钱?十五岁后的算赋不是一百二十钱吗?” 李卿没有心思回答,转头示意李安容代自己向陈显解惑。 陈显赶忙往李安容身边凑,李安容伸出胳膊挡住陈显解释:“你家里没有阿姊、女弟,不知道很正常。孝惠皇帝时曾颁布诏书,女子十五以上至三十岁不嫁,五算。也就是这个年龄内未出嫁者,每年的算赋是六百钱。” “哦,原来是这样,那超过三十的呢?”陈显接着问,连带李卿也转过头来听。 李安容听后,颇为无奈的回答:“呃,关于三十而未嫁的情况,我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可能是强制婚配或者是更重的算赋吧。” 陈显闻言有些失望,转而说起了今年的举孝廉。 “说它干嘛,也与咱们无关。”不感兴趣的李卿直截了当的拒绝参与这个话题。 陈显扭头看了一眼依旧趴在长案上的李卿,继续接着讲:“李卿,举孝廉虽然与咱们现在无关,却是咱们普通家境的学子最有可能获得的机会。” “陈显,打住,我家连个长辈都没有。虽然有叔父、伯父,但肯定比不过那些有双亲的。”李安容也跟着拒绝再聊下去。 陈显无语的看了看俩人,换个说法接着讲:“安容、李卿,你们两家的家赀都在十万钱以上,可以走赀选的路。孝景皇帝时不是把赀选的条件从孝文皇帝时的十万钱改为四万钱了吗,你们两个既不是商,也不是赘婿更不是犯了罪的官吏,完全是有条件参加的。” 李卿闻言“呵呵”笑了起来,坐直腰身看向陈显讲:“陈显,要不是我家曾有不知绕了几道弯的亲戚通过赀选当了郎官,我就信了你的话。天子身边的郎官哪有那么好当,不仅要自备衣物、车马、武器,还要每年向所在郎署缴纳一定的钱财充当开支。另外,在当郎官前还得向朝廷缴纳一部分家产,大部分郎官都是宿卫郎,没有才华也熬不出头,有才华的也不一定有机会施展,没有百万家产根本就扛不住。孝文皇帝时的能臣张释之也是通过赀选做了骑郎,但十年间默默无闻,不得升迁,曾说过“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是当时的中郎将爰盎惜其贤德,不忍看他辞官回家,便把他推荐给了孝文皇帝,才慢慢开始崭露头角。天子身旁郎官数千人,能像司马相如、博望侯张骞那样有机会施展才华的,又有几人?” 有些尴尬的陈显扭过头不去看李卿,尝试着安慰李安容说:“安容,我听我叔父说过,举孝廉是常科,还有不定时的特科,包括秀才、贤良方正、文学等。只要书读的好,总是有出路的,不是还有太学吗,听说太学里的博士弟子每年都会有一场岁试,得甲者可直接为郎官,一年后如果考核合格会直接赐官。得乙者会以补吏的身份去地方任职,如果取得一定的成绩,还可通过郡国的举贤良再成为郎官,然后在在一年后进行考核。” “唉,说了那么多,我还是觉得我阿翁要是个两千石的大官就好了,满三年后,我就可以直接做郎官。或者是我家有百万家产,我也可以直接做郎官,哪用的着选来选去。”李卿说完接着摇头叹息。 李安容和陈显被李卿的话逗笑,俩人异口同声让李卿努力达到自己说的两个条件,这样他的孩子以后就可以容易许多。 李卿嘟囔着说了句我哪有那本事,然后问消息向来灵通的陈显:“陈显,你说举孝廉有没有可能作弊,毕竟每个郡国每年只推举两人。” “我也曾问过我叔父,他说不是推举后就能直接任用,而是先去郎署任职一年,满一年后进行考核,考核不合格者会直接清退,而且会连带推举者受到惩罚。”陈显满脸认真的回答,转头看见李安君牵着李无疾走了过来。 李安君笑着对看向自己的三人说:“安容、李卿、陈家兄长,嫂嫂让我对你们说,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李安容点了点头,抱起李无疾领着李卿、陈显去洗手。 宋云珠和许萱、李安君趁这段时间摆了饭菜和芦苇席,并请陈显、李卿坐在长案右侧。 “没有准备太多,只是些家常菜,还望你们不要嫌弃。”宋云珠客气的说着,让俩人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陈显看着摆在面前的盛满食物的五个碗、盘,连忙向宋云珠讲:“嫂嫂客气了,这已经十分丰富了。” 李卿赶忙跟着点头附和。 随着宋云珠这个主人动手夹了一块菘菜,其余的人也开始跟着拿起箸夹各自碗、盆里的饭菜。 原本李家习惯了在吃饭时说说笑笑,但现在碍于李卿、陈显在,都只顾低头吃饭,没人去牵话头。 觉得奇怪的李无疾想开口说话,被宋云珠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 李安容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对面,又看了看和许萱挤在一起的李安君,笑着招呼李安君和自己坐一起。 不情愿的李安君瞪了多话的李安容一眼,端着自己的饭菜坐到李卿对面。 李卿尝了一口羊肉汤饼,连忙身子往前倾了一下问李安君:“安君女兄,这汤饼可是你做的?果真和李迎女兄说的一样好吃。” 李安君闻言自豪的点了点头。 李卿随后把自己从李婴那里听到的事情说给了李家人听:“我听我大父说,李责叔父准备和里正家结亲,他想把李迎嫁给张越。” “怎么会?李迎还没有我和安容大呢,三叔父也太着急了吧。”李安君连忙惊呼,感觉太不可思议。 许萱见状,抿着嘴角向满脸震惊的李安君解释:“安君,迎儿虽然没有你年长,可也已经十四岁了,是该考虑婚事了。” “可、可我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也就比无疾大了十岁,比无疾高了这么多。”李安君边说边比划着,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兴致。 许萱见李安君满脸愁容,用胳膊撞了撞李安君,示意她去问在李家当家做主的宋云珠。 宋云珠看着俩人的小动作,笑着让李安君安心,打趣让李安君再帮自己带两年李无疾,等李安河回来也不迟。 乐开怀的李安君顾不上有外人在场,激动的跑到宋云珠身旁撒娇。 宋云珠用箸敲了敲李安君拽着自己的袖子的手,让她不要在李卿、陈显面前失了礼。 “噗…哈哈哈…” 屋内的其他人跟着陈显笑了起来,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一顿饭过后,十五的圆月已经升到天际,冷冷的月光洒在院子中。 第29章 月下舞竹 里门早已关闭,陈显也翻不过五井里与平安里之间丈高的土墙,只好留宿在李家。 李卿怕自己回去太晚会让家人担心,赶忙跟李家众人告别,陈显和李安容做伴把李卿送回了家。 清冷的月光照在寂静的巷子里,除了俩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紧张的陈显不停的东张西望,揉搓着双手紧跟在李安容身旁。 李安容见状也变的呼吸沉重起来,他在看到李家所在的巷子后,拉起陈显的胳膊拔腿就跑,利落的推开李家虚掩的院门,靠在门板上不停的喘着粗气。 “怎么了,是有人在追你们吗?”宋云珠连忙走上前问。 李安容拍着胸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回答:“不、不是,是路上太、太静了。” 宋云珠随即明白俩人是被吓到,连忙和走过来的许萱一起安慰他们。 和李无疾一起跑着踩槐树影子的李安君听到后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后跑进东厨盛了水给李安容、陈显送去。 “多谢。”陈显边喝水边向李安君道谢,随后注意到了放在水井边的一截竹子。 李安君见陈显一直盯着竹子,右手勾着左边的袖子讲:“无疾刚才非要嫂嫂从东墙边的竹丛里砍的,他要拿着打槐树的影子,玩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意思,就丢在那里了。” 陈显边听边点头,在把空了的碗递给李安容后,走到水井边拿起竹子耍了起来。 还在踩槐树影子的李无疾在听到竹叶的“簌簌”声后,连忙跑到宋云珠身边看陈显在月光下舞竹子。 竹子化作一把利剑,在陈显的右手中灵巧的来回转动,随着陈显身体的快速旋转刺破空气,发出“唰唰”的声响。 李无疾高兴的蹦了起来,吵闹着要宋云珠再给自己砍一根竹子。 宋云珠被吵的头疼,连忙又去砍了一截细竹交给李无疾,李无疾高兴的挥着竹子学陈显刚才的动作。 众人都被李无疾不伦不类的动作逗笑,陈显顺手把竹子交给李安容,耐心的指点着李无疾。 李安容随意的晃动着手中的竹子,感觉怎么都发不出那种“唰唰”声。 “安容,你用的力气小,需要手腕发力猛的刺出才可以。这是我跟我叔父学的,他之前在未央宫做卫士时,曾在空暇时跟别人学过舞剑。”陈显说着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叔父在他心里有很重的份量。 李安容按照陈显说的做了一遍,果真发出了锐利的“唰唰”声。 “安容…” 李安容回头看向眼眸中闪着亮光的李安君,笑着把竹子递给李安君。 李安君兴奋的照李安容刚才的动作耍了起来,仿佛此时的自己是一个匡扶正义的游侠。 许萱看着眼前的情景,转身向宋云珠告辞,独自一人踏着月光返回自己冷清的小院。 这边的热闹持续了许久,宋云珠见圆月越升越高,连忙让缠着陈显的李无疾回房睡觉。 “无疾听话,你陈叔父明天还要去乡塾,不能睡的太晚。等过几天,再让你四叔父请他过来好不好?”先前一直凑热闹的李安君连忙扔下手中的竹子,轻声劝撅着嘴不愿意的李无疾。 李无疾闻言,抬起头看向李安容。 李安容扬起嘴角笑着点头,答应李无疾会让陈显经常到李家来做客。 如了愿的李无疾蹦蹦跳跳的跟着宋云珠、李安君回了房。 月光洒落了一夜,在东边的启明星升起时,落入了西边的地平线。 “咚咚咚”的拍门声打破了巷子的宁静,有邻居咒骂着打开院门,探出头去瞧是谁在清早敲李家的院门。 于此同时,充满活力的李安君和打着哈欠的许萱一同打开了院门,俩人好奇的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人。 “请问这是李安容家吗?”表情严肃的年轻男人朗声问。 李安君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院子对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讲:“安容还未起,你是来找陈显兄长的吗?” “我是来寻陈显的,我是他的叔父陈安世。他昨夜未归,他的阿翁、阿母怕他会太叨扰你们,便让我一早寻他家去。”年轻男人说着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在夸李安君是个聪明的女子。 李安君和许萱听后连忙请陈安世进院子里等。 陈安世见院子中再无他人,觉得自己进去不方便,笑着请李安君和许萱把陈显喊出来即可。 李安君和许萱点头答应,俩人给陈安世留了院门后,共同转身离去。 良久后,收拾妥当的李安容和陈显一同走到了院门前,李安容恭敬的向陈安世道歉:“陈叔父,昨天结束的晚,误了时间,导致陈显没能回家,让你们担心了。” 陈安世笑着让李安容不要在意,随后领着陈显往家里走。 陈显边走边对陈安世讲在李家发生的事情,讲李家人之间的趣事。 “哦,你同门的兄长今年也去了陈留县服役,听你说的名字,我好像记得曾经与他的兄长在驿站住在同一间房过。原来,那天和李婴在里门处遇到的那两个“假男人”是你同门的两位嫂嫂啊!”陈安世皱起英气的眉毛回忆着往事,怪不得刚才觉得那个打哈欠的漂亮妇人有点眼熟。 陈显听的有点懵,赶忙追问自己听不懂的后半部分。 陈安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了下陈显的脑壳,让他一个小孩子不要打听大人的事情。 “叔父,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服气的陈显挺起胸膛反驳。 陈安世看了眼比自己低一头的毛头小子,十分轻松的拿捏陈显说:“哦,十五岁了吗?是大人了吗?那我回到家就让阿翁、兄长他们为你说亲吧,我见李家的女儿很聪慧,不如让你阿母来提亲。相看来、相看去,还挺麻烦的。” 陈显赶忙求饶,回想起昨天李安君向宋云珠撒娇的样子,耸着肩膀喃喃自语:“她是聪慧,可完全就像个小孩子。” “啊,你说什么?”陈安世俯身问。 陈显连忙摇头,说自己什么也没说。 陈安世不再追问,在把陈显送回家后,不顾陈显的哀求转身离开。 笑着送陈安世离开的胖妇人随即换上怒气冲冲的表情,踮起脚尖揪住陈显的耳朵大声训斥:“你个小子,不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知道我和你阿翁有多担心吗?” “阿母,我错了,下次一定改。”陈显连连哀求,可怜兮兮的请在一旁看热闹的陈充国替自己求情。 陈充国抬眼看了下东边的云霞,拍了拍身上的麻色直裾去东厨烧水。 “阿翁、阿翁,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不救救我吗?” “看你说的,她是你阿母,又不会害你,救什么救?正儿,你使劲儿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大不了今天不去乡塾。”陈充国停在东厨门前转身说。 赵正儿闻言松开了陈显的耳朵,揉着发疼的手指瞪了陈显一眼。 陈显赔着笑让赵正儿和陈充国回堂屋休息,自己殷勤的去东厨烧水、准备朝食。 五六日后,征发徭夫的消息的打破了柳河乡往日的平静。 第30章 徭役 听到消息的宋云珠特意来乡廷确认,只见挂着帛书的乡廷大门右侧已经挤满了人。 站在外围的宋云珠不停的变换着位置,时不时踮起脚尖望向远处的帛书,想要看清上面的小篆,奈何离得太远,始终看不清楚。 宋云珠只得停在原处等待,等前面的人离开后,自己再往前挤。 周围的议论声不断传入宋云珠的耳朵,有人高兴,有人哀愁。 等了良久,宋云珠终于移到了帛书前,上面的内容和自己听到的相差无几。 凡没有正卒、戍卒的家庭,均需出一名年龄在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之间的男子前往陈留县服徭役。 宋云珠摸着下巴再次仔细看了一遍帛书上的内容,心中不禁疑虑重重。 一般的徭役会在本县,而这次却要到二百余里外的陈留县;帛书上也没有提到徭役的具体时间和需要从事的劳动;这次特意免除了有正在服役的男丁的家庭。 怎么看都和往年的徭役不太一样。 心情沉重的宋云珠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挪到了一旁,按照帛书上的内容,宋万年是要去陈留县服役的。 耀眼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落在宋云珠身上,宋云珠看了眼榆树里的土墙,决定先去宋家一趟。 柳树旁依旧聚了一群人,却都没有了说笑的心思,个个愁眉苦脸的议论着这次的徭役。 “唉,说不定是要往边郡运粮草。”说话的宋广业也在此次的徭役之中。 随即有双手插进袖子里的妇人晃动着胳膊反问:“广业,你怎么知道,难道不会是挖河渠之类的?” “嫂嫂,要是挖河渠,肯定会明说的,挖河渠需要大伙儿自己带臿(cha,即后来的锹)、铲之类的。我听说,匈奴那边春天时会有大量羊羔出生,朝廷有时也会派几万骑在春天时打匈奴,冬天把粮草运到边境,春天时正好可以用来打匈奴。所以,我敢说这次是运粮草。”宋广业站在人群中说着自己的想法,有人觉得宋广业说的很有道理,有人却觉得宋广业是纯属胡说。 宋云珠没有在柳树旁停留,直接敲开了宋家的院门。 宋万年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徭役的消息,先是让王氏领着宋伯吉、宋仲昌去院子中玩,然后笑着让宋云珠坐下说话。 紧皱着眉头的宋云珠把自己心中的疑虑和宋广业的话都对宋万年说了一遍。 “云珠,广业猜的可能没有错。前两年时,我离开家去服徭役,还有伯吉和仲昌的阿母在照顾他们,今年的话,就需要你多操一些心了。”宋万年叹着气看向正在院子中玩耍的祖孙三人。 宋云珠也跟着看向了院子,虽然此时的王氏看着与正常人无异,可她毕竟受过刺激,怕她会突然变得不正常,会伤害到自己或者两个孩子。 “阿翁,让阿母和伯吉、仲昌先搬到我家去吧,或者是花两千钱免役。”宋云珠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宋万年听后摇头拒绝,他环视着只有一张长案、五张芦苇席的堂屋语重心长的说:“云珠,你阿母未必愿意去你家住,平日里去住个三五天没有问题,但仲昌与伯吉毕竟还是孩子,时间一长,难免会与无疾发生矛盾,你阿母虽然脑子已经不正常了,但也肯定不想你为难。伯吉也算个大孩子了,也能够替我支撑起这个家,你隔个三五天来瞧瞧他们就好了,我会在临走前拜托你的伯母和婶母们多照应他们的。安河走后,你家也得你来撑着,要是春耕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得帮我把那八十亩地种上。另外,不是我心疼钱,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如果我不能陪着伯吉、仲昌长大,那也得给他们多留一些钱。虽然李家有钱,可那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安容还未娶妻,安君还未出嫁,无疾还是个三岁多的孩子,你要做长久打算,不能辜负了你君姑、君舅临终前的托付。” 已经许久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的宋万年慈爱的看着把头埋在双膝中的宋云珠,柔声让她不要难过。 “阿翁,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太难了。”宋云珠抽噎着对宋万年讲。 宋万年把手放在宋云珠的头顶轻抚着安慰说:“云珠,这有什么难的。你九岁那年,黄河决堤,大水到咱们这里有将近三尺高,我和你阿母带着你、你兄长逃命,才是最难的。这件事你还记得吗?这只是徭役,徭役基本上能够活着回来的,如果真像广业说的去运粮草,那就只是把粮草从一个地方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即可,郡里还会派兵卒一路护送,也没有不长眼的贼寇敢打劫。” 宋云珠的脑袋晃动着,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宋万年说的轻松,但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可能会让一部分人直接丧命。 宋云珠听着宋万年沉重的叹息声,使劲儿用袖子蹭了蹭脸颊,抬起通红的眼睛说自己会照顾好李家和宋家的。 父女二人又在堂屋聊了许久,宋云珠离开时心情已经平和许多。 宋云珠回到家后对许萱说了帛书的内容,许萱的阿翁也在徭役的范围内。 “嫂嫂,不用管他,如果他们需要钱之类的,自然会上门来找我讨要。我阿翁不在家,许子也能消停一些。”许萱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许子上次来李家时说的话,伤透了许萱的心。 真如许萱所讲,两日后,许萱的阿翁许山、阿母杨花和许子打着看望许萱的由头一起进了李家的院门。 宋云珠想起许萱曾说过许子觊觎李安君,悄悄打发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去李责家找李迎、李嫱去玩,并顺便请李责、李缓来家里救急。 原本气势汹汹向许萱讨要五百钱的许山在看到李责、李缓后灭了气势,干笑着说一百钱也行。 许萱冷哼一声,从袖子中掏了三十钱放在长案上,睨着眼神中想要吃了自己的许山、许子说:“只有这么多,你们要是要就拿走。不要的话,也可以去乡三老那里告我不孝。” 许山转动着充满算计的眼睛,露出早已被酒侵蚀的不成形的牙齿让许萱回家暂住几日。 许萱没有理会许山,冷冷的看了一眼在一旁无措的揪着洗的发白的袖口的杨花,让他们三人拿了钱快走。 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山父子向来欺软怕硬,连忙抢着往自己手心里扒拉那三十钱。 抢到二十钱的许子晃动着瘦削的身形哼唱着小曲走出了堂屋,丝毫不理会在身后指着自己大骂的许山。 许山骂了一阵后,恶狠狠的推了一把杨花骂道:“你是木头吗,杵在这里干嘛。” 惊恐的杨花赶忙低着头来劝许萱回家暂住,许萱附在杨花耳边低语说:“阿母,你知道我回去后,他们会如何对我,你为什么还要劝我,难道你受的罪还要我再受一遍吗?他喝酒喝的快要走不成路了,他再打你时,你可以反抗啊,你比他干的活多,你力气比他大,只要许子不帮他,你完全可以打过他的。” “萱萱,我、我…”杨花美丽的面庞上尽是痛苦的神色,她知道自己不该劝许萱,但也怕自己回去后会遭到毒打。 许萱终究是不忍对杨花太过苛责,趁许山向李责攀关系的机会,偷偷塞了十个钱给杨花,并叮嘱她不要被许山、许子发现,不然会遭更大的罪。 杨花缩了缩脖子,骨子里对许山的恐惧使她本能的把钱还给了许萱,许萱对她冷淡一些,对母女二人来讲都是好事。 李责向来看不惯许山这样的人,看在许萱的面子上忍着心里的厌恶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许山搭话。 许山自讨没趣,推搡着杨花往外走。 第31章 杨花 “哐当” 许山猛摔李家的院门,骂骂咧咧的拽着身体不断抖动的杨花离开了五井里,他要把在李家受的气都撒到杨花身上。 “三叔父、嫂嫂,我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一下。”许萱深呼一口气,紧握着右手跟李责、宋云珠告辞。 李责轻轻点头回应。 许萱垂首走出堂屋,沿着脚下用橙黄色砖铺的小路往西走到墙角处拐进自己的院子。 宋云珠站在堂屋门口目送许萱,在许萱的背影消失后笑着招呼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李缓进屋说话,随后去东厨盛了水端进堂屋。 李责主动聊起了这次的徭役,拜托宋云珠帮自己劝说李缓,他想在临走前把李缓和李嫱姨母的婚事定下。 李缓闻言拍案而起,转身就要离开李家。 宋云珠连忙拦住李缓,低声劝道:“李缓,你先不要惹三叔父生气,我在帛书上看到,受召的男子需在二十六日也就是五天后动身去陈留县。你先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说不定等三叔父回来,他就改变主意了。” 李缓听后缓缓转过身,两只手玩着系在腰间的布带对李责讲:“阿翁,我也想明白了,你让我娶嫱儿的姨母也是为嫱儿考虑,不过我昨夜梦到了嫱儿的阿母,对她说了这件事,她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过两天再给我托梦。” “真的?你真的梦见了嫱儿的阿母?”不怎么信奉鬼神的李责有些迟疑的问。 李缓满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李责摸着胡须思索片刻,从长案右边站起身笑着讲:“那好,我暂且相信你的话。安河家的,你阿翁也在这次的徭役内吧,你放心,我会和他在路上相互照应的。” 宋云珠连忙谢过李责,李责不仅年龄比宋万年小,身体也比宋万年强壮,有了李责的照应,宋万年定能平安到达陈留县。 李责让宋云珠不要客气,随后领着李缓离开了李家。 许山吐着口水骂了一路,站在自家高矮不一的土墙边催促杨花快点开门。 “你、你不要急,马、马上。”杨花拿着钥匙的手不停的颤抖,在试了五六次后终于打开了挂在院门上的锁。 杨花打开院门,习惯性的站在一旁等许山先进。 许山侧头往杨花身上吐了口口水,随后一脚踢翻了凑上前的黄色小犬。 小犬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依偎在杨花的脚边“呜呜”的叫着。 自身难保的杨花只能用脚轻轻的把小犬挪到一旁,怕许山再把火气撒到小犬身上。 小犬“呜呜”的叫了两声,乖乖的趴到了干草堆旁的地面上,把头蜷缩在细瘦的前肢上。 许山瞥了眼小犬,心情变得大好,指使杨花去东厨烧水,自己舒服的躺在堂屋里的长席上。 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杨花赶忙去烧水,最终却被因急着喝水而被烫到的许山把一碗滚烫的热水泼到身上,脸上和手上落下不少红印。 不解气的许山一拳把杨花打倒在地。 心如死灰的杨花蜷缩着身子,紧紧抱着头部,任凭许山用脚踹着自己。 浑身都疼的杨花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个声音。她知道但凡自己喊一句疼,都会让许山变得更加兴奋。 踢累了的许山瘫躺在长席上喘着粗气,侧头看着如死犬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杨花,眼里来了兴致。 许山仰躺着命令杨花:“去把门关上。” “许子可能随时会回来。”杨花轻声反驳,她不想让许子撞见,纵然许子瞧不上自己,可自己也得在许子面前留点脸面。 许山听后出言嘲弄:“杨花,你在你儿子眼里还有脸吗,这个时候装什么正经。我告诉你,你是你阿翁卖给我的,你就得听我的命令,你要怪就怪你那没本事的阿翁,为了给你兄长娶亲,把你跟我女兄换亲。” 杨花痛苦的从地上爬起关上房门,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盯着正在扯腰间布带的许山。 “你干的活比他多,你力气比他大…你打的过他的。” 许萱的话不断在杨花的脑海中响起,杨花捂着刺疼的脑袋,一步步朝许山走去。 顿时,愉悦的笑声和痛苦的求饶声在房间内响起。 从酒垆里回到家的许子晃悠悠的推开虚掩的院门,直挺挺的躺在院子里听着堂屋里的动静大声骂道:“大白天的,要不要脸。” 屋内的声音小了一些。 不多时,许山捂着脸从屋内跑了出来,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破旧的布带。 许子见状大笑着嘲讽背对着自己系腰带的许山:“啧啧…玩的这么野,你可得省着点,毕竟年纪大了,别闪了腰。” “你个混小子,再这样跟你老子说话,我去乡三老那里告你不孝,忤逆长辈。”许山大声警告许子。 许子对许山的威胁满不在乎,翘着二郎腿让许山顺便把许萱一起告了。 “早知道,我就应该当初把你们两个混账溺了。”许山丢下句狠话,低着头出了院子。 小犬站起跑到许子身边,用脑袋蹭着许子的左手,“呜呜”的叫了两句。 “那混账又踢你了?”许子把右手枕在脚下,用左手摸着小犬的脑袋轻声问。 小犬摇着尾巴,朝着堂屋“汪汪”叫了两句。 “我不去,省的让她以为我在看她笑话。”许子摆着手柔声讲。 小犬见许子久不起身,着急的摇着尾巴转了两圈,咬着许子洗烂了的袖子往前拉。 “你可真是胆大了,等你长大了,我就把你炖了吃掉。”许子出言威胁小犬。 小犬呜呜的缩着脖子,仍旧去拉许子的袖子。 许子无奈的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东摇西晃的走到堂屋门前停下,想了一下后轻轻敲了敲那半扇遮住自己视线的房门。 “是谁?” “我” “进来吧。” 许子抬起脚迈进堂屋,见杨花瘫坐在地上,衣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除了热水烫的红点,没有其他的伤痕。 “见了许萱一面,你可真是长本事了。”许子说着看向落在长席上的血迹,不由得轻哼一声。 杨花没有说话,抬起头平静的望着遮住光线的许子说:“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许子不理会杨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敞开房门留意着院子中的动静。 “汪汪汪”的叫声响起,许子揉了揉泛疼的脑袋走进院子拦住想要往堂屋走的许山、许槐。 “我说,你这脸上不会是因为玩的太野走不成路磕了的吧。”许子凑到许山面前,一手指着许山鼻孔处的血渍、红肿的眼眶、青紫的脸颊,一手捂着肚子大笑着讲。 被说的挂不住脸的许山一把推开许子,拉着又黑又瘦的许槐继续往堂屋走。 “唉,叔父,你确定要进去?要是看到不该看的,说不定我阿翁就有了不用去服役的两千钱。”许子背着双手朝许槐大喊。 许槐虽然人品也不怎么样,但自认要比许山好。他狐疑的看了许山两眼,实在不敢相信一向懦弱的杨花会把许山打了,便觉得这是许山在给自己下套。 “兄长,不是我不帮你出气,我是一个男人,实在不能跟女人动手。”许槐摊着手讲,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许山立马跳起脚指着许槐鼻子大骂:“你这个时候充好人了,你打你良人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打女人了。你不信我,反而信那个混球。” 许槐随即拉下脸,他向来本着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但不能被人说出来,气恼的挥拳朝许山揍了过去。 心中火气无处发泄的许山跟好面子的许槐扭打在了一起。 许子高兴的拍手大叫,把附近的邻居都引了过来。 占了上风的许槐狠狠踢了许山两脚,骂了两句后溜出了许家。 许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站起身,跳着脚边骂边往堂屋退,有些怵的看着坐在长席上抠血迹的杨花。 第32章 往事 回到房间的许萱把右手中的十个钱撒落在地上,倒卧在榻上蒙住头回忆之前在许家的生活,打骂是家常便饭,但杨花总能把她和许子护住,那时三人之间的关系很好。 但自从许萱越发出落的漂亮,许山便想着把许萱卖到大户人家做个婢女。 许萱不从,杨花和许子拼死反对,三人经常一起顶撞许山。 被惹恼的许山在一天晚上把杨花绑住,要让杨花看他是如何让许子抽打许萱的。 许子一开始不愿意,许山便自己动手用柳枝抽打许萱,边打边狰狞的笑着对许萱讲:“我打的疼吧,要是许子打你,肯定没有这么疼,他力气小,可他不愿意。哈哈…他不愿意。” 许萱凄惨的求救声和杨花无助的哀求声极大的刺激了还只是十岁孩子的许子,他为了让许萱少受一些罪,连忙夺过许山手中的柳枝去抽打许萱。 自从这件事后,三人之间逐步出现了隔阂,许萱一开始还能理解许子的所作所为,可随着许子打骂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心里连带许子一起恨上。 杨花也开始冷淡许萱,当许山或者许子再打骂许萱时,她一改之前的着急,开始毫不在意许萱的处境,甚至当她听说许山找术士为许萱伪造假的生辰八字时,还表现出极大的兴奋。 许山最终凭借许萱假的生辰八字,把许萱嫁到李家为病危的李建夫妇冲喜,并顺带讹了李家五百钱的彩礼。 想到此处,许萱掀开蒙在头上的衾,走到西夹间坐在李安平的牌位前自言自语。 “安平,要是我的生辰八字是真的,你会不会还活着?” “安平,我该体谅我阿母的难处吗?” “安平,我要不要等服役的人离开后,去看看她?” “安平,许子说过要把我卖到江都去,那我不能一个人去,找谁和我一起呢?安容不行,安容没有许子年长,肯定打不过许子。那就找、找李缓吧,他是你兄长,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肯定会帮我的。” “安平,等五月份过了你的忌日,我就要改嫁了,你给我托个梦好不好?” ……… 许萱仍在自顾自的说着,没有人回答她,唯有几只麻雀从窗边飞过。 “婶母…婶母…” 许萱听到李无疾的喊声后,连忙用手擦了擦眼角,站起身走到院子中,看到李无疾正牵着李嫱的小手往堂屋走。 “无疾、嫱儿,你们是来找我玩的吗?”许萱蹲在两个孩子的面前问。 害羞的李嫱偷偷瞄了一眼许萱后,笑着躲到了李无疾的身后。 李无疾转身把李嫱拉到许萱面前,挠着下巴边回忆宋云珠的话边讲:“婶母,我阿母让我和嫱儿来找你玩,我阿母要和姑姑、嫱儿的姑姑一起蒸粟饭,她们说要做成干饭,让外祖父去外地的时候吃。” “原来是这样啊,来,我带你们去看韭。”许萱说完,一手牵着李无疾,一手牵着李嫱往菜畦走。 东厨内,宋云珠边坐在泥灶前烧火边听李安君、李迎说话。 李安君出言打趣李迎:“迎儿,我听李卿兄长说,三叔父准备把你嫁给张越。我听安容提起过张越,他说张越不仅翩翩有礼,还是个勤奋好学的好男儿。” 李迎闻言双颊沁出了红晕,捂着脸跑到宋云珠身旁不再理会李安君。 “安君,饶了迎儿吧,我也曾见过张越,长的也是风度翩翩,三叔父确实是眼光独到。”宋云珠侧头笑着对李迎说。 李迎羞的跺了跺脚,连忙跑出东厨去寻李嫱她们。 李安君倚在门框上看着李迎落荒而逃,笑着走进屋内问自己走后家里发生的事情。 宋云珠简单的把事情讲了一遍,连带说了李缓借口李嫱阿母托梦的事情。 “嫂嫂,今天在三叔父家,三婶母提起了嫱儿的姨母,她说嫱儿的姨母与嫱儿的阿母有五分相似,也是个脾气温和、温柔善良的女子。如果她嫁给李缓兄长,应该是不会苛责嫱儿的。”李安君边给宋云珠递柴火边讲。 宋云珠想了一下后说出心中的疑惑:“安君,如果嫱儿的姨母真如三婶母所说那般,为何李缓不同意呢?他不是与嫱儿的阿母感情还算不错吗?” “嫂嫂,也有可能是李缓兄长真心把嫱儿的姨母当成了自己的女弟,心里觉得别扭。”李安君皱起眉头向宋云珠解释。 宋云珠听后点了点头,俩人接着聊起李缓的事情。 经过三天的太阳曝晒,蒸好的粟饭已经完全变得干燥、坚硬。 宋云珠小心的把晾晒在案上的干饭收进干净的麻布袋里,准备明天拿给宋万年,让他在路上当做干粮。 徭役不提供食物,只能由服役的人自己准备。 次日朝食过后,宋云珠把李无疾交给李安君、许萱照看,用背篓背着麻布袋里的干饭和一些菘菜、芦服去宋家,恰巧在里门处遇到了拉着满满一板车粟秆、黍秆的石布、张氏母子。 石布笑着向宋云珠打招呼。 宋云珠轻微点头示意,随后快速穿过里门。 张氏见状猛拍石布的胳膊训斥:“你还跟这家人打招呼,是嫌那一刀砍的不够重吗?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那个许萱有什么好的?当初李家娶她来冲喜,结果一下子送走三个,你不嫌晦气,我还嫌自己活的短呢!要不是她家不肯给咱们换钱,咱们何至于把这些东西都拉出去交税,快走吧,别让王春在那边等着急了,不然她可又要嘲讽咱俩了。” “阿母,你不能这样说许萱,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也想明白了,那件事我也做的不对,虽然她砍了我,但她们家也请医匠给我治了伤,算是两不相欠。”石布边往前走边扭头向推着板车的张氏解释。 张氏听完没好气的怼了石布一通:“你倒会做好人,合着就我是坏人。你还是少想点许萱,多想办法挣点钱,不然难找的到女人。” 石布听后也不气恼,反而觉得张氏说的有道理,他知道自己还有一年就要去陈留县服役,其中的投宿钱外加日后去边郡服役的往返费用都需要自理,自然要趁这一年的时间把这些钱都挣出来。 张氏看着沉默不语的石布心里也不好受,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学对面的邻居把石布报成女孩或者直接不报户籍成为黑户,这样就不用再为以后的兵役、徭役、人头税操心。 当然,一般人家的女儿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 第33章 干饭 “阿母、仲昌,你们在干嘛呢?”宋云珠站在巷子口大喊。 宋仲昌松开王氏的手,大笑着扑进宋云珠的怀里蹭了蹭,随后仰起头低声讲:“姑姑,大父和兄长在家里杀鹅呢,他们让我和大母先在巷子里玩。”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先在这里陪你们,等你大父和伯吉忙完了,咱们再一起回家。”宋云珠说着揉了揉宋仲昌的头顶,卸下身后的背篓放到宋家的院门前。 自从王氏记忆错乱后,宋万年不再当着王氏的面宰鸡杀鹅,怕会刺激到王氏。 站在不远处的王氏微侧身子探头打量背篓的东西,指着露出的一角的麻布袋好奇的问:“云珠,那是什么?” “是我晒的干饭,让阿翁路上吃。”宋云珠蹲下身把堆在麻袋上的菘菜拿到一旁,打开布袋让王氏、宋仲昌走近些看。 王氏挪了几步,弯着腰看了眼布袋里颗粒分明的黄色粟米粒轻声嘟囔:“我也晒了。” 宋云珠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王氏瞪了宋云珠一眼扭头往外走了几步。 捂着嘴偷笑的宋仲昌趴到宋云珠耳边低声讲:“姑姑,大父和大母因为晒干饭还吵了一架呢,大母想多晒一点,大父不让。” “那最后呢?”宋云珠扭头笑着问。 宋仲昌抬头瞅了眼王氏继续对宋云珠说:“表面上是大母赢了,但大父在大母从罐子里往外舀粟米的时候,偷偷的把舀到盆里的粟米抓到了放在背后的袋子里。大母舀一碗,他就抓一把。” “那你大母看出来了吗?”宋云珠捂着嘴悄声问。 宋仲昌挑起眉毛笑着点了点头,圆圆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状。 “不过,大母没有发现大父做的事,她一开始以为是家里的盆漏了,后来见盆没有问题,又觉得是自己记错了量。姑姑,我去看看大父和兄长忙完了没?”宋仲昌说完站起身,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宋云珠也跟着站起身,走过去问王氏要不要在宋万年走后带着两个孩子去李家住一段时间。 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能够带好两个孩子,让宋云珠不要担心。 宋云珠不再说话,抬头望见几只麻雀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飞过,忙指着还未飞远的麻雀让王氏看。 王氏顺着宋云珠手指的方向,只看到了几个即将消失在天际的黑点。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宋云珠和王氏一起转身看向跑出来的宋伯吉、宋仲昌兄弟。 兄弟俩蹦跳着跑到宋云珠身旁,分别把头贴在宋云珠的胳膊上。 片刻后,宋伯吉仰起头笑着告诉宋云珠、王氏:“姑姑、大母,大父让你们回去。” 宋云珠听后温柔的摸了摸宋伯吉的头顶,害羞的宋伯吉连忙跑到背篓旁帮宋云珠拎背篓。 等四人进到院子,宋万年已经用铲把水井边的脏污处理干净,拿起搭在麻绳上的帕子擦着手对宋云珠说:“你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阿翁,这次就带了几个菘菜、芦服,还有一小袋干饭。”宋云珠边说边和宋伯吉一起把背篓放到宋万年脚边。 宋万年听到干饭,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王氏以为宋万年是在取笑自己迷糊,狠狠瞪了宋万年两眼。 宋云珠忙打圆场,站到宋万年、王氏中间问:“阿翁,家里的刍藁税交了没?我三叔父前两日说等明天和你一起做伴,明天我早早的来送你,就不要让阿母和伯吉、仲昌早起了。” “交了,我和伯吉昨天去交的。你伯父家的通儿在上郡戍边,他不用去;你叔父和广业交好,他们两个肯定是吃住一起;我正愁没人做伴呢,有了你三叔父的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宋万年说完,蹲到木盆边继续清洗鹅肉。 王氏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虽然想不起李责是谁,但有人和宋万年做伴,她是开心的。 宋云珠把背篓里的麻布袋拿到堂屋的案上放好,宋伯吉和宋仲昌一起把菘菜、芦服搬到西厢房里。 宋万年把清洗干净的一只鹅递给宋云珠,让她拿回家炖着吃。 宋云珠推辞不要,宋万年指着木盆里的三只鹅笑着讲:“你就拿着吧,这里还有呢。我们午后炖一只,另外两只是给你伯父、叔父的,顺道让他们在我离开后照应一下你阿母。” 宋万年去送鹅肉时,宋云珠也一起离开。 这是宋家养了两年的老鹅,宋云珠回到家后,用花椒、姜早早的炖上,估摸等到李安容回来便能炖好。 相比较于李家、宋家的平静,许家这几天过的十分热闹。 不甘心的许山想要伺机报复杨花,却被杨花直接赶出了房间。 许子主动让许山睡在自己房间,并劝杨花为许山准备服役用的干粮、衣物。 “为什么?”正坐在堂屋边补衣服的杨花抬头问,目光中充满不屑。 许子倚在墙边晒着太阳回答:“你不给他准备这些东西,是想让他死在服役的路上吗?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了他,凭咱们两个能不能保住这个破院子和那二十八亩地?虽然东西不多,但对许槐来说,这也是块肉。你嘛,许槐估计会转手把你卖给别的男人;我嘛,要么卖到大户人家做个奴仆,要么送到别人家做个赘婿。许萱不喜欢咱俩,她到时也不会管咱俩的闲事,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 杨花听后沉思了良久,觉得许子说的有几分道理,虽然家产不多,但大部分也是自己拼死拼活保住的,怎么可能拱手送给许槐挥霍。 想到此处,杨花回到房间里去给许山找冬衣。 趁机溜进堂屋的许山想要搞偷袭,被一直注意着他的许子拉到院门外斥责:“你想干嘛,我好不容易说动她给你准备干粮、衣服,你要是再打歪主意,小心自己做个饿死鬼、冻死鬼。” “好,好你个许子,我以为你会跟我一心,没想到我好吃好喝供了你六年,你还是跟那两个女人一条心。现在长大了,能打的过我了,就准备把我当成一条老犬。呸!”许山越说越激动,“噗”的一下吐了许子一脸。 恼怒的许子抬起袖子擦了擦脸,要不是有邻居在一旁,他定然要揍一顿许山。 许子的拳头握了松、松了握,最终轻轻说了一句:“我只和我自己一心。” 第34章 送别 十月二十六日清晨,东方渐白,以往寂静的巷子,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不断有人背着沉重的包袱离开家。 刚关上院门的李安君听到了李无疾着急的喊声,急忙往东夹间跑去。 “姑姑,我阿母呢?”李无疾揉着惺忪的眼睛问跑进房间的李安君,撇着嘴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李安君急忙坐到榻边,用衾裹着李无疾抱在怀里轻声解释:“无疾,你阿母和你四叔父一起去送你外祖父了。你昨天不是答应你阿母了吗,说自己会乖乖等她回来的。” 李无疾听完皱了皱鼻尖,用发颤的声音继续说:“我记得,可我怕,怕她会像阿翁那样要等桃花开三次才能回来。” “不会的,你四叔父还要去乡塾读书呢,等不到吃朝食他们就会回来了,无疾乖!”李安君边说边轻摇着李无疾,想要把他哄睡。 李无疾闻言把头埋进李安君的怀里,小小的人儿紧拽着李安君的袖子不知在想什么。 宋云珠和李安容在榆树里的里门外遇到了背着包袱、拎着麻袋的宋万年。 “阿翁,不是说等我过去再走吗?”宋云珠连忙用双手拿过麻袋问。 内心烦躁的宋万年望了一眼里门叹着气回答:“唉,仲昌在家里哭闹的厉害,哄没有用,打也没有用。我在家待着也是心烦,便想着先出来在里门处等你,我也是刚到。” “等回来了,我去看看他。”宋云珠说着把麻袋放到了地上,麻袋比较沉,宋云珠拎着有些吃力。 宋万年叹着气没应声。 李安容连忙走上前行礼,与宋万年闲聊了几句。 “唉,不说了,咱们走吧,等到了河伯祠,你们两个就回来吧。”宋万年说完想要拎起布袋,但被李安容抢了去。 李安容和宋云珠一起抬着布袋跟在宋万年的身后往河伯祠走。 河伯祠离榆树里很近,三人不消多时便到了河伯祠,河伯祠前已聚了不少人,有年轻力壮的年轻男人,也有几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五十多岁老人,更多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宋云珠和宋万年在人群的最外层找了一棵高大的柘树倚着歇息,李安容走进人群中寻找李责。 李安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没有找到李责,却碰到了来送陈充国服役的陈显。 “安容,你怎么来了,你家也没有要去服役的人啊?”陈显有些奇怪的问。 李安容指着不远处倚在柘树下的宋云珠父女回答:“我是来陪嫂嫂送她阿翁的,因为清晨人少,我怕嫂嫂一个人不安全,便陪她一起过来了。” 陈充国经常听陈显提起李安容,今日一见果然如陈显所说的稳重大气、敦厚纯良,可惜自己没有女儿,不然可以结个亲。 眼见来人越来越多,陈充国让陈显随李安容一起离开。 等俩人走到柘树下时,正好看到李责、李缓走了过来。 一番寒暄后,李责和宋万年一同走进人群,而其余人开始往回赶。 “李缓,你和嫱儿姨母的事情怎么样了?”宋云珠边走边关切的问。 李缓扬起嘴角开心的回答:“阿翁说等他回来再说,他虽然不太相信嫱儿阿母托梦的事情,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顾忌,尤其是我后来一直说嫱儿的阿母没有再托梦。我一直把嫱儿的姨母当成亲女弟,在我心中和迎儿是一样的,突然让我娶她,我可接受不了。” “兄长,既然如此,你不如趁三叔父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找个称心又对嫱儿好的女子,等三叔父回来,直接让他去求亲,这样的话,他自然不再提嫱儿姨母的事情。”李安容向李缓提议。 李缓认真考虑着李安容的话,可称心的人又岂是能那么轻易能够遇到的。 走到宋河亭,宋云珠独自去了榆树里,当她到宋家时,宋仲昌正坐在院子抽泣。 “仲昌,不要哭了。”宋云珠心疼的把宋仲昌抱进堂屋,搂在怀里轻声哄。 宋仲昌顿时哭的更加厉害,泪水很快打湿了宋云珠肩膀处的衣服。 王氏见状坐在一旁叹着气讲:“本身你阿翁走时就不放心,他还跟着闹的厉害,平日里看着乖巧懂事,一到有事时就只会胡搅蛮缠。云珠,你不用理他,哭够了就消停了。” “阿母,你先别说了,他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我先带他去我家和无疾玩两天。”宋云珠说着拿出袖子里的帕子为宋仲昌擦泪。 王氏听完走了出去,不再理宋云珠、宋仲昌。 宋云珠见站在堂屋门口的宋伯吉一直看着自己,招手让宋伯吉过来。 “伯吉,仲昌怎么会哭的这么厉害?”宋云珠搂住宋伯吉的肩膀问。 “姑姑,大父打他了。”宋伯吉小声回答,他还没见过宋万年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宋仲昌听到后抽噎着点头,掀开身上的直裾让宋云珠看屁股上的手印。 “啊,怎么打的这么厉害?”宋云珠看着上面让人惊心的红印大呼。 宋仲昌撅着嘴满是委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宋万年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宋伯吉趴到宋云珠耳边低声解惑:“姑姑,是因为仲昌在哭闹的时候说了句,他不想大父像阿母走了后再也不回来。大父当时就变了脸色,掀起仲昌的衣服使劲儿打他屁股。我当时想替仲昌求情,还被大父一把推倒了。” 宋云珠听到这里明白了宋万年突然发怒的原因,他是怕王氏听到这句话后会多想,更怕自己不在家时,宋仲昌会在王氏面前乱说,所以被愤怒冲昏了头,猛揍了宋仲昌一顿。 “伯吉跟着受委屈了,你要不要也跟我去找无疾玩?”宋云珠柔声问轻咬着嘴唇的宋伯吉。 宋伯吉听后高兴的笑了一下,随后又摇了摇头讲:“不了,姑姑,我得在家看着大母,大父临走前交代我要照顾好大母和仲昌。” “让大母也去。”宋云珠继续说。 宋伯吉闻言小声反驳:“她不会去的,你把仲昌带走就可以了。” 宋云珠最终是把宋仲昌带回了李家,他在李家住了三五天后,又因为想念王氏和宋伯吉,闹着让宋云珠把自己送回了宋家。 李安君特意做了个蹋鞠让宋仲昌带回去和宋伯吉一起在家玩。 北风一日比一日吹的紧,转眼间到了冬节,乡塾也跟着放了假。 第35章 冬节 “哐当…哐当…” 准备用刀抹鸡脖子的宋云珠听到声响后,蹙眉看向拿着木棍捣冰的李无疾,从木盆里溅出的冰水浸湿了李无疾新穿的直裾。 宋云珠盯着湿了大片的直裾,只觉得头大。 这是李无疾今天要穿着去李充家、李责家以及宋家拜访的新衣,结果太阳刚从天边冒出,衣服已经湿了。 李无疾完全没有察觉到宋云珠的目光,依旧在兴奋的捣着冰块,偶尔还会抬脚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碎冰块,捂着嘴偷偷傻笑。 看到这一幕的宋云珠顿时火冒三丈,“哐当”一下丢下菜刀,把李无疾拉到一旁教训。 “阿母…” 李无疾双手抠着从袖子中露出的羊毛,时不时抬眼偷瞄两下满脸怒的宋云珠。 宋云珠指着李无疾直裾下摆处的水印,平静的问:“无疾,这是怎么回事?” 李无疾弯腰用手去摸,突然搂着宋云珠的胳膊大哭起来。 在东厨里烧火的李安容以及还在逮鸡的李安君、许萱在听到李无疾的哭声后,慌里慌张的跑到院子里。 宋云珠见三人都盯着自己瞧,连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打他,他把衣服弄湿了,我就问了他一下,他就哭了。今天是冬节,纵然他调皮一些,我也不会动手的。” “无疾,别哭了,告诉姑姑是怎么回事儿?”李安君走过去轻轻掰开李无疾拽着宋云珠胳膊的手,然后温柔的转过李无疾,一眼便看到了李无疾身上的水印。 李安君也觉得头大,他们一家人包括李无疾现在身上穿的无论是直裾还是曲裾,都是用麻与蚕丝混织的布料做成的,里面填充着蚕丝,拼接着羊皮,是宋云珠特意为过冬节、腊日准备的。 李安容和许萱见状摇了摇头,相继转身离开,一个继续去烧火,一个继续去抓鸡。 李无疾见无人为自己说话,连忙抹着眼泪跑到木盆边猛踹两脚说:“阿母、姑姑,都怪水,是它自己跑上来把我的衣服弄湿了,跟我没有关系。” 宋云珠和李安君听后俱是一愣,俩人都没想到李无疾可以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安君,带他去东厨,让安容给他烤烤。”宋云珠摆着手说完,准备去继续宰鸡。 李安君连忙跑过去拉着李无疾进了东厨,特意交代李安容尽量别把李无疾的衣服弄脏。 宋云珠把家里的四只鸡全部宰了,炖了三只,留下一只腌制起来留作腊日时祭奠李建夫妇用。 (注:腊日是民间传统节日,是古代祭祀祖先、神灵的节日。西汉时,腊日是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南北朝时固定在腊月初八。) 太阳愈升愈高,屋顶上的白霜已经完全消失。 李家的鸡肉还未炖好,李迎端着陶罐,李缓抱着李嫱来家里送食物。 在院子里和李无疾玩的宋云珠、李安君看到后,连忙走上前去迎接。 宋云珠接过陶罐,李安君抱过李嫱,让她去和李无疾去玩。 李安君转身拿过陶罐去了东厨,把里面热气腾腾的犬肉倒进陶盆里。 宋云珠热情的邀请李迎、李缓去堂屋坐坐。 李缓连忙笑着拒绝:“云珠嫂嫂,今天就不坐了,阿母还在家等我们吃朝食呢?对了,安平家的在不在?” “萱萱回了她的院子,你、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吗?”宋云珠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问,眼神中满是探究。 李缓坦荡荡的笑着回答:“是这样的,我前几日带嫱儿来找无疾玩,安平家的说想让我在冬节这天陪她回趟许家,她说想回去看看自己阿母,但又怕遭了许子的算计,许子曾说过要把她卖到江都去,又因为安容年岁小,怕他应付不了许子,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我。我当时答应了下来,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去?” 宋云珠和李迎听完李缓的解释,彼此相互看了一眼后,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先等一下,我去喊她。”宋云珠说完,忍着笑意跑去许萱的院子。 不多时,宋云珠拉着许萱跑回了院子,和李迎以及刚听李迎说完的李安君、李安容一起盯着许萱、李缓瞧。 许萱被看的不自在,垂下头低声讲:“李缓兄长,等我们去你家送食物时,你和我们一起离开就好。” 李缓笑着点头答应,随后招呼还在疯跑的李嫱回家。 李安君连忙跑到东厨拿出陶罐交还给李迎,然后和其他李家人一起把三人送到院门外。 “阿母,我也想要嫱儿领子上的兔毛。”李无疾拉着宋云珠的手边往回走边撒娇。 宋云珠笑着拍了拍的李无疾的小脑袋答应:“好,等到春天时,让你四叔父去给你抓兔子养。” “要是抓不到呢?”李无疾仰起头天真无邪的问。 宋云珠听后笑了出来,压着嘴角柔声回答:“要是抓不到,咱们就买几只养,怀君的阿翁不就是个抓兔子的高手吗?” “可她阿翁不在家。”李无疾皱着眉头讲,张怀君现在和他一样,都见不到自己的阿翁了。 宋云珠见李无疾变得不高兴,忙抱起李无疾安慰:“怀君的阿翁应该快回来了,他们都走了一个月了,腊日前应该会回来吧。等到春天,咱们就去买他抓的兔子。咱们每年留几张兔皮,等你阿翁回来,你帮我给他做新衣服。” 李无疾趴到宋云珠的肩膀上重重点了点头。 李缓抱着李嫱大步往家走,李迎跟在后面笑着调侃:“兄长,你等一等我,萱萱嫂嫂家还没做好朝食呢,你不用急。” “迎儿,我是怕阿母会在家等的着急,等回到家,你不要对阿母乱讲。”李缓停下脚步,回过身对李迎讲。 李迎眼神闪躲着反问:“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说?” “我是怕阿母会乱想,走吧,再不走的话,阿母就要来寻咱们了。”李缓无奈的说完,紧了紧李嫱的衣领继续往家走。 俩人回到家后,冯儿连忙把李嫱抱在怀里唠叨:“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慢,不是说让你们赶紧回来吗,饭都快凉了。” “阿母,我和迎儿跟云珠嫂嫂、安容说了几句话,对了,我不能跟你去外祖母家里了,我跟安容约好要出去一趟。”李缓边往堂屋走边对冯儿讲。 冯儿听后转过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李缓,有些意外的问:“你往年都去的,不会是因为怕遇到嫱儿的姨母才找的借口吧。” “不是,我真的和安容约好了,况且外祖母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也省的去烦他们。”李缓连忙解释。 冯儿不理会李缓的说辞,接着向李迎确认。 李迎在李缓请求的目光下,为李缓做了假证。 第36章 互赠美食 朝食后,宋云珠领着李家众人先去了李充家送鸡肉。 田红夫客气的推让一番,最后笑着接过宋云珠端着的陶罐说:“我原本想让昭儿他阿母和衍儿一起先去你们家给你们送完肉饼再去韩家,但又怕时间一长,昭儿会哭着找她,你大伯便让她先去了韩家,又说衍儿脸皮薄,便想着等你们过来了,让你们把肉饼带走就是了。他还说我们云珠向来通情达理,不会挑这点不是。” “伯母,你去年做的肉饼我们到现在还想着呢,我们只想着能吃到你做的肉饼,哪里还会想别的。”宋云珠说完,抿嘴笑了起来。 李安君和李安容、许萱三人连忙附和宋云珠,纷纷夸田红夫做的肉饼是最好吃的。 心里很受用的田红夫乐开了花,高高兴兴的领着李无疾去了东厨,不仅比以往多放了两个肉饼在陶罐里,还切了半个让李无疾先拿着吃。 李无疾吞着口水接过,咬了一口后甜甜的向田红夫道谢:“谢谢大母,和我阿母说的一样好吃。” 田红夫高兴的牵着李无疾的小手去了院子,向宋云珠夸李无疾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随后留几人在家里喝碗热水再离开。 “伯母,改天让安君领着无疾来找兴儿、昭儿玩,我们就先回去了,还要接着去三叔父家和我阿母家。”宋云珠连忙摆着手拒绝。 田红夫闻言让宋云珠快去忙,随后亲自把李家一行人送到了巷子口。 心满意足的李无疾咬着肉饼走在最后面,把手中剩下的一块分给了在自家院门前遇到的张怀君。 张怀君的阿母连忙从胳膊上挎的竹篮里掰了一块芦服肉沫蒸饼回赠给李无疾。 已经吃不下的李无疾轻咬了一口蒸饼,眯起眼睛笑着说好吃。 张怀君的阿母笑着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随后领着张怀君继续往巷子口走。 李无疾一手拿着蒸饼,一手拍了拍鼓起的小肚子,赶忙往家里跑去。 李安君把陶罐里的肉饼拿出来后数了又数,在确认自己没有数错后,赶忙从厨房探出头对在院子里说话的宋云珠、许萱比划着讲:“嫂嫂、二嫂嫂,伯母这次给了咱们七个肉饼,比以往多两个。” 宋云珠和许萱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家人接着去了李责家里,冯儿特意把李安容拉到一旁低声问:“安容,缓儿说和你约好了要出去,你们两个是去哪里,我问他,他也不说。” “呃,三婶母,我和李缓兄长约好了去…去河伯祠那边,我前几天听同门说那里有卖鱼的,想去看看。”李安君脑子飞快的转动着,总算想出了一个还算说的过去的理由。 冯儿听后有点半信半疑,她还真没听人说起过河伯祠有卖鱼的,但也可能是最近两天才摆的铺子吧。 李缓顺利的跟着李安容离开了自己家,为了不被冯儿撞见,他和许萱特意在李家等了一刻钟再出发。 由于冬天坐牛车太冷,宋云珠选择带李无疾步行去宋家。 李安容怕年幼的李无疾走不到榆树里便会喊累,特意把宋云珠、李无疾送到了榆树里里门处。 李无疾边走边问宋云珠:“阿母,四叔父为什么回去了?” “无疾,咱们是去你外祖母家,今天咱们待的时间长,你四叔父便先回去了,你放心吧,等到太阳到了树梢,你四叔父还会来接你的。”宋云珠笑着解释完,转身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里门。 宋家的院门敞开着,正在院子中玩蹋鞠的宋伯吉、宋仲昌时不时探头看向院门,等待着宋云珠、李无疾的到来。 俩人在看到宋云珠的身影后,连忙笑着跑了出去,宋伯吉亲切的牵着李无疾的手往家里走,宋仲昌则亲昵的搂住宋云珠的胳膊。 先行进去的李无疾笑着跑到王氏面前,期待王氏能准确的喊出自己的名字。 王氏依旧皱起眉头思索起来,有些不确定的问宋伯吉:“伯吉,他、他是谁,看着有些眼熟。” “大母,他是无疾啊,姑姑家的无疾。”宋伯吉无奈的回答,连忙搂住伤心的李无疾安慰。 李无疾趴在宋伯吉怀里蹭了蹭脑袋,随后仰起头指着自己鼻尖处的黑痣对王氏讲:“外祖母,你看见了吗,我这里有一个和我阿母一样的痣。” 王氏听后低下头凑到李无疾的面前认真端详着,恍然大悟一般笑着说:“我看见了,下次再见到你,我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才三四个月大呢,没想到已经长这么大了。” 李无疾听着十分耳熟的话,无奈的回头看向走进来的宋云珠、宋仲昌。 宋云珠连忙走上前安慰了一下李无疾,随后问宋伯吉:“伯吉,给你们另外两个大父家送吃的了吗?” “姑姑,送过了,我用大父留下的钱从福禄大父那里买了些猪肉,炖好后和大母、仲昌一起给他们送过去的。大大父家给我们送了羊肉汤,三大父家给我们送了炙彘肉。”宋伯吉挺直腰板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的回答。 宋云珠听后连夸宋伯吉是个好孩子。 宋伯吉听后害羞的笑了笑,随后懊恼的皱起眉头讲:“可是姑姑,家里没盐了,我昨天忘了买。” “没关系,今天街上的铺子应该都关门了,我明天买了给你们送过来。”宋云珠柔声回答,让宋伯吉不要在意。 王氏听到后连忙拒绝,说自己和宋伯吉、宋仲昌一起去买,出了榆树里往南走三十丈,便有一个私人的盐铺。 宋云珠拗不过王氏,只好由着王氏。 王氏开心的笑了起来,让三个孩子去玩蹋鞠。 杏花里,许家的院门前。 许萱颇为意外的望着许家新垒的院墙,昔日里高矮不一的院墙全部变成了丈高,堆在最上面的泥土还没有完全干透,杨花一人干不来这个活,这会是谁堆的呢? 停在一旁的李缓见许萱望着院墙发呆,忍不住往许萱身旁走了两步问:“安平家的,这院墙有什么问题吗?看着像新堆的,还是你找错了地方?” 许萱被李缓的话逗笑,她抬起袖子轻捂着嘴唇笑着回答:“兄长真会说笑,这是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认错。” “那倒也是。”李缓说完,也跟着笑了起来。 轻盈的女声和爽朗的男声飘进了许家的院子。 正蹲在院子里逗小犬的许子听着颇耳熟的声音,连忙打开院门查看,见是许萱和李缓,目光不由得在俩人之间打转。 “呦,许萱,这不会是你给你阿母新找的女婿吧。不过,你们两个一个克夫、一个克妇,要是在一起,还真得看谁命硬。”许子倚在门框上调笑着说。 许萱被气的两眼直冒火星,她把怀里的陶罐塞进李缓手里,捋起袖子去找许子算账。 第37章 教训 “啪” 上一秒还在笑嘻嘻的许子满脸震惊,他不敢相信许萱居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愤怒的火气瞬间涌上心头,许子扬起胳膊,狠狠的朝许萱的脸挥去。 许萱来不及躲闪,只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右脸火辣辣的疼了起来,白皙的脸颊上一片通红。 被俩人举动惊到的李缓连忙跑过来扶住快要栽倒的许萱,焦急的问:“安平家的,你没事儿吧?” 许萱晃了晃嗡嗡响的右耳,喘着粗气推开李缓低声说:“兄长,我没事儿,就是耳朵有点响。你先到一边去,我要替我阿母教训一下这个混账,别误伤了你。” 李缓皱着眉头想要劝许萱不要逞强,可许萱根本不听李缓的话,咬着牙把盯着右手发呆的许子推倒在院门内。 “扑通”一声巨响,许子被摔得头脑发懵。 还没等许子反应过来,许萱已经骑坐在他身上撕打起来,许子的头发被扯的零散,脸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抓痕。 小犬跑过来急的乱转,不知道该去咬许萱还是咬许子? 李缓连忙把怀里的陶罐放到一旁,和从堂屋跑出来的杨花,试图把正在扭打的许萱、许子拉开。 “你们、你们两个快住手,你们是想逼死我吗?”杨花边拉许萱边哭着大声嚷嚷,引来了不少围观的邻居。 不好下手去拉许萱的李缓见状连忙去把许家的院门关上。 许萱无视杨花的话,继续去抓许子的脸。 许子捂住脸急得大喊:“许萱,你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是不想打你,你快起来。” 许萱听后,手上的力气变得更大,她抓住许子破旧的绵衣领边撕边发泄积在心中多年的愤恨。 “嘶啦…嘶啦…” 许子胸前的直裾衣襟变成了粗细不一的长条。 “李缓,李缓,我之前没有得罪过你,你就这么看着她撕我衣服吗?”许子见指望不上坐在一旁大哭的杨花,只好转头向李缓求救。 李缓见杨花不管,自己一个外人更不好插手,连忙转身看向别处,只要许萱不吃亏就好,不然回去后不好给宋云珠她们交代。 许子被李缓气的笑了起来,大笑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许萱发泄着心中的火气。 许萱的动作顿了一下,被脸上还带着泪花的杨花趁机从许子身上拉了下来。 “萱萱,我知道你恼许子,可他终究是你男弟,你要在你们李家人面前给他留个脸面。”杨花边把许子从地上拉了起来边轻声数落许萱,满脸心疼的看着垂下的麻布条,家里本就缺布,如今还被许萱撕破了衣服。 许萱轻哼一声,揉着酸疼的手指,看着掉在地上的破麻,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安平家的,你的脸还疼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杨医匠拿些消肿的药?”李缓走过来轻声问。 许萱强忍着疼痛,咧开嘴角笑着回答:“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我又不出去门,有点伤怕什么。” 李缓看着都觉得脸疼,忙问许萱要不要回去。 许萱点了点头,拿过放在地上的陶罐走进许家东厨,然后领着李缓离开了许家。 许子见状,捂着脸上发疼的抓痕向杨花抱怨:“你总说我是混账,你也不看看许萱,她来了不仅把我打一顿,还连你都不带理的,要不是我当初给阿翁出主意,她能嫁到李家,她能有现在的生活?” 杨花拍了拍许子的胳膊,让他少说几句,然后质问许子:“你先别说她,萱萱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扇的?” 许子不自在的撇过脸嘟囔:“她先扇我的,我才还手的,刚才她打我,我都没有还手,不然早就把她打趴下了。” “你又说难听话了,是不是?好好的,你说她,她能不打你,你这张嘴,就不能有话好好说?”气急的杨花要不是看在许子满脸是伤的份儿上,真想再打许子一顿。 许子咧着嘴笑了笑回答:“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习惯了,以后不会了。” 杨花气恼的踹了许子一脚低声嘟囔:“你、你要是再不学好,怎么能娶的了安君,你之前不是说很喜欢她吗?” 许子闻言踢了踢地上的土,沉思片刻后一脸认真的对杨花讲:“阿母,那是我之前跟许萱开玩笑的,我可不喜欢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以后不要再说了,免得许萱再把我打一顿。” 杨花听后捂住了嘴,不管许子说的是真是假,这话她也不敢往外说。 五井里的李氏宗族在这五个里中是有名的护短,上次是许萱没有在石布手上吃亏,要不然李家那群人能把石家给砸了。 许子见杨花没有说话,自嘲的笑了笑,随后嬉笑着跑进东厨去看许萱带过来的东西,他当时可是闻见了一股肉香的。 为了不让人说闲话,许萱和李缓在五井里里门处分开走。 给许萱开门的李安君自然一眼看到了许萱脸上的红印,边问许萱怎么回事,边大声把李安容从房间里喊了出来。 许萱摸着还在疼的右脸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李安君听后拎起放在堂屋墙边的木棍要去把许子揍一顿,被皱着眉头的李安容拉到一旁讲:“阿姊,你不要冲动。刚才二嫂嫂说已经把许子打了一顿了,你就不要掺和了。许子再不是,也是二嫂嫂的男弟,你要是去了,万一把许子打出个好歹,二嫂嫂心里也不好过。走了几里路,先让二嫂嫂回去休息吧。” 李安君只好放下木棍,跟着李安容回了堂屋。 许萱找了个理由回了自己的院子,李安容继续教李安君认竹简上的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中。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汉乐府·江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这个不好,拿走。”撇着嘴的李安君低声命令李安容,脸上写满了不快。 李安容连忙把写有这首诗的两片竹简拿到一旁反放着,柔声开解李安君:“阿姊,这只是一首诗,不要当真。按照律令,五十六岁就不用再出征了,更别说到八十了。” 李安君不回话,只是瞪着李安容。 李安容连忙把别的竹简拿到李安君面前。 太阳慢慢往西移动,李安容怕宋云珠、李无疾会提前回来,把竹简丢给李安君,让她自己看,自己匆忙往榆树里赶。 李安容走后不久,李安君从一堆竹简里找出那两片写有“十五从军征”的竹简,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又踩。 正当李安君踩的起劲儿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李安君拾起满是脚印的竹简放回长案,急忙跑去开门,原来是陈显。 第38章 约定 “陈家兄长,安容不在家,估计…”话未说完的李安君被陈显怀里抱着的深棕色与浅橘色条纹相间的狸吸引住,想要伸手去摸狸的小脑袋。 陈显怕李安君会被狸抓伤,赶忙用厚厚的袖子把狸的前肢捂住。 不情愿的狸乱转着脑袋,“喵呜…喵呜…”的叫着。 李安君小心的用手指戳了戳狸松软的皮毛,揪了揪狸短而密的毛发,扬起嘴角笑着问陈显:“陈家兄长,你带只狸做什么?万一路上跑了,可不好抓。” “我上次来,见你家没有狸,而我家的母狸九月时恰巧生了三只小狸,其余两只都送了人,就剩下它还在家里,便想着抱过来,看你们家想不想要?”陈显说完,偷瞄了一眼笑得开心的李安君,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李安君听后高兴的蹦了起来,连忙向陈显表示自己可以当家做主留下这只狸。 “那你把门关上,我把它放下来。”陈显柔声对在逗狸的李安君讲。 李安君这才意识到陈显还站在门外,连忙请陈显进到院子里,自己随后关上了院门。 陈显往院子中走了几步,弯身松开怀中的狸。 狸警惕的扫视了一圈陌生的环境,在确认没有危险后,“嗖”的一下从陈显怀中跳了出来,快速跳到高高的粟秆垛上,“喵呜…喵呜”的叫了两声。 李安君背着手看了狸两眼,随后请陈显去堂屋等李安容回来。 此举正合陈显心意,他跟在李安君的身后进了堂屋,一眼看到了被随手丢在最上面的满是脚印的两片竹简。 陈显微微俯身,在李安君手忙脚乱的想要藏起这两片竹简时看见了上面的内容,心里猜测李安君应该是在担心自己的兄长。 “那个,我可以叫你安君吗,如果总是李家女弟的叫着,感觉很别扭,你也不用喊我陈家兄长,可以和安容一样喊我陈显,或者叫我陈显兄长。”陈显随意的找了张枯萎席坐下笑着问在偷偷擦竹简上脚印的李安君。 李安君闻言侧着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拿起一片竹简递给陈显讲:“当然可以,你本就比我年长,叫我名字很正常,那我以后就喊你陈显兄长。我怕直呼你的姓名,会被嫂嫂教训。” 陈显点着头接过竹简,见上面写着:雍五畤(zhi)。 “陈显兄长,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今天中午时,两个嫂嫂和无疾都不在家,安容拿出自己写的竹简教我认字,我还没认完,他又着急去榆树里接嫂嫂和无疾去了。”李安君说着坐到陈显身旁,一副随时准备认真听讲的样子。 陈显思索一下,用竹简轻轻的拍打着左手手心回答:“雍城是秦国旧都,秦献公时从雍城迁都到咸阳,雍城虽慢慢衰落,但一直是祭祀天地的场所。咱们大汉承秦制,高祖皇帝在历代秦国国君修建的鄜(fu)畤、密畤、上畤、下畤的基础上修建了北畤,分别用来祭祀白帝、青帝、赤帝、黄帝和黑帝,所以被称为雍五畤。我前几天随叔父去县城,听说天子十月份去了雍城祭祀五帝。” 李安君端坐着听的认真,待陈显说完后提出心中的疑问:“那这个黄帝是我之前听过的轩辕黄帝吗?” “安君,当然不是,我刚才所说的五帝代表着五种德行,它是和五行联系在一起的,金德为白、木德为青、水德为黑、火德为赤、土德为黄。秦朝是尚水德、崇尚黑色,高祖皇帝开国后,承秦制尚火德,孝文皇帝时改为火德、崇尚赤色,当今天子尚土德、崇尚黄色。”陈显支起脑袋认真的回答,幸亏之前听叔父提起过,不然可就要在李安君面前丢人了。 李安君忍不住拍手称赞,不停的夸陈显见多识广、学识渊博。 陈显被李安君夸的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说起了今天自己过来的目的。 “我想约安容在腊日那天去河伯祠看驱傩,我去年因为生病没有去成,所以今年想去看看,听说还有盘鼓舞。”陈显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身着艳丽曲裾的女子踩着盘鼓、挥舞着长袖翩翩起舞。 李安君听完好心提醒陈显:“如果想看的话,可要早点去。去年腊日时,我们去的有些晚,都没有看到,只听到了敲鼓声。” 陈显连忙回应:“那你可以和安容一起去,我在家无聊,可以早些去占位置,保准今年能让你看到。我听李卿说,跳盘鼓舞的女孩中有一个便是他阿姊。” “这个我也知道,葵儿阿姊不仅长的漂亮,而且善舞,真不知谁会有福气能娶到葵儿阿姊。”李安君说话时眼睛里露出点点亮光,在陈显看来犹如夜里的参宿一样明亮。 俩人笑着讨论了许久,直到宋云珠、李安容、李无疾三人回来才停止。 李安君指着窝在草棚前的狸告诉三人:“嫂嫂、安容、无疾,那是陈显兄长送咱们的狸。” 宋云珠连忙谢了陈显,笑着说自己正养只狸捉鼠,可巧陈显送了一只。 陈显连忙让宋云珠不要客气,随后对李安容说了想要邀请他在腊日时同去河伯祠。 李安容点头同意。 在和李无疾逗猫的李安君一直留意着俩人的谈话,她在看到李安容同意后,连忙跑过来笑着说自己也想去。 李安容欣然答应,不过要李安君找李迎或者李衍做伴,不能一人跟着他们同去。 “那好吧,我过两日去问问她们,看谁和我一起去?”李安君说完,蹦跳着挥着柳条朝李无疾跑去。 宋云珠笑着看了眼李安君、李无疾,让李安容陪陈显说话,自己去找许萱。 两日后,李安君先去找了李迎,但李迎不在家,她便又去找了李衍。 李衍比较怕生,一听是去河伯祠这种人多的地方,急忙摆着手不同意,一双柳叶眸中因为着急沾染上了水光。 听俩人说话的田红夫想让李衍多出去走走,李衍去年没有怎么出去过,是愈发害怕见到生人。 田红夫不顾李衍的请求,替李衍答应下来,并拜托李安君多多照顾李衍。 李安君爽快的答应下来,并在临走前向扯着帕子生闷气的李衍保证,自己会保护好她的。 待李安君走后,李衍跺着脚向田红夫抱怨:“阿母,我不想出去。” “你个孩子,你也不能总是待在家里,我听说迎儿和张越的事情等你三叔父回来便会定下来,你和迎儿差不多大,我替你急啊!”田红夫边说边叹气,李衍也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就是太过胆小。 李安君还未到家时,被急忙跑来的李迎追上。 微喘着粗气的李迎拉着李安君的手讲:“安君,我听我阿母说了,我也想去。” “那好,我也答应了伯母带衍儿同去,到时咱们三个一起去。”李安君笑着回应。 李迎也觉得李衍太过胆小,腊日正是个可以带她出去见见人的好机会。 在李安君、李迎的热切期盼下,终于到了腊日的前一天。 第39章 归来 一夜北风吹的紧,清晨时,天空中开始飘零星的雪粒。 兴奋的李无疾拿着蒸饼跑到院子中去踩雪粒,可每当雪粒要触碰到地面时,都会化成一滴滴水消失在土地里。 李无疾气恼的直跺脚,抬起头望向灰色的天空,伸出手指数着雪粒:“一、一、三、五、四…” “哈哈哈…” 站在堂屋门口看李无疾数数的宋云珠几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本卧在草棚下的狸也跟着跑出来凑热闹,弓着腰去蹭李无疾脚上的兔皮高腰靴,“喵呜…喵呜…”的不停叫着。 李无疾蹲下身往狸身前扔了几粒蒸饼碎渣,一人一狸在稀疏的雪粒中分吃着同一块蒸饼。 雪终究没有下大。 李家人吃过寒具后,李安君和许萱、李无疾准备朝食,宋云珠和李安容一起去集市上买明天祭祀祖先、祭奠李建夫妇用的酒和彘肉等。 雪虽然小,但北风很急,集市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俩人先去了宋屠夫的肉铺,铺子前零星的围着两三个人在挑选彘肉。 “唉,明天就是腊日了,那些去服役的人怎么还不回来?”说话的中年男人缩着脖子,向宋屠夫比划着怎么切。 宋屠夫利落的划下一条彘五花,边称边接着中年男人的话说:“是啊,乡廷的监牢里的犯人还能在明天和亲人团聚呢。” 其余两人也都跟着叹气,其中一人搓着手问宋屠夫:“我说宋屠夫,你应该也在服徭役的范围内,你怎么没去?” 旁边的中年妇人听到后,用胳膊肘撞了撞说话的男人手里拎着的布袋讲:“这还用问吗,宋屠夫肯定是花钱代役了,不然,你哪还能拎着粮食跟宋屠夫换肉。” “那是,我咋没想到呢。”男人笑着回应,俩人一来一回的笑着讨论起来。 宋屠夫不理会正在说话的俩人,犹如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招待刚走到铺子前的宋云珠、李安容。 没等宋云珠开口说话,宋屠夫眯起眼睛笑着问:“云珠,是要买彘肉吗?” 宋云珠要了三斤五花肉,准备做成肉方,明天拿出一部分让许萱祭奠李安平用。 买完肉后,俩人开始往回赶,在路过平安里里门旁的柳记酒垆时花了五十钱打了一小罐黍米酒,再加上之前陈显来李家带的酒,足够明天用了。 临近黄昏时,零星的雪花完全失去了踪影,灰暗的天空变成了如水洗过后的湛蓝,隐约可以看到还在中天的上弦月,等到夜色完全降临后,它会出现在李家西边的屋顶上。 原本担心了一天的李安君十分高兴,她是真的想明天去河伯祠前看盘鼓舞和傩舞。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宋云珠领着李无疾去关院门。 宋云珠让李无疾留在院内,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眼神晦暗的看了看寂静的巷子。 当宋云珠要转身往家走时,巷子口突然变得嘈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三四个背着包袱的男人往巷子里走。 听到动静的李无疾连忙跑到宋云珠身旁,倚在宋云珠的胳膊处指着越走越近的男人大喊:“阿母、阿母,是怀君的阿翁回来了,那外祖父和三大父应该也回来了。” “是啊,等咱们明天忙完去看看你外祖父,你张伯父看着瘦了不少。”此时的宋云珠,内心既激动又忐忑,激动的是服徭役的男人们在一个多月后终于回来了,忐忑的是正值壮年的张怀君阿翁张家都瘦脱了相,更何况身体远不如从前的宋万年呢。 李无疾从宋云珠的脸上看出了担忧,懂事的点了点头。 满脸疲惫的张家在经过李家门前时特意停了下来,虚弱的告诉宋云珠:“安河家的,我见到你阿翁和三叔父了,他们是一起回来的,应该也到家了。” 宋云珠连忙谢了张家,随后让面色枯黄、眼球上满是血丝的张家赶快回家休息。 李家院门落锁,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李无疾依旧靠在宋云珠怀里念叨着李安河,他想让春天尽快到来,想让桃花马上开放。 宋云珠照旧柔声安慰李无疾,她也很想李安河,可她现在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宣泄心中的愁绪。 一天的紧张训练结束后,西郊营骑二十一营房的五人坐在各自的案前执笔写着竹简,那是他们明天要寄回各自家乡的家信。 坐在李安河、张贤中间的赵广德迟迟没有下笔,一番纠结过后,他时而俯身凑到李安河的竹简前看两眼,时而偷偷瞄两眼张贤的字。 张贤见状用袖子遮住字迹,笑着问赵广德怎么还不写。 赵广德把玩着手中的毛笔回答:“唉,我家里人口多,不知道该提到谁,不该提到谁?” “那就写你心中最想念的,你的一双儿女呀!”来自酸枣县的魏由吹着竹简上的笔墨对赵广德提议。 赵广德趴在案上点头,等到其余四人即将写完时,才开始动笔写下第一个“吾”字,但很快又用毛笔涂成一团。 李安河的右手不停的抚摸着已经干了字迹,上面写满了对家人的思念,再过三四天,这三四片竹简会被送到宋云珠手里。而且,西郊营允许正卒的家属写回信,或许到时会收到李无疾印在竹简上的小手印。 明日是腊日,西郊营上午训练,下午休息,听说晚上还有傩舞。 夜越来越深,李安河躺在榻上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夜色,他想起去年领家人们去河伯祠前看盘鼓舞的情景。 由于误了时间,李家几人站到了人群的最外层,向来喜欢热闹的李安君只能看到高高低低的人头,气恼的直跺脚。 李安河想到此处不由得轻声笑了笑,转身侧躺在榻上继续想那天的事情,他记得那时李无疾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宋云珠一旁紧张的注意着李无疾,怕李无疾会从自己背上跌落下来。 “原来,我已经离开家两个多月了,云珠、无疾,你们还好吗?安君、安容,你们两个有没有好好听云珠的话?”李安河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撑起胳膊从褥下摸出竹简片握在手里。 第40章 祭祀 三遍“呜轧…呜轧…呜轧”的号角声过后,李安河先是领着手下的十名骑士在北校场排列整齐,随后把收上来的竹简分别投放进写有各县、乡名字的布袋里,最后再到队长跟前交付需要邮寄家信的费用。 不同的县、乡费用不一,到柳河乡是四钱。 校场上的“哗哗”声不断响起,不仅装竹简的布袋很快被撑满,而且那些用来装四株钱的布袋也很迅速由干扁扁的瘦子变成了大腹便便的胖子。 李安河放下手中登记信息用的毛笔,快速跑到属于自己的队列,领着手下的骑士们开始围绕西郊营进行三圈长跑,当他们跑到南辕门时,远远的看到材官们在南校场上进行有序的戟击训练。 整齐划一的“嗵嗵嗵”跑步声和响亮的“梆梆梆”卜字戟碰撞声响彻整座西郊营。 数片流云遮住初升的太阳,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正领着李家众人去祖坟祭拜的李充停下脚步,举头望了望从云层中透出的微弱光线,果断让韩絮儿和李迎带着李昭、李无疾和李兴、李嫱四个孩子先回家,怕孩子们的年龄太小会被不好的东西冲撞。 田红夫见状赶忙阻拦韩絮儿去牵李兴的手,满脸不安的询问李充:“再走三十多丈就要到了,现在回去的话,祖宗会不会怪罪,既然你害怕对四个孩子不好,不如就先在这等一等,等到太阳出来再去。” 李充闻言瞪了田红夫两眼,摸着胡须不耐烦的说:“不等了,要是等祭拜时候再阴天了呢,兴儿他们四个都是祖宗的后代,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们,祖宗怎么会怪罪我和他们几个呢!祖宗知道了后,说不定还得夸我呢。你们几个快回去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田红夫听完白了李充一眼,仿佛在说看把你能的。 胆小的李衍十分怕李充、田红夫闹矛盾,赶忙腾出一只手把田红夫拉到一旁,泪眼汪汪的看着田红夫。 田红夫最奈何不得李衍如此这般委屈的模样,只得拍着李衍的后背保证:“衍儿放心,今天是个大日子,我不和他闹。” 李衍这才吸着鼻子笑了笑。 等韩絮儿、李迎六人离开后,李充继续和李缓一起抬着长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冯儿搀扶着虚弱的李责,李安容拎着腊鸡,李安君端着两碗蒸饼,李衍端着肉方,宋云珠抱着装有酒的陶罐,王次君捧着蒸饭,许萱的右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单独给李安平的祭品。 李安平虽然离世时已经成婚,但由于没有子嗣,所以不能葬入祖坟,单独埋在离祖坟二十丈远的李家田地里。 李安河打算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从自己或李安容的子嗣里过继一个儿子给李安平,这样就可以把李安平迁入祖坟。 每年腊日祭拜祖先的祭品由三家轮流准备,今年轮到了李安河家。 一行人很快到了位于李充家田地里的祖坟,李充和李缓在数个坟茔前摆好长案,然后再由田红夫和冯儿接过众人手中拿着的祭品摆到长案上。 李家众人按照辈分、年岁呈两列依次排好,李充和李责在最前面,随后依次是田红夫和冯儿、李缓与李安容、王次君和宋云珠、许萱与李安君、孤单一人排在最后的是李衍。 众人跪拜后,李充上前打开酒罐,把里面的酒倒在长案前向祖先祈求:“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李充现领李家众儿孙祭拜你们,望你们能够保佑延寿、长寿、安河平安回家,保佑兴儿、无疾、昭儿、嫱儿健康长大,保佑安君、迎儿、衍儿能够嫁的如意夫婿,保佑缓儿、安容能娶的佳妇,保佑儿孙们的息妇们健康长寿……也保佑安平家的能再觅好良缘吧,安平一人埋的远,你们要多照顾他,别让他被欺负了,那孩子自小就脾气好,不惹是非也不会与人红脸。老二走的早,就请你们保佑我和老三能多守这些子孙们一段时间吧。” 李充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不大,除了李责外,其余人都听的不真切。 宋云珠侧头望向一望无际的田野,看到有三五家人在上坟,有几口之家,也有二三十人的大家族。 天空忽晴忽暗,不少麻雀停在地头的桐树上等待着觅食祭品。 李充担心李责的身体,很快结束了仪式,让李缓、李衍陪许萱、李安君和李安容去给李安平上坟。 宋云珠和田红夫、王次君一起把祭品取出一部分摆放在地面上,其余全部带回李充家当做今天的朝食。 “老三,让你嫂嫂抬吧。”李充见李责想要抬长案,连忙走到李责身旁制止。 李责推开李充要抓自己胳膊的手解释:“兄长,我可以抬的。从陈留县到陇西没有遭太大罪,只是大家都想在腊日前赶到家,才会在返程时走的又急又快,年轻点的还好说,还有些年纪大的直接在半路上病倒了,如果能挺过来的话,应该明天或者后天也能到家。” 李充拍了拍李责的胳膊,叹着气让李责不要再说,陇西离李延寿在的上郡并不太远。 “兄长,你不要太过担心,我们在陇西卸粮时曾听那些守粮仓的小吏说,这次朝廷只往陇西运了粮,并没有往其他边郡运粮。他们还说,朝廷里出了个和大将军一样厉害的剽姚校尉,两年前带着八百骑深入匈奴数百里,砍下了匈奴大单于大父辈籍若侯产的头颅,还抓了大单于的叔父。等把匈奴打败,以后就不用再担心那些戍边的孩子了。”李责赶忙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给李充听。 李充边听边点头,和李责抬起长案往家里走。 宋云珠和王次君端着蒸饼、蒸饭走在最后面,俩人边走边听田红夫和冯儿讨论李缓的亲事。 冯儿叹着气向田红夫抱怨:“嫂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缓儿他阿翁一心想缓儿娶嫱儿的姨母,可缓儿死活不同意,昨天俩人刚见面又差点吵起来。” 田红夫曾听李充说起过这件事,知道李责这么做是为了李嫱考虑。 想到此处,田红夫向冯儿招招手。 冯儿瞅了李责一眼,满脸期待的凑到田红夫身前。 田红夫趴到冯儿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冯儿听后一脸震惊,急忙让田红夫不要胡说,她可从来没有考虑过许萱。 田红夫赶忙大声反驳:“我哪是胡说,既然是为嫱儿考虑,那就不要只从嫱儿阿母那边考虑,咱们这边也可以啊,反正只是从老二家到你们家,我猜她肯定同意。” 冯儿见田红夫说的如此大声,红着脸让田红夫小点声,尴尬的回头看了一眼同样不自在的宋云珠。 “呃,云珠,你、你…” “三婶母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王次君也匆忙表示自己不会在许萱和李缓面前乱讲。 冯儿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问田红夫。 田红夫见状轻哼一声,觉得冯儿是不识好人心。 走在前面的李充、李责同样听到了田红夫的话,李充觉得田红夫说的有道理,让李责考虑一下。 李责连连摆手,说自己可不想摊上许山那样一个亲家。 冯儿听到后觉得心头一松,她踮起脚尖望了一眼远处的几个黑点,那是正在给李安平上坟的许萱、李缓几人。 第41章 朝食 许萱跪在低矮的坟头前,小心翼翼的从竹篮里拿出一碗肉方、一碗蒸饼、一碗蒸饭摆好,轻声说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李安容和李安君、李衍跪在许萱的两侧,恭敬的行着叩首礼,黄灰色的土沾染在了三人的额头和发丝上。 三人同时想起以往跟在李安平身后玩闹的情景,纷纷红了眼眶。 李安君、李衍依靠在一起,不停的抽着鼻子。 比李安平年长的李缓先是行了揖礼,随后绕着坟头转了一圈,把长在上面的枯草拔掉扔到一旁。 许萱在说到许山、许子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趴到坟上嚎啕大哭,惊飞了落在田野中的麻雀。 李安君、李衍赶忙往前挪了几步跪着的膝盖,想要安慰许萱。 但在两个女孩即将触碰到许萱的衣角时被见过许萱、许子打架的李缓拦下讲:“她心里不好受,就让她好好哭一场吧。” 两个皱起眉头的女孩相互看了一眼,迟疑的看向挺直腰身跪在坟前的李安容。 李安容朝俩人点了点头,让她们不要过于担心。 李安君和李衍只好站起身守在一旁,无奈的看着许萱不停耸动着的肩膀。 李缓把李安容从地上拉起,并扯了扯李安容的衣袖,让他和自己先去一旁等待。 北风吹走了遮住太阳的云,一道道阳光落在田野上,洒在许萱绑在发尾的白色布带上。 发泄了情绪的许萱慢慢停止了哭泣,她胡乱的用帕子擦了擦发疼的眼睛,边抽着鼻子边从摆好的三个碗中取出一部分食物放在坟前。 “二嫂嫂,你没事吧?”李安君蹲在许萱身旁担心的问。 许萱侧头眨了眨眼睛回答:“安君,我没事儿,现在好多了。” 向来多愁善感的李衍在一旁陪许萱流眼泪,圆圆的眼睛比许萱的还要红上一些。 李安君等许萱做好一切,拿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对李衍讲:“衍儿,我刚才看到一只红眼睛的兔子,你可看到了?” “哪有兔子,哪有兔子?”李衍边问边瞪着眼睛看向四周,不停的搜寻着李安君说的兔子,可是除了几群麻雀,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别的活物。 李衍最终气馁的小声嘀咕:“安君阿姊,我没看到,跑远了吧。” “衍儿,你的眼睛比二嫂嫂的都要红,可不就是一只小兔子?”李安君挽着许萱走过来笑着打趣。 李衍听后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跺着脚让李安君不要取笑自己。 李安君看到后忙松开许萱的胳膊,温柔的拉下李衍高抬的胳膊讲:“衍儿,我哪里是在取笑你,我是在夸你像小兔子一样可爱。” “安君阿姊就会欺负我,等我回到家,我要向云珠嫂嫂告状,让她为我做主。不,我现在就让萱萱嫂嫂为我做主,萱萱嫂嫂、萱萱嫂嫂…”李衍边说边撅着嘴向许萱撒娇,满脸委屈的跺着脚控诉李安君。 原本心情很糟的许萱被李衍孩子般的神情逗笑,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李安君的胳膊,说就当为李衍出气。 李衍瞄了一眼装作哭泣的李安君,得意的笑了起来。 许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起来,她一手拉着朝李安君做鬼脸的李衍,一手拉起捂着嘴偷笑的李安君朝站在地头的李缓、李安容走去。 因着腊日这天,三家人会在李充家一同吃朝食,许萱五人一起回了李充家。 李缓几人还未走进院门,李迎便甩着手上的水珠迎上前对众人讲:“你们可回来了,我阿翁和伯父刚才还在念叨你们呢,兄长、安容兄长,阿翁给你们派了活,让你们去把两家的长案都抬过来。” “诺,我去找阿翁拿钥匙。”李缓说完,侧身从李迎身旁走过,准备去找坐在堂屋门前的李责。 原本和李无疾、李兴在跑着玩的李嫱在看到李责后跟了上去,她拉着李缓的手亲昵的问:“阿翁,你去哪里了?” “嫱儿乖,阿翁去陪你安容叔父他们给你安平叔父上坟去了,你在大父家有没有听话?”李责揉着李嫱的头发亲切的问。 李嫱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学李缓平时对自己说悄悄话的样子示意李缓弯腰。 李缓笑着弯下腰,李嫱趴在李缓的耳边悄声说:“阿翁,我刚才听到大母和兴儿兄长的大母说你和…和…” “和什么?”李缓皱起眉头轻声问。 李嫱歪着头想了一阵,最终用手指指了指正在帮宋云珠、李迎清洗碗箸的许萱。 李缓见状,眉头皱的更深起来,他把李嫱拉到一旁仔细询问。 但李嫱的年龄太小,只能记得从田红夫、冯儿嘴里听到了李缓和许萱的名字,至于具体说的什么,早已记不清了。 李缓只好让李嫱去找李无疾去玩,并叮嘱李嫱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情。 天真无邪的李嫱笑着答应,蹦蹦跳跳的跑到水井边和李无疾蹲在一起,看宋云珠和李迎、许萱洗刷碗箸。 李无疾用胳膊推了推李嫱问:“嫱儿,你刚才和叔父说什么呢?” “我阿翁让我保密,不能告诉你。”李嫱说完捂住嘴巴,不再看李无疾。 宋云珠见状忍不住逗李嫱说:“嫱儿,可以告诉伯母吗?” 李嫱捂着嘴巴摇了摇头,一双亮亮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后,站起身往刚把钥匙递给李缓的李责身旁跑。 “嫱儿慢些,不要摔了。”宋云珠扭头朝李嫱的背影大喊。 李嫱笑嘻嘻的转过身朝宋云珠挥手,三两步跑到李责的背后,趴在背上听李责和抱着李昭的李充说话。 李衍拉着李安君趴在东厨的门边往里瞧,见冯儿、王次君和韩絮儿在帮田红夫准备朝食,便笑着问正在切猪头肉的田红夫:“阿母,有什么需要我和安君阿姊帮忙的吗?” 田红夫头也不抬的吩咐道:“这里没有需要你们两个帮忙的,你们两个去院子中看兴儿和无疾吧,别让他们打起来。” “我知道了,阿母。”李衍说完,笑着和李安君找了一处墙角晒太阳,李兴正独自一人蹲在一旁在地面上画着玩,李无疾和宋云珠待在一起,根本用不着俩人去管。 日升东南,李缓和李安容把抬来两张长案和李充家的一起摆在院子中,准备用来吃朝食。 第42章 捅破窗户纸 李充和李责、李缓、李安容以及田红夫、冯儿坐到了靠近堂屋的长案边,其余人则分散在其他两张长案边。 “无疾、嫱儿,你们两个慢慢吃,可不要噎着了。”宋云珠皱着眉头吩咐坐在自己左手边狼吞虎咽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嚼着满嘴的粟米饭点头,但手中的陶匙(勺子)还是挖了满满的粟米饭准备往嘴边送。 宋云珠见状哭笑不得,忙为两个孩子往碗中添菜、肉。 两个孩子继续往嘴中塞饭,坐在对面的李昭想要学他们,晃悠悠的站起身趴到案上去抓韩絮儿碗中的蒸饭。 眼疾手快的韩絮儿迅速抓住李昭的小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块蒸饼,让他坐下慢慢吃。 李昭笑眯眯的盯着蒸饼瞧了又瞧,张开嘴用自己仅有的五颗牙齿慢慢嚼,不断有残渣掉落在案上。 李嫱瞧见后,指着对面让李无疾看。 李无疾见状吞下陶匙上的菘菜,和李嫱挤在一起看李昭啃蒸饼。 “萱萱,你瞧那两个孩子,真是什么都好奇。”坐在另外一张长案边的王次君指着跪在芦苇席上的李无疾、李嫱向许萱搭话。 许萱抬眼看了一下身影乱晃的两个孩子,淡淡的笑着回答:“他们还小,比不得兴儿吃饭用心,无疾在家也是如此,一顿饭总是要吃好久,嫂嫂说过、打过,都没有什么用。” 一旁的李兴听到后高兴极了,继续大口往嘴中扒饭。 王次君看了眼专心吃饭的李兴,轻声向许萱念叨:“别看他现在不用我操心,小时候可是要比无疾、嫱儿还要让人头疼的。对了,萱萱,我听云珠说了你的事情,她说你等安平的祭日过后就会改嫁,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许萱闻言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后往嘴中塞了一块切的薄厚一致的芦服。 王次君见状放下箸,往许萱身旁挪了挪芦苇席,贴在许萱的胳膊边说只有俩人能听到的悄悄话。 “萱萱,我知道你跟安平的感情好,可他已经不在了,你也要向前看。既然你没有合适的人选,不如我给你说一个吧,保准是个好的夫婿人选。”王次君说的神秘,满眼期待许萱能问自己说的是谁。 许萱没想到王次君如此直白,垂下头低声拒绝:“次君嫂嫂,我先前是给嫂嫂说过等安平的忌日过了便改嫁的事情,可也没有那么着急,这件事等过了安平的忌日再提吧。” “唉,萱萱你这就不懂了,好的儿郎可不易寻,如果遇到了不把握住,再过些日子说不定就是别人家的了。我对你讲,我今日听三叔母她们议论李缓的婚事,便觉得你和李缓也正合适,这样的话,你还是李家人。再加上,三叔母和三叔父以及迎儿都是好相处的,这门亲事保证不让你吃亏。”王次君小声接着讲,这是田红夫让她对许萱讲的,她和田红夫一样,觉得俩人正合适,只是没有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许萱听后把头垂得更低,忙双手抓住王次君的胳膊请求:“次君嫂嫂不要胡说,李缓是安平的兄长,我就是不嫁也不会改嫁于他。更何况,我曾听迎儿提起过,三叔父要他迎娶嫱儿的姨母,这话要是传到嫱儿的姨母耳中,岂不是会坏了李缓和她的情感?还请次君嫂嫂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王次君边听边品许萱话中的意思,笑着拍了拍许萱的胳膊继续讲:“萱萱,那你应该也听迎儿说了,李缓很排斥那件事情,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即使李缓和安平是兄弟又怎么样,咱们这边嫂嫂改嫁给小叔的也不是没有,李缓一表人才,家境也还可以,你好好考虑一下。” 许萱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知道王次君说的不错,李缓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她也明白,以李责的个性,定然接受不了许山和许子来做亲戚。 何必自寻烦恼呢! 想到此处,许萱直截了当的对王次君讲:“多谢次君嫂嫂为我操心了,还请嫂嫂以后不要再讲这件事,我跟李缓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王次君的声音很大,引的众人纷纷往这里侧目。 王次君尴尬的朝众人笑了笑,压低声音再次询问许萱:“为什么?我和我君姑都感觉你们两个挺合适。” “次君嫂嫂可不要忘了我阿翁和我男弟在附近的名声,三叔父素来正直,怎么可能接受的了与他们做亲戚?另外,迎儿的婚事还没有与张越正式定下来,三叔父也不可能让我阿翁他们成为这件事的一个累赘。”许萱自嘲的说着,有许山和许子在,她也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再嫁到好人家去。 王次君闻言愣了愣,她确实把这茬事情给忘了,既可怜许萱的处境又可惜这桩现成的好亲事。 “唉,萱萱,你不要多想,定会有更好的儿郎在等着你。”想通了的王次君叹着气安慰许萱。 许萱笑着说自己并不在意。 王次君重新回到自的位置,继续吃剩下的饭菜。 一直盯着许萱、王次君瞧的田红夫也尝试着向李缓开口:“缓儿,你…” 田红夫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充凌厉的眼神瞪回口中,只好夹起一片菘菜吃了起来。 “伯母,我怎么了?”坐在远处的李缓连忙问。 田红夫连忙装作吃惊的样子解释:“啊,我喊你了吗?刚才想喊衍儿呢,估计是我喊错了。” 李缓闻言朝田红夫笑了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最南边那张长案旁的李衍,结合之前听李嫱说过的话,猜想田红夫应该是想跟自己说许萱的事情,只不过是被李充阻止了。也好,这样也省得自己和许萱以后再见面会互相尴尬。 大人们说话间,三个孩子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饭,李兴领着李无疾、李衍在院子中的空余处跑着玩耍。 在阵阵嬉闹声中,朝食很快结束。 李安容和李缓一起把长案抬回两家,宋云珠几人留下帮田红夫收拾东厨。 第43章 知晓 王次君的话在许萱心里留下了芥蒂,她特意选择留在东厨和韩絮儿一起清洗铁釜、陶甑等。 韩絮儿探身瞅了瞅空无一人的东厨门口,快速挪到正在往外扒草木灰的许萱身旁低声讲:“萱萱,我听君姑和三婶母他们说了李缓的事情…” “絮儿嫂嫂,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听次君嫂嫂说过了,我和李缓兄长是不可能的,咱们自家人说说也就罢了,要是传出去,对我和李缓兄长的名声都不好。”许萱边说边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这件事真让她感到头大,看来除了李无疾、李昭和李嫱这三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其余人应该都听说了这件事。 韩絮儿听后瞬间感觉面上一热,红着脸表示:“既、既然如此,我以后定不会再说的。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一下,三叔母并没有直接反对,但三叔父好像不怎么同意。” “嗯,絮儿嫂嫂,我知道了。”许萱神情自若的说完后,继续蹲在泥灶前干自己的活儿。 韩絮儿见气氛有些尴尬,忙端起已经不烫的铁釜去水井边清洗。 宋云珠则领着李安君、李迎和李衍在水井边清洗碗、箸和已经被李责、李充喝空了的酒罐。 虽自孝文皇帝时规定,三人以上不能无故聚饮,但本县的“禁酒令”的并不严格。一般像腊日祭祀先祖、婚宴等场合可以聚众饮酒,乡上的酒垆平日里也可卖些散酒,只要不闹出乱子或被举报,乡亭是不会管的。 三个女孩边干活边讨论去年腊日时的热闹,银铃般的笑声飘满了整座院子。 半醉的李充被吵的脑壳疼,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跟同样有点醉的李责告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堂屋往东夹间拐。 “君姑,要不要去看看?”坐在一旁陪冯儿说话的王次君问抱着李昭的田红夫。 田红夫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晃动的芦苇帘笑着讲:“不用,已经进去了,咱们继续讲,不用管他。” 女人之间的话题总是会围绕着孩子展开,田红夫继续和冯儿比各自的孙儿,不仅比李嫱和李兴谁更聪明,还比李嫱和李昭谁更调皮一些。 靠在墙边半眯着眼睛的李责只觉得耳边有数只蜜蜂在“嗡嗡”乱响,只得捂住耳朵不去听冯儿、田红夫说话。 由于人手够多,宋云珠几人很快收拾好了东厨,领着许萱几人跟田红夫、王次君等告辞。 冯儿也顺势扶起李责向田红夫告辞,两家人一起离开了李充家。 待宋云珠几人离开后,王次君把许萱的话对田红夫说了一遍。 “唉,可惜了。不过,我听老三说,那许山在这次徭役中也算丢了半条命,忍饥挨饿了一个多月,又穿不暖,啧啧…这个冬天难熬啊。”田红夫低声对王次君讲。 王次君见田红夫心情不错,赶忙追问:“君姑,你为什么要撮合许萱、李缓?三叔父家的条件比不上里正家,如果再有许山那样一个名声不好的亲家,这件事肯定会落空的。” 田红夫听完斜眼看了王次君一下,摇着头解释:“怎么可能,你不要瞎猜。我当然希望迎儿和张越的婚事能成,以后不仅衍儿还有安君都能借张家在乡上的影响说个更好的夫家,说不定,以后安容的婚事也能被迎儿的这桩亲事影响到。我之所以撮合李缓、许萱,是纯属觉得他俩合适。” 王次君闻言尴尬的笑了笑,赶忙向田红夫道歉。 “次君,我是你君姑,你说的我可以不在意,但如果被老三家的听到,别看她平日里与人为善,但她也能撕了你的嘴。”田红夫敲打完王次君,直接去找李昭去玩。 田红夫觉得定是自己平日里太顺着王次君,才让王次君在自己面前什么话都敢讲,朝想着先冷落王次君几天,让王次君长长记性。 直至田红夫走远,王次君才敢抬头,她直接轻声骂了自己两句:“王次君,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宋云珠心里惦念宋万年,回到家后直接把李无疾交给李安君和许萱,自己端着准备好的肉方直接去了榆树里。 宋家静悄悄的,宋云珠以为是他们去了伯父家里吃朝食还未回来,便耐心的在门口等了又等,直至宋仲昌的小脑袋从打开的院门中钻了出来。 “姑姑,你怎么来了不敲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惊喜的宋仲昌赶忙跑到宋云珠身旁满脸疑惑的问。 宋云珠揉了揉宋仲昌的小脑袋笑着解释:“呃,我见没有动静,以为你们在你大大父家里没有回来呢?” “姑姑,我们早回来了,因为大父睡着了,大母不让我和兄长在家里闹着玩,所以才感觉像没人一样。我刚才准备上厕,听到院门外有踱步声,才好奇的打开门看,才发现是你。姑姑,快进来吧,兄长和大母见到你肯定高兴。”宋仲昌边说边拉着宋云珠往院门内走。 坐在堂屋门口补衣服的王氏听到动静后抬头去看,激动的拍了拍身上的曲裾去迎宋云珠。 王氏接住宋云珠递过来的碗,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昨天听邻居说,阿翁也回来了,就来看看他。对了,伯吉呢,怎么没有见到他,难道也睡着了吗?”宋云珠笑着打趣着问。 宋仲昌听后皱着眉头低声回答:“姑姑,也不知道大大父和大父带兄长去了哪里,他回来后就很不高兴,现在在榻上躺着呢!” 宋云珠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强装镇定的笑着对宋仲昌、王氏讲:“仲昌、阿母,我去看看他。” 王氏点了点头端着碗去了东厨,宋仲昌仿佛想起什么一样捂着肚子往院子的西南角跑。 宋云珠轻手轻脚的走到西夹间的房门前,她见房门虚掩着,便轻轻敲了敲房门问:“伯吉,我是姑姑,可以进来吗?” “可以。”沙哑的童音中带着无限的悲伤。 宋云珠听到后推开了房门,只见宋伯吉的脑袋依旧蒙在衾的下面,双腿耷拉在榻边。 “伯吉,我听仲昌说,你大父和大大父带你出去了,你们去了哪里?”宋云珠温柔的掀开衾,轻拍着宋伯吉的后背问。 宋伯吉缓缓坐起身,抬起通红的眼睛回答:“姑姑,大父他们、他们带我去给阿翁上坟去了。他们说我已经八岁了,是该知道我阿翁的事情了,他们让我先不要对伯吉说,还说大母就是因为阿翁的事情才白了头发、变的不认识人了。” 宋云珠心疼的搂住宋伯吉,抽着鼻子让他不要难过。 第44章 记忆中的往事 “姑姑,我一直记得的,那天午后,里正和一个陌生男人突然来到了家里,那个男人个子不高、黑黑的、说话有些听不懂,我看到他递给了大父一个包袱和一个用布包着的陶罐,然后大父、大母和阿母都在哭,家里突然变得乱糟糟的。我还记得宋通叔父带走我和仲昌时,看到了大母怀里搂着一件带血的直裾。”宋伯吉抽泣着对宋云珠倾诉,虽然宋家众人一直有意向宋伯吉瞒着真相,可那天的情形还是深深的烙在了宋伯吉的心里。 宋云珠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宋伯吉脸上的泪花,柔声问他:“伯吉既然有印象,为什么不问我或者你大父呢?” “姑姑,我曾经问过我阿母,可阿母对我说,是我记错了,没有这件事。她在春天离开时,让我不要再追问这件事情,让我好好听大父、大母还有你的话,让我照顾好仲昌。她说等有机会了,她会来看我们的,她说谎,这都快一年了,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两个…她骗我,她说阿翁会回来的,她说自己会回来的,可他们都不会回来了。”宋伯吉边说边从宋云珠怀里挣脱开,捂着嘴坐在榻边低声哭泣。 宋云珠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坐在榻边陪着宋伯吉。 宋伯吉哭了一会儿,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擦眼睛,然后拍了拍脸对满脸担忧的宋云珠讲:“姑姑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会替我阿翁照顾好大父、大母和仲昌的。” “我相信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可以对我张口,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帮你的。”宋云珠看着宋伯吉更加通红的眼角保证。 宋伯吉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转头看到宋仲昌探头探脑的趴在门缝边往房间内看。 “仲昌,快过来。”宋伯吉带着浓重的鼻音招呼宋仲昌。 宋仲昌闻言推开房门,快步跑到榻边趴在宋伯吉的双腿上担心的问:“兄长,你怎么哭了,是姑姑打你了吗?” “仲昌,姑姑没有打我,是我刚才没有看到你,想你了,才哭的。”宋伯吉低头笑着回答。 不怎么相信这番说辞的宋仲昌抬头看了一眼正宠溺望着兄弟二人的宋云珠,宋云珠扬起嘴角微微点头说:“仲昌,伯吉说的是真的。” 宋仲昌连忙用手揉了揉宋伯吉泛红的眉峰,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不会跟宋伯吉分开,让他不要再哭了。 “怎么可能不分开,等到我二十岁时,就要像姑丈一样去服兵役的。”宋伯吉笑着纠正,一用力,一个鼻涕泡泡从小小的鼻孔中钻了出来。 宋云珠和宋仲昌都被宋伯吉的模样逗笑,俩人相互看了一眼后,一起大声笑话宋伯吉。 屋外的王氏听到笑声后,一手拿着针,一手拎着破了袖子的冬衣走到西夹间门口让宋云珠三人小声一些,不要吵醒了还在沉睡的宋万年。 宋云珠笑着朝王氏做了个鬼脸,悄声询问两个孩子关于宋万年的情况。 “姑姑,大父还好,只是太累了,从大大父家里回来后,他就一直在睡。”宋伯吉歪着脑袋回答。 宋仲昌也赶忙跟着补充:“大父还瘦了不少,他昨天回来后说,这次多亏了无疾的三大父的一路照顾,不然他可能要病在半路上了。” “还有我和仲昌的三大父、广业大父,还有另外一位姓陈的大父,他们都照顾过大父。”宋伯吉边说边皱着眉头回忆宋万年昨天回来后说过的话。 宋云珠听后放下心,她等了一阵时间见宋万年还未醒来,便离开了宋家。 “阿母、阿母,我也要去河伯祠看傩舞。” 宋云珠还未把手中的空碗送回东厨,便被撇着嘴的李无疾缠上。 “傩舞到夜里才有,你不怕冷吗,也不困吗?”宋云珠有些无奈的问,自从看了去年那场只看到了人头的盘鼓舞,她便对河伯祠腊日的活动失去了兴趣。 冬日里的寒夜,还是躲在温暖的衾褥里最为舒服。 李无疾紧紧的搂住宋云珠的腰回答:“阿母,我不会嫌天冷的,晚睡一会儿也没事儿的,你就带我去吧,刚才嫱儿的阿翁过来带嫱儿玩,还说会带嫱儿去的,要是我不去的话,说不定会被嫱儿笑话。阿母,求你了。” 宋云珠被李无疾小大人般的话逗笑,一手搂住李无疾的腰往东厨挪讲:“行,既然你想去,那咱们就和你四叔父他们一起去。等一会儿,咱们去问问你婶母要不要同去?” 李无疾听完连连点头,赶忙松开宋云珠的腰,转身跑进许萱的院子。 许萱握着手中的梭子听李无疾说话,在听明白李无疾的话后柔声说:“无疾,你们去吧,我怕冷,就不去了。” “婶母,无疾想要你去,大家都去了,只有你自己在家,怪无聊的。去嘛,去嘛,和我、我阿母一起做伴。嫱儿和她阿翁也去呢,会不会是三大母和大大母说你和嫱儿的阿翁了,你才不去的?”李无疾拽着许萱的袖子撒娇问。 许萱听后一时语塞,她十分想知道为何李无疾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田红夫和冯儿讨论自己和李缓时都不避避人吗? “当然不是,她们是胡说的,无疾可不要当真。既然无疾想让我,那我就去。”许萱想了片刻后回答,她自然不避讳会再次遇到李缓。 李无疾闻言高兴的蹦了起来,转着身扑进刚走进堂屋的宋云珠怀里笑着炫耀:“阿母,婶母也答应了,她原本不打算去的,但我劝了劝她,她就准备去了。” “无疾真棒!”宋云珠夸赞完李无疾,把李无疾哄出堂屋去找正在前院学认字的李安君。 待李无疾蹦跳着走远后,宋云珠拿了张芦苇席坐在又开始继续织布的许萱身旁讲:“萱萱,有件事情我想对你说一下,虽然我答应过三叔母不对你讲,可我觉得还是…” “嫂嫂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是伯母想撮合我和李缓的事情吧,这件事次君嫂嫂和絮儿嫂嫂已经对我讲过了。三叔父看不上我阿翁、男弟,我和李缓几乎没有可能的。”许萱伸手接住滑过的梭子打断了宋云珠的话,幽声为满眼迷惑的宋云珠讲。 宋云珠见许萱已知晓,心里的纠结也完全消散,她笑着表示如果许萱真的对李缓有意思,自己可以亲自上门替许萱说亲。 “嫂嫂可真会打趣我,我、我现在还没有遇到想嫁的,等哪天遇到了,肯定会告诉你的。”许萱坦诚的对宋云珠说。 宋云珠接着又和许萱闲聊几句后便回了前院,她也想跟着李安容多认识几个字。 太阳移到南天,慢慢开始西斜,哺食刚过,陈显领着李卿一起到了李家。 第45章 傩舞 宋云珠忙请陈显、李卿一起到堂屋等一下,李安君和李安容去找李衍、李迎还未回来,自己还要去唤许萱。 陈显看了眼在院子中拿着枝条逗狸的李无疾,笑着让宋云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必管自己和李卿。 宋云珠听完也不再耽误时间,忙转身往许萱的院子走。 狸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抛下玩的不亦乐乎的李无疾跑到陈显的脚边“喵呜…喵呜…”的叫着,不停的蹭着陈显的鞋面。 “陈显,这只小狸和你很熟呀,我记得你家里养的有母狸,上次咱们一起来的时候,安容家还没有狸,难道它是你家的?”李卿边说边蹲下身想要逗狸,却差点被狸抓伤手指。 陈显连忙把狸轰到别处,瞄了眼李卿白皙、细长的手指解释:“是啊,我家恰巧多了只小狸,便想着送给安容家养。” “唉,我家也没有小狸,也没见你想着要送我一只,都怪我家的阿姊、女弟们没有安君女弟长的漂亮。”李卿想起了刚才陈显目送李安君、李安容离开院子的情景,站起身揉着手指打趣陈显。 陈显听完瞅了瞅依旧在逗狸的李无疾,低声让李卿不要胡说。 李卿看了眼陈显不停揉搓的双手,捂起嘴“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陈显没好气的问。 李卿笑着摆摆手,弯腰捂着腹部讲:“我什么也没笑,只是特别想笑一笑。” 陈显不再理会还在笑的李卿,转身去看东墙边那排青葱的竹子。 宋云珠和许萱很快回到了院子中,正当宋云珠纠结要不要先离开家时,李安君和李安容领着李衍、李迎以及抱着李嫱的李缓回到了家。 李衍见有陌生男子在李家的院子中,忙躲到了李迎、李安君背后,转着圆圆的眼睛偷偷打量着陈显。 “衍儿女弟不认识我了吗,怎么看到兄长就躲啊?”李卿挪步走到李衍身旁,调笑着问垂下头揪着袖子的李衍。 李衍听到后忙低声解释:“我、我认得,你是李婴大父家的李卿兄长。” 李卿听完大声笑了起来,李安容忙把李卿拉到一旁,让他不要再逗李衍,然后向众人介绍陈显。 “既然大家都认识了,那就出发吧,今天要是再去晚了,明年我可真的不会再去了。天太冷,我还是想窝在家里。”宋云珠语气中带着轻松与调皮,使得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李无疾率先拉着李嫱跑了出去。 李缓连忙去追,同样想要去追的许萱赶忙收回迈出的步子,装作腿疼般弯腰捶了捶膝盖。 宋云珠见状了然的笑了笑,挽住许萱的胳膊出了院子。 众人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去河伯祠看热闹的乡亲,其中包括石布和张氏、王春。 随着离河伯祠越近,人也越来越多。 宋云珠怕李无疾会走丢,赶忙拉紧李无疾的小手,让他不要乱跑,并叮嘱李安君、李迎和李衍她们三个一定不能被人群冲散,可以紧跟着自己或者李安容他们。 三个女孩听到后忙拉紧彼此的手,纷纷笑着让宋云珠放心。 当众人到河伯祠外的柘树下时,夜幕完全降临。 宋云珠站在树下看着照亮半边天际的篝火,忍不住感叹:“可真热闹。” “是啊,嫂嫂。”一旁的许萱跟着附和,自从李安平走后,她再也没有在腊日时来过河伯祠,今年是第一次。 李安君几人不敢贸然行动,眼见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个个眼巴巴的看着宋云珠。 宋云珠先是面色沉重的交代李安容一定要看好李安君她们,然后笑着挥手让几人快去占位置,并嘱咐她们等盘鼓舞结束,在这棵树下集合。 少男少女们沿着通往河伯祠的小路飞快的跑了出去,留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宋云珠看了看各自扭头看向一边的李缓、许萱,忍着想笑的冲动询问俩人:“李缓、萱萱,咱们要不要过去?” “嫂嫂,来都来了,当然要过去,我来帮你抱无疾。”许萱见宋云珠明知故问,嗔怪的瞪了宋云珠一眼,伸手要去接李无疾。 正当宋云珠准备把李无疾递给许萱时,李缓在一旁缓缓开口提议:“云珠嫂嫂、安平家的,安容他们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无疾可要比嫱儿沉多了,不如我来抱无疾吧,你们两个轮流抱嫱儿。” 宋云珠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看许萱的神情,许萱虽然面色如常,但右手在不停的摸左手的小手指玩。 “李缓,还是不要了吧。无疾晚上总是缠着我,我怕他会哭。”宋云珠沉思片刻后笑着拒绝。 李缓听后也不勉强,轻声让宋云珠和许萱跟着自己,不要落单。 许萱见宋云珠看着自己不回应李缓,忙笑着讲:“嫂嫂,李缓兄长说的不错,这里不仅人多,而且夜里也看不太清楚,咱们还是紧跟着兄长比较妥当。” 宋云珠听后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跟着李缓会很安全,但也不想让许萱心里别扭。 三人各怀心事慢慢往河伯祠走,坐在李缓肩膀上的李嫱时不时回头看几眼被宋云珠搂在怀里的李无疾。 傩舞还没有开始,篝火旁有贩夫挑着扁担在人群中来回售卖干枣、饴糖等惹小孩子们嘴馋的小食。 宋云珠见两个孩子的目光一直跟着贩夫来回转动,掏出一钱买了两块饴糖送进了两个孩子的嘴中。 “阿母,真甜。” “谢谢伯母。” 两个孩子开心的嚼着饴糖等傩舞开始。 宋云珠时不时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寻李安容几人的身影,最终看到了站在对面人群最里层的几人,好像张越也在。 “李缓,安容身旁的是张越吗?”没怎么见过张越的宋云珠悄声问李缓。 李缓换了个抱李嫱的姿势,抬眼往对面的李安容瞧去,他盯着身穿淡蓝色温襦、正在和李安容、李卿说话的张越看了又看,随后低声回答:“云珠嫂嫂,确实是张越,估计是刚才跟安容他们遇到了。” 听李缓说完后,宋云珠和许萱同时踮起脚尖去看张越,俩人的目光很快从张越身上移到了正在谈笑风生的李安君、陈显身上。 “嫂嫂,等兄长回来,安君就可以出嫁了。”许萱幽幽的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内心顿感五味杂陈,她要好好了解一下陈家的情况,但也可能是俩人只是碰巧有共同话题才会聊的如此开心,就先当做没有看到吧。 阵阵锣鼓声由远及近,人群自动挪出一条道路。 八个戴着各式各样面具、挥舞着双臂的舞者踩着鼓点走近火堆,开始跳傩舞。 第46章 盘鼓舞 舞者们围绕着火堆依次散开,挥舞着玄色宽大衣袖扭动腰肢翩翩起舞。 另有四个身前挂着鼓的少年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双手拿着鼓槌不断“咚咚咚”的敲打着鼓面。 李无疾捂着眼睛不敢去看舞者们脸上戴的五颜六色的面具,嚷嚷着要回家。 “兄长真胆小,我就不怕。”被李缓抱在怀里的李嫱指着其中一个瞪着圆眼、张着嘴巴的赤色面具笑着对李无疾讲。 李无疾闻言慢慢张开手指的缝隙,恰好看到一副嘴边长着长长的白色獠牙的面具,慌忙转身搂住宋云珠的脖子。 这番举动惹得李嫱捶着李缓的肩膀笑了起来。 李缓轻拍了李嫱两下,李嫱嘟着嘴转身继续去看傩舞。 “无疾不要怕,这些面具都是用柳木做的,不是真的长这个样子。”宋云珠柔声安抚李无疾讲。 许萱忙和站在宋云珠背后的妇人换了位置,缓缓掰开李无疾捂着小脸的手讲:“无疾,你阿母说的是真的,你要不想看,我抱你去外面等,好不好?” “婶母,他们为什么要戴那么吓人的面具?我不看就是了,刚才叔父不是说要跟着他吗,万一遇到坏人把我抱走了该怎么办?”李无疾皱起眉头望着许萱背后黑压压的人群讲。 宋云珠听到后扭头向李无疾解释:“无疾,面具做的可怕是为了驱邪、祛灾。那咱们就在这里紧跟着你叔父,傩舞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李无疾懂事的点了点头,趴在宋云珠的肩膀上和许萱轻声交谈。 李嫱回头看了一眼李无疾的背影,扭着身子让李缓往后挪一挪,她想过去和李无疾说话。 “嫱儿,老实一些,再乱动的话,以后可就不带你出来了。”李缓伸手点了点李嫱的额头讲。 李嫱闻言伸手揪了揪李缓包在头上的帻,下巴倚在李缓的头顶上继续看即将结束的傩舞,目光越过舞者们翩翩起舞的衣袖,看到张越正在和捂着嘴笑的李迎说话。 “阿翁,是姑姑。”李嫱一手拍着李缓的额头,一手指着李迎的方向让李缓去看。 李缓抓住李嫱乱拍的小手,顺着李嫱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正在说话的李迎、张越。 “阿翁,姑姑旁边的是谁?” “那应该是你姑姑未来的夫婿。” “夫婿是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好吧,我可以把看到的对大父、大母说吗?” “先不要讲,如果你姑姑想让你大父、大母知道这件事,她自会讲的。” 父女二人谈话间,舞者们退了出去,紧接着十二位身穿粉色曲裾的年轻貌美女孩捧着盘鼓缓缓靠近火堆,引起人群中的年轻男子发出阵阵欢呼声。 李嫱伸长脖子看了看正在往地面上摆鼓的年轻女孩,连忙转身大声对李无疾讲:“无疾兄长,这个没有面具。” 李无疾闻言转过身往前瞧,看见女孩们把左脚踩在盘鼓上甩动袖口处长长的白色水袖。 “好看吗?”宋云珠见李无疾看的认真,忙笑着问。 李无疾重重点了点头,小声向宋云珠抱怨:“阿母,比刚才的好看,可是叔父挡住了好多,我只能看到一点。” 尽管李无疾的声音比较小,但还是被李缓听到了,李缓转过身摸了摸李无疾的脑袋,想要和宋云珠互换位置。 宋云珠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拒绝。 “云珠嫂嫂,我个头高,即使靠后一些,也能让嫱儿看的到。你要是不想,那让我抱无疾看也一样。”李缓笑着提议。 许萱见宋云珠还在犹豫,连忙低声提醒:“嫂嫂,再犹豫下去可就结束了。” 宋云珠见李无疾是实在想看,只得和李缓换了位置。 李缓抱着李嫱转过身,示意身后的许萱往前走一步。 “啊,我?”许萱小声惊呼,她没想到李缓居然会要再和自己换。 李缓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催促许萱说:“我对那些舞没有兴趣,你到前面来吧,要不是嫱儿闹着要出来,我肯定是不想出来凑热闹的。” 许萱听后轻咬着红唇瞄了李缓一眼,双手提着曲裾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宋云珠之前的位置。 女孩们的水袖随着左右脚在盘鼓上的变换不停的摆动,盈盈一握的腰肢随着鼓声整齐的扭动,在寒冷的冬夜里尽显无限春情。 不知是谁的水袖甩到了李安容的脸上,李安容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红着脸往后挪了挪,躲到了李卿的背后。 “安君、衍儿,我看到了,是站在葵儿阿姊右边的那个圆脸的女孩。”眼尖的李迎笑着对站在一起的李安君、李衍讲。 李安君和李衍半信半疑,因为女孩们挥动水袖的动作很快,俩人都没看清那一瞬间的水袖是谁甩出来的。 “李迎女弟说的不错,确实是那个女孩甩的。”站在李迎右手边的张越跟着插话。 站在李安君、李衍背后的陈显见状调笑李迎、张越说:“怪不得你们两个将来会是一家,原来眼神都这么好。这要是以后张越想偷偷藏点东西,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稍不注意,都会被李迎女弟给发现了。” 李迎和张越被陈显说的不好意思,俩人的耳朵不约而同的红了起来。 “陈显兄长,你不要再说了,迎儿都不好意思了。”李安君怕李迎会不高兴,连忙阻止意犹未尽的陈显再说下去。 陈显笑着做出了个噤声的动作,惹得李安君瞪了他一眼。 “安君,不要理他们,咱们继续看。”耳尖热意尚未完全褪去的李迎挽住李安君的胳膊,伸手指着刚才说的圆脸女孩给李安君、李衍看。 三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女孩,只见那女孩身材高挑、体态稍丰腴、面若桃李、双目水波流转,一看便是一个漂亮、稳重的女孩。 女孩察觉到了三人的目光,忍不住瞟了眼紧盯着自己的三个女孩,差点换错了脚。她赶忙收回心神,继续认真的跳舞。 鼓声越来越急,女孩们右脚踩在盘鼓上快速旋转着身体,二十四条水袖犹如被春风吹飞的梨花飘散在漫天的火光中。 第47章 落幕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落下,数个手握铁剑的兵卒冲进人群,有序的护送女孩们安全离开河伯祠。 人群也慢慢散开,张越见李迎这边人多,在叮嘱李家众人注意安全后,转身和自己的家人随着人潮离开。 李安容一手紧拽着李安君的袖子,一手抬起挡在李安君的背后,防止会有人碰到李安君。 李安君紧握住李衍的手,李衍则挽住李迎的胳膊,三人紧紧的连成一条线,任凭李安容拉着自己顺着人群往前走。 陈显和李卿紧跟在女孩们的身后,替女孩们遮挡身形,免得会被别有用心的男人盯上。 每年腊日的晚上,都会有动机不纯的男人趁着夜色的遮挡占女人们的便宜,更有甚者会提前踩好点败坏女孩的名声,从而达到逼迫女孩嫁给自己的目的。 宋云珠几人本就站的比较靠后,情况要比李安容他们好上许多。 李缓伸手抱过李无疾,同时抱着两个孩子走在宋云珠、许萱的背后。 篝火几乎燃烧殆尽,原本漫天的火光变得越来越暗。 宋云珠边走边懊悔自己居然忘了带灯笼出门,丝毫没有察觉到从远处投来的目光。 “快走吧,人家看不上你,看再多遍也没有用。别忘了里正说的话,你可不能再去干涉人家的生活,看她跟李缓的关系挺亲近的,说不定在你去服役前,还能看到他们两个的婚礼。”王春见石布犹如一尊雕像般扭头望着许萱离开,忍不住开口嘲讽。 石布闻言转过头瞥了王春一眼,他觉得自从石粟一年前去服役,王春好像变得越来越喜欢管自己的闲事。 “嫂嫂不要掺和我的事情,我喜欢她是我自己的事情,关嫂嫂什么事?你还是好好想想等兄长回来,给兄长生个孩子的事情吧。你十四岁嫁给兄长,今年都已经二十了,六年间也没有为我们家生下一男半女,嫂嫂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石布平静的说完,不再理会王春和张氏,转身继续往前走。 王春气的直跺脚,指着石布离开的背影向张氏数落:“你看看他,我不就说了他的心头好两句,他就又拿生不出孩子来说事。是我生不出来吗,怎么不是他兄长不行?更何况,我是他嫂嫂,我和他兄长之间的事情哪里轮的到他管?” 张氏听的面红耳赤,急忙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让王春小声一点,不要什么都往外讲。 王春见有几个男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瞧,低声骂了两句后垂头离开了篝火旁。 张氏赶忙追了上去,轻声对王春讲:“你也不要总是怨老大,老大还有一年就要回来了,你们…你们…” 张氏红着脸说不下去,她也很后悔为什么要贪图省那一石粟,让石粟娶了王春这个既生不出孩子又刁蛮任性的女人。 王春在石布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会轻饶了张氏,她双手扶在腰上笑着问张氏:“让我们做什么,多试试吗?那要是石粟真不行,是不是还要石布替石粟出出力?反正他们是兄弟,无所谓的。” “你、你…你不知羞耻。”张氏被王春的话气的浑身哆嗦,她万万没想到王春居然敢在人来人往的河伯祠边说出如此有违人伦的话。 王春见状心情变得不错起来,笑着拍了拍张氏的肩膀继续讲:“我这不是为你家考虑吗,你们想要个孩子,无论是谁的,总归是你们石家的,总比让我去找个外姓的强。” 张氏听完只觉得两眼一黑,仿佛随时会晕过去,哆嗦着手指着王春说不出一句话。 幸亏王春刚才说话的声音小,除了她和张氏两人,并没有别人留意到王春说的话,不然张氏一家也没有脸继续在五井里待下去。 解了气的王春笑着离开,留下张氏一人愣在原地平缓心神,却被着急赶路的男人一不小心碰了一下。 差点摔倒的张氏见碰到自己的男人身形高大,撇着嘴低声暗骂两句后拍了拍打着补丁的袖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赶忙往五井里的方向走,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劝王春、石布和自己来河伯祠这里劝热闹。 张氏与宋云珠五人人檫肩而过,宋云珠指着前方的柘树转身对李缓讲:“李缓,让我抱无疾吧,前面就是那棵柘树,安君她们应该也快到了。” 李缓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把昏昏欲睡的李无疾递给宋云珠。 宋云珠抱着李无疾边往柘树下边不停唠叨,试图用这个方法让李无疾不要睡觉,夜里太冷,如果睡着了,极有可能会受风寒。 “阿母不要再说了,好吵,像有虫子在耳朵边飞。”李无疾打着哈欠抱怨。 精神尚好的李嫱听到后探出身子揪着李无疾的耳朵大喊:“无疾兄长,伯母怕你睡着,才会说那么多的话。” 李无疾捂住耳朵嫌弃的看了看捂着嘴笑的李嫱,挣扎着让宋云珠把自己放下。 宋云珠慢慢放下李无疾,和许萱一起拉着李无疾的小手,三人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几乎微不可见的火光小心翼翼的往柘树下走。 李安容他们也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李卿边走边抱怨今年的篝火比去年灭的早,懊恼忘了带灯笼。 “衍儿不要怕,安容会带着咱们回家的。”李安君察觉到李衍的手微微抖动,柔声安慰李衍说。 李衍吸着鼻子讲:“安君阿姊,我不怕,就、就是太黑了。” 李迎闻言,凭直觉拍了拍李衍的手,李衍歪头靠在李迎的肩膀上,试图借此来逃避黑暗的可怕。 正当此时,陈显看到有人提着灯笼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握起拳头、满脸戒备的打量着来人,在看到是陈安世后猛的松了一口气。 “叔父,你怎么来了?”陈显急忙迎上去问。 陈安世看了眼一脸欢喜的陈显,又抬起灯笼瞅了下集体转头看向自己的李安容几人说:“我刚才看到了你,见你没带灯笼,怕你一人回家会害怕,特意来找你。既然你的朋友们也都在,那就一起回去吧。” “谢谢叔父,叔父真好。”陈显倚在陈安世的肩膀处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陈安世宠溺的摸了摸陈显的头发,笑着让陈显不要像个孩子,免得被李安容他们笑话。 陈显听到后赶忙站好,众人先去柘树下接了宋云珠五人,然后一起先往五井里去。 第48章 三星在天 为了照顾怕黑的女人们,陈安世把提着的灯笼交给宋云珠,让她领着许萱和三个女孩走在前面,自己则和抱着李无疾的李安容等人跟在后面。 夜里的北风越来越急,原本在轻声讨论盘鼓舞的少年们失去了兴致,只盼着能早日回到家里。 众人先把家离里门的最近的李卿送了回去,随后是李缓、李嫱和李迎,随后便是李衍。 李衍低声谢了李家众人和陈安世、陈显叔侄,紧搂着田红夫的胳膊进了自家的院子。 田红夫拍着李衍的手笑着询问:“衍儿,好玩吗?对了,刚才那两个脸生的人是谁?” “阿母,好玩是好玩,可是夜里太黑了,我害怕。我只知道他们姓陈,和我年岁相差不多的是安容兄长的同门,年岁大的那个是安容兄长同门的叔父。阿母问他们做什么?”李衍走进堂屋坐下端起还冒着热气的水碗好奇的问。 田红夫眯起眼睛笑着回答:“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也马上就要十四了,我想先慢慢为你挑选一个好的夫婿。不能让你像安君一样,都到了年龄,还不赶忙相看起来,非得到时候抓瞎。这嫂嫂有时看起来再好,终究不如自己的阿母会操心。” “阿母,云珠嫂嫂对安君阿姊和安容兄长挺好的,你不要这样说她。而且,我前几天听迎儿阿姊提起过,云珠嫂嫂想多留安君阿姊两年,所以才没有安排安君阿姊相看。”李衍说着想起在河伯祠看到的李安君、陈显在一起说笑的情景,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田红夫听完奇怪的看了李衍一眼,随后皱起眉头对着刚走进堂屋的李充数落宋云珠的不是:“这安河家的办事越来越没谱,她知不知道留安君两年意味着什么,首先是一千二百钱的算赋,合着这钱不是她挣的,她花起来老二留下的钱是真的一点不心疼;其次,安君两年后都十六岁了,到时再相看,哪个好人家都会嫌她年岁大。不行,我明天得去说说她。” “好了,她花的是老二留下来的钱,又不是你的,你跟着激动什么,安君的事不用你管,我过两天去找她说说。另外,缓儿的事,你也不要跟着瞎操心。”李充轻声呵斥田红夫,随后让垂下头不说话的李衍赶紧去洗漱休息。 李衍听完如遇赦令般端着水碗跑出了堂屋,走到院子中望了一眼愈发明亮的参宿三星。 趁宋云珠开门的空隙,李安君抬头望着夜空里明亮的星星问李安容:“安容,那三颗排成一条直线的星星是什么星?” 李安容轻声哄着闹困的李无疾,抬头寻找李安君所说的星星,当他刚找到时,听到了陈显温和的声音:“那是参宿三星,从左往右,依次是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又叫做禄、福、寿三星。《诗经》中说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就是指的这三颗亮星。” “陈显兄长真厉害。”李安君指着悬在南天的参宿三星笑着夸赞陈显,隐约可见三颗亮星散发着青蓝色的光芒。 陈显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完全无视其余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 陈安世觉得陈显的行为有些丢人,赶忙向刚打开院门的宋云珠告辞。 由于里门会随时关闭,宋云珠也不敢多留陈安世、陈显,在又一次谢了二人后,目送二人提着灯笼离开。 趴在院子中等李家众人的狸赶忙围了上去,“喵呜…喵呜…”的不停叫着,依次来回蹭着李家众人的鞋面。 宋云珠见李无疾困的睁不开眼,在摸黑先到石镰点亮油灯后先安顿李无疾睡觉,然后喊住要推门进西夹间的李安君。 “嫂嫂,你叫我有什么事吗?”李安君转身忍住哈欠问。 宋云珠笑着让李安君到身旁坐下讲:“安君,今天玩的高兴吗?” 李安君双眼含着笑意点了点头,趴在案上托起下巴向宋云珠讲有女孩把水袖甩到李安容脸上的趣事。 宋云珠听后笑了起来,试探着问李安君对陈显的看法。 “嫂嫂,我和他才认识不过一两个月,对他又不了解,你要是对他好奇,应该去问安容,而不是我。”李安君坦率直言,眼神中充满无辜。 宋云珠闻言笑着讲:“确实是我糊涂了,竟然忘了你们两个也不过是才见了三次面。好了,你去睡吧,今天跑了一天了,明日不用早起。” 李安君虽然觉得宋云珠的话里有些古怪,但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一股困意袭来,不停的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倒在榻上呼呼睡去。 陈安世领着陈显一路急走,终于在平安里里正关里门的前一刻顺利进入了里门。 陈显长松了一口气,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参宿三星。 “显儿,你可知自己刚才说的“绸缪束薪”的意思?”陈安世同样放慢脚步问。 陈显听后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叔父,我、我知道的。” “哦,那你说一说是什么意思?”陈安世继续追问。 陈显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声音如蚊蚋一样说着:“是、是指姻缘。” 陈安世俯身趴在陈显唇边,勉强听清了陈显说的话,低笑着问:“显儿要是对李家女儿有意,可以让你阿母找人去说亲。我看那女孩也有十三四岁,正是说亲的年纪,我怕你慢一步,便可能被别的男子抢了先。” “叔父不要乱说,安容说、说他们家会多留安、安君两年,不、不用着急。”陈显在陈安世幽深的目光下,满脸不自在的说着。 陈安世见陈显心思单纯,忍不住出言提醒:“显儿,定下婚事与多留两年并不冲突,李家条件在五井里也算不错,那女孩虽然没有惊人的美貌,但也算惹人喜爱,你不能只凭一句话,便认定李家会在这两年内不给那女孩说亲,说不定他们哪天遇到一个条件合适的少年,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定下了婚事。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女孩,就不要犹犹豫豫;如果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可以在睡不着时问问自己是否能够接受她嫁给别人。” 陈显垂下头不说话,边走边消化着陈安世刚才说过的话。 “阿嚏…阿嚏…” 站在队伍中观看骑吹的李安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注:骑吹,鼓吹乐的一种,古时军中一种骑在马上演奏乐器的形式,主要以鼓、箫、铙、笳等乐器为主。) “安河,又是你家无疾想你了吗?”紧挨着李安河的张贤侧头轻笑着问。 李安河本能的摇了摇头,他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仿佛是有人想要抢自己东西一样难安。 张贤见状忙关切的问:“不会是真的受寒了吧?” 李安河再次摇头。 一直听俩人说话的赵广德笑着悄声插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会是有人看上了安河的女弟了吧!” 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在李安河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决定等下次再写家信时,一定要问问宋云珠。 定了定神的李安河继看骑吹,校尉张伦骑在领头的马上,手持缀有赤色、黄色、白色等三色毫毛组成的旄旗,旄旗在阵阵寒风中随风飞舞。 紧跟在张伦后面的,是一位没有李安河没有见过的,边骑马边击竖在马背上的鼓的穿着鱼鳞甲的曲候。 马儿慢悠悠的走着,“咚咚咚”的鼓声过后是悠扬而深沉的排箫声,两个骑着马吹排箫的兵卒中间夹杂着一位持锤击铙、穿着皮甲的东辕门门卒,其后的一匹马上坐着吹笳的兵卒,随后又是鼓、萧、铙、笳,依次反复,加上张伦,共有二十一人。 李安河倾听着四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的壮阔声响,不由的想起曾经在李安容的竹简上看过的一首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49章 来信 腊日过后,李家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生活。 天气越来越冷,一家人谁也不想外出,都待在家里忙自己的事情,其中最忙的应该要数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君三人,她们有时聚在一起纺纱织布,有时一同跟着李安容学认、写字,并且还要抽时间陪李无疾在院子里玩踏鞠或者毛球丸,更要准备一日两餐。 一连两日的阴沉,这天刚过午后,天空中终于飘下了雪花。 正是好玩年纪的李无疾欢呼着冲进院子,和狸一起在漫天的雪花中又蹦又跳,连带草棚下的牛和马也跟着“哞哞哞”、“咴儿咴儿”的叫了起来。 宋云珠推开面前的竹简,伸着懒腰站起来走到堂屋门口看李无疾在院子中玩闹。 许萱和李安君、李安容也跟着走了过来,几人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又消散,纷纷伸手想要去接住一片雪花。 奈何雪花一接触到温热的手掌,便化成了一滩冰凉的水珠。 眼见雪越下越大,宋云珠怕李无疾会受寒,连忙冲进院子把脑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雪花、鼻尖冻的通红的李无疾抱进堂屋。 李无疾挣扎着要下来,一说话嘴里往外冒着白气。 “阿母,我还要玩。” “不行,会生病的。” “不会的,我少玩一会儿。” 宋云珠见李无疾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的同时还是担心他会因此生病,坚决不同意。 李无疾见状瘫在宋云珠的怀里,眼巴巴的望着白了一层的院子。 许萱连忙接过李无疾,细心的为他清理头上、脖子里的雪花,柔声替宋云珠解释:“无疾,你阿母是为你好,等到雪停了,咱们去堆个大大的雪人。” “婶母,要堆个特别大的,就像四叔父一样高的。”李无疾说着看向倚在门板上的李安容。 许萱听完忙笑着表示可以。 李无疾又恢复了快乐,趴在长案上玩摆在上面的竹简。 李安君和许萱围了上去,俩人一起尝试着教李无疾认上面的字。 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愁的三人,继续忧心忡忡的盯着院子上空的乌云,她怕这场雪会像去年一样造成雪灾。 五井里去年因为大雪死了不少人,有被冻死的,有被压垮的房顶砸死的,也有活活饿死的。 “嫂嫂不用担心,咱们今年备的柴火多,即使今年的雪大,也完全没有问题。要是你担心宋伯父他们,我可以赶着牛车给他们送车柴火。”李安容瞥见宋云珠紧皱在一起的眉头,轻声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闻言舒了口气,轻摇着头回答:“安容,不用了。我腊日那天去家里,见他们柴火也不少,粮食也足够过冬,安河在九月份也给他们翻修了屋顶,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等到雪后,我再去看看他们。” 李安容边听边点头,他的思绪随着宋云珠的话飞到了西郊营,在想二百余里外的西郊营是否也在下雪。 被挂念的李安河正和同营房的赵广德、张贤、魏由、李羡等领着各自的骑士在打扫马厩,马厩外的马场上已积有两尺深的雪。 李安河搓了搓冻的通红的双手,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喃喃自语:“信应该要到了吧。” 没有人去接李安河的话,北风似乎吹的更紧了一些,连平日里在马厩旁“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不知躲去哪里。 雪花落在乌云覆盖下的每个角落,树梢、屋顶和田野,湖泊与河流。 有人戴着斗笠、扛着麻袋走在五井里的巷子里,男人停在李家的院门前,从麻袋里翻出几片竹简拿在手里敲响李家的院门。 “嫂嫂,我去看看。”李安容随手接过宋云珠递过来的斗笠戴在头上往院门跑去,心中不停嘀咕下这么大的雪,会是谁在敲门。 李安容打开院门,见是雪花落满了肩膀的陈安世,忙请陈安世进院子。 陈安世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把手中的竹简递给李安容说:“安容,这是你兄长从陈留县寄来的家信,我就不进去了,还要去给别人家送。你们要是写回信,可以在三天内送到宋河亭,也可以捎带衣物、钱财。” 李安容连忙接过,也不敢耽误陈安世的时间,站在院门口看陈安世踩着积雪走远后,急忙关上院门往堂屋跑。 “嫂嫂,是兄长的信。”李安容顾不得脱去头上的斗笠,直接冲到站在李安君背后看三人认字的宋云珠面前。 宋云珠颤抖着手接过竹简,瞧着上面熟悉的字体,双眼忍不住红了起来。 李安君、许萱和李无疾闻言赶忙站起身,纷纷凑到宋云珠身前瞧竹简上的字。 “安容,你来念吧。”宋云珠带着鼻音对李安容讲,在抚摸了一遍上面的字迹后把竹简交给了李安容。 李安容清了清嗓子,在四人注视下开始念竹简上的内容:“吾妻云珠,吾子无疾,吾弟安容、安君、许萱,吾在营中寝食俱安,亦交三五他乡之友,幸得骑营五百将看重,为一什之长。信写于腊日前夕,曾于前夜梦考妣、安平在时,一家共享天伦之景。甚憾,望汝焚简于考妣坟前。吾尝于梦中见汝,汝念吾乎?” 李安君边听边探头望着竹简的内容,笑着对在一旁发愣的宋云珠讲:“嫂嫂,兄长说他做了什长,这个什长和咱们五井里的什长一样吗?” “应该差不多吧,营里的什长是管十人,咱们这里的什长是管十户。等天晴了,咱们一起去君舅、君姑坟前把竹简焚了,也算了了你兄长的心愿。”宋云珠轻笑着说,接过李安容递过来的竹简,不停的摸着“吾尝于梦中见汝,汝念吾乎?”那几个字。 李安容、李安君闻言纷纷点头。 李无疾凑上来拿过宋云珠手上的竹简,双眼盯着上面的字问:“阿母,阿翁说他想我了吗?” “你阿翁当然说了,他说经常梦见你呢。”宋云珠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柔声讲。 李无疾听后高兴的笑了起来,走到堂屋门口对着漫天的雪花大喊:“我阿翁给我写信了,他说他很想我。” “傻孩子,快过来,别让风灌进嘴中,不然又要难受了。”宋云珠红着眼睛去拉李无疾。 母子二人见寒风裹着雪花飘进了屋里,执手往后退了一步。 第50章 回信 李安容走过去把堂屋门关上一扇,摘下斗笠笑着对宋云珠四人重复陈安世说过的话。 宋云珠望着李安容、李安君以及李无疾期盼的眼神,柔声对众人讲:“既然可以写回信,那咱们今天先好好想想要写什么,明天让安容给咱们发竹简,每人写一片,当然也包括萱萱。” 一直沉默着的许萱没想到宋云珠会提到自己,连忙支吾着说自己不会写字,不用给自己准备竹简。 “二嫂嫂,那怎么行,兄长在信中还提到了你,你要是不给他回信,他可能会觉得你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你之前不是跟着安容学过写字吗,简单的写几个也行。”李安君边说边走过去挽住许萱的胳膊,笑着为许萱出主意。 李无疾也走过来凑热闹讲:“婶母,我也不会写字,咱们两个可以一起用墨往竹片上摁手印。” “好,那就和无疾一起摁手印。”许萱大声笑着认同李无疾的说法。 宋云珠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走到长案旁坐下,仔细看着竹简上的每一个字,心里开始思索怎么给李安河回信。 雪依旧在下,重新盖住了陈安世在五井里各条巷子中留下的脚印。 已经走到里门处的陈安世猛然察觉到手里拎着的布袋里还藏着两片竹简,赶忙翻出来蹙着眉瞧上面的地址,宁陵县柳河乡五井里仲己目李充。 陈安世回头望着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认命般开始往回走,最终在敲错两家门后找到了李充家的位置,瞧见了腊日那天夜里见过的有些怕生的女孩。 李衍撑着簦打开一条门缝,仔细打量着有些眼熟的陈安世,在接陈安世递过来竹简的刹那间想起他是李安容同门的叔父,垂下头不好意思的唤了声:“陈叔父。” (注:簦deng,类似于伞。) 这声清脆的陈叔父瞬间把心情原本有些郁闷的陈安世逗笑,温润的笑声随着滚动的喉结溢出,飘散在沉静的积雪上。 “你是安容兄长同门的叔父,我唤你一声叔父有什么不对吗?”李衍轻转了一下手中握着的木柄轻声质问。 陈安世听着李衍的嗓音,想到了自己曾经在陈留县喝过的桂花酒,清爽而柔和。 “没什么不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被你喊老了。”陈安世笑着逗了下李衍。 李衍闻言皱起眉头瞧了瞧陈安世蓄的胡须,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老,看着和兄长李延寿的年岁相差不大。 李衍接着瞧见堆在陈安世肩膀上的积雪,拉开院门把手中的簦递过去讲:“你先拿着,这是我的两个兄长在城里给我买的,可要记得还我。” “嗯,我会还你的。”本想拒绝的陈安世还是接过了李衍递过来的簦,雪花很快飘落在了李衍的乌发上。 李衍感觉到脖子一凉,赶忙关上了院门,快步跑进东厨让田红夫看李长寿寄回来的家信。 陈安世听着越来越远的“吱吱”脚步声,扬起嘴角摘掉头上的斗笠装进布袋里扛在背上,学刚才李衍的样子转动着木柄往巷子外走。 田红夫只顾得看竹简上的内容,丝毫没有注意到落在李衍身上的雪。 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的傍晚才停下。 收拾完家务的宋云珠、许萱唤上在院子中陪李无疾玩雪的李安容、李安君一起回堂屋给李安河写回信。 李无疾闻言赶忙丢下手中的雪球,蹦跳着跟在李安君身后进了堂屋,拿过李安容递给自己的竹片,跺着脚等李安容把墨研好。 雪天冷,墨不好研,李安容费了一阵功夫才研出些许墨水。 宋云珠执毛笔开始往竹片上写字时,李无疾悄悄的把五根手指依次伸进砚台上,开心的往竹片上摁手印,丝毫没有察觉到原本灰色的袖口变成了墨色。 注意到李无疾动作的李安容赶忙把李无疾的袖子往上卷了卷,希望李无疾待会儿可以少挨宋云珠两句骂。 李安君凑上前去看宋云珠写的内容,宋云珠赶忙用袖子遮住并罕见的红了耳朵。 许萱见状连忙把李安君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傻丫头,嫂嫂给兄长写的,岂是咱们这些外人能看的,你要真想看,一会儿,我给你看我写的。” 李安君瞬间明白了许萱的意思,瞅了眼宋云珠如秋日里的山楂一样红透了的耳垂,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宋云珠瞥了眼倚在一起的许萱、李安君,把毛笔放在砚台边后吹了吹竹片上的字迹,重新审视一遍上面的内容:于雪中得信,妾甚欢喜。自君离家,妾尝数次于梦中见君,无疾亦是。妾托驿邮捎带百钱,望君于营中努力加餐饭。妾虽不敏,亦能顾家,望君勿挂勿念。 “我写好了,你们快来写吧,等明天出了太阳,我和安容一起把信送到宋河亭去。”宋云珠说着握住自己写好的竹片腾出位置,让李安容坐下开始写。 李安容赶忙拿起毛笔,认真的写下想要对李安河说的话:拜兄长在上,弟幸不辱兄长之托,家中俱安好。阿姊于数月前识弟之同门,此子性情温和、家世不在七科谪内,可为婿。伯母欲做媒于二嫂嫂、李缓兄长,然不知其果。 (注:七科谪是指秦汉时的一项法令,汉武帝时特指谪吏、赘婿、亡命之徒、商人、尝有市籍者、父母为市籍者、大父母为市籍者七类人,这七类人社会地位低下,可随时被征发到边疆充当戍卒或征发徭役,修建宫殿或者凿水池、挖河渠等。) 紧接着是李安君,当李安君动笔时,宋云珠发现了李无疾的杰作,当即黑着脸把李无疾拉进东夹间训斥。 “无疾,我对你说了多少次,冬天的衣服难洗、难干,让你爱惜些穿,你怎么就、就不听呢?”宋云珠揉着犯疼的脑袋无奈的对李无疾讲。 李无疾垂下头用手揉着袖口处的墨水不说话。 宋云珠也知道李无疾是想给李安河写信,她搂过李无疾轻声讲:“无疾,你也见过我和你姑姑、婶母纺布,容易不容易?” “阿母,不容易。”李无疾改用手指掐着袖口讲,脸上带着惊慌失措。 宋云珠点了点李无疾的额头,接着继续说:“那你以后要不要爱惜自己的衣服?” “阿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李无疾说完搂住宋云珠的腰,眼泪不停的从眼角处冒了出来。 宋云珠俯身用袖子擦着李无疾脸颊上的泪珠安慰他说:“好了,不要哭了。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够动不动就哭?咱们出去看你姑姑和婶母给你阿翁写信吧。” “嗯。”李无疾抽着鼻子跟宋云珠走出了东夹间,恰巧看到李安君和许萱换位置。 李安君把写好的竹片拿给宋云珠看,在看到李无疾袖口处的墨水后,无奈的刮了刮李无疾的鼻尖。 第51章 借粮 “安君敬拜兄长,兄长思余否?陈显兄长于冬节赠狸一只,余喜,无疾亦喜。腊日夜,余与嫂嫂等数人往河伯祠观舞,有女掷袖于安容,热闹非凡,皆欢喜。”宋云珠轻笑着默念李安君写的内容,脑海中自行浮现出李安河看到陈显名字时咬牙切齿的神情。 宋云珠拿着李安君的竹片走到长案的西端,把它与自己的竹片并列放到一起,然后接过许萱递过来的竹片,只见上面简单的写着:萱敬拜兄长安。 李无疾见宋云珠开始用麻线穿竹片,急忙把满是手印的竹片交给宋云珠,坐在一旁认真的看着。 宋云珠看了眼摆在面前的竹片,抬头问紧握着竹片的李安容:“安容,你的不与我们的穿在一起吗?” 李安容快速瞟了许萱、李安君一眼,有些不自在的把手中的竹片拿给宋云珠。 宋云珠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笑着让李无疾去院子中玩。 正值好玩年纪的李无疾欢呼着跑了出去,李安君和许萱紧跟着走了出去,院子中很快传来了阵阵笑声。 “你也去吧,看着点无疾、安君,别让他们玩疯了。你放心,我不会让安君和萱萱看到的。”宋云珠边说边利落的穿着竹片,在李安容离开后,把竹简放到自己的枕下。 夜色还未完全降下,宋云珠站在堂屋门口看李安容领着李无疾、李安君在堆雪人,许萱刚才借口身体疲累回了自己的院子。 “砰” 一个雪球砸到宋云珠右边的门框上,细碎得雪粒溅了宋云珠一身。 宋云珠睨了一眼“罪魁祸首”李安君,轻拍着袖子上的雪粒走进院子,弯腰抓起一把雪团成球状朝李安君掷去。 毫无准备的李安君被砸到后背,齐腰的垂髻里钻了许多雪粒。 “安君,还玩不玩?”宋云珠又团了一个雪球大声问。 李安君哭丧着脸摇头,解开挽发的淡粉色绸带,开始拍打沾在头发上的雪粒。 宋云珠自然不会计较太多,丢下手中的雪开始和李安容一起清理院子中的雪,俩人准备先清理出一条从堂屋到院门处的小路。 李安君和凑热闹的李无疾拿着笤帚、踏着到李无疾脚踝处的深雪到草棚下,俩人玩闹着清扫周围的雪。 圆月慢慢爬上屋顶,正当宋云珠几人要回房休息时,李家的院门又一次被人敲响。 李安容让宋云珠领着李安君、李无疾先回堂屋,自己去东厨拎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沿着刚清扫出的道路往院门处走。 “是谁?”李安容停在院门后大声问。 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女声响起:“安容啊,我是你李河大母。” 李安容听后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棍,打开院门请身体不停哆嗦的祖孙三人进来。 “大母,这么晚有什么事情吗?”李安容边扶着头发花白、弓着腰的老妇人往堂屋走边问。 老妇人叹着气低声回答:“唉,我来能有什么事情,想跟你嫂嫂借点粮食。我这把老骨头无所谓了,但得让桃花和杏花这两个孩子熬到春天啊,到了春天,她们就能活下去。乡上放贷的怕我们三个没有法还钱,不肯给我们借贷,我只能豁出老脸来求求你嫂嫂,你们放心,等到开春,我卖了地,就把粮食还你们,不会不认账的。” 紧跟在老妇人身旁的年岁相仿的两个女孩听后露出迷茫的神情,其中一个个头稍高的女孩紧拉住老妇人露着柳絮的冬衣袖子担忧的问:“大母,咱们家里也就只有七亩地了,卖了地,咱们拿什么种粮食?” “大母,杏花说的不错,你不用着急还,地卖不得,卖了就更不够吃的。桃花、杏花年岁小,你身体又不好,卖了地再去佃地更不划算,还不如先种着你们现有的地。你要借多少粮,等到秋天再还也不迟。”听到动静的宋云珠走过来对老妇人讲。 老妇人转头看了一眼偎在自己身旁、缩着肩膀的两个女孙,顿时红了眼眶。 宋云珠见状忙让李安容领着三人进堂屋暖和一下,自己转身借着明亮的月光打开东厨门上的锁,摸索着从柳条筐里拿了两块冰凉的蒸饼。 “今天的饭吃的早,就剩下这两块饼了,你们两个快尝尝你们安君阿姊的手艺怎么样?”宋云珠笑着把蒸饼递给两个倚在一起的女孩。 李桃花、李杏花不敢去接,咽着口水看向坐在一旁的老妇人。 老妇人迟疑一下,想要拒绝但又想到两个孩子今天还没有吃东西,顾不得脸面,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对两个女孩讲:“快谢谢你们嫂嫂。” “谢谢嫂嫂。”李桃花说完接过蒸饼,快速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无疾、李安君后,垂下头大口咬着蒸饼。 李杏花接过蒸饼后小声谢了宋云珠,开心的把蒸饼拿在手中看了又看。 宋云珠坐到不远处,打量了一眼狼吞虎咽的李桃花后继续劝老妇人不要卖地。 “安河家的,我从孝景皇帝时活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哪里能不知道地不能卖。可我们家已经走到尽头了,她们两个的阿翁、叔父、大父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两个姑姑也顾不上我们,等到春天我卖了地,让她们吃两天饱饭,再给她们找个好去处,做童养媳也行,做大户人家的婢女也罢,都比跟着我强。唉,不说这了,我想借两石粮食,我们三个省着点吃应该能熬到春天。”老妇人说着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向宋云珠比划。 宋云珠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家里剩余的粮食,她虽然可怜老妇人祖孙三人,但也不会拿自家人的口粮开玩笑,春天时青黄不接,粮铺里的粮食卖的也比平时贵。 盘算了一番后的宋云珠点头答应,接着问老妇人是今晚就拿走还是等明天。 “明天吧,还得麻烦安容给我们送过去,就是让我们三个背,估计也背不过去。”老妇人说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李安容笑着答应。 老妇人见事情办妥,连忙又谢了一遍宋云珠、李安容,她再临走时想摸摸李无疾的小脑袋,但又怕会被嫌弃身上脏,讪讪的向李无疾、李安君摆了摆长满冻疮的手。 清冷的月色洒在皑皑白雪上,李杏花拿出藏在袖子里的蒸饼给老妇人看,笑着讲等明天三人一起吃。 李桃花见状赶忙为自己辩解:“大母、阿姊,我太饿了,就忍不住全吃完了。” 老妇人和李杏花也无法去指责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三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里走,等走到破旧的院门前,雪水早已浸湿了三人脚上的草鞋。 “嫂嫂,你不怕李桐大母不还吗?”李安容锁好院门后返回堂屋问。 宋云珠搂着李无疾摇头回答:“不会的,李桐大母在五井里的声誉很好,向来有借有还,不然他们一家早就被饿死了,咱们五井里谁家没有借给过他家粮食?杏花八岁了,桃花马上也要七岁了,秋收后的算赋、口赋和田税,再加十月份的刍藁税,要我是李桐大母,也会和她一样选吧。” 李安容听的心里难受,转身踩着月光离开了堂屋,留下阵阵叹息。 第52章 如果 宋云珠之前听李安河说过李桐大母家的事情,她家原是在乡上做私盐生意,但因李杏花的阿翁得罪了城里更有势力的盐商,被下套赌输掉家里大半的家产,李桐大父事后直接被气死,李杏花的阿翁、叔父在随后的三年内相继丢掉性命,阿母也接着改嫁到别的地方。李桐大母便带着两个孩子艰难维生,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就卖地,只剩下现在的七亩地。 一亩地只不过是一石半的产量,七亩地最多是十石的收成,怎么也不够一个成人外加两个孩子的吃食。 宋云珠想到此处不胜唏嘘,躺在温暖的衾褥里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 以往总是先醒的宋云珠是被李无疾喊醒的,宋云珠侧过头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眼精力充沛的李无疾,有气无力的拍着李无疾的后背,想让他再睡一会儿。 “阿母,我饿了。”李无疾搂住枕头向困倦的宋云珠撒娇。 宋云珠顿了顿,只好爬起来帮李无疾穿衣,让他自己去找李安君或李安容。 好在李无疾听话,穿上厚厚的温褥后,自己套上兔皮高腰靴跑着去院子中寻正在铲雪的李安容。 太阳虽然还未升起,但如水洗般的湛蓝天空和东方绚丽的云霞,无不昭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但也会更冷。 宋云珠继续躺在衾褥里打盹,朦朦胧胧的听着院子中铲雪的声音,当她起床后到院子中时,李安容已经铲了将近一半的雪。 “嫂嫂,安君和二嫂嫂提早做了朝食,她们都在东厨呢!”李安容哈着白气对宋云珠讲,头顶的树梢上挂着一轮红日。 宋云珠闻言点了点头,走进东厨开始洗漱,然后帮着李安君、许萱一起做朝食。 许萱边切菘菜边关切的问搅拌猪油、粟米面的宋云珠:“嫂嫂,怎么起这么晚,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昨天晚上你回去后,李桐大母带着桃花、杏花来家里借粮,李桐大母说准备卖地,然后送两个孩子去做童养媳或者大户人家的婢女。我因为这件事睡不着,所以今天就起晚了。”宋云珠淡淡的说着,嗓音中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许萱闻言随即想到了杨花,她轻微甩了甩头继续说:“是挺可怜的,不如等开春雇她们帮咱们种粮食吧。” “萱萱,她们老的老、小的小,又加上长时间吃不饱饭,哪里还有力气干活,她们能在墒情内把自己家那几亩地种上就已经不错了。不是我不帮她们,是咱们也帮不了她们一世,只能暂时帮一时,何必在给了她们希望后又带来失望呢。即使熬过这个冬天,可还有下一个冬天在等着,倒不如让两个孩子早日找到合适的归宿,即便为奴为婢,也比两餐不济、衣不蔽体强太多。”宋云珠可不想把别人家的痛楚强加到自家身上,不动声色反驳着许萱的提议。 宋云珠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她只知道李桐大母的为人,但并不了解李杏花、李桃花的秉性,更怕一不小心会惹火烧身。 许萱听后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宋云珠。她以为宋云珠以前总是帮自己是因为宋云珠善良、与人为善和喜欢自己,现在看来那只是因为自己是李安平的良人。 “嫂嫂,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没有嫁给安平,你还会对我好吗?”许萱垂着头问宋云珠,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些许颤抖。 宋云珠转头瞅了一眼摆弄着菘菜的许萱,思索着认真回答:“萱萱,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如果,咱们注定是一家人,我自然会对你好,这是咱们之间的缘分。” 许萱听着宋云珠模棱两可的回答,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二嫂嫂,你可真傻,如果嫂嫂没有嫁给兄长而是嫁给了别的男人,她就有可能不认识咱们,怎么可能还会对咱们好,而是会对别的人好,这种问题有什么纠结的。”一直搂着李无疾听宋云珠、许萱说话的李安君突然插话。 许萱回头看向笑眯眯的李安君,李安君笑着朝许萱做了个鬼脸,似乎在笑许萱就会胡思乱想。 “好了,咱们就不要为别人家的事情争执了,等吃完到,路上应该会好走一些,我先和安容把李桐大母借的粮食给她送去,然后再去宋河亭给你们兄长寄信。”宋云珠说完,端起陶盆走到泥灶边开始在铁鏊上炉饼。 许萱舒了几口气,把高足案上的菘菜盛进陶盆后再倒进沸腾的铁釜中,熬菘菜粟米粥。 朝食后,宋云珠先去里正家借了称量粮食用的石斗,然后和李安容、许萱一起把两袋粮食搬上板车,最后放上和篮子模样相似、用四块厚木板拼接在一起、侧面用小篆写着“石”字的石斗。 (注:石,既是重量单位,又是容量单位,在西汉时,石作为容量单位时为毫升,约等于37瓶矿泉水。) 李安容回房写了借据,带上印泥,拉着板车和宋云珠一起去了李桐大母家。 李桐大母家与李家相隔一条巷子,虽然下了雪,但大部分雪没有被踩过,相对比较好走,片刻就能到。 守在院门口等宋云珠、李安容的李杏花在看到俩人后,连忙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后,帮俩人把板车推进还满是积雪的院子。 李桐大母听到声响后领着流鼻涕的李桃花从低矮、昏暗的泥土房中走了出来,她家原先的房子被去年的大雪压垮了顶,祖孙三人因睡的不沉侥幸捡了一条命。 里正和里父老可怜李桐大母三人的遭遇,组织里中在家无事的男人帮忙盖了三间泥土房和一间东厨。 李安容扫视了一周还算整洁的院子,笑着问李桐大母:“大母,粮食放到哪里?” “西夹间吧,东厨里有鼠,放不得。”李桐大母说完,急忙让李杏花去把堂屋门完全推开。 宋云珠怕粮食直接放到雪地上会受潮,便和李安容一起把两袋粮食抬进堂屋,用石斗量了两石,倒进西夹间破了一个口子的陶缸里。 李杏花和李桃花趴在缸边望着黄灿灿的粟米,互相傻笑,一人缺了颗上门牙,一人缺了两颗下牙。 李桐大母十分感激宋云珠、李安容,所以在李安容拿出写好的借据时,毫无怨言的在竹片上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宋云珠没有在李桐大母家过多逗留,她先去了里正家还石斗,然后回房拿出写好的竹简以及藏有一百钱的一件新做的温褥,和李安容一起去了宋河亭。 李安君和许萱则留在家里领着李无疾继续清理院子里和院门处的积雪。 第53章 寄信 太阳越升越高,最上面的雪开始慢慢融化。 宋云珠和李安容一路上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到了宋河亭,把竹简和装有温褥的包袱交给了留有山羊胡、身形瘦削的驿卒。 驿卒把温褥从包袱里拎出来,随意的摸了摸衣服的四角和腰身处,在宋云珠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时,笑着把衣服交给宋云珠,让她重新包好。 宋云珠把温褥重新放进包袱里,驿卒提笔在竹简上登记信息,然后在包袱上写下西郊营骑二十一营房李安河几个字,并告诉宋云珠需要交四钱邮资。 宋云珠连忙取出四个钱交给驿卒,然后陪着笑问:“这位兄长,需要几天能到营中?” “一两天便能到,不过需要再过两天才能统一送出去。你们是五井里的,陈亭长前两天帮我们送信时,应该是对你们说了吧,这些是需要统一往营中送的。”驿卒难得好心情的回答宋云珠的问题,边讲边把把竹简投进一旁的布袋里,包袱也被随意的丢到更大的布袋中。 李安容连忙笑着称是,见有其他人过来寄信,便和宋云珠一起离开传室往宋河亭大门走,俩人在门口处巧遇了拿着一把簦的陈安世。 陈安世走过来向俩人打了招呼,并随口问李安容:“安容,你们是过来给你兄长寄信吗?” 李安容笑着点了点头。 陈安世见状沉思了一下,摸了摸下巴处的胡须接着问:“那你们除了信,还有没有寄别的东西,尤其是钱之类的。” 李安容没有回答,扭头看向站在自己右侧的宋云珠。 宋云珠虽然有些纳闷陈安世为何要如此问,但还是在想了一下后如实回答:“陈叔父,还有一百钱,不过我把它藏在了给安河寄的衣服里。” “嗯,以后不要再这么做,王甲做了十几年的驿卒,你把钱藏在衣服里,他一摸就知道,这样做反而给了他吞掉那些钱的机会。下次再往营中寄钱,可以直接放在钱袋里,都是要当面登记清楚的,王甲自然不敢乱来。”陈安世越说眉头皱的越深,他也明白宋云珠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怕钱会被驿卒私自吞掉,但驿卒更是清楚这些“聪明无比”的手法,无论怎么藏,他都能找的到,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的邮寄来的妥当。 宋云珠听完慌张起来,焦急的要去把包袱拿过来,等到明天再来寄。 陈安世用簦拦住宋云珠,让她不要着急,说自己过去跟驿卒打个招呼即可。 宋云珠连忙谢了陈安世。 陈安世笑着让宋云珠不要客气,然后在宋云珠催促的眼神中往位于院子东侧的传室走去。 “嫂嫂放心吧,陈叔父是亭长,管着驿卒,有他出面过问,那些钱是不会出差错的。”李安容边往外走边安慰惴惴不安的宋云珠。 宋云珠听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她轻声把曾经听到的话说给李安容听:“安容,可我之前听千秋兄长说过,驿卒不一定是归亭长管。” “嫂嫂,那是一些个别情况,我曾听陈显说过,宋河亭是包含邮驿在内的,要不然怎么能说陈叔父从陈家亭调到宋河亭说是升呢,宋河亭不仅有车递还有马递,是附近三四十里内规模最大的亭。咱们大汉的邮驿基本上是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宋河亭这么大,肯定是包含邮驿的,你就放心吧。”李安容继续开解宋云珠。 宋云珠听完,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宋河亭院门,稍微心安了一些,然后和李安容返回宋屠夫的肉摊位去买猪肉。 陈安世直接走进敞亮的驿室,拿起案上的竹简扫了一眼后随意的问恭敬站在一旁的驿卒:“王甲,都可登记清楚了?” “陈亭长放心,卑职都登记好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共是有五人过来往西郊营寄东西,除了信外,其中有两人寄了衣物,一人寄了三十钱。”王甲边说边指着竹简上登记的内容给陈安世看。 陈安世顺着王甲指的位置,看到清楚的登记着:元狩二年腊月庚辰日五井里伯辛目李安容、宋云珠寄竹简五片、温褥一件给西郊营骑二十一营房李安河。 “陈亭长,这个有问题吗?”王甲见陈安世一直盯着一片竹简,略显慌张的问。 陈安世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把竹简递给王甲后直白的讲:“这个没有问题,不过,这是我家侄儿给他兄长寄的东西,你说他跟我见外不见外,明明住的没多远,可以顺带让我捎过来,却还要大老远跑过来寄。” “陈亭长,可能是他知道你忙,不想添麻烦。卑职还记得那个少年郎,温文尔雅、言语不俗,一看便是个读过书的。”王甲抱着竹简,笑眯眯的跟在随意查看布袋的陈安世身后讲。 陈安世闻言笑着夸王甲看人很准,说李安容就是在乡塾读书,随后转过身看着王甲讲:“还请王驿卒多操心一下,让那些东西一个不少的到营里。” 王甲见陈安世着重强调了“一个不少”,忙大笑着表态:“陈亭长尽管放心,把东西一个不少送到西郊营,本就是卑职的责任,即使陈亭长不说,卑职也是要随时恪守本分。” 陈安世对王甲的识时务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与王甲闲聊了几句后离开了传室。 王甲望着陈安世的背影擦了擦额头,赶忙把藏在几个麻袋下的写有李安河名字的包袱重新放进布袋里,心里同时纳闷陈安世在何时有了个姓李的侄儿。 宋云珠买了两条猪肉,一条交给李安容带回家,一条自己拎着去榆树里,半路上遇到了一队送葬的人群。 虽然太阳高悬,可宋云珠还是被从卷着的破旧的草席中耷拉下来的两条皮包骨的胳膊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的往榆树里快跑,即使被高低不一的积雪绊的趔趄,也不敢停下来。 宋万年见宋云珠喘着粗气、满脸惊恐的倚在院门口,忙把她拉进院子柔声问:“云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告诉阿翁,不要怕!” 受到惊吓的宋云珠顾不上回答宋万年的问题,紧紧的拽着宋万年的胳膊不说话。 “不要怕,告诉阿翁,到底怎么了?”宋万年边说边拿过在宋云珠手中摇晃的猪肉递给跑出堂屋的宋伯吉。 王氏和宋仲昌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王氏见宋云珠面色苍白,也跟着慌了起来,尖叫着不停摇晃神情呆滞的宋云珠。 宋仲昌也学王氏的样子搂住宋云珠的腰哭着问到底怎么了。 宋家顿时乱作一团。 第54章 融雪 尖锐的叫声刺穿了宋云珠的耳膜,她捂住耳朵慢慢蹲下身缓过心神,颤抖着告诉宋家众人:“阿翁、阿母、伯吉、仲昌,我看到了死人,那人光着胳膊,被破席卷着由两个壮年男人抬着往外走。” “不怕,不怕,伯吉快去铲些草木灰撒到院门口,为你姑姑驱驱邪气。万年,去点个火盆让云珠跨过去,让她祛祛晦气。”王氏蹲下身搂住有些发抖的宋云珠,有条不紊的吩咐着站在一旁的宋伯吉、宋万年。 宋伯吉闻言赶忙拎着猪肉跑进东厨,随手把猪肉放进一个陶盆中后趴到泥灶前从灶膛下方的洞中抓了两把草木灰往院门处跑,细心的撒成一条直线。 宋万年去堂屋端出已经烧的发黑的陶盆放在宋云珠身前,宋仲昌连忙把过来的柴火放进陶盆中,由宋万年用火镰引火。 随着“腾”的一下,宋万年把燃烧着的柳絮丢进火盆里,一阵白烟过后,火盆中蔓延起烈火。 在王氏的催促下,宋云珠提起直裾,利索的从火盆上迈过。 “好了,进屋说话吧,外面太冷。”王氏说完,拉着宋云珠的袖子往堂屋走去,宋万年把铲雪用的铁铲竖到东厨的墙边后也跟着进了堂屋。 “云珠,昨天雪刚停,路上也不好走,你怎么想起到家里来了,安河呢,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来?”王氏皱着眉头询问宋云珠,尤其在想到宋云珠独自一人碰到了送葬队伍被吓的不轻后,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李安河。 宋云珠见王氏面露不悦,急忙解释:“阿母,安河不在家,他去陈留了,还没有回来,我今天是和安容一起去宋河亭给他寄信,顺道来家里看看你们,这场雪下的挺大,我不来的话,会担心你们的。” “云珠,你以后下过雪不要乱跑,家里有吃的有烧的柴火,根本用不着担心。我们这几天也没有出去,今早去巷子里铲雪时才听说冻死了几个人,估计你碰到的就是咱们榆树里的。唉,你说那人光着胳膊,估计是衣服被扒了下来留给了活人穿,为了活下去,什么忌讳都是放屁。雪后路上人少,你一个女人到处瞎跑,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可让我和你阿母咋活啊?”宋万年说着想起了宋云北,红着眼眶站起身躲进了东厨里烧水。 王氏紧跟着继续教育宋云珠:“云珠,你阿翁说的对,你兄长不着家,你嫂嫂也看不到人影,万一你再出什么事儿,是想要了我和你阿翁的命呀。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们,有什么事情我们自会去找你的,等一会儿,让你阿翁送你回去。” 宋云珠听后满腹心酸的低下头。 堂屋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宋伯吉和宋仲昌见状也不敢随意插话,俩人走到院子里开始慢慢铲雪。 “阿母,我去帮伯吉、仲昌铲雪。”宋云珠说着飞快从堂屋里逃了出来,留王氏独自一人在屋里唉声叹气。 宋云珠喝完一碗热水,便被宋万年火急火燎的送回了家。 “阿翁,我知道了,你进家里坐坐再回去吧。”宋云珠站在巷子口揉着听了宋万年念叨一路的耳朵让宋万年不要着急回去。 宋万年想了想后直接拒绝:“今天就不去了,我不放心你阿母他们,家里的雪还没有铲完,我还得回去干活。” “那你还不让我多待一会儿,我铲雪肯定比伯吉他们厉害。”宋云珠听后轻声埋怨宋万年。 宋万年听到后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堆,轻声回答:“好了,你快回去吧,不管你铲雪厉不厉害,我也不能让你多待。你不要忘了自己已经嫁到李家了,凡事要以李家那边为主,咱们家自有我操持,你就不用跟着瞎操心了。” 听腻了的宋云珠直接捂住耳朵往巷子里走,等她再回头看时,宋万年已经摇着头离开了。 宋云珠见状连忙往巷子外追去,跑了几步后停在一尺厚的雪堆旁望着宋万年有些佝偻的背影越来越远。 临近正午,雪水顺着地势流向土墙边的壕沟。 宋云珠踩着有些沾鞋底的路面往家里走,李无疾正哭丧着脸站在院子中看一点点被融化掉的半丈高雪人,芦服马上要从雪人的脑袋上掉落下来。 李安君只得哄着李无疾去院子南边的背阴处再堆一个小的雪人。 屋脊向阳处的雪基本全部融化,雪水顺着瓦片下的滴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墙根处。 宋云珠捂着头跑进堂屋,站在门口处看雪水如下雨般化作珍珠帘幕落下,滴在门口处的橙砖上。 许萱收起竹简走向宋云珠,对宋云珠讲了李充来过的事情。 宋云珠忙问是有什么事情。 许萱笑着探出头指着在堆雪人的李安君讲:“嫂嫂,伯父过来主要是为了让你操心下安君的婚事,怕误了安君的缘分。” “那既然这样,等到春天时,就先为安君相看吧,如果遇到合适的,就先定下,晚一两年成亲也是可以的。”宋云珠轻笑着回应,她心里虽然觉得陈显不错,可也不确定陈显是否真的对李安君有意,想着等过几日让李安容去探探陈显的口风。 想通了的宋云珠接着问:“萱萱,伯父的意思,安君知道吗?” “嫂嫂,安君知道的,伯父特意对她说的,把咱们安君的脸都说红了。”许萱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她可还未见过如此害羞的李安君。 宋云珠听完想起了在宋河亭发生的事情,着急跑到李充家说了往西郊营寄钱需要注意的事情。 李充感慨宋云珠来的及时,让田红夫把缝进直裾里的二百钱重新掏出来,接着又讲了李安君婚事。 宋云珠连忙让李充放心,并说会在开春后安排李安君相看。 李充听完放下心,他很相信宋云珠的为人和办事能力。 宋云珠接着离开了李充家,边走边琢磨着如何探李安君的口风,她自是不会强行逼迫李安君嫁人,但也怕会错过李安君心中的所想所念。 第55章 叹息 融化了的雪水,在傍晚时结成了冰。 嘴里哈着白气的李安君领着李习、李无疾和陈怀君在巷子里结了薄冰的泥路上滑着玩。 “噗通”一声,四人意外撞到了一起,同时倒在了一旁的雪堆上。 好在四人都没有受伤,李安君和李习给李无疾、陈怀君当了肉垫。 “啊,好疼…” “无疾兄长,你抓住我头发了。” “习儿,你先起开,你压到了我的腿,不然我起不来。” 李安君的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熟悉的笑声,仰头看到陈显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庞在眼前放大。 “陈显兄长,你怎么来了?”李安君问完,咬着牙故作镇定的笑了笑,同时猛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来是陈安世把李无疾、陈怀君扶了起来。 李无疾以为李安君摔的很重,蹲在李安君的身旁抹眼泪。 李安君见状摸了摸李无疾黏糊糊的手心,笑着说自己只是摔了一下,马上就能站起来,然后又仰头看向陈显。 陈显没有回答李安君的问题,而是皱起眉头问依旧压在李安君腿上的李习:“能起的来吗?” 李习红着脸点了点头,抓住陈安世递出的剑鞘站起了身,腼腆的站到一旁偷偷打量着陈安世、陈显。 陈显连忙把李安君扶了起来,抓着李安君的袖子关切的问:“安君,能不能走,身上疼不疼?” 李安君活动了一下被李习压住的右腿,除了有点疼,没有别的问题,她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后回答陈显:“陈显兄长不要担心,我没事儿的。” 陈显仍旧不放心,顶着陈安世和李习探究的目光,扶着李安君又走了几步才安心的松开了手。 “我就说没有问题吧,习儿、怀君,咱们今天就先玩到这里吧,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回家吧,别让叔父他们担心。”李安君不经意的把手搭在了陈显刚才抓着的地方,转身笑着对眼神晦暗的李习和正好奇的摸着剑鞘的陈怀君讲。 李习点了点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扫了一眼站在李安君身旁的陈显和双手分别握着铁剑、簦的陈安世后,轻声唤陈怀君和自己一起离开。 陈怀君不舍得看了两眼铁剑,跟在李习背后的一步三回头,懊恼的看着陈安世把铁剑递给李无疾。 陈安世握着剑柄走在前面,李无疾抓着剑鞘跟在后面,俩人同时迈着小碎步一前一后的往李家走。 “陈显兄长,你和你叔父是来找安容的吗?”李安君脱下有点湿的尉(手套,西汉时称尉)轻声问陈显。 陈显轻咳了一声后回答:“不是,我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你们找、找我有什么事情?”李安君惊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她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并不能帮上陈家叔侄什么忙。 陈显抬眼瞅了一下陈安世手中的簦调笑着回答:“我叔父前两日帮驿卒来你们五井里送信,当时雪越下越大,你伯父家的女儿见我叔父一人淋着雪来回跑太可怜,便把簦借给了我叔父。我叔父本想今日亲自去还,可又觉得自己是个成年男子,怕被人瞧见后传你伯父家女儿的闲话。就带我来找你,想让你帮忙去还簦。” “怪不得我觉得那把簦眼熟,原来是衍儿的,那是她十二岁时的生辰礼物,是延寿兄长和长寿兄长一起去城里给她买的,她平日里爱护的紧,连兴儿都不能乱碰的。我这次是沾了你叔父的光,才能够有机会摸一摸衍儿的簦。”李安君说着轻声笑了起来。 陈显听完后凑到李安君耳边低语:“因为这把簦,我大父昨天还冒着雪来我家里告状,他说我叔父被一把簦迷了心魂,不仅不让他碰,还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温热的气息扑到李安君的脖颈上,她本能的往外侧了侧身子。听完陈显的话,李安君面露不悦,重重的哼了一声后对陈显讲:“应该是衍儿对你叔父说了这把簦的重要性,你叔父是怕弄坏了或者弄脏了不好还给衍儿。你叔父也是,直接对大父说清楚不就可以了,何必让人猜来猜去。” 李安君不想李衍被陈家人来回调侃,心中恼了陈安世的不坦白。 陈显见状摸了摸鼻子,支吾着向把头扭到别处不想再理自己的李安君解释:“安君,我叔父也没有办法对我大父明说,我婶母已经过世五年了,我大父想我叔父成亲都快想疯了,他冬节时还对我阿翁说,要是我叔父再不成亲,他就要去县尉那里告我叔父不孝。要是我叔父对他说那把簦是你伯父女儿的,他肯定会跑到你伯父家胡言乱语的。” 李安君闻言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搓着手瞥了眼越走越远的陈安世、李无疾后继续讲:“啊,是我误会你叔父了。既然你婶母走了那么久,你叔父为什么会不再成亲呀?我嫂嫂说过,等过了我次兄的祭日,就让我二嫂嫂改嫁。还有,你大父为什么要跑到城里去告状,直接去乡啬夫或者乡三老那里不就可以了。” 陈显收住了脸上的笑意,平和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回答:“我刚才说的婶母是我叔父娶的第二个良人,我第一个婶母在嫁给我叔父一年后因为病重离开了,刚才说的那个是因为难产,母子俱亡。从那以后,我叔父便觉得自己克妇,从此歇了再成亲的念头。有时被我大父逼急了,便说以后过继我的孩子来继承他的家业,惹得我大父总是动不动要把他臭骂一顿。至于你说的为什么我大父要跑到城里,那是因为我叔父不归乡啬夫管,亭长归属县尉管辖,虽然亭长的职位低,可亭长也是有官印的,连乡啬夫、乡三老都是没有官印的。” “唉,就像我次兄,因为没有留下孩子,连祖坟也进不了,也不能和我阿翁、阿母埋到一起。之前我兄长在家时,经常愧疚的对着我阿翁、阿母的牌位落泪,说自己对不住他们临终前的嘱托。你大父的做法也能理解,估计他也是怕等百年之后见到你大母,怕你大母问你叔父的情况,他无法回答啊。”李安君说完,和陈显相对着叹气,俩人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李家院门处往这边望的众人。 陈安世尴尬的笑了笑,他想向李家人解释,但又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能转身把铁剑插在雪堆里让李无疾玩。 许萱看了看宋云珠,宋云珠瞄了一眼李安容,心领神会的李安容硬着头皮快步朝俩人走去。 第56章 归还 “咳咳咳…咳咳咳…” 李安容为了不使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靠近的李安君、陈显尴尬,伸手捂着嘴猛的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声引起了俩人的注意,李安君连忙丢下陈显跑到因咳嗽而双颊泛红的李安容身旁着急的讲:“安容,怎么会突然咳的这么厉害,走,我带你去找李缓兄长,请他领着咱们去找杨医匠给你看看。” “阿姊,不用了。可能是巷子里风大,喝了点风,回家喝些热水就可以了。”李安容虚掩着嘴唇柔声对李安君讲,同时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装咳嗽,他知道自从李安平病逝,李安君开始对家人生病这种事变得特别敏感,一旦有人生病,李安君定会变得寝食难安。 明显慌了的李安君哪里听的进李安容的解释,硬要拽着李安容的衣袖往李缓家走。 李安容只得对杵在一旁的陈显使眼色,奈何陈显不懂,还跟着添乱问:“安容,你眼睛怎么一直眨个不停?” 李安君听到后变得更加不安,直盯着李安容的眼睛瞧。 李安容连忙揉了揉眼睛耐心劝李安君:“阿姊,你看我现在也不咳了,刚才眨眼睛也是因为风太大。陈叔父还在等着你们呢,咱们快过去吧,不然一会儿天黑了,会误了他们回家的时间。” 李安君半信半疑。 李安容只得在李安君质疑的眼神下蹦跳了几下证明自己其实并不咳嗽。 李安君见李安容也只是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放下心跟着李安容、陈显往家走。 陈安世见三人走了过来,连忙对李安君说了自己的请求。 已经了解了事情原委的李安君爽快的答应下来,接过簦后蹦跳着往李充家里跑去。 “安君,你慢一些,可不要再摔倒了。”陈显见状大声提醒李安君。 李安君回头做了个鬼脸,改为慢慢的往前走。 宋云珠见天色变暗,有些不放心李安君,便请陈显陪着李安容在后面跟着李安君。 陈显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转身拉着李安容快步去追李安君。 宋云珠接着请陈安世进家里等。 陈安世本想拒绝,但转念想到自己一个男人在夜色即将到临时待在李家门口也不合适,便坦率的走进院子,在李无疾的请求下拔出剑去削已经融化了一半的雪人。 空中顿时飘满了盐粒般大小的雪粒。 雪粒落在了李无疾的头上,李无疾拍着手欢呼:“下雪了,下雪了。” 宋云珠站在一旁看着无比高兴的李无疾,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虽然李无疾现在不再哭闹着去找李安河,可他在心中还是期盼能有阿翁时刻陪伴自己。 原来,之前一家人守在一起看似平淡的生活,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藏的时光。 李衍在看到李安君手中的簦后很是惊讶,她拉着李安君进了自己的房间悄声询问:“安君阿姊,它怎么在你这里,不应该是在安容兄长同门的叔父那里吗?” “衍儿,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借给他的,不怕他不还你啊?是陈叔父怕给你造成麻烦,来我家里让我替他还给你的。”李安君边说边把簦递给李衍,并让她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损坏的地方。 李衍打开簦仔细看了一遍后,笑着转动木柄回答:“安君阿姊,我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知道是他在腊日那天夜里提着灯笼送咱们回来的,我的两个兄长都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我那天见雪堆在了他的肩膀上,看着怪可怜的,才把簦借给了他。” “衍儿说的不错,是要知恩图报。”李安君说完,伸出手指点了点李衍光滑的额头。 李衍笑着收起簦躲到一边,轻咬着嘴唇把簦重新收进木箱中。 李安君怕陈安世、陈显等的着急,便匆匆离开了李充家,在拐出巷子后看到了等在一旁的陈显、李安容。 “你们怎么在这里?”李安君激动的边跑边喊,差点因为踩到冰面再次摔倒。 陈显连忙扶住重心不稳的李安君,在她站好后又赶忙松开手,转过头不去看李安容意味深长的目光。 “阿姊,你慢一些,要是被嫂嫂们看到,她们肯定是要唠叨你的。嫂嫂不放心你,便让我和陈显跟着你。”李安容说着扶起了李安君的胳膊,怕她在回家的路上会再次摔倒。 三人说笑着很快回到了李家,陈安世收起铁剑向李安君道谢。 “陈叔父不用谢我,衍儿说是因为陈叔父在腊日的夜里送我们回来,她才会把簦借给你的。”李安君轻笑着向陈安世解释,那是陈安世的善举得到的回报。 陈安世听完了然的笑了笑,也明白了为何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为什么会把平日里看重的簦借给自己。 想明白了的陈安世心情雀跃起来,大笑着跟李家人告别,领着陈显踩着“咯吱”响的冰面往平安里走。 一连几日的晴天,除了难以照到太阳的阴凉处,李家院子中的雪几乎完全融化干净。 远在西郊营的李安河也收到了回信,他顾不得去清洗换下来的衣物,先偷偷的从温褥的里层取出藏在腰身处的一百钱放好,然后坐在榻边看着信里的内容咧开嘴傻笑。 同样收到回信的赵广德凑到李安河面前揶揄着问:“安河,笑什么呢,难道是嫂嫂对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没、没有。”神情不自在的李安河红着脸卷起宋云珠写的那片竹简,开始看李安君写的内容。 李安河看了几眼后收住了笑容,咬着牙询问坐在身旁的赵广德:“广德,你有女弟或者阿姊吗?” “有啊,我还有三个未婚嫁的女弟呢,我记得你家有适龄的男弟,不如咱们两家结亲吧。”一心想要跟良家子结亲的赵广德边说边兴奋的看着李安河。 李安河见状让赵广德先不要兴奋,指着竹片上的内容问:“这是我女弟写的,她既然提起这个叫陈显的,是不是说明他可能是我女弟的意中人?” 赵广德仔细瞧了瞧上面的内容,拍着李安河的肩膀认真说:“这个不好说,也可能是你女弟是真的喜欢狸。” 李安河听完略宽心,他虽知道李安君到了出嫁的年岁,可也不想李安君出嫁时,自己没有陪在她身旁。 赵广德趁机接着往下看,当他看到李安容写的竹片时,语重心长的继续说:“如果陈显是你男弟说的那个同门,估计可能是你女弟的意中人吧。” 李安河反复看了几遍,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沉重的叹了口气,不过这份沉重在看到满是李无疾手印的竹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广德羡慕的看着竹片上的小手印,决定下次再写信时要求家人也要让赵宛、赵式往竹片上摁手印还有脚印。 李安河不再理会赵广德,直接躺在榻上反复看着宋云珠写的那句“自君离家,妾尝数次于梦中见君,无疾亦是。” 宋云珠的字是李安河教的,他把竹简搭在脸上回忆起在家里的点点滴滴。 第57章 春来 几场冬雪相继落下,宋河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常有人呼朋唤友去宋河玩,其中自然少不了爱凑热闹的陈显。 陈显知在河面上玩冰的人中有一些是游手好闲、喜欢惹是生非的地痞无赖,所以每当陈安世五天一休沐时,他便拉着陈安世跑去李家请李安容、李安君去宋河玩。 哪怕有李安容这个男弟在,李安君也不肯跟三个男子单独出去,她每次都要拉上李衍、李迎做伴,有时宋云珠、许萱和李无疾,李缓和李嫱也会同去。 起初,冯儿向李责抱怨不该让李迎跟着李安君出去,怕会影响她和张越之间的婚事,两家已经商议好,等过了上巳节,便给两个孩子正式定下婚约。 至于李缓和李嫱姨母的婚事,因李责拗不过李缓,被暂时搁置下来。李嫱的姨母今年才十三岁,所以李责并不着急,准备先让李缓先过两天的舒坦日子再说。 李责听后并不生气,端起冒着热气的水碗递到嘴边讲:“你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只知道迎儿和安君出去玩,那你可知道她们是跟谁一起出去的吗?” “我当然知道,是安容的同门,也是张越的同门,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嫱儿曾经提到过的另外一个男人,谁知道那是什么人,也是怕有人会跑到张家乱说。”冯儿说完瞪了一眼眯起眼睛喝水的李责。 李责闻言放下水碗接着向冯儿解释:“你看看你,就会瞎操心,迎儿的事情不用你管,缓儿才是你应该管的。我也曾经担心过,也偷偷去宋河边看过,嫱儿提到的男人是安容同门的叔父,是宋河亭的亭长,你有什么担心的,担心人家会看上迎儿那个丫头吗?你就不能好好琢磨琢磨,为什么安容的同门邀请安容出去玩要带上安君?是真觉得人多热闹吗?” 冯儿听完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巴问继续喝水的李责:“你是说安容的同门看上了安君?” 李责喝着水点了点头。 冯儿激动的拍了拍腿,站起身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李责瞥了眼冯儿,端着碗继续喝水,他希望无论是李迎还是李安君、李衍都能够有个好的归宿,三姊妹与李家四兄弟之间守望相助,才能够让整个家族走的更远。 现如今朝廷频繁对外征战,成年男子随时会有丧命疆场或者边郡的可能。李责的内心很矛盾,他既希望朝廷能够彻底打败匈奴,这样等自己的孙儿辈去守边郡,就不会再受匈奴的威胁;可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朝廷不再跟匈奴打仗,他的三个成年侄儿,一个在边郡戍边,两个在军营,自己的儿子两年后也要去服兵役,他更担心这四个孩子会因战争丢掉性命。 内心极其矛盾的李责长叹了一口气,抓起放在长案的陶罐给自己续了一碗热水。 少男少女们的欢乐时光总是过的很快,随着温度慢慢上升,宋云珠怕宋河上的冰会随时融化,便勒令李安容、李安君等不要再去河面玩冰。 抱有侥幸心理的李安君几人曾偷摸着跑到宋河,在目睹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突然从破裂的冰面上掉进河里后,再也不敢往宋河跑。 从李安容那里听说了宋云珠要在开春后给李安君相看的陈显开始每天抱着沉重的竹简往返陈家和李家之间,风雨无阻。 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儿的陈充国和赵正儿拦住将要出门的陈显,陈显转了转手中的毛笔问:“阿翁、阿母,怎么了?” “显儿,你每次带着竹简去你同门家,为什么不再带回来,是准备等开始上学时用家里的牛车一起拉回来吗?还有,只见你去你同门家,为何你同门从未来过咱们家,这样会不会太叨扰人家,你这孩子都已经十五岁了,不能不懂事啊!”陈安国皱着眉头说完后,赵正儿连忙跟着点头,俩人大有一副陈显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不让他出门的架势。 陈显的眼眸转了转,最终找了个借口糊弄陈充国、赵正儿说:“阿翁、阿母,我不是对你们说了,我是去的安容家,阿翁之前在河伯祠不是见过吗,他不来咱们家是因为他们家有个四岁的孩子需要照看,脱不开身。” “真的?”陈安国有些不信的问。 陈显赶忙点头说:“当然是真的,比咱们家里那块马蹄金都真。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去问叔父,前一阵每次去宋河玩,他都跟着的。” “你这孩子,不要什么都往外说,我们信了你,还不行吗?”赵正儿说着猛地拍了拍陈显的肩膀,皱起鼻尖催促陈显快走,不要在家里惹他们生气。 陈显笑着跑出家门,在出了里门后放慢步伐,蹦跳着往李家走去。 冰雪消融后,乡塾开始上课,陈显出现在李家的次数开始减少。 有些不习惯的李安君边纺布边听宋云珠和许萱在一旁商量开春后种什么粮食。 “嫂嫂,咱们今年种多少麻,还和去年一样吗?”许萱搂住想要去摸梭子的李无疾问。 宋云珠思索片刻后回答:“今年多种一些,除了留下三亩等到七八月种上菘和芦服,其余的十亩全部种成麻,剩余的三块地分别种粟、黍和菽。粟种八十亩,菽种三十亩,余下的三十一亩种上黍。” “十亩?嫂嫂,这也太多了吧,光沤麻估计都忙不过来。”许萱听完忧心的讲。 宋云珠笑着让许萱不要担心,她准备今年直接卖砍好的麻秆,这样即省心省力,也不会少挣多少钱,只需直接雇人把麻秆砍倒即可。 “嫂嫂,那今年还养鸡吗?”李安君转过头插话。 宋云珠点了点头,从纺车前站起身伸了伸有些酸疼的腰说:“养,顺道再养几只鹅,平日里既可以看家,还可以炖肉吃。等过了上巳节,燕子回来后,咱们就该忙碌起来了,既要种粮食,又要养蚕。” 李安君和许萱光听就觉得很累,可她们同样期待春天的到来,期待野菜早日从地下钻出来。 不知不觉间,河堤与壕沟边的柳树冒出了嫩芽,春天已然到来。 第58章 衣物 阳光明媚的午后,宋云珠趁着李安容休息在家,和许萱一起用尺为李无疾、李安君、李安容量了身高。 三人均比秋天时高了一些,尤其是李安容,高了将近半尺。 趁着天气还未真正暖和起来,宋云珠让李安君跟着许萱一起修改早春时要穿的直裾或者曲裾复衣,然后从木箱中把李安河的直裾复衣、单衣拿出来重新晾晒。 “阿母,你拿阿翁的衣服做什么?”李无疾跑到正往麻绳上晾衣服的宋云珠身旁,摸着搭在宋云珠胳膊上的一件灰色直裾复衣好奇的问。 宋云珠用手拍了拍晾在绳上的那件麻布裈(kun)裤(即合裆裤)笑着回答:“无疾,我曾听你大大母说过,每逢季节变换,都可以往营里寄衣物,这几天天气好,把这些衣服晒好,就可以给你阿翁寄过去了。” “那阿翁会不会长高,你没有给阿翁量,万一他长高了,穿不上该怎么办?”李无疾扬起小脑袋盯着宋云珠认真的问。 宋云珠听后揉了揉李无疾披散着的柔软长发,轻笑着讲:“无疾放心吧,我会重新为你阿翁做几件衣物的,这样即使他长高了,也能穿上的。” 李无疾这才放下心来,跑进东夹间把放在榻上的两条长袴(ku,即开裆裤)给宋云珠送过来。 宋云珠连忙谢了李无疾,李无疾高兴的蹦跳着跑去找李安容去巷子里踢踏鞠。 晒完李安河的衣物,宋云珠又从东夹间的木箱中取出一匹细麻布,准备为李安河重新做几件贴身穿的裈裤、长袴、犊鼻裈(类似于内裤)和右衽短衣。 因怕李安河也会长高,宋云珠准备把衣物做的长一些。 许萱和李安君一起把长案抬进院子,俩人又一起把宋云珠从东夹间拉出来,三人一起坐在院子中认真的缝制衣物。 李安君的手艺比不上宋云珠、许萱,她不敢缝李安容、李无疾的衣服,怕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走线会惹人笑话,便讪笑着把李安容和李无疾的衣服全推给许萱说:“二嫂嫂,你缝无疾和安容的,我缝我自己的。” 许萱探身瞄了一眼李安君手中的曲裾,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把李安君推过来的衣服放到身旁的芦苇席上。 坐在院门对面的宋云珠瞧见了在院门边探头探脑的陈显,故意朗声问坐在自己对面低头穿针走线的李安君:“安君,马上就要开春了,伯父催我给你找个如意的夫婿,你给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我好按图索骥!” 李安君听后羞红了脸,低声让宋云珠不要取笑自己。 许萱见宋云珠突然这样问李安君,扭头看到了躲在院门外偷听的陈显的淡蓝色衣角,轻笑着打趣李安君:“安君,嫂嫂是认真的,我听李缓兄长说,等过了上巳节,迎儿便会和张越正式定下亲事,到时候,伯父肯定会再来催嫂嫂的。既然你不肯说,那你觉得陈显怎么样,我看你们平时关系挺好,他对你也挺上心的,有安容在,他也不会欺负你。” 李安君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她害羞的把头埋在手上的淡粉色曲裾里喃喃回答:“二嫂嫂不要乱说,我、我是把他当兄长,他也是把我当成女弟的,哪有像你说的那样?二嫂嫂以后不要再说了,万一被陈显兄长误会了,可就解释不清了。” “要是他误会了,那就不要解释了,直接默认不就好了,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的。”许萱笑着反驳李安君,急得李安君 探着身子要去捂她的嘴。 许萱灵巧的躲过,手脚并用的顺着芦苇席躲到宋云珠身旁,指着院门外让李安君注意形象。 李安君哪里轻饶了许萱,趴到长案上去拽许萱的袖子,许萱转身挪到宋云珠身后,接着用手去指院门处。 “安君,快下来,让人看到了,会笑话的。”宋云珠放下手中刚剪好的布料的提醒李安君。 李安君回头看到了站在院门处的李无疾、李安容和露出半张脸的陈显,连忙站起身,垂下头手忙脚乱的拍了拍自己的衣物。 李安容看了看神色忧伤的陈显,柔声唤李安君过来。 “嫂嫂…”李安君转身轻唤了一声宋云珠。 宋云珠温柔的点了点头,轻声回应着:“安君,去吧,无论你是怎么想的,说清楚即可。” 李安君轻轻点了点头,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往远门处挪动脚步。 李安容连忙拿起踏鞠把李无疾哄到远处去玩,给李安君和陈显留下单独的相处空间。 “陈显兄长,你应该听到了我嫂嫂和二嫂嫂的话,我也不想骗你,我…”李安君无法对陈显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己也表达不出对陈显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陈显,只是觉得陈显是个很好的玩伴,她十分愿意和陈显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陈显听完露出理解的笑容,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心顺着李安君的话说:“安君,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我相识不过短短的三四个月,怎么可能会产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情感。就像我叔父说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家人精心呵护下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根本不懂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更不懂夫妻相处之道,可能更多的是见色起意。不如你我多相处一段时间,要是你遇到了想要嫁的男子,也只能说明你我有缘无份。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看我能不能…” 李安君急忙打断陈显的话,轻咬着红唇对陈显讲:“陈显兄长,你很好,你没有必要为了我而舍弃自己,你就是你,不需要像谁。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只是希望以后能嫁一个对我好的夫婿,就像我长兄对我嫂嫂一样,他们虽然看着关系很平淡,却能事事为对方考虑,总能猜对彼此的心事。” “其实,我也想娶一个这样的良人。”陈显说完,和李安君默契的笑了起来。 温和的东风吹了起来,垂在李安君腰际的发丝跟着淡粉色绸带翩翩起舞。 陈显接着邀请李安君在上巳节去宋河边玩,李安君笑着答应下来。 “那可以喊上衍儿、迎儿吗?”李安君轻斜着脑袋调皮的问。 陈显揉着眉心点头回应:“可以。” 第59章 又一次徭役 初春的天气变化多端,今日阳光灿烂,明日就可能是风雨交加,又是一场倒春寒。 三四日后天气刚刚放晴,得到里正通知的宋云珠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和李衍一起到宋河亭往营中邮寄衣物。 道路两旁的槐树发出了嫩芽,嫩绿的枝芽与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让人无限惬意。 微凉的东风吹着,李衍背着两个包袱紧跟在宋云珠的身旁,手指摩挲着握在手心里的竹简问:“云珠嫂嫂,你们给安河兄长写信了吗?” “写了,不过无疾这次不是摁的手印,是用毛笔乱画的。”宋云珠说着从拎着的包袱里掏出一卷竹简,打开最后一片让李衍看上面的“鬼画符”。 李衍看着涂成团的黑墨,抬起袖子遮住鼻尖笑了起来。 “那你们给长寿写了吗?”宋云珠收起竹简低声问。 李衍点了点头,随后笑着告诉宋云珠:“云珠嫂嫂,我学会了写字,阿翁也让我给次兄写了几个字。上次给次兄的信,是阿翁一个人写的,他只提了昭儿,都没有提二嫂嫂。我这次也替二嫂嫂写了两句,告诉次兄,二嫂嫂让他保重身体。” “衍儿真好!”宋云珠看着双目顾盼生辉的李衍,笑着夸赞她。 李衍闻言害羞的笑了笑,与腊日前相比,她变得愈发爱笑,比之前开朗了许多。 俩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到了宋河亭,轻车熟路的走到传室前排队。 宋云珠侧出身子数了数排在前面的人数,大概有十人左右。 站在宋云珠前面的李衍踮起脚尖望了望前后,忍不住低声向宋云珠嘀咕:“云珠嫂嫂,我上次和阿翁、阿母一起来给次兄寄信时,几乎没有排队,今天怎么会这么多人?” “衍儿,可能是因为昨天下雨了吧,寄衣物又有时间限制,所以今天来寄衣物的人就多了起来,咱们且安心的等着,过不了多久就能轮到咱们了。”说话间,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排在身后的队伍,比刚才又多了五六人。 李衍边听边打量四周,无意中与从一旁路过的陈安世四目相对,她连忙站正身姿,抿起嘴角笑着向陈安世挥手。 陈安世微微点头示意,收回目光继续往房门敞开的北厢房走。 一旁的求盗杨广年摸着下巴打量了几眼李衍后,快步追上陈安世谄笑着问:“头儿,那女孩是你家侄女吗,长的真好看。” (注:求盗,秦汉时乡上的小吏,归亭长管辖,平时负责缉拿盗贼。) 陈安世听后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望着揉搓双手的杨广年问:“你听谁说的,她是我侄女,我有这么老吗?” “啊,不是吗?我刚才见你和那女孩挺熟的,王甲那老小子说你有个侄儿,我想着有侄儿那就肯定有侄女,便觉得可能是你…侄女。”杨广年越说底气越不足,抬起袖子不停的擦着没有一滴汗的额头。 陈安世被杨广年的一番话气的笑了起来,他拍着杨广年的肩膀郑重的讲:“要不是去过你家,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和七窍玲珑心的杨信是同产兄弟。我对你说,那不是我侄女,她、她…不管她是谁,你只要记住她不是我侄女就可以了。对了,之前杏花里那户报案说丢了干草的有眉目了吗,这都过去将近四个月了。” “头儿,没、没眉目。”杨广年低声回答,垂下头准备迎接陈安世的臭骂。 陈安世深知这种盗窃案也查不出什么眉目,重重拍了一下杨广年的肩膀后,继续往前走。 杨广年听到脚步声后长松了一口气,要是换成之前的赵成,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因这种无头案会挨多少骂。 直盯着这边瞧的李衍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走,她在看到陈安世进入北厢房后,收回目光继续安心的排队。 李衍的举动被宋云珠看在眼里,她试探着轻声问:“衍儿,你和陈亭长很熟吗?” “也没有吧,之前跟安君阿姊一起去宋河玩的时候见过几面,他人很好,替我们挡了不少地痞无赖的骚扰,还、还教过我们几个写字,懂的比陈显兄长和安容兄长还多。”李衍边说边偷瞄宋云珠的神情,眼眸中流出羞涩的神情。 宋云珠听完笑了笑,在心里默默的吐槽李衍:了解这么多,还说只是见过几面,衍儿啊,衍儿,这叫欲盖弥彰。 李衍自然不知道宋云珠在想什么,转过身继续排队,站在站在她面前的只剩一人,马上就能轮到自己。 宋云珠吐槽完李衍,内心开始变得五味杂陈,她不知道万一以后李衍与陈安世先于李安君、陈显结亲,会不会让李安君、陈显以后的结合受到世人的诟病。 虽然没有明确的律令明确禁止叔侄同娶姊妹,可当今天子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家族伦理也变得重要起来。 想的有些头痛的宋云珠轻轻甩了甩头,现在四人都还没有谈婚论嫁,自己何必去捕风捉影、想太多,就看他们以后各自的命数吧。 当排在李衍前面的中年男人男人离开时,李衍连忙把卸下背后的两个包袱交给王甲讲:“右边的寄到陈留县西郊营,左边的寄到上郡。” 王甲蹙着眉看了一眼双目含笑的李衍,忍住内心的不悦大声讲:“具体地址还有姓名。” 李衍连忙重新讲了李长寿、李延寿所在军营的具体地址,王甲登记后检查了两个包袱和两卷竹简后,让李衍交十五钱邮资。 李衍交过后,站到一旁的槐树下去等宋云珠,远远看着宋云珠轻声与王甲交谈,这次竹简是被塞进包袱中一同丢到巨大的布袋中。 “衍儿,走吧。”办完事情的宋云珠笑着招呼倚在树干上盯着四方的天空瞧的李衍,俩人一同往院门处走。 俩人见乡亭右侧围了不少议论纷纷的人群,连忙挤进人群去看,原来又是徭役。 宋云珠愣愣的望着帛书上的每一个小篆,怪不得之前运粮的那次徭役有些怪异,原来是多加的,这次是拓宽五个乡到县城的主干道,为期一个月,两天后出发。 “云珠嫂嫂,不是服过徭役了吗,怎么还有?”李衍跺着脚怒气冲冲的问。 宋云珠轻声安抚李衍回答:“衍儿,那次是多加的,徭役一般在本县服,这次这是今年真正的徭役。咱们快回家吧,赶紧让你阿母给你阿翁准备些干饭,这次出发的仓促,再晚些的话,干饭不一定能晒的干。” 李衍狠狠的瞪了眼帛书上的黑字,抽着鼻子跟着宋云珠往家走,这次的徭役包括了李充。 第60章 榆钱 宋云珠和李衍刚回到五井里,便看到里正在数位里父老的陪同下,抱着登记在册的竹简挨家挨户的通知此次的徭役,到处是一片愤怒、哀嚎之声。 “唉,真是活见鬼,一年之内竟然要服两次徭役,还让不让人活!”聚在里门旁的人群中有人高声抱怨。 宋云珠和李衍同时回头去看,原来是一个身穿灰色直裾的中年男人,男人正摊着手向一旁的人诉说自己在往陇西运粮的路上吃的苦。 不断有人叹着气附和,心中不平的众人开始指天骂地。 除了骂几句,人们也找不到发泄心中怒火的途径,也没人敢说出陈胜吴广般的豪言壮语,万一被人捅给官府,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连坐。 宋云珠连忙拉着李衍往前走,她先把李衍送回家,然后回家开始煮粟米晒干饭。 刚晾晒完衣服的李安君见宋云珠从西厢房南间端了满满一陶盆粟米出来,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过去帮忙。 “嫂嫂,你这是要做什么?”李安君上前托着盆地不解的问。 宋云珠边往东厨走边回答:“安君,我要用它做干饭,我和衍儿寄完衣服后在乡亭门口看到了新贴的帛书,上面写着要征发徭役,两天后出发,便想着给我阿翁晒些干饭,让他路上吃。” “啊!不是才服完没多久吗,怎么又有一次,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年要服两次徭役的,只是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徭役是挖河渠,我阿翁出去了将近四个月才回家。”李安君说着不停的叹气,仿佛再次回到了六岁那年的春季,因为五井里的成年劳动力几乎全部出去服徭役,导致那年的粮食差点没有种上。 宋云珠对李安君说的事情也有深刻的印象,她清楚的记得那时自己十二岁,宋万年不在家,她和王氏、宋云北每天起早贪黑,忙活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把家里的那八十亩地全部种上粮食。 “安君,上次的徭役是额外多加的,这次才是今年的徭役,我和衍儿回来时,看到了里正和里父老们正挨家挨户的通知,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到咱们这条巷子,不过,这些也都与咱们无关了。对了,无疾呢?”宋云珠问完,让李安君把手拿开,轻轻的把陶盆放到了高足案上。 李安君边把洒落在高足案上的粟米一粒粒的捏回陶盆边望了眼安静的院子回答:“嫂嫂,无疾在二嫂嫂那里,我刚才在洗衣服,怕无疾会捣乱,便让他和嫂嫂一起走了。” 宋云珠听完点了点头,转身去清洗铁釜。 李安君帮忙清洗粟米、烧火,很快有白烟从李家的东厨上冒了出来。 天公作美,这两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只需一天多的时间,原本湿漉漉、黏糊糊的粟米已经变得干燥、硬实。 在李无疾的请求下,宋云珠当天晚上用晒干的粟米做了蒸饭。 李无疾好奇的尝了一口,感觉和平时的粟米蒸饭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皱着鼻尖问宋云珠:“阿母,这和咱们以前吃的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还要那么麻烦的又煮又晒?” “无疾,你外祖父是去服徭役,一个月里都要风餐露宿,不可能像咱们在家时用釜煮粥、用甑蒸饭,大多数情况可能是用热水泡干饭或者是直接抓起来就吃。如果是带过去的生粟米,要是赶上大风大雨的天气生不了火,那该怎么吃呀?”宋云珠说着往李无疾的碗里夹了几块菘菜。 李无疾嚼着蒸饭点了点头,端着碗往宋云珠的身旁挪了挪。 入了夜,正当宋云珠探出身子想要吹灭油灯的时候,李无疾爬起身拉住宋云珠的胳膊低声问:“阿母,你是不是不高兴?” 宋云珠听后转身搂住李无疾柔声讲:“无疾,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记得上次外祖父出去时,你就不高兴,这次外祖父还要出去,我猜你肯定也不高兴,你刚才都没有哄我睡觉。”李无疾钻进宋云珠怀里,用下巴蹭着宋云珠的胳膊小声嘟囔。 宋云珠闻言轻轻拍着李无疾的后背哄道:“无疾,我心里烦,便给忘了,来,我给你挠挠后背。” 李无疾听到后翻了翻身,自觉的掀开短衣露出后背。 宋云珠见状轻声笑了起来,伸出右手慢慢的给李无疾挠背,直到李无疾睡着,她才换了个姿势把油灯吹灭,躺在一片黑暗中辗转反侧,内心思绪万千。 不知何时睡着的宋云珠又是被早起的李无疾吵醒,她打着哈欠跟李无疾一起起了床,在吃了几口蒸饼后,让李安容分别给李充家、李责家送了两斤干饭,当初李安河去陈留县服役前,两家也分别送来了五十钱当做路上的开销。 朝食过后,宋云珠依旧把李无疾留给许萱、李安君照看,去榆树里把晒好的干饭给宋万年送去。 由于王氏也给宋万年准备了不少干饭,所以宋万年只留了一半,剩下的让宋云珠再背回家去。 宋仲昌明显比上次懂事了许多,他不再缠着宋万年哭闹,而是计划着等再过几天,让宋伯吉带自己和王氏去地里挖野菜。 榆树里有很多榆树,宋万年家里便有两棵,一棵长在东厨的南边,一棵长在院门的北边,均已露出嫩绿的芽头。 宋云珠准备过几天等榆钱能吃时,带着家里的铁钩来宋万年家里摘榆钱。 宋万年见宋云珠盯着家里的榆树猛瞧,自然明白了宋云珠的想法,笑着让宋云珠尽管来摘,接着告诉宋云珠明天不必来送自己。 “阿翁,为什么?”宋云珠皱起眉头问。 宋万年抚摸着有些花白的胡须回答:“刚得到里正通知时,你伯父便来家里说等明天一起出发,你就不用再惦记我,你伯母和你婶母都说会替我照顾好你阿母和伯吉、仲昌他们的。” 宋云珠听完转头看了一眼宋伯吉,宋伯吉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宋万年不让宋云珠送,但宋云珠还是早早起了床,坐立不安的等待着李缓的消息,她昨日从宋家回来后找了李缓,拜托李缓帮自己看一下宋万年的情形。 朝食还未做好,李缓便匆匆到了李家,笑着让宋云珠放心,他亲眼看到宋万年是和宋云珠的伯父待在一起的。 宋云珠连忙谢了李缓,热情的留李缓在家吃朝食。 李缓连忙拒绝,称李嫱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并和李无疾约定,等朝食过后,他会让李迎带着李嫱来找李无疾玩。 又是几场倒春寒,在摘了榆钱后,气温日趋稳定,不知不觉到了三月份的第一个巳日。 第61章 柳帽 三月份的清晨,空气中尚有凉意,宋云珠和许萱一起挎着篮子出了家门,准备去巷子口的柳树下折几根柳枝,用作上巳节驱邪。 俩人没走几步远,遇上了抱着柳枝往回赶的张怀君阿母,年轻的妇人憨厚的朝俩人笑了笑,指着巷子口对俩人讲:“那棵柳树的能够到的枝条基本上都被折了,你们直接去壕沟那边吧,那边柳树多。” “嫂嫂,我们知道了,我们这就去,可不能再往宋河那边跑。”宋云珠说着拂了拂鬓角的发丝,向张怀君的阿母点头告别后,和许萱继续往前走。 俩人在路过巷子口的那棵柳树时,果然看到平时跳一下就能摸到的柳枝已经全部不见了踪影,树杈上还趴着一个身手灵活的小男孩正小心翼翼的往摇摇晃晃的树枝上爬,准备去抓前端在东风中摇晃的柳枝。 树下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应该是男孩的阿母,正高声指挥着男孩去抓哪根柳条。 宋云珠和许萱看的心惊胆战,俩人拍着胸口站在一旁看男孩稳稳的把枝条抓在手中,用力一折扔到了妇人的脚边。 妇人看了一眼正仰头望着男孩的宋云珠、许萱,忙拾起柳条搂在怀里。 “阿母,够了吗?”男孩趴在树杈上大声问。 妇人闻言低头数了数怀里的八根枝条,又抬起满是冻疮疤痕的手搭在额头上望了望柳树,见别的柳枝太高,忙大声回应男孩:“够了,你下来吧。” 宋云珠和许萱见男孩转身从树杈上往树干爬,俩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往右拐进另外一条长长的巷子继续往壕沟那边走。 壕沟边很热闹,有不少人站在柳树下攀柳枝,更有手巧的女孩当场编出了精致的柳帽戴在头上。 宋云珠见石布也在,特意挑了一棵离石布较远的柳树,和许萱蹦跳着攀住垂下的柳条,用劲儿折下后放到脚边的篮子里。 “嫂嫂,咱们也多折几根,给无疾和安君她们也编个柳帽。”许萱用力扯着柳条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听后笑着点了点头,俯身数了数篮子中的柳条说:“行,也给你编一个,安容今天也不去乡塾,也让他戴一个。” 许萱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李安容戴柳帽的模样,清瘦的少年与翠绿的柳帽正相配。 “家里的桃花也开了,再给她们插几朵桃花。”许萱笑着补充。 宋云珠听完又使劲儿折下几根柳条。 等到太阳升到柳梢上,俩人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柳条,宋云珠挎起篮子和许萱一起离开了壕沟,没成想在巷子中遇到了石布。 宋云珠和许萱见巷子中再无他人,俩人相互看了一眼后拉起手强装镇定的从石布旁走过。 “李家嫂嫂、许萱,我在乡上的铁匠那里谋了份活儿,一天可以挣八钱。”石布握起拳头朝刚走不远的宋云珠、许萱大喊。 宋云珠顿了一下,头也不回的拉着许萱就跑,仿佛背后有犬在追,连掉在地上的两根枝条都顾不得去拾。 石布望着仓促跑掉的俩人,如被针扎破的鱼鳔一样顿时泄了气,他垂着头走过去用脚踢着那两根枝条喃喃自语:“王春说的不错,原来你们觉得一天挣八钱也不多啊,许萱啊许萱,我到底一天挣多少钱,你才能看我一眼,跟我说一句话。” 无辜被揣测的许萱趴在堂屋里的长案上喘着粗气,她和宋云珠一路不敢停歇,生怕会被石布追上。 李安君把李缓送过来的柳条同篮子里的放到一起,坐到一旁轻声询问许萱:“二嫂嫂,你跟嫂嫂是遇到恶犬了吗,怎么一路跑了过来?” “是、是啊,嫂嫂呢?”许萱断断续续的说着,抬头没见宋云珠,忙侧过头问李安君。 李安君拿起三根柳条握在手中缠在一起回答:“和无疾在院子中看桃花呢,桃花让嫂嫂帮他选一朵桃花摘下来,他要放到兄长给他做的木匣中留着,说留给兄长看。” “那这些柳条是谁送的,李缓吗?”许萱翻着堆在一起的柳条询问。 李安君连忙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八卦的气息靠近许萱轻声问:“二嫂嫂怎么知道的?看来嫂嫂挺了解李缓兄长的。” 许萱闻言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李安君的额头,笑着向李安君分析:“你就会胡说,咱们三家现在就他一个能扛大旗的男丁,不是他,难道会是迎儿或者衍儿吗?” 李安君朝廷边点头,把已经编好的柳帽戴在许萱头上来回打量着讲:“二嫂嫂说的在理,李缓兄长还说等朝食过后,他会带着嫱儿来咱们家,让咱们一起跟他去宋河边看热闹,我和安容就不跟着凑热闹了,我们两个已经和衍儿、迎儿约好了。” “还有陈显,是不是?”许萱说着探出手指刮了刮李安君的鼻尖,羞的李安君红了脸颊。 李安君抬起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细声回怼许萱:“二嫂嫂莫说我,你敢说你跟李缓兄长是清白的吗?” “我们当然是清白的,没有拉过手,没有眉来眼去,顶多是凑巧见了几面,以后我不说你,你也不要编排我。”许萱说完,生气的摘下头上的柳帽扔给李安君。 李安君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拿起柳帽重新戴在许萱头上轻声哄着:“好嫂嫂,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说你和李缓兄长了,你说我,你说我好不好?” “真的?”许萱抽着鼻子问,眼角处还挂着几滴泪珠。 李安君抓起袖口轻轻的替许萱拭去眼泪后点头,许萱见状轻声笑了起来,她让李安君等着看好戏。 “二嫂嫂…等陈显过来,你、你别乱说。”李安君连忙挽住许萱的胳膊求情。 许萱笑着摇了摇头,开心的走出堂屋去寻宋云珠、李无疾。 李无疾围着如晚霞般的满树淡粉看来看去,最终在宋云珠的建议下摘了东南处的一朵桃花,小心翼翼的捧着桃花跑进东夹间放进摆在铜镜旁的小木匣中。 宋云珠接着随手折了几根满是桃花的桃树枝条,选一枝插在许萱的柳帽上,连勉强戴上柳帽的李安容也有一枝桃花。 不过,陈显过来时,许萱在李安君忐忑的注视下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催促李安君快去把身上的复衣换成单衣。 今天天气不错,中午时肯定会热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陈显望着李安容柳帽上的桃花弯腰捂着肚子大笑,随即在看到换了单衣出来的李安君后轻笑着夸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安君比这桃夭还要美丽。” 李安容闻言对着陈显连翻几个白眼,在和李安君、陈显走出家门后赶忙把桃花揪了下来插在李安君的柳帽上。 李安君看着陈显缠在腰间的柳枝,忙问李安容要不要也改成腰带。 李安容笑着摇了摇头,得意的朝陈显扬了扬下巴。 第62章 祓禊 李安君三人离开不久,李缓便领着李嫱到了李家,李无疾把早已为李嫱准备好的桃花枝条插到李嫱的柳帽上。 两个开心的孩子在院子中追逐起来,桃枝上的数个花瓣在柳帽上轻颤。 李缓见宋云珠、许萱头上的柳帽同样插有桃花枝条,轻笑着向宋云珠开玩笑说:“云珠嫂嫂,你家的桃树今年可要少结桃子喽。” “区区几朵花,能少结到哪里去?等到夏天时,照样是有蕡其实。桃子吃进嘴里脆甜,戴在头上不也娇艳吗?你看看嫱儿,再看看我们萱萱,不都是人比花娇?”宋云珠说完拦住正在奔的李嫱,抱着她让李缓瞧柳帽上的桃花。 李缓往后退了两步,细细的打量着李嫱,本就长的可爱的李嫱在淡粉色桃花的映衬下显的更加娇美。 李嫱见李缓直盯着自己瞧,伸出双手朝向李缓甜甜的喊道:“阿翁,抱。” 李缓连忙接过李嫱,李嫱在李缓怀里转了个身看向许萱讲:“婶母,也好、看!” 许萱听后不由得上前揪了揪李嫱的头上的两个小小的冲天辫,抿起嘴角笑着夸李嫱:“还是我们嫱儿最好看。” 李嫱虽然只有两岁,也懂得许萱是在夸自己,不好意思的转过头趴到李缓的肩膀上。 “我们嫱儿害羞了吗?”宋云珠拉着李无疾走到李缓背后问。 李嫱见状连忙伸手捂住了脸,乱动着双脚让李缓快去河边玩。 宋云珠和许萱也不再逗李嫱,俩人轮流抱着李无疾跟着李缓父女往河边去,一路上皆是前往宋河边祭祀高禖的妇人或是去宋河里祓禊的少年郎。 (注:高禖(mei),主管生育和婚姻之神,是上巳节主要祭祀对象,神祠多在郊外,又称郊禖或句芒。西汉时,高禖神是成年女性形象。 祓禊(fu xi),上巳节在水边举行的集体活动,清洗浊垢,祛除不祥。) “嫂嫂,你要不要去拜高禖神?”许萱边握着李无疾的小手边问宋云珠。 宋云珠闻言愣了一下,皱起鼻尖回答:“先不去了,等你兄长回来了,我再和他一起去,求高禖神多赐几个孩子给我,如果再有一个男孩,就过继给安平,让他能够被迁到祖坟去。” 许萱听后撇头看向别处,不断有少年夫妇亲昵的挽着手臂从身旁经过。 时刻注意着身后情形的李缓见宋云珠、许萱停了下来,忙抱着李嫱走过来询问:“云珠嫂嫂,你们怎么不走了,要不我抱无疾吧。” “不用,我是在和萱萱说高禖神的事情,不如你们两个都去拜拜吧,求高禖神为你们两个赐缘。”宋云珠放下李无疾向李缓解释。 李缓和许萱听后同时哀怨的看向宋云珠,因为宋云珠的话里有很大的歧义。 宋云珠见状忙笑着重新讲:“我刚才说错了,是求高禖神为你们两个分别赐缘。” “嫂嫂,我不去。” “云珠嫂嫂,我也不想去,不过,要是我阿母问起来,你可要说我去过了。” 宋云珠点头答应李缓的请求,拉着李无疾的小手继续往前走,她们才刚到宋河里,离高禖祠还有将近三里的距离。 高禖祠与河伯祠同在宋河边上,两个神祠相距二里,河伯祠在东,高禖祠在西,每年的上巳节祓禊就在高禖祠后的河边举行。 不过,祓禊活动一般只有身体强壮的男子参加,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在三月份里走进冰凉的河水中进行沐浴。 李缓从十五岁始,每年都会参加上巳节的祓禊,他找了一棵靠近高禖祠的柳树,把李嫱交给宋云珠、许萱照看,快步往河边跑去。 精力充沛的李无疾和李嫱继续围着柳树开始追逐。 由于河边风大,宋云珠怕两个孩子会因为身上出汗而受风寒,忙让许萱和自己一起拦下跑的正欢的李无疾、李嫱。 俩人领着两个不情愿的孩子去了高禖祠前,站在敞开的红色大门前看妇人们跪拜在立于正房中间的高禖神神像。 乡三老主持的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主房前的高足案上摆放着祭祀用的小三牲鸡、鸭、兔,有几只大胆的乌鸦停在案上不停的啄着。 站立在主位上的高禖神头戴三枝冠、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神像后边的墙面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 “阿母,他们为什么有尾巴?”有些害怕的李无疾急忙躲到宋云珠身后轻声问,以往清脆的嗓音中带了些颤抖。 宋云珠忙转身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回答:“无疾,那是创世神和传世女神,也就是伏羲、女娲,传说他们是人首蛇身。你不要怕,左边是伏羲、右边是女娲,中间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的是高禖神。” 李无疾还是有些害怕,忙拉着宋云珠去往别处。 李嫱的胆子相对大一些,她拉着许萱走进高禖祠,站到主房门前偷偷打量着后面的壁画,然后指着壁画脆声问许萱:“婶母,尾巴不在一起,我阿翁的帕子,上面的在一起。” 硬是听懂了李嫱说的前后不相连的话的许萱,红着脸在众目睽睽下把李嫱抱出了高禖祠,急忙去寻宋云珠和李无疾。 宋云珠的情况好像更糟,李无疾哭闹着要宋云珠领自己去满是赤裸着上身的少年郎的河边玩,他也想去玩水。 “无疾,那里不能去。”宋云珠转过身不去看河边搂住李无疾耐心的哄着。 李无疾扬起满是泪珠的脸庞抽噎着问:“阿母,为什么?” “那里全是男人,阿母是女人,男女有别,自然不能去。”宋云珠蹲下身帮李无疾擦去泪水,认真的讲。 李无疾歪着小脑袋想了又想,最终在转头看到李安君、李安容一行人后彻底放弃了去河边的想法。 李安君也看到了宋云珠、李无疾,连忙扬起拿在手中的柳帽朝俩人挥手。 宋云珠领着重新变得开心的李无疾往李安君她们走去,陈安世也在,不过头发湿漉漉的,应该刚从河里出来。 “安君,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我以为你们去别处玩了呢?”宋云珠先是向陈安世打了招呼,然后问被李无疾抱住胳膊的李安君。 李安君听后撇了撇嘴回答:“嫂嫂,我们原本想去河曲处呢,不过那里被乡塾里的几个学子和乡啬夫家占了,他们在搞那个曲水流觞,我们就又过来了。对了,二嫂嫂和嫱儿、李缓兄长呢?” “萱萱领着嫱儿玩去了,估计是在高禖祠那边,李缓去河中沐浴了,应该也快回来了,李缓给我们找了棵柳树,你们要是没有别的去处,就一起去吧。”宋云珠说完,笑着望向众人。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等他们到柳树下时,许萱和李嫱已经在树下等着了。 第63章 解惑 “既然李兄弟还没有回来,不如我来给你们讲几件我在长安城做卫士时遇到的事情。”陈安世说着撩起直裾找了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坐下,双手自然垂在膝盖处,右手的虎口和食指上长有厚厚的老茧。 众人听后连忙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李无疾和李嫱分别倚在宋云珠、许萱的怀里,皆好奇的盯着系在陈安世手腕处的柳环瞧。 “陈亭长是什么时候去的长安城,我本家的千秋兄长也曾去过长安,他说长安城的城墙高、宽皆是三丈,共有十二个城门。长安城也不像咱们县城是四四方方的,长安城的南边为南斗形、北边是北斗形。”宋云珠调整了一下坐姿率先问陈安世,她之前只和李安河一起去过两次县城。 众人听完后纷纷看向半眯着眼睛的陈安世,陈安世见状笑着睁开幽邃的眼睛回答:“李家侄妇说的不错,长安城因此也被称为斗城,我是元朔元年冬去的长安城,充当拱卫未央宫宫门的卫士,那时是丞相薛泽在西安门外亲自迎接各郡卫士。元朔二年冬离开时,天子设宴欢送卫士们还乡,有歌舞、美酒和佳肴,我至今还记得宴会上吃的是炙羊肉和用分格鼎煮的鸡鸭子饼、炖羊排。一晃八年过去,那时卫夫人因生下皇长子据而被立为皇后,现皇长子于去年夏被封为了太子。” “陈亭长,什么是分格鼎?” “叔父,为什么皇长子在七岁时才被封为了太子?” 李衍和陈显几乎同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有些不好意思的李衍看了一眼陈显后往李迎背后挪了挪。 陈安世听完俩人的问题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真天真烂漫的少女和在乡塾中读书的少年郎关注点不同,他挑了挑英气的剑眉先回答李衍的问题:“分格鼎是用青铜或铁做的,类似于把釜放在鏊上,但比较浅,中间会被隔开,可以一分为二,也可以一分为三,我之前曾在陈留县的铁铺里见过。” 李衍边听边顺着陈安世的话在脑海中把家里的釜放在了鏊上,大概理解了何为分格鼎。 陈显见李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回答陈显的问题:“显儿,你的问题我无法具体回答你,可能是因为天子是在七岁时被孝景皇帝立为了太子,所以才会在皇长子七岁时把他立为太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太子的舅父大将军卫青和表兄剽姚校尉霍去病为大汉立下不世之功,一门五人为侯。另外,太子长姊卫长公主嫁平阳长公主子平阳侯曹襄为妇,太子的两个姨丈又分别是南奅(pao)侯公孙贺、詹事陈掌,陈掌虽不是侯爵,却也是曲逆侯陈平之后,所以皇长子的外家要比王夫人所生的皇次子闳的要强大许多,被立为太子也不足为奇。” 众人听的有些糊涂,李安容微红着脸颊不好意思的轻声问陈安世:“陈叔父,我之前听人说过卫大将军是长平侯,剽姚校尉是冠军侯,你刚才说的一门五侯还有哪三侯?另外平阳长公主的儿子是平阳侯,听着真的是有些别扭。” “安容,咱们这里虽不偏僻,但也鲜少有商队过来,所以有些消息到达不了这里,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这些我也是去城里向县尉汇报事情时听县里的小吏说的。你们都应该听说过元朔五年(即公元前124年)春天时的高阙奇袭战,卫将军率三万骑兵夜袭匈奴右贤王部,此次战役俘获匈奴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人、牲畜百十万头。卫将军因此战被封为大将军,三个幼子也分别被封了侯,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三子卫登为发干侯,所以说是一门五侯。还有,平阳长公主是天子的长姊,孝景皇帝时封阳信公主,后因嫁平阳侯曹寿,被称为平阳公主。 同理,天子次姊嫁南宫侯张生被称为南宫公主,三姊嫁隆虑侯陈蟜(jiao)被称为隆虑侯。其中,曹寿是相国曹参的后代,张生是吕后之女、孝惠皇帝同胞姊鲁元公主之子张偃的后人,陈蟜是馆陶公主之子、已废陈皇后的兄弟,能娶到公主的人家,定不是一般的勋贵之家。天…”陈安世正欲往下说时,听到背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忙止住话头转身看去,原来是李缓回来了,身旁还跟着原先在河曲处参加曲觞流水的张越。 李嫱看到李缓后,连忙从许萱怀里跑到李缓身旁撇着嘴问:“阿翁,你、你去哪里了,好长时间都不回来。” “嫱儿,我去河里参加祓禊去了,你看我的头发,还是湿的。”李缓边说边蹲下身让李嫱摸自己的头发,上面还沾有几滴水珠。 李嫱收回湿漉漉的手心,搂住李缓的脖子要抱抱。 李缓连忙抱起李嫱,在跟众人打了招呼后,领着李迎跟张越一起离开了柳树下。 陈安世望着四人离开的背影,回头问盯着自己的几人:“咱们是离开,还是继续说下去?” “叔父,接着说吧,人多听着热闹,是不是?”陈显说着用请求的目光依次看向李安容、李安君、李衍和宋云珠、许萱。 四人纷纷看向宋云珠,等宋云珠做决定。 宋云珠见状把李无疾抱到自己腿上坐下讲:“我们回家也无事,不如在这跟着陈亭长长长见识,还请陈亭长继续讲下去。” “既然李家侄妇如此说,那我就继续说下去。”陈安世说着扫视了一眼众人,清了清嗓子接着讲。 “刚才说到了天子的三位阿姊,其实,天子在民间还有一位同母异父的大姊,名曰金俗,是孝景皇帝还是太子时,王太后王娡与槐里人金王孙生的女儿。当初天子的外祖母平原君臧儿找术士为两个女儿卜筮(shi),术士称臧儿的两个女儿皆是贵人命。臧儿便想让王娡与金王孙和离,金王孙不从,臧儿便强行把王娡从金家接出送进太子府,等到王娡受到太子宠幸后,又把次女王皃姁(mao xu)也送进了太子府,二女皆受太子宠幸,王娡为太子也就是孝景皇帝生下了三女一子,王皃姁生下了四子,天子是孝景皇帝的第十子,孝景皇帝的第十一子到第十四子皆是王皃姁所生。”陈安世说完,停顿一下,想要捋一捋思绪再讲,好让其余人听起来不糊涂。 李衍认真的听着,她等到陈安世停下,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陈亭长,这个平原君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不然怎么能把两个女儿轻松送进太子府。” 第64章 解惑(2) “那平原君确实不是普通人,她是开国初期八个异姓王中的燕王臧荼的女孙,臧家虽然早已不是王爵,但人脉关系应该还在,想必送女儿入太子府也不是怎么难事。”陈安世说完,解开了包着发髻的帻,让潮湿的头发垂在背后晾晒。 李衍听后皱起了小脸,宋云珠看到后忙问:“衍儿,怎么了?” “云珠嫂嫂,我没事儿。只是我想起我长兄曾经说过开国初期异姓燕王是卢绾,卢绾后期投了匈奴,被封为东胡卢王,一年后病死在了匈奴。”李衍说着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不知道是李延寿说的对还是陈安世说的对。 陈安世见状笑着为李衍解惑:“臧荼和卢绾先后被封为了燕王,臧荼原是燕地将领,曾追随霸王项羽入关,被封为燕王,后又投降高皇帝,仍被封做燕王。高皇帝五年时,臧荼反叛攻下代地,高皇帝亲率大军反叛,像樊哙、卢绾、郦商、夏侯婴、陈平等将领皆参与其中。其中郦商有先登之功,被封为涿侯,后被改为曲周侯,郦商薨后,爵位传给了他的儿子郦寄,孝景皇帝时,郦寄向孝景皇帝请求娶平原君的阿姊为夫人,孝景皇帝震怒,一气之下废了他的爵位。” “啊!这郦寄可真是胆大,居然要娶孝景皇帝的外姑(岳母)的阿姊,他怎么敢这么想?”陈显忍不住插话,不说是天子,哪怕是换成普通百姓遇到这种事也都会怒不可遏。 宋云珠几人纷纷点头附和陈显,众人都觉得郦寄的做法不可思议。 “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这郦寄可不是单纯的趋炎附势之徒,他可是在周勃、陈平铲除诸吕立下了大功,不过也因此背上了卖友的骂名,郦寄与吕后的侄儿吕禄交好,吕后崩后,吕禄掌握北军的兵权,周勃进去不了北军,便挟持郦商威胁郦寄游说吕禄。郦寄劝说吕禄可以回封地赵国坐镇,交还兵权给太尉周勃可免受朝臣猜忌。吕禄相信郦寄的话交还了兵权,最终还是被斩杀。因此,天下人都说郦寄卖友。这段跑远了,接着说臧荼的事情,臧荼最终被樊哙擒获,不久后便被处死。后来,群臣建议高皇帝封卢绾为燕王,后阳夏侯陈豨(xi)反叛自称代王,卢绾率军自东北攻打陈豨,陈豨派使者王黄联络匈奴,卢绾也派了使者张胜出使匈奴,说陈豨已经战败。当时臧荼之子臧衍也在匈奴,臧衍劝说张胜,让其劝卢绾养寇自重。张胜认为臧衍说得对,并劝说卢绾不要对陈豨赶尽杀绝,但这件事最终在陈豨被杀后,由他的裨将告诉了高皇帝,高皇帝召卢绾回长安,卢绾称病不去。高皇帝便又派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去燕地接卢绾回长安,并借机审问卢绾的下人,卢绾惊恐,领着宫人、家属和亲信等数千人在长城边等高皇帝病愈,然后亲自回长安谢罪,然而高皇帝不久崩逝,卢绾只能率部逃亡匈奴。吕后执政时,卢绾的夫人及儿女逃离匈奴重降大汉,但此时吕后病重,不得相见,便住在长安城里的燕王府邸,准备等吕后病愈后重新设宴会面,没想到吕后崩逝,卢绾的夫人也病逝在了长安。后到孝景皇帝时,卢绾的孙子卢它人以东胡王的身份向咱们大汉投降,被封为恶谷侯。”陈安世说着解下左手腕上的柳圈递给想要去别处玩的李无疾。 李无疾兴致缺缺的接过,小小年纪的他实在对这些对话不感兴趣。 宋云珠怕打扰陈安世继续往下说,忙起身想要带着李无疾去一旁玩,被宋云珠拉住胳膊拦下讲:“嫂嫂,我也对这没有兴趣,陈亭长经常往返县城和柳河乡之间,自然要比咱们这些人有见识,我看你挺感兴趣的,你就安心待在这里,我去领着无疾去玩。” “那好吧,萱萱,不要带他去水边。”宋云珠把李无疾交给许萱后交代。 许萱笑着点头答应,领着李无疾在一旁吹柳叶玩。 “还要再听吗?”陈安世伸了个懒腰问众人,并随后摸了摸背后的长发,已经快要干了。 李衍和李安君相互看了一眼后,连忙点头。 “叔父,当然要听。” “是啊,陈叔父。” 陈安世见几人还如此有兴致,便接着继续往下说:“既然你们还想听,那就说说卫皇后的事情吧,当初陈皇后多年无子,平阳长公主便想效仿馆陶公主向天子进献美人,便在府中养了十数名良家女,以期她们中有人能被天子看中。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上巳节时,天子去霸上举行祓禊,在回宫时路过平阳侯府时顺道看望平阳长公主,平阳长公主设宴款待,天子看不中平阳长公主准备好的十数名女孩,独相中了歌女的卫子夫,便在尚衣的轩车中…” 陈安世瞥了眼未婚的李安君、李衍,跳过这一段继续讲:“天子回到宴席后很高兴,赏赐了平阳长公主千金。平阳长公主顺水推舟送卫子夫同天子一起回宫,可卫子夫入宫后的一年内,并没有再得到天子的宠幸。后来天子让宫中闲余的宫人出宫,卫子夫得以再见到天子,哭着请天子让她出宫。天子怜惜卫子夫,便再次宠幸了她,卫子夫因此有了身孕,被封为夫人,并诞下了之前提到过的卫长公主。” 李安君和李衍听后不由得感慨卫子夫的好命,由公主府的歌女一朝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让她们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陈安世见两个女孩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笑着点破她们的憧憬:“看似卫皇后比陈皇后幸运,但也是潜伏着巨大的威胁,宫中并不是卫皇后独宠,还有王夫人等受到了天子的宠爱。卫氏一门五侯既是皇后、太子强有力的支撑,但也可能是一把砍向她们的利剑。从天子继承大统初期的窦太皇太后摄政,再到后来的王太后听政,天子心里其实是恨透了女人干政、外戚强大。当初魏其侯窦婴与武安侯田蚡两败俱伤的争斗难道真的是因为灌夫吗,说白了其实是新旧外戚间权利争夺的斗争罢了,最终落得个窦婴被弃尸渭城,田蚡不久后病死。从此,无论是窦氏外戚,还是王太后那边的王、田两姓外戚基本上从朝堂消失,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背后的推手不一定是谁呢!表叔父和舅父随时都能舍弃,更何况是一个皇后呢!如若日后受到天子宠幸的夫人中有兄弟的才华达到大将军、剽姚校尉的一半,恐怕天子也会把他们培养出来与卫氏抗衡,无论是宫中的皇后、夫人、美人,还是朝堂上争论的官员,亦是沙场上建功立业的武将,皆为天子棋盘上的棋子。若日后太子羽翼丰满,天子定会亲手替太子一一折了卫氏外戚及皇后。” 两个女孩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陈安世之所以敢说出来,也是笃定坐在一旁的众人不会出卖自己。 第65章 解惑(3) “可那毕竟是太子的母族,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可能就是下一个赵武灵王与赵惠文王。”宋云珠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普通百姓家里也常有因为几亩地的纠纷打的头破血流的事情,更何况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只会让人变得更加疯狂。 陈安世听后叹了口气,重新挽起发髻接着宋云珠的话说:“也有可能是晋献公与其太子申生,骊姬之乱,申生自杀,重耳、夷吾出逃。 “我曾经听过这个故事,要是申生向晋献公辩解自己没有在祭祝的酒肉里下毒或者是直接出逃他国,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自缢而亡的下场。他的阿母是齐桓公的女儿,他的同胞女弟是秦穆公的夫人,如果他出逃到齐国或者秦国,定能被这两国国君以礼相待,况且秦晋两国本就相邻。”李安容说着拿下头上的柳帽,把它改成柳环系在腰间。 陈安世利落的固定住帻向李安容讲:“安容,历史容不得假设,那已经是既定发生的事实,怎么可能会再改变呢!有人问申生要不要向晋献公辩解?申生说晋献公离不开骊姬,如果自己辩解,骊姬定会有罪,晋献公年岁已高,他不想晋献公不高兴。看似申生说的很仁孝,其实他也知道骊姬根本不会让自己活着见到晋献公,也明白晋献公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父亲猜疑儿子,儿子惧怕父亲,曾经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晋献公宠姬的有意推动下变成了杀人的利器。那人又问申生会不会出逃他国?申生说自己带着弑父的罪名,能逃到哪里去,又有哪个国家会接受背有如此罪名的自己?晋国当时是诸侯中的大国,如果申生出逃到周边的小诸侯国中,恐怕会被连夜捆绑到晋国。申生也知道,一旦出逃,定会被坐实弑父的罪名。没过多久,申生便在新城自缢身亡。” “那晋献公后面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了吗?之前我长兄在乡塾读书时,我也听他说过骊姬之乱,他分明说过申生是晋献公的长子,备受晋献公宠爱。”李衍紧拽着袖口问,原来父子亲情在利益、权力面前如此薄弱。 陈安世摇了摇头接着讲:“没有,晋献公薨前委托大夫荀息辅佐骊姬之子太子奚齐继位,奚齐九月份成为了国君,十月份被申生的拥护者里克收买大力士刺死在晋献公的灵堂之上,荀息随即拥护骊姬女弟之子卓子为国君,卓子也被里克杀死,里克与其他大臣最终迎夷吾为国君,也就是晋惠公。” “唉,原来从很久之前就是杀来杀去,去年不就发生了淮南王、衡山王谋反的事。”李安君听完皱起眉头感慨,站起身活动着有些麻的腿脚,转身看许萱和李无疾在五丈远跑着玩。 陈显仰头瞅了眼李安君的背影,低声嘟囔:“帝王家本就没有亲情,我曾听人说,孝文皇帝在被拥立为新帝的前夕,他的王后和四个儿子全部病逝,这样一想,恐怕那时的代王后是吕氏女吧。” “应该是这样,吕后时,诸王基本上都娶了吕氏女为后。这些事情不是咱们普通百姓能够肆意揣测的,就像郅都逼死临江王刘荣时,孝景皇帝能不知情吗?好了,今天是上巳节,就不再讲这些杀来杀去的事情了。显儿,我要回家休息一下,你要不要回去?”陈安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浅灰色单襦处的褶皱。 陈显看了看移到南天的太阳,笑着回应:“叔父,现在天色还早,我就先不回去了,如果我阿母问起来,你就说我和安容在一起。” 陈安琪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抬起胳膊摘了一片柳叶含在口中吹响,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那咱们是回去还是继续待在这里?”宋云珠被太阳晒的有些晕,轻轻的揉着额头询问李安君四人。 李安君和李衍见宋云珠的脸色有些苍白,忙围到宋云珠身旁争先恐后的问:“嫂嫂,你怎么了?” “是啊,云珠嫂嫂,你的脸色有些白。” 宋云珠晃了晃有些疼的脑袋站起身回答:“没事儿,可能是被太阳晒的,到阴凉处歇一歇就好了。” “嫂嫂,先歇一歇就回去吧。”李安容说完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让李安君和李衍扶着许萱去高禖祠的后墙边的阴凉处休息一下,然后自己和陈显一起去把许萱、李无疾喊过来。 宋云珠坐在丈高的橙黄色砖墙外吹着柔和的春风,等许萱和李无疾跑过来时,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起来。 “阿母,四叔父说你不舒服,你现在好些了吗?”李无疾钻进宋云珠怀里担忧的问。 宋云珠闻言搂住李无疾,柔声回答:“无疾,我已经好了。咱们出来了半天,也该回去了。” 李无疾重重的点了点头,他一路上没有再让宋云珠抱自己,只有实在走不动时,才让李安容和许萱轮流抱了一阵。 陈显在李家待到了午后,他怕赵正儿会担心自己,随口找了个理由回了自己家。 宋云珠见天尚早,便带上家里的长刀和李安君、李安容、李无疾一起牵着家里的牛、马去里门附近的自家地里吃草。 许萱因为身体乏,便独自留在了家里。 自从地里开始长野草,李家每隔三两天便会把马牵到地里喂草,牛是偶尔会去。 有了足量的青草供应,牛马也比冬天是强壮了不少。 宋云珠牵着黄牛慢慢的跟在骑着马的李安君、李安容身后,李无疾坐在黄牛背上。 四人在里门处遇到了李桐大母和李桃花、李杏花姊妹,自从祖孙三人和李家借过粮后,两家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冬衣比春裳厚的缘故,祖孙三人看着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其中李桐大母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腰也更弯了。 李杏花和李桃花的胳膊上各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嫩绿的野菜。 两家人互相打了招呼后,宋云珠先把手中的长刀递给李安容,让他和李安君先去放马,然后把李无疾从牛背上抱下,牵着套在牛脖子上的麻绳,看了看姊妹二人胳膊上的篮子后笑着跟李桐大母说话:“大母,之前的粟米吃完了吗,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拿给你们一些。” 李桃花听后露出欣喜的神情,赶忙拉了拉李桐大母破旧的衣袖。 “云珠,不用了,还够吃的,我正准备回去找里正帮忙卖地,等卖了钱,就把粟米还给你们。”李桐大母边说边用枯瘦的手推开李桃花,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满脸委屈的小女孩。 李杏花连忙把李桃花拉到一旁,低声安慰李桃花说:“桃花,现在粟米贵,咱们借的越多,还的也就越多,不如先省着点。” “阿姊,家里的缸都快见底了,还怎么省,咱们能活到粟米长熟吗?”本就虚弱的李桃花说完把篮子丢在脚边,一屁股坐在闾门内的柳树下抽鼻子。 李杏花怕李桐大母会生气,忙蹲下身捡起篮子安抚李桃花讲:“桃花,咱们跟着大母三四年了,以前咱们小的时候不能干重活,她也没有把咱们饿死,现在咱们两个已经能干重活了,她就更不会把咱们饿死了。” “咕咕”的叫声从李桃花的肚子里传出,她看了李杏花一眼后,扯过李杏花拎着的篮子转过身去吃里面的野菜。 第66章 买地 李杏花盯着狼吞虎咽的李桃花咽了咽口水,轻声劝她少吃一些,不然肚子会难受,还要另外挨大母的骂。 李桃花听着李杏花的唠叨不停点头,但右手依旧在挑篮子里的嫩野菜。 “唉,让你看笑话了,桃花那丫头还不如小时候听话、懂事,现在是只知道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她了呢,她除了比杏花长的好看一些,真是哪里都比不上。”尽管李桐大母的嗓音很大,但依旧没能阻止李桃花继续翻篮子里的野菜。 宋云珠闻言尴尬的笑了笑,摸着鼻子问李桐大母:“大母,你这次是想卖多少地,价钱怎么说?” “我准备卖四亩,留下三亩给我这老骨头留个地儿,我家的祖坟可不能卖了,不然哪有脸去见他们呀!我家那是肥地,按五百五十钱一亩。”李桐大母说完,盯着宋云珠瞧,混浊的眼球中冒出了亮光,她希望宋云珠能买自家的地,也知道李家的粮食多,她想用地再跟宋云珠换些粮食。 宋云珠听完皱起眉头思索起来,她在考虑要不要买下李桐大母的地。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的二十年间,已经进行过两次货币改革,第一次是继位之初(公元前140年春二月),罢四株钱行三铢钱,第二次是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时又废三铢钱,行有郭半两钱(即四株钱)。 如此来来回回折腾,手里的钱随时可能会被作废,倒不如置办成田产让人踏实。 李桐大母家的地虽然称不上是肥地,但胜在靠近水渠,又紧挨着李家另外一块三十亩的田地,再加上李桐大母说的价格公道,所以买下来很是划算。 宋云珠打定主意后直接对李桐大母讲:“大母,我家的安容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安河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我在合适的时机为安容置办一些田产,不如大母直接卖给我家吧,也省的麻烦里正。” 李桐大母听后欣喜的答应,连忙问宋云珠准备几时回家。 “大母,还没有让牛吃草呢,不如明天一早,我和安容去你家详谈。”宋云珠低头看了看站在黄牛旁有些不耐烦的李无疾说。 李桐大母点头答应,她不再耽误宋云珠的时间,颤颤巍巍的走到坐在地上的李桃花身后踢了两脚,让她站起来和自己回家。 李桃花蹙着眉揉了揉疼痛的屁股,撅着嘴拿起篮子一瘸一拐的跟在李桐大母身后。 宋云珠转身把李无疾重新抱到牛背上坐好,拍了拍黄牛的脑袋继续往自家的田地走,远远的看到两匹马悠闲的在地里啃着野草。 李安君和李安容则并肩坐在土墙边惬意的晒着太阳。 李无疾见状连忙让宋云珠把自己放下,展开双臂大笑着往土墙边跑去,一脑袋钻进李安容的怀里。 宋云珠先把黄牛牵到正在低头吃草的两匹马附近,母马仰起头“咴儿咴儿”的叫了两声。 公马同样抬起头瞄了“老朋友”黄牛一眼,“噗噗噗”从鼻子处往外冒着热气,用头抵着母马往别处去吃草。 宋云珠望着这好笑的一幕轻声笑了起来,转身走到图上边把放在李安君身旁的长刀握在手中对俩人说了想要买李桐大母家的田地的事情。 李安容和李安君十分赞同宋云珠的做法,他们平时除了交税、去肉铺买肉,基本上用不到钱,更多是以物换物。 “嫂嫂,估计李桐大母会用地换一部分粮食,现在的粟米贵,秋收后是一百钱一石,现在是一百二十钱一石,你给她按什么价算?”李安容望着远处的一群羊问宋云珠。 宋云珠听到后把长刀放到身旁,双手托住下巴轻声讲:“她们祖孙三人也是可怜之人,如果她们真要以地换粟米的话,就给她们按一百钱一石吧。” “嗯,那就按嫂嫂说的,也就当是为长兄积福了,希望长兄能在一年半后平平安安的回来。”李安君低声回应宋云珠。 宋云珠听后跟着点头,然然随后想起李充的吩咐问李安君:“安君,我答应伯父等到开春后就为你相看人家,那你看还要不要相看,要是需要的话,我就去找媒人,要是不需要的话,就让安容给陈显透透信。我之前本想让安容探探陈显的口风的,但又想着顺其自然比较妥当。我是不着急,可伯父着急啊,要是不给你先定下,伯父肯定会觉得我这个嫂嫂不关心你的婚姻大事。再过几天,我阿翁和伯父、三叔父他们应该就要回来了。” 李安君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她把脸颊埋进袖子中支支吾吾的嘟囔:“嫂、嫂嫂,你、你安排就好。” “啊,安君想让我怎么安排呢,安容…”宋云珠拉长调子故意逗李安君。 李安君微抬起头紧张的听着,双手不自觉的紧拽着袖口。 李无疾觉得有趣,从李安容的怀里挣脱开跑到李安君面前捣乱,坐到李安君的面前,学李安君的神情拽着自己的袖子。 宋云珠见状强忍住笑意隔着垂头的李安君看向李安容说:“安容,你就给陈显透透信吧。” “好的,嫂嫂。”李安容笑着答应下来。 太阳慢慢的西移,宋云珠在看到远处的羊群往别处移动时,拿起长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抱起李无疾,吩咐李安容、李安君准备回家。 李安君和李安容这次没有骑马,和宋云珠一起慢悠悠的走在土墙内的各条巷子里。 李无疾坐在牛背上晃着小脚,手里甩着李安容在里门处折下的柳条,扭头看着橙黄色的夕阳缓缓拐进五井里。 几只晚归的麻雀从四人头上飞过,宋云珠把黄牛拴到草棚下的柱子上对站在一旁的许萱说了要买李桐大母家田地的事情。 许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宋云珠只是通知自己一声,并不是与自己商议。 “萱萱,你的院子里有个空了的草棚,等过两天把牛牵到那里去,春天到了,也快要有小马驹了。”宋云珠接着对许萱讲。 许萱仍旧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拎进东厨,帮李安君做哺食。 第67章 燕归来 东方泛白,星辰西落。 宋云珠牵着打着哈欠的李无疾走出堂屋,惊喜的发现有三只燕子正绕着堂屋屋檐下的两只旧巢飞来飞去。 李无疾的哈欠在“叽叽喳喳”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拍着手看向在屋檐下盘旋的燕子大声欢呼:“阿母,燕子回来了。” “是啊,燕子回来了,咱们也要开始种粮食了。”宋云珠说着走过去揉了揉李无疾的头发。 慵懒的趴在草棚上的狸被李无疾的欢呼声吓了一跳,“喵呜”一声从草棚上跳下,跑到厨房南面的低矮的柴火垛上继续闭目养神。 三只燕子在屋檐下飞了片刻,一只落在了左边的燕巢外,另外两只不知飞向了何处。 李无疾连忙跑进东厨把正在烧水的李安君和往水缸里倒水的李安容拉到堂屋门前看燕子。 李安君兴奋的踮起脚尖看向落在巢边不停扭头观察四周的燕子,轻声告诉宋云珠、李无疾:“嫂嫂、无疾,我从屋里出来时还没有呢,应该是刚到的。咱们不要聚在这里了,别打扰它,就让它在这里安家吧。” “好!”宋云珠说完和李安君一起拉着李无疾的手往东厨走。 李安容在三人走远后望了望展翅飞去的燕子,轻笑着快步追上宋云珠她们讲:“嫂嫂、阿姊,乡塾也应该快放假了,等到粮食种上再开学。” “嗯,到时候还要你挑大梁呢!”李安君回头打趣。 宋云珠见状笑了起来,轻声吩咐李安容等一会儿和自己一起去李桐大母家一趟。 李安容点头答应,跑进东厨把水桶里的水全部倒进水缸后,拉着李无疾去桃树下扫被东风吹下的桃花。 昨日尚是满树云霞,今朝亦是落红满地。 李安容用笤帚轻轻的把桃花扫到一处,再小心翼翼的把它们全部盛进一只打着补丁的小麻袋中。 “四叔父,要它做什么呀?”李无疾蹲在一旁问,小小的眉峰蹙在一起。 李安容拾起一朵完整的桃花放在手心中对李无疾解释:“无疾,咱们是普通百姓,只能穿不染色或者浅色的衣物,乡上的铺子里也很难买到可以染布的染料,我把这些桃花收集起来晒干,等忙完春种让你姑姑用它染布,你姑姑是女孩,最喜欢粉粉的东西。” “可它看起来颜色也不深,能染上吗?”李无疾捏起桃花放到阳光下,橙色的阳光洒在了淡粉的桃花上。 李安容闻言宠溺的笑了笑,抓起一把桃花朝李无疾扬手撒落。 东风卷起淡粉色花瓣在空中回旋,有些落在了李无疾的头上和四周,有些随风越过了李家的围墙。 “无疾,不管颜色深浅,有总比没有强。”李安容笑着拿下沾在李无疾头发上的桃花丢进布袋里说。 李无疾高兴的甩了甩头发,弯着腰把落在周围的桃花一一拾起。 直到宋云珠和李安容准备出门,许萱也没有出现。 “安君,我们走后,你带着无疾去萱萱那里看看,她一向不赖床的,看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是真的生了病,就去三叔父家找你李缓兄长帮忙,请他去宋河里找杨医匠来给看看。我的枕头下放的有百十钱,你到时候直接拿来用。还有,燕子回来了,乡里也该祭祀河伯了,要是里正来收钱时我不在家,你就拿给他三十钱当做祭祀用的份子钱。”宋云珠站在院子里不放心的交代李安君。 李安君拉着李无疾的小手不停点头,跟在宋云珠、李安容背后往院门处走着讲:“嫂嫂放心吧,我都记住了。” 宋云珠安心的点了点头。 等宋云珠、李安容走出院门后,李安君迅速关好院门,拉着李无疾直接去了许萱的院子。 许萱的院子很安静,堂屋的房门也紧关着。 “二嫂嫂,你起了吗?” “婶母,起床啦,太阳都升起来了。” 李安君和李无疾重重的拍着门板大喊。 屋里依旧没有人回应,李安君心中越发着急,直接拉起裙摆用脚去踹。 房门被李安君踹的乱响,良久后从门后传来柔弱的声音:“安君,你不要再踹了。” 李安君连忙收住脚,拉着李无疾往后退了一步等许萱开门。 “二嫂嫂,我是见你久不开门,怕你有什么事情,才踹门的。”李安君轻声向头发凌乱、披着曲裾的许萱解释。 许萱听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神情疲惫的朝李安君笑了笑,侧身让李安君、李无疾进堂屋里。 李安君瞅了眼许萱肩上露出的抱腹宽钩肩,连忙摆着手拒绝说:“既然二嫂嫂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嫂嫂和安容去了李桐大母家说买地的事情,我看你脸色不佳,再回去休息一下,等做好朝食我来喊你。” (注:抱腹,西汉时的女性内衣,上下有带,抱裹其腹,上无裆者也。) “安君,你和无疾先回去,我一会儿去帮你。”许萱揉了揉有些疼的脑袋回应。 李安君急忙再次拒绝,抱起李无疾往前院跑。 许萱被李安君的举动逗笑,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曲裾在院子中溜达一圈,停在了长有半尺高的翠绿韭菜畦前陷入沉思。 “许萱,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你的生辰八字作假的事情告诉李家人。” “萱萱,许子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只是让你帮他在你嫂嫂面前说一下,让你嫂嫂雇他帮你家干活。家里的粟米、菽都快没有了,现在离八月份秋收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挣不到钱、买不了粮,我和你男弟就只能饿死了。” “许萱,我饿死了也就死了,可阿母她生了你、养了你,你还想看着她饿死吗?她要是饿死了,你以为咱们阿翁和舅父会放过你,他们真会借这个由头去乡亭告你不孝,他们都觉得你手里有钱。” “萱萱,就当是阿母求你,你帮我们这一次,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来烦你。” 许子和杨花昨天在李家说的话不断在许萱脑海中响起,许萱缓缓蹲下身抱住脑袋,她不想帮许子,可又怕走投无路的许子真会把自己生辰作假的事情告诉李家人。 第68章 协商 宋云珠和李安容刚拐进李桐大母家的巷子,被嘴里叼着一截柳条的李三拦下。 李安容忙挡在宋云珠身前客气的问李三:“李三兄长拦我们的路,是有什么事情吗?” “安容,我听说你们要买李桐大母的地,正好我家也有几亩地想卖,你们就一起买了吧。”李三说着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被嚼的不成形的柳条落到了李安容脚边。 李安容虽然不清楚李三家的地在哪里,但很清楚李三的为人,他家的地,李家可真不敢买,怕花钱买了一身腥。 宋云珠趁李三低头去踢那根柳条时拽了拽李安容的袖子。 李安容心领神会,扭过头朝宋云珠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对嘴里骂骂咧咧的李三讲:“李三兄长,我也想买你家的地,可家里没有那么多钱,连买李桐大母家的地的钱都是向我三叔父家借的,要是兄长真想把地卖给我家,那我就先给兄长写个借据,保证三五年内把兄长家的卖地钱付清。对了,兄长,你家想卖几亩地?” “啧啧…啧啧…真是个笑话,你家买地还要分几年给清吗?看你们家大业大,没想到也是个空壳子。”李三边说边绕着李安容、宋云珠打量了起来。 李安容的目光紧追着李三,他抬起胳膊挡住想要靠近宋云珠的李三诉苦:“唉,让兄长笑话了,自从我阿翁、阿母离开后,家里就乱成了一团乱麻…唉,不说了。兄长,我们和李桐大母约好了,就先过去了,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李三知道李安容是在哭穷,装作无意的样子朝李安容脚边吐了口口水,哼着小曲往巷子口左边拐去。 “东山美人兮,入吾梦兮。梦中会兮,共浴兰汤…” 宋云珠捂住耳朵不去听从李三口中传出来的五音不全的曲子,跟在李安容的背后继续往李桐大母家走。 俩人刚停在破旧的院门前,便通过门板上的大洞看到了趴在院门后探头探脑的李桃花。 “安容兄长、云珠嫂嫂,你们可来了,大母刚才还在念叨你们呢!”李桃花急忙拉开院门,堆起满脸的笑容请李安容、宋云珠进去。 俩人先是跟李桃花打了招呼,随后依次侧身走进李桐大母家的院子,见李桐大母坐在堂屋门内看李杏花打扫院子。 李桐大母见宋云珠、李安容进了院子,连忙扶着门框站起,边让俩人进屋说话,边吩咐拿着笤帚站在一旁的李杏花去东厨烧水。 “大母,不用了,我和安容是在家里喝过水后过来的,咱们两家离的近,天也不热,哪里还能再喝的下。”宋云珠刚才进门时看到了堆在院子东南角的一小堆柴火,忙笑着拒绝李桐大母。 本要放下笤帚去抱柴火的李杏花听到后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李桐大母,李桐大母动了动嘴唇,轻叹一口气让李杏花继续扫院子。 待宋云珠、李安容坐下,李桐大母揉搓着双手笑了笑后讲:“安容、云珠,我也不跟你们绕弯子,我们家之前欠了你们家两石粟米,我想用卖的钱把这些粮食抵了,也想着再从你们家换些粮食。” 李桐大母说完,有些紧张的看向宋云珠。 宋云珠昨天晚上重新清点了一遍粮食,由于李安河不在家,今年所剩的粮食比往年多一些,家里还有将近一百一十石粮食。 “大母,我家的粮食也不多,顶多再换给你们四石。”宋云珠思量片刻后回答李桐大母。 李桐大母听后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四石粮食可吃不了太长时间。 “那行吧,四石就四石,再加上之前欠的那两石,一共是六石。六石的话,是…”李桐大母说着瞥了瞥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宋云珠,不知该如何给宋云珠报价。 宋云珠见李桐大母有些为难,接过李桐大母的话接着说:“六石是六百钱,大母独自一人养活杏花、桃花姊妹也不容易,就给大母按秋收后的粮价。” 李桐大母连忙谢过宋云珠。 宋云珠笑着让李桐大母不要客气,见事情谈的差不多,便随口问道:“大母,我们家要买你们家地的事情,有没有对外讲?” “没有啊,因为事情还没定下,我还特意让杏花、桃花不要乱说。云珠,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李桐大母咬着牙讲,她心里猜测定是李桃花昨天出去玩时对邻居说漏了嘴。 宋云珠摆着手让李桐大母不要在意,笑着把遇到了李三的事情讲了一遍。 李桐大母自然知道李三的名声,决定等办完事情再教训李桃花一顿。 三人继续闲聊了几句,宋云珠让李安容先和李桐大母一起去里正家里,自己急忙跑回家把昨晚准备好的装有满满半袋四株钱的小麻袋放进篮子里,然后又从草棚旁的青草堆里拽了几把青草铺在上面,再放上一只盛满粟米的陶碗。 准备妥当的宋云珠挎起篮子走进东厨,揉着抱住自己腰的李无疾的脑袋吩咐正在烧火的李安君:“安君,等做好饭,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一会儿把钱给李桐大母结清后,去乡亭做登记。对了,你们去看萱萱了吗?” “阿母,婶母没有生病,我们喊她好长时间,她才开门。”李无疾仰起头回答。 李安君听后补充几句:“嫂嫂,我见二嫂嫂的神情十分疲惫,应该是昨夜没有睡好,便让她先休息一下,等做好朝食再去喊她。我估计应该是昨天午后咱们去地里放马、放牛时,她家里来人说什么了,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睡不着觉。” “可能是吧,安君,先辛苦你了。”宋云珠暂时顾不上许萱的事情,安抚李安君两句后,又轻声哄了哄李无疾。 李无疾撇着小嘴目送宋云珠离开,随手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菽秆蹲在院子中逗狸玩。 宋云珠紧赶慢赶,最终在里正家门前遇见了刚到的李安容、李桐大母。 李桐大母还挎着一只篮子,里面装了半蓝有些黯淡无光的野菜,应该是她和李杏花姊妹昨天挖的那些。 三人一起敲开了张家的大门,张越见宋云珠和李桐大母手中都拿着东西,便知她们是来找张福办事,笑着把三人领到了堂屋。 张福家的堂屋十分宽敞,除了长案,靠墙的三面分别摆着两张几和一个两层的橱。 “婶母、安容、安河家的,你们可真是稀客,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张福听到声响后,笑着把手中的竹简放到背后的几上站起身问。 第69章 契书 “杏花她伯父,我们家要卖四亩地给安容家,想让你帮忙出个契书。”李桐大母说完讪讪一笑,把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取下来递给张福。 张福瞥了一眼篮子中的有些干巴的野菜,又瞄了一眼宋云珠篮子中的整碗粟米,抬手把篮子推给李桐大母后摸了摸唇边微翘的胡髭笑着讲:“婶母跟我客气了,你养大两个女孙不容易,这些菜拿回去给两个孩子吃吧。我昨天还见到了桃花,看着比冬天时又高了一些。” “婶母,你这侄儿不会跟你计较的,就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吧。”张越的阿母李平边说边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进来,利落的把李桐大母拎在手上的篮子重新挎到胳膊上后,随后让她坐在长案右边的芦苇席上。 李平是个精明的妇人,她在安置好李桐大母后,热情的跟李安容、宋云珠打了招呼,随即摁住宋云珠想要往外端的陶碗讲:“你不要跟你叔父客气,如果不是这次的徭役耽误了越儿、迎儿的订婚日子,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要是你叔父收了你的粟米,他可还有脸再见你三叔父、三叔母?” “叔母说笑了,我们来求叔父办事儿,自然不能空手的,不然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来找叔父帮忙。”宋云珠说着想挣脱李平的手,奈何自己没有李平力气大,只好作罢。 李平顺势重新把陶碗放进篮子中笑着打量了几眼一旁的李安容讲:“看你说的,即使撇开越儿、迎儿的事情不谈,咱们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让他写份契书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儿。你就拿回去吧,不然我让你三叔母给你送回去。” 宋云珠闻言轻声笑了起来,她见李平说的真切,便松开了扶着陶碗的手和李安容一起坐到了李桐大母的身旁。 李安容看了看垂下头的李桐大母,朗声对张福、李平讲了两家买卖田地的具体情况。 张福边听边打开靠着北墙的柜橱,从里面取出笔墨和一卷竹简放到长案上。 “叔母,听安容讲的,四亩田地是二千二百钱,六石粟米为六百钱,除掉六石粟米的钱,安容他们需要再给你一千六百钱。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张福说着接过李平从东厨端进来的水碗往砚台里倒了些许清水,随后抬眼看向弓着腰的李桐大母。 李桐大母虽然年事已高,但年轻时经常跟着李桐一起打理家里的私盐生意,自然也精通简单的算数。她在心里核算了一阵后,笑着朝张福点了点头。 张福接着问:“那你们两家是先写契书,还是先清账?” “张叔父,先清账吧,我都带着呢!”宋云珠说着从放在自己腿边的篮子里拿出布袋放到长案上,解开系在上面的麻绳后推到李安容面前。 李安容站起身把布袋拿到张福身旁。 张福侧头看了一眼沉重的布袋,高声让张越、张沅过来帮忙数钱。 张沅是张福的次女,今年十三岁,小女孩低着头跟张越走进了堂屋,坐到张福左手边拿过砚台轻声讲:“阿翁,我不擅长数数,万一数错了,还要给李家嫂嫂、李家大母惹麻烦,不如就让我研墨吧。” 张福听完微微点头,拿过放在一旁的墨条递给张沅。 张沅接过后,垂着头开始专心研磨。 随着“哗啦”一声响,张福把布袋里的四株钱全部倒在案上,用手摊开。 张福见每个四株钱的外围都有郭,便把钱堆分成四份,让张越、李安容、宋云珠和自己一起数。 每人都数了两遍,先数好的张福随手在竹简背面记下自己数的数目:三百六十八。 “阿翁,我这堆是四百五十三钱。” “张叔父,我这边是四百三十六钱。” 最后数完的宋云珠放下最后一枚四株钱,笑着对等自己报数的张福讲:“张叔父,我这里是三百四十三钱。” 张福听到后记下了宋云珠说的数目,在核对一遍无误后,让张越和李安容一起把四堆钱全部装进布袋里交给李桐大母。 “婶母,这一千六百钱全都装在布袋里了,你要不要再数数?”张福说完,把毛笔放在了张沅推过来的砚台,黑黑的墨水在砚池中轻微晃动,有几点溅到了长案上。 李桐大母掂了掂布袋笑着回应:“杏花她伯父,不用了,你们当着我的面数的,我还能不信你们吗?” 张福点了点头,打开竹简、提笔沾墨开始写契书。 李安容见张沅想要用手指把墨点擦掉,随手从篮子里拿出几根青草给张沅,张沅接过后揪掉青草上的长叶,认真的擦拭着长案上的墨点。 “沅儿,你可得好好谢谢安容,不然让阿母看到你手指有墨,可是要挨骂的。”张越见状走过来凑到张沅身旁轻声说。 张沅听完朝张越轻哼一声,转头笑着向李安容道谢:“谢谢安容兄长。” 李安容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放下毛笔的张福。 张福吹了吹竹简上的字迹,待字迹全部变干后交给李安容说:“契书写好了,你们拿着去乡亭找田啬夫魏安国变更下田地信息就可以了。不过,你们家已经有了百余亩地,估计田啬夫会为难你们,能好好说就好好说,实在说不过去,就塞给他二三十钱,千万不要起冲突。还有,你们买的这些地值二千二百钱,变更信息需要额外交百分之四的税,也就是八十八钱。” “我知道了,谢谢张叔父。”李安容接过契书看了一眼后递给了宋云珠,然后和李桐大母一起离开了张家。 宋云珠怕李桐大母一人拎着钱回家不安全,便让李安容把李桐大母送回家。 “嫂嫂,那你呢?”李安容接过宋云珠递过来的篮子问。 宋云珠扬了扬手中的竹简回答:“我去乡亭,你送完大母后就回家吃饭吧,我从家里出来时已经对安君说过了,不用等我。” 李安容点了点头,把李桐大母递过来的布袋丢进篮子中放好,转身往右边拐去。 宋云珠马不停蹄的赶往乡亭,她站在乡亭敞开的院门前打开竹简瞧了瞧上面的内容:“兹有柳河乡五井里仲庚目李桐妇王氏售中等良田四亩于五井里伯辛目李安河,两户田地互为邻比,单亩五百五十钱,共二千二百钱。两家情愿,特立此契为证。立契人:五井里里正张福。元狩二年三月丙午日。” 第70章 为难 宋云珠连看了三五遍,卷起竹简握在手中想要踏进乡亭大门,随即被门卒手中斜握着的卜字戟拦下。 “来干什么的?”门卒打量了两眼宋云珠后,大声询问。 宋云珠忙抬了抬手中的竹简向年轻的门卒解释:“我是来找田啬夫变更家里的田地信息的。” 门卒见宋云珠态度诚恳,也没有再为难她,转过身指着乡亭右侧紧挨着院门的一间房屋说:“田啬夫就在那间屋子,进去之后不要乱跑,否则会被抓进监牢的。” “是,是,多谢兄长告知。”宋云珠连忙谢了门卒,微撩起身上曲裾的裙摆踏进一尺高的门槛,径直往门卒所指的方向走去。 田啬夫是乡啬夫的手下,主要负责乡上田地的管理,如田地买卖、挖沟渠、修路、管理耕牛和督促百姓耕种等琐碎的事宜。 柳河乡上的田啬夫魏安国,是位将近四十岁的瘦削男子,此时正坐在堆满竹简的案前仔细查看乡上各里的田地信息。 每年举行完祭河伯的仪式后,县令都会亲自到各乡巡视春耕情况。 魏安国之前是上任田啬夫手下的部佐,熬了十数年,终于在上任田啬夫帮乡上商户强买百姓的良田而被收监后升到了田啬夫的职位。 宋云珠见魏安国看的认真,站在敞开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房门。 听到动静的魏安国蹙着眉放下竹简,站起身走上前问宋云珠:“你这妇人,有什么事情?” “魏啬夫,家里今日买了四亩地,特来变更下家里的田地信息。”宋云珠说着打开了手中的竹简,恭敬的竹简递给魏安国。 魏安国接过后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转身回到案前找出记有五井里田地详细信息的竹简开始查找李家的信息。 “你们家已经有了百五十六亩地,现在又买了四亩,一般的普通百姓家里不过是百余亩地,看着是有点多呀!对了,你家的户主李安河是什么爵位?”魏安国抬起头挑着眉问。 宋云珠忙笑着回答:“蒙去年夏四月时,天子册立皇太子,赐天下为父后者民爵一级,我家户主是公士爵位。” (注:汉朝时,有二十级爵位,其中从第一级公士到第八级公乘是民爵,一般每逢新帝登基、册立太子、大赦天下等大事件发生时,会给普通百姓赐爵。如果有百姓被赐到公乘爵位,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把新赐的爵位转送给亲朋好友、邻居等。) “只是公士啊,我蒙天子恩,已受赐三次民爵,是簪袅爵位,可家里也不过是百二十亩地。”魏安国说着卷起竹简交还给宋云珠。 宋云珠接过后想起了张福说的话,从袖子中摸出了二十个钱和竹简一起重新送到了魏安国的手边。 “你这是何意?”魏安国用手指拨弄着一枚四株钱问。 宋云珠强挤出笑容解释:“魏啬夫,怪我刚才没有说清楚,我家虽说有百余亩地,可还有一个未成亲的男弟。等过两年,男弟成亲后一分家,每家也不过是七八十亩地。虽说男子二十授田,可现在哪还有田可授,但凡能收点粮食的田地,都是有主的。” 魏安国边听宋云珠说话,边抬头望了望房门外,他见四周无人,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素面的钱袋,把案上的钱装进里面。 “唉,看你是个女人,出门办事不容易,这次就给你通融一下。”魏安国说着拿过一旁的竹简用毛笔在李安河的名字后把这四亩的信息加上。 魏安国写完后把竹简往宋云珠身旁移了移,指着上面还未干的字迹接着说:“我已经给你家加上了,另外,你还要再交八十八钱的税。契书的话,你要是想盖官印,可以等到五天后来拿,需要额外再交十五钱,算是部佐到县里跑腿的费用和用印钱;如果不用盖印的话,现在就能拿走。” “魏啬夫,我想还是盖官印比较妥当一些,一共是百三钱是吗?”宋云珠又看了一遍竹简上的内容问。 魏安国高兴的点了点头。 宋云珠见状取出钱袋,从里面数了一百零三钱交给魏安国,原本鼓鼓的钱袋瞬间变得干瘪瘪,里面只剩下了两枚四株钱。 “唉,原本还想买点肉呢,看来只能等下次了。”宋云珠轻声嘟囔着离开了乡亭,忍着从腹部传来的饥饿感强走到家里。 李安君见宋云珠走路有些歪斜,忙和李无疾一起把宋云珠扶进堂屋。 李无疾跑着去端水让宋云珠洗手,李安君忙去东厨把一直温在甑里的蒸饭、粟米粥和拌野菜端进堂屋。 李安君搂着李无疾安静的坐在一旁看宋云珠往嘴里塞饭,直到宋云珠把最后一粒菽扒进口中才开始说话。 “嫂嫂,事情办妥了吗?”李安君说着把放在一旁的粟米粥端给宋云珠。 宋云珠点了点头,喝口粥后润了润嗓子讲:“契书留在了乡亭,乡亭里的部佐会拿着它去县里盖官印,等五天后再去拿回来。安容和萱萱来吃饭了吗?” “安容送完李桐大母就回来了,他说李桐大母把桃花训了一顿,说不让桃花以后出去乱说,还说李桐大母给杏花找了个夫家,是二十里外的吴周村,等过了春耕,那边就会过来接杏花。二嫂嫂也吃过饭了,她说、说…”李安君停顿一下看了看正在喝粥的宋云珠。 宋云珠见状笑着接话:“萱萱说什么?” “嫂嫂,二嫂嫂说昨天她阿母和男弟过来了,说他俩求二嫂嫂向你说说好话,让你雇二嫂嫂的男弟帮咱们种粮食。她先是问了安容,安容说自己做不了主,让她等你回来再问。”李安君越说眉头皱的越紧,她想不通为何一直与许家保持距离的许萱会突然之间帮许子那个无赖说话。 宋云珠听完愣了一下,她也觉得这件事很不符合许萱一贯的做派,要是往日的许萱定然会把许子骂了出去,而不是会在李家人面前提起。 “安君,咱们先不要乱猜,等萱萱来了再问问她具体情况。一会儿,你和我还有无疾一起去把那四石粮食给李桐大母送去,萱萱有心事,就先不要喊她干活了。唉,虽说现在地里有野菜,可人也不能一天到晚只吃野菜,咱们赶紧送过去,还能让杏花在离开前多吃几顿粟米。”宋云珠说着不由得叹了几口气,但愿李桐大母能为李杏花找个好人家。 宋云珠说完快速的喝光了碗中的粟米粥,她把碗丢给李安君清洗,从柴火堆旁拉过板车到西厢房南间门口,然后快速跑到张福家里借石斗。 第71章 钱粮两清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 正在院子中追逐着玩闹的李安君、李无疾怔怔的看着跟宋云珠一起进了家门的张沅,俩人都只是见过几次张沅,根本不熟。 李安君踢着地面,轻声跟张沅打了声招呼。 张沅微微点头回应李安君,伸手去摸垂在腰间的发梢。 宋云珠见俩人都有些不自在,把拎在手中的石斗放到西厢房南间的窗户下笑着讲:“沅儿刚才还说之前和安君见过几次面呢,怎么现在见到了,只干看着不说话。” “嫂嫂,我、我和张、张…沅儿是认识的。腊日时,我们还一起看傩舞和盘鼓舞了呢!”李安君说着看了一眼正低着头玩手指的张沅。 张沅听到后忙接着李安君的话继续讲:“云珠嫂嫂,安、安君阿姊说的没错,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两个是站在一起的。不过,自从腊日后,这还是第一次再见到安君阿姊,安君阿姊比冬天时变得又好看了。” “沅儿也比那时更高、更漂亮了。”被说的害羞了的李安君轻咬着嘴唇回应。 宋云珠被两个女孩间的对话逗笑,她拉着李无疾的小手站在一旁听了几句后,走到草棚下把黄牛牵了过来,然后把板车套在黄牛身上。 “无疾,你先去和沅儿姑姑玩,我和姑姑要把粟米抬到牛车上。”宋云珠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俯下身柔声和站在腿边的李无疾商议。 李无疾回头望向眉眼间散发着温和气息的张沅,满脸写满了不情愿,他不想和不熟悉的人一起玩。 张沅见李无疾怯怯的望着自己,扬起嘴角笑着说:“无疾,过来和我一起玩,我会玩踏鞠、毛球丸和跳绳,你会什么?” “我会玩踏鞠。”李无疾抠着手指小声回答。 张沅走近李无疾接着讲:“那咱们两个比比,看谁踢的远?我忘了带踏鞠,你能让我玩你的吗?” 李无疾转头望了望一旁的宋云珠、李安君,俩人朝李无疾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你等我一下。”李无疾说完,飞快的朝东夹间跑去,他的踏鞠放在摆有铜镜的案下。 张沅退到院子正中间等李无疾。 宋云珠和李安君走进西厢房南间开始往牛车搬粟米,张沅也会在宋云珠、李安君使不上力气时过来帮忙加把力。 牛车上很快装了五麻袋粟米,李安君把抱着踏鞠的李无疾抱到牛车上坐下,张沅帮忙把石斗拿到牛车上放下。 宋云珠拍了拍黄牛的后背,黄牛“哞哞哞”叫了两声后开始迈着碎步往院门外走。 年龄相仿的女孩们总是很快就能熟悉起来,等宋云珠赶着牛车走到李桐大母家,跟在牛车后的李安君、张沅已经开始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李桐大母没想到宋云珠会这么快把粮食送过来,高兴的要帮宋云珠、李安君卸粟米。 宋云珠看着李桐大母瘦小的身躯、越发弯了的脊背,连忙摆着手拒绝。 万一因为卸这点粟米伤了李桐大母的骨头,跟李桐大母家的其他亲戚打口水官司,极不划算。 李桐大母见宋云珠态度坚决,只好退到一旁吩咐李杏花、李桃花姊妹帮忙从牛车上往下搬粟米。 宋云珠先把粟米倒进石斗里进行称量,然后把两石的粟米倒进已经见底的大缸里,剩下的两石被装进打着数个补丁的布袋里,堆放到大缸旁边。 “大母,现在咱们两家两清了,就让沅儿给咱们当个证人。”宋云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着对站在一旁望着满缸粟笑开花的李桐大母讲。 李桐大母听到后敛住了笑容,伸手摸着黄澄澄的粟米低声回应:“好,就让沅儿当个证人。云珠,你放心,即使没有证人,我也不会跟你耍赖的。” 宋云珠闻言有些尴尬,她之所以在张福家借石斗时同意张沅跟自己过来,也是存着让张沅当个证人的心思。她是相信李桐大母的为人,但也怕李桐大母会被有心人挑唆,毕竟人有时为了活下去,是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 凡事多留一手,总比将来落得个百口莫辩、吃哑巴亏的下场要强的多。 李桐大母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无措的揉着青筋暴起的手。 西夹间里的气氛瞬间低沉起来,李杏花和李桃花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找了个借口跑出了房间。 “大母,不是云珠嫂嫂怕你耍赖,是我闹着跟云珠嫂嫂出来时对我阿翁、阿母说是要来你这里当个证人。云珠嫂嫂是怕我阿翁遇到你问了起来,说漏了嘴,那我可就要挨骂了。”张沅说着调皮的做了个鬼脸,倚在李安君的肩膀上笑着看向李桐大母。 李桐大母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把手从粟米里拿出来说:“原来是这样,沅儿放心,要是你阿翁问起来,我保证会对他说,你来我家做了证人,我家也与你云珠嫂嫂的账两清了。” 宋云珠听完笑了笑,她不会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计较太多。 “大母,家里还有衣服没有洗,我们就先回家了。”宋云珠说着抱起李无疾往屋子外走。 李桐大母轻轻点了点头,领着李杏花把宋云珠四人送到了巷子外,然后怜惜的看着李杏花讲:“杏花,回家把那个甑找出来好好洗一洗,咱们晚上做蒸饭吃。” 李杏花听后高兴的蹦了起来,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吃过蒸饭了。 张沅没有再回李家,她在牛车要往巷子中拐时喊住宋云珠讲:“云珠嫂嫂,把石斗给我吧,我要回家了,不然我阿翁、阿母会担心的。” 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张沅,笑着把石斗拿给张沅说:“沅儿,你自己能拿的住吗?我让安君帮你送到家里吧。” 听懂了宋云珠话里意思的李安君忙拎住石的另外一端讲:“沅儿,我送你。” 张沅望了望还不到南天的太阳,笑着点了点头,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抬着石斗往前走。 宋云珠站在原处搂住想要从牛车上跳下去的李无疾,望着李安君的背影欣慰的笑了笑,五井里只有里正张福家有石斗,以后肯定还要去借。如果让张沅一人拎回家,即使张福、李平不说什么,但心里也会存有芥蒂。 第72章 谋划 母子二人继续往家走,当宋云珠推开院门、牵着黄牛走进院子中时,看到了站在桃树前不知在想什的许萱。 李无疾调皮的拽了拽黄牛乱晃的尾巴,黄牛回头“哞哞”叫了起来。 宋云珠怕李无疾的行为会惹恼黄牛,连忙拍开了李无疾紧拽着黄牛尾巴的小手,伸手把不情愿的李无疾抱下牛车。 听到了牛叫声的许萱忙转身帮宋云珠把板车卸下,然后把黄牛牵到草棚下拴好。 “嫂嫂,我阿母和男弟昨天过来说家里已经快要断粮了,想让许子来帮咱家春种。”许萱垂头拽着系在腰间的布带等宋云珠把板车推到柴火堆旁放好,随后跟着宋云珠走到堂屋门口轻声讲。 宋云珠开锁的右手停顿一下,她抽出钥匙推着门回答紧张不安的许萱:“萱萱,叔母和许子是你的家人,他们现在有难处,咱们家是要帮一帮的。但咱们家的春种一般也是在半个月内结束的,一天十钱的工钱,半个月也就是一百五十钱,仅能买的了一石的粮食。我记得你家是二十多亩地,再加上你给他们的五石,一年下来满打满算也就是四十石,怎么也不够他们一家三口吃的。” “萱萱,不管你恼不恼我,下面的我都要说。往年你阿翁都是用钱代更役,不如让你阿母和许子劝他今年去边郡戍边,不仅可以省下三百钱的过更钱,还可以再挣个上千钱。另外,还可以让许子和你阿母去佃些田来种,佃不到公田,就去佃大户人家的私田,虽然私田的租子高,但也比没有强。如果他们不想佃田,就让许子去乡上的铺子找份活计,总比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强,他今年十六岁,已经到了可以干重活的年纪,他现在也不用去服徭役、兵役,一年下来还可以挣一些钱。实在不行,还可以从商,现在也正是卖鸡苗、树苗的时候,我听说杏花里就有专门孵鸡苗的人家,去那里进些货到其他里去卖,也是行的通的。乡亭也不管这些小买卖,人人都可以去做,成本也不高,虽然挣不多,但也够买几石粮食的。”宋云珠停顿一下后,拉着许萱的手坐到长案边继续说,如果不给许子一家找个活路,许山、许子是不会放过许萱的。 许萱听完趴到长案上哭了起来,吓得正在院子中玩踏鞠的李无疾连忙跑进堂屋钻进宋云珠的怀里。 “阿母,婶母怎么哭了,刚才还好好的呢!”李无疾扬起小脸皱起眉头问宋云珠。 宋云珠拍着许萱的后背轻声回答:“无疾,你婶母心里难过,就让她哭一哭吧。” “是因为次叔父还没有回来吗?阿母,次叔父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李无疾抓住宋云的袖子继续追问。 宋云珠闻言把额头抵在李无疾的脑袋上,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吸了吸鼻子轻声回答:“不是,你次叔父现在很忙,没有空回家,等他忙完了就会回来的。” 许萱听着宋云珠母子的对话,哭的更凶了起来。 刚到家的李安君在听到哭声后,顾不上关上院门,连忙朝堂屋跑去。 李安君见许萱趴在长案上哭的伤心欲绝,忙走过去搂住许萱不断耸动的双肩轻声劝:“二嫂嫂,不要再哭了。” 许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大声哭泣着。 李安君转头看向安静的坐在一旁的宋云珠,宋云珠示意李安君跟自己出来,她在桃树前把自己对许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嫂嫂说的对,咱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今年他们没有吃的,咱们可以帮一帮,那明年呢、后年呢!有这样的阿翁和男弟,二嫂嫂心里定不好受,就让他先哭一哭吧。”李安君赞同的说着,落下话音后拿起放在东厨边的笤帚把桃树周围的桃花扫到一处后放到李安容房间里的案上晾晒。 宋云珠叹着气回到堂屋,和李无疾一起拍着许萱的后背。 许萱哭了许久才停下,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轻声跟宋云珠告辞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然后坐到李安平的牌位前发呆。 午后,李婴大父和另外一名里父老上门来收祭祀河伯用的份子钱,宋云珠按照往年惯例从枕头下取出了三十钱交给了李婴大父。 具体交多少份子钱并没有明确规定,一般家境富裕的多交一些,家境贫寒的也可以只拿一钱或者是提前一两天去河伯祠帮忙打扫。 “大父,什么时候祭祀河伯?”宋云珠笑着问提笔往竹简上登记的李婴大父。 李婴大父依旧低头写着字回答:“是两天后,你们要想去看,可要早点去,太阳升到树梢时正式开始,还是乡三老主祭,不过今年祭祀河伯的帛书是县令亲自写的,听说已经送到了乡亭。” 宋云珠听后默默点了点头,今早刚见燕子飞来,现在县令亲写的帛书已经送到乡亭,可见县令对祭祀河伯、春种的重视。 待李婴大父两人离开后,宋云珠弯着腰从搭满衣服的麻绳下穿过,继续坐在院子中和李安君一起用簸萁挑拣粟米,她们要把坏的、残缺的粟米和粟米壳挑拣出来。 还有时不时捣乱的李无疾在一旁帮倒忙,他会趁宋云珠和李安君不注意把已经拣好的粟米抓进还没有开始挑拣的布袋里,在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后,老老实实的蹲在一旁玩踏鞠。 宋云珠和李安君边干活边说笑,又有李无疾这个活宝在,但也不会觉得很累。 半下午时,许萱从自己院子中走了出来,原本已经哭红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她在看到干活的宋云珠、李安君后,不好意思的说自己要去许家一趟。 “你自己可以吗,要不,我去找李缓,让他和你一起。”宋云珠放下簸萁站起身问。 许萱迟疑一下,但在想到田红夫曾经要撮合自己、李缓,便笑着拒绝了宋云珠的好意,说自己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 杏花里与五井里相隔一条街道,离得并不远。 宋云珠还是觉得不妥,她始终记得许子曾经说过要把许萱卖到江都王宫的事情,便让许萱在家等自己一下,然后跑到李责家去找同样在拣粟米的李缓。 李缓欣然同意,说自己会在里门处等着许萱。 宋云珠连忙回家告诉了许萱,并亲自把许萱送到了里门外,在许萱和李缓汇合后才放心的回了家。 “嫂嫂,你可真是太累了,每天不是操心这个,就是操心那个。”李安君看着坐在一旁继续拣粟的宋云珠感慨。 宋云珠仰起头笑着回答:“安君,当初君姑、君舅在临终前把你和安容交给了我和你兄长,安平离开时又把萱萱交给了我,我必须要照顾好你们,不然以后见到他们,我没办法交代啊!” 李安君听后红着眼睛倚在了宋云的肩膀上,李无疾见状连忙钻进宋云珠怀里,一起看东风吹起麻绳上已经晒干的衣服。 不时有桃花残瓣落在了三人的身旁。 第73章 选择 相隔五丈远的许萱、李缓一前一后走进了杏花里,别的闾里的壕沟旁种的都是柳树、槐树,而杏花里却种了成排的杏树。 如朝霞般红艳的花苞矗立在枝头,若今夜东风吹的紧,这些杏花明天便会绽放。 李缓在一棵杏花前停了片刻,他想给李嫱折枝杏花带回去,但又不忍对这些还未露出花蕊的花苞下手,叹了口气后快步去追已经拐进了巷子的许萱。 许家的院门半敞着,被风雨侵蚀的长了虫眼的门板后堆了一些桐树树枝。 许萱往后退了几步,看向自冬节后再没来过的许家的西边院墙处,原来是许家人是把那棵长了十几年的桐树砍了,有可能是冬天时生火了,也有可能是卖了。 李缓见许萱站在许家院门前不停张望,也顺着许萱的视线看了过去,只有光秃秃的一截土墙。 “兄长,那里之前长了一棵桐树,是我出生那年,我阿母种下去的。冬节过来时还有呢,现在只剩下一堆树枝了。”许萱说完轻声笑了起来,把头扭到别处眨了眨泛红的眼睛。 李缓以为许萱对那棵树有很深的感情,低声安慰许萱说:“安平家的,再过几天就会有卖树苗的,你可以买一棵桐树苗种在你的院子里。” 许萱闻言摇了摇头,许山之前经常把她绑到树下进行拳打脚踢,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棵桐树呢,更加不会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桐树。 “兄长,咱们进去吧,别耽误太多时间,免得嫂嫂她们担心。”许萱说着舒了口气,径直走进许家的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只小犬也不见了踪影。 许萱环顾四周后,扯着嗓子在院子中大喊:“阿母、许子。” 片刻后,看到面色枯黄、头发乱糟糟的许子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浑身无力的许子倚在门框上蹲下瞥了眼许萱和站在院门处的李缓,张开起了干皮的嘴唇轻声讲:“许萱,你还带个男人跟着,我都快要饿死了,还能怎么着你吗?” 许萱白了许子一眼,她不想再和许子斗嘴,直接问道:“阿母呢?” “在她自己房间里呢,估计是饿的睡着了。我们两个连吃了几天的野菜,吃的有些烧心。”许子说的可怜兮兮,揉着泛疼的肚子直接瘫坐在地上。 许萱来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许子,她叹着气转过身把宋云珠的话对许子说了一遍,然后接着对许子说:“既然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卖地吧。” “卖地?卖地也不过是饮…饮…”许子说着挠了挠干枯的头发,他有点想不起来那个词语是怎么说的。 李缓望向衣衫破旧的许子,往前走了几步柔声插话:“是饮鸩止渴。” “对,就是饮鸩止渴。一亩地虽然能卖个五六百钱,能换五六石粮食,可吃完了呢?不仅要继续饿着,连地也没有了,那就更没有可以翻身的机会了。你嫂嫂说的是有些道理,可你也了解咱阿翁,他要是肯去服那更役,咱家也不会越过越穷。我虽然十六了,但哪有活计轮得到我这个既名声不好又瘦弱的混小子。佃地的话,我和阿母两个能干多少活!”许子越说越小,眼神中的亮光也一点点暗了下去,让李家雇他干活,已是他和杨花想的最好的方法了。 许萱听的心烦,她咬着牙踹了许子一脚大声吼道:“许子,这不行,那不行,你们到底想怎么做,想让我直接养你们吗?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干脆都饿死算了。等你们三个都饿死了,我就去跳宋河。” 许子被许萱歇斯底里的神情吓到,神情惶恐的把双手支在地上往后挪了挪。 被惊醒的杨花慌忙从屋里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便被许萱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那里面是二百钱,你们先拿着,不要总是坐吃山空,好好为自己谋个生路吧。就像我嫂嫂之前说的,即使为奴为婢,也比饿死强。等过了安平的祭日,我就要改嫁了,估计也不能再帮你们了。”许萱说完,捂着嘴大笑了起来,几滴泪珠从眼角顺着脸颊滚落在身上的曲裾单衣上。 杨花看的心酸,忙上前扶住身形乱晃的许萱。 许萱推开杨花的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挤出笑容招呼李缓:“兄长,咱们回去吧。” 李缓轻轻点了点头,他在许萱走出院门后跟了上去。 杨花连忙走到院门处,倚在门框上看着许萱、李缓越走越远。 许子摇摇晃晃的走进东厨,趴到水缸边用碗舀了些水喝。 往日里总是满的水缸,也变得只剩下勉强盖住缸底的水。 许家原本还有八石粮食,但许山在去服徭役前趁许子、杨花不在家卖掉了三石。剩下的那些,杨花舍不得吃,她还要用那些粟米、菽做春种的种子。 有了些精神的许子,支撑着身子走到杨花身旁要去拿杨花手中的钱袋。 杨花连忙拍开许子的手把钱袋藏到背后质问:“你、你拿它做什么?” “阿母,当然是拿它活命啊,现在咱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用这些钱去换些粮食;二是用你留的那些种子吃顿饱饭,就是想找活路,也得有力气走路啊,不然咱们俩还是在家里躺着吧。”许子说着皱起眉头看向杨花。 杨花听完甩了甩饿得晕乎乎的脑袋,她知道许子说的有道理,回到东厨拿了个陶碗去西夹间盛了半碗粟米,准备去熬粟米野菜粥。 许子见状连忙抱了几根桐树枝走进东厨,要不是这棵桐树,他们一家三口估计已经冻死在了冬天。 许萱和李缓依旧是在五井里里门处分开,当她到家时,宋云珠和李安君、李无疾连忙围了上来。 “嫂嫂、安君、无疾,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许萱笑着对满脸担忧的宋云珠、李安君和满脸好奇的李无疾讲。 李无疾学着宋云珠、李安君的神情跟着点了点头,许萱伸手点了点李无疾的额头,和宋云珠一起去东厨做哺食。 李安君领着李无疾把晾在麻绳上的衣服收下来分别放进自己和宋云珠的房间,然后俩人一起站在院子中看西天的云霞。 “姑姑,那是麻雀吗?”李无疾指着一片呈鸟展翅状的绯色云霞问。 李安君抚着下巴回答:“可能是凤皇。” “什么是凤皇?”李无疾仰起头看向李安君问,两只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好奇与不解。 李安君蹲下身笑着向李无疾解惑:“《山经》中有记载,丹穴上有一种鸟,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皇。” “哇,听着就像这片云一样漂亮,可惜翅膀变成灰色了。”李无疾撅着小嘴回应。 李安君站起身揉了揉李无疾的脑袋,转身看到李安容与陈显走了进来。 陈显扬起嘴角笑着问:“安君,我刚才听到你们在说凤凰,可是“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的凤凰?” 李安君笑着摇了摇头,指着那片慢慢褪去绯色的云霞回答:“我们说的丹是穴山的凤皇,可不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第74章 知微见着 李安容听到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把仰着头看自己的李无疾抱起来讲:“无论是凤皇还是凤凰,都说明阿姊没有白看那些竹简。” 李安君闻言抿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双眼瞟了瞟空中已经完全褪去绯色的云朵后侧头看向陈显右手中的竹简,请他留下吃哺食。 “不用了,我阿母还在家等着我呢!我、我听安容说,说你最近在学《仓颉篇》,我、我也写了几个给你,你可以好好看看。”陈显略显紧张的说完后,羞涩的笑着把竹简塞进李安君的手中,随后一溜烟跑出了巷子。 李安容抱着李无疾往李安君身旁凑了凑,俩人齐刷刷的盯着李安君手中的竹简看。 李安君轻咬着嘴唇扬起竹简分别敲了敲李安容、李无疾的肩膀,转身跑进西夹间把竹简放到自己的枕头下。 自从进入三月,白天越来越长,当李家得哺食做好时,堂屋内的光线依旧明亮。 宋云珠往嘴中扒了一口粟米粥后对李安容讲了五天后去乡亭拿契书的事情。 李安容听后沉思了片刻,他轻轻嚼着一块蒸饼回应:“嫂嫂,要是有人再卖地,如果位置与咱们家的那几块地相邻,还是都买下来吧。你也不用顾虑李三,他家的地不与咱家的相邻,也不怕他日后借这件事生事。” “安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宋云珠把着放到碗面上好奇的问。 李安君和许萱也一同看向李安容,只有李无疾依旧在“吭哧吭哧”的往嘴中扒饭。 李安容的目光扫了一遍看着自己的三个女人,轻声问三人:“嫂嫂、二嫂嫂、安君,你们还记得两年前的武功爵吗?” 三人听后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纷纷点了点头。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六月,朝廷设立了十一级武功爵。 武功爵是朝廷授予有功将士的爵位,获得爵位的将士可以凭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出卖爵位给普通百姓。第一级造士的价格为十七万钱,普通百姓最高可以买到第八级乐卿,乐卿爵位值三十余万金。 其中第七级爵位千夫等同于二十级军功爵中的第九级五大夫。凡是买到千夫爵位的百姓可以优先做官、免除个人的徭役等,有罪之人还可以通过购买武功爵降罪或免罪。 由于武功爵的价格太高,宋云珠还没有听谁说起过柳河乡上有人买武功爵。倒是在武功爵刚开始售卖时,从乡上的铁匠那里听说县城里的两三个富商巨贾之家买了武功爵。 “安容,你让我们买地跟武功爵有关系吗?我之所以要买李桐大母的地,是想到天子继位二十年来已经折腾了两次百姓手中的钱,怕天子会再次把四株钱变成三铢钱。”宋云珠皱起眉心问。 李安容听后轻轻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屋外越来越暗的光线说:“嫂嫂,都说汉承秦制,大汉的卖爵令也是学自始皇帝的令民纳粟、赐以爵。无论是孝文皇帝采取的晁错的建议“贵粟,令民入粟边。”,还是孝景皇帝时的“输粟于县官以除罪。”,皆是用粟米买爵或是免罪。可武功爵不一样,它是用钱,而且诏令是在大将军取得定襄北之战胜利的两个月后发出的,说明朝廷之所以会在先前的军功爵外另设武功爵是因为国库里已经拿不出来奖赏有功将士的钱财。就像嫂嫂说的,天子先是废了四株钱行三铢钱,虽然三铢钱比四株钱少了一铢的铜,但一个三铢钱和四株钱所能买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每三个四株钱可以铸四个三铢钱,百姓趋利私自铸钱,市面上的三铢钱越来越多,所以钱也就越来越不值钱,朝廷也在无形中收回了百姓手中的一部分铜。按照我们夫子的说法,咱们这位天子不只是有武功之能,更是有文治之才。如果不是民间私铸太厉害,也就不会又废三铢钱行有郭四株钱。所以,现在国库空虚又加上民间私铸钱币猖狂,朝廷定会在合适的时机再次废除现在所用的四铢钱。咱们家里应该还有将近五十贯钱,不如多置办些田地、多养一些牛羊,也可以在合适的时机买几座院落,以后家里的孩子会越来越多,可以早早准备起来。” (注:铢,古代重量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 宋云珠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在心里牢牢记住了李安容刚才说的话。 李安君也愈发在心里佩服李安容,她端起盛有粟米粥的陶碗吹了吹后笑着讲:“嫂嫂、二嫂嫂,我一直觉得是阿翁、阿母弄错了我和安容的出生时间,安容应该是咱们家的第三个儿子,我是幼女才对,他可比我有见识多了。” “阿姊也很聪慧,只是阿姊一直待在家里,没有机会到乡塾读书。如果哪天女子也能光明正大的去读书识字,阿姊和两位嫂嫂定会比我更有见识。”李安容说着走到站起身走到李安君身边,亲昵的揉了揉李安君的头发。 李安君仰头笑着看向李安容,自俩人七岁后,还没有如此亲密过。 宋云珠和许萱都被李安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俩人边吃饭边偷偷看向互相玩闹的姊弟二人。 吃完饭的李无疾也跟着凑热闹,学着李安容的样子去揉李安君的头顶,被李安君笑着拽了过来搂进怀里。 热热闹闹中,一顿简单的哺食很快结束。 洗漱完的李安君坐在榻边,从枕头下摸出竹简,凑近散发着微弱亮光的油灯旁打开竹简。 “安君,吾于今日闻安容言汝欲婚,安容问吾意,吾心中喜,然不晓汝意,不敢私向吾母言汝。若汝愿称吾为卿,吾欲乞汝青丝。” 李安君看完后随手把竹简扔到了榻上,解开束发的绸带后把头发全部拢到胸前慢慢抚摸着。 “想的挺美,还想要我的头发。”呢喃的李安君轻哼一声,随即俯身拾起竹简又细细看了一遍。 李安君看了又看,最终把竹简重新卷起放回枕头下,然后举着油灯走到窗边透过稀疏的麻布望向一片漆黑的院中。 第75章 春雨 星辰落下后,太阳却没有升起,今日是个暗沉的阴天。 被“吱吱喳喳”的麻雀惊醒的宋云珠、李无疾站在堂屋前看两只辛勤的燕子来来回回的叼着泥土、干草等筑巢。 “阿母,它们嘴里叼着东西在干嘛?”李无疾指着刚飞回的嘴里含着一根短短的干草的燕子问。 宋云珠牵起李无疾的小手往东厨有些回答:“当然是筑巢,等筑完巢,就会有母燕到巢里孵蛋,然后就会有小燕子出生,到时候叽叽喳喳的会很热闹。” “那我可不可以要一只小燕子?”李无疾回头看了眼停在巢边的燕子问。 宋云珠等李无疾回过头后,摇晃着右手的食指回答:“当然不行,你把小燕子拿走了,它的阿翁、阿母会伤心的。” “那好吧,等小燕子出生后,我要天天去看它们。”李无疾的眼神中闪过失望后,随即又兴奋的告诉宋云珠。 宋云珠笑着揉了揉李无疾的小脑袋,走进东厨开始生火烧热水。 过了一个寒冬,家里的柴火已经用下去了一半,宋云珠准备过几天和李安君、许萱一起去趟桑园,把干枯的树枝砍下后带回家烧火。 虽然乡亭不允许春夏季砍树,但修剪树上的枯枝是没有问题的。 比以往起的晚了一些的李安君趁李安容独自一人清扫草棚时,偷偷的把一个小巧的麻布袋交给李安容,让他转交给陈显。 “阿姊,这是什么?”李安容拎起巴掌大小、中间鼓鼓的布袋,咧开嘴笑着问。 李安君不敢注视李安容揶揄的目光,目光看向正在甩尾巴的母马回答:“这是给陈显兄长的谢礼,你不准看,他、他昨天给我的竹简,写、写的很好。” “阿姊,那能让我看看那卷竹简吗?”李安容凑到双颊微红的李安君面前低声笑着问。 李安君闻言瞪了一眼李安容,解开了拴着黄牛的绳子,她要把黄牛牵到许萱院子里已经打扫好了的草棚下。 李安容见状用指腹摩挲了几下布袋,随后细心的把布袋塞进袖子中,准备到了乡塾后交给陈显。 天空愈发阴沉起来,等到李安容离开家去乡塾,空中已经布满了乌云。 宋云珠怕会下下雨,特意让李安容带上斗笠、蓑衣,接着准备到乡上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卖簦的。 只是宋云珠还没有走出家门,便有乡亭里的部佐上门查看耕牛的情况。 宋云珠连忙把四十余岁、体型微胖、个子有点低、抱着厚厚一大卷竹简的部佐周叔寿迎进了许萱的院子去看家里的黄牛。 周叔寿见黄牛还算膘肥体壮,满意的摸着山羊胡直点头,吩咐宋云珠好好养牛。 “周部佐说的是,我们买头牛也不容易,每年还要指望它帮忙春种、秋收,当然会好好对它,除了冬天,自然不会少它一口吃的。”宋云珠说着把还要去往别家查看耕牛的周叔寿送出了家门,随后交代了两句给在堂屋里探头探脑的李安君、许萱、李无疾后,快步出了家门。 由于怕随时会下雨,许萱和李安君没有在院子中挑拣粟米,俩人并排坐在堂屋门口借着院子中的亮光认真的颠着簸萁,李无疾则趴在长案上翻李安容之前在蒙学读书时用的、麻绳快要断裂的《仓颉篇》。 “无疾,你可要翻慢些,不然散了可就麻烦了,等我重新换根麻绳穿上,你就可以随便翻了。”李安君听着“吧嗒吧嗒”的快速翻竹简的声音,回头笑着叮嘱李无疾。 李无疾听到后不停点头,两只手拿起竹简小心翼翼的往前翻,然而小孩子总是会把旁人的叮嘱忘的很快,随着一声轻微的“啪嗒”,两根竹片间的麻绳应声断成两截。 见状惊慌失措的李无疾赶忙跑到李安君身旁寻求帮助,李安君听完李无疾的描述后急忙放下手中的簸萁,牵着李无疾往摊着竹简的长案北边走去。 李安君见只是两个竹片间的麻绳断了,卷着竹简安慰李无疾:“无疾,没事的,只是绳断了,又不是竹片混在一起了,等我把绳换了,咱们再一起看,好不好?” 李无疾听后重重的点了点头,跟着李安君一起把竹简放回西夹间窗下的小案上,上面堆着不少李安容、陈显学过的竹简。 突然之间,天色明显暗了下来,李安君急忙拉着李无疾往堂屋走,原来刮起了大风。 李安君和许萱急忙把簸萁中的粟米倒进一旁的麻袋中。 待收拾妥当,许萱听着被风刮的“哐当”作响的院门,沉声吩咐李安君、李无疾好好看家,随后抱着宋云珠的蓑衣跑回后院的西厢房中穿上沾有灰尘的蓑衣、戴上有些大的斗笠去集市那边寻宋云珠。 许萱刚走进巷子,东风卷着豆大的雨滴落在扬起的尘土里,迸溅起的泥水甩在了许萱原本干干净净的翘头履上。 雨水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强,许萱不敢一人贸然往集市那边去,赶忙跑到李责家向冯儿求助。 冯儿见裙摆处满是泥点的许萱实在可怜,又加上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她也怕宋云珠一个女人在集市上会出意外,急忙接过赖在李缓怀里的李嫱,让李缓和许萱一起去集市上找宋云珠。 李迎连忙去拿斗笠、蓑衣交给李缓,李缓戴上斗笠后穿着蓑衣大步往院门外走去。 巷子中的风又大了一些,李缓回头看了一眼有点站立不稳的许萱,转身推开刚关上的院门,从门板后拿了一根手臂般粗的木棍递给许萱。 “安平家的,你拿着这端,我扯着你走。”李缓说着走到了许萱前面,等许萱握住被雨水打湿了的木棍。 许萱快速瞄了李缓一眼后,垂下头握住木棍。 雨中的三月有些微凉,而许萱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风时大时小。 风大时,俩人走的慢一些;风小时,俩人走的快一些。 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俩人听着雨打梧桐的声响边走边四处张望,最终在宋河里与平安里相隔的街道的西南角看到了宋云珠和围在她身旁笑的猥琐的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子。 许萱见状连忙松开木棍,李缓顺势拎起木棍踩着积在地面上的雨水往宋云珠身旁跑去。 “唰唰唰…唰唰唰…” 木棍落在了两个没有防备的男子腿上,他们不敢跟身形高大、手握木棍的李缓硬碰硬,俩人高声咒骂了几句、瘸着腿一蹦一跳的向通往高禖祠的小路跑去。 第76章 谈心 李缓没有去追,他怕自己离开后会再有别的地痞无赖过来骚扰宋云珠、许萱。 阵阵东风裹着雨扑向三人,许萱抬手挡住砸的睁不开眼睛的风雨,艰难的迈着步子把手里的蓑衣披到了浑身湿透、只戴了一顶斗笠的宋云珠的肩上。 又冷又怕的宋云珠顿感自己瞬间被一片温暖包围,她伸出颤抖的手系上蓑衣上的布条,随后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向许萱、李缓道谢,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来,宋云珠不敢去设想自己会有怎样的遭遇。 “云珠嫂嫂,你不用谢我,是安平家的去我家求了我阿母,我阿母让我和她一起来找你的。这里风大雨急,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家吧。”李缓说着站到宋云珠、许萱的东边,为俩人遮挡从田野上吹来的风雨。 宋云珠边听边点头,和许萱并肩往南北向的宽阔的街道上拐,边走边轻声告诉许萱:“萱萱,谢谢你!” “嫂嫂,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对我说谢谢做什么,安平离开的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你为我遮了不少风雨,我虽然有时会耍脾气,可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知道你来的时候没有带蓑衣,知道风雨天街道上的行人少,怎么可能会安心待在家里等你回家,我自然是要来找你的,你不用谢我。”许萱说完停下脚步,露出明媚的笑容看向宋云珠。 宋云珠见状跟着轻声笑了起来,因无端被两个无赖调戏而产生的阴霾心情被一扫而光。 跟在俩人身后的李缓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把木棍扛在肩膀上慢慢走着,突然觉得雨天也不是那么惹人讨厌。 李缓先是把宋云珠、许萱送回了家,然后踩着深浅不一的水坑往回走。 冯儿见李缓的裤腿、方头履湿漉漉的,忙让李迎去东厨把烧好的姜水端来,然后回房间拿过来李责的木屐让李缓先换上。 “缓儿,你们可找到了云珠?”冯儿拉过想要摸满是泥水的方头履的李嫱问。 李缓坐在席上脱着鞋回答:“阿母,我和安平家的是在宋河里那边碰到了云珠嫂嫂,她当时刚从宋河里外的那家王记铺子出来。幸好安平家的给云珠嫂嫂带了蓑衣,她也没有买到簦。” “簦的价格贵,乡上的铺子平时不会卖,只有等到五六月份雨水增多时,那些商户才会进些簦来卖。”冯儿搂住乱拱的李嫱嘟囔,随后笑着让李迎把姜水先放到长案上。 换好木屐的李缓就着从堂屋的屋檐流下的雨水洗了洗沾满泥水的手,然后端起温热的姜水慢慢喝下。 “迎儿,算算日子,你阿翁再过两天就会回来了,等他回来后,就可要真的安排你和张越的事情了。”冯儿转头对坐在长案边缝衣服的李迎讲。 冯儿的话如屋外的雨点般“滴滴答答”的敲打着李迎的心田,李迎心头一乱,针尖刺进了拇指的指腹上。 李迎轻咬着嘴唇看向从指腹里钻出来的一丝血,垂头轻吸了一下指腹。 “迎儿,你怎么了?”冯儿见李迎垂着头不说话,忙站起身抱着李嫱走到李迎身旁问。 李迎缓缓放下已经不再流血的拇指,仰起头笑着回答:“阿母,我没事,只是刚才走神扎住了手。” “你这孩子…”冯儿笑着不再说下去,抱着想要下来捣乱的李嫱往自己的房间走。 李缓笑着目送冯儿、李嫱推开东夹间的木门,随后弯腰拎起沉甸甸的方头履想要回自己的房间,湿漉漉的裤腿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兄长,你可以再过来吗?”李迎大声喊住往头上戴斗笠的李缓。 李缓回头朝满脸心事的李迎点了点头,他快速冲进雨中跑回西厢房,换好衣服后重新回到了堂屋。 李迎早已站到了门口等着,她在李缓回来后垂下头踢了几脚用砖铺的平整地面。 “迎儿,你是想问我关于张越的事情吗?”李缓站到李迎的右侧轻声问。 李迎闻言侧头看了一眼李缓,双颊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云霞。 李缓见状轻声笑了起来,他伸手接了几滴雨水讲:“迎儿,我虽不了解张越,但也没有听别人传过他的闲话。你是不是因为阿母刚才又说起了你和他的婚事,心里觉得不舒坦?” 李迎轻轻点了点头,她也不了解张越,只是见过几面。一开始从李责、冯儿那里听说了自己和张越的婚事后,除了头几天的抵触后,也慢慢接受了现实。可越临近两人订婚的日子,她的心里也愈发不安起来。 “迎儿,你和张越比我与嫱儿的阿母好多了,我和她成婚前也就一共见了三面,一次是相亲、一次是下聘、一次是婚前带她去乡亭变更户籍。转眼之间,嫱儿两岁了,她也走了两年了。有时我也在想,要是当初没有嫱儿,她是不是会还活着?”李缓说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是一个贤惠的女子,虽然有时会犯些小迷糊,但和她待在一起会很开心。 李迎听完也跟着伤心起来,虽然李嫱的阿母只在李家待了两年,可李迎以及冯儿都很喜欢她。 “兄长,那你喜欢她吗?”李迎揉了揉泛酸的眼睛低声问。 李缓倚在门板上侧头望向如帘幕一样垂落的雨水,长叹一口气后接着讲:“我只能说现在是喜欢她,可也会在某一天喜欢上别人,我还会再娶别的女人,再生下别的孩子。可有一点,我会始终对嫱儿好,嫱儿是她用命换来的,是她的生命的延续。迎儿,谁也不敢说会永远喜欢一个人,但只有真心相待,才能让一段感情走的更远。都说年少的感情最为真挚,可如果两个人不能相互理解、不懂得相互包容,也早晚会走向相看两厌。你今年十四岁,张越十六岁,都正是对感情懵懂的年纪,只要他心里没有藏着别的女孩,依你的聪慧,定能和他过好这一生。” “会吗?”李迎扬起闪着亮光的眼眸问。 李缓笑着点了点头,他虽然不了解张越,但了解李迎。以李迎开朗的性格、温和的秉性,无论是嫁给谁,都应该不会过的太差。 李迎紧张的内心跟着松弛了不少,她要在李责回来之前去找张越好好聊一聊,她是没有别的心仪的少年,但如果张越有心爱的女孩,她会主动跟李责说清楚,让李责为自己再觅别的良缘。 第77章 祭祀河伯 狂风慢慢消失,雨也开始变小。 简单冲洗过的宋云珠端起放在高足案上的冒着热气的姜水一饮而尽,在把东厨收拾干净后顶着斗笠跑回堂屋。 许萱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麻布帮宋云珠擦拭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她温柔的对望着雨水的宋云珠讲:“嫂嫂,这场雨下的很及时,等天晴了,地面干一些后,就可以开始整地了。” “是啊,萱萱。”宋云珠扭过头笑着回应许萱。 许萱细心的把发丝上所有的水珠擦拭干净,然后和宋云珠、李安君继续拣粟米,连向来喜欢捣乱的李无疾也变得乖巧,坐在宋云珠的身旁帮忙把簸萁里的粟米壳、碎秆丢到脚边。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直到午后才停下。 欣喜的李无疾蹦跳着跑出堂屋,趁宋云珠没有注意自己,偷偷的踩水坑,原本淡黄的木屐瞬间变成了土黄色,足衣(袜子)上更是沾满了泥水。 李无疾踩的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先前围在自己身旁的狸“喵呜”一声跑开了。 “嫂嫂,无疾还小,你、你不要打的太狠。”李安君看着四处溅起的泥点,皱起眉头对宋云珠讲。 许萱原本想为李无疾求情,但在看到李无疾背后的泥点后收起同情心接着李安君的话说:“嫂嫂,安君说的不错,只打屁股就可以了,别打头,会傻的。” 宋云珠挽着袖子点了点头,趁李无疾把脚从水坑里抬起的空隙,大步走过去拎起李无疾往东夹间走。 不多时,东夹间里传出来了清脆的巴掌声和李无疾的嚎哭声。 许萱和李安君听到后相互看了一眼,俩人同时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挨了的李无疾老实了许多,双眼噙着泪水跟李安君去洗自己换下的衣服和木屐,一下午没有再去踩水玩。 散学后回到家的李安容先是神秘兮兮的递给李安君一卷竹简,然后走进东厨对正在做哺食的宋云珠、许萱讲:“嫂嫂、二嫂嫂,我们乡塾今天放假了,我明天和你们一起挑拣种子。还有,明天的祭祀河伯,你们要去吗?” 宋云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询问了正在淘粟米的许萱。 许萱笑着摇头拒绝。 “安容,我和你二嫂嫂就不去了,你去问下安君,看她去不去?她要是不去,你就自己去,她要是去的话,你们两个一起。”宋云珠往灶膛中添了柴火回答。 李安容闻言去院子中问还在挑粟米的李安君,李安君扬起下巴思索片刻说:“安容,我也不去了,我要留在家里帮嫂嫂们干活,你就自己去吧,可不要忘了给河伯烧血。” (注:秦汉时百姓祭祀神仙并不烧香,而是把牲的血、肠子间的脂肪放到艾蒿上焚烧。东汉明帝后,佛教传入中原,才逐步流行用烧香的方式祭神。) “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会在去河伯祠前到宋屠夫那里买的。我先去趟三叔父家和伯父家,看他们两家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祭河伯。”李安容说完,牵起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无疾的小手出了院门。 李无疾欢快的跟在李安容身旁,自觉的避开了路上的水坑。 李安容觉得奇怪,抱起李无疾笑着问:“无疾,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在下雨后踩水玩吗,怎么今天那么老实?” “四叔父,我今天也踩了水,还被我阿母打了屁股,她打的太疼了,我不敢再踩。”李无疾说着皱起鼻尖去揉自己的屁股,他可不敢再去忤逆宋云珠。 李安容见状腾出左手刮了刮李无疾的鼻尖,耐心的讲着道理:“无疾,不是你阿母不让你踩水,是如果你踩了水,就要洗衣服。麻布不耐洗,如果洗的次数多了,很快就会烂掉。每个小孩子都喜欢踩水玩,可你看咱家的这条巷子,无论是怀君还是纵儿,你听过她们说自己踩水玩了吗?” 似懂非懂的李无疾轻轻摇了摇头,他或许听不懂李安容讲的大道理,但一定会记得宋云珠的巴掌。 李安容领着李无疾先去了李充家,再去了李责家,有心让李衍多出去走走的田红夫让李衍明天和李安容一起去河伯祠。 冯儿原本想让李缓去,但在听李安容说李衍也去后,贴心的让李迎代替李缓与李安容同去。 有了阴影的宋云珠在听到李安容明天要领着李衍、李迎一起去祭河伯时,在吃完哺食后去东夹间找出了之前在铁匠铺那里买的匕首,让李安容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除去刀柄,匕首约有半尺长,小巧的槐木刀鞘上刻着精致的兽面纹。 李安容小心的抽出匕首,四面银白色剑身在暗淡的暮色中发出清冷的光。 李安君、李无疾跟着李安容走到墙边的竹丛前试剑,“唰”的一声,数片竹叶飘落在地面上。 一夜过后,许萱院子中的韭菜长高了不少。 宋云珠把剪好的韭菜放进东厨,准备等李安容从河伯祠回来后做猪油炒韭菜。 李安容早早的去两家接了李衍、李迎,李衍、李迎亲昵的挽着胳膊走在前面,李安容紧跟在后面。 一路上尽是去河伯祠祭拜河伯的人群。 在柳河乡上,祭拜河伯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即使是穷苦的人家,也会尽量弄些小三牲的血或者肠子间的肥油拿到河伯祠前铺好的艾蒿堆上焚烧,借此希望河伯能够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不再被黄河水害波及。 宋屠夫的肉铺前挤满了买或用物换血或者油膏的人群,也有人特意宰了家里的鸡、兔等在肉铺旁摆摊。 李安容见肉铺前的人实在太多,既怕李衍、李迎两个女孩跟着自己挤进去会被别的男人趁机占便宜,又不放心把俩人单独留在人群外,干脆直接领着她们去人较少的小摊前花三钱买了半碗鸡血。 李衍和李迎同样买了半碗鸡血,三人小的端着粗糙的木碗往河伯祠走,生怕会把血洒在了半路上。 越靠近河伯祠,人越多。 李安容三人顺着人群慢慢往河伯祠前移,空气中飘满了艾蒿燃烧后的清香味。 等到三人把木碗中的鸡血倒在燃烧的艾蒿堆上时,河伯祠内的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第78章 卜为吉 “咚…咚…” 洪亮而悠扬的编钟声从河伯祠内传出,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围在河伯祠外的人群跟着在祠内主持祭祀仪式的乡三老王胜稽首跪拜河伯神像。 跪在河伯祠大门左侧的李安容微微抬头,看到了正在祠内主房右侧演奏的乐队,乐人们皆身着绛色曲裾、头戴浅蓝色风兜帽。 一只约有四尺的建鼓紧挨着主房前的红色楹柱,由一根手臂粗的木柱贯穿鼓身固定在一个青铜兽身鼓座上。 身形中等的男乐人双手执鼓棰敲打着鼓面,男乐人旁是是一位坐在席上弹瑟的女乐人,女乐人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粗细不一的弦,灵动的音符跟坐在其南侧的另一位女乐人用篪吹出的声乐交汇在一起,形成令人沉醉的乐声。 (注:篪,chi,古时一种类似于笛子的八孔横吹乐器。) 再往南坐着两位男乐人,分别吹着箫和笙。 体态丰盈的吹篪女乐人身后竖立着高大的青铜支架,支架分为上下两层,每层悬着七只青铜编钟,编钟大小不一,按从左到右的方向依大小排列。 两只青铜卧龟驮着支架。 身姿曼妙的女乐人站在编钟用棰击打着钟面。 按照习俗,主房左侧应该也有一直同样的乐人队伍。 另有八位同样身着绛色曲裾的八九岁男童手手执竹简分立在乐人后侧,齐声念着:“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 悠扬的乐声与纯真的孩童声带着人们的美好希冀响彻整座河伯祠。 随着王胜站了起来,河伯祠外的人群也纷纷跟着起身。 李安容俯身打了打沾在身上的泥土,由于昨天刚下过雨,膝盖处和袖子上留下了淡淡的黄棕色泥渍。 李迎和李衍的幸运多了,两个女孩身上没有侥幸沾上泥渍。 “安容兄长,他们念的是什么呀?”李迎扬起笑脸看向李安容问。 李衍听后跟着点头,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尽是好奇,她紧紧的挽住李迎的胳膊,生怕自己会因为人多而和李迎走散。 李安容闻言再次看向祠内,拉着李迎的袖子把两人带到人少的宋河边回答:“是屈原的《九歌·河伯》,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等占卜结果出来再回家?” 李迎笑着表示怎么都可以,随后和李安容一起看向皱起鼻尖的李衍。 李衍摇晃着李迎的胳膊低声请求:“安容兄长、迎儿阿姊,咱们再等一等吧,我怕回到家后我阿母会问我占卜的结果,虽然每年的结果都是吉,可我也怕这次会不一样。” “行,咱们就再等一等。”李安容说完,目光被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吸引住,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露出水面的鱼鳍让李迎、李衍看。 两个女孩笑着走到李安容身旁,顺着李安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条在水里摇着尾巴游来游去的鱼。 正当俩人看的入迷时,张沅笑着凑到李迎身旁问:“迎儿阿姊、衍儿阿姊、安容兄长,你们在看什么呢?” 李迎、李衍和李安容同时扭头看向满脸好奇的张沅。 和张沅熟悉的李迎伸出手指向还在河边绕圈游来游去的鱼解释:“沅儿,我们在看鱼。” “哇,这条鱼好大。不过,迎儿阿姊,鱼再好看,也没有你们后面的人好看。”张沅嬉笑着说完,拉着李迎的胳膊往后转。 李衍和李安容也回头往后看,见是张越、陈显。 少年、少女们不自在的互相打了招呼。 李安容知道李衍怕生,他让李迎带着李衍、张沅去一旁玩。 李迎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垂下头用右手抠着左手的指甲轻声讲:“安容兄长,我想和、和张越说几句话,可以吗?” 李安容听后快速看了一眼四周,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回应:“可以,我们到那棵柳树下等你们,你们就在这里说吧。” 李迎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张沅转头看了一眼脸颊微红的张越,抿着嘴唇轻声笑了起来,随后拉着李衍往李安容指的柳树下跑去。 李安容和陈显跟在女孩们的身后离开,陈显走了两步后失落的问:“安容,你、你阿姊怎么没有来,她不是很喜欢热闹吗?” “陈显,再过两天就可以春种了,我阿姊在家帮我嫂嫂们干活呢,等一会儿占卜结果出来后,我也要回家帮忙挑种子。”李安容随意的把手搭在陈显的肩膀上回答。 陈显轻轻“哦”了一声后,跟李安容讨论起了占卜的结果。 “安容,这次肯定也是吉,不管术士卜的是吉是凶,乡三老都会告诉大家结果是吉。” “术士卜的是吉是凶不重要,重要的是乡三老亲口告诉乡邻们的那句占卜结果是吉。不然,人心惶惶,无心春种,又何来的秋收呢!《论语》中的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是这个意思啊!” 陈显没有再接着李安容的话说下去,倚在柳树上望向远处的艾蒿堆,依旧有不少人在艾蒿堆前争抢着往冒着青烟的火堆里投血和油膏。 李迎还从未与张越单独相处过,她转头快速望了一眼柳树下的李安容、李衍,深呼一口气后直接问张越:“张越兄长,你、你有心仪的女孩吗?” 张越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双手护握着踢了踢脚下的杂草回答:“没、没,除了你、沅儿,还有我伯父、叔父以及舅父家的姊妹们,我、我没有跟其他女孩相处过。” 李迎听完抿起嘴角笑了起来,如河水般清澈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状。 “那你呢?”张越有些紧张的看了眼李迎问。 李迎笑着摇了摇头回答:“我、我也没有。” 俩人一言一语的说完后,各自垂下头不好意思的看向别处。 紧接着河伯祠外传来了阵阵欢呼,有妇人拍手高呼:“是吉,占卜的结果是吉。” 李迎见状高兴的蹦跳起来,在看到满脸笑意的张越后赶忙站正身姿红着脸讲:“张越兄长,你听到了吗,他们说占卜的结果是吉。” “嗯,我听到了,真好!” “是啊,真好!” 第79章 心思 聚在河伯祠前的人群欢呼着散开,李迎在询问了张越后,笑着朝柳树下神情各异的四人挥手。 一直留意着河边动静的李安容连忙扬起手臂回应,转身拍了拍闷闷不乐的陈显的肩膀,然后招呼盯着河伯祠瞧的李衍、张沅去跟李迎、张越汇合。 心情大好的李迎开心的挽住李衍的胳膊,亲昵的倚在李衍的肩膀上柔声向李安容讲:“安容兄长,占卜结果已经出来了,张越兄长他们也要回去,咱们一起吧。” 李安容看了眼笑容如悬在半空中一样灿烂的李迎后,笑着点头同意,然后转身问陈显:“陈显,你是和我们一起,还是和你叔父一起?” “我和你们一起吧,还不知道我叔父什么时候才能忙完。”陈显说着率先朝前走去,他可不想看李迎、张越之间那种欲语还羞。 余下的五人说笑着跟上。 李衍在经过河伯祠门前时,特意停下脚步往祠内张望,看到乐人们正鱼贯进入正房依次参拜河伯。 身形高大的陈安世突然出现,遮挡住了李衍的视线。 李衍撇着嘴看了眼陈安世的背影,提起曲的裙摆去追在前面等自己的李安容。 “衍儿,你要是有想看的,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停下来陪你一起看。以后可不能再这样,要不是我突然发现你还在河伯祠的大门前站着,那你可要哭着鼻子自己回去了。”李安容往前走着打趣李衍。 李衍闻言红着脸低下了头,有些无措的捏着袖子告诉李安容:“安容兄长,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没有什么想看的,只是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嗯,那以后可要记住不能一人落队,咱们去追迎儿她们吧。”李安容说完,大步往前走了几步,但又怕李衍追不上自己的步伐,又改为慢慢往前走。 不时回头张望的陈显见李安容、李衍追上后,忙往后退了一步走到李安容身边说:“安容,你、你…” 陈显欲言又止,最终止住话头,心想着若李安君一直不回信,便等家里的春种忙完后亲自去问李安君,然后和其他人在平安里的里门处分开。 张越不方便送李迎回家,便在进入五井里的里门后拜托李安容把李迎送回家。 “你放心,迎儿是我女弟,我自然是要把她送回家的。”李安容笑着揶揄张越,随后在张家兄妹的视线中领着李衍、李迎继续往前走。 张越见张沅看的认真,以为张沅是想和李迎、李衍一起玩,便笑着开解张沅:“沅儿,现在春种要开始了,大家都很忙。等春种忙完,你就可以去找她们去玩了。” “兄长,我、我…咱们快回家吧,别让阿母担心。”张沅说完捂着有些烫的脸颊往巷子里跑,丝毫不理会在背后让自己慢点跑的张越。 李安容分别把李迎、李衍送回了家,在拒绝了冯儿、田红夫热情的留饭后快步往家里赶。 李家人还未吃朝食,正在院子里忙着选种子的宋云珠四人在看到李安容推门进来后,纷纷放下各自手中的活计去东厨端饭菜。 一家人落座后,李安容嚼着口的粟米蒸饭讲家人讲祭祀河伯的情况。 李安君在听到占卜结果是吉后,皱了皱弯弯的柳叶眉讲:“唉,虽然每年的结果都是吉,可三年里总会有一年会是灾年,我猜这占卜的术士也不是很有本事。” “安君,哪能年年都是丰年,前年春天是旱灾,去年冬天的雪灾不影响收成,要是按三年中必有一灾年算的话,今年应该也是没有灾的,但明年就不好说了。唉,咱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能过一年是一年,何必去忧心明年的事。”许萱笑着接李安君的话往下说。 宋云珠也跟着点头,随后转过头好奇的问李安容:“安容,你知道术士是怎么占卜的吗?” 李安容沉思片刻后,斟酌着措辞回答:“我听陈显说过,他说是用龟甲进行占卜,术士会用火烤龟甲,通过龟甲上的裂纹判断吉凶。如果裂缝平整,是为吉兆;如果裂缝分叉多,是为凶兆。嫂嫂,不管术士卜的准不准,只有先种下了,才有收的希望。” “安容说的没错,咱们今明两天把粟米的种子选好,后天开始整地。菽、黍和麻先不着急,这些可以再晚上一段时日。我一会儿去趟三叔父家,拜托李缓帮我寻几个能干活的人。”宋云珠说着往李无疾的粟米饭上倒了些韭菜。 李安君见李安容提到了陈显,垂下头掩盖眼眸中的慌张,思绪再次飞到了枕头下的竹简上,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句:安君卿卿,待吾翁归,欲使伐柯人登门,可否? 坐在对面的李安容注意到了李安君刹那间的失神,便在饭后和李安君一起去收拾东厨,然后在宋云珠离开后悄声询问李安君:“阿姊,你是不是有心事,能对我讲一讲吗?我虽然是个男子,心思没有嫂嫂们细腻,说不定也能为你排忧解难。” “安容,我、我是有些心事,陈显兄长在让你昨天交给我的竹简里说,说他想要让伐柯人(媒人)来家里说媒,问我愿不愿意?”李安君轻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最终在把所有的碗泡进水里后对李安容说了自己的心事。 李安容听后更加认可陈显,柔声问李安君是否有了选择。 “嗯,我觉得他挺好的,我除了小时候跟着阿翁、阿母去过一趟县城,再也没有离开过柳河乡。陈显的家境与咱家相当,算是门当户对;你和他又是同门,两家也算是有交情在。他本身又品行端正,这样的儿郎,在咱们乡里也算是难寻。我如果不应了他,日后也不一定能遇到更好的。安容,等明天我写个回信,你帮我送过去,可好?”李安君说着羞红了脸。 李安容自是答应,随后让红透了脸的李安君去院子里透透风,自己一人快速把东厨收拾干净。 有了李安容的加入,宋云珠感觉轻松了许多,她把手中的簸萁交给李安容,然后瞥了瞥李安容身上的泥渍,问他要不要换下,正好自己要去洗衣服。 李安容摇头拒绝,打趣着讲反正干活都会把衣服弄脏,不如明天一起换,然后把匕首还给了宋云珠。 第80章 商议 三月份的中午,太阳有些毒辣。 李家众人拿着簸萁、抬着装有粟米的布袋回到堂屋继续干活。等到太阳西移后,院子中重新有了阴凉,她们又再次把东西挪回院子。 李安君站起身走到一旁扬了扬簸萁,随后把杂物已经挑干净的粟米倒进李无疾撑着的布袋里。 “嫂嫂、二嫂嫂,我有话想对你们说。”李安君拎着簸萁站到自己的先前坐的芦苇席前,长舒了口气对正在垂头干活的宋云珠、许萱讲。 俩人听到后同时抬头看向紧绷着嘴唇的李安君,宋云珠活动了下泛酸的脖子问:“安君,你要对我们说什么?” “嫂嫂、二嫂嫂,陈、陈显兄长问我可不可以让伐柯人来家里提亲。”李安君说着垂下头轻轻咬着嘴唇,活脱一个羞涩的女孩。 宋云珠和许萱闻言俱是露出欣喜的笑容,随后一同看向神情镇定的李安容。 李安容见状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轻声解释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 “安君,你是怎么想的?”宋云珠移开放在腿上的簸萁,站起身拍了拍落在手上的灰尘后握住李安君的胳膊问。 李安君顺势把脸埋在宋云珠的肩膀上讲:“嫂嫂,我觉得他挺好的,不如就让他托人登下咱家的家门吧。” 宋云珠刚要回话,却被站起身走到李安君身旁的许萱打断。 许萱一手拿过李安君手里的簸萁,一手搂住李安君的肩膀笑着调侃:“安君,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李安君更加害羞,顺势把刚才拿簸萁的胳膊搭在宋云珠的肩膀上跺着脚撒娇:“嫂嫂,二嫂嫂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萱萱,可不要再说咱们安君了,我都感觉到肩膀发烫了。”宋云珠轻笑着回应,拉开李安君让她坐到芦苇席上慢慢讲。 过来凑热闹的李无疾把脸贴在李安君红透了的脸颊上,随即大笑着告诉大家:“阿母、婶母、四叔父,姑姑的脸可真烫,就像热水一样烫。” 院子中的其余人闻言大声笑了起来,李安君的脸变得更红,犹如从晨雾中冒出来的太阳一样惹人瞩目。 李安容笑着把李无疾拉到自己身旁小声讲:“无疾,你姑姑是在跟你阿母、你婶母说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先坐我这里好不好?” 懵懂的李无疾虽然不懂什么是终身大事,但在看到满脸笑容的宋云珠、许萱以及绷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李安君,觉得李安君说的肯定是件好事,便开心的坐到了李安容的怀里。 宋云珠笑完后很快苦恼了起来,她还没有见过陈显的阿母赵正儿,怕对方会是个刁钻的妇人。 “安容,你见过陈显的阿母吗?”宋云珠转头看向李安容问。 李安容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后接着讲:“嫂嫂,我前几天曾与陈显的阿翁、阿母接触过,都是性情温和的良善人。他家里人口简单,没有兄弟姊妹,以后可能不会跟他的阿翁、阿母分家。” 宋云珠听完稍微宽了宽心。 但,许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嫂嫂,陈显的阿母待安容宽和,那是因为安容是陈显的同门,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但咱们安君又和安容不一样,如果这桩亲事成了,她是要嫁过去做息妇的。有些人对外人和善,却不一定会善待自己的息妇。” “安君,你二嫂嫂说的也有道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能太过草率。不如这样,等到春种过后,我和你二嫂嫂去趟平安里见一见陈显的阿母。”宋云珠坐到一旁的席子上柔声跟李安君商议。 李安君知宋云珠、许萱是为自己考虑,轻笑着点头附和。 临近傍晚时,院子中的风大了一些。 宋云珠让李安君、李安容领着李无疾把院子收拾干净,然后和许萱一起去做哺食。 李安容和李安君一起把装满了挑拣后的粟米种子的布袋抬进了西厢房南间,和前两天挑好的粟米种子堆在一起。 李安君甩着胳膊从屋里出来,扭头看到了满是绿叶的桃树,已不见两天前的淡粉花朵。 四只晚归的燕子从桃树旁飞过,两两成双飞进了屋檐下的燕巢。 “阿姊,怎么了?”随后从屋里出的李安容见李安君有些闷闷不乐,停在她身旁柔声问。 李安君叹了口气向李安容倾诉:“安容,我还不想离开这个家,我想和嫂嫂她们一直待在一起。” “阿姊,咱们都要离开这里的。我虽然是男儿,但也要在成亲后与长兄他们分家的。我昨天听衍儿说,等延寿兄长从上郡回来,伯父就会把延寿兄长一家分出去。”李安容说着望向从头顶飞过的两只麻雀,一股苦涩涌上了心头。 李安君听完又叹了口气,朝廷鼓励百姓分家,因此五井里也鲜少有两个成年兄弟居住在一起的家庭。 夜幕慢慢降临,李安君趴在案上用从李安容那里借来的笔墨开始给陈显写回信,她皱着眉头提起毛笔又放下、放下后又提起,在一阵阵“喵呜…喵呜…”的狸叫声后在竹简上写下:陈显兄长,小女子蒙君垂青,谓小女子之幸。然春种繁忙,恐无余暇。莫如四月,再议。 李安君拿起竹简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写的太过正式,便用笔把兄长二字涂掉,又把君改成了卿。 简单的改动,让在次日中午收到了回信的陈显乐开了花。 正在挑粟米的赵正儿频频侧头看向端着簸萁傻笑的儿子,抓了一把粟米撒到箩筐里大声问:“显儿,你同门对你讲了什么,自从他走了以后,你就在这发癫。” 尚沉浸在喜悦中的陈显没有听到赵正儿的话,赵正儿气恼的推开箩筐,站起身走到陈显的身旁,揪住他的耳朵大喊:“显儿,你发什么癫呢?” 陈显猛然回神,忙捂住嗡嗡响的耳朵转动着含笑的双眸讲:“阿母,我、我…我有了…心仪的女孩,等忙完春种,就请一个伐柯人到她家提亲吧。” 赵正儿完全愣住,她结结巴巴的向陈显再次确认:“你、你…是说你想让我请、请伐柯、伐柯人去登门提、提亲。” 陈显咧开嘴笑着点头。 赵正儿见状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笑着围绕陈显转了几圈,直夸陈显是闷声干大事。 第81章 春种 兴奋过后的赵正儿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女方的信息,忙又转过身问双颊微红的陈显:“显儿,那是谁家的女儿?” 陈显闻言用手指抠着簸萁上的芦苇秆扭捏着回答:“阿母,是安容的孪生阿姊。” “哦,原来是五井里李家的女儿,安容本就是个好孩子,那他的阿姊定然也是个不错的女孩。既然你们两个定了心意,家里还有一只从未用过的木梳,是我之前和你阿翁去县城时买的,虽然是普通的桃木,但胜在做工精致,是在咱们柳河乡上买不到的物件。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过来,你找个机会送给人家女孩。”赵正儿说完火急火燎的跑进房间,停在靠窗的长案边俯身把铜镜旁的雕有云纹的木匣移到身前,从里面取出了一把用麻布包着的木梳。 赵正儿打开麻布看了一眼一尘不染的木梳,满意的把木匣放回原处,然后返回院子把东西递给满眼期待的陈显。 陈显用衣服蹭了蹭手再去接赵正儿手里的东西,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麻布,看到了一只长马蹄形的木梳,梳身涂满桐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木梳的下半部是稀疏的齿,上端雕着云气纹,云气纹间是一只正在低头吃草的鹿。 赵正儿见陈显看的很真,坐在席子上继续挑拣着粟米种子讲:“显儿,你和那女孩还未定下,送只普通的木梳正合适。等到你们正式定了终生,我匣子里的那几只钗、镯子,你可以随意挑着送她。” 陈显听完重新用麻布包上木梳,走过去蹲在赵正儿面前认真回答:“阿母,那些是阿翁还有外祖母送给你的,我不能拿你的东西去讨好安君。以后,我都会自己给她买的。” 赵正儿闻言感到无比欣慰,抬起手帮陈显拨开被风吹到额头上的发丝讲:“既然显儿如此想,等你叔父再去县城,我去求他带上你,你可以自己去城里的银匠、木匠那里自己挑,挑人家女孩喜欢的。” 陈显看着已经有些苍老的赵正儿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他要把木梳放好,准备等农忙过完、请伐柯人去李家之前送给李安君。 赵正儿望着陈显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她和赵充国一共有四个孩子,可最终只有陈显长大成人,陈安世那边虽成过两次亲,可也没有一个孩子活着降生,导致陈显现在是两家唯一的孩子。 陈显的大父已经不再指望陈安世能再娶妻生子,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陈显的身上。 如果陈显的大父听说了陈显和李安君的事情定然会高兴的发疯,但赵正儿不准备在两个孩子正式定下前告诉陈显的大父,怕会让他空欢喜一场。 从去年秋天开始,陈显的大父的身体开始变差,陈充国和陈安世俩兄弟凑了四千钱交到乡啬夫那里,免了他的这两次徭役。 此时,陈显的大父正坐在整洁的院子中唉声叹气的干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两个儿子。 李安容去乡亭取回了契书,回到家后交给宋云珠保管。 刚过午后,李家种粟需要的种子已经全部挑选出来。 如释重负的李家众人纷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宋云珠活动下腰身后和李无疾、许萱一起去西厢房南间再检查一遍农具。 三个一脚耧并排靠在北墙上,这些耧车是去年春种时从铁匠那里买的,所以耧脚上的铁犁基本没有损坏,应该还能再用几年。 紧挨着耧车的是铁臿、铁铲等农具,除了其中一个铁臿的臿面断了一半,其余的都还完好。 “嫂嫂,要不要拿到铁铺让铁匠修一下?”许萱拿过那只断了臿面的铁臿问。 宋云珠拉着李无疾的小手摇了摇头回答:“不用,家里有耧,还有其他三把完好的铁臿,缺它一把对咱们家的春种也没有什么影响。况且农忙马上就要开始了,铁匠正忙着打新农具,哪里顾得上修旧的。等到农忙后,咱们再拿过去修。” 许萱点着头重新把铁臿放好,然后踩到堆在一起的两袋装满菽的布袋上探手把放在最高处的草绳扯了下来。 宋云珠接住草绳一点一点的拉拽,这些草绳还没有用过,是去年秋天时才编的。 “阿母,你这是做什么?”李无疾蹲在地上玩着从宋云珠手中出来的草绳问。 宋云珠垂头看向李无疾笑着回答:“无疾,我是看这些草绳是不是还结实,还要用它们把耧车绑到牛和马身上呢!” “马也要下地干活吗?”李无疾皱起小脸接着问,才三岁多的他早已不记得李家的马去年也拉过耧车。 宋云珠手上不停拽着草绳讲:“当然,咱们家里现在只有一头牛,自然需要马的帮忙,不然忙不过来的。” “阿母,它们好累啊!”李无疾说着撅起了小嘴,小孩子总是很能共情,他会在冬天大雪纷飞时担心不见了踪影的麻雀,自然也会在春种时同情累的直喘粗气的黄牛和马。 宋云珠闻言把剩余的草绳交给许萱检查,然后蹲在李无疾对面柔声讲:“无疾,它们确实很累,如果没有它们,凭咱们几个可不能把粮食全部种上。等忙完后,你和我们一起去多给它们挖些青草,让它们吃的肥肥壮壮的。” “嗯,我到时候和阿母一起去。”李无疾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把卷成踏鞠状的草绳交给宋云珠,自己跑到麻袋堆上蹦上蹦下。 宋云珠慢慢的卷着草绳,想了片刻后柔声问许萱:“萱萱,你之前不是说许子想要帮咱们种地吗?我正好想要回一趟我阿母家,可以顺道和你一起去你阿母家通知一下许子。” 许萱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明亮的院子,帮宋云珠扯着检查完的草绳点了点头。正如许子所说,她不可能真的跟许家断的一干二净。 不过,自从杨花把许山揍了一顿后,又加上许子动不动对许山使绊子,许山虽然改不了以往的恶习,但也收敛了一些,不再动不动逼杨花来找许萱要钱。 宋云珠和许萱离开后,李安容让李安君带着李无疾去一旁玩耍,然后去草堆旁把李家的另外一个缺了扶手的板车推出来,拿出李安河留下的工具开始慢慢修理,明天还需要它来拉人。 第82章 春种(2) 一场雨后,杏花里的杏花稀疏的挂在枝头上,有几个女童在满是杏花残瓣的树下嬉笑着玩闹。 许萱再次见到许子、杨花,俩人的精神比上次好了许多。 杨花见跟在许萱身旁的是宋云珠,忙责备的瞪了一眼去开门的许子,挪开放在腿上的簸萁拍着衣服站起身,满脸堆着笑请宋云珠进来坐一坐。 宋云珠忙笑着摇头解释:“婶母,我和萱萱一会儿还要去榆树里一趟,不能在这里多待。我们来是想问下许子男弟,我家明天开始整地,许子男弟要是还去干活的话,需要他明天里门开后就得从家里出发。” 杨花听后忙推了推倚在门框上不知在想什么的许子,由于杨花用的力气太大,许子打了个趔趄,脑袋“哐当”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许萱见许子咧开嘴直抽冷气,不由得扬起嘴角笑了几声。 许子捂着发疼的后脑勺想用李缓来嘲笑许萱,但又怕因此会得罪宋云珠,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忙对把头扭向别处的宋云珠说:“嫂嫂,我自然要去的,你放心吧,我明天一定会准时到的。” “嗯,那就好。我还另外找了十来个人,每人都是十钱一天,不管饭。但你是萱萱的男弟,即使不给我们干活,到了我们家也是要管顿饭的,你不用准备食物,直接去就可以了。”宋云珠回过头对许子说。 许子和杨花连忙谢了宋云珠。 宋云珠见事情已经说明白,便要和许萱离开。 许子看着俩人离开的背影,握了握拳头快步追上去问宋云珠:“嫂嫂,我不要钱,可不可以等你家的粟种完后,让我家用下你家的耧车。” 宋云珠和许萱听后俱是一愣,俩人都没想到往日里喜欢拿钱去乡上酒垆里买酒喝的许子竟会有如此想法。 许萱当然不会相信许子,她轻哼一声后上下打量着许子说:“许子,你可真是把我和嫂嫂当成了傻子,别我们家的耧车借你时好好的,等还时,唉,耧脚上的铁犁没有了。” 许子听到后涨红了脸,他知道许萱是在羞辱自己,但更知道自己不能在宋云珠这个李家真正的当家人面前跟许萱计较,便忍着随时会从胸口处喷出的怒火再次求宋云珠:“嫂嫂,我知道我之前是个混账,你和我阿姊不信我也是正常。但,我也是会改过自新的,我借、借你家的耧车当然不是要贪上面的铁犁,我是心疼我阿母,她还不到四十岁,看着却比那些五十岁的还要老。你放心,要是我没有把耧车完整的还给你,我、我…我用一条胳膊还。” 宋云珠边听边在心里盘算,如果许子帮自己把所有的粮食种完,差不多会有一百五十钱的工钱,而一个一脚耧在铁匠那里卖二百钱。如果许子真贪了耧车,也可以用这五十钱让李家落个心静,以后自然也不会再雇许子干活,倒不如答应下来。 许萱不想宋云珠答应,她见宋云珠脸上的神情有些动容,忙推了推宋云珠的胳膊讲:“嫂嫂,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可是很会装的。” “萱萱,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咱家吃亏的。”宋云珠笑着拍了拍许萱抓着自己袖子的手,然后回头看向眼眸中透着委屈与倔强的许子。 宋云珠装作自己很纠结,目光时不时在许子、许萱之间打转,然后叹着气对许子讲:“许子,你不要生萱萱的气,毕竟你之前也干了不少…,唉,我也不说了。既然你开口求了我,我看在萱萱的面子上,就相信你这一次。等我家的粟种完后,就借一个耧车给你。不过,我要丑话先说头里,如果耧车上真缺了东西,我可是真的会要你的一条胳膊。我也提醒你一下,你阿翁…” 许子自然明白宋云珠想说什么,郑重的向宋云珠许诺:“嫂嫂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单独接触到耧车的。” 宋云珠点了点头,她见太阳慢慢开始西移,随后和绷着脸不说话的许萱离开了杏花里,往榆树里去。 “嫂嫂,你知道他的,干嘛还要答应他,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我还怎么有脸在家里待下去!”许萱说着抽起了鼻子,她实在不能理解宋云珠为何要这么做。 宋云珠见状忙向许萱解释:“萱萱,你放心,即使出了事情,我也不会怪在你头上的,许子是许子,你是你。我打开窗户给你说句敞亮话,我不怕许子会贪了咱们的耧车,他贪了才好,也省的他往后再让你求我。一个耧车换以后省心,我觉得很划算,更何况还有他的工钱,咱们怎么算都不吃亏。” 许萱听完低声笑了起来,原来她这个嫂嫂也很会算计。 俩人很快来到了榆树里,王氏依旧没有认出许萱,两个孩子也很听话,都在帮王氏选种子。 “阿母,你不要急,最迟明天,阿翁就要回来了。等我们家的粟种完,我来帮你们种。”宋云珠蹲到王氏身旁,垂头往外挑着残缺的粟米讲。 残缺的粟米被丢进箩筐中,虽然它们不能做种子,但还可以被做成蒸饭或熬成粥。 王氏听完抓住宋云珠的手,用拇指指腹慢慢抚摸着宋云珠手上的茧子满脸心疼的说:“不用了,你看看你,手上又长了不少茧子。安河也是的,怎么能什么活都让你一个人干。” “阿母,安河不在家,他有要忙的事情,你就不要说他,我去看看家里的农具。”宋云珠笑着说完,站起身走到东厢房前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堆着装有粮食的布袋,宋家的农具挨着东墙放。 宋云珠摸着竖靠在南墙上的榻红了眼睛,那是宋云北之前睡的。 许萱也跟着进来,她静静的望了望屋里的物件,随后轻轻的拍了拍宋云珠的后背。 宋云珠缓缓吐了一口气,垂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新长的茧子,虽然王氏的脑子已经糊涂了,可还依旧记得宋云珠手上长了多少茧子。 “嫂嫂…” “我没事…” 宋云珠接着往东墙处走,宋万年在去服徭役前重新购置了农具,两个崭新的一脚耧被放在墙边。 第83章 春种(3) 跟在宋云珠身旁的许萱见王氏不时看向屋内,忙低声提醒:“嫂嫂,咱们出去吧,别让伯母多想。” 宋云珠也在转头间察觉到了王氏的目光,垂下头深呼一口气后扬起笑脸回到了院子。 太阳继续西移,院子中的阴影越来越多,体弱的王氏回房披了一件单襦,随后催促宋云珠和许萱快回五井里。 由于男人们服徭役还未回来,街道上除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早早的没有了行人的身影。 宋云珠掏出匕首,紧拉着许萱的手沿着杏花里外的土墙往前走。 静谧的街道上除了匆匆的脚步声,再无别的声音。 宋云珠听着从背后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扭头看了一眼同样紧张的许萱,俩人心有灵犀般的跑着穿过街道,拐进了五井里。 跟在俩人身后的邋遢男子想要继续追上去,但又怕被五井里的其他人撞见,骂骂咧咧的朝厚实的里门吐了几口口水,然后又回到街道上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云珠和许萱不敢回头,俩人牵着手继续狂奔,在经过李责家的巷子口时差点撞在了李缓的身上。 李缓见宋云珠、许萱俱是惊魂未定的神情,他站到东边掩住俩人的身形问:“云珠嫂嫂、安平家的,是有人在追你们吗?” “李缓兄长,我和嫂嫂从榆树里出来时,被人盯上了,幸亏我们两个跑的快。”许萱拍着心口、喘着粗气回答。 李缓边听边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东门,猜测那人应该是在乡上四处流浪的流民,那些人没有户籍,也没有土地,平日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每当乡上的成年男人们外出服徭役时,便会趁机打女人的主意。 所以在这段时间内,每次关上里门后,各里的里正都会领着闾里中的十八岁到二十岁的男人在各条巷子中以及无人居住的空屋里进行搜查,生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李缓接着问俩人是否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宋云珠和许萱连连摇头,俩人只顾往前跑,哪里会回头去看那人的样貌。 李缓没有再去追问,他主动提出送宋云珠、许萱回家,然后走着向宋云珠说:“云珠嫂嫂,我其实也是要去你家寻你的,你前两天托我找的人,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但女人多一些。你放心,都是些能干活的,有咱们五井里的,也有平安里、杏花里的。他们明天一早就会去你们家汇合,要不是我家也要种粟,我肯定要去帮忙的。” 宋云珠和许萱听后纷纷向李缓道谢,李缓笑着让俩人不要客气,在把她们送到巷子口后便转身离开了。 趁宋云珠敲门,许萱转头看向洒落着金色阳光的巷子口,阵阵悸动在心口跳跃。 因为明天要早早的起床,天还未黑,李家人便吃完了哺食。 许萱坐在榻边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亮光发呆,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喜欢李缓。 认清了内心的许萱不由得苦笑一声,即使抛开许山、许子不谈,仅她生辰作假这一条,她和李缓之间也有一万个不可能。 “许萱啊许萱,你何必让自己苦恼呢,天底下比李缓好的男人多的是,以后可不要再去想他了,你和他是不可能的。要是让李家人知道你当初用假的生辰八字嫁进来,他们肯定会把你赶走的。即使李缓喜欢你,也不会因为你而舍弃嫱儿的,他不会为你和整个家族作对的,可能还会把你当成害死安平的凶手。”许萱躺卧在榻上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每当许萱觉得自己快要被说服了时,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前两天李缓用棍拉着自己在雨中行走的场景。 许萱烦恼的揉了揉披散着的长发,赌气般钻进了衾里,让自己不再去想关于李缓的事情。 春季的夜比冬天时短了一些,猛然惊醒的许萱赶忙穿上衣服往前院跑,幸好没有起晚。 刚到李的许子忍不住想要嘲笑一下许萱,但在看到从东厨里出来的李安君后自觉的合上了张开的嘴巴。 李缓帮宋云珠找的人也陆续到了李家,大部分是五井里中田地偏少的人家,从三月份到四月中旬都适合种粟,便想趁春种时挣些额外的钱来补贴家用。 宋云珠见人已经到齐,让李安容去套牛车、马车,许子笑着去帮忙,却被对自己没有好印象的李安容拒绝。 碰了灰的许子没有气馁,站在一旁时不时的帮李安容整一整板车,也让李安容对他的印象稍微得到了改观。 宋云珠让李安君、李无疾留在家里,然后和许萱一起把家里的三把铁臿、四把铁铲和三个背篓、十几根竹秆全部放到牛车上。 李安容赶着牛车、宋云珠赶着马车把包括许子在内的十一人送到离五井里三里外的李家田地里,许萱则骑着家里的母马跟在许萱的马车旁。 三月清晨的冷风中,衣着单薄的许子和两个十八九岁的男人挤在一起取暖,羡慕的望着跑在前面的许萱。 两个男人见许子望着许萱出神,本想开口说些浑话,但又怕惹赶牛的李安容不快,挤眉弄眼的朝许子坏笑。 以往常和地痞混在一起的许子自然懂得那两个男人的意思,扭过头轻声骂了两句后往旁边挪了挪,蜷缩着身子靠在李安容的背上。 经过一个冬天、半个春天的休耕,李家的这块连在一起的八十亩地里长满了杂草。 宋云珠望了眼看不到边际的青草,先是和许萱一起把套在公马上的板车卸下,然后让那十一人把随身带的食物放到板车上,开始用牛车的铁臿、铁铲干活。 年轻的男人和力气大的妇人们开始用铁臿、铁铲挖地里的杂草,偏瘦的许子和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一起把连根拔掉的青草放进背篓里运回到牛车上。 宋云珠随后解开两匹马的缰绳,许萱带上竹竿骑马插在李家的地界上,防止那些人会跑到别人家的地里干活。 这片平原上的春种已经开始,随处可见拖家带口在地里干活的百姓。 太阳渐渐从遥远的地平面上升了起来,李安容赶着堆满青草的牛车往家去,恰巧在路上遇到了服徭役回来的人群,他急忙停下牛车寻到了李充、李责和宋万年几人,随后卸下大半的青草丢在路边,扶着饥肠辘辘、面容憔悴的几人坐上牛车后先去了榆树里,再往五井里去。 第84章 春种(4)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许山、许槐也想搭李安容的牛车,俩人连忙扒着人群往李安容卸青草的地方跑去,奈何俩人喘着粗气跑到时,李安容已经赶着马车不见了踪影。 “哎呦,许山,人家可只认姓宋的亲戚,不认你这姓许的亲戚。”有熟悉许家情况的络腮胡男人搂着包袱调侃许山。 许山顿时恼羞成怒,抓起背后的包袱往络腮胡男人身上摔。 络腮胡男人见状往右边移了下身子,轻松躲过了许山的攻击,许山的包袱滚落到路边的烂泥里,原本黑乎乎的包袱又裹上了一层湿泥。 嫌许山丢人现眼的许槐忙劝走络腮胡男人,随后在一波波人群的注视下撇着嘴、皱着眉拾起许山的包袱扔回到青草堆旁。 自认丢了面子的许山用脚踹了几遍包袱,一屁股坐到青草堆上生闷气。 “你也别气了,你那女婿早死了,人家看不上你也很正常。要我说,你家许萱长的好,不愁再嫁,何必待在那个没有一点地位的李家呢!要是她再嫁个有钱人家,自己当家做主,怎么就不能拿钱和粮食接济下你,看你这几年过的,一年不如一年,瘦的都快不像个人了。”许槐坐到一旁,低声怂恿着许山,也想借许萱再跟别的有钱人家攀个亲,他套不住李家,总能套住别的人家。 许山听的心烦,他早两年也这样想过,但被李家人上门揍了一顿,便没有再向许萱提过,更何况,许萱也根本不会见他。 “你说的好听,我难道会没有这样想过,可那丫头根本就不听我的,她的户籍也不在我这里,她五年前刚嫁给那个早死鬼后,李家那边就把她的户籍迁走了。她根本就不跟我一心,要不然,那五十亩地能让她白白还给那个李安河。她哪里懂得我这个做阿翁的苦心,净会跟我作对。”许山说着直跺脚,越说越觉得许萱不识好人心,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贪婪把许萱越推越远。 许槐听完瞥了一眼路过的人群,凑近许山耳边低语:“许萱年纪小,被李家哄骗很正常,你这个做阿翁的要多宽容她。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没有了夫婿,自然要听你个做阿翁的,而不是李家那些个兄长、嫂嫂的。她不见你,但肯定会见她阿母,你可以先找好人家,然后再借她阿母的名义让她回家,绳子一绑、嘴一塞,送过去就可以了。” “唉,你说的对,都怪我以前对她太宽容,才让她觉得只有李家人对她好,我们一家都是坏人。”许山听后对许槐装模作样的感慨一番,弯腰拎起脏的不成样子的包袱顺着人流杏花里走,他要在秋收前好好挑个人家,好用许萱换些钱交人头税。 太阳越来越高,宋云珠和许萱骑着马在地里跑了几圈后,把意犹未尽的两匹马拴到桐树下吃草。 宋云珠时而望向幽长的田间小路,时而望向即将升到东南隅的太阳,不由得纳闷李安容怎么还没回来。 “嫂嫂,不用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绊住脚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你看…他们回来了,安君和无疾也过来了。”本想安慰宋云珠的许萱突然看到了从东边小路拐过来的牛车,高兴的指着越来越近的牛车大喊。 宋云珠连忙迎了上去,笑着抱下朝自己伸胳膊的李无疾。 李安容和李安君一起把两个罐子抬下牛车,许萱则去招呼众人来吃朝食。 宋云珠把带过来的碗分了四个给干活的人,两个给妇人们和女孩们用,另外两个给那三个男人用,让他们轮流去倒罐子中的稀粥喝,然后领着站在一旁垂头揉搓双手的许子往另外一棵桐树的阴凉下去。 面庞黝黑的十四岁女孩率先倒了一碗稀粥,尝了一口后皱起眉头对一旁的头发枯黄的妇人嘀咕:“阿母,这粥是咸的。” 妇人咬着手中的凉蒸饼看向女孩手中的漂着几粒粟米的稀粥,低头尝了一口讲:“傻孩子,主家放了盐,喝点它好有力气干活,你倒的早,粟米都在下面呢,等一会儿我给你再倒一碗。” 女孩笑着点了点头,和妇人分喝了这碗稀粥。 李安君和李无疾已经吃过朝食,俩人坐在外围看宋云珠给李安容、许萱和许子分蒸饼。 李安容咽下口中的蒸饼对宋云珠几人说了自己晚来的原因,然后不好意思的看向许萱解释:“二嫂嫂,我当时没有看到许叔父,就只捎带了伯父、三叔父和宋伯父、宋大伯父他们。” 许萱听后笑着让李安容不要在意,然后瞥了一眼小口咬着蒸饼的许子。 许子见状也挤出笑容讲:“安容不要在意,我阿翁喜欢走路,你要是带他,他说不定还要生气呢!” 李安君看着眼前“孝顺”的许家姊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顺着微微吹起的春风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宋云珠回头看了李安君一眼,李安君忙调皮的捂住嘴巴,露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乱瞟着众人。 许子忍不住偷瞄了李安君两眼,觉得胸口处有一只小鼓在“咚咚咚”乱敲,他连忙低下头去咬蒸饼,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众人吃完朝食后,李安容继续往家里送青草。 李安君和李无疾跟着李安容回了家,李无疾乖乖的跟着李安君坐在堂屋门口拣菽,种完粟后就可以种菽了。 三日后,李家地里的青草终于清理干净,宋云珠同时又雇了三个人和这批人一起去李家的另外三块地里清理杂草,留下许子和另外一名叫张桃的女孩帮忙种粟。 一夜东风过后,乌云密布在清晨的半空中,田野里满是正在弯腰拔草、推着一脚耧或握着铁臿挖坑种粟的百姓。 当柳河乡上的百姓在忙于春种时,一支由万人组成的骑兵在陇西集合,他们将在年轻将领、天子刘彻新任命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带领下再次闪击匈奴。 第85章 春种(5) 临近中午时,乌云被强劲儿的东风吹到了别处,太阳重新照耀在了大地。 跟在黄牛后推着一脚耧的宋云珠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暗自可惜雨没有下来。 李安容领着李家雇的人去了一里外的那块包括刚买的李桐大母家的四亩田地在内的三十四亩的地里拔草,这边留宋云珠和许萱、许子分别跟在牛、马后推一脚耧,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和张桃给三人送粟米种子。 张桃是一个安静且勤快的女孩,满手的老茧足以证明她吃了不少苦。她和李安君推着架子车在地里来回穿梭,笑着听李安君讲自己知道的趣事。 李无疾晃着小脚坐在板车上听两个同龄的女孩说话,头上还戴着张桃用青草编的草帽。 李安君说的有些口渴,便想让张桃也说一个。 平日里总是有些干不完的活的张桃张了张嘴唇,憋红了脸轻声讲:“安君阿姊,我、我家里还有两个女弟、一个男弟,我阿母又快要临盆了,哪里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啊,你阿母又要生孩子了呀!”李安君有点诧异的说,她知道张桃,应该说是张桃的阿母在五井里很出名,是五井里中生下孩子最多的女人,可惜生下的八个孩子中只活了张桃她们姊妹兄弟四人。 张桃知道李安君没有恶意,点了点头后自嘲的笑了起来。 李安君见状更加同情这个瘦小的女孩,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比自己矮了将近半头,一件曲裾上满是补丁。 “张桃,你和我的年岁差不多,你家里为你说亲了吗?”李安君转移话题问,想着这个话题应该能让张桃高兴一些。 张桃听后果真露出了羞涩的笑容,抿起嘴角笑着告诉李安君:“嗯,我阿母为我说了一门亲事,是我舅父家的表兄,他一直都很照顾我的。” “那真好!”李安君说着激动的拉着板车在满是大大小小坑洼的地里跑了起来,颠的李无疾直喊屁股疼。 张桃红着脸摸了摸藏在袖子中的一块肉沫蒸饼,那是她的表兄在今天早上在李家门前塞给她的,她要回到家后和自己的两个女弟一起偷偷吃。 张家的孩子多,一般情况下,肉是轮不到张桃这三个女孩吃的。她的表兄家也在五井里,深情的少年从自己阿母那里听说了张桃在李家做的消息,便偷偷留了一块肉沫蒸饼来送给她。 板车轱辘轧在土地上的巨大“嗝噜”声惊的张桃从甜蜜的回忆中回神,她伸手驱走了落在一旁的麻雀后,笑着跑过去帮李安君推板车,俩人一起把板车停在母马后推着耧车的许子身旁,往悬在耧口的布袋里装粟米。 正午时,太阳最为毒辣,桐树下的树荫也不见了踪影。 宋云珠见李无疾满头是汗,便停下黄牛,让众人先休息一下。 李安君和张桃忙把藏在枯黄的草堆里的陶罐和碗拿了过来,倒了两碗水递给宋云珠和许萱。 宋云珠把碗递到李无疾嘴边,柔声让李无疾先喝一些。 许萱则直接把碗推给许子,借口男女有别,让许子单独用一个碗,自己等着用宋云珠手中的碗。 许子有点恍惚的接过碗,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许萱顺势瞥见了许子手背上的牙印,指着青紫的伤痕问许子:“你的手是被谁咬的?” 许子闻言用左手接过碗,抬起右手的手背满不在乎的回答:“除了咱阿翁,还有谁么能干出来这事?咱阿母让他也一起下地干活,他不愿意,就和阿母打了起来,我去拉架,他就把我咬了。” “照你这么说,他应该让你也去干活啊,而不是让你继续来这里。”许萱揉着下巴表示不理解。 许子听后“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望着满是劳作的人群的田地讲:“许萱,你不愧是他许山的女儿,竟能如此了解他。他是这样对我说了,我说自己要攒钱娶亲,不然许家就等着断子绝孙吧,他也就不说了。” 许萱没有再问,她对许家是否会断子绝孙不感兴趣,也对许山是否会下地干活不关注。 许子也没有理会变得沉默起来的许萱,自顾自的继续讲:“他虽然咬了我一口,可也被阿母又揍了一顿,今天一早就老老实实的跟着阿母去干活了。” 许萱装作没有听到,解开李安君垂髻上的一条绸带帮李无疾把披散在背上的头发扎了起来,虽然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会凉快许多。 识趣的许子没有再说下去,往外走了几步倚在板车上往四周瞧,见到乡啬夫王奋和乡三老王胜、亭长陈安世以及田啬夫魏安国、部佐周叔寿等一众乡上大大小小的官吏跟在一位身着青色宽袖束腰长袍、腹前系有黑色印绶的中年男子身后往这边走来,另有两个身着皮甲、手执卜字戟的兵卒跟在众人的后面。 中年男子的身旁另有一位身着蓝色直裾、手抚山羊胡的男子,俩人边走边低声交谈。 许子虽然认不出中年男子的官服,但也认得乡里的这些吏,忙收回目光蹲下身挪到宋云珠身旁讲:“云珠嫂嫂,我看到乡啬夫他们了。” 宋云珠听后招呼几人继续干活,猜测许子说的应该是乡啬夫他们来田间巡视春耕。如果被发现无故撂荒,是要受到重罚,连带邻里都会跟着遭殃。 许萱和许子继续去推耧车,李安君又把碗和陶罐藏了起来,然后领着李无疾和张桃继续推着板车给耧车送种子。 许子口中的一行人停在了李家的地头,宋云珠回头瞥了一眼,在看到中年男人腹前的黑色印绶时恍然明白,原来是县令亲自来田间督促春耕。 县令看着眼前繁忙的景象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往别处走去。 待李家把粟、菽、黍、麻全部种上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宋云珠利落的给众人结了工钱,并按之前说好的把其中一个一脚耧借给了许子,然后继续发愁干旱的问题,自从祭祀河伯后,还没有再下过一场雨。 李家后来又买了十亩地,整整一百七十亩地,如果不下雨,就要全部浇一遍。 上苍终究是善待了辛劳的百姓,两天后的中午突然降了一场大雨,把在桑园砍枯树枝的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君瞬间淋成了落汤鸡。 第86章 风寒 雨水倾盆,宋云珠三人坐在牛车上躲到了四处漏雨的桑树下,随着雨越下越大,黄牛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不断用前蹄刨着满是泥水的地面。 宋云珠见状跳下牛车往前走了几步,轻轻的拍着黄牛湿漉漉的后背,黄牛回头“哞哞”叫了几声,雨水砸的它睁不开眼睛。 一阵急风吹过,宋云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赶忙回到牛车上和揉搓着双手的许萱、打着喷嚏的李安君挤到一起。 “嫂嫂,雨什么时候能变小啊?”李安君带着哭腔问,她太冷了。 宋云珠见李安君的双手不自觉的抖着,忙搂过浑身发凉的李安君紧贴在自己怀里,用手挤着李安君沉甸甸的头发里的水柔声说:“安君,你再坚持一下,再过一会儿,雨就小了,咱们就能回家了。现在的雨太大了,牛睁不开眼,贸然上路不安全。” 李安君扬起苍白的脸庞看着满脸雨水的宋云珠点了点头,安心的靠在宋云珠温热又潮湿的怀里。 宋云珠弓着腰把李安君的上半身遮的严严实实,风吹不到、雨也淋不到。 许萱见状伸出蜷在袖子中的双手支在车板上,慢慢的往宋云珠靠近,随后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静待雨水变小。 还没等雨水变小,三人等来了寻她们的李安容、李缓。 “嫂嫂…安君…二嫂嫂…” “云珠嫂嫂…”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由远而近,欣喜的许萱在宋云珠、李安君的注视下跳下牛车,挥舞着双手冲进大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李缓兄长、安容,我们在这里。” 急促的风声突然停下,才使得许萱的声音飘进了李缓的耳朵里。 李缓望着在雨水中不断挥舞着双手的娇小女人,连忙跑过去把搭在胳膊上的蓑衣披到许萱的肩膀上,随后又把拎在手中的斗笠递给了许萱。 许萱接过斗笠戴在头上,由于头发已经全部湿透,斗笠比以往又大了一些。 李缓见许萱熟稔的系着斗笠上的布条,垂下头低声解释:“安平家的,这是迎儿去你的院子中拿的。” 许萱闻言低声笑了笑,扬起笑脸看了几眼李缓后,红着耳垂把目光移向别处。 李缓有些不自在,忙转身看向疾步跑来的李安容。 李安容利落的把搂在怀里的蓑衣和斗笠放到许萱之前坐的地方,柔声催促宋云珠、李安君快些把蓑衣、斗笠穿戴上。 宋云珠松开李安君,拿过一顶斗笠戴在李安君的头上问:“安容、李缓,你们怎么来了?我们原打算等雨再小一点回去的。” “嫂嫂,我见雨没有停的意思,便想着把无疾先送到三叔母家,让迎儿帮忙看一下,我来找你们。三叔父和三叔母不放心我一个人来,便让兄长和我一起。”李安容拍了拍黄牛的脑袋讲。 宋云珠和李安君、许萱一起谢了李缓,李缓笑着让她们不要在意。 待许萱坐回牛车,李安容撇了一段桑树枝,举着搭在黄牛的眼睛上,和李缓一起牵着黄牛慢慢往五井里走。 许萱坐在桑树枝上望着李缓的背影愣神,刚才躲雨时,她就无比羡慕李安君,十分渴望也能有一个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 牛车在空无一人的巷子中慢慢走着,宋云珠想让牛车走的快一些,而许萱却希望牛车能走的再慢一些,她还想多看几眼李缓。 然而,雨终究慢慢小了下来,李缓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牛车上的三人,笑着加快了步伐。 等众人回到李家时,李迎领着李无疾烧好了姜汤、热水,她和李迎没有多待,俩人在帮李安容搬完板车上的桑树枝后离开了李家。 李安君和许萱、宋云珠依次冲了热水澡,随后各自回房休息。 宋云珠睡到傍晚才醒来,她听着从堂屋传来的说话声,摇了摇发沉的脑袋艰难的坐起身,随后抬起手心放到额头上喃喃自语:“糟糕,好像有点烫,怪不得腿疼。”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宋云珠拖着酸疼的双腿推开东夹间的房门,看到李安容正在安慰闹脾气的李无疾。 李无疾见宋云珠走了过来,忙拉着宋云珠坐下,然后趴在宋云珠的背上开始撒娇。 宋云珠用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回头笑着安慰了一番李无疾后,回过头按着疼痛的额头问李安容:“安容,安君和你二嫂嫂起来了没?” 李安容往宋云珠身前推了推油灯回答:“嫂嫂,她们应该都还在睡,我和无疾做好了哺食,一会儿去喊她们。” 宋云珠觉得嗓子干疼,皱着眉头摇了摇越发疼痛的脑袋,让李安容帮自己倒点水喝。 李安容见宋云珠神色痛苦,忙起身去东厨盛了一碗粟米粥给宋云珠送来。 宋云珠接过后先喂了喂改搂着自己胳膊的李无疾,然后低头喝了一口后接着说:“安容,我好像发热了,你去瞧瞧她们两个,看看她们的情况。” 李安容闻言慌忙站起身,重重的拍着李安君的房门。 良久之后,无精打采的李安君打开了房门,踉踉跄跄的走到长案边趴下,嘟囔自己全身都疼。 李安容抬手摸了摸李安君滚烫的额头,蹙起眉头让李无疾也摸一摸宋云珠的额头。 李无疾学着李安容的样子把手心贴在宋云珠的额头上,满脸慌张的告诉李安容:“四叔父,我阿母的额头好烫,像有火在烧。” 宋云珠听完不相信,又抬手摸了摸讲:“没有吧,我觉得只是有一点烫。” “嫂嫂,咱们先不管多烫,现在天黑了,里门也关了,咱们五井里也没有医匠,我之前听陈显说过,发热可以煮柳枝喝,你们先等一下,我去巷子口折些柳枝回来。等煮好柳枝,我再去喊二嫂嫂过来。”李安容跺着脚说完,赶忙跑进东厨给李安君盛了碗粟米粥,让她先慢慢喝着,然后提着灯笼出了家门。 李安君尝了一口后再也喝不下去,苦着脸往宋云珠身边挪,然后仰面躺在宋云珠腿上。 “阿母,你还喝吗?”李无疾捧起已经空了的碗问。 宋云珠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拿过李无疾手中的碗放到长案上。 李无疾揉搓着小手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撅起小嘴朝宋云珠的额头上吹气。 “阿母,舒服点了吗?”李无疾侧着头问。 宋云珠眯起发酸的眼睛点了点头,李无疾见状连忙继续吹气,不断有口水落在李安君的脸上。 李安君不想动弹,索性抬起袖子搭在脸上继续躺着。 李安容回来的很快,他先去堂屋看了看宋云珠和李安君,见俩人的精神没有变得更糟,急匆匆的去东厨煮柳枝水和烧热水。 待水烧好,李安容先用帕子湿了热水敷到宋云珠、李安君的额头上,然后去唤许萱。 许萱的情况要比宋云珠、李安君好上一些,只是有些发热,但也是吃不下东西。 第87章 柳枝水 李安容督促着李安君、许萱喝了些粟米粥,然后盛了柳枝水给三人喝。 柳枝水的味道又苦又涩,李安君尝了一口后差点吐了出来。 李安君皱着眉头把碗推到一旁,但在看到李安容忧心的面容后,又乖乖的把碗移了过来,垂下头小口喝了起来。 宋云珠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轻拍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捧着碗、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喝的许萱说:“萱萱,虽然你不怎么发热,但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先和安君将就一晚。” “二嫂嫂,嫂嫂说的有道理,咱们两个好有个照应。”趴在长案上扒着碗的李安君转过头看向满脸纠结的许萱劝道。 许萱点着头喝了一口,强忍住想要把柳枝水吐出来的冲动,捂着嘴巴干呕了两下,眼角处也跟着溢出了几滴泪花。 李无疾见状凑到许萱捧着的碗前,探着头看了看里面的黑水,瞬间觉得嘴里嚼着的蒸饼变得又苦又难吃。 许萱见李无疾满脸嫌弃的盯着碗里的柳枝水,捧着碗往李无疾嘴边移了移,吓得李无疾赶忙钻进宋云珠的怀里。 屋内的人都被李无疾的举动逗笑,李安君笑了两声后觉得头疼的更加厉害,勉强支起身倚在许萱的肩膀上轻声哼唧。 李安容再次摸了摸李安君的额头,依旧滚烫,连忙跑进东厨里端下用明火保着温的铁釜,把里面的热水倒进陶盆里湿了帕子,拿进堂屋里让三人敷上。 “嫂嫂,我晚上和无疾一起睡在堂屋里,你们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喊我。”李安容拿着烫手的帕子递给宋云珠讲。 宋云珠见李无疾有些不乐意,用手指摁着帕子问:“无疾,你要是不想和你四叔父睡,那就…” “阿母,你生病了,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睡。”李无疾歪着脑袋蹭了蹭宋云珠竖起的胳膊回答。 宋云珠听后欣慰的笑了笑,她腿疼的厉害,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李无疾。 简单的漱洗过后,宋云珠三人率先回房休息,李无疾静静的坐在榻边守着睁不开眼的宋云珠,待李安容把堂屋收拾妥当后才不舍的走了出去。 李安容把长案挪到了北墙边,然后把自己的榻搬到了堂屋里。 这是李无疾第一次和宋云珠分开睡,他很不习惯的躺在衾褥里不停翻身。 “无疾,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李安容说着掀开了蒙在李无疾头上的衾。 李无疾转过身看向李安容问:“四叔父,你要说什么故事?” “无疾,你不要急,让我想一想。哎,有了,咱们说一只好大好大的鸟儿的故事怎么样?”李安容伸手刮了刮李无疾的鼻尖问。 李无疾兴奋的点了点头,他平日里最喜欢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 李安容见状清了清嗓子,把手枕在脑袋下开始娓娓道来:“传说在遥远的北海,有一只很大的鱼,它的名字叫鲲。鲲非常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长。” “四叔父,几千里有多长啊?”李无疾扬起脑袋好奇的问。 李安容闻言想了一下,微抬起脑袋抽出双手比划着讲:“大概有从咱们这里到新筑的朔方城那么远。” “可看着好近啊!”李无疾翻身趴到李安容的胸口上,伸长手臂捉住李安容的双手讲。 李安容顺势搂住李无疾,把他重新放好说:“无疾,那是因为我的胳膊就那么长,所以比划不远。咱们接着说,鲲化而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 李安容说着说着听到了轻微的打鼾声,低头一看,原来是李无疾睡着了。他轻轻的把李无疾挪了挪,随后转身吹灭油灯,打着哈欠进入了梦乡。 宋云珠迷迷糊糊的睡着,感觉身上不断的冷热交替,待到天亮,还是有些发热,但腿好了许多。 许萱昨夜出了汗,已经彻底退热,胃口和精神都比昨晚好了许多。 李安君的情况最严重,不但热没有退下去,胃口也没有变好。 无比焦急的李安容不敢再耽误时间,赶着牛车去宋河里请杨医匠来家里给李安君、宋云珠看病。 杨医匠的家在宋河里的南门处,李安平还在时,李安容经常跟着李安河或李延寿来宋河里请杨医匠。 李安容轻车熟路的找到了杨医匠的家,焦急的把还在啃着冰凉的蒸饼的杨医匠拉上了牛车。 杨医匠幽怨的瞪了李安容两眼,继续啃着蒸饼询问病情。 “杨医匠,她们昨天淋了雨,昨天傍晚开始发热,我给她们煮了柳枝水喝。我阿姊重一些,发热、吃不下去饭;我嫂嫂也是发热,但她是腿疼,不过今早时腿已经不怎么疼了;还有我二嫂嫂,她已经完全好了。”李安容赶着牛车有条不紊的回答,心里的慌张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而消失了大半。 杨医匠听后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回答:“李家小子,听你这么说,她们就是被淋病了,你阿姊的年岁小,身体自然不上你的嫂嫂们。尤其是你二嫂嫂,打小吃了不少苦,淋场雨对她来讲也算是家常便饭,所以很快就好了。” 李安容听后彻底的放下心,同时也在心里对许萱多了几分同情,更加觉得许子也没有平日里听到的那么又蠢又坏。 生活在那样的家庭,怎么会有单纯的好人呢! 回到家后,杨医匠分别给宋云珠、李安君把了脉,让俩人继续喝柳枝水,并且要好好休息、尽量不干重活。 众人听后宽心了许多,宋云珠忙返回房间取了三钱交给杨医匠算作诊脉的费用,另外交给李安容三十钱,让他在路过宋屠夫的肉铺时买些肉带回家。 李安容答应下来,然后去东厨取出昨夜没有用完的柳枝,交给许萱,让她继续煮柳枝水给宋云珠、李安君喝。 许萱笑着让李安容放心,拿着柳枝去水井边清洗了一遍后去东厨煮水。 李安容带着杨医匠离开后,李缓和陈显前后脚到了李家。 第88章 枣树苗与木梳 许萱怕俩人忌讳,先在院子中对他们说了宋云珠、李安君正在发热的事情。 陈显听后十分焦急,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站在一旁强装镇定,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状听许萱、李缓说话。 “兄长放心,安容已经找杨医匠给她们看过了,杨医匠说再喝两三天的柳枝水应该就能痊愈了。”许萱说着不自觉的瞥了瞥李缓,细长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垂于黑色的腰带前。 李缓看着许萱的举动,心中升起了种种异样,他垂下头轻咳一声,轻声问许萱:“安平家的,云珠嫂嫂她们在堂屋吗,我想看看她们。” “在的,嫂嫂和安君正在喝柳枝水,我领你、你们过去。”许萱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被晾在一旁的陈显笑了笑。 陈显扬起嘴角点头回应,跟着许萱、李缓朝李家的堂屋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许萱没有直接进去,她先笑着让跟在后面的俩人等一下,然后大声朝堂屋里喊:“嫂嫂、安君,李缓兄长和陈显过来了。” 李安君连忙仰头喝光柳枝水,随后在宋云珠调侃的目光下捂着乱蓬蓬的长发跑进西夹间梳发。 宋云珠等李安君关上房门,站起身拉着李无疾去门口迎接客人,笑着请李缓、陈显进屋说话。 “叔父,你手里的是什么?”李无疾扬起小脸好奇的盯着李缓手里拎着的树苗、菜苗问。 李缓闻言把拎在右手中的约有三尺长的树苗往李无疾身前移了移回答:“无疾,这是枣树,我家的枣树去年发了两棵新苗,你三大父让我把它们刨了出来,一棵给了你家,一棵给了你大大父家。现在种下去,等你阿翁回来,说不定就会有枣子吃。” 李无疾听完高兴的蹦了起来,随后搂住宋云珠的胳膊闹着去种枣树。 “无疾,你阿母生病了,需要好好休息。等我再和你阿母说几句话,我和你一起去种,还有这四个瓠(hu,即葫芦)苗,是你三大母特意让我给你带过来的,她说我们无疾最喜欢吃瓠菜了,我们把它们种到墙边,等开始爬藤时,我再来给它们搭个架子,等到季夏,你站到架子下,仰头就能看到瓠开的白色小花和垂下的瓠。”李缓俯身凑到李无疾身旁笑着讲。 李无疾被李缓的话吸引住,不再纠缠宋云珠,转而蹦跳着挪到李缓身旁,伸出小手好奇的去摸枣苗上的小刺。 “啊,好疼。” 李无疾大喊着跑到宋云珠跟前,举起被刺疼的小手让宋云珠看。 宋云珠低头吹了吹李无疾食指指腹上的红痕,随后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李缓。 李缓笑着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在低着头的许萱身上停顿了一下后讲:“云珠嫂嫂,张家明天会来家里给迎儿下聘,我阿翁、阿母想让你和安容过去帮忙掌掌眼。” “行,要是我明天退了热,一定会去的;如果还发热,就让安容一个人去。”宋云珠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虽然天气不热,但身上一直在出汗。 李缓点着头应下,随后招呼许萱帮忙去种枣树和瓠苗。 李无疾蹦跳着跟了上去,拽着许萱的袖子听俩人商量在哪里种枣树。 李责原本想让李安君也过来,但冯儿顾虑到许萱的面子,便和李责商议只请宋云珠、李安容过去。 待李缓三人离开后,宋云珠回头看到重新梳了垂髻的李安君从西夹间出来,笑着让李安君帮忙招待陈显,然后打着哈欠回房休息。 时隔半月未见,陈显的目光围着李安君打转。 李安君被看的不自在,她随意捡了一个芦苇席坐下调笑着问:“陈显,你是来找安容的吗?他去送杨医匠了,估计要过一阵儿才能回来。” “安君,我找他做什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昨天就想来,可是下了雨,就没有来成,要是知道你昨天会被淋病,我定然是要来找你的。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去城里找医匠瞧瞧?”陈显急忙坐到李安君对面问,他也想坐到李安君身旁,但怕被李家人看到误会自己轻浮。 李安君看着陈显焦急的神情,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安君,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听二嫂嫂说时有多着急,但当时你三叔父家的兄长也在,我才没有直接来见你。”陈显说着探身弹了弹李安君的额头,果真有些烫。 李安君装作很痛的样子捂住额头,撇着嘴无声控诉陈显。 陈显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以为真是自己使的力气太大,赶忙向闪烁着狡黠目光的李安君道歉。 李安君见状随意的趴在长案上,“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陈显这才知道自己被李安君骗了,轻笑着从袖子中掏出用麻布包着的木梳放到李安君面前。 “这是什么?”李安君抬起头疑惑的问。 陈显走过去掀开麻布回答:“是木梳,送你的,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等过几天再给你买别的。” 李安君闻言拿起木梳细细打量,虽然和宋云珠去年送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样,但这是陈显的心意,她不能辜负,便用木梳插在鬓角处调皮的挑了挑眉毛回答:“我很喜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鹿的?” “我、我…安君,那是…”陈显红着脸支支吾吾,在想要不要对李安君坦白那把木梳其实是赵正儿的,他不想骗李安君。 李安君见陈显满脸窘态,仰起头看向陈显认真的说:“我猜是心有灵犀,对不对?” “安君说的对,亏我读了几年书,还不如你懂的多。孔夫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安君也是我的师。”陈显连忙接着李安君的话说。 李安君听后开心的笑了起来。 陈显不想太过打扰李安君,瞅了两眼李安君鬓角处的木梳后向李安君告辞:“安君,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我听二嫂嫂说你胃口不好,我家还有冬天时腌的葑,我到时给你带一些,是我阿母腌的,特别好吃。” (注:葑feng,芜菁和蔓菁的总称,又称大头菜。) 李安君笑着答应,站在堂屋门口目送陈显离开,随后拿掉木梳握在手心里回到西夹间,躺在榻上慢慢梳着拢到胸前的长发。 第89章 柳絮 枣树种在了许萱的院子里,挨着东夹间的窗户;瓠苗种到了东厨与韭菜畦间,正好有一块两丈大小的空地可以用来搭架子让瓠爬藤。 “咚…咚…咚…” 李缓倒拿着铁臿,不停的用木柄敦实着填进去的黄土,然后提起木桶,把里面的半桶水全部倒进土里。 “安平家的,你可以用把柳条砸扁放在水中泡上一天,然后给枣树浇上,每七天浇上一次,连浇四五次,可以让枣树尽快生出新根。”李缓放下水桶对和李无疾一起蹲在地上看黄土里冒出的水泡的许萱讲。 许萱听着认真的点头,她曾听人说过,枣树长的挺快,再过三四年,这棵枣树定能把整个窗户遮住,等到那时,躺在榻上透过窗户看随风摇曳的枣叶也是一件乐事。 “可惜…” “可惜什么…” “兄长,我是说,可惜今年不能结枣,我挺喜欢吃枣子的。” “我家的枣树已经长叶子了,等到秋天枣红的时候,我多给你打几个。” 李无疾闻言急忙凑到许萱、李缓中间,仰起头抓住李缓的袖子说:“叔父,我也要。” “好,也多给无疾打几个。”李缓说着甩了甩手上的水,亲切的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 自从李安河去服役后,李无疾变得特别喜欢亲近和李安河年龄相仿的男子,他高兴的蹭了蹭李缓的手心,撒着娇让李缓常带李嫱来家里玩。 李缓笑着答应,许诺明天午后会带着李嫱来找李无疾玩。 春天多风,阵阵东风卷着柳絮落进了小院。 李无疾的目光被随风四处滚动的团团柳絮吸引住,拍着小手跑到东厨边,迈开小脚去踩柳絮。 “等过几天柳絮多了,可以去宋河边捡柳絮。” “兄长,咱们五井里的壕沟边就有柳树,为什么要还要跑到宋河边去?我们往年都是在壕沟边捡一些,用来打火镰时用。” 李缓听后转头看了一眼到自己胸口处的许萱,淡淡的回答说:“我喜欢到宋河边去,那里的柳树多,捡柳絮的人也多,热闹。” 五井里中虽然柳树多,但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孤苦无依的孩子也不少,年轻力壮的李缓不想跟他们去抢,李缓是用柳絮引火,而他们是要用柳絮过冬。 “兄长,你去的时候可以喊上我们吗?安君、安君喜欢热闹,我也喜欢,想去看看。”许萱揉搓着双手问,她不敢去看李缓的表情,怕李缓会看穿自己的心思。 跟着柳絮跑了一圈的李无疾回到许萱身旁,他在听到许萱的话后皱起眉头讲:“婶母,今早的医匠不是让你也好好休息吗?你虽然不发热了,但也不能乱跑。” “无疾,我又没说现在就去,现在柳絮不多,得过几天才能去。再说,我从小就经常淋雨,淋一场雨对我来讲根本没什么,我之前都不会生病的。”许萱蹲下身向李无疾解释,一双眼睛中满是倔强。 李缓这才知道许萱也发了热,他听着许萱的话觉得心头有点堵,借口去看李安君,牵着李无疾离开了许萱的小院。 许萱则离开了家,去巷子口折柳枝,准备按李缓说的泡柳枝水。 “李缓,安君睡下了,我刚才去看了看她,她正在出汗,应该很快就能退热了。”听到堂屋动静的宋云珠忙走出东夹间对李缓说。 李缓听后放下心,随后离开了李家。 由于宋云珠的身上刚退了热,她慵懒的躺在榻上听李无疾喋喋不休的讲院子里飘来的柳絮和种枣树、瓠苗的事情。 宋云珠听到最后,不由得坐直腰背问:“无疾,你婶母真的说要跟你叔…呃,嫱儿的阿翁去宋河那边捡柳絮吗?” “阿母,当然是婶母说的,我没有听错。”李无疾满脸认真的回答,小小年纪的他觉得这种事情就像是自己约李嫱一起玩,不明白为何宋云珠会如此大惊小怪。 宋云珠听完陷入了沉思,她有些不明白之前一直说着与李缓不合适的许萱居然会如此主动。 “阿母,你怎么了?”李无疾见宋云珠坐着一动不动,忙推了推宋云珠的胳膊。 宋云珠猛然回神,搂住李无疾笑着讲:“无疾,我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李无疾听后乖乖的躺在宋云珠怀里不动,让宋云珠能静心思考。 宋云珠想了良久,她一遍遍回忆着自己知晓的许萱和李缓相处的场景,猜测应该是俩人冒雨去找自己那次,让许萱对李缓产生了爱慕之情。 许萱从小受到许山的虐待,自是十分渴望被人爱护。 李缓和李安平一样,都是负责任、心思细腻、性格温和的男人。 许萱之前喜欢李安平,现在喜欢上李缓,也是一件能够说的通的事情。 想通了的宋云珠内心雀跃起来,准备让许萱、李缓多相处相处,待到合适的机会再向李责、冯儿提。同时也希望许子能真的立起来,通过半个月的相处,宋云珠觉得许子也是个勤快、有头脑的少年。 如果许子的名声变好、能力变强,李责应该不会说出太多反对的话。 安静的院子中突然响起了黄牛“哞…哞…”的叫声,宋云珠忙和李无疾一起了去院子中。 宋云珠先是向李安容说明天一起去李责家的事情,然后交代李安容把买来的猪肉放到东厨用盐腌上,准备下午时做炖肉吃。 李无疾跟李安容一起去了许萱的院子,待李安容拴好黄牛,拉着李安容去看种下的枣树和瓠苗。 待到哺食时,李安君也退了热,只是依旧胃口不佳,嘴里发苦的李安君在吃了两口炖肉后便放下了着。 李安容苦口婆心的劝了又劝,才勉强又喝了半碗稀粥。 李安君比春种后又瘦了一些,原先的衣服套在身上显得越发宽大起来。 李安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从李安平病逝,他也像李安君一样非常害怕家人生病,怕他们会是下一个李安平,病着病着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天刚拂晓,扫完院子的李安容跟打着哈欠从后院过来的许萱简单的说了两句,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离开了家,挥着马鞭往李家的祖坟跑去。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第90章 葑与醢 田野里的雾要比五井里浓上一些,李安容望着不远处的坟茔,翻身从马上跳下,牵着马慢慢朝前走去。 太阳还未出来,聚在草尖上的露水沾湿了李安容的衣角,方头履踩在青草上的“沙沙”声响惊飞了栖息在坟茔后方的桐树上的麻雀。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李安容的悲伤,它晃了晃长长的棕色鬃毛,用额头上的白斑蹭了蹭李安容的胳膊。 李安容回头温柔的拍了拍马儿的脑袋,一人一马停在一个立着墓碑的旧坟前。 “阿母、阿翁,阿姊病了,她吃不下去饭。你们能不能给她托个梦,劝她好好吃…饭,她最听你们的…话…了。”李安容跪在长了一圈青草的坟前,趴到木碑上低声抽噎。 在附近干活的中年男人听到动静后,举起手中的铁铲壮着胆往李家的坟茔走去,在看到是李安容后心里猛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叹着气离开。 李安容回头看了眼扛着铁铲离开的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弯着腰把李建夫妇合葬的坟上的青草拔掉,然后恭敬的给坟茔里的其他老坟磕了头、拔了草。 太阳从田野中升了上来,薄雾慢慢散去。 李安容望着远处的孤坟,骑上马去看李安平。 “次兄,阿姊病了,她以前最粘你了,你可要保佑她早日痊愈。你还记得迎儿吗,她今日就要订婚了,是和张越,张越小时候还和你一起玩过呢。我们都很喜欢你,你却早早的撇下我们离开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是不喜欢我们几个打架吗?我们现在都不打架了,你回来好不好?”李安容边围着坟头拔草边唠叨。 十天前种菽时,许萱才刚给李安平的坟拔过草,现在又长满了草芽。 没有人回答李安容的话,只有在一旁干活的妇人、两个孩子不停的回头看向李安容。 李安容抬起袖子擦了擦坟前的墓碑,写在木头上的字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唯能看清两个“夫”、“妇”字。 附近的地都是五井里的,有带着干粮下地干活的男人认出了李安容,站在地头大喊:“安容,你这么早出来看你次兄,你嫂嫂知道吗?快回家吧,别让她们担心,听说你三叔父家今日还有喜事呢,赶快回去吧。” 李安容闻言转身回应男人:“王叔父,我这就回去。” 男人听后点了点头,在目送李安容骑马离开后才继续朝自己家的田地走去。 “你管他做什么?” “唉,他一个孩子,一大早跑到自己次兄的坟前,肯定是心里有难过的事。” “还不知道你啥时候变得如此好心?” “你这女人怎么说话呢,要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我非撕了你的嘴。” 女人听完气嘟嘟的把脸凑到男人面前,指着自己的嘴角让男人去撕。 男人红着脸笑了笑,顺势捏了捏女人被春风吹皴了的脸颊。 红了耳朵的女人笑着打掉了男人的手,哼着小曲继续朝着太阳的方向跑去。 李安容回到家时,李家众人已经全部起床,李安君的情况也比昨天好了许多,正拿着堆在柴火堆旁半干的草喂另外一匹马。 “安容,你去了哪里,怎么衣服和头发都湿了?”李安君打量着浑身湿漉漉的李安容问。 李安容拴着马儿的缰绳回答:“阿姊,我去看了看阿翁、阿母和次兄,我想他们了。” 李安君听后微微颤动了几下嘴唇,抬起留有三五个冻疮伤疤的手捶了捶李安容的肩膀,让他快回房换套衣服。 李安容先是主动去东厨向宋云珠、许萱交代了自己的行径,宋云珠听完停顿了一下,随后低声对李安容说:“安容,我知道你是担心安君。以、以后不要去那么早,地里人少不安全。万一你在君舅、君姑或安平的坟前出了意外,他们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 “嫂嫂,我知道了。”李安容说着看了眼没有说话的许萱。 许萱见状挤出一丝笑容,带着浓浓的鼻音催促李安容快去换衣服。 陈显早早的到了李家,献宝似的把两个精致的陶罐放到正在李安容的监督下掰着蒸饼的李安君面前。 “这是什么?”李安君抬手拿过左边的陶罐问,并趁李安容跟陈显说话之际,偷偷的把手里的蒸饼塞给李无疾,再由李无疾拿到东厨交给宋云珠。 陈显回头看了一眼陶罐上用毛笔写的“君”字,得意洋洋的笑着回答:“是我昨天说的腌葑,里面装的都是我洗干净后切好的。另外一个罐子里是我阿母春种时做的醢,是我阿母让带过来的。” (注:醢hai,这里指肉酱。) 许萱和李安容听到后纷纷探头看向那个没有标记的陶罐,李安君见状瞬间红了脸,她先是白了多话的陈显一眼,随后缓缓打开两个陶罐。 咸咸的腌菜味和浓郁的肉酱味从陶罐里飘了出来。 陈显赶忙请许萱和李安容过来尝一尝。 许萱笑着摆手:“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我也不用了,我去问嫂嫂什么时候去三叔父家。”李安容同样笑着拒绝,走到堂屋门前才疑惑起李安君是什么时候把蒸饼吃完的。 宋云珠已经听李无疾说了陈显过来的事情,她在看到李安容进来后,让李安容端了一碗柳枝水给李安君送去,然后自己和李无疾一起把灶膛里的火熄灭。 原本高兴的笑着的李安君在看到李安容手中的碗后,瞬间垮了脸。 一连喝了三天,李安君早已习惯了柳枝水苦涩的味道,她学着宋云珠喝柳枝水的样子捏住鼻子,接过碗一饮而尽。 忙完的宋云珠领着李无疾来到堂屋和陈显闲聊几句,在听陈显说到陶罐中的醢是赵正儿特意让带来的后,原本平和的杏眸中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陈显接着请宋云珠尝一尝。 宋云珠连忙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走到堂屋门口看了一眼已经升到树顶的太阳,把李无疾交给许萱、李安君照看,自己和李安容一起去了李责家。 第91章 张家下聘 宋云珠刚到李责家,便被李衍拉去了李迎的房间。 穿着水粉色曲裾的李迎忙和李衍一起把宋云珠拉到榻边坐下,俩人一左一右的围着宋云珠关切的询问李安君的病情。 “迎儿、衍儿,安君昨天便退了热,只是胃口不好,每次都是喝点粟米粥。”宋云珠说着想起了李无疾拿进东厨的几乎没有吃的蒸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啊,安君阿姊本身就瘦,现在又吃不下去饭,岂不是更瘦了。” “是啊,安君吃不下去饭,病就好的。即使她退了热,但身子肯定也不舒坦。” 俩人越说越担心,纷纷表示等张家人送完聘礼离开后便一起去看李安君。 说话间,膝盖处沾了土的李嫱哭着鼻子推开门跑了进来,她原本想扑到李迎怀里,但在看到宋云珠后,直接趴到宋云珠的腿上哭着问:“伯母,无疾兄长,怎么没来?他要是来的话,那…那…” 宋云珠见李嫱哭的说不出话,在帮李嫱拍了拍身上的土后,一把抱起李嫱安慰:“好嫱儿,不要再哭了。你无疾兄长在家陪你安君姑姑呢,你安君姑姑生了病。告诉伯母,是谁欺负你了,伯母去给你做主。” 李嫱抽噎着指向门外,恰巧此时,王次君敲了敲门后径直走了进来。 王次君见李嫱还在哭,忙走到正在用帕子给李嫱擦眼泪、鼻涕的宋云珠身边对李迎解释:“迎儿,是兴儿那个该挨揍的不小心碰到了嫱儿,我正想带着兴儿给嫱儿赔不是呢,可没成想嫱儿已经跑到你这里来告状了。” “次君嫂嫂,我们家嫱儿才两岁,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告状呢。倒是你家兴儿,了没少一不小心碰到嫱儿,我们家嫱儿腿上的那块…”李迎说着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李衍,便止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伸手从宋云珠怀里抱过李嫱心疼的哄着。 王次君闻言尴尬的笑了笑,凑上前捏了捏李嫱的小手,忍着心中的火气问李嫱:“嫱儿,要不要跟伯母出去玩,我向你保证,你兴儿兄长不敢再推你。” 脸颊上还挂着泪珠的李嫱摇了摇头,趴到李迎的肩膀上不停的蹭着脸颊。 王次君见状干笑两声,转而问宋云珠:“云珠,我刚才听安容说你和许萱、安君都生了病,你们好些了没?” “承蒙次君嫂嫂挂念,我们都已经好了。”宋云珠笑着回应,顺手把帕子重新塞回袖子中。 王次君随即接着又问:“既然都好了。怎么不见安君她们?” 李衍听到后只觉得两眼一黑,她赶忙推着还想再说话的王次君往屋外走。 “嫂嫂,你向来精明,今日怎么糊涂了起来。许萱嫂嫂是寡…,三叔母为了不让许萱嫂嫂感觉没面子,特意没有请安君。你…唉,你还是看着兴儿去吧,今天三叔父家里的人多,别让他又和别人起了冲突。”李衍轻轻关上房门,往前走了几步后轻声数落着王次君,她觉得王次君应该不是这种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王次君听完黑着脸嘟囔:“衍儿,我也就问问,真是忘了许萱是寡妇这茬。” “嫂嫂,你快别说了,去找兴儿吧。”操碎了心的李衍又推了王次君一把,待看到王次君把正在院子中疯跑的李兴拉到田红夫那里去,才放心的返回李迎的房间。 李衍见宋云珠没有不悦,忙替王次君向宋云珠解释:“云珠嫂嫂,我嫂嫂最近在忙着清扫新宅子,又要哄兴儿那个小泼猴,累的有些糊涂了。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在意。” 宋云珠笑着让李衍宽心,接着向李迎来玩笑的说:“迎儿,你看咱们衍儿自腊日时去了河伯祠一趟,是越来越沉稳,不知道的还以为衍儿之前只是怕麻烦而故意待在家里不出来呢!” 李迎抱着李嫱围李衍转了两圈,笑着附和宋云珠。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没过多久,韩絮儿与王次君一起过来喊宋云珠到院子中去,把李衍和李迎两个女孩留了在房间里。 原来,张家人已经到了门口。 李衍趴在窗户上掀开脱了鱼胶的麻布,望着外面热闹的场景问:“迎儿阿姊,张越兄长来向你下聘,怎么不让你出去?” “衍儿,我也不知道啊。我阿母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省的挨骂。”李迎说完,抱着李嫱走到李衍身旁,透过被李衍掀开的一角往外看,见张家本家的年轻人抬着猪、羊、鹅以及满箱的布匹等堂屋走。 李迎和李衍皆被惊住,她们虽然知道张家比李家富裕,但没想到张家下聘时会如此大方。 在五井里,一般人家下聘,基本是百十钱、一匹布和半头猪。虽然流行厚聘,但人们也不会拿一家老小的吃穿开玩笑。 “迎儿阿姊,好多啊,你看那个木匣里的应该有两三千钱。”李衍说着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张家厚聘,也是对李迎的看重。 李迎侧头看了一眼目光追着钱匣移动的李衍,腾出一只手笑着弹了弹李衍的额头讲:“衍儿,这有什么羡慕,你应该心疼我阿翁。张家是厚聘,可我阿翁也是要回给我丰厚嫁妆的。” 李衍听完皱了皱小巧的鼻尖,仰面躺到李迎的榻上发呆,她有两个嫂嫂,待自己日后出嫁时,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李迎也随着躺下,俩人各怀心事,只有躺在俩人中间的李嫱在开心的玩李迎新纳好的履底。 宋云珠站在韩絮儿身旁认真的看着张家送来的聘礼,提前为两三年后的李安容的婚事做准备。 一头彘、一头羊、两只白鹅、一个装有四匹细麻布、两匹素绸的箱子和两千钱、一只雕有云纹的银簪、两只银包玉镯、一套银制梳、蓖等。 宋云珠细细看了一遍,心里估摸着这些聘礼约值五六千钱。 冯儿对张家的聘礼十分满意,一手挽着李平、一手挽着张沅笑得睁不开眼睛。 跟在一旁迎张家人的田红夫见状翻了翻白眼,心里暗暗想着要给李衍也找一个和张家不相上下的夫家,她也要在冯儿面前嘚瑟一下。 第92章 李迎的婚期 因宋云珠与李迎是同辈,便没有随冯儿、田红夫等长辈进入堂屋,而是受冯儿的托付帮李缓招待张沅及张家下聘的年轻人。 张沅对本家的兄长们和李缓的谈话没有兴趣,她把席子挪到水井边的桐树树荫里坐下,绷着嘴角四处打量李责家的院子,目光随即被西南角草棚下的两匹马吸引住。 五井里约有二十多户人家养着马,数张沅家里养的最多。 宋云珠端着案从东厨走了出来,她先是给李缓几人分了水,随后走到张沅身旁,把案上的最后一碗水递给看的正入迷的张沅问:“沅儿,看什么呢?来,先喝些水吧。” 张沅回头笑着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后把水碗拿在手中讲:“云珠嫂嫂,我在看李三叔父家的马呢,我觉得他家的马鬃比我家的那六匹马的油亮,也更强壮一些。” “沅儿,这两匹马可是我三叔父的眼珠子,每个月都会喂个三五顿的粮食,自然要比只吃草的看着要精壮。”宋云珠说完后把案放下,顺手接过李缓拿过来的席子,挨着张沅坐下。 张沅听后了然的点了点头,随手把碗放到案上轻声问:“云珠嫂嫂,怎么没见安君阿姊与安容兄长?” 宋云珠闻言看了一眼正在与张家青年们侃侃而谈的李缓,轻叹一口气后对仰头看向西厢房南侧的枣树上嫩芽的张沅解释:“沅儿,安君前两日淋了雨,发了热,还有彻底痊愈,在家休息;安容过来了,应该是你没有看到他,三叔父让他代替李缓去了堂屋。” 聪慧的张沅随即明白了宋云珠话里的意思,李缓虽然是李迎的同产兄长,可他毕竟是个鳏夫,李责怕不吉利,便让李安容暂时在张家人面前充当李迎的兄长。 张沅只说了一句等忙完去看李安君,便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笑着告诉宋云珠:“云珠嫂嫂,我阿翁早上时说等到明天便会统计咱们五井里中想要养蚕的户数,然后再派人去城里买蚕种。” 宋云珠听后高兴的笑了起来,每年春种后,便会有从齐郡过来的商队到县城卖蚕种,齐地养蚕的历史久,蚕种的品质也好。 柳河乡上也有卖蚕种的铺子,但蚕种里面总会掺些野蚕的卵,轻则蚕丝品质下降,重则辛辛苦苦养的蚕会损失大半。久而久之,乡上养蚕的人家大多不再去乡上买,而是结伴去城里靠谱的铺子买。 最近四五年为了方便,张福每年春种后都会统计好户数,再由各户统一出钱委托人去买。 也有家里无余钱买蚕种的贫穷人家,会去野生的柞(zuo)树上捉野蚕来养,虽然蚕丝的产量跟不上去,但柞蚕的蚕蛹很受欢迎,一年下来也能换些钱。 宋河的河边上除了桐树、柳树和柘树等,还长有不少野生的柞树。 虽然这些树都属于朝廷所有,但只要不是把树弄死,对于摘些柘树、柞树叶子来养蚕这种事情,乡亭是不管的。 但,柞树有高有低,低的扬起胳膊就能摘到叶子,高的能达十丈以上,每年都会有人因为往高大的柞树上爬而摔伤或摔死。 李、张两家人很快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宋云珠连忙拉起张沅朝挽着李平胳膊说笑的冯儿走去。 冯儿笑着拉过张沅,亲切的抓住张沅的手向李平夸赞:“李家阿姊,别看我们家有安君、迎儿和衍儿三个女孩,可她们中没有一个能比的过沅儿,我敢说沅儿是整个五井里中最好看的女孩,真不知道以后会是谁家的少年郎有福气能娶到沅儿。” 张沅瞬间羞红了脸,她忙挣脱开冯儿,躲到了李平的背后。 一旁的妇人们见状大声笑了起来,唯有田红夫哼着轻笑两声,在心里吐槽冯儿:真是没见识,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整个柳河乡呢,没想到是五井里,真是连大话都不会说。 张沅变得更加羞涩,她蹙着眉尖弯了弯腰,想要把自己藏到李平身后。 李平回头看了看满脸窘迫的张沅,笑着告诉冯儿:“你可不要再夸她了,她还只是个小丫头,再说下去就飘了。” 张沅听后用嗔怪的眼神瞪了李平、冯儿两眼,站直身姿搂住李平的另外一条胳膊,撇着嘴委屈的喊了声:“阿母。” “好、好,我们不说你了。”李平侧头笑着安抚张沅。 张沅听后松了一口气,她乖乖的站到李平身旁等张福与李责、李充说完话。 男人们很快止住了话头,李家众人一起到巷子口送张家众人,只是张沅没走几步,便在征得李平同意后,蹦跳着往李家跑去。 李家众人随后又回到了李责家,宋云珠听韩絮儿讲李迎与张越的婚期定在了明年的元月,正好那时李延寿在家。 李迎和李衍、李嫱也被冯儿从房间里喊了出来,三人一起听着冯儿的唠叨到堂屋里去看张家的聘礼。 李责随后让李安容、李缓把彘、羊分别抬进东厨的高足案上,拿起放在案上的砍刀把彘分成七份、羊分成六份,其中最大的两份自家留着,然后把四块大小差不多的彘肉块、羊肉块分别送给李充家和李安容家。 其余五份先腌上,准备明天给李迎的外祖父家、两个舅父家分别送一块彘肉和一块羊肉。 剩下的那块最小的彘肉,顺道送给李嫱的外祖父家。 宋云珠领着拎有羊肉的李安容、捧着彘肉的李缓以及李迎、李嫱和李衍一起回了啦,待她们到时,陈显和李安君、李无、张沅疾正站在窗户前看许萱往枣树下倒柳枝水。 “婶母,有用吗?”李无疾看着被太阳晒的垂了叶子的枣树问。 许萱把盆里的最后一滴水倒在湿漉漉的土壤里回答:“这是你李缓叔父说的方法,应该是有用的。” 李安君闻言轻声笑着调侃许萱:“二嫂嫂可真是相信李缓兄长,恐怕比嫱儿还要信。” 许萱听到后,白皙的脸颊上泛出了淡淡的粉色,在听到动静后,如遇大赦般领着李无疾往前院跑去。 相比较于李家的欢乐祥和,许子此时正咬着牙和心虚的许山扭打在一起。 第93章 归还耧车 十六岁的许子勉强与三十五岁的许山打成了平手,正当许山攒足力气撕拽着骑在自己身上的许子时,一直旁观的杨花走上前踢了许山一脚,并趁许山想要拽自己的衣角时死死的踩住了许山的手腕。 “杨花,这是我和许子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你现在松开脚,我保证不跟你计较,你要是给脸不要脸,可别怪我收拾完许子跟你不客气。”满腔怒火的许山大声威胁杨花,他的右手不断颤动着,想要拽住杨花的脚脖,撂倒杨花。 杨花听完大声笑了起来,她早已听惯了许山的狠话,同时也恨自己之前的胆小懦弱,便咬着牙加大了脚上的力量。 狭小的堂屋内顿时充满了许山杀猪般的惨叫声。 许家四周的邻居也早已习惯,之前还会跑到许家门前看看热闹,现在就当做是没有听到。 许山疼得直冒冷汗,赶忙向抡起拳头想揍自己的许子求饶:“许子,我错了,我不该打那个耧车的主意。我没有把耧车卖掉,我把它放到了你叔父家里。我、我是你阿翁啊,天底下哪有儿子打阿翁的,你饶我这一次吧。” “饶你?我明明对你说过,这是我用一条胳膊做押注从别人家借的,你却还是想把它卖了换钱。你想我饶你,你可曾想着饶过我!你是我阿翁,我也是你儿子,天底下也没有阿翁希望儿子变残的道理。”许子说完,抡起的拳头毫不留情的落在了许山的身上和脸上。 动弹不得的许山时而大声怒骂许子、杨花,时而哭着向俩人求情。 许子不为所动,待到拳头变得酸疼时,才饶了许山。 鼻青脸肿的许山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双倒三眼恶狠狠的盯着把拳头放到嘴边轻轻吹着的许子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杨花。 许子见许山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轻哼了一声后推搡着许山,让他和自己一起去许槐家里拿耧车。 杨花不放心,想要跟许子一起去。 “阿母,他好面子,肯定不会当着叔父的面说自己是被我打了。你要是真不放心,就想下办法帮我修修门。”许子说着,有些头疼的望着被许山砸了个大洞的房门。 杨花闻言点了点头,走到草堆边去挑一些韧性好的干草编成草绳,然后找块比较完整的木板把许山砸的洞堵上。 许山怕被别人嘲笑,抬起破烂的袖子捂住脸跟在许子的身后往许槐家里走。 许子本以为许槐会耍赖,没想到许槐不但痛快的把耧车还给了许子,还不停的在许子面前数落低着头的许山:“许子,你阿翁往我这放时,我就不想收,是他苦眉愁脸的告诉我说这是你用你家所有的积蓄买的,说你们家已经基本上没有了粮食,想要用这耧车换个活路,我才暂时替他保管。没想到,是他趁你和阿母去捉柞蚕时,砸坏了门偷的。” 许山听完跳着脚骂许槐血口喷人。 心平气和的许槐不理会恼羞成怒的许山,笑着把许子和耧车送出了家门。 没有走的许山上前拽住许槐的衣领,质问许槐为什么出卖自己。 许槐看着许山青一块、紫一块红肿的脸颊,想到了夏天池塘里“呱呱呱”乱叫的蛤蟆。他轻笑着掰开许山的手解释:“兄长,你都带着许子来我家了,我还怎么抵赖。你的眼光应该看长远一点,不能因为一个耧车,而耽误了大事。你老是激怒他们,等到你为许萱找好人家,他们肯定会从中作梗,反而浪费了你对许萱的一番呵护之意、父女之情。你要学着让他们相信你,相信你是真的对许萱好,相信你是真的为许萱考虑。” 许山听后动了动结了黄色痂皮的嘴唇,也怕许槐会问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急忙继续用袖子捂住脸往家里走。 同时,一个脸色泛黄的妇人从许槐家破旧的院门后探出头,小声询问正得意笑着的许槐:“兄长的脸是怎么了?” 许槐难得好心情一次,笑着整理了一下被许山扯松了的衣领回答:“能有怎么回事,一看就是被揍了。” 妇人听完不自觉的瞥了瞥许槐,赶忙退回院子继续去洗衣服。 许子怕夜长梦多,直接推着耧车去了李家。 “云珠嫂嫂,你好好检查一下耧车,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许子说着把耧车交给宋云珠,目光时不时的瞥向站在李安君身旁的陈显,他看的出来俩人很亲近,双手不自觉的想要捂住破破烂烂的袖子。 宋云珠听完后绕着耧车看了一圈,笑着吩咐李安容把耧车推进西厢房南间放好,随后叫住想要离开的许子,让他先等一等。 许子有些意外,搓着手站在柴火堆旁等宋云珠从堂屋出来。 李无疾拉着李嫱跑到许子身旁,两个孩子好奇的仰着头打量许子。 许子把手放进嘴里做了个鬼脸,两个孩子尖叫了两声后大笑着往槐树下跑,然后躲到了帮许萱打水的李缓的身后。 张沅、李迎和李衍一起跟着李安君去了西夹间,脸色微红的李安君从枕头下拿出陈显送的木梳递给三个满脸羡慕的女孩。 宋云珠很快从房间里出来,她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袋递给许子说:“许子,这里面是一百三十钱,你在我们家干了十四天的活,我留下了十钱算作你用耧车的钱。虽然你之前说过要用工钱换,但我也不能真的做个黑心的人。” 许子只觉得脑袋轰轰乱响,他本能的伸出手想要去拿布袋,却在即将碰到布袋时猛然清醒过来,红着脸愧疚的说自己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的,这是你应得的,快接着吧,不然以后可不敢再让你给我们家干活了。”宋云珠说着把布袋交给走过来的李安容,让他再塞给许子。 许子和李安容不停的拉扯着,最终是李安容在巷子里拽住了许子,硬把布袋塞进许子的手中。 李安容在经过聚在一起聊天的邻居们时,听她们说吴周村的人已经把李杏花接走了,说那是个憨厚老实的男孩,李杏花跟着那人应该不会被磋磨。 “唉,杏花算是有了个好的着落,但桃花就不一定了。” “她婶母,这话怎么说?” 刚才叹气的妇人抬头看了看从一旁经过的李安容轻声说:“我听别人说,桃花被李桐大母卖到了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女婢。” “李桐大母不是刚卖了地吗,怎么又会卖女孙呢?” “没办法,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能熬到什么时候,这样也比让两个孩子落到她们的本家手里强。” “那为什么不也为桃花找个夫家,虽然穷点,也比做女婢强。” “你不了解,桃花没有杏花能吃苦,桃花长的好,做女婢的话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主家的公子们看中,到时候也算是熬出了头。” …… 李安容听着加快了步伐,不再去关注别人家的事情。 第94章 鸡苗 待陈显离开后,宋云珠让额头上冒着虚汗的李安君带着李无疾回房休息,然后招呼许萱、李安容一起去刷洗箩筐,为养蚕做准备。 “哗哗…哗哗…” 李安容提起刚从水井中拉出的水桶,把里面的水倒进横放在木盆上的箩筐中,一时间水花四溅。 许萱连忙往外退了两步,等李安容拎着水桶再去打水时,再去用手清洗箩筐上的灰尘。 “嫂嫂,明天是二十八,有集会,要不要去买些鸡、鹅来养?”许萱高声问正准备把手中的箩筐放到另外一个小点的木盆上的宋云珠。 宋云珠弯腰放下箩筐回答:“咱们好久没有逛过集会了,明天带你们去看看。家里的盐和膏(指猪油)也快没有了,明天顺道一起买些。对了,安容,乡塾什么时候开始授课?” “是四月朔日。嫂嫂,家里去年种下的瓜(指甜瓜)子都结成了瓞,今年要不要重新买些瓜子来种?”李安容说着使劲儿拉出水桶,随后水桶朝小点的木盆走去。 (注:瓞die,个头稍小的甜瓜。) 宋云珠闻言点了点头,随即跑到堂屋,从挨着东墙摆放的橱里拿出去年采集的葵(指冬葵)子和瓜子,放到阴凉处晾晒,等空闲时就可以把它们一一种上。 八个箩筐很快被清洗完,李安容把它们全部放到了在太阳下晾晒的桑树枝上。 宋云珠伸了伸懒腰,接着和许萱一起去东厨处理从李责家带来的猪肉、羊肉,俩人先用盐把猪肉腌起来,然后把羊肉剁成小块放在铁釜里慢熬。 西夹间内,李无疾见李安君困倦的闭上了双眼,爬到榻上拉过薄衾盖到李安君身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去找宋云珠。 李无疾先是在桑树枝旁盯着往下滴水的箩筐瞧了瞧,然后走进整那个往外冒烟的东厨,倚在烧火的宋云珠身旁说:“阿母,姑姑睡着了。” 宋云珠见李无疾说话时皱了皱鼻尖,忙轻声安慰他说:“无疾,等你姑姑睡醒了,说不定就能吃下去饭了。” “真的?”李无疾再次大声问。 宋云珠搂住李无疾轻声回答:“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无疾闻言搂住宋云珠的脖子高声欢呼起来,小小的人儿最近几天也是为李安君操碎了心。 李安君睡了将近半个时辰,醒来的她揉揉了揉眼睛,坐在榻上愣愣的望着屋里昏暗的光线,随后听到了院子中的喧哗声,突然间感觉肚子好饿。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李安君捂着肚子站到堂屋门口,看到了再次来到李家的许子,许子捧着一个用柳条编的粗糙的箩筐,里面装有八九只鸡苗。 “云珠嫂嫂、安容,这是我回到家后去我们杏花里孵鸡的张家买的,准备明天挑着箩筐去榆树里卖。我许子虽然之前是个混账,但也分的清好与坏,云珠嫂嫂于我有恩,边想着先捡几只活泼的送给你们养。”许子怕宋云珠、李安容不收,说完后直接把箩筐放到地上,一溜烟从李家跑了出去。 李安容急忙去追,却见到许子已经拐出了巷子口,只好转身回家。 宋云珠有些哭笑不得,她吩咐李安容看好鸡苗,免得被在一旁垂涎三尺的狸吃掉,然后去西厢房南间找了个不用的破篮子。 李安容转头看到了李安君,焦急的朝着堂屋大喊:“阿姊,是肚子不舒服吗?” “不是,是有些饿。”李安君倚在门框上轻声回答,她有点头晕,不想往前走。 俩人的对话被拎着破篮子屋外的宋云珠听见,宋云珠见李安君脸色苍白,忙丢掉篮子跑到李安君身旁摸了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嫂嫂,我觉得有点心慌、手抖,还很饿。”李安君无力的倚在宋云珠肩膀上回答。 宋云珠听后忙对李安容大喊:“安容,羊肉还不熟,你先给安君盛些肉汤,再拿一个蒸饼。” 李安容连忙跑进东厨,片刻后端着满满一碗肉汤走进了堂屋,然后把冰凉的蒸饼撕碎丢进肉汤里。 李安君吃的狼吞虎咽,不多时,脸色也重新变的红润起来。 宋云珠见状长舒一口气,她在吩咐李安君慢慢吃后,重新到西厢房南间的房门前捡起篮子,拍着手撵跑扒着箩筐“喵呜”乱叫的狸,去柴火堆里找一些软点的秸秆铺到篮子里。 许子送的这些鸡苗还小,尚不能在鸡圈里过夜。 宋云珠先去东厨找了个被李无疾摔破的碗,再盛了半碗温水后又拿了半块蒸饼。她先把碗放到箩筐旁,然后把里面的鸡苗放了出来。 鸡苗们乱哄哄的跑来跑去,在有一只鸡苗跑到碗边垂下小脑袋喝了口水后,其余的几只鸡苗也纷纷围在缺了一个口的碗边争着喝水。 宋云珠用手指把蒸饼磨碎,丢在地上旁鸡苗们觅食。 跟着许萱去后院整地的李无疾跑了过来,他蹲在地上看着整那个啄食的小鸡好奇的问:“阿母,这是你买的吗?” “不是,是你舅父送过来的。”宋云珠用手指戳了戳鸡苗背上毛茸茸的绒毛回答。 李无疾听完糊涂起来,他满脸疑惑的继续问:“阿母,你不是说我舅父去长安城经商了吗?他回来了吗?那伯吉兄长和仲昌兄长一定非常高兴。” 宋云珠闻言愣了片刻,她一直以为李无疾年纪小,这些事情他记不住。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记得如此清楚。 “无疾,不是伯吉和仲昌的阿翁,是你婶母的男弟,就是中午时来家里还耧的那个小伙子,他也算是你的舅父。”宋云珠揉了揉眉心回答。 李无疾对许子还有印象,马上想到了许子做的鬼脸,他连忙站起身跑进后院,手舞足蹈的对许萱讲了这件事情。 许萱把铁铲放下,揉着泛红的手掌跟李无疾一起去看鸡苗。 当许萱看到争食的八只鸡苗时,一股难以明说的情绪瞬间涌上了心头,她不知道自己是欣慰许子有了改变,还是在继续憎着恶许子。 第95章 蚕种 匍匐在地上、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狸见李无疾从东厨的墙角边拿了一根竹枝,“喵呜”叫了一声后,用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右前爪。 临近黄昏,晚风骤起,枝桠上的槐叶被吹的“哗哗”作响,胆小的鸡苗们挤在篮子便不停的“叽叽”叫着,想要得到母鸡“咕咕”的回应。 许萱弯腰捧起三四只鸡苗,小心翼翼的把它们丢进篮子里,剩余的几只惊慌的叫着往四周跑去。 李无疾甩着竹枝跟在许萱背后去捉鸡苗,一时间院子中满是李无疾的“哈哈”笑声、鸡苗们慌乱的“叽叽”声以及竹枝敲在砖面上的“哐当”声。 热闹的声响使得趴在长案上养精神的李安君站了起来,她探着头往外走,随即蹦跳着跑到了院子中,和李无疾一起给许萱帮忙。 “啊…姑姑,你快点抓。” “无疾,快,拦住这两个,别让它们跑了。” “哇…二嫂嫂真厉害。” 经过一番折腾,许萱终于把所有的鸡苗都装进了篮子里,然后和李安君、李无疾一起把篮子提进西厢房南间,并把房门关好。 待许萱三人离开后,狸摇着尾巴用利爪抓了抓房门,它见房门纹丝不动,在“喵喵”叫了几声后一溜烟跑到了柴火堆上,黄色眼球中狭长的黑色瞳孔已经变成了圆球状。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正准备吃哺食,李安君依次端起两个陶罐,把里面的醢和腌葑分给李家众人。 李无疾尝了一口后,用陶匙挖了一些混着醢的粟米蒸饭递到宋云珠嘴边:“阿母,你尝一下,特别好吃。” 宋云珠低头吃净了陶匙中的东西,上扬的嘴角再也压制不住,她在李无疾睡后,从木匣中拿出李安河寄过来的家信,借着微弱的光亮看了又看。 漆黑的夜色里繁星点点,李安河举着火把与手下的十名骑士一起巡逻。 西郊营是内郡军营,附近也没有诸侯国,因此不用担心夜里会有探子来搞破坏,巡逻的兵卒们只需要在固定的区域内来回巡视即可。 夜空静谧,除了偶尔有人说两句话与沉稳的脚步声,再无别的声音。 李安河抬头望见了闪烁着亮光的北斗七星,发现它的斗柄已经开始南移,不由得喃喃自语:“原来快要到夏天了,云珠、无疾,你们还好吗?” 缱绻的春风把思念带到了二百里外,宋云珠笑着从睡梦中醒来,她又梦到了李安河,梦到他平安回到了家里。 夜还很长,春天的狸总会在夜里叫个不停,宋云珠翻了个身摸索着给李无疾掖了掖衾角,抬起双手捂住耳朵继续睡去。 由于张福要统计去城里买蚕种的数目,清晨的五井里早早的热闹起来,有早起无事的孩子蹦跳着跟在张福、张越的背后凑热闹。 等到李家门前时,张越的身旁围了七八个男孩,他们都瞪着眼睛看向拉开了院门的宋云珠,满脸期待的等宋云珠说出要买的蚕种数目。 张越知道李家每次都要买上万个蚕种,也怕围在一旁的孩子会乱传,主动把竹简和毛笔递给宋云珠,让宋云珠自己去写。 宋云珠连忙接过,握住毛笔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李婴大父家是两万个蚕卵,李充家和李责家均是一万五千个,张家家是三千个,还有一些人家是二三百个。 有站在宋云珠身旁流着鼻涕的孩子探着头看宋云珠写的数目,他好奇的指着还未干的墨迹问:“李叔母,你写的是多少啊?” 宋云珠看着上面的十千,指着那个千回答:“这个字读千。” 男孩高兴的跟着念了两遍:“千,我认识千字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闻言纷纷凑到宋云珠捧着的竹简前去看那个“千”字,待最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怯生生的看了两眼后,宋云珠笑着把竹简和毛笔还给张越,随后问张福:“张叔父,今年的押金和去年一样吗?” 张福摸着嘴边的胡髭点了点头。 宋云珠见状从袖子中掏出五十钱交给张福,张福略微看了一眼后直接放进手里拿着的钱袋中讲:“安河家的,至于蚕种的价格,去年是一百钱一千个蚕,今年的价格还不一定。不过,你放心,我会让越儿、王东和张伦一起去的。” “张叔父,我们家虽不是商户,但也知道一样东西不可能永远是同一个价格。”宋云珠转身搂住跑过来的李无疾讲。 张福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又和宋云珠说了两句后,和善的揉了揉李无疾乱蓬蓬的头发。 一群孩子继续跟着张家父子往北走,众人一起去敲李习家的院门。 不知何时,李习好像再也没有去找过李安君玩。 宋云珠曾从李纵的阿母那里听说,李习的阿翁和阿母为李习说了一门亲事,是杏花里那边一户姓王的人家。 王姓人家也有将近八十亩地,只是他家没有女儿,有三个儿子。现在看着是家里的劳动力多,可等成年后需要交的各式各样的税也多。 宋云珠牵着李无疾的小手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随后在许萱的喊声中关上院门去吃朝食。 李家今日的朝食比往常吃的早一些,宋云珠在吃完饭后,交给许萱、李安容、李安君每人五十钱,让她们分别放好,怕自己一人带太多,会被盗贼盯上。 在一切准备妥当后,宋云珠牵着李无疾、许萱和李安君挎着篮子、李安容抱着罐子去集市买东西。 众人出了五井里的东门,没走多远便看到有人在槐树下摆摊,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柳河乡上的集会很少会如此热闹,一般只有在春末和秋收后,才会有几个热闹的集会。 许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紧紧拉住李安君的右手,怕她会跟家人走散。 李安容把怀里的罐子放进许萱挎着的篮子里,快步走上前抱住想要往前跑的李无疾讲:“无疾,集会上人太多,我和你阿母轮流抱你,可不能让人把我们家的宝物给偷走了。” 李无疾闻言搂住李安容的脖子开心的笑了起来。 宋云珠看着街道两边尽是卖鸡苗、鹅苗的摊贩,准备先带着众人去买猪肉和盐。 第96章 集会 宋屠夫的摊位前很冷清,除了李家众人外,再无别的客人上前。 宋云珠站在摊位前看来看去,最终挑中一块白花花的肥肉问:“福禄叔父,肥肉怎么卖的?” 满脸惆怅的宋屠夫叹着气回答:“还是七钱一斤,现在买肉的少,一天也只敢杀一头猪。” 宋云珠听完抚着下巴琢磨片刻,昨天李责送的是条猪后腿,上面的肥肉较少,炼一次膏比较费柴火,现在离夏天也还有一个多月,倒不如一次多炼一些慢慢吃。 “福禄叔父,你给我切五斤吧。”宋云珠指着那块肥肉说完,目光又被宋屠夫背后的木架上悬挂的一条筋皮吸引住。 宋屠夫麻利的划开一块肥肉,共是三斤一两,爽快的给宋云珠算作三斤。 “福禄叔父,那是什么筋皮?”宋云珠好奇的问正在用草绳穿肉的宋屠夫。 宋屠夫闻言漫不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回答:“那是牛外脊筋,前两天咱们榆树里宋广业家里的牛老死了,然后便宜卖给了我,肉都卖完了,就剩下这条脊筋了。你要是要,二十钱卖给你。” “我要它做什么,如果有牛皮的话,我要牛皮。”宋云珠笑着摆手回应宋屠夫,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三十五钱想要递给宋屠夫。 宋屠夫听完哈哈笑了起来,说牛皮被自己留了下来,准备到秋天时给家里人做几双短靴穿。 宋云珠闻言露出失的神情,晃动着手心里的钱放到了高足案上。 李安容盯着牛脊筋瞧了又瞧,他在经过一番挣扎后轻声请求宋云珠:“嫂嫂,我想要那条脊筋,我想用它做把弓。” “弓?” 宋云珠刚问出口,便想到了李安容前几日用篮子套在了刚破土的小竹笋上的事,随即笑着与宋屠夫讲价:“福禄叔父,那条脊筋我要了,一共五十钱怎么样,我可是很少跟你讲价的。” “云珠,唉…不说了,那就五十钱吧,我可是吃了大亏呀!”宋屠夫笑眯眯的应了下来,走到架子前取下约有三尺长的牛脊筋交给李安容。 宋云珠接着又补了十五钱给宋屠夫,她看到有人扛着粮食来换猪板油,忙带着众人往东走,准备去靠近宋河亭的那家私盐铺子。 柳河乡上有五六家卖私盐的铺子,数这家和榆树里南边的那家最为公道。 李家众人远的看到有五六辆牛车停在铺子前,每辆牛车上都装着七八个满当当的麻袋,麻袋堆的很高,每面都用麻绳牢牢的固定着。 铺子的坐商(即东家)先验了货物,随后命铺子里的两个帮佣和赶牛车的驭手一起把盐全部搬进铺子后面的仓库里放好。 坐商是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年人,他在看到李家众人径直往盐铺走来时,忙堆上满脸笑容走到铺子门口迎接。 宋云珠拿出了放在篮子里的陶罐,跟着坐商走进铺子问盐的价格。 “跟之前一样,还是三百五十钱一石,你们要多少?”坐商说完,领着众人继续往铺子里处走,然后在靠着东阴凉处用陶匙挖了一些盐粒给宋云珠几人看。 宋云珠看着陶匙里混在一起的白色、灰色大大小小的盐粒回答:“我们要一斗。” (注:一石为为十斗。) 坐商闻言从一旁拿出斗开始盛盐,然后倒进宋云珠拿着的陶罐里。 待斗里的盐全部倒完,宋云珠重新把陶罐交给许萱,然后示意李安君拿出三十五钱交给坐商。 宋云珠和许萱一起拎着篮子,众人在走到牛车旁时听到两个壮实的驭手在小声议论。 “我听城里的大坐商讲,丞相公孙弘薨了,由乐安侯李蔡接替了丞相之位。” “这个我也听说了,不过,谁当丞相都跟咱们无关,咱们说不定这一辈子也去不了长安城,更不会知道那丞相长什么样子。还有,我前几日在给这个乡上的酒垆送酒坛时,听到两个落魄的术士说,是因为去年五月的那次日食,在、在什么,对了,是在柳六度,象征着君失臣,所以今年丞相就换人当了。” 稍微年轻点的驭手说完后,另外一个年老一点的驭手满脸不屑的笑了笑,在看到坐商走出铺子后,连忙拽了拽年轻弩手的袖子。 年轻驭手站到牛车旁,年老驭手站到牛车上小心的把上端的麻袋放到年轻驭手的肩膀上,年轻驭手赶忙扶稳麻袋,横扛着麻袋颤颤巍巍的穿过铺子往后院走。 宋云珠望着年轻驭手的青筋暴起的脖子,轻叹了一口气后招呼众人往回走。 街道上除了卖鸡苗、鹅苗的,也就是些卖树苗与菜子、瓜子的。 宋云珠买完瓜子后见李安君和李安容、李无疾在看树苗,忙和在一旁等自己的许萱走了过去。 “嫂嫂,咱们家可以再种一棵梨树吗?”李安君指着一棵用湿泥裹着根部、带有几片梨叶的梨树请求。 宋云珠皱着眉头把家里院子中的空隙全都想了一遍,西夹间的窗户前,确实还可以再种一棵树。 “安君很少对我提什么要求,既然你说出来了,那就买一棵吧。”宋云珠笑着说完后,接着问摊主梨树的价格。 年迈的摊主见宋云珠问价,随即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笑着回答:“你给我四十钱一棵吧,这是两年的梨树,再过一两年就可以结梨了。” 不等宋云珠开始还价,李无疾高兴的拽住宋云珠的袖口讲:“阿母,买下来吧,等阿翁回来,他就有梨吃了。” 摊主闻言细细打量了一番宋云珠、李无疾,仰起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看了一眼即将移到中天的太阳念叨:“你的阿翁也去服兵役了吗?我的孙儿今年也去了,这才想着把家里的树苗卖掉,好凑一凑给他邮衣物的费用。唉,不瞒你们说,今天才卖了一棵,一会儿还要给乡亭的人交一钱的租税。要是我七十岁就好了,不仅朝廷会给我发王杖,还要给我粟米养老,我可以省下一点接济我的孙儿,可惜,我才五十七岁啊,去年还去服了徭役呢!” 宋云珠几人闻言皆不做声,生活已经迫使她们见惯了这种苦难。 第97章 再买鸡苗 摊主见宋云珠不接话,忙伸出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向宋云比划着讲:“要是你们肯要,三十五钱也可以,我敢说整个集会上不会再有比我这里更便宜的了。” 宋云珠看了眼摊主手背上的五六个褐斑,随后在摊主渴望的眼神下从袖子中掏了三十五钱交给李安容。 李安容握住钱扫了一眼四周,见周围没有形迹可疑的人,便当着摊主的面重新把钱数了一遍。 摊主高兴的接过,让宋云珠从剩余的三棵梨树中挑一个。 宋云珠让李安君、李无疾去挑,俩人在许萱的建议下挑了一棵根部大、枝干较粗的梨树。 李安容一手拎着猪肉、一手拎着梨树继续往前走,停在五井里的土墙的一棵槐树下看宋云珠、许萱领着李安君、李无疾在各个摊位前看鸡苗、鹅苗。 附近都是卖家禽苗的摊位,甚至还有两三个摊位上卖着鹜(即家鸭)苗。 宋云珠和许萱看了又看,最终停在正在用桐树叶为鸡苗们遮太阳的二十多岁的摊主前,还有是十来只鹅苗在另外一个箩筐中互啄。 年轻的摊主刚蓄胡,他用手摸了摸扎手的胡髭后堆上满脸笑容问:“两位嫂嫂想要些什么?鸡苗是两钱一只,鹅苗是五钱一只。” 宋云珠听后和低语了几句,随后问摊主:“我准备要四十只鸡苗和十只鹅苗,能不能便宜一些和帮我们送回家,我们就在五井里住,拐进东里门很快就能到。” 摊主听后犹豫了片刻,一双粗黑的眉毛纠结到一起讲:“这些价格已经很低了,你们是用东西换还是给四铢钱?” 宋云珠闻言扫了一眼摊主面前的两个箩筐,从袖子中掏出一钱拿给摊主看:“如果你的鸡苗能卖给我们五钱三只、鹅苗四钱一只,我可以把你的鸡苗和鹅苗全部要完,而且我们不用东西还是给钱。” 摊主听到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揉了揉鼻子向宋云珠还价:“鸡苗可以给你们五钱三只,但鹅苗的价格不能变,还是五钱一只。你要是觉得合适,我这就可以帮你送到家。” 宋云珠听着琢磨了一下,她刚才也问了几个摊主,鹅苗的价格确实都是在五钱以上,宋万年前年买的便是六钱一只。 “萱萱,你说呢?”宋云珠转头问正在低头看鸡苗的许萱。 许萱伸手摸了摸鸡苗背上毛茸茸的褐、灰条纹回答:“嫂嫂,我觉得可以。虽然现在看着有点多,但鸡苗也不会全部都能长大,要是这些鸡苗能活一半,我都觉得是幸事。” 摊主听后揉搓着双手看向宋云珠,他在宋云珠微微点头后连忙拿过放在身后的中间粗两头细的担柱,挑起两个箩筐跟在李家众人的身后。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家,李安容先从李安君挎着的篮子里拿出那条已经清理干净的牛脊筋搭在麻绳上晾晒,随后跟宋云珠一起领着摊主到了许萱的院子,让他把鸡苗、鹅苗全部放进鸡圈里。 原本卧在柴火堆上闭目养神的狸被牛脊筋的腥味吸引住,“喵呜”的叫着跑到牛脊筋下着急的转圈。 李无疾像昨天保护鸡苗一样,拿着竹枝把狸撵跑,狸像个贪吃的孩子似的,垂着尾巴一步三回头。 许子昨天送来的八只鸡苗已经被放入鸡圈里,它们此刻正悠然自得的在啄着撒在地面上的碎草。 摊主小心翼翼的放下箩筐,先解开绑着鹅腿的草绳,然后交给扶着鸡圈门板的李安容,由李安容微微打开门板,把乱叫的鹅苗们塞进鸡圈中。 三人一起数着数目,鸡苗是五十五只,摊主给算作五十四只,鹅苗为十五只。 原本空荡荡的鸡圈变得拥挤起来,混合在一起的“叽叽叽”与“轧轧”叫声吵的宋云珠耳朵疼。 宋云珠捂住耳朵进了鸡圈,在重新清点了一遍数目后,去房间里给摊主拿钱。 李安容领着摊主回前院等待,摊主羡慕的看向卧在地上的互相蹭着脑袋的两匹马,他也要努力多挣些钱,让自己家也能养上马,即使养不了马,一头驴也行。 “五十四只鸡苗是九十钱,十五只鹅苗是七十五钱,一共是百六十五钱。”宋云珠说着把布袋中的钱倒进了箩筐中比较干净的地方,让摊主再数一数。 摊主蹲下身把堆成小丘的钱摊开,前后数了两遍,最后一边往自己的布袋里装钱一边向李安容念叨:“真是多谢你们买完了我的东西,有了这百六十五钱,再加上我前两天卖的钱数,就凑够了过更钱,我也可以安心的留在家里养那两个孩子了。我打算再卖几天,说不定就能攒够我和我良人的人头税。” “那挺好的,咱们这里也不是诸侯国,不用再另外交那二百钱的户税,只要再交个刍藁税,今年就算安稳过去了。”李安容笑着回应。 摊主听到十分认同李安容的说法,在把钱袋塞进自己袖子中后,神情明显比之前在集会上时轻松了许多。 李安容随后把摊主送到了巷子口,又照许萱的吩咐顺手折了两根柳条,回家帮忙种梨树。 按宋云珠的提议,梨树被种到了西夹间的窗前,李安君和李无疾轮流用瓠瓢从水桶中舀水浇树。 许萱熟练的用砖头把柳枝砸烂,泡在木盆中给梨树做“生根水”。 一日后,张越和李卿一起把宋云珠要的一个蚕卵送到了李家。 宋云珠接过张越从篮子里掏出的五张约有两尺长、一尺宽的麻布,把它们平铺在长案上,和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凑上前,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绿色与紫色交叉在一起的扁圆形蚕卵瞧。 李无疾伸出小手想要偷偷的摸一摸,被眼疾手快的宋云珠一把抓住。 “阿母,我没有想摸它们,我是怕它们冷。”李无疾仰起头满脸无辜的为自己辩解。 屋内的人都被李无疾的话逗笑,宋云珠握住李无疾蠢蠢欲动的小手笑着讲:“无疾,它们不冷的,咱们家还要靠这些蚕卵做冬衣呢!你要是摸了它们,它们万一不吐丝了,拿什么给你阿翁做厚衣服呀?” 李无疾听后皱起鼻尖趴到了宋云珠怀里,低声保证自己再也不会摸蚕卵了。 第98章 高价的蚕种 宋云珠见状温柔的揪了揪李无疾的细软的头发,转头瞥了一眼长案上的蚕卵问:“今年的蚕种是什么价,真是辛苦你们两个和张伦兄长了。” 李卿和张越闻言开心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买蚕种的人家都会感激他们,更多的是怀疑他们在背地里涨了蚕种的价格。 张越也打算劝张福不要再掺和明年买蚕种的事情,让那些人想到哪里去买就到哪里去买,想和谁家一起去买就和谁家一起去。 从柳河乡到县城约有三十里路,不说进趟城要早早的起床赶路,还要用张家的马车,虽说每户会单独再给一钱的用马车钱,可张家也不缺这三四十钱,倒不如直接推了省心,也省的被人怀疑来怀疑去。 在张越看来,张福做这种事,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李卿见张越皱着眉头不说话,忙搓了搓双手回答:“云珠嫂嫂,我们还是在之前的那家铺子里买的,就是靠近北城门的那家。我们去的时候,从齐郡那边来的商队正给他们卸货呢,所以,这蚕种绝对放心。价格比去年高了两钱,每一千个蚕种一百钱。你要了十千个,就是一千钱。” “云珠嫂嫂,你已经给过五十钱了,只需要再给九百五十钱就可以了。我阿翁特意嘱咐我,说你是迎儿的嫂嫂,也就是我的嫂嫂,不用再收那额外的一钱。”张越接着李卿的话继续说,他说到最后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热热的。 如果往张越的脸上泼些凉水,一定会冒出丝丝白烟。 宋云珠听完忙让张越向张福转达自己的谢意,然后把搂住自己胳膊的李无疾交给李安君,自己去东夹间给张越拿钱。 张越与李安君不熟,他自觉的退到堂屋门口看李家东墙边郁郁葱葱的竹丛。 “安君女弟,安容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有见他?”李卿随意的坐在席上问。 李安君听后把目光从蚕卵上移开,看向随手翻长案上竹简的李卿讲:“安容在后院整地呢,准备种葵和瓜。” 李卿闻言挪到李安君、李无疾身旁,支着下巴逗了逗李无疾后轻笑着追问:“安君女弟,安容有没有心仪的女孩?” “没、没有吧,我还没有听他提起过别人家的女孩。安容是男孩,也没有律令规定男孩要早早成亲,我兄长和我嫂嫂应该不会让他早早成亲。李卿兄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李安君说完,好奇的看向和李无疾玩游戏的李卿。 李卿一走神,李无疾“砰”的一下拍到了李卿的手背,大笑着说自己赢了。 “呃…我只是随口问问。”李卿笑着搪塞李安君,随后装作很痛的样子甩了甩右手,要和李无疾再玩一次。 不到四岁的李无疾自然比不过十四岁的李卿,李无疾一连输了五六次,最后撅着嘴躲到李安君背后,不想再跟李卿玩这个游戏。 李卿笑着伸出手背让李无疾去拍,李无疾轻轻拍了拍,然后指着李卿手背上的一道细长疤痕问:“叔父,这是怎么了?” “这个啊,是我之前下地干活时,被铁臿划到了。”李卿说着做出了痛苦的神情,仿佛手背还很疼。 李无疾看着打了个哆嗦,咬着牙轻声讲:“那一定很疼吧。” “我忘了,不过现在不疼了。”李卿说着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然后给宋云珠让位置。 宋云珠把手中的麻布兜放在案上,笑着招呼倚在门板上的张越过来清点钱数。 张越和李卿各数了一遍。 随后,张越先把篮子里的竹简放到案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麻布袋开始装钱。 李卿翻开竹简找到宋云珠的名字,从篮子的底部拿出毛笔哈了哈气,然后写上:续交九百五十钱。 宋云珠凑到竹简前看了看,极大部分的人家是给的钱,有几家是用粮食换的,更有两户是用鸡苗、鹅苗抵的,更有一户直接用一头豚(即小猪)换蚕种。 等张越把布袋放回篮子中,李卿把竹简重新卷起放到了布袋上。 俩人还要去别人家送蚕种,再一起收拾妥当后,一人拎着一个篮子向宋云珠、李安君和李无疾告辞。 宋云珠把俩人送到了院门口,随后站在堂屋门口吩咐屋内的李安君、李无疾:“安君、无疾,我去拿箩筐,你们两个看好蚕卵,可别让燕子飞进屋里给吃了。” “嫂嫂,你放心吧。” “阿母,我会帮姑姑看着的。” 得到回应的宋云珠直接去了后院,然后对正在往菜地里施肥的李安容、许萱说了张越和李卿把蚕种送了过来的事情。 捏着鼻子从木桶中舀肥水的李安容让许萱不用再沾手,让她去给宋云珠帮忙。 许萱见李安容态度坚决,只好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土,和宋云珠一起去西厢房去拿已经晒干的箩筐。 五张布满蚕卵的麻布被放进了三个箩筐中。 许萱又在蚕卵上各铺了一张干净的麻布,宋云珠则去柴火堆里找一些柔软的干草铺在麻布上面。 做好一切后,宋云珠和许萱、李安君一起端着箩筐往后院走,李无疾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哇,好臭!”李无疾嘟囔着跑到西厢房前,满脸嫌弃的盯着浑身裤腿上满是黑色污点的李安容。 宋云珠把箩筐放好后,走到房门前捏了捏李无疾的耳朵。 感到疼痛的李无疾咧着嘴看向宋云珠,满脸委屈的质问:“阿母,你捏我的耳朵干什么,好疼的。” “无疾,你四叔父给地浇肥,是为了种葵和瓜,你为什么要嫌弃他呢?他也不想做这种事的,可他是为了不让我和你婶母、你姑姑做,才自己干的。”宋云珠沉声向李无疾解释。 李无疾感到惭愧,有些无措的用手拽着腰间的布带,垂下头告诉宋云珠:“阿母,我、我错了,等四叔父忙完,我去帮他搓背。” 说到做到的李无疾果真硬缠着干完活的李安容进了东厨,不多时,便从里面传出来了李无疾的笑声。 天气越来越热,为了方便大家沐浴,在水井边给李安容清洗衣服的宋云珠扫视了一圈院子,准备在茅房西侧的一片空地上建个浴室。 第99章 买砖 次日,李安容去乡塾后,宋云珠便去了李责家请李缓帮忙去柳河乡郊外的一处官营瓦窑里买砖。 听宋云珠说明了来意的李迎忙拉着宋云珠往堂屋边走边讲:“云珠嫂嫂,我兄长去宋河里跟杨医匠学医去了,不在家里。既然你要买砖,不去让我阿翁去吧。” 宋云珠听后十分惊讶,又随即想到了许萱,有些结巴的向李迎确认:“迎儿,是李、李缓答应娶、娶嫱儿的姨、姨母了吗?” “没有,是我和张越订婚后,张越向我阿翁建议的,他说兄长也读过几年书,把他困在家里着实有点屈才。而且,兄长一年多后也要去服兵役,如果有医术傍身,即使日后不能进入长安城做卫士,也可以在营里寻个好差事。我阿翁觉得张越说的在理,便让我兄长带了些东西去拜杨医匠为师。只要我兄长以后不做医匠,他还是良家子。”李迎笑着向宋云珠解释,双颊上浸染的红霞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娇艳。 宋云珠闻言放宽了心,想着等回到家后,再向许萱提提李缓,虽然都说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可如果双方都怀着让别人去猜的心思,那可能会终成陌路。 李责和冯儿正在堂屋里逗李嫱玩,李嫱在看到宋云珠后,挥着小手直往宋云珠怀里跑。 宋云珠笑着把李嫱抱起,跟在李迎身后进了堂屋。 冯儿连忙招呼宋云珠坐下,随后笑着点了点搂着宋云珠脖子不撒手的李嫱开玩笑:“云珠,我看嫱儿见了你就忘了我,不如把她送给你做女儿吧。” 李嫱听后立马不乐意,连忙从宋云珠怀里伸出双手要冯儿抱,嘴里还不停的喊着:“大母、大母,我只要大母。” 冯儿连忙抱过李嫱,她可不会把自己的眼珠子李嫱送人。 李迎随后对李责讲了宋云珠要买砖建浴室的事情,李责当即表示愿意帮宋云珠去买砖。 宋云珠连忙谢了李责,李责摆了摆手让宋云珠不要客气,然后站起身去李充家找李充和自己一起。 不是李责非要拉上李充,而是不想让李充觉得宋云珠只与自己家亲近。 李责和李充行动非常快,俩人在一起去李家看了空地的大小后,便赶着李充家的牛车带宋云珠一起去瓦窑问了价格。 负责管理瓦窑的小吏是个面庞黝黑的中年人,小吏在打量了一眼宋云珠和李责、李充三人后,端起一碗清水喝着问:“你们准备买多少?我们这一窑是一千八百砖,一般都是先定后做。你们也知道,咱们乡上能买的起砖瓦的人家并不多,要是我们一股脑儿烧出来许多卖不掉,当上面的派人来查时,我们可是要挨罚的。” “我们准备要两千砖和八百瓦。”宋云珠连忙回答。 小吏闻言正眼看向宋云珠,原来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买主,他仰头喝尽碗中的水,抬起袖子擦了擦沾在胡髭上的水珠接着讲:“砖是一钱三个,瓦是一钱五个,先交一百钱的定金,三天后来拉货。幸好我们这还有几百砖的存货,不然可卖不了这么多给你。” 宋云珠没有立即表态,转头看向一旁的李责、李充。 李充低声与李责说了两句后,李责朝宋云珠微微点头。 宋云珠也知道官营的作坊里讲不了价,从袖子中掏出一百钱数给小吏,并说要把买的砖数改成两千一百砖,这样好算账。即使买的用不完,也可以留在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 小吏忙从不远处的一间宽敞的砖瓦房里搬出一张案,笑着接过宋云珠分五次递过来的钱放在案上重新数了一遍,然后笑眯眯的走进房间写了一份契书交给宋云珠,让三日后带着契书和剩余的钱来这里拉砖。 宋云珠打开叠在一起的两片竹简,见上面清晰的写了自己要买的砖瓦数和交的定金数目,放心的握着竹简随李责、李充离开。 许萱和李安君已经打好畦把葵和瓜种好,而李无疾也很认真的蹲在韭菜畦前揪着韭叶,小手使劲儿拽断韭叶,一片片整齐的摆放在篮子中,准备到傍晚时让宋云珠给自己炒着吃。 回到家后的宋云珠先是对李安君、许萱说了已经定了砖的事情,然后又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近李无疾。 李无疾伸出染了绿色汁液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给宋云珠看,宋云珠哭笑不得的从袖子中掏出匕首快速的把已经长高了的韭菜割掉,然后让李安君带拎着篮子的李无疾去洗手。 宋云珠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又慢慢踱回正在给鸡、鹅喂草的许萱身旁,这一堆青草还是宋云珠昨天午后领着李安君、许萱去桑园里拔的。 许萱回头看了一眼明显有话要说的宋云珠,抓了一把已经剁碎的青草递给宋云珠,让她和自己一起喂。 宋云珠慢慢的往圈里撒着碎草,然后向许萱讲了李缓去学医的事情。 “那挺好,李缓兄长一直都想去学,现在三叔父也松了口,他一定非常高兴。”许萱说着把头扭向了别处,她不想让宋云珠看到自己眸子中的笑意。 宋云珠接着又问:“萱萱,那你和李缓…” “嫂嫂,你去看看咱家的母马吧,我觉得它最近胃口大增,说不定有了小马驹。”许萱连忙打断了宋云珠的话,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推着还想再说下去的宋云珠往前院走。 最终,没有再说话的宋云珠站在草棚前看向正低头吃草的母马,它的腹部也比之前圆了一些,应该就是有了小马驹。 宋云珠思索片刻,带着许萱和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去宋河边放马。 由于粟苗等作物已经冒出了芽,养马的人家不会再到地里放马,宋河边的荒地成了最好的选择,每天的清晨和午后,便会有数十只大大小小的马匹悠闲的在荒地里啃着青草。 到了宋河后,宋云珠和许萱骑着马围绕荒地转了一圈,然后把两匹意犹未尽的马儿拴到一棵柘树下吃草。 宋云珠找了块草地坐下,然后望着在一旁追逐的李安君、李无疾讲:“萱萱,咱们明天去趟平安里吧,如果陈显的阿母真是个好相处的长辈,就把他俩的事情定下吧,正好也要给你兄长寄夏衣了,可以趁这个机会对你兄长说一下。” 同样望向跑着玩闹的李安君、李无疾的许萱点了点头,许萱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后低下头掩盖自己的情绪,她有时是真的羡慕李安君。 第100章 啄伤 不知不觉间,夕阳的余晖落在了宋河宽阔的水面上,有三五条鱼儿在水面处游来游去,也有成群的凫(fu,野鸭)“呱呱呱”的叫着钻进岸边的芦苇丛中。 宋云珠见不断有人骑着马离开,扭头对坐在一旁的许萱讲:“萱萱,咱们也回去吧。” 恰有微风拂过许萱的面颊,吹起她的鬓角处的碎发。 许萱伸手捉住飘到眼角处的头发,用手指勾着头发站起了身,然后和宋云珠一起招呼还在玩闹的李安君、李无疾回家。 双颊通红的李无疾跌跌撞撞的扑进宋云珠怀里,仰起头有气无力的说着:“阿母,好累啊。” “你和你姑姑跑了这么久,能不累吗?来,咱们回家吧。”宋云珠说完把李无疾抱到了母马的背上,然后去解缰绳。 四人分骑两匹马很快跑过了小路、穿过了街道回到家里。 后院里传来鸡苗们惊恐的叫声,宋云珠拴好马后抱起李无疾往后院跑去,原来是鹅苗们集体欺负鸡苗,有几只鸡苗后背上及尾巴处的绒毛被全部啄掉,最严重的那两只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云珠懊恼的直跺脚,赶忙让跟着过来的李安君去前院的西厢房南间里拿两把铁铲,随后去西厢房找出几块木板,先暂时把鸡苗和鹅苗分开。等把砖买回来后,再重新垒个鹅圈。 不多时,李安君和许萱各拿着一把铁铲过来,宋云珠让李安君把死掉的两只鸡苗深埋到桃树下,然后自己和许萱一起把木板埋进土里,并用之前余下的砖块固定住。 虽然木板只有一尺高,但幸好鸡苗和鹅苗都还小,它们既跨不过去,也跳不过去。 许萱用脚踢了踢固定好的木板,还算稳固,便去前院拿过来先前盛鸡苗用的破篮子,把受了伤的六只鸡苗单独放进去,免得它们再被其余的鸡苗啄伤。 “姑姑,阿母为什么让你把它们埋在这里,还要挖这么深的坑?”李无疾蹲在一旁看李安君卖力的用铁铲挖着坑问。 李安君往外掀了掀铁铲上的土回答:“无疾,这两只鸡苗死了,必须要把它们深埋,不然的话,可能会发生瘟疫。还有,把它们埋到桃树下,桃子就会结的又大又甜。” 李无疾听完用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鸡苗,随后皱起鼻尖的黑痣疑惑的问:“姑姑,这就是死吗?我之前曾听我阿翁和我阿母说我舅父死了,可我阿母又对伯吉兄长说我舅父去了长安城。那我舅父到底是像这两只鸡一样被埋了,还是去了长安城?” 李安君闻言愣了片刻,然后笑着摸了摸李无疾的脑袋回答:“是去了长安城,你阿翁和你阿母说的,肯定是你听差了。” “有吗?我记得很清楚啊,他们当时以为我睡着了,还把我从他们中间抱走,让我睡到最里面。”李无疾说的有板有眼,尤其是后半句,直接惹得李安君捂住嘴偷偷笑了起来。 李安君怕李无疾不依不饶,连忙攀过一枝结了五六个如鸟蛋一样大小的青色小桃让李无疾看。 李无疾伸手摸了摸小桃子上的白色绒毛,咽着口水问:“姑姑,这什么时候能吃啊?” “等到七月就可以了。无疾,你刚才说的可不要对伯吉和仲昌讲,他们的阿翁本身就忙,没有时间去陪他们,你再那样说的话,他们可能就不和你玩了。”李安君说着摘了一个有点发黄的桃子,让李无疾拿着去玩。 李无疾满眼只有桃子,他不管自己有没有听清李安君的话,只顾得拿着桃子点头。 不过,小孩子忘的也很快,抛着小桃子玩的李无疾很快就把刚才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太阳落山的时间也比之前晚了一些,回到家的李安容望了一眼在燕巢前飞来飞去的燕子,走进堂屋对正在裁剪布料的宋云珠讲:“嫂嫂,陈显托我问问你,他家近日得了空闲,可否让伐柯人上门?” 宋云珠闻言觉得有些好笑,利落的用剪刀剪开一块麻布说:“他为什么让你来问我,而不是应该问安君吗?” 李安容伸手帮宋云珠扯住麻布解释:“他说如果问阿姊,阿姊也要再问你,倒不如直接问你。” 宋云珠听后轻声笑了起来,她卷起剪好的布料放进小筐中讲:“安容,你对他说咱们家最近比较忙,等过几天把浴室建好再说。” 李安容听着点了点头,然后问了去瓦窑买砖的情况。 宋云珠简单的把李缓去了宋河里学医及李充、李责和自己一起去了官营瓦窑的情况说了一遍,并让李安容明天一早去趟张家的家里。 张家是五井里有名的砖瓦匠,凡是五井里中需要盖房屋的人家,大多会请张家帮忙。 李安容笑着应下,在吃哺食时,没有再对李安君提陈显的事情,转而对正在专心吃饭的李家众人说起了乡塾里的夫子讲的事情:“听说骠骑将军率万骑出陇西,逾乌盭(li),讨遬(su)濮,过狐奴,转战河西五国,后又过焉支山千余里,在皋兰山下与匈奴激战,斩杀了折兰王与卢侯王,并收缴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 几人听后都觉得这位骠骑将军十分厉害,在她们有限的世界里,她们无法想象这位骠骑将军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尤其是宋云珠,若是李安河能在六个月后被分到陇西戍边,觉得自己做梦都会被笑醒。 夜里突然刮起了风,但到清晨时又停了下来,不耽误今日又是一个晴天。 午后时,各闾里和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宋云珠和许萱一起从五井里去了平安里,然后按照李安容给的信息慢慢的看着挂在各巷子口的约有一尺长宽的木牌,木牌上用毛笔写着各条巷子的编号。 许萱指着一块重新用毛笔描过字迹的木牌激动的对抬起袖子擦额头上汗水的宋云珠讲:“嫂嫂,你看,这里写的是仲丙目。” 宋云珠凑上前看了看木牌上的内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安容说陈显家是位于巷子的东侧,是第三户,院门旁是一棵高大的桐树。” 第101章 寻人 许萱站到巷子口左侧往右看,果真看到第三户人家有棵高大的桐树,树上开满了浅紫色的花朵。 宋云珠见许萱看的认真,也走过去往巷子中看,觉得许萱指的棵桐树所在的位置就是陈显家。 “嫂嫂,应该就是那里。” “嗯,咱们去看看吧。” 许萱点着头跟在宋云珠身旁往巷子中走,偶尔有几个孩子追逐着从俩人身旁跑过。 宋云珠停在院门口看了一眼头顶上刚盛的桐花,深呼一口气后敲了敲院门。 院门很快打开,有些懵的赵正儿打量着站在自家院门前的两个陌生女人,有些戒备的问:“你们是来找谁的?” 宋云珠闻言指了指自己和许萱,满脸苦涩的回答:“这位婶母,我们是五井里的,是来找我伯父家的阿姊的夫家,当初阿姊嫁到这里来,我伯父不同意,就不让我们姊妹之间再往来,我阿姊也是倔脾气,这八九年来也真的没有再有过消息。虽说离的不远,可我伯父也不让打听她的事,我当时年岁小,只记得我阿姊名叫宋云杏,嫁到了平安里,所以想问问婶母可知道她?” 赵正儿听后皱起眉头思索起来,每个闾里中虽然只有百户,可大家一般都只跟邻里、本家来往,所以赵正儿对平安里的外姓人家也不太熟悉。 恰巧此时有与赵正儿年岁差不多的妇人从陈家门口经过,梳着椎髻、发间插着木钗的妇人在跟赵正儿打了招呼后,看了几眼宋云珠、许萱后笑眯眯的问:“安国家的,这是你家亲戚吗?” 赵正儿摇了摇头,然后热心的替宋云珠和许萱向妇人打听:“不是,是来打听人的,王嫂嫂,你可知道咱们平安里哪户人家的息妇叫宋云杏吗?是八九年前嫁过来的。” 王姓妇人听完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细细的瞅了瞅宋云珠、许萱后叹着气讲:“你们要打听的宋云杏我认识,她是我一个侄儿的息妇,她嫁过来没多久就因为生病没有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问了,我那侄儿已经又娶妻生子,你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虽然宋云珠早已知道了实情,可当她再次听人提起阿姊的早逝,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姓妇人见状忙轻声安慰趴在许萱肩膀上抽泣的宋云珠:“你也别哭了,看你的年龄,宋云杏应该是你阿姊,当初你阿姊走后,我那侄儿也是悲痛欲绝,他心疼你阿姊进不了祖坟,特意找术士为你阿姊找了处风水宝地下葬。人死不能复生,就不要再挂念她了。” 宋云珠闻言抬起头看向王姓妇人,眼神中除了悲痛还有一闪而过的嘲讽。她曾从宋万年那里听说,宋云杏的坟早在六年前就被王家人给平了。 那时,关于王家把宋云杏的坟平了的消息传到榆树里时,宋云珠的伯父觉得是宋云杏咎由自取,不想来平安里为宋云杏讨个说法,还是宋云北和宋通瞒着家人把宋云杏的良人偷偷揍了一顿,听说揍得那人躺在榻上一个月不能动弹。 当然这件事,宋家除了宋云珠外再无旁人知晓,王家人也不知道。 王姓妇人也怕宋云珠会再追问,又安慰了宋云珠几句后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唉,听王嫂嫂那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两次你阿姊,你和你阿姊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你就不要伤心了,天这么热,我去给你们端碗水喝。”赵正儿说着把院门拉开,让宋云珠和许萱进院子里歇一歇。 宋云珠抬起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和许萱一起谢过赵正儿,然后跟着进了院子。 陈家的院子比李家的大许多,应该是用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合在一起的,宽敞的三间主房坐北朝南,同时分割成了前后两个院子。 宋云珠听着从后面传来的“哞哞”牛叫声,猜测陈家的牲畜和家禽应该都养在后院。 前院的布局与李家相似,一棵结满了杏子的杏树被种在了西厢房的南边,杏树的南边还有一棵椿。 东厨的南边和李家一样,都是搭了草棚,草棚下堆着干草和秸秆,一只狸卧在干草堆上眯起了眼睛。 桐树下拴着一只黑犬,离黑犬约有两丈远的地方是一口水井,一块木板搭在用砖砌的井台上。 柳河乡上约有一半人家有水井,家里没有水井的,可以去闾里中的公用水井中去挑水,像五井里的两个碾场中,各有一个大水井。 赵正儿很快端了两碗清水从东厨走了出来,然后分别把水碗递给宋云珠和许萱。 俩人连忙谢了赵正儿,端着水碗慢慢喝了起来。 赵正儿向来不喜说别人的是非,也就没有再提宋云杏的事情,为了不让宋云珠和许萱尴尬,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院子中的柳絮。 柳絮比前几日多了起来,成团的柳絮在春风的吹动下在院子中慢慢滚动。 赵正儿把扫到一起的柳絮全部装进破旧的布袋中,随后见宋云珠和许萱已经把水喝完,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去接俩人手中的空碗。 宋云珠和许萱没有再在陈家逗留,俩人又一次谢过赵正儿后,离开了陈家。 平安里巷子中的行人比之前多了一些,每当宋云珠和许萱经过时,皆有人好奇的看向俩人。 宋云珠淡定的拉着许萱走出平安里,脸上堆满了笑容,她对赵正儿很满意,定然不会让李安君错过这个良缘,她是要开始为李安君准备嫁妆了。 许萱轻咬着嘴唇默默的跟在一旁,她既为李安君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悲哀,也有点嫉妒李安君。 宋云珠无意间瞥见许萱面色沉重,忙问她是怎么了。 许萱随即甩了甩脑袋,笑着掩盖住心中的杂念回答:“嫂嫂,我没事,应该是今天太阳太毒了,晒得有点不舒服。” 宋云珠闻言有些惭愧,今天确实是有些热,她甩起袖子为许萱扇风。 许萱忙拉住宋云珠接着讲:“嫂嫂,我已经好多了。” 宋云珠笑着点了点许萱的额头,俩人开始说着闲话往家走。当她们刚走到李家院门前时,阵阵东南风吹起,飞起了漫天的柳絮。 第102章 猜测 乡塾散学的鼓声响起,正在授课的夫子卷起竹简,让众弟子散学回家。 陈显抱起竹简和李安容、张越、李卿一起走出乡塾,沿着尽是青竹的巷子往宋河里的南门走。 乡塾原本在河伯祠附近,但由于十年前曾经有盗贼在夜里闯入乡塾,打伤了守夜的阍者,抢走了乡塾弟子们留在讲堂的笔墨。当时的乡啬夫和乡三老等人便向乡上的富户进行募捐,重新在宋河里中建了一个面积更大的乡塾。 原本乡塾也在五六年前坍塌,成为了一片废墟,后来被乡亭组织人拆除,成了荒地的一部分。 于今早得到李安容含糊回应的陈显有些失落,他想跟李安容一起去李家。 李安容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让陈显去自己家,而是怕陈显会问起李安君,而李安君还不知道那件事,怕会引起两人之间的误会。 正当李安容支吾着想要拒绝之际,张越开口替李安容解围:“陈显,他们家这两天正忙着买砖建房呢,估计你去了,云珠嫂嫂她们也没有精力招待你。” 陈显听后也只得放弃,准备过五六天后再去李家。 纵然赵正儿不喜欢说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对放马回来的陈安国和散学回来的陈显分别说了宋云珠、许萱来平安里寻宋云杏的事情。 陈安国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他听完后只是跟着叹了两口气,接着去地里给牛拔草。 而陈显则是越听越奇怪,他根据赵正儿的描述,试探着问:“阿母,那个哭了的女人是不是鼻子上有颗黑痣,那个跟在一旁的是不是长的很好看?” 赵正儿闻言愣了片刻,然后点着头奇怪的问:“你怎么知道?” 陈显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兴致缺缺的回答:“阿母,我猜的。” “你猜的?你怎么会猜的那么准?”赵正儿明显不信,拽着想要往西厢房走的陈显追问。 陈显回过头满脸失落的讲:“阿母,我真是猜的,夫子给我们留了功课,我要去背书了,等阿翁回来再喊我吧。” 赵正儿只得松手,难免在心里猜想陈显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和李家的女儿有关?是闹矛盾了,还是那女孩已经不喜欢自己儿子了? 猜了又猜的赵正儿抓着头发往东夹间走,然后坐在案前打开木匣望着里面的东西发呆,最终拿起一只银钗塞进袖子中,待到吃哺食时再好好问一下陈显,如果是真的闹了矛盾,就让他去好好哄一哄李家的女儿。 待到陈安国背着满篓的青草回来后,赵正儿摆好饭菜后去喊陈显。 陈显虽然看着还是满面愁容,但比刚才有了一些精神。 赵正儿低头吞了一小块汤饼,笑着问陈显:“显儿,你之前不是说李家的女儿病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她好了没,你怎么也没有再去看她?” “我听安容说,她已经好了。她家最近在忙,我也不好去打扰她们。”陈显用着搅着汤饼回答。 赵正儿闻言瞥了一眼正低头喝着肉汤的陈安国,顿时觉得男人可真是靠不住,然后怀着满腔的怨怼问:“显儿,那你有没有和李家的女儿闹矛盾?你比她年长,要多让着她一些,女孩子嘛,只要你哄一哄,就好了。咱们家到你这里算是单传,你可不要学你叔父,一把年纪了还没有良人、孩子。” “阿母,你不要瞎猜,我们真的没有闹矛盾,她们家最近要盖一间新房,所以比较忙,我过五六天再去找她。”陈显说着学陈安国低下头往嘴里大口扒汤饼,不再理会依旧在絮絮叨叨的赵正儿。 无辜被说的陈安世正端坐在自阿翁的对面,听他教育自己还是要再娶妇生子的好。 “阿翁,你觉得凭我克了两个良人的名声,哪里还会有好人家的女儿敢嫁给我?”陈安世放下着摊着手讲。 对面的老人早已听惯了这种借口,他拍着案跟陈安世叫板:“那就找个寡妇。” “阿翁,人家寡妇也都是惜命的,谁也不想当被我克死的第三个女人。”陈安世说着自嘲的笑了笑,他人前看着有多风光,暗地里就会有多辛酸。 老人被气的说不出话,“啪”的一声把着拍在案上,气嘟嘟的拎起油灯回到东夹间生闷气,留陈安世一人在微弱的光线中。 陈安世早已习惯,他熟练的转身摸到了放在背后几上的火镰,在快速点亮放在一旁的油灯后,继续专心吃饭。 宋云珠在饭后悄悄对李安容讲了自己和许萱一起去了陈显家的事情,为了以防自己认错人,接着又问:“安容,陈显的阿母是不是微胖,个头和我差不多,右脸处有一颗黑痣,就是在快要靠近耳朵的地方。” “嫂嫂,我只能说陈家婶母确实比较胖,个头和你差不多,至于有脸处有没有痣,这个我确实没有注意。”李安容轻笑着回答。 宋云珠听完也没有再去追问赵正儿别的特征,也自认没有认错人,便直截了当的告诉李安容,可以让陈显十天后找伐柯人上门。 李安容笑着应了下来,他明天定会在见到陈显后,第一时间对他说这个好消息。 宋云珠随后对李安君说了这件事,李安君红着脸趴到许萱怀里,低声说着让宋云珠全权做主即可。 许萱见状觉得眼眶发酸,随后说了几句恭喜李安君的话后,逃也似的的离开了前院,趴到自己的榻上平息内心的酸涩。 “安平,我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会嫉妒安君?是因为她比我好命吗?是因为她之前有父母的爱护,后有兄嫂的庇护吗?她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最后连你都没有留住。”许萱蒙住头喃喃自语,她觉得自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觉得自己很像许山,觉得李缓一定不会喜欢内心如此丑陋的自己。 得到了消息的陈显一扫心中的阴霾,只盼望着乡塾能早点散学,他好回家去求赵正儿和陈安国。 宋云珠和李安君、李无疾再一次去了宋河边放马,三人特意带了麻袋,准备边放马边捡柳絮。 第103章 喜事 宋河边比前几天还要热闹,除了随处可见的马儿,还有不少妇人领着孩子在到处“抓”柳絮。 李安君领着李安君也加入其中,俩人蹦蹦跳跳的在宋云珠的视线内往布袋里装柳絮。 河边微风不断,许多柳絮被卷进了宋河里,有胆大的少年会跳进河里去捞柳絮,等拿回家晾干后依旧可以做冬衣或者取火用。 李安君牢记着宋云珠的吩咐,不敢和李无疾走太远,俩人沿着河边慢慢走,柳絮捡到就捡,捡不到还可以等到秋天时再来河边的芦苇丛里采芦花。 正当俩人跑着去追一团被风吹动的柳絮时,恰巧遇到了同样在捡柳絮的许山、许子和杨花。 出于礼貌和许萱的情面,李安君主动向许家人打了招呼,然后便借口去找宋云珠,领着李无疾想要离开。 杨花却拦住李安君的去路,揉搓着双手看了看四周问:“安君,萱萱没有来吗?” “叔母,二嫂嫂有些不舒服,嫂嫂便没有让她来。”李安君回答完,笑着看了一眼李无疾。 心领神会的李无疾立马摇着李安君的胳膊,撅着小嘴要去找宋云珠。 杨花也不好再细问下去,只得赶忙让李安君、李无疾离开,想着等到明天去李家去看一看许萱。即使她和许萱之间有再多的恩怨,可她们彼此之间也做不到真的不去集会对方。 看不惯李家人的许山轻哼着把布袋扔到脚边,狠狠跺了两脚后嘲讽往这边的杨花:“你贴着脸上去,也没见她们家人给你个好脸。看她们对姓宋的什么态度,又对咱们姓许的什么态度,看不起谁啊?” 许子闻言推了许山一把,许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挽起袖子想要收拾许子,只见许子慢悠悠的指着许山威胁:“阿翁,你要是再不讲理,你就去服更卒吧。安君怎么你了,她都跟你打招呼了,你何必揪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不放呢?” 身上没有几个钱的许山立马服软,同时也从许子的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他挑了挑眉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笑着走近许子问:“好儿子,都是我的不是,看你如此向着李家那丫头,可是看上了她?你比我有出息,那丫头不仅人好看,家境也好,要是娶了她,她们家怎么着也得给五千钱的嫁妆吧。我可听说,她三叔父家的女儿与她们五井里的里正家结了亲,嘿嘿…你要是娶了那丫头,咱们家不就翻身了吗,哪里还用得着来捡这些柳絮,之前服徭役时,我可见那姓宋的穿的是羊…” 许子不等许山说完,白了许山一眼后弯腰拾起布袋继续往前走。 许山见状向杨花抱怨,杨花直接让许山不要白日做梦,她虽然也想让许子与李安君结为夫妇,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便也不再抱有幻想。 “我呸,一个个不识好人心。”落在后面的许山朝着许子、杨花的背影低声骂着,他现在不止想把许萱再嫁到有钱人家,也开始琢磨着如何向许子娶个良家女。 害怕再次碰到许家人的李安君没有领着李无疾再去别的地方捡柳絮,而是直接回到了拴马的柳树下,并对宋云珠讲了碰到许家人的事情。 虽然宋云珠对许子的印象有了改观,但也不想让李安君和许子有过多接触,便让俩人在这附近玩,先不要再去捡柳絮。 李安君求之不得,连忙拽起一根青草绑上布袋口,然后和李无疾一起去折柳枝编柳帽。 微风拂过,宋云珠坐到柳树下望向四周,不由得感慨春天真是个好日子。 宋河边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有人忙着捡柳絮,有了柳絮说不定就能熬过寒冬;有人忙着挖草,有了青草就可以养鸡鹅等家禽、晒干交刍藁税。 太阳很快又转到了西边的地平面上,陈显和李安容、张越、李卿在平安里里门处分开后,搂紧怀里的竹简咧着嘴往家里跑去。 前来开门的赵正儿见陈显笑的像个傻子,忙把陈显拉进院门里调侃:“显儿,你、你这是捡到马蹄金了吗?看看你的嘴,笑得都快合不上了。” “阿母净会笑话我,阿翁在家吗,我有好事要对你们讲。”陈显说着脸上浮现出了羞涩的神情。 都说知子莫若母,赵正儿见状便猜到了陈显想说什么,忙去东厨找正在烧火的陈安国。 不以为然的陈安国让赵正儿不要捣乱,掰开赵正儿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一本正经的讲:“正儿,你和显儿有什么话可以等到吃饭时再讲,天又不会塌,有什么好急的?再说,我要是离开了,万一把釜里的菜粥烧糊了,咱们一家三口吃啥?” 赵正儿也不与陈安国废话,直接用瓠瓢舀了水泼进灶膛里,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冒出了白烟。 陈安国看了看彻底没有了火星的灶膛,摇着头跟赵正儿进了堂屋,然后没好气的看向坐立不安的陈显问:“快说吧,你让阿母把我喊来有什么事儿?” 陈显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撇开头环顾一圈四周轻声讲:“阿翁、阿母可否替儿子找伐柯人去李家说亲?” 早已猜到的赵正儿见陈安国有些发愣,咬着牙推了推陈安国的胳膊,让他快点应下。 还沉浸在喜讯中的陈安国不满的看了赵正儿一眼,随即笑着应下讲:“显儿放心,我一会儿去找你叔父,让他帮忙找咱们乡上名声最好的伐柯人去,保准能把这桩亲事谈妥。” 陈显闻言红了脸颊,像个小孩子一样用额头抵着案边,盯着自己的双手听赵正儿、陈安国说话。 因为陈显大父一脉子嗣稀少,有不少同宗在打陈家的主意,想着各种办法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陈安世,甚至还有人以陈显年岁尚小、尚未成亲为借口,劝说陈安国也过继一个儿子以防万一。 陈安国抚摸着山羊胡怒骂了一遍那些打歪主意的人,然后让赵正儿再为陈安世物色一个新妇。 赵正儿不想扫陈安国的兴,便笑着应了下来,以陈安世克妇的名声,恐怕只能去远一些的地方说亲。她决定等陈显和李安君的事情定下,托人去偏远一些的闾里打听,看谁家有待嫁的女儿,不要求相貌,只要敦厚贤惠即可。 由于赵正儿泼的水太多,没有办法再往灶膛里添火,一家人只好端着已经不烫的铁釜去陈安世家里蹭饭。 第104章 父子矛盾 陈显的大父陈树笑呵呵的听完陈安的讲述,吩咐刚从宋河亭回到家的陈安世把铁釜端进东厨加热,然后拉着陈显问他在乡塾读书的情况。 晚风轻柔,陈显笑着让陈树先等一等,然后跑进堂屋拿出几个草席铺子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中。 太阳即将落下,陈显挨着陈树坐下,先是认真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然后揉搓着双手讲了准备向李家提亲的事情。 陈树激动的猛拍陈显的肩膀,吃痛的陈显只好咬着牙勉强笑着讲:“大父,你拍的太疼了。” “哦…哦…显儿,我是太激动了,你刚才说是五井里的李家,那他家的长辈叫什么名字,看我是否认识?”陈树说着又轻轻的拍了一下陈显。 陈显揉了揉泛疼的肩膀回答:“我没有听安君、安容提起过他们的阿翁、阿母,只是之前听安容说过,他们的双亲差不多是四年前过世的,他们还有一个次兄叫安平,到五月时,就去世满三年了。” “唉,也是个苦命的丫头,那他们是跟着谁生活啊?”陈树叹着气追问。 陈显闻言接着回答:“大父,安容和安君是孪生子,他们和他们的寡嫂都跟着长兄、长嫂生活,安容还是我在乡塾里的同门。” “哦,那他们的长兄和长嫂可真是好人,能养着次弟的未亡人,还供幼弟读书,实属难得。单凭这丫头的长兄、长嫂的人品,这门亲事也是可结的。”陈树说完转头看向陈安世和赵正儿,让他们要尽心尽力的促成这门亲事。 陈安国笑着让陈树放心,然后讲了自己曾感慨过因为没有女儿、不能与李家结亲的事情。 陈树听后笑着指向陈安国,说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遇事总是一根筋。 赵正儿见状瞥了眼满脸窘态的陈安国,抬起袖子轻声笑了起来。 陈树看到后也不去指责赵正儿,送走一个女儿、两个儿息的他早已把赵正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跟着笑了两声后,柔声让赵正儿多替陈安世操下心。 “君舅放心吧,我们还未来时,安国就已经吩咐过我了,等显儿与李家女儿的事情办完,我会托显儿的两个姨母和两个舅母帮忙为安世寻个合意的新妇。虽说安世目前不愿意结亲,可咱们家目前只有显儿一个孩子,以后难免会被伯父、叔父家的孩子排挤…”赵正儿故意把话说了一半,然后转头看向从东厨走出来的陈安世。 陈安世也听到了四人的谈话,自然也猜的到赵正儿的小心思,他先是恭喜陈显得偿所愿,然后笑着谢了赵正儿的好意,并让赵正儿多为自己费心。 有些不敢相信的陈树站起身围着陈安世打量了两圈,然后拍着陈安世的肩膀感慨:“你小子要是早这样,也不至于现在就显儿孤身一人。唉,咱们也不敢让显儿跟那些同宗兄弟来往紧密,怕他们对显儿起了歹意,他们就像恶犬一样,盯上了咱们家的显儿和那二百多亩地。让你嫂嫂再为你寻个身体好的新妇,哪怕生下一男半女,我也好有脸面去见你们的阿母和阿姊啊!” “阿翁放心吧,即使我没有孩子,显儿以后也有了保障,他们李家在乡上的五个里中是有名的护短。等显儿与李家的女儿定了亲,显儿也算是李家的半个儿子,到时有什么事情,自有李家来…”陈安世还未说完,就重重挨了陈树一脚。 陈树瞪向陈安世,强忍住心中的火气讲:“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死了,你好继承我名下的那百三十亩地是吧。我告诉你,显儿是娶妻,不是入赘,如果事事指望别人家,还要你这个叔父干什么?安世,我知道你是怕了,怕会再丧妇,怕别人会在背后嚼你舌根,可你就真的打算孤独终老吗?我知道你的小心思,你是想着先应付了我们,然后再找各种理由推脱。” 陈安国见陈树被气的双手发抖,忙推了推陈安世,让他趁还有亮光去点油灯,然后扶住陈树轻声安慰:“阿翁,你就不要气了,你总说我从小一根筋,可安世也从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你当初逼着他再成亲,他也妥协了,可天不遂人愿。既然他说了让正儿多费心,那咱们就先让正儿寻一寻,说不定就能遇到他满意的女孩。” 陈显也过来安慰陈树,他和陈安国一左一右搀扶着陈树往亮起油灯的堂屋走。 赵正儿赶忙收拾好草席,赶在三人进到堂屋前把草席重新铺到案前,随后和陈安世、陈显一起去端饭菜。 陈树在陈安国的宽解下慢慢平和了情绪,在看了一眼低头吃蒸饼的陈安世后,吩咐陈安世明天找时间去榆树里请游缴杨信的阿姊杨惠十日后去李家提亲。 杨惠是柳河乡上最有名的伐柯人,虽然好多人因为杨信的缘故才去请她,可她也不是所有的姻缘都接,只有自己满意的才会去。 陈安世连忙应了下来,哪怕没有陈树的吩咐,他也是要和陈安国一起去的。 陈树也消了火气,屋内的气氛也慢慢融洽起来。 到了和官营瓦窑约定的时间,李充、李责和事先向杨医匠告了假的李缓一起带着宋云珠去了瓦窑。 原本空荡荡的地上堆满了新烧出来的青灰色砖瓦,一旁还有三个打着赤膊的官奴。 小吏笑着请宋云珠上前清点数目,然后笑眯眯的问:“既然数目对了,那就清账吧,你们是准备自己装,还是让他们装。如果让他们装的话,费用可是另算的,一人十文。” 宋云珠听完不假思索的回答:“那就让他们装吧,不过可要一装规整一些,我们家离的远,不能走到半路上牛车上掉了下来。” “既然收了你们的钱,自然会让你们放心的。”小吏说着朝宋云珠伸了伸手,宋云珠连忙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了装有钱的布袋和小吏之前写的契书。 宋云珠在李缓的帮助下数了足够的钱放到小吏旁的案上讲:“砖是七百钱,瓦是一百六十钱,装砖瓦的费用是三十钱,我之前付了一百钱,还需再给你七百九十钱,钱都在这里了,你来数一下吧。” 小吏听完挥手示意三个官奴往李家人赶来的三辆牛车上装砖,然后开始慢悠悠的数案上的四铢钱。 第105章 运砖瓦 “一、二、三、四、五…” 小吏抑扬顿挫的数着,同时捏起一枚枚四铢钱丢进布袋里。 宋云珠见小吏心情如此愉悦,猜测那三十钱应该是要进这小吏的口袋里。 官奴们装的十分认真,由于每辆牛车顶多能装三百砖,李充便让李责、李缓和宋云珠各赶一辆牛车回去,自己留在这里守着,免得会生出事端。 小吏明白李充是不相信自己,他看在那三十钱的面子上也不与李充过多计较,反而让年轻的官奴拿一个草席过来,让李充坐下慢慢等。 李充笑着谢了小吏和年轻官奴,坐到一旁槐树的树荫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小吏,也更加不对那三个官奴好奇。 宋云珠三人赶着牛车回到李家时,在院门口遇到了前来看望许萱的杨花和许山。 杨花拉着不情愿的许山上前帮忙,许山撇着嘴慢腾腾的从牛车上往下搬砖,一双满是算计的眼睛总是时不时瞄向从另外一辆牛车上往下搬砖的李安君、李迎和李衍三姊妹。 李责见状更加对许山不满,他客气的和杨花换了位置,然后挡住三个女孩的身形干着活跟许山闲聊。 许山没有李责高大,也怕被李责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只得连忙收回目光,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李责说话。 由于李家的人多,三辆牛车上的砖很快被卸完。 李责知道杨花和许山一时半会走不了,便低声和宋云珠说了刚才的事情,并让宋云珠去把冯儿和李嫱喊过来。 宋云珠听后忙放下刚喝了两口的温水,抱起倚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李无疾去找冯儿。 冯儿在听了缘由后,忙拉起躺在草席上打滚玩的李嫱,哄着她和自己一起去李家玩。 李嫱高兴的欢呼起来,主动牵着李无疾的手蹦蹦跳跳的跑在冯儿和宋云珠的前面。 冯儿刚走进李家院门,挤出笑容热情的去和杨花说了几句话,然后笑着让李安君三姊妹领着在院子中疯跑的李无疾、李嫱去后院玩。 李责也放下心来,便领着李缓、宋云珠再次赶着牛车离开。 碍于冯儿在,杨花在跟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许萱闲聊了几句后,也不好再提家里快要没粮的事情。 许山见状着急的推了推杨花,杨花转头瞪了许山两眼,许山缩着肩膀往一旁挪了挪。 杨花又回头看了看垂着头不说话的许萱,只得继续和冯儿说话:“三嫂嫂,你们家李缓曾两次陪萱萱回了两次家,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他呢,刚才还想着单独跟他道谢,一碰到你就又忘了,看我这记性,真是差的要命。” 余下的三人在听到杨花的话后神色各异。 许萱掐着手心等杨花说完,双眼闪躲着向冯儿辩解:“三婶母,我、我阿母没有说清楚,是…” “萱萱,你不要说了,我知道的,是你嫂嫂怕你路上不安全,才去找的李缓帮你。”冯儿看似说的不以为意,其实内心已经波澜四起,她要找时间好好问一下李缓。 许萱听完忙点头,然后冷淡的看向杨花,让杨花和许山先回去。 许山此刻哪里听的到,他还流着口水沉浸在李缓向自家送了四五千钱聘礼的幻想中。 杨花是个聪明的女人,哪里还不明白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到了许萱,她其实也是想借机探探冯儿的口风,没成想直接打碎了自己的美梦,只得在轻轻叹了口气后推了推“嘿嘿”傻笑着的许山。 受了惊吓的许山眼见一枚枚四铢钱从自己家里飞了出来,气恼的伸出脚踹了杨花两下。 冯儿和许萱在听到杨花的痛呼声后,忙惊叫着把杨花拉到一旁。 许萱见许山如此不给杨花留面子,她顾不得还有冯儿在场,抬起脚猛踢了许山两脚。 吃痛的许山骂着站起身,随后在看到拎着砖的冯儿后,自觉的闭上了嘴,但依旧恶狠狠的瞪向杨花。 杨花拍了拍身上的脚印,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许山急忙追上,拽住杨花的胳膊不甘心的问:“你还没有说呢,你想让我和许子陪你饿死吗?” 杨花没有回答,直接掰开的手继续往前走。 许山无奈,他知道许萱一定不会给自己粮食,只能快步追上杨花赔不是,然后劝杨花过几天再来。 杨花看着许山伏低做小的样子,冷笑着嘲讽几句后,答应过几天再来。 家里没有粮食是事实,杨花可以饿死自己,但不能让许子饿死。 而此时的许子,正担着两箩筐的鸡苗在宋河里中走街串巷。 冯儿在杨花、许山离开后,拍了拍留在手上的青灰色砖灰,在笑着让许萱不要多想后,转身去后院去找李嫱。 瘫坐在草席上的许萱听着从后院中传来的笑声,心中再次燃起嫉妒的火焰,她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安君几人差,却为何要有这样不公的命运。 “喵呜…喵呜…” 已经长大了不少的狸围着许萱转了几圈,然后弓着腰贴在许萱脚上的圆头履上蹭来蹭去。 许萱想到了许子的那条消失了的小黄犬,伸出手轻柔的摸了摸狸背上的深灰色条纹,心中对许家的记恨、对李安君三姊妹的嫉妒慢慢消失不见。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所有的砖瓦拉进李家。 李安君和散学回来的李安容留李充、李责和李缓在家里吃饭,三人不肯,顶着微弱的星光各自往家赶。 累的有些不想动的宋云珠只好让李安君、李安容一起提着灯笼去给两家送炖肉。 三家人虽然是至亲,可宋云珠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重要性,如果只占便宜不回报,迟早不会再有人来帮自己家。 次日一早,李安容请张越帮自己向夫子告假,然后和李缓、李责、李充一起赶着牛车去宋河边挖土。 在高禖祠向南两里处,有一个因为挖土而形成的小湖泊。 现在是春季,雨水不多,除了湖泊中间,四周已经完全干涸。 柳河乡上许多人家建房时,都会到这个湖泊里挖土,但乡亭规定不能在湖边挖深坑,只能去水面附近去挖,所以整个湖泊中间和边缘最浅,中间则由于挖土而变得深浅不一。 每年夏季时,这片湖泊里总能留下几条鲜活的生命。 第106章 疑惑 李安容和李缓各拿着一把铁铲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开始往外挖土,李充和李责把俩人铲出的土装进垫了布袋的背篓里运到岸边的牛车上。 幸好今天是个有风的阴天,不然中午时根本没有办法干活,宽阔的干涸湖底除了随处可见的杂草,没有一棵可以遮阴的树。 不久后,有五六个女孩结伴来这里挖草。不过,她们是在湖的东边,李缓和李安容是在湖的西边。 待两辆牛车装满,李充和李责赶着牛车把土送到李家,以此往复,一天也就只能拉两趟。 眼见天空愈发暗了下来,李充便让李安容、李责一同回去,等到明天再来。 李安容扶着插在土里的铁铲歇息片刻,和李缓一起往东边望去,挖草的女孩们早已没有了身影。 四人又挖了两天的土,又加上李家有现成的木料,便让张家明日来家里干活。 天刚蒙蒙亮,张家便带着自己的妻兄和两个连襟一起到了李家,张家和他的妻兄负责垒墙和架顶铺瓦,两个连襟负责和泥、递砖等杂活。 宋云珠按照五井里中约定成俗的规矩,每天付给张家和他的妻兄二十钱的费用,张家的两个连襟是每人十钱一天,但不管饭。 又加上有李充和李责过来帮忙,在没有用到李安君和许萱的情况下,浴室在两天后便建好了,张家还额外帮忙垒了鹅圈。 不过,那六只被啄伤的鸡苗中有三只没有挺过来,依旧被李安君埋到了桃树下面。 是夜,等到许萱和李安君去休息后,宋云珠提着灯笼和李无疾一起去看下午才盖好的浴室。 李无疾欣喜的跑来跑去,然后搂住宋云珠的胳膊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认真的问:“阿母,你没有对阿翁说咱家新建了它,那阿翁会不会不认识咱们家了?” “不会的,有你在这里,即使咱们家全部变了样,你阿翁也会认出来的。”宋云珠弯腰把额头贴在李无疾的脑门上柔声回答。 李无疾皱起鼻尖想了又想,然后拽住宋云珠垂下的袖口继续问:“真的吗?可我阿翁还有一年多才要回来,我到时候就长大了,他能认出来我吗?” “当然,你是他的骨肉,他肯定会第一眼就能认出来你的。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等到月底给你阿翁寄夏衣时,我给他写信说好不好?”宋云珠依旧柔声哄着。 李无疾这才彻底放下心,搂住宋云珠的腰撒娇,想让宋云珠回房哄自己睡觉。 宋云珠笑着刮了刮李无疾的鼻尖,一手拎着灯笼,一手用力抱起李无疾往堂屋走。 当李家所有的油灯熄灭,如峨眉般的上弦月依旧悬在空中,无声的望着这片土地上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不知从何处响起几声犬叫,一连劳累几天的宋云珠翻了个身搂住李无疾乱蹬的小腿继续沉沉睡去。 出于对李充、李责两家的感谢,睡了个懒觉的宋云珠在吃了朝食后把李无疾交给李安君照看,自己去宋屠夫那里买了三条彘肉,一条留着用来犒劳自己一家,另外两条分别送给了李充、李责家。 李家的小院中阳光柔和,领着李无疾洗完衣服的李安君把堂屋里和自己、李安容房间中的所有芦苇席拿到槐树的树荫下铺好,然后和李无疾一起躺在上面看从茂密的槐叶中撒下的阳光。 微风轻轻吹动,落在地面上的光影也在地面和李安君、李无疾的身上来回晃动。 狸也惬意的躺在李无疾的脚边,连草棚下的以往很闹腾的马儿也安静了下来,唯有那四只燕子还在辛勤的飞来飞去。 宋云珠推开院门进来,便看到了李安君掰着手指教李无疾数数的一幕,她笑着让转头看自己的俩人不要动,然后在快速把彘肉放进东厨涂上盐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树荫下坐下。 李无疾转而躺到宋云珠的腿上来回打滚。 宋云珠不理会闹腾的李无疾,转头问依旧躺在芦苇席上的李安君:“安君,你二嫂嫂呢?” “嫂嫂,二嫂嫂喂了鸡和鹅后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李安君说着时居然坐起身,挪到宋云珠身旁继续低语:“嫂嫂,你有没有发现二嫂嫂最近这几天不怎么理咱们了,她除了做饭、吃饭时和你、我一起,几乎全待在她自己的屋里。” 宋云珠前几天忙的晕头转向,哪里还有精力注意许萱的动态,便揉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问:“安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嫂嫂,我记得很清楚,是从买砖那天起的,当时三叔母让我和迎儿、衍儿带着无疾、嫱儿去后院玩,可后来二嫂嫂的阿翁和阿母离开了,二嫂嫂也始终没有再去后院。从那时起,只要我和无疾在的地方,她就基本上不会出现。嫂嫂,是不是我哪里惹她不开心了吗?我这两天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哪里做的不好或者不对。”李安君说着委屈的趴到了宋云珠的后背上。 宋云珠与许萱一起生活了五年,亲眼看着她从十三岁的小女孩长成十八岁的美貌妇人,自然也敢说了解许萱的品性,她猜测许萱应该是被李安君、陈显的事情刺激到了,从而在心里滋生了嫉妒的念头。 但李家众人又善待许萱,从而让许萱变得更加纠结,但嫉妒的心思一旦起来哪会轻易消失,如果得不到妥善处理,它只会在暗处疯狂生长。 想到此处,宋云珠以往还想着许萱找到合适的人家就该嫁,找不到待在李家一辈子也可以,但她从此刻起决定不再留许萱在家里。即使许萱将来会看开李安君与陈显的结合,可还有李安容的亲事在后,一旦新妇入门,许萱会不会转而嫉妒新妇,都是未知数。 又加上李安容和李安平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俩人自然而然会有几分相像。 虽然宋云珠知道许萱现在喜欢李缓,可人都是善变的,她也怕许萱哪天突然会把对李缓的情感、李安平的依恋转移到李安容身上,她不想立于危墙之下。 “安君,应该不是你得罪了你二嫂嫂,我去看看蚕卵,然后再去看看她。”宋云珠说着把李无疾从腿上抱开,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原本卧着的狸在“喵呜”叫了两声后,跟在宋云珠的脚边摇着尾巴慢慢走。 第107章 换酱 后院静悄悄的,无论是鸡鹅还是黄牛,都懒洋洋的躺在阴凉处,鸡鹅摊开翅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黄牛摇着尾巴驱赶蝇虫。 狸躺在西厢房门口,把小脑袋趴在前肢上看宋云珠蹲在案边掀开箩筐上的干草。 蚕卵已经变得透明,想必到晚上或者明天,蚕就能从卵里爬出来。 宋云珠重新把麻布、干草盖好,然后轻轻的关上门板看向虚掩的堂屋房门,她走上前敲了又敲,却始终没有得到许萱的回应。 犹豫片刻后,宋云珠没有推门进去,转身和跟在脚边的狸一起回了前院。 李安君见宋云珠回来,忙跑过去拉住宋云珠的胳膊询问:“嫂嫂,见到二嫂嫂了吗?” 宋云珠摇了下头回答:“没有,我唤她,她没有应声,应该是在休息。安君,咱们家的蚕快要孵出来了,等到午后,你和我还有无疾,一起去桑园采点桑叶吧,以防它们晚上出来时没有东西吃。” 李安君闻言连忙答应,暂时心里的疑惑放到一边,她想不明白,为何许萱会突然不理自己。 宋云珠见李安君仍满脸忧虑,便拉着她和刚跑过来的李无疾一起去东厨切肉,然后三人一起商量这肉该怎么吃。 李安君接过宋云珠手中的刀继续切着肉讲:“嫂嫂,咱们家以往都是炖,不如这次炙吧。” “阿母,炙吧。”不知道什么是炙的李无疾也跟着求宋云珠,在吃的方面,他很相信李安君。 宋云珠笑着应了下来,然后从一旁放着碗着等物的案上拿过一个洗干净的小陶罐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想吃彘肉,那安君继续切肉,无疾和我去割些韭菜,然后再去伯父家里换些酱。” 李安君抬起头看向宋云珠点头,随后继续专心切肉。 李无疾欢呼着跟宋云珠去了后院,他紧紧的搂着小罐看宋云珠用从袖子中摸出的匕首割韭菜。 宋云珠割了一把韭菜,放好匕首后接过小罐,和蹦蹦跳跳的李无疾一起往外走。 俩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站在窗后往外看的许萱,许萱透过糊着窗户的麻布上的破洞盯着有说有笑的母子直瞧,全然没有留意到窗前的枣树已经长出了一两个嫩芽。 李家去年种的菽少,也就没有做酱。 开门的韩絮儿在听了宋云珠的来意后不敢私自做主,她红着脸把宋云珠和李无疾领到西夹间,想要让李衍做主。 李衍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梭子,快步走到门边看了眼宋云珠手中的韭菜和小罐问:“云珠嫂嫂,你这是…” “衍儿,安君和无疾想吃炙肉,我们家里没有了酱,之前听伯母说你们家做的多,就想着用韭菜来跟伯母换一些。”宋云珠笑着向李衍解释。 李衍闻言瞅了瞅目光瞥向别处的韩絮儿,笑着摸了摸李昭的小手回应:“云珠嫂嫂,我阿母和我阿翁去帮我嫂嫂打扫新家了,我去帮你舀一些,你就把韭菜拿回去吧,不然我可要挨我阿翁的骂的。” “衍儿,那可不行,那些酱也是伯母辛苦做的,我们可不能白要。”宋云珠说着把韭菜交给李无疾,李无疾跑到案边把韭菜放到了上边。 李衍连忙去追,却被宋云珠一把抓住。 宋云珠笑着把小罐塞进李衍手中,推着她往堂屋外走着说:“衍儿,你就不要再客气了,不然安君可要在家等着急了。” 李衍只得继续往东厨走,然后掀开放在角落里的约有三尺高的陶罐上的麻布,用匙从里面舀着深棕色的酱放进小罐里。 宋云珠怕李衍不好跟田红夫交代,在李衍盛了有将近半罐后急忙拿过小罐说:“衍儿,这些已经够了,天马上就要热起来了,太多怕吃不完会坏。” 李衍只好把匙放下,重新用麻绳绑好陶罐上的麻布后把宋云珠和李无疾送到了巷子口。 “云珠嫂嫂,你去给安河兄长寄夏衣的时候,能不能喊上我?我阿母说,这次给我兄长和次兄寄夏衣,还让我去。我一个人不敢走那么远的路,想和你一起做伴。”李衍拉住宋云珠的袖子轻声问。 宋云珠听后打量了下李衍的神情,然后对双手紧握在一起的李衍讲:“衍儿…那就到时一起吧。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一下,安君的亲事可能过几天就要定下了。” “云珠嫂嫂,那、那挺好的,要是我阿翁知道了,他肯定会高兴坏的。”李衍说完时,脸上一瞬而过的慌乱已经完全消失,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宋云珠接着叮嘱李衍:“衍儿,你先不要对伯父讲,到时我会和安容来请他,给他一个惊喜。” 李衍笑着点头应下,然后走上前揪了揪李无疾头上用来绑头发的灰色布带。 李无疾捂着头发往宋云珠身旁躲,李衍去追,两个人围着宋云珠玩闹了一会儿。 待宋云珠和李无疾走远后,李衍深呼吸口气后去了李责家,她向来跟李迎亲近,想要去跟李迎说会儿话。 李迎此时正在冯儿的监督下做着嫁衣,玄色的曲裾布料已经裁好,李嫱趴在案边偷偷的摸着冯儿手中拿着的纁(xun,浅红色)布。 李衍不好太过打扰李迎,在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后,带着些许失落回了家。 片刻后,冯儿让李迎先歇一下,惦念李衍的李迎忙拉着李嫱往外跑。 冯儿见状摇着头笑了笑,把案上的衣料、剪刀和针线、尺之类的全部收进箩筐中放回李迎的房间。 李充家的院门没有锁上,李迎敲了敲后和李嫱一起推开院门往里走。 “衍儿…” “姑、姑姑…” 李迎和李嫱站在院子中呼唤,片刻后,韩絮儿抱着李昭和李衍一前一后走出了堂屋。 李衍忙跑过去搂住李迎的胳膊问:“阿姊,你怎么来了?” “你走的时候那么不开心,我要不来看看,怎么能放心?对我说说吧,是有什么事情?”李迎伸手点了点李衍的额头问。 李衍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韩絮而,柔声说:“阿姊,我没什么心事。” “哦,既然没有,那我就回去了。”李迎说完后,笑着要去拉和李昭玩的李嫱回家。 李衍忙拉住李迎,她虽然无法对李迎说出自己的心事,但还是非常想和李迎说些闲话,随后去堂屋拿出三张席子,让韩絮儿坐下和自己、李迎一起聊天。 中午的风带着些许热意,韩絮儿坐在一旁边听李嫱、李迎说话边看在院子中玩闹的李嫱、李昭。 第108章 敲打 直到宋云珠赶着牛车带李安君、李无疾去桑园采桑,许萱都没有出现。 李安君坐在牛车上搂着李无疾看宋云珠落锁,皱了皱眉头问:“嫂嫂,要不要再去看看二嫂嫂,她会不会是生病了?” “安君,你二嫂嫂来咱们家也有五年了,她除了上次被雨淋病,还基本上没有生过病。你不用太过担心她,她可能是心里装了些事,等她想明白就好了。她十八岁了,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云珠回头过坦白的对李安君讲。 李安君没有再说话,仰起头看向从蔚蓝的天空下飞过的一群麻雀,那些麻雀飞着飞着散成了两小群,分别飞向了不同的地方。 黄牛慢慢的在巷子中跑了起来,与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散着花白头发的李桐大母擦肩而过,老人家比初春卖地时老了许多也瘦了不少。 李桐大母颤颤巍巍的停在里门处,靠在爬着蚂蚁的门板上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她想去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孙,可她最远也只能走到里门处。 柔和的春风吹动着李桐大母的乱发,她丢开拐杖慢慢瘫坐在地上,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桑园里的桑树的枝丫上开了白色的小花,李无疾站在牛车上用手指戳了戳细长的白色小花问:“阿母,这是什么,像虫子?” 宋云珠拴着黄牛抬头看了一眼“爬在树枝上的毛毛虫”,笑着回答:“是桑葚,再过一个月,桑葚就可以吃了。等到时候,咱们可以把桑葚摘下来,留一部分自己吃,还可以卖一些给酒垆,酒垆里的坐商酿的桑葚酒特别好喝。” 对吃很感兴趣的李无疾在听到桑葚可以吃后,高兴的拍着手在牛车上乱蹦,随后被李安君揪着耳朵从牛车上抱了下来。 宋云珠见桑树下又长了不少青草,她拿给李无疾一个篮子,让他给家里的马儿揪草,自己则和李安君在一旁摘嫩桑叶。 五井里的南、西两面土墙旁都是五井里的田地,为了方便养蚕,有不少人家像李家一样在地里种了桑树。 每年的养蚕时节,经常会有人用青草去李家换桑叶,两背篓青草可以换一篓桑叶。所以李家从春末到秋初,都不用操心家里养的牛、马和鸡、鹅的吃草问题。 宋云珠和李安君各摘了一篓嫩叶时,李无疾的篮子刚被细细的草叶盖住柳条编的底部。 “无疾,要不要我和姑姑帮你?”宋云珠把装满桑叶的背篓放到牛车上问。 李无疾闻言举起握在手中的青草回答:“阿母,你们先不用帮我,等一会儿我不想拽了,你们再弄。” 宋云珠和李安君听后笑着答应,俩人坐到牛车上说起了闲话。 说了两句之后,宋云珠伸手拽下一个桑葚果揪着上面的白花问晃着腿的李安君:“安君,你说衍儿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婿?” 李安君没有多想,继续悠闲晃着腿回答:“嫂嫂,衍儿性情有些胆小,她肯定会让伯父给自己找一个成熟、能扛事情的男子。” 宋云珠听完笑着跳下牛车,去帮坐在地上盯着手上的草汁发呆的李无疾。 李安君见状也过来帮忙,她和宋云珠很快拔了一篮子青草,然后把李无疾抱到牛车上回家。 草木茂盛的春夏秋三季即是人间好时节,也是一些地痞无赖为非作歹的好时候。因此,只要没有男子做伴,女子们绝不敢在地里待上太久。 宋云珠三人回到家时,从张怀君的阿母口中听说了李桐大母离世的消息,是从里门处路过的李三发现的,被吓得不轻的李三急忙去找了张福。 张福让人去喊了李桐大母的三个侄儿,让他们用门板把李桐大母抬回了家。 宋云珠听后唏嘘不已,然而李纵的阿母走过来后带来了更让人唏嘘的消息:张福本想让人去吴周村把李杏花接过来送李桐大母一程,可那三个侄儿坚决反对,他们借口李杏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用再回来,他们自会料理好李桐大母的后事。 李纵的阿母说完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接着讲:“我听李三说,那群人准备明天就把李桐大母给埋了,那三亩地他们三家一人一亩,院子李老二家得了,均给其余两家七百钱,李老三想要一千钱,老二不给,差点当着里正的面儿打起来。” “后来呢?”张怀君的阿母接着问。 李纵的阿母挑了挑眉讲:“这是李桐大母家的家事,里正也不好再管下去,便让里父老中跟那三家关系近的李介大父盯着他们,免得他们会做出随便刨个坑把李桐大母埋了的荒唐事,不过像丧礼、请术士选坟地,这都不用想了。唉,能让李桐大母和李桐大父合葬,就不错了。” 宋云珠不想再听下去,打开院门把牛车赶了进去。 到傍晚时,许萱来到了东厨帮忙,李安君忙上前关心的问:“二嫂嫂,一天没有见你,你…” “安君,我没事儿,只是有点乏。”许萱不待李安君说完,走到水缸里舀了一瓠瓢水倒进铁釜中讲。 李安君没有再追问,垂头抠了抠指甲后继续去引火。 宋云珠接着向许萱说了中午时去找她的事情,许萱刷着铁釜轻声回答:“嫂嫂,我当时睡着了,没有听到。” “我猜你也是睡着了,家里的蚕应该要出来了,从明天起咱们可就要忙了。”宋云珠笑着看向许萱说。 许萱听完点了点头,她明白宋云珠是在提醒自己适可而止,已经平静了的心田里又升起了一股火焰。 宋云珠见许萱的面色变得有些不悦,有接着提起了李桐大母逝世的事情,意有所指的对许萱说:“萱萱,论命苦,咱们五井里中鲜少有人能比的过李桐大母,可她即使那样,也没有把对上天的不满发泄到杏花、桃花身上,她把杏花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把杏花卖到大户人家做女婢,也都是为了能让她们活下去。” 许萱听完没有说话,端着铁釜去把里面的水浇到梨树下。 第109章 盘旋着的怪兽 还不到四岁的李无疾变得烦躁起来,他跑到门边回头望了一眼被烟火熏黑了的房梁,缠绕在上面的白烟犹如一只蹲在梁上吸食精魄的怪兽,让曾经亲密的一家人变得互相猜疑、彼此疑忌起来。 白烟愈来愈浓,从房梁上悬下系着篮子的麻绳更加像一条长长的舌头。有鼠从房梁上“吱吱”的跑过,麻绳随之悠悠的朝李无疾晃动起来。 李无疾害怕的捂上眼睛往院子中跑去,跑到柴火堆旁坐在已经晒干了的桑树枝上等李安容回来。 狸晃着尾巴从高处跳了下来,趴到李无疾的脚边,慢慢的舔着前爪。 漫天的绯色、金色相间云霞慢慢变成了灰色,然后又彻底消失,李安容才回到家里。 “无疾,你怎么在这里坐着,是不是惹你阿母生气了?”李安容一手抱起李无疾笑着问。 李无疾亲密的搂住李安容的脖子,看着跑到了浴室旁的狸低声回答:“四叔父,我没有惹阿母生气,我今天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 李安容听完轻声笑了起来,内心笃定李无疾惹了祸,便抱着李无疾去东厨向宋云珠说明天的事情。 东厨里的怪兽还没有消失,李安容刚走到门边便感觉到了压抑,仿佛有股透明的丝线在宋云珠与许萱身上来回拉扯。 李安容看了一眼正在“铿铿”切着野菜的许萱,然后又瞅了一眼站到泥灶旁端着陶盆、用着往烧热的铁鏊上夹肉的宋云珠,随即抱着李无疾去了堂屋。 李无疾乖巧的坐在芦苇席上看李安容“啪啪啪”的打着火镰,待垫在燧石上的柳絮被点着时,他趴到案上望着摇摇晃晃的火焰问:“四叔父,是不是我阿母和我婶母吵架了?” “无疾,嫂嫂怎么会和二嫂嫂吵架呢,你不要多想,可能是她们前几天都太累了,才不想说话的。”李安容把快要烧完得柳絮丢进盛有脂的铜盘里,火焰瞬间顺着灯芯燃烧了起来。 (注:猪等无角动物身上的油叫膏,牛羊等有角动物身上的油称脂。) 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半个堂屋,一只飞蛾钻进了油灯里,“滋啦”两声后变成了脂中的一个黑点。 “滋滋…滋滋…” 宋云珠用着把铁鏊上往外流着油膏的肉翻了个面,然后用匙从小罐里舀出酱,仔细的淋在已经焦黄的肉上。 浓郁的酱香味和肉香味混在在一起,李安君拿着烧火棍站起身抽动着鼻子闻了闻说:“嫂嫂、二嫂嫂,好香啊!” 宋云珠听后回头看了一眼在洗碗的许萱,接着李安君的话继续说:“是啊,你二嫂嫂好香啊!” 许萱闻言轻咬着嘴唇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走到铁鏊边低头闻了下说:“安君,还是你嫂嫂比较香。” “我比不上萱萱。” “不,我不过嫂嫂。” …… 李安君见状不由的笑了起来,那只盘旋已久的怪兽终于离开了。 在堂屋听到了笑声的李安容也松了口气,然后领着李无疾去了东厨。 李安容接替宋云珠继续炙肉,他轻轻翻动着沾满酱液的肉对宋云珠讲:“嫂嫂,我回来时,在里门处碰到了里正,他让我和李卿明天向乡塾告假,明天一起去送李桐大母下葬。” “是和李桐大父合葬吗?还是跟桃花、杏花的阿翁、叔父埋到一起?”宋云珠搂住李无疾低声问。 许萱这才知道李桐大母已经过世了,默默的端着之前腌肉的陶盆去水井边清洗,她前两日还在壕沟边与李桐大母说过话。 “是与李桐大父合葬,不过是把李桐大父从他们家的祖坟里迁出来,重新葬到桃花她阿翁、叔父的旁边。这是里正和李介大父、李赢大父及桃花的那三个叔父商议的结果,他们会重新买副木棺,又请术士算了明天下葬的时辰和坟穴的位置。”李安容轻叹着气说完,柔声让李安君把灶膛里的火熄灭掉。 宋云珠听后有些惊讶,连忙接着问:“安容,我之前听纵儿的阿母讲,他们并不想办葬礼的,怎么会同意再把李桐大父从祖坟迁出另葬的?” “是里正带着里父老从李桐大母的房间里找出了千二百钱,便想着用这笔钱让李桐大母走的体面一些,也想着让他们一家能埋到一起。一开始那三家人是不同意的,但里正说,但凡他们不同意,就把李桐大母留下的那三亩地变成公田,再加上李桐大父那支李姓人家子嗣稀少,其余人也不想因此得罪里正和里父老们,便找了人从中劝了劝,他们这才点了头。里正还说,用剩下的钱会就给李老三叔父家,让李老三叔父五年内不能平李桐大母几人的坟。”李安容往碗中分着炙肉解释。 李安君听着皱起了眉头,她见宋云珠没有再问,站起身走到李安容身旁问:“安容,那也不用你和李卿兄长去呀,咱们虽然都姓李,可根本就不是一家呀,连本家都算不上的。” “我猜应该是五井里中姓李的人家都会去,李桐大母生前够凄苦了的,里正这么做应该是想让她走的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也趁机镇一镇李老三叔父几人,免得他们明天又打歪主意。”李安容皱起眉头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心里想着幸好李桐大母生前给李杏花、李桃花谋了出路,不然两个小女孩的下场会更惨。 清洗好陶盆的许萱恰好听到了这番话,心中又凭空生出了几分凄凉。她记得自己五年前刚嫁到五井里时,李桐大母家还是生活富足,今日却落得无血亲送葬,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这顿丰盛的哺食,除了李无疾吃的很开心,其余人都觉得有点难以下咽。 宋云珠用着夹起一块炙肉又放下,盯着飘在粟米粥上的野菜丝想起了李杏花大口生吃野菜的情形。她由此及彼,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替李安河在这一年多内经营好李家,不能去重蹈李桐大母家的覆辙。 第110章 深夜喂蚕 午夜过后,夜空里的上弦月已经没有了踪影。 宋云珠提着灯笼轻轻拉开堂屋的房门,探出脑袋紧张的打量着四周漆黑的夜色,随后壮着胆快步往后院走去,她要去西厢房看蚕是否从蚕卵里爬了出来。 卧在柴火堆上的狸瞬间睁开了眼睛,“喵呜”叫了一声后轻捷跳下,跑着去追宋云珠。 “喵呜”…“喵呜”… 被吓了一跳的宋云珠手心一抖,差点打翻灯笼里的油灯。她捂着“扑腾”直跳的胸口,举起灯笼回头看向从拐角处跑过来的熟悉的狸,微微扬起嘴角轻声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有狸做伴,宋云珠觉得轻松了许多,也不再惧怕无边的夜色。她推开西厢房的房门,取下套在油灯上的用麻布糊的竹罩,端起油灯掀开铺在箩筐上面的干草和麻布,仔细的盯着已经从蚕卵里爬出来的小蚕。 三个箩筐中的蚕基本上已经爬了出来,一条条蚕犹如一只只小蚁在箩筐里爬来爬去。 宋云珠见状连忙把灯罩套上,和狸一起去东厨给小蚕们切桑叶。 听到动静的李安容摸黑点了油灯,随后趴到窗户上查看院子中的动静,当他看到d东厨里亮着光时,随手穿上一件直裾走了出去。 “啪啪”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宋云珠握着刀侧身看向院子,见是李安容后猛的卸掉了心防,继续去切刚从罐子里拿出的桑叶。 “嫂嫂,是蚕出来了吗?我来切吧,你去守着无疾,要是他突然醒来找不到你。可是会哭闹的。”李安容说着走到水缸旁,弯腰从一个五尺高的大肚陶罐里掏出一把桑叶往高足案边走。 宋云珠见状把刀放在案上,拿起李安容刚才端过来的油灯仔细叮嘱了一遍李安容。 李安容拿起刀熟练的切着桑叶回应:“嫂嫂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养蚕,知道该怎么做的。嫂嫂,你快回去吧,万一无疾真醒了,怕我阿姊也会没得睡。” 宋云珠听后也跟着担心起来,用左手护住灯芯往堂屋里跑去,当她脱掉曲裾和短衣躺到榻上时,被还在睡的李无疾一把抱住。 李无疾把脸贴在宋云珠得胳膊上,轻轻唤了一声阿母。 心都化了的宋云珠连忙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柔声哄着:“无疾,我在,你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李无疾接着拱了拱身子,翻过身面向北墙继续睡。 李安容切了半罐桑叶装进篮子里,和等在一旁的狸一起去后院喂蚕,他先把细细的桑叶全部撒进三个箩筐,然后把干草装进篮子中带走,并顺手去水井边把三个麻布清洗出来搭在麻绳上晾晒。 经过几天的暴晒,牛外筋还是有些软,李安容把已经晒成条状的牛外筋往麻绳中间挪了挪,再过四五天,应该就可以撕筋了。 因为惦念蚕,宋云珠在天空刚泛白时便起了床,直接披着头发往西厢房去,却看到了正在给蚕喂桑叶的李安容。 李安容把篮子里的最后一点桑叶全部倒进靠近窗户的箩筐中,然后打了个哈欠对宋云珠讲:“嫂嫂,我去桑园摘些桑叶。” 宋云珠见李安容神色疲惫,忙拿过篮子拒绝:“安容,这些桑叶够它们吃一阵了,等太阳出来后我和安君去就行了,你再去休息一下,不然等到下葬李桐大母时打哈欠,会被人笑话的。” 李安容见宋云珠浑身透着不了拒绝的气息,只得顺着宋云珠的话回房休息,当他重新躺进已经冰凉的被窝里时,浓浓的困意重新袭来。 屋檐下的燕子也醒了过来,两两结伴飞去满是薄雾的田野中觅食。 宋云珠早早的做了朝食,然后和李安容、许萱一起去了李桐大母的家里,作为同姓人家,她们有必要去吊唁一下李桐大母。 李桐大母家的院门敞开着,既没有在门楣上挂一条白布,更没有人在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乡亲,一切都昭示着悲凉。 宋云珠三人停在院门处往里望了望,见院子里站着不少人,才安心的走了进去。 李桐大母已经被放进了木棺里,木棺被孤零零的放到堂屋门口,原本李老二是想把木棺放到院子中的,但李介坚决不同意,李老二才勉强同意把木棺抬进屋里。 宋云珠和许萱壮了壮胆,俩人拉着手一起半眯着眼睛往木棺里看,只见李桐大母的头发依旧凌乱、满是泥土的衣服上盖着一截麻布。 虽然有李介坐镇,可李介毕竟只是个与李桐大母家快出了五服的亲戚,也不好在李老三几人面前说太多,只能按照张福的吩咐跟着他们买了一个还像样的木棺。 为李桐大母守灵的六个妇人聚在一起说着闲话,没人理会木棺旁的宋云珠、许萱。 宋云珠看着糟心,可自己也不能去管,便拉着许萱离开了李桐大母家,俩人在巷子口遇到了跟着术士一起去看风水的李老三等人。 穿着灰色直裾的中年术士在经过宋云珠、许萱身旁时,不由自主的斜睨了一眼许萱,随后继续和李老三往李桐大母家走。 许萱的面色也随之慌张起来,她认出这个术士,正是帮许山为自己改生辰八字的术士韩推。 宋云珠以为许萱是被吓到,忙拉住许萱的手边走边安慰:“萱萱,你不要怕,我有木翁仲,能保护我们。” “嫂嫂,我…”许萱抿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浓浓的忧愁悄然挂上眉梢,她刚才也注意到了韩推的目光,显然韩推也认出了许萱。 宋云珠闻言回头看向许萱,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木翁仲塞进许萱手中,让她拿着。 许萱用手指摩挲着木翁仲上的刻痕,第一次萌生出了向宋云珠坦白的念头。她也清楚,一旦事情被捅出去,最有可能体谅自己的,或许就是宋云珠。 可许萱又不敢直说,怕自己会被李充、李责直接赶出李家。纵使宋云珠可能体谅自己,可宋云珠也得顾虑李充、李责的感受。 许萱想到此处,又瞬间没有了勇气。 第111章 算计 “萱萱…” “嫂嫂…” 同时开口的两人俱是一愣,宋云珠随之拽了拽许萱的袖口柔声讲:“萱萱,咱们回家去摘桑叶吧,不然那些蚕可就要挨饿了。” 许萱眨着满是心事的眼睛点了点头,垂下头跟在宋云珠的身旁往家里走。 巷子口处人来人往,都是一些前去李桐大母家吊唁的乡亲。 石布停在巷子口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宋云珠、许萱,刚想上前搭话,却看到李充、李责正领着李缓从对面走来,忙敛起心思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去追张氏和王春。 王春回头瞅了一眼匆匆赶来的石布,忍不住轻哼一声,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嘲讽的表情。 石布不想当众与王春起争执,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把王春和张氏撇到身后。 王春和张氏象征性的到李桐大母的木棺前走了一圈,然后去院子中与平日里交好的妇人说话。 有身形瘦小的妇人瞟了一眼站在门口处的石布,转动着一双精明的眼睛低声问张氏:“张嫂嫂,我记得你家石布到十月份就要去服兵役了,那他的婚事定下了吗?” 张氏听后苦着脸摇头回答:“唉,他婶母,你也知道我们家情况的,哪有那么容易?” 妇人闻言拍了拍张氏的胳膊,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后把张氏拉到一旁,然后凑到张氏耳边低语:“张嫂嫂,我兄长家正好有个待家的女儿,人长的不错还勤快,他就这一个女儿,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便托我帮忙打听打听,我就想到了你家石布,咱们五井里中谁不知道他是一个实在、能干的孩子。我兄长要的聘礼也不多,要是你觉得合适,我可以去我兄长那里传个话,然后找伐柯人上门提亲,这要是快的话,说不定在石布去陈留县之前就能有个孩子。” 张氏听的十分心动,赶忙点头同意。要不是李桐大母的木棺还在一边,她定能扶着腰大笑起来。 妇人见状抬起袖子遮住半边脸轻轻笑了几声,然后让张氏安心等自己的好消息。 张氏又赶忙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随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与别人聊天的王春,心想等石布成了亲、有了孩子,她就要让石粟把平日里总喜欢跟自己对着干的王春休弃。 妇人见事情已经谈妥,便又和张氏回到了人群中。 张氏故意停在王春身旁,挺直了自己总是弯着的腰。 许山和杨花再一次去了李家,杨花见李家的院门上挂着锁,便劝许山过两天再来。 一连三四天只吃野菜的许山不肯,他揉着泛酸的肚子倚在了李家的院门上对满脸无奈的杨花讲:“杨花,我不回去,我吃够野菜了,今天就是让我跪下来喊许萱那丫头大母,我也得给她要到钱或者粮食。” “你能不能有点出气,你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她哪里当的了家、做的了主,还不是她嫂嫂说了算。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杨花说着心里更加恼怒许山,要不是许山整日里跟着一些无赖胡混,许家原本好端端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气不过的杨花往前走了两步狠狠踢了许山两脚,许山没有力气与杨花争斗,干脆伸直腿让杨花踢个够。 杨花被许山的无赖行径气笑,她见许山铁了心要等许萱回来,干脆也倚到了另外一块门板上。 听到动静的狸趴到被许山推开了一条线的门缝,抬起利爪开始扒拉许山腰背处的衣衫。 “啊……” 许山惊叫着“腾”的站起,抬起脚就要去踢狸。 “哐当…哐当…” “喵…喵…” 狸尖叫着趴到远处,弓着腰竖起浑身的毛发,眯着黄色的眼睛紧盯着院门。 许山接着又喊了两声,弯下腰揉了揉从破履中露出的脚趾,满脸怒气的让在一旁看笑话的杨花过来看看自己的后背。 杨花好心情的甩着手走了过来,猛的拍了拍许山腰上被抓皮的地方讲:“没事儿,就留下两道印子。” “啊…杨花…你…你就不能轻点。”许山大喊着把手探向后腰,随后感觉到手上有些黏糊糊的。 许山收回手,咧着嘴看向手心中的一团如小手指指甲大小的血渍笑了起来,他打算用这讹一讹宋云珠。 杨花自然明白许山的想法,她走上前抓住许山的手用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渍。 许山顿时恼羞成怒,扬起手想要教训杨花,却在听到牛叫的“哞哞”声后不甘的收回手,恶狠狠的瞪向杨花说:“杨花,你敢坏我好事,你等着瞧。” “许山,等着就等着,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以前你没有打死我,现在,我不会再让你动我一下。你死了,我可以再嫁;我死了,你就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鳏夫。”杨花说着用手指搓了搓袖子上鲜红的血渍,随后整了整身上的洗的发白的直裾往巷子中间移了几步,看到宋云珠赶着牛车走进了巷子里。 许萱在看到杨花后,立马收住了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安的揣测杨花过来的目的。 李安君看到后,抱过倚在许萱怀里的李无疾,温柔的拍了拍许萱的后背。 许萱揉了揉鼻尖,在宋云珠停下牛车后你一个跳下,然后走到杨花身旁看向倚在门板上的许山问:“阿母,你们怎么来了?” “萱萱…我、我…家里没有粮了,来找你,看能不能借点粮给我们。许子在卖鸡苗,等他挣了钱就还给你们。”杨花红着脸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朝宋云珠和李安君、李无疾笑了笑。 宋云珠见许萱满脸无奈,从袖子里掏出钥匙递给李安君,让她和李无疾去开门。 对李家有所求的许山主动为李安君让了位置,在干笑两声后朝许萱、杨花走去。 宋云珠先一步走到许萱身旁,然后和善的向杨花、许山打了招呼,并在李安君打开院门后请俩人一起进去。 杨花拉住想要跟着宋云珠进去的许山,带着恳求的目光看向许萱。 许萱看了一眼比前几天又瘦了一些的杨花,叹着气让俩人同自己一起。 第112章 认命吗 许山高兴的跟着许萱进了院子,在看到卧在李无疾脚边摇尾的狸时,指着直裾上的破洞向宋云珠告状:“云珠侄妇,我好端端的坐在你家门前,却被这只狸给抓伤了,还流了好多血。” 宋云珠半信半疑的瞟了一眼许山指着的破洞,上面确实带着些许血渍,忙向许山道歉:“叔父,真是对不起,应该是它听到了动静,误以为你是要推门进来,才误伤了你。” 许山闻言摸了摸下巴处的胡须,眼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随后直接张口对宋云珠说:“云珠侄妇,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要在意。我一个男人,怎么会跟一只不会说话的狸计较呢!唉,你婶母脸皮薄,跟你说不出来,那就我说吧,我们家已领断了粮,想跟你借些粮度日,你放心,等到我们手头宽裕时,一定会还你的。” 许萱没想到许山会如此直接的提了借粮的事情,更没想到许山把杨花先前说的等许子卖鸡苗挣了钱改成等到手头宽裕,羞愧的红着脸不敢去看宋云珠。 宋云珠没有直接回答许山,转而吩咐李安君把牛车上的三篓桑叶拿进东厨里,一部分直接切成丝喂蚕,剩余的装进陶罐里。 杨花也有些尴尬,她急忙走上前帮李安君把两个背篓拎进东厨,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到宋云珠从堂屋拿出的芦苇席上。 宋云珠瞅了眼抠着指甲的许萱和垂下头不说话的杨花后,低声沉吟片刻后回答许山:“既然伯父说出来了,于情于理,我们都是应该要借粮给你们的。可叔父,你也知道,安河现在不在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落到了我们几个身上,日子也是不好过。不过,我也不能驳了你和萱萱以及叔母的面子,正好我家也缺柳絮,不如用柳絮来换如何,一斤柳絮,我换给你一石粮食。” 许山听后有些不乐意,连忙大声反驳:“这,听着是我们占便宜,可柳絮那个东西那么轻,哪里找的来一斤。侄息妇,莫不是你想故意为难我们?” 杨花见状忙伸手拍了下许山,皱起眉头让他不要太过分,要真是惹恼了宋云珠,恐怕他们会连一粒粟米也借不到。 “阿翁,嫂嫂提的要求也是你们沾光。柳絮虽轻,可宋河边有的是柳树,只要你们肯费时间,别说一斤柳絮,就是十斤也能捡的到。”许萱用指甲掐着手心对许山讲,她知道宋云珠确实是在故意为难许山,依许山刚才说的话,如果真要借粮给他,估计是要打水漂的。 许山听到后火冒三丈,厉声质问许萱:“你个丫头到底是姓李还是姓许,当初要不是我…,你说能捡到十斤,那你去捡捡试试?看我…” “叔父,你要是想借,那就按我说的做,如果不想借了,那就请回吧。萱萱虽然是你的女儿,可她的户籍是在我们李家,她是我们家的人,还请你以后说话注意一些。”宋云珠大声打断许山的话,然后让趴在自己后背上的李无疾去东厨找李安君。 许山听完不屑的轻哼两声,伸手指向许萱咧开嘴笑着说:“无论她的户籍在哪里,她是我女儿,我是她阿翁,这是她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事实,我没有饭吃,她就得拿粮食来给我吃;我没有钱花,她就得拿钱来给我花。不然,我去乡亭告她不孝。” 许萱被许山的嘴脸恶心到,捂着嘴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杨花急忙追了过去,抱住许萱低声哭着说:“萱萱,我对不住你,这是咱俩的命,逃不掉的。” “命?阿母,你就这么信命吗?”许萱仰起头用满是泪光的眼睛看向杨花问。 杨花点了点头,随即轻笑着擦了擦自己和许萱脸上的泪水,一双眼睛中尽是对生活的麻木。 许萱和许子年纪小时,杨花不敢反抗;等到后来杨花终于鼓足勇气打倒许山,却发现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苦,除了不被许山折磨,却还要被生活继续折磨,家产几乎被许山败尽,辛苦一年下来,却连一日的饱饭都不曾吃过。 一直注意着院子中动静的李安君,忙把站在门口的李无疾拉进屋里,随后关上东厨的房门,怕许山会突然闯进来。 还在气头上的许山忘了这是李家,脱下脚上破着洞的履朝杨花、许萱扔去。 宋云珠怕许山会再干出别的事情,忙从袖子中掏出匕首,用锋利的刃尖指着许山让他冷静一下。 许山知道宋云珠难对付,忙换上笑脸让宋云珠不要冲动。 宋云珠拿着匕首转了转位置,一步步逼着许山往院门外走着讲:“你总是说自己是萱萱的阿翁,萱萱是你的女儿,那你可问过她,是否愿意让你这种人当她的阿翁,是否愿意做你这种人的女儿?她虽然经常说不理你们,可哪年少过那五石粮食?你还不知足,你鼓动着她的叔父、舅父上门来闹,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的命吗?你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女儿,你是把她当成了换钱的工具,当成了奴隶。以后,你不要再来我们家,否则,我会见一次打一次。” 许山被宋云珠的气势吓住,不敢反驳一句话,只得本能的往李家院子外退。 在许山退出李家的院门后,宋云珠抬腿关上院门,然后快速上栓、顶上木棍。 宋云珠没有再去打扰杨花、许萱母女,放好匕首后和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去后院喂蚕。 箩筐中的桑叶几乎被啃食殆尽,宋云珠和李安君忙抓起大把的桑叶撒了进去。 李无疾的两只小手也抓满了桑叶,像下雨一样投进靠近北墙的箩筐中。 杨花待到了李安容回家,然后拿着许山的破履、扛着宋云珠盛的小半袋粟米回了家。 这些粟米仍是要用柳絮来换,杨花答应会在半月内送二两柳絮到李家。 宋云珠也不在乎杨花会不会真的把柳絮送来,她之所以给杨花粟米,是不想许萱从中为难。 李安容洗着手从李安君、李无疾那里听了来龙去脉,然后走进堂屋问正在给李安河缝夏衣的宋云珠:“嫂嫂,你不怕许叔母会赖账吗?不怕许叔父尝到了甜头后会经常让许叔母来家里借粮吗?” 宋云珠拿起剪刀,剪断线头摇了摇头,要是这招有用的话,李家的粮食早就被许山占完了。她会可怜杨花一次,但不会纵容第二次。 第113章 晴雨 许山在五井里的东里门处挑了个阴凉地儿坐下,他不想只穿着一只履回去,怕被杏花里人笑话。 杏花里与五井里也就一街之隔,两个里中有许多人家都是姻亲,所以每当有人从里门经过时,好面子的许山便会转过身、捂住脸,怕会遇到熟人。 太阳越升越高,树下的阴凉也越来越少,许山坐在树下被阳光刺睁不开眼睛,他索性把解开直裾上的布带,脱下直裾罩在头上捉爬来爬去的虱子。 路过的杨花气恼的把履丢到许山头上,许山骂骂咧咧的站起身要跟杨花算账,但在看到杨花肩膀上扛的布袋后,忙挤出笑容、搓着手往杨花身旁走。 杨花见嫌丢人,不由自主的往后挪了两步,让许山先把直裾和履穿好。 地面有些发烫,许山单腿蹦着去拾那只被甩飞的履,然后快速把头顶着的直裾套在可以数肋骨的躯体上。 “嘿嘿…嘿嘿…杨花,还是你厉害,让我看看都是什么东西?”许山说着就要去拿布袋,却被杨花一手拍开。 在吃的面前,许山不跟杨花计较,他继续笑着去拿布袋,又被杨花用手拍开。 杨花皱着眉头指了指在里门外来回转悠的两个老乞丐给许山看,许山这才不再去拿布袋,转而握紧拳头跟在杨花的身旁,生怕会被那两个居心不良的老乞丐抢走。 在杨花和许山走出五井里后,两个老乞丐默契的跟了上去,随即被握着拳、满脸怒气的许山撵走。 两个老乞丐见杨花和许山进了杏花里的里门,只得放弃,他们不敢随意进到闾里中偷抢东西。如果一旦被逮到,极有可能会被当场打死。 原本晴朗的天气,在午后突然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宋云珠和李安君忙在堂屋里扯一根麻绳分别系在东夹间、西夹间房门上的门亮子上,跑进吹着大风的院子中把半干的衣服和那根牛筋收进堂屋里,重新搭在绳上。 与此同时,李安容领着李无疾跑进西厢房南间,拎起平日里放鸡的篮子往后院跑。 有五只鸡苗长的特别缓慢,李安容怕万一下雨,这五只鸡苗会被淋病,便在李无疾的帮助下,把它们捉进篮子中带回西厢房南间。 两人和一篮子“叽叽”叫着的鸡苗刚走进南间,屋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李无疾扒着被风吹的来回晃动的门板,好奇的望着照在梨树上的阳光。 李安容放好篮子后走到李无疾身旁,伸手抚平李无疾皱起的眉心问:“无疾,看什么呢,你的两条眉毛就要变成一条了。” 李无疾听后重新皱起了眉心,并撅起小嘴指着院子中映着阳光的水洼讲:“四叔父,下雨天为什么会有太阳?” “因为是晴雨,这种雨下的急,停的也快。”李安容说着把双手搭在头上,跑到屋外朝西南方向望,果然看到了高悬在云层的太阳。 院子中的一幕落到了李安君的眼中,她绷着脸拿过放在堂屋门后的竹竿,抓起宋云珠贴心递过来的斗笠戴在头上,跑进院子中去教训故意淋雨的李安容。 李安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依旧仰着头去看云层里侧的金光。 李无疾见状急忙大声提醒:“四叔父,快跑,姑姑要打你。” 李安容以为是李无疾在诓自己,转过头笑着讲:“无疾,你可不要吓唬我…” 话还未说完,李安容察觉到有竹竿落在了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上,回头看到了满脸怒气的李安君,他急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陪着笑解释:“阿姊,你看那圈金光多漂亮,这不能怪我,得怪…” 李安君哪里会听李安容狡辩的话,扬起竹竿便要朝李安容身上挥。 李安容赶忙往别处跑,李安君挥着竹竿去追,俩人一前一后在院子中来回追逐。 李无疾握着小拳头想要李安容跑快一些,但当看到李安君的挥着的竹竿落空时,又跺着脚暗自叹息。 雨还在“哗哗”的下着,李安君怕李安容会真的被淋病,往地面上拍打着竹竿把他逼进西厢房北间,朗声让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随后去抱李无疾。 李无疾搂住李安君湿漉漉的脖子,让她把自己放到李安容房间的门口。 李安君笑着应下,把头上的斗笠取下给李无疾戴上,抱起他冒雨冲到李安容房间的门口。 李无疾推开门走了进去,绕过正在换衣服的李安容钻进挂在榻北边的麻布帘,坐到芦苇席上对着摆在案上的李建夫妇的牌位念叨:“大父、大母,四叔父下雨天跑到院子里玩,被姑姑追着打。但姑姑追不上他,他也不知道等一等姑姑。” “无疾,我等你姑姑干嘛,等她打我吗?”李安容系着腰间的布带大声问,有愉悦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慢慢溢出,像屋外的雨滴一样落在李无疾的耳朵里。 李无疾闻言把头从麻布帘下掏出,伸手举着堆在脖子上的麻布认真回答:“是啊,我姑姑是你的阿姊,你不该让着她吗?” “歪理。”李安容说完,把脚伸进榻边的木屐里,踩着木屐走到李无疾身旁蹲下,温柔的刮了刮他的鼻尖。 李无疾开心的笑了起来,摸索着把另外一个芦苇席挪到头下,仰面躺着看向李安容,他在李安容看不到的布帘后踢掉脚上的方头麻布履,抬起两只小脚在牌位前晃来晃去。 雨约莫下了一刻钟,地面的洼处积满了水。 宋云珠又把西厢房南间的鸡苗重新放回鸡圈,顺道去看了看在堂屋纺布的许萱。 妯娌二人相对无言,宋云珠听着“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去看已经长开了嫩芽的枣树。 尚有一滴水珠垂在嫩叶的下端,一阵东南风吹过,水滴划着弧线落在了下方的水洼里。 李家依旧在吃过朝食后去桑园摘桑叶,她们在经过巷子口时,见柳树下聚了一群人,在七口八舌的谈论着去边郡义务戍边三天的事情。 有早起去宋河边割草的男人,在乡亭前看到了帛书。 宋云珠听了几句后,赶着牛车继续往里门走,李家没有二十三岁以上的男子,这件事暂时与李家无关。 第114章 过更 桑叶还未摘完,有两个五井里的妇人各背着一篓青草走进李家的桑园,找到正在摘桑叶的宋云珠商议:“安河家的,我们想跟你家换些桑叶,现在各先给你一篓草,等到傍晚,我们再往你家送一篓如何?” 宋云珠听完笑着看向说话的中年妇人,她认得这两个妇人,年纪大些的妇人家就在李家西边的巷子中,是从巷子口往里数的东边第二户人家,和李家是左右挨墙邻居。 一旁那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年轻妇人是中年妇人的娘家女侄,嫁到了五井里中一户孙姓人家。 “伯母,咱们两家是同姓,我自然信的过你。”宋云珠接着说完,领着两个妇人往桑园深处走了数十尺,让她们把背篓里的青草倒在牛车上,然后唤过来许萱、李安君,让她们领着两个妇人去摘桑叶。 许萱和李安君又领着两个妇人往前走了五六尺,让她们在附近的这几棵桑树上摘。 两个妇人围着一棵树仔细的挑着桑树上的嫩叶,年轻的妇人在把几片嫩桑叶丢进背篓后,叹着气向中年妇人诉苦:“姑姑,我想让我家当家的去边郡戍边,可他不愿意,但家里现在又拿不出那三百钱,我也不想卖粮食,真是不知道该咋办?” “唉,就卖些粮食吧,现在粮价正高,你们卖两石多就能把钱凑够。要是广安去边郡几个月,你一个人怎么能照顾的过来那三个孩子,尤其是你家老三的身子骨还不好,还有孙广德和他的良人总想欺负你们。这和服徭役不一样,广安不在家时,孙广德也不在家,那个女人也不敢太猖狂。”中年妇人叹着气劝年轻妇人。 年轻妇人皱起眉头盯着眼前的桑叶想了良久,苦笑一声后朝中年妇人点了点头。她等摘完桑叶回到家,就让孙广安去乡上的粮铺卖粮。虽然现在离秋收还有四五个月,但夏天时地里还有能吃的野菜,大不了自己多吃野菜,把粮食省给孩子们吃。 许萱一直在听两个妇人的对话,她揪着一根桑枝条转身望向年轻的妇人,恰巧看到了年轻妇人脸上苦涩的笑容,不禁想到了许山。 许家现在吃饭都成问题,哪里又会有过更用的三百钱。 在另外一棵桑树上摘桑叶的李安君和宋云珠两个人的心里则轻松了许多,李充和李责两家自然不缺过更的三百钱,宋万年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宋万年也不缺那三百钱。 这是年轻妇人第一次跟中年妇人一起来李家换桑叶,中年妇人快速瞅了瞅四周,悄声教年轻妇人用手不停向下按压背篓里的桑叶,这样才能装下的更多。 年轻妇人红着脸照做,她一开始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但在听到李家的黄牛“哞哞”叫后,又用力的向下摁了摁。 两个妇人先李家人一步离开了桑园。 李安君再目送俩人离开后,坐在牛车上向宋云珠比划着两个妇人用力摁桑叶的动作。 “安君,这是人之常情,她们也是两篓青草换的,自然会多装一些。你放心,咱们家也不会吃亏,如果她们傍晚时送来的一篓青草一压只剩半篓,我也会直接让她们以后去找别人家换。”宋云珠舒展着有些泛酸的胳膊开解李安君,她也明白李安君的忧虑,如果自己真的不去跟那些爱占便宜的人计较太多,估计那些人会直接一声不吭的来桑园摘桑叶。 李安君十分相信宋云珠,高兴的跳下牛车去帮宋云珠捏肩捶背。 李无疾还在慢悠悠的拽着桑树下的青草,还想再去一趟宋家的宋云珠探着身子瞅了一眼篮子中的几片细长的青草叶,指着堆在牛车上的青草告诉李无疾:“无疾,牛车上的青草已经够家里的马儿和鸡鹅吃了,你就不用再拽了。” 李无疾闻言拍了拍手上的青草汁,拎起篮子递给宋云珠讲:“阿母,我不想再拽了,上次就已经拽够了,你以后让我和你一起摘桑叶好不好?” 宋云珠听完有些发愁的看了看远在李无疾头顶上的桑叶,为了不让李无疾伤心,她在纠结一番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等明天再说吧,说不定李无疾明天就又重新喜欢上拽草叶了呢!不止大人,小孩子更加变化无常。 许萱倚在车辕边静静的看着宋云珠、李安君和李无疾三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又习惯性的低下头抠起了指甲。 “萱萱,走吧,咱们该回去了。”宋云珠走过来柔声对许萱讲,让她去找刚坐到牛车上的李安君、李无疾。 李安君见许萱点了点头,忙搂着李无疾往后挪了挪,给许萱腾出一个方便上车的位置。 在把李安君、许萱送回家后,宋云珠和李无疾赶着牛车去了宋家。 和五井里一样,榆树里的柳树下也聚了一群人在讨论适龄男子去边郡戍边三天的事情,有人早已准备好了三百钱,也有人早已打算好了要去边郡戍边,还有人在交钱与去戍边之间来回纠结。 由于陈留郡离边郡远,大多数适龄男子都不会去戍边,他们会向乡亭交三百钱,算作过更钱。 乡亭会用这笔钱雇人去边郡戍边,如果雇的人能戍边三百天,就算是有一百人去了边郡戍边。不过,这种情况下的戍边,吃住和往返费用都要自理。 宋万年仔细的向宋云珠分析着去选择去戍边的利弊,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选择去戍边。一是边郡危险,有丢掉性命的可能;二是虽然能得到一笔钱,可除掉花费,也剩下不了多少。 父女二人说话间,王氏过来拿了一个草席,她要坐着看李无疾与宋伯吉、宋仲昌在院子里追逐。 宋云珠接着又低声问:“阿翁,他们一般会去哪里戍边?” “上郡、雁门郡这些地方。”宋万年说完,用手抹了抹眼睛。 宋云珠见状不再说下去,在安慰了宋万年几句后,去了院子中。 第115章 夏衣 王氏喜滋滋的拉着宋云珠去看自己养的蚕,母女二人说笑间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随即有两个摆在榻上的箩筐映入眼帘。 宋云珠本能的看向南墙,原先竖在上面的榻被摆到了堆着的麻袋前,她有些惊讶的瞅了瞅满脸欣喜的王氏。 王氏见状推了推宋云珠的胳膊,指着箩筐里正趴在蚕叶上啃食的小蚕讲:“云珠,你看我干什么,看它们呀!这是你阿翁托伯父、叔父从城里捎带的。” 宋云珠扬起嘴角听王氏说完,随后俯身仔细的盯着小蚕们瞧了又瞧后,柔声问王氏:“阿母,你今年养了多少蚕?” 王氏听后为难的皱起眉尖,转着有些无神的眼珠回答:“云珠,我记不清了,大概、可能、或许是有五六千只吧。” “阿母,你没有记错,我看也是五六千只。”宋云珠笑着附和王氏。 王氏的脸上随即露出了笑意,她拍了拍布满皱纹的额头喃喃自语:“我就说嘛,我记性还是很好的。” “嗯,我可以给你作证。”宋云珠抚了抚鬓角的碎发再次附和王氏,随后跟在王氏的身后出了东厢房,她和李无疾在宋家待到了午后才离开,一路上看到不少人用板车推着或用背篓背着粮食去乡上的粮铺卖粮。 每当这时,粮铺都会趁机压价。原本能卖到九十五钱一石的粮食,粮铺会压到九十钱甚至更低,然后再以一百二十钱一石的价格卖出。 所以,会有想卖粮的人家,会直接带着粮食去闾里中的富足人家用粮换钱。 张福家是五井里中最富的人家,每年此时和要收人头税时,都会有人排着队在张家门前等着卖粮。 李家有时也会跟着买些粮食,但不会太多。 牛车还未停稳,便有等候多时的男人搓着手走上前问宋云珠:“李家侄妇,我想用些粮食跟你家换些钱,不知可不可以?” “吴叔父,我家只收粟米,不收菽之类的杂粮。”宋云珠轻声说完,跳下牛车去抱已经张开了双臂的李无疾。 吴姓男人闻言沮丧的叹了口气,动了几下嘴唇后揉着额头离开,他只能再去粮铺碰碰运气,菽没有粟米好卖,也相对卖不上价格 年幼的李无疾尚不知成年人的难处,蹦跳着跑到院门前,举起小拳头开始“砰砰砰”捶门。 听到了声响的李安君急忙把瓠瓢扔进水缸中跑去开门,然后又火急火燎的跑回东厨开始引火煮桃花水,她准备用煮好的桃花水染些麻布,用来做夏衣。 李无疾想要去东厨找李安君,却被宋云珠拘在堂屋不能出去。 煮桃花水本就难掌握火候,一旦煮的时间过长,原本的绯色就会变淡或者消失。 “阿母,我想去找姑姑。”李无疾趴在宋云珠的背上哀求。 宋云珠转头瞥了一眼耍赖的李无疾,拿起扎在麻线团上的针开始引线,她先用手捏了捏线头,然后半眯着眼睛把线头穿过针眼,拉着长长的麻线打了个结回答:“无疾,你姑姑在忙着煮桃花水呢,万一因为你的打扰,而把桃花水煮坏了,你姑姑要是揍你,我可不会帮你的。” “阿母,我不会打扰她的,我会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李无疾说着掰过宋云珠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 宋云珠抬起左手拍了拍李无疾,在让他松开自己后笑着问:“真的?” “真的。”李无疾撅着小嘴回答,亮亮的眼睛中尽是无辜。 宋云珠随后放下针线,探出手把李无疾抱在怀里讲:“真的也不行,等你姑姑煮好水,她自会来找你的。你和我一起给你阿翁做衣服吧,你帮我摁着衣料,我来缝。” 李无疾迅速把想去找李安君的念头抛至脑后,急忙从宋云珠怀里钻出去拿放在针线箩筐中卷着的衣料。 待到铁釜中的水开始“咕嘟咕嘟”的冒着水泡,李安君连忙把灶膛里的明火熄灭,随后拿开放在铁釜上的木板,让里面的水往外散发热气。 等到铁釜变凉后,再把水和煮烂的桃花一起倒进木盆中。 李安君随后把木盆端到了槐树下,绯色的桃花水映着葱葱槐叶,宛如傍晚时坐在槐树下看云霞一样令人心怡。 当晚风再次吹起时,李安君把两匹麻布泡进桃花水中,随后和李无疾一起用手指戳着展开的麻布。 绯色的水从俩人的手指下流动,数滴溅落在俩人的履面、裤脚上,留下点点云霞。 李安君把盖浴室留下的砖清洗干净,放进木盆中压到麻布的上面。 李无疾伸出食指和中指竖在砖上,大笑着让两根手指一前一后往前走,凑热闹的狸也围了上来,趴在一旁悠闲的用舌头舔着爪子。 充当信使的李安容把一卷竹简交给了李安君,随后去东厨帮忙。 “嫂嫂,二嫂嫂呢?”李安容用瓠瓢舀了水倒进铁釜中问。 宋云珠拿起放在盛膏的陶罐上的盖子回答:“你嫂嫂织了一天的布,脖子有些不舒服,我便让她在屋里休息一下,等到吃饭时再喊她。” “嫂嫂,我今天听夫子说了去边郡戍边三天的事情,那、那二嫂嫂的阿翁有过来吗?”李安容望了一眼寂静的院子悄声问。 宋云珠听后摇了摇头,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照往年,在帛书被挂出来的头一天,许山便会自己或者让杨花过来向许萱讨过更的三百钱。 “安容,这话,你也就只能在我或者安君面前讲一讲,可千万不要在你二嫂嫂面前说。她虽然讨厌她阿翁,但她阿翁也不是咱们能随意调侃的。再怎么说,她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宋云珠从放在最上面的碗中拿起匙叮嘱李安容。 李安容听后连忙表示自己知道了。 宋云珠接着皱起眉头低语:“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定这种徭役,咱们这边离最近的边郡上郡,往返一趟也要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让全天下二十三岁以上男子去戍边三天,除了劳民伤财,又有什么意义呢?” “嫂嫂,这是从周朝开始就有的,不过那时的诸侯国小,百姓从家到边郡也不过是五六天的路程,去戍边三天完全没有问题。当初始皇帝统一六国后,继续沿袭了这一制度。高皇帝立国后,许多制度沿袭秦制,也就把它沿袭了过来。”李安容轻声解释过后,坐到灶膛前拿过火镰开始引火。 (注:春秋、战国属于周朝时期。) 第116章 如旧 宋云珠接着提起了吴姓男人要用菽换钱而被自己拒绝了的事情,她说着时突然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比之前心狠了许多。 李安容注意到了宋云珠脸上的神情变化,他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草讲:“嫂嫂,你做的没有错,要是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咱们家里又不是卖粮的坐商,买下他的菽就只能自己吃,可那种东西吃多了又肚子不舒服。咱们没有必要为了他人,而为难自己。不说别处,光咱们五井里中的可怜人,就是咱们家散尽家财也帮不完的。” “是啊,帮不完的…”宋云珠小声嘟囔着,用力甩掉着上的水滴,开始搅拌粟米粉、韭菜碎和膏,准备做炉饼吃。 当铁鏊上的粟米糊逐渐凝固时,早上在桑园里跟宋云珠用青草换桑叶的两个妇人各背了一篓青草到了李家。 李安君接过年轻妇人背上的背篓拎到草棚旁,她借往外倒草时用力压了压背篓里的青草,青草往下陷的不多。 中年妇人的亦是。 “安君,你可要记得对你嫂嫂说,我和你广安家的嫂嫂已经把青草还上了。”中年妇人在离开李家前,不放心的再次交代李安君。 李安君笑着让中年妇人放心,在关上院门后走进东厨对宋云珠说了这件事情。 “我知道了,你和无疾去喊你二嫂嫂吧。”宋云珠说着,从铁鏊上夹起一张圆圆的炉饼丢进放在灶台上的小箩筐中。 李安君点了点头后出了东厨,去堂屋拿过李无疾手中的竹简,拉着他往后院走。 李无疾蹦跳着从刚发芽的梨树旁经过,然后挠了挠松软的头发问:“姑姑,四叔父给你的竹简上写的什么?” “是有人问我一件事情。”李安君含糊着回答,随后指着飞回来的燕子让李无疾看。 李无疾瞬间被燕子吸引住,不再去追问竹简的事情。 两只燕子时高时低的从俩人身旁飞过,李无疾追着燕子跑到了堂屋前。 李安君摩挲着握在手中的竹简在梨树前等着李无疾,一字一句的回忆着竹简上的内容:安君卿卿,约期即至,如旧否? 李无疾在看到燕子飞进燕巢后,伸长脖子盯着燕巢瞧了一会儿后,快步朝李安君跑去,俩人再次往后院走去。 傍晚时的后院热闹了许多,黄牛卧在地上嚼着青草,偶尔会发出“哞哞”的叫声。 院子中的光线已经暗下,鸡苗们挤在窝棚中“叽叽”叫着,隔壁的鹅们则安静了许多。 鹅们分成了两群,一群卧在窝棚中,一群卧在鹅圈中。 李安君这次没有偷偷的给陈显写回信,而是在洗漱完后把竹简拿给抱着李无疾的宋云珠看。 宋云珠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后,笑着问:“安君,我这边觉得一切照旧即可,你觉得呢?” “嫂嫂,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李安君低下头红着脸回应,轻咬着红唇坐在案边,拿过毛笔沾了沾砚好的墨水,在竹简下方写下“如旧”两个字。 竹简又通过李安容回到了陈显手中,陈显把竹简放到了夫子正在讲的《尔雅》下方,他趁夫子不注意时,挪开摊在案上的竹简偷偷的瞧李安君写下的“如旧”。 胡须花白的微胖夫子早已注意到了陈显的小动作,他趁让众弟子复习功课之际走到望着竹简发愣的陈显身旁,伸手拿过竹简瞧了瞧后卷起放在手中,让愕然的陈显跟自己走一趟,然后转头瞥了一眼坐在陈显身旁伸出胳膊想要提醒的李卿。 李卿忙举起竹简遮住自己,在陈显和夫子离开讲堂后微微朝注视着自己的李安容、张越摇头,张着嘴巴无声的讲:“你们两个不要这样看我,我是想在夫子走到之前提醒他的,可被夫子抢先了一步。” 张越看到后满脸嫌弃,瞪了两眼李卿后继续看自己的竹简。 靠近窗户的李安容拿着竹简偷偷往外瞧,见夫子领着陈显走进了讲堂南边的草亭里。 草亭的左边是一条蜿蜒的水渠,水渠的南岸种有许多戎葵(即蜀葵),到五月份便会开出绛色、妃色的花朵。 夫子每年都会收集许多戎葵的花籽送给自己的弟子,因此,包括李家在内的柳河乡上的许多人家,都种的有戎葵。 “坐下吧。”先坐在芦苇席上的夫子指着对面的空席对低着头惴惴不安的陈显讲。 陈显闻言微撂起直裾,恭敬的跽坐在夫子对面,不由自主的看向夫子手中的竹简。 (注:跽ji坐,即危坐,类似于跪坐,双膝着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脚后跟上。) 夫子见状眯起眼睛笑着摸了摸胡须,把竹简递到陈显面前问:“陈显,我记得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我让你到这里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下何为夫?” 陈显听完红了脸,他在夫子慈和的注视下,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支支吾吾的讲着:“夫、夫子,弟子认为,为夫者当为良人保证一日两餐、四季裙裳,让她不受饥寒之苦、不遭风霜之罪。” “陈显,你说的不错。可我对此还有别的看法,我认为你说的只是浮于表面,为夫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良人,使她不必遮掩自己的美貌、也不必隐藏自己的才华,使她能免遭浪荡子的骚扰,更使她能不受有财者的羞辱、有权者的抢夺。”夫子抚摸着胡须说完后,把竹简还给了陈显,转身往搭在水渠上的木板走去,去看戎葵高高的花剑。 夫子站在约有一人高的戎葵中看着陈显握着竹简从草亭中离开,轻轻揪下一片戎葵叶子丢进水渠中,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与懦弱。 李卿见陈显独自进来,双手拿着竹简偷偷张望了四周后,侧过身子低声问:“夫子呢?他有没有为难你?” 陈显笑着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竹简轻轻放到一旁后,开始专心看还铺在案上的《尔雅》。 第117章 清扫 由于明天便是李家人和陈显约定好的日子,李家人在摘完桑叶、喂完蚕后,便开始打扫院子。 宋云珠和许萱特意把堂屋里的长案搬到院子中清洗、晾晒,俩人用麻布仔细的擦拭着吃饭时留在上面的污渍。 李安君和李无疾一起把芦苇席拿到太阳下暴晒,被宋云珠要求用鸡毛掸子清积在席面缝隙处的灰尘。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李安君在心里默数着,然后去掸另外一个芦苇席。她相信要是现在的芦苇可以编席子,宋云珠肯定会换上新的席子。 宋云珠和许萱擦完桌子,又一起去重新清理草棚,甚至连后院的牛棚、鸡圈、鹅圈以及前后两个院子中的茅厕都一起清理了一遍。 李安君找出一个破了口子的陶盆去灶膛下往外扒草木灰,然后混着白灰(即石灰)均匀的撒在草棚、牛棚、鸡圈和鹅圈和茅厕里。 一番忙碌过后,已是中午。 宋云珠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臭味,在李安君把热水提进浴室后,钻进浴室把自己清洗了一遍。 接着是许萱和李安君,李安君在清洗过后,主动包揽了洗衣服的事情。 宋云珠让许萱先回去休息,然后领着李无疾去西厢房南间,站到麻袋堆上从悬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挑拣去年晒干的艾叶。 李无疾好奇的拾起落在地上的碎艾叶,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后,满脸嫌弃的丢到一旁,他十分不喜欢这个刺鼻的味道。 “阿母,这是什么?”李无疾捏着鼻子仰起头问正拿起艾叶看上面有没有霉斑的宋云珠。 宋云珠把完好的艾叶放在左手中回答:“无疾,这是艾叶,我要多一些好的,放进陶盆中熏一熏屋子,去一去屋里的气味。” “我不喜欢。”李无疾撅着小嘴抗议。 宋云珠见状跳下麻袋堆,把挑好的艾叶放到一处较高的麻袋堆上后,转身揉了揉李无疾的脑袋讲:“无疾,我点艾叶时,你可以去找你姑姑或者你婶母,我开着门,味道很快就散了。明天是个大日子,虽然你姑姑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可咱们也得以礼相待,不能让别人挑出咱们的不是。” 李无疾对宋云珠的大道理不感兴趣,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伸展着双手像轻盈的燕子一样朝在水井边洗衣服的李安君跑去。 “唉呀,无疾快起开,我要洗衣服。” “姑姑,我帮你。” “无疾,你不要捣乱,不然的话,我可是要向嫂嫂告状的。” “你嫂嫂又管不到我,只有我阿母能管我。”李无疾趴在李安君的后背上耍赖。 李安君一时语塞,在看了看四周后,指着长在桃树与西厢房南间的戎葵,让李无疾去比较这边与东夹间窗前的戎葵,让他看是哪里的长的好。 李无疾又像燕子一样在两个地方跑来跑去,李安君趁机连忙把衣服洗出来、拧干、搭到麻绳上。 牛外筋已经完全干透,李安君把它拿下放进堂屋中靠近东墙的橱里,免得会被贪嘴的狸给叼走。 宋云珠听着院子中的动静,爬上麻袋堆继续去挑艾叶,她把已经坏了的直接扔到地上,然后把拿在手中的完好的艾叶和放在麻袋堆上的一起放进冬天烤火用的陶盆中。 来回跑了几趟的李无疾已经有了答案,他直接跑到麻绳下拉住李安君的胳膊往东夹间的窗前走,粗鲁的拽过长满花苞的花剑给李安君看。 “姑姑,还是这里的长的好。”李无疾抬起手抹了把额头回答,原本光洁的额头上瞬间多了五个黑乎乎的手指印。 李安君见宋云珠端着陶盆走出了西厢房南间,忙掰开李无疾拽着戎葵的手,带着他去水井边洗脸。 宋云珠远远的望见了李无疾额头上的手印,她摇着头深呼一口气后继续往堂屋去,随后从橱边的几上拿过火镰,开始点火。 燃烧的柳絮落在火盆中,瞬间冒出阵阵白烟。 宋云珠慌忙从橱里拿出一把柳絮放进陶盆中,随着“腾”的一声,艾叶慢慢被逐渐变大的火焰吞噬掉。 整个院子中飘满了艾叶的清香味。 洗完脸后的李无疾跟着李安君去看泡在桃花水中的麻布,麻布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绯色。 李无疾用手搅拌着已经变淡了的桃花水,皱起鼻尖闻了闻飘到身旁的艾叶清香味对正往外拿砖块的李安君讲:“姑姑,这艾叶烧着的味道也不难闻。” “本就不难问,从我记事起,你大母每年都会在屋里点几次艾叶,她走了以后,就是你阿母接着点。无疾,你的名字还是她起的呢,她说要是男孩就叫无疾,女孩就叫全儿,意思就是全家人无灾无病,全都都能聚在一起。可惜,你还没有出生,她就走了。”李安君说着把所有的砖都拿了出去,然后拎出麻布把原先的外层变成里层后,再重新泡进木盆中。 李无疾听完又皱起了鼻尖,掰着右手上的食指跟中指念叨:“李无疾、李全儿,李全儿、李无疾…还是李无疾好听。” 艾叶还未烧完,李习和她的阿翁、阿母一起到了李家。 李安君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李习,李习定亲的事情还是她从张怀君阿母那里说的。所以,当她再见到李习时,已经从之前的亲密无间变成了邻居们之间的客套。 李习家的三个人在看到从堂屋出来的宋云珠后,都局促的搓着手干笑。 “叔父、叔母、李习,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宋云珠问完,热情的请他们坐到重新被阴凉遮盖住的芦苇席上。 李习的阿翁连忙摆着手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苦笑一声后对宋云珠讲:“安河家的,不用麻烦。我、我们是来想借二百钱,等到秋收后还你两石粟米,可以吗?” 宋云珠坐在芦苇席上皱起眉头思索起来,她听得出来李习阿翁的这番话分明是想让李家人吃哑巴亏。 太阳慢慢西移,李习等的有些着急,便走到桃树前请正领着李无疾树桃子的李安君帮忙。 李安君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芦苇席上的宋云珠,低声告诉李习:“李习,这件事我帮不了,家里的事情都是我嫂嫂做主。” 李习听完,脸色变了几变,等她想再张口时,李安君已经带着李无疾走到了别处。 俩人在李习带着些许委屈的目光下,东拐西拐的进了堂屋。 “安河家的,可以吗?”李习的阿翁吞了口口水问。 宋云珠轻叹口气站起身回答:“叔父,你说的这桩买卖恐怕跑遍整个柳河乡都行不通的,两石的粟米肯定不行,我也不讹你,最少要两石一斗。” 李习的阿翁听后变得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手指着宋云珠讲:“安河家的,你们家一百多亩地,这一斗粮食,也能看到眼里,怪不得…” “当家的,快别说了。”李习的阿母怕李习的阿翁会在气恼之下说出得罪人的话,赶忙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 李习的阿翁回头瞪了一眼妇人,合上还想再说话的嘴巴,朝着宋云珠干笑了两声。 宋云珠清了清嗓子继续讲:“叔父,你要是要借的话,就是两石一斗粮食。要是你觉得不合适,可以去别人家问问或者跟乡上的子钱家贷些钱。” (注:子钱家即放高利贷的人。) 李习的阿翁直接黑了脸,气恼的推搡着李习和她的阿母离开了李家。 第118章 登门 不多时,李家的院门又被敲响。 宋云珠以为是李习的阿翁去而复返,在心里嘀咕两句后去开了院门,然后满脸疑惑的看向有些眼熟的年轻妇人。 年轻妇人见状抬起手指摸了摸鼻子,一笑露出一只小虎牙向宋云珠介绍自己:“李家嫂嫂,我是仲壬目那条巷子中西边第三家王回的良人,咱们两家离的远,平日里不怎么见面,我还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你家的。” 宋云珠这才想起眼前的妇人是谁,忙侧过身请妇人进院子中说话。 “嫂嫂,我直接说吧,我来是想问问,你家要不要买兔子?”妇人说着卸下背篓放在地上。 宋云珠俯身看了眼在背篓里争着啃一根青草的五只灰兔,每只灰兔都是半个手掌那么大。 “这是多大的兔子?”宋云珠伸手摸了摸那只被挤在角落中的小灰兔的绒毛问。 妇人听完弯腰揪住一只灰兔的耳朵,把它拎出背篓对宋云珠说:“嫂嫂,这五只兔子都是一个月大,是我家自己养的兔子和初春时从地里抓的野兔生的,特别好养。” 宋云珠见灰兔活泼,低头看了看背篓里的其余四只灰兔问:“多少钱一只?” 妇人闻言连忙把扑腾着四肢的灰兔放回背篓里,叹着气回答:“嫂嫂,十钱一只。唉,要不是给我君舅凑过更钱,我才舍不得卖呢,等养到秋天再卖,就可以卖到三四十钱一只。” 宋云珠听后心动了起来,妇人说的价格确实合理,她家不缺青草,养几只兔子不是问题。而且等养到秋末,不仅可以把兔子腌起来留到冬天吃,还可以用兔皮做靴子。 想到此处,宋云珠痛快的买下了五只灰兔,把它们放进李家空置的兔圈里。 兔圈在东夹间与院墙之间,已经空置了将近一年,因着前两天下了一场晴雨,里面还算干净。 闻讯赶来的李安君、李无疾把手中的青草扔进后院,李无疾拿着一根长长的青草逗着最右边的灰兔问宋云珠:“阿母,你买它们,是为了让我养吗?” “是啊,你喜欢吗?”宋云珠笑着违心回答,如果她说自己买兔子是为了吃肉、用兔皮做靴子,估计李无疾会立马哭起来。 李无疾听到后丢掉了青草,走过来搂住宋云珠的胳膊柔声讲:“阿母,我喜欢。” 宋云珠见状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笑了起来,轻哼着歌谣看向在啃着青草的灰兔。 “叽叽喳喳”的燕子从兔圈上飞过,飞到燕巢中去接替正在孵蛋的母燕,再过十几天,就会有小燕子破壳而出。 兴奋的李无疾在兔圈前守到李安容回来,他在和李安容一起又看了一阵吃青草的灰兔后,才恋恋不舍的跟着李安容回堂屋吃饭。 宋云珠和许萱坐在一起说着闲话,李无疾如往常一样坐在宋云珠身旁专心的用匙往嘴里送野菜粟米粥。 李安容低头咬了一口蒸饼,端着粟米粥挪到李安君身旁,悄声对她讲了陈显因为在讲堂中偷看回信而被夫子叫到了草亭中的事情。 李安君听后觉得陈显的行为有些傻,便在饭后向李安容要了一卷空白的竹简,拿回房中坐到案前咬着毛笔头冥思苦想。 夜色越来越浓,李安君听着宋云珠关上了堂屋门,揉着泛疼的额头提笔在竹简上写下:显,余虽未尝读书,亦曾闻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之言。今于安容处闻卿之所为,窃以为不惠。君子当立大志、谋长远,不拘于儿女之小情。 灯芯在“噼里啪啦”的响着,李安君放下毛笔,拿起毛笔靠近油灯吹了吹上面的字迹。她想让陈显继续专心读书,即使日后没能读出名堂,但至少能多条谋生的出路。 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李家这样有上百亩田地的人家,也经不住洪涝、大旱等天灾的折腾,更别提还有时不时的人祸。 夜里吹起了凉风,有乌云从东南飘来,瞬间遮住了眨着眼睛的星星。 就当宋云珠以为是个阴天时,太阳还是努力的从厚厚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宋云珠见昨天摘的桑叶还有半罐,便决定等陈家请的伐柯人走后再去桑园。 原本淡定的李安君在把竹简交给李安容后变得紧张起来,她在帮宋云珠喂完蚕后,拉着李无疾的小手在院子中来回踱步。 许萱看的头晕,走过来让李安君先跟自己去后院织布。 倚在堂屋门板上等着敲门声的宋云珠在听到许萱的话后,笑着告诉许萱:“萱萱,她现在连坐都坐不住,哪里还能织布。” “要不,我去找迎儿、衍儿来家里玩,好让安君分分心,要是让她这样转下去,咱们家院子里的土都得掉一层。”许萱朝宋云珠走着时调侃。 宋云珠闻言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讲:“萱萱,还是先不要让迎儿、衍儿她们过来了,这只是伐柯人上门提亲,等定下议亲的时间后,我再去请伯父和三叔父他们都过来。” 许萱觉得宋云珠说的有道理,她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走进堂屋坐到案边慢慢等。 屋檐下的燕子飞来又飞去,就当宋云珠也等的有些不耐烦时,院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李安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拉住要去开门的宋云珠皱着鼻尖轻声问:“嫂嫂,我能先回房吗,等人走了再出来。” “出息。”宋云珠笑着点了点李安君的额头说,然后让李安君和李无疾先去后院玩,这种场合,有她和许萱在,便已足够。 宋云珠停在原处看李安君拉着李无疾往后院跑,待俩人不见了踪影,才整了整头发和身上的曲裾去开门。 打开门后,宋云珠打量着眼前的容貌秀丽、满脸笑意的三十余岁的妇人问:“请问你找谁?” “我是平安里陈家请的伐柯人,来向李安河家的女弟提亲,请问是这家吗?”已经知道这是李家的杨惠出于谨慎,还是要再向宋云珠确认一下。 如果万一弄错了,杨惠可不好向陈安世交代。 第119章 提亲 “是,这里是李安河家。”宋云珠笑着回答完,和听到动静赶来的许萱一起请杨惠进屋细说。 杨惠说着恭喜的话随宋云珠、许萱往堂屋走,边走边猜测谁是陈安世提到的李家长嫂。 许萱没有跟着进堂屋,直接去东厨端热水招待杨惠。 杨惠在长案的右侧坐下,在打量了一番还算宽敞的堂屋后,转头对坐在主位上的宋云珠讲:“我来之前,曾听陈亭长听说过,他说李家的事情皆由家里的长嫂做主,我见你的年龄与相貌皆符合陈亭长所说,敢问你可是李家的长嫂宋氏?” “我就是宋氏,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即可。”宋云珠的话音刚落,许萱端着案走了进来。 宋云珠起身端起案上的一只水碗放到杨惠面前,杨惠连忙笑着朝宋云珠、许萱点头道谢。 随着许萱坐下,已经知晓内情的杨惠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向宋云珠、许萱提起了陈家的情况。 杨惠说的,和宋云珠所了解到的所差无几。 陈显提前将李安君的生辰告知了陈安国与赵正儿,他们前几日找术士合了俩人的八字,是吉兆,满心欢喜的让术士算了议亲的好日子。 “他们家大致就是这个情况,虽然人丁有些稀少,可家里的财产在平安里中也是数得着的。要是你们觉得合适,咱们可以选个议亲的好日子,陈家在前两天特意找乡上的术士韩推算了两个日子,你们来看一看。”杨惠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了两小个竹片递给宋云珠。 宋云珠笑着接过竹片,也预示着她正式接受了这门亲事。 “萱萱,你来帮我看一看。”宋云珠说完,把手中的竹片递到许萱面前。 许萱忙从听到韩推名字的惊恐中回过神,抬起袖子擦了擦没有汗的额头后看了一眼两个竹片上的内容说:“嫂嫂,不如选四月二十六吧。虽说五月十八也是个好日子,可五月毕竟是恶月,还是四月的日子稳妥一些。” “好,那就定在四月二十六日。”宋云珠收回竹片放到案上对杨惠说。 杨惠笑着应了下来,她顺利的完成了陈安世的托付,在又与宋云珠、许萱闲聊了几句后,离开李家去了平安里。 陈安国与赵正儿还在家里焦急的等着杨惠,虽然他们知道这件亲事不会有变动,可还是在没有听到杨惠亲口回复前觉得不安。 宋云珠和许萱一起把杨惠送到了巷子口,许萱顺便走到柳树下折了两根柳枝拿在手里向宋云珠嘀咕:“嫂嫂,我觉得陈家有些太着急了,他们没有正式问,就私自用安君的生辰去合了八字。” “萱萱,咱们都是普通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再说,安君和陈显是郎情妾意,提前合了八字也很正常。只要他们两个过的好,咱们又何必揪着一些小问题不放呢!另外,在咱们这里,也无人在意这些,无论是谁家嫁女儿,最在乎的还是男方的聘礼。”宋云珠从许萱手中拿过一根柳枝大度的讲,随后甩着柳枝进了巷子。 许萱揪着柳枝上的叶子跟上,回忆起当初李家请伐柯人上门的情景,她清楚记得伐柯人是先问了自己的生辰,然后去找术士合了八字后才正式去家里提的亲。 “呵呵…呵呵…” 许萱在宋云珠走进家门后,随手把手中的柳叶撒到空中笑了起来,她的目光随着柳叶滑落的弧线落在李家的东墙根下,有些愤愤不平的咬着“咯吱”响的牙齿。 院内正在跟李安君说话的宋云珠奇怪的瞥了一眼敞开的院门,她在简单的对李安君说了陈家会在四月二十六日来家里议亲后,和拿着柳枝的李无疾一起去院门口看许萱是因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萱萱,怎么还不进来?”宋云珠停在门口处问背对着自己的许萱,随后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柳叶。 许萱忙拍了拍脸转身看向宋云珠解释:“嫂嫂,刚才有风,我想、想撒些柳叶玩。之前在家里时,我阿母用柳枝编箩筐时,我和许子会把上面的柳叶揪掉扔着玩。” 宋云珠静的听完许萱笨拙的理由,随后轻声告诉许萱:“萱萱,往事不可追,还是珍惜当下比较好。我一会儿要带着安君和无疾去桑园摘桑叶,你要去吗?” “去,嫂嫂,我和你们一起去。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泡柳枝水。”许萱说着拿过李无疾主动递过来的柳枝,垂下头穿过院子,在拐进过道后捂着“扑通”直跳的胸口冲进房间躺在榻上喘着粗气。 许萱觉得是自己得了大病,她总会不由自主的拿李安君与自己做对比,她不喜欢那种比不过李安君的感觉。 宋云珠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许萱出来,便主动去后院找许萱。 许萱捂着额头从东夹间走了出来,不好意思的告诉宋云珠:“嫂嫂,我有些不舒服,想在家休息。” 宋云珠见许萱面色苍白,轻声叮嘱她好好休息后,去牛棚下解开拴在木柱上的缰绳。 许萱目送宋云珠牵着黄牛离开后,抓着头发蹲在地上低声抽噎,她想要有一个人能告诉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羡慕吗?还是嫉妒? 在宋云珠赶着牛车离开五井里时,杨惠也到了陈家。 赵正儿急忙把杨惠请进早已备好水得堂屋,坐在一旁等杨惠喝完水。 杨惠喝尽碗中的最后一口水,把空碗放到案上说:“我先恭喜叔父和叔母,李家那边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并且把议亲的日子选在了四月二十六日。离现在还有半个月,你们可要好好准备起来了。那李家的长嫂虽然好说话,但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可不是随便就能糊弄的。” 赵正儿听完又谢了一遍杨惠,然后让陈安国去给翘首以盼的陈树去报喜。 陈树听完后满心欢喜,在陈安国离开后,握住激动的颤抖起来的右手走进西夹间,坐在陈安国、陈博士阿母的牌位前轻声说着这件喜事。 “你啊你,虽然咱俩相处的不好,可也要保佑安国、安世和显儿,千万不要让显儿过的和安世一样苦,就让安世找个能活下来的良人吧。”陈树说着从案上拿过已经老旧的牌位抱在怀里,低头用手指摸着上面的字迹。 原先的字迹早已脱落,现在的黑字是陈安世去年用笔新写上去的。 第120章 杂事二三 在李安容散学回来后,宋云珠对李安容详细说了一遍伐柯人上门提亲的情形。 由于陈显曾经对李安容提过陈安国、赵正儿去找韩推算适合议亲的日子的事情,所以他对杨惠直接拿出写有吉日的竹片让宋云珠挑选的事情并不惊奇。 许萱见李安容神情从容、李安君满面羞涩,低头扒了一口粟米蒸饭悠悠开口:“嫂嫂、安君、安容,我有句话想说,但又不知该不该讲。” “既然你都已经开口了,那就直接说下去吧。”宋云珠皱起眉头回应许萱,微叹一口气后把着放在盛有拌野菜的碗面上看向许萱,她要好好听听许萱想说什么。 许萱见宋云珠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由得伸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随后转头看了一眼李安君轻声说:“嫂嫂、安君,我想说的是,陈家虽然表面上看着不错,可咱们毕竟不了解他们私下的生活方式。若是陈显以后会像我阿翁那样,岂不是害了安君。” 李安君听后直接脸色直接变得苍白起来,绷着嘴唇用水蒙蒙的眼睛看向许萱,她不明白为何许萱要在应了陈家的亲事后说这样的话,如果真是担心自己,为何不在这之前提起。 宋云珠见状挪到李安君身旁,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安君,你二嫂嫂只是随口一提,你不要往心里去。你也跟陈显相处过一阵时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如果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让你变得不信任他,那他岂不是很委屈。” “嫂嫂,我没有不相信他,我是觉得二嫂嫂是有意给我添堵。”李安君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宋云珠听后抬头看了一眼呆愣着的许萱,随即凑到李安君耳边低语:“安君,看在你次兄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计较太多。” 李安君揉着发痒的鼻子点了点头,随后坐直腰背垂下头扒饭。 向来跟李安君亲近的李无疾用匙挖了一口裹着青菜的粟米饭,用左手放在匙的下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倒在李安君的碗中说:“姑姑,这是我给你的,要是陈叔父欺负你,我会帮你打他的。” 李安君闻言欣慰的笑了起来,伸手搂住李无疾,从碗里挑出嫩野菜尖挑喂给他吃。 宋云珠见状笑着站起身往回走,在经过许萱身旁时,叹着气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萱心不在焉的扒了扒粟米饭,轻咬着嘴唇瞅了一眼李安君为自己辩解:“安君,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 李安容怕许萱会再次说出让李安君糟心的话,忙出言制止她说:“二嫂嫂,我阿姊明白你是好意,就不要再说了。况且在咱们大汉,不只有打女人的男人,也有能暴揍男人的女人,只要家风良好,夫妇之间就能互帮互助,而不是成天因为些小事斗来斗去。所以,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打女人、所有的女人都软弱可欺。天是阳、地是阴,日是阳、月是阴,男是阳、女是阴,阴阳之间不是对立,而是互相调和。正如圣人所言,万物抱阳而聚阴,冲气以为和。二嫂嫂,你说对不对?” “对,对。”许萱干笑着回应李安容,直至吃完饭,都没有再说别的话。 相较于李家有些沉闷的气氛,陈家则显的欢快了许多。 陈安国与赵正儿在激烈的谈论着拿什么礼物去李家议亲。 “就拿些酒吧。” “不行,他们家现在连个成年男人都没有,你拿酒给谁喝?要我看,就拿些肉吧。” “天热了,拿的少不好看,拿的多吃不完。” “呃…那就拿我织的细麻布吧,正好天热了,可以做些夏衣穿。” 陈安国听完又觉得只拿布有些小气,还是觉得酒比较妥当。 赵正儿见状放下手中的碗,拉住想要往一旁躲的陈安国理论起来。 陈显看着争论不休的两人轻声笑了起来,他在收拾完碗着后回到房间,从袖子中掏出李安君写的竹简趴在案上反复瞧了又瞧。 “当谋长久之计…长久之计…”陈显小声嘟囔着,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家养的蚕很快进入了第一次休眠期,宋云珠往箩筐中撒了石灰后,又拿出三个箩筐放到太阳下暴晒。 等这些蚕醒来后,就要把变大了的它们重新分箩筐。 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许萱与宋云珠、李安君的关系愈发冷淡起来,她除了吃饭和去桑园采桑外,就留在后院的堂屋里纺布。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晚上也不用着再盖衾,宋云珠便和李安君一起把三个房间里的衾搭到麻绳上晾晒,并把之前套在衾上的麻布罩全部清洗一遍。 李无疾坐在堂屋门口无聊的看着站在水井边打水的宋云珠,和狸一起倚着门板打起了哈欠。 宋云珠挽起袖子把盛着水的木桶拎到李安君身旁,然后去东夹间的木柜中拿出薄薄的被晾在麻绳上。 “安君,你去把自己和安容的被拿出来晒一晒,今天晚上就能盖了。”宋云珠说着拿过李安君手中的麻布罩,抓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揉搓起来。 李安君见麻绳上晾满了衾和衣物,便去西厢房南间拿了一团麻绳,把它扯在槐树和东厨的窗户之间。 李无疾随即站起身跟着李安君去了李安容的房间,拿过放在案上的蹋鞠跑到院子中和狸玩了起来。 晒完用芦花做的被后,李安君接着把泡在桃花水中的麻布拿到水井边清洗一遍,然后把染上了绯色的麻布搭到槐树下晾晒。 孟夏时节的南风吹起,麻布在风中被卷起,发出“簌簌”的声响。 直到去边郡戍边的男人们离开,宋云珠都没有见到许山,过几天后才从来桑园用青草换桑叶、替杨花交柳絮的许子口中听说,是许子用卖鸡苗得的三百钱为许山交了过更钱。 许子看着已经有些红的桑葚,主动提出等桑葚成熟后来帮忙采摘桑葚。 对许子印象有了改观的宋云珠欣然答应,并说自己不会让他白白帮忙,只要他采摘五背篓桑葚,可以让他带回家一篓。 许子闻言十分高兴,搓着手走到许萱身旁低语:“阿姊,还是你的面子大。” 这声阿姊让许萱十分不适应,她摘着桑叶嗔怪的看了一眼许子说:“这哪里是我的面子,是你的面子。” “当然是你的面子,不然依我的名声,云珠嫂嫂当初都不会雇我去干活。”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许子帮许萱摘着桑叶说。 许萱没有再说话,回到家后主动跟宋云珠商议起了陈家将要上门议亲的事情。 第121章 报喜 宋云珠对许萱的主动感到十分欣慰,虽然她想着在李安平的忌日过后把许萱改嫁出去,可还是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大家能够和睦相处。 “萱萱,等到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趟伯父和三叔父的家里,陈家来议亲时,他们肯定是要在场的。”宋云珠用手指摩挲着水碗讲。 许萱低头喝了一口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温水答应下来,随后看向站在堂屋外仰头数着小燕子的李安君、李无疾。 “二嫂嫂,你看我做什么?”察觉到许萱目光的李安君甩了甩刚洗过的长发问。 许萱见李安君的发梢还在滴水,随手从背后的几上拿过麻布轻柔的帮李安君擦着头发回答:“安君,我是见你生的好看,才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二嫂嫂就会取笑我,你要是再这样,我以后可就不理你了。”李安君假装生气的说着,眼睛中却含着满满笑意。 许萱听后轻声笑了起来,用细长的手指从上到下轻轻梳着李安君的长发。 两丈外,戎葵的花苞变得鼓鼓的,有绛色的花瓣在花苞裂口处探头探脑,再过几天就能完全开放。 一场雨在夜里“哗哗”的下了起来,直到次日朝食过后也没有停下。 宋云珠带着斗笠去东厨看了看放在陶罐中的半罐桑叶,决定先和许萱一起去李充、李责家,然后再去桑园。 俩人先去了李充的家里,李充在听到宋云珠的话后高兴的从案边站起,走到靠着北墙的橱边,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陶罐交给宋云珠说:“安河家的,这是我之前在县城买的荼,荼铺里的坐商说这是蜀地产的,你先拿走,等到后天时给陈家人泡着喝。” (注:荼即是茶叶。) “伯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之前只听说过蜀地与长沙国产荼,但不知道它是怎么泡的,再加上家里也没有专门泡荼的器具,怕会弄巧成拙,还不如直接用热水招待他们。”宋云珠不好意思的说着,她怕万一自己泡错了,反而会惹笑话。 李充听后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手中的陶罐,又瞧了瞧带着尴尬笑容的宋云珠,最后把陶罐递给田红夫吩咐:“你不是见我泡过吗,不如你去她家一趟,把泡荼的方法教给安河家的。其实也简单,水烧热后浇到上面就行了。” 田红夫闻言大声笑了起来,把陶罐推给李充说:“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你之前还说我泡的比直接吃都难喝,现在又让我去教云珠,岂不是为难我和云珠。要是云珠泡的不好,是怨我还是怨云珠?” 宋云珠和许萱都被田红夫的话逗笑,原先强忍着笑意的俩人在互相看了一眼后,都忍不住抬起袖子遮住嘴巴轻声笑了起来。 李充只好把陶罐重新放回橱中,然后坐到席子问:“安河家的,你说的陈显可是冬天时跟安君、衍儿她们一起在宋河上滑冰玩的少年?” “伯父,就是他。”宋云珠放下袖子、拉着许萱的胳膊回答。 李充见状加深了脸上的笑容,他记得那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更何况那少年还是宋河亭亭长的侄儿。 宋云珠和许萱没有再在李充家待下去,接着在李充、田红夫的目送下走进了李责家的院门。 田红夫随即拍了拍落在李充肩膀上的雨滴责怪道:“你倒挺大方,那半罐荼将近八百钱,你说给她就给她。” “你可真是什么都计较,人家不也是没有要吗?”李充轻声回怼田红夫两句,摇着头往回走。 李迎和李安君的婚事先后定下,李充的心里开始为李衍着急。他准备等陈家上门议亲过后,开始找伐柯人为李衍说亲。 因着下雨,李缓没有去杨医匠家,而是在堂屋和李责一起给李迎做出嫁时穿的木屐。 “啪嗒…啪嗒…” 李责听着雨中的脚步声抬起头,随后推了推还在专心凿孔的李缓。 李缓忙拍着身上的木屑站起身,伸手接过宋云珠、许萱脱下的蓑衣放到门口的小案上。 李责站起身走到东夹间门口,让在里面玩的冯儿和李嫱出来。 冯儿听到后抱着李嫱从东夹间走出来,然后看了看宋云珠、许萱湿了的圆头履问:“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三叔母,我和萱萱冒雨来肯定是有喜事,是陈家将在后天来家里议亲,特来请你和三叔父帮我们掌掌眼。”宋云珠说着走到冯儿身旁,伸手接过一直盯着自己的李嫱。 自从李缓去学医,李迎忙着做嫁衣,李嫱也鲜少再到李家去玩。 宋云珠握住李嫱的小手亲切的问:“嫱儿,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李嫱认真看了眼宋云珠,扑腾着小脚转过身趴到宋云珠的肩膀上大声回答:“知、知道,是伯母。” “我们嫱儿可真聪明。”宋云珠笑着夸赞李嫱,随后把额头贴在了李嫱的心口处。 冯儿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悄悄问站在一旁的许萱:“萱萱,云珠说的议亲,是给安君议亲吗?” “三叔母,自然是给安君议亲,要是安容的亲事,那可是要咱们去别人家的。”许萱轻声回答,她觉得定是今天的雨下的太大,才会让向来精明的冯儿问出这样的问题。 李责激动的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他边走边吩咐李迎去东厨把自己才买的陶碗拿过来,准备让宋云珠拿回家用来招待陈家人。 宋云珠和许萱连忙拦住李迎,她们一人拉住李迎的一条胳膊同时看向李责。 “三叔父,我和安君昨天一起去乡上的铺子里买了八九个新的,他们陈家人丁稀少,家里的那些已经足够用了。”宋云珠忙笑着向李责解释。 李责有些不相信,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许萱。 许萱连忙为宋云珠作证,腾出一只手比划着说是宋河里附近的王记铺子里买的。 李责这才不再疑心,转而像叮嘱小孩子一样告诉宋云珠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虽说是陈家上门议亲,可李家也不能失了礼仪。 宋云珠一一应下,接着松开李迎向李责、冯儿告辞,她还要和许萱一起去桑园摘桑叶。 “那就让缓儿跟你们去吧,你们两个女人在雨天去地里不安全。”思索再三的李责皱起眉头对宋云珠说,他先前从冯儿口中听说了李缓陪许萱回许家的事情,也不想让许萱与李缓之间再有牵涉。可他实在不放心让两个女人在雨天去干活,万一被那些游荡的乞丐盯上,会生出更大的事端。 已经找李缓谈过话的冯儿顺手接过李缓抱着的李嫱,让他回房去拿自己的斗笠、蓑衣。 第122章 孟夏时节的雨 李嫱见李缓抱着头冲进雨中,当即红了眼睛。她挣扎着从冯儿怀里下来,跑到门口扶着有些斑驳的门板大声喊:“阿翁,雨大,快回来。” 李迎见状吸了下鼻子,快步走过去俯身搂住李嫱的肩膀安抚:“嫱儿,你阿翁马上就会回来了。” 李嫱回头看向李迎,满脸担忧的指着屋外白花花的雨帘低语:“姑姑,雨大,会病。” 李迎一时语塞,伸手帮李嫱擦了擦快要从眼角处溢出的泪珠后,让宋云珠帮忙把放在案上未编完的彩绳拿过来。 心中不是滋味的冯儿伸手把彩绳递给宋云珠,然后再由宋云珠把这根要绑在木屐上的白、赤、黄、黑、青五色彩绳转交给李迎。 李迎接过后把彩绳放到李嫱手中哄着说:“嫱儿,你和我一起去编它好不好?” 李嫱看着从手中垂下的丝线点了点头,垂头缠着丝线往案边走。 冯儿怕李嫱再找李缓,摆着手让李缓先不要进来。 “三叔母,我们先过去了。”宋云珠看了眼趴在案上跟李迎一起编彩绳的李嫱,蹑手蹑脚的走到冯儿身旁轻声说。 冯儿瞥了一眼李嫱后点了点头,走到小案边帮宋云珠、许萱拿起斗笠,然后站在堂屋门口目送李缓、宋云珠、许萱离开。 雨时大时小,李家的黄牛甩着落在脑袋上的雨水奔跑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李无疾搬了个芦苇席坐在堂屋门口,听着“啾啾”的燕子叫声问刚关门回来的李安君:“姑姑,阿母她们为什么要下着雨摘桑叶,等到雨停了不行吗?” “无疾,家里快没有桑叶了,那些蚕可等不到雨停的。”李安君甩了甩斗笠上的雨水对李无疾解释,随后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满是担忧,这雨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李无疾听完绷着小脸去抠芦苇席上的麻线,他拽着从芦苇中露出的线头对李安君嘟囔:“可我不想让阿母和婶母去,也不想让叔父去,你们上次就病了。” “你放心吧,她们都戴的有斗笠、穿的有蓑衣,雨淋不到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后院绑草绳,等到你阿母她们回来,就能把桑叶搭在上面晾晒。”李安君俯身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轻声说。 李无疾抬头看了一眼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李安君,满脸无奈的说了句:“姑姑,那好吧。” 李安君见状弹了弹李无疾的额头,随后把放在案上的草绳交给李无疾拿好,自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抱起李无疾搂在怀里往后院走。 李无疾用左手扯着蓑衣,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地面上。 李安君推开虚掩的堂屋门,脱下蓑衣、斗笠挂到门后,和李无疾一起去西夹间搭麻绳。 李无疾之前没有进过这间房子,他好奇的站到窗户旁转着脑袋四处打量,最后把目光落到李安平的牌位上问:“姑姑,那是谁的?怎么看着和大父、大母他们住的小房子一样。” “我来看看是谁的,啊,我不认识上面的字,等你四叔父回来问他好不好?”李安君忍着心中的酸楚笑着回答李无疾,然后从袖子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落在牌位上的灰尘。 李无疾也走了过来,他趴在案上朝牌位上的字哈了哈气,扯住自己的袖子专心擦了又擦。 “姑姑,要不要拿到雨中洗一洗?”李无疾仰起头问用帕子掸着段位上端夹缝中灰尘的李安君。 李安君听后连忙搂住牌位摇头,她用袖子擦掉案上的灰尘后,恭敬的把牌位重新放到案上。 雨还在“哗哗”的下着,李安君把窗户上糊着的麻布解开一角,惊飞了挤在窗沿上躲雨的五六只麻雀。 草绳的一端被绑在窗棂上,一端被绑在空闲的榻上。 有些无聊的李无疾伸手拽了一下草绳,露在窗棂外的草绳结弹飞了一滴滴即将落下的雨珠。 李安君怕李无疾会把草绳拽坏,急忙又带着他回到前院的堂屋,从橱里拿出牛外筋用平时放在门后的砖块慢慢的砸了一遍,然后俩人坐到门口处一点点的往下撕着牛筋。 “姑姑,撕它做什么?”李无疾咬着牙往下拽着牛筋问。 李安君拿着另外一端往下撕着回答:“用它做弓啊,你四叔父房里不是有一根弯曲的竹子吗,把它绑到那根竹子上就是弓了。等到弓做好,可以让你四叔父和你一起去地里捉野兔,去树林中捉鸟。” “可它也太细了,能用吗?”李无疾拎起一根如头发丝细的牛筋问,望着李安君的明亮的眼睛中尽是疑惑。 李安君伸手拽了拽李无疾手中的牛筋回答:“当然能用,等到收完粟米,就会有人去河里捕鱼,咱们到时买几条,用鱼鳔熬胶把它们粘到一起,它们就成了一条弓弦。” 小孩子的关注点有时会和大人不同,李无疾听完后歪着脑袋继续问:“姑姑,为什么咱们不去捉鱼?” “呃…因为河里太危险了,如果一不小心淹死在河里,就要跟你大父、大母一样去住那种小房子了。”李安君用手指摩挲着撕下的牛筋柔声解释。 李无疾听到后连忙松开手中的牛筋,转身搂住李安君慌张的说着:“姑姑,我害怕,还是不要去捉鱼了。” 李安君的温柔的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和他一起看向屋檐下溅起的水花。 等到宋云珠三人回到李家,雨已经小了许多。 李缓帮宋云珠、许萱把用蓑衣搭着的三篓桑叶拎进堂屋,然后拧了拧湿透了的袖子说:“云珠嫂嫂、安平家的,桑叶搭在哪里,我帮你们搭上。幸亏我家昨天下午摘的桑叶多,不然也是要冒着雨去摘。” “不用了,这些桑叶不多,我和萱萱、安君一会儿就能干完。”宋云珠说着把李缓带到了前院,让站在东厨门口的李安君给李缓盛碗热水。 李安君忙从还冒着白烟的铁釜中盛了三碗姜汤,两碗递给走进来的宋云珠、李缓,一碗用蓑衣遮着送给许萱。 李无疾高兴的倚到了浑身沾着雨水的宋云珠身旁,攒足劲帮宋云珠拧着往下坠着的袖子。 在送走李缓后,李安君让宋云珠和许萱先去洗热水澡,然后自己带着李无疾去后院往草绳上搭带着雨滴的桑叶。 李无疾把带着叉枝的桑叶递给李安君,李安君把它们整齐的放到草绳上。 轻轻一弹,便有无数的雨珠从青翠欲滴的桑叶中落到了干燥的地面上。 第123章 雨后初晴 雨哗啦啦的下到傍晚才停,有两只雏鹅淋了雨,无精打采的卧在圈里一动不动。 宋云珠怕会传染给其他的雏鹅,匆忙跳进满是泥水的鹅圈里把它们拿到圈外的篮子里。 李安君站到一旁的鸡圈前仔细的看着“叽叽”挤在一起的鸡群,指着角落里的几只雏鸡对宋云珠说:“嫂嫂,那几只在甩头,估计也是淋了雨。” 宋云珠闻言又从鹅圈跳进鸡圈,按着李安君指的方向,把浑身发烫的五只雏鸡递给了李安君。 李安君接过后放到另外一个篮子里,随后让在前院堂屋里和李无疾一起撕牛筋的李安容去巷子口撇些柳枝煮水喂给它们喝。 不管有没有用,先死马当做活马医。 一宿过后,活下来一只雏鹅和两只雏鸡,但它们的状态都不太好,雏鹅能抬起头但还吃不下草,雏鸡们依旧在甩着脑袋。 宋云珠没有再把它们放进圈里,转而把它们放到了槐树下。 耀眼的阳光从槐叶中落下,慈悲的照着瘫在地上的雏鹅、雏鸡。 朝食过后,宋云珠和李无疾骑着马去了李家的地里,留下许萱和李安君打扫没有清理完的兔圈。 一天一夜的雨后,地里的青草开始疯长。 宋云珠把马拴在那块八十亩地地头前的梧桐树下,领着李无疾往前走了六七步。 俩人停在约有一尺高的粟苗前,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哪是粟苗哪是青草。 昨天的雨下的足,地里暂时没有办法进人。要想拔草,得等到两三日后。 宋云珠把手搭在额头上望向飘在天际线处的白云,不由得猜想白云的尽头是哪里,会是陈留县吗? 刺眼的阳光照的李无疾浑身难受,他拉着还在愣神的宋云珠的袖子低声哀求:“阿母,太热了,我想回家。” 回过神的宋云珠抱起李无疾往桐树下走着讲:“好,咱们这就回去。” 宋云珠先把李无疾放到马背上,然后解开缰绳拍了拍马儿的脑袋,翻身跃上马背往五井里跑去。 午后初晴的日子总会比平时忙碌,当宋云珠把新摘的蚕叶撒进箩筐时,才发现院子中已经没有了阳光。 散学后回到家的李安容不仅递给了李安君一卷竹简,还对正在做饭的宋云珠说了陈家人会在明天朝食过后来家里议亲的事情。 宋云珠听完在心里盘算一通,准备明天早上去张怀君和李纵的家里借几个席子,然后在饭后把新买的碗用热水泡了一遍,准备明天用来招待陈家和李充、李责三家人。 李安君和往常一样,拿着竹简凑近放在案上的油灯,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安君卿卿,约期已至,吾心甚悦。吾久未见卿,思之,念之。不知卿思吾否?念吾否? “我天天忙的像个蹋鞠,转来转去,哪里有时间想起你。”李安君轻哼一声后低声自语,然后仰面躺在松软的被上,把带着清淡墨香的竹简搭在眼睛上。 东夹间内,宋云珠帮李无疾挠着后背,轻声对睁着眼睛乱瞅的李无疾讲:“无疾,你陈叔父明天会带着他的家人过来,你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也不要哭闹,好不好?” “阿母,陈叔父自己来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带着别人,如果人太多的话,咱们家里会不会挤?”李无疾扬起脑袋回头看向坐在自己背后的宋云珠问。 宋云珠被李无疾满是稚气的问题逗笑,她轻拍了下李无疾的胳膊回答:“无疾,你陈叔父是来向你姑姑议亲的,等他们以后成了亲,你陈叔父就会变成你的姑丈。” “姑丈?那是什么?”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李无疾接着问。 宋云珠思索片刻后皱了皱鼻尖解释:“姑丈就是你姑姑的夫婿。” “哦,是不是就像我阿翁是你的夫婿一样?”李无疾转身面对着宋云珠讲。 宋云珠轻笑着点了点头,她觉得要是告诉李无疾,等到李安君和陈显成亲后就要搬到平安里去住,那明天陈显极有可能进不了李家的大门。 下弦月在子时后升起,待到宋云珠起床后,依旧在西天若隐若现。 在简单的吃过朝食后,宋云珠和许萱、告假在家的李安容一起去借了十张草席。 宋云珠从李纵的阿母那里听说,李习的阿翁最后是在李婴大父家里借的钱,依旧要在秋后还两石一斗粮食。 不久后,李充带着田红夫、李衍,李责领着冯儿、李迎和李嫱一起到了李家,原本安静的院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李无疾对于李嫱的到来很高兴,他跑到草棚旁抓起一把青草塞进李嫱的小手中,领着低头拽草玩的李嫱去看兔子。 毛茸茸的灰兔瞬间征服了李嫱,她学着李无疾的样子把手中的青草扔进圈里,然后依着李无疾一动不动的瞧着啃青草的兔子。 李家的邻居们在听说了之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聚在自家的门口处等着看来议亲的陈家人。 曾经见过陈显的张怀君在看到陈家人后,慌忙领着跟屁虫李纵跑到李家向宋云珠报信:“婶母,他们过来了。” 害羞的李纵也低着头小声讲:“我也看到了。” 宋云珠听到后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走进东厨抓了一把炒菽让她们自己拿着吃。 两个孩子各自抓了一把欢呼着跑出李家,站到李家对面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田红夫让李安君三姊妹和许萱一起先去后院,然后跟上李充几人一起到门外迎接陈家人。 陈家来人不多,除了伐柯人杨惠外,只有陈安国、赵正儿与陈安世、陈显四人,本身陈安国想让陈树也跟着进来,但陈树怕有自己这个长辈在让大家不自在,便决定留在家里等消息。 在杨惠和李安容的介绍下,两家人算是相互认识了一遍。 李充忙领着陈安国与陈安世往院子中走,田红夫与冯儿上前热情的接过赵正儿抱着的两匹麻布及陈显拎着的酒罐。 赵正儿跟着人群往前走,目光时不时瞥向有些眼熟的宋云珠,她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第124章 议亲 宋云珠转头对上赵正儿探究的目光,随即笑着走过去搭话:“叔母不认识我了吗?我上个月还向叔母打听过我家阿姊的夫家,你还请我和我家弟妇喝了水呢。” 赵正儿听后满脸惊讶,她笑了两声后抬起手拍了拍长有几条皱纹的额头,微微转动着脑袋环顾四周后亲切的拉住宋云珠的袖子说:“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原来还真是见过。这可真是缘分,谁能成想咱们还能成为一家人。” “是啊,叔母,院子里热,咱们到屋里去说吧。”宋云珠说着和赵正儿并肩跟在李充、陈安国的身后往堂屋走。 率先走进堂屋的李充先把杨惠及陈家四人安置在长案右侧坐下,随后吩咐刚把麻布、酒罐放到几上的田红夫、冯儿给众人倒水。 宋云珠不敢劳烦田红夫和冯儿,忙走过去接田红夫端起的陶罐,田红夫趁势把陶罐往一旁移了移,随后爽朗的笑着说:“云珠,你今天是主人,就让我和你三叔母招待吧。” “伯母,还是让我来吧,你和嫂嫂、三叔母都坐下吧。”和陈显低声说着话的李安容站起身拿过陶罐,然后接过冯儿手中的碗,开始一一倒水。 待到李安容给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倒了碗热水,杨惠伸出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陶面对宋云珠讲:“李家侄妇,既然两家人先前都曾见过,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不如直接说聘礼的事情吧。陈家兄长先前对我说过,只要你们提出来的,他们家都会尽量满足。” 宋云珠听到后思索了片刻,然后在赵正儿略带紧张的目光下缓缓开口说到:“我们家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按普通人家的就行。” 赵正儿随即悄悄松了口气,随后挺了挺腰身对宋云珠讲:“侄妇放心,我们家也就显儿一个孩子,家里的东西也都是他的,肯定会多送聘礼给安君,保准是在你们五井里中数得着的。” “既然如此,那就按张家给迎儿的聘礼下聘吧。”李责摸着下巴处的胡须适时插话。 李充也连忙表示认同。 陈安国与陈安世见状相互看了一眼,陈安国怀着忐忑的心情询问李责:“既然李三兄提了出来,那就按张家给令爱下聘的标准也未尝不可,还望李三兄告知张家的聘礼都是哪些?” 早有准备的李责从袖子中掏出一卷竹简递给陈安国,上面清清楚楚的记着张家送的聘礼数量。 陈安国接过后和陈安世一起细细的看着上面的内容,依照陈家的家世,也完全可以拿出相等数量的聘礼。 赵正儿也凑过来瞅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原先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安世,你说呢?”陈安国卷起竹简放在案上轻声问。 陈安世扫了一眼对面的李家众人以及坐主位上的宋云珠,清咳一声后低声回答:“兄长,依照他们家的家境,提出这么多的聘礼也不过分,更何况到他们家的女儿出嫁时,他们家也要送相同份量的嫁妆。这些东西无非是先放到他们家,等成婚后还是显儿和那女孩的。” 陈安国听后把竹简还给了李责,然后朗声应下。 堂屋内原先紧张的气氛瞬间消失,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杨惠见需要下聘的物品已经定下,然后提议两家一起商量下下聘的日子。 正当堂屋内谈论着李安君的人生大事时,喂完鸡、鹅碎草的李安君这才惊恐的发现李无疾、李嫱没有跟着到后院。 李安君拍着手上的草屑跑进西厢房,对正在往箩筐中扔桑叶的李迎、李衍讲:“迎儿、衍儿,无疾和嫱儿不知去了哪里?” “安君,你不要急。他们要么是还在看兔子,要么跟着进了堂屋。你不方便出去,我和衍儿去看看。”李迎说完,拉着李衍往前院跑去,然后俩人弯着腰轻轻从堂屋门口走过。 李无疾和李嫱果然还站在兔圈前,李迎跑过去搂住两个孩子柔声问:“兔子好看吗?” “姑姑,好看,累。”李嫱仰起头说完,伸出胳膊要李迎抱。 李迎笑着抱起李嫱,随后低下头问拇指上缠着一根青草的李无疾:“无疾,你累不累?” 李无疾低头解着手指上的青草低声回答:“姑姑,我不累。” “走吧,你姑姑在后院等着你呢。”李衍说着揉了揉李无疾的脑袋,随手拿过解下的青草扔进兔圈后抱起李无疾往后院走。 两个女孩垂着头抱着两个孩子在陈安世带着笑意的目光下从堂屋门口跑过。 听到动静的李充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只见到一只狸趴在阳光下悠闲的伸着懒腰。 “我明明听到了脚步声,怎么没有人呢?”李充回过头后端起水碗轻声嘟囔。 坐在斜对面的陈安世听到后,忍着将要从嗓子中溢出的笑意回应:“李长兄,应该是你听差了,明明是一阵风。” “哦,原来是风啊!”李充喝了一口水后接着嘟囔,既然陈安世说是风,那就当成风吧。 李充也不是耳聋眼花的老者,怎么会分不出脚步声与风声呢! 堂屋里的男人们似乎对挑选下聘的吉日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他们主动跟女人们换了位置,聚在长案的尾端随口聊着朝廷对匈奴的战争。 无论是李家这边的田红夫、冯儿还是杨惠和赵正儿,她们都围在宋云珠身旁,七嘴八舌的谈论着是六月初八还是六月二十下聘。 宋云珠觉得这两个日子都可以,她揉了揉被吵的痛起来的脑袋,随手指了指写着六月初八的竹片说:“就它吧。” 四周立即安静下来,刚才坚持说要在六月初八下聘的田红夫高兴的昂起了头,得意的朝提了一嘴六月二十比较合适的冯儿笑了起来。 冯儿不理会田红夫,接着问了宋云珠一个重要的问题:“云珠,既然下聘的日子定下了,那婚期呢?虽然具体的日子需要再找术士推算,可也得有个大概的年月吧。” 宋云珠也正想对赵正儿说这个问题,她借着冯儿的话对赵正儿讲:“陈叔母,刚才我三叔母也说到了婚期的问题,我想让我家女弟到后年再出嫁。想必你也知道,她十岁那年没有了阿翁、阿母,十二岁那年没有了次兄,现在仅有一兄一弟还在,兄长今年又去了陈留县服役,所以我想着让她等她兄长回来再出嫁,省的留下遗憾。” 赵正儿先前也听陈显提到过,思索片刻后应了下来,她也不想陈显太早成亲,怕陈显会因年少轻狂、不知轻重而坏了身体。 第125章 争执 事情已经大致谈妥,赵正儿推了一把还在听李充、陈安世说话的陈安国,望着满院的阳光轻声说:“我们已经说好了,等到六月初八来下聘,婚期的话定在后年,月份尽量定在秋季或者冬季,具体的日子还得找韩推算一下。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陈安国边听边点头,在赵正儿的话音落下后,站起身向李家众人告辞。 其余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田红夫和宋云珠、冯儿在简单商议后,拿起几上的一匹麻布塞进赵正儿手中,算是当作回礼。 “嫂嫂,这是给安君的,我不能带回去。”赵正儿说着想要把麻布推给田红夫,奈何抱着麻布的双手被眼疾手快的冯儿摁住,挣脱不得。 田红夫推着想要挣扎的赵正儿往外走着讲:“我会对安君说你的心意的,但也没有把东西全都留下的道理。” 几番撕扯间,赵正儿只得把麻布收下。 等到了巷子口,李充和李责让女人们留下,然后俩人一起把赵正儿她们送到了五井里的东里门处。 待到陈家人和杨惠走远,李充转过身问李责:“老三,你觉得陈亭长怎么样?” 心中一咯噔的李责有些弄不明白李充问这话的用意,他踢了踢滚落在路边的土块试探着回答:“兄长,陈亭长一表人才、颇有见识,而且年纪轻轻做到了亭长的位置,虽然职位不高,但至少不用再为徭役忧心。但,我也曾听人说过,说陈亭长一连克了两个良人,将近而立之年,却没有半个子嗣。可以结交为良友,却不宜做夫婿。” 李充听完“哈哈”笑了起来,随后有些失望的轻声说了一句:“可惜啊!” 会错意的李责满脸震惊,他抬起手指隔空点了两下李充后神情激动的说:“兄长,他比衍儿年长将近十四岁,你、你…得多为衍儿考虑一下,你可不要忘了他克妇啊,不能因为他是亭长就把衍儿往火坑里推。” “老三,你别瞎想,衍儿是我女儿,我这个做阿翁的怎么能不替她打算,我哪里说过要把衍儿嫁给陈亭长,我原先想的是托伐柯人撮合一下安平家的和陈亭长,不过既然他克妇,那还是算了。”李充连忙拉住李责的袖子解释,随即在旁人饶有兴味的目光下赶忙松开,省的会被传出他们兄弟不和。 李责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边走边奉劝李充不要像田红夫一样多管许萱的事情,毕竟许萱不是李家人,如果插手太多,不仅会被邻里指指点点,还可能会被许家人埋怨,得不偿失。 李充听后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李责说的不无道理,他是李安平的伯父,却不是许萱的叔父,确实没有必要跟着瞎操心。 陈显一行人回到家后停歇片刻,陈安国赶着牛车送杨惠回宋河里,赵正儿和陈显、陈安世一起去向陈树回话。 陈树在听着赵正儿说到婚期定在后年时,神情变的凝重起来,随后叹着气指责赵正儿、陈安世:“你们两个,他们李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咱们家人丁稀少,既然婚事定下,就应该让显儿早点成婚,早日生个孩子才好。” 陈安世听完变得烦躁起来,他先示意赵正儿不要说话,随后把满脸稚气的陈显拉到身旁向陈树理论:“阿翁,你看看显儿,从头到脚都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在这个年岁生的出孩子,即使可以,那你有没有想过李家的女儿能不能承受的住生育之苦。不往远处讲,就说咱们平安里,每年都会有几个年岁小的妇人难产而亡,你即使不可怜她们,难道也忘了娇儿吗?她当时都已经十七岁了,可还是跟着孩子一起走了。阿翁,你想让显儿把我心里的苦都再受一遍吗?” “我…算了…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唉,反正以后有你们几个来埋我,我就不替你们多操心了。”陈树颤抖着嘴唇说完,转过身用手捂住了脸。 陈显跟赵正儿也难过了起来,要不是陈安世提起,他们也忘了那个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忙碌着洗衣做饭的杨姣儿。 陈安世红着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去西厢房拿了自己的铁剑后,和陈显、赵正儿一起离开。 “嫂嫂,如果有邻里卖院子,你们还是给显儿买下吧,以后让他们单独去住,会省很多麻烦。”陈安世走到巷子口后,轻声叮嘱赵正儿,然后转身往东走去。 目送陈安世走远后,陈显垂下头向赵正儿撒娇:“阿母,我想和你们永远住一起。” “你说的好听,等你成了亲,你就会想着赶快和我们分开。你叔父说的对,分开比住在一起强太多。”赵正儿说着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耀眼的阳光刺的她眯上了满是哀愁的眼睛。 午间的微风轻柔的吹着,有邻居围上来问刚回到家门口的宋云珠:“安河家的,安君的夫婿是哪里的?” “是平安里的。”宋云珠把手放在微敞的院门上回答。 张家也过来凑热闹问:“安河家的,我见其中有一个是咱们宋河亭的亭长,他是?” “他是安君未来夫婿的叔父。”宋云珠回答完后,借口家里还有事情,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不再理会那些还在高声议论的邻里们。 李纵的阿母听后忙向张家询问:“张家兄长,哪一个是,我还没有见过咱们这个新亭长呢!” “就是那个最高的,一看就是身手不错的那个。”张家笑着说完后也离开了,盘算着以后要和李家搞好关系。 李纵的阿母皱起眉尖回忆了一阵,在想起是谁后,赶忙跑回家说给正在剁草的男人听。 余下的人中,有人轻声说着李家好命,有人满脸不屑的轻哼起来。 宋云珠酒罐里的酒分别倒在两个小陶罐里,然后和李安容一起把它们分别送给李充、李责。 原本病着的雏鹅与雏鸡也没能留下,宋云珠在去桑园摘桑叶时,把它们深埋到了桑树下。 一连三个晴天后,宋云珠开始带着家里人一起去地里拔草,她们早上天刚亮就去、到中午时回来,然后等到太阳西斜到树梢再去、太阳落山再回家。 地里干活的人很多,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第126章 竹扇 在忙忙碌碌中进入了五月,五月朔日(初一)的中午,刚从地里回来的宋云珠狼吞虎咽般吃完朝食,先是叮嘱许萱、李安君不要忘了给蚕分箩筐,然后跑进房间里去拿给李安河准备好的夏衣。 “阿母,你去哪里?”坐在李安君身旁的李无疾拿着一块蒸饼问快要踏出堂屋门槛的宋云珠。 宋云珠回头看向比之前黑了许多的李无疾,随后抱着包袱走到李无疾身旁柔声解释:“无疾,我要和你衍儿姑姑一起去给你阿翁、长寿叔父寄东西。” “那、那…我写的信有没有装里面?”李无疾嚼着蒸饼问。 宋云珠随即从包袱里掏出一卷竹简,放在案上缓缓打开给李无疾看,满是手印的竹片放在了最后面。 李无疾看到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随手掰了一块蒸饼塞进宋云珠口中,笑着让她快去宋河亭寄信。 宋云珠嚼着蒸饼应下,她重新把竹简塞进包袱后离开了李家,然后去和李衍汇合。 在这段时间,几乎每户人家都要到地里拔草,所以包括李衍、宋云珠在内的许多人都比以往黑了一些。 阳光毒辣的照在天地之间,无论是长在街道两旁的槐树,还是走在街道上的行人,都显得无精打采。 连先前常见的野犬、野狸都没有了踪影。 宋云珠主动拿过挂在李衍左肩膀上的包袱,放慢步伐和轻松了一些的李衍说着闲话。 “云珠嫂嫂,你家的蚕活了多少?” “大概活了十之有九,尤其是前几天下了场雨,有些蚕吃了带雨水的桑叶就死掉了,现在天越来越热,蚕也越来越难养。不过,再过十几天,它们也该吐丝了。衍儿,你家的呢?” “我家还好一些,我阿母和我嫂嫂在下雨前摘了不少桑叶。” …… 俩人在说话间很快到了宋河亭,李衍停在宽大的门口先是整了整垂在腰际的长发,随后揉搓着双手跟宋云珠一起走了进去。 和之前一样,传室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幸好不远处的槐树遮下了大片阴凉,宋云珠和李衍就站在这片阴凉下随着人群往前移动。 来寄东西的基本都是年轻的妇人,她们每个人肩膀上或者怀里都有一个包袱,一些寄到陈留县,一些寄往各个边郡的军营。 额头上满是汗的李衍侧身瞧了瞧前面的队伍,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后扭头对宋云珠讲:“云珠嫂嫂,你把我长兄的包袱给我吧,马上就要排到了。” 宋云珠闻言也侧身往前瞅了一眼,她见前面应该还有五人,便从肩膀上取下包袱递给了李衍。 排在李衍前面的年轻妇人听到动静后回头看了一眼李衍,然后饶有兴趣的询问:“你这两个包袱都是寄给你夫婿的吗?” 李衍听到后瞬间红了脖子,她忙挥着手向妇人解释:“不是、不是,一个是寄给我长兄的,一个是给我次兄的。” “那你长兄…” 就当妇人还想再问下去时,平日里在宋河亭负责打扫院子的老仆妇拿着两把用竹篾编成的竹扇朝这边走来。 头发花白的老仆妇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停在满脸惊讶的李衍面前,动了动嘴唇后弓着腰转头看向站在槐树北边的杨广年。 杨广年见众人一起跟着老仆妇看向自己,赶忙用手捂住脸点了点头。 老仆妇随即把竹扇递给李衍,李衍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向宋云珠求助。 宋云珠又回头朝杨广年站的位置望去,可惜已经没有了人影,她只得在李衍哀求的目光下问拿着竹扇的老仆妇:“老人家,这是谁要你拿给我们的扇子?” 老仆妇张开嘴“啊…啊…”的连说带比划着,感觉头都大了的李衍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宋云珠见状猜测看老仆妇应该不会说话,只得比划着说自己和李衍不能要。 老仆妇从宋云珠僵硬的比划中猜出了其中的意思,她先是着急的转了两圈,然后惊喜的指着刻在扇柄上的“陈”字给两人看。 “是陈亭长的扇子吗?”宋云珠看着像是新刻上去的字迹轻声问。 老仆妇闻言“啊…啊…”的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宋云珠,转身把竹扇递给李衍。她可是紧记杨广年的吩咐,要把这两把竹扇交给这个漂亮、温和的女孩。 李衍赶忙接过,边把其中较新的一把递给宋云珠,边向老仆妇道谢。 老仆妇笑着摇了摇手,随后把双手搭在背后慢慢往西边走去,那边的树下还放着她打扫用的笤帚。 小插曲过后,周围的妇人们纷纷收回八卦的目光,继续排着队往前移。 宋云珠摇着竹扇,轻风瞬间袭来。她在心中猜测,应该是陈安世瞧见了她们,所以才会让老仆妇送了两柄竹扇。 李衍也是同样的想法,右手握着圆润的扇柄轻轻摇动扇面,内心思绪万千。 队伍移动的快了许多,李衍和宋云珠很快寄完了衣物,然后按照王甲指的方向去北边的主室寻陈安世。 陈安世不在,握着铁剑要外出的杨广年在得知两人的来意后,只收回宋云珠递过来的那把别在腰间说:“这把是我们亭长借我的,我先收回来。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我们亭长的那把竹扇就麻烦你们先收着,等有机会再还他。对了,最近有盗匪流窜到了这里,你们注意点安全。” “可…”李衍的话还未说完,杨广年如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宋云珠心中惊愕,她不敢再耽误时间,急忙领着李衍往家里跑去,然后喘着粗气倚在巷子口边的土墙上吩咐李衍,让她一定要对李充、李责说有盗匪流窜到了柳河乡上的事情。 李衍紧张的握着扇柄应下,在和宋云珠分别后急忙往李责家跑去。 宋云珠没有停歇,在简单的把事情对许萱、李安君说了一遍后,拿上匕首、带上家里的五个背篓、两个麻袋以及一把铁铲和许萱一起赶着牛车往桑园跑去。 地里的草可以晚两天再拔,但蚕一顿都不能饿着。 第127章 匪盗 俩人手忙脚乱的往背篓里塞着桑叶,谁也不敢大声说一句话,怕会有盗匪躲藏在附近。 相比较于只有一尺高的粟苗、菽苗等,成片的桑树确实更适合那些盗匪藏身。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云珠急忙收回拽着桑叶的右手,紧张的握着被揉烂的桑叶看向四周。 李家的桑树种的比较稀疏,两棵树之间至少有两三丈的距离,耀眼的阳光落在每一棵桑树的树冠上。 更紧张的许萱连忙抓过竖在树干上的铁铲,紧握着木柄把锋利的铲口对着前方。 周围静悄悄的,偶有几只麻雀飞到树顶去偷吃那些发红的桑葚。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的宋云珠伸手摘了一个微红的桑葚塞进嘴里,满口的酸涩让她很快稳住了心神。 “萱萱,咱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咱们再把那个麻袋装完就回去,另外一个先不装了。”许萱皱着眉眼轻声对手心冒汗的许萱讲。 许萱点着头放下铁铲,和宋云珠一起扯着麻袋口,往里面快速装着桑叶。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时被“叽叽喳喳”的麻雀群飞过的声音覆盖住。 宋云珠望着从头顶飞过的大片麻雀,果断扛起麻袋和拿起铁铲的许萱往不远处的黄牛跑去。 许萱跃身跳上牛车,快速接过宋云珠肩膀上的麻袋放到整齐排成一列的装的满是桑叶的背篓旁,然后深呼一口气握住铁铲,强命自己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顺利解开缰绳的宋云珠利落的跳上牛车,赶着牛车朝通往里门的小路跑去。 嗅到危险气息的黄牛跑的飞快,就当牛车要拐进里门时,坐在后面拿着铁铲戒备的许萱突然看到有十几个拿着铁铲、木棍的陌生男人跑进了一处桑林中。 “嫂、嫂嫂,我看到有一、一群人跑到了桑林中。”许萱用发抖的声音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敞开的里门,她想停下把里门关上,可又怕还有人在桑林中采桑,只得俯身拍了拍黄牛的后背,让它跑的再快一点。 当牛车跑到张福家所在的巷子口时,宋云珠急忙跳下牛车,由许萱继续赶着牛车往家走。 许萱在路上遇到了挎着篮子要去地里拔草的王春和张氏,她咬了咬牙喊住俩人说:“你们不要去了,有匪盗流窜到了这里,我和我嫂嫂回来时,看到他们钻进了靠近南里门的桑林里。” 王春和张氏半信半疑,她们虽然觉得许萱不会这么好心,但也怕万一许萱说的是真的,不由得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许萱说完之后就赶着牛车离开了,她只负责把事情说出来,至于信不信那就是王春和张氏的事情了。 张氏想去地里看看情况,而王春不同意,她把挎着的篮子扔到张氏脚边生气的讲:“要去你就自己去,反正我信许萱说的,我还年轻,可不想落到那群盗匪手里。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下,你不是要给石布说亲吗,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失了名节的君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哪怕是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女人,只要她被人捉住,也会有人去嚼她的舌根,去造她的谣。你也不要觉得自己会是侥幸的那个,凡事还是小心为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你…”觉得受到了侮辱的张氏红着脸说不出来话,随后叹着气拾起篮子往家走,虽然她不想承认,可王春说的确实在理,谁也不想那些龌龊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张福不在家,宋云珠把从杨广年那里听到的话和许萱看到的情景说给了李平听。 李平由此想到了张福离开家时慌张的样子,在吩咐张沅一定要锁好家门后,赶忙去了几个本家家里。 但张家的男人们几乎都在地里干活,只有一些老幼妇孺在家。 李平无法,只得回家骑上马往那些里父老家里去,勉强组织了一支由三个年轻男人、六个身强力壮的妇人组成的队伍去了南里门处。 李婴大父放心不下,他在李葵的搀扶下去了李介家,两个已过知天命的老人开始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留在家里的妇人们拿起木棍去南里门、东里门两处守着,怕会有匪盗混进闾里中伺机作乱。 宋云珠不放心张沅一人在家,便让她先和自己先去李家待着,等到李平回来后再回家。 内心也很害怕的张沅欣然同意,但在到了李家没多久后,又和宋云珠一起拎着木棍去了东里门。 眼看东里门越来越近,宋云珠把满脸孩子气的张沅拉到一旁低声劝着:“沅儿,你还不到十四岁,你阿母已经去了南里门,即使你不去东里门,也没有人说你什么的。” 张沅听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随意的望了一眼飘在空中的云朵解释:“云珠嫂嫂,我下个月就十四了。东里门安全,李婴大父让咱们去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嫂嫂,我阿翁是里正,现在又是农忙,本就缺人手,如果我悠闲的待在家里,咱们里中肯定会有人说我家的闲话。我虽然还不到十四,可在有些人眼中也可以当个大人使。你不用担心我,如果有危险我肯定跑的远远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宋云珠听着张沅的话,觉得既心酸又好笑,等到她们到了东里门处,发现冯儿和王次君也在。 原本倚在土墙边惬意的晒着太阳的乞丐们,见有一群女人拎着木棍、扛着铁铲守在里门两边,连忙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别处。 宋云珠和张沅站在人群的后面,远远的望见杏花里的里门旁也站着十几个拿着棍棒聊天的女人。 乡塾和蒙学也提前散了学,张越代替了张沅。 李安容也想替下宋云珠,但宋云珠怀疑瘦弱的李安容还没有自己力气大,便态度坚决的拒绝了他,并让他先把张沅送回家再回去。 此举正合了张沅的心意,她一扫心中对匪盗的忧患,高兴的蹦跳着跟在李安容身旁,踩着太阳落下的光辉往回走。 时不时有人慌里慌张的跑进里门。 宋云珠一群人从倚在里门处喘着粗气的李三口中听说,是张福和李平骑着马在地里四处通知干活的人要从东里门处回来。 接着又有人跑进里门叫嚷着南里门那边打了起来,幸亏那边前前后后去了将近三十人,众人在打退匪盗后,派人去李婴大父那里取了钥匙,早早锁了里门。但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李婴大父让人去请了杨医匠。 李婴大父也去了南里门处,他让男人们留在那里守着,女人们则去了各条巷子中巡逻兼搜查那些无人居住的房屋。 为了安抚人心,李婴大父让李葵跟着同去。 众人听后皆松一口气,现在留在闾里中的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幼和一些未婚的女孩,如果匪盗打了进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去摘桑叶的李充、李责也先后赶着牛车跑了回来,他们说张福要大家不要再去采摘桑叶,如果家里没有桑叶的,可以去张家种在北碾场两侧及水坑四周的桑树上摘。 刚入夜,张福派人挨家挨户上门通知:明天里门不开,待朝食过后,年龄在二十三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子需要跟着陈安世、杨广年一起去追剿匪盗。年龄在十六岁到二十岁的男子分批守在两个里门处;十四岁到十六岁的男子轮流在巷子中巡逻;年龄在四十岁至五十六岁的男子需要守在土墙边,以防匪盗破墙而入。 张越说完后停顿一下,接着说明天让李安容跟自己一起巡逻。 宋云珠听完后急忙问张越:“今晚有人巡逻吗?” “嫂嫂,有巡逻的,我阿翁已经找好了人,你放心吧。”张越皱着眉头轻声讲,随后和等在一旁的同宗兄弟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第128章 夜风起 繁星点点下,宋云珠忙和李安容一起锁好院门、放好顶棍。 李安容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后弯腰提起放在一旁的灯笼,望着顶在门后的四根约有小腿粗的木棍问正在检查门栓的宋云珠:“嫂嫂,这四根棍子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两根?” 宋云珠闻言往后退了几步,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拿过李安容手中的灯笼走向北面的柴火堆。她蹲下身翻开盖在木材堆上的杂草,见堆在一起的木棍都没有那四根粗壮,皱着眉头回答跟在一旁的李安容:“安容,你看它们都太细了,还是不要再加顶棍为好。刚才张越也说了,夜里有巡逻的人,而且怀君的阿母也说下午在巷子中搜查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所以只要咱们待在五井里中不乱跑,那就是安全的。” 李安容随手拿起一根趁手的木棍点了点头,拎着它和宋云珠一起回了堂屋。 宋云珠吹灭灯笼里的油灯后看向忧心忡忡的李安君、许萱,抱过倚在李安君怀里打着哈欠的李无疾对俩人说:“萱萱,你今晚先和安君挤一挤,等陈亭长他们把那些匪盗抓住再回后院去。” 许萱和李安君互相看了一眼后,纷纷点头同意。 “安容,你要不要搬到堂屋来住?”宋云珠接着转过头问正在刚从东厨拿刀回来的李安容。 李安容坐下把木棍搭在肩膀上,拿起刀放在凸起的枝杈上回答:“嫂嫂,不用了,我还住在原先房间里。”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利落的削落磨手的枝杈,打消了想要再劝劝他的念头,然后从袖子中掏出匕首递给李安君,让她放在枕头下或者榻边的案上等能够伸手摸到的地方。 “嫂嫂,我不要,你留着吧。”李安君咬了一下嘴唇后把匕首推给宋云珠。 宋云珠调整一下李无疾的睡姿,腾出一只手再把匕首拿给李安君说:“你先拿着,你和萱萱都不要睡太沉,等安容削完木棍后,我用那把刀。” 李安君这才把匕首收下,在帮宋云珠把李无疾抱到榻上后,和许萱一起回房休息。 李安容从容的削着木棍,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亮看了一眼倚在东夹间门框上的宋云珠轻声说:“嫂嫂,虽说现在那些盗匪没有进来,可也怕会有人趁机在里中打着那些盗匪的名义四处作乱。咱们家现在说白了只有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很容易成为那些人的目标,有时内贼比外盗更难防。这段时间,需得更加小心。” “安容,我知道了。”宋云珠平淡的嗓音下尽是忧心,她不止担心李家会不会真的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也担心宋家的状况。 宋万年的身体每况愈下,王氏已经完全糊涂还有两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怎么看都比李家更像刀俎上的鱼肉。 李安容快速把最后一个枝杈削掉,起身把刀递给宋云珠后,拎着木棍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坐在案前认真的看着被夫子批改后的赋。 夜里起了风,阵阵轻风顺着窗户上的破洞钻进房间里,吹的灯芯左右摇晃。 李安容连忙伸手护住快要被吹灭的灯芯,拿起斜放在案下竹罩罩住油灯,站起身拎起灯笼和放在门后的木棍出了房间。 轻微的“吱呀”声惊到了卧在黄牛旁的狸,它轻轻叫了一声后跑到李安容身旁,一人一狸做伴巡视着前后两个院子。 黄牛从后院挪回了前院,只是原先的草棚已经被母马霸占,只好把它拴到了柴火堆旁。 甚凉的夜风钻进李安容的衣领,他抖了抖肩膀把木棍放在已经长出藤条的瓠旁,伸手紧了紧有些松弛的衣领。 正当李安容想要重新拿回木棍时,突然听到墙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重物着地的声音。 紧接是从张怀君和李习两家传出来的犬叫声以及急促的跑步声。 身形灵活的狸借着东厨旁的槐树爬到了墙沿上“喵喵喵”的叫着,然后时不时回头看向李安容,似乎在邀请他一同爬到墙沿上看热闹。 内心紧张到了极点的李安容把满是汗水的手心放到襦衣上来回擦拭,他守着静的夜色待了许久,直到实在扛不住才回房睡去。 宋云珠睡的不安稳,她在李安容回房后也提着灯笼出来巡查了两次院子。 看够热闹的狸在第三次听到动静时只掀了掀眼皮,它微抬起鼻子嗅了嗅熟悉的气息,趴在前肢上安心的“喵呜”叫了两声。 除了无忧无虑的李无疾,李家众人都是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无精打采的李安君和眼底发青的许萱带着蹦蹦跳跳的李无疾一起进了东厨烧水,李安容趁机对宋云珠讲了昨夜听到的声响。 宋云珠的神情瞬间凝重,扔掉刚拿起的青草和李安容一起去开门,俩人走到后院的东墙外仔细查看着砖面上的痕迹。 果然在离东厨两尺远的地方,在一人多高的位置有两块相隔有三尺远的砖面上有新的划痕,地上也有两个差不多四尺远的痕迹和些许脚印。 宋云珠反复看了看两处的痕迹,断定应该是木梯留下的。 “嫂嫂,要不要找里正?”李安容看着地面上的大脚印问,这明显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脚印。 宋云珠望了一眼刚升起的太阳点了点头,她让李安容去找张福,自己则分别去了李充、李责家里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责听完很气愤,当即要带李缓去张家请张福给主持公道。 李充忙拦住李责,让他先冷静一下,然后让三家中最能骂架的田红夫带着宋云珠去五井里中的各条巷子中骂一骂。 “这能行吗?”李责不相信的问。 李充闻言睨了李责一眼回答:“老三,咱们没有抓到人,就是里正去了,也只能说句会尽量抓住人。还不如让你嫂嫂带着安河家的去各条巷子中闹一闹,事情闹大了,那些个心思不正的自然会收敛一些。” 李责听完觉得有道理,接过冯儿怀里的李嫱,让冯儿陪着宋云珠、田红夫同去。 有了用武之地的田红夫捋起袖子,叉着腰和宋云珠、冯儿到了李家,三人在来走个过场的张福离开后,用木棍敲着李家的铁釜,开始走街串巷怒骂昨夜的内贼。 第129章 安排 “嘭…嘭…嘭…” 木棍敲击铁釜的巨大声响,很快引来了人们的围观,她们指点着看向站在巷子中间的宋云珠三人,都在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红夫见状清了清嗓子,叉着腰看向众人开始大骂:“是哪个挨千刀的昨夜想翻我们家的墙头,要是个男人就自己站出来承认。有本事欺负女人孩子,怎么没有本事去外面追剿盗匪。我知道你是谁,要是哪次被我抓住现行,我可要把你送到乡亭去,让你去蹲大牢、让你成为官奴去苦工。呸,不是人的东西,等着瞧吧。” “你就等着瞧吧。”抱着铁釜的宋云珠在田红夫骂完后,大声接着说,引得围观的妇人们大声笑了起来。 宋云珠不在意,示意冯儿继续敲铁釜。 冯儿鼓足劲儿敲了两下,看的站在冯儿旁边的中年妇人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她忙拉住还要继续敲的冯儿调侃:“她婶母,省点力吧,万一敲破了,你家侄妇可用什么做饭啊?” “嫂嫂放心吧,要是我敲破了,自会管她们几个吃饭,保准不到你家去吃。”冯儿回怼完妇人,又敲了几下铁釜和宋云珠、田红夫离开了巷子,接着往隔壁的巷子去。 围观的人被如此一闹,也忘了对盗匪的恐惧,都待在原地讨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肯定是那几个平日里喜欢偷鸡摸狗的想趁乱到李安河家里偷东西呗。”有男人揣着胳膊讲。 有妇人瞥了一眼男人后调笑问:“骂人的是田红夫,你怎么知道去的是李安河家,莫不是那个想翻人家墙头的是你吧。” 男人听完忙往一旁移了移,他伸手拍了拍衣服向那个拿自己开玩笑的妇人解释:“嫂嫂可不要乱说,我可不会翻别人家的墙头。你没听田红夫说吗,说那个挨千刀的净会欺负女人孩子,那不就是李安河家吗?” 其余人听后纷纷点头,然后接着议论会是谁干的这件事,他们从一向名声很差的李三猜到了曾经跟许萱起过冲突的石布,就差把五井里中躺在榻上不能动的几个男人说了出来。 在人们讨论的如火如荼时,一个年轻男人拖着摔伤的腿偷偷离开了人群,他怕再待下去,就会有人看出自己的腿不方便。 清晨的时光过的飞快,等宋云珠她们回到李家,李安容已经拎着木棍去了南碾场集合。 李安君赶忙端了两碗温水递给嗓子冒烟的田红夫和手被木棍震的生疼的冯儿,让她们先润润嗓子,然后去堂屋吃朝食。 “安君,我们回家吃。”声音中带着些沙哑的田红夫重重咳了一下后告诉李安君。 李安君忙和刚把饭菜全部端进堂屋里的许萱拉住田红夫,俩人合力把田红夫带进堂屋时,宋云珠和李无疾也把冯儿拉了进来。 李无疾拿起放在碗面上的着分给田红夫、冯儿,用甜甜的嗓音告诉她们:“大大母、三大母,是无疾帮姑姑拿的柴火烧的饭,可好吃了,你们不尝尝吗?” 田红夫闻言笑着揉了揉李无疾的头发,柔声说着自己一定会尝尝的。 满眼怜爱的冯儿把李无疾拉到自己身旁,让他和自己一起再吃点。 阵阵笑声从堂屋里传到了院子里,使得抱着青草去喂兔子的李安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南碾场上,张福清点完人数问李介:“李叔父,你们巷子中的吴安怎么没有来?” “是今早时,他家的妇人对我说吴安突然发了热,所以才没有让他来。”李介摸着垂到了心口处的长胡须回答。 张福没有多想,他见太阳已经高升,忙带着包括李责在内的五十八个男人去南里门处和陈安世及杏花里的一众男人汇合。 其余人则在李婴大父的安排下,各自按照年龄分队,李缓被分到了南里门那里,李充要跟着别人一起去守东边的土墙,李安容和张越一起去南碾场附近八个的巷子中巡逻。 待众人到了南里门处,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张福先是回头让大家安静一下,然后走到厚重的门板后对着外面嘈杂的人群高喊:“春兮燕归。” 一直注意着里门处动静的陈安世在听到张福的声音后,示意杨广年让其余人保持安静,然后站到映着树荫的门板前朗声回应:“秋兮雁回。” 张福听到后连忙从衣领中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快速打开里门让陈安世一行人进来。 待乌压压一群人全部进来后,张福又连忙锁上里门,轻声问站在身旁的陈安世:“陈亭长,下一步该怎么做?” 陈安世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先是让张福稍等一下,然后吩咐杨广年带着杏花里的人从东里门出去,分两队守在宋河里东北、西北方向的两条小路上,那是从街道通往河伯祠、高禖祠的必经之路。 “我们已经确定了盗匪的位置,王啬夫带着平安里的人在那边守着,咱们一会儿去支援他们。现在地里的庄稼已经长高,王三老说尽量把匪盗们往宋河边驱逐,尽量不踩踏庄稼。杨游徼已经带着榆树里的人守在了高禖祠那边,河伯祠那边是宋河里的人。”陈安世接着回答张福刚才提出的问题。 说话间,来守南里门的年轻男人已经赶到,张福取出钥匙交给李缓,让他在众人离开后再锁上里门。 “叔父放心吧,我们会守好这道门的。”李缓接过钥匙后郑重对张福说。 张福闻言拍了拍李缓的肩膀,然后让李缓过去开门,随后告诉拎着铁铲、铁臿的众人,盗匪不只有昨天传的十几人,一共差不多有三十人,让大家都注意安全。 “张叔父,咱们有五十几人,还会怕他们区区三十人不成,况且刚才陈亭长说平安里的人也在,那加起来就有一百多人,就是一人踹一脚也能打败那群盗匪的。”有一个方脸的年轻男人扛着铁臿不屑的说。 张福闻言白了一眼方脸的男人,满脸严肃的走进人群中讲:“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我肯定是要把你们都带回去,你们不要有那小子的想法,那些盗匪人虽然不多,可他们手上都是有过人命的,他们真敢杀人,你们敢吗?” 有几个人在听到后抖着身子摇了摇头。 陈安世走到张福身旁拔出铁剑接着对众人说:“你们也不要害怕,不用你们干杀人的事情,这些由我和王啬夫做,你们只需要把他们往宋河边撵可以了。张里正那样说也是为你们好,那些人是亡命之徒,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有自己的家,有孩子要养,尽量别让自己受伤。” 原先害怕不已的众人又重新振作起来,在李缓打开里门后,斗志满满的跟着陈安世往四十尺外的一片桑树林走去。 第130章 追剿 越靠近桑树林,队伍中的气氛越紧张,尤其当领头的陈安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时,李责等人不由的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铁铲、铁臿之物。 陈安世站在地埂上望向不远处的桑林,按照杨广年提供的信息,再穿过脚下的这片粟苗田,就能直接跟那群盗匪对上。 “陈亭长,咱们是守在这边,还是去找王啬夫汇合?”张福扛着铁臿走过来问。 陈安世收回铁剑,一手取下背后的弓,一手从挂在右侧腰间的箭囊中取出一支利箭回答:“张里正,王啬夫他们在桑林的南侧,咱们要从这边把盗匪们往西赶。” 张福明白了陈安世的意思,转身叮嘱众人做好随时冲进桑树林的准备。 “李三兄,你怕不怕?”紧挨着李责的张家轻声问,他见李责不停的挥动着铁铲,那些招式让他误以为那把新磨的铁铲是闪着冷光的卜字戟。 李责闻言收回斜劈出去的铁铲,揉了揉手腕低声回答:“张家,要是我说不怕,估计你也不信。我当初在雁门郡做戍卒时,曾经遇到过匈奴人偷袭,当时领着我们在城墙上巡逻的什长就说过,如果我们打不败匈奴人,那住在城里的男人会丢掉性命,女人会受到凌辱。这些盗匪就和那些匈奴人一样,如果让他们冲进咱们五井里,你敢想象后果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咱们这些人都服过两年的兵役,即使没有跟着将军们打过仗,但至少也在营中训练过。” “李三兄说的对,可…可他们也同样服过两年兵役呀!”张家说着时皱起眉尖抓了抓包着头发的帻。 李责听到后重重拍了拍张家的肩膀,叹着气继续讲:“张家,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只能说那些盗匪奔波了许久,他们肯定没有咱们这些人有力气和精神。” 张家没有再反驳,也学着李责挥了挥铁臿释放心中的恐惧。他还是有点害怕,但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他愿意跟着人群往前冲,他要把这群会威胁到家人安全的盗匪赶走或捉住。 正当众人都在胡思乱想之际,陈安世往前走了数十步后挽弓搭箭,利箭如风般“嗖”的一声飞进茂密的桑叶中。 紧接着从桑树林中传出了“啊…啊…”的惨叫声。 张福听到后赶忙跑到陈安世身旁问:“陈亭长,要不要冲进去?” “先不要。”陈安世厉声说完,接着从箭囊中取出利箭搭在弓上,对着桑林中的亮光处射去。 一连八九支箭射去,对面尽是痛苦的哀嚎之声。 “好,陈亭长真厉害。” “陈亭长的箭法真准。” …… 一阵欢呼声过后,陈安世在众人佩服的目光中重新把弓挎在背上,淡定的抽出铁剑朝众人高呼:“你们都随我冲进去,咱们沿着五井里和平安里的土墙把他们往高禖祠那边赶。” 众人高举着手中的农具称诺,高喊着“冲啊”,一字排开朝桑树林中冲去。 巨大的声势传入桑树林深处。聚在一起的十几名盗匪焦急得看向正用匕首折断箭杆的瘦小男人。 瘦小男人连折四根箭杆,愤怒的把箭杆扔到地上吩咐其余的盗匪:“对方人多,咱们不能硬拼,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善射的能人。曹大他们四个受伤了的,先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其余人跟着我往外跑,看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 其余盗匪听后一阵沉默,他们都知道曹大四人要被抛弃了。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瘦弱男人试着向瘦小男人求情:“头儿,曹大他们跟着咱们从甾县逃出来,一路上让干嘛就干嘛,现在把他们留在这里,就等于让他们送死。他们又没有伤到腿,能跑的。如果让官府的人抓住他们,他们都会被砍头的。” 瘦小男人听后露出满脸的杀气,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先是挥手示意其余人先跑,然后拽住络腮胡男人凌乱的衣衫讲:“李黄,你要是可怜他们,你可以留下。” 李黄闭上眼睛遮住满是绝望的眼眸,他从离开甾县那刻起就在后悔,后悔自己轻易跟着瘦小男人逃了出来,不仅一路颠沛流离,更是在襄邑县见识到了瘦小男人的凶狠。如果不是瘦小男人带头在襄邑县杀了人、抢了当地的农户,他们一群人也不至于被各乡乡亭从襄邑追剿到柳河乡。 “李黄,咱们出来是为了活下去,如果不是交不上那三百钱的过更钱,谁想离开家出来流亡。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你手上也有人血。”瘦小说完诛心的话,丢开络腮胡男人的衣衫后连忙去追跑远了的盗匪们,他们还要去前面的桑树林中与另外十几个盗匪汇合。 盗匪们为了不被一网打尽,分别藏在了两片桑林中。 李黄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了女人死时瞪着的眼睛,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曾经很痛恨那些胡作非为的地痞无赖,没想到自己在几天前就做了比地痞无赖更凶残的事情。 “曹大,咱们该怎么办?”有捂着肩膀的男人虚弱的躺在地上问倚在树干上的中年男人,他们曾经是邻居,一同从甾县逃了出来。 曹大咬着牙用手拔了拔箭头,血水瞬间沿着肩头流到手心处,他看着已经出现在眼前的陈安世众人,喘着粗气拾起被丢在脚边的铁铲指向陈安世转动着眼珠奸笑着讲:“我当是谁伤了我们,原来是你这个年轻人。你这么好的身手,不如跟着我们,学陈…” “扑通”一声,话未说完的曹大瞪着惊恐的眼睛倒在地上,从脖子上冒出的血缓缓流到了地面上,在曹大的肩膀处形成一滩血迹。 刚才与曹大说话的男人忘记了肩膀处的疼痛,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想要去和陈安世拼命。 陈安世一记侧踹腿把他踢倒在其余两个抖着身子的男人身上,随后拽了一把桑叶擦了擦滴着血的铁剑,吩咐张福带人把死透了的曹大和李黄等人先押到五井里去。 李黄被曹大瞪着的眼睛吓到,连滚带爬的挪到曹大身旁疯狂的用手往下拽着眼皮,嘴角处流着口水不停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杀你的…哈哈…都怪你,都怪你长的太好看了…哈哈…都怪你、都怪你…哈哈…哈哈…” 陈安世不理会明显疯了的李黄,留下十八人给张福差遣后,立即带着余下的三十人去追刚才瞧见的瘦小男子。 第131章 追剿(2) 浓郁的血腥味在桑林中四处散开,张福怕会把那些凶猛的野犬引到这里,忙让李缓带着八个人在四周戒备,然后再命六个年轻点的男人把李黄和另外两个受伤的男人押到一旁看管。 血腥味令人反胃,张福用手捂着鼻子看向曹大肩膀处的大片血迹,随后让余下的张家等三人一起把曹大抬到别处。 “张家,你们三个一起把所有的血迹挖深坑掩埋掉。”张福吩咐完,从袖子中掏出匕首去割曹大身上的破烂衣衫,用来捆绑李黄三人和包扎曹大脖子上的剑伤,他可不想让曹大的血落到五井里的土地上。 张家三人听到后连忙拾起铁叉、铁铲,仔细的把地面上大大小小的血迹全部深埋掉。就当他们用力挖着坑时,已经有成群的乌鸦落在桑树上,用漆黑的眼睛盯着躺在地上的曹大和又从脖子处渗出的血迹。 李责弯腰拾起一个泥块,挥着胳膊朝最近的一只乌鸦扔去。 乌鸦群飞起在空中徘徊,迟迟不肯离去,像是阵阵乌云在蔚蓝的天空下飘来又飘去。 张福抬头望着一片从空中掉落的漆黑羽毛,忍着心中的不适,让众人开始撤离。 张家和李责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负责把从曹大脖子处掉落的血滴掩埋掉。 队伍慢慢的朝南里门处行进着,当他们全部进入里门后,五只野犬跑到了里门外疯狂的吠叫着。 守在南里门处的年轻人皆被曹大吓住,他们十几人挤在里门后躲着,纷纷捂住眼睛不敢往地上看。 张福也怕真的吓住他们,当即领着众人把曹大放到附近一处无人住的院子中,并把李黄三人关进其中一间门窗完好的房屋中,然后亲自领着十个人守在这里,不敢大意。如果万一让人跑了,他这个里正也算是坐到了头儿。 因着张福的吩咐,李责和另外一个张福的本家回搬了梯子,然后分别竖在南里门和东里门的土墙上。 李责背着家里的弓爬到梯子上朝远处的桑树林张望,只见一群群麻雀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猜测应该是陈安世带着人追上了那群盗匪。 不止是陈安世他们追上了盗匪,原本守在桑树林南侧的王奋和平安里的男人们也加入了进来。 八十余人像捕鱼一样,追着盗匪们往高禖祠的方向跑,不断有盗匪因为力竭被捉住,王奋随即命人把这些盗匪统一押到五井里去。 精疲力尽的矮小男人边跑边回头望向跟在身后的队伍,他在此时此刻真实的感受到了什么是狸捉鼠的游戏。 桑树林中不好跑,矮小男人想要带着余下的二十人盗匪往桑树林外的菽田里跑。 跟在队伍外侧的中年男人看到后,当即加快步子跑到陈安世身旁告状:“陈亭长,那是俺家的地,可不能让那些丧天良的给糟蹋了。不然,俺们一家七口可真是要饿死了。” 陈安世听完转头看了一眼焦急的男人,他把铁剑交给男人后取出弓箭朝领头的瘦小男人射去。 瘦小男人听着从耳边传来的风声,灵活的闪躲到一旁,然后愤怒的拽起落在脚旁的利箭朝陈安世掷去。 即使瘦小男人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投中五丈外的陈安世,他在发泄了心中的火气后,又匆忙转头往桑林中跑。 陈安世跑到落箭处拾起利箭琢磨片刻,随后立即跑到队伍的最前侧站定,和王奋配合着往盗匪群南侧“嗖嗖”射箭。 射了几番箭后,成功让瘦小男人彻底打消了往田地里跑的念头。 矮小男人痛骂着陈安世、王奋,像垂死的鱼儿般张着嘴继续往前跑。 前面突然开阔起来,矮小男人身旁的倒三眼男人兴奋的指着不远处的高禖祠讲:“头儿,那里有个院子,咱们先躲进去,总这样跑,咱们的人迟早会被捉光的。” 矮小男人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精疲力尽的一群人,继续迈着步子点了点头,他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了跑起来的机会。 其余人见到后,原本绝望了的眼神中暂时冒出了渴求活下去的光芒,就当他们全力往高禖祠跑时,杨信带着榆树里的人出现在了高禖祠旁。 盗匪们俱是惊慌失措,全都带着惊恐的眼神看向那个带着他们从甾县逃出来的矮小男人。 矮小男人认命般眯上了眼睛,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缴械投降,二是拼死一搏或者跳进宋河游到对面谋个生机。 可,陈安世和王奋很快带着队伍从后面追了上来,八十余人的队伍把盗匪们从南、西两个方向围住,使他们没有了跳宋河逃走的机会。 两支队伍慢慢汇合,把盗匪们围在中间的空地上,只留下通往街道的小路。 “头儿,该怎么办?” “头儿,那有条路,咱们跑过去吧。” “你傻不傻,那条路上肯定有人在堵着,不信你试试。” 果真有不信的人借机往小路上狂奔,不出意外的被守在路口处的杨广年捉住。 待到杨广年带着杏花里的人出现在小路上时,本抱有一线希望的矮小男人彻底绝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折在这个离家有百余里的乡上,可他不甘心,便红着眼睛要其余人跟着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除了几个一路追随的本家冲了上去,其余人都待在原处一动不动。 陈安世一箭射到矮小男人的腿上,又往弓上搭了一支利箭让他投降。 矮小男人轻哼一声后用力拔掉利箭,面目狰狞的把带着血肉的三角形青铜箭镞指向对面的陈安世说:“怎么可能,我出来就是为了活命,就是死也不会降的。你们这些蠢民,你们迟早和我一样,被那些…” “嗖”的一声后,一支利箭刺进了矮小男人的胸口处,他呆愣片刻后试图握住箭杆拔出,却像喝醉酒的人一样瘫软的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天空从蔚蓝变成漆黑。 “我、我也想安、安分守己过一、一辈子的。”矮小男人喃喃说完后,双手垂落在地,露出了手腕上已经了褪色的五彩绳。 第132章 追剿(3) 高举着木棍、铁铲往前冲的五个男人皆被惊到,有人丢掉木棍踉跄着走到矮小男人尸身旁放声大哭,有人愤怒的握紧铁铲想要再拉几个人陪葬,余下的三人皆抖着腿瘫坐在地上、惊恐的来回望着把利箭搭在弓上的陈安世、王奋。 王奋见杨广年已经把刚才缴械投降的十余个盗匪押到别处,便把弓箭交给跟在身旁的平安里里正,抽出铁剑走进包围圈,厉声让还握着铁铲的男人投降。 男人不甘的松了口气,认命般松开了木柄被手心中的汗水浸湿了的铁铲。 就在铁铲“哐当”落地时,男人突然抽出藏在袖子中的匕首朝离他最近的王奋刺去。 电光火花间,王奋挽着剑后退几步,就当男人以为自己要得逞时,王奋突然上前并步直刺,狠且准的刺在男人胸口处。 男人垂头看着慢慢从看不出颜色的襦衣上渗出的血水,笑了几声后,仰面往后倒去。 王奋走上前拔出铁剑,男人伤口处的鲜血像刚从地下挖出的泉水一样,缓缓流出后往外涌个不停。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苍蝇围着男人“嗡嗡”乱转,男人想要伸手赶走停在眼皮上的苍蝇,却发现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他随后想起了已经饿死了的阿母,一滴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流进了郁郁的青草里。 温暖的阳光下,王奋提着带血的铁剑踢了踢没有了气息的男人,随即命人先把他和矮小男人一起抬到乡亭后院的停尸房里去。 凉风从宽阔的宋河水面上吹来,吹散了郁结在空气中的热意。 陈安世从一旁的中年男人那里拿回铁剑后走上前向王奋讲了曹大的事情,王奋把带着血迹的剑刃插进泥土里吩咐杨信和陈安世一起去五井里把曹大和被抓的那几个盗匪带到乡亭去。 陈安世也当即吩咐杨广年帮王奋把投降的十余个盗匪押到乡亭去。 在让各里的人解散后,王奋拔出裹着泥土的铁剑向陈安世道谢:“多谢陈亭长帮忙。” “王啬夫说的哪里话,虽然我是归崔县尉调遣,可这种追剿盗匪的事情也是我的本职工作。如今众匪或死或被捉,你我也分别对崔县尉、周县令有了交代,要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王啬夫。”陈安世说着对王奋作了揖。 王奋连忙扶住陈安世的胳膊,笑着让他不要对自己太过见外,随后派跟在一旁的乡亭小吏去河伯祠通知宋河里的里正,说追剿已经结束。 “呸,假惺惺。”一个被押住的脸上有道疤痕的盗匪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讽刺道。 陈安世转头睨了一眼活不了多久的男人,依他对王奋的了解,王奋肯定轻饶不了这个男人。 王奋转身盯着男人打量了几下,觉得他就像一只在临死前狂吠的野犬,他不会计较太多,但会吩咐看管犯人的小吏好好照顾一下这个不知轻重的男人。 随着人群慢慢走远,高禖祠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缕缕阳光透过紧闭的门窗落在高禖神前,木雕的神像依旧在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地面上流动的光影。 陈安世和杨信在宋河里、平安里的交叉口与去往乡亭的人群分开,满怀心事的俩人沿着种满槐树的街道往五井里走。 尤其是这次追剿中连杀了两人的陈安世更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从箭囊中抽出仅剩的利箭,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尖锐的箭镞深叹一口气。 杨信见状从陈安世手中拿过利箭重新放回箭囊说:“安世,虽说他们是为了活命才从甾县逃了出来,可他们不该在襄邑县烧杀抢掠、轮番糟蹋…唉,不说了,他们固然可怜,可他们却只会欺负更弱小的无辜之人,那就是可恶加可恨。如若咱们今日轻易放过这群人,你敢说他们会知恩图报、迷途知返吗,敢说他们不会觉得咱们柳河乡上的人软弱可欺吗?我之前读过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我不敢赌他们的人性,即使你不出手,我也会杀了那个领头的男人。” 陈安世听后知杨信会错了意,他伸手拍了拍杨信的肩膀轻声解释:“杨信,你说的不错。我不是为自己杀的那两个人难过,而是觉得他们、他们是那些没有了田地之人的缩影,虽然现在不是天下人苦之久已的秦末,可依旧有很多人没有活下去的根本。正如我在长安时听人说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唉,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咱们可怜不过来的。我也知道你为何要杀死那个话没有说完的男人,如果让他说完,说不定明天就会有跟着咱们追剿的人学他去做盗匪。当今天子雄才大略,可长期的对匈奴作战也使得许多人丧命沙场、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比起鲜少战乱的孝文、孝景皇帝时,这日子过的苦啊!别看咱们现在活的像个人,说不定过几年还比不上这群盗匪。”杨信说完,自嘲的笑了笑,他前几日在县城听从长安那边过来的商队说,朝廷又派骠骑将军去攻打匈奴了,可见这场对匈奴的战争不会轻易结束。 陈安世听后似是自言自语的说到:“等把匈奴打到更远的地方,应该就不会再打仗了。” “但愿吧,我听说更西还有乌孙、大宛、车师等小国,南边有南越、闽越,西有西南夷等,谁知道还会不会打?”杨信忧心的说着,任谁也受不了如此频繁的战争。 陈安世没有再接话,瞥了一眼后繁茂的槐树枝叶后看到有人在五井里的里门处探头探脑。 那人在看到陈安世、杨信后赶忙迎了上去说:“陈亭长、杨游徼,你们可来了,我们里正正拿那个死人和那几个盗匪没有办法呢,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不敢轻易往乡亭送。” “你带我们去吧,我和杨游徼正是为这件事来的。”陈安世用手揉了揉额头讲。 来人赶忙应下,快步领着陈安世、杨信往南里门处的那座空院子走去。 第133章 桃木翁仲 守在空院子里的张福等人在看到陈安世、杨信后全部激动的跑了过去,他们实在不想再守着曹大那个死人了。 陈安世的目光先是在满是苍蝇的曹大身上停了片刻,然后看着满是哀求神色的众人讲:“辛苦你们了,还得麻烦你们把这几个人都送到乡亭去。” “好,我们这就送过去。”张福点头应下后,赶忙随手指了两个力壮的男人去把快掉落的西厢房的门板卸下,然后让其余人去把关在主房里的八个盗匪押出来。 陈安世跟着进去,随即闻到一股熏人的气味从李黄身上传来,他用手捂着鼻子想要把李黄从房间里拉出来,没成想疯了的李黄突然清醒过来,一脑袋撞在了棱角分明的门框上。 鲜血顺着门框慢慢往下流,瘫在地上的李黄乞求蹲在一旁查看自己伤情的陈安世:“求求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求你杀了我吧。” 陈安世望着李黄额头上沾着木屑的伤口摇了摇头,却在站起身时一不小心把箭囊里的利箭掉在了地上。 李黄艰难的伸出手拾起利箭,握着用柳树木做的箭杆放在跳动着的心口处看了一眼站在堂屋前遮挡住光线的陈安世,闭上眼睛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青铜箭镞插进心口中。 陈安世听着箭镞刺破血肉的声音,低声让张福再卸一个门板。 张福伸长脖子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垂在门槛上的手臂,叹着气和其他人一起去把东厨的门板卸下。 由于从五井里抬出了两个死人,五井里中的人家皆在院门外撒上了草木灰、点上了火盆用来驱邪除祟。 一手拿着燧石、一手拿着铁环准备打火的李衍在听到邻居说陈安世杀人的事情后,缓缓敛住了脸上的笑容,垂下头掩住眼眸中的震惊和担忧。 田红夫以为走神的李衍是邻居的话被吓到,忙从她手中拿过燧石、铁环柔声安慰:“衍儿,那陈亭长杀的是盗匪,不会乱杀无辜的。你要是怕他,以后躲得远远就是。你回家吧,火盆我来点。” 李衍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当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房间的榻上。她抬脚褪去麻面圆头履,缓缓坐起身抱住了双腿。 窗外的一丛青竹中藏了一只麻雀,它转动着小脑袋望向四周,时不时飞到窗户边去啄糊着的麻布。 良久之后,稳住了心神的李衍坐到靠窗摆放的案前拿起竹扇,轻轻摇了两下后,蹙起眉尖从一旁的木匣中拿出一个小巧的桃木翁仲。 李衍握着木翁仲想了又想,最终下定决心拿起竹扇去找李安容。 正蹲在院门外点火盆的宋云珠在看到李衍后,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她在看清李衍手中的竹扇后,笑着把李衍往院子里推了推说:“衍儿,你来的正巧,陈显也在,可以让他给陈亭长把竹扇捎过去。” 李衍闻言回头看向宋云珠,她用竹扇遮住扬起的嘴角轻声回应:“云珠嫂嫂,我来的确实是巧,既然陈家兄长也在,那我就先把竹扇交给他,一会儿再过来陪你说话。” 宋云珠听后笑着让李衍快去,李衍微拎起曲裾,轻抬脚步跨过宋云珠撒的草木灰,往李家的堂屋走去。 正在和狸玩的李无疾连忙跑过去搂住李衍的胳膊,倚在她身上问:“姑姑,你今天害不害怕?” 李衍弯腰刮了一下李无疾的鼻尖回答:“无疾,我不害怕,我相信我阿翁还有你三大父、你叔父他们会保护咱们的,那你怕不怕?” “姑姑,我也不怕,我也相信我阿母和我姑姑、我四叔父。”李无疾仰起头认真的回答,含着笑意的眼睛中满是信赖。 李无疾说完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儿都捂着嘴巴低声笑了起来,背后的天空上是夏季时金灿灿的晚霞。 听到动静的李安君忙从堂屋里出来迎接李衍,随后一手挽住李衍的胳膊,一手拉着李无疾的小手往堂屋走。 李衍在与李安君闲聊几句后,直接把手中的竹扇和桃木翁仲放到陈显面前解释:“陈家兄长,这是我和云珠嫂嫂昨天去宋河亭寄东西时,陈亭长借给我们的竹扇,由于当时没有找到他,便只好拿回了家。听说陈亭长今天身上沾了血气,正好我有一个可以辟邪的桃木翁仲,便想着送给陈亭长做个谢礼。” 陈显见李衍说的有理有据,也不觉得这个桃木翁仲有什么不妥,便爽快的替陈安世收下。 李衍见事情已经办妥,便起身离开堂屋去院门处和宋云珠说话,相比较于计较太多的王次君、木讷少言的韩絮儿,她还是很喜欢跟宋云珠相处。 晚霞褪去的同时,晚风也开始吹起。 陈显怕今天会早早的关了里门,赶忙拿起竹扇和桃木翁仲往回赶。 李安君不方便去送陈显,便让李安容把陈显送到里门处。 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长,李安容边走边跟陈显小声谈论着今天追剿盗匪的事情。他从张越的口中听说,那些盗匪是因为没有了田地,又不想把自己卖给大户人家做仆役才逃了出来的。 “我也听我阿翁说了,虽然交不上过更钱可以去边郡戍边,可到交人头税时,又依然没有钱。他们逃出来也是想谋条生路,可他们不该去欺辱、抢夺其他无辜之人。”陈显义愤填膺的说着,带着些稚气的脸上尽是愤愤不平。 李安容十分认同,蹦起拽了一根柳枝拿在手中甩着讲:“是啊,以强欺弱,是为恶。不知他们对那些无辜之人下手时,是否想起过曾经被逼到绝处的自己。” 陈显听着更加愤怒,接过李安容递过来的柳条使劲儿揉搓。 被揉的稀碎的柳叶一路洒落到东里门处,陈显把光秃秃的柳条扔到一棵粗壮的槐树下后,让还想再送下去的李安容快点回去。 李安容口头上应下,随后站在槐树后望着陈显往平安里走,他得亲眼看到陈显走进平安里,才能在回去后给李安君一个交代。 陈显见天色尚早,便直接去了陈安世家里,在把李衍的话转述后,把竹扇和桃木翁仲交给了刚从宋河亭回来的陈安世。 装作扫地的陈树在看到精巧的桃木翁仲后丢下笤帚往前凑了两步,陈显怕陈树会误会,忙向他解释:“大父,叔父因为那女孩是安君的女弟,所以才在竹扇借给她的。这是投桃报李,知恩图报。” 陈树听后轻哼一声,低声嘟囔着拾起笤帚继续扫地。 柳河乡上的生活恢复平静后,原本因为克妇而在五个里中出名的陈安世,又多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名头。 第134章 计划 地头的桐树上,宋云珠趴在如腿粗的树杈上低头望向恢复了热闹的田地,只见顶着太阳干活的男女老少如觅食的蚂蚁般渺小和忙碌。 “嫂嫂,快下来吧。”李安君怕宋云珠会从树上掉下来,忙扬起头朝想要扶着枝杈站起来的宋云珠大喊。 轻柔的夏风吹进了宋云珠的耳中,宋云珠低头看向望着自己的李安君、李无疾和许萱,用力撇了十几个树叶朝下扔去。 “哈哈…天上下树叶喽…哈哈…” 李无疾笑着、跑着,伸出手去从天而降的树叶雨,恰巧有一片落在了他刚被剃了发的头顶上。 天气愈来愈热,宋云珠她们也开始把长发梳成椎髻,高高的盘在头顶上用发带或木钗固定住。 李无疾抬眼瞥了瞥头顶上的树叶,用手捂住后蹦跳着跑到李安君的身旁,让她帮自己把树叶拿下。 李安君笑着把比手掌还要大的桐树叶拿下,随后和许萱一先一后摸了摸李无疾囟门上仅剩的一撮短发。 夕晖落在桐树上,宋云珠抬起袖子遮住刺眼的光芒,透过时而被风吹起的衣袖望着西北方向喃喃自语:“安河,你收到信了吗?” 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的飞过,宋云珠望着天边染起的墨色轻叹一口气,转身利落的从树上爬下后继续去地里拔草。 由于李家在播种前特意雇人扒了地里的杂草根,所以现在地里的青草并不算多。 宋云珠她们在轻松的拔了三亩地的青草后,踩着夕阳最后的余辉,赶着牛车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了田地。 牛车慢慢的在田间小路上跑着,宋云珠回头跟许萱、李安君商议:“萱萱、安君,我想明天午后再来干活,我要先去铁匠那里修那把坏了的铁臿,再给你们每人打一把匕首,最后再去我阿翁家里一趟。虽然昨天把那些盗匪捉住了,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他们。” “嫂嫂,你给我们打匕首做什么?”李安君搂紧倚在怀里的李无疾问。 宋云珠回过头拍了拍牛背回答:“安君,我是怕再有盗匪流窜到咱们这里来,也不是每次都能像昨天一样顺利的把盗匪们捉住。给你们每人一把匕首,也是为了能让你们在关键时刻自保。” “可陈叔父那么厉害,即使再有盗匪过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听说了陈安世事迹的李安君崇拜的讲,她觉得宋云珠有些杞人忧天。 许萱听到后点了点李安君的额头说:“安君,嫂嫂说的没有错。即使陈亭长再厉害,可陈亭长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如果到那时候再来了盗匪,该怎么办?” “啊!陈亭长的家不就是在这里吗?他能到哪里去?”李安君皱着眉尖低声反驳。 许萱看着李安君有些懵的表情,轻声笑了笑后接着讲:“安君,那你有没有听陈显说过,他叔父是从陈家亭调过来的,他能从陈家亭调过来,也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被调到别的地方去。” 李安君听后先是茫然的摇了摇头,随后又了然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了一丝惆怅。 凉凉的夜风吹起,两百余里外的李安河搂着从张喜那里领到的包袱快步往营房中跑。 “张贤,你的家信到了没?”李安河推开房门问独自坐在榻边拿着一卷竹简看的张贤,随后快速抽掉系在腰间的布带,把沾满汗水的曲裾脱掉,换上宋云珠之前寄过来的襦衣。 张贤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竹简,站起身拿着竹简靠近李安河说:“我阿翁说,我家鱼儿的阿母又为她生了一个男弟,等我回到家,那孩子都该会走路了。” 李安河见张贤说着时露出了失落的神情,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张贤,这真是一件喜事,就是辛苦嫂嫂了,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对了,孩子取名字了没?” “还没呢,我阿翁说先取一个小名叫水生,他出生的那天下了场大雨,然后等我回去再取个大名。”张贤说完,指着竹简上的内容给李安河看。 就当李安河眯着眼睛要看竹简上的字时,赵广德欢呼着跑进营房,大笑着的他随手把巨大的包袱扔到了榻上,然后打开竹简卷了两下后指着上面的字凑到李安河面前说:“安河,我家男弟说他这个月要去会稽郡那边,正好经过你们柳河乡。我给他写信,让他顺道去探望一下嫂嫂和无疾侄儿她们。” 李安河听后有些为难,家里尽是些女人孩子,恐怕不太方便去招待赵广德的男弟。 “广德净会乱说,李家嫂嫂一个人在家既要操持家务,又要去种田养蚕,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需要照顾,哪里有时间招待来客。”张贤卷起自己的竹简替李安河拒绝。 赵广德听后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后坐到自己的榻上琢磨着让男弟赵广汉送些礼品到李家即可。 李安河感激的看了张贤一眼后,坐到榻边打开包袱,从一堆衣服中找出竹简后,仰面躺在榻上慢慢看。 “吾夫安河,家中俱安,勿挂念。无疾使妾言家中于四月初建浴室一间,另,安君与陈显已定白首之盟,许六月八日为聘,婚期为二年后,待君归后可送安君归陈家。妾忧夏多酷暑,望君多珍重。愿君多加餐饭,妾与无疾、安君、安容皆日日为君祈福。” 李安河继续把竹简往后翻,在看到满是小手印和涂抹痕迹的竹片后把脸埋进被中后轻声笑了起来。 坐在案前研着墨的张贤在看到李安河耸动的肩膀后,转过头向赵广德说着家里的喜讯。 一弯峨眉月悄悄映上夜空,静静的望着在营房四周巡逻的骑士,握着卜字戟的李长寿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原先瘦削的身形壮硕了不少。 夏夜露水浓重,李家搭在绳上忘收的衣服变得潮乎乎的。 匆匆吃着朝食的宋云珠无奈的回头望了一眼趴在背上的李无疾,只得同意他和李安君与自己同去。 李安君高兴的领着李无疾跑到后院,知趣的把黄牛牵到前院、从西厢房南间拿出那把断了面的铁臿等着宋云珠。 第135章 铁匠铺 在把李安容送到宋河里的南里门后,宋云珠继续赶着牛车往榆树里东北方向的铁匠铺走。 柳河乡上的铁匠刘王孙是少数没有住在闾里中的工匠之一,铁匠不是本地人,有人说他之前是游侠,也有人说是官府的逃犯。虽然没有人能说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但大家都很佩服他的手艺。 铁匠铺不大,紧挨着榆树里的北侧土墙,用土坯建的院墙外种着两棵柿树,右边的柿树前竖着一块约有五尺高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刘记铁铺。 “嫂嫂,我去敲门。”李安君说着从刚停稳的牛车上跳下,用手搭在额头上遮住耀眼的阳光走上前去瞧虚掩的铁铺院门。 在里面帮工的石布很快走了出来,他在看清来者是李家人后,忙走上前帮宋云珠把牛车拴到左边的柿树上问:“李家嫂嫂,你们是来修东西还是买东西?” 宋云珠迟疑的看了一眼满脸热情的石布,扭过头看了一眼放在牛车上的铁臿回答:“我们来修东西,刘铁匠在吗?” 石布知道宋云珠对自己心存芥蒂,他在无奈的笑了两声后告诉宋云珠:“李家嫂嫂,刘铁匠在的,不过他正在打铁铲,估计你们得等一会儿。还有,我以后不会在纠缠安平家的了,我阿母为我说了一桩亲事,等到下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真…真是恭喜你了。”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的宋云珠急忙改口,随后拉着李无疾往一旁移了移。 李安君也很震惊,她怕石布看到自己惊讶的表情,赶忙抬头去看藏在柿叶中的像青色小灯笼的柿子。 “李家嫂嫂,你们是进去等还是在这里等?”石布搓了搓手后接着问。 宋云珠抬头看了一眼冒着白烟的铁匠铺,觉得身上又出了一些汗,她忙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回答:“就在这里吧,还有些阴凉,挺好的。” 石布同样望了眼自己赖以生存的铺子,往院门处走了两步后,又倒回来往宋云珠跟前挪了几步自顾自的轻声讲着:“李家嫂嫂,我阿母给我说的女孩虽然有一只眼睛不方便,可也是个美人儿。我阿母说我家穷,不要计较太多,只要能生孩子就行。你回去后帮我给安平家的说一下,说我以后不会再打她的注意,让她不用再躲着我。” 宋云珠装作没有听到,一把抱起李无疾走到李安君身旁,指着树叶间的柿子轻声数来数去。 眼底中有些不甘的石布见没人理会自己,只得回到后院继续劈柴,他可不能让刘王孙发现自己偷懒。 李安君听着“咚咚”的脚步声悄悄回头看,她在石布走进铁匠铺后悄声问:“嫂嫂,他要成亲了,关咱们什么事,为何要你对二嫂嫂说?” “安君,你不要在萱萱面前多嘴。石布让我给萱萱带话,无非是想告诉她,自有女人的想嫁给自己,想让萱萱因为当初的拒绝而后悔。石家虽然人口少,可每个人都不是善茬,单说王春就是个难对付的,更何况还有个一心想抱孙儿的张伯母。别的不说,石布到十月份就要去服兵役,到时他的兄长会从边境回来,一个夫君不在身旁的新妇怎么会有好日子过。”猜透了石布小心思的宋云珠柔声回答,她也不会把刚才听到的话说给许萱听。 不知不觉间,太阳又升高了一些。 就当宋云珠等的有些着急时,随意套着襦衣的刘王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结实的胸肌在宽松的领口处欲隐欲现。 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李安君当即红了脸,垂下头咬着红唇和李无疾去了一旁玩。 “我听石布说,你想要修铁臿?”四十出头的刘王孙拿起铁臿,认真的端详着断口处问。 宋云珠连忙点头回答:“是的,这还能修吗?” 刘王孙瞟了一眼宋云珠后,指着断面冷声讲:“断口太大,修不划算,不如直接买把新的。” 宋云珠听后暗自道了声可惜,然后接过铁臿放回牛车说:“既然如此,那就重新买一把吧,除此之外,我还要打三把匕首,其中有两把是给家里的女人用,需要打的小巧一些,剑鞘用柳木即可,但需要刻上名字。” “一把铁臿是五十钱,一把匕首是二百钱,你要的多,刻字就不另外收钱了,一共是六百五十钱,你要是觉得合适,就先给我一百钱的定金,然后去把需要刻的名字写下。”刘王孙快速的说完后,定睛看了一眼宋云珠后,抬头望向在空中慢慢飘动的白云。 宋云珠皱起鼻尖纠结片刻后,尝试着向刘王孙讲价:“刘铁匠,你也说了我买的多,不如就六百二十钱吧。” “你这妇人真是…你要是买,那就是六百四十钱,再少可不行了。”刘铁匠摸着嘴唇边的胡髭回答,怒睁的圆眼确实让人有些害怕。 有些怕的宋云珠转过头不去看刘王孙,咬着牙竖起三根手指说:“那就六百三十钱。” 原本有些嘴笨的刘王孙,自从在柳河乡上开了这家铁铺后就慢慢变得能言善辩起来,他轻笑一声后坚持按六百四十钱,不然就让宋云珠再去找别的铁匠去买。 看不上其他铁匠手艺的宋云珠只得数了一百钱交给刘王孙,然后跟着刘王孙走进铁匠铺,坐到树荫下的案上在空白的竹片上写下:萱、君、容。 “萱和君是女人的名字。”宋云珠放下有些秃的毛笔吹了吹上面的字迹后告诉刘王孙。 刘王孙点了下头回应:“我知道了,我这就给你写个契书,等到六天后带着余下的五百四十钱和契书来拿东西。” 宋云珠连忙把位置给刘王孙腾出,刘王孙慢条斯理的在竹简上写了一份契书交给宋云珠,并再次嘱咐她不要忘记在六日后来拿。 刘王孙说完,亲自把宋云珠这个大主顾送到了院门外,然后帮忙解开牛车上的缰绳再次嘱咐宋云珠。 宋云珠有些哭笑不得,赶着牛车在烈日下往榆树里去,她们三人到的时间很巧,当牛车要往巷子中拐时,恰巧遇到了刚从地里回来的宋家四口人。 尽管王氏依旧没有认出李无疾、李安君,俩人还是恭敬的向宋万年、王氏问了好。 几人边走边说着盗匪的事情,宋万年在关上院门后悄声讲:“我听广业说,王啬夫把那四个死掉的盗匪的头颅割了下来,和那些被捉的一起送到了县城去。那四个人的身子,昨天就埋到了乱葬岗那边,这天太热,没法放的。” “云珠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会说些浑话。”心里不舒服的王氏走上前猛拍宋万年的后背,让他闭上嘴不要再说。 宋万年伸手摸了摸后背嘟囔:“不说就不说嘛,你打我干嘛。” 王氏听到后又瞪了宋万年一眼,随后拉着宋云珠,让她给宋伯吉、宋仲昌也剃个跟李无疾一样的发型。 第136章 剃发 宋伯吉连忙捂住脑袋躲到了李安君的背后,微微露出右耳听宋云珠说话:“阿母,伯吉已经八九岁了,不能再剃无疾那样的头发了,我一会儿给他把头发修一修,梳成总角正合适。” “大母,姑姑说的对,给仲昌剃就可以了。”宋伯吉急忙探出头大声附和。 王氏见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长孙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可以梳总角的年纪,在高兴的同时不免把宋云北和他的良人埋怨一通。 坐在一旁不说话的宋万年见王氏的笑容中带着一股酸涩,微微叹口气后让王氏陪宋云珠说话,自己起身去西厨烧水。 烈日高悬在空中,即使是李无疾、宋仲昌这样静不下来的孩子都会乖乖的待在屋子里。 王氏从满是青草的背篓里挑了一把青草,让三个孩子乖乖的在堂屋里斗草玩,然后领着宋云珠、李安君先去东厢房拿出铁镰,然后去南墙边割艾草。 宋云珠望了望从东墙到西墙的大片艾草,拿过铁镰去割将近一人高的艾草。 “云珠,你把从这里到西墙边的全部割完,带你家去晒干后留着熏蚊子用。”王氏说完后,弯腰去接宋云珠手中的艾草。 李安君连忙拦住王氏,伸手接过宋云珠递过来的艾草说:“伯母,天太热,你进屋看着无疾他们吧,无疾一贯调皮,可别让他跟伯吉、仲昌打起来了。” “阿母,安君说的对,你去看着他们吧。”宋云珠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劝王氏,太阳太毒辣,怕本就体弱的王氏会中暑。 王氏擦着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水,有些头晕的她也不想再跟着添乱,赶忙甩着袖子往堂屋走。 李安君抱着艾草望了眼已经走进堂屋的王氏,轻声问:“嫂嫂,这些艾?” “就按我阿母说的放牛车上吧,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宋云珠说着时,又递了一把艾草交给李安君。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等到半车的艾草装完,汗水已经浸湿了宋云珠和李安君的襦衣。 太阳太过毒辣,连清早时刚浇过水的瓠的叶子,都软绵绵的从藤蔓上垂下。 干完活的宋云珠从西厨南边的水井中打了一桶清水,招呼李安君和自己一样挽起袖子把手臂放进冰凉的水中,全身的热意瞬间散去。 “嫂嫂,真舒服。”李安君轻轻搅动着从指缝中流淌的清水讲,她愿意整个夏天都把手泡在水里,不,脚也要泡着。 宋云珠闻言从水中抬起滴着水珠的右手点了点李安君的额头说:“舒服也不能多泡,不然受了凉,等你来月事时可要遭罪的。” 晶莹的水滴顺着李安君的额头滴在水桶中形成一圈圈涟漪。 李安君赶忙站起身走到太阳下,用力的甩着胳膊上的水滴,她曾经见过许萱月事时疼的直冒了冷汗的场景,可不想自己也跟着遭受如此大的痛苦。 “嫂嫂,你不怕吗?”李安君回头看着仍蹲在水桶边的宋云珠问。 正当宋云珠想回答不怕时,抬头看见王氏蹙着眉瞪向自己,连忙起身拎起水桶大喊:“阿母,我来帮你浇浇葵。” 宋云珠说着把水桶放到成畦的葵田边,尴笑着水全部倒进了湿漉漉的土壤里。 “哈哈…原来浇过了。”宋云珠尴尬的抬手挠着额头讲,目光不停的往冒着热气的西厨瞟,期望宋万年能走出来说热水烧好了,她可不想再被王氏拎着耳朵唠叨。 王氏看着宋云珠如孩子般稚气的行为,闭上眼睛揉了揉泛疼的脑袋讲:“云珠…” “云珠,热水烧好了,让伯吉和仲昌开洗头吧。”如天籁般的声音飘入宋云珠的耳朵中,她先是欣喜的看了看倚在门框上擦着汗水的宋万年,然后甩了甩手臂上的水滴跑进堂屋去喊宋伯吉、宋仲昌。 俩兄弟急忙跟着宋云珠跑了出去,李无疾撇起小嘴拾起被宋仲昌丢在案上的草叶,满脸委屈的走到李安君身旁,让她和自己继续玩斗草的游戏。 李安君弯腰捏住草叶两端,在和李无疾拽着的草叶交叉后,慢慢拉扯着手中的草叶。 当宋万年舀了一瓢清水倒进冒着白烟的木盆中时,李无疾拽着的草叶出现了一丝裂缝。 宋万年一遍遍的把手掌放进木盆中试着水温,终于在试了五六遍后朝站在一边的宋云珠说:“云珠,水好了。” 李无疾的草叶应声断开,他皱起鼻尖甩着两截了的草叶,去看宋云珠给宋伯吉洗头。 “阿母,这水怎么不是灰色的呀?”李无疾蹲在一旁托着双腮问。 宋云珠轻轻往宋伯吉头上撩着温水回答:“你外祖父家里没有鸡栖子(即皂角)了,所以水不是灰色的。” 李无疾听完轻“哦”一声,然后站起身接过宋万年手中的大帕子递给宋云珠。 宋云珠把大帕子蒙在宋伯吉头上,让他去一旁擦头发,然后用兑好的另一盆水给宋仲昌洗。 待到把宋仲昌的头发擦干,宋云珠接过王氏递的木梳、剪刀,她先用剪刀把遮住宋伯吉眼睛的头发剪到眉毛上面,然后用木梳把潮乎乎的头发梳通,细细的剪了剪垂在肩膀上的发尾。 “伯吉,你先去玩,我去给仲昌剪,等你头发干了以后再给你梳总角。”宋云珠拉拉过在和李无疾一起捂着嘴笑的宋仲昌对宋伯吉讲。 宋伯吉点头应下,随后把搭在肩膀上的长帕子拿下来放到宋伯吉的肩膀上。 一阵“咔擦…咔擦…”后,宋伯吉之前到耳下的长发只在囟门上留下一块。 “姑姑,真凉快。”宋仲昌回头对宋云珠说。 宋云珠低头吹着粘在宋仲昌脖子上的碎发回应:“那就好,等到长长了,我再给你剪。” 小孩子总是容易满足,宋仲昌闻言开心的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了初二三的月牙状。 宋云珠接着给宋伯吉梳发,李安君忙把系在椎髻上的用麻、丝混织的布带解下,在用剪成长短一致的两段后,让宋云珠绑在总角上。 宋伯吉仰头看着从宋云珠手中垂下的布带,映着蓝天的眸子中瞬间多了一丝抹不去的笑意。 第137章 桑葚 由于午后还要下地干活,宋云珠在绑完总角后,便带着李安君、李无疾和半车艾草离开了宋家。 天气炎热,黄牛不情愿的在烫脚的路面上慢悠悠的跑着,竟也生出了阵阵带着热意的轻风。 李安君怕李无疾会被风吹病,忙从袖子中掏出帕子为他擦去脑袋上、脖子里和后背上的汗水。 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的李无疾哼唧唧的倚在李安君的怀里,李安君看着有些苍白的小脸,十分懊恼自己没有把竹扇带出来,她为了让李无疾好受一点,只得一手举起一把艾草遮挡阳光,一手甩着帕子想要风吹的再大一些。 听到李无疾哼哼声的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立马扬起鞭子落在黄牛宽厚的背上。 黄牛飞快的跑了起来,差点在门口撞到刚从李家出来的李缓。 斜倚在院墙上的李缓与一牛三人面面相觑,然后在轻咳一声后走上前解释:“云珠嫂嫂、安君,我是来给瓠搭架子的,没想到只有安平家的在。” “兄长,有没有伤到你?”李安君把脸色好了一些的李无疾递给宋云珠后,跳下牛车打量着李缓关切的问。 李缓拍着蹭在袖子上的灰尘回答:“我没事,只是被牛吓了一跳。我看无疾有点像中暑了,你们赶紧回家吧,给他摇摇竹扇,喝些水。” “嗯,我知道了。” “李缓,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后,李安君急忙牵着牛车往家走,焦急的用手“哐当…哐当”的拍着院门。 还没有走到后院的许萱在听到巨大的声响后,急匆匆跑去开门,然后接过李无疾抱在怀里往堂屋跑。 心中焦急的许萱一脚踹开堂屋门,伸脚甩掉圆头履把三张芦苇席并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把李无疾放在上面后,抓起案上竹扇,不停的朝李无疾扇风。 李无疾感受着惬意的凉风,跑到了喉咙处的恶心感慢慢消失不见。 李安君倒了一碗水喂李无疾慢慢喝下,刚才懒洋洋的孩子又瞬间恢复了活力。 宋云珠看着躺在芦苇席上来回滚动的李无疾,让他和李安君留在家里,等到明天再让俩人一起跟着下地干活。 “阿母,我想和你一起去。”想去田地里跑着玩的李无疾像个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的爬到宋云珠的腿边请求。 宋云珠见状抱起李无疾搂在怀里柔声道:“无疾,你刚才在牛车上难受吗?” 李无疾撅起小嘴点了点头,然后从宋云珠的怀里钻出来继续躺到芦苇席上,他始终记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了,要学着不给宋云珠添麻烦。 太阳又往西移了一些,宋云珠和许萱在离家时各戴了一顶用麻绳编的笠。 李安君为了让李无疾打发时间,拿出牛筋让他继续撕,然后自己坐到一旁开始为又长高了的李无疾、李安容改衣服。 从李安河离家到现在已经有七个月的时间,李安君的女红比之前进步了许多,虽然还比不上宋云珠、许萱,但已经完全可以自己动手缝制衣服。 院子中的戎葵在悄无声息的绽放,一波花败后,不仅铺在箩筐中的艾草早已晒干,而且李家地里的草也已经拔完。 只是宋云珠忘了去铁匠铺取匕首和铁臿,被刘王孙亲自送到了家里。 宋云珠见箩筐中的蚕开始变得半透明、向上弓身,忙连夜和除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李无疾外的其他人一起用粟秆做蚕蔟。 四人直忙到第一遍鸡鸣才睡下,然后又在日出后打着哈欠把蚕全部放到蚕蔟上。 忙的晕头转向的宋云珠望着悬在草绳上的一个个蚕蔟,揉着酸痛的腰露出欣慰的笑容。 于此同时,桑园里的部分桑葚已经变得黑紫,如果再不采摘,将会被一群群麻雀吃掉。 李安容见宋云珠她们忙的团团转,摘完桑葚后又要从蚕蔟上取茧、择茧、卖茧,随后又是李安平的忌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干脆在忙完蚕蔟的事情后请张越代自己向夫子告假到六月朔日。 正在院子里剁草的张沅在看到李安容离开后,轻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后追上去问:“安容兄长,怎么看你面色不太好?” 李安容面对张沅突如其来的关心先是一愣,然后摸了摸泛青的眼底笑着回答:“是因为昨天和嫂嫂她们一起扎蚕蔟,熬了夜。” “那你来找我兄长,是有什么事情?”张沅随意的交叉着双手轻声问,在瞥了眼李安容后转头看向西天的云霞。 李安容以为张沅是纯属好奇,便揉了揉还有些酸痛的胳膊讲:“我是来请你兄长帮忙向夫子告假的,我家最近太忙,从明天起还要去摘桑葚,我就想着留在家里帮嫂嫂她们。” “那云珠嫂嫂她们确实挺累的,你…你们要多注意休息,万一累倒了,可就麻烦了。”张沅带着稍微紧张的语气说完后,向还有些懵的李安容挥手告别,蹦跳着往家里跑去。 李安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路,最终在走到家门口时,拍了拍灵光乍现的脑袋,自认为是张沅让自己代为转达她对宋云珠、李安君的关心,便在吃饭时把张沅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云珠和李安君听完后相互看了一眼,俩人觉得有些怪,她们都自认为和张沅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累极的俩人顾不上去琢磨这些,她们在吃完饭后皆早早回房休息。 无梦的一夜过后,李安容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背着背篓、带上剑鞘上刻着容字的匕首骑上马去了桑园,他要一整天都守在桑园中,即是为了驱麻雀,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去偷桑葚。 还记得许子说过的话的宋云珠,便在去桑园前赶着牛车顺道拐去了杏花里,带上兴奋的许子去摘桑葚。 桑园里已经热闹起来,有五个妇人结伴而来,想要用帮忙摘桑葚换些桑叶。 李安容欣然同意,随后叮嘱妇人们只能摘已经熟透了黑紫色桑葚,否则就不给她们换桑叶。如果摘的桑葚品相好,可以用一背篓桑葚换两背篓桑叶。 妇人们点头答应,她们家的蚕也就再吃这两天的桑叶就能放蚕蔟上了,几人还想着在临走时讨些桑葚回家给孩子们吃或者用桑葚子育些桑苗,自然要卖力的把活干好。 第138章 摘桑葚 当宋云珠一行人到桑园时,妇人们已经各自摘了半篓桑葚。 李无疾蹦跳着跑进桑园,随后有些害怕的推到宋云珠身旁,摇着头拒绝李安容递过来的在他看来像黑色虫子的桑葚。 “无疾,很好吃的。”李安容说着继续把桑葚往李无疾嘴边递。 李无疾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往宋云珠身后躲,他怕把这只虫子吃掉会肚子疼。 李安君见状笑着接过李安容手中的桑葚,把它放在嘴边对直盯着自己瞧的李无疾讲:“无疾,你不吃的话,我可就吃掉了。” 李无疾露出惊恐的表情看着李安君把桑葚放进口中,咽了咽口水问:“姑姑,它有没有爬到你的肚子里去?” “傻无疾,它是桑树结的果子,怎么会会动呢!”李安君伸手擦掉沾在嘴角处的黑红色桑葚汁回答,然后伸手把悬在头顶处的桑葚摘下分给了许萱、许子和宋云珠。 李无疾眼巴巴的看着,随后抓住宋云珠的袖子请求:“阿母,我也要。” 宋云珠闻言温柔的摸了摸李无疾头顶的短发,然后四处张望着从右手边的那棵桑树上摘了两个黑红的桑葚递给了李无疾。 李安容指着桑园的东北方对宋云珠说了妇人们的事情,宋云珠当即让许萱领着李安君、许子和李无疾也去那边摘桑葚。 “安容,不是我怕她们吃桑葚,是怕她们吃太多会身体不舒服。你还记得两年前吗,不就有一个孩子在三叔父家的桑园里吃了太多桑葚而呕吐不止,虽然最后那孩子的家人最后没能讹到钱,可那家人也到三叔父家里大闹了好几天。”宋云珠在许萱几人离开后,低声对垂着头的李安容讲。 李安容搓着双手不敢看宋云珠,他确实是忘了这件事情,也觉得就是让那几个妇人敞开着吃也吃不了多少,却忘了桑葚这种东西不能多吃。 “安容,这是小事,以后注意就好,但你也要长个教训,凡事要多考虑一下,人心难测,有时也会好心办成坏事。”宋云珠接着讲完,从牛车上拿过背篓去找许萱她们。 几只麻雀又从别处飞了过来,停在桑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啄着桑葚。 李安容弯腰拾起一个泥块朝麻雀掷去,他仰头看着麻雀们一哄而散,轻声嘟囔着:“你们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心高气傲的少年有些气馁,他狠狠的跺了几下地面,深呼一口气后继续去一旁摘桑葚。 五个妇人纷纷上前给宋云珠打招呼,然后拿着背篓让宋云珠看自己摘的桑葚。 听到动静的李无疾急忙跑到宋云珠身旁,搂着宋云珠的胳膊开始耍赖。 “辛苦嫂嫂们了,等你们走时,我让安容给你们每人装些桑葚,但这个东西不能让孩子们多吃,怕吃多了会肚子痛、会吐个不停。”宋云珠抱起李无疾看着妇人们被桑葚汁染黑了的牙齿说。 妇人们闻言俱是一愣,然后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各自的肚子,其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皱起眉头痛呼两声,赶忙捂着肚子穿过桑林,往一处荒草地跑去。 “安河家的,我们去继续摘桑葚了。那、那谁家的是在家吃坏了肚子,我们原本不想让她一起来的,但她非要来。”其中双眼透着精明的年轻妇人笑着向宋云珠解释,然后用手指搓了搓嘴角。 宋云珠笑着让妇人们去忙,自己一手抱着李无疾一手拎着背篓找了一棵靠近妇人们的桑树仔细的挑着上面的桑葚。 妇人们撇着嘴望了一眼宋云珠,其中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妇人轻哼一声后低声嘟囔:“她就是来盯着咱们的,是怕咱们会多吃她家的桑葚,别看她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可比那安平家的、李家的女儿会算计多了。” “你别说了,你来人家桑园里干活,还看不惯人家,你要是再这样,我们以后可不和你一起了。”先前给宋云珠说话的妇人轻轻推了推三角眼妇人的胳膊讲,随后先看了一眼宋云珠,然后又踮起脚尖望了望两棵树外的许萱她们。 三角眼妇人翻了翻白眼,扭着腰拎起背篓去了另外一棵树下摘桑葚,她偷偷的摘了一个桑葚塞进嘴里,又急忙吐了出来。 李无疾侧头看了一眼挤着鼻眼的妇人,拉着宋云珠的袖子问:“阿母,她怎么了,是不是虫子钻肚子里去了?” “不是,是酸倒牙了。”宋云珠轻声回答,然后又摘了一个熟透了的桑葚递给李无疾。 李无疾皱着鼻子瞅了瞅在大口呼气的妇人,又看了看手心中的桑葚,果断的把桑葚放进宋云珠脚边的背篓里。 片刻后,刚才肚子不舒服的妇人回到了桑树下,她不好意思的红着脸朝宋云珠笑了笑,然后在其余三个妇人的取笑下仰头去摘桑葚。 李安容拎着背篓游走在桑园的各处,不停的驱赶着那些来来回回的麻雀,他在停下跟许萱、李安君说了两句话后,又急忙去了别处。 “许子,你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新妇?”刚说了李安君与陈显之间亲事的许萱转头问在一旁愣神的许子。 许子伸手摘了一个刚泛红的桑葚塞进嘴中苦涩的笑了笑后回答:“阿姊,你应该问能有什么女孩肯嫁给我,凭们咱阿翁的名声,我还有可以去挑别人的机会吗?” 简单的话语像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许萱的脖子,觉得有点喘不过气的许萱猛拍了几下心口后拎起背篓去找宋云珠。 李安君也连忙拎起了背篓,她在迈开步子之前转头叮嘱许子:“许家兄长,那些刚泛红的还没有熟,吃起来很酸的。你要想吃的话,就找那些红的发黑或者发紫的,不过不能多吃,不然会不舒服。” 许子摸着有点酸的鼻子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这么明媚、善良的女孩本就该结一段良缘,而不是被自己这种人拖入泥潭爬不出来。 妇人们各摘了一篓桑葚,宋云珠让她们先用自己带的背篓摘桑叶,然后吩咐李安容把桑葚带到酒垆去买,并让他用桑葚换罐酒,等到月底忌拜李安平用。 第139章 掉下来的燕子 乡上的酒垆每年都会在这个季节收购大量的桑葚用来酿桑葚酒,因此,李安容很顺利的把牛车上带的七篓桑葚卖掉,等他再回到桑园时,那些妇人还没有再来摘第二篓桑叶。 李安容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要把卖桑葚的钱交给宋云珠,宋云珠笑着让他先留着,然后询问今年的桑葚价格。 “嫂嫂,今年还是十钱一篓,我带过去七篓,值七十钱,咱们换的那罐酒是四十钱,也就是说这次是卖了三十钱。”李安容拽着一条桑枝回答。 宋云珠了解情况后继续去摘桑葚,她和许萱一起望着树顶上的大桑葚唉声叹气,由于树杈太高,那些桑葚注定是麻雀、乌鸦和喜鹊等鸟儿的食物。 幸得今天有风,才使得几人能在桑园待住。 五个妇人顶着中午的烈日又来了装桑园,宋云珠接过李家的背篓后,让她们用自己的背篓再去摘一篓桑叶。 眼看低处的熟桑葚已经摘完,宋云珠把从家里带出过来的木梯竖在树干上,让许子爬上去摘高处的桑葚。 许子见状先是捂着嘴轻咳几声,然后红着脸对李安容低语:“安容,我爬不得,我、我穿的是长袴。” 李安容听后有些尴尬的瞟了许子两眼,挽起袖子走到木梯边对宋云珠说:“嫂嫂,还是我来吧,许家兄长怕高。” “对,云珠嫂嫂,我怕高。”许子缩着脖子回答,然后在许萱质疑的眼神下走到木梯前帮李安容扶住木梯。 妇人们摘桑叶的速度要比摘桑葚快了许多,宋云珠依照之前说的话,在她们临走时,往她们的背篓里各放了两把桑葚。 一连三日都是有风的晴天,原先刚泛红的桑葚也已经完全熟透。 不断有人来桑园里用帮忙摘桑葚换桑叶,偶尔也有嘴馋的孩子过来帮忙驱赶鸟儿,用来换一把酸酸甜甜的桑葚。 李家桑葚摘完的那天晚上,下起了雨。 被雷声惊醒的宋云珠再也无心睡眠,她摸索着点亮油灯,从枕头下拿出前一阵收到的李安河的回信又看了起来。 “吾妻云珠,吾在营中亦安好。白日习武,夜于梦中会卿与无疾,偶见君与容。吾上月拜河伯,祈卿平安无忧。吾与卿为夫妇,吾之幸也。” 又一声惊雷响起,宋云珠赶忙放下竹简去拍李无疾的后背,原本不停翻身的李无疾安静下来,把头钻进宋云珠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宋云珠轻柔的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仰面躺在枕头上沉思,算上之前的七篓桑葚,抛去让许子带走的两篓、自家留下的三篓桑葚,李家一共是卖了四十五篓桑葚,也算是凑够了李家今年要交的人头税。 “哗啦啦”的雨继续下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停下。 正当宋云珠要跨出门槛时,眼尖的李无疾指着地上的小燕子连忙大喊:“阿母,燕子掉下来了。” 宋云珠连忙低头去看,果真看到了一只翅膀受伤了、浑身湿漉漉的小燕子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叫着。 “阿母,它怎么自己掉下来了?”李无疾仰头望着燕巢里挤在一起的三只小燕子问。 宋云珠弯腰凑近小燕子回答:“应该是昨天晚上下雨时从巢里掉下来了,它的左翅膀耷拉着,应该是摔断了。” “啊,那该怎么办?阿母,咱们带它去找杨大父看看吧,杨大父能给人看病,自然也能给燕子看病。”李无疾苦着脸捂住左胳膊回答,仿佛不是小燕子摔断了翅膀,而是他摔断了胳膊。 浑身带着乏意的李安容也凑了过来,他在低头看了一眼燕子后摸了摸李无疾的脑袋讲:“无疾,杨医匠不会捏骨,找他没有用的。” “四叔父,要不要把它送回巢里,让它的阿翁、阿母照顾它,应该很快就能好吧。”李无疾说着要把显燕子从地上拾起来,让李安容把它放回巢里。 李安容连忙拦住李无疾,他回头望了一眼院子后对满脸不高兴的李无疾解释:“无疾,我们夫子曾经说过,如果人摸了小燕子,那它的阿翁、阿母就不会要它了。你等一下,我去抓把青草。” 还未等李安容转身,李无疾已经跑到了草棚下,抓了一把还算干的青草侯赶忙跑过来递给李安容。 宋云珠见状去扛了木梯,随后抓着小燕子往上爬的李安容扶住木梯。 在李安容把小燕子成功当回燕巢时,李无疾蹦跳着欢呼起来,他以为小小燕子能活下来,却在吃完朝食后又在屋檐下看到了那只耷拉着翅膀的燕子。 只是这时的燕子已经不会动了,周围还飞着几只苍蝇。 伤心的李无疾看着李安君把小燕子埋到桃树下,让它和那些雏鸡做伴。 “无疾,别伤心了,这叫各有天命。”李安君放下铁铲后抱起李无疾轻声安慰,这个懵懂的孩子虽然还不懂什么是生老病死,可也知道被埋进土里不是什么好事。 李无疾撅着嘴不理李安君,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目不转睛的盯着燕巢里的小燕子,以防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会有别的小燕子从巢里掉下来。 这种状态持续到宋云珠和许萱从西厢房南间把铺在箩筐里的桑葚抬出来,李无疾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挑拣桑葚的宋云珠、许萱和李安君、李安容,又望了一眼张着嘴巴抢母燕口中食物的小燕子们,在纠结片刻后,不情愿的从芦苇席上爬起来,跑着加入了挑桑葚的队伍。 雨后初晴的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的清香,李家人在休息了一天后又开始忙碌起来,她们要把椭圆形的白色蚕茧从蚕蔟上一个个摘下。 一家人忙了将近三天,才把所有的蚕蔟摘完。 宋云珠把双宫茧、破头茧等卖不上价钱的茧留下,剩下的好茧等着和李充、李责两家一起去县城或者乡上卖。 每年这时,就会有从北边过来的商队来柳河乡上收购蚕茧。 那些养蚕的人家并不急着去卖蚕茧,他们都在等张家去城里卖茧,好向张家打听城里的价格,如果和乡上的商队收的相差无几,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往城里跑。 只是今年比较特殊,第二天便有一支从小黄国来的商队到了柳河乡上。 第140章 商队 然而,这些人并不是来收蚕茧的,他们凭着过关卡用的传书在五井里租了个空院,用来临时休整。 还算干净的小院内,坐在槐树树荫下的青年拿着竹简皱起了眉头,虽然去兄长友人家探望的礼品在从小黄县出发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但他还不知道兄长在信上提起的李家在哪里。 青年的思绪被突然的“吱吱喳喳”声打断,他卷起竹简抬头望了眼在槐叶间飞来飞去的麻雀,轻轻捏掉落在蓝色襦衣的槐叶后,笑着站起身去了堂屋。 “公子,你怎么进来了,还没有打扫干净呢?”长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说完,放下端着的木盆,和另外一个高个子男人把青年推了出去。 青年刚站稳,拿着笤帚扫地的年轻人停了下来,他盯着青年脚上的木屐沉声讲:“公子,你影响我扫地了。” “哈哈…哈哈…” 在破烂的草棚下喂马的两个中年人忍不住高声笑了起来,其中腰间佩着长剑的男人抿了下胡须走过来讲:“公子,你还是去树荫下坐着吧,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可以去寻个女人来陪你解解闷。” 青年当即白了男人一眼,甩着袖子往前走了两步后转过身叮嘱男人:“吴大,你可要记住我阿翁的话,他可是让你管住自己的。” “哎呀呀,公子,我不会乱来的,我那都是两厢情愿的。”男人满不在乎的解释着。 一个匆匆堂屋跑出来的疤脸男人把偏扇递给青年后也跟着插话:“公子,我可以替吴大作证。” “给钱也不行,你们几个盯着他,让他老实一些,这里不是小黄县,万一被人下套作了局,咱们谁也走不掉。”青年接过偏扇摇着轻风讲。 男人闻言懊恼的跺了跺脚,十分后悔刚才的多嘴。 疤脸男人和拿着笤帚的年轻人以及喂马的中年男人,都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去、去…都去干你们的活去。”男人满脸不悦的推了推疤脸男人,随即笑着走到树荫下要帮青年摇偏扇。 青年见状把偏扇交给男人说:“你也不用如此,等咱们到了有女闾的县城,再放你出去。” “好,公子可要说话算话。”男人高兴的卖力摇着偏扇。 青年眯起眼睛享受起难得的清闲时光,自从他的兄长去陈留县服役,家里大大小小的生意以及教育侄儿的重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断有孩子特意跑到这里,争先恐后的趴在被虫蛀了洞的门板前,眯起左眼往院子里瞧。 来给商队送物品的中年男人背着冒尖的背篓走到院门前,拍了拍挡着自己路了的半大孩子的肩膀问:“哎…哎…你们几个在干嘛呢?” “叔父,我们在看那几个外县人。”头发乱蓬蓬的男孩抹了抹鼻子笑着回答,然后和其余的两个孩子让出一条路。 男人轻哼一声走到院门前继续说:“到别的地方去玩吧,都是两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不是没有见过外县的人吗?叔父,快敲门吧。”三个孩子挤在男人的背后笑着催促。 男人扭头瞪了两眼,三个孩子纷纷做着鬼脸往后退了两步,随后看到光着膀子的疤脸男人握着一把沾着水珠的大刀打开了院门。 被吓到的孩子们大叫着跑开,没过多久,王家的荒院中住着拿刀的男人的事情就传到了张福的耳中。 张福赶忙带着五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扛着铁铲去探情况,当张福准备上前敲门时,青年正向从背篓里往外卸着粮食、彘肉和野菜的男人打听李家的情况。 “公子说的应该是伯辛目的李家,这家的男人就叫李安河,是十月份去了陈留县服役,我听人说,他和他三叔父家里的长寿都选上了骑士。不知公子问他家…”男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咚咚咚”的拍门声打断。 青年先是奇怪的看了一眼全在院子中的六个随从,然后皱起眉头问拎着彘肉的男人:“王家兄长,你带的还有别人吗?” “公子,没有的,应该是捣蛋的孩子,我去把他们赶走就是。”男人陪着笑说完后,把彘肉递给一旁的高个男人后,握紧拳头准备去吓唬吓唬那三个孩子,要是因为这让商队搬走了,他可是要少赚一百钱的。 男人气恼的打开门,随后被出现的张福及背后的五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吓到,他抖了抖肩膀后,忙弓着腰上前问:“里正,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无缘无故的带这么多人到我家来,我犯了什么法?”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可是听人说,你这个院子里可是藏了有刀的疤脸男人。”张福说着一把推开男人,领着本家们走进院子中与商队的人对峙。 男人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大喊冤枉,忙站到两拨人中间解释:“里正,误会,误会,定是那三个小崽子瞎传的,他们是从小黄县过来的商队,我是在河伯祠那边遇到的他们,因为他们有传书,我才想着挣几个钱把院子租给他们五天。” 青年见状,先让疤脸男人向前解释,然后回房拿传书给张福检查。 张福接过厚厚的一卷传书,上面详细的记载着商队的人员姓名、籍贯及外貌,还有所骑乘马匹、马车的数量、特征和高度以及所携带的物品,外出的缘由、时间和目的地等。他见传书上确实记载着有个男人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到耳边的疤痕,便把传书还给青年说:“你们以后多注意一些,不要拿着刀开门,省的引起误会。” “是,是,里正说的是。”青年谦卑的回应着,然后亲自把张福等人送到巷子口。 从一旁路过的男女老少皆侧目盯着青年瞧,他们几乎没有见过柳河乡以外的人。 青年坦然的向众人笑了笑,然后摇着偏扇回到了院子里。 吴大忙上前问青年:“公子,你怕那男人做甚,咱们是有传书的,怎么能在他面前在当孙子。” 青年闻言瞪了两眼吴大,要不是吴大的功夫好,他根本就不会把吴大带出来。 “你闭嘴,人家是里正,咱们是外地人,要是惹恼了他,可以随便给咱们安个盗窃甚至谋逆的罪名,那就不是放低身段能解决的了。”比吴大功夫更好的山羊胡男人厉声呵斥。 吴大不敢反驳,撇着嘴嘟囔了几句后去打水。 青年看着吴大的背影长叹一口气,随后吩咐山羊胡男人:“张叔父,你明天和我一起去拜访李家。” 山羊胡男人笑着应下,然后和疤脸男人一起去修整东厨中已经塌了的泥灶。 第141章 拜访 清晨的阳光下,李无疾领着狸在盛开的戎葵前跑来跑去,他时而拽下一朵绯色的花插进正在拿着蚕茧在耳边轻晃的宋云珠的发间,时而满脸嫌弃的剥开卷起的戎葵叶子,看藏在里面的虫子。 李安君和许萱一起把装着桑葚的箩筐从西厢房南间抬到太阳下晾晒,之前满满的六筐桑葚已经变成了四筐。 “还是潮,得继续晒。”许萱翻着桑葚对一旁的李安君讲。 李安君听完捏了捏手边的桑葚回应:“二嫂嫂,这才晒了四五天,离干还早着呢。” “是啊,估计还得五六天晒,等它们晒干,就是你次兄的忌日了。”许萱喃喃说着,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悲伤。 李安君看着许萱忧伤的表情,随即又想到了李安平牌位上的灰尘,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萱,也不知道许萱对李安平还有几丝情意。 可能许萱现在悲伤的不是李安平的造势,而是对可能要离开李家的惆怅。 李安君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在快速把桑葚翻完后,和李无疾一起把生虫的戎葵叶揪掉,丢进鸡圈里喂鸡。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喂养,原先的六十多只鸡苗还剩下将近四十只,鹅的情况比较好一些,还有十只。 “姑姑,我想吃鸡子(即鸡蛋)。”李无疾委屈巴巴的看着往圈里扔戎葵叶的李安君说。 从初冬到现在,不仅李家人,几乎整个柳河乡上的人都没有吃过鸡子。这也是宋云珠在三月时买了许多鸡苗的原因,她想多养些母鸡,吃不完的鸡子可以用盐腌起来慢慢吃。 “无疾,等到秋天时,就会有鸡子吃了,到时候我给你煮着吃、炒着吃和炖着吃。”李安君柔声安慰李无疾说。 李无疾被李安君说的吸引住,不由的咽了几下口水。为了能早日吃上鸡子,他要每天都来喂鸡。 至于鹅和兔子,在李无疾心中的份量迅速下降,他要先喂好这些鸡,才能顾得上它们。 即使每日清理,依旧有蚊蝇在鸡圈旁“嗡嗡”乱飞,李安君挠了挠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手背,赶忙带着脸上有三四个红点的李安君去前院找宋云珠。 宋云珠已经挑好蚕茧,并把它们全部放进了箩筐中,静待蚕蛾从茧中爬出侯养新一轮的蚕。 做好朝食的李安容满头是汗,吃不下的他接过箩筐往后院走,让在过道中遇到的李安君、李无疾快去吃饭。 宋云珠和许萱、李安君三人在吃饭时自然而然的讨论起了住在王家荒院中的商队,殊不知青年正带着山羊胡男人大摇大摆的穿过半个五井里到李家来。 青年和山羊胡男人身旁跟了不少替大人们打探消息的孩子,并很仗义的把俩人领到了李家的院门前。 “是这里吗?”青年扬起手扣在门板上,笑着向一直跟在他右边的男孩确认。 抠着指甲的男孩学着大人的语气回应:“公子,就是这里,我家和他家都姓李,我不会弄错的。” “那真是多谢你了。”青年柔声说完后,轻轻的扣响门板。 一路跟来的孩子们在看到许萱打开院门后,笑着跑到了别处,他们都还记得许萱拿刀砍伤石布的事情,自然要躲远一些。 许萱打量着眼生的青年和山羊胡男人,满脸疑惑的问:“请问你们要找谁?” “在下赵广汉,从小黄县而来,代兄长赵广德来拜会李家嫂嫂。”赵广汉以为许萱便是赵广德在信上提到的李家嫂嫂,说完后对着许萱作了揖。 许萱觉得赵广汉像个骗子,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后拿起顶棍为自己壮胆,颤抖着声音大声讲:“你莫要胡说,我从来没有出过柳河乡,哪里会认识小黄县的人。你们快走吧,我就当没有看到你们,不然我可是要去里正那里告你的。我对你说,我三叔父家可是与里正家亲家,我可不怕你们。” 赵广汉面对许萱的“威胁”赶忙解释,却没想到他越解释,许萱越不信。 眼看许萱要把院门关上,赵广汉忙用胳膊肘顶住院门,转头从山羊胡男人手中接过赵广德寄回的信给许萱看。 许萱直接把信推到一旁,挑着柳叶眉说自己不识字。 院门处得动静引来了李家的其他人,赵广汉看着躲在宋云珠身后探头探脑的李无疾,突然想到了赵广德曾经提到的和赵式年龄相仿的李家孩子,便弯下腰尝试着向李无疾搭话:“你是无疾吗?我兄长曾经在寄回家的信中提到你,说你会把手印印在竹片上寄给你阿翁。我兄长还说他很羡慕,便也让他家的式儿、宛儿也学你给他回信。” “我是无疾,可我不认识你兄长啊!”李无疾皱起眉头纠结的回答。 宋云珠闻言赶忙制止李无疾,让他不要无礼,然后转头问许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从赵广汉的话里猜测,赵广汉的兄长应该是认识李安河的。 许萱连忙简单扼要的把事情讲了一遍,突然之间明白过来是赵广汉把自己误认成了宋云珠。 宋云珠听完后示意李安容去接竹简,然后不动声色的带着其他人往后退了两步。 这些动作自然逃不过会武的赵广汉的眼睛,他嘴角噙着笑意打开竹简,把写有李安河的部分拿给李安容看。 李安容仔细的翻看着竹简上的内容,当他看到写在上面的“安河脚有痣如蚁”时,先是朝赵广汉笑笑,然后指给宋云珠瞧。 宋云珠看完后先是向赵广汉赔礼,然后热情的请俩人进家里坐坐。 赵广汉怕两个男人都进去会有人传李家的闲话,便拿过山羊胡男人背着的背篓吩咐:“张叔父,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好的,公子。”山羊胡男人像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应下,他在赵广汉进入李家的院子后径直去了巷子口的柳树下。 李安容急忙帮赵广汉提着沉重的背篓,然后请他坐到长案的右侧,探身拿过放在案上的水罐倒着水讲:“赵家兄长,家里只有温水,还望兄长不要嫌弃。” “我们长年走南闯北,有时只能接些雨水喝,能喝上温水都是幸事。”赵广汉接过水碗后笑着对屋内的宋云珠、许萱讲。 由于李安君是未出嫁的女孩,不方便见外客,宋云珠便让她领着李无疾去了后院。 第142章 谢礼 赵广汉的这番话让屋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他在低头喝了几口水后,再次向坐在主位上的宋云珠说了自己的来意。 宋云珠这才知道赵广汉原来就是她们之前议论过的商队的主家,连忙邀请赵广汉和他的随从们一起来家里吃哺食。 “李家嫂嫂,我的那些随从们都是些不拘小节的粗人,怕他们开起玩笑来会污了你们的耳朵,也怕他们耍起横来会吓到无疾。”赵广汉笑着拒绝后,开始从背篓里往外掏礼品。 李安容见状忙拽住赵广汉的胳膊讲:“赵家兄长,你能来看我们就已足够,怎么能再带东西。” “哎,这是我兄长交代我的,要是他知道我空手而来,岂不是要挨他的骂?”长年习武的赵广汉轻而易举就摆脱了李安容的束缚。 而宋云珠和许萱不好近身去拉扯,只能干着急的看着赵广汉一手挡住李安容,一手继续从背篓里往外拿东西,先是两匹细绸布,后是两罐酒和一把精致的木剑。 赵广汉随后松开李安容,站起身背上背篓对宋云珠说:“李家嫂嫂,我们从小黄县走的急,就只带了自己家里织的绸布和我良人家酿的粟米酒。那把木剑是我的一个随从削的,他听说你们家有个小公子,便让我带过来给无疾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嫂嫂能够笑纳。” “赵公子客气,只是这些东西,我也不能全收下,我们留下木剑和绸布,那两罐酒麻烦你再带回去吧。”宋云珠微皱着鼻尖思量了片刻对赵广汉讲,虽然赵广汉说的随意,但她也看的出这些都是精心准备的,特别是那把木剑,不仅整个剑身打磨的平整光滑还涂的有一层桐漆,剑柄上更是缠着五彩绳。 赵广德听后笑着移到堂屋门口,把偏扇搭在额头上遮挡住刺眼的阳光调侃:“嫂嫂莫要害我,我要是把这两罐酒带过去,他们定是要一顿喝完的,其中有一个疤脸的兄长喝完就会耍疯,要是让他跑出去吓到旁人,我岂不是还要再去赔礼道歉。再说,按照孝文皇帝的规定,三人以上不得无故聚饮,再让人把我告了,我还得被罚四两金。如果我把酒带回去的事情再被我兄长知晓,那我还要再挨顿臭骂。所以,嫂嫂就收下吧,省的我又要被罚金又要被骂。” 宋云珠见赵广汉说的可怜兮兮,动了动嘴唇后只好不好意思的收下,然后和李安容一起把赵广汉送到巷子口。 正被孩子们围着倚在树干上讲故事的山羊胡男人在看到赵广汉三人的身形后,连忙站正身姿讲:“就说到这里吧,我家公子来了,我得回去了。” “伯父,你们什么时候走?”之前跟赵广汉说话的男孩满脸不舍的问。 山羊胡男人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回答:“我们过两天就要走了,我们是商队,不可能总待在同一个地方的。” “那你们还会再从这里过吗?”男孩抿着嘴角追问,眼睛中流露出失落的情绪。 山羊胡男人习惯性的摸了摸胡须缓缓开口:“这个不好说,但不再从这里过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男孩垂下头不再说话,在他的小小世界里,还从没有人在见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见。 其余的几个孩子也是如此,商队的出现是他们平淡生活中的一抹新奇。或许当他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还会记得在某个夏日的中午,在五井里的柳树下,听一个外地男人用陌生的腔调给他们讲一泻千里的黄河、讲绵延无尽的高山、讲无边无际的大海。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三五成群的钻进巷子中玩捉迷藏的游戏。 热闹的柳树下又恢复了安静,在目送赵广汉和山羊胡男人离开后,宋云珠回到家拿了钱交给李安容,让他去肉铺买十斤彘肉。 “嫂嫂,你买这么多肉做什么?”正在看李无疾耍剑的李安君走到堂屋门口问。 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东西解释:“安君,咱们不能占人家的便宜。等安容回来,咱们早早的把肉炖好给他们送过去,也算是咱们的回礼。若赵公子给他兄长写信提到这件事,你兄长的面子上也过的去。” “嫂嫂真好!”李安君捉住宋云珠的右手,摩挲着手掌上的茧子亲昵的说。 宋云珠伸手点了下李安君的鼻子反问:“我哪里好?” “嫂嫂哪里都好。”李安君改摇着宋云珠的手臂回答。 扭头看到这一幕的李无疾也抱着他心爱的木剑跑了过来,摇起宋云珠的另外一条手臂甜甜的说:“阿母真好!” 欢乐的笑声随即填满小院的每一个角落,不仅许萱拿着针线从堂屋中探出了头,连趴在槐树下的狸也摇着尾巴来凑热闹,来来回回的蹭着三人的裤脚。 嘶哑的蝉鸣声中,清凉的晚风渐起,难捱的躁热慢慢退去。 把竹扇别在腰间的宋云珠和许萱各端着一个盛满炖肉的炖肉,和挎着装满蒸饼的篮子的李安容一起往王家荒院去。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平时半刻钟就能到的地方,这次居然耗费了将近两刻钟。 “呦,这罐子真香,安河家的,你们这是要去干嘛?”有路过的妇人凑近宋云珠端着的罐子咽着口水问。 宋云珠灵巧的把罐子往一旁挪了挪,笑着回答:“王家嫂嫂,我们有事,就先走了。” “这天还早…”妇人还未说完,李家三人已经急匆匆的走出了两丈远。 恼羞成怒的妇人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轻骂:“呸,瞧不起谁啊!” 李家三人怕再遇到熟人,直走到王家荒院的门前才歇了口气。 宋云珠拿出竹扇交给许萱,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后上前敲门。 正坐在阴凉处研究着怎么吃饭的男人们在听到敲门声后先是一愣,然后集体看向坐在板车上摇着偏扇看竹简的赵广汉。 “看我干嘛,周郁,穿好你的襦衣去开门,剩下的要么也跟着穿好,要么进屋躲着。”赵广汉高声说完后,率先跳下板车走进堂屋,天气太热,他也不想把衣服往身上套。 名叫周郁的年轻男人慢条斯理的穿上襦衣,快步走到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院子,轻笑一声后打开了院门。 第143章 山羊胡男人的主意 平日里很少跟女人接触的周郁在看到杏眸含着笑意的宋云珠和竹扇半掩桃腮的许萱后,脸上的冷淡瞬间变成了慌张,他不自觉的把目光移到许萱握着扇柄的细长手指上问:“你们来找谁?” 宋云珠听到后快速打量了一眼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周郁回答:“这位兄长,我们是来给赵公子送点东西,麻烦你通报一下。” “那你们先在这…呃…还是进来吧。”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周郁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后,又摇着头转身端过宋云珠手中的罐子放到他们之前坐的阴凉处。 挤在窗户前往院子中看的山羊胡男人认出了李家的人,忙走进东夹间向躺在榻上休息的赵广汉汇报:“公子,是李家的人来了,她们端着罐子,里面应该是吃的。” 赵广汉听完利落的翻身下榻,接过山羊胡男人手中的灰色襦衣仔细穿好后,快步往院子中去,发现原先挤在窗户前看热闹的男人们先自己一步穿好衣服来到了院子中。 “李家嫂嫂,你怎么来了?”赵广汉疾步走到宋云珠身旁问。 宋云珠指着放在地上散发着肉味的两个罐子和李安容提着的篮子回答:“赵公子,我家今天炖了肉、做了蒸饼,便想着带过来给大伙儿尝尝。” 李安容随即掀开蒙在篮子上的麻布,露出满满一篮子蒸饼给赵广汉看。 精明的赵广汉当即明白这些东西是李家特意准备的,便不客气的随手拿起一个蒸饼塞进嘴中咬了一口,然后嚼着蒸饼对宋云珠说:“我们几个刚才还在为吃什么发愁呢,可巧嫂嫂就给我们送来了,也省的我们几个男人去瞎捣鼓,不仅做的不好吃,还浪费东西。” 商队中的其他男人在听到后都“嘿嘿”笑了起来。 宋云珠见状安了心,由于这里都是男人,她和许萱也不自在,便向赵广汉告辞。 “不如两位嫂嫂和安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些吧,到时候我让人把你们送回去。”赵广汉转着偏扇的竹柄挽留。 眼中既有美食也有美色的吴大连忙跟着附和:“公子,到时候就让我送这两位美…嫂嫂回家。” 山羊胡男人听后拍了拍额头叹气,等回到小黄县,他一定会劝赵广汉的阿翁不要再用吴大这个好色之徒,省的以后会被牵连。 赵广德也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吴大,自知说错话的吴大连忙躲到高个男人身后不再吭声。 “赵家兄长,我阿姊和无疾还在家里等着呢,等有机会了,再来叨扰。”留意着吴大小动作的李安容笑着拒绝,他可不想让吴大这样轻狂的人有接触到宋云珠和许萱的机会。 这句话正给了赵广汉台阶下,他也不再出言挽留,和山羊胡男人、周郁一起把李家三人送到了巷子口。 山羊胡男人注意到了周郁脸上轻染的红霞,特意停下脚步等着周郁,在他走到自己跟前时低声提醒:“周郁,你可不要学吴大,公子可不喜欢那样轻狂孟浪的人。若公子日后寻到合适的人,首先会把吴大踢出去。” “张叔父,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她挺好看的,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你没听公子喊她嫂嫂吗,我也没有机会的。”周郁赶忙轻声向山羊胡男人解释。 山羊胡男人在赵家父子前有很重的话语权,所以商队里的人都不敢得罪他。 “不得不说,你小子目光挺好,那妇人确实是利落干练。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两年跟着公子也挣了些钱,不如等到家后,先置办些田地,再寻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他们赵家的奴仆,你有户籍,到时候自有大把的女人想嫁给你。”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山羊胡男人替周郁谋划着,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淹死在河里后,便把周郁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周郁听完先是沉默,然后在走近院门时接着讲:“张叔父,你说的我会考虑的。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下,我说的是那个拿着竹扇的,不是那个鼻尖上长着黑痣的。” “哦,是她啊,我听人说她可是个敢拿着刀砍人的彪悍女人。她是个寡妇,你可以在咱们离开前问一问,要是合适,可以等咱们回来时求公子一起把她带走。”山羊胡男说着瞟了一眼周郁,觉得他可真是个只看皮囊的庸俗男人。 周郁闻言脸变的更红起来,支支吾吾的说着:“这、这会不会太直接了,会不会吓到她?” “你要是这样觉得,那就当我没说。要是换成吴大,他会比我说的直接百倍、千倍。”山羊胡男人刚说完,便不再理会周郁,他的心神已经被浓郁的炖肉香味勾走。 男人们边大口吞着肥瘦相间的炖肉边谈论着这是谁做的饭。 “那还用说,肯定是那个拿着竹扇的美人儿。”吴大咬着往外冒着油脂的肥肉讲。 疤脸男人和高个男人以及先前跟吴大一起喂马的中年男人皆不认可,三人对吴大的话嗤之以鼻。 “你们不懂,美人儿做的饭自然好吃,要是我家里有这么一个美人儿,我才舍不得跟你们一起出来。”吴大回怼完三人后,又咬了一口肉吞进口中露出陶醉的神情。 赵广汉被吴大的神情恶心到,他忙用着瞧了瞧罐身讲:“有吃的还堵不住你们的嘴,从现在起,谁再说话,谁就不用再吃了。无论是谁做的,都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们还挑剔起来了。” 其他人不敢再反驳,忙垂下头专心往嘴里塞肉。 赵广汉这才不再生气,并在饭后吩咐周郁和疤脸男人一起把罐子清洗干净,等到明天还给李家。 小插曲过后,突然吹起了大风,巷子中满是出来乘凉的大人、孩子。 李无疾和张怀君、李纵展开双臂扮作燕子在巷子中跑来跑去,不久后,李嫱也加入了进来。 原来是李缓带着她来找李无疾玩,并顺道问宋云珠关于卖蚕茧的事情。 第144章 仲夏杂事 李缓慢慢从跑来跑去的孩子中穿过,伸手接住了被李安君踢飞的毛球丸。 李安君不好意思的朝李缓笑了笑,李缓随手把毛球丸扔给了李安君,径直朝正在说笑的人群走去。 听着趣事开怀大笑的宋云珠在看到李缓后,忙用手捂住来不及合上的嘴巴问:“李缓,你怎么来了?” “云珠嫂嫂,我阿翁准备后天和张叔父一起去城里卖蚕茧,他让我来问一下你家要不要同去,要是去的话,让安容到时候和他们一起,伯父也会去的。”李缓的话音刚落,便有精明的妇人凑到跟前求着把自家的蚕茧也捎到城里去卖。 李缓见状往后退了两步回答:“婶母,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得问张叔父。 “哦,那算了。”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的妇人没有再纠缠李缓,撇了撇嘴侯转身离开了巷子,垂头丧气的往紧挨着李家南边的那座泥巴院子走去。 宋云珠怕再有人为难李缓,忙离开人群走到自家的院门前对跟过来的李缓讲:“既然三叔父和伯父都去,那我让安容后天和他们一起。” 李缓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叮嘱宋云珠:“行,他们后天出发的早,你们提前把蚕茧装好,再给安容备好干粮和水。我家和张叔父、伯父家都会出一辆马车,我阿翁说让安容和他坐一辆车就行,不用再赶你家的马车。” 宋云珠听后满心欢喜,赶忙回家去清洗李安河之前用过的两个水囊。 正在给马喂水的许萱见宋云珠拿着两个水囊从堂屋走到水井边,满脸好奇的大声问:“嫂嫂,你拿它们做什么?” “我把它们洗洗给安容用,刚才李缓对我说,三叔父要安容后天和他一起去城里卖茧。”宋云珠把水囊丢进水桶中灌着水解释。 这两只水囊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用过,宋云珠怕缝在里面的牛脬会变的不干净,从水桶中抓起已经灌满了的水囊使劲儿摇晃。 (注:脬pao,即膀胱。) 许萱听后走到草棚南边,握着支起草棚的木柱扭头望向门口,果真看到了李缓修长的身影。她轻咬着嘴唇看了片刻,在看到李嫱跑着扑进李缓怀里后,垂下头回到水槽边继续往里面添水。 夕阳的余晖慢慢消失,宋云珠把清洗干净的水囊挂在了梨树的枝杈上,然后去后院对正在给葵捉虫的李安容说了后天去城里卖蚕茧的事情。 李安容听完后直起腰望了眼从天边飞过的麻雀,轻声问:“嫂嫂相信我吗,要是嫂嫂信我,我就去。” 宋云珠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揉了揉鼻尖回答:“安容,我当然相信你,这份家业不只是你兄长的,也有你的一份,你早日立起来,我和萱萱也能轻松一点。” 得到信任的李安容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把手中的葵叶扔到鸡圈中后,走到木架边,用青草把耷拉下来的瓠绑到架子上。 夜幕慢慢降临,又在三遍鸡鸣后褪去。 早起的宋云珠刚拿起笤帚准备打扫院子,便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她抬头望了望还在云层中挣扎的太阳,提着笤帚走到院门后高声问:“谁啊?” 紧接着一道温和的男声从外面响起:“李夫人,我是赵公子的随从周郁,是公子让我来还罐子和篮子的。” 宋云珠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在打开院门后才认出声音的主人是昨天见过的周郁。 周郁帮宋云珠把东西送到了东厨里,他见院子中再无其他人,失落的从李家离开。 等在柳树下的山羊胡男人见周郁眉心紧皱,忙走上前低声询问:“没见到人?” 周郁踢着地面轻声回应:“嗯,只有李夫人一个人在。” 山羊胡男人听后长叹一口气,然后揪住周郁的耳朵发牢骚:“让你不听我的,你来这么早,太阳还没出来,能见到人才怪,白白浪费一次机会。要让你阿翁、阿母知道你这么笨,他们都能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张叔父,那可不敢,他们都成一把骨头了,就不用再为我操心了。”周郁咧着嘴调侃。 山羊胡男人听到后“噗嗤”笑了起来,他笑着松开手继续说:“不过也没有关系,等到午后,你再来一趟。” “啊…我无缘无故去她们家,她们会让我进吗?”周郁揉着泛红的耳垂忧心的问。 山羊胡男人随即白了周郁一眼,往前走着讲:“她们家的男人和大公子是友人,公子昨天才去拜访过,她们自然会让你进门的,至于怎么说,那就看你的了。” “张叔父,你可以跟我一起吗?”周郁揉着发懵的脑袋哀求。 山羊胡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让周郁自己想办法。 周郁不想让其他人尤其是吴大知道自己的心思,只得在回到荒院后去找赵广汉帮忙。 躺在树荫下摇着偏扇的赵广汉见周郁像拉磨的驴一样绕着自己不停的转圈,忙坐起身拢了拢敞开着的襦衣问:“周郁,你想做什么?” 周郁赶忙趴到赵广汉耳边低语:“公子,我想成亲。” “成亲好啊…成亲?你跟谁成亲?”后知后觉的赵广汉这才想起周郁并没有定亲,忙用偏扇把几乎要贴上自己的周郁推开,指着一旁的空草席让他坐下慢慢说。 不好意思的周郁瞬间红了脸,垂下头揉着手指把事情讲了一遍。 赵广汉先是惊讶后是淡淡一笑,抬起偏扇轻敲了一下周郁的手背说:“那女子生的美丽,你看上她很正常,正所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你有情,那等到凉快一些,我带着你去问问人家是否有意。” 周郁忙谢了赵广汉,赵广汉笑着让他先去沐浴、换身好些的衣服,既然是要上门说亲,自然要收拾的体面一些。 “公子,还带东西吗?”周郁走了两步后,又折回问。 赵广汉眯起眼睛摇着偏扇回答:“带一些比较稳妥,你可以找张叔父或者疤脸兄长一起去集市上买些女人喜欢的物件,不用太贵,二三十钱左右的就行。我记得咱们从街道上经过时,在那里看到了两三个铺子。记住,不要跟别人起冲突。” “哎,我知道了,公子。”周郁说完后,急忙跑进堂屋去找山羊胡男人。 山羊胡男人不忍拒绝,只得顶着烈日跟周郁跑了一趟。 第145章 仲夏杂事(2) 赵广汉接着找来了疤脸男人,让他跟着自己在五井里中逛一逛。 “公子,天太热,你若是有什么要买的,我自己去就可以了。”疤脸男人望了一眼院子东南角处快要被晒焦的瓠说。 赵广汉缓缓起身穿上木屐,拢好襦衣笑着回答:“疤脸兄长,我不去买东西,我想去逛逛,天天待在这里怪闷的。我听别人说,这五井里的北碾场处有一片槐树林,咱们去瞧瞧。” 疤脸男人见赵广汉是真想出去,便回房拿上自己的竹扇,跟着赵广汉踩着发烫的地面往北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见几个孩子在树荫下跑来跑去。 俩人靠着孩子们的指引,很顺利的找到了赵广汉说的那片槐树林,有不少男人坐在树下说着闲话乘凉。 赵广汉随意找了块空地坐下,很自然的加入了谈话。 轻风呼呼吹过树梢,“哗哗”晃动树叶的声音依旧着不住男人们的说笑声。 赵广汉学着其他男人把襦衣脱掉铺在地面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晃着二郎腿听别人说话。 “疤脸兄长,这样很舒服的,你也试试吧。”赵广汉转头对端坐在自己右侧的疤脸男人说。 疤脸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垂下头用扇柄抠了抠地面上的小孔,可惜已经空了。 树林中到处是聒噪的蝉鸣声,觉得有些吵的疤脸男人起身走到了树林外围,倚着粗壮的树干往碾场上看,有人在碾场上晒生了虫的粟米和菽。 李家同样要在每年夏季把家里的粮食晒一遍,以防生虫或者发霉。 宋云珠和许萱把专门晒粟米用的草席铺在院子中,然后从西厢房南间抬出一袋粟米倒在上面。 不断有深褐色的米象从粟米中爬出。 李无疾蹲在地上捏起一个米象拿给正在摊粟米的李安君看,然后满脸好奇的问:“姑姑,粟米里怎么生了蚂蚁?” “无疾,那不是蚂蚁,是虫,它们会吃咱们家的粟米。”李安君拿过李无疾手中的米象丢到地上回答。 李无疾连忙去跺爬来爬去的米象,小小的他也明白,如果家里的粮食被米象吃了,那自己就会饿肚子。他还记得前几天在无意间听到的话,只有吃上饭,才能活着见到那些还未回来的亲人,他还要守在家里等阿翁、次叔父和舅父回来呢! 独自扛了一袋粟米出来的李安容在看到李无疾“哐哐”跺着地面的动作后,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一家人齐心合力,黄色的粟米很快铺满了整个院子。 有麻雀和燕子落到地面上去啄那些米象,但也会有麻雀趁机偷吃粟米,它们很快被一直盯着院子的李安容用竹竿赶跑。 粟米上光影移动,当午后的太阳开始西移时,打听到有用信息的赵广汉重新穿上沾染了草汁的襦衣,和疤脸男人离开了树林。 疤脸男人心里已经猜了七七八八,他走了几步后直接对赵广汉说:“公子,我不看好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周郁瞎折腾了。” “为什么?”赵广汉眯起眼睛望了望太阳问。 “公子,我虽然没有去过李家,可从昨天下午李夫人送的东西来看,李家至少是不愁吃穿,可周郁只有一座破旧的院子和二三十亩田地,怎么可能养的起一个漂亮女人。即使他俩以后能成,周郁能放心把一个美貌的良人单独留在家里三四个月?”疤脸男人接着讲,他不想周郁因为一个女人离开商队。 赵广汉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拍了拍疤脸男人的肩膀讲:“你啊你,美貌又不是罪过,你不能凭一面之缘就断定那女子不能跟着周郁吃苦。周郁虽然家境不好,可也踏实能干,为人不轻浮。他跟着咱们也有两三年了,手里的积蓄再置办三四十亩地也不成问题。再说,周郁在来商队前就是个干零活的木匠,哪怕他脱离了商队,再干回老本行也可以养活他们一家。况且现在的女子哪个不会养蚕织布,他们两个只要齐心协力,定能把生活过好的。疤脸兄长,我算知道你经常和嫂嫂吵架的原因了,你不要觉得家里的钱都是你一个人挣来的,如果不是嫂嫂留在家替你赡养伯父、伯母,替你养育两个侄儿和女侄,你能安心出来挣钱吗?” “公子,我…”疤脸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动了动嘴唇后垂着头不再说下去。 赵广汉见状用偏扇敲了敲疤脸男人的胳膊,他可不想陪疤脸男人在烈日下晒着,这种感觉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快要在铁鏊上炙熟的肉串。 满头是汗的疤脸男人赶忙跟着继续走,既然赵广汉认可这件事,那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赵广汉在推开院门前让疤脸男人向其他人保密,然后在看了周郁买来的木钗后,让他等消了汗去沐浴。 沐完浴的周郁换了襦衣坐在赵广汉的身旁等着,赵广汉也无心再看手中的竹简,便等周郁挽好发髻、包上帻后以再次以出门散心的借口去了李家。 宋云珠几人正往麻袋里装着蚕茧,她在看到李安容领着赵广汉、周郁进来后,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 “嫂嫂不用管我们,我在那里实在觉得无聊,便想着和周郁一起出来转转,转着转着就到了嫂嫂这里,便想着来看看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卖蚕茧吗?那位就是安河兄长的女弟吗?”赵广汉看向继续装着蚕茧的许萱、李安君问。 李安君听到后,连忙过来向赵广汉行礼:“安君见过赵家兄长。” 赵广汉伸手虚扶住李安君的胳膊,笑着打量了几眼李安君讲:“李家女弟果真是个淑女,我曾听兄长在信中提过,说李家女弟已十四有余,我有一个妻弟,正与李家女弟年龄相仿,不知可否结为良缘?” “赵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安君下个月初八就要订婚了,是她孪生男弟的同门。”宋云珠把难为情的李安君拉到自己身旁后向广汉解释。 赵广汉皱着眉头说了声可惜,然后接着再问:“嫂嫂,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卖蚕茧?” “明天和我们家里的叔父、伯父一起去城里卖,那里的价格会高一些。”宋云珠说完,请俩人坐下喝些水休息。 赵广汉随意挑了一张席子坐下,像是开玩笑一样向宋云珠提议:“嫂嫂,周郁昨天还说想去城里逛一逛,不如让他和安容结个伴,而且他的功夫很好,在商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个…”宋云珠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也想周郁能和李安容做伴,哪怕是费用由她来出,她也愿意。可这次毕竟不是她一家去卖蚕茧,还要顾虑另外三家的想法。 赵广汉见宋云珠有些为难,又改口说:“其实,是我让周郁进城办事的,让他们顺道一起吧,不然我还怕周郁会在半路迷路了呢!” “那行,我明天对叔父、伯父他们解释一下。”懂得变通的宋云珠连忙应下。 周郁见赵广汉绕来绕去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有些着急的搓着手在门口转来转去。 第146章 仲夏杂事(3) 赵广汉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过身望着摊在草席上的粟米讲:“周郁,你不是有话要对李家二嫂嫂说吗?怎么见到了人又不说话?” “公子,我…”还未说完便红了脸的周郁有些尴尬的瞅了瞅皆盯着自己打量的李家众人。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许萱装作没有听到俩人的对话,依旧和李无疾一起往麻袋中装蚕茧。 宋云珠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和有些懵的李安君对视一眼,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同样被惊到的李安容。 李安容深呼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无措的揉着双手的周郁身旁客气的说:“周家兄长,你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就可以了。我兄长不在家,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做主的。” 有些紧张的周郁先是瞥了一眼事不关己的赵广汉,然后拍了拍心口扯出一丝笑容回答:“李公子,我…我…我对…你的寡嫂一见倾心,想…想娶她为…为妇。” “周…” “安容,我来和他聊一聊,你不用管。”一直沉默着的许萱打断了李安容的话,然后拉起李无疾的小手把他交给宋云珠。 宋云珠抱起转着脑袋乱瞧的李无疾,凑到许萱耳边低声讲:“萱萱,我把他们打发走吧。” “嫂嫂,不用。”许萱摇了摇脑袋回答,柔和的面庞下藏着解不开的忧伤。 宋云珠顿时感到一股忧伤从心底涌起,轻叹一口气后继续低声讲:“萱萱,那李缓呢,你之前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嫂嫂,我…我做不了嫱儿的继母,我接受不了别的女人的孩子。”许萱闭上眼睛遮住快要涌出的水雾对宋云珠撒谎。 宋云珠听后不再坚持,用额头碰了碰李无疾的小脑袋后招呼李安容、李安君先跟自己出去。 赵广汉也自觉的走了出去,抬眼看到李安君、李安容躲在墙边听屋里的动静,他摇着偏扇笑了笑,随后去槐树下向宋云珠解释这件事情。 跑去摘了两朵戎葵的李无疾趴在宋云珠的背上撒娇,他在看到赵广汉后,笑着把其中较小的一朵分给了赵广汉。 赵广汉转着绯色的花朵,仔细盯着黄色花蕊瞧了又瞧,随后把戎葵放在扇面向李无疾道谢。 “赵叔父,你送的那把木剑我很喜欢,所以我也要把自己喜欢的花分你一朵。”李无疾说完后,笑着吹了吹躺在手心中的戎葵花。 赵广汉见状也吹了吹扇面上的戎葵花,花儿“嗖”的一下飞到了木盆中,浮在水面上绕着一圈圈涟漪打转。 又有麻雀落在了粟米上,宋云珠轻轻推开李无疾,拿起竹竿去赶那些正在啄粟米的麻雀。 麻雀们一哄而散,有几只“吱吱喳喳”的叫着从堂屋门口掠过。 许萱给干坐在对面不说话的周郁倒了碗水,然后摩挲着自己喝过的水碗幽幽开口道:“我看你刚才跟安容说的挺利索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周郁赶忙端起水往嘴中灌,一连被呛了几下,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安君听着剧烈的咳嗽声,皱起眉头问:“安容,那个人怎么突然咳的这么厉害,会不会是身体不好?” “阿姊不要乱猜,他们商队里的人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应该是喝水呛到的。”李安容抬袖子遮住落在李安君脸上的阳光回答。 李安君听完轻“哦”一声,转身把耳朵贴在温热的墙上,想要听的更清楚一些。 “对…对不住,我实在是忍不住。”终于不咳了的周郁红着脖子向许萱解释。 许萱端起水碗掩住上扬的嘴角,无声的笑了笑,然后喝了一口水问:“周家兄长,你我总共也就见过一次面,你能看的上我什么?” “你…你…叫我周郁就可以,自从那天午后见到你,我便得这是天赐的缘分。后来从张叔父那里听说,你是…是一个人,我早上借还东西的机会来你家,可是没能见到你。我…我…我想带你去小黄县,去我的家乡的生活,那里不仅有粟米、菽还有稻,离黄河也更近。”周郁捏着碗面紧张的回答,双眼时不时瞥向对面的许萱。 许萱闻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额头接着讲:“你们那里离黄河近,我可是不敢去的,怕黄河发水会把我淹了。你说了这么多,无外乎是见色起意罢了,等你了解了我家的情况,你未必还想再娶我。” 周郁听到后赶忙解释:“我…我在来之前从公子那里听说了你家的情况,有那样一个阿翁又不是你的错,你跟我走,不就可以彻底摆脱他了吗?我们家离这里有三四百里,他找不到的。再说,即使是最恩爱的夫妇,他们也是以见色起意开始的,如果连彼此的长相都不满意,又如何能好好相处下去。男人喜欢美色,女人不也是吗?” 许萱没有想到周郁居然了解自己的情况,她自嘲的笑了两下后又问:“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知道,公子说你姓许名萱,今年十八岁。”周郁红着脸说完,从袖子中掏出从铺子里买的木钗递给许萱。 许萱怔怔的看着周郁手中的木钗,正当她想要拒绝时,听到了李嫱的声音。 李缓跟着李嫱进了李家的院子,他先是向朝自己笑的陌生男人点了点头,然后好奇的看向把耳朵贴在墙上的李安君、李安容姊弟。 李嫱觉得有趣,拉着李无疾跑到堂屋门口大声问:“姑姑、四叔父,你们干嘛…呢?” 尴尬的俩人忙揉了揉被压红的耳朵,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往槐树那边走。 较真的李嫱见李安君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伸手揪着李安君的鼻尖又问了一次。 “嫱儿,我和四叔父在那里晒太阳呢,那里的光线好,晒得均。”李安君说着低头让李嫱看被晒黑了的脖子。 李嫱伸手擦了擦上面的汗水接着追问:“姑姑,婶母呢?” “嫱儿,你婶母不在家。” “婶母在堂屋呢。” 说谎的李安君和诚实的李无疾同时回答。 有些迷糊的李嫱抓了抓垂在耳朵上的五彩绳,在李安君把自己放下后,跑到李缓身旁学话。 李缓听完后俯身捏了捏李嫱粉嘟嘟的小脸讲:“可能是你婶母有事情,你和无疾去玩吧。” 小小的李嫱随即蹦跳着跟在李无疾身后,和摇着尾巴的狸一起跑到戎葵丛前,去拽上面的花。 第147章 仲夏杂事(4) 已经和赵广汉认识了的李缓接着向宋云珠问了蚕茧的情况,并讲明明天天一亮就会出发。 “你放心吧,我们几个已经把蚕茧装好了,喏,连水囊也准备好了。”宋云珠指着放在西厢房南间窗沿上的水囊回答,她不敢把水囊放到太阳下暴晒,便在太阳西移后,把它从堂屋拿到窗沿上的阴凉处,让风吹干牛脬中存的水。 宋云珠说完后瞥了一眼正在和李安容说话的赵广汉,然后搓了搓手接着讲:“李缓,赵公子有个随从明天也要去城里办事,那人不熟悉路,所以赵公子想让他跟你们一起。”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明天也来这里吧,正好可以跟安容做伴,我来之前,我阿翁还说怕安容路上无聊呢!”李缓笑着说完后,目光停在了努力着往头上插戎葵花的李嫱身上,他见李嫱的小手一直掰不开被五彩绳缠住的小发揪,便快步走过去帮忙。 李缓细心的解开小发揪,拿过戎葵花放在软软的长发里,重新用五彩绳绑好。 如了愿的李嫱跑到李安君身旁,垂下头让她看上面的戎葵花,并向她炫耀这是自己阿翁给绑的。 想要逗一逗李嫱的李安君也去摘了一朵戎葵花,跑到宋云珠身旁让撒着娇让她给自己插上。 “羞不羞?还要跟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比。”宋云珠笑着揪了揪李安君的耳垂问,然后比划着把戎葵花插在了椎髻的右侧。 李安君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花瓣,蹲下身和李嫱一起摇着脑袋回答:“不羞,不羞,我不羞。” 院子中的其他人随即被逗笑,“哈哈哈”的笑声随着蝉鸣声一起飘进了堂屋里。 周郁见许萱呆坐着出神,忙用满是老茧的左手在许萱眼前挥着问:“你、你怎么了?要是你不想嫁给我,可以直接拒绝的,你不用怕我。” 许萱轻轻摇了摇头后回头望了一眼热闹的院子,攥着双手对满脸关切的周郁说:“周郁,你能不能先把它收回去,我想先考虑一下。” 周郁见许萱神情纠结,他也明白无论是谁也都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求亲,便把木钗重新放回袖子中讲:“那行,我们后天中午离开,我到时候再来问你。” 许萱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请周郁先不要出去,她不想让李缓知道自己和周郁的事情。 周郁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芦苇席上发呆。 当男人的说话声和孩子的笑声再次传来时,想通了因果的周郁轻声问不知在想什么的许萱:“你是不是喜欢外面的那个男人,所以才不让我出去,怕被他瞧见。” 许萱听到后满脸震惊的看向周郁,虽然她没有说话,可眼神中写满了质问。 “这个很简单,从那个女孩过来后你就开始变得神情紧张,也总是扭头往外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你怎么会不让我出去,明明你也不想再跟我说下去的。既然你喜欢他,为何不去坦白,万一对方也对你有意思呢?”内心酸涩的周郁怂恿着许萱,他也不想娶一个内心有着遗憾的女人。 许萱苦笑一声后喃喃自语:“我和他不可能的,他阿翁看不上我家,他也有女儿要养,也不可能为了我去抛家弃子。” “既然你们之间不可能,那就先把东西收下吧。我出门一般不带什么钱,所以也就只能先给你买个木的,我的钱都在赵夫人那里放着。你可以多考虑考虑我,我家里没有双亲兄弟,也就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一座院子、二十六亩地。夫人那里还有我三万钱的积蓄,等回去后置办些田地也不在话下,我之前跟着同宗的伯父学了些木工手艺,在去陈留县服役前偶尔跟着他去接些零活来做。后来从上郡回到家,就开始跟着赵家到处跑。”周郁说着自己的情况,重新掏出木钗把它放到了许萱的手边。 许萱拿起光滑的木钗细细打量一番,然后摩挲着钗头的兰花看向满脸期待的周郁移开话题说:“你之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却能一连串说这么多,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你?” “我之前听李夫人唤你萱萱,我也可以这么叫吗?”周郁直接跳过许萱刚才说的话,支起下巴笑着看向许萱问。 许萱听后用木钗敲着手心回答:“你唤我许萱吧。” “行,那就叫你许萱。”容易满足的周郁笑着应下。 “许萱…” “嗯…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叫叫你。” …… 在这样的对话重复了五六次后,忍不下去的许萱瞪着让人着迷的桃花眼让周郁闭嘴,她从来没有如此期望李缓快点离开过。 周郁见状捂住嘴巴偷偷笑了起来,他有点不想跟着赵广汉他们往会稽郡去了。 两个孩子的追逐声慢慢消失,跑累了的李嫱埋头扑进李缓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回家。 李缓一把抱起撒娇的李嫱,用袖子擦着李嫱额头上的汗水跟宋云珠、赵广汉告辞。 许萱听着动静探头探脑的回头望向空荡荡的院子,长叹一口气后挥着手让周郁快快出去。 周郁看着像做贼一样的许萱,想开口提醒俩人之间清清白白,没有必要如此鬼鬼祟祟,但又怕许萱脸皮薄,便配合着许萱蹑手蹑脚的往外走,与刚从外面回来的李家众人及赵广汉照了面。 嫌丢人的赵广汉忙让周郁把腰挺直,然后和周郁匆匆离开了李家,他们已经待了太久,怕山羊胡男人他们会着急。 宋云珠和李安君忙上前询问,许萱看着重新合上的戎葵花把周郁的话重复了一遍。 “萱萱,你可要想清楚,他是小黄县人,和咱们这里隔了好几个县,要是嫁到那里去,你可能这一生就不会再回来了。”宋云珠扯住许萱的袖子讲,她虽然想把许萱改嫁出去,但也不想让她去如此远的地方生活。 李安君也连忙跟着劝:“是啊,二嫂嫂,我以为你会直接拒绝他的。你要是嫁给他,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许萱听完变得更加矛盾,她想借此远离许山,但也怕周郁并非如自己见到的那般可靠,她只能先抓着周郁这根藤,一步一步往前走。 第148章 夏夜 即使入了夜,藏在树叶间的蝉依旧唱着高亢的歌。 无心入睡的许萱举着油灯推开窗户,借着微弱的亮光看向枣树新长的枝条,揪掉数片枣叶后揉碎,扬手撒向空中。 不知从何处吹起的夜风摇晃着灯芯,许萱低头看向忽明忽暗的油灯,重新拿起它推开房门,往西夹间去。 当初用来挂桑叶的草绳还在,案前的芦苇席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许萱静静的看着案上的牌位,突然觉得上面的黑字特别刺眼,她忙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急步跑回房间,躺到榻上大口喘着粗气。 “安平,原来我这么久没有给你擦过牌位了,我把…把你给忘了…”许萱望着头顶上的黑暗喃喃自语,晶莹的泪珠不断从眼尾滑下,浸湿了身下的麻布单。 又大了一些的夜风猛灌进窗户,吹灭了油灯,许萱转身把脸埋进枕头,耸动着肩膀低声抽噎起来。 “疤脸兄长,这风可真凉快。”躺在槐树下纳凉的周郁转头对躺在另外一张榻上的疤脸男人说。 疤脸男人抬手拍死一只“嗡嗡”的蚊子回答:“凉快是凉快,就是蚊虫多,咬的人睡不着,点艾也没有用。周郁,你真要娶哪个陌生女人吗?” “是啊,我喜欢她。”周郁侧头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回答,他觉得许萱的眼睛就像那些星星一样明亮。 疤脸男人听后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竹扇赶着蚊子调侃:“你和那女子也就过两次面,也能说的上喜欢?我和你嫂嫂成亲了十余年,我也不敢说自己喜欢她。你这小子,是见色起意吧,你可了解她?你可比得过她的亡夫?” “疤脸兄长,我要睡了,公子还让我明天一早去城里呢!”被说的有些郁闷的周郁转过身闭上眼睛,打着鼾装睡。 疤脸男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接着讲:“周郁,咱们小黄县有的是好女人,你没有必要非找个寡妇。你嫂嫂家有一个女侄,长的虽然比不上那女子,可也算是清秀佳人,等咱们回去了,我让她给你提一提如何?” 只有“哗哗”的树叶声和滔天的鼾声回答他,疤脸男人觉得无趣,在打了一会儿蚊子后,也沉沉的睡去。 西天的下弦月还未落下,周郁便已醒来,他先是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然后拿起放在榻边的水囊、包袱去东厨灌水、装蒸饼。 “周郁,你再多拿两块。公子睡前特意让我早起一会儿,吩咐我让你多拿些吃的。”打着哈欠的山羊胡男人走进东厨对周郁说,然后又从篮子里拿了三个蒸饼放进周郁的包袱里。 周郁笑着谢了山羊胡男人,拿上灌好水的水囊,牵着马往李家去。 山羊胡男人站在朦胧的晨光中朝周郁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手,轻笑着低语:“周郁,注意安全。” 周郁骑着马穿过寂静的巷子,在一阵阵鸡鸣和犬吠声中停在了李家的院门前,就当他想上前敲门时,宋云珠和许萱一起打开了院门。 三人俱是一愣,在片刻的沉默后,宋云珠拉着许萱往后退了几步,让周郁牵着马进来。 “要不要再喂喂马?”宋云珠问正在往柴火堆旁拴马的周郁。 周郁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红着脸轻声解释:“早上起的急,忘了给马喂草。” 宋云珠听后笑着让周郁自己去草棚旁抱草,然后让许萱把放了盐的水先拎给这匹马喝。 皆有些不自在的俩人局促的站在马前看着它吃草、喝水,更不自在的马儿低头把堆在地上的草拱到一旁,悠闲的吃了起来。 周郁无措的搓了搓手,问准备去扫院子的许萱:“你、你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许萱说着拿过了放在东厨墙上的扫帚。 周郁跟上去指着许萱发青的眼底问:“那怎么这边都是青的?” “我…我撞的。”许萱伸手揉了揉泛酸的眼眶讲。 周郁闻言轻声笑了起来,又凑近一些盯着许萱的眼睛调侃:“撞的真好看,我下次也要试试。” “试什么?”脸上还挂着水珠的李安容走到俩人中间插话。 又恼又羞的许萱瞥了一眼满脸好奇的李安容,从一旁的绳上拽下帕子扔给李安容讲:“安容,赶紧擦脸,然后去灌水、装干粮。” “哦,二嫂嫂,我还是想知道刚才周…”还未说的李安容见许萱咬着牙举起了扫帚,赶忙捂住快要从脸上掉下来的帕子往东厨跑。 周郁望着李安容滑稽的身影感慨:“这才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而不是像昨天那样当个学大人说话、做事的孩子。” 许萱听到后瞥了一眼穿着灰色单襦的周郁,突然觉得要是李安平活到二十五岁,应该也会比自己高半尺有余,应该也会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应该也会如此温柔体贴。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许萱拉回了现实,她忙把扫帚放好,晃了晃乱哄哄的脑袋去开门,原来是李责和李缓赶着马车到了。 “他是?”李责指着周郁满脸惊讶的问。 许萱忙替想要开口说话的周郁解释:“三叔父,他是嫂嫂昨天提到的赵公子的随从周郁,是他要和你们一起去县城的。” 周郁等许萱说完,忙上前对李责、李缓作揖。 李责笑着扶住周郁的胳膊,打量着这个满脸正气的年轻人让他不要多礼,然后交代李缓在门外看着马车,自己去找李安容、宋云珠。 “李缓兄长,要不我来看着吧。”许萱垂着眼睛轻声问。 李缓拉着缰绳拍了拍马儿的脑袋回答:“安平家的,不用了,你去忙吧。” 许萱搓着手点了点头,在又瞥了李缓一眼后,紧绷着嘴唇回了院子,随后和宋云珠、李责以及帮忙的周郁把李家的四袋蚕茧装到了门外的马车上。 几人随后用草绳把马上的十袋蚕茧固定好。 李责见东边已经有了云霞,便让李安容快坐上车去张家集合。 周郁骑上马快速追上,一行人在汇合后集体朝西南方向的官道跑去。 第149章 进城 太阳升起后,李家的前院中铺满了粟米,由李无疾胡乱的挥着木剑驱赶麻雀。 麻雀们“吱吱喳喳”的飞到了后院,想要去吃箩筐中的桑葚干,然后再次被守在门口处织布的许萱用竹竿赶跑。 许萱放下竹竿伸了伸懒腰,走到箩筐边捏起一个皱巴巴的桑葚放进口中,感觉再晒一两天就能把它们收进陶罐中储藏。 东厨的白烟顺着轻风飘到了后院,许萱抓了一把桑葚干起身去了前院,她先塞了几个给李无疾,然后走进东厨依次喂给正在烧火的李安君和用杓柄往下压蚕茧的宋云珠。 “嫂嫂,这些蚕是用来做衾吗?”许萱问完,拿过杓柄代替宋云珠。 宋云珠脱着被汗水浸湿的襦衣回答:“留着做冬衣吧,你们都在长个子,以前的冬衣肯定都小了。” 许萱听后咬着嘴唇笑了笑,低声嘟囔着:“那挺好。” 宋云珠见许萱情绪低落,先去高足案边拿了竹扇,然后回到泥灶旁给许萱摇竹扇。 坐在灶膛前烧火的李安君也不好受,薄面皮的她思索再三后,学宋云珠把外衣脱下,只穿着抱腹和裈裤干活。 宋云珠边摇着竹扇边注意着铁釜里的水,等到水面开始出现小水泡时,便让李安君熄火。 李安君忙把灶膛中的明火扒出,然后用水泼灭,逃也似的抱着襦衣逃出像蒸笼的东厨。 今天的太阳更加毒辣,嫌热的李无疾把自己脱的只剩一件犊鼻裈,像被晒蔫的瓠叶样无精打采的趴在案上。 许萱和李安君一起回了后院,他是去纺布,而李安君是去洗衣服。 后院没有可以遮阴的大树,李安君愁眉苦脸的蹲在太阳下揉搓着木盆中的襦衣,等到明年春天,她一定要宋云珠在鸡圈或者鹅圈后面再种一棵桐树或者槐树。 等到李安君把所有的衣服搭到绳上,原先白皙的胳膊已经被晒的发红,她急忙捂着胳膊跑回前院,钻进堂屋从橱里拿出还未撕完搭牛筋,招呼李无疾和自己一起。 “姑姑,无疾不想干活,无疾只想凉快凉快。”李无疾蔫蔫的摇着头讲。 李安君见状连忙放下牛筋,先是忐忑的摸了摸李无疾的额头,然后放下心拿起竹扇给无疾扇风。 “无疾,你阿母呢?”李安君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问。 李无疾转了个身躺到芦苇席上回答:“姑姑,我阿母说她去把蚕茧捞出来,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姑姑,咱们也去河里游泳吧,我听纵儿说,河里很凉快的。”李无疾把头枕在李安君的腿上请求。 李安君换了只手继续摇着竹扇回答:“无疾,你太小了,不能去河里的。” “那纵儿和我差不多大,他怎么去了?”李无疾撅着小嘴反驳。 李安君转头看向屋外回答:“纵儿是和他阿翁一起去的,等你阿翁回来了,再让他带你去。今天确实很热,你自己先待在这里,我去打些水放倒盆里晒着,等到中午,你去洗一洗,就像在河里一样。” 李无疾听后欢呼起来,立马起身穿上木屐跟在李安君身后去打水。 清凉的水从桶中溅出,当李无疾想要把胳膊插进水中时,被端着蚕茧从东厨出来的宋云珠厉声制止住,她怕李无疾会因此受凉生病。 “阿母,我热。”李无疾不满的跺着脚抗议。 宋云珠放下木盆,弹了弹李无疾的额头反驳:“热也不行,你姑姑已经给你晒水了。你即使再热,也不会有你四叔父他们热,他们现在还在路上奔波呢!” 李无疾不敢再说话,识趣的跑回堂屋,继续躺到有些粘皮的芦苇席上发呆,他想让李安河快点回来,他想要跟着李安河一起去河里游泳。 “哗啦”一声,李安君又打了水倒进蚕茧中,边和宋云珠一起洗蚕茧边在心里担忧李安容。 县城离柳河乡约有三十里的距离,是陈留郡内人口规模中等的小城。 一行人时快时慢的走在两边满是槐树的官道上,除了李责和周郁的马,剩下的那两匹只吃青草的马跑的并不快,经过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奔波,终于到达了高大的城门下。 看守城门的门卒见周郁是外地人,在看完周郁递过来的传书后,摸了摸下巴处的一撮胡须质问:“你这是商队的传书,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其余的人都去哪了?” “这位兄长,我们商队里其他人都在柳河乡五井里中停歇,是我们公子派我来城里买些东西,所以就拿着商队的传书出来了,麻烦你通融一下,”周郁陪着笑说完后,从袖子中掏了两钱塞进门卒手中。 门卒有些嫌弃的看了眼手中的两枚四铢钱,但还是放态度谦和的周郁进了城,对他们开讲,苍蝇肉也是肉,总比没有强。 先进了城的李安容在看到周郁牵着马从城门口进来时,忙从马车上跳下来跑过去关切的问:“周家兄长,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说了两句软话,又塞给了他两个钱,他就让我进来了。”周郁无所谓的讲着,他对于这种事情,是早已习惯。 内心受到冲击的李安容踮起脚尖看了看依旧在趾高气昂的门卒,随后无可奈何的追问:“周家兄长,你要去哪里?要不要等我们卖了蚕茧,我陪你去?我虽然有四五年没有来过县城,可大概的方位都还记得。” “那就麻烦你了。”无事可做的周郁赶忙应下,翻身跃上马后跟在三辆马车旁往东城门跑去,那里有两家专门收蚕茧的铺子。 张福和李充分别去了两家铺子问价,他们在对比一番后,去了靠近城墙的那家。 周郁没有跟着张福等人进去,留在外面帮忙看着马车,他打量着这个既有些眼熟但十分陌生的县城,整体布局和自己熟悉的小黄县十分相似,皆是两条宽阔街道贯穿东西南北,人们分别居住在各个用土墙分开的闾里中。 匠人们生活在北城门处,盐铺、粮铺等集中在东西街上。 此时接近正午,整条街上除了嘶哑的蝉鸣声,几乎再无旁的声音。按照铺子里伙计的说法,这天热的,连平日里到处溜达的野狸和乞丐都不见了踪影。 第150章 卖茧 铺子里的坐商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等李安容一行人把所有的麻袋放好、打开后,他捋起袖子挨个抽检袋子中的蚕茧,怕里面掺混着品质差的蚕茧。 “我们几家都是实在人,都在家提前挑过了,差的都没有装进来。”张福跟在坐商身后笑着讲。 坐商掏出两个蚕茧放在手心中掂量着回应:“这位兄长,不是我不相信你们,我也是被人坑怕了,总会有人想着往里面掺些不好卖的,我这是小心无大错,你们也不要介意。” “哪里会,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慢慢看,不要急,我们不赶时间。”张福说完后,退到一边耐心的等着。 李安容跟着站到了李责的旁边,随意的打量着宽敞的铺子,有两个十五六岁的伙计正忙着把堆在东墙边的蚕茧运到后面的院子中暴晒,以防止蚕蛹化蛾。 李责见坐商有些磨磨蹭蹭,怕周郁会着急,便让李安容出去对周郁讲一下。 李安容应声出了铺子,抬起袖子遮住刺眼的阳光,走近正倚在马背上喝水的周郁。 周郁擦着沾在下巴上的水珠,把水囊递给李安容问:“安容,要喝水吗?” 李安容摇着头回应:“周家兄长,我不渴。我来是要对你说一下,铺子的坐商正在查茧,有些慢,你不要急。” “我不着急,你快进去吧。”周郁说完,把水囊重新挂在腰间,推了推还待在一旁的李安容,让他进去盯着自家的蚕茧。 李安容转身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他觉得周郁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就是周家离这里太远。 又过了半刻钟,坐商终于抽检完了将近三十袋的蚕茧,他满意的用圆脸伙计端过来的清水洗了洗手,然后笑着对张福一行人说:“你们的茧质量确实不错,就按咱们之前说的,百三十钱一斤,现在就给你们过秤。” “行,那就过秤吧,既然兄长实在,我们下次还卖给你。”张福笑着说完后,和李责、李充一起把麻袋搬到秤旁,并低声叮嘱李安容一定要看好铺子里伙计记的数目,免得出了差错。 原本在往后院运蚕茧的两个伙计赶忙走了过来,其中脸黑一点的伙计先调试了秤,然后在李充的帮助下用垂下的麻绳系住一袋蚕茧。 另外一个瘦点的伙计随即把铁制的秤砣放到另外一端,不断的根据秤杆的倾斜调着秤砣的大小。 “是四斤十二两。”瘦伙计低头告诉坐在案上握着难毛笔准备记数目的圆脸伙计。 如此反复将近三十次,三个伙计终于称完了所有的蚕茧。 李家的蚕茧总共是十七斤十两,与在家称的大差无几。 圆脸伙计把记着数目的竹简恭敬的交给坐商,坐商笑着坐在案前,慢慢的核算着斤数和钱数。 “喏,你家是十七斤十两,共是二千二百九十一钱,你要收好,回到家后交给你家的大人。”坐商说完,把李安容亲眼看着数的四铢钱推到案边交给李安容。 李安容连忙把它们收好,随后和那个黑脸伙计一起把四袋蚕茧倒在了东墙边,甩着自家的麻袋出去找周郁。 被太阳晒的有些晕乎乎的周郁见李安容开心的从铺子里走了出来,便知道李家的蚕茧卖了个好的价格。 周郁随即取出水囊,往手心中倒了些水洗了洗有些涩的眼睛,然后习惯性的朝四周扫视,看到有两个中年男人在不远处的路口不停的来回走动。 “周家兄长…” “安容,先不要说话,你看到那两个男人没有,他们时不时的往这里看,怕是咱们被盯上了。”周郁低声打断李安容,把他拉到自己的马后轻声说。 李安容顿时慌张起来,他赶忙解下包袱搂在怀里带着颤音问:“周家兄长,那该怎么办,我去给伯父、三叔父他们说一下,问问铺子里的坐商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不行,等你伯父他们出来再说,咱们也不知道那个坐商跟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不是还好,要是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你如果信的过我,咱们两个可以先把包袱换了。咱们五个人中,你最小,肯定是他们首选的目标。”周郁瞟了一眼探着头往这里瞅的两个男人讲。 因为有赵广汉在,觉得在理的李安容果断的跟周郁换了包袱。 “安容,你不要特意去看他们,就当作没有发现。”系着包袱的周郁低声交代想要探头往东看的李安容。 李安容赶忙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西城门说:“周家兄长,要不咱们走西城门吧,出了城,咱们就安全了。” 周郁闻言皱起眉头反驳:“安容,按照我的经验,西城门外才是最危险的。你想想,他们明目张胆的在东边路口守着,照一般人的想法,都会想着赶紧从西城门出来摆脱他们,所以,西城门外肯定有他们的同伙,咱们还是从北城门走比较妥当。” “可是,周家兄长,万一他们知道咱们是从北城门进来的,也在北城门外面设了埋伏呢!”李安容紧张的抓住周郁的胳膊追问。 周郁笑着让李安容不要担心,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即使有也没关系,他们这种盗匪人数不会太多。如果他们在两个城门外都设伏,那北城门外也顶多是十几人。我也不说大话,我曾经一人单挑过六七个这种盗匪。另外,我之所以说还要走北城门,是因为张里正他们对那条路熟悉,知道哪里容易设伏,知道哪里有小路可以绕过去。” 李安容听完直点头,搂着膝盖坐在马车上等张福他们从铺子里出来。 周郁继续摇着竹扇,等到张福他们出来后,走上前面色平静的说了这件事情。 经历过风浪的张福、李充和李责要比李安容淡定了许多,他们先是随意的瞟了眼那两个站在路中间的男人,然后像说笑一样商量着从哪里回去。 李充想从西城门走,而张福和李责同周郁一样,都坚持从北城门走妥当一些。 一番争论后,想通了的李充赶着马车走到了最前面,虽然官府不让在城里纵马,可他还是想试着把挡在路口的两个男人冲开。 第151章 脱困 “安容,不要怕。”李责轻声说完,扬起的马鞭轻轻落在黑鬃马上,跟在李充的后面慢慢往前走。 像看着猎物一样的两个男人不为所动,似乎想逼着一行人调转方向从西城门走。 周郁见状骑着马追上李充,他先是朝李充做了个不要冲动的眼神,然后拉着缰绳慢慢从俩人中间穿过。 两个男人皆转头看向周郁,周郁停下马笑着回头,偷偷把藏在袖子中的石块射向左边男人的小腿,那是他从河南郡收集的,专门用来当作暗器。 左边的男人应声倒地,躺在地上抱着腿哀嚎:“哎呦…哎呦…疼死我了,是谁干的,要是让我…” 周郁不想听男人的骂声,又往他的胳膊上射了一个石块。 石块“嗖”的一声射在了男人的胳膊肘上,像是被雷电击中的男人忘了哀嚎,待到抱着的腿“哐当”一声落地,才从疼痛中反应过来,打着滚在地上怒骂偷袭自己的人。 右边的男人同样骂骂咧咧,他先是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周郁瞧了又瞧,然后气急败坏的走过去查看还在地上打滚的男人的情况。 李充趁机赶着马车冲了出来,接着是李责和李安容。 右边的男人想要去拦,可又怕自己真的会被马蹄踩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福也赶着马车跑远。 “哎,咱们该怎么给头儿交代,居然让他们给跑了。”左边的男人不停的揉着胳膊问。 右边的男人听后没好气的踢了他几脚,然后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愤恨的讲:“能怎么交代,要不是你没用,我也不会让他们跑了。” “可…可我也是被人给暗算了,石块是从背后射过来的,肯定是那个骑着马的臭男人。再说,他们跑了,你怎么不去追,反倒是怪罪起我来了。”左边的男人捂着脸小声反驳,他可不想再被打到脸。 右边的男人闻言又朝他挥了几拳,边打边说自己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的过四条腿的马。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躲在屋中纳凉的好奇者,不一会儿,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便被里三层外三的围了起来。 围观者的指指点点间,李安容一行人终于穿过了北城门,他们不敢在城门外停留,一口气跑到了十里外。 张福和李充的马有些吃不消,一行人便在这片空旷的草地上歇了下来。 周郁主动和李安容换回了包袱,李安容从里面掏出一块蒸饼递给周郁讲:“周家兄长,多谢你,也害的你没能买成东西,等回去后,我可以代你向赵公子解释。” “是啊,我和安容一起去,如果赵公子缺的东西我家有,我可以无偿送给他。”躺在马车上休息的李责转过头对坐在车辕上的周郁讲。 说话间,张福和李充也走了过来,俩人一起热心的问周郁,到底要去城里买什么。 “公子是最近嘴馋,想要我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卖杏的。”周郁的拇指抠着食指胡诌,他总不能说自己是特意来刷好感的,想要让许萱对自己有个好的印象。 其余的人听后都笑了起来,五井里对面的杏花里有的是杏树。 “原来是为了买杏,这个好办,杏也应该熟了。等回去后,我去找杏花里的里正,让他帮忙弄些熟杏给你们。”张福爽朗的把事情揽下,并再三向周郁保证,会在天黑之前把杏送到。 周郁听完忙要给张福掏钱,却被张福一把摁住讲:“周家侄儿,你今天帮了我们,我怎么能因为几个杏去收你的钱。” “即使没有我,你们也能脱困的。”周郁实事求是的回应,他看的出张福和李责都是沉稳、机智的人,打发两个盗匪不在话下。 李充听到后拍了拍周郁的肩膀插话:“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们是事实,你要是不收,岂不是让我们当无情无义的人。” 周郁见李充如此说,只得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应下,随后和李安容一起挑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低声讨论起许萱。 “安容,你能和我说一下你次兄的事情吗?”对疤脸男人的话还是有些在意的周郁垂下头问。 李安容没想到周郁居然想要打听李安平,他蹙了蹙眉尖如实回答:“周家兄长,我次兄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特别温柔,对谁都很好。我曾听我长兄说过,我次兄娶我二嫂嫂是为了给我阿翁、阿母冲喜,没想到不仅我阿翁、阿母的病情没有好转,连他也在不久后生了大病。你…你会不会忌讳这一点,毕竟我们五井里有许多人都说我二嫂嫂是个克…命硬的人。” 周郁听后摇了摇头讲:“我不会,你们都不嫌弃她,我怎么会呢?” 李安容转头看了一眼正在说笑的李充、李责,压低声音继续说:“当初我次兄下葬后,我伯父他们便想把我二嫂嫂赶出去,是我嫂嫂和我长兄因着我次兄临终前的托付,才强行把她留了下来。后来我家里再也没有人去世,我伯父他们才慢慢不提这件事情。” 周郁听完沉默起来,他既理解李充等人的做法,也同情许萱的遭遇,更庆幸李安河和宋云珠选择了遵守李安平临终前的托付。 李安容见状没有再说下去,垂头看向落在地面上斑驳的光影。 一行人在这里停歇了两刻钟后继续往前赶路,等他们回到五井里后,西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绯色的云霞。 周郁先把李安容送回了家,然后在李家喝了一碗水后回到了王家的宅院。 不明实情的吴大在看到周郁空手而归后,大声嘲笑着拴马的周郁,然后怂恿坐在树下看竹简的赵广汉严惩周郁。 赵广汉满脸怒气的让吴大闭嘴,然后询问城里的情况。 周郁如实的把遇到盗匪和门卒有意为难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讲了张福会送杏过来的事情。 “行,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当着吴大的面走了个过场的赵广汉笑着说,既然是他让周郁以去办事的名义去了城里,那他就要在其他人面前把这件事彻底处理完,省得有人拿这滋事。 第152章 允诺 缓足儿劲后,嚼着蒸饼的李安容从包袱中扒拉出装满四铢钱的布袋交给宋云珠。 宋云珠提溜起布袋,“哗啦”一声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在案上,笑着招呼满脸惊讶的李安君和微张开嘴巴的许萱一起数钱。 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少的李无疾拿了两个四铢钱“铛铛铛”的敲着说:“阿母,好多钱,也让我帮你数吧。” 宋云珠见李无疾满眼都是钱的影子,憋着笑随手推了十几个钱给李无疾,让只能数到十的他去一旁慢慢数。 开心的李无疾把钱堆挪到李安容身旁,晃着小脑袋一枚一枚的数了起来,整间堂屋里顿时充满了他的声音。 被打断了数次的宋云珠无奈的转头看向罪魁祸首和他的大脑袋帮凶,绷着脸把俩人赶到院子中去撵麻雀,才得以继续数下去, 三人来回数了两遍,在确定数目无误后,宋云珠按照惯例,从里面分了二百钱给许萱。 许萱看着堆在面前的一小堆钱,深呼一口气后把它们推回给宋云珠解释:“嫂嫂,这些钱我不要了,留着给安君置办嫁妆或者给安容攒聘礼吧,我手里还有钱,用不到这些。” “萱萱,给你了,你就收好。无论是安君的嫁妆,还是安容以后的聘礼,我都心里有数,少不了她们两个的排场。再说,蚕能养到九月份,无论是留着做衣物还是卖钱,都是足够用的,不差你的这一份。”宋云珠说着重新推给许萱,然后吩咐李安君把剩余的全部再装起来。 许萱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轻咬着红唇把细长的手指覆盖在钱堆上,垂下头遮住眼睛中的愁绪,随后把头垂在了手背上。 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有些口渴的宋云珠在喝了些水后,先是让李安君把布袋放进东夹间的木柜中,然后清了清嗓子低声问:“萱萱,周家兄长今天帮了安容,我想给他送些家里晒的桑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许萱听后缓缓抬起头,用半是意外半是委屈的眼神看向宋云珠说:“嫂嫂,你和安君昨天一起劝我不要跟周郁走,现在是又改变主意了吗?” “没有,真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毕竟是周家兄长帮了安容,咱们总得表达一下谢意。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和安君一起吧。”宋云珠忙摆着手向许萱解释,她没想到许萱会变得如此敏感。 心情忽上忽下的许萱呆坐在席子上,而当她看到宋云珠要和李安君说去王家荒院时,又连忙搓着手指请求:“嫂嫂,还是我和你去吧。” “你确定?”宋云珠有些意外的问,她以为许萱是真的不想去。 许萱微红着脸回答:“嗯,确定。嫂嫂,我刚才不是有意那么说的,我以为…以为…” “是以为我要撮合你和周家兄长吗?萱萱,你要记着,咱们是一家人,只要你不愿意,我们是不会逼你的。”宋云珠说完后,轻轻拍了拍许萱的肩膀,拿起放在案上的篮子去后院盛桑葚。 李安君随即瞥了一眼垂着头不说话的许萱,皱起鼻尖摇了摇头后追了出去。 “嫂嫂,二嫂嫂怎么又不高兴了?”李安君往篮子里挑着桑葚问。 宋云珠拿起一个桑葚堵住李安君的嘴巴回答:“安君,你二嫂嫂心思敏感,我刚才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给周家兄长送谢礼,她以为我是要撮合他们,觉得我要把她赶出去,所以心中有些不痛快。” “可我听安容说,周家兄长确实不错啊。”李安君接住桑葚塞进口中嘟囔。 宋云珠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讲:“安君,以后可不要再这么说,这句话任何人都可以讲,唯独你、我和安容不能说,不然你二嫂嫂又要多想了。当初你次兄把她托付给咱们,只要她待在咱家一天,咱们就得好好待她。等我和萱萱走后,你和安容把院子中的粟米收起来,绳上的绵兜不用管,等晾干了再收。” 李安君连忙应下,拍着胸口让宋云珠放心。 流云暂时遮住了夕阳,天空顿时暗了下来,宋云珠怕会变天,忙拎起半篮桑葚和心情复杂的许萱出了家门。 妯娌俩沉默着走在熟悉的巷子中,俩人除了和遇到的邻居们打招呼,直到王家的荒院都没有说一句话。 遮天蔽日的流云被突来的急风吹散,柔和的余晖落在敲着门的宋云珠身上。 许萱目不转睛的盯着从宋云珠下巴处溢出的光线,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她也想过上和宋云珠一样的人生,有疼爱自己的双亲、呵护自己的夫君和活泼可爱的孩子。 “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许萱的思绪,她忙敛住情绪站到宋云珠身旁看向开门的疤脸男人。 疤脸男人扫了眼许萱,有些不悦的冷声问:“两位李夫人,你们是来找公子吗?” “不是,我们是来找周郁兄长的,他今天在城里帮了我家的男弟,我们特意带来了些东西来谢他,麻烦兄长帮忙叫下他。”宋云珠客气的回答。 疤脸男人的目光移到了宋云珠挎着的篮子,然后不冷不淡的请俩人一同进去。 宋云珠见状赶忙拒绝:“兄长不必麻烦,我们在这里等一下就好。” 疤脸男人不再跟宋云珠客气,转身走到破棚下喊了正在给马喂草的周郁。 激动的周郁忙把手里的青草塞给疤脸男人,拍着身上的草屑去见许萱、宋云珠。 宋云珠怕周郁会拒绝,便把篮子拿给许萱,示意她递给周郁。 “周家兄长,这是我家里晒的,你收下吧,可以在路上当个零嘴。”许萱轻声说完后,把篮子递给周郁。 周郁想也没想傻笑着接过,随后揉着鼻尖看向许萱问:“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你想去看黄河吗?” 许萱垂下头踢了踢地面,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仰起头盯着周郁耳垂上的黑痣回应:“我以前只听人说过黄河决口的事情,还真想去看看它的水到底黄不黄。” 第153章 别离 “真的?” “真的?” 异口同声的宋云珠和周郁皆用吃惊的表情看向许萱,只不过一个带着些许忧伤,一个满是欣喜。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出过柳河乡呢,自然想去外面看看。”许萱仰起头望着飘向西北的云朵回答,目光追着飞过的麻雀停留在一棵桐树上。 内心感慨万千的宋云珠没有再接话,转头看向许萱扬起的嘴角,从分明的笑意中看到了些许苦涩,她忍不住轻声喊了下:“萱萱。” “嫂嫂,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终于能像那些鸟儿一样飞出这片天地了。”许萱收回目光笑着看向眼睑低垂的宋云珠。 宋云珠听到后忙挤出笑容回应:“萱萱,我当然为你高兴,出去走走…挺…挺好的。” 许萱接着看向周郁,周郁先是转身关上院门挡住其他人探究的目光,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缠着五彩绳的木翁仲递给许萱说:“这是我自己刻的,留给你护个平安。我们应该会在八月份回来,我到时求公子往这里拐一下带上你。如果商队不方便,我可能会在九月份单独过来接你,最迟不会超过十月份。如果我来的迟了,你不要着急。” “嗯,我会等你的。”许萱接过木翁仲放在手心里摩挲着柔声讲。 周郁开心的像个孩子,露着整齐的牙齿大笑起来。 许萱听着爽朗的笑声,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深秋时挂在树梢上的红柿子,轻咬一口,是甜甜的味道。 宋云珠见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自觉的往后退了数步,倚在不知谁家种在院墙外的槐树上等着许萱。 “你能给我一个东西吗,好让我有个念想。”还在笑的周郁柔声问。 许萱听后犯了难,她的身上除了宋云珠送的匕首,再无别的东西。思索片刻后,她解开盘起的椎髻,掏出匕首割了一缕青丝用木翁仲上的五彩绳绑上后交给了周郁。 周郁怔怔的握住尺长的青丝,再次红着脸看向长发垂在腰间的许萱。 “许…萱…萱,你和李夫人回去吧,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周郁不舍的对许萱说,可他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他怕吴大等人会直接出来找自己。 温柔的晚风吹起,许萱伸手抚了抚被风吹起的长发点头应下,在转身后又扭头叮嘱周郁:“我曾听人说,路上多有盗匪,你…你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你放心吧。”周郁说着朝许萱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回家。 许萱眨了眨眼睛笑着应下,随后和等待一旁的宋云珠踩着围墙的影子往北走。 周郁跟在后面默默的送了几步,正当他满脸失落的想要转身时,看到许萱回头朝自己笑了笑,也跟着抿起了嘴角。 “呦,周郁,你在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被她们给勾走了呢!”出来查看情况的吴大笑着挤兑周郁。 周郁敛住脸上的笑容,藏起青丝回头瞪着看向吴大,握起拳头让吴大不要乱说,如果不是因为还没有到会稽郡,他绝对要把满嘴胡话的吴大揍一顿。 吴大看着周郁的拳头,“啧啧”了两声后,转身回了院子。 赵家的商队有个规矩,商队里的人不能私自斗殴,凡是不守这条规矩的,不管是谁都会直接被赶走。 家里还有孩子要养的吴大不敢触这个霉头,想要多挣些钱的周郁也不会轻易跟人打架。 宋云珠和许萱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说话,直至在半路上遇到了要去给赵广汉送杏的张福、李责。 李责不满的看了一眼披头散发的许萱,叹着气让宋云珠管好家里,不要落下话柄。 宋云珠赶忙尴尬的应下。 “李三兄,你不要太过严厉,她们虽然都已为人妇,可也不过是一二十岁的孩子,孩子嘛,任性一点很正常。”张福笑呵呵的说完后,从俩人抬着的背篓里抓出一把熟透了的黄杏递给宋云珠,让她拿回家分着吃。 宋云珠连忙笑着接过,然后满眼无辜的看向李责。 李责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皱起眉头催促宋云珠快领着许萱回家,并再三交代她们不要在天黑之后四处乱逛,让她们睡前一定锁好院门。 “李三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三个女儿呢!”张福看着宋云珠、许萱跑远的背影调侃。 李责听后忙让张福不要拿自己寻开心,叹着气说自己不能辜负李建夫妇临终前的托付。 “唉,李三兄,我是真的佩服你跟李长兄,你们两家和李次兄是真的血浓于水。这世间多的是相互算计的兄弟,就像之前流传的: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张福说着也叹了几口气,自从他接替了里正的位置,他的那几个兄弟也是明里暗里看自己不顺眼。 李责见状只得接着说:“我和长兄也是能力有限,帮不了他们太多,只能勉强让他们不被别人随意欺负呀!” 两个中年男人在风中一阵叹息,然后在豆大的雨滴中抬起背篓往王家荒院跑。 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当李家人慌张的收起所有的粟米后,雨点又停了下来。 宋云珠喘着粗气坐在被雨打湿了的布袋上直叹气,抬头对着半阴的天空,祈祷明天还是个晴天,能让她们把这些淋湿了的粟米再晒一遍。 许是西王母听到了宋云珠的心声,次日的清晨还是灰沉沉的阴天,却在朝食时又变成了太阳高悬的晴日。 李家人顾不得把案上的饭吃完,急忙把潮湿的粟米摊到草席上晾晒。 当她们把粟米摊完时,王家的荒院又重新安静起来。 领队的赵广汉骑着马扔掉杏核,回头看向赶着马车的五人,每辆马车上都装着巨大的木箱,里面是他们要卖的陶器等物。 “公子,怎么不走了?”山羊胡男人习惯性的握住腰间的铁剑问。 赵广汉指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官道回答:“我在等你们一起,希望咱们到下处歇息时,也能遇到如此有趣的人和事。” “公子,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山羊胡男人眯起眼睛笑着回答。 赵广汉驻马徘徊片刻,转头望了眼被林木遮住了踪影的柳河乡,轻笑一声后扬起马鞭朝前跑去。 第154章 柞蚕蛹 在日复一日的蝉鸣声中,宋云珠几人把家里的粟米和菽各晒了一遍。 五月二十四的傍晚,依旧是云霞满天。 满头是汗的李安君端着簸萁往李安容撑的布袋里倒菽,她用手往下扒拉着菽问正蹲在地上往簸萁中装菽的宋云珠:“嫂嫂,以后还要再晒吗?” “安君,这个不好说,如果从现在到初秋,雨水不多且没有水灾,就不用再晒这些粮食。”宋云珠端起簸萁扬着里面的灰尘回答。 李安君听完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今年祭祀河伯时,占卜的结果是吉,应该不会有水灾吧。” 李安容听着尽是惆怅的声调,想起了先前在河伯祠旁和陈显说的话,他先是烦恼的揉了揉鼻尖,随后轻叹一口气安慰李安君:“阿姊,你放心吧,如果今年有水灾,那占卜结果就会是凶,而不是吉。乡三老给河伯供了小三牲,河伯是神,当然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 “哈哈…安容说的对,河伯吃了咱们的贡品,那肯定是会保佑咱们的。”宋云珠大笑着说完后,温柔的搂住了仰面看向自己的李无疾。 害羞的李无疾把脸埋进了宋云珠的怀里,踢着地面轻声笑了起来。 原本在撑布袋的许萱赶忙接过宋云珠端着的簸萁,自从她答应了周郁,越发跟李家其他人客气了起来。 宋云珠也在私下里对李安君、李安容说了这件事情,虽然她们知道迟早要和许萱分开,可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一家人各怀心事的干着自己的活,就当她们要把装好的布袋往西厢房南间抬时,听到了阵阵敲门声。 刚洗了把脸的李安容忙去开门,原来是许子。 许子先是把手中的碗交给难得对自己好脸色的许萱,然后笑着对众人讲:“这是我和我阿母养的柞蚕蛹,用膏炸一下,可要比肉好吃多了。我阿母说,云珠嫂嫂没少帮我们,便让我拿过来给你们尝尝鲜。” 贪嘴的李无疾瞬间想到了前几日炸的蚕蛹,吮吸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跟着许萱去了东厨。 “你个小馋虫,等到做饭时,再给你炸。”许萱笑着刮了刮李无疾大鼻尖说,然后把碗里的柞蚕蛹倒进了高足案上的陶盆中。 双手扒着案边的李无疾看着掉在盆边的肥大蚕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问:“婶母,它怎么这么大,都要有咱们之前吃的两个那么大。” “无疾,这是柞蚕蛹,咱们吃的是家蚕蛹,虽然都是蚕蛹,但大小不一样。”许萱笑着回答完,拾起蚕蛹丢回陶盆,顺便把调皮的李无疾带出了东厨。 闻到了腥味的狸跑了过来,着急的用爪子扒着紧闭的房门。 李无疾撅着小嘴把狸赶到一旁念叨:“你也是个小馋狸,你走吧,我都进不去,你更进不去。” “喵…喵呜…” 有些委屈的狸叫着蹭了蹭李无疾的脚,跑到槐树下继续趴着。 与李安容、宋云珠有一句没一句尴聊着的许子在看到许萱出来后,忙迎上去讲自己来的目的:“阿姊,咱阿母前两天病了,阿翁说让你回家看看阿母。” “她怎么病了,有没有去杨医匠那里看过?”许萱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急切问。 许子红着脸接过碗,一只手抠着满是竖纹的指甲不自在的回答:“阿姊,家、家里没有钱了,没能让她去看。婶母昨天去了家里,她对我说,阿母可能是饿的了。” “饿的了…呵呵…饿的了…当初让你们劝咱阿翁去边郡服役,不说能挣多少钱,但至少可以省下三百钱和一个人的口粮。我劝你们,你们不听,如今饿病了又想到我了,我就该被你们咬着不放吗?该吗?你说该吗?”快被气疯的许萱疯狂的拍打着许子,她想不明白为何许子要替许山交那三百钱,更想不明白为何许子和杨花不听劝。 正准备搬麻袋的李家其他人听到了动静,赶忙跑过来拉架。 宋云珠和李安君拉住许萱后,李安容把许子拉到一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羞愧的许子红着脸把事情讲了一遍,随后懊恼的瞥了一眼趴在宋云珠肩膀上哭泣的许萱,垂下头低声向李安容告辞。 李安容皱着眉头拦住了许子,叹着气拿过他手里的碗,去盛了些粟米。 “这些是给叔母的,让她先好好养身体。后天就是我次兄的忌日了,恐怕二嫂嫂也抽不出时间去看她。”李安容说完,把碗交给许子,并让他路上慢些,别把粟米撒出来。 沉浸在悲痛中的许萱恰好这一幕,红着眼睛要去夺许子端着的碗,吓得许子赶忙捂住碗跑了出去。 宋云珠和李安君连忙拉住想要去追的许萱,一人拽住一条胳膊让她冷静一下。 “嫂嫂、安君,就是扔了,也不能给他们。”许萱咬着牙愤恨的说。 宋云珠听完轻拍着许萱的后背开解道:“傻丫头,净会胡说。那是你阿母,如果真让她饿出个好歹,到时候后悔的还是你。你现在在气头上,自然什么绝情的话都能说的说出来。好了,不要气了,咱们还得把这些麻袋抬到屋里去和给安平准备祭品呢!” 许萱抽着鼻子点了点头,抬起袖子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庆幸自己答应了周郁,她不想再被许家的那些糟心事磋磨。 “嫂嫂,我和周郁的事…” “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我已经交代了安君和安容,连陈显和迎儿、衍儿她们都不能讲。” 许萱听完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宋云珠,挽了挽袖子后去抬麻袋。 许子带着粟米回到家后,直接钻进东厨为杨花煮了一碗稀粥,并把剩下的粟米藏到了自己的房里。 “你、这是哪里来的?”闻着气味追进房的许山问,舔着嘴唇想要去夺杨花喝着的粥。 许子忙握起拳头挡在杨花面前,直到杨花把碗面上的粟米粒全部舔干净后才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借的。” “借的?那剩下的呢?我也饿了,给我也煮一碗。”许山说完到处去搜粟米,最后连榻下的洞都抠了几遍。 许子当做没有看到,他先是让杨花好好休息,然后去东厨喝洗釜的水。 饿久了的胃,贪婪的喝着飘在水面上的几粒粟米。 宋云珠按照腊日的规格准备了祭品,一碗炖肉、一碟蒸饼、一碗蒸饭另加许子放在李家门口的一碗黄杏。 第155章 祭拜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早早吃了朝食的李家众人和李缓、李迎、李衍一起去给李安平上坟。 李充和李责可怜李安平没有子嗣,便想着让李兴、李昭和李嫱都去,被宋云珠以三个孩子年岁太小拒绝了。 身着斩衰的许萱领着众人穿过长到膝盖处的菽,“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安平低矮的坟前,发泄着心里的委屈。 三个女孩见许萱哭的伤心,纷纷红了眼睛。 旷野的风吹动着种在李安平坟后的柳树,细长的柳枝如慈母的手,温柔的拂过长有青草的坟头。 李缓抱着水罐等了片刻,低声让李迎三人先把还在哭泣的许萱扶起来,然后把罐子里的水泼洒在坟墓四周。 宋云珠把拿着的笤帚交给李无疾,让他和李安容一起清扫地面。 有些害怕的李无疾惊恐的看了眼比自己还高的坟头,在勉强扫了两下后,含着眼泪跑到宋云珠跟前伸出双手要她抱。 “无疾,你怎么了?”宋云珠忙抱起李无疾往外退了两步问。 趴在宋云珠肩膀上不肯抬头的李无疾低声嘟囔着回答:“阿母,我害怕。” “不怕,不怕,有阿母在,有婶母在,也有你的叔父和姑姑们在,没有什么好怕的。”宋云珠抱着李无疾来回踱着步轻哄。 李安容拾起李无疾丢下的笤帚交给李安君,走过来揉了揉李无疾的小脑袋,轻声告诉宋云珠:“嫂嫂,无疾是个小孩子,害怕很正常,不要勉强他,要不,你带他去地头那边等我们吧。” “是啊,云珠嫂嫂,莫要吓到了无疾。”李缓也走过来劝宋云珠。 宋云珠纠结片刻,最终抱着李无疾去了五丈外的桐树下。 坟前的祭拜还在继续,李安容扫完地面后,先和李缓把坟上的青草拔掉,再一起用带过来的铁铲往上面填土。 潮湿的黄土很快覆盖住了原本的干土,内心凄凉的许萱又扑到坟上哭了起来。 “二嫂嫂,不要哭了,给次兄摆贡品吧。”李安君柔声说完,把拎着的两个篮子交给了双眼通红、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的许萱,她昨天特意去后院的西夹间看了看李安平的牌位,见上面已经没有了灰尘。 许萱抽噎着把三碗一碟物品整齐的摆在已经残破不堪的墓碑前。 在李缓抱着酒罐绕坟洒一圈后,李安容和李安君、李迎以及李衍一起对着墓碑磕头。 祭品的味道引来了不少鸟儿,尤其是麻雀,直接停在柳树上等祭拜的人离开。 三个女孩帮着许萱把一部分祭品留下,其余的重新装回篮子中带走。 田野中的太阳要更加毒辣,李缓眯起眼睛望了望升到东南角的烈日,伸手折了五六根柳条,编成柳帽放在了李安平的墓碑上。 “二嫂嫂,天要热起来了,咱们回去吧。”李安君扶起许萱轻声劝着,伸手帮她掸掉头发间的泥土。 尚在悲痛中的许萱轻轻点了点头,李迎和李衍各拎着一个篮子跟在后面,最后是扛着铁铲、拎着两个笤帚的李缓和抱着水罐、酒罐的李安容。 宋云珠忙拉着李无疾走了过去,拿过李缓手中的一个笤帚后,柔声安慰依旧在掉眼泪的许萱:“萱萱,你和他缘分已尽,不要再哭了,他临走时最惦念的就是你,你就不要再让他担心了。” “婶母,你怎么哭的这么伤心,我阿翁不是说次叔父去了外地吗?”李无疾挤进宋云珠、许萱之间好奇的问。 许萱闻言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回答:“无疾,他是去了外地,我哭是因为我的眼睛里被风吹进了土,你以后可不要再扬着土完了,不然也会哭的。” “婶母,我知道了,我想回家了,咱们回去吧。”李无疾说完,一手拉着许萱、一手拉着宋云珠踩着树影往前走。 炙热的阳光落在许萱的身上,而她的眼睛却依旧在下着阵雨,直到回到家,这场持久的雨也没有停下。 宋云珠有些无措的看着趴在案上抽泣的许萱,只能先让李安君和李安容去给李充、李责送酒。 “嫂嫂,我听周郁说过,一醉可解千愁,我能喝一些吗?”许萱盯着放在案上的粟米酒问,她记得这还是赵广汉送的,想尝尝小黄县的酒是不是真如周郁说的那么令人上头。 宋云珠也听过酒可以使人发疯,她怕自己招架不住醉酒的许萱,等到李安容和李安君回来,才倒了半碗给没怎么喝过酒的许萱。 李安君紧张的盯着端起碗一饮而尽的许萱,肉眼可见的看到她先红了脸颊,再红了脖子。 “二嫂嫂,你没事吧。”李安君赶忙把准备好的温水端到许萱嘴边问。 脑袋发晕的许萱本能的摇了摇头,她就势喝了半碗水,想站起身回房换身衣服,却腿脚一软跌坐在芦苇席上。 被吓了一跳的宋云珠连忙去扶,被晕乎乎的许萱一把搂住了脖子。 李安容皱起眉头看着腻歪的一幕,搓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把不情愿的李无疾带回了自己房间。 全身是汗的宋云珠尝试着推了推许萱这个小暖炉,却被搂的更紧。她只得赶忙向愣在一旁的李安君求助:“安君,把你二嫂嫂的手掰开,快…快热死我了。” “安君,你不要听嫂嫂的,我要抱抱她,我最喜欢嫂嫂了。”许萱哼哼唧唧的说完后,蛮横的推开了想要掰自己手指的李安君,笑着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了宋云珠的耳朵上。 李安君见状撇了撇嘴,凑到宋云珠身旁轻声问:“嫂嫂,还掰吗?” “不了,你去烧些水,她估计是我当成她阿母了,让她清醒后冲冲身上的酒气。”宋云珠苦笑着交代李安君。 半醉半醒的许萱回头望了眼李安君离开的背影,迷离的眼眸中尽是得意洋洋。 “萱萱,你先松开我,好不好?这样太热了。”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的宋云珠轻声劝着又把脸贴着自己的许萱。 许萱听后抬手摸了摸宋云珠冰凉的额头,嘟囔着抗议:“不热呀,还挺凉的。” “是出汗了才凉的。”宋云珠说着,忙用手推开许萱贴上来的脸,趁机把头从许萱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许萱愣愣的看着空了的双臂,迷茫的笑了笑后,爬到宋云珠的腿上,倒头呼呼大睡。 第156章 暴雨 宋云珠听着沉稳的呼吸声,伸手把附近的四张拼凑到一起后,轻轻把许萱挪了过去。 不知许萱做了什么美梦,竟“哈哈”笑了起来。 “萱萱,你笑什么呢?”坐在一旁摇竹扇的宋云珠轻声问。 睡着的许萱没有回答,她转了个身搂住长案的小短腿,突然皱起眉头呜咽着嘟囔:“阿母,我好难受。” “萱萱乖,你喝了酒,当然难受,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了。”宋云珠说着往前挪了挪,像平日里哄李无疾一样,轻挠着许萱的后背。 竹扇摇啊摇,许萱在源源不断的凉风中睡的十分安稳,直到午后才醒来。 屋外的蝉鸣一如既往,许萱呆滞的望着横亘在头顶上的房梁,十分纳闷为何自己会睡在堂屋里,随后伸手拽了拽打着哈欠在摇竹扇的李安君。 “二嫂嫂,好点了没?要不要喝些水?”瞌睡虫飞远了的李安君忙丢掉竹扇,探身拿过水罐,给许萱倒了一碗水。 许萱晃着有些沉的脑袋坐起了身,端起水碗喝了些水后,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院子问:“安君,其他人呢?” “嫂嫂听迎儿说乡上的王记铺子里新进了一批簦,便领着无疾、安容去了。对了,嫂嫂让我烧了热水,她见你一时半会醒不来,就把水放到了太阳下晒着,等你醒了可以随时去沐浴一下。还有,我和嫂嫂一起帮你把斩衰脱了,放在了次兄的牌位前。”李安君拾起竹扇继续摇着风回答。 许萱听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这才注意到原本沾了泥土的圆头麻布履也变成了木屐。她揉了揉沉甸甸的额头,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不好意思的继续问:“安君,那我为什么睡在这里,我只记得好像喝了什么东西,还挺难喝的。” “二嫂嫂,你喝了酒。”李安君不仅向许萱解了惑,还一五一十的把她酒后干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面色赤红的许萱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些视频,顶着被挠乱的椎髻跑出了堂屋,在跑回后院后,又折返过来拎着水桶进了浴室。 追出来的李安君摇着竹扇回了堂屋,从房间里端出针线筐为李安容缝破了的衣袖。 针线在灵活的手指间来回穿梭,李安君低头咬断打了结的麻线,于无意间瞥见了针线筐中的木梳,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陈显了。 “陈显,你在干嘛呢?”李安君拿起木梳轻轻嘟囔着,在看到头发湿漉漉的许萱从浴室出来后,又急忙把木梳藏到了背后。 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宋云珠说话的许萱直接回了后院,她先是去早已不用的东厨里找了个破旧的陶盆,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带上火镰,准备在李安平的牌位前烧了斩衰。 待到陶盆中的斩衰燃烧殆尽,许萱看着快要熄灭的火焰喃喃自语:“安平,等到九月份或者十月份,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是去小黄县看你说过的黄河。你放心,我到时候会把你的牌位交给安容,让他把你和你的阿翁、阿母摆在一起。你是不是也不想被我困在这里,我也不关心你,好久都不给你擦次牌位。我不是个好女人,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 轻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来,卷起几点火焰落在了地面上,如夜空里的流星,瞬间明亮后是永恒的黑暗。 许萱在西夹间待了许久,她时而呆坐在席子上,时而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却未曾再看一眼李安平的牌位。 夏日的午后总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刚把黄牛牵到后院的宋云珠只得躲在四处漏着风雨的草棚下等雨停下。 “安容,你怎么来了?”宋云珠抹着脸上的雨水吃惊的问衣服湿了一半的李安容。 李安容笑着把新买的簦递给宋云珠回答:“嫂嫂,是无疾非要来找你,雨太大,我和阿姊都不敢让他来。” “这个孩子,真是分不清轻重。”宋云珠数落着打开了簦,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房屋,跟在李安容背后回了前院。 “哗啦啦”的暴雨下了将近一刻钟,夕阳又重新挂在了树梢上。 雨后有了些许凉意,李无疾跟着李安容去了巷子中玩,宋云珠则和李安君一起去了后院找许萱。 正在纺布的许萱见到宋云珠先是面上一红,随后不好意思的接过李安君递过来的簦。 “嫂嫂,我…我听安君说了,我…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我喝醉了,你不要生我的气。”许萱垂下头摩挲着簦向宋云珠道歉。 宋云珠听后笑了起来,揉着鼻尖让许萱放心,并说自己是不会和醉酒的人计较。 许萱见宋云珠面色坦诚,这才放下心来,然后抱着簦看向宋云珠讲:“嫂嫂,我想明天回去看看我阿母,我放心不下她。” “叔母病了,你去是应该的,明天让安容和你一起去吧,再给伯母带点粮食。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的地不多,即使是秋收后,也未必能吃的上几个月的饭。唉,萱萱,你不要嫌我说的多,还有更难熬的冬天在后面,让叔母和许子早做打算吧。你现在是能帮他们一些,可等你跟周郁离开了呢,总不能真的让他们饿死。你还记得李桐大母吗?只要能活下去,为奴为婢又如何?杏花能做童养媳,许子也能去做个赘婿。虽然赘婿属于七科谪,可朝廷也一般不会真的征发赘婿去戍守边郡、开凿河池。”宋云珠苦口婆心的劝着许萱,她该说的还是要说,至于许萱能听多少,那她就管不着了。 毕竟那是许家的事情,宋云珠作为一个外人不能插手太多。她也可以借点蚕种给许家,可这种事情她不能先开口,怕会被一直对李家虎视眈眈的许山盯上。 “嫂嫂,我会劝劝他们的,至于粮食,就不要给他们带了,我明天自己去就可以。”另有打算的许萱抓着簦回答。 记性好的宋云珠还记得许子之前说过的混账话,她怕这话本不是许子要说的,而是许山的阴谋,便继续劝许萱:“萱萱,还是让安容和你同去吧。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我活着时该怎么跟周郁交代,死了后又该怎么向安平交代。” “二嫂嫂,你就可怜可怜嫂嫂吧,万一…万一…嫂嫂太难了。”李安君也跟着支支吾吾的劝道,她不想让宋云珠因为许萱为难。 许萱只得应下。 虽然许萱说过不用带粮食,宋云珠还是准备了一些粟米和菽让李安容带过去,并提醒李安容时刻注意着许萱的动向,莫让许萱单独和许山相处。 “嫂嫂,你累不累啊?”洗着衣服的李安君扬起脸问往绳上搭芦花被的宋云珠。 宋云珠拍着被上的灰尘回答:“你不是之前问过我吗?之前不累,现在也不累。咱们家好歹也算有吃有喝,操这些心总比忙着想办法填饱肚子轻松许多。我之所以坚持让安容跟你二嫂嫂同去,不只是怕她会出事,也是怕她阿翁贼喊捉贼,到时候他不只卖了你二嫂嫂,也会讹咱们家一下。” “他凭什么讹咱们?”李安君咬牙切齿的问。 宋云珠拉着在芦花被中钻来钻去的李无疾走过来挽起袖子,揉着襦衣的下摆解释:“安君,人心向来叵测,有些事情你没有见过,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你也知道那人的名声,他如果卖了你二嫂嫂,再反咬一口说是咱们卖的或者是被咱们害了,即使咱们可以自证清白,也会落得一身腥。安容还没有说亲,咱们不能拿安容的未来去赌,哪个淑女会嫁给有女人莫名其妙不见了的人家。” 李安君听完把手里的衣服当成了许山,咬着牙使劲儿揉搓起来。 第157章 母子争执 经过两三天的休养,杨花的身体好了许多,当许萱和李安容到时,她正坐在堂屋里给许子补衣服。 停在堂屋前的许萱挡住了亮光,眼睛不好的杨花皱起眉头把满是补丁的衣服往跟前拉了又拉,有气无力的数落着许子的不是:“许子,你往旁挪一挪,挡住光了。你看看你的衣服,咋就这么不经穿。不让你爬树,你不听;不让你下河,你还不听。等这件破的没有办法穿了,你就光着身子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 屋檐外的许子又羞又恼,他先是红着脸看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李安容、许萱,然后快步走进堂屋拿掉杨花手里的针线讲:“阿母,我又不是故意去爬树下河的,我爬树是为了捉柞蚕、摘叶子,下河也是为了你捉鱼吃。我阿姊和安容来了,你就不要再唠叨我了,给我留个面子。” 杨花听后先是苦涩的摇着头讲:“你就会胡说,你阿姊…她…” “阿母,我怎么了,你想说我不想管你们吗?还有你,许子,你的胆子可真够大,乡廷禁止夏天捕鱼,你还敢去,就不怕被人看到,把你告了。你真是皮痒,竟想挨板子了。”许萱冷笑着打断杨花的话,径直走到案边,揪住许子的耳朵大声教训。 许子疼得呲牙咧嘴,忙往外掰着许萱的手指向面色温和的杨花求救:“阿母,快救救我,我也是为了让你能吃上肉才冒险的。啊…疼…疼…” 杨花看着许子吃瘪的样子,竟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她已经忘了许萱上次如此教训许子是什么时候,仿佛又回到三人齐心在许山手下讨生活的那段时光。 许子听着杨花的笑声,哭着脸继续喊:“阿母,你还笑,我…我都是为了你才被阿姊教训的。啊…阿姊,你下手真狠。” 杨花听后擦了擦眼角处笑出的泪花,揉着疼痛的膝盖勉强站起身拉开许萱、许子说:“许子,你阿姊也是为你好,以后不要再去捉鱼了。咱们肚子里没有油腥,那些鱼吃到嘴里比野菜还难吃。我的儿,我也不想有肉吃,我只希望你和你阿姊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许子捂着发烫的耳朵点了点头,带着落寞的神情请还站在门口的李安容进来。 “许家兄长,这是二嫂嫂给你带的,你收好。”李安容说着从篮子中掏出两个装满粮食的布袋交给了许子。 许子抱着布袋瞥了一眼给自己补衣服的许萱,内心感动到了极点,他就知道嘴硬心软的许萱不会真的不管自己和杨花。 “许子,快放起来吧,虽然不多,可也够你们吃上十天半个月。你…你和叔母还是早做打算吧,秋收后就要收人头税了,你们三个加起来可是要交三百六十钱的。”李安容揉了揉鼻尖轻声对许子讲,如果交不上,可是要充为官奴的。 许子听后笑着让李安容不要为自己担心,指着院子西南角的鸡圈讲:“那是我和我阿母养的鸡,差不多有十五六只,听说一只鸡可以卖到三十钱左右,这些足够了。” 李安容看着热闹的鸡圈犹豫了片刻,皱起眉头对许子说了自己的看法:“许子,一只鸡确实能卖三十钱左右,但乡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的有鸡,那些需要娶妇嫁女的也都提前养了足够的鸡。在咱们这里,顶多是把鸡拿到铺子和木匠、铁匠那里换些东西,根本卖不出去,除非是到城里去。可县城离这里不仅有三十里远,还可能会遇到盗匪。你不如想法养些蚕或者豚(即猪崽),倒还能换些钱。” “安…安容,你说的我…我也知道,天太热,你进去歇歇吧。”受到打击的许子结巴着说完后,垂头丧气的抱着粮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布袋藏在枕头里。 许子无力的躺在“吱呀”乱响的榻上,不知以后该怎么办?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很努力,可还是吃不上饭,还是不够用来交税的钱。 蚊子和苍蝇在狭小的房间内“嗡嗡”乱飞,心烦意燥的许子直接把铺在木板上的破麻布单直接蒙在身上继续冥思苦想,直到露在外面的双脚被蚊子叮了数个包,才一瘸一拐的蹭着两只脚去了堂屋。 许萱也正在和杨花说着人头税的事情,满脸忧愁的杨花在看到许子进了屋后,叹着气讲:“实在不行,那就卖地吧,卖一亩地也就够了。明年的事情放一边,先熬过今年再说。我是不会让许子去当赘婿的,我辛辛苦苦半辈子都是为了他,为了能让咱家有个后。萱萱,你以后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是把自己卖了,去给那些高门为奴为婢,也不能让他被人笑话。” 杨花越说越激动,最后趴在案上低声哭了起来。 许萱见状满脸无奈,腾出位置让许子过来劝杨花。 心酸的许子走过去扶着杨花耸动的肩头低语:“阿母,阿姊只是那样说一说,我又不是真的要去做赘婿。再说,赘婿也没什么不好的,既不用给人家女儿掏聘礼,说不定人家还会给咱几口吃的。要是哪天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就…” “啪” 杨花扬起的巴掌应声落在了许子的脸颊上,不敢置信的许子满脸委屈,捂着脸质问呆愣住的杨花:“阿母,你打我是应该的,我不敢有怨言。可我还是想说,名声真的重要吗?我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做个赘婿比那些还罪不可赦吗?” 说不出一个字的杨花痛苦的捂住脸瘫坐在地上,无声的流着眼泪。 许子见状也红了眼眶,抿了抿嘴角把面面相觑的许萱、李安容送到了院子外。 “阿姊,你也听到了阿母的话,以后不要再管我们了。她今天能说出要把自己卖了的话,也能在明天就逼你改嫁。虽然你的户籍不在这,可也改变不了你是他们女儿的事实。纵使是告到县令那里,也没有用。我,我之前确实做了很多混账事,希望你不要怪我。你们快走吧,阿翁去了叔父家里,说不定就要回来了。”许子苦笑着说完后,强行推着想要说话的许萱往巷子口走。 就像多年前,俩人轮流推着彼此在河面上滑着玩一样。 第158章 计谋 “在河之滨,有美一人。腰若扶柳,婀娜多姿…” 三人还是在巷子口遇到了哼着小曲儿的许山,许山晃着的脑袋在看到许萱、李安容后先是一愣后是一喜,搓着手热情的让李安容再回家坐一坐。 “叔父,我和二嫂嫂已经待了许久,怕嫂嫂在家里着急,是要回去了。”李安容客气的说着,往右边侧了侧身躲过许山要拉自己胳膊的手。 许山见自己抓了个空,讪讪的收回手后又跟满腹心事的许萱说话。 “阿翁,家里还有事儿,我和安容是该回去了。我来是为了看看阿母,见她好了许多,我也放心了。”许萱轻声说完后,直接无视还想再拦的许山,和李安容快步往右边拐去。 许山直接被气的直喘粗气,拍着硌手的胸口向捂着脸的许子抱怨:“你看看她,哪有个做女儿的样儿,生怕我会跟她要东西,真是造孽。要不是我,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哭呢。” “许家兄弟说的没错,在咱们杏花里,谁不知道你家女儿嫁了个不愁吃穿的人家,可看看你们,啧啧…说句不好听的,比街上乱跑的野犬都瘦。”停下来看热闹的中年妇人笑嘻嘻的讲着,完全无视许山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 许子怕许山会拿自己、杨花发火,忙走过去劝满脸刻薄相的妇人:“婶母,快要中午了,你就不要在这和那些从白天叫到天黑的东西比谁嗓门大了。” 妇人被怼的哑口无言,伸出中指点了许子几下后,凑上前瞅了瞅许子一直捂着右脸的手笑着问:“你这是被打了吗,怎么一直捂着呀?大热天的,不怕多出汗啊!” “婶母,我牙疼,才捂着的。”许子轻笑着说完后,赶忙拉着想要和妇人理论的许山回了家。 心中有气的许山“哐当…哐当”的踹了几下摇摇欲坠的院门后,强行掰开许子的手看着藏在手心中的一片红印问:“谁打的,你阿姊?” “不是,是我阿母。我惹了她生气,她气不过就打了我。我要去宋河那边给鸡弄草,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能招惹我阿母。”神情严肃的许子沉声警告完,拎起放在门板后的旧背篓出了家门。 心中愤愤不平的许山把许子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在关好院门后先去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鸡,然后快步跑进堂屋坐到杨花身旁脱掉了黏糊糊、带着气味的破烂襦衣。 “我看许子脸上有个巴掌印,他说是你打的,他做了什么,竟让你动手打了他?”许山按照许槐教的方法,忍着想要揍杨花的冲动,轻笑着柔声问。 神情呆滞的杨花听着不习惯的语调,本能的往外挪了两下后叹着气唠叨:“等到秋收后就要收人头税了,家里没有钱也没有粮,他说要去当赘婿。你再不去搞些钱,你们许家可就真的要绝后了。” 许山听完,嘭”的一声拍在案上,咬着牙把许子乱骂了一顿后,伸手遮住上扬的嘴角给杨花下套:“唉,许子那样说也是一条出路,咱们家也没有什么地,卖一亩就少一石半的收成,不等许子给自己找好人家,估计就得被饿死了,所以地不能卖。” “这不行,那不行,你说到底怎么才行?”急了眼的杨花大声跟许山叫板,虽然她先前给许子说过把自己卖了的狠话,可她也不想真的走到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许山趁机靠近杨花,搂着她的肩膀低语:“你不要急,咱家又不是只有地这一个物件,萱萱那丫头可不比咱家那几亩地值钱?” “你什么意思?你想把萱萱卖了,你想把她卖到哪里去?”感到不妙的杨花猛地推开许山,满脸怒气的质问撞在了案角上的许山。 吃痛的许山抬起脚把安踹到一边,然后强迫自己笑着向杨花解释:“你听听自己说的多难听,我那是卖女儿吗?是替她重新寻了户好人家,比李家还要富裕。” 杨花听到后放松了警惕,一把推开许山想要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接着问:“哦,是哪里人?” “是罗桥乡上的,我听许槐说,那人家里有足足二三百亩地,每年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萱萱要是能嫁过去,不说咱们能跟着沾光,就是她自己也比现在过的好。”许山继续把胳膊放到杨花的肩膀上回答,然后拽住想要起身的杨花往跟前拉了拉。 杨花不喜欢太过靠近许山,忙用胳膊挡在自己和许山之间继续追问:“既然家里条件这么好,那他怎么会看上萱萱的,你给我说说那人的情况。” “嘿嘿,我对你说实话,那人的年岁和我差不多,先前的良人病逝了,所以想要再娶。许槐有个朋友是罗桥乡的,恰巧跟那人认识,便提到了咱们萱萱。”许山轻抚着杨花露出的手腕解释。 杨花瞥了眼不老实的许山,皱着眉头思索起许山的话里有几分真。 “虽然对方年龄大些,也比让萱萱守着个死人过强。你看看她的日子,处处都被姓宋的压着,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主。再说,如果这件事能成,咱们有了聘礼,还愁没钱交人头税吗,还怕许子去当赘婿吗?”许山继续对杨花讲,他不信,在杨花的心目中,许萱能比的上许子。 杨花的面色果然有了松动,轻声嘟囔着要是许萱不同意该怎么办? “你是她阿母,做的事情自然为她好,她被李家给蒙骗了三年,你能不救救她吗?你先不要跟她讲,等过几天,再把她哄家里细说。”许山说着,不安分的手滑进了杨花的衣领中。 寂寞了许久的杨花默认了许山的不规矩,半倚在案边用越来越迷糊的脑袋思索着如何与许萱张口。 奈何许萱向来听人劝,直接以蚕蛹已化蛾、需要忙着养蚕为借口拒绝了数次上门的杨花,让她等过了李安君的下聘日再说。 杨花只得同意,在她的日日期盼下,从五月到了六月。 第159章 六月 六月更加酷热难耐,宋云珠顶着竹扇把泡在水桶里玩竹竿的李无疾提溜回了堂屋,放到长案南边的芦苇席上。 “阿母,我还得盯着那些坏鸟儿呢,不然咱们的桃子就被它们吃完了。”李无疾上一秒还在撅着小嘴抗议,下一秒便被李安君用麻布裹住,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宋云珠扯过一截麻布蒙在李无疾头上擦着讲:“无疾,那些鸟儿也怕热的,不会去吃桃子的。再说,桃子还没有熟呢,涩涩的,也不好吃。” 李无疾眨着无辜的眼神看向宋云珠,宋云珠抱起李无疾走到堂屋门口,指着被桃子压弯了枝条的桃树让李无疾看。 麻布已经潮湿,宋云珠顺势把乱扭的李无疾抱在腿上,给他穿长袴和木屐。 “阿母,我不想穿它,热。”李无疾皱起眉头解着系在腰间的布带嘟囔。 宋云珠一手捉住李无疾的小手,一手挽起裤腿讲:“无疾,你看看你的腿,上面都是红疙瘩,只要不乱跑,就不会太热的。等你四叔父散学回来,让他带你去槐树林捉结了龟(即蝉猴)。” “阿母,你可要说话算话。”李无疾说完,坐到芦苇席上去摸腿上的红点,上面还有一些被手指划破的伤痕。 宋云珠听后笑着捏了捏李无疾黝黑的脸庞,顺手把李无疾刚才站的芦苇席拎到太阳下暴晒,随后和李安君一起把放进陶罐中的桑葚再次倒进箩筐中晾晒。 调皮的李无疾也跟着跑进了院子,趁机在搭满冬衣和衾褥的绳下欢呼着跑来跑去。 宋云珠扭头看了眼拽着曲裾晃来晃去的李无疾,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才刚过半个夏天,李无疾已经比春天时黑了许多,可以说是晴空里的白云与灶底草木灰的区别。 “嫂嫂,无疾是小孩子,就喜欢跑来跑去,如果我们成天拘着他,他会不高兴的。他又不傻,热了自然会回屋的。”李安君翻拣着桑葚干劝道。 宋云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后问李安君:“安君,你二嫂嫂去干什么了?” “嫂嫂,她…她跟着怀君的阿母去了李婴大父家里买豚,她说杨叔母最近频繁来找她,定是忧心家里的人头税以及怕许家兄长真的去做了赘婿,便想着买头豚给许家兄长养。等到冬天时卖了,不仅能凑够许家三口的人头税,也能让他们顺道有口肉吃。”李安君说着时,时不时抬头瞟向宋云珠,她觉得宋云珠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那就是人都是有感情的,尤其是血缘上的羁绊是不可能说断就断。 心思细腻的宋云珠捕捉到了李安君的目光,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讲:“这样挺好,等于是给许子他们找了个事做,也省的他们成天打你二嫂嫂的主意。虽然杨叔母要比许叔父的人品强一些,可人在失去希望时,能做出任何不计后果的事情。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甚至卖了自己,都是常情。” 李安君捂着额头点了点头,她不敢保证当杨花面临二选一时,心中的天平会偏向谁。 临近正午时,张家和他的良人帮许萱把一头被捆住了四条腿的豚抬进了李家的院子。 躲在堂屋里偷偷给许萱做嫁衣的宋云珠、李安君在听到“嗷嗷”的豚叫声后,慌忙把铺在案上的玄色布料和缠在一起的五色线藏进东夹间。 李无疾抱着两个只凿了孔的木鞋底随后跑了进来,那是宋云珠在两日前求李缓帮忙做的,用来给许萱做出嫁时穿的木屐。 三人手忙脚乱的把所有东西塞进木箱中,然后回到堂屋拿起各自的竹扇摇着往院子中走,看到许萱正费力的把黑色的豚往西厢房南间拖。 “萱萱,我来帮你。”宋云珠大喊着把竹扇递给了李安君,李安君又连同自己的一并塞给李无疾,三人合力把约有四十斤重的豚轻松抬了进去。 由于李家最近几年不曾养过豚,好奇的李无疾想要用手揪豚的大耳朵,被宋云珠连忙高声制止:“无疾,不能摸它,它会把你的手吃掉的。” 被吓到的李无疾捂着右手跑到宋云珠腿边偎着,抬起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许萱问:“婶母,它会吃我的手,你怎么还买它?” “无疾,只要你不去摸它,它是不会吃你的。我买它是为了把它养大吃肉,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吃的炙肉和炖肉吗,就是用它做的。”许萱俯身揉了揉李无疾已经长长的头发解释。 李无疾听后吃惊的张开了嘴巴,转身看向宋云珠。 宋云珠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弯下腰给李无疾摇着竹扇询问:“萱萱,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豚送过去?” “等天凉快一些吧,现在天太热,我怕会热着它。嫂嫂,咱…咱家的蚕不是孵出来了吗,我想跟你买二百钱的,和豚一起交给他们养。”许萱说完,揉搓着双手不好意思的看向宋云珠和李安君。 宋云珠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反正许萱也不是白要这些蚕,有了这二百钱,她也好向李安容交代。 李安君对于这种事向来是听宋云珠的,她见宋云珠没有意见,自己也乐得卖许萱一个人情。 宋云珠不放心许萱一个人去,便在午后去请了李责,让他和李安君一同陪着。 杨花看着倒在地上的豚和许萱手里拎着的装有小蚕的篮子,不由得掐了掐手心。 真好,是疼的。 许萱把篮子交给许子,让他把里面的小蚕和桑叶取出来,并叮嘱他一定好好养,等到二十多天后就可以去卖蚕茧。 杨花心中有了动摇,等到蚕结了茧,他们可以卖一部分,留下的又可以继续孵小蚕。这样下来,他们不仅有了可以交人头税的钱,也不用再去牺牲许萱。她从一开始就有点不信许山的鬼话,是对许子未来的忧虑使她刻意去无视那些话中的漏洞。 有时,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萱萱,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养它们的,现在天热,你就不要再来回跑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和许子会去找你的。”心中有愧的杨花不敢去看许萱的眼睛,垂着头轻声说。 许萱点头应下,在又嘱咐了一遍后跳上牛车离开了许家,后天便是和陈家约定好的下聘日,她们都还有事要忙。 第160章 下聘日 忙忙碌碌间,便到了六月初八日。 在清晨的微风中,李安君的两个舅父率先到了李家,他们住在十里外的孙集乡,是李安容与李充昨天结伴去告知了他们这件喜事。 自从李安君的阿母去世后,两家人之间因为离的远,便慢慢少了来往,他们上次到李家来还是因为李安平的葬礼。 起初,宋云珠也很纠结要不要对孙集乡那边说李安君的事情,是李安容说了一件事情,才让她下定决心去请那两位久未谋面的舅父。 李安君和李安容连忙迎了上去,姊弟二人看着那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两个中年男人也是同样心酸,当年两个抱着哭的悲痛欲绝的孩子,一个长成了聪慧端庄的淑女,一个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少年郎。 刚从东厨出来的宋云珠见四人站在院子中默不作声,忙接过李家三舅父手中的缰绳笑着说:“安君、安容,舅父们离的远,匆匆赶来定然没有吃饭,我和你们二嫂嫂已经做好了朝食,橱里放着我特意为舅父们准备的竹扇,你们快和舅父们一起进屋吧,莫让无疾那个小调皮把案上的桑葚干给霍霍了。” “嫂嫂,我知道了。”先反应过来的李安容说完,先是和李安君一起给两个舅父作揖,然后恭敬的请俩人往堂屋去。 两个男人见此场景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份叹息。 三年的光景,已经冲淡了两家的舅甥之情。 等宋云珠把牛车拴好回到堂屋时,李安容正在跟两个舅父说着闲话,而李安君和许萱已经摆好了饭菜,就等宋云珠回来后开始吃饭。 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宋云珠扫了眼沉默着低头吃饭的众人,夹了一块炖肉放在蒸饭讲:“舅父,你们尝尝我炖的肉,是君姑之前教我的,她每次做这道菜时,总会念叨着说是你们最喜欢的,还说三舅父喜欢肉片,四舅父喜欢肉块。” 俩人听到后,下意识的看向摆在各自面前的碗,这才发现碗中的炖肉,既有肉片也有肉块。 憨厚的三舅父连忙夹了一个肉片塞进口中,咀嚼说:“嗯,安河家的做的不错,但还是我长姊做的好吃。” “虽然和长姊做的有五分像,可再吃到这种口味的肉已是难得。等我再梦到阿姊,一定要让她教教我。”微胖的四舅父在吃了一个肉块后真性情的说着。 其余人皆被这段话逗笑,堂屋里的气氛也跟着缓和了下来,几人在边吃边说中聊到了李安容先前对宋云珠说的事情。 那是李安平的葬礼过后,已年过六十的李家外祖父拉着李安河的手讲,等日后李安君、李安平的亲事定下,让他一定要对自己说。 老人还健在,只不过路途遥远,俩人怕老人经不起路上的奔波,便没有让他同来。 一顿饭在叹息中结束,李充和李责两家人前后脚到了李家,几个不怕热的孩子相互追逐起来,院子顿时闹腾了起来。 被吵的耳朵疼的田红夫把几个孩子连同李安君、李迎、李衍赶到了后院,并嘱咐她们在送聘礼的队伍离开前不能到前院来。 许萱看着几人说笑着离开的背影,自觉的一同回了后院。 有些憔悴的李衍拉着李安君进了西厢房,支吾着对李安君吐露心事。 李安君听完捂上耳朵,倚在窗沿上试愁眉苦脸的说:“衍儿,我能当做没有听到吗?” 李衍闻言又羞又恼的跺了跺脚,皱褶眉尖走过去掰开李安君捂着耳朵的手撒娇:“不行,阿姊明明就听到了。阿姊,你就帮我问问,或者帮我把人约出来。要是能成,咱俩待在一起做一家人不好吗?你不会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你。等以后有了孩子,我也可以帮你带孩子,你也…” “衍儿,打住,打住,你先不要想这么远,这件事伯父会同意吗?”李安君忙止住李衍的话头问,她可不敢再让李衍说下去。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女弟,竟然如此直白,可真是和先前那个怕生的女孩截然不同。 李衍直接无视李安君的问题,继续求李安君帮自己问问或者是帮忙把人约出来。 “这个…衍儿…我怕,怕伯母会怪我,怕伯父会责备我。”觉得有些不妥的李安君本能的拒绝了,她也有点不看好李衍想求的姻缘。 不说俩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单凭陈安世的克妇名声,李充和田红夫就不会同意。 李衍见状非常失望,像被抽了精气的泥偶一样倚在墙上一动不动,任凭光线在脸上来回移动。 李安君来来回回三趟,见李衍始终是一个姿势,只得心软的答应下来。 “安君阿姊,你对我最好了。”神情激动的李衍刚说完,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揉着左腿肚说自己腿麻。 李安君忙帮李衍揉了揉,然后语重心长的讲:“衍儿,我也得让陈显帮忙问一问,如果他不想见你,那我也没有办法。” “阿姊,我知道的,如果真是他亲口拒绝了我,那也是我们之间有缘无份。我阿翁最近找了伐柯人帮我说亲,我才有些急的,我也不敢对我阿翁、阿母明说我的心意,怕他本对我无意而因这事徒增烦恼。”李衍把头垂在膝盖上轻声回应,这件事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也不想旁人因自己而受诽谤。 李安君听后心疼起了李衍,两个女孩待在这里说了许久的知心话。 此刻,前院变得更加热闹,陈家送聘礼的队伍到了李家门前,被看热闹的人群团团围住。 因着陈树和陈安国都不想用那些想打歪主意的本家人,便请了陈显的舅父及姨母家的兄弟来帮忙抬聘礼,最后因人数不够,又找了杨广年和他的两个兄弟来帮忙。 宋云珠和李安容忙领着李家众人及两个舅父迎了上去。 一番客套后,便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让陈家那边把聘礼抬进了院子中。 第161章 人间好时节 女人们说笑着围了过去,皆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摆放在阴凉处的彘、羊、布匹和饰品等物,这些东西与张家先前送给李迎的聘礼几乎一模一样。 春风满面的赵正儿听着“啧啧”的赞叹声,不由得加深了脸上的笑容,伸手整了整玄布包边的袖口后,堆着笑朝正盯着银包玉镯瞧的宋云珠、冯儿走了过去。 赵正儿听到俩人正在讨论镯子,忙亲切的挽住冯儿胳膊开口解释:“冯嫂嫂、云珠,这镯子啊,是显儿的阿翁特意去张家兄长那里问过后再买的,生怕买的和迎儿的不一样。这些东西全都是按李三兄给的清单准备的,安君和迎儿是姊妹,显儿和张家的侄儿又是同门,这是双喜临门,当然要操办的一模一样,也省的让一些人寻到话头比来比去,反而让她们伤了咱们几家的和气。” 一番话下来,宋云珠听的满意,冯儿听的舒心,唯有一旁的田红夫不屑的轻哼一声,暗自在心里嘀咕赵正儿是个只会说好听话的墙头草。 正笑着的赵正儿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忙松开冯儿跑到已经开败了的戎葵边打了几个喷嚏,随后掏出帕子擦着鼻子向跑过来的宋云珠解释:“哎呀呀,应该是显儿的外祖母说我呢,在怪我没有请她来。” “婶母,老人家都喜欢热闹,等到安君和陈显完婚时,再请她好好热闹热闹,这天太热,经不住折腾。”善解人意的宋云珠顺着赵正儿的话往下说。 赵正儿闻言,眉开眼笑的附和:“是啊,我这是这么想的。” 话音未落,俩人相视一笑,又重新回到了阴凉处和冯儿、田红夫等人说话。 另一边,男人们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庸俗,在远远的瞅了一眼聘礼后,相互客气着往堂屋走去。 宋云珠几人连忙跟上,留李缓在院子中招待陈家和杨家的男儿。 邻居们见主人进了屋,也都散了,有人盘算着等陈家人走后,拿些东西来李家换些彘肉。 现在天热,肉不能放,即使算上要送人的,李家也吃不完这头二百多斤的彘,定然会在五井里中低价处理一部分。 打着如意算盘的人笑着离开后,曾经在宋河里中见过李缓的杨广年主动过来搭话:“我叫杨广年,是杨医匠的本家侄儿,我曾听他提起过你,说你聪慧能干,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杨家兄长说笑了,我…我只不过是…碰巧喜欢这些东西,也学不出什么名堂,怕是要辜负杨医匠的厚望了。”李缓谦虚的说着,一双眼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淡淡的忧伤。他总是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会些医术,那李嫱的阿母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杨广年看着李缓的神情没有再说下去,随手从案上抓了把桑葚干,在往嘴里抛了两个后,又分给了李缓一半。他听杨医匠说过李缓的情况,唉,在柳河乡上,有聊不完的伤心事和数不清的鳏寡孤独。 李缓握着被太阳晒的发烫的桑葚干,扬起嘴角朝杨广年笑了笑,随后转身看向敞着门的堂屋。 和议亲时一样,依旧是女人们的主场,她们先是围在一起商量着哪个木片上的吉日合适,然后慢慢跑偏,从谁家五月里生了孩子跑到陈安世的婚事上、李衍的亲事上。 坐在不远处的陈安世听着女人们的说笑声,只得用喝水来遮掩内心的尴尬,怪不得他从清早起就一直右眼跳。 并肩坐在长案最后端的李安容、陈显更加无聊,俩人无奈的皱着眉头听了一阵后,最终找了个借口出了堂屋,跑到后院去找李安君她们。 陈安世羡慕的看了眼俩人的背影,捂着肚子借口内急,急匆匆的跑了出去,然后悠闲的坐在阴凉处听其他人聊天,暂时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今天幸得天公作美,清凉的风从清晨吹到了现在。 原本想和李安君说些悄悄话的陈显,在看到她和李迎、李衍领着孩子们在瓠架下来回钻着玩后,便拉着李安容的胳膊退了出来。 “陈显,你不是说想和我阿姊说些话吗,怎么又退出来了?”李安容拽住一直往前走的陈显,不解的问,毕竟陈显和李安君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 陈显停在梨树前悄声解释:“安容,我见你伯父家的长孙也在,他现在正是喜欢到处学话的年纪,如果被他看到我过去了,定然会被传出去,我怕对安君的名声不好。今天说不了话没有关系,我可以明天再来。” 李安容听完有些惭愧,他竟然没有想到这点,只想着那边都是自家人,肯定不会出去乱说,却忘了五六岁的李兴根本管不住嘴,不仅会乱说还能轻易被大人套话。 “陈显,你对我阿姊真好。”想通了的李安容轻轻拨弄着梨叶感慨。 陈显听后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李安容一眼,似乎在说那是我心上人,我自然要对她好,不然还要对你好吗。 专心观察着梨叶的李安容浑然不觉,不然他肯定要拉着陈显问清楚,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瞧见了这一幕的陈安世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拍了拍衣襟往堂屋走去,他作为陈显的长辈,不能一直待在院子里。 一片欢声笑语中,宋云珠几人终于确定了婚礼的日期,即两年后的九月十六日。 那时天气不冷不热,也忙完了秋收,正是嫁娶的好日子。 陈家人见日期已经定下,便和伐柯人杨惠一起起身告辞。 宋云珠在把陈家众人送走后,急忙回家把分彘肉、羊肉。她让李安容准备了一个干净的篮子,在里面放了三份大小相等且用盐腌过的彘肉和羊肉,让两个舅父带走。 俩男人不好意思收下,红着脸推辞说只给家里的老人单独带一份即可。 “那怎么行,拿回家让女弟们沾沾安君的喜气,让她们以后也嫁个如意郎君。”宋云珠说着把篮子放到了牛车上,并让李安容骑着马去送送他们。 李安容把俩人送到了宋河桥外,驻马停在桥上直到望不见牛车的踪影才回家去。 在难得的夏日清凉中,牛车上的男人纷纷红了眼眶,这五年间,他们在柳河乡与孙集乡之间往返了一趟又一趟,这次终于能为望眼欲穿的老人带去好的消息。 确实是人间好时光。 第162章 以物换肉 虽然今日有凉风,可东厨内依旧闷热,且蚊子比平时更多,被咬的抓狂的宋云珠忙让刚回到家的李安容和李安君一起去给李充、李责两家送肉。 李无疾和摇着尾巴的狸也跟了过去,一人一狸跑到了最前面开道。 “嫂嫂,咱们把高足案搬到院子里去吧,我刚才看到狸跟着无疾出去了。”同样被叮了几个包的许萱哭丧着脸提议。 宋云珠即刻应了下来,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放着一百斤多斤彘肉的高足案抬了出去,稳稳的放到了仅剩不多的阴凉处。 “嫂嫂,还剩这么多,咱们怎么吃的完啊?”许萱继续给剔排骨的宋云珠摇着竹扇问。 宋云珠一手握着刀一手掂着刚剔了一点的排骨回答:“咱们也做些醢,我一直对赵婶母做的醢念念不忘,正好趁现在肉多做一些试试,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嫂嫂做的自然好吃,咱…”话刚说的一半的许萱被敲门声打断,她和宋云珠一起朝敞开着的院门处看去。 是张怀君的阿母,她挎着半篮子自己晒的杏干来换彘肉。 “云珠,这是我自己晒的,不值几个钱,你看着给我切些就可以。”张怀君的阿母爽朗的笑着说完后,捏起一个杏干递到了宋云珠嘴边。 宋云珠笑着含住,嚼着酸甜又劲道的杏干让许萱去拿秤,虽然张怀君的阿母说着让随便给,可也不能亏了她。 有时,越是邻居越需要公道。 许萱连忙跑进西厢房南间,把秤搬到了高足案边,在把秤调试好后,接着给张怀君的阿母称杏干。 杏干恰好两斤重。 宋云珠按照市面的价格换算了一下,这两斤重的杏干约值四十钱,便利落的给张怀君的阿母切了一块大概七斤重的彘肉。 张怀君的阿母满意的离开后,又有别的妇人上门,有人是用粮食换,有人用木材换,也有人用一板车的青草换,更有人提出来用劳力换。 宋云珠看着满脸期待的中年妇人和她体弱的孙儿,便让许萱用牛车带半袋粟米去北碾场的石磨处,由妇人把这些粟米磨成粉,用来换取两斤彘肉。 妇人感激的谢过宋云珠后,连忙抱起嗦着手指流口水的男孩坐上许萱赶到了院门外的牛车往北碾场去。 “啧啧…安河家的,也就你能被她哄住,磨些粟米换两斤肉,她可真会盘算。”有刚走进李家的长脸妇人向宋云珠吐槽,随后把碗中的凫子(即野鸭蛋)拿给宋云珠看。 宋云珠看着静静躺在碗中得五个褐色凫子,惊讶的睁圆了眼睛,她有些不相信的问:“孙伯母,你…你这是从哪里得的,现在是六月,应该没有凫子了。” “嗐,这是我家男人上个月在宋河边的一处芦苇丛里弄来的,我们没有舍得吃,便用盐腌了起来,想着等到热天跟别人家换些东西。这不,我家的男人想吃肉,就让我拿来了。”妇人笑眯眯的说着,满眼尽是算计。 宋云珠看着妇人的模样思索了片刻,现在无论是鸡子还是凫子都基本上没有卖的,便比划着手指讲:“既然如此,那就换两斤吧,我就吃那二钱的亏。” “你这丫头,你哪里会吃亏?”有些不悦的妇人用手盖住碗面问。 宋云珠瞧见后忙笑着解释:“伯母莫恼,你听我解释。你这凫子虽然现在稀罕,也顶多是二钱一个。我这彘肉虽常见,可也得六钱一斤。你出五个凫子,我给两斤肉,十钱对十二钱,可不是我亏了二钱。” 妇人听后露出羞愧的神情,在接过宋云珠称好的彘肉后,抱着碗急忙跑了出去。 等到中年妇人磨好粟米粉回来,肉已换的七七八八。 宋云珠和许萱一起把粟米粉倒进东厨里的大缸后,按照之前的约定给妇人切了块两斤的彘肉,并送了两根骨头让她拿回家给孩子炖汤喝。 妇人再次谢了宋云珠和许萱,领着还不怎么会说话的男孩匆匆离开了李家。 待到傍晚,除了宋云珠留下的肉,其他的已经全部换完,只是前来换肉的都是用的物,导致整个院子看起来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被随手放下的物品。 宋云珠和许萱留在院子中收拾,李安君和李安容一起去了东厨做饭。俩人架不住一心想吃凫子的李无疾的请求,一个跑去后院摘了可以吃的葵叶,一个在李无疾的注视下打破了凫子的壳,把它丢进碗中。 在一连吃了五顿凫子炒韭后,意犹未尽的李无疾又开始成天蹲在鸡圈旁看有没有鸡子。 一天后,陈显去了李家,心中顿时有些委屈的李安君在仔细打量了长高了一些的陈显后,倚在散发着余热的堂屋南墙上嗔怪的瞪了陈显一眼。 “安君,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倚在这上面,小心烫。”不明所以的陈显赶忙上前问。 李安君看着陈显担忧的面庞,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她拿着竹扇朝陈显扇了几下后回答:“我没什么,只是从四月底到前两天,你怎么都没有来我家,是把安容忘了吗?” 无辜被提到的李安容差点被口水呛到,赶忙把想往俩人跟前凑的李无疾拉到巷子中去玩蹋鞠。 “我…我也想来的,是我阿母顾虑到你的名声,便让我在下聘前不准再到你家来。”陈显拿过竹扇替俩人扇着风解释。 李安君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在轻声笑了两句后,把李衍的请求对陈显讲了一遍,并请他不要对旁人说,包括李安容在内。 “安…安君,你…你没记错吧,我…我怎么觉得不太可能呢?”不敢相信的陈显结巴着问,他觉得这件事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李安君听完跟着叹气回答:“你没有听错,就是这样的。你也觉得奇怪吧,我当初听到时也觉得衍儿疯了。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她虽然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她阿翁、阿母也疼她,可这份疼爱始终比不上她的两个兄长。她阿翁、阿母又经常当着她的面争吵,她想找个成熟、稳重的夫君也在情理之中。” “安君,你说的也对。可我叔父现在特别讨厌别人提他的亲事,因为这,他已经和我大父闹得不可开交,正准备搬出去住呢。现在还是不要提了,等过两三个月后再说吧。”陈显皱着眉头建议。 李安君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劝劝李衍。 第163章 夏去秋来 晚风吹起,天边的云朵再次被染成了绯色、橙色,不时有晚归的鸟儿从绚丽的云霞间穿过。 陈显又和李安君说了几句悄悄话,顶着最后的余晖离开了李家,恰巧在平安里的里门处遇到了散值的陈安世。 满脸惆怅的陈安世瞥了一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陈显,摩挲着挂在腰间的剑鞘明知故问:“这么晚还在外面瞎溜达,怎么还不回家?” “叔父,我能去哪里?当然是去看安君呀,下聘的时候,我没能和她说上话。”陈显连忙羞涩的回答,时不时的转动着身子望向数百丈外的五井里里门。 陈安世听完一时语塞,迈开步子继续往平安里中走,处理了一天公务的他,还要在回到家后听陈树唠叨。 还在害羞的陈显连忙追上,然后试探着小声问:“叔父,我从安君那里听说,她说有个认识的女孩好像挺喜…喜欢你的,要…” “要什么?”变得烦躁的陈安世停下脚步打断陈显的话,随手抽出铁剑吹了吹剑刃问。 感到头皮发麻的陈显忙摆着手解释:“叔父,没要什么?我…我跟你开玩笑的,安君认识的都是些十四五岁待嫁的女孩,她…她们怎么能看的上你这个有着克妇名声的鳏夫呢!” 陈安世看着干笑的陈显,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到,他挽了个剑花把铁剑收回鞘中后,走上前拍着陈显的肩膀吩咐:“显儿,你知道我的处境就好,以后也要多劝着点你阿母、你大父,让他们不要对我乱操心。对了,你去趟我家,帮我拿两身换洗的衣服,再跟你大父说一下,你要跟我探讨学识,留我在你家住宿一晚。” “啊,叔父。可是…这个…你住哪里啊?”陈显无奈的挠了挠额头问,他家是真的没有多余的房间给陈安世住,西夹间虽然空闲,可里面堆满了粮食和农具。 陈安世听后笑着指了指陈显,继续往前走着回答:“当然是和你住一起,蚊子比较喜欢咬我,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陈显顿觉从脚底生出一股无力感,只得在陈安世期盼的眼神下往南拐去,去帮陈安世拿衣服以及代替他挨陈树的骂。 “安君啊安君,你可真是害苦了我。”站在院门前的陈显小声嘀咕着,在左手握了松、松了握后长叹一口气,扬起右手重重的拍到门板上。 从上个月开始,陈树的耳朵变得迟钝起来,原本能够轻松听到的声音,现在需要特别大声才能听见。 “阿嚏…阿嚏” “安君,说不定是陈显在念叨你呢!”正在洗碗的许萱回过头,笑着看向打着喷嚏烧火的李安君调侃。 李安君当即红了脸,她伸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感觉比灶膛里燃烧的着火焰还要热上几分。 “萱萱,你不要再说安君了,万一你哪天打喷嚏,她岂不是也要提两句周郁。你去把罐里的醢盛出来吧,咱们吃拌汤饼。”宋云珠说着用着从翻滚的水泡的铁釜中捞出一块汤饼放进口中,已经熟了。 宋云珠当即让李安君熄火,端过许萱洗好的碗依次摆到灶台上,开始往里面盛汤饼。 不要汤、只要饼,把它和醢搅拌到一起,李无疾这个小娃娃都能吃上满满一碗。 自从进入夏季,只要不是下雨天,李家人都会在院子中吃哺食。 一家人随意的坐在被搬到了院子中的长案边,边大口吃着汤饼边说起了闲话。 宋云珠在咽下嘴中的饼后,随意的提起了石布在六月初二日已经成亲的事情,是她从一个换肉的妇人那里听说的。 其余人都很惊讶,她们完全没有听到半点动静,甚至连迎娶新妇的队伍都没看到。 “我听孙婶母说,石布家不仅没有办婚宴也没有派人去迎娶,那女孩家离得远,是她的两个兄长直接把人送了过来,只简单的拜了堂,连祖坟都没有去祭拜。不是在那一片住的,根本就不知道。”宋云珠解释完,有些口渴的她端起放在左手边的水碗低头喝了起来。 许萱和李安君听后纷纷叹气摇头,她们既为石布新娶的女孩感到不公,但又感到无可奈何,依照石布家的条件,也根本没有钱可以大操大办。 喝完水的宋云珠再次想起了石布曾经说过的话,有些愣神的搅拌着碗中剩余的汤饼,一只眼睛不好的新妇该如何在那个斗来斗去的家中生活下去呢。 不过,这毕竟不是李家的事情,几人的心思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住。 虽然李安君嘱咐陈显不要把李衍的事情说给包括李安容在内的外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在临睡前把这件事说给了正准备关堂屋门的宋云珠听。 已经猜测到的宋云珠夸张的瞪圆眼睛、捂住张开的嘴巴把李安君拉到芦苇席上坐下惊讶的问:“安君,你…你开玩笑吧,衍儿怎么可能会…会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男人,我觉得有些不可能。” “嫂嫂,是衍儿亲口跟我说的,我怎么可能听错。不止你觉得不可能,连陈显也觉得有些荒唐。陈显说他叔父最近特别反感有人提他的亲事,让推后两三个月再讲。”李安君支起胳膊托住满是无奈的脸庞回答,弯弯的柳叶眉又皱到了一起。 宋云珠挨着李安君坐下轻声讲:“唉,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明白,既然陈显都这么说了,那你明天就去找衍儿说清楚吧,莫让她等的急了。” 李安君叹着气应下,次日刚吃完朝食,便匆匆忙忙的去了李充家里,对正在喂蚕的李衍说:“衍儿,我昨天问了陈显,他…他说陈叔父最近特别讨厌别人提他的亲事,想让你再等两三个月再讲。” “安君阿姊,我知道了。”李衍继续往箩筐中撒着桑叶回答,平静的就像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李安君见状担忧起来,她走过去拿过李衍提着的篮子开解道:“衍儿,你先应着伯父、伯母,他们说的人,你该见就见,反正见过后就说不满意,打发掉就行了,千万不要跟他们对着干。两三个月也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再去问也不迟。” “阿姊,我知道的。”李衍低声回应着,随后轻咬着嘴唇瞥了眼门外的阳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冲动,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李安君陪着李衍把蚕喂完,才告辞回了家,然后留在堂屋里帮宋云珠给许萱做嫁衣。 平淡的日子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一场难得的雨过后,便是七月。 桃树上的桃子和后院里的瓜先后熟了,除了送人了一部分,其余的全部留着慢慢吃。 许萱收到了周郁从会稽郡寄过来的信,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扬起嘴角把周郁笑了一通。 日子有了盼头的杨花不再想着把许萱嫁到罗桥乡去,每当许山在她面前提一次,她就会把许山臭骂或者揍一顿,苦不堪言的许山只得暂时打消这个念头,盘算着在柳河乡上找个人家把许萱改嫁过去。 许槐曾经向许山提议过把许子养的豚和蚕偷偷弄死,这样就等于重新断了杨花的希望,到时候她自然会再次同意把许萱嫁到罗桥乡去。 幸亏许山只是贪财不是傻,气的他咬着牙根跟许槐打了一架,最终捂着被打肿了的脸跑回了家。 淡黄色的槐花悄无声息的在茂密的槐叶间盛开,李家雇人在地里捉了遍虫后又下了两场雨,便到了八月。 李家人忙忙碌碌的往地里运粪肥、整地,四五天后,终于把菘和芦服种到了地里。 由于整个夏季没怎么下雨,今年庄稼成熟的时间比去年早了一些。 第164章 镰刀 八月份的中午依旧燥热,刚从地里回来的宋云珠、许萱摇着竹扇端起长案上的水碗一饮而尽。 “嫂嫂、二嫂嫂,粟熟了吗?”李安君拎起水罐给俩人各续了一碗水问。 宋云珠双手摩挲着粗糙的陶面回答:“大部分穗子刚开始泛黄,如果一直是晴天的话,大概再有十来天就熟了,算着日子肯定是要比去年要上个三五天。唉,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连阴天,有时眼看就能把粮食收回家,可能一场雨就会把它们全泡在了地里。” 许萱听后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拽住宋云珠的袖子轻声开解:“嫂嫂,你不要想太多,从古至今都是靠天吃饭,这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只要咱们收的及时,即使下雨也不会有太大影响。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我也觉得人定胜天。我前两天见院墙外的谷莠子(即狗尾巴草)已经有点黄了,也快该收粟了。” “嫂嫂,二嫂嫂说的在理,等到秋收时,里门也会到子时才关,大不了咱们也连夜收。”李安君补充完,看到李无疾攥着一把谷莠子跑进堂屋。 “阿母,你帮我把它编成小辫子吧,我要和怀君、纵儿比谁编的好看。”李无疾说着把轻轻摆动着的谷莠子递给了宋云珠,随后坐到李安君身旁去借凉风。 李安君抬起袖子擦了擦李无疾额头上的汗水,把手中的竹扇往李无疾身前移了移。 宋云珠笑着把手中的谷莠子大致分成三份,像编头发一样把它们缠到一起,沉甸甸的穗子就像即将成熟的粟,垂下头不停晃动着。 李无疾仔细的盯着宋云珠的动作,在她快要编完时,忙起身跑进东夹间趴到针线筐前扒拉,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里面找了一根应该没有什么用的细麻布条。 “阿母,你把它缠到下面吧,等我比完了,我再给你拿过来。”李无疾摇着宋云珠的胳膊哀求完,把布条搭在了宋云珠的右手上。 宋云珠取下布条笑着点了点李无疾的鼻尖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姑姑和我婶母都可以替我保证的。”李无疾说着又依次晃了晃许萱、李安君的胳膊,满眼无辜的让她们替自己担保。 李安君被晃的头晕,忙搂住李无疾向把玩着谷莠子的宋云珠求情:“嫂嫂,你就给他绑上吧,不然我可要被晃晕了。” 李无疾随即欢呼起来,接着看向许萱。 许萱转动着明亮的眼珠想了片刻,然后轻笑着对宋云珠讲:“嫂嫂,我也替无疾担保,如果他不能说到做到,就罚他…罚他…扫一个月的地。” “好,那就罚他扫一个月的地。”宋云珠笑着同意了下来,随后轻轻的把布条缠在了随时会松开的谷莠子上。 李无疾满怀期待的接了过来,信心满满的去和院门外的小伙伴们比赛。 三人又在堂屋歇了片刻,然后一起去了西厢房南间检查镰刀,由于长时间不用,堆在北墙边的十数把镰刀早已生了铁锈。 宋云珠拿起一把镰刀看了又看,随后和许萱、李安君一起把镰刀拿到了水井边,开始用放在水井旁的砺石(即磨刀石)磨镰刀上的红褐色铁锈。 磨镰刀用不了三个人,宋云珠看了看围在身旁的李安君、许萱后笑着吩咐:“安君,你去看着无疾,别让他这个调皮的跟怀君、纵儿起了矛盾;萱萱,你也跟着我跑了半天,你先去休息一下。这几把镰刀,我自己很快就能磨好。” “好的,嫂嫂。” “行,我去看看蚕,看需不需要再喂桑叶。” 俩人离开后,宋云珠泼些水到砺石上,一手握着木柄,一手按着刀身慢慢磨。 不断有锈水流出,很快把宋云珠脚上的木屐染成了红褐色。 有两把镰刀在磨的时候断成了两截,宋云珠无奈的把它们扔到一起,等到午后去刘铁匠那里修一修或者换成新的。 李安君很快和气嘟嘟的李无疾回了家,听到动静的宋云珠抬头看见李无疾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忙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去问:“无疾,你这是怎么了,和怀君、纵儿闹矛盾了吗?” 一言不发的李无疾抽着鼻子把残破不堪的谷莠子递给了宋云珠,随后抱住宋云珠的腰低声哭了起来。 “嫂嫂,是他们三个跑着玩时,无疾一不小把谷莠子掉在了地上,然后又被纵儿给踩了一脚,就成这样了。”李安君走上前揉着李无疾又剃了一次的小脑袋轻声解释。 宋云珠听完蹲下身搂住李无疾柔声问:“无疾,纵儿是故意的吗?” 李无疾依旧抽着鼻子摇了摇头。 宋云珠见状笑着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细声说:“既然纵儿不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再哭了。等我把镰刀磨完,我带你们去铁匠铺,那里有很多谷莠子,让你姑姑带着你多采一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嗯,好的。”李无疾揉着鼻子应下,随即把被踩坏了的谷莠子扔到一旁,蹲到木盆边把沾了土的布条洗了洗后,转身把它放到了磨干净的镰刀上。 宋云珠看着李无疾的动作轻声笑了起来,打发他和李安君去看那四只兔子生了没。 从四月份到现在,陆续降生了将近二十只小兔子,除去被咬死的、饿死的和病死的,总共算是活下来十只。 宋云珠打算等到秋收后,就把当初从年轻妇人那里买的五只兔子全部宰了,尤其是那两只大公兔,在兔圈里称王称霸,不是欺压小公兔,就是偷偷的把新出生的小兔子咬死。 要不是被宋云珠正巧看见,她也不相信那两只公兔嘴里都背着几条兔命。 “阿母,还没有。”有些失望的李无疾跑过来说。 宋云珠听到后抬起头笑着回应:“嗯,我知道了,你和你姑姑先回堂屋等我吧。” 李无疾听话的离开,和李安君一起坐到案边去撕牛筋,一条条如银线的细丝被反复撕来撕去,也终于快要完工了。 第165章 瓠瓜 青色的槐角挂在碧绿的槐叶间随风摇晃,宋云珠随手拾起李无疾放下的布条,打了半桶水把留在砺石上的铁锈清洗干净,随后把磨好的十把镰刀挪到太阳下晾晒。 宋云珠接着把布条搭在了梨树的枝桠上,穿过过道去后院翻了翻瓜秧,希望能从里面再找出几个瓜或者瓞,可惜除了几朵黄色的花,就剩下两三个如拇指大小的瓜纽。 “唉,还是拔了吧。”宋云珠看着在花间飞舞的蝴蝶喃喃自语,随手把瓜秧丛根部扯断,拉到草棚下喂牛。 正在织布的许萱听到动静后慌忙跑了出来,拿起放在西厢房中的铁铲把留在地下的根挖了出来,甩净上面的土后把它丢到太阳下晒着,等干了以后拿到前院的东厨里烧火。 “嫂嫂,有个瓠应该可以吃了。”许萱扛着铁铲指着东边的瓠架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闻言走了过去,果真在靠墙的瓠叶中找到了一个跟李无疾玩的蹋鞠大小差不多的瓠,她先用手擦了擦瓠上的细绒毛,然后用手指掐了掐泛青的瓠皮,有汁水从月牙形的指甲印中冒了出来。 “萱萱,确实可以吃了,我现在就把它摘了,等到晚上炒着吃。我和安君准备午后去趟铁匠铺,你要去吗?”宋云珠扭转着瓠大声问。 虽然石布已经成亲,但许萱觉得俩人还是少见面为妙,便笑着拒绝:“嫂嫂,我就不去了,天太热,我不喜欢往外跑。” “行,我们走的时候喊你关门。”宋云珠说完,捧着被扭断了茎的瓠回了堂屋。 好奇的李无疾看到后连忙丢下撕烦了的牛筋围了过去,摸着有些扎手的绒毛问:“阿母,你从哪里摘的?” “当然是从后院摘的,你忘了,是你李缓叔父种的、搭的架子。”宋云珠坐到李无疾原来位置上拿起一根细细的牛筋丝往外撕着回答。 李无疾只见过白色的瓠花,他听到后转着瓠瞧了又瞧,最终把它抱到宋云珠腿边问:“阿母,你说它是瓠?” “是啊,你去年还吃过呢,忘了吗?”宋云珠轻轻弹了弹瓠皮回答。 李无疾抱着瓠皱起眉头想了又想,四岁多的他确实有点记不住去年发生的事情,不过没关系,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蹋鞠,在笑眯眯的把瓠重新放回长案后,快步跑进东夹间趴在地上从案下掏出蹋鞠,放在与瓠相邻的位置上比大小。 “嫂嫂,二嫂嫂的嫁衣做好了吗?”李安君见李无疾一心扑在瓠和蹋鞠上,便凑近宋云珠低声问。 宋云珠听后抬头看了一眼玩的不亦乐乎的李无疾,笑着点了点回答:“做好了,她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我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她应该是能穿的。” “那行,木屐上的五彩绳我也编好了,等到晚上我拿给你,你穿上去系好就可以了。”李安君扬起嘴角笑着说完后,激动的和宋云珠击了个掌。 听见了响声的李无疾扭头看向继续撕着牛筋的俩人,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等到太阳移到了西厢房的屋顶上,宋云珠赶着牛车离开了家,当她们从乡廷前路过时,看到一群人围在新挂的帛书前议论纷纷。 宋云珠赶忙停车,在叮嘱李安君看好李无疾后,跳下牛车站到人群外围踮起脚尖看上面的内容。 “嫂嫂,上面写的什么?”抱着李无疾摇竹扇的李安君好奇的问很快去而复返的宋云珠。 宋云珠赶着牛车轻声回答:“上面的东西跟咱们无关,是江都王刘建因谋反自杀了。” 李安君听到后不由的感慨起来,她想不明白为何那些包括淮南王、衡山王和江都王在内的大王们放着穿金戴银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去造天子的反。 “嫂嫂,你说他们是为什么呀,既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养蚕织布。”李安君往前探着身子轻声问。 宋云珠揉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回答:“安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闲的了吧,以至于让他们觉得那个位置自己也能坐。淮南王谋反能理解,那是从孝文皇帝时就结下了恩怨,至于江都王,他本身就品行不端,估计是当初凑淮南王、衡山王谋反时的热闹,东窗事发了。” 李安君信服的点了点头。 铁匠铺里的人不少,拴好牛车的宋云珠先是让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在牛车旁玩,然后挎着装有破损镰刀的篮子去排队。 有从过往的商队种听说了江都王自杀详情的男人正大声与别人议论着:“我听刚从江都国回来的商队说,不只是江都王自杀了,他的王后更惨,不仅自己连带三族都是被腰斩弃市。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小翁主幸免于难,好像是叫…叫刘细君。” “一个年幼的孤女,想要活下来可不容易啊!”有围在一旁的妇人叹着气感慨。 男人听到后瞥了一眼妇人,嘲讽着说到:“用不着你可怜她,那小翁主虽然失去了双亲,可还有身为王侯的叔父、伯父等宗亲在,日子即使再苦,也比咱们容易的多。我听人说,那江都王落得自杀的下场,可不只是想跟着之前的淮南王、衡山王谋反,他还不是人,他不仅在父丧后通庶母,还强迫了自己的女弟,要知道他的那个女弟可是盖侯的儿息。” “盖侯是谁?”有扛着断了面的铁铲的男人问。 男人清了清嗓子得意的回答:“那盖侯可是天子的舅父王信,跟当初娶了燕王刘定国女儿的武安侯田蚡是同母的兄弟。” “那他们兄弟挺倒霉的,兄长的儿息是诸儿文姜之流,男弟的夫人嘛…啧啧…真是让人嘴都张不开。”有另外一个知晓内情的男人摇着头继续说。 有人见男人话只说了一半,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铁匠刘王孙给训斥了一番:“要说就出去说,我这里是铁匠铺,不是供你们讨论下流事的地方。你们几个,不要以为自己从商队那里听点东西就到处乱说,那些大王再不堪,也是皇家的颜面,别舌头太大,让人给告了。想挨板子、做苦役还是被咔嚓一下。” 刚才说话的几人吓得赶忙摇头,捂着脖子从铁匠铺里跑了出去。 第166章 新生的小兔 众人看完热闹,笑嘻嘻的议论起了将要到来的秋收,正当大家都沉浸在难得吃上一顿饱饭的喜悦中时,有人败兴的提起了人头税。 原本人声嘈杂的铁匠铺瞬间安静下来,有人叹着气看向刚才说话的憨厚男人,有人伫立在原地愣神,有人低声谈论着该如何凑齐需要缴纳的钱数。 由于人们基本上都是以物换物,大部分人家的手头里并没有多少四铢钱。 站在槐树下的宋云珠听着三尺外两个妇人的议论声把目光移到了院门口,她见有人不断进进出出,或是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的男人,或是皮肤粗糙、麻利干练的妇人,不由得担忧起李安君、李无疾的安危,怕俩人会被动机不良的男人或者妇人盯上,便又拎着篮子走了出去。 “嫂嫂,镰刀修了吗?”正在和李无疾一起坐在牛车上编谷莠子的李安君抬起头看向宋云珠笑着问,目光被不经意间看到的柿树吸引住,原来柿子已经黄了。 宋云珠把篮子放到李安君身旁回答:“没有,人太多了,估计今天是排不到咱们,与其在这里瞎等,不如回家干些别的,等明天里门开了再来。” “行,无疾刚才还觉得无聊,想要下去跑呢。”李安君说着低头看了一眼篮子,顺手把自己和李无疾采的一堆谷莠子放进了篮子中。 正拿着三根谷莠子乱缠谷莠子的李无疾赶忙把头蹭在宋云珠的胳膊上辩解:“阿母,我…我没有,我是想你了,想去找你。” 宋云珠宠溺的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随后双手抓住车辕,利落的跃上牛车,解开缠在车辕上的鞭子后扭头笑着吩咐俩人:“安君、无疾,你们两个坐好,咱们要回家了。” “嗯。” “阿母,我已经坐好了。” 扬起的鞭子轻轻落在了牛背上,黄牛甩着脑袋“哞哞”叫了两声后,“哒哒”的沿着小路跑了起来。 惬意的凉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李无疾大笑着把谷莠子的草籽揪掉,放到李安君的手心里,任由它们被风带去未知的地方。 “姑姑,它们会去哪里?”已经把手中的谷莠子全部揪秃了的李无疾问。 李安君搂住李无疾的肩膀笑着回答:“无疾,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吧,要是它们被风吹到河里,可能会被鱼儿吃掉或者漂在水里慢慢烂掉;要是被吹到泥土里,明天春天时就会长出一棵新的谷莠子。” “那…但愿它们能被吹到泥土里吧,我明年再来找它们玩。”李无疾说完,满眼期待的看向李安君,希望自己的说法能够得到认可。 李安君见状柔声回应:“无疾,会的,无论是这些草籽还是未来的我们,都会有合适的土地来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姑姑,你在说什么呀,我有点听不懂?”李无疾皱起眉尖接着问,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问的是草籽,而李安君却说了“未来的我们”这种有些答非所问的话,他觉得自从李安君定亲以来,就会经常说些让小孩子听不懂的话。 李安君听到后抿起嘴角笑了笑,从篮子里又拿了几根谷莠子交给李无疾,让他尽情去玩。 “哒哒”的牛蹄声很快到了终点,宋云珠去喂了次兔子后,走进堂屋接过李安君递来的四根五彩绳回了东夹间。 窗下的案前,宋云珠悠哉的褪掉脚上的木屐,晃动着脚丫拿起一根五彩绳穿过凿开的孔,随后翻过木屐底面把它伸拉出来打了个结。 待到把两只木屐上的彩绳全部系好,夕阳落在了树梢上。 “无疾,你跑这么快做什么?站在堂屋门口伸懒腰摸宋云珠捉住快要撞进自己怀里的李无疾问。 李无疾连忙拉着宋云珠边往东走边回答:“阿母,兔…兔生了,一共是十…十一个。” “无疾,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跟着你姑姑跳圈里去了。”宋云珠笑着问,因为李家的兔圈里专门搭了四个坐东朝西的兔窝,专供母兔生小兔用。 李无疾指着刚从兔圈里跳出来的李安君回答:“阿母,是姑姑进去数了。” “那你可要记住,你还太小,不能贸然进去,万一被兔子抓到或者咬伤,可就糟糕了。你还记得纵儿的左手吗,大拇指下边的那个疤就是被兔子给撕咬的。”宋云珠快步走着教育李无疾,她至今还记得李纵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要不是恰巧有大人在,估计会直接废掉。 李无疾听后直点头,然后停在李安君身旁担忧的问刚往兔圈里跳了一只脚的宋云珠:“阿母,你不怕吗?它们会不会咬你?” “无疾,你放心吧,我是大人,兔子不敢咬我。”宋云珠说着探下身抓了一把青草扔进圈中,把那些盯着自己的兔子们引诱走。 自从宋云珠目睹了兔圈命案后,就把兔圈一分为二,母兔和小兔们占了三分之二,其余的地盘是公兔的。 待到那些新出生的小兔子们长到一月龄,再把两者之间的木门打开,让它们自由玩耍。 宋云珠蹑手蹑脚的靠近最南边那个母兔已经出去的兔窝,蹲在地上探头看向光线昏暗的兔窝,勉强看到三只约有半尺长的小兔子挤在一起,它们通体肉红色,就像光秃秃的鼠一样,等到三天后才会开始长毛。 正当宋云珠看的起劲儿时,一只体格健壮的母兔“噌”的一下钻进了窝里,用身体挡住了窥探的目光。 宋云珠轻笑着往北挪了两步,还没等她蹲下,一只毛发中带着数个斑点的母兔拉着两根青草卧在窝前咀嚼起来。 看到兔圈内景象的李无疾紧张的对宋云珠大喊:“阿母,你快出来吧,它以为你要抢小兔呢,它会抓你、咬你的。” “好的,我这就出去。”宋云珠高声说完,转身往外走去,既然母兔们已经开始提防自己,那就没有再去看的必要。 八月份的晚风早早的吹了起来,从圈里出来的宋云珠忙把堂屋门关上,省的会被那些“嗡嗡”乱飞的蚊蝇钻进去。 初秋的蚊子,比夏天时更可恶。 第167章 换镰刀 初秋的清晨有些微凉,赶着牛车跑在晨曦中的宋云珠紧了紧灌风的衣领,回头看了一眼鼻尖有些红的李安容后放慢了牛车的速度。 宋云珠本打算独自来铁匠铺修镰刀,可李安容怕路上人少不安全,便早早的起了床等在院子中。 空阔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就当宋云珠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时,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扛着新的铁铲从铺子中走了出来。 “安容,你在这里看着牛车,要是有什么事情,不要管它,先管自己,知道吗?”宋云珠说着利落的跳下牛车,笑着接住李安容递过来的篮子。 李安容扬起嘴角望了眼从远处走来的人影回应:“嫂嫂,我知道了。” “嗯,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人,我一会儿就能回来的。”宋云珠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说完后,低头检查了一下篮子中的镰刀碎片后快步进了院子。 好心情的李安容跳下了牛车,信步走到铁匠铺的西院墙外去给李无疾采谷莠子。 昨夜露重,聚在叶子上的水珠很快打湿了李安容的衣袖。 早起的鸟儿已经在柿树上吱吱喳喳,刘王孙拿起篮子中的一截镰刀碎片看了两眼,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向宋云珠建议:“修是可以修,但得等一段时间,不如用这些碎片换一把新的,然后我再以二十钱的价格便宜卖你一把,这样算下来也和修的差不多。” 宋云珠听后轻声笑了笑,平日里在刘王孙这里修把镰刀可是用不了这么多钱的,更何况她的这些碎片完全可以融掉重铸成两把新的镰刀,便瞥了一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柿子讲:“十五钱吧,要是可以的话,我就把它们给你留下,我们家也从你这里买了不少东西呢。” “行,既然你说出来了,哪能不卖你个情面。屋里有铸好的新镰刀,你先去挑吧。”刘王孙笑着说完后,便转身去迎接刚走到门口的两个男人。 宋云珠见刘王孙答应的如此爽朗,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说十钱,她也不好再跟刘王孙还价,只得懊恼的跺着脚去了刘王孙说的东厢房,走到堆着崭新镰刀的南墙边蹲下认真挑选,她把指腹放在冰冷的刀刃上摩挲片刻,很快从里面挑出了两把中意的镰刀。 突然间,门口处的亮光被遮住。 宋云珠连忙抬头去看,原来是正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汗水的石布。 石布见宋云珠握着镰刀、拎着篮子缓缓站起,突然想起了曾砍过自己一刀的许萱,忙捂着右胳膊往后退了两步解释:“李家嫂嫂,是刘铁匠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挑好镰刀,他去了后面打铁。” “我挑好了。”宋云珠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两把镰刀,随后把篮子中的碎镰刀倒在了摆放在西墙窗户下的案上。 石布站在门口处探头看着宋云珠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讲:“刘铁匠还说,你…你还需要再付十五钱。” “这个我知道的。”宋云珠说完,从袖子中掏出了十五钱一并放在了案上。 石布见状侧过身给宋云珠腾出门口的位置,然后在宋云珠从身旁经过时轻声低语:“李家嫂嫂,我…我成亲了,以后真的不会再纠缠安…安平家的了,我的新妇是个不错的女人,踏实也能干,善良又善良。” “嗯,我听人说了,真是恭喜恭喜。”宋云珠笑着说完后,朝站在院门口等着自己的李安容挥了挥手。 李安容连忙跑过来拿过镰刀和篮子,先是朝对自己笑的石布点了点头,然后柔声告诉宋云珠:“嫂嫂,咱们快回去吧,别让无疾在家着急。” 宋云珠轻点了下头,甩着双臂跟在李安容背后出了院子。 李安容先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牛车上,然后左手握住车辕与宋云珠商议:“嫂嫂,我来赶车吧,你坐车上歇一歇。” “那好,我就先歇一歇。”宋云珠说完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抬腿跃上牛车坐好,把还带着露水的谷莠子放进了篮子里。 李安容同样坐上了牛车,赶着牛车慢慢往回走。 街道上的行人比来时多了不少,李安容隔着两丈宽的街道瞥了眼正拿着帛书想要往上挂的小吏问:“嫂嫂,你听说江都王的事情了吗?” “昨天我和安君、无疾去铁匠铺时看到了,说是因谋反自杀了。”宋云珠搓着有些凉的手如实回答。 李安容点了点头后没有再说什么,直到牛车走到平安里里门处又低声开口问:“嫂嫂,你怎么看这件事?” 宋云珠先是愣住,然后反应过来这是性格含蓄的李安容把自己当成了李安河,想要跟自己分享一些事情,于是揉着下巴琢磨片刻后用手指摁着嗓子学李安河平时说话的声调讲:“安容呀,我也没什么看法,咱们只是普通百姓,也只见过一两次县令派来巡视春种、秋收的官吏,哪里懂得那些王侯的想法。我曾听千秋…” 李安容听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调停下了牛车,转头看着宋云珠放在喉咙上的手指突然明白过来。 少年突然觉得嗓子有些痒,直盯着不再说下去的宋云珠清着嗓子垂下头说:“嫂嫂,我想兄长了,我想他快些回来。” “安容,他再有一年二个月就回来了,我们也都很想他。他是在陈留县的营中,又不是像延寿兄长那样待在边郡,咱们不用担心他,还得等他回来送你阿姊出嫁呢。”宋云珠说着也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已经升起的太阳不再说话。 温和的阳光照在牛车上,李安容咽下想要再说下去的话,回过头扬起了鞭子。 江都王谋反自杀的事情被人们渐渐遗忘掉,地里的庄稼也先后跟着熟了。 一场连绵了三天的秋雨过后,宋云珠独自骑着马去粟田,她站在梧桐树下望着随风轻轻摇摆的粟穗,伸手拽了一个粟穗捻了两下,数粒黄色的粟米滚落在了手心中。 宋云珠握着粟穗往前走了两步,脚上的木屐一不小心陷在了稀泥中,地里太湿,还得过三四天才能收。 第168章 即将到来的秋收 粟田里的风裹来了泥土里的腐烂气息,宋云珠拔出木屐退回到桐树下,蹲下身拽了把草叶把沾在屐齿上的泥擦掉,然后翻身上马去了不远处的菽田。 黑色的马鬃在风中甩起,载着宋云珠跑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一连跃过两三个满是泥水的深坑,随着一声长“吁…”停在了想要枯黄的菽田前。 宋云珠远远的看到李安平的坟前有个人影在动,便把左手伸进右手的袖子中握住匕首壮着胆大喊:“是谁,谁在哪里?” 正俯身给坟头拔草的李缓怔了怔,忙转过身对着站在地头的宋云珠高声回答:“云珠嫂嫂,是我,李缓。” 宋云珠这才看清是李缓,在松了口气后把马拴在了地头的槐树下,踏进湿漉漉的菽田艰难的走到了坟边,看到周围的空地上零零散散的扔着几棵有些泛黄的草。 李缓拔掉坟尖上的最后一棵草向宋云珠解释:“云珠嫂嫂,安河兄长在临走前特意托我多照看一下安平的坟。一连下了三天的雨,我怕坟会被冲坏,就过来看看,坟没有事,只是墓碑被冲的有些歪了,我已经把它又埋了埋。” 宋云珠听着李缓的话看向底部堆着湿泥的墓碑,这才注意到墓碑前还放着一把印着黄泥指印的铁铲,她惭愧的红着眼睛向李缓道谢。 “嫂嫂不用谢我,安河兄长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依赖你的操持,难免会遗漏些东西,便让我空闲时多来看一下。我和安平素来亲近,我也是他的兄长,这是应该做的。”李缓轻笑着说完后,又折了几根柳条编成了柳帽放在墓碑上。 李安平在世时,每当俩人跟着李安河去宋河边放马,李安平都会编一个柳帽戴在李缓头上。 恍然间,四五年前的光景仿佛还在眼前;一声叹息后,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早已阴阳两隔。 宋云珠看着李缓的动作无比心酸,她折返到地头从不知名的野草上摘了一把紫黑色的浆果,放进了墓碑上的柳帽中。 “嫂嫂,我可能快要定亲了。”李缓弯腰摸着墓碑上残缺的字迹说,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 宋云珠看着从李缓脸上闪过的羞涩问:“是哪家的女儿?” “是杨医匠的女甥(即外甥女),叫郑姝,比我长一岁,两年前没了夫君。她夫家的人容不下她,她的阿母也早早的去世了,阿翁又续娶了新妇,杨医匠念她孤苦无依,便把她接来和自己同住。”李缓轻声解释着,从浑厚的嗓音里露出了欢乐的声调。 宋云珠听完庆幸自己没有提李嫱的姨母,不然还真是尴尬,便摸了摸鼻尖接着问:“那…那她在那边可有孩子?” 李缓拿起放在地上的铁铲回答:“没有,她说之前小产过一次,便再也没有过孩子。” 宋云珠听到“小产”两个字后,眼眸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她也曾经历过这种身体、心灵上的双重痛苦。 “那三叔父和三婶母知道吗?”宋云珠跟在李缓身后往外走着轻声讲。 李缓停顿一下后点头回答:“我对他们说了,她原来的夫家离这里也不过是五六里地,迟早会被有心人传到我阿翁、阿母的耳朵里。与其让他们后来埋怨姝儿,倒不如提前向他们坦白。我阿翁一开始有些不乐意,但在我的坚持下也最终松了口,他说等过完秋收,就把这桩亲事定下。” 宋云珠没有再问下去,恐怕等到李缓和郑姝定亲时,会遇到来自郑家的阻力或者胡搅蛮缠。 心细的李缓看出了宋云珠的疑虑,继续笑着解释:“嫂嫂,姝儿说她早在两年前就跟郑家那边签了断亲书,以后的嫁娶任凭杨医匠做主,郑家人无权干涉。” 宋云珠由此笃定李缓口中的郑姝定然是个聪慧、果断且坚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不会无故苛责李嫱的。 和李缓分开后,宋云珠又骑着马去了黍田和麻田。 黍种的最晚,熟的最早。 宋云珠准备等地再干一些,先雇人收黍,再收粟,最后是菽和麻。 李家的黍仅留一小部分自己吃,大多卖给过往的商队或者酒垆,这可是酿酒的好原料。 太阳越升越高,半身是泥的宋云珠匆忙把马交给迎接自己的李安君,转身钻进了已经放好热水和换洗衣物的浴室。 “姑姑,我阿母去哪里了,怎么脚上都是泥?”李无疾站在浴室门口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哗哗”水声问正在拴马的李安君。 李安君瞧了一眼同样满是泥点的马腿回答:“无疾,你阿母临走前不是说要去地里吗?雨昨天夜里才停,肯定路上、地里都是泥水。” 李无疾眨着满是担忧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搓着小手等宋云珠出来,他要第一时间告诉宋云珠,家里的母鸡下了鸡子。 原先的六十多只鸡苗,到现在还有三十一只,其中二十只是母鸡,另外十一只公鸡。它们的邻居鹅侥幸剩下来八只。 宋云珠擦着往下滴水的头发刚从浴室中走出来,便被李无疾拉着去了东厨,他激动的指着放在篮子里的十个鸡子,说是他和李安君、许萱一起去鸡圈里拾的,并说了自己看到有两个鸡子被公鸡们啄碎吃掉的事情。 “无疾,这个没关系,再过三四天就要秋收了,等到午后,我去逮只公鸡宰了吃。”宋云珠说完把手中的麻布搭到院子中的绳上,拎起篮子把它悬在堂屋中的房梁上,以防被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鼠偷吃掉。她对公鸡甚至是母鸡偷吃鸡子的事情也很无奈,只能每天早早的去圈里把刚下搭鸡子收起来。 哺食时,李无疾剥着煮熟的鸡子壳又想起了李安河,他拿着有些烫手的鸡子钻进宋云珠怀里问:“阿母,我阿翁能吃到鸡子吗?要不要给他留几个放着。” “傻孩子,你阿翁还需要一年多才能回来呢,要是放到那个时候,早就不能吃了。等你阿翁回来那年,我多养一些鸡,让他吃个够好不好?”心里泛酸的宋云珠拍着李无疾的后背柔声讲。 李无疾这才满意的从宋云珠怀里钻了出来,宋云珠接着对其余人说了在菽田里遇到了李缓的事情。 三人皆羞愧的低下了头,他们都未曾想起要在雨后去看看李安平的坟。 “嫂嫂,以后我也会去的。” “我和安容一起。” “…我也和他们一起。” 惭愧过后,大家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了李缓的亲事,她们都想见见那个郑姝,看她是否是个面善的女人。 第169章 比试 夜幕中晓星乍现,弯弯的月牙又挂在了西天上。 沐完浴的李安河回到营房中横躺在榻上,垂下湿漉漉的头发听张贤、魏由和李章讨论明天的比试。 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赵广德拿起一叠麻布丢给李安河,让他把头发好好擦一擦。 被蒙住了脸的李安河笑着拿开麻布,挺身坐起穿上木屐把麻布还给了神情落寞的赵广德。 赵广德随手把麻布丢进榻的内侧,低声喊住想要转身离开的李安河说:“安河,你能跟我出去说说话吗?” “行,我正好想去吹吹头发。”知赵广德心里不痛快的李安河笑着应了下来,边走边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安慰赵广德。 赵广德苦笑着走到了营房前的槐树下,望着弯月向倚在树干上的李安河诉说着心里的不甘:“安河,你知道吗?虽然我从走进西郊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不会被选进南军,可等真到了这一天,我才知道自己并不会那么坦然的接受,我也会是满腔的不甘与抱怨。我不比你们这些良家子差,可以拉动六斤甚至更重的弓,也能跑马拉弓射箭。可我家是商户,就只能去边郡戍边,有时想想,真是觉得不公平。” 李安河认真的听着赵广德的满腹牢骚,在赵广德说完后,走上前低语:“广德,你也曾读过不少书,应该知道韩非子的五蠹和高皇帝的贱商令。其实,现在商的处境要比高皇帝时好了不少,只不过朝廷长时间对匈奴作战,不仅花光了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两代将近七十年的积蓄,更是国库亏空。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不是自己没有选进南军的资格,而是在回到家后如何为家族谋得一条出路。今年春夏,朝廷又打了两次匈奴,看来天子不只是要把匈奴打败,而是要打残。打仗需要什么,钱和粮。农出粮,钱当然是商出。我家是小农,你家是小商,皆是案上的鱼肉。如果日后再有大规模的战争,咱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不是打匈奴不对,而是承受不起长期战争带来的后果,到时候男儿纷纷战死沙场,留下女人和孩子该如何活下去。” “虽是如此,可我也想去南军,不是想见识长安城的繁华,是觉得长安城安全。你也知道的,匈奴在夏天时侵入了雁门郡杀了数百人,我家的宛儿、式儿还小,我不想死。”赵广德说着,拉起李安河的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李安河见状嫌弃的看了一眼哭唧唧的赵广德,叹了口气后接着说:“我的妻兄在多年前死在了定襄郡,也是匈奴侵入。” 赵广德听到后惊恐的看向神色悲伤的李安河,眼角处落下了一滴泪珠。 清凉的夜风吹动槐叶“哗啦啦”的响着,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 一阵沉默后,李安河抬头望着夜空里的亮星说:“其实,无论是卫士还是戍卒,都有跟匈奴人对上的可能。戍卒还好,只要戍边时没有匈奴侵边,基本上就不会再碰上匈奴人。但卫士就不好说了,虽然他们在长安城内安稳的度过了一年,但在返乡后会被随时征召入军作战。所以,你也不要羡慕那些卫士。” 抬起袖子抹着眼眶的赵广德听后轻声笑了两下,拍着李安河的肩膀继续讲:“听你这么说,我也释怀了。你明天好好比试,凭你良家子的家世和骑射水平,还是有希望被选入南军的。如果真是进入了南军,你可以在返乡后花钱谋个小吏的职位,也免了再次去上战场的可能。这年头,什么都没有活下去最重要,只要不是给匈奴人当奸细,这些手段又有什么丢人的。如果,我家哪时保不住了,希望你能看在这番话的情面上,能够收留我家宛儿。” 李安河愣愣的看向垮着肩膀的赵广德,然后在深呼一口气后猛拍了一下赵广德的胳膊说:“胡说什么呢,大家现在都好好的,说什么晦气话呢。” 胳膊上的疼痛使赵广德从无尽的悲伤上缓过神,他捂着胳膊挤挤出一丝笑容解释:“哈哈…我开玩笑的。” 李安河有些无奈的看着赵广德脸上的假笑,在和熟识的骑士打了招呼后,转身让赵广德和自己回营房休息。 赵广德连忙追上,像只猴子一样挂在李安河的肩膀上,被李安河拖着往前走。 屋内的人见俩人进来,纷纷过来围住赵广德,宽慰他不要伤心。 “这有什么伤心的,我家是商户,我有自知之明。”赵广德大笑着说完,装作很累的样子推开站在自己榻前的魏由,“咚”的一声扬躺到榻上踢掉木屐,卷起薄薄的蚕丝被把自己藏起来。 留下四人在榻前摇头叹气,这哪是有自知之明,明明是不甘。 赵广德失眠到了后半夜,最终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闭上了通红的眼睛。 由于有比试,除了正常巡逻的队伍,其余人皆去了北校场为自己的什长、伍长助威。 材官们的比试是在南校场举行,高昂的助威呐喊声一处盖过一处。 骑兵中的什长、伍长中和赵广德情况类似的约有十人,因此包括李安河在内的九十八名什长与一百七十二名伍长混合在一起,分成二十七组轮流比赛骑射、角力等。 (注:角(jue)力即徒手相搏。) 比赛开始前,乙前曲侯赵识赶着由两匹健硕的马儿拉着的战车,身后是两名身着鱼鳞甲、头戴帻冠的司马,他们手执卜字戟威风凛凛的分立在战车两侧。 战车的中间树立着一面建鼓,鼓后面是不怒而威的校尉张伦。 随着张伦击响鼓面,分别竖在校场四周的二十面建鼓同时被击响,上百面绣着赤色汉字的玄色旌旗在校场上挥舞开来。 围在四周的普通骑兵纷纷举起手中的铁剑或卜字戟齐声高喊: “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 ……… 激昂的呐喊声中,绕场了一周的赵识把战车停在了校场的最东端。 从上面下来的张伦飞身跃上一名五百将牵来的骏马,执辔飞奔向前捞过张喜双手捧着的弓箭。 张伦任凭马儿继续飞奔,利落的搭弓搭箭射向竖在校场中间的用粟秆做的假人。 “嗖”的一声,利箭击穿了假人的脑袋,在震天的欢呼声中预示着比试的开始。 第170章 入选 每五组一起上场比试,被分到了第十六组的李安河紧张的望着正在骑射的骑士,每当有人正中靶心,他会跟着振臂高呼;每当有人在纵马跃过高高的土堆时从马上摔下,他也会跟着摇头叹气。 太阳高升到南天时,轮到了手心中全是汗的李安河,当他跟着队伍慢慢的往东侧移时,突然看到了挤在人群中朝自己挥手的李长寿。 虽然同是骑士,可俩兄弟也鲜少见面,只有每月休息时,才会匆匆聚在一起聊上一句半句,或是一起去营外的摊贩那里打打牙祭。 李安河望了眼李长寿的笑脸,垂首把手心放到绛色直裾上擦了又擦,然后信心满满的到案前去弓箭。 第一项比试是射箭,李安河一手拿弓,一手从挂在腰间的尖囊中取出一支利箭,稳稳的挽弓搭箭,眯起眼睛射向四十丈外的靶心。 三支利箭均中靶心,顺利进入骑射的比试。 虽然李安河从十二岁起便开始骑马,但骑射的功夫始终欠些火候,他骑的棕色鬃毛的马儿有些暴躁,差点把正要开弓的他给甩下马。 还算冷静的李安河顾不上擦额头上的冷汗,在瞄了一眼已经射完箭的其他人后,先是俯身拍了拍马儿的脑袋,然后迅速坐直腰背把箭射出,三箭中有两箭射中了假人,算是合格。 张伦骑着马不断巡视着整个校场,冷眼望着正在纵马跃土堆的十名骑士,当他见到有三个骑士从马上摔下时,大声骂了句:“废物,练了十个月,连这五尺高的土堆都越不过。” 正在一旁大笑着看热闹的骑士们连忙止住了笑声,随后纷纷惶恐的低下了头,生怕脾气有些暴躁的张伦会把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被扫了兴的张伦拉着马辔在原地徘徊,似笑非笑着把刚才笑的骑士训斥一番:“你们还笑,让你们几个上去,还不如那三个掉下来的,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低着头不敢做声,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张伦快去别处巡查,他们可不敢招惹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级的校尉。 张伦握着马鞭看向默不作声的人群,轻哼一声后纵马去了别处。 太阳慢慢西移,比试直到傍晚才结束,在角力中被人打伤了的李安河捂着嘴角回了营房,虚脱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虽然受了伤,但结果是好的,他最终以第四十八名的成绩进入了陈留郡选入南军的名单。 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在十月份与一同进入名单的张贤、魏由一起去长安城。 正当李安河闭目养神时,比他情况好不到哪去的魏由一瘸一拐的走进了营房,把手中的蒸饼分给了李安河两个。 毕竟徒手相搏,难免会受伤。 李安河先是谢过魏由,然后盘腿坐在榻上撕下一小块蒸饼塞进有些张不开的嘴中,他小心翼翼的慢慢嚼着蒸饼,时不时痛呼一声。 魏由看着李安河的动作,也不自觉的跟着放慢了吃蒸饼的速度,他是小腿被狠踢了一脚。虽然侥幸没有断,但走起路来却十分疼痛,这四个蒸饼,还是他让手下的骑士帮忙带的。 “安河,你之前有没有去过长安城,我曾听从蒙县路过的商队说,长安城中到处都是贵人,有人会因那些贵人一句话而飞黄腾达,也有人因那些贵人一句话而蒙冤终生。我来服役之前都在想,一定要找机会去长安城里看看,没想到这次就实现了。”魏由说完,脸上流露出了向往的神情,那是大汉的中心,肯定是要比蒙县、陈留县繁华许多,他想去看看商队说的巍峨宫殿,也想一睹意气风发的骠骑将军和龙城飞将卫大将军的风采。 李安河看着魏由的神情,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随后满面痛苦的捂住嘴角含糊着回答:“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我阿翁提起过,他在幼年时曾跟着我大父去过一趟长安城,只是那时只有八九岁,记得都不真切。不过,我曾听人说起过,每年轮换的卫士入长安城时,会由丞相亲自到城门口迎接,返乡时,天子也会亲自设宴送别。既不用承担来回路费,也不用再让家里寄四时衣裳,是要比去边郡戍边好上许多。” “这个我也听过,我真希望能够分到未央宫、长乐宫这些地方,说不定还能见到天子、皇后或者太子、公主。”魏由兴奋的接着话说。 李安河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他可不想被分到魏由说的那些地方,天子喜怒无常,说不定一个不注意就能惹火烧身。他想去守卫皇家陵园或者宗庙等地,安分守己的度过一年,然后回家和妻儿团聚。 落选了的李章恰巧听到了魏由的话,他先是羡慕的瞅了瞅李安河、魏由,然后坐到魏由的身旁笑着讲:“你小子想的还挺美,南军大多是在宫墙外巡逻,那些皇亲贵胄外出定是乘车用辇、前呼后拥,岂是能轻易被外人瞧见的。要我说,还是边郡好,说不定还能结段良缘,要是再有机会杀几个匈奴人,说不定还能封侯封将。” 魏由听后瞥了一眼已经成亲了的李章,抬起还在疼的左腿把自己往一旁挪了挪。 面相秀气的李章看着魏由的动作毫不在乎,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俩人讲:“我家有同宗的伯父在元朔二年(即公元前127年)奉召迁徙茂陵,我和我阿翁曾一起去过几次长安城。长安城是繁华,可也迷人眼,你们去后,不要与外人结交,以防出现差错。” “为什么?”魏由不解的问,他本就性格开朗,十分喜欢结交朋友。 李章听到后起身走到自己的榻上躺下解释:“南军本就是负责拱卫宫门的,全部从内郡中的正卒里选出,像胶西国、鲁国这些诸侯国中的正卒可是一概不用的,你说为什么不让你去结交外人?” 魏由张了张嘴不再说话,看来他在未来的一年中还是小心为妙,毕竟是在天子的眼皮底下,稍有差池,就可能会人头落地甚至是牵连家人。 李安河听着俩人的谈话慢慢嚼着蒸饼,突然觉得去边郡也挺好。 当他快要把蒸饼嚼完时,李长寿也拿着两个蒸饼走了进来。 李安河忙捂住嘴角,接过蒸饼后忍着疼痛跟李长寿慢慢谈起了比试的情况和即将到来的秋收。 第171章 秋收 思乡的愁绪瞬间笼罩在了俩人的心头,李长寿在哽咽了几次后抬起袖子遮住泛红的眼睛起身告辞:“安河兄长,我要回去了,明天还有蹋鞠比试呢!” “好,等到月末,咱们还去吃羊肉汤饼。”李安河说着下了榻,拿着那两个蒸饼把李长寿送到了营房外。 暮霭沉沉,长庚星已经挂在了空中,喂完蚕的宋云珠借着微弱的亮光从后院回了堂屋,见李安容还在泛着黄光的油灯下教李无疾识数,李安君编着草绳在一旁凑热闹。 宋云珠见状坐到李安君身旁,挪过篮子挑着干草问:“无疾,你能数到多少了?” 李无疾闻言高兴的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越过李安君凑到宋云珠的面前笑着回答:“阿母,我能数到五十了,四叔父说等我能数到百,就教我背九九歌。” “九九歌?我也会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 李安君见宋云珠摇头晃脑背的很有意思,也跟着背了起来。俩人笑着齐声背诵,直到二二如四才停下。 (注:西汉时,九九乘法口诀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到二二如四结束。) 俩人的声音刚停下,满脸惊讶的李无疾拍着小手夸赞:“哇!阿母和姑姑好厉害,我以后也要像你们两个一样厉害。” 李安君被这番话逗笑,她一把抱过李无疾放到自己和宋云珠之间,随后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问:“真的?” 眨着如星辰般明亮眼睛的李无疾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凑到宋云珠身旁,趴到她的腿上一起从篮子里往外挑干草。 夜色渐深,困意袭来的李安容把摆在案上用来教李无疾识数的柳枝收进了麻布袋中,拎起它打着哈欠出了堂屋。 神秘的夜空中,璀璨的银河垂落而下,定星也升了上来。 停在院子中的李安容仰头望着由定星和 东壁星组成的四边形喃喃自语:“等到秋收后,就可以去割茅草、收芦花、砍芦苇了。” 凉凉的夜风吹来,趴在干草堆上的狸睁开圆圆的瞳孔望了一眼还在观星的李安容,“喵呜”一声过后,又把脑袋垂在前肢上继续呼呼大睡。 堂屋内仍在说笑,挂着笑容的宋云珠见李无疾时不时的揉几下眼睛,便把拣好的干草丢到案上抱住李无疾讲:“安君,时间不早了,你也去睡吧。反正这两天也不能下地干活,明天再编。” 同样有了倦意的李安君点了点头,卷起编好的草绳后伸着回了西夹间。 宋云珠听着不知在哪里藏着的虫儿“唧唧”、“啾啾”的叫声,把已经睡着的李无疾抱回了房间,在她把李无疾安顿好后,又走回堂屋去关门。 准备关门的宋云珠探头看到李安容还在院子中,便走过去好奇的问:“安容,你看什么呢?” “嫂嫂,我在看星。我们夫子曾说,观星可识四时之变,但不可窥其中之意。”李安容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望向夜空的宋云珠回答。 宋云珠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笑一声对李安容讲:“安容,夫子如此说,也是为你们好,占星向来是帝王之意,咱们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窥测天意的。你也早点休息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嫂嫂,我知道的。我从没有读过关于占卜的书,也不懂星象变化的深意,只是喜欢看这条天汉,那些星就像阳光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也不知道它们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它们上面是不是住的也有人。”李安容轻声说完,便向宋云珠告辞回了房间,摸索着点亮了油灯。 仰头看了片刻的宋云珠只觉得脖子太酸,忙揉着脖颈回屋、关门、睡觉。 一连两日的晴天过后,宋云珠先去了趟宋家帮宋仲昌剃了发,然后骑着马去了黍田。 黍的叶子已经枯黄,垂下沉沉的穗头在轻风中摇摆,惹得那些鸟儿无视竖在地里的假人和弯腰拾土块的宋云珠,“吱吱喳喳”的啄着黍米。 “噗通”…“噗通”… 宋云珠一连朝地里掷了五六个土块,拍着沾在手上的泥土,满意的看着一哄而起、四处逃散的鸟儿。 地里的土壤已经变干,明天便可以过来收黍。 虽然现在农忙刚开始,人不太好雇,可宋云珠还是以十钱每天的价格雇到了八个人一起干活,这些人家里的田地不多,所以他们的家人愿意自己多干一些,省出一两个人去田地多的人家里挣着些钱或者粮食。 和春种时一样,不管饭。 太阳越来越毒辣,宋云珠连忙骑上马回到五井里,挨个通知自己雇好的人,让他们明天一早去李家集合。 “安河家的,你放心吧,我和我家女儿明天一定早早的到,你别看她才十一二岁,可是一个干活的好手。”又黑又瘦的中年妇人指着一旁垂着头不说话的女孩笑着说,她要多向宋云珠夸夸自己的女儿,生怕宋云珠会突然把小女孩辞掉。 宋云珠看着女孩凌乱的头发轻声回应:“婶母,既然我雇了她,自然是信的过她。地里热,到时候让女弟把头发梳起来,会凉快一些。” “行,这个没有问题。”妇人说完,又热情的请宋云珠进家里坐坐。 宋云珠隔着还没有自己高的土墙瞅了两眼还算干净的院子,忙摆着手拒绝说:“不了,我还要到别家去。” 妇人在目送宋云珠离开后,随即敛住脸上的笑意推了推瘦弱的女孩讲:“还呆愣着干什么,去碾场那边挑些水晒着,把头发洗洗,没看人家嫌弃你吗?” “阿…阿母,我…我饿,没…有…力气。”女孩断断续续的说着,从瘦削的脸颊上滑落了一滴泪珠,润红了干裂了许久的嘴唇。 妇人看着女孩的模样直叹气,揉着“咕咕”响的肚子让女孩看好家,自己去提了破了口的木桶往外走。 宋云珠回到家后,又重新清点了一遍镰刀和麻袋的数目,随后让放假在家的李安容在镰刀的木柄、麻袋上各写下“李”字,以防它们会被别人顺走。 第172章 浆果 调皮的李无疾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从绳上拽下字迹未干的麻袋披在背上,耍着手中的木剑跑出了家,在院门外跟拎着篮子的陈显迎面撞上。 扬起嘴角轻笑的陈显打量了几眼拖在李无疾背后的布袋,弯下腰看着心虚着眼珠乱转的李无疾问:“无疾,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无疾回头望了一眼院子,见没有人发现自己,便挺起胸膛朗声回答:“陈叔父,我是要去找纵儿、怀君玩游侠捉盗匪的游戏。” “那谁是游侠,谁是盗匪呀?”陈显饶有兴趣的接着问。 李无疾听后举起木剑得意的回答:“我有剑,自然我是游侠,他们是盗匪。” “无疾,即使你有剑,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会当盗匪呀!游侠可以惩奸除恶,盗匪却是坏人。如果是我,我也是要当游侠的。”陈显拿起布袋掸着沾在上面的尘土反问。 李无疾闻言皱起了眉头,挠着小脑袋纠结片刻后垂头丧气的回答:“我会对他们说,如果他们愿意当盗匪,我就让他们玩蹋鞠、木剑。要不然,我就不和他们玩了。” 陈显听着气嘟嘟的轻哼声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从篮子里抓了四五个带着红褐色斑点的青枣塞进李无疾的小手说:“这是从我家的枣树上摘的,你拿给你的朋友们吃,他们自然就会和你玩。不过,我得把布袋和木剑带回去,你年纪小不知轻重,万一把谁打伤了,岂不是要你阿母去赔礼赔钱,还会伤了你们邻里之间的和气。” 年幼的李无疾有些听不懂陈显的大道理,但在尝了一口陈显递过来的青枣后,爽快的把木剑递给陈显,接过那个青枣大口嚼着脆甜的果肉往北面跑去。 陈显连忙跟上大喊:“慢点,吃的不时候不要跑,小心卡着。” 鼓着腮边的李无疾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满脸担忧的陈显点了点头,然后嚼着青枣含糊不清的说着:“陈…叔父,放心吧,我…会对他们说的。” “好,你去玩吧。”陈显笑着说完后,直看到李无疾进了张怀君家的院子才回了李家。 静悄悄的院子中,狸正匍匐在地上,眯起眼睛准备去捉停在桃树下的麻雀。 浑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麻雀被“噗嗒噗嗒”的脚步声惊飞,狸只得收回利爪朝坏了自己好事的陈显“喵…喵…”叫了两声,然后垂着尾巴躺到树荫下闭目养神。 正在堂屋里编草绳的李安君听到了狸叫声和脚步声,忙拿着挑好的干草跑了出去,然后停在堂屋门口把添了三四道口子的右手藏到背后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那把剑是…” “这是无疾的,我刚才在门口遇到了他,他说要去找自己的小伙伴玩,我怕他不知轻重会伤了人,便帮他带了回来。我看着他进了你家对门后面那家的院门,只有你自己在吗,安容他们呢?”陈显瞥了一眼刚被自己搭到绳上的布袋回答,然后像献宝似的把篮子递到了李安君面前。 李安君的目光落到放在枣上的两个巴掌大的布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陈显听后忙把木剑递给李安君,轻轻拿起其中一个布袋解开,指着露出的紫色浆果解释:“这是地里的野果,我家的地挨着宋河,靠近河的地方长了不少这种果子。那个袋子里是黄色的,但比这个酸一些。这些是我跟我阿翁去地里时摘的,拿给你们尝一尝,也算多个吃食。” 闻言微红了耳垂的李安君轻咬着红唇瞥了一眼陈显,然后揉着手中的干草柔声说:“我次兄在时,经常领着我和安容去摘这些果子吃。但自从他走了以后,我兄长和嫂嫂忙时顾不上我们两个,又怕我们会被外人欺负,便只让我们和迎儿、衍儿玩,便很少去摘了。有时下地干活碰到了,才会摘几个尝一尝。” “我也是,但我好像比你和安容更可怜一些,我只能跟我叔父玩。”陈显可怜巴巴的说完,小心翼翼的从布袋里拿了五六个果子递给李安君。 李安君伸出左手接住,圆圆的浆果在柔软的手心中滚来滚去,就像清晨聚在草叶上的露珠,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在地面上。 “安容和嫂嫂、二嫂嫂去摘桑叶了,她们才去不久,你要是找安容,估计还得一阵时间。”李安君握住手心朝陈显开玩笑说。 陈显当即被这句话气笑,他抬起袖子替李安君遮住刺眼的阳光反驳:“我来找他做什么,当然是来看你的。我家明天就要开始收粮食了,一忙就是大半个月,就想着来看看你。” 李安君瞬间羞红了脸,垂下头接过陈显拿着的篮子后结巴着请他进去坐坐。 心中如吃了蜜一样甜的陈显笑着跟了过去,随意的坐在芦苇席上拿起放在案上的草绳说:“那些枣十分好吃,你快尝一尝。枣树还是我叔父先前从陈留县买的,我家有一棵,我大父家有一棵,这半篮子枣,就是从那两棵树上摘的。我家枣树下新长了一棵苗,等明天大一些,就给你家刨过来。” “这个不用了,春天时,李缓兄长给了我们家一棵枣树,种在了后院。”李安君说完,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青枣后放在手心里擦了擦,一个递给了陈显,一个自己垂头咬了一口。 陈显笑着接过,放进口中嚼着拾起刚被李安君丢到了地上的干草,认真的编起草绳。 李安君感到不好意思,忙上去拽过草绳说:“你放下吧,剩下的不多了,等下我就能编好了。” “安君,正好我也要等安容回来问他一些事情,你帮我挑,我来编,正好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我阿母和我大父都说,我编的草绳可以拿到集市上换盐的。”陈显说着瞥了一眼抓着草绳的拇指上的伤口,轻轻把草绳从李安君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身从篮子里挑了根干草继续编。 在柳河乡上,无论男女老少,都在为生活忙碌着,他们没有精力与时间用来矫情。陈显觉得与其说些关心李安君的空话,不如帮她把草绳编完来的实在。 约有手指粗的草绳在宽大的手掌中渐渐变长,直到篮子里的干草全部用完才停止。 第173章 秋收(2) 待宋云珠她们回来,编完草绳的陈显已经离开。 跳下牛车的宋云珠笑着抱住朝自己跑来的李无疾,用手指蹭掉沾在他嘴角处的紫黑色汁水问:“无疾,你吃了什么?” 李无疾露出被染黑了牙齿的笑着回答:“是陈叔父带来的果子。” 宋云珠闻言满脸疑惑,皱起眉尖看向沾在指腹上的汁水,当即明白了李无疾所说的果子,应该是随处可见的野果。 这种野果虽然很常见,但基本上一成熟就被人摘了个精光,去年还传出了有人因为吃了未成熟的野果丢掉性命的事情。 李无疾怕宋云珠不信,忙从她的怀里挣脱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走进堂屋指着放在案上的青枣和两个打开的布袋讲:“阿母,这些都是陈叔父带来的,他还帮姑姑编了草绳呢。” 宋云珠凑上前看了眼布袋里的两种野果和一旁盘好的草绳,再次感慨没有为李安君定错亲事。当然,她也明白,陈家之所以会痛快的向李家提亲,不只是因为陈显对李安君有好感,更多的是两家家境相当且李家的子嗣比陈家多。 喂完兔子的李安君轻揉着拇指走进堂屋,垂头坐在席子上低声讲了一遍陈显到来的事情。 宋云珠看着害羞的女孩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然后在李安君羞涩的目光中把李无疾丢给了她,自己转身去了后院帮许萱喂蚕。 李家前两个月养的蚕只卖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被宋云珠以做衾褥的理由留了下来,她准备缝一两套衾褥让许萱带走,也算是没有辜负李安平临终前的托付。 夕阳的余晖散去,狸摇着尾巴跟李安容在前后两个院子中转悠,时而跳到兔圈前的砖墙上“喵呜”叫着吓唬胆小的兔子,时而趴在鸡圈前睁着已经半圆的瞳孔看鸡群挤在一起“咕咕”叫着,时而隔着篱笆与伸着长脖子的鹅对峙。 入了八月,天黑的早了一些,还不困的李家众人坐在堂屋里聊着明天的事情。 许萱心不在焉的说了两句后,便随口找了个理由回了后院。 李安君领着李无疾从堂屋口探出脑袋,俩人望着许萱提着灯笼走在夜色中的身影拐进了后院,然后齐回头看向宋云珠问: “嫂嫂,二嫂嫂是不是有心事?” “阿母,二嫂…呃…婶母是不是有心事?” 宋云珠怔了一下后,笑着让李安容带着李无疾去院子中看星星,然后招手让李安君坐在自己身旁揣测:“安君,当初周郁离开时说要在九月或者十月来接你二嫂嫂,今天已经是八月十日了,算算日子,他也快到了。虽然你二嫂嫂当初答应的爽快,可小黄县毕竟离这里有几百里,她心里肯定也会迷茫、害怕。我跟安容说过了,准备在她走时,给她五六千钱傍身。即使到了小黄县后发现周郁撒了谎,也不至于没有反抗的余地。” “嫂嫂,她就不能留下来不去吗?即使她想离许家远一些,也可以托舅父他们在孙集乡上说一户人家,何必心惊胆战的跑那么远。”李安君揉着发红的眼睛低声问。 宋云珠听后叹了口气回答:“安君,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咱们也只能劝说不能强行干涉。现在就看那周郁究竟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无论是真情多还是假意多,还是有钱傍身更可靠。” 一番话后,李安君也变得迷茫起来,支起胳膊托住下巴轻声嘟囔:“嫂嫂,照你这么说,成亲也没有什么意思。” 宋云珠听到后笑着弹了弹李安君的额头,然后也支起胳膊问:“安君,大部分女人没有男人有力气,而大部分男人又没有女人心细,所以,一个家就需要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你想一想,如果咱们家里没有你长兄、安容和无疾,光凭你、我还有你二嫂嫂能守得住这些家产吗?另外,你看看嫱儿,如果没有三婶母、迎儿在照顾她,她会每天都干干净净吗?李缓还能有时间去学医吗?” “嫂嫂,不能。所以说成亲也是一桩买卖,女人在挑靠得住的男人,男人也在挑能持家的女人,各取所需,是不是?”想开了的李安君再次问。 宋云珠起身笑着回应:“也算吧,你就不要操心你二嫂嫂的事情了,我和安容会管她的。从明天开始就有的忙了,你也去睡吧,我去把无疾找回来。” “好的,嫂嫂。”李安君说完,推开西夹间的房门点上油灯,坐在榻边抽掉木钗解开椎髻,从枕头下摸出木梳慢慢的梳理着长发,琢磨起刚才的那番话。 东边的启明星刚刚升起,五井里的里门已经被打开。 平日里尚沉浸在睡梦中的巷子变得热闹起来,宋云珠和李安容各赶着牛车、马车带人去黍田割穗头,留下李安君、李无疾在家里做朝食。 李安君切着瓠问倚在高足案边揉眼睛的李无疾:“无疾,你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等做完饭,咱们还要去碾场占位置。” 懂事的李无疾摇了摇头,走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水缸里舀了些清水倒在了水盆中,然后帮忙把切好的瓠丢进盆里清洗。 “无疾真乖,等到晚上给你炖鸡吃。” “姑姑,怎么还吃鸡?” “不吃肉的话,你阿母她们怎么能有力气把活干完!” “姑姑,那咱俩是不是不能吃,咱俩没有干活。” “傻无疾,守碾场也是干活呀,你阿母说了,为了奖励你帮我守碾场,特意让我多给你煮个鸡子吃。” 高兴的李无疾把水花溅到了李安君的脸上,李安君顿时觉得最后那句话应该晚点说。 正当此时,敲门声响起。 有些羞愧的李无疾赶忙跑去开门,原来是王次君。 满头是汗的王次君扫了眼李无疾湿漉漉的小手,焦急的嘱咐到:“无疾,你对你姑姑说,你大大母已经帮你们家在碾场上占了位置,让你们在家吃了朝食再过去,你们到了后,直接去找你衍儿姑姑,知道了吗?” 李无疾认真的点了点头,在王次君匆匆离开后,赶忙关上院门跑回东厨,断断续续的对李安君重复着刚才的话。 好在李安君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俩人在家喝了粟米粥后,吃着蒸饼匆匆去了碾场,怕李衍一个人会被欺负。 农忙时节,在碾场上争抢地盘的事情时有发生。 第174章 秋收(3) 此时的北碾场上,尽是在桑树下玩闹的孩子。为了防止有人闹事,张福特意请不用下地劳作的里父老们轮流在南北两个碾场上巡逻。 两个碾场的四周都被张福用竹枝割成了数片相似的区域,无论是谁家,只要是占住,就能优先使用。所以,好多人家都会让干不了多少活的孩子来这里占位置。 南北两侧各有一个石磙,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拉动。占到东侧和南侧的,使用南面的石磙;占到西侧和北侧的,使用北面的石磙。 田红夫每年都是最积极的一个,当她拿着草席占好正对着南面石磙的三个位置时,天刚蒙蒙亮。 头大的李衍抱着哭闹的李昭来回踱步,还要时不时注意正在一旁玩的李兴。 “乖昭儿,你阿母下地干活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是不是饿了?还是渴了?我给你带的有蒸饼、鸡子和水,咱们现在去吃好不好?”李衍把额头抵在“哇哇”大哭的李昭的脑袋上轻声哄着。 眼睛通红的李昭盯着熟悉的面庞看了几眼后,慢慢止住了哭声,然后挣脱着下来牵住李衍的手往放着篮子的桑树下走。 终于从哭闹声中解脱出来的李衍忙掀开蒙在篮子上的麻布,任由这个小机灵挑自己喜欢的东西。 小小的手指从蒸饼指向鸡子,又从鸡子指向蒸饼,然后拿起和自己巴掌差不多大的鸡子看向李衍。 李衍笑着接过,正当她想要起身用树干敲碎鸡子时,头顶上传来了讥讽声:“呦,我当是谁一下子占了三个位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哑巴。我知道你阿母向来积极,正好我家没有占住,你去把左边那个席子拿走,就当让给我家了。” “你…”李衍怒气冲冲的说着抬头去看是谁如此猖狂,在看清说话的人的面貌时,本能的往旁边移了一步,是之前经常欺负她的王家姊妹中的老大。 两个女孩讥笑着看了看李衍,然后想要去捏李昭的小脸。 一脸懵的李昭看着朝自己伸来的手指,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手脚有些发抖的李衍连忙把李昭抱了起来,强装淡定对着两个女孩大喊:“我不可能把位置让出来的,你们不要做梦了。” “呦,小哑巴,我记得咱们三个有两三年没有一起玩了,你是不是把当初怎么玩的都给忘了。我劝你不要找苦吃,听说你的两个阿姊都定了不错的婚事,怎么没人要你呢,是嫌弃你不会说话吗,是嫌弃你只会哭吗?”刚才说话的女孩说着伸手抽掉了李衍头上的木钗,然后满脸嫌弃的丢在地上用脚踩了又踩。 一旁较高的女孩见状捂着嘴笑了起来,指着低头抱着李昭轻哄的李衍开玩笑:“阿姊,你也是的,知道她两个阿姊嫁的好,还敢这么说她。” “唉,这有什么,反正也没成亲,说不定最后嫁给张越的,会是我呢,咱家本身就不比她们姓李的差。我还听说,那个李安君的夫婿,不仅是张越的同门,还是宋河亭亭长的侄儿,配你正合适。等咱们回了家,就求阿母给咱们做主,只要咱们带的陪嫁多,就能把她们三个比下去。”王家大姊得意洋洋的说着,眼神中尽是对李衍的不屑。 较高女孩听完害羞起来,捂着脸轻声嘟囔:“阿姊,你不要再说了,会…会被别人笑话的。” 李衍被俩人的无耻恶心到,先前留存在心中的恐惧也一消而散,便决定不再理会胡言乱语的俩人,抱着李昭拎起篮子去找李兴。 王氏姊妹被李衍的行为气炸,俩人想像先前一样冲上前把李衍暴打一顿,却被抱着李无疾冲过来的李安君拦住。 “你们想干什么,是我伯母之前没有把你们骂够吗,还敢找衍儿的麻烦。”李安君放下李无疾,让他拎着篮子去一旁找李衍。 李衍见状把手中的鸡子交给李兴,让他领着李昭、李无疾在这里吃鸡子,然后挽起袖子拔出插在地面上的竹枝朝王氏姊妹走去,她是懦弱,可也不能让平白让李安君跟着受欺负。 王氏姊妹打量着满脸怒气的李安君,大笑着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还未等握紧拳头的李安君动手,“嗖”的一下,李衍挥着竹枝抽在了欺负她最多的王家大姊身上。 “你…你…” “我…我…我什么,你明明已经定了亲,却还说这种不要脸的话,真是连带着丢了张家兄长的脸。你阿母不教训你,自有人替她收拾你。” 李衍咬着牙说完,又扬起竹枝往捂着胳膊喊痛的王家大姊身上抽。 四人很快扭打到了一起,但李家姊妹的身形瘦小了一点,很快就落在了下风。 李衍的鼻子被打的流了血,正当王家大姊还要继续朝她脸上挥拳头时,被匆匆赶来的李迎抓住,然后又一脚踹倒了骑在李安君身上的女孩。 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况的李兴赶忙把呆愣住的李嫱拉到篮子旁,从里面拿出一个鸡子给她剥好。 “兴儿兄长,咱们要去帮忙吗?”李无疾皱着小脸问。 李兴连忙抱住想要哭的李昭回答:“无疾,咱们都是小孩子,过去是要给姑姑们添乱的,你放心,咱们的三个姑姑肯定能打的过她们两个。” 觉得有道理的李无疾只好作罢,和李兴一起抱住李昭、李嫱,挤在一起看他们的姑姑们打架。 巨大的动静很快把碾场上的人吸引了过来,李兴怕有人会趁机偷被李迎丢在一旁的篮子里的东西,忙跑过去把它拎到桑树下放好。 围观的孩子们嘻笑着起哄,很快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李婴大父赶走,他可是刚跟陈安世保证过五井里中没有人打架斗殴,一转眼就有人打起了群架,他可真是流年不利。 女孩们的撕打还在继续,不敢去看陈安世神情的李婴大父拄着拐杖上前呵斥:“你们都快住手,亭长面前还敢放肆。” 扯着王氏大姊头发的李衍、李迎连忙停了手,然后拉起跪在地上掐王家女弟胳膊的李安君走过去向李婴大父告状。 眼神不太好的李婴大父这才认出了打架的人是李家三姊妹,凑近瞧了瞧三人脸上的伤让她们去找陈安世做主。 同样挂了彩的王家大姊当即不乐意,抬起袖子装作擦泪水的样子抽噎着说:“大父,她们跟陈亭长家有关系,这样不公平。” “你呀你,知道他们有关系,你还跟她们打。你自己动手时,就该想好后果。是不是你先招惹的衍儿,你和你女弟之前欺负她的事情,咱们五井里中谁家不知道,你们两个可是害的她成年累月不敢出家门。现在好不容易开朗的一些,你又来欺负她,她是跟你有仇吗?”李婴大父唉声叹气的说着,要不是他的次儿息是王家大姊的姑姑,他才不愿意多说这些话。 哭着脸的王家大姊直接懵住,她本以为李婴大父看在两家是亲戚的份上会替自己说两句好话的。 陈安世听着俩人的对话,皱起眉头瞅了眼衣襟上沾着血迹的李衍、头发被扯乱的李迎和右脸上有四五道抓痕的李安君,握住腰间的铁剑询问是怎么回事。 第175章 秋收(4) 不明事情原委的李迎和只知王家姊妹想要欺负李衍的李安君,同时侧头看向皱着鼻尖揉眼睛的李衍。 李衍转头看了一眼装委屈的王家姊妹,立马换上柔弱的神情回答:“陈亭长、大父,是她们没有占到位置,就过来让我把我家的位置让给她们,我不同意,她们就想要打我。幸亏安君阿姊及时赶到,不然,她们连兴儿、昭儿两个孩子都不会放过。” “你…你不要胡说,我可没有要欺负你家的那两个孩子。明明是你一人占了三家的位置,我只是气愤,想找你理论理论,你就拿竹枝抽我,我女弟气不过,才和你们姊妹打起来的。大父、陈亭长,你们看,竹枝还在那里扔着呢!”双眼泛着泪光的王家大姊忙走过去指着落在两丈外的竹枝大声辩驳。 已经干枯的竹叶上,还沾着李衍的鼻血。 “那怎么是我一人占了三家的位置,明明是我一个人看着我家、我次叔父家、我三叔父家的位置,你来的晚,就可以随便去抢别人家天不亮就占住的位置吗?你说没有想过欺负昭儿、兴儿,那你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欺负我的吗?你要是不想着欺负我,怎么会话还没说完就拔了我的木钗丢地上踩。还有,我为什么会抽你,你敢说吗,你要是敢说出来,我李衍立马就把这块位置让给你家,毫无怨言。”气愤的李衍挺直腰背看着王家大姊一字一句的说完,像王家姊妹之前看自己一样,露出嘲讽、不屑的眼神。 王家大姊没想到往日里说一句话要半天的李衍居然能说的如此头头是道,垂头用袖子遮住嘴角处的冷笑,避重就轻的回答:“这…你一开始也没有说这是你们三家的位置呀,要是你说了,我和我女弟也就不跟你纠缠了。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倒怪起了别人,看你们三个把我打的,我要去里正那里告你们。” 揉着脸颊的李安君见王家大姊还是如此嚣张,清了清嗓子后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讲:“你去里正那里告什么,告里正没有让你做他的儿息吗?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和你女弟,把我和迎儿的婚事抢了去,让我们姊妹在五井里丢人现眼吗?自己做人不行,还怪衍儿用竹枝抽你。五井里中谁家不知道,我们三家每年秋收都是在一起的,你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说我们衍儿没有告诉你。” 周围的人听完哄堂大笑起来,更有几个孩子帮忙作证确实是王家大姊说了这番话。 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半天时间,这件事就能传遍整个五井里。 王家姊妹在哄笑声中涨红了脸,俩人忙躲到李婴大父背后反驳: “姓李的,我们没有说过这种话,是你污蔑我们。” “就是,我阿姊根本就没有说。怎么不说是你看不上姓陈的,是你自己想换,想了这招来污蔑我们姊妹。” 王家女弟的话一出,人人皆看向变了脸色的陈安世,希望能有更大的热闹看。 李婴大父更是被气到,他颤抖着拿起拐杖不停的敲着地面斥责到:“你们两个…以…以后不要再到…再到我家去,王月牙,你…你回家告诉…告诉你阿翁,你和卿儿之间的…亲事作罢了,我…我家卿儿高攀…不上,让他…为你再…寻良缘吧。”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夜空中的惊雷一样击中了王家女弟的身体,她呆愣在原地哭了笑、笑了哭,然后瘫在地上拉住李婴大父的拐杖哀求:“大父,她骗你的,骗你的,我和我阿姊什么都没有说,是她污蔑我们的,是她们姓李的不是好人。求求你收回刚才的话,要是我阿翁知道了,他会把我打死的。” 李婴大父叹着气看向眼神中尽是不甘的王月牙,直接丢掉拐杖扶住一旁的男孩说:“既然我们姓李的不是好人,你来求我做什么。你怎么不求你阿姊,求她不说那样的话,你们两个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别的女儿,你让她们该怎么办?” “我…我…”说不出话的王月牙捂着脸挤出人群跑了出去,留下抠着手指不知所措的王家大姊。 有头上留着一条辫子的男孩忙拾起拐杖递给李婴大父。 李婴大父慈和的摸了摸男孩的辫子,然后颤颤巍巍走到陈安世身旁请罪:“陈亭长,她们两个也算是我家的亲戚,她们两个自小被双亲溺爱,养成了胆大包天的性格,刚才月牙的话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陈安世忙扶住他眼中的“老狐狸”客气的说:“伯父见外了,那是他王家不会教女儿,和你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会和她一个小辈计较的。可,毕竟她们姊妹把安君她们打的不轻,尤其是李衍,鼻血都流了出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那,衍儿,你说该怎么办?”满脸为难的李婴大父看着李衍问。 心中不悦的李迎瞪了一眼想要觊觎张越的王家大姊,随后移了一步挡住李衍说:“大父,你问衍儿有什么用,又不是衍儿伤了人,你也该问她啊!” 李婴大父摸着花白的胡须睨了一眼不识趣的李迎,但碍于张越可能就是下一任里正,只得转身对着王家大姊叹着气说:“月儿,你说该怎么办吧?” “大父,我…我愿意带她去杨医匠那里看。”王家大姊妥协着说,她打算借这个理由把李衍骗到河伯祠那边再教训一顿,就不信敲不碎这个硬骨头。 李家三姊妹听后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陈安世。 陈安世瞥了眼可怜兮兮的李衍开口:“既然你说可以带李衍去看,那我就跟你们一起吧,也算给你们做个证人。” “这…这个我身上没有钱,我阿翁、阿母下地收粟去了,得等到他们回来。”心虚的王家大姊连忙改口。 陈安世听后知王家大姊也不是真是去带李衍去看伤,便妥协说:“既然如此,我就先带李衍去看伤,到时候我会让杨医匠写个凭据拿给你的阿翁。” 王家大姊闻言看了看李婴大父,李婴大父轻轻点了点头,她也只好应了下来。 陈安世见状让围观的人散开,然后在李婴大父和王家大姊离开后问李衍何时去。 还未等李衍回答,李兴拿着已经擦干净的木钗交给李衍说:“姑姑,你去吧,我会看好昭儿的,我们会好好的跟着安君姑姑、迎儿姑姑的。” 李衍接过木钗后,温柔的揉了揉李兴的小脑袋,然后抱起搂住自己的腿的李昭讲:“陈亭长,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事,还是不要去了。她给不给我看伤无所谓,反正我阿母、阿翁不会轻饶了她的。” “行,你要记住一句话,有仇不一定要当场报。如果不是你的两个阿姊来的及时,你可是要吃大亏的。”陈安世说完,又匆忙去了别处,秋收时,他每天都需要在柳河乡上的五个里种来回转悠。 第176章 秋收(5) 风波过后,碾场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李迎倾斜着水罐往李安君拿着的帕子上倒了些水,让李衍把鼻孔、手背等地方的血迹擦掉。 撅着小嘴的李昭把一块蒸饼塞进李衍口中,然后凑近李衍微青的右脸颊吹了又吹。 “昭儿,你先和迎儿姑姑、安君姑姑待在这里,我回家换身衣服好不好,不然被你大母撞见,我可是要挨骂的。”一颗心被融化了的李衍笑着抱过李昭搂在怀里商议。 李昭伸出小手抓了抓李衍披散下来的头发,在啊呜啊呜的说了一通后,主动从李衍怀里出来坐到熟悉的李迎身旁。 “衍儿,你快去吧,我和安君阿姊会看好他们的。”李迎说着抱住李昭,和他一起看向右侧。 李安君正领着其他三个孩子在玩毛球丸,颜色依旧艳丽的羽毛在空中上下颠动,一不小心落在一旁的树枝上。 身手敏捷的李兴自告奋勇,在其他人紧张的注视下爬上桑树,顺利的拿到落在枝杈间的毛球丸,大笑着从茂密的桑叶间,把毛球丸丢到了地面上。 虽然今天太阳很好,但不断从东南吹来的凉风还是化解了不少热意。 匆匆往家里赶的李衍在巷子口遇到了骑着马经过的陈安世,俩人在相互看了一眼后,一人往北拐去,一人继续向东走。 等李衍再回到碾场,三家占的位置上已经各卸了一堆粟穗或者黍穗。 原先聚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把堆在一起的穗头摊开,让它们能晒的更均一些。 先忙完的李安君拿着木铲过来帮忙,然后悄声对正弯着腰往外扒粟穗头的李衍说:“衍儿,伯母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她撂下话说,等晚上忙完,就带着伯父、三叔父和安容他们去王家给你出气。” 李衍沉默着接过木铲,像是发泄着心中的火气般把所有的穗头摊平后,深呼一口气对蹲在一旁帮忙往外捡的李安君讲:“阿姊,我是不是很懦弱,我是不是应该借着陈亭长在这时,找理由把王月儿也揍一顿,让她也哭着求饶,让她也跪下磕头,让她也躲在冰凉的水中不敢出来,让她也…” 李安君不等李衍说完,忙站起身搂住李衍的胳膊柔声安慰:“衍儿,你不要再说了,即使有陈叔父为咱们助威,你也不会做那些事情的,因为你是李衍,不是王月儿,也不是王月牙。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不会去伤害别人。至于如何让她们姊妹付出代价,自有伯父、伯母去做,你不用管,只用安心等结果。如今李婴大父取消了李卿兄长与王月牙之间的婚约,估计张家在得到消息后也会有所行动,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她家的热闹,我也不稀罕看,我就是气不过,我从未招惹过她们,我以前只不过是有些不爱说话,却让她们如此欺负我。”李衍愤恨的说着,眼眶跟着红了起来。 一直在听俩人说话的李迎拉着李昭、李嫱走过来讲:“衍儿,你这个呆子,就会自己生闷气。当初要是你早早告诉我们或者你阿母,哪能平白无故挨那么多的欺负,如果不是被我兄长撞见,还真是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我…我害怕…害怕我阿母骂我没出息,可我也真是打不过她们两个。你们两个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尤其是安君阿姊,怕你们也会跟着我遭殃。”李衍说着想要把头倚在李安君的肩膀上,却被李安君嫌弃的推开。 李安君右手握拳,向上收紧胳膊,然后拍着并不健硕的胳膊不满的问:“衍儿,我哪里没有你强,我可是一次能从水井中打将近一桶水的。” “安君阿姊,我也能。” “安君阿姊,我能打满满一桶。” …… 三姊妹说笑间,满头是汗的杨医匠骑着驴匆匆赶到了碾场,然后在两名顽童的引领下找到了李衍。 周围的人见杨医匠要给李衍看伤,忙放下手头的活围了过来,聚在一起看杨医匠把一方帕子放在李衍的鼻梁上,伸出手仔细的摸着。 “骨头没有断,尽量不要去揉它或者再碰着,过几天就不会疼了。”杨医匠收回帕子慢悠悠的说着。 周围人听到后失望的散开,三五成群的高声议论着王家姊妹的言行。 李衍无视传入耳朵的讥笑声,在摸了摸袖子后,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李安君、李迎。 俩人摊着手向李衍摇头,李衍只得囧着脸向正在解拴在桑树上绳子的杨医匠请求:“杨医匠,我们姊妹身上都没有带钱,能不能…能不能等到秋后再给?” “这个啊,我来的时候,安世那小子已经付过了。当时他火急火燎的让我赶紧过来,我以为是多大的伤,早知道只是单纯的流了鼻血,我就应该在路上慢慢走。”杨医匠说完,眯起眼睛摸着有点杂乱的胡须瞧了瞧李衍。等他再见到陈安世,一定要好好的教育一下,他毕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跟年轻人比。 李安君和李行在听到后,一起把头扭到别处轻声笑了起来。 从时间上来算,陈安世应该是在离开五井里后,直接快马加鞭去了宋河里找杨医匠。 安下心的三姊妹,在杨医匠离开后,轮流回家喂了蚕、鸡、鹅等。 田红夫赶着牛车送穗头时,李衍恰巧又不在,李迎和李安君怕她着急,赶忙对她讲了杨医匠过来给李衍看伤的事情。 “没有伤到骨头就好,不然我要剥了那两个女人的皮。现在忙,等到秋收后,我会让你们伯父去上门谢陈亭长帮忙。你们几个乖乖在这里等着,等到傍晚时,缓儿会过来替你们。”田红夫说着往嘴中不停的灌着清水,随后抱起撒娇的李昭哄了哄后,又匆忙赶着牛车回了地里。 到了午后,碾场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穗头堆,原先跑着玩的大孩子们都老老实实的守在自家的粮食前,以防被人偷了去。 大孩子们虽然感到无聊,可也没有人再想着跑去玩,这里可比又热又扎人的庄稼地里轻松多了。 第177章 秋收(6) 夕阳刚把影子拉长,满身疲惫的李缓赶着马车出现在了碾场上,后面还有几个追着跑的孩子,他们都是跟着自家兄长或者阿姊在这里看粮食的顽童。 随着马车停下,顽童们从车后探出小脑袋,纷纷咽着口水看向被跑着的李嫱抓在手中的蒸饼。 开心的李嫱紧紧抱住刚从马车上跳下的李缓,随后仰起头把手中的蒸饼递给李缓说:“阿翁,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吃了吧。” 鼻子发酸的李缓把满是灰土的双手放到襦衣上擦了又擦,垂头咬了一口后笑着接过,嚼着蒸饼抱起李嫱对走过来的三姊妹说:“这些东西我自己卸,你们带着孩子们回去吧,我先在这里守着。你们也不用来送饭,等忙完了,我们自会回家吃的。记得关好院门,除了咱们自家人,谁叫门也要不开。” 三人耐心的听完后,李迎笑着把不情愿的李嫱哄了过来,然后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碾场,在路过槐树林时,遇到了拉着板车的石布,两个装满粮食的布袋堆在板车的两端,中间堆满了已经枯黄的粟穗头,在后面垂着头推车的,是一个她们不认识的女人。 李安君收回探究的目光,朝仰头看着自己的李无疾笑了笑后,拉起他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走在她们前面的两个年轻妇人也瞧见了石布,笑着讨论起了石家的事情。 左边的大嗓门妇人回头瞥了一眼李安君她们,然后俯身凑到椎髻下插着一截柳枝的的妇人耳边低语:“这石布不仅看着魁梧,做事也猛。我听说,他是白天在铁匠铺出力,回到家后也是夜夜干活。” “呸,你真是什么话都说,你又没有蹲他们家墙角,你怎么知道?”听懂了话里意思的妇人红着脸说完后,朝大嗓门妇人脚边吐了口口水。 大嗓门妇人笑着往一旁移了移,抚着耳边的碎发继续讲:“嫂嫂,我当然不会去听他家墙角,但这是王春对我讲的。她说…” 面皮薄的戴柳枝妇人忙出声打断:“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可就不跟你来往了。省的被人以为我也不正经。” 大嗓门妇人闻言连忙搂住戴柳枝妇人的胳膊求饶,本不想理她的妇人在瞧见这副如狸一样讨好的模样后,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女孩们小声议论起来,她们都很好奇王春说的究竟是什么,能让戴柳枝妇人如此激动。 可惜直到三人将要分开,也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 李安君见李衍一手抱着李昭、一手牵着李兴,怕她回到家后也没有精力做饭,便望着落在柳叶上的橙黄色余晖提议:“衍儿、迎儿,你们都来我家吧,这样既有人看着这些小调皮,也有人去做饭。” “安君阿姊,嫱儿还算听话,带着她做饭也没有什么问题,还要给我阿母她们烧沐浴用的热水。天说黑就黑,我也怕走夜路。”李迎忙笑着拒绝,然后看向李衍,如果只有自己和李嫱两个人,她肯定会答应。 抱着同样想法的李衍松开了李兴的小手,揉着因为时不时抱李昭而酸疼的胳膊讲:“安君阿姊,兴儿可以帮忙照看昭儿,做饭应该不成问题。要是做不成,我再领着他们来找你,你可不要嫌我们添乱。” “那怎么会,到时候直接敲门就可以。”李安君轻声笑着说完,扬起李无疾的小手跟李嫱、李兴他们告别。 李安君回到家后,先是给兔子们丢了些草、给母马添了些水,然后领着李无疾去后院给蚕喂桑叶。 “无疾,你在外面等我,我去捉鸡。”李安君说着推开鸡圈的木门走了进去,隔着半丈高的篱笆朝扒着木门的李无疾挥了挥手,随后悄悄靠近已经跳上木架的公鸡们,果断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公鸡的翅膀。 受到惊吓的公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尖叫起来,整个鸡圈瞬间变得慌乱起来,平日里互不顺眼的公鸡们惊慌失措的挤在一起,使劲儿往母鸡群里钻。 李安君随即拎着还在扑腾的公鸡走了出去,用李无疾递过来的草茎把两只乱动的鸡腿绑在一起,丢到水井边,然后去东厨拿过刀揪住鸡脖子,利落的划了一道深口,当即有温热的鸡血涌了出来。 渐消的余晖下,李安君把冒着烟的热水倒进了盛着鸡的木盆中,随后用竹枝把鸡全部摁进热水里。 李无疾和狸蹲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盆里的落汤鸡。 屋檐下的燕子已不见了踪影,唯有几只落在桃树上的麻雀在“吱吱喳喳”的叫着,似乎在彼此交流着远方的信息。 两条巷子外,李迎正站在高足案边切瓠,时不时无奈的转过头,瞄两眼正倚在自己腰上闹着要找阿翁的李嫱。 李衍的情况好一些,田红夫怕李昭会闹着找韩絮儿,便早早的让韩絮儿回了家。不过,李兴变得不乐意起来,他倚在东厨的门板上,踢着地面一直问李衍:“姑姑,我阿母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只有昭儿的阿母回来了?” “兴儿,你阿母快回来了,是昭儿太小,你大母才让他阿母先回来的。你乖乖的,等吃饭时,我给你多夹两块肉。”李衍只得拿他最喜欢的肉来哄。 李兴撇着嘴看向从李衍手中落下的肉片,比起吃肉,他还是想要王次君赶紧回来。 光线越来越暗,还在地里砍着黍秆的宋云珠停下来望了眼远处升起的暮霭,收起镰刀让大家把手中的布袋放到车上,收拾一下准备回家。 惦记着家里孩子的妇人们松了一口气,赶忙扛着装有黍穗的布袋往停在地头的马车、牛车跑去。 等众人回到五井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尚有不少人推着板车或是背着背篓结伴走在满是虫鸣的田间小路上。 夜幕下的五井里比以往热闹了一些,有孩子领着家里的小犬倚在院墙上等家人回来,也有大些的孩子在碾场上抱着双膝望向无尽的夜色,更有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在烧火做饭。 第178章 秋收(7) 在把马车、牛车上的黍穗卸完后,李安容没有跟着宋云珠、许萱一起回家,而是留在碾场上等田红夫他们一起去王家给李衍出气。 繁星之下,张福派人在两个碾场上各点了几堆篝火,以防止有人会趁着夜色偷别人家的粮食或欺负还留在碾场上的女人。 北碾场上还有两个倚在一起的女孩,前来点火的张越、张伦怕她们会被盯上,便去了不远处的桑树下说闲话,好打发时间等她们的家人过来。 提着灯笼的张越见宋云珠慢悠悠的赶着马车从一旁经过,忙走过去打招呼:“云珠嫂嫂,天太黑了,你们把这个灯笼带上吧。” 视线模糊的宋云珠听着耳熟的声音停下了马车,借着微弱的亮光往前凑了凑,才发现站在一旁和自己说的原来是张越。 “张越,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宋云珠跳下马车笑着问。 张越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孩的身影回答:“还有张家的两个女儿在这里,我怕她们会害怕,便和张伦兄长留在这里等她们的家人过来。” 宋云珠听着张越委婉的说辞笑了起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牛车上的许萱,连忙跟张越告辞。 张越说着话把灯笼放在了马车上,并指着张伦提着的灯笼讲:“云珠嫂嫂,你就拿着吧,张伦兄长带的也有,我们两个用一个就行。” 宋云珠眺望了一眼无边的夜色笑着收下,然后又坐上马车挑起灯笼往家赶,等她们回到家,李无疾已经睡着了。 李安君忙把两个铁釜里的热水倒进木桶里,拎进浴室让俩人沐浴。 宋云珠见许萱累的有些睁不开眼睛,便让她先沐浴,自己去东厨帮李安君烧火。 “嫂嫂,明天能把黍收完吗?”李安君往两个铁釜中倒着清水问。 宋云珠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回答:“应该可以,明天收完后,看后天能不能用到石磙,如果可以的话,就先把黍碾完再去收粟。如果用不了,就直接去收粟。” “嫂嫂,咱们后天可以早早的把黍铺到石磙旁,虽然夜里有些露水,但黍也是干透了的,铺的薄一些,太阳稍微一晒就能碾了。”李安君把木板盖到铁釜上说,幸亏张福曾规定,只有碾粮食的当天才能把穗头铺到石磙旁,不然,早就有人直接占住了石磙,谁也用不得。 宋云珠听后直夸李安君说的有道理,然后接着问李衍和王家姊妹的事情,她今天一直守在地里,还是从来回跑着送黍穗的李安容、许萱的嘴里听了一些缘由。 李安君简单的把事情重复了一遍,跺着脚说王家姊妹是欺人太甚。 宋云珠见状笑着宽慰李安君:“安君,你也不要生气,估计那王月儿的亲事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张家已经对王月儿下聘,可不见得张家到时会真的想娶一个风评不好的女孩。张家也有待议亲的女儿,自古以来,人们都希望家里的女儿能够高嫁,所以他们家也不会让一个王月儿来坏了家里的名声。更何况,王月儿的伯父、叔父家里也有女儿,同宗的女儿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也定会让王月儿的阿翁把王家姊妹尽快打发出去,以尽量减少对别的女儿的影响。” 李安君听着宋云珠的分析重新在脸上堆上了笑意,哼着小曲等到铁釜里的水烧滚,从高足案上端过来已经撕好的鸡肉倒进铁釜中,准备做鸡肉汤饼。 宋云珠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动了动喉咙让李安君明早用剩下的鸡汤烧一些稀粟粥,带到地里给雇的人喝。 那些人肚里没有油水,到不了下午,便没有了干劲儿。 “嫂嫂,要是他们觉得有粥可以喝,故意干活拖拉怎么办?”李安君用杓搅拌着鸡肉汤问。 宋允珠笑着让李安君安心,直言说:“每天能干多少活,都是有数的。要是他们坏了自己的名声,以后可是没有人再会雇他们的,谁也不会傻到为了一两顿带了油腥的稀粥,断了自己的后路。要真有这样眼皮子浅的,估计早饿死了。” 李安君听着直点头,随手把已经压好的粟米面片丢进不断翻滚着的鸡汤中,笑着让倚在门口不想动的许萱稍等一下。 许萱扶着酸疼的腰走过来接替宋云珠烧火,让她快去沐浴。 宋云珠拎着木桶盛走了另外一个铁釜中的热水,歪斜着步伐把它拎进了浴室中倒进许萱已经换好的清水中,然后在微凉的空气中褪下不知被汗水浸湿了几遍衣服,解开湿漉漉的椎髻开始往身上泼水。 门口的案上,是李安君提前为她们放好的换洗衣物。 等宋云珠抱着衣物从浴室出来,李安君已经把吃完饭的许萱送回了后院,顾不得先放下灯笼的她忙接过衣物丢进水井边的木盆里讲:“嫂嫂,我已经把你的饭端进了堂屋,你吃完后就去休息,等我洗完衣服就去收拾长案。另外,我会等安容回来,会等他吃完饭再去睡觉的” “那好,辛苦你了。”宋云珠笑着说完后,直接去了堂屋,当她坐在芦苇席上那一刻,才感到倦意和疲惫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在勉强睁开眼睛把碗中的汤饼吃完后,迈着踉跄的步伐走进了东夹间,倒在李无疾身旁踢下木屐沉沉睡去。 刚热闹了一些的李家院子,又恢复了平静,被“哗啦”的倒水声惊醒的狸摇着尾巴跑到李安君身旁趴下,陪着她一起等李安容回来。 李安容回来时,夜空里的银河已经开始西移,是李充把他送了回来。 李充特意把灯笼往李安君的右脸处凑了凑,他见上面的抓痕已经完全消散,才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安君,你也快去休息吧,安容也在我家里吃过饭了。碾场上的粮食,有我和三叔父守着,不用你们这些小孩子操心,你们明天早些去就好了。”李充柔声说完后,亲眼看着李安君、李安容把院门关好,才匆匆提着灯笼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去碾场跟李责汇合。 李安容抢先一步拿到木桶,摇着头笑的李安君跟在他的身后往东厨走着问王家的事情。 “伯母和三叔母把王家人大骂了一顿,碍于里正也在,便没有动手。现在是农忙时节,里正也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伯父想着迎儿的亲事,便卖了一个面子给里正。里正也让王家姊妹发了誓,再也不能去找衍儿的麻烦。在回来的路上,里正说会尽力说服张家去王家退亲,让王月儿在五井里丢丢面子。”李安容用瓠瓢从铁釜中往外盛着热水回答。 李安君听完觉得张福真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一番操作下来谁也不得罪。他跟着既是给李家撑场子,也是为了防止两家真的打了起来。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沉沉睡去,还未等到三遍鸡鸣,就有人拖家带口走在朦胧的白光中,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经过一天的辛劳,李家终于把剩下的黍穗全部拉到了碾场上,三十六亩的黍穗堆满了张福所划的长四丈、宽三丈的区域。 第179章 碾场 昏暗的房间内,梦见石磙被人抢了去的宋云珠猛然惊醒,她先是本能的坐起身望向窗边,见还是漆黑一片,才放心的摸索着给双腿、后背冰凉的李无疾把被踢到了榻尾的被单盖上。 身上还有一丝疲惫的宋云珠刚躺下,蜷缩着的小人儿转身翻进了她的怀里,抓住她的胳膊喊了句阿母。 宋云珠随即笑着侧过身,先是温柔的拉过李无疾的双脚塞进抱腹里暖着,然后把温热的右手伸进被李无疾卷到了胸背处的短衣,一遍遍的抚摸着冰凉的后背。 等到李无疾身上的凉意全部被驱走,宋云珠身体里的瞌睡虫也跑到了别处。 头脑已经完全清醒的她,小心翼翼的掰开李无疾的小手,转身从榻上下来披上襦衣,走到窗边掀开快要脱落的麻布,见天边想要泛白,便利落的穿好衣物、挽好椎髻,边走边往发间插上一支素面的桃木木钗。 宋云珠接着拉开东夹间的房门,瞧见长案上放着一副笔砚,砚台下压着一根竹片。 “嫂嫂,吾与容已去碾场,汝与二嫂嫂可饭后至。” 读完之后,宋云珠握着竹片看向门栓已经被打开了的两扇门板,摇着头叹了口气后走上前拉开右边那扇,四处张望着走出了堂屋,瞥见原本该待在西厢房南间里的木梯被竖在了兔圈南边的院墙上。 宋云珠见状无奈的笑了笑,和跑过来的狸一起去了院门口,只见院门上的门栓好好的锁着,只是顶门用的木棍被明显动过,便揉着下巴猜测是李安君先从院门出去,李安容锁好门后从兔圈那边跳了出去。 “这两个孩子,可…可真是让人…安心啊!”宋云珠低头对倚在脚边的狸喃喃说着,随手把竹片递给了慌里慌张跑过来的许萱。 许萱疑惑着接过,在细细看了一遍后扬起嘴角对宋云珠讲:“嫂嫂,无疾昨天一天没有见到你,要是醒来后再看不到你,我可是哄不住的。你在家吧,我去碾场。” “行,等做好饭,我和无疾再过去。”宋云珠说着接过许萱手中的竹片,把它顺手放到了东厨的窗沿上,然后回到干草堆旁把板车推了出来,套在许萱从后院牵出来的黄牛身上。 东方已经泛白,早起的麻雀在槐叶间“吱吱喳喳”的叫着,偶尔探出小脑袋盯着往牛车上放簸萁、布袋、木杈、扫帚和麻绳等物的宋云珠、许萱看。 “哄”的一下,麻雀们被宋云珠推门的声音惊飞,盘旋在空中跟着牛车往北碾场飞,时而瞧见妇人拉着半睡半醒的孩子匆匆赶路,时而瞧见脾气暴躁的夫妇在路边指着鼻子对骂,时而瞧见几个半大的孩子结伴在草丛中采谷莠子。 谷莠子的草籽也可以做饱腹的食物。 随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涌上碾场,笼罩在薄雾中的北碾场又恢复了白日里的热闹。 守夜的男人们在一阵阵嬉笑声中卷起草席裹住被露水打湿了的被单,互相打着招呼往家里走去。 一脸不服气的妇人咬牙切齿的瞪着正在往石磙旁铺黍穗的李安君、李安容,她以为自己来的够早,却没成想还是被李家姊弟抢了先。 妇人越想越气,握起拳头抡在自家男人的身上,怒气冲冲的吼着:“要你干什么,守在这里,还抢不过两个孩子。” “我…我…他们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我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铺了不少,而且当时他们的伯父、叔父都在,我…我也不敢硬抢啊。咱们不急这一会儿,他家有牛,肯定一晌就能干完,咱们到下午再碾也一样。”男人捂着胳膊,咧着嘴向还在生气的女人解释,他没敢说是自己睡的太沉,连李家姊弟干活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 妇人闻言恶狠狠的剜了一眼男人,转身拉过站在自己背后的男孩细声交代:“你在这瞧着,等他们家碾完,你就赶紧把粟铺过去,他们腾一点,你铺一点,可别再让旁人抢了先。我家苗儿最厉害了,比你那没用的阿翁强多了。” 再次被攻击到的男人无奈的把头扭到一旁,用大手揉了下粗糙的面庞后,立马换上笑脸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 李苗瞥了眼瘦削的男人朗声应下,随即蹦跳着跑到李安君、李安容身旁笑着说:“安君阿姊、安容兄长,我家想接着你家用石磙,要是有人问,麻烦你们说我家已经占住了。” “好,苗儿放心吧。”李安容说着把木铲放下,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青枣递了过去。 李苗看到后咽着口水用衣服蹭了蹭手心接过,捏起青枣咬了两口,眯起眼睛笑着对李安容讲:“安容兄长,这个可真甜,等我家的枣熟了,我也给你吃。” 李安容同样笑着看了眼李苗,扛起木铲继续干活。 咂巴着嘴的李苗把枣核吐到桑树下,然后把另外一个放进了袖子中,他要带回家给阿姊吃。 “吱吱喳喳”的麻雀们比许萱先到了北碾场。 由于穗堆旁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它们不敢轻易落下,只得停在桑树上蹦跳着瞧来瞧去,终于望见数丈外的桑树下放着一堆黄色的粟米。 只是,粟米堆旁有个用树枝撑起的箩筐,树枝上还绑着一根麻绳。 片刻后,许萱也到了碾场。 “安君、安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许萱往下卸着东西问。 李安君帮着把布袋压在簸萁下回答:“二嫂嫂,我是被鸡鸣惊醒后,不知怎的就再也睡不着了,便想着与其在榻上干趟着,不如来碾场上占石磙。我自己不敢来,就把安容喊起来和我一起。” 许萱听后轻声嘟囔:“鸡鸣?那岂不是天还不亮,你们两个可真大胆。” “嘿嘿…其实,那时天也快亮了,起先害怕,但一路上遇到不少去地里干活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李安君笑着说完,和李安容一起把板车从黄牛身上卸下。 没有再追问下去的许萱牵过黄牛绑在桑树下,抱过特意从家里带来的青草放在一旁,让黄牛慢悠悠的吃着。 等开始碾黍穗时,它可是要出大力的。 第180章 碾场(2) 睡醒了的李无疾怔怔的坐在榻上,撇着小嘴眼巴巴的望向敞开的房门,十分希望宋云珠或者李安君能从外面走进来对自己说一句:无疾,你醒了。 良久后,只有初秋的凉风从窗户处钻了进来,失落的李无疾裹着被单爬到榻尾,胡乱的套上襦衣、穿上长袴,再趴着挪到榻边穿上木屐,提着袴边的布带出了东夹间。 李无疾先是用胳膊顶开西夹间的房门,见李安君不在,又赶忙去院子中找,一出堂屋便看到了从东厨里冒出的白烟。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内心高兴的李无疾当即拽着布带跑进了东厨,倚在正在烧火的宋云珠的背上一遍遍的喊着阿母。 宋云珠温柔的拽过李无疾,见他襦衣松散的套在有些凉的身上,长袴上的布带也没有系上,赶忙帮他整理着衣衫问:“醒了怎么不喊我,现在天有些凉了,稍不注意就可能要生病的。” “阿母,我以为你不在呢,我昨天一天都没有看到你,我原本想等你回来再睡的,可我实在太困了。”垂着头的李无疾偷偷抬眼瞧了一眼宋云珠回答。 宋云珠听后捏了捏李无疾的左侧脸颊讲:“要是我不在,还会有你姑姑或者四叔父在,我们不会把你单独留在家里的。只要你喊一声,总会有人出现的。等我做好饭,咱们一起到碾场去,我今天不下地,会有一天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高兴的李无疾不等宋云珠把长袴系好,便开心的转起了圈圈,原先缠在一起的布带很快散开,长袴瞬间滑落到了脚脖上。 宋云珠当即笑了起来,大笑着重新帮李无疾把布带系好,随后让他先去院子中玩。 李无疾蹦跳着走开,又很快皱着眉尖回到宋云珠身旁问:“阿母,你刚才说了姑姑和四叔父,怎么没有提婶母,她要离开我们了吗?” 宋云珠闻言愣了片刻,然后转着眼珠瞅了瞅被白烟缠住的房梁解释:“无疾,你次叔父前一阵给你婶母写了信,想让你婶母去外地找他。等到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你婶母就要去外地了。” “那…那…还回来吗?会不会和舅父一样,说着回来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李无疾满脸不高兴的继续问,明亮的眼睛中染上了些许水汽。 有些被问住的宋云珠只得继续扯谎:“这个不好说,你次叔父说他在外地发了财,暂时还不想回来,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婶母过去。” 李无疾显然对这个说辞不满意,固执的小人儿揪住宋云珠手中的烧火棍不依不饶的问:“阿母,我舅父不回来,是不是也发财了?” “应该是吧,不然的话,他早就回来了。无疾,你先到一旁去,让我看看粟米粥好了没?”宋云珠说着站起了身,先是把李无疾打发到院子里,然后掀开木盖用杓舀了一碗粥给李无疾晾着。 在院子中追着狸跑的李无疾很快忘掉了刚才的烦心事,在喝了粥、吃了鸡子后,跟着一手抱着陶罐、一手拎着篮子的宋云珠去了碾场。 除了李迎、李衍和三个孩子外,李缓也在,他在接过陶罐后笑着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解释:“我阿翁怕你们忙不过来,特意让我来帮你们。” “真是麻烦你了,我带的饭多,你再来吃点吧。”宋云珠忙笑着邀请李缓。 李缓摆着手拒绝,随后接过李安容手中的木杈,和接替了李安君的李衍一起继续往石磙旁铺黍穗。 因为有了板车,干活的速度快了许多。等到许萱、李安君和李安容以及围在一旁又吃了起来的孩子们吃完,所有的黍穗都已经挪了过去。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李无疾和李兴正仰着头讨论这轮红日像朹(gui,即山楂)还是像柿子。 俩人争的面红耳赤,各自生着闷气坐到铺在桑树下的席子上,互不理睬对方。 李迎见状把另外一张席子挪了过来,脱掉李昭和李嫱脚上的麻布履,让俩人在两张席子上趴爬着玩。 李昭见李嫱爬到了李无疾的腿边,也“啊…啊…”喊着追了过去,却被李兴一把抱在了怀里教训:“昭儿,我是你兄长,你得向着我。” 听不懂的李昭急着想从李兴怀中脱身,机灵的学着李迎的样子点了点头,在李兴心满意足的放开自己后,连忙迈着凌乱的步伐钻进李迎怀里。 被气到的李兴站起身跺了跺脚,不满的轻哼几声后跟着宋云珠她们去翻黍穗,只不过大人用的是木杈,而他是用手。 落在黍穗上的露水很快被升高的太阳蒸干,李缓和李安容一起把麻绳绑在了石磙的木架上,然后穿过黄牛的身躯,把缠着麻布的那部分套在黄牛的脖子上。 李缓扬着鞭子跟在黄牛的身后,“哞哞”的叫声吸引了不少孩子围在一旁好奇的看着。 除了看孩子的李迎,其余人一起拿着木铲把碾过的穗头不停翻面,直到上面的籽粒完全脱落。 直到一个时辰后,气喘吁吁的黄牛才得以停了下来,宋云珠怕它会累出个好歹,便让许萱把它送回家歇着,换公马来碾场拉车。 期间有三四拨人来问什么时候能把石磙腾出来,怕李安容忘了的李苗忙跑过来讲自己家已经占住了。 有想耍赖的男人调笑着说李苗胡诌,有些害怕的李苗只好向李安容求助。 “叔父,确实是苗儿家占住了,你要是想用,还是跟苗儿的阿母说一说吧。”李安容走过去站到男孩面前说。 在五井里,如果田红夫是最擅长跟人吵架的,那李苗的阿母就是最喜欢跟人动手打架的。 男人闻言,识趣的摸着鼻子离开,他可不想落个跟女人打架的名声。 李苗连忙谢了李安容,并再三保证等家里的枣熟了,一定会给他送枣吃。 李安容不在意的笑了笑,拿过簸萁开始往布袋里装黍米,只是黍米粒太小,越到后面越难从土里捡出来。 第181章 碾场(3) 宋云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先把裹着黍米粒的土全部扫到一起,然后用簸萁慢慢的把土扬出去。 等在一旁的李苗忙把怀里的粟穗丢到石磙旁,揉着鼻尖朝慢了自己一步的年轻男子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年轻男子见张福就在不远处,只得不甘的把抱着的菽秆重新放回去,咬着牙等着看李苗的笑话,他倒要看看李苗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何把两三尺高的粟穗堆弄到石磙那边去。 恐怕等张福离开后,还会有别人接着打这个石磙的主意。 正当年轻男子揉着下巴笑出声时,不远处的女孩看着刚才的一幕起了心思,忙笑着把在一旁玩的女弟喊过来轻声吩咐:“你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问问李苗,看他家什么时候能碾完?” 用草绳绑了两个冲天揪的四五岁女孩轻声应下,乖乖的坐在破旧的草席上看着同样用草绳绑住长发的女孩快步往石磙旁走。 有些腼腆的女孩揉搓着双手停在李苗身前,睁着圆圆的眼睛轻咬了两下嘴唇后,垂下头细声问:“李苗,我…我家想在你家后面用石磙,我帮你干活,你让你阿母不要再许给别人好不好?” 李苗看着眼前的女孩挠了挠头,咧开嘴憨笑着回应:“张家阿姊,等我阿母回来了,我对她说,你…你不用帮我干活,你去看着你女弟吧,她太小,别让人欺负了。” “不…不用,我家的粮食离这近,我能瞧见她。”怕事情有变的女孩说完,慌忙跟在李苗的身后去抱粟穗,俩人很快在石磙的四周铺了一层薄薄的粟穗。 宋云珠见状端着簸萁摇了摇头,她认识那个女孩,是住在自家西侧的张河家的女儿,从小懂事能干,是附近邻居口中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五井里中李姓、王姓这些人家心目中的新妇。 幸而女孩的“有眼色”没有被辜负,满头是汗冲到碾场的李苗阿母在听了缘由后,亲切的拍着女孩的胳膊让她放心,并保证一定会把石磙留给她家用。 女孩随即蹦跳着回到了自家的穗堆前,抱起趴在草席上睡着的女弟搂在怀里,笑着望向已经落到了树梢上的太阳,心想等阿翁、阿母和兄长从地里回来,一定会夸自己。 柔和的阳光照在碾场上,胳膊酸疼的李安君被李迎替下来照看正在玩闹的孩子,她坐在席上静静的看着背对太阳的李昭、李嫱。 “哈哈…哈哈…” 两个孩子倚在一起摇晃着小小的身体,把手竖在各自的脑袋上对着影子大笑。 提溜着麻雀满碾场炫耀的男孩被吸引了过来,他和自己的小伙伴蹲在李嫱的左边笑着讨论起俩人的影子,然后把被绑了双腿的麻雀放到李嫱的影子上,拍着手看麻雀在忽明忽暗的地面上乱扑腾。 未满两岁的李昭被剧烈的扑腾声吓了一跳,撇着小嘴捂上耳朵扑进了李安君的怀里哭了起来。 李安君忙把这个爱哭包抱了起来,擦着他的眼泪去把想要去摸麻雀的李嫱拉了回来。 “嫱儿,那些麻雀虽小,也和家里的鸡一样,都是会啄人的,万一啄到你的手,疼不疼?”李安君走着问还在回头看那几只麻雀的李嫱。 李嫱听后忙捂住刚才伸出去的手指,在大声说了一句疼后,跑去找在桑树下玩泥巴的李兴、李无疾玩。 李安君为此无奈的摇了摇头,在哄好李昭后,去接替李衍往马车上抬装满黍米的麻袋。 由于夏季时少雨,今年的三十六亩黍米比去年的三十一亩仅多出了三袋的产量。 不过,宋云珠对这个产量很满意,毕竟没有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去浇地,也算是个丰收之年。 再加上李安河今年不在家,可以把多余的粮食囤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天下百姓皆是靠天吃饭,谁也不知道明年会是什么情形,多备点粮食终归是明智之举。 随着“哐当”一声,李安容和李缓把满当当的一个麻袋扔进了马车上。 在另外一侧,宋云珠和许萱也抬起了一个麻袋,在她们甩着麻袋要往马车上扔时,一旁的李安君忙上前托住麻袋的中间,一起使劲儿把麻袋扔到马车上。 因为秋收才刚开始,宋云珠不敢让马一次拉太多,在约莫装了十五袋后,便让许萱和李安容、李缓一起赶着马车回来,先把这些麻袋卸到后院的西厢房里去。她在去做朝食前,便把那些盛着蚕的箩筐挪进了放着李安平牌位的西夹间。 马车一趟趟来回,直到黄昏时,才把所有的麻袋都装到了车上。 “安容,你忙完后,把我前天晚上带回家的灯笼拿去还给张越,就在堂屋的几上放着。”宋云珠嘱咐完,又让帮了一天忙的李缓、李衍几人一起回去,说自己和许萱会先在这里看着。 俩人一起把散了一地的碎黍皮用笤帚推到自家所占的位置上堆起来,准备等明天把粟穗拉过来后,再把它们拉回家。 不然,这个位置是会被别人家占走的。 夕阳下的影子越来越长,浑身酸疼的宋云珠、许萱瘫坐在草席上望着漫天的云霞发呆。 “嫂嫂,我想做那几只鸟儿。” “为什么?” “它们好像不用干活,也不怕风吹日晒,更不用像咱们这样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我觉得好累啊!” “是啊,不过咱们也要比张河叔父他们强一些,最少不用拉石磙。” 许萱听着宋云珠的话,把目光往北移了移,恰好看到提溜着麻雀的男孩正从弓着腰拉石磙的张河兄弟前跑过,头皮顿时一阵发麻,觉得做一个不用拉石磙的人也是挺不错的。 黄昏时的云霞慢慢淡去,卸完麻袋的李安容简单的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到堂屋拿起灯笼,匆忙和同样灰头土脸的李缓一起出了家门。 浑身疲惫的俩人都不想说话,李安容在两条巷子外无声的与李缓分别后,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提着没有亮光的灯笼继续往东走。 第182章 人头税 一路上人来人往,除了几个嬉笑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其余人皆是神情麻木。 李安容无心去听那些时不时飘入耳畔的抱怨与咒骂,快步拐进了昏暗的巷子中,停在种着五六棵野菊的张家院门前。 墨绿的菊叶在晚风中来回摇晃,李安容俯身去看,发现一只蚂蚱趴在还没有开始长花苞的野菊茎秆上。 少年的天性使他轻轻向前迈了一步,弓着腰慢慢凑近蚂蚱,可惜还未等宽大的手掌靠近,蚂蚱一跳,不知跑到了何处。 有些失望的李安容在野菊内搜寻了一阵,但还是没有找到蚂蚱的身影,便在长叹一口气后往左挪了几步,抬起酸疼的胳膊用力的敲了敲张家紧闭的院门。 片刻后,从里面传来了张沅的质问声:“是谁?” “是我,李安容。”李安容清着嗓子回答完,又拍了拍衣袖,他可不想在一个年龄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女孩面前丢了脸面,要是再被传入夫子的耳中,又会是一场唠叨。 正当李安容揉搓着落在袖口上的泥渍时,“吱呀”一声后,张沅拉开了右侧的门板,羞涩的女孩向前迈了两步,抬起溢着无尽笑意的明亮眼眸望向李安容柔声问:“安容兄长,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来替我嫂嫂还灯笼的,前天晚上时,张越在碾场那边把灯笼借给了我嫂嫂,本该昨天来还的,但家里实在脱不开身,便拖到了现在。”李安容笑着解释完,用左手托住灯笼的底部,把垂下的挑竿转向张沅。 张沅瞥了一眼路过的邻居们,轻抬起右手握住温热的挑竿笑着讲:“我听兄长提起过这件事,他现在不在家,去了北碾场点篝火。等他回来了,我会对他说的。” “那好,是…是你一个人在家吗?”觉得立即离开有些不礼貌的李安容随口问。 张沅晃悠着灯笼点了点头回答:“刚才有人来喊我阿翁,说是南碾场那边有人打了群架,我阿翁和我阿母便都过去了。” “嗯,天马上要黑了,你快进去吧,你一个女孩在家,不要轻易给人开门,尤其是那些不熟悉的人。”李安容像叮嘱李安君一样轻声说着,然后在看到张沅回家后,才快步往碾场走去。 院门里的张沅倚在门板上听着“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挑起灯笼蹦跳着回了点着油灯的堂屋,她要跟张越讨过来这个曾经觉得很丑的灯笼。 远去的李安容自然不晓得张沅的心思,他现在只想着能快点走到碾场。 虽然张越已经去点了篝火,可火也只能照亮一部分,仍有大片区域笼罩在黑暗中。 夜里终究没有白天安全,他不想让宋云珠、许萱两个女人在碾场上待太久。 疲惫的日子,日复一日。 随着地里的庄稼越来越少,碾场上因为抢占石磙而打架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张福见劝阻不得,只得直接黑脸让那些打架的人家最后再用石磙,才勉强镇住了场子。接着又在碾场的西北角腾出一块地方,专门给无人帮忙的寡妇用,让她们先用连枷慢慢脱粒。 天气时晴时阴,有些害怕下雨的人家选择在十五、十六、十七这三日的月圆之夜,借着明亮的月光通宵去碾收回来的穗头。 成堆的穗头在碾场上没有可以遮雨的地方,如果因为下了大雨导致穗头发霉,就意味着一家人可能要被饿死在寒冷的冬季或者青黄不接的初春。 因为经常梦见下雨而心惊胆战的宋云珠,在把八十亩粟米拉进家里后,直接雇了二十多人去收菽。 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把三十七亩菽全部拉到了碾场上。 此时的碾场上已经空出了不少的位置,原先堆满了粮食的碾场南侧,也只剩下了李姓三家和新来的张福家的粮堆。 为了公平起见,四家人决定通过掷四铢钱的方式决定哪家先用石磙。 张福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他从袖子中掏了一枚四株钱后交给跃跃欲试的张沅,倚在被晨曦笼罩住的树干上笑着看张沅奔奔跳跳的朝李家孩子们跑去。 “云珠嫂嫂,我阿翁说刻着“半两”两个字的是正面,要不,谁家掷出正面就第一个用石磙。”张沅说着伸出躺在手心中的四铢钱给围着自己的宋云珠、李安君、李衍和李迎看。 宋云珠听完皱了皱鼻尖问:“那要是都掷出正面呢?” “那就一家掷三次,谁家掷的正面多,就谁家先用。要还是有结果一样的,那就接着掷,总能比出个胜负的。”张沅扬起脖子笑着提议。 其余人觉得张沅说的有道理,纷纷主动往外挪了挪位置,异口同声让张沅先掷。 张沅蹲下身拍了拍地面,然后把四铢钱立在地面上拨动转圈,三次下来,是一次正面两个背面。 接着是李迎,她的运气好一些,是两次正面一次背面。 “云珠嫂嫂,你家谁掷?”李迎拿起四铢钱递给宋云珠问。 宋云珠接过后,笑着拿给了满脸期待的李安君,对她来讲,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反正四五天内是能把这些菽碾了的。 李安君高兴的掷了起来,她的运气最好,是三个正面。 而接下来的李衍掷出了三个背面。 结果出来后,还有事要忙的张福离开了碾场,李家众人一起往石磙旁抱菽,张沅则带着一群孩子在旁边玩,并对他们说了即将要收人头税的消息。 “沅儿,是和去年一样吗?”抱着菽的宋云珠停下来问。 张沅皱起小巧的鼻尖,思索了片刻回答:“我听我阿翁说,还和去年的一样,我兄长从今年起就要交百二十钱了。” “那是你兄长长大了,等到明年,我们家安容也十五岁了,也是要从二十钱变成百二十钱。”宋云珠轻声说完,不由得叹了口气,这笔钱对于李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那些家里本就没有多少地的人家,就是一道度不过的劫难。 卖了粮食交税可能会被饿死,不交就要变成官奴,似乎只剩下卖女卖妻卖儿卖地卖自己这条路可以走。 第183章 碾场(4) 片刻的惆怅过后,宋云珠继续抱着菽往石磙旁走,她只是个勉强能维持住一家生计的普通百姓,没有能力去怜悯别人。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宋伯吉、宋仲昌兄弟,虽然俩人现在有宋万年照顾,可宋万年已经四十多岁,每次服徭役回来,都会添些伤病,再加上还有个头脑糊涂了的王氏,怎么想都让人放不下心。 宋云珠想到这里,觉得脑袋更疼了,她丢下菽揉了揉额头,准备过几天去趟宋家。 除了在家照顾李昭的韩絮儿,其余的三家人全都在碾场上,当他们把菽铺好后,由李责赶着黄牛拉石磙。 由于碾菽时用不了太多人,李责便让除了宋云珠、许萱、李安君、李安容、李缓外的其他人全部回家,并让李迎顺道把总想跑到黄牛后捣乱的李无疾一并带走。 黄牛拉着石磙在菽秆上一圈圈转动,低下头不停的“哞哞”叫着。 已经晒焦了的菽碾的很快,大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菽粒已经全部从荚中脱落。 今天的太阳有些毒辣,满头是汗的李责和李缓一起把绑着石磙的麻绳从气喘吁吁的黄牛身上解下。 李责见黄牛直接瘫在树上,走上前俯身拍了拍黄牛的脑袋低语:“这里太阳热,你快起来吧,今年的秋收也算结束了,不会再用你拉石磙喽。” 黄牛听着絮絮叨叨的话,低头嚼了几口碎屑,晃悠悠的站起身跟着李责往桑树下走去。 宋云珠跑去槐树林边拽了两把半青半黄的杂草,拿回来给黄牛吃,随后和许萱、李安君、李安容、李缓一起,用木杈把秸秆挑走。 对面的槐树林比碾场上热闹许多,有不少十三四岁的孩子带着男弟、女弟们在挖青草,准备晒干后用来交十月份的刍藁税。 阵阵吹动的轻风消散了不少热意,正当许萱牵着黄牛回家换公马时,冯儿和李充各赶着一辆牛车到了碾场。 有些无聊的张沅看着这边的动静,她想上前帮忙,但又怕自己的笨手笨脚会被嫌弃,便把身下的草席往西挪了一些,继续看张越送过来的竹简。 菽粒要比粟米、黍米大了许多,因此当太阳还高悬在西天时,碾好的菽便全部装进了麻袋中。 菽的产量高一些,一共是四十五袋,全部装在了马车和两辆牛车上。 高挽起袖子的李安容环顾一周碾场,走上前对正拍着簸萁的宋云珠说:“嫂嫂,你们都回去吧,你对伯父、三叔父他们说一下,我先在这里守着,让他们在家吃完饭再过来。” “行,那你多注意一些。”宋云珠说完,先把剩下的三个布袋和从家里带来的五个簸萁放到马车上,然后和许萱、李安君一起扛起三个木杈,跟在马车后面慢慢往家里走。 原本嘈杂的碾场瞬间变的安静起来,有些不适应的李安容远远望了一眼张沅的身影,俯身拾起脚边的木铲,准备把散落在各处的菽秆堆到一旁去,省的耽误李责家明天碾菽。 被撵走的麻雀也飞了过来,停在碎屑中低头啄着地面寻东西吃。 一直注意着动静的张沅一手拎着草席一手抱着竹简跑到了李安容身旁,扬起嘴角笑着说:“安容兄长,我来帮你吧。那边没有人,我有点害怕。” “不…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你要是害怕,可以…可以坐在这边,继续看竹简。”李安容垂头回应,他觉得张沅的目光有些灼人,不敢抬头去看。 张沅闻言撇了撇嘴,往南移了数步后把草席放到桑树下,然后转身回到李安容身旁说:“安容兄长,你不想知道我看的什么吗?” “是…是什么?”李安容像哄小孩子一样笑着问。 张沅忙打开竹简把它凑到李安容面前笑着回答:“是《仓颉篇》,我兄长说,等我把上面的字认全,他就教我读《尔雅》。” 李安容瞥了眼竹简上的小篆,是张越的字迹,便在沉思了片刻后讲:“我阿姊也在学《仓颉篇》,等秋收忙完后,你可以去找她一起学,两个人在一起学,反而会快一些。” “好,等忙完,我就去找安君阿姊,我之前一个人在家时,有时看见就犯困。”正中下怀的张沅忙笑着附和,她可是向李平保证过,要在年前认全上面的字。 张沅说完后,不再打扰李安容干活,卷起竹简蹦跳着回到了桑树下,坐在金黄色的余晖中,打开竹简慢慢看着。 柔和的光线落在了女孩的长发上,就像蒙上了一层淡黄的轻纱。 不安分的晚风吹动了张沅鬓角的发丝,让李安容想起了春风中的柳条,惹人心醉。 又是漫天的云霞,搬完麻袋的宋云珠揉着酸疼的胳膊把李充、李责和冯儿送到了巷子口,然后在快回到家门口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许子。 许子匆匆跑到宋云珠面前,双手扶着腰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满脸委屈的清了清嗓子说:“云珠嫂嫂,你走这么快干嘛,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 “我…我那是没有听到,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你家的粮食收完了吗?”宋云珠耐着性子问。 许子听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回答:“云珠嫂嫂,我家的粮食前两天才弄到家里去,要不是我阿翁跟里正…唉,不说了,我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出的手谢你的,也就有一身蛮力,可以帮着干点活。” 宋云珠听着这番话仔细打量了几眼许子,虽然比之前又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便笑着又说:“我家的粮食也已经收进了家里,我也没有帮你什么,真正帮你的还是你阿姊。你要是想谢她,就看好你阿翁,不要再来找她的麻烦。现在已经是八月下旬了,估计过不了两天就该收人头税了,你和阿母有没有把钱凑齐?” “嫂嫂,我…我们已经凑齐了,多亏了那三千条蚕。虽然我阿姊说是从乡上铺子里买的,但我也曾听人说过蚕的价格,二百钱怎么能买到三千条孵好的蚕?”许子揉搓着双手轻声嘟囔,既是说给宋云珠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第184章 姊弟间的情分 宋云珠转头笑了一下,随后接着对许子讲:“既然凑够了,那就好好生活吧。你家的地不多,该早早的为冬天打算。不要一味的把蚕茧都换成钱,尽量留一部分用来做冬衣。” “嫂嫂,我知道的,等到九月能采芦花的时候,我会多采一些的,家里还有春天时收的柳絮,能将就着过冬的。至于吃的,我和我阿母准备把家里的鸡养到初冬,然后宰了晒干留着慢慢吃。我…我有件事想求求你,我想问问,能不能…让我跟着一起砍麻,我不要钱,换点麻就行,我家里没有布,也没有办法做衣服和履。”许子说着脸红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犬,总要时不时的来李家门前扮扮可怜。 虽然有些丢脸,但总比丢了命强。 宋云珠看着许子的神情沉默了片刻,转了转眼眸讲:“许子,你说的这个没有问题。但如果你帮我办成一件事,我会无条件送你一亩地的麻。” “嫂嫂,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不会是杀人放火吧,我很胆小,干不来的。”许子摇着头说完后,环起双臂不停的揉搓着。 宋云珠被许子夸张的神情逗笑,她抬手揉了揉鼻尖笑着解释:“我又没有仇人,哪里用的着让你去杀人放火。是想让你阻拦你的叔父、舅母他们再来家里闹,你也知道,你安河兄长今年不在家,我怕他们会闹的更厉害。秋收已经够累人了,我可不想再去应付难缠的他们。” “可…可我能办到吗?”许子往后退了两步讲,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办的到,不说别人,单说许槐那个“人精”就很难对付。 在巷子中跑着玩的张怀君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两人,转身跑进李家的院门,去找李无疾玩。 宋云珠望着张怀君的身影继续说:“许子,其实这个也不难。他们来我家闹前,肯定要去说服你阿翁、阿母一起,只要你能代表你家咬口不来,他们也不敢太猖狂。毕竟,你是萱萱的男弟,在萱萱的事情上,你是有话语权的。” 许子见宋云珠如此说,在皱着眉头踢了片刻的地面后同意下来,他也不想让宋云珠对自己失望。 “有你这个态度,我也能安心了。许子,你不要嫌我话多,我还想说,你要学着能够自立自强,你阿姊迟早要再嫁去别人家的,到时候她也有可能不再管你家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去跟她说两句话吧,不要一张口就诉苦,也得问问她过的怎么样?”宋云珠低声说着,转身领着许子往家里走,和往外跑的李无疾、陈怀君几乎撞了个满怀。 宋云珠连忙伸出双臂把两个快要摔倒的孩子扶住,柔声让他们不要跑的太快。 “阿母,我知道了。” “婶母,我也知道了。” 两个孩子笑着说完后,又一溜烟跑了出去,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那句不要跑的太快。 许子回头望了一眼两个孩子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羡慕,好像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如此无忧无虑过。 “快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宋云珠笑着催促。 许子听完点了点头,在跟洗衣服的李安君打了声招呼后,走到堂屋前沿着过道拐进后院,停在枣树前看着趴在窗前的许萱。 许萱揉了揉额头爱闭上眼睛问:“你怎么来了,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还是阿母又病了?” 许子听后忙笑着解释:“我…我是来看看你,家里的粮食已经收完了,阿母也好好的,来看你们家需不需要帮忙。” “看我?你会这么好心,该不会是因为快要交人头税了,来找我拿些钱;还是来提醒我,不要忘了给你们那五石粮食?”许萱依旧闭着眼睛轻笑着说,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在嘲笑许子,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 短短几句话,把俩人之间本就不多的亲情,又撕开了一道裂缝。 许子知道许萱对自己成见很大,只得苦笑一声解释:“不是,是真的来看看你。阿姊,你比之前黑了,也瘦了,变的有些丑了。” 听到“黑”、“丑”两个字的许萱知道许子是故意往自己心口上扎刀,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瞪了许子一眼,然后快速脱下木屐朝跑远了的许子砸去。 许子灵巧的躲过,走了几步弯腰拾起木屐,用袖子擦了擦沾在上面的泥土后,把它放到了堂屋门口,然后被另外一只砸到了脚踝。 “阿姊,你…你不讲武德,你偷袭。”许子气嘟嘟的踩着落在一旁的木屐大喊。 许萱好心情的从窗户里探出头笑着回应:“你个傻子,这叫兵不厌诈,是安平教给我的哦!” 许子侧头看着许萱的笑脸愣了片刻,好像从未在许家看到许萱如此开心的笑过,他想要是李安平还活着,那许萱一定会比现在更开心。 欢快的气氛持续了片刻,许萱抬头看了眼快要消散了的云霞,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催促:“许子,天要黑了,你快回家吧,不要让阿母担心你。如果哪天我不在这里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阿翁再欺负她了。” “阿姊,你说的什么傻话?你即使改嫁了,也顶多到别的闾里去,能去哪里啊?”许子不以为意的反驳了两句,然后拾起被自己踩脏了的木屐用袖子擦干净,一并放到堂屋门口。 许萱没有再理会许子,直到他离开后,才光着脚踩在有些凉的砖面上,拎张席子放到堂屋门口坐下喃喃自语:“是啊,真是傻话。周郁啊周郁,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啊?我会不会在你来后反悔呢?” 望着天空的许萱只听到了风声,不知它带来了数百里外的马鸣声与刀剑相接的声音。 凉风犹如利剑朝屋内飞去,幸好只是吹动了摊在案上的一块帕子,上面放着周郁送给许萱的木翁仲。 一夜过后,恢复了些许精力的宋云珠、李安容、许萱一起去碾场给李责家帮忙,他们在路上听到了要征收人头税和张家一早去了王家退亲的消息。 第185章 波折 更有在王家看完热闹的妇人装作路过碾场,向正在干活的李家众人绘声绘色的描述着王家的情形:“你们是不知道,那姓张的是铁了心要退亲,连当初下聘时的肉都没有让王家用钱补,只把下聘用的布和一千钱带了出来。不过,王大也是真下的去手,一巴掌下去,王月儿原本白嫩的小脸,直接肿了起来。唉,连王月牙也…” “嫂嫂,你家的粮食收完了吗?”田红夫抬头望了眼升高的太阳打断妇人的话问。 还未把事情说完的妇人摆着手眯起眼睛回答:“我家就那七八十亩地,怎么比得了你们这些大户人家,早就弄到家里去了。我对你说,王大连带把王月牙也打了一顿,说她们姊妹丢尽了自己的面子,说是等过几天,就把她们嫁到…” “嫂嫂,那是他们姓王的、姓张的事情,王大打自己的女儿也好,嫁自己的女儿也罢,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就不要再说了,天这么热,还怪渴的,你看我们都干着活呢,也没有办法让你喝碗水。既然你家粮食收完了,就准备准备种菘、芦服的事儿吧,不然到冬天可没得菜吃。”田红夫皱起眉头再次打断妇人,她可不想让自己家跟这种糟心事扯上关系。 一旁的宋云珠见妇人变了脸色,忙插嘴转移了话题:“婶母,不只是要准备种菜了,我今天来碾场的路上,听张嫂嫂她们说该收人头税了,我记得你家是四个大人和两个七岁以上的孩子,算下来可是要交五百二十钱的。” “安河家的,你记性倒挺好。我来也不是为了跟你们说这些闲事,是那姓张的说要来向你们衍儿提亲。”妇人幸灾乐祸的说完,转身扭着腰出了碾场。 田红夫被气的跳脚,当即挽起袖子要拉着李充去张家算账。 冯儿忙拦住田红夫,先是对李迎、李安君使了眼色,让她们把红了眼睛的李衍拉到一旁,然后拍着田红夫的胳膊劝解:“嫂嫂,你冷静一下,那只是她的片面之言,要是咱们找上门发现是她的胡诌的,那该如何收场,赔礼道歉是轻的,但也平白坏了衍儿的名声,让衍儿以后怎么议亲。要说我,不如静观其变,要是假的,张家自不上门;要是真的,连门都不让进,直接拒了就是。” 田红夫听后拍了拍起伏的心口,转身拉着冯儿的手叹了几口气说:“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们糟践衍儿。他们姓张的退亲就退亲,干嘛要连带上我们衍儿,如果要是他们真说了这样的话,别人会怎么看衍儿,那些嚼舌根的会不会诬陷衍儿跟那姓张的不清不白,才导致王月儿教训她的。要是一旦传开,衍儿该咋办,她什么事都藏在心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给淹死。” “伯母,刚才三婶母说了,不一定是真的,你就先不要气了。要是不放心,就等忙完了去请李婶母帮忙探下消息,他们是同宗,彼此间关系也不错,什么话都比咱们能说的开,如果是真的,就让李婶母帮忙直接拒了。你也不要担心张家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只要他们不来提亲,顶多传几天,就没有人再去说了。”宋云珠走上前柔声安慰田红夫。 田红夫叹着气看了看冯儿,又转身瞧了眼宋云珠,慢慢的冷静下来,心里琢磨着该如何跟李平开口。 三人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落在了拿着木杈帮忙干活的张越耳中,他回忆着从李卿那里听说的李家姊妹与王家姊妹在碾场上打架的事情,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恐怕是张宽气不过王月儿曾经说过的话,才故意在众人面前说要向李衍提亲,不仅报复了王月儿,也间接报复了自己。 张越想到此处,忙把手中的木钗递给李安容,然后走过去主动把事情揽下来说:“两位伯母、云珠嫂嫂,我阿母这两天在忙着砍麻,估计到晚上才能回来。不如我去找张宽问问吧,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话说起来都方便,就是得麻烦你们帮我看下我家的粮食。” 三人听着相互看了一眼,随后由冯儿笑着回应:“行,麻烦你了,我们会帮你看好粮食的。” 张越点了点头,拍着襦衣离开了碾场,径直去了和自家隔了一条巷子的张宽家。 刚从王家回来的张宽正趴在案上数着缗上的四株钱,抬头瞧见神情严肃的张越走了进来,忙把手中的一缗钱丢进了木箱中,然后有些心虚的迎上前问:“越儿,我听沅儿说你去碾场了,怎么又来找我了?” 张越打量了一眼面色不自然的张宽,轻笑一声后揉了揉手腕回答:“我在碾场上听说了你退亲的事情,便想着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本就不喜欢王月儿,退了也落得个心里清净。免得她今天看上那个,今天看上这个,让人乱嚼我的舌根。”张宽说着,抬起细长的手指揉了揉棱角分明的下巴,垂下眼皮遮住冒着火气的眼眸,原本的三角眼变成了一条细缝。 张宽的阿翁和阿母也从堂屋里走了出来,笑着请张越进去说话。 张越恭敬的拒绝道:“伯父、伯母,我来只是想来跟兄长说两句话,一会儿就要回去了,我家的粮食还在碾场上堆着呢!” “看你说的,进屋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干嘛非要在院子中说。”张宽的阿母挤出笑容说完后,转身瞥了一眼张宽,她也去了王家,自然知道张越为什么会抛下自家的粮食跑到自己家里来。 张宽的阿翁也干笑着附和,他本想着明天一早就让发柯人去李充家说亲,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去请伐柯人,就被张越找上了门。 张越的目光在这一家三口之间打转了一圈,直接讲明了自己的目的:“伯父、伯母、兄长,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是我和李家的伯父们在碾场上听说了你们要向衍儿女弟提亲的消息,李伯父他们思考再三,觉得不太合适,便托我来跟你们说一下,免得空跑一趟。” “呵呵…衍儿女弟,叫的可真亲热。是他们不同意,还是你不同意,难道你想坐拥齐人之福,同时娶了她们姊妹。你凭什么以为所有的女人都要看上你,那是我和他们李家之间的事情,你来掺和什么?就凭你阿翁是里正吗?”张宽愤恨着说完,推开想要拦自己的张母,一把拽住了张越的衣领。 张越扒着张宽的手试图解释:“张宽,你说这话讲不讲道理,我成日里在乡塾读书,哪里见过你说的王月儿,连她的名字都是从李卿嘴里听说的,更加不知道她长的是高是低、是胖是瘦。她是故意气衍…李衍才那么说的,她不只说了我,还提了陈显呢。” “她提到谁我不管,我只知道她说想嫁给你。”张宽拽紧了张越的衣领反驳,带着你意的眼睛就像一把利刀,慢慢的凌迟着张越清秀的面庞。 有些喘不过来气的张越握紧拳头使劲儿挥向张宽的腹部,然后一脚踢在张宽的腿肚上,才使自己从张宽的手中逃了出来。 张父和张母连忙扶住趔趄着快要摔倒的张宽,张母先是仔细查了查张宽有没有受伤,然后不满的谴责:“张越,你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宽儿就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你了,你也不能这样啊!” 张越喘着粗气瞥了瞥不讲理的张母,清了清嗓子为自己辩解:“伯母,是他先动的手,我不打他,还要让他把我勒死不成。张宽,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向李衍提亲,你知道李衍跟王月儿不对付,觉得自己要是娶了李衍,就能恶心王月儿一辈子;但你更知道,一旦李家答应了你的提亲,免不了有人传你和李衍的闲话,他们会说你在没有跟王月儿退亲前,就和李衍不清白,说不定你还会依此再跟李衍退亲。李伯父他们聪慧,肯定能想通之间的关联。你这样做,不仅会让李伯父他们记恨我,说不定还能搅黄我和迎儿的婚事。” 张宽听着这番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在推开张母后,伸出手指着张越讲:“张越,你可真是有病,我就那么喜欢跟人退亲吗?” “你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即使是我猜错了,李伯父他们也不会答应的,你就不用瞎折腾了。咱们柳河乡上有的是好女孩,你何必去招惹迎儿的女弟。你说我有病,我看你也病的不轻,迎儿既漂亮又温柔,我犯得着再去找一个喜欢欺负别人的女人。”张越说完,挑起眉毛嘲笑了一番张宽,随后要转身离开。 张父看的心塞,忙喊住他威胁:“你小子,我要去阿翁那里告你。” “伯父随便,你猜我阿翁是相信你这个快要出五服的兄长,还是相信我这个亲生的、打小懂事的长子。”张越回头摊着手说完,笑着离开了这里。 张宽见状装作呕吐的样子捂住嘴大声喊:“张越,你可真不要脸。” “兄长,你我彼此彼此。”张越笑着在院门处回应。 张父闻言撇了撇嘴,松开张宽问:“宽儿,还找伐柯人吗?” “不找了,万一被打出门,咱们家又要丢人了。”心情好了不少的张宽揉着还在疼的肚子说完,继续回堂屋去数木箱里的钱。 第186章 劝解 得了许诺的田红夫、李衍不安的等了四五天,见张宽真的没有找伐柯人上门说亲,母女二人才把心重新放回了肚里。 田红夫思来想后,再次催促李充快点给李衍定桩亲事,虽然她们从六月份开始也在断断续续的为李衍议亲,但都被李衍以各种理由给拒绝掉了。 夫妇二人以为是李衍恋家,又加上那些少年确实一般,也就没有在意,只当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衍儿,你对我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片刻的王次君带着田红夫的重托来到李衍的房间问。 李衍放下针线,从案下拿出张草席放到左侧让王次君坐下回答:“嫂嫂,你问我这些做什么,不都一直是我阿翁、阿母做主吗?他们觉得好就好,觉得不好就不好。” 王次君听后笑着拍了拍李衍的胳膊讲:“你个丫头,噎我有什么用。你要真有什么想法,就该说出来,而不是让人猜猜猜。” “我…我…我也不知道。”李衍撇着嘴说完,有些气恼的拽了拽头发,原先梳的整齐的秀发,变得像凌乱起来。 王次君见状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在起身前打着心里的小算盘说了句:“衍儿,你也不要苦恼,要真是不知道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不如就和我男弟相处一下,他比你长三岁,虽然长的差了一些,但会疼人、能吃苦。你嫁到我家去,我阿翁、阿母肯定不会苛责你的。” 李衍听完直勾勾的盯着王次君看,她之前见过几次王次君说的少年,不说长的怎么样,确实是性格有些暴躁,根本就看不出哪里会疼人。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少年徒手摔死蛇的场景,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王次君摸了摸鼻子当做没有看到李衍的神情,在干笑几声后去了堂屋回复田红夫:“君姑,衍儿…衍儿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是个成天待在家里的小女孩,也没见过什么男人,还是你和君舅做主的好。” “嗯,我知道了。刚才你君舅还说,等延寿回来,就让兴儿去上蒙学,你们也可以再要个孩子。”田红夫打发完王次君,揉了揉皱起的眉头,开始思索附近这几个闾里中有谁家的少年和李衍年龄相似。 田红夫越想越头疼,觉得嫁女要比娶新妇难多了,不仅要考虑对方的家境,更要考察男方的人品,还少不了去打探双亲和亲属。 娶新妇有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嫁女可是半点马虎不得。 想了半天的田红夫头疼起来,干脆起身揉着额头去了西耳房,却发现房间里无人,只得摇着头返回堂屋继续发愁。 此时的李衍正哭着脸坐在李家的堂屋里,听许子描述着上午发生在许家的事情:“云珠嫂嫂,今天上午他们都来家里了,想劝我阿翁、阿母一起来你家看我阿姊,被我和我阿母一口拒绝了。我怕他们还会到这里来,便来看看。” “他们确实没有来,在这件事情上,只要你们不答应,他们是没有办法为难萱萱的。你们做阿翁、阿母、男弟的还都在,哪里轮的到他们那些个舅父、叔父乱出头。不过,我很好奇,你阿翁是怎么会跟你和你阿母一条心的?”心里舒坦了不少的宋云珠好奇的问。 许子垂头喝了一口水笑着回答:“这个简单,前几天里父老上门通知交人头税时,我便对我阿翁说了,只要他跟着我叔父、舅父他们来找我阿姊的麻烦,我就不给他交人头税。” 这果真是挖树先挖根,许山相信许子这个“孝子”能干出这种事情,只得完全听许子和杨花摆布。 屋内的众人听后都笑了起来,因为许萱睡着了,许子便没有去看她。 宋云珠把许子送到了与院门口,然后嘱咐他不要忘了明天清晨去砍麻。 “云珠嫂嫂,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忘呢,就是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不会忘了它的。”许子开着玩笑说完,迈着开心的步伐离开了五井里,他从未如此坚定的认为自己能活下去。 解决了心头之患的宋云珠长舒了一口气,在拍了拍面庞后,回到堂屋问李衍:“衍儿,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笑了,现在怎么又低落起来了?” “云珠嫂嫂,我…我阿翁和阿母又提起了我的亲事,我有些烦。”李衍揉搓着双手轻声回答。 “衍儿,你已经十四岁了,正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伯父他们提你的亲事很正常,这有什么烦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宋云珠坐到李衍身旁讲,随后从李安君怀里接过揉眼睛的李无疾。 宋云珠拍掉李无疾的小手柔声问:“无疾,是眼睛不舒服还是困了?” 李无疾垂头趴在宋云珠的肩膀上打着哈欠回答:“阿母,我困。” “困就睡吧,我抱着你。”宋云珠轻声说着,横抱起李无疾,轻拍着他的后背看向满脸纠结的李衍。 李衍求助的看了一眼李安君,李安君挪到她身旁低语:“衍儿,你得说出来,我嫂嫂才能帮你出主意,不然她也不知道你的心思,只能瞎猜。如果让她猜错了,岂不是误了你的大事。” “是啊,衍儿,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宋云珠摸着李无疾的小脑袋插话,她也知道李衍在为难什么,可她希望李衍能自己说出来。 李衍皱着眉头看了看目光坚定的李安君,然后红着脸对带着笑意的宋云珠说了自己的心事:“云珠嫂嫂,我…我喜欢陈亭长。” “啊…你…衍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宋云珠装作很吃惊的问。 李衍先是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不确定的摇了摇头说:“云珠嫂嫂、安君阿姊,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我。我…我觉得陈亭长很可靠,我想跟他一直生活在一起,我想能跟他生儿育女,这算不算喜欢呀?” 听着有些熟悉的话,李安君点着头想说是,但在看到宋云珠紧皱的眉头后,忙垂下头给自己倒了碗水。 “衍儿,既然你这么想,那为什么不对你阿翁、阿母说呢?”宋云珠接着问。 李衍垂头抠着手指回答:“我怕陈亭长不喜欢我,会给他徒增烦恼。” 宋云珠听后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李衍的头顶,然后轻声接着说:“衍儿,你是个好女孩,既然你不确定,那就应该去问问他,如果他也有意,那是皆大欢喜;如果他无意,那你就再去寻找新的良缘。咱们柳河乡上有的是翩翩少年郎,总能遇到你喜欢的。” “还有一点,你要想清楚,你今年十四,他是二十八,等你二十八时,他就是四十二岁了。也就是当你和次君嫂嫂差不多大时,他就和伯父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了。年龄的差距定然会有许多隔阂,尤其是当他垂垂老矣,你还是风华正茂,他…不一定…”宋云珠想了一下,还是把“能满足你的需求”这几个字咽了下去。 李衍浑浑噩噩的思考着宋云珠的话,然后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怔怔的站起身离开了堂屋。 李安君连忙追上,挽住她的胳膊,把她送回了家。 第187章 情意 正在院子中和李昭玩的韩絮儿见李衍神情呆愣,忙抱起李昭走上前担忧的问:“安君,衍儿是怎么了?” “絮儿嫂嫂,衍儿说她昨晚没有睡好,突然觉得有点累,我先送她回房。”李安君轻声回答完,伸手摸了摸李昭的小脑袋,然后在母子二人的注视下,扶着李衍推开了西耳房的房门。 李衍看着熟悉的房间,迷糊的脑袋恢复了些许清明,挤出一丝苦笑盯着李安君的面庞请求:“安君阿姊,你能陪我一下吗?” “好,你先躺下休息一下。”李安君轻声回应着,和李衍一起仰头躺到榻上。 姊妹俩没有说话,皆目不转睛的盯着从窗外投进来的竹叶和蔚蓝的天空。 竹叶上光线跳动,像是晴日里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阿姊,我好累。” “累就睡吧,等我们家收完麻,我就让安容去找趟陈显,让他把他叔父约出来,好不好?” 疲惫的李衍迷糊的点了点头,伸腿踢掉脚上的圆头履,蜷缩着身子挪到李安君身旁闭上了眼睛。 李安君起身往榻里侧挪了挪李衍的双腿,顺势拿过薄薄的芦花被搭在她的身上,抬眼看到榻前的案上放着五六朵浅紫色的野花。 不知名的野花静静的躺在案上,俯身一闻,还有淡淡的幽香。 李安君捏起其中一朵看了片刻后放回到原处,然后轻轻走了出去对想要推门进来的田红夫讲:“伯母,衍儿睡着了。” 田红夫侧头瞥了眼屋内,见一双圆头履倒在地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轻声责备李衍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安君,我和你伯父最近在给她议亲,她还是孩子心性,有些不乐意,你和她关系好,那她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田红夫关上房门笑着从李安君这里打探消息。 李安君听到后咬了咬嘴唇回答:“伯母,衍儿也没说什么,她就说觉得你和我伯父有些着急,像是要急着把她打发出去,她以为是你们嫌弃她了。” “这…这怎么会,家里也就她一个女儿,我们怎么会嫌弃她,她就会瞎想。”田红夫叹着气说完,又觉得是李衍心思敏感,再加上自己最近天天催促李充,所以才让李衍有了这样的想法。 面带愁容的田红夫在送走李安君后,回到在西耳房前来回踱步,最终决定先慢慢挑着,等到李迎出嫁后再为李衍定下亲事也不迟。 初秋的午后少了夏季的燥热,怀着心事的李安君揪了片黄了大半的草叶拿在手中把玩着,沿着柳荫往家走。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缓缓停在好奇回头望的李安君身旁。 “陈显,你怎么来了?”李安君仰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少年笑着问,半个多月未见,她觉得陈显又长高了一些。 陈显盯着李安君的右脸瞧了片刻,利落的从马背上翻下回答:“我从我叔父那里听说,你们姊妹跟人打架了,他说你的脸被抓了。” 李安君听到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摸了摸马儿的脑袋调皮的问:“你什么时候听你叔父说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脸上的抓痕在当天就没有了。” “我是刚听说的,急匆匆的从地里跑来看你,你还笑我。”陈显牵住缰绳,把鞭子别在腰间回答,轻柔的语气中带着了丝委屈。 李安君这才注意到陈显的裤脚上满是泥土,衣袖上也沾染了黄绿色,她怕陈显会尴尬,忙转了转狡黠的眸子,拽住陈显的衣袖解释:“我没有笑你,你来看我,我很开心。虽然秋天了,但太阳还是有些热,咱们先回家吧。” 陈显垂头瞥了眼李安君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指,扬起嘴角笑着拒绝:“不了,既然你没有事,我也就放心了,我家正在地里砍麻呢,我还得赶紧回去。” “那好吧,你路上慢一些,我家明天也要砍麻的。你…你能不能把你叔父约出来,是衍儿想见他。”李安君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把头扭向了别处,见有人过来,忙松开了陈显的衣袖。 陈显看着李安君无措的模样轻声笑了笑,揉着下巴琢磨了片刻应了下来:“行,就约在你家吧,不然被外人瞧见,少不了说三道四。虽然我叔父今日休沐,但我家今日太忙,估计没有时间再过来,那就等到五天后,他再休沐吧。” “好,正好那时家里也空闲了。你快回去吧,别让叔父、婶母他们担心。”李安君柔声说着,往外退了几步看陈显敏捷的跳上马背,笑着跟他挥手告别。 陈显拉着缰绳调转马头,从腰间抽出鞭子后,回看了一眼站在柳树下笑着的李安君,驱赶着马儿朝东里门跑去。 直到望不见陈显的背影,李安君又继续往家赶,她回到堂屋见宋云珠还抱着李无疾,忍不住悄声问:“嫂嫂,怎么不把无疾放榻上去?” 这边话音刚落,便瞧见李无疾笑着从宋云珠怀里扬起了头,朝李安君嘟起嘴唇扮可爱。 李安君见状捏了捏李无疾的脸颊,走过去坐到一旁抱过他问:“嫂嫂,你不说要回趟榆树里吗,今天还去吗?” 得了清闲的宋云珠抬眼看了看院子中的光亮回答:“现在入了秋,天不仅凉了,黑的也早,等砍完麻再去也不迟。” “是啊,姑姑,我阿母怕黑的。”依在李安君怀里的李无疾笑着附和,然后捂住眼睛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 李安君笑着把额头贴在李无疾的脑袋上,轻声讲了陈显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就等陈显和陈叔父过来后,你去找个理由把衍儿喊过来,不管结果如何,也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宋云珠叹着气说完,站起身舒展着有些酸麻的双臂,走出堂屋去后院捉鸡。 秋收还未过完,李家的公鸡已经被吃掉了七只,剩下的公鸡们一见有人进了鸡圈,本能的躲到了鸡圈的最里面。 第188章 坦白 酉时,鸡上了架,李衍才慢悠悠的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听着从院子中传来的欢笑声,仰面望着朦胧的天色发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悲无喜、无愁无忧,仿佛精魂把肉体抛下,去了别处游荡。 空洞的双眼在听到推门声后才有了些许神采,李衍扭头看向拉着李昭一起进来的李兴,忍着从嗓子中传来的干渴问:“兴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姑姑,鸡已经上架了,大母让我们来喊你吃饭。”李兴说着松开了李昭的小手,走到榻前帮李衍把圆头履摆好。 李昭也扭着屁股跑了过来,流着口水抓起案上的野花,拽着李衍的头发把它们插了进去。 虽然头皮被扯的生疼,可李衍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低头笑着套上圆头履,一手抱起李昭、一手牵着李兴出了西耳房,带着他们去水井旁洗手。 从西耳房到水井,又从水井到堂屋,野花掉了一路,被越来越浓的夜色笼在黑暗里。 李衍低头喝了一口粟粥,又想起了宋云珠说过的话,便抬起头咬了一口蒸饼,时而望向坐在主位的李充,时而瞅两眼坐在长案北侧夹菜的王次君。 王次君被看的心里发毛,以为是李衍要向李充告自己的状,忙挤了挤眉头假笑着问:“衍儿,怎么不好好吃饭,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嫂嫂,我只是在想事情。”李衍轻声回答完,又低下头喝了几口粥,接着重复刚才的动作。 刚安下心的王次君咬着牙瞪向满脸纠结的李衍,在狠狠咬了一口蒸饼后,端起自己的碗挪到了案尾。 李衍的目光跟着去了案尾,继续在主位的李充与案尾的王次君间打转。 不明所以的田红夫和韩絮儿也跟着李衍动作看向俩人,实在受不了的李充把着“啪嗒”拍到案上质问:“衍儿,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么看我和你嫂嫂干什么?” “衍儿,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不要怕。”心里咯噔一下的田红夫轻拍着李衍的肩膀柔声安慰,然后转头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李充。 韩絮儿见状赶忙拉住想要乱跑的李昭,缩了缩脖子继续吃饭,反正这些事情跟自己无关。 正在低头喝粥的李兴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忙端起碗挪到王次君身旁继续喝了起来。 心里压着火气的李充见李衍还不说话,闭上眼睛拍了拍快要被气炸的心口,喘着粗气继续问:“衍儿,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让你阿母跟着你乱猜。你刚才那是几个意思,要是说不清,这个家可是会跟着不安宁的。” 紧绷着嘴唇的李衍接着又看了一眼王次君,吓得王次君赶忙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庞,心想要是这个小祖宗不把话说明白,估计以后自己不会在田红夫面前得到好脸色。 “阿母,你挡着自己干什么?”李兴添着碗面好奇的问。 王次君听后急忙瞪了一眼李兴,端起自己的碗递给李兴说:“兴儿,好好吃你的饭,不要乱问。我今天不饿,你把这些也喝了吧。” 李兴高兴的接过,低下头大口喝了起来,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 紧皱着眉头的李充变得更加不耐烦,他觉得李衍的沉默就是给自己泼了一盆洗不干净的脏水,气愤的伸出手指不停的点着自己的“孝顺女儿”。 “阿翁、阿母、嫂嫂、絮儿嫂嫂,我有想嫁的人了。”李衍捂着心口说完,感觉扑通直跳的心脏马上就要跳了出来。 心思各异的其他人直接愣住,他们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句话跟李衍刚才的行为有什么关联。 “衍儿,你说的想嫁的人是谁?”率先反应过来的李充眯起眼睛问。 其他人听到后一起看向李衍,她们都知道李衍根本就认识不了几个男人,不由得跟着瞎猜起来,从田红夫猜的自家侄儿,到韩絮儿、王次君想到的自家兄弟。 面露羞涩的李衍紧张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随后挺直腰背看向李充认真的回答:“阿翁,是陈亭长,陈显兄长的叔父。” 带着颤音的话语,就像朝众人的心里扔了数个烧透了的竹子,“噼里啪啦”的乱响。 “衍儿,我不同意,不说他的年龄,单说他连死了两个良人这一条就不行。” “是啊,衍儿,你阿翁说的对,我和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阿翁该咋办?” “姑姑,我不要你死。” “衍儿,你何苦想不开,还不如我今天跟你说的我家兄弟。” “衍儿,你…你不要冲动,柳河乡上有的是和你年龄相仿的少年郎,何必找个比你大了十几岁的鳏…夫呢!” 李衍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话语,不由得苦笑起来,原来还真是没有人看好这段自己渴求的姻缘。 “阿翁、阿母、嫂嫂们,你们不能总盯着他的年龄和死了的两位良人,他是吏,不用去服徭役,也不会被征召去战场,光这一点,不就比咱们柳河乡上的大部分人强吗?再说,他也不一定能看上我。”李衍垂下头轻声反驳。 田红夫听后立即明白了这还是李衍的单相思,不由得生气嘟囔起来:“他一个克妇的鳏夫,凭什么看不上你。有人肯嫁给他不错了,居然还挑起来了。” “好了,你闭嘴吧。衍儿,你不要冲动,即使他不一定克妇,但他毕竟比你年长十几岁。”李充摇着头轻声劝,他也可以作为一家之主直接强行断了李衍的心思,可他不想伤害自己唯一的女儿,怕这个倔强的女儿会在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李衍听后低声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阿翁,我知道,当我和嫂嫂差不大时,他也和你快要同龄了。” 李充和王次君闻言皆松了一口气,扎在田红夫心头的刺也随之被拔了出来。 “都不要再说了,吃饭吧,咱们也歇了两天,从明天起又要开始干活了。”李充叹着气吩咐众人。 他明白李衍之所以会迷恋上陈安世,有一部分原因是李衍几乎没有和除了李家外的其他男人接触过,所以李衍才会把帮过自己几次的陈安世当成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作为一个为儿女尽心尽力的阿翁,李充想着要尽快找个几个优秀的少年郎和李衍议亲,他认为当李衍见识到了正值青春的绚丽花朵后,就不会再看上陈安世那朵快要开败的残花。 第189章 夫妻交谈 受到刺激的田红夫直接失了眠,她捂着耳朵在榻上辗转反侧,最后抬脚把打着鼾声、睡的正香的李充踹醒。 被打断了美梦的李充暴躁的睁开眼睛,在浓黑的夜色中一把拽住田红夫的胳膊,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睡,也不让我睡,明天的活儿还干不干?我说衍儿怎么脾气那么怪,原来是和你一样。” “李充,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和我一样,要我说是和你一样。她都想嫁给一个克妇的鳏夫了,你怎么还睡的着,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这个女儿。要是你平日里多关心她一下,也不至于外人对她好一些,就能把她给骗走。”田红夫掰着李充的手指高声抱怨。 李充直接被这番话气笑,主动松开了田红夫的胳膊,把双手枕在脑袋下辩解:“你是出了事情就会怨我,我哪里对她不好,吃的、穿的、用的,哪样比别人家差。怎么不怨你,成日里想着跟老三家比来比去,你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到衍儿身上,也不至于让她什么都不跟你说。” 互相埋怨着的夫妇二人,差点动手打了起来。 被吵的脑壳疼的李充本着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的想法,主动抱起枕头摸索着躲到了榻尾。 无处发泄心中闷气的田红夫也跟着爬了过去,一把抢过李充怀里的枕头放到脑袋下捶着榻问:“李充,你说该该怎么办?要是被老三家的知道了,她不得笑话咱家,不得跑到我面前嘚瑟。” “你就会成天瞎想,老三家的不至于像你这么没脑子,那姓陈的再克妇,也是一亭之长,正儿八经有官印的吏,我听说连乡三老、乡啬夫都没有官印的。她那女婿也只是个里正的儿子,怎么能够跟亭长掰手腕。说起来也算是一桩好的姻缘,可惜他克妇啊,不然哪家不想着把女儿嫁给他,怎么会轮得到衍儿在这里空相思。”李充顺势倒在田红夫的腿上低语,他太了解这个相处了二十五年的良人了,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喜欢跟人比较。 田红夫听后脸上的愁容变得更重,便咬着牙抓过李充的手咬了两下。 吃痛的李充赶紧把手抽回,揉着手背低声问:“你是犬吗,乱咬人。” 本就不痛快的田红夫听这句话后,直接坐起身抓起枕头拍到李充身旁,怒气冲冲的大喊:“好啊你,竟然骂我是犬,我要是犬,你的儿女是什么,你是什么?” “你小点声,要是让衍儿她们听到,还以为你疯了呢,丢不丢人。衍儿的事情不用你管了,等砍完麻,我让伐柯人给她多找几个有些学识的良家子,等她见的男人多了,说不定就不会再喜欢那个人了。”直接被闹到没了脾气的李充只得也坐起身,拍着田红夫的胳膊轻声哄着说。 田红夫望着长叹一口气,随后垂下头抱住双膝问:“要是没有用呢?” “要是没有用,那就是她的命。我不是我阿翁,我不会逼她,不会逼她走她姑姑的路。你说,你说…要是我们做三个兄长当初把…把…把…娥儿放走,那娥儿会不会还活着?”李充颤抖着说完,闭上眼睛趴到了田红夫的后背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冬日清晨,他亲手从悬着的麻绳上,抱下了从小捧在手心中的女弟的尸体,又亲眼看着那个昨天还跟自己说话的女孩被随便埋到了荒郊野外,连个坟头都没有。 田红夫转身抱住李充的脑袋,难得温柔的安抚着他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你就不要再想了。衍儿还小,她还不懂,就和当年的娥儿一样,把摸不着的男女之情当成了无价之宝,等她们成婚后,就会明白钱财要比男人嘴里的几句好听话重要。我也想把衍儿嫁到比张福家更好的人家,也知道如果不是陈亭长连丧两个良人,根本轮不到衍儿去打他的主意。我倒不是怕他克衍儿,是觉得他一旦成婚,他阿翁肯定会催着要孩子,我可不想我的衍儿这么小就生子,她那副身板如何经受得住。想想嫱儿的阿母,刚满十六岁的年纪,连嫱儿的面儿都没见到,就…唉,就丢了命。李缓现在是对嫱儿好,等他和那姓郑的成亲后,再有了别的孩子,现在说的对嫱儿好的话,估计就像春天时到处飞的柳絮,被风一吹啊,就不见了踪影。” “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要牵扯别人,缓儿不是那么没有情意的人。”感觉田红夫在指桑骂槐的李充忙出口反驳。 田红夫听后冷笑一声,她一手推开李充,一手摸索着拿回枕头放好躺下讲:“李缓有没有情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续母难有好的,你不是明天还要干活吗?不要再傻坐着了,快睡吧。” “不管怎么说,只要有老三夫妇在,嫱儿就不会受委屈。我睡了,你可不要再把我踹醒了。”李充说完,挪着身子躺到榻的最内侧,免得再被田红夫踢到。 各怀心事的俩人背对着躺在榻上,夹在他们中间的芦花被就像一条无形的沟壑,既把他们分开,又把他们连在一起。可能他们从未对彼此心动过,却被名为亲情的枷锁捆绑在一起。 三遍鸡鸣后,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许子领着杨花、许山到了李家。 李家人皆好奇的看向许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姊、云珠嫂嫂,我觉得不能白要你们辛苦种好的麻,便和我阿母、阿翁一起来给你们帮忙。”许子揉搓着双手笑着解释。 李家人听完都跟着干笑了两下,她们相信杨花是自愿的,估计许山是被逼着来的。 因为麻有一人多高,宋云珠怕牛、马带过去会被人偷走,便在家等雇的六个人到齐后,每人扛着一根竹竿、拎着各自的干粮和镰刀去了麻田。 李安君、李安容和李李无疾一起留在家里做朝食,他们到时会赶着牛车一起把宋云珠、许萱以及许家三人的朝食和水送到地里,然后再把打掉的麻叶运回家。 麻田紧挨着桑园,出了五井里的南里门,再向东走一里路便能到。 第190章 收麻 当一行人到麻田时,田野中的薄雾还未散去,像层薄纱笼罩着大地。 宋云珠走上前弹了下裂状披针形的麻叶,聚在上面的露水像雨滴一样落到了干涸的地面上。 自秋收前的那场雨后,还未再下过雨,地里已经开始旱了。如果再不下雨,只能先把地浇一遍才能种葵、芦服和菘等。 宋云珠伸手接住从麻叶上掉下的露水,轻轻摇晃着手心开始招呼众人干活。 为了安全起见,包括宋云珠在内的十一个人,每人两行开始用竹竿打麻叶,他们需要先把麻叶打掉,然后割下来拉到五井里的壕沟里沤麻。 顷刻间,整片麻田里满是“唰唰”的敲打声,惊飞了栖息在附近桑树上的鸟儿。 麻叶上的露水很快浸湿了每一个人的衣服,本就不情愿的许山变得更加不乐意,他皱着眉头穿过一行桑田,跟在许子背后抱怨:“许子,这天太凉,还有露水,我冷。我想先到地头歇一歇,等露水干了再过来打这些麻叶。你放心,分给我的,我一定能干完。” 许子转身白了一眼揉搓着双手喊冷的许山,随后望着已经从地平面升起的太阳问:“阿翁,是现在冷,还是冬天下雪时没有厚衣物冷?” “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冬天冷。”许山伸手拽掉一片麻叶回答。 许子听到后把目光移到许山身上,笑着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后接着说:“既然你知道是冬天冷,那如果现在不打麻叶,我和阿母可没有麻布给你做冬衣。咱们家没有板车,还得借安容家的板车把麻运回杏花里去。如果这点活你都干不了,那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借车,到时候还得你、我和阿母一根根背回去。这么远的路,你愿意吗?” “好!好!好你个许子,你敢威胁我,你以为我怕你,不就是打个麻叶,我这就去干。咱说好了,你得让你阿母给我做两套厚实的冬衣,我要穿着去许槐面前走一圈,让他看不起我。”人穷志短的许山扔掉麻叶,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到许子面前,然后习惯性的弓着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拾起被丢到地上的竹竿,像泄愤一样狠狠的抽打着麻叶。 不远处的宋云珠回头瞥了眼许山的动作,不由得摇了摇头,她是信了许萱之前说过的话,还真是只有许子能治的了许山。 太阳越升越高,温暖的阳光裹着轻柔的凉风,很快吹散在麻叶上的露珠。 原先黏在人们身上湿漉漉的衣物,慢慢的变干了一些。当大家打了十个来回后,李安容赶着牛车到了麻田。 宋云珠伸手拦住想要抱自己的李无疾,转身对望着自己的众人说:“都去吃饭吧,安容从家里带了稀粥和碗,你们轮流去喝就行。” “安河家的,我们早就听说你大方,以后要是有活儿,我们还跟着你干。”圆脸的妇人大笑着说完,忙拉着自己的女儿往地头走,她想要先喝一碗稀粥。 虽然粮食刚收回家,妇人在家里煮粥时,还是不舍得放太多粟米,稠的要给家里的男人和两个正长身体的儿子喝,自己和女儿就只能喝没有粟米的汤。 妇人笑着从李安容手里接过陶罐,双臂牢牢的圈住陶罐后,抱在怀里慢慢的晃了起来,等到她觉得沉在罐底的粟米全都升上来时,忙倒了一碗带着油腥和数十粒粟米的稀粥低头喝了两口,然后递给站在一旁舔嘴唇的女孩。 嘴唇干裂的女孩捧着碗坐到地上慢慢的喝了起来,原来粥也能这么好喝,就是和家里的味道有些不一样,是淡淡的咸味和零星的肉香味。 宋云珠远远的看着女孩欣喜的神情,一股说不出的心酸涌上了心头,忙碌半年,明明把一袋袋粮食都运回了家,可还是没有吃的,还要依旧挨饿。 感觉自己被忽视了的李无疾不满的拽了拽宋云珠的袖子,撅着小嘴大声说:“阿母,快去吃饭吧。” “好,去吃饭。无疾,刚才不是我不抱你,是我身上湿,要是抱了你,也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宋云珠柔声解释完,用襦衣擦了擦沾了泥的手心,然后笑着拉住李无疾的小手往地头的梧桐树下走去。 李安容特意从家里多带了一罐水,他见宋云珠和李无疾走了过来,忙倒出一些让宋云珠洗手。 “无疾不洗吗?”宋云珠扭头问。 李无疾盯着在风中摇晃的黄色的野花摇了摇头,然后跑过去了摘了下来,插在宋云珠的发间,像是木钗上开出了花。 坐在许萱旁边的许子、杨花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是来帮忙干活的,却还要再蹭李家一顿饭。 俩人在各自吃了一块蒸饼后,忍着腹中的饥饿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婶母、许子,一块蒸饼哪里够,别看无疾小,他还要吃一块呢,你们两个怎么可能吃饱。萱萱,你来给他们拿,安君和安容在家特意多做了一些,就是专门给你们准备的。”宋云珠说完后,把盛着蒸饼的篮子往许萱身旁移了移。 同样吃完了的许山眼巴巴的望向篮子,被瞧见了的杨花拧了一下腰,并让他要些脸面。 “脸面又不是粟面,不能吃不能喝的,我要它干嘛。”许山嘟囔着说完,忙伸出手也接住许萱递过来的蒸饼,旁若无人的大口嚼了起来,十分后悔之前没有跟着许子一起来李家帮忙,白白让自己多挨了几顿饿。 因着有许子、杨花的阻拦,许山在吃了四块蒸饼、喝了两碗粟米粥后,恋恋不舍的放下被舔干净的碗,扛起竹竿继续去打麻叶。 中午时,打完了麻叶。 宋云珠见一片片光秃秃的麻杆与留着顶端的麻杆掺杂在一起,便让三个妇人去牛车上拿背篓去摘麻籽,其余人去割麻。 李家的这块麻田中,约有五分之二的麻有麻籽,就像动物分雌雄一样,麻也分雌雄,只有雌麻有麻籽,雄麻没有。 第191章 收麻(2) 湛蓝的天空下,宋云珠拎着又磨了一遍的镰刀走到麻秆前,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追着蝴蝶跑的李无疾,笑着弯下腰抓住一把麻杆,扬起镰刀“欻欻(chua)”的割了起来。 一排排的麻秆很快被放倒。 站在桐树下的李安君忙把想要往路上的李无疾拽住,随后指着被随意丢在地面上的麻秆讲:“无疾,先不要去追了,咱们去把那些麻秆抱到牛车这边来。” 李无疾扭头望着越飞越远的白蝴蝶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的跟在李安君背后往地里走。 小孩子总是对一切事物很好奇,李无疾的目光很快被趴在野草上的蚂蚱吸引住,忙弓着身去捉。 可惜蚂蚱纵身一跳,不见了踪影。 李无疾又转身看到一只胆大的田鼠在田埂的洞口探头探脑,吓得他跳着脚大声尖叫起来。 田鼠也“嗖”的一下不见了踪影。 “无疾,怎么了?”正蹲在地上往怀里拾麻秆的李安君急忙大声问。 李无疾匆忙跑了过去,把脸埋在李安君的后背上,低声回答:“姑姑,有鼠。” “不怕,不怕,它不会再出来了。”李安君转身搂住李无疾柔声安慰,伸手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 心口噗通直跳的李无疾不敢再三心二意,步步紧跟着李安君,在牛车和田地间来回往返,俩人一点一点的把地里的麻秆挪到了牛车旁。 虽然地里有风,可顶着太阳干活的众人很快变得汗流浃背。 浑身是汗的许山想把外衣脱掉,在扯掉腰间的布带后,在被右边的杨花睨一眼后,只得重新穿好。 待到三个妇人把麻籽摘完,腰疼的宋云珠咬着牙直起腰身,高声吩咐众人原地休息,想喝水的就去喝水,想方便的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去方便。 抬着袖子擦汗的宋云珠和一旁的许萱相互搀扶着回到了地头,俩人瘫坐在桐树下接过李安君递过来的水碗一饮而尽。 李安容和许家三人也跟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待大家轮流喝完水,宋云珠望着堆的比牛车还要高的麻秆,让许子、许山和李安容留在地头捆绑麻秆,然后拉回五井里放到西土墙那边的壕沟里去。 那是李家和李充、李责三家常年用来沤麻的地方,李充和李责按照五井里约定成俗的规矩,已经在西壕沟那边埋了两根木桩,表示两根木桩之间的位置,他们三家已经占住了。 许山瞥了一眼麻秆堆,站起身望了一眼麻田嘟囔着问:“云珠女侄,你说的给我们的一亩麻?” “叔父放心吧,我会给你们留一亩的,你们是现在要,还是最后要?”宋云珠揉着酸疼的胳膊问。 许山听后,用手指捏了捏想要扬起的嘴角回答:“我…” “云珠,我们最后再要,你给我们留一亩就行,我们自己割,自己拉,不用麻烦你们。”杨花打断许山的话回答,说完后还不忘狠狠瞪了许山一眼。 想要冬天里有厚冬衣穿的许山识趣的把头扭到一旁,无声的张着嘴把杨花和不说话的许子骂了一遍。 宋云珠听后看了眼许萱,许萱拔了根杂草揪着上面的叶子对杨花说:“行,那就最后给你们留一亩,你们割完后可以去我家借板车,总比背着快。阿母,你会沤麻吗?” “看你说的,我怎么不会?不然他们两个早被冻死了,你出生那一年,咱们家还种过麻呢。许子昨天对我说了以后,我们俩可是摸着黑去埋了树枝,不然连沤麻的沟都没有,什么都指望不上你阿翁。”杨花埋怨般顺道把许山说了一通,她现在想的十分明白,如果她和许子想要活下去,根本指望不上许山,只能依靠许萱。 许山闻言狠狠踢了一脚地面,扬起的干土落了杨花一身。 杨花“腾”的一下站起身,捋着胳膊上的袖子想要找许山算账,却被许萱和许子一起拦住。 “阿母,你给我留点面子,等你们回到家后再说。” “是啊,阿母,云珠嫂嫂她们都在看着呢,不能让阿姊在她们面前丢人。” 杨花这才罢休,黑着脸拍了拍身上的土后,弯腰捡起放在宋云珠脚边的镰刀,继续去割麻。 宋云珠也在舒展了几下胳膊后拿起了镰刀,笑着招呼坐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女人们接着去干活,她准备再割两个来回。 余下的等明天再割。 无聊的李无疾坐在树干旁玩着干草叶,被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许子好奇的看着李安容从牛车上抱下一堆顶端带着竹叶的竹枝,见他拿出一枝放到麻秆中并特意露出了竹叶,忍不住皱了皱鼻尖轻声问:“安容,你这是做什么?” “啧啧,你可真笨,这是留标记,省的跟别人家的弄混。”许山嫌弃的说完后,笑着摸了摸杂乱的胡须看向许子,他可是难得有机会去嘲笑自己的这个“孝子”。 许子红了红脸,垂下头继续干活,丝毫不理会眼珠子快要翻到天上去的许山。 三个男人干的很快,在把牛车装满后,李安容先是拜托许子去把许萱、李安君喊过来,然后去抱歪倚在树干上睡着的李无疾。 许山趁机跟上,干笑着对把李无疾抱在腿上,检查着孩子身上有没有爬了蚂蚁的李安容讲:“安容,我给你二嫂嫂在柳河乡上寻了一门好的亲事,你有空替我对她说一下呗。” “叔父,她是我嫂嫂,这种话,我怎么能够开口,要是说了,跟开口赶她有什么区别。”李安容说着捏起在李无疾脚脖上乱爬的蚂蚁,他知许萱已经应了周郁,可不想去做这等自讨无趣的事情。 许山搓着手继续请求:“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的话,她哪里会信。我这次可是真心替她寻了个好人家,是咱们乡上的木匠,家里不仅有上百亩田地,还每天都有进账,她要是嫁过去,日子肯定过的相当舒坦。” “姓韩的那个?把自己良人打死的那个?”李安容挽着李无疾的袖子高声问。 柳河乡上共有三个木匠,除了韩木匠外,其余两个皆有妻有子,不太可能会再娶新妇。 许山尴尬的点了点头。 李安容看到后无奈的叹了口气,直接无视许山,抱乱拱的李无疾往牛车旁走,把他交给了刚坐上牛车的李安君。 第193章 沤麻 李安君半弯着腰牢牢抱住李无疾,尽量替他遮挡住不断袭来的秋风。 感觉有些不舒服的人儿在怀里打了个转儿,随后像狸一样拽住李安君的袖子嗅了嗅,才安下心继续沉沉睡去。 李安容牵起牛车迎着斜阳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他不敢走太快,怕一不小心把李安君、李无疾从牛车上颠下来。 许萱和许子跟在车后,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许家的事情。 “阿姊,阿翁想让你嫁给韩木匠,他前两天对阿母说了一次,但被阿母给拒了。阿母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用阿翁跟着瞎折腾。”许子低声向许萱叙述着前天的事情。 许萱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随后瞟了眼沾在履面上的尘土回答:“你帮我对阿翁说一下,就不用他操心了,让他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说不定啊,我哪天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挺好,我等你的喜讯。”许子说完,盯着扬起嘴角轻笑的许萱看了又看,让他在恍然间觉得许萱定然有事情瞒着自己,不过他也不会深究,怕因此使得刚缓和了一些的关系又紧张起来。 牛车慢慢的走着,在进入五井里后加快了速度。 许萱和抱着李无疾的李安君先回了家,李安容则和许子直接赶着牛车去了西壕沟那边,原本空旷的柳树下埋了数个木桩。 因为许子不识字,李安容便把牛车交给了他,自己一个个去看木桩上的标识。 许子拉着牛车紧跟在李安容身后,最终在最西北的位置找到了写着李充名字的木桩。 俩人齐心合力把牛车上的十捆麻秆丢进壕沟里,因为干旱,水面勉强把麻秆淹没。 “安容,你们不怕弄混吗,这需要在水里泡多久啊?”许子站到斜坡上望着水里大大小小的数十捆麻秆问。 李安容拍着黄牛的脑袋回答:“不会,我家放的是带竹叶的竹枝,我伯父家每捆上面系的有布条,我三叔父家的麻秆中带的是桑树枝,一般是泡二十天左右。唉,这水太少了,如果再不下雨,还得往沟里挑水。” “安容,照你这么说,那我家的是不是也应该做些小标记,免得被人贪了。”许子揉着下巴问。 李安容拉着黄牛掉过头轻声回答:“最好是这样,不过,沤麻的时候基本没有人偷,这些麻沤不好可是不能剥皮的。即使有人偷走了,也要再放进水中泡着,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太麻烦。所以,我们都会在快要沤好麻的前两三天轮流在这里,不分白天黑夜的守着,以免被人钻了空子。” “行,我也折些柳枝放到麻秆里。”许子说完,疾步从斜坡上走回牛车旁,然后利落的跳了上去, 李安容随即赶着牛车去了自家的巷子口,与等在那里,正拉着缰绳和张沅说话的许萱汇合。 “李二嫂嫂,安容兄长他们过来了,我就先回去了。”张沅轻声说完,装作在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李安容后,转过身抠着手指往东走。 马车和牛车依次从张沅身旁驶过,快速往南里门跑去。 当牛车拐出五井里后,便慢了速度。 坐在车尾的许子,手脚并用的爬到李安容身旁,挑起眉毛笑着问:“安容,那女孩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哪个女孩?”没有反应过来的李安容皱起眉头问,寻思着一路上除了张沅也没有遇到别的女孩啊,莫不是许子小小年纪便花了眼。 许子听后亲密的攀住李安容的肩膀,凑到他的耳朵旁大声讲:“就是刚才和我阿姊说话的那个,你没看到她在转身前特意看了你一眼吗?那不就是对你有意思吗?” 被许子的大嗓门震的耳朵疼的李安容忙把许子的脑袋往外推了推,然后用小拇指抠着耳道不以为意的反驳:“许子,你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她那明明是在无意中看的,要是看谁就是对谁有意思,那我们干脆都闭上眼走路吧。不然,哪里负责的了。要是我看了眼比我伯母还要年长的妇人,或者是比嫱儿还要小的孩子,那我就是对她们有意思吗?真是开玩笑。” 许子在张了几次嘴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李安容解释,只得躺到晃悠悠的板车上望着高而远、幽而静的蓝天发呆,幻想着也有女孩能对自己青睐。 等到把今天割的所有麻秆捆绑完,夕阳的余晖将要慢慢散去,远处的暮霭也从地平面升了起来。 整块平原即将被夜幕笼罩。 宋云珠怕再耽误下去,会误了许家三人回杏花里的时间,忙让杨花带上大半背篓的麻籽随许子、许山离开。 “云珠,我…我不要。”杨花推着背篓拒绝,她不想让宋云珠觉得自己来帮忙,是为了要这些东西。 宋云珠见杨花态度坚决,忙把背篓递给许萱,让她去劝杨花,自己转身去帮忙往车上装麻秆。 许萱拎着背篓把它塞进杨花手中讲:“阿母,你就收下吧,明天记得把背篓带过来就行。我家的粮食多,没人会想着吃这些麻籽。虽然麻籽吃多了会肚子涨,你拿回家去,说不定啥时候就成了救命粮。” “说的也是,你们有吃不完的粟米,自然也不会想着去吃这些东西。”杨花说着把背篓挎到了肩膀上,在走了几步后,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两日后,众人终于割完了剩下的麻秆。 除了以五钱一捆的价格换出去的三十多捆麻秆,其余的皆被丢进了壕沟中。 宋云珠大方的把板车、三把镰刀借给了许子,可他们还是在捆完最后一堆麻秆时,遇上了稀稀疏疏的小雨。 疲惫的许子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数滴雨水落在了干裂的嘴唇上。 许子动了动嘴唇,随后张开嘴接住落下的雨水喝了起来,就像快要脱水的鱼被突然放进了湖泊里。 好在雨没有下大,浑身湿透了的一家三口在把所有的麻秆丢到壕沟里后,还是受了一场风寒。 雨晴后的次日,便是陈显和李安君约定好的日子,他心不在焉的吃完朝食后,便急匆匆去找了陈安世,挠着头看向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陈安世。 第193章 思虑 “叔父…” “显儿,有什么事情吗?”温和的嗓音打断了陈显的话,陈安世轻笑着说完后,支起身子往西挪了挪,倚在西墙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陈显闻言走到榻前,挂上最真诚的笑容俯身拉住陈安世的胳膊回答:“叔父,在乡塾放假前,夫子简单的给我们讲了幽王、平王的故事,我和安容都想再听一遍,便想着请你去他们家讲一讲。” “哦,你们想听故事,却还要我跑到他们家去,你们夫子教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陈安世慵懒的调笑着问,随后瞥了一眼目光躲闪的陈显,笃定他没有说实话。 陈显听到后明显一愣,在扯了两个笑容后,继续摇着陈安世的胳膊请求:“叔父,主要是我想去,你就陪我一起吧,求求你了。” “显儿,从这里到他家,既没有凶恶的猛兽,也没有横行的盗匪,你也不是三岁的小儿,怎么还需要我跟你一起去。”陈安世说完,随手拿起竹扇摇了两下。 虽然已经是初秋,可蚊子却比夏天时更猖狂了。 陈显只得继续撒娇:“叔父…” “不行,你不说实话,我是不会去的。我昨天领着那些卫士去了县城,把他们送到崔县尉那里,一起去陈留县参加都试。从天一亮就出发,到了傍晚才回来。我今天只想躺着,不想动。”陈安世说着,身子一斜又躺到了榻上,摇着竹扇,眯上了眼睛。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陈显怕李安君会着急,忙凑上前捏住扇面讲条件:“叔父,只要我说实话,你就会去吗?” “你先说说看,要是我能办到的,肯定是会去的。”陈安世说着掰开陈显的手,扬起竹扇敲了敲陈显的脑袋,让他不要跟自己玩心眼。 吃痛的陈显忙捂住头,垂下头皱起眉头支支吾吾的坦白:“叔父,是…是…安君的伯父家的…女弟,李衍,她让安君帮忙…帮忙把你约出来,她…她说…想…” “想什么?”陈安世见陈显满脸纠结,不由得坐起身认真问,他倒要看看那个小姑娘想干什么。 陈显瞄了一眼陈安世手中的竹扇,怕他会再敲自己,忙拿过来藏到了背后接着说:“她…她想嫁给你。” “你…你再说一遍,你要是拿这寻我开心,小心你的皮。”紧皱起眉头陈安世掏着耳朵大声问,随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陈显,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陈显听后趴到陈安世耳边,一字一句的重复着:“叔父,李衍说,她想嫁给你,她想做我婶母。” 清晰的话语像风中的火苗一样在陈安世的心中来回摇晃,难以置信的他惊讶的张开了嘴巴,良久后才蹦出几个字:“她…她…我…我…” “叔父,那你还去吗?”陈显惴惴不安的问完,伸出手掌在陈安世的面前晃了晃。 陈安世缓缓敛住心神,继而躺下留给陈显一个背影,轻声回答:“我不去了,要是安容他们问起来,就说我病了。” “是心病吗?”不怕挨打的陈显壮着胆继续问。 屋内的沉默继续着。 无可奈何的陈显轻轻把竹扇放回陈安世的身旁,当他叹着气走到门口时,又被扔过来的竹扇打住了脑袋。 “叔父,你不讲理,凭什么打我?”陈显气嘟嘟的捡起竹扇,三两步跑到榻前质问半躺着的陈安世。 陈安世一把拿过竹扇轻轻摇着解释:“显儿,就凭你想糊弄我,我就该揍你一顿。如果我去了,岂不是大家都难堪。你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安君让你做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事,你要多想一想。还有,这件事,你不要往外说,连你阿翁、阿母都不能讲,知道吗?” “哦,我知道了。”揉着脑袋的陈显委屈巴巴的应下,觉得自己都快被陈安世给打傻了。 陈安世笑着坐起了身,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被自己扔中的地方讲:“显儿,我年纪大了,配不上她那如花的年纪,你就不要跟着瞎掺和了。快去吧,别让安容他们等着急了。” “叔父,你也不过是二十八岁,哪里能称的上是年龄大。你要是三四十岁,我肯定连忙都不会帮的,还会劝李衍再去寻别的良缘。”陈显不服气的辩解,在他看来,陈安世应该再娶新妇,而不是从此孤单一生。 陈安世听后不由得笑了两声,用竹扇拍着叮在手背上的蚊子下逐客令:“显儿,你是忘了,我不只是年纪大,还克妇啊。不要再说了,快去吧。” 心情烦躁的陈显飞快的跑了出去,连陈树的话都没有听到。 “这孩子,跑这么快干什么?”陈树轻声抱怨完,背着双手进了西厢房,问呆坐在榻上的陈安世发生了什么事。 陈安世用竹扇遮住满是忧郁的脸庞讲:“阿翁,是显儿来找我去玩。我有些累,便没有跟他去。你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好,那杨惠前两天提的寡妇,还见不见?”陈树不死心的追问。 陈安世当做没有听到,拿开竹扇直接侧身躺了下去,装睡。 屋内的气氛愈发沉闷起来,陈树的叹息声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陈安世的脖子,使他几近窒息。 “哐当” 重重的关门声惊飞了停在屋顶上的麻雀,四处往蓝天上逃去。 陈显跑到了平安里的里门外才停下,他倚在斑驳的门板上喘了几口粗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襦衣才继续往李家去,在李家的巷子口与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檫肩而过。 “喏,你来的正好,刚才苗儿给我的,虽然没有你家的甜,但也挺好吃的。”李安容说着,从握着的一把枣中挑了个红的最多递给陈显,然后又拿了两个递给路过的李纵。 陈显接过后用袖子擦了擦,塞进口中慢慢嚼着,跟在李安容背后进了李家的院门。 正在晾衣服的李安君见只有陈显一人,拍打着绯色的襦衣轻声问站在一旁的陈显:“陈显,你叔父不在家吗?” “他病了。” “病了?” “是啊!” “严重吗?” “不严重。” 秋风吹来,卷起了搭在绳上的衣服。 温暖的阳光下,眼波流转的女孩和少年进了堂屋,只剩下拿着木剑的李无疾和狸在滴着水的衣物下跑来跑去。 第194章 打枣 明亮的堂屋内,宋云珠和许萱正低头挑着葵的种子,准备再过三五天,就去翻地种葵。 在俩人的眼里,种菜和种粮都是一年之中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嫂嫂,等到初九去祭拜祖先时,我还去吗?”许萱伸手捏起一粒残缺的葵菜种子问。 宋云珠往布袋里撮着自己挑好的种子回答:“如果到时候你还在这里,还是去吧,再去给安平上最后一次坟,就当是彻底了断了你们之间的夫妇情分。” 许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抬起手掌搓了搓脸颊后,仰头看向走进来的李安君、陈显,她从宋云珠那里听说了李衍的事情,探究的目光越过了俩人之间的空隙,往院子中看去。 宋云珠也跟着往外看,见没有看到陈安世,和许萱一起看向了陈显。 陈显恭敬的作完揖后,坐到长案的尾端向她们解释:“两位嫂嫂,我叔父病了,他怕会把病气过给你们,便没有来。” “啊,那严不严重?”宋云珠吃惊的问,她很难想象像陈安世那种身强力壮的人,会在这种温度适宜的季节生病。 心虚的陈显垂下头摸了摸鼻尖回答:“云珠嫂嫂,我叔父是受了些许风寒,有些浑身无力,多休息一下就能痊愈了。” “家里还有些晒干的艾,等你走时,给你叔父带过去一些,熏熏屋子,会好的快一些。”宋云珠说完,想起篮子中的艾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晒过,忙起身去了西厢房南间,从悬着的草绳上解下篮子,把里面的艾倒进箩筐里,端到太阳下暴晒。 跑累了的李无疾趴到宋云珠背上,把沾着汗水的木剑丢进箩筐中低声嘟囔:“阿母,我好累啊,你把我背到屋里去吧。” “好,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跑了,秋天风大,你出了汗再吹风,肯定是要病的,柳枝水好喝吗?”宋云珠说着一手拽住李无疾的胳膊,一手抓住李无疾的双腿,缓缓站起了身。 老老实实趴着的李无疾赶忙摇着头回答:“阿母,不好喝。” “不好喝,那…嫱儿,你是和谁一起来的,是你姑姑,还是你大母?”瞧见李嫱飞快跑过来的宋云珠忙改口问。 李嫱倚在宋云珠的腰上,指了指院门外笑着讲:“伯母,姑姑…在。” 这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李迎急促的脚步声。 “云珠嫂嫂,我家的枣熟了,我兄长让我来喊你们打枣。”李迎笑着说完后,牵着李嫱的小手,让李无疾快从宋云珠的背上下来。 李无疾听后皱起鼻尖思索片刻,在认为打枣是件好玩的事情后,急忙让宋云珠把自己放下来。 李迎见状走到宋云珠背后,一把把李无疾抱了下来,让他和李嫱去喊其他人。 两个孩子随即欢笑着跑开,他们先是跑到堂屋门口大喊,然后笑嘻嘻的捂着嘴悄悄钻进西厢房北间,准备去吓正坐在案边看竹简的李安容。 “说到枣,苗儿刚给我们送了几个,我去给你们拿。”宋云珠瞅了眼传出两个孩子笑声的西厢房北间,笑着对李迎说。 李迎忙拉住宋云珠的袖子拒绝:“云珠嫂嫂,不用了,嫱儿昨天还因为吃多了枣、闹了肚子,可不敢再让她吃。我听我阿母说,苗儿他家跟张家换亲了。” “哪个张家?”宋云珠饶有兴趣的问。 李迎松开了宋云珠的袖子轻声回答:“就是张河叔父家,他家的长女嫁给苗儿,苗儿的阿姊嫁给他的长子,听说两家互不下聘,也不办婚宴。” 宋云珠听着李迎的话想到了那天在碾场上见过的女孩,她便是李迎说的张家长女。 “那挺好的,苗儿活泼,那女孩稳重,俩人也算相配,只是年龄都太小。”宋云珠伸手抱住跑过来的李无疾感慨。 从堂屋出来的许萱听到后,忙感兴趣的问:“嫂嫂,你说的是谁啊,什么配不配,年纪大小的。” 宋云珠叹着气把李苗家和张河家换亲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说的是他们啊,我也听别人说了,听说等到下个月就让他们成亲呢。”同样十三岁就出嫁了的许萱也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她在出嫁的前一天,一夜没有睡,怕没有见过面的李安平会打骂自己,怕李家其他人会容不下自己。 陈显瞧了瞧正在聊天的李家人,怕自己在会使她们不自在,忙向宋云珠告辞:“云珠嫂嫂,家里还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陈家兄长,你就留下来吧,打枣很快的。再说,你送给安君阿姊的枣,可有不少被我们几个给吃了,就让你尝尝我家的枣,算是补偿了安君阿姊。”李迎笑着代宋云珠出口挽留。 一番话羞红了李安君的脸,她怕李迎的利嘴再说出令人耳红的话,忙低声让陈显同意。 陈显转了转眼眸应了下来,和李安容一起跟在宋云珠几人的身后,往李责家里去。 一行人还未到,便遇到了特意来接他们的李衍和李兴、韩絮儿母子。 李衍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陈显的身上,揉搓着手心使自己不露出难过的神情。 “衍儿,陈叔父病了,才没来的。”李安君忙走过去挽住李衍的胳膊,轻声安慰。 聪慧的李衍勉强笑了笑,她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在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后,对自己默默说了句没有关系。 李缓早已准备好了竹竿、篮子在等着众人,他先把两根竹竿递给了跃跃欲试的李兴、李无疾,然后拉着满脸不高兴的李嫱躲到一旁,免得被误伤。 “阿翁,我也想打枣。”李嫱摇着李缓的胳膊请求。 李缓见李嫱满脸委屈,忙又拿了根竹竿和她一起走到枣树旁,加入了打枣的队伍。 奈何这支队伍的手法不娴熟,只见青绿色的枣叶不断“簌簌”落下,那些熟了的枣子依旧挂在枝头。 大人们在一旁看的心焦,唯有兴奋的李昭捂着耳朵在源源不断的落叶中抬起小脚胡乱蹦跳。 “哈哈…哈哈…哈哈…”的孩童笑声从院子中传出,随着秋风飘了很远很远。 第195章 打枣(2) 小人儿们的精力很快被耗尽,他们一个个神情疲惫的丢下竹竿,转身又兴奋的抓起地面上的枣叶,互相追逐起来。 “无疾,不要再撒了,不然等你三大父他们回来了,可是会被打屁股的哦!”宋云珠见枣叶撒的到处都是,忙拉住还想要去抓枣叶的李无疾,低声训斥。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了撒的正欢的李嫱的耳中,她忙跑过来把双手放在腰间,仰起头看向宋云珠认真的说:“伯母,你…吓唬兄长,我…我大父不打…小孩的。” 宋云珠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论是李嫱的动作,还是说话时转着眼珠的神情,都和冯儿一模一样。 “云珠嫂嫂,你就不要拘着无疾了,不就是撒些叶子,等他们玩够了,扫了便是。”李缓也过来柔声相劝,然后拾起孩子们丢下的竹竿,分别拿给李安容和陈显,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打枣。 余下的人赶忙把想往前凑的四个孩子拉到堂屋门口,说笑着看青中染红的枣子像冰雹一样“咕咚咕咚”落在地上。 李责家的这棵枣树已经种了六年,今年结的果子比往年多了不少。 枣雨下了将近半刻钟才停下,早已按耐不住的孩子们率先跑了出去。 跑在中间的李无疾一不小心踩在了圆滑的枣子上,使得自己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撇起嘴委屈巴巴的看向宋云珠。 宋云珠强压着嘴角把李无疾扶了起来,接过李迎递来的用柳条新编的小篮子后,让李无疾把拾的枣子放进去。 一颗、两颗、三颗…数到三十之后就乱了的李无疾皱起鼻尖看向李嫱和李兴,在看到俩人快要把小篮子装满后,又匆忙去拾枣子,嘴里念叨着从一开始重新数起。 地面上的枣子很快就被装进了大大小小的篮子里。 李缓先是用陶盆清洗了两把让大家尝一尝,然后单独用巴掌大的布袋给陈显盛了一些,并让孩子们把拾的枣子各自带走。 “阿母,你帮我拎着吧。”刚拐出巷子的李无疾连忙向宋云珠求助。 宋云珠低头瞅了瞅刚才非要自己拎的李无疾,在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后,笑着拿了过来,然后和许萱开始讨论初九给李安平上坟用的贡品。 按照三家之间的约定,这次祭祀祖先的贡品由李责和冯儿准备,不用宋云珠她们操心。 “还和腊日时一样吧,正好那天是九月初九,我想给他做几个蓬饵带过去,他生前很喜欢吃那个东西。”许萱拉着李无疾的小手轻声说。 宋云珠听后点头附和:“那好,等会到家,咱们就去磨黍米,家里还有一些桑葚干,可以用它做馅儿。” “嫂嫂,我跟你们去吧。”走在后面的李安容快步上前插话。 宋云珠笑着停下,她在回到家后给陈显装了些艾叶后,便和许萱、李安容一起用板车拉着一袋黍米、瓠瓢、用黍穗扎的小笤帚等物去了碾场。 陈显看着放在案上的两个布袋,愧疚的搓着双手对李安君说了实话。 “原来是这样啊,唉,这种事情勉强不得,就当他们之间是没有缘分吧。我们衍儿最近也在相看,说不定就能遇到一个心动的。”李安君释然的说着,她本身也不看好这件事,只不过是碍于李衍的请求,才掺和了进来。 陈显听完趴到案上叹了两口气回应:“要是能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你女弟是个好女孩,肯定能找到比我叔父更好的夫婿。哎,我有几个和她年龄相差无几的同门,等再去乡塾后,我去打听打听,看他们有没有想要娶…” “啊…安君,你也像我叔父一样打我的头,我迟早会被你们两个打傻的。”陈显捂着头顶控诉还扬着手掌的李安君,神情与言语间满是委屈。 李安君见陈显像个孩子,垂头摸了摸鼻尖解释:“陈显,衍儿的亲事自有我伯父、伯母他们操心,用不着你我在这里面搅来搅去。你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会想到。我们这一支李姓,女孩本就少,亲事肯定不会被随意定下。” “哦,不过,你打的我好疼。”陈显说着把脸颊贴在案上,亮晶晶的双眼像平日里趴在地面上讨李无疾欢心的狸一样无辜与可爱。 李安君见状又弹了两下陈显的额头,然后在急促的敲门声中跑了出去。 陈显揉着额头跟了出去,和跑到院门处的李无疾一起,瞧见面色有些苍白的许子正在和李安君说话。 “安君,本该清早就给你们送过来的,但家里有点事情,给耽误到了现在。”许子用沙哑的嗓音说完,赶忙转过身连打了几个喷嚏。 连串的“阿嚏”声后,许子不好意思的向李安君和走了过来的陈显、李无疾笑了笑。 “既然是受了风寒,可以等好了之后再来送,不急这一两天。”李安君转身扶着另外一扇关着的门板讲,然后和陈显一起把它推开。 许子干笑着挠了挠头,他也不想跑这一趟,但由于自己名声本就不好,怕时间一长会被李家人误会,便在退了热后,强逼着自己把板车和镰刀送了过来。 李安君拉着板车回头看了许子两眼,示意帮忙推车的陈显去摸下许子的额头。 陈显走着搓了下手,随后停在离许子二尺远的地方,抬起温热的手心贴在许子冰凉的额头上,明显是刚大量出过汗。 “已经不热了,最好是煮些柳枝水喝,免得再热起来。”陈显拿开手心后,轻声对许子讲。 许子挤出一丝笑意谢了陈显,就当他想要离开时,被倚着右侧门板的李无疾高声喊住:“舅父,你是病了吗?” “无疾,我已经不发热了。”许子歪着头看着李无疾回答。 李无疾听后挠了挠头讲:“哦,那还是病了,我给你拿几个枣,吃了就能好了。” “无疾,不…。”许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无疾便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踪影很快又气喘吁吁的出现在许子面前,笑着把两个手心中的七八个枣子露了出来。 “舅父,这是我三大父家的,刚摘的,特别好吃。来,给你。”李无疾笑语盈盈的说着。 许子抬起手想摸摸李无疾的小脑袋,但又怕自己会把病气过给这个贴心的孩子,便在收回后摊开了手心。 李无疾小心翼翼的把枣放了进去,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吩咐:“舅父,你快回家吧,多休息,多喝水。” “好,多谢无疾。”许子握住手心中的枣子回应,转身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往巷子口走。 李无疾高兴的蹦跳着回了院子,缠着陈显给自己舞剑。 第196章 秋雨连绵 陈显瞟了眼站在草棚前双手抱臂的李安君,垂头清咳一声后,挺起胸膛执起木剑做里外挽花。 李无疾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欢呼起来,学着陈显先是左腿前移,然后抬起右脚脚尖向上缓缓落地,当他再看木剑时,原先的里外挽花已经变成了外挽花。 陈显朝皱着眉头的李无疾笑了笑,放慢了动作,右手挽着剑花慢慢下移,随后拉起剑身从腰间向胸口上移,接着像轻盈得燕子一样快速转动着身躯。 再看李无疾,还一脸懵的停留在左腿划圆向右移上。 陈显接连旋转了五六下,随后笑着走到李无疾面前把木剑还给了他。 “陈叔父,你好厉害,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李无疾抱着木剑大声讲,明亮的眼神中尽是崇拜之情。 陈显笑着摸了摸李无疾的脑袋,蹲下身告诉他:“无疾,只要你肯好好学,到时候肯定比我厉害。” 李无疾听后高兴得扬起了下巴,他以后一定要当一个能杀伐四方的将军,威风凛凛,要比鸡圈里最能打架的公鸡还厉害。 眉宇间尽是得意的陈显马上跑到李安君身旁笑着问:“安君,我厉害吗?” 李安君低头看了眼陈显揉搓在一起的双手,笑着捧场回答:“厉害,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少年郎,比安容还要厉害。” “真的?”陈显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把李安容比下去。 李安君扬起嘴角肯定的回答:“是真的,我还会骗你吗?” 陈显连忙摇了摇头,在又和李无疾玩了一阵后,带着艾叶和枣子去找了陈安世。 依旧躺在榻上摇竹扇的陈安世对陈显的去而复返有些意外,紧握住左手中的木翁仲问:“显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对云珠嫂嫂说你生病了,她让我给你带些艾叶,熏熏屋子会好的快一些。”陈显说完,朝愣住的陈安世揶揄的笑了笑。 陈安世见状又用竹扇敲了敲陈显的脑袋,让他对自己这个做叔父的尊重一些。 陈显挠着脑袋躲到了一边,在说了自己遇到了李衍的事情后,赶忙跑到院子中,把布袋里的枣子分了一半给坐在阴凉处用柳条编箩筐的陈树。 “显儿,这是哪来的?”陈树捏起一颗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到陈显嘴边问。 陈显低头咬了一口,笑着回答:“是安君三叔父家的,我去找她时,恰好碰到她三叔父家的兄长让她们去家里打枣,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热闹吗?”陈树把剩下的一半枣子塞进嘴中问。 陈显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向陈树描述起孩子们玩闹和捡枣的场景。 入了迷的陈树叹着气感慨:“这才像是一家人,不像咱们家,连个小孩子都没有。唉,你叔父啊,真是…” “大父,我出来太久了,要回家了,怕我阿翁、阿母他们担心我。”陈显听着让人头大的话语连忙打断了陈树,然后拎着布袋匆忙跑了出去。 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麻雀停在了阳光,摇头叹气的陈树看到后更加郁结,挥舞着双手把低头啄着地面的麻雀赶走。 晴朗的天空在傍晚时变得乌云密布,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被惊醒的宋云珠摸索着点亮油灯,她先是给李无疾盖上被踢到一旁的芦花被,然后伸手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脚,才定下心听清是雨声和树叶声。 宋云珠端着油灯去了窗边,才发现原本快要掉下来的麻布已经被雨水全部打湿,只剩下左上方最后一点,还顽强的粘在窗户上。 狂风把暴雨刮进了屋子里,许萱连忙把窗下的案挪到榻前,然后打开木箱翻出一件不能穿的旧衣,先用它把案上的积水擦掉。 凉风不断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宋云珠摸了摸冰凉的胳膊,转身从榻尾拿了衣物穿好。 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李无疾,端起油灯去了堂屋,然后从几上拿起斗笠、蓑衣穿戴好,把火镰、熄灭了的油灯藏在怀里冲进了雨中。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宋云珠的身上,很快溅湿了她的裤脚。 夜里一片漆黑,向来怕鬼神的宋云珠壮着胆子准确的摸到了西厢房南间,在“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后,她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重新把油灯点亮。 涌入房门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地面,宋云珠忙关上房门,走到南墙边把冬天时放在窗户外挡风的木板搬了出来。 来来回回五趟,脚上全是雨水的宋云珠终于把前院的所有窗户都用木板遮上。 暴雨过后是稀疏的小雨,直到天亮后还没有停下。 早早醒来的李无疾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摸榻的外侧,在确定自己没有摸到人后,赶忙大声喊了几句阿母。 “无疾,我在这里。”有些头疼的宋云珠抬起右手朝李无疾挥了挥。 李无疾忙爬到榻边,这才瞧见宋云珠躺在由六个芦苇席拼成的大席子上。 “阿母,你怎么睡在这里?”李无疾用脚踢着榻面好奇的问。 宋云珠听到后,用手揉了揉额头回答:“我昨天晚上淋了雨,身上和头发都湿了,怕把榻弄湿,就睡在这里了。” 李无疾扬起头聚精会神的听着从屋外传来的动静,指着被挡住的窗户讲:“阿母,还在下!”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原本打算今天去你外祖父家的,看来又去不成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宋云珠伸手摸了摸李无疾的脸颊轻声嘟囔,她真心希望这场雨能早点停下。 雨到午后才停,宋云珠忙和李安容去了西壕沟边看里面的麻秆堆,怕水太多,会把它们冲到别的地方去。 顺着陡坡往前走了几步的李安容认真的看了又看,仰起头对宋云珠讲:“嫂嫂,还在原来的地方。” “那就好,等一会儿,你去对伯父、三叔父他们说一声,免得让他们担心。”宋云珠的话刚说完,便看到了李充和李缓匆匆赶路的身影。 可还未等俩人靠近,天空又飘下了小雨。 第197章 落水 这场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直到第三天的午后,天空才有了想要放晴的意思。 屋里屋外都是潮乎乎的,尤其是晾在堂屋里的那几件半干半潮的衣服,凑近一闻,便是刺鼻的霉味。 后院里的蚕也因这场持续了三天的雨而遭殃,其中有四五百条因为吃了带雨水的桑叶而拉了肚子,大多数没有挺过来,变成了鸡鹅口中的美食。 “嫂嫂,应该不会再下了,我去把它们再洗一洗。”捏了捏鼻子的李安君望着屋外的白光跟正倚在门板上看李无疾和狸踩水坑玩的宋云珠商议。 宋云珠听到后,回头看了眼搭在绳上的衣物回答:“安君,还是明天吧。现在应该是午后了吧,即使洗了,也没有太阳,绳上也潮,还不如不洗呢。我趁现在不下雨,去趟榆树里,你看好无疾,可不要让他玩的太狠,要是把衣服都弄湿了,他可要光着屁股躲被里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李安君说完,走到院子中喊住裤脚上满是泥点的李无疾,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去西壕沟那边找李安容。 早就想跑出去玩的李无疾欣然同意,他在朝宋云珠挥了挥手后,蹦跳着带上摇着尾巴的狸,跟在李安君的身后向外走。 巷子里平整的路上,满是泥泞。 李安君拉着李无疾的小手慢慢往前走,时而笑话着尾巴、爪垫上全是黄泥的狸。 “姑姑,我舅父什么时候回来呀?”李无疾仰头看着从天边飞过的鸟儿问。 李安君的步伐顿了一下,深呼一口气后转头看向李无疾说:“应该快了吧,你今天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刚才在家时,我听到我阿母说要去榆树里,我外祖父家不就是在那里吗?我这才想起了我舅父,我和仲昌还没有见过他呢,姑姑,要是他回来了,能看出我是他的男甥、仲昌是他的儿子吗?还有,我听我阿母说,我次叔父给我婶母写了信,让她去外地生活,那我舅父怎么不给仲昌他们写信?他是忘了吗?”李无疾掰着手指认真的问,圆圆的眼睛里写着迷惑和不解,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是他的次叔父和舅父离开了家乡,而李嫱的阿母是去了外地求医。 李安君听完,温柔的抓住李无疾的手指缓缓开口回答:“无疾,你一下子问的太多了,我先从哪里开始回答呢。呃…就从第一个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能记得你外祖父家住在榆树里。如果有一天你舅父回来了,他当然能第一眼认出你,你们…你们的鼻尖都有一个痣,你有,你阿母有,你外祖母有,他也有。另外,你舅父是跟着商队到处跑,他们没有固定的地方可以停留,肯定也没有时间来写信。” 李无疾听完抬手摸了摸鼻尖,在抬脚跨过一个水坑后,回头让皱着眉头的李安君快一些。 李安君点头应下,在拐出巷子时回头望了一下,瞧见宋云珠挎着篮子出了家门。 “萱萱,今天已经是初六了,我明天让安容给你把那三十石粮食拉出来,还和去年一样,二十石的粟米和五石的菽、五石的黍,你是卖了,还是…”宋云珠瞥了眼空无一人的巷子,轻声问正准备关门的许萱。 许萱紧绷着的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垂下头轻声回答:“除了给我阿母的那五石粟米,剩下的…剩下的都卖了吧。” “行,我明天一早让安容去粮铺,让那边的人过来拉,省的再让咱们来回折腾。我要走了,你关好门。”宋云珠说完,低头整了整放在盛有黍面的布袋上的鸡子,然后皱起眉头沿着李安君她们留下的脚印往巷子外走。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中躲躲藏藏。 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榆树里的宋云珠把手搭在额头上往西看,勉强瞧见橙色的日头若隐若现,看来今天是不会出来了。 此时,一群嬉笑着的孩子从宋云珠身旁跑过,其中一个和伯吉年纪大小的女孩停下对着宋云珠看了又看,然后揉着手指带了几分羞涩问:“你是伯吉、仲昌的姑姑吗?” “是啊,你是哪家的女儿呀?”宋云珠打量着陌生的女孩问,她想了又想,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其他的孩子听到后,纷纷围住宋云珠七嘴八舌的说着: “她是吴家的女儿,叫素娥。” “姑姑,仲昌掉水里了,你去看看吧。” “是啊,他在壕沟边跑着玩,一不小心滑进去了。” “是广业伯父把他救了出来,可他还是喝了好多水,摁了好久的肚子才醒。” …… 孩童们的话语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宋云珠的神经,她先是神情呆滞的望了一眼水面跟路快要齐平的壕沟,然后掐着手心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抖着手脚往宋家跑去。 短短十余丈的路,内心慌张的宋云珠却觉得无比漫长,越是靠近宋家,越迈不开步子,仿佛地下有一双手在扯着她的双脚。 有路过的邻居见宋云珠光着双脚站在宋家紧闭的院门前,忙走上前对她讲:“云珠,你的木屐呢?你不要怕,仲昌已经醒了,只是受了惊吓,发了热。” “婶母,我…我知道了。”宋云珠说完,赶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面善的妇人叹着气看了眼双眼通红的宋云珠,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把掉落在路上的木屐拾起放到宋云珠的脚边讲:“云珠,你…你把木屐穿上,你阿翁不止要操心你阿母,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你就不要再让他担心了。唉,你阿翁是个好人,差点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宋云珠用袖子胡乱的抹着眼角点了点头,在又一次谢过妇人后,慌忙穿上木屐,捂着乱跳的心口敲了敲宋家的院门。 紧闭的院门良久后才被打开,又苍老了一些的宋万年扶着门板低声让满面愁容的宋云珠进来,然后在院子中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垂下头讲:“云珠,仲昌在雨刚停的时候,一不小心落了水,现在睡着了,你去看看他吧。” “我在里门那边听人说了,我这就去看他。”宋云珠刚说完,便急匆匆的进了堂屋,轻轻的走进了西厢房。 宋伯吉和王氏都在,俩人正在用湿布给宋仲昌擦手心、腋下和脚心。 第198章 落水(2) “阿母、伯吉,仲昌好些了吗?”宋云珠说着,把挎着的篮子放到木盆边,随手搂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宋伯吉。 王氏见状抬手擦掉落下的泪滴,拿起放在宋仲昌额头上的帕子,把额头贴了上去,然后抽了抽鼻子回答:“还是有些热,杨医匠说等退…退了热就没…没事了。” 宋云珠拍了拍宋伯吉的后背,拉着他走到榻前,俯身摸了摸宋仲昌露在外面的小脚,脚心烫烫的。 “阿母,杨医匠开药了吗?”宋云珠往下拉了拉薄被问。 王氏摸了摸宋仲昌苍白的小脸讲:“没有,就让我们给他灌了些姜水。他还说,等仲昌好了,让我和你阿翁带他去河伯祠祭下神,去去身上的灾气。” “正好我带的有黍面,可以做几个蓬饵祭河伯。阿母,要不,让我带他去吧。”宋云珠接过王氏手中的帕子说,然后把帕子丢进温热的水中洗洗、拧干后,再次放到了宋仲昌的额头上。 王氏往旁边挪了挪回答:“不用了,河伯祠离这里也就不到二里路,我和你阿翁带着他们去就行。你啊,就不用管我们了,安平还生着病,无疾还是个需要吃奶的娃娃,你管好他们就行了。我还想求河伯保佑下你兄长呢,让他在外面平平安安,早日和伯吉他阿母一起回来,不然等孩子们长大了,可不会跟他们亲的。” 自顾自说着的王氏,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说的几个孩子,早已一天天的长大。 宋云珠难过的垂下头,揉了下发酸的鼻子点了点头,然后把篮子交给宋伯吉,让他交给宋万年放好。 宋伯吉双手拎着篮子出了房间,在一阵东张西望后,终于在东厨找到了正在烧火的宋万年。 “伯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宋万年用烧火棍扒拉着灶膛里的柴火问。 宋伯吉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鸡子解释:“大父,是姑姑带过来的鸡子和黍面,她让我交给你。” “我知道了,伯吉,你过来。”宋万年满眼怜爱的看着神情忧郁的宋伯吉说,知道他心里自责,知道他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看好宋仲昌,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宋伯吉轻轻的把鸡子放回篮子里,然后紧咬着嘴唇走向宋万年。 “伯吉,这不是你的错,是他跑的太快了,刚下过雨,路又滑,才会落了水。你已经很勇敢了,如果不是你跑到离的最近的广业家求救,他可能就真的要去找你阿翁了。孩子,你不要再自责了,等他退了热,就好了。”宋万年说着,抬起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后,一把抱住了低声哭泣的宋伯吉。 宋伯吉顺势趴到宋万年的肩膀上,捂着嘴继续哭着,他怕自己哭的太大声,会惊到宋仲昌,会让王氏和宋云珠担心。 豆大的泪珠不断落到宋万年的后背上,呜咽着的声音中,既是自责,也是后怕。 宋万年仰头使眼里的泪水不落下,时不时的轻拍着宋伯吉的后背,直到他不哭了才停下。 “伯吉,去把你姑姑喊来。”宋万年柔声交代正在揉眼睛的宋伯吉。 宋伯吉轻声应下,垂着头跑进西夹间把宋云珠喊了过去。 “阿翁,你…” “你也是当阿母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冒失,看你的脚,到处都是泥,我烧了水,你来洗洗吧,省的遇上熟人,被人笑话。” 宋云珠听着,不自觉的把脚趾往木屐里缩了缩,想要用上面的布条遮住指甲上的污泥。 宋万年见此直叹气,用瓠瓢盛了刚烧热的水交给宋云珠,让她端到院子中,和木盆里的凉水掺到一起,来洗脚。 “云珠,你洗完后,就回去吧。刚下完雨,到处都是水,我听广业说,宋河里的水也快要溢出来了。你好好看着无疾、安容他们两个,尽量别让他们往水边去。要是真有个好歹,等安河回来了,你该怎么跟他交代。”宋万年说完,拿起篮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放到了高足案上,然后往里面装了一些王氏夏天时晒的野菜。 宋云珠倾斜着木盆往脚上倒着水讲:“阿翁,我想等仲昌醒了,再回去。无疾和安容,有安君盯着呢。” “不行,你是无疾的阿母,是安容的长嫂,你说的话,比安君有份量,他们可能不会听安君的,但肯定会听你的。仲昌有我们三个看着呢,你放心吧。”宋万年说完,把篮子递给宋云珠,然后推着她出了院门。 宋云珠看着又被关上的院门,无奈的笑了笑,随后面向西默默祈祷,希望西王母能够保佑宋仲昌快点退热。 秋雨后,天气开始变凉。 一阵凉风吹过,光着脚的宋云珠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忙揉着有些凉的手往五井里赶,虽然她嘴上不担心李无疾和李安容,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毕竟,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哪里发生。 想到此处,宋云珠不由得加快了脚上的步伐,殊不知李安容他们正坐在堂屋里看张越给张沅卜卦。 张越拿起记载着张沅掷了六次四铢钱结果的竹片,笑着分析:“沅儿卜的这个,下面是离,上面是巽,也就是下火,上风,是为家人卦,利女贞。无论是求姻缘还是求财气,都是吉卦,无论是谁娶了我家沅儿,都是他的福气。” 张沅听着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把头埋在了李安君的肩膀上,同时抬起眼偷偷瞄了眼,正凑到竹片前看的李安容。 李安容不懂这些,他看着上面画着的一道道横杠,实在想不明白,张越是怎么看出来的。 “安容,你没有学过,我来给你讲一讲。这长长的一横是为阳,也就是掷的正面,这间断的二横,便是阴,是掷的反面。这下面的三个,是内卦,你看它两端是一横,中间是短的二横,便是离卦;上面三个叫外卦,上面两个是一横,最下面是短二横,就是巽卦,这两个组在一起便是六十四卦中的家人卦。”张越指着竹片上标记的内容,详细的解说着。 李安容听的云里雾里,有些惭愧的摸了摸鼻尖继续问:“那,这个吉卦是如何解说的?” 第199章 卜卦 刚学《易》没多久的张越苦恼的皱了皱眉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安容,我也只是刚学,只懂一些肤浅的皮毛,我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要笑话我。” “我是一点都不懂,怎么会笑话你呢!”李安容说完,满脸期待的看向张越。 张越拿着竹片端详了片刻,随后把它放到案上接着说:“安容,你看这个卦,上巽下离,整体卦象是风自火出。” “张家兄长,什么是风自火出?”想不明白的李安君挠着头问。 张越端起水碗喝了口水解释:“巽是风,在五行中指木,离不仅在自然中为火,在五行中也是火。木可以生火,木在内,火在外,互相附着。所以,这就是风自火出。” “那什么是利女贞?”李安君接着问。 张越看了眼好学的李安君,努力回忆着书上的内容,片刻后揉了揉额头继续讲:“离指一家中的中女,巽指长女,且二女皆在正位,所以是利女贞。” 李安君听着拿起竹片和耳尖还有点红的张沅仔细瞧着上面的内容,俩人盯了片刻后,一起看向了张越。 “你们是好奇什么是正位吗?”张越扬起嘴角笑着问。 俩人以及趴在李安君背上凑热闹的李无疾,齐点了头。 张越见状拿过竹片,把它放在案上后,指着从下开始数第二个阴爻说:“现在把家人卦分开,离代表中女,这是离卦中的阴二爻。” 他的手指又往上移了移,指着巽的第一个阴爻继续讲:“这是巽的初爻,巽是长女,巽上离下,长女上,中女下,正在其位。在这个卦中,上九、九三、九五指男子居正于外,六二、六四指女子居正于内,为天地之大义。” “那什么是上九,什么是六二?”李安容接着问。 张越又把手指移到最上面解释:“这个就是上九,这六个阴阳便是六爻,从下往上依次是初爻、二爻、三爻、四爻、五爻和上爻,九指阳,六为阴,上九是说最上面的是阳爻,六二指第二爻是阴。” 三人连带听的一愣一愣的李无疾直点头,虽然还是有些不懂,但都觉得这个家人卦应该是个吉卦。 “还接着往下说吗?”张越抚着眉毛问,这每爻代表的含义还没有开始讲。 李安君和张沅互相看了一眼,俩人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然后一起鼓动张越给李安容卜一卦。 “安容,你是问财还是学业、姻缘啊?”张越调侃着问,然后拿起毛笔重新沾了沾墨。 李安君转头看了一眼起哄的李安君,摸着下巴琢磨片刻回答:“问学业吧。” “还是求姻缘吧,你也就比张家兄长和陈显小了一两岁,是该让嫂嫂给你操心了。”李安君高声反驳,随后和张沅笑成了一团。 张越瞅了眼捂着嘴笑的女孩们,把刚才张沅掷过的四铢钱递给李安容讲:“那就问姻缘吧。” 好奇的李无疾见李安容用手指捏着四铢钱立在案上,忙跑过去,趴在一旁认真的看着。 被立起的四铢钱快速旋转着,然后慢慢倒在案上,是反面。 转完六次后,张越看着竹片上的六爻阴阳,笑着对众人讲:“是咸卦,亨。利贞。取女吉。内卦是艮,外卦是兑,上泽下山,卦象是山上有泽。君子以虚受人。若是问姻缘的话,是个吉卦。” 李安君和张沅听到后又笑了起来,俩人凑到竹片前看了又看,让张越给解说一下。 张越看了眼垂下头红了脸的李安容,清了清嗓子对俩人讲:“咸即是感,也就是这卦象征着感应,艮是少男,兑是少女,此卦有阴阳上下通应之意。艮又为止,兑还为悦,男在女下,是说安容如果有心悦之人,会谦恭的求亲于她。虽然咸卦的卦象显示这是个吉卦,但它的爻辞却透露着在相恋的过程中有着困难和艰难,需要小心应对。但,这并不是说它不吉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如果只索取不付出,都不会长久。” “兄长说的…说的对。”张沅附和完,连忙垂下头轻咬了几下嘴唇,有些懊恼自己的一时口快。 问卦的李安容也轻轻点头附和,同样垂下头,不好意思的抠着指甲。 原本热闹的房间,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了李无疾拨动四铢钱的声响。 “张家兄长,我之前听陈显提到过八卦,为什么你刚才说有六十四卦?”为了缓解越来越尴尬的气氛,李安君忙转移话题问。 张越先是向右看了一眼李安容,然后向左瞟了眼张沅,在心中有了揣测后,轻拍着竹片解释:“在上古时期,人皇伏羲创造了八卦,后来周文王与他的第四子周公旦共同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原先的八卦只包含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也就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 “由八卦变成六十四卦,是因为八八六十四吗?”李安君轻笑着问。 张越听后不由得笑了两声,夸赞李安君的《九九歌》背的不错。 两人说话间,李无疾依旧在一遍遍的转着四铢钱。 张越听着“嘭…嘭…”的声响,转过头笑着问俯身趴在长案上的李无疾:“无疾,要问卦吗?” 李无疾听到后皱起鼻尖想了又想,最后摇摇头回答:“张叔父,我不问卦,我还小,不读书,也不成亲,更不挣钱,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 “哈哈…哈哈…” 屋内的其他人在听到这句小大人样的话后,都高声笑了起来。 被笑的不好意思的李无疾,捂着脸趴到了李安容的肩膀上。 李安容忙抱住往下滑的小人儿,笑着对其他人说:“快别笑了,无疾都害羞了。” “无疾害羞什么啊?”回到家的宋云珠走进堂屋问。 李无疾见是宋云珠,忙跑到她的身旁扭着身子撒娇说:“阿母,是张叔父在给沅儿姑姑、四叔父卜卦呢!” “那你张叔父可真厉害。”宋云珠说着,摆着手示意刚站起身的四人坐下,然后自己也拉着李无疾坐到长案的南侧。 张越忙谦虚的向宋云珠笑着说:“云珠嫂嫂,我也只懂一些简单的卦辞,还不会解卦。我和沅儿在西壕沟那边遇到了无疾他们,想着今日无事,便来算着玩玩。” “这本就是可信,可不信的,不过我听说,一件事每天只能问一次,你们可不要问多了。”宋云珠说完,因担心着宋仲昌,也无心再说下去,便借口自己累了,和李无疾一起回了东夹间。 第200章 坦率 李无疾见正弯着腰在木箱中找东西的宋云珠面色苍白,忙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问:“阿母,你是不是病了,脸都白了。” 宋云珠闻言摸了摸脸颊,笑着把额头贴在李无疾的脸上回答:“无疾,我没有病,是仲昌落了水,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我有点担心他。” “落了水?是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吗?”还不懂什么是落水的李无疾用脑袋蹭着宋云珠的胳膊说。 宋云珠听后,蹲在李无疾面前,用双手抓着他的肩膀认真讲:“无疾,你要记住,不要轻易往水边去,要是落了水,可能会被淹死的,就像春天时那些鸡苗一样,被埋了起来,就再也出不来了。” “阿母,我…我知道了。”李无疾揉着手指怯怯的说完,赶忙绷着嘴跑回了堂屋,对李安君讲了宋仲昌落水的事情。 孩童懵懂的话语,让原本说笑着四人瞬间紧张起来,他们纷纷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无疾挠着柔软的头发想了又想,断断续续的重复着宋云珠的话:“我阿母说,说…她回来时,仲昌兄长还…没有醒,她…担心。” “还没醒?”大声喊出来的李安君,赶忙又捂住嘴巴,站起身往东夹间去,却看到宋云珠躺在榻上睡着了。 李安君又轻轻退了出来,对伸长脖子看着自己的三人轻声说:“她睡了。” “安君阿姊,我家有五色线,我给你拿一些,让云珠嫂嫂给无疾的兄长编个五色彩绳带上,可以避邪。”张沅细声说完,又怕李安君没有听清,忙伸出手掌比划着。 李安容转头看着张沅认真的神情,忍不住扬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代替李安君对张沅柔声说:“沅儿,这个我家也有。” 张沅闻声快速看了一眼李安容,随后低下头转着满是笑意的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坐在俩人中间的张越感觉自己有些多余,他也不好再在李家待下去,便领着张沅向李安君、李安容告辞。 晾了半晌,路上的泥泞少了许多。 神情纠结的张越看着张沅慢慢的抬起木屐跨过一个泥坑,便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沅儿,你是对安容有意思吗?” “兄长,我…我…”张沅红着脸支吾了几句,垂下头抠起了拇指的指腹。 张越见状明白了张沅的想法,停下来直接对她说:“沅儿,既然你对他有意,就应该直接对阿翁、阿母言明,免得他们再去相看别人家。他家的家境可以,尤其是云珠嫂嫂也很好相处,至于他二嫂嫂,也是早晚要改嫁出去的。他人长的还行,品行端正又有学识,在咱们五井里,也是难得的佳婿,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你这边犹犹豫豫,说不定别人家的女儿就把他放在了心上,要是被别人抢先了一步,你会不会后悔?” “兄长,这…这…阿翁和阿母会不会说我不矜持。”张沅完全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平日里看着古板的张越嘴里说出来的。 张越瞥了眼满脸惊讶的张沅,摸着下巴继续讲:“少女怀春,知慕少艾,都是很正常的,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我说,也可以是翩翩少年,淑女好逑。如果人都被抢走了,还要矜持有什么用。” “那要是他不喜欢我呢?”张沅轻声问,言语中明显带着伤感。 张越听着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拍了拍张沅的头顶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你问过吗?沅儿,你是里正的女儿,不仅生的如花似玉,还聪慧懂事,是个男儿都会喜欢你的。” 一番话砸的张沅晕头转向,她摸着脸环顾四周,快步走到路边的一处水洼,俯身想要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看自己是否如张越说的那般如花似玉。 张越看着张沅的动作,一把拽起她的后衣领,让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丢人的事,想看可以等回到家,拿着铜镜看够。 张沅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声,不自在的揉着手指跟张越一起回家,然后被张越直接对李平告了密:“阿母,你就不要再为沅儿相看亲事了,她喜欢安容。” “兄长,你…你欺负…”话还没有说完的张沅被李平拉到了一边,只好站在李平背后对着张越抓狂。 李平在思索了片刻后,回头看了一眼瞪着前方的张沅,大声问坐在案边一句话没说的张福:“你觉得呢?我觉得比王奋家的儿子靠谱。你只是个里正,那王奋可不只是个乡啬夫,他叔父是乡三老,还有几个兄弟在乡亭和宋河亭里当值,他们的关系在柳河乡上盘根错节,如果沅儿嫁到他家,即使受了委屈,咱们也可能帮她讨不回公道。李家虽然都是普通百姓,但安容也能算的上良家子,又有安君和陈家的婚事在,如果越儿日后能成为卫士,也可以借陈安世的关系为他谋个差事。最主要的是,沅儿到了李家,可是没人敢欺负她的。都说女儿要高嫁,可这个高嫁的前提,也要她的阿翁、兄弟是个有真本事的。” 自认为没有太大本事的张越连忙退到了一旁,怕自己会被张福拎出来挡刀。 张福嫌弃的看了一眼退到了门口的张越,他也听说了王奋有意让自家幼子娶李葵的消息,虽然李婴大父只是个里父老,可李葵却是从十二岁起每年都在冬节时跳盘鼓舞的,是柳河乡上有名的美人儿。 这点,便是张沅比不过的。 “那就听你的,就让李三嫂嫂做个中间人吧,等过了九月初九,你去找她说一下,请她去向安河家的透个信。”张福说完,让张越去把棋盘拿过来,他要好好杀一杀张越的锐气。 张越朝一脸懵的张沅做了个鬼脸,随后走到橱前去拿棋盘、棋子。 张沅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她不相信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随即疼的张开了嘴巴,这才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在三言两语中被定了下来。 “沅儿,我要去喂蚕了,你来给我打下手吧。”李平看着呆愣的张沅轻声说,她也曾向张福提议过多留张沅两年,可张福不愿意,她也只好妥协。如今,她的女儿有了喜欢的人,她自然要鼎力相助。 像宋云珠那样留李安君的举动,定然是会被不少人非议的。 宋云珠睡的不安稳,她像个旁观者一样在不同的梦境中来回穿梭,突然看到浑身是水的宋仲昌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姑姑,我要走了。” “仲昌,你要去哪里?”梦里的宋云珠忙抓住宋仲昌问,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到,就当宋仲昌消失时,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宋云珠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玩手指的李无疾,才发现自己做了噩梦。 同时被惊醒的还有宋仲昌,他大哭着抱住了趴在榻边的宋伯吉。 被惊到的宋伯吉直起腰身抱住还在哭的宋仲昌,摸着他满是汗水的后腰安抚:“仲昌,不哭了,不哭了,有兄长和大父、大母在呢,你做噩梦了吗?” 刚退了热的宋仲昌慢慢停止了哭泣,他抽着鼻子趴在宋伯吉的肩膀上讲:“兄长,我梦到了一个男人,他说是咱们阿翁,可是他好凶,非要把我赶走,我不走,他就把我扔了出来。” “仲昌,咱们阿翁很温柔的,那你…还记得梦里的阿翁长什么样子吗?”宋伯吉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问,觉得他是太思念宋云北了,才会做了这样的梦。 宋仲昌眯起眼睛思索片刻,然后在一阵脚步声中睁开眼睛看着从门口进来的王氏讲:“我想起来了,他和大母一样,鼻尖有颗痣。” 宋伯吉再次被惊住,他虽然也忘记了送宋云北的模样,但也曾听宋万年说过,宋云北的鼻尖确实有颗痣。 “阿翁,是你吗?”沉浸在悲伤中的孩子刚把话说完,眼泪便像雨水一样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王氏忙上前抱住了兄弟俩,一手给宋伯吉擦眼泪,一手去摸宋仲昌的额头。 此时,满天的云终于被西风吹散,在黄昏前,露出了如水洗过的蔚蓝。 第201章 晚霞 宋云珠静躺在榻上,听着李无疾来回滚动的声响,心里的烦闷渐渐被平和替代,想着等明天一早,再去一趟榆树里。 屋外的光影忽明忽暗,调皮的狸跳上了窗沿,眯起眼睛卧在上面不停的摇着尾巴。 翻滚到宋云珠身旁,李无疾先是钻到了她的腋下,然后趴上她的心口撒娇:“阿母,我一直在陪着你,怕你醒来看不到我,会伤心。” “无疾真是个乖孩子,咱们快起来吧,该做饭了。”宋云珠说着,温柔的摸了摸李无疾的脑袋,随后坐起身把他搂在怀里晃了晃。 慵懒的狸睁开眼睛,“喵呜”叫着看向正在“哈哈”大笑的李无疾,转身一跃,从窗沿上跳了下去,准备去重新找个安静的地方。 片刻后,李安君的面庞出现在了窗户前,她笑着对准备穿木屐的母子二人说:“嫂嫂、无疾,你们快出来,天上的云霞特别漂亮,再不去看的话,就没有了。” “好,我们这就去。”宋云珠高声回应之后,赶忙给李无疾穿上了木屐,小小的人儿随即欢呼着跑了出去。 宋云珠紧跟着出了房间,和李无疾、李安君以及拿着铁铲的李安容、端着簸萁的许萱一起看向西边。 漫天的云霞把半边天空染成了橙红色,不时有回巢的鸟儿从云霞间飞过,像是宽阔水面上,远去的孤舟。 “今天的晚霞这么好,明天一定是个晴天。”许萱轻声感慨着,然后把簸萁拿给宋云珠看。 宋云珠看着里面数十条僵硬的蚕,叹了口气让许萱把它们倒进鸡圈里喂鸡。 看来,这次养的蚕,算是白忙活吧。 李安君接过簸萁去倒了蚕,然后回到院子里对宋云珠说:“嫂嫂,沅儿说,可以用五色线编个彩绳给仲昌,正好家里还有一些,要不要我给他编一个。” “安君,还是我来吧。”宋云珠摇了摇头后轻声拒绝,她觉得还是自己这个做姑姑的亲手编,会更有用一些。 许萱听着俩人的对话,不由得狐疑的问:“嫂嫂、安君,咱们家里怎么会有五色线这种东西?” “二嫂嫂,我也不知道,就是随手翻出来的,我…我去放簸萁。”李安君转着眼眸说完,赶忙拉着李无疾一起往西厢房南间走。 许萱接着看向宋云珠,宋云珠笑了两下后解释:“可能…可能是君姑生前留下的,你也知道的,她喜欢存东西,这些五色线应该是为了给安君做出嫁时穿的木屐上的彩绳。” “二嫂嫂,我阿母确实可能会这么做。”李安容笑着附和完,赶忙扛起铁铲进了东厨,他要去铲些草木灰垫在鸡圈、鹅圈里,免得那些鸡鹅因为潮湿而生病。 宋云珠见许萱还想再问,忙拉住她的胳膊往东厨走着说:“别想了,咱们去做饭吧,有女儿的人家备点五色线不稀奇。” “嫂嫂,这都九月了,你说,周郁还会来吗?”许萱动了动嘴唇轻声问。 宋云珠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闪躲的许萱,柔声安慰她说:“萱萱,他走之前说不会超过十月的,今天才九月初六,离月底还有二十多天呢。从咱们这里到会稽郡,再从会稽郡返回小黄县,数千里远的路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危险,被什么事绊住脚,耽误几天也很正常。他说的话,你要信他。如果他真的没有来,咱们再找别的男儿就是,总能再遇到合适的。” “嫂嫂,我有时也在想,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许萱像是闲谈一样,对宋云珠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宋云珠走到灶台旁,拿起放在灶眼上的铁釜讲:“萱萱,那些选择没有对与错之分,有的只是你在选择之后怎么做。从来没有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如果你真的决定跟周郁走,就不要在他面前犹犹豫豫。” “我知道了。”许萱低声说着,用瓠瓢舀了水倒进铁釜里,开始准备做饭。 西天的云霞慢慢消散,无人注意的落日悄悄不见了踪影,暮霭沉沉中,夜幕悄然降临。 弯弯的上弦月升到了西天,青色的岁星(即木星)也出现在了东天,和其他不知名的繁星一起闪烁着瞬息乃至数天、数年前的光芒。 昏暗的光线下,宋云珠认真的编着五彩绳,赤白两色交缠、青黄两色相间,轮流与黑色彩线缠绕。 她的手边放着一个已经编好的彩绳,手里的这个准备送给宋伯吉。 秋夜里的虫儿,不知疲倦的鸣唱到了天亮。 瑰丽的飞鸟状朝霞下,李家众人一起去了榆树里,当她们到时,宋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扫地声。 “阿翁、阿母。”宋云珠大声喊着推开了院门,和其他人一起走了进来,见王氏正领着宋伯吉、宋仲昌扫地,水井边还扔着一只被绑住了腿乱扑腾的公鸡。 宋云珠笑着抱住朝自己跑来的宋伯吉、宋仲昌,然后细细的打量着宋仲昌的神情,除了偶尔咳嗽两声,其他并无大碍。 李安容笑着拿过宋伯吉手中的笤帚,然后和许萱、李安君她们一起向王氏作揖。 “云珠,她们是?”王氏皱着眉头问,然后探出手想要摸摸一直看着自己的李无疾,但又怕孩子的双亲不喜欢,又犹豫着把手收了回来。 李无疾抓住王氏的衣袖替宋云珠回答:“外祖母,我是无疾,那个男的是我四叔父,小女的是我姑姑,大女的是我婶母。” “无疾,好好说话,什么男的,女的,要说少年、女孩和妇人。”宋云珠大声教训着李无疾,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五彩绳分别给宋伯吉、宋仲昌戴上。 李无疾也跟着捋了捋左手的袖子,向开怀笑着的宋伯吉、宋仲昌展示自己的。 三个孩子互相看着彼此的红绳,很快在院子中跑了起来。 “仲昌,你才好,不要跑。”紧皱着眉头的王氏连忙拦住宋仲昌,然后把宋云珠拉到一旁低语:“云珠,我记得无疾才…” “阿母,他就是无疾,我还能骗你不成。对了,我阿翁去哪里了?”宋云珠问完,拍着王氏的胳膊让她安心。 王氏挠了挠头,想了又想,然后在看到扑腾着的公鸡后回答:“我想起来了,他去广业和你伯父家里了,广业救了仲昌,你伯父去请的杨医匠,他带了两只鸡去谢他们。你阿翁说,今天要宰只鸡给仲昌压惊,你们也留下来吧。” “不了,我们还要去粮铺。既然仲昌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他咳嗽是因为受了凉,这几天要让他喝热水,可不能再像之前随便喝些凉水,慢慢就能好了。”宋云珠嘱咐完,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宋家。 第202章 粮铺 一行人在榆树里的里门处分开,宋云珠和李安容去了粮铺,许萱、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回家准备朝食。 柳河乡上只有一个粮铺,在宋河里的西侧。 俩人在经过宋屠夫的肉铺时,遇到了拎着一条彘肉的李充。 原来李充要去平安里道谢,谢秋收时,陈安世帮李衍请了杨医匠。他本想直接把东西送到宋河亭的,但又怕会被有心人乱传,便觉得还是送到陈安世的家里比较妥帖。 虽然他不想再跟陈安世扯上关系,可谢意还是要表达,不是坏了李家人的名声。 三人闲聊着走到宋河里与平安里交叉的路口,然后分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宋云珠和李安容远远的看到了粮铺,它比李家前后两个院子加在一起还要大很多,按照李纵阿母的说法,快要有伯辛目的三分之一大。 粮铺除了靠着宋河里土墙的东面外,其余的三面皆是丈高的砖墙,看着比五井里的土墙还要厚实。 铺子有两个门,皆是朝南,一个是用来接待客户的厅堂,位于中间,门口站着两个功夫了得的中年男子,以防别有用心来这里生乱。 有人说他们是粮铺坐商收留的游侠,也有人传,他们和刘王孙一样,是在别处惹了命案,来这里躲避官府的追查。 另外一个靠西的院门十分宽敞,可以同时供两辆牛车驶过,院门处同样是有人把守。 宋云珠每次到这里,都不敢直视这两个男人的眼睛,尤其是左边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男人,眼睛里有一股常人没有的凶狠,总觉得他能一拳把自己送走。 粮铺大多时候都是收粮,很少有人会来这里买粮。 如果有闾里中的百姓需要买粮,大多会选择在邻居中兑换,这样有时可以赊账,等手头宽裕了或者收了粮食再偿还。 厅堂里的摆设十分简单,西侧有个约六尺宽的门洞通往后院,东墙边摆了三个布袋,各盛着常见的粟、菽和黍。 粮铺里的坐商并不经常露面,通常由正坐在案后的中年男人负责打理粮铺的大小事宜。 宋云珠曾听粮铺的人说过,这个看着面善的中年男人是坐商的侄儿,被派到这里经营这家粮铺。 无论是坐商还是这个男人,都不是本地人,他们的背后是长安城里的勋贵。因此,也不敢有人轻易来找他们的麻烦,这里的粮食主要卖给那些需要通过向边郡输粮来购买爵位或者是赎罪的人家。 摸着山羊胡的男人正看着案上的竹简,在听到脚步声后把目光移到前方,笑着问道:“你们是卖粮还是买粮?” “我们是卖粮,有粟、菽和黍,现在的粮价是多少?”宋云珠打量着陈设如旧的厅堂回答。 男人在听到后,打量着俩人的衣着站起身回答:“粟的话是九十五钱一石,菽是八十六,黍是八十五。黍的价格虽然比酒垆里低个一两钱,可他们也收不了太大的量。而且,我能保证给你们的四铢钱是郡里造的、没有被磨过铜的,可要比那些过往的商队靠谱的多,那些人的手里,大多数都是私人铸的四铢钱。你们准备卖多少?” 宋云珠知道男人说的是实话,而且粮铺里也是一口价,在低声与李安容商议了一下后回答:“粟是十五石,菽是五石,黍的话应该是四十石左右。” “行,你们是现在卖,还是?”男人眯起眼睛笑着问。 宋云珠回头望了一眼天色,思索了片刻后讲:“现在吧,不过,你们得派人和车去拉。” 男人装作为难的样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存搓着手叹了两口气应下:“我们一般是不上门拉粮食的,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看在你一个女人不容易的份儿上,就破格一次吧。你们先等一下,我去让人去套车。” 宋云珠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见男人走到西门处,与站在门口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低语。 “安容,等回到五井里,你去喊三叔父过来帮忙,免得他们见咱们家只有女人和孩子打歪主意。”宋云珠借机吩咐李安容。 李安容连忙应下,然后摸着下巴琢磨片刻后问:“嫂嫂,是用他们的石,还是去里正家里借?” “借个吧,第一袋粮食先倒在借的石里,好比较他们的石准不准。”宋云珠轻声说完,挤出笑容看向走过来的男人。 男人笑着让俩人稍等片刻,约有半刻钟后,刚才的少年走进来说五辆牛车已经套好,可以随时准备出发。 “行,让张大来见我。”男人吩咐完,回到案边提起毛笔,拿出一根竹片写上粮食数目,和需要支付的四株钱数。 不多时,一个魁梧的络腮胡男人从西门走了进来,恭敬的立在案边等男人吩咐。 男人把写好的竹片递过去说:“张大,你去找你嫂嫂支钱,记得让她做好账。” 张大双手接过后,点头应下,像一阵风般消失在了厅堂。 约莫又等了半刻钟,张大抱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让宋云珠和李安容跟着自己去外面坐车。 宋云珠望着依次从另外一个院门出来的五辆牛车,每辆车配一个驭手和一名男仆。 和柳河乡上的其他铺子不同,这家粮铺除了那个山羊胡男人和他的家人,其余人都是买来的奴仆。 俩人跟着张大及另外一个年轻男人坐上了第一辆牛车,领着其他人往五井里走,牛车整齐的排列着,一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 李安容在路过李责家的巷子口时,从牛车上跳了下来,他先去找了李责帮忙,然后快速朝张福家跑去。 正在喂马的张越意味深长的看着额头上沁着汗水的李安容,在听完他的话后,笑着示意垂着头的张沅去东厨南边的杂物房里拎石。 张沅抿着嘴唇瞥了李安容一眼,继续垂着头往杂物房走,却因为分神,一脑袋撞在了门板上。 “噗嗤…哈哈…” 张越见状捂着嘴笑了起来,随后继续往马槽里倒水,他的肩膀抖的厉害,好多水被洒到了外面。 “沅儿,你…你没事吧?”李安容走上前问,目光中带着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关心。 张沅懊恼的摸着有些疼的额头回答:“安容兄长,我没事,是不是红了?” 李安容看着光滑额头上的一片红印点了点头,随即又解释:“只红了一点,应该很快就消散了,不会留疤的。” 张沅抬眼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进去拎出石交给李安容,让他快回家去。 第203章 卖粮 李安容双手拎着石,慌里慌张的跑回家,把它交给了正在院子中和张大闲聊的李责。 来到柳河乡多年的张大,说话依旧带着些许口音,每当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都会指着北边坦率的说自己来自赵地。 性格豪爽的张大先是瞥了眼李责手中的石,然后瞅了瞅倚在东厨门框上的李安容,转身对正在逗李无疾的宋云珠说:“李夫人,你们的石也拿过来了,现在开始吧。” “好,东西都在后院,你们跟我来吧。”宋云珠说完,拍了拍李无疾的肩膀,让他先去东厨,随后朝用袖子擦额头的李安容挥了挥手,领着众人一起进了后院。 走在前面的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三辆牛车,转了转眸子后低声让李安容回前院守着,这里有她和李责就够了。 待李安容急匆匆的背影拐进过道后,宋云珠抬起手“吱呀”一声推开了西厢房的房门,请张大派人去抬两袋粮食,分别倒进两个石中,用来检查粮铺的石有没有做手脚。 早已见惯的张大自然明白宋云珠的想法,他在垂头看了一眼脚上的方头履后,转身对带来的人讲:“张仲,你去把石拿过来,剩下的去抬粮食。” 宋云珠看着从牛车上往下拿石的年轻人,这才知道先前跟她们坐在同一辆牛车上的腼腆男子叫张仲。 身强力壮的张仲单手拎起石,把它放到房门的右侧,和李责放下的石相隔两尺远。 紧接着,另外四个男人从西厢房里抬出了两袋粮食,分别放在两个石前,等待着张大的命令。 张大见状笑着朝宋云珠、李责点了点头,三人一起走到两个石前,看着他们利索的解开系着麻袋的草绳,小心翼翼的往石里倒粟米。 黄色的粟米像接连不断的雨水般从布袋里落到石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两个石差不多同时间装满,宋云珠和李责走上前认真的掂量着两个布袋里剩下的粟米,见相差无几,便让张大他们继续往外抬粮。 张大亲自去拿了布袋,并从木箱里掏出一根竹片和一截被烧焦的木枝,站在一旁认真的记着李家所卖粮食的数目。 “出门在外,不方便带着笔墨,不如用它随意。”张大见宋云珠露出好奇的神色,把木枝放在手心中递到她面前解释。 宋云珠低下头看了一眼,见它和家里常用的烧火棍一样,都是顶端烧的发焦,稍微一碰,便能留下黑色的印记。 粮食一袋袋被抬出,分别倒进两个石里,然后又被装进粮铺里的布袋里。 不久后,张大随意的往前走了两步,“咚”的一下,把脚踢到了粮铺的石上,皱起眉头把撑布袋的驭手低声骂了几句。 无辜的驭手不敢反驳,只能垂下头等张大把火气发泄完。 “下次长点眼色,不然,主家留你做什么。”张大沉声说完,转头换上笑脸走到李责身旁继续记着数目。 由于人手多,不到半个时辰,所有要卖的粮食,便全部装到了牛车上。 “李夫人,粟是十五石,菽是五石,黍是三十五石。你看,对不对?”张大说着,把沾满了黑色手印的竹片拿给宋云珠看。 宋云珠凑近看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她没有把黍全部卖掉,留下了十五石,除了自家吃的,其余的等到初春卖到酒垆去,那时的价格会更贵一些。 张大随即从挂在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了粮铺主事写的竹片,在默算了片刻后对宋云珠讲:“李夫人,五石粟,九十五钱一石,这是千四百二十五钱;五石菽,八十六钱一石,是四百三十钱;三十五石黍,八十五钱一石,是二千九百七十五钱。这些加在一起,共是四千八百三十钱。” 宋云珠听着接过了张大递过来的竹片,然后和李责一起蹲在地上写写算算,见数目无无误,便又把竹片还给了张大。 “唉,看着是一大笔钱,可也仅够免除两个人一年徭役的钱。”李责看着地面上的数字,不由得低声感慨。 张大听见后把手放到木箱上讲:“要不是晁错向孝文皇帝提出贵粟之道,使民以粟为赏罚,商人可以通过购买百姓手中的粮食运输到边郡获得爵位或者赎罪,百姓手中的粮食也不会如此值钱,你们这些粮食也不可能卖这么多钱,知足吧。” 李责听完又叹了两口气,抬起脚狠狠的擦了擦地面,然后去前院把许萱她们全部喊到后院帮忙数钱。 张大从木箱中取出四十缗钱放到牛车上,让李家众人慢慢数。 宋云珠随意的从最上面拿了一串,解开麻绳,从上面取出一个放在手心中掂量了几下,份量还算足。然后,又仔细的看了看每一个四铢钱的外郭,约有六七十个四铢钱的外郭上有浅浅的刮痕。 看来,是粮铺的主事说了大话。 但,宋云珠也知道,在市面上流通的四铢钱,大部分都被磨过外郭,便也没有跟张大再计较。 虽然朝廷已经明令禁止民间私自铸钱,可血流成河的警示后,依旧有人会经不住金钱的诱惑,选择继续铤而走险。 包括李责在内的李家众人认真的数着每缗钱的数目,在确定无误后,张大又单独取了三十个钱放到了一旁。 “李夫人,再加上这三十钱,咱们就算两清了。”张大笑着合上木箱讲。 宋云珠把所有的钱放进李安君拿过来的篮子里回应:“是两清了,麻烦你们跑了这一趟。” “李夫人客气了,既然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就先告辞了。如果以后还要卖粮食,就卖给我们铺子,绝对比那些商队靠谱。”张大笑着说完后,招手示意最后面的牛车往外走。 李安容和李责把粮铺的人送到了巷子口,有邻居拦住李安容问:“安容,你们家卖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婶母,是为了交人头税和给阿姊准备嫁妆。”李安容绷着嘴角说完,让李责回家吃饭。 李责抬头看了眼升高的太阳回答:“安容,我不去了,你婶母给我留的有饭,你快回去吧。” 李安容也不想再这是非之地多待,便朝李责和妇人拱了拱手,转身往家走。 李责也同时转身离开,妇人随后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嘟囔:“啧啧,当时下聘时挺风光,现在还要卖粮准备嫁妆,看来这好人家也不好嫁啊!” 第204章 初秋杂事 一时之间,五井里中传遍了宋云珠卖粮给李安君准备嫁妆的事情。 毫不知情的宋云珠正忙着给许萱分钱,为了方便,她拾起先前扔在地上的木棍,分别写上卖粟的千四百五十二钱,卖菽的四百三十钱以及卖黍的四百二十五钱。 “萱萱,这些加起来共是二千二百八十钱。”宋云珠说完,从篮子里拿出十九缗钱交给许萱,每缗百二十钱,十九缗正好是二千二百八十钱。 许萱把这些钱全部套在了胳膊上,随后又取出一缗交给宋云珠讲:“嫂嫂,这是我的算赋。” “我准备等吃完饭就去乡亭把你、我还有安河的算赋,安君、安容的口赋交了。剩余的那五石粮食,是让安容送过去,还是让许子他们来拉?”宋云珠接过后,又把那缗钱放到了篮子中。 许萱垂头看着像大镯子一样的钱串,低声回答:“让许子和我阿翁、阿母来拉吧,不能让他们觉得这粮食得的容易。等到饭后,我去给他们说。” “那你自己去行吗,要不要让安容跟你一起?”宋云珠皱了皱鼻尖问,虽然她对许子有了改观,可也不敢对许山放松警惕。 许萱站起身晃了晃胳膊,听着四铢钱“叮当”声讲:“嫂嫂,你放心吧,我不进去,在院门口说完就回来。我还等着周郁来接我去看黄河呢,怎么会不提防他们呢。” “婶母,周郁是谁?”低头拨着四株钱玩的李无疾突然开口问,他隐约记得听到过几次这个名字。 宋云珠和许萱听到后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由宋云珠拉起李无疾,拎上篮子往前院走着解释:“无疾,周郁之前来过咱们家里,他还和你四叔父一起去过城里卖蚕呢,你忘了吗?” 李无疾听完把头发挠的乱蓬蓬,然后扬起脸反问:“阿母,是他来接婶母去找我次叔父吗?” “是啊,你婶母一个弱女子出门不安全,由他陪着正合适。无疾,你可真是聪明。”宋云珠夸完,低头捏了捏李无疾的脸颊,让他去找李安君洗手,准备吃饭。 李无疾高兴的把双手搭在了头顶上,蹲下身学着兔子们蹦蹦跳跳,直蹦到堂屋门口,蹲在堂屋门口“喵呜”叫了一声。 “无疾,你是狸吗?”李安君走过来笑着问。 李无疾摇了摇头后,抱住李安君的腿讲:“姑姑,我不是狸,是兔子狸。我既会像兔子蹦蹦跳,也会像狸一样叫,喵呜…” “那…小兔子狸,咱们去洗手吧,吃完饭还要去宰兔子呢!”李安君说着,伸手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迈开腿带着李无疾,慢慢的往前走。 现在的李无疾在听宋云珠说了多次要宰兔子后,已经坦然的接受了兔皮要做靴子和冬衣、兔肉用来吃的事实。 宋云珠停在堂屋门口望了眼挂在李安君腿上的李无疾,轻声笑了笑后,对正要去东厨端饭的李安容讲:“安容,等吃过饭,你和我一起去乡亭交人头税。” “嫂嫂,这个没问题,这次咱家要交多少?”李安容轻声问。 宋云珠揉着眉心想了片刻后回答:“是四百钱,我和你二嫂嫂、你兄长是每人百二十钱,你和安君是每人二十钱。” 说完后,宋云珠从篮子里拿了两缗钱递给李安容讲:“安容,这二缗钱,你先拿着,买些你用的笔墨等物,等花完了,你再来找我要。你兄长不在家,需要我操心的事情也多,可能会顾不上你。” “嫂嫂,我…我不要,等到过了初九,还要向乡塾交束修,这些就留着交束修用吧。”李安容摆着手对宋云珠讲。 宋云珠听完笑着把钱搭在李安容的手上说:“说给你了,你就拿着。束修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三缗钱,两匹麻布,两只鸡,五石的粟米,到那天再去割一条彘肉。” “行,夫子说过,只要是将近千钱的财物即可,我也问过陈显和张越,他们也是要拿这些东西。”李安容说完,拿起钱想要塞进篮子里,却被宋云珠灵巧的躲了过去。 宋云珠把篮子藏到背后催促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快去把它们放起来吧。” 李安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摩挲着冰凉的四铢钱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它们放到了平时放衣服的木箱里。 关于五井里中的传言,是李衍亲自上门告知的,只是当时,宋云珠已经和李安容去了乡亭,许萱也去了杏花里,只有李安君领着李无疾在洗那些带着霉味的衣服。 太阳高高的悬在了头顶上,李安君捞起衣服听李衍说话,然后笑着告诉她:“衍儿,我听安容说了,他是怕那人会乱说,才诓了她。” “我想着也是,安君阿姊,我阿翁说,让我等到初九祭完祖先后,去高禖祠祭神,你要不要去?”李衍挽起袖子帮李安君拧着衣服问。 衣服里的水“哗啦啦”的落在了盆里。 李安君吃力的继续拧着,在彻底拧干后,在喘了口气后把它搭到绳上说:“衍儿,伯父是让你去求姻缘吗?既然你说出来了,那我就和你一起去,让安容也去,也让他祭一祭高禖神。对了,你准备拿什么祭品?” “我准备摘点野花。”李衍扬起嘴角笑着讲,她觉得高禖身肯定也和人一样,喜欢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李安君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即说自己也要带些野花,让李安容编个柳帽带上。 正和狸玩的李无疾觉得俩人说的祭神很有意思,便编着李安君说:“姑姑,我也要去。” “无疾,是上巳节把你吓到的那个神祠,还要去吗?”李安君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柔声问。 李无疾闻言疑惑的皱起了眉头,紧接着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高禖神搂抱着伏羲、女娲的壁画,忙摇着脑袋说自己不去了。 院子中又响起了追逐狸的脚步声,李安君无奈的看了眼调皮的李无疾,转身回到木盆旁继续洗衣服。 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感觉太阳又像夏天时毒辣了起来。 许山不满的看着站在与院门口不肯进家的许萱,在瞅了瞅围在一旁看热闹的邻居后,干笑着讲价还价:“你也知道咱们家没有板车,你家既有牛也有车,给我们送过来,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我们还要准备初九祭祖的事情,顾不得给你送过来,你们要是想要这五石粮食,就自己去拉,借不到板车的话,可以去我家借。”许萱说完,便想要转身离开,奈何还是被许山拦了下来。 “萱萱,我给你找了门…” “是韩木匠吗,那是不可能的。” “啊…该死的臭小子,一个个都管不住自己的嘴。” 自知理亏的许山咒骂着唯二的知情人,许子和李安容,这件事,他连杨花都没说。 “我阿母和许子呢?”许萱笑着看向抓狂的许山问。 许山瞥了眼许萱的神情,咬着牙回答:“他们去宋河那边割芦苇去了。” “那你怎么不去?”许萱依旧笑着问,只是眼神中的温度越来越冷。 许山怕会在邻居面前丢人,忙跑进院子关上了院门,把许萱这个女儿和看热闹的邻居都扔在了外面。 第205章 初秋杂事(2) 及至午后,许山领着杨花、许子到了李家,三人停在前院中,目瞪口呆的看着宋云珠拎起兔子的后腿,狠狠的摔向西厢房南间的墙面。 几声“嘭…嘭”之后,不再挣扎的兔子被丢到了地上,嘴角处往外“咕咕”冒着鲜血。 宋云珠拍打着沾在手上的兔毛,满意的看了眼脚边的四只兔子,随后挑了挑眉毛笑着问:“叔父、婶母,你们是来找萱萱拉那五石粮食的吗?” “是…是…”心里有些发怵的许山回答完,连忙往杨花背后躲了躲。 别看他对家人动手时十分凶狠,却连个鸡都没有杀过,更别提像宋云珠这样面不改色的一连摔死四只兔子。 宋云珠见状,垂下的眼眸中露出了玩味的笑意,她在踢了踢一动不动的兔子后,抬起头盯了许山片刻,随后让李安容带着他们去了后院。 拿着瓠叶乱跑的李无疾,一脑袋钻进了李安容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撒着娇问:“四叔父,我阿母杀完兔子了吗,我想去找她玩。” “无疾,还没有开始剥兔子皮呢,等她忙完了,会来找你的。”李安容柔声回答完,揉了揉李无疾的小脑袋,让他继续去玩。 李无疾歪着脑袋从李安容的右胳膊下钻了出来,拿着瓠叶遮住半张脸朝许子调皮的笑了笑后,躲到了被瓠爬满的架子下看四人一起往堂屋走。 走在前头的李安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停在门口朝正在织布的许萱、李安君大喊:“二嫂嫂、阿姊,许叔父他们来了。” “唧唧”的织布声随即停下,俩人一起从织布机前起身,在互相看了一眼后,共同出了房间。 李安君先是朝许家三人行了揖礼,然后快步跑到架子前,把搂着竹竿探头探脑的李无疾从里面揪了出来,扒着他的衣领看有没有钻进去蚂蚁。 怕痒的李无疾缩着脖子笑了起来,转动着身子想要李安君松开自己的衣领。 正在说话的许萱、许子皆被童真纯粹的笑声吸引住,俩人同时转头看向搂着李安君胳膊大笑的李无疾,又纷纷垂下头遮住羡慕的眼神。 眼神几度明暗的许萱咬了咬嘴唇,随后抬头对许子说:“你跟着安容去前院拉板车,等用完了,及时还过来。” 许子抠着手指应下,转身又看了几眼李无疾,才快步跟上李安容,拐过过道,瞧见宋云珠用绳穿过兔子的眼睛,把它悬在木梯上,用匕首慢慢的往下剥着兔皮。 只看了一眼,许子便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敢再看,赶忙跑着超过李安容,拉起板车就往后院跑。 “许子,你跑什么?”刚走到柴火堆的李安容朝许子的背影大喊,然后看到慌里慌张的许子差点撞到梨树上。 数片梨叶悠悠落下,随即被车轮碾过。 直跑到西厢房与堂屋的过道上,许子才停下来大声回应:“安容,我赶时间。” 李安容听到后,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觉得许山与许子不愧是父子,都是如此的胆小。 专心剥着兔皮的宋云珠也笑了起来,她弯下腰用衣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使劲儿一拽,“刺啦”一下,把兔皮撕了下来,并随手扔进了一旁的木盆中。 李安容走了过去,瞥了眼盆中的两张兔皮,轻声问:“嫂嫂,我来剥吧。” “不用,就剩两个了,很快就能剥好了。你去后院吧,别让你二嫂嫂的阿翁以为你不想出力干活,你去吧,帮着扶一下就行。”宋云珠说着,把手凑近鼻子闻了一下,当即满脸嫌弃的把头扭到了一边,等把兔子剥完,她要好好用草木灰把手洗干净。 李安容看着宋云珠的动作,仿佛自己也闻到了一股腥味,忙去东厨取了一把草木灰放到水井旁,让宋云珠洗手用。 然后,在宋云珠欣慰的目光下,像个被夸奖的孩子,一蹦一跳的回了后院。 给许家的粟米,昨天已经用张福家的石量好,全部堆在西厢房的窗户下,共是六麻袋。 许萱和李安君各扶着一个车架,许家三人慢慢的往板车上抬着粮食。 李安容走上前替下李安君,和许萱一起稳稳的压住想要往上扬的车架。 “四叔父,我阿母忙完了吗?”李无疾握着从瓠藤上摘下的不长的小瓠瓜问。 李安容低头看着青色小瓠瓜回答:“快了,你再等一下。” 李无疾闻言撇了撇嘴,拉着李安君走到枣树旁,俩人一起蹲在地面上,看成群的蚂蚁搬家。 六袋粮食很快被装到了板车上,许山和许子坐在墙根边望着堆在板车上的粮食,纷纷咧着嘴笑了起来。 许萱瞅了眼俩人,在目送李安容他们离开后,带着杨花去了堂屋休息。 “阿母,你们省着点吃,我以后也不一定能再帮到你们。要是他再胡来,你就和离或者休夫吧。”许萱垂下头轻声说。 杨花听后叹了口气,她紧握着案腿琢磨了片刻讲:“萱萱,你说的,我在你和许子小时候,也曾想过。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彻底死了这条心。你还记得,你外祖家左边有户姓王的人家吗?” 自从李安平去世后,许萱再未去过外祖家,再加上她本身就对那里没好感,直接摇了摇头。 “唉,那家的女儿和我同岁,她之前还给过你枣子吃呢。她因为夫婿早逝,被赶了回来,结果被她阿翁和兄长给典了出去,这家待三年,那家待五年,直到去年死了,才算是解脱了出来。我听人说,她在被典到第二家时,那个男人懦弱无能,护不住她,使得她时不时被人欺负,简直成了他们村里男人的玩意儿。我听后就直接打消了念头,我不能和离或者休夫,只能是丧夫。得到许家所有的东西,才有可能护住自己。母亲的命运,总是跟女儿的前途绑在一起,我要是成了玩意儿,你该怎么办?会有哪家愿意有这样的亲家,那些男人又岂会轻易放过一个玩意儿的女儿。”杨花说完,浑浊的眼球里冒出了一层水汽。 许萱听后没有再说话,她开始明白杨花当初会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反抗。原来,当看到有人更悲惨时,是会丧失勇气与动力。 第206章 槐角、蓬饵 沉默片刻后,心中轻松了一些的杨花起身向许萱告辞,随后走到院子中让许山去拉板车,自己和许子在后面推。 不情愿的许山拍着满是补丁的衣服走到高高抬起的车架前,咬着牙使劲儿把左边的车架压下,再转身走到两个车架之间,慢慢把草绳套在右侧肩膀上往前拉。 前院中没有人,唯有狸在盛有兔皮的木盆旁来回打转。 许山突然停了下来,伸长脖子来回看着堂敞开门的堂屋和紧闭着房门的东厨,希望能有人出来,递给自己一个剥好皮的兔肉。 杨花看着许山的动作,当即明白了他的想法,走上前踢了许山一脚讲:“快走吧,别那么没有出息。” “出息?我哪里没有出息,怎么说你我都是长辈,他们即使不想给,也得让让。”许山不满的高声嘟囔。 杨花瞬间被这番话羞的脸红,她赶忙看向堂屋,见没有人出来,才松了口气嘲讽:“不要再说了,你算的上什么长辈,也没帮他们干过什么,还好意思张嘴要吃的。” “我…我…也就说说,不就是兔肉,我也不稀罕。要不,今天宰只鸡吧,给…许子补补,你俩吃肉,我啃骨头,咋样?”许山转而厚着脸皮求杨花。 杨花白了许山一眼,返回到车尾,示意许山快点往前拉。 “你没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给你们说,就宰那只最大的公鸡,它前两天还叨住我了。”许山喋喋不休的说着,弓着腰把板车拉出了李家。 躺在榻上休息的宋云珠听着越来越远的动静扬起了嘴角,好心情的转了个身把睡着的李无疾搂在怀里,准备等李安君、李安容去李充、李责两家送兔肉回来,就去东厨炖兔肉。 兔皮已经用草木灰和些许盐泡在了水里,等到睡前换一遍水后,到明天就可以用刀刮干净皮上留的脂肪,挂到阴凉处晾晒。 宋云珠也不想用盐,可又怕兔皮会发霉,重蹈两年前的覆辙,便只得忍着肉痛,放了一些在水里。 因为前两天的雨下的太大,地里没有办法进人,宋云珠只得暂时搁置了种葵的计划,在把兔皮处理好后,又开始做蓬饵。 东厨内,宋云珠先把黍面倒进陶盆中,然后从铁釜里舀出热水烫面,她拿起着慢慢搅拌着,待到不太烫后,开始和面。 絮状的面片很快变成了光滑的面团,宋云珠拿起一旁的麻布,连同面团一起放进洗干净的铁甑里,再把铁甑放到铁釜上,开始重新烧火蒸黍面。 半刻钟后,李无疾领着狸跑了进来,他站在往外冒着白烟的铁甑前问:“阿母,姑姑让我来问你,热水烧好了吗?她说鸡已经宰好了。” “让你姑姑再等一等,马上就能好。”宋云珠从伸手抓起一把菽秆塞进灶膛里回答。 这只鸡是明天用来祭祀李安平的。 李无疾听到后,迈着欢快的步子跑出了东厨,和狸一起跑到槐树下给李安君传话。 槐叶在秋风中不断落下,李无疾和狸在落叶上跑了两圈后,一路冲进李安容的房间,让正在看《尔雅》的他,去给自己打槐角。 “无疾,我可以给你打,但你不能吃,否则会拉肚子的,你记住了吗?”李安容卷起竹简正色问。 李无疾赶忙点头,拉住刚站起身的李安容的袖子,一起拿出放在门后的竹竿往槐树下去。 “哐…哐…”两下后,一个有食指长的黄绿色槐角伴着槐叶落下。 李无疾连忙高兴的捡了起来,撕开外皮,露出了黑色的槐实。 “无疾,这个可不能吃。”李安容再次提醒他。 李无疾把挤出的槐实扔到远处笑着回答:“四叔父,我知道了。你再给我打两个吧,我保准不再剥了。” 不远处的李安君看着李无疾撒娇的样子,“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也学着李无疾的样子央求:“安容,你也给我打两个呗,我保准不学无疾。” “阿姊,你…你不要跟着捣乱。”李安容满脸无奈的说完,笑着举起竹竿敲打着槐角。 李安君看着一个个槐角落下,在拾了一个后,摩挲着肥大的槐角去了东厨,端出刚烧好的热水倒进盛着鸡的木盆里,一股腥味顿时散开。 李安容见状用竹竿把鸡全部压进热水里,一直等到鸡毛能轻松的拔下来才松开。 李无疾对拔鸡毛没有兴趣,拿着刚拾的七八个槐角跑进东厨,伸开双手向正在用手心按压黍面团的宋云珠炫耀:“阿母,是四叔父给我打的。” 宋云珠瞥了一眼后,拿起一个做好的蓬饵递到了李无疾的嘴边。 李无疾张大嘴巴咬了一口,在嚼了两下后抠着牙齿抱怨:“阿母,塞牙。” “黍本身就是黏的,塞牙也很正常。”宋云珠说着拍开李无疾的小手,俯身把黏在他牙齿上的蓬饵清理掉。 李无疾怕宋云珠还会让自己吃,忙握住手心跑出了东厨。 宋云珠看着李无疾溜开的背影,抬手把剩下的吃掉后洗了洗手,继续做剩下的蓬饵。她先从碗中拿出一些切碎的桑葚干放进压好的面团上,然后捏起面团的四周把桑葚丝包住,再团成圆形,一个蓬饵便做好了。 一个个大小一致的蓬饵排在高足案上,宋云珠把它们分别装进两个碗中,六个的那碗留着做李安平的祭品,五个的那碗当做今晚的食物。 “这个忙完了,还得去炖鸡。”轻声嘟囔着的宋云珠伸了伸懒腰,然后听到了院子中一阵喧哗,她忙放下挽起的袖子往外走,看到是陈显到了李家,便又退回东厨,把有五个蓬饵的碗端了出去。 陈显笑着拿了一个,边吃边说自己来的目的:“云珠嫂嫂,我想明天带安君去高禖祠祭神。” “那正好,衍儿昨天也来找安君去高禖祠祭神,你们一起,人多安全。”宋云珠笑着说完,又把碗递到了陈显面前。 陈显忙摆着手婉拒:“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两个了,虽然云珠嫂嫂做的要比我阿母做的好吃,但我也吃不下了。早知道,我就不在家里吃了。” 其他人在听到后,纷纷笑了起来,只有李安君时不时在心里嘀咕,为什么大家都要在九月初九这天去祭高禖神,真是奇怪。 第207章 九月初九日 初九是个晴天,当耀眼的太阳升到树梢时,李家众人已经到了埋着祖坟的田地。 和腊日时不同,李充经过再三考量,把李兴、李无疾两个孩子带了过来,并让韩絮儿留在家里照看李昭、李嫱。 他本打算把四个孩子都带过来,但在田红夫的提醒下,想起了邻居家的幼子因为腊日时去上坟而发热的事情,便决定只带李兴、李无疾这两个三岁以上的孩子去,等明年再带李嫱去,好让李家的先人们见见李嫱这个目前唯一的女孙。 在祭祀正式开始前,李充抬手示意李缓、李安容上前,让俩人先去把坟茔四周打扫一遍,然后一手拉住李兴,一手拉住李无疾,柔声讲:“兴儿、无疾,中间的大坟是你们曾祖的,右边的是我叔父、婶母,他们走的早,唯一的孩子也没能活到成年。和他们挨着的,是无疾的大父、大母,那时兴儿也才一两岁,无疾还没出生呢。等我和你们大母没了,就要埋在你们曾祖的左边。” “大父,我不要你没了,太阳也照不进去,不仅黑,还很冷,你住在里面会不舒服的。”对生死已有了模糊认知的李兴揉着鼻子轻声嘟囔,几句话后,眼眶中便泛了红。 懵懂的李无疾歪着头听俩人说话,时而仰起头看看神情肃穆的李充,时而转头朝宋云珠笑笑。 一旁的李责拍了拍李兴的肩膀,随后沉声对李充讲:“兄长,他俩还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对他们说这些做什么,让他们回去吧。要是把他们吓到,阿翁、阿母可饶不了你。” 李充听完长叹一口气,低下头松开手讲:“兴儿、无疾,去找你们阿母吧。” 李无疾高兴的点了点头,拉起李兴的手,往站在一起低语的宋云珠、王次君跑去。 宋云珠看着李无疾欢快跑来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一把搂住他轻声吩咐:“无疾,咱们来这里是为了祭祖,你不要跑,也不要笑。我昨天说的,你忘了吗?” “阿母,我…我知道了。”李无疾说着瞟了眼趴在王次君怀里揉眼睛的李兴,绷着嘴唇呼了口气,鼓着双腮四处乱瞟,在看到把食指竖在嘴边的李安君后,双腮“噗”的一下扁了下去。 三个女孩纷纷捂住了想要扬起的嘴角,一起往左探出身子偷瞄用铁铲往坟上添土的李充、李责,再回到队伍中间看田红夫、冯儿往案上摆蒸饼、蒸饭、蓬饵、炖鸡等祭品。 李无疾见女孩们看的认真,忙往后挪了两步拉住李安君的袖子提醒:“姑姑,四叔父他们回来了。” 女孩们在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脑袋后,赶忙往后移了几步给扛着扫帚、衣袖上沾了黄土的李缓、李安容腾位置。 李安君见许萱单独站了一排,在犹豫片刻后,拍了拍李安容的后背,让他把身子往外挪挪,然后伸出胳膊向前拉了拉许萱的胳膊小声讲:“二嫂嫂,你和我站一起吧。” 许萱扭过头用双手遮住唇边两侧回应:“不了,我…我就在这吧。” “萱萱,你过去吧,没有事的。”注意着身后动静的宋云珠侧着身插话。 王次君也跟着扭过头附和:“你去吧,一个人在这站着也挺无聊的。等一会儿,君舅他们还要洒酒呢。要不是兴儿他们的曾祖被单独埋到了这里,咱们家还要跟那些快要出了五服的本家一起祭祖呢。” “那为什么会被单独埋出来?”偷听女人们说话的李缓轻声问。 王次君偷瞄了刚放下铁铲的李充,转过身低声讲:“我是听我君姑说的,她说咱们的大父去世时,大父的长兄见君舅也不过是刚满十八岁,便找了个修缮祖坟的借口想要君舅往外掏钱,君舅自然不愿意,在一气之下,找了当时的里正、乡三老作证,把已经过世六七年的大母从祖坟中迁了出来,让她和大父合葬在了这里,当做咱们这一支的祖坟。” “伯父做的对,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无数次,若是伯父一开始答应了,估计咱们家的财产早就被掏空了。”李缓轻声说着,拉着李安容往外走了两步,让许萱过去。 许萱快步走到李安君的右边,随后转过身朝李迎、李衍笑了笑。 刚抱起酒罐的李充听着身后的嘈杂声,转头看了眼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年轻人,绷着脸扯嗓子清咳了两声。 “咳…咳…” 宋云珠赶忙拉着李无疾站好,微微转头看到王次君还在和李缓他们说话,皱起眉头拉了拉王次君的袖子。 王次君回头见李充正看着自己,连忙扶住李兴的肩膀垂下头,懊悔自己不该一时多嘴,被李充逮了个正着。 “兄长,洒酒吧,他们年轻人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机会,难免会多嘴说几句话。阿翁和阿母他们肯定也希望咱们三家能够和和睦睦的,他们要是看到自己的儿孙们能心平气和的聚在一起,肯定非常高兴。”李责怕李充会发火,忙托住罐底好言相劝。 李充朝李责叹了口气,和他一起绕着坟茔撒酒,浓郁的酒香味瞬间散去。 嗅觉灵敏的鸟儿们已经聚在了坟后的柳树上,时不时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 洒完酒后,李充很快结束了祭祀,他在沿王次君上前帮忙取祭品时,轻叹着气让她以后管住自己的嘴。 自知理亏的王次君不敢反驳,始终垂着头和宋云珠一起用着从碗里取出一些祭品放到三个坟头前。 李充见此,心中的火气也消了大半,拉起李兴的手开始往外走。 许萱她们没有跟上,直接沿着田间小路往西走。 三个女孩陪着许萱把祭品摆上,李安容和李缓一起清扫着坟的四周,见泥土里零星的长着菽芽。 跪在坟前的许萱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李安平上坟,抑不住心里的悲痛,趴到李安君的肩膀上大声哭了起来。 悲恸的哭声惊飞了停在四周准备觅食的鸟儿,也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同样上坟回来的张怀君的阿母摇着头走了过来,帮李衍、李迎把许萱拉了起来,随后扶着她的胳膊安慰:“安平家的,安平都走三年了,他对的起你,从没有跟你红过脸;你也对的起他,为他守了三年。如今,你们也算断了夫妇情意,就不要再牵挂他了。” 许萱像是没有听到,抬起袖子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水,转过身跪在地上,匍匐在地重重磕了三下,做最后的告别。 第208章 祭高禖神 按照惯例,依旧是在李充家吃朝食,满身泥土的许萱没有心情,在跟田红夫、冯儿说了两句话后,挎着空荡荡的篮子往外走。 正在洗刷碗着的宋云珠望着许萱失魂落魄的背影,忙把还未洗到的全部推给韩絮儿,随后站起身追了出去。 “萱萱,你要是饿了,堂屋悬着的篮子里还有鸡子,你可以煮几个或者炖几个吃。”宋云珠喊住许萱后,快步跑过去吩咐。 许萱半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了,然后把篮子递到宋云珠解释:“嫂嫂,我把东西都留在伯父家里了,你记得把碗拿过来。” “我刚才看到了,你放心吧。要是不舒服,吃些东西后,再睡一会儿。”宋云珠柔声说完,拍了拍许萱的肩膀后,目送她拐出了巷子。 数片流云从宋云珠的头顶飘过,她在无奈的叹了口气后,转身朝站在门口的李无疾、李嫱笑了笑,晃了晃脑袋把琐事都甩了出去。 李安容在吃饭时提了菽芽的事情,宋云珠和王次君、冯儿她们当即约好,等吃完饭,便各自回家拿篮子去拾。 在基本上没有了菜的初秋,菽芽更是难得的美味。 说话间,宋云珠瞥了眼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三个女孩,便往右凑到冯儿身旁问:“三婶母,迎儿去祭高禖神吗?” “去,衍儿约了她一次,张越也来喊了她一次。”冯儿还未说完,眼角处便溢出了高兴的神采。 坐在对面的田红夫啃着蒸饼翻了个白眼,夹起碗里的鸡肉递给了眼巴巴的李兴。 宋云珠当做没有看到田红夫脸上的不忿,垂下头回了句那挺好后,便没有再说下去,她怕说到李安君、陈显后,会让忧心李衍亲事的田红夫更加不高兴。 因为惦记着菽芽,这顿饭吃的很快。 田红夫见宋云珠和王次君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便让要去拾菽芽的三人放下要洗刷的碗着回去,又让一起去祭神的女孩们和李安容、李缓先行离开。 抱着李昭轻哄的韩絮儿看着众人一个个离开,识趣的把李昭递给正在和李责闲聊的李充,主动帮田红夫去洗釜。 田红夫看着韩絮儿手上明显的冻疤,转头瞅了眼在揪李充胡须的李昭,松口道:“现在已经入了秋,是要给昭儿做衣服了。他也是这家里的孩子,不能总让他穿无疾、兴儿的旧衣,等忙完后,我给你拿些蚕丝。要是用不完,你也给自己做件新衣,省的等长寿回来说我磋磨你。” “我知道了。”韩絮儿用微不可察的声说完,抬起袖子遮住了轻咬着嘴唇的面庞,她以为这个冬天还要像往年一样难熬呢。 田红夫看着韩絮儿的神情,嫌弃的嘀咕了句没出息,然后利索的抓起洗好的着,抡起胳膊把沾在上面的水珠甩干净。 二人没有再说话,埋着头干各自的事情。 本以为还要再等一阵的李安君远远的看到了在李家院门前来回踱步的陈显,忙撇下众人疾步跑了过去。 “怎么来这么早,你家没有去祭祖吗?”有些担忧的李安君观察着陈显的神情问,她不止一次的听说过陈家与其他本家之间糟糕的关系。 陈显挑了挑眉毛,做无所谓的神态回答:“我大父他们去了,但他们没有让我去。我大父说,等他没有了,就把我大母从祖坟中迁出来,把他们重新合葬到别的地方,免得以后再看那些人的脸色。” “我今天也是刚从次君嫂嫂那里听说,我伯父当年也是把我大母从祖坟中迁了出来,让她和我大父合葬在了现在的地方。我以前只知道我家的祖坟里埋的先人少,现在才知道还有这个缘由。咱们两家的情况竟然如此相像,可真有意思。”李安君说着,自己也觉得这可能便是人以群分。 陈显听到后动了动嘴唇,在轻笑几声后和走过来的宋云珠她们闲聊了几句,随后和李安君、李安容一起去找李迎、李衍姊妹。 张家兄妹和李安君三人几乎同时到了李责家。 李缓看着多达八人的队伍,想着自己和郑姝的亲事也即将被定下来,便主动讲要和冯儿一起去拾菽芽,不跟着去高禖祠凑热闹。 凉爽的秋风中,看起来毒辣的阳光也变的温和。 女孩们说笑着走在前面,她们要等过了粮铺再去采野花,少年们跟在后面,手里编着准备献给高禖神的柳帽。 与上巳节相比,去祭高禖神的人并不多,她们一路上,也只遇到了七八人同行。 女孩们如愿的采到了黄色、淡紫色的野花,她们灵巧的双手把野花们缠在一起,使得淡紫色与黄色交相辉映。 张沅额外多采了一些,在递给张越三五朵后,把剩余的一把全部拿到李安容面前柔声问:“安容兄长,你要不要也往柳帽上插些花?” “好,我也插一些,谢谢沅儿。”李安容说着,伸手接住了野花,在张越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仔细的把十余朵野花插在了柳帽上。 李安君看到后,从花束中抽出几朵野花递给陈显问:“你要不要也插几朵花?” “我不要,要是都插上花,高禖神可能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了。”陈显笑着说完,接过野花和花束,重新把它们缠到了一起。 李迎见张越一直盯着李安容,以为他是想要更多的野花,便跑到草丛里重新采了一把。 张越看着手中摇曳的花束,羞涩的笑了起来,开始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小气,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张沅的偏心而愤愤不平。不过,他不想把这些花献给高禖神,便把它们编成了花环,套在了手腕上。 一行人到高禖祠时,除了负责照看身祠的看老妪外,也就只有一对定了亲的少年、少女。 她们耐心的等在一旁,待那对有情人离开后,才把手中的祭品摆到了神像前的案上,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野花、柳帽和花环,甚至还有两个未熟的柿子。 女孩们先跪拜,她们诚心的祈求高禖神能让她们日后家庭圆满、子嗣繁盛。 少年们亦是如此。 站在壁画前的高禖神依旧微垂着眼眸,慈爱的看着每一个跪拜在脚边的男女,聆听着他们口中的祈求。 温热的阳光落在每个虔诚的人身上,包括那尊无知无觉的木胎神像。 第209章 分朹 祭完神后,众人没有在神祠内逗留,当他们说笑着走出院门后,遇到了拎着布袋的陈安世。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李衍先是一愣,随即垂下头移到了比自己高一点的李迎身后,她要是知道会在这里遇到陈安世,肯定不会答应田红夫的提议。 再次见面,李衍除了心里的一丝欣喜,更多的是尴尬。 知晓内情的陈显转头看了眼神情各异的李家众人,忙走上前好奇的问:“叔父,你怎么来了?” “是你大父逼我来的,我本不想来,他说咱们大汉以孝治国,我若不来,他就跟我断了父子关系,然后再去乡三老那里告我忤逆不孝。对了,你们是祭完了吗?”陈安世叹着气说完后,伸手抚了抚皱起的眉峰,然后朝望着自己的众人笑笑。 陈显虽然同情陈安世,但也只能为他感到无奈。 随着陈树的年龄越来越大,他对要求陈安世再娶新妇的执念也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怕陈显一个人不能撑起全部家业。 “叔父,我们刚祭完,正准备回去。祠内现在人不多,你快去吧。”陈显柔声催促着,他推测祭完神后,陈树应该会消停一阵。 陈安世闻言又是长叹一口气,他的目光越过李安君,在从李迎身后露出的一截衣衫上停留片刻后,收回目光讲:“我不信这些,只要你回家后给我做个证就行了,我这里有些朹(即山楂),分给你们吃吧。” 话音落下,陈安世打开手中的布袋交给陈显,让他去给众人分了。 “叔父,你真的不去祭拜一下吗?别人都说,高禖神是很灵的。”陈显从布袋里掏出五六个红彤彤的朹问,他觉得这次祭完神后,陈树应该可以消停一阵。 陈安世笑着摇了摇头回答:“显儿,这座高禖祠也才建了四五年,能有多灵?我当初在长安城做卫士时,皇太子降生,天子欢喜不已,不仅命枚皋、东方朔各为新生的皇子各做了一篇赋,又命人在长安城郊外建了一座高禖祠。由此以来,民间才开始慢慢建高禖祠进行祭拜,以求姻缘和子嗣。我是连丧了两个良人,要是去祈求姻缘,怕会污了高禖神的名声。” “叔父,要是被大父听到,他又要骂你不孝了。既然你不想去,若大父问起,我就说在这里碰到了你,亲眼看着你祭拜了高禖神。”陈显皱着鼻尖说完,转身把手中的朹递给了李安容,随后抓了一把给张越,最后把布袋交给了李安君,让她们四个女孩去分。 李安君低头看着布袋里的朹,嘴里不自觉的泛起了酸液,她抓了四五个放进手中,准备留给李无疾吃。 小孩子似乎不怕酸,大人咬着牙吃不下的朹,他们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张沅高兴的抓了两个,在用袖子擦了擦后,笑着塞进嘴中后,立刻用手捂住了狰狞的嘴角,转过身大口吸着空气,强把酸的牙疼的朹咽了下去。 原本打算尝一个的李迎看着张沅眉毛扭曲的模样,忙把递到嘴边的朹重新放回了手心,想着还是回到家留给李嫱吃,或者是晒干后炖肉用。 传到最后,布袋落在了李衍的手中,她伸手掏出剩下的八九个朹,在瞄了瞄围着陈安世道谢的众人后,两只手握着朹走上前,把捏在指间的布袋递到陈安世面前说:“陈…陈叔父,多谢你的朹,这是你的布袋,请收好。” 陈安世听到后轻声笑了一下,他伸手拿过布袋后揉成一团要往袖子里塞,然后又把它伸展开递给李衍解释:“你拿着吧,把东西放到里面会方便一些。” 李衍抬眼瞥了一眼神情自若的陈安世,仰脸露出明媚的笑容接了过去,她把两个手中的朹都装了进去后,转了转透着顽皮的眼眸后,倚着李安君的胳膊讲:“谢谢陈叔父。” 李家人及陈显皆被这声陈叔父惊到,四人面面相觑片刻,皆以为是李衍突然想开了。 人群中的气氛随之活跃起来,陈安世接过陈显递来的一个朹放在手心中摩挲着说:“显儿,我也不能立刻回家,不如跟着你去安容家叨扰一下,你上次不是说你们想听幽王、平王的故事吗?” 李安容听到后,先是狐疑的看向陈显,然后在陈显干笑的神情中瞬间明白了过来,赶忙热情的笑着邀请:“叔父,正求之不得呢,咱们快回去吧。” 一行人继续往五井里走,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枯黄之色。 路边的槐树往下飘着树叶,有数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背着背篓或挎着篮子在捡树叶,对他们来讲,有了这些树叶,就多了份活到春天的希望。 走在最后面的李衍仰头望着幽远的天空愣了片刻,她也想像飞过的鸟儿那般自由自在,不受世间的束缚。 “怎么不走了,再不走可要落队了。” “我…我这就走,你怎么没有跟安容兄长他们一起?” “我年纪大了,跟他们年轻人说不到一起去。我看安君她们说的挺开心的,你怎么一个人看起了天空?” “我基本上没有跟我们三家以外的人接触过,没有什么见识,整日里围着我阿母和家里的两个孩子打转。不像安君阿姊和迎儿阿姊,她们总能从安容兄长、李缓兄长那里听到许多新鲜的东西,我…我很羡慕她们。我以前跟迎儿阿姊最亲近,自从她跟张家兄长定了亲,开始忙着做嫁衣,我也不好再打扰她。她在空闲时,也会跟我聊张家兄长的喜好,说沅儿的趣事,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她。她们三个在一起时,说的东西,我更搭不上话。有时,我就会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李衍揉着手指没有再说下去,她有时会觉得长大一点也不好玩。 陈安世看着神情落寞的李衍,放慢步伐柔声安慰她:“即使如此,你们依旧是关系最好的姊妹,不然,她们在碾场上也不会帮你跟别人打架。” 李衍听后双眼闪着亮光,她快步跑到陈安世面前转过身,伸出双臂向前,迫使陈安世停了下来,随后看着他铿锵有力的说:“我还是想嫁给你。” “你…你刚才不都喊我叔父了,不要再说傻话了,要是被外人听到,你这个小丫头还要不要名声?”陈安世不以为意的劝说着,亏的他刚才还以为李衍突然开窍了呢,他也不明白李衍能看上自己什么? 李衍认真的摇着头回答:“我后悔了,又不想喊你叔父了。既然你阿翁要你成亲,那你为何不和我将就将就呢!” 陈安世听后笑了起来,他揉着下巴好奇的问:“你个小丫头,你说的是怎么一个将就法?” 第210章 一吐为快 十余丈外,察觉到李衍、陈安世没有跟上的众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同时转身望向北边。 李安容见状蹙起了眉头,他抬脚想要一探究竟,却被陈显一把拉住说:“安容,你不要去掺和,让他们把话讲清楚,对彼此都有好处。” “他俩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让他们少做纠缠的好。”李安容掰着陈显的手指,轻声驳斥。 陈显听后往前伸了伸脖子,想要听清俩人说的是什么,奈何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 两片飞下的槐叶落在了李衍的头顶上,毫无察觉的她抠着手指继续讲:“我也不是非嫁你不可,只是觉得你不会跟我吵架,我阿翁、阿母就经常在家里吵架,我很讨厌他们这样。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若我嫁给了你,依照我现在的年龄,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如咱们就先做一对假夫妇,你要是遇到了喜欢的女人,可以把我休了;我要是遇到了想嫁的男人,也可以把你休了,都不吃亏的。我也不白吃你家粮食,我会做饭、养蚕,还能让你不再被你阿翁念叨。我阿母也喜欢念叨我,我知道那种感觉,十分烦人,有时都想拿东西把耳朵堵上。” “你这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还要落个被休的名头,若是真遇到了想要嫁的人,那对方也不一定会娶的。傻丫头,不要冲动,我是个克妇的鳏夫,你要是被名声如此糟糕的我休掉,再想嫁到好人家是不可能了。”陈安世过完,往右移了一下,想要越过李衍继续往南走。 不依不饶的李衍灵活的挪了过去,满脸怒气的盯着陈安世说:“克妇、克妇…我最讨厌你说克妇,是人都有生老病死,怎么能把她们的死算在你的头上。要真这么算的话,李缓兄长和萱萱嫂嫂又该如何?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才会一直拿这个说事。若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女人,是你喜欢的,你还会想着什么年龄大,什么克妇吗?你不会。” “我…我…我是不想耽误你。”陈安世无奈的说,他真想找个木棍把李衍给敲醒。 李衍听完轻哼一声,扬起下巴盯着“簌簌”落下的槐叶反驳:“我不怕,云珠嫂嫂曾明确的说过,当我到了我长嫂现在的年龄,你就和我阿翁差不多大了,她还说若是我嫁给你,到时候你不一定能满足我什么,这个她没有说清,我不需要你满足…” “打住,打住,你…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你就在这大街上乱说。”终于明白了话里意思的陈安世赶忙出言打断,他没想到宋云珠那样稳重的人,也能说出这般、这般露骨的话。 李衍依旧不服气的瞪着陈安世,她那气鼓鼓的样子,让陈安世想到了家里的狸,若是被惹毛了,也会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人看。 “我是怕了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该说的,也全都说完了。快走吧,再不走,显儿他们就要过来了。”陈安世说完,指了指李衍的头顶,示意她把落在上面的叶子摘掉。 李衍高兴的晃了晃头,在看到两片槐叶落下后,蹦跳着追上了放慢步伐的陈安世。 心里一直打着鼓的李安君、李迎见李衍如此高兴,忙一左一右的拉住她走着询问: “衍儿,你和陈叔父聊了什么,怎么如此高兴?” “是啊,衍儿,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你不会把什么都对他说了吧,他答应你什么了吗?” 李衍转头看着面色焦急的俩人,微微扬起嘴角回答:“我是对他什么都说了,但他也没有答应我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里很轻松,不用再掖着藏着。” “那…伯母给你安排的亲事,你还见吗?我觉得上次那个人就挺好的,比你长三岁,也在乡塾读过书,家境也和你家差不多。”李迎瞅了眼走在前面的陈安世问。 李衍皱起鼻尖认真思考着李迎的话,随后摇了摇头轻声讲:“先不见了,我阿母前两天收到了长兄的信,说下个月底可能就会到家,她现在正在高兴的劲儿头上,也不怎么管我,先拖到春天再说。” 李安君听着李衍的话语,想要再次提醒她可能会是一场空,但又不忍心扫了她的兴,只能把快要说出口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众人在李责、李充家在的巷子口分开。 李安君望着李衍的背影愣了片刻,她本以为李衍会跟着去,却没想到她直接选择了回家。 想是李衍害了羞,毕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冲动的话,先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打开院门后,李安君先去了后院喂蚕,许家人把那五石粮食拉走后,宋云珠和许萱又把装着蚕的箩筐从西夹间挪回了西厢房。 此时的后院静悄悄,连平日里争强好斗的鹅群都安静的躺在地上晒着太阳,堂屋的房门也落了锁。 西厢房的窗下有个盖着木板的大缸,李安君走过去拿开木盖,从里面掏出一把桑叶撒在最近的箩筐里。 一条条蚕爬到桑叶上“沙沙”的啃了起来,再有八九天,这批蚕就可以结茧了,也宣告了今年养蚕的结束。 李安君喂完蚕后没有离开,她倚在门板上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陷入了万千思绪。 前院重新热闹起来,陈安世倚在槐树上对坐在树荫下的李安容、陈显讲着数百年前的事情:“和之前提到过的晋献公、太子申生一样,幽王后来宠幸褒姒,想要废除申后、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平王,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后来宜臼和申后逃到外家申国,他的外祖父申候听后,十分愤怒,便联合犬戎等攻入镐京,在骊山下杀死了幽王。” “这样才对,如果当初太子申生也逃到齐国或者秦国,也不至于是屈辱的吊死在新城。”心中大快的陈显高声感慨。 陈安世听后瞥了一眼笑的开心的陈显,接着讲:“虽是如此,可宜臼也背上了弑君杀父杀弟的骂名,虢国、毛国等不服宜臼,便在他宣布继承王位的同时,另立幽王之弟余臣为天子,也就是周携王,从此在镐京、洛邑一度形成了长达二十余年的二王并立的局面。” “那后来呢?”李安容好奇的问,他从没没有听人提起过周携王。 陈安世清了清嗓子继续讲:“晋文候突袭了携王,并杀死了他,才使的周王朝重新得到了统一。但此时的周天子已经式微,也约束不了强大的诸侯国。如若不是幽王之父,平王之祖,宣王,随意干涉鲁国内政,怎会使得周天子的威信大落。宣王前期励精图治,晚年独断专行,好大喜功,对周围部族用兵也是屡战屡败,为幽王无力抵抗犬戎进攻埋下了祸根。要说西周之亡,实亡于宣王。” 历史总是如此有趣,它连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211章 不同的历史 陈显对最后一句话不认同,便用右手捂着嘴巴,把身子探到李安容面前挑起眉毛,不停的使眼色。 “你…你这是也怎么了?院子中的风不大,应该不会把土吹到你的眼睛里。”李安容满脸疑惑的说着,伸手想掀开陈显的眼皮瞧瞧。 眼皮发酸的陈显忙拍开李安容的手,摇头叹气的感慨:“安容,你可真笨,我这是道路以目,刚才叔父说西周实亡于宣王,我不认同,我觉得应该是厉王。厉王为政暴虐,严禁国人议论过失,又把山林川泽视为专利,结果国人发动暴乱,把他赶了下去,实行共和行政。” 还没等李安容开口,陈安世走过来拍了拍陈显的头顶讲:“你这么觉得也没错,但把厉王赶下去的可不是普通人,是那些王室宗族。厉王实行专利,是想从那些占有山林川泽的贵族手中收取贡赋,用以扩充军队,而不是跟普通人争利。当时周王室已经衰微,积重难返的局面也不是一代人的变革能解决的。厉王是变革的失败者,所以被推下了台,连他的太子静即后来的宣王也差点被杀。变革总是要流血的,就连成功者商君不也没有逃掉车裂的命运。无论是实亡于宣王还是实亡于厉王,终归是周天子没有财力去扩充军队,再也无力去震慑诸侯。就像咱们大汉打匈奴一样,和匈奴拼的也是财力,国库有钱就可以改善士卒的装备,就可以犒赏有功之士,就可以建马苑专养战马。为了能把匈奴打败,天子也拿出了少府的钱。” “少府?少府是什么?”陈显捂着头委屈的问,他说过不让打头,可陈安世好像永远记不住。 陈安世看着陈显的模样,又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解释:“少府就是管理天子私财和生活的,像安容交的口赋,就归少府所有,是天子私财。” “陈叔父,像你,还要交算赋吗?”李安容抬头看向双手环臂的陈安世问。 陈安世听到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松开手摸了摸鼻尖回答:“当然要交,我除了不用去服徭役,不用再被征召入营,算赋和过更钱,都是要交的。” 两个少年听完直点头,他们都想着能有一天走出柳河乡,去苦寒的边郡、去繁华的长安城、去物产丰富的齐郡等地增长见识,去看看他们曾经从商队那里听说的地方。 李安容心中还有些疑问,他望了眼在风中摇晃的槐角继续问:“叔父,为什么我们夫子会说西周亡于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你说的和他说的,差别可真大。” “安容,从妹喜、妲己到褒姒,君主昏庸无能,总要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好减轻男人的骂名。但,幽王如果不废除申后、宜臼,恐怕也不会落得个身死骊山的下场,他也算是咎由自取。”陈安世回答完,抬脚往草棚下走去,认真的观察着母马。 正在喝着水的母马见有人靠近,仰起头甩着鬃毛“咴儿咴儿”叫了两声。 “安容,这匹马儿什么时候生?”陈安世伸手摸了摸母马的脑袋问。 李安容上前理了理母马的鬃毛回答:“大概会是二月,还有差不多五个月。” 陈安世听到后没有再问,他觉得这匹母马十分温顺,便琢磨着等有机会去问问宋云珠,看她是否愿意把马驹卖给自己。 听着俩人说话的陈显抬头看了眼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望着通往后院的过道大声对李安容说:“安容,你去看看你阿姊,她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李安容闻言,正拍着母马后背的手顿了一下,当即急匆匆的往后院跑去,见李安君还倚在门板上望着蓝天。 “阿姊,你看什么呢?”李安容走近李安君笑着问。 被打扰到的李安君先是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胳膊回答:“看看天,感觉它比夏天时高了一些,你怎么过来了?” “是陈显让我来看看你怎么还不回去,阿姊,咱们要不要去地里找嫂嫂她们?”李安容望着西厢房内的箩筐问。 李安君回头看了一眼落锁的堂屋笑着讲:“行,我去问下陈显,看他和他叔父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他们回家也没事,还要被念叨。” 李安容转头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李安君,宠溺的笑了笑后,伸手拉上房门,和李安君一起往前院走。 不想回家被唠叨的陈安世非常乐意,四人又结伴往菽田去。 田野里的风更大一些,任意的吹拂着李安君垂在腰间的长发。 秋收之后会休耕,除了几个在田间地头割草的男人,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天地间仿佛重新归于了寂静之中。 菽芽并不多,宋云珠和许萱、王次君、冯儿、李缓忙活了小半晌,每个人的篮子里也只装了三四把约有食指长的菽芽,刚好把篮子底盖住。 大人们在唉声叹气,只有无忧无虑的李无疾在欢快的追着蝴蝶。 “云珠,应该有人在你们收完菽后来捡了一遍,你们家的这块地这么偏都有人来,我家和你伯父家的,估计地里的洞都被掏了一遍。”冯儿站起身揉着发酸的腰,开玩笑说。 其他人听到后,都大声笑了起来。地里还有沾脚,等到明天就可以去葵。 李无疾始终对李安平的坟有些抵触,当宋云珠她们快要靠近坟头时,总会大闹着要回去。 宋云珠没有办法,只好和许萱带着他去了地的另外一端,刚好和抄近路过来的李安君四人碰了面。 笑的合不拢嘴的李无疾赶忙抱住李安君的胳膊,要她和自己去追蝴蝶、捉蚂蚱、摘野花。 李安君满脸纠结的看向宋云珠。 “云珠嫂嫂,让安君和无疾去玩吧,我和我叔父帮你们拾菽芽,我叔父眼神好,保准比咱们拾的都快。”陈显笑着替李安君解围。 宋云珠觉得有些不妥,刚想拒绝时,便听到陈安世讲:“显儿说的不错,我可是能看到昴宿九颗星的,当时在西郊营中,也只有十几个人能看到。再说,让无疾一个人在这跑也不安全,现在天还不冷,地里的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洞里钻出来了。” “那好,就让安君和无疾做伴。”宋云珠说完,又轻声嘱咐俩人不能跑太远,才继续去拾菽芽。 一行人直到午后才回去,陈安世与陈显在李家待到了晚霞漫天,各带着一些菽芽回了家。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跑了呢?”早已等的不耐烦的陈树坐在堂屋门口嘲讽刚进了家门的陈安世。 早已习惯的陈安世望了望手中的布袋讲:“我和显儿一起去拾菽芽了,等一会儿,我给你做菽芽炒肉。” 陈树盯着鼓鼓的布袋轻哼一声,然后吐了一口痰大声问:“你去祭高禖神了吗?” “当然去了,还正好在高禖祠前遇到了显儿他们,要不然,我怎么能和显儿一起去拾菽芽!”陈安世笑着回答,坦诚的话语,让陈树听不出一丝破绽。 陈树听完,心情也随之变好,他慢腾腾的站起身走到陈安世身旁继续唠叨:“去了就好,等过两天,我再去找个伐柯人,让人家再好好给你物色几个女孩。你嫂嫂说了,可以去远些的地方找,保准能说到漂亮…” “阿翁,咱们去做饭吧,天要黑了。”陈安世沉声打断陈树的话,这种话他每天都要从早听到晚,真是让人有点崩溃,以至于让他有种想同意李衍的提议的冲动。 第212章 凉秋 李家人的晚饭过后,天地间还在昏暗的光线中,李安容蹲在井边洗着碗着跟给马儿抱草的宋云珠商议:“嫂嫂,明天让张越帮我向夫子告个假,等咱们家种完葵再去,也就耽误个两三天,学不了什么新的东西。” “这个不行,毕竟明天是第一天授课,总要给夫子留个好印象。我明天赶着牛车,把你和束修一起送到乡塾,然后再回来带着萱萱她们去慢慢整地,也只是一亩地的葵,你到明天再跟夫子告假也可以。”宋云珠把草丢到水槽旁反驳,她对李安容是寄以厚望的。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要想出人头地,除了军功便是学识。 俩人的对话落在了从东厨出来的李安君的耳中,她把拎着的水桶放到水槽边插话:“安容,你就听嫂嫂的吧。要是你第一天就告假,你们夫子会以为你要退学了呢。” “是啊,安容,明天先去一天,后天再和我们一起种葵。”甩着双手跟过来的许萱也轻声劝道,随后拎起水桶,把里面的水倒在了水槽里。 李安容借着昏暗的亮光看向站在草棚旁的三个女人,终是点头同意了宋云珠的提议。 半桶水刚倒完,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 原本和狸跑着玩的李无疾钻进了宋云珠的怀里,有些害怕的望着刚升起的盈凸月说:“阿母,月牙长胖了。” “傻无疾,它不是长胖了,是快要变圆了。”宋云珠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说完,便一把抱起他回了堂屋。 李无疾回头望着清冷的月光,趴到宋云珠肩膀上轻声说:“阿母,我想阿翁了。” “无疾乖,你阿翁也会想你的,桃花已经开了一次,等它再开两次后,你阿翁就会回来了。”宋云珠柔声安慰着李无疾,跨过门槛进了堂屋,然后放下李无疾点亮油灯。 李无疾趴在案上看着灯芯里的蓝色亮光,皱起鼻尖继续说着:“阿母,我在和纵儿玩的时候,他说他阿翁也要出去了,是和我阿翁去同一个地方吗?” 到下个月,又是二十岁的青年去服兵役的时间。 同时,会另有一批二十二岁左右的男人回到阔别了两年的家乡。 “不是,等纵儿的阿翁到陈留县,你阿翁和你长寿叔父也已经离开了。”宋云珠拎起左边的油灯回应,右边的油灯留在堂屋,给还未忙完的李安君照明。 李无疾起身跟上,坐到榻边脱着已经抹脏了的长袴追问:“那我阿翁和长寿叔父会去哪里?他们会不会去找次叔父和舅父?” “不会,你阿翁他们或许会去长安城,或许会去边郡,等他确定了,肯定会给咱们写信的。”宋云珠回答完,把李无疾脱下的长袴丢到了榻尾的木箱上。 李无疾听着宋云珠的话把眉头皱的更紧,然后挠着头有些不确定的再问:“阿母,你之前不是说我舅父就去了长安城吗,我阿翁要是去了的话,他俩肯定能遇上。” 宋云珠掀开芦花被把穿着短衣和裈裤的李无疾塞了进去讲:“无疾,你舅父已经离开了长安城,他不在那里了。” “那他去了哪里?”李无疾从芦花被里露出小脑袋问,看向宋云珠的明亮的眼睛,犹如夜空里的星辰。 宋云珠伸手捏了捏李无疾的鼻尖回答:“他去了哪里,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该睡觉了。” 李无疾听完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转过身让宋云珠像往常一样给自己挠背。 跑了一天的李无疾很快进入了梦乡,习惯性的把头放到宋云珠的枕头边。 夜里起了风,呼呼一夜过后,比之前又冷了一些。 秋天的天气如春天般变化多端,抖着肩膀的宋云珠赶忙跑到柜前去翻自己和李无疾的复襦,当她看到李安河留在家里的衣服时,满腹的心酸又涌上了心头。 “安河,你那里变冷了吗?”宋云珠摸着那件直裾轻声念叨。 “阿嚏…阿嚏…” 正领着手下的骑士们跑步的李安河连打了几个喷嚏,察觉到异样的他瞄了眼在风中摇晃的榆树,后悔没有再穿的厚一些。 校场上的号角声已经响起,等他们跑完步后,就要到那里和曾经的卫士们一起参加骑射,他们有的是二十三岁的青年,有的是头发花白的五十余岁的老者。 这是西郊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上万人聚在一起参加由都尉主持、各县县尉也要一同参与的都试。 打头阵的骑士们已经开始往校场处拐,李安河远远的看到了数十面玄色旗在风中飘扬。 响彻长空的号角声与马儿们的嘶鸣声汇在一起。 李安河觉得,如若在茫茫戈壁滩上与匈奴人对阵,应该也是这种扣人心弦的声响。虽然他怕死,可也想做能够冲锋陷阵的勇士,让自己能够配得上那句汉军威武。 风又急了一些,吹开了原本聚在一起的云层。 当太阳重新挂在半空时,宋云珠正赶着牛车走进宋河里的南里门。 由于每个乡塾弟子都要在今天交束修,竟使得从南里门通往乡塾的巷子拥挤了起来。 宋云珠回头看了眼排在后面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耐住性子坐在牛车上。 有人赶着牛车,有人赶着马车,还有人推着板车,上面无一例外都堆着数袋粟米。 自从设立太学以来,前来乡塾读书的少年是越来越多,凡是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全力支持家中有潜力的孩子前来读书。 往年在乡塾中,基本上都是附近五个闾里中的少年。最近两三年,另外五个闾里中的少年也多了起来。 乡三老趁着这个由头从乡上的粮铺、盐铺、铁铺等坐商的手里筹了一笔钱,不仅扩建了乡塾,还额外在西墙边建了五间厢房,供这些离家远的弟子们住宿。 拥挤的人群慢慢往前移着,约莫两刻钟后,才排到了宋云珠和李安容。 李安容连忙跳下马车,向坐在乡塾院门前的没有教过自己的夫子报了姓名,然后在乡塾中仆役的帮助下把束修从牛车上搬了下来。 待宋云珠回到家,已是正午。 第213章 关卡 与此同时,在襄邑县通往宁陵县的官道上,两个守在关卡处的士卒用卜字戟拦住风尘仆仆的三人厉声讲:“把你们的传书拿过来。” 为首的周郁忙把缰绳交给疤脸男人,转身走到山羊胡男人赶着的马车旁取下背后的包袱,随后把它放到马车上解开,从里面取出传书恭敬的递给刚才说话的方脸士卒。 方脸士卒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三个男人,随手把卜字戟靠在拒马前,打开竹简认真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你叫周郁?到柳河乡两个月做什么?”方脸士卒板着脸质问。 周郁忙恭敬的笑着回答:“我就是周郁,去柳河乡是为了娶新妇。” “哦?这上面写的是,你是小黄县人,那你如何识得我们这里的女人?还有,那个脸上有疤的李济,断了左胳膊的张屈,是你什么人?”方脸士卒继续追问。 另外一个右眼窝下有颗黑痣的士卒闻言凑到竹简前凑了一眼,然后给方脸士卒帮腔:“如果你说不清楚,即使有你们小黄县的传书,我们弟兄也是不能把你们放进去的。” 跟着商队常年在外奔波的周郁三人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依旧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二十钱,分别递给了两个士卒。 方脸士卒低头瞅了一眼手心里的四铢钱,转头朝另外一个士卒笑了笑后,换上柔和的语气说:“看你这么有诚意,那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两位兄长,我们三个都是小黄县人,是在同一个商队卖命讨饭吃。五月份时,我们跟着主家去会稽郡,途中经过了柳河乡,我在那里与一个寡居的女子定下了盟约,说会在九月份来娶她。李家兄长和张家叔父怕路途遥远不安全,便和我一起过来了。”周郁说着露出了羞涩的神情,抿着嘴角挠了挠头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两个士卒在听完后,纷纷笑了起来,俩人摆着手让周郁把马车上的东西打开,他们还要去检查上面的东西,看是否与传书上写的一致。 周郁忙跑过去把盛有稻的两个布袋解开,然后打开盛着两匹麻布的木箱。 方脸士卒看完后又仔细核对了三匹马的特征,见没有差池便把竹简还给了周郁,随后围着他绕了一圈揶揄着讲:“可真是便宜你小子了,就这点东西也能把人娶走。” “兄长有所不知,我自幼没有双亲,跟着叔父一家长大,挣的那些个钱都被他们以养育之恩的名头薅了去,只把双亲生前的院子给了我。这些东西,还是东家给凑的,马也是从东家那里借的。”周郁可怜兮兮的胡诌着,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两个士卒也没有再为难三人,在收好四铢钱后做了记录,推开右侧的拒马让三人过去。 周郁感激的朝俩人拱了拱手,快步走向李济,在接过缰绳后利索的翻到马背上,夹了夹马肚子朝前方跑去。 约莫跑了两三里后,三人渐渐放慢了速度。 张屈单手赶着马车追上周郁、李济提议:“周郁,你不要跑那么快,小心胳膊上的口子会裂开。这里离柳河乡还有将近五十里,咱们今天是赶不到了,不如先慢慢走着,今晚先在咱们之前路过的罗桥乡上寻户人家休息,明天再往柳河乡赶。” “行,就听叔父的。”心情愉悦的周郁笑着应下,抬头望向官道两边的槐树。 初次来时,槐米还未开。再来时,槐叶已落下。 停在槐枝上啄着槐角的麻雀在“吱吱喳喳”的叫着,又在突然之间被“哒哒”的马蹄声惊飞。 一片片休耕的黄土地展现在三人的面前,周郁望着出现在视野里的人影,不由得在想:萱萱,你在干嘛呢? 许萱和宋云珠一起把装着草木灰的背篓从牛车上搬下,然后再把草木灰分别倒在三个篮子里。 宋云珠抬起沾着草木灰的胳膊朝远处的李安君、李无疾挥了挥手,俩人赶忙跑过来拿起最右边的篮子,一人一把往地里撒着。 卖力干活的李无疾嫌李安君走的太慢,大笑着抓了两把草木灰跑着往前撒,却被迎面吹来的秋风扑了一脸。 原本白净的小娃娃瞬间成了一只小花狸,扬起嘴角笑着的宋云珠走过来用袖子把李无疾脸上的灰擦净,然后指着被风吹的“哗哗”直响的桐树讲:“无疾,地里风大,得慢慢撒。万一被风吹嘴里面,难受不难受?” 李无疾撇着小嘴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的跟在宋云珠身旁,不敢再调皮。 不远处的菘菜已经长到半尺多高,再过几天就能包心了。 一把把草木灰从三人的手中漏了出去,尽管撒的很稀疏,可还是不够一亩地。 宋云珠看着剩下的地叹了口气,家里的粪肥都用来种菘和芦服了,现在连草木灰也没有了,只能先这样种下去。 撒完草木灰后,三人回到牛车旁拿下铁铲,开始一铲一铲的翻整着土地,并顺带把麻的根揪出来扔到一旁,等晒干了就可以拿回家生火。 地里的人不多,宋云珠不敢让李无疾再乱跑,让他只能在牛车旁玩,如果真有什么事情,黄牛是会叫的。 无聊的李无疾拍了拍黄牛沉甸甸的肚子,跑到地头拽了一把快要枯黄的草喂给它吃。 秋日里太阳落山早,感觉到光线暗了一些的宋云珠抬头望了眼远方的夕阳,转身招呼许萱、李安君跟自己回家。 葵在十月末之前种上即可,她们不急这一时,再加上地里也不安全,不如早早的回家去。 李安容依约向夫子请了假,四人在次日一早便离开了家,直到傍晚才回来。 牛车刚拐进巷子,宋云珠便看到有人倚在自家的院墙外,她伸长脖子瞧了又瞧,在终于看清是谁后,急忙拍了拍倚在李安君的肩膀上打盹的许萱喊:“萱萱,快醒醒,你看是谁?” “谁?嫂嫂,你说的是…”话还未说完的许萱,带着欣喜与羞涩的目光看向跑过来的周郁,揉搓着手指低声说:“周郁,你来了!” “是啊,我来接你了。”周郁柔声说完,红着耳垂踢了踢地面。 原本清凉的晚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第214章 贝与螺 宋云珠看着忸怩作态的俩人,笑着从牛车上跳下去开门,然后热情的请周郁进家里说话。 被许萱抱下来的李无疾直盯着周郁瞧,随着满是好奇的眼眸转了转,他拉住许萱的衣袖扬起下巴问:“你是那个要带我婶母去找我次叔父的周…周郁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要叫周伯父。”宋云珠听到后,赶忙拍了拍李无疾的肩膀纠正他,同时不好意思的朝周郁笑了笑。 周郁见状笑着表示不在意,然后扯下别在腰间的布袋递给李无疾,让他看看里面是什么。 李无疾好奇的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类似于椭圆形、白色的、表皮齿状的硬物放在手心里问:“周伯父,这是什么?” “是贝,我从海边捡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便给你带来了一些,最下面还有一个螺。”周郁转头看了一眼许萱回答,他知道许萱很喜欢这个孩子,便想着带一些小礼物送给他。 李无疾听后急匆匆的跑进堂屋,拎起布袋的底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部倒了出来,他在一堆白色、黄色和橙色的贝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有些像土牛儿外壳的螺。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李无疾,时而摸了摸贝,时而抠抠螺,然后跑进东夹间抱出属于自己的小木匣,把它们和那朵已经干枯的桃花放在一起。 易碎的桃花很快七零八落,李无疾撇着小嘴把它们从木匣中丢了出去,他要把这些贝、螺好好收起来,等李安河回来后一起看。 院子中的众人也进了堂屋,周郁坐到李无疾身旁问:“无疾,你喜欢吗?” 开心的李无疾捧着木匣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低头看着木匣里的东西问:“周伯父,什么是海啊?离这里远不远?你是要带我婶母去海边吗?” 周郁听着李无疾的问题蹙了蹙眉间,在揉了揉下巴后认真的回答:“无疾,海是无边无际的,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池子,里面装满了水,不过它的水是咸的,可以晒盐,我们这次就在会稽郡那边买了许多盐。会稽郡离这里可是很远的,我们从咱们陈留郡到了梁国,然后过沛郡,最后到了会稽郡。我不是带你婶母去海边,我们要去黄河边。” 李无疾一心扑在那些贝、螺上,并没有怎么听周郁说的话,随后捧着木匣跟着李安君、李安容去了东厨做饭。 热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端坐在主位上的宋云珠揉搓了两下双手,看向朝许萱傻笑的周郁讲:“周郁,既然你是和张叔父他们一起来的,不如让他们一起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周郁听到后忙摇头拒绝:“云珠嫂嫂,不用了,他们跟着我赶了三四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估计都休息了。我来这里的时候,特意让王家人给他们送了饭。” “萱萱,我有件事想问你,我是否要去拜见一下你的双亲?”周郁话锋一转,直接看着许萱问,他觉得去见一下比较妥当。 许萱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她很纠结,既不想让周郁登许家的门,怕节外生枝;但又怕许山会在自己离开后找李家的麻烦。 “那就在三天后去吧,不过我要说一下,我…我阿翁比较难缠,他肯定会向你索要聘礼,也可能会说出不中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许萱垂下头讲,她怕许山说出的话会太难听。 周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什么难缠的人都见过,自然是不怕的。 “萱萱放心吧,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聘礼的话,我备了一些,自然是要给的。等见了你的双亲,我再带你去办过关卡用的传书,然后再去请你们这里的乡三老帮忙写份婚书,这样才能把你的户籍落到我们那里去。办传书会比较慢,快的需要五六天,慢的话就可能会是十余天。不过,我的传书上的外出时间是两个月,也就是说,咱们只要在十二月初之前回到小黄县就行了。”周郁接着说。 宋云珠和许萱听后互相看了一眼,俩人都没想到会如此麻烦。 “那办传书需要找谁?”从未出过柳河乡的许萱问。 最远到过县城的宋云珠同样好奇的看向周郁,她从未听身旁人提起过传书这种东西。 “找你们乡上的乡啬夫,他会写份关于去哪里、出去多久、带了什么东西、去干嘛等之类的文书,然后再拿到县里去批审。等县里批下来了,就可以拿着传书外出了。如果是没有交人头税、过更钱,或者在外出期间需要服劳役的,是出不去的。”经常需要办传书的周郁很有经验的回答。 俩人闻言纷纷吐槽: “好麻烦!” “是啊,太麻烦了。” 这个话题过后,堂屋里又静了下来。 “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无疾,别让他给安君、安容捣乱。”觉得自己有些碍事的宋云珠随口找了个理由,匆匆从堂屋走了出去。 许萱望着宋云珠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咬了咬红唇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到小黄县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既使周郁有心隐瞒,可张屈的胳膊是无法扭转的事实,他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回答:“我们是八月中旬回到的小黄县,在快要进入小黄县境内时,遭遇了盗匪。他们有将近四十人,我们只有六个人,打起来很艰难。张叔父替公子挡了一刀,丢了一条胳膊;吴大被砍伤了腿,前一阵又因为跟人争执丢了命;公子…” “那你呢?”许萱忙打断周郁的话问,她不想听别人,只想知道周郁有没有受伤。 周郁笑着看向紧盯着自己的许萱,抬起一直放在案上的左胳膊讲:“被砍了一刀,但没有伤到骨头,已经基本好了。” “基本?那还是没有好,被伤到了哪里?”许萱说着,满脸担忧的走到了周郁的身旁,一双惊慌的眼睛在周郁的胳膊上来回扫动。 周郁为了不使许萱担忧,赶忙卷起袖子露出包着的麻布解释:“就是这里,已经不疼了。” 许萱吸了吸鼻子看着从麻布上浸出的血渍,抬起手指轻摸着反驳:“你还说不疼了,这不是流血了吗?你当我是傻子吗?这么明显的血迹都看不出来吗?” “萱萱,没…没…我没有,真的已经不疼了,这些血可能是这几天在路上颠簸的。”周郁忙柔声安慰,他不想面前的这个女人因为这点小伤而难过,如果让她看到背后的那道足有一尺多长的刀疤,岂不是更伤心。 许萱听完狠狠戳了下麻布,然后用带着无限柔情的口吻讲:“那就不能等养好再来吗?” “我想早日见到你,等到下个月,就要冷了,我不想你在路上受罪。”周郁忍着伤口处传来的阵痛握住许萱的手指回答。 许萱红着脸把手指抽出,转身走到堂屋门口处去看升起的繁星。 周郁跟了过去,陪许萱看着这片,自己曾独自望了许久的星空。 第215章 柿子 商队又回到了五井里的消息很快被传开,除了王家荒院的主人外,最高兴的莫过于之前听张屈讲过故事的孩子们。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得了清闲的刘王孙正哼着小曲儿打扫落叶,正当起兴之时,突然听到了院外的动静。 “你们小点声,别让刘铁匠听见了。” “我…我们声音很小的,倒是你,那么大声是怕刘铁匠听不见吗?” “你快些,不要摘太多,五六个就行,我听说他们还住王家的那个院子。” ……… 往柿树上爬了一半的男孩颇为无奈的望了一眼树下的同伴们,皱起眉头继续往上爬,他在爬到铁匠铺的院墙高时,探出小脑袋望向院子中,见刘王孙还在扫着叶子。 男孩慌乱的往下拽着能够摸到的柿子,低下头把它往两个同伴扯着的衣服上扔,另有一个光着膀子的同伴,跺着脚催促三人快一些。 装作扫地的刘王孙听着柿子落在衣服上的“嘭…嘭…”声,他在树上的男孩下去后,扬起嘴角笑了又笑,随即轻轻的走过去打开院门,朝正得意的四个孩子大喊:“你们在干什么?” 被吓到的孩子们不敢回头,他们拿着刚分到手的柿子赶忙往前跑,生怕会被刘王孙捉住。 “别跑,谁让你们来摘柿子的?真是大胆,竟然敢偷到我这里来了。”刘王孙大喊着在后面慢慢的追,他要真心想追,这群孩子可是跑不掉的。 跑着跑着,已经年过四十的刘王孙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聊,竟然迷上了这种跟小孩子们斗心眼的把戏。 如往常一样到铁匠铺做工的石布见刘王孙正慢慢悠悠的往回走,忙跑过去打招呼:“主家,你这是出去了吗?” “没有,是有人偷我的柿子,可惜没追上,让那些小崽子们跑掉了。”刘王孙满脸可惜的说完,转头看了眼石布接着说:“我记得你是下个月到陈留县服役,那你家里可安排妥当了?” “主家,也没什么好安排的,我兄长到下个月就能从雁门郡回来了,有他照顾接替我照顾我阿母,我也能安心。”石布挠着头回答。 刘王孙看着石布憨厚的笑容生出了一股厌恶感,但又不忍看他好不容易组成的小家又散去,只得委婉的提醒:“石布,你去服役的这两年还是要交人头税的,你有没有留钱给你的良人?” “给她做什么,我已经把这两年要交的人头税给我阿母了,到时候,我阿母会替我交了的。”石布不以为意的回答,他觉得只要那个女人在家里乖乖听话,张氏是不会为难她的,只可惜成亲将近三个月,那女人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刘王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石布,在摸了胡须后继续讲:“你这样做也可以,你是你阿母的儿子,信她是应当的。但有一点,你要忘了,她不只你一个儿子,还有个她更偏向的长子。” 石布听到后,右手不由得握成了拳状,随即又松开,在来回变换数次后,低声对刘王孙讲:“主家,你就不要操心我的事了,那是我阿母,我自然…自然信她的。我知道她…她不会坑我的,再怎么着,我也是她儿子,她总比那个连孩子都怀不上的女人靠谱。” 刘王孙听着石布底气不足的话,仰头笑了笑后踏进了院子,那又不是他的事,他自然也不会多管。 随着太阳升起,薄雾很快散了去。 刹那间,李家的牛车差点与跑着的孩子撞到一起,幸得宋云珠及时拉住了牛车,才避免了事故的发生。 领头的男孩不好意思的朝拍着心口的宋云珠笑了笑,弯腰拾起掉在车轮旁的柿子,继续往西跑去。 宋云珠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对着李安君、许萱念叨:“可真是一群冒失的孩子,幸亏没碰到他们,不然有理也说不清。” “嫂嫂,不用理他们,咱们快去地里吧,顺利的话,今天就能种上葵了。”许萱笑着安抚了宋云珠两句,然后看向了和李安容一起坐在车尾的周郁,本不想让他来的,但被缠的没有办法,只能应了下来。 李安君搂住想要乱动的李无疾接着讲:“我认识他们,那个捡柿子的,是南碾场右边那家的,平日里喜欢跟着其他孩子到处跑着玩。” 宋云珠听着俩人像唠家常一样的话,心境慢慢平和下来,然后甩了甩牛鞭,继续往南里门处走。 在经过李责家的巷子口时,与李平打了个照面。 闲聊了几句后,李平看着面生的周郁问:云珠,和安容坐在一起的是? “婶母,那是舅父家的兄长,来看看我们。”宋云珠捂住想要说话的李无疾的嘴巴回答。 李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安容后讲:“你们快去忙吧,我也要去找你们三婶母。” “婶母,那我们就先过去了。”宋云珠说着松开了李无疾,沉声让他回到李安君身旁坐好。 牛车重新跑起来后,李无疾撅着小嘴朝宋云珠大喊:“阿母是坏人。” “我怎么是坏人了?”宋云珠扭过头瞥了一眼李无疾后反问。 李无疾傲气的轻哼一声讲:“你撒谎,周伯父明明不是你兄长。阿翁说过,撒谎的人都是坏人。” 宋云珠听到后,忍着想要大笑的冲动,放慢了牛车的速度,然后转过身朝早已拐进了巷子中的李平大喊:“婶母,他不是我们舅父家的兄长。” “无疾,那我还是坏人吗?”宋云珠摸着李无疾的脑袋问。 李无疾赶忙摇着头回答:“不是,阿母是好人。” 牛车上的其他人都跟着大笑了起来,果然家里有个孩子,会有很多趣事。 “我们…我们是来找…找…长着山羊胡的伯父,我们听说他又来了这里,就…就想着来看看他。”领头的男孩壮着胆对李济说。 李济看着他们手中的柿子,转过身朝院子中喊:“张叔父,来找你的,还给你带了柿子呢!” 正在洗衣服的张屈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是谁还记得自己,在瞥了一眼断臂后自嘲的笑了笑说:“疤脸,让他们过来吧。” “好的,一只手。”互相揭短的李济大笑着侧过身,让孩子们进来。 刚才还不明白“一只手”是什么意思的孩子们,皆张着嘴巴看向张屈空荡荡的左袖,他们都没想到印象中那个风趣的男人竟然会变成这样。 不在意的张屈甩了甩袖子讲:“幸好是左手断了,要是右手,我可就干不成活了。” 最胆大的孩子走过去摸了摸张屈的断臂问:“疼不疼呀?” “早就不疼了,不过当初可差点把我疼死。对了,我记得你们当初是五个人,怎么现在只有你们四个了,是不是人家不跟你们玩了。”张屈扫了扫人群问,确实是少了那个当初问他还会不会再来的男孩。 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三人,随后垂下头抠着手指低声讲:“他…他两个月前去河里游泳,淹…淹死了,没…没有捞上来。” “是…这样啊,真是太可惜了。”张屈低声嘟囔着,想起了同样被淹死的独子。 第216章 伐柯人 被命运开了数次玩笑的张屈顿感疲惫,在收下孩子们的柿子后轻声讲:“我今天有些累,不想多说话,你们过两天再来吧,我在这等着你们,给你们讲我去过的长安城。” “长安城?皇帝住的长安城吗?”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大声问。 张屈听后轻轻点了念头,亲自把这群欢呼着的孩子送到了巷子口。他看着孩子们蹦跳着远去的背影,不禁在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那现在也会有个可爱的孙儿或者女孙。 曾经幸福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一人在世上苟延残喘。 倍感命运不公的张屈抚摸着断臂回到了院子,从盆里抓起还未洗完的衣服狠狠的揉搓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拿着笤帚的李济不敢靠近,只得默默退到东厨去准备朝食,当他拎起木桶时,觉得被砍伤的肩膀疼了起来。 突围战中,商队里的六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跟张屈比起来,周郁幸运了许多,如果不是那个盗匪突然脚下滑了一跤,周郁的胳膊势必会保不住。 宋云珠已经从许萱的口中听说了周郁受伤的事情,不敢让周郁去翻地,便请他在地头陪李无疾玩。 李家人又忙碌了一天,终于在傍晚时把葵籽都撒进了地里。 “阿母,为什么要踩它,会不会把它踩坏了,然后就不发芽了?”李无疾跟在一旁踩着撒好的葵籽问。 宋云珠双手掐着腰、跺着碎步解释:“这是践着菜肥,天要冷了,把种子踩进土里,才不会被冻着。” 李无疾闻言使出十足的劲儿猛踩松软的土壤,咬着牙让一旁的李安君也用劲儿踩。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一行人才急匆匆的回了五井里,差点被关在了里门外。 张福掏出钥匙交给帮自己关门的李安容,走过去瞥了眼觉得有点眼熟的周郁后,语重心长的叮嘱宋云珠:“安河家的,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再晚一点,你们可都要被关在外面了。纵使你们能将就着熬一夜,现在天冷了,无疾可扛不住。菜什么时候都能种,人要是出了意外,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叔父说的是,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不会再如此莽撞。”宋云珠赶忙配合的说着,说实话,她的心里还在后怕。她不敢想万一会关在里门外面,会有什么后果。 张福闻言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接过李安容递过来的钥匙后,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门栓后,翻身跃上了马背。 回到家后,宋云珠依旧留了周郁在家里吃饭,几人又讨论了一番到许家要带的聘礼。 “周郁、萱萱,你们要不要找一个伐柯人同行,这样会更妥当一些。”低头喝了口粟米粥的宋云珠向俩人提议,即使是像李苗家与张家那种换亲的,也是会有一个伐柯人来充当中间人。 周郁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许萱问:“萱萱,你觉得呢?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觉得还是像云珠嫂嫂说的,找一个比较好。” 许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随后给看着自己的李无疾夹了块炒的鸡子回答:“既然你们都觉得应该找一个,那就去请个吧。不过,找谁呢?” 屋内的众人同时犯了难,毕竟周郁是外县人又加上许山的名声不好,一般的伐柯人可不一定会接这桩姻缘。 “不如就让云珠嫂嫂做伐柯人吧,她也算是长辈,正合适。”绞尽脑汁想了一通的周郁笑着对其他人说。 其他人在听到后纷纷看向宋云珠,也都觉得周郁说的有道理。 毕竟,宋云珠算是唯一一个既认识周郁,又熟悉许家的长辈,从中说和起来,会容易很多。 宋云珠无奈的揉了揉额头,她看着周郁和许萱热切的目光,只得应了下来。 种上了葵,李家人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次日清晨过后,李安容前脚去了乡塾,冯儿后脚带着李迎、李嫱来了李家。 宋云珠亲切的抱起几日未见的李嫱,拉着李无疾的小手,请冯儿、李迎一起去堂屋说话。 “云珠嫂嫂,怎么不见安君阿姊和萱萱嫂嫂?”李迎坐下问,随手拿起放在案上的竹简看了起来。 宋云珠给李嫱掰了一块蒸饼回答:“她们两个去西壕沟那边了,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李迎卷起竹简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睛笑着说:“云珠嫂嫂,我和我阿母这次来,是想让你为安容做主。” “为安容做主?他是有什么事情不敢对我说,去求了你们吗?”宋云珠皱起眉头说着,目光不停的在李迎、冯儿俩人之间来回打转。 冯儿听到后笑着把手放在案上解释:“不是他去求了我们,是你李婶母李平求了我们,她说沅儿到了议亲的年龄,她和里正都觉得安容是个好的佳婿人选,便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安容没有双亲,安河又不在家,你是长嫂,都说长嫂如母,你正好可以替她做主。” “沅儿吗?”宋云珠轻声嘀咕了一句,马上在脑海中浮现出了张沅乖巧可爱又明事懂理的模样,尤其在上次追剿盗匪时更是识大体。 冯儿见宋云珠陷入了沉思,不由得高声说:“云珠,即使抛开她的家境,她也是个不错的女孩。这次错过了,以后要想再找个这样的新妇,可就不容易了。” “三婶母,我知道的。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安容的意见。”宋云珠笑着解释,她怕自己胡乱插手,反而会促成一对怨侣。纵使对方再好,也要李安容能看到才行。 冯儿忙附和着回应:“那好,等安容回来,你问一下他的意见。不管是否同意,你都要对我说一下,我好去回李平消息。” “三婶母放心吧,我一定会及时通知你的。”宋云珠说完,又聊起了李迎的嫁妆,她要照抄过来,给李安君也备一份。 晚霞漫天时,散学回来的李安容听着宋云珠对自己说的话,直接愣住。 凑热闹的李安君把手凑到李安容面前挥了挥讲:“安容,既然沅儿的双亲都看上了你,你还犹豫什么?” “我…阿姊你不要捣乱,我还太小,还…不太想成亲。”李安容拽了拽系在腰间的布带说,他觉得自己还要依靠宋云珠生活,不可能再去养一个人。 宋云珠听到后,再次向李安容确认:“安容,你要是真不想成亲,那我可就要拒绝了。等到三婶母把消息传给沅儿的阿母,可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沅儿就要嫁给别人了。” “嫂嫂,我…我连自己都养不了,怎么能再去养她,她跟着我,估计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李安容无奈的讲。 宋云珠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症结的所在,便望了望西边的云霞劝解:“安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也不是只读书,你也帮着我们种庄稼、收粮食,帮着我们养蚕、缫麻,除了不会织布,别的一样也没少干。我的想法是,如果你也喜欢沅儿,不如先成亲,反正我也不会要求你们在十七岁之前生孩子。我也想等你兄长回来,再谋划你的婚事,可沅儿等不到那时,她的双亲也不打算多留她两年,所以她在明年六月份之前,是必须要出嫁的。” “嫂嫂,我…我先考虑一晚上,明天一早给你答案行吗?”脑子乱哄哄的李安容低声请求。 宋云珠和李安君听后相视一笑,俩人都很期待明天的结果。 第217章 有所图 李安容见俩人没有再说下去,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松完,就又瞧见许萱端着瓠瓢从东厨走了出来,只得乖乖的垂下头瞧着倚在腿边的狸听许萱唠叨。 “安容,沅儿确实是个好女孩,如果错过了,真的是令人惋惜。咱们都是普通人,能娶一个或者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嫂嫂的话,我刚才也听到了,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也想能在走之前看到你的事情定下。”许萱本想着给李安容讲一堆大道理,可话到嘴边后只说出了这几句简单的话。 李安容依旧点了点头,随后把怀里的竹简交给李安君,接过许萱手中的瓠瓢去做蒸饭。 思绪混乱的李安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吃完了饭,当他吹灭油灯裹上芦花被时,脑海中依旧是宋云珠和许萱说过的话。 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有两个小人儿正在争辩。 右边的小人儿抱着胳膊斩钉截铁道:“还犹豫什么,张沅虽然不是五井里最漂亮的女孩,可绝对是识大体的。她还识字,光这一点,就超过了柳河乡上绝大多数的女孩。” “那如果现在成了亲,以后再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女孩怎么办?”左边的小人儿蹲在地上犹犹豫豫的小声嘀咕着。 右边的小人儿顿时嘲笑了起来:“李安容,你这一生极有可能是要在柳河乡上度过的,要想再遇到比张沅更好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另外,你要清楚家里的情况,虽然你们家现在看起来还算可以,但你们兄弟俩分家过后呢,也就和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不要觉得自己读两天书就飘了,不是张沅配不上你,而是人家看上你算是低嫁。要是她愿意,嫁给乡亭里那些小吏的子弟也没什么问题。” “呃…我觉得它说的对。”左边的小人儿皱起眉头说着,直接竖起了白旗。 不管李安容愿不愿意承认,婚姻其实就是买卖,只有价码相似的男女,才是最好的结合。 失眠到后半夜的李安容是被“沙沙”的扫地声惊醒的,当他匆匆穿戴好衣物走出房间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拿着笤帚跟在宋云珠身后捣乱的李无疾在听到推门声后,急忙丢下笤帚,和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狸一起往后院跑着大喊:“婶母、姑姑,四叔父出来了,你们快来呀!” 正在扫地的宋云珠扶住扫帚尴尬的笑了笑,随后打量了一眼打着哈欠的李安容,在等手里还拿着一把干草的李安君和满脸激动的许萱跑过来后,代表大家轻声问:“安容,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嫂嫂,我想了许久,但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便想问问你。”李安容摸了摸倚在自己腿边的李无疾的脑袋讲。 宋云珠听到后笑着问:“你先说说是哪里想不明白,看我能不能帮得到你?” “嫂嫂,我有些不明白,沅儿的阿翁、阿母能看上我哪里?要是说起来,李卿肯定比我更合适。”李安容说着把目光转向了草棚,平静的眸子中带着些许难以理解和淡淡的哀愁。 他自然知道张沅是个好女孩,就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值得张福青睐。 宋云珠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想通了的她先让许萱、李安君去做饭,然后把扫帚放到西厢房南间的墙上,让李安容跟自己去堂屋慢慢说。 “安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安君和陈显的亲事,使里正有了让你和沅儿结亲的念头。不过,既然是李婶母托了三婶母来向我透消息,应该沅儿也是乐意的。”宋云珠看着坐在右手边的李安容细声讲。 李安容听到最后一句,耳垂不自觉的红了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耳尖继续讲:“要是因为阿姊的亲事的缘故,那也就没有什么好奇的了。当初,我也没想到,阿姊和陈显的事情能那么顺利。”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陈家子嗣单薄,肯定想要找一个家境相当、兄弟又多的女子结亲。你阿姊正合适,即使不算上安平,她还有两个兄弟,又加上她和你还是孪生子,这些加在一起,陈家自然会心动。陈显对你阿姊有情,他的阿翁、阿母必然要顺水推舟。如果你阿姊是个穷人家、没有兄弟的女孩,说不定这桩亲事就泡汤了。”宋云珠揉着额头解释。 李安容听完皱了皱眉头,他一直以为陈显和李安君之间的亲事,是因为俩人的感情打动了陈家人,却没想到在背后,还有这样的考量。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的神情,转头望了眼门外,随后压低声音接着说:“安容,你要记住,人与人之间都是有所图的,就像周郁图你二嫂嫂美色,你二嫂嫂图周郁能帮她脱离许家的纠缠。当然,不只他们,我当初嫁给你长兄,也是图你家的家境好。” “嫂嫂,那我长兄图什么呀?”李安容笑着搂住跑进来的李无疾问。 宋云珠看着玩闹在一起的叔侄,开着玩笑说:“当然是图我能干又温柔,大度又貌美。” 李安容听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然后松开李无疾,站起身朝宋云珠恭敬的做了个揖说:“还请嫂嫂为我做主。” “好,等吃完饭,我就去找三婶母,等到你二嫂嫂离开后,我就开始操办你的事情。”宋云珠笑着说完,走过去抱起了学着作揖的李无疾。 李无疾搂住宋云珠的脖子不满的讲:“阿母,我还没有让你给我做主呢!” “你想让我给你做什么主?”宋云珠伸手刮了刮他的鼻梁问。 李无疾转着眼珠想了又想回答:“你给四叔父做的什么主,就给我做什么主吧。” “那还得十几年,到时候,你再求我吧。”宋云珠刚说完,就大笑了起来,然后去到厨房,对迫切想知道结果的李安君、许萱说了李安容的决定。 从堂屋里出来的李安容听着东厨里的欢呼声,也跟着轻笑了两声,随后去了兔圈捉宋云珠昨晚说的那两只兔子。 第218章 筹谋 饭后,宋云珠和李安容一起离开了家,然后又在李责家的巷子口分开。 冯儿早已在院子中等候多时,当看到宋云珠进来后,忙拉着她进堂屋细说。 宋云珠看着空荡的堂屋忙问:“三婶母,迎儿、嫱儿去了哪里?” “她们啊,跟着你三叔父去铺子里买缓儿下聘用的东西去了。唉,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对嫱儿好,嫱儿还天真的以为是她阿母在外地看好病回来了。”冯儿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了一方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她对李嫱的怜惜,比李缓还多。 宋云珠叹了口气后坐到一旁安慰:“三婶母,只要有你和三叔父在,郑姝嫁过来之后也不敢苛责嫱儿的。” “云珠,不瞒你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那女人真对嫱儿不好,我就让你三叔父跟他们分家,让嫱儿留下来跟着我们生活,不去碍他们的眼。趁我们还有力气,总能给嫱儿再攒笔嫁妆钱。不管缓儿以后再有几个孩子,嫱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可怜的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成了没有阿母的孩子。好了,咱们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安容那边是什么想法?”冯儿摇着头从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正色看向了宋云珠。 宋云珠跟着敛了敛心神回答:“沅儿是个好女孩,安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我们家最近在忙萱萱的事情,估计到下个月才能去提亲。” “萱萱的事情?她…她怎么了?”冯儿满脸疑惑的问,接着想起了李平那天来时提到的男人。 宋云珠转了转眼眸后如实解释:“她寻的了一个如意郎,明天就要去许家提亲呢。那个男人是外地人,他们还请我去做伐柯人呢!” “外地人?你做伐柯人?那许山犯起混来就不是个人,你能招架的住吗?”冯儿担忧的问,在她的印象中,宋云珠就是个脸皮薄的妇人,哪里听过男人嘴中没边儿的浑话。 宋云珠笑着让冯儿不要担心,并言明:“三婶母放心吧,那个男人是个会功夫的,许家叔父肯定不敢太放肆。再加上,还有萱萱的男弟和杨婶母在,他们都会帮我的。” 冯儿听完只觉得宋云珠有些天真,忙凑过来教育她:“云珠,你可不要犯傻,除了你说的那个男人,许子和杨花肯定要跟许山站在一起的。你想想看,许萱离开了这里,他们以后就不能再跟她要粮、要钱,自然是要多从那个男人手中要些聘礼。要真有什么事情,那个男人肯定是要护着许萱而不是你,我让缓儿明天和你一起去。” “安容的事情,我一会儿就去回李平,免得让她多想。对了,等安容成亲后,他们住在哪里?是安平之前的院子,还是再单独置办?”冯儿继续问。 宋云珠紧皱起眉头思考着冯儿的话,过了良久后才回答:“三婶母说的是,是我考虑欠缺了。我想着让他们住进安平的院子里,他们两个的年龄小,要是单独住到别处,我也不放心。等萱萱离开后,我会把里面重新打扫一遍,把榻之类的全都换掉。再把安平的牌位移到安容现在住的房间里,让它和君姑、君舅的待在一起。” “你这个打算是对的,要是李平问起来,我也好对她说。安容这孩子可要比缓儿强太多了,他知道什么是好,也听你的话。不像缓儿,就知道惹我和你三叔父生气。”冯儿当即又向宋云珠抱怨。 宋云珠也不能在冯儿的气头上说这完全是李安容自己的决定,只好干笑着听冯儿继续说下去。 冯儿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刻钟,才放宋云珠离开。 觉得耳朵里起了茧子的宋云珠赶忙从李责家跑了出来,当她回到家时,周郁已经把兔子宰好了。 宋云珠看着木盆里剥下的完整兔皮,有些懊悔那四只兔子杀早了。 “嫂嫂,周郁给咱们带来了一袋稻米,就在堂屋里,你要不要去看看?”许萱走过来拉住宋云珠的胳膊问。 还未见过稻米的宋云珠连忙跟了过去,恰好瞧见踮着脚尖的李无疾往放在橱旁的布袋里伸手。 调皮的孩子见宋云珠进来,忙顺势抓了一把颗粒饱满的白色稻米递给了宋云珠。 宋云珠接过后放在手心中仔细得看着,转头对跟过来的周郁讲:“我之前只听过稻米,还从没有见过,它是怎么吃的?是从会稽郡带来的吗?” 周郁看了眼稻米解答:“不是,是我家的稻田里产的。我们那边靠近黄河,有不少人家都是种稻,种粟的反而少一些。它的吃法和粟相同,煮粥、做蒸饭都可以。” “等到做饭时,我用它来煮些粥。萱萱,三叔母说,等到明天,让李缓和咱们一起去,多个咱们这边的人,也算是多一份把握。”宋云珠说着把稻米重新倒进袋里,转身看向许萱。 周郁有些不太乐意,毕竟在他心里,李缓算是半个情敌。 许萱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周郁,笑着向宋云珠讲:“嫂嫂,既然三婶母提了出来,那就让兄长也跟着吧。” 周郁见许萱应了下来,闷闷不乐的向众人告辞:“云珠嫂嫂、萱萱,我先回去了,我还要和疤脸兄长一起去乡上买些东西。” “那我送送你吧。”许萱说完,便跟在周郁身后往门外走。 宋云珠望了眼俩的背影,急忙拉住又想要去抓稻米的李无疾问:“无疾,你姑姑呢,再让我看到你摸稻米,小心打屁股哦!” “阿母,姑姑在后面喂蚕。”李无疾用双手护住后面回答。 宋云珠见状,笑着拉开李无疾的小手往外走,她可不放心,把这个调皮的小人儿单独放在这里。 许萱停在了李家的院门外,看着神情纠结的周郁问:“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闷在心里。” “我…我不想让那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反正我就不想让他去。” 许萱看着一脸倔强的周郁,在望了望没人的巷子后,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解释:“你个傻子,你就不想想我三婶母为什么会让李缓兄长去?” “为什么?”周郁挠着头问。 许萱白了他一眼回答:“能是为什么,肯定是怕我嫂嫂被欺负了。” “啊?” “啊什么啊,你不是说要去买东西吗,快去吧。” 眼看太阳要升到南天的周郁,急匆匆的离开了这条寂静的巷子,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迎接明天的到来。 第219章 归宿 李平对冯儿的话很满意,她在打趣了几句红着脸的张沅后,亲自把冯儿送到了巷子口。 俩人话别之际,一辆马车快速的驶过。 正对着巷子口的李平赶忙指着一闪而过的残影对冯儿讲:“嫂嫂,那个赶着马车的年轻人,就是云珠前两天说的兄长。奇怪,他怎么会和商队里的人在一起?” 冯儿疑惑的转身去看,马车已经跑到数十丈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面朝西坐在马车上。 “商队?是从小黄县过来的商队吗?我前几天听人说他们又回到了这里。云珠的兄长怎么会跟他们认识?不会是看错了吧。”冯儿望着越跑越远的马车低声讲,她隐约觉得,李平提到的男人、许萱要改嫁的外地人和这个赶马车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李平先是极其肯定的点了点头,但在看到冯儿紧皱的眉头后,又笑着改口说:“嫂嫂,马车跑的太快,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不管他们是谁,也跟咱们无关。既然云珠说了,下个月会请伐柯人上门提亲,那我可就在家候着了。” “放心吧,云珠向来是个会盘算事儿的,等她忙完了,我再去给她说一下。”冯儿浅笑着说完后,便向李平告了辞。她向来不大喜欢许萱,对许萱改嫁给谁也没什么兴趣。 李平在冯儿走远后,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条通往东里门的路,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又想起了冯儿的话,心里笃定这个赶马车的男人应该跟宋云珠最近在忙的事情有关。 周郁带着李济买了些明天去许家用的肉后,又去了宋河边闲坐。 河边满是芦苇、茅草丛,周郁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马车,随后悠闲的翘着腿问:“疤脸兄长,你说萱萱的阿翁、阿母会喜欢我吗?他们会不会刁难我?” “周郁啊,说句你不爱听的实话,我跟公子曾打探过那女人的底细,她阿翁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喜欢,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个阻碍他把女儿再卖个好价钱的男人。所以,他们不会喜欢你,只会刁难你。别说你照那女人说的拿五缗钱,即使是五十缗,他们估计也不会给你个笑脸。要我说,明天放下东西就回来,不要做过多纠缠。反正,你们也不是去征求他们的同意,只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李济说着,伸手拽了一把茅草,挑了一个顺眼的,放进嘴里叼着。 周郁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又郑重的说:“疤脸兄长,她叫许萱,有名有姓的,你不要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叫。” “好、好,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叫她。周郁,我也希望你们明天能顺顺利利的,尽量不要撕破脸,这样她也能安心的离开这里。”李济说着吐掉了嘴里的茅草叶,仰面躺了下来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听着不远处“欻…欻…”的割草声。 周郁没有再应声,跳下马车走进了芦苇丛中,去摘随风摇摆的奶白色芦花。 河边的风从早吹到晚,俩人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直待到傍晚才回去。 余晖静静的落在芦苇丛中和宽阔的水面上,把奶白色的芦花染成了金黄色,不时有鱼儿从波光粼粼的水里探出了头,好奇的看着这个温柔又热闹的世界。 心事重重的许萱和满是担忧的周郁都失眠到了后半夜,当俩人次日再见面时,都在不停的打着哈欠。 宋云珠瞥了一眼正在互相诉苦的俩人,笑着朝李安君招了招手,一起到马车旁去查看周郁带过来的东西。 一头羊、一袋稻米、两只公鸡、两匹麻布和五缗钱,这些东西都是按照许萱的吩咐准备的。 跟在后面的李无疾踮起脚尖看了又看,然后抓住宋云珠的手问:“阿母,周伯父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宋云珠弯腰抱起李无疾,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讲:“无疾,你来猜一猜?” 李无疾用明亮的眸子从羊肉转到扑腾着的公鸡上,转头搂住宋云珠的脖子撒娇:“阿母,周伯父是去下聘吗?” “无疾,你怎么知道的?”宋云珠放下李无疾惊喜的问。 李无疾蹦跳着跑到马车旁回答:“阿母,我记得陈叔父来家里向姑姑求亲时,也带了鸡、羊肉和布料、钱。那周伯父带这些东西,只能是要去跟人求亲。” “我的无疾长大了,什么都能记得住。”宋云珠走过去摸着李无疾的小脑袋感慨,决定等下次给李安河写信时,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写上。 李安君也走过来夸奖李无疾,正当三人说话间,李缓抱着李嫱到了。 李嫱欢快的跟着李无疾在院子中跑了起来,瞬间把要缠着李缓一起去杏花里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李缓趁此催促宋云珠:“嫂嫂,咱们快去吧。不然,等嫱儿回过神,她又要哭闹着一起去了。” “好,我让安君先把她们领到后院去。”宋云珠说完,赶忙朝正看着两个孩子的李安君走去,轻声嘱咐她快把俩人领走。 李安君随即笑着拍了拍手,招呼两个孩子去后院看大鹅打架。 等三人拐进后院后,一直注意着她们的宋云珠忙让周郁把马车牵到院子外,随后关好院门,跳上马车,和许萱一起坐在最后端。 除了给周郁指路的李缓,宋云珠和许萱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俩人沉默着到了许家。 宋云珠看着比之前又破败了一些的门板,推了推发呆的许萱讲:“萱萱,咱们到了,你去敲门吧。” 许萱舒了口气跳下了马车,她也怕许山会真的让周郁难堪,也曾想着不过来。但她更不想让周郁因此看轻自己,她要堂堂正正的到小黄县去,而不是背负着抹不去的“奔则为妾”的污名。 见许萱抬起手要去敲门,周郁紧张的拽了拽袖子,然后半眯起眼睛、咧开嘴角、露出牙齿,假笑着看向院门,准备给许家人留个好印象。 李缓看着周郁的神情,扭过头低声笑了起来。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良久后,被扰了美梦的许山打开了院门,他先是不满的瞪了眼僵笑着的周郁,然后笑着请李缓他们进去。 第220章 归宿(2) 受到了区别对待的周郁干笑着摸了摸鼻子,跟在人群后面把马车拉进了有些杂乱的院子。 从西厢房跑出来的许子赶忙上前打招呼,然后疑惑的看向周郁问:“阿姊,他是?” “他叫周郁,是我未来的夫婿,我们今天过来是送聘礼的。”许萱直接大声了当的回答,洪亮的声音直接把躺在榻上休息的杨花给惊了出来。 许子不敢置信的掏了掏耳朵,伸出食指先指了指许萱,后指了指周郁,觉得许萱是在开玩笑。 “萱萱,是真的吗?他是哪里人?家里有多少田地?有多少兄弟姊妹?”匆忙跑出来的杨花拉住许萱的胳膊轻声询问,随后一把拽住了想要去看马车上有多少东西的许山。 周郁赶忙上前对着杨花做了个揖,代替许萱回答:“叔母,我是小黄县人,家里除了我也就没有旁人了,拢共算是有二十五亩地。除此外…” “二十五亩地?我们家穷成这样,也还有二十八亩地,你家的地还没有我家的多,就这样还想娶我女儿,真是做梦想的美。你这马,不会是偷的吧!”许山不等周郁说完,先是满脸鄙夷的看了一眼有些脸红的周郁,然后拍了拍打了四五个补丁的袖子出言嘲讽。 周郁忍着从脚底窜起的火气,依旧恭敬的反驳:“叔父,你对我有意见是应该的,但这马车是从主家借的。我又不只靠那几亩地过活,平时…” “啧啧,瞧你这个木头样,你不是靠地生活,那你靠什么?”被杨花踩了一脚的许山再次打断周郁,往外挪了两步后继续讲。 看不下去的宋云珠想替周郁解释,还没等她开口,便看到许萱走到周郁的右侧讲:“他平时跟着商队四处经商,我们是五月份认识的。好了,别的不跟你们说了,马车的上面是周郁带来的聘礼,李缓兄长,麻烦你帮忙卸下来。” “萱萱,你不要任性,小黄县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嫁过去。再说,他是跟着商队到处跑,这很危险的,说不定哪天…哪天就会出意外,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杨花看了眼被许山拦住的李缓,柔声劝着,她从心底不想让许萱嫁到远的地方去。 许萱听后从杨花手中抽出了胳膊,推了推身旁的许子讲:“许子,既然他不想让李缓兄长搬,那就你搬吧。” “阿姊,我…我…你…真的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满目忧伤的许子抠着手指轻声问。 许萱看着许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叹惜般回答:“是啊,他是个好人,我想跟他一起生活。” “那…要是他欺负你了,怎么办?离的那么远,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许子瞟了眼目光紧盯着许萱的周郁问,他觉得周郁虽然看着有些木,可眼神中却透露着一股凶意。 要是有人说周郁的手上沾过几条人命,许子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周郁听着许子满是担忧的问题,朝着许子挪了两步讲:“你就是许子吧,我曾经听萱萱提起过你。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欺负她的。” “两句好听话,谁都会…”还没有嘟囔完的许子被许萱瞪了一眼,他赶忙住了口,拉开许山,和李缓一起往堂屋搬东西。 许山看着被许子扛起的羊肉,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然后从想要帮忙的宋云珠手里夺过木匣抱在怀里笑着打开,见里面只有五缗钱,立即拉下脸继续嚷嚷:“许萱,我看你是昏了头,你阿母说的没错,他一个跟着商队讨饭吃的,说不定哪天就做了刀下鬼。你这丫头,是当寡妇当上瘾了吗?嫁一个短命鬼还不算完,还要再嫁一个吗?” 恶毒的话如一把尖刀刺进了宋云珠、许萱、周郁和李缓的心里,李缓当即摔下盛着布料的木箱,握起拳头要教训许山。 杨花赶忙拦在许山面前不停的道歉:“李缓,你也知道他的,他本就是个浑人,说起话来不知轻重。求你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要是你打伤了他,他…肯定是要去乡亭告你的,不值当、不值当的。” “不值当…呵…好一句不值当。我看你们都忘了安平在世时,是如何孝敬你们的,他给你们送了多少麻布,给你们端了多少炖肉。如今他得了重病离世,却说他是短命鬼。那些东西给你们,还不如扔给大街上的乞丐。”宋云珠怒声说完,转过身去拍不停起伏的心口。 杨花被说的无地自容,转身趴到墙上低声啜泣起来。 “哭…哭有什么用,都是你生的好女儿,你我的话,她是一句不听,外人的话,她是哪句都信。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竟有她那种女儿,我看她就是个讨债的。”许山说着想过去踢杨花两脚,却被从堂屋出来的许子一把推开。 听到了事情经过的许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安抚杨花,而是挨个向宋云珠、李缓、周郁道歉,最后停在双眼通红的许萱身旁不知所措的问:“阿姊,那些…” “都卸下来吧,以后,我就跟这个家彻底无关了,你好自为之吧。”许萱神情冷淡的说完,鼓足勇气朝宋云珠走去。 宋云珠推开想要靠近的许萱轻声讲:“萱萱,让我静一静。如果他们说的是我,那倒无所谓,他们不该如此说安平的,不该如此说他的。” 感到无助的许萱咬着嘴唇往后退了几步,呆愣的倚在马车上,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走进李家的院门。 “萱…” “周郁,你也不要说话,让我们都静一静。” 满脸担忧的周郁只好退到一旁,看许山和许子一起把那袋沉重的稻米卸下。 院子中一片死寂,唯有打开了布袋的许山往外掏着稻米惊呼,随后抓了几个塞进嘴中“咯嘣咯嘣”的嚼着跑出来对周郁谈条件:“你要想娶走她也可以,拿出百缗钱做聘礼。” “呵…你想的挺美,我的户籍不在你这里,我想嫁给谁,跟你无关。”许萱直接替周郁拒绝,然后亲自牵起缰绳,准备离开许家。 许山连忙拦住,凑到许萱耳边想要以她的生辰做威胁。 “好啊,你去说呀,我不怕,反正我要离开这里了,他们也只会来找你的麻烦。”许萱讥笑着推开了许山,牵着马车出了院子,把它交给了满脸怒气的李缓。 一行人沉默着回到了五井里,心情糟到了极点的李缓直接带着李嫱回了家。 第221章 归宿(3) 李安君敏锐的察觉到了众人情绪的波动,她忙让李无疾、陈怀君、李纵先去北边玩蹋鞠,然后走到沉着脸的宋云珠身旁讲:“嫂嫂,回家去吧,我烧的有热水,让周家兄长进去喝碗水吧。” 宋云珠听到后抬眼看了看紧拽着缰绳的周郁,她知道周郁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便在长舒一口气后对周郁和望着院门的许萱说:“萱萱、周家兄长,咱们都进去吧,歇一歇后,我带你们去里正家里,请他给你们写婚书。许叔父不会善罢甘休的,而萱萱又没有传书,又离不开这里,咱们得快点把传书办下来。等写好婚书,咱们再去找陈叔父,他今日正好休沐在家,请他带你们去找乡啬夫办传书。” “云珠嫂嫂,麻烦你了。我要回去拿些东西,就不进去了。等我回来,咱们就一起去。”周郁说着拍了拍马儿的脑袋,准备拉着它往南调头。 宋云珠睨了眼一言不发的许萱后,往南走了两步拦住周郁解释:“不用去了,里正和陈叔父都是熟人,我从家里带些东西过去就可以了。安君,你先去后院里割些韭,再用陈显之前带过来的两个布袋装上稻米。” “嫂嫂,我知道了,热水已经盛到水罐里了,在堂屋里的长案上放着,碗的话,也已经拿了过去。”李安君细声说完,微微拎起曲裾的下摆往院子中跑去。 周郁感到不好意思,忙不停的向宋云珠道谢。 宋云珠摆着手让他不要客气,然后走到许萱身旁轻声讲:“萱萱,进去吧,在传书办下来之前,这里就是你的家。是你阿翁说了安平的坏话,我不会把这份不满移到你的身上。可我也想让你知道,如果他不是你的阿翁,我绝对会找人收拾他一顿。如果你再碰上许子或者你阿母,就让她们给你阿翁捎句话,他不再是李家的亲戚了,以后说话,小心一点。” 霎那间,一阵急风吹过,把院子中的槐叶卷到了巷子中。 许萱望着落下的槐叶点了点头,随后和周郁一起跟着宋云珠进了院子。 三人沉默着喝了热水,又在李安君把东西收拾完后沉默着离开。 开门的李平欣喜的让三人进来,然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站在一起的许萱、周郁问:“云珠,你有什么事情吗?” “婶母,叔父在吗?我来是想请叔父帮忙给萱萱、周家兄长写份婚书。”宋云珠说完,便从挎着的篮子里掏出用草绳绑好的韭递给了李平。 李平推回给宋云珠讲:“婚书?那不是你兄长吗,都是柳河乡上的人,即使没有婚书,也能迁移户籍的。” “婶母,说来羞愧,是我之前对你扯了谎。他不是本地人,在数月前跟萱萱定了情意,这次是来接她离开的。他们需要婚书去乡啬夫那里办传书,不然空口无凭,怕办不下来反而耽误时间。天也越来越冷了,我也不想萱萱在路上来回受罪。”宋云珠垂下眼眸低声解释着,又把韭递给了从堂屋里出来的张沅。 张沅不敢接,转头向李平求助。 李平笑着让张沅接下,她也不再深究许萱、周郁的事情,在笑着让张沅好好招待三人后,赶忙去邻居家喊张福回来。 羞涩的张沅垂着头把三人领到了堂屋坐下,顺手把韭放到东墙边的几上后,赶忙给三人倒水喝。 宋云珠忙伸手拦住张沅讲:“沅儿,不用倒了。我们是在家里喝过水后过来的,这卷竹简是你的吗?” “是我兄长的,我阿母说让我空闲时多学几个字。”张沅扬起嘴角笑着回答完,卷起竹简拿给宋云珠看。 相比较于李安容的字迹,张越的笔力显得更苍劲一些。 宋云珠看了两眼,把目光移向紧绷着的嘴唇的许萱讲:“安君也在学认字,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可以找她一起。我和萱萱有时也会跟她一起学,但总是跟不上她的进度。” “安容兄长之前也说过,让我有空去找安君阿姊一起,但最近一直都挺忙,也就没有机会去找她。”张沅说着双颊微红了起来,垂下头不好意思的抠着指甲。 宋云珠听到后,心情跟着好了许多,笑着摸了摸张沅垂在脑后的发髻。 片刻后,面色沉重的张福和李平回到了家里,已经明白了缘由的他在屋前叹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让站起的三人坐下,并让张沅去拿笔墨和竹简。 张福在李平端来水后,把砚台推给了张沅,柔声让她帮忙研墨。 “安…许萱,我问你,你是真心要到外地去吗?”张福摸着嘴角边翘起的胡髭向许萱确认,不是他不相信宋云珠,而是怕许萱是被周郁哄骗走的。 一般情况下,几乎没有女人会嫁到数百里远的外地去,如果他不弄清楚,等到三月份案户比民时,可是要被县丞责骂的。 (注:案户比民,即案比,是汉时的户籍登记、核查。) 许萱抬头看向张福,正色回答:“张叔父,我是自愿嫁给周郁的,对于我来说,远一些,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张福对许山的浑名也早有耳闻,他当初还曾劝过李建不要轻易跟许家结亲,但当时李建急于用李安平的亲事冲喜,但又暂时找不到八字如此相配的女孩,不得不匆匆应了下来,也招来了个大麻烦。 “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是商队里的人,怪不得前两天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你是哪里人?生辰是什么?”张福接着询问周郁。 周郁忙正色回答:“张里正,我叫周郁,是小黄县张城乡苇安里伯甲目人,生于孝景皇帝中元三年(即公元前147年)九月戊酉日壬辰时,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了。” “那许萱呢?”张福接着问。 许萱听到后,眼眸躲闪了两下后回答:“我是建元二年(即公元前139年)三月己未日壬卯时生人。” 张福点了点头,提起毛笔在张沅移过来的砚池中沾了沾后,开始写婚书。 第222章 归宿(4) “有宁陵县柳河乡五井里仲辛目寡居之妇建元二年三月己未日壬卯时生人许萱,自愿另嫁于小黄县张城乡苇安里伯甲目中元三年九月戊酉日壬辰时生人周郁。五井里里正张福元狩二年九月丁巳日。”张福写完之后,随即用右手的拇指沾了些墨水,然后在自己名字的一侧摁上了手印。 墨干之后,张福笑着把竹简递给了许萱。 许萱慌忙接过,双手伸展着竹简往周郁面前移了移,俩人共同看了起来。 张福见俩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毛笔上的竹杆解释:“许萱、周郁,这是我第一次写婚书,只是简单的说了你们二人的情况,也没有写什么吉利话,还望你们不要见怪。我就在此愿你们夫妇日后琴箫和鸣、同心同力吧。” “多谢张里正。” “谢谢张叔父。” 俩人说着时,一同起身向张福作揖道谢。 张福笑着虚扶住周郁,李平也连忙扶住了许萱的胳膊讲:“咱们有幸做了几年邻里,等你去了小黄县,此生恐怕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就不要跟你叔父客气了。” 许萱听了这番话,当即红了眼睛。她在看到婚书的那一刻,才确切的感受到自己是要真的离开了。 宋云珠见到此景,也跟着难受起来。她过来帮许萱收好竹简,静静的待在一旁听许萱、李平说话。 约莫半刻钟后,三人离开了张福家,随后折返到李家,赶着马车继续往平安里去。 由于宋云珠和许萱都不知道陈安世住在哪里,俩人只得凭着记忆先找到赵正儿,然后再拜托她领路。 赵正儿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宋云珠、许萱,她怕自己要是真把这两个年轻的女人领过去,会让陈树产生误会。 偏偏此时,陈安国又不在家。 “婶母,是有什么不方便吗?”宋云珠见赵正儿的眉头紧锁,忙开口问。 赵正儿连忙抿着嘴角摇了摇头,她思前想后,决定自己单独去找陈安世。 两家只隔了一条巷子,还没等宋云珠她们慢悠悠的拐出陈显家所在的巷子。 那边,火急火燎的赵正儿已经把陈安世喊出了家门。 众人汇合后,宋云珠拿出婚书递给陈安世解释:“陈叔父,萱萱要跟着周郁去小黄县,想麻烦你带着她们去找乡啬夫办传书。” 扫了眼竹简的陈安世懂得宋云珠话里的意思,她是怕周郁这个外地人会受到王奋的故意刁难,从而耽误了办传书的时间。 陈安世卷起竹简后笑着应下,随后揉了揉被陈树念叨的发疼的额头问:“你们是现在去吗?” 许萱瞄了眼神情自若的宋云珠,赶忙回答:“陈叔父,择日不如撞日,如果现在方便的话,就现在去吧。” “那好,现在就出发吧,你们来的正好,明天是王啬夫休沐,不然,你们还得等到后天。”陈安世笑着说完,又看向了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的宋云珠。 宋云珠分别把两袋稻米递给赵正儿、陈安世说:“婶母、陈叔父,这是周郁自家种的稻米,特地带给你们尝鲜的。” 俩人忙推辞了一番,最后实在拗不过宋云珠,只得笑着收下。 陈安世顺手把布袋交给赵正儿讲:“嫂嫂,等我们走后,麻烦你帮我交给我阿翁,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在这些稻米的面子上,少唠叨我几句。” “你呀,要是早日听了他的话,还能让他日日念叨你。”赵正儿无奈的说完,接过了布袋拎在手中,然后让宋云珠有时间带着李安君、李无疾来家里玩。 宋云珠连忙答应,接着转过身对许萱说:“萱萱,咱们来时,无疾就有些不高兴,我怕他会在家里闹腾,就不跟着你们去了。等你们忙完后,就直接回家。” 许萱听到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拉着缰绳的周郁。 周郁见状拉着马车往前走了两步,代替许萱笑着回应:“嫂嫂放心吧,我会亲自把萱萱送回去的。不过,我想先带她去见见疤脸兄长和张叔父。” “既是如此,你们就看着安排吧,尽量早些把她送回来。如果天黑之前没有回来,我可是会上门要人的。”宋云珠说着,用带着冷意的眸光看向了周郁,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觉得有婚书在手就可以为所欲为。 洞察了其中深意的周郁连忙保证会把许萱及时送回去,随后笑着催促许萱快点上车。 不想耽误时间的陈安世跟着跳上了马车,独自坐在车尾摩挲着竹简陷入了沉思。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后,宋云珠也离开了平安里,踩着落叶慢慢往家里赶。 槐树上的叶子比前两日又黄了一些,依旧在西风中“簌簌”往下落着。 拾叶子的孩子也多了起来,宋云珠也算是看了一路的热闹,才能在回到家后,心平气和的对李安君讲许家发生的事情。 “嫂嫂,他凭什么这样说我次兄,我次兄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要不是当初我阿翁、阿母得了病,急着要冲喜,哪里轮的到他家女儿嫁到咱家。”极其愤怒的李安君握起拳头朝着东边的杏花里大声控诉,然后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向宋云珠抱怨:“嫂嫂,我不止一次的见过…见过…我次兄的牌位上都是灰尘,二嫂嫂压根就没有…把我次兄放在心上。当初你说让她改嫁时,她不乐意,我还以为她是真的对我次兄有感情,现在看来,她是怕嫁的不好,所以才不肯…改嫁。” 宋云珠忙抱着李无疾走过去安慰快要哭出来的女孩:“安君,不要在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我刚开始时,也是想着再也不管你二嫂嫂和周郁事情了,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可当我回到家,看到你、看到无疾,我又改变了想法,我要帮着他们赶紧离开,要带着他们去找张叔父、陈叔父帮忙。只有你二嫂嫂离开了这里,咱们才能彻底跟许家划清界线。” 就像宋云珠叮嘱周郁要在天黑之前把许萱送回来一样,看似是她为许萱考量,其实是为了李家三姊妹、自己未来的女儿,她不想让这些无辜的女孩无故背上一些本可避免的流言蜚语。 第223章 归宿(5) 气鼓鼓的李安君跺着脚在院子中来回走动,时而趴到宋云珠的肩膀上为李安平抱不平,时而对着东边打拳。 宋云珠怕李安君会因此落下心病,柔声让她带着李无疾去找李迎或者李衍去玩。 “嫂嫂,我去找衍儿吧,自从祭过高禖神后,我还没有见过她呢。”李安君撇着嘴说完,拉着李无疾一起出了院子。 小院瞬间静了下来,疲惫的宋云珠揉着额头进了堂屋,趴在案上思量着该如何应付会随时上门大闹的许山。 温暖的阳光斜落在宋云珠的背后,从竹丛里钻出来的狸“喵呜”叫着跑了过来,把沾在身上的竹叶抖落在了芦苇席边。 宋云珠回头看了眼趴在地上摇着尾巴的狸,伸手点了点它的额头喃喃自语:“小花狸,你说是不是太过薄情了,竟然想着不给她钱了。我知道,她是她,她阿翁是她阿翁,可我一看到她,就能想起她阿翁说过的刻薄话。幸亏她要走了,不然,我们几个之间迟早要撕破脸皮的。” “喵呜…喵…呜…”低声叫了两下的狸“嗖”的一下跑出了堂屋,敏捷的跳到了干草堆上。 宋云珠甩了甩手臂倚到门框上,抬头望了眼已经明显西移的太阳,心想许萱她们应该把事情办完了。 因着有陈安世在,王奋在简单的询问了一些问题后,爽快的给许萱办了传书,并让俩人在十天后来拿。 虽然王奋没有提,但周郁还是识趣的在写好的竹简上放了十个四铢钱,权当是给王奋的润笔钱。 许萱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她在跟着周郁把陈安世送回了平安里后,又依约去了王家荒院。 荒院的院门虚掩着,周郁跳下马车推开了院门,瞧见四个孩子正围着张屈大笑。 听到动静的张屈抬头瞧了瞧扬起脖子“咴儿咴儿”叫着的栗色马,笑着对孩子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家的客人到了。” 孩子们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开,他们从马车旁经过时,皆好奇的打量了下背对着自己的女人。 周郁笑着关上院门,在把许萱扶下马车后笑着问:“叔父,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怎么不见疤脸兄长,他去了哪里?” 许萱盯着空荡荡的左袖愣了片刻,随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冒犯张屈,赶忙收回目光对张屈做了揖:“萱拜见叔父。” 张屈笑着摸了摸胡须回应:“不要多礼,你们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周郁早上离开时,说要带你来吃哺食,疤脸怕招待不周,刚去了王家,准备跟他们换些吃食。我一个人在这挺无聊,幸亏那几个孩子来跟我说话,你们回来时,我们正说到董偃劝说窦太主把长门园献给皇帝做祭祀顾成庙时休息用的行宫。” “叔父,萱萱的传书已经办妥了,乡啬夫让我们十天后去乡亭拿,也就是说,再有十天,咱们就能回去了。你刚才说的长门园,是长门宫吧。去年夏天时,我跟着大公子还从附近路过了,听人说里面住的是被废弃的陈皇后。”周郁瞥了眼垂着头的许萱笑着讲,随后又凑到许萱面前问:“萱萱,你听说过吗?” 许萱微微点头回答:“之前听长兄提起过,说陈皇后因巫蛊被废,迁居到了长门宫。我当时还在想,原来皇后没有子嗣,也会和普通无子的女人一样会被厌弃。” “那是当然,皇家定然比普通百姓更注重子嗣,孝景皇帝的薄皇后不就是因为无子而主动请去后位的吗?不过,这位陈皇后要比那位薄皇后幸运的多,她虽然被废,但住的宫殿是她的生母窦太主建的,富丽堂皇,奢华的程度不输于长安城内的宫殿。而且,她只是被废了后位,吃穿用度依旧是皇后的规格。那些皇家的事情与咱们普通人无关,院子中的风大,去屋里等疤脸吧。”张屈说着,走到前面给许萱领路。 虽然这里已有三四个月没有主人,无论是院子还是屋内,都被打扫的很干净。 眉眼低垂的许萱安静的坐在用木块垫了南侧右腿的案边听周郁、张屈说着闲话。 许萱难免会觉得无聊,她想起了冬日下雪时,自己和宋云珠、李安君守着火盆听李安容读竹简的日子。她曾以为那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丝点缀,现在再想,却是再也无法回去的快乐时光。 阵阵说笑声中,许萱还不知道发生在许家的事情被李安君悉数抖给了李充,李充瞬间火冒三丈,当即拉着田红夫去找李责、冯儿一起去教训许山。 李责在听了缘由后,哆嗦着手吩咐李迎:“迎儿,你…你带着嫱儿去找衍儿她们,我和你阿母跟着你伯父、伯母去找那姓许的算账。” “阿翁,我们几个去把兄长找回来吧,让他去杏花里找你们。”李迎抱起有些闹脾气的李嫱讲。 李责轻拍着李嫱的小脑袋回答:“不用,缓儿是晚辈,对那姓许打不得、骂不得。万一真动起了手,缓儿打了姓许的话,可是会影响你和张越的亲事的。” “是啊,迎儿,你就安心带着嫱儿去找衍儿、安君,不要私自添乱。你还小,不懂得里面的牵连。要是实在想不通,你们就去问安河家的。”李充匆匆说完,跟着李责一起去套牛车。 冯儿和田红夫则匆忙去了东厨,不多时,俩人拎着四根如李嫱胳膊粗细的木棍走了出来。 黄牛“哞哞”的叫着离开后,李迎急忙锁好院门去找了李衍她们。 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孩子们欢快的在院子中跑着玩。 皱着眉头的李迎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趴到李衍的肩膀上问:“安君阿姊、衍儿,我阿翁为什么要这样说,伯父还说要是实在想不明白,就让去问云珠嫂嫂。” 李安君、李衍顿时愣住,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迎。 站在一旁盯着孩子们的王次君听到后主动走过来解惑:“不用去找云珠了,我来给你们解释,君舅和君姑他们过去也是吓唬一下姓许的,不会真的动手。你们要记住,只要许萱没有离开安君家,许山就还是咱们的长辈,如果动手打了他,往小了说,顶多是被传传闲话;往大了说,会被有心人揪着不放。陈显的叔父是亭长,如果他的侄息的兄长动手打了长辈,会不会影响他的声誉,即使他再努力,那每年的推廉都会跟他无关。对张越来说,也是同理,不仅会影响他以后的举孝,还会影响他阿翁的里正的位子是否能坐的安稳。更别提安容了,他不仅可以不用再读书了,连和张沅的亲事都会彻底泡汤,” “嫂嫂,会有这么严重吗?”李衍听完,不可思议的问。 王次君叹了口气回答:“衍儿,这就叫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越是不起眼的事情,越能被人拿捏住。” 第224章 归宿(6) “次君嫂嫂,就这么饶过他了吗?那他以后岂不是更猖狂,会不会经常到我家去闹?”李安君担忧的问。 王次君回头看了眼终于不再跑的孩子们后,压低声音对三个女孩讲:“他凭什么去闹,又不是云珠瞒着他把许萱改嫁出去的,是许萱的夫婿给他送过聘礼的,他也收下了,还有什么脸面出来闹。如果他识趣,以后见了面还能打声招呼;如果他不讲理,那就只能给他来阴的。他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候麻袋一套,天知道是谁把他揍了。” 三个女孩皆目瞪口呆的看向王次君,她们是第一次明白,田红夫为何会如此喜欢王次君,虽然有时不太会说话,但绝对识大体、知进退。 王次君见状,装作害羞的样子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扬起下巴转过身,去看蹲在地上的孩子们在干什么。 和王次君说的一样,李充他们气冲冲的冲进许家后,并没有动手,而是由田红夫把已经打定主意去李家大闹一通的许山大骂了一通。 “许山,亏你还是长辈,竟然如此说一个平日里对你孝敬有加的晚辈。我们家安平是走的早,可他在做你女婿的那两年间,是丝毫没有愧对过你和许萱。你摸摸你的良心,还在不在。我呸,就你那发臭的黑心,扔给犬,犬都嫌脏了自己的嘴。”田红夫指着许山骂完,转身走到院门前,“哗啦”一下推开院门,让围观的许家邻居评评理。 有认识田红夫的高个妇人挤到前面打量着院内的情景问:“嫂嫂,这是怎么了,还带着棍子来?” “还能怎么着,是许山骂我们家安平是短命鬼。当初就不应该让安平跟他女儿结亲,不仅冲喜没冲成,还落得个让人咒骂的份儿。”田红夫怒气冲冲的说着,狠狠的踹了一脚许家本就不结实的院门。 “哐当”一声过后,不少木屑“簌簌”落下。 紧挨着门板的妇人拍着衣服往外移了移,继续听高个妇人说话:“确实是许山不对,我们都见过那个侄儿,不仅长的好看,还对谁都是给着笑脸。唉,真是可惜。话说回来,还是他们家许萱没有福气,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众人听到后纷纷附和,都在低声议论着早晨听到的动静。 “你们听的没有错,确实是许萱新找的夫婿来给许山送聘礼,我听说,许山也把聘礼收下了,差不多值千钱呢。但许山不知足,想要人家出万钱。”田红夫大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去。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都在指责许山太贪心,也有人在暗暗羡慕许山,嫁两次女儿收了三四千的聘礼。 面色阴郁的许山想上前把人群驱散,却被李责、李充用木棍堵着,只能干看着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 “滚,都滚,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们来操闲心。”许山破口骂完,又大声叫嚷着让躲在堂屋里的杨花、许子快出来。 许子捂住耳朵就当没有听见,盯着放在案上的羊肉,琢磨着怎么做好吃。 杨花见许子没有动,叹口气走进东夹间,往快塌了的榻上一躺,学着许子捂上耳朵,装作没有听到邻居们嗤之以鼻的哄笑声。 “许山,你给你那女婿要万钱还是少啊,应该要十万钱,这样的话,就能盖房、置办田地,好给你家许子娶个新妇啊!”有站在人群外围的男人大声调侃着说。 “哈哈…看你说的,要十万钱,谁敢娶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高个妇人高声附和。 人群中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使得许山瞬间恼羞成怒。 田红夫见好就收,也不再跟高个妇人闲聊,在回到院子里又骂了几句许山后,和李充、李责、冯儿一起离开了李家。 轻易不会与人红脸的冯儿忍不住向坐在一旁的田红夫讲:“嫂嫂,你真厉害。” “那是,你脾气好,云珠脾气也好,我要是再不厉害一些,岂不是让人随意骑到咱们三家的头上,想怎么欺负咱们就怎么欺负咱们。”田红夫抬着下巴说完,转身朝赶着牛车的李充得意的笑了笑。 一行人先去了李家,他们让宋云珠最近注意一些,一有情况就赶紧让李安君或者李安容去两家喊人。 “伯母,我会多注意的,谢谢你们为安平出头。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在死后还被人说来说去。”宋云珠激动的说着,双眼湿润了起来。 田红夫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你不用谢我们,在我心里,也是把安平当成了半个儿子的,都是命运弄人!对了,许萱呢?” “她和周郁去了别的地方,黄昏前就回来的。”宋云珠揉了揉安静回答。 冯儿听后直接插话:“云珠,你多盯着她一些,可别在离开你家前,干出什么荒唐事。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小心一些好。” “婶母放心吧,萱萱不是那么糊涂的人。”宋云珠轻声说完后,把要离开的四人送到了院门口,然后又回到干草堆旁,用菽秆绑蚕蔟,蚕马上就要结茧了。 许萱是和李安容同时到家的,她见宋云珠瞧了眼院门外,连忙解释:“嫂嫂,我和周郁在巷子口遇到了安容,便让我和他一起回来了。” “那是挺巧的,萱萱,你是想吃粟米粥还是稻米粥?”宋云珠试探着问,好确定做几个人的饭。 许萱闻言低声讲:“嫂嫂,我在那边吃过了,不用做我的饭了。陈亭长带我们去办了传书,十天后就能拿回来了。周郁说,等拿到传书后,我…我们就离开的。他也想在这里多待几天,可李家兄长的家里还有等着他回去的孩子。” “我知道了,过两天,我准备些饭菜,请伯父、三叔父他们两家都来聚聚,算是给你饯行。你…你这几天就在家里吧,咱们以后几乎是不可能再见了。”宋云珠说完,当即转过身捂住嘴巴进了东厨。 许萱看着宋云珠耸动的肩膀、比平时弯了一些的腰身,抬起手擦掉从眼角处溢出的泪珠,咬着红唇往后院跑去。 做饭时,宋云珠对帮忙烧火的李安容讲了许家的事情。 李安容听后当即握着拳头要去找许山算账,他不容任何人如此说李安平的坏话。 “安容,你不要冲动,伯母已经替咱们出过气了。你二嫂嫂可能十天后就要离开了,等她走后再说吧,别让她走的不安心。”宋云珠连忙拦住李安容讲。 气恼不已的李安容红着脸退了回去,决定明天单独去趟许家,请许子看好许山不要来家里闹事。 只是,次日天一亮,传来了许山被彘咬死的消息。 第225章 归宿(7) 在报信的男人离开后,宋云珠扶住时哭时笑的许萱沉声吩咐:“安容,你去找周郁,让他以许家女婿的身份同去,并让他一口咬定,他和你二嫂嫂在昨天晚上成了亲。安君,你在家看好无疾,不用等我回来吃饭,我可能要在晚上陪你二嫂嫂一起守灵。等我们走后,你撒些草木灰在院门口。要是晚上害怕,就在做哺食前去找迎儿或者衍儿,找她们其中一个跟你做伴。” “嫂嫂,我知道了。” “嫂嫂,我这就去找周家兄长。” 李安容说完,急匆匆的跑到草棚下解开了拴着公马的绳子,在跃上马后,用双腿猛地夹了夹马肚子。 马儿飞速跑出去之后,宋云珠扶着许萱回了堂屋,让她先趴在案上休息片刻,随后抱住了满脸不高兴的李无疾。 “阿母,我也要去。”李无疾趴到宋云珠的肩膀上抗议。 宋云珠抬眼看了下想要把李无疾拉走的李安君讲:“安君,你去准备些吃的,等周郁过来了,我们先吃一点,不然可能要饿一天肚子的。” “嫂嫂,我这就去。”李安君说着收回了伸出的胳膊,转身离开了堂屋。 宋云珠接着轻声哄闹脾气的李无疾:“无疾,是你婶母家里出事了,我要陪着你婶母回去一趟,你是小孩子,不能去的。” “为什么?”李无疾撅着嘴问。 宋云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回答:“是你婶母的阿翁不在了,你要是去的话,睡觉时会做噩梦的。你乖乖在家等我,今天晚上先和你姑姑或者你四叔父一起睡。” “那你明天能回来吗?”李无疾的眼中噙着泪水问。 宋云珠把他搂在怀里保证:“放心吧,我明天肯定能回来的,你去帮我把匕首拿过来,好不好?” 李无疾点着头跑进了东夹间,趴到窗下的案上挪过铜镜旁的木匣,垂头打开它,慢慢扒拉着里面的东西。 “嫂…嫂,无疾还小,你…你不用陪我的。”许萱抬起头揉着泛红的眼睛讲,她一直以为自己痛恨许山,没想到在听到他的死讯后,还是会有些伤心和难过。 宋云珠叹着气揉了揉许萱的发顶讲:“萱萱,你我也算是姊妹一场,你遇到事情,我理应帮你的。你阿翁走了,你叔父又该出来闹腾了,不只是要让你阿翁入土为安,更要把你叔父想要夺你家家产的念头摁住。不然,你阿母和许子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嫂嫂,我想让她们跟我一起走。”许萱拉住宋云珠的手恳切的讲。 宋云珠看向神情憔悴的许萱回答:“萱萱,既然你有这个念头,那就好好的跟周郁商量一下。” 许萱垂下头不再说话,直到李无疾跑着把匕首送来时,才微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东边开始泛出朝霞,李安容和周郁同骑一匹马到了李家,众人一阵长吁短叹后,匆匆吃了李安君下的汤饼。 套好牛车后,宋云珠拿着鞭子坐到牛车上对李安容交代:“安容,等到了许家的巷子口,我们三个下来,你赶着车回来就行了。” “好的,嫂嫂。”李安容低声应下,随后跟着周郁一起坐到了车尾上,沉默着的俩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又各自垂下了头。 一路上,周郁不断的回过头看向抱着腿坐在宋云珠背后的许萱,他想要许萱哭出来或者是表现的漠不关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牛车晃悠悠的进了杏花里的里门,当周郁扶着许萱下牛车时,一阵冷风从许萱身旁吹了过去。 心里咯噔一下的许萱慌忙往家里跑去,还没等跨进院门,就被一个满脸焦急的妇人拽住袖子往堂屋拉。 神情恍惚的许萱看着满院子的人,转过头用沙哑的声音问:“伯母,我阿母呢?” “她…她在屋里等着你呢,快进去吧。”妇人垂着眸子说完,伸出左胳膊拍了拍挡在堂屋门口的女人。 女人回头看到许萱,忙侧过身往屋里大喊:“萱萱回来了,都让一让吧。” 往屋里走的许萱呆愣的看着出来的四五个妇人,随后瞧见杨花笔直的躺在榻上。 从未见杨花躺这么直的许萱踉跄着走到榻边,“噗通”一下跪在榻边看向杨花苍白的脸庞,摇着头一遍遍的唤着阿母。 躺着的妇人像是没有听到,在女儿的声声呼唤中,依旧闭着眼睛。 跟进来的宋云珠忙上前摸了摸杨花垂下来的右手,冰凉的感觉令她心头一颤,她本能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又搂住许萱的肩膀低声讲:“萱萱,叔母…她…她…应该是没了。” 满脸泪水的许萱摇着头不肯相信,随即抓起杨花的手不停的揉着,想要这只满是老茧的手再温暖起来。 刚才拽着许萱进来的妇人走过来叹着气讲:“萱萱,你嫂嫂说的是真的,你阿翁死的太惨了,半边脸和左胳膊、半条腿都被彘给吃了。你阿母看到后,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跟着去了。你不要再哭了,给他们张罗后事吧。虽然现在是秋天了,可中午时也很热,放不住的。唉,许子跟着你叔父给他俩买棺木去了。” “萱萱,我和伯母都不会骗你的,许子什么都不懂,还需要你这个做阿姊的帮他操办你阿翁、阿母的后事。”宋云珠柔声说着,强压住心里的恐惧,缓缓把那只没有了知觉的手从许萱的双手中抽了出去,然后拿起堆在榻内的茅叶被盖住了杨花。 初升的太阳穿过屋顶处的破洞落到了杨花脸上,随即又被硬邦邦的被子遮住。 双目通红的许萱抬起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庞,转身继续问妇人:“伯母,我阿翁他…他是怎么到彘圈去的?” “唉,我听许子说,你阿翁昨天晚上连吃了三碗羊肉,他那肚子长时间不沾油水,一下子吃那么多肯定受不了,就在半夜闹起了肚子。你家的彘圈又在茅厕的下面,估计是夜里没有看清,一下子摔了下来。你也知道的,彘这个东西,饿极了,是什么都吃。”妇人说着又想起了自己闻到的腥臭味,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许萱听后捶着榻笑了起来,她觉得真是可笑极了。 宋云珠忙搂住她安慰:“萱萱,不要再笑了,你这样,会让叔母担心的。” 眼泪不断往下流的许萱抽着鼻子问:“嫂嫂,我阿翁之前打我、骂我,到最后却因为贪吃我带来的羊肉,被我买来的彘给咬死了。这算不算是报应?” “萱萱,这只是巧了。快别这样了,咱们去看看你阿翁吧,周郁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宋云珠说着,强行把许萱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仔细的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往外走。 第226章 归宿(8) 围着周郁问来问去的男人们忙给步伐不稳的许萱让出一条道,好让她能直接瞧见躺在彘圈外盖着麻布的许山。 越是靠近许山,腥臭味越浓。 紧绷着嘴唇不让自己吐出来的宋云珠扶着许萱慢慢往西走,随后站到一旁抠着手心,闭上了眼睛。 当许萱蹲下身准备掀起麻布时,饶是人群中胆子最大的男人,也缩着脖子把头扭到了别处。 双手颤抖的许萱慢慢卷起带着血渍的麻布,先是露出沾着血水、粪便的头发,再是出现了紫斑的额头。 几乎同时,周郁握住许萱的手腕柔声安慰:“萱萱,不要在看了,会吓到你的。等许子把棺材买回来,我打些水给你阿翁清洗一下。” “周郁,我阿母…也没有…了。”许萱啜泣着说完,豆大的泪珠落在了周郁的手指上。 周郁忙掏出帕子为她擦着脸颊讲:“我听他们说了,你阿母常年吃不饱,身子早就垮了,是经不住这种刺激的。我看了你阿翁身上的斑,应该是趴着摔晕在了彘圈里,惊醒了彘。又加上昨天是十四,夜里的月光又亮,所以…彘就把你阿翁给…给咬了。” “周郁,要是我没有把送聘礼的日子挑在昨天,那…那我阿母会不会还活着?她也才三十四岁,前十四年在我外祖家受罪,后二十年在这里受罪。是不是…”内心自责的许萱还未把话说完,便被周郁用帕子堵住了嘴巴。 周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接着用粗糙的手心抹去许萱眼角的泪水低声讲:“萱萱,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不然被他们听到,肯定会到处传你命克双亲的。当然,这种东西,我不会信。可许子呢,如果他信了,你们姊弟以后该如何相处?” “我…”许萱说着,垂下额头贴在了周郁的胳膊上,庆幸身旁还有他和宋云珠在。 周郁揉了揉许萱的头顶,抬头请求半眯着眼睛的宋云珠:“云珠嫂嫂,麻烦你帮萱萱给外姑(即岳母)换身衣服,再等下去,就不好换了。” 心口直跳的宋云珠喘着粗气把心情平复了许多的许萱扶了起来,俩人相互搀扶着进了堂屋。 前来帮忙的邻居们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便纷纷向周郁告辞。 周郁拱着手把众人送到了院门外,迎面与两个面色匆匆的男女撞上。 面庞黝黑的中年男人打量着周郁质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许山的家里?” “他是许萱的夫婿,许山的女婿,自然要在这里的。”之前跟许萱、宋云珠说话的妇人赶忙对男人解释。 中年男人像听到笑话一样摇着头讲:“你这女人,就会糊弄我。许萱是个寡妇,哪里来的夫婿。莫不是来抢许家东西的吧,哎,小子,我对你说,我是许萱的舅父,他家的东西可轮不到你来得,不说许槐会不会同意,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等许子守完孝,正好可以娶我家女儿,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说姓杨的,你有没有良心,杨花她们夫妇还等着往棺木里抬呢,你这可就打算着让人家的独子娶你女儿呀,啧啧…我看你是不怕她们晚上去找你评理。”妇人鄙夷的说完,拉着熟识的妇人一同离开了这里,她可不会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来哭。 同中年男人一起的吊三角眼妇人气恼的朝妇人吐了口口水,然后瞥了一眼周郁大声讲:“同他废话这么做什么,快进去啊,说不定,那些东西都被许槐给弄走了。” 吊三角眼妇人咬牙切齿的说完,双手掐着腰直往周郁身上撞。 周郁忙退到一旁对他们讲:“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就是许萱的夫婿。许子跟着叔父去买棺木了,萱萱和云珠嫂嫂在给外姑换衣服,不如你们先跟着我去看看外舅(即岳父)吧。” 狐疑的俩人相互看了一眼,选择跟着周郁往彘圈那边走。 “可真臭,这许山到底死多长时间了?”中年男人捏住鼻子高声抱怨。 胆子有些小的吊三角眼妇人紧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不敢说话,紧张的四处乱瞄,随后看到周郁“欻”的一下把麻布掀开,甚至有沾在麻布上血肉被甩到了俩人的身上。 吊三角眼妇人呆呆的望着沾在中年男人脸上的黄色脂肪粒,“哇”的一下哕(yue)到了男人的胳膊上。 感觉脸上粘粘的男人一脚踹开了吊三角眼妇人,然后抹了把脸准备破口大骂,却被手指上的秽物吓到,赶忙拖拉着半躺在地上的吊三角妇人,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许家。 周郁摇着头看了眼像是胖蛇爬过的歪歪扭扭的痕迹,转过身对着血肉模糊的许山磕了三下头,再起身把麻布重新盖上,随后又到彘圈里把那只已经被打死的黑彘拖了出来。 听到动静的宋云珠忙趴到狭小的窗户上大声问:“周家兄长,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珠嫂嫂,是萱萱的舅父、舅母过来了,不过,他们在看过外舅后,就走了。”周郁朗声回答完,端起放在西厢房窗户下的木盆,推门进了东厨,在找到水缸后,往里面盛了些水放到堂屋门口,让许萱用来给杨花擦拭手、脸。 宋云珠把水盆端进来后,许萱抱起杨花的后背,让她倚在怀里后,用掉了齿的木梳慢慢的梳了个椎髻。 “嫂嫂,我阿母活了一辈子,连个木簪、不带补丁的襦衣都没有。”许萱挽着杨花干枯的头发感慨。 宋云珠听到后,叹着气看向杨花身上打着七八个补丁的襦衣,那是她和许萱从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中挑出来的。 “萱萱,我去壕沟边折根杏树枝给叔母用来挽发。”打定主意的宋云珠说完,急忙跑出了许家,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折了一段杏枝藏在袖子里。 等她再回到许家,棺木已经被放在了堂屋里。 胆子大了不少的宋云珠探着头往约有四尺高的棺木里瞧了瞧,看着应该是桐木的,大概有大拇指那般厚。 已经给杨花擦好手、脸的许萱望着宋云珠的身影,忍不住唤了句:“嫂嫂。” 宋云珠赶忙收回目光,跑进东夹间把杏枝交给许萱,在许萱把它插进杨花的发间后,听着院子中的争吵声出了房间。 袖子高高挽起的许槐用手指着周郁反驳:“你说你和许萱在昨天成了亲,我这个做叔父的,怎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如今她阿翁、阿母都没有了,许子又小,她的亲事自有我这个做叔父的做主,听着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趁着天早,快回家去吧。” 许槐说着,心里不由得可开了花,他打算等许萱一年的孝期满后,先把许萱改嫁给那些死了良人的大户人家做续妻,然后再等到许子守完了二十五个月的孝,把许子打发到远处做赘婿。这样的话,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 (注:在汉时,三年孝期是二十五个月,即过了两整年后,再守一个月,即为三年孝期。在魏晋时,是守二十五个月的孝期还是守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直备受争议。到了唐朝,正式确定三年孝期为二十七个月。) 心里恼火的许萱推开站在一旁不说话的许子,站到周郁面前指着许槐认真的讲:“叔父,我确实在昨天嫁给了周郁,周郁就是我的夫婿。知道这件事的不多,除了我嫂嫂她们,也就许子和我阿翁、阿母知道。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我阿翁、阿母,让他们对你说是还是不是?” 恼羞成怒的许槐直接涨红了脸,跳着脚支吾着说:“许…许萱,你…你…” 第227章 归宿(9) “叔父,我…我怎么了,我说的你不信,只能让你去问我阿翁、阿母。不管怎样,还是要谢你跟着许子跑了一趟,周郁刚才说等买回来棺木,就帮我阿翁清洗一下,你…”许萱说着停了下来,转过身准备去掀盖在许山身上的麻布。 许槐当即想起了清晨看到的场景,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制止:“萱萱、许子,我想起来了,你们婶母还…还等着我回家帮忙呢,你们先帮他收拾收拾,等到明…明天下葬时,我…我再过来。” “既然这样,你就…”许萱的话还没说完,许槐已经像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周郁看着沉默不言的许子,叹口气对他讲:“许子,你带我去打水吧,马上就要中午了,不能再让你阿翁就这么躺着了。” 木然的许子呆愣着点了点头,拿上扁担跟着提了两个木桶的周郁往外走。 每当有人看到他们时,都会赶忙跑开,怕会沾上许家的晦气。 打水的地方离许家有百丈远,周郁利落的打了两桶水上来后,拿过扁担系些木桶问:“许子,你要不要跟我们走?要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话,你阿姊肯定不放心。我家里也没有其他人,等我去服徭役或者跟公子外出时,还可以跟你阿姊做伴。我家虽然只有二十五亩地,但手里还有些积蓄,我来之前,曾拜托公子帮忙置办一些田产,等回去后就能再买四五十亩地。” 许子望着水井看了良久,直到一片树叶被风吹进井口才低声回答:“不…不用了,我想留在这里守着我阿母。我阿翁是横死,又被彘给吃了一部分,是进不了祖坟的,他们得埋在我家的地里。我要是也走了,他们的坟头估计很快就会被推平。” “那…那你能…”周郁想了想,又止住了话头,他本想问许子,能在许槐的手中活下来吗?毕竟许子现在只有十六岁,极有可能会被许槐哄骗。 许子惨笑一声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当心的。他是我叔父,我不能跟他闹翻脸。不然,杏花里的那些旁姓人更会找着机会就来欺负我。等孝期满后,我差不多就十九岁了,那时也该去服兵役了。我会在去服役之前,偷偷把家里的地卖掉,不然,等两年兵役后回来,地也不是我的了。要是我能活到那时候,我会在服完役后去看你们。” “许子,你不要这么说,要是让你阿姊听见,她会伤心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哪日你不想在这里待了,可以请云珠嫂嫂给我们写信,我会来接你的。”周郁叹着气说完,拍了拍许子的肩膀,然后挑起扁担往许家走。 俩人沉默着到了许家,周郁在放下水桶后,对停在身后的许子讲:“你去给你阿翁挑件好些的衣服,然后再把剩下的拿过来,我用那些衣服把残缺的地方裹住。但,脸上的没有办法弄,只能那样直接下葬。” “你不怕吗?”许子抠着手指问,即使许山是他的阿翁,他也不敢去动许山的尸身,还是两个看不下去的邻居帮忙把许山从彘圈里拖了出来。 周郁关顾着四周回答:“我跟着商队到处走时,经常会遇到暴尸荒野的人,我们都会就地掩埋的,比这更吓人的都见过,自然不会觉得害怕。我去把东厨的门板卸下来,让你阿翁躺上面清洗。” “别…别了,我去把榻搬出来,让他躺我的榻上吧。”许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被烟熏黑了门头的门板,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后从衣服里掏出钥匙,把紧锁着的西厢房打开,里面放着周郁昨天送来的聘礼。 一阵倒腾后,满头是汗的许子扛着两个巴掌大洞的榻出了房间,随后在周郁的指示下放到了阴凉处。 俩人在把许山抬到榻上后,许子用衣服摩挲着手心跑进堂屋,沉声让呆坐在两个棺木前的许萱去把许山的衣服全部抱出来。 许萱转头看了眼陪着自己坐在一旁的宋云珠,俩人一起起身进了东夹间。 许山的衣服都堆在残破不堪的木箱中,俩人格力把木箱挪到了堂屋,让许子自己挑选。 “许子,等你忙完,就过来把阿母放进去吧。”许萱轻声对认真挑着衣服的许子讲。 许子点了点头,勉强从里面挑出一套补丁少的襦衣、长袴搭在左侧的肩膀上,然后又把剩下的全部抱起去了院子。 周郁拿过后,把准备换的衣服放到榻头,其余的堆在榻尾,抬头看了眼愈发毒辣的太阳后拽住麻布对许子说:“你进去吧,我自己就行了。” 许子盯着落在地面上的血滴回应:“我…我不怕,我可以留在这里帮你的。” “我知道你不怕,但你应该去陪陪你阿姊,和她说说话。”周郁低声说着,放下麻布推了推许子的肩膀。 许子咬着嘴唇离开了院子,和许萱一起把已经僵硬了杨花放进了右边的棺木里。 许萱往北推了推棺盖问:“这两个棺木多少钱,阿翁、阿母的人头税交了没?” “还没有交,阿翁本想着等到十月份再交的,这两个棺木共是七百钱。叔父一开始说,用两张草席一裹就行了,但我不想让阿母走的那么寒酸,她本来就受了一辈子的罪,不能死后也受罪。”许子说着垂下了头,害怕许萱会责备自己乱花钱。 许萱盯着许子的神情看了又看,随后长叹一口气讲:“你说的没错,是得给她备个棺木。坟地的位置选好了吗?” “还没有,叔父让我午后去请韩推来算一下。”许子把头贴在杨花的棺木上回答。 许萱在听到韩推的名字后,本能的愣了一下,随后从袖子中掏出二三十个钱递给许子,让他用这些钱去酬谢韩推。 许子从里面拿了十个解释:“这些就够了,找韩推办事,一般就是十个钱。” 倚在门框上的宋云珠静静的听着姊弟二人的谈话,心里泛出了淡淡的酸楚。 她在这里陪着许萱到了第二天清晨,在邻居们和许萱的舅父、舅母及许槐夫妇过来后,回了李家。 第228章 何谓礼 跨了火盆、换过衣服的宋云珠推开东夹间的房门,见李无疾撇着小嘴站在外面生闷气,忙把他抱起来问:“无疾,怎么又不高兴了?我刚才回来时,你不挺开心的吗。” 李无疾看着宋云珠的笑脸轻哼一声把头扭到别处,抬起右手的食指揉着鼻子回答:“阿母,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了。” 宋云珠听到后,心里一酸,连忙拍着李无疾的后背柔声说:“无疾,我也梦到你了。你婶母家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不会再去了,咱们还要一起等你阿翁回来呢。昨天夜里,你是和谁一起睡的呀?” 李无疾弯腰趴到宋云珠耳边讲:“我和四叔父睡的,衍儿姑姑和姑姑住在一起。” “那你衍儿姑姑是什么时候走的呀?”宋云珠歪着头蹭了蹭李无疾的脖子问。 怕痒的李无疾大笑着从宋云珠的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堂屋门口扶着门框说:“太阳还没出来时,衍儿姑姑就回家了。姑姑和四叔父留她吃饭,她说要回家照顾昭儿。” “是这样啊,等我再见到她,可得好好谢谢她。咱们去东厨帮你姑姑做饭吧,我给你们炖鸡子吃。”宋云珠说完,晃了晃有点酸疼的脖子,跟在蹦跳着的李无疾身后,慢慢往东厨走。 她昨晚靠着许萱打了会盹儿,结果扭到了脖子。 正在切汉菜(即苋菜)的李安君见宋云珠进来,扬起嘴角笑着说:“嫂嫂,我以为你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呢,二嫂嫂的阿翁什么时候下葬?” “去帮忙的人多,用不到我,我就先回来了。是巳时下葬,他们两个是同坟不同棺。”宋云珠抬头看了眼飘在头顶上的白烟回答。 满脸惊讶的李安君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发怔的李安容,俩人几乎同时问: “嫂嫂,你说的他们是?不是说二嫂嫂的阿翁被彘给咬了吗?还有…谁啊?” “嫂嫂,是不是二嫂嫂的阿母或者许子出事了?” 宋云珠听着俩人话长叹一口气,然后走到水缸边用瓠瓢往陶盆里舀着清水回答:“是你二嫂嫂的阿母,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没有了。安容,我来烧火,你去趟王家的院子,对张叔父说一下,周郁这段时间会住在杏花里,让他们不要担心。还有你们二嫂嫂,她不会再回来住了,她说让我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等传书下来,她和周郁会来拉东西。” 心口闷闷的李安君撕着苋菜轻声问:“嫂嫂,为什么?明明这里还是她的家呀,不是说好了吗,在走之前都可以住在这里的。” “阿姊,二嫂嫂的阿翁、阿母都没有了,许子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自然想在离开前多陪陪他。次兄不在了,她现在又改嫁给了周家兄长,咱们自然而然的成了外人。嫂嫂,我这就去。”李安容说完后,起身把手中的烧火棍递给了宋云珠,拉着李无疾出了东厨。 宋云珠见李安君依旧闷闷不乐,从身后抓了一把柴火塞进灶膛里开解道:“安君,安容说的对,等吃完饭后,你跟我去乡亭找下陈叔父,我想让他帮忙换些银,也当是带你散散心。” “换银?”李安君吃惊的问,顺手把切好的汉菜丢进了陶盆里。 宋云珠看着灶膛内跳跃的火苗解释:“之前说过的,要给你二嫂嫂五六千钱,但我觉得路上带着一堆四铢钱不安全,倒不如换成银方便。” “还是嫂嫂想的周到,我觉得二嫂嫂和周家兄长都住在那里不太合适,他们也没有拜堂成亲,于礼不合。”李安君端着陶盆走到泥灶前说。 宋云珠听后抬头看向气嘟嘟的李安君,笑着添了一把柴火讲:“安君,孔圣人宣扬的那些周礼,是用来规范那些王公贵族、公卿大夫的,那些人不用为吃穿奔波,自然有闲情去追求所谓的礼。咱们这些普通人,家里有百亩田的,都不一定能吃饱饭,又怎么会讲那些虚无的东西。就像管子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已经互表了情意、送了聘礼、写了婚书,拜不拜堂又如何?就像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请期和亲迎中,都需要男方向女方送雁,可在咱们五井里中,有谁家定亲时用过雁?又有哪家真正的按照六礼的流程来娶妇嫁女?再说,如果单是你二嫂嫂和许子住在那里,那些宵小之辈岂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还是周郁和他们一起更妥当。” 李安君转着纠结的眼眸摇了摇头,随后掀起铁釜上的木盖,把陶盆中的汉菜撒进翻滚着的粟米粥里。 宋云珠皱起鼻子吸了吸粟米的香味,起身回到堂屋拿了六个鸡子,准备做水炖鸡子。 等到俩人做好了朝食,李安容和李无疾也恰巧回到了家。 跑了一路的李无疾趴到案上看着摆好的吃食,转头看了一眼卧在门外摇着尾巴的狸问:“阿母,婶母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云珠闻言,先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李安君、李安容,然后挪到李无疾身旁搂住他的肩膀轻声回答:“无疾,你婶母过几天就会回来了,等吃完饭后,我先带你去街上逛一逛,再去你外祖家,好不好?” “好,姑姑去吗?”李无疾用陶匙搅着粟米粥继续问。 心情好了许多的李安君连忙凑过来回答:“当然去,咱们还可以先把你四叔父先送到乡塾去。” 眼睛中闪着亮光的李无疾当即欢呼起来,对于这个年龄的他来说,有了家人的精心呵护,就等于拥有了一生中最温馨的回忆。 屋内的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瞬间把许家的糟心事抛到了脑后。 朝食过后,喂完蚕、收拾好的东厨的李家人急匆匆的出了家门,随后一起拐过巷子口朝东里门去。 街道两旁,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李安容望着挂在槐枝上的槐角讲:“嫂嫂、阿姊,我觉得,许子还是跟着二嫂嫂离开比较好,哪怕地和院子都不要了,也不要在这里待。他一个人,如何对抗的了那些想吃他肉、喝他血的豺狼虎豹。” “周郁昨天主动问了许子,可许子不想跟着去,他说要就在这里守着他阿翁、阿母的坟。唉,就求西王母能保佑他吧。”宋云珠摇着头回应,她见过太多吃绝户的手段了,希望许子不会突然之间被摔死、淹死、病死或直接消失。 走在前面的李安君转过身搂住跑过来的李无疾感慨:“他可真傻,他阿母宁愿坟被平了,也不想他留在这里受算计的。杏花里中本就没有几家姓许的,他如今又成了没有亲人护着的孤儿,不说他叔父,单说那些旁姓的无赖,就够他头疼的。” “安君,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这不是咱们所能左右的。”宋云珠说完,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张沅身上。 李安容当即红着脸加快了步伐,装作没有听到从身后传来的笑声。 第229章 换银 一行人在平安里的里门处遇到了陈显,跟陈显同行的两名少年在调侃的说笑几句后,低声笑着往前跑了五六丈。 嘴角微微抿起的陈显抱着竹简走到李安君身旁柔声问:“安君,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听我叔父说,他在前天休沐的时候,见到了云珠嫂嫂和你二嫂嫂。” 李安君低头瞥了眼地面上的槐叶叹着气回答:“陈显,我二嫂嫂的阿翁、阿母都没有了,在她的传书办下来之前,她都会待在杏花里那边,也不回我们家了。估计等她到了小黄县,在重新认识其他人后,就会把我们都给忘了。我嫂嫂她们前天去找你叔父,就是为了给她办传书。” 陈显见李安君满脸不开心,没有再去追问其中的缘由,而是清了清嗓子笑着讲:“安君,你想一下,再过一两年,你会不会把你二嫂嫂也忘了?” 李安君仰头望着满是云层的天空,无奈的点了点头,确实如陈显所说,自己也会慢慢忘了许萱。 这就是人生,总是在不断的相遇、不停的别离。 在宋河里南门分别后,宋云珠抱起李无疾继续往西走,幸运的她们在宋河亭的院门前遇到了准备外出的陈安世、杨广年。 陈安世听着宋云珠的话皱起眉头思索起来,随后睨了眼想要说话的杨广年开口问:“你是想换朱提银还是二品银?” “无论换哪种银,都可以的。我今天没有带钱,等明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宋云珠说完,弯腰把乱拱的李无疾放下,柔声让他先去找李安君。 陈安世看着步伐欢快的李无疾,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笑讲:“你先说换多少?朱提银的成色好,我会尽量都给你换成它。等换好后,我给你送过去,不用带着钱来回跑,不安全。朱提银是八两一块,值千五百八十钱;其他二品银,一块值千钱。” “叔父,如果能换成朱提银,就换四块;如果是二品银,就换六块。如果两者都有,那就麻烦你看着换吧,大概在六千钱左右就行。”宋云珠在心里盘算片刻后赶忙回答,怕会耽误陈安世要办的事情。 陈安世听后,习惯性的摸了摸铁剑的剑柄应下:“我知道了,最晚明天给你送过去。我和广年还有事情要忙,就先过去了。” 宋云珠连忙往右侧挪了挪,在陈安世、杨广年离开后,转身朝正在玩槐叶的李安君、李无疾走去。 不怕挨揍的杨广年转头看了看已经走远了的宋云珠三人,随后凑到陈安世面前打趣:“头儿,我见你挺喜欢那个孩子的,不如趁年轻,再娶个新妇,总好过孤身一人吧。我对你说,我阿姊前两天…” “广年,你怎么变得如此嘴碎?要不是我亲眼看着你说出了这些话,还以为是我阿翁说的呢!好了,我来问你,榆树里的那桩命案有头绪了吗?平安里的那件盗窃案有线索了吗?再不快点,咱俩是要一起到县尉面前挨骂吗?”陈安世沉着脸打断了杨万年的话。 杨万年抠着铁质的剑鞘嘟囔:“头儿,我这种排不上号的小吏怎么见得着县尉,要挨骂,也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这番实话,瞬间把陈安世气的火冒三丈,当即咬着牙朝杨广年挥去了使出七分力的拳头。 杨广年灵活的从拳风下躲过,往前跑了十余步抱着粗壮的槐树树干笑着向陈安世求饶。 浑厚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鸟儿们“哄”的一下向四处飞去。 到了宋家后,宋云珠先是悄声对宋万年讲了许山、杨花的事情,然后问宋仲昌的情况。 “基本上已经无碍了,就是晚上睡着后和早晨起床的时候,都会咳嗽两声。我也带他去找了杨医匠,说是落水时受的寒还没有好透,让我经常给他用艾草煮水泡脚,驱躯身上的寒气。我前两日让你阿母,特意给他用蚕丝做两件厚实的冬衣。杨医匠说了,熬过这个冬天,应该就能好了。”宋万年说着,惆怅的看向正在跑着玩的三个孩子,他已经没有了儿子,更不想这个孙儿再出什么意外。 宋云珠跟着看了过去,正当她想要安慰宋万年时,又听到他说:“哎,你杨婶母也算解脱了,能无病无痛的死去,也算是一种幸运,总比饿死、冻死要强太多。你是不知道,就在七八天前,咱们榆树里出了命案。” “是谁家啊?”宋云珠忙大声问,她最近很少出家门,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事。 宋万年叹着气瞥了一眼包括李安君在内的三个女人,压低声音继续说:“是靠近北土墙的吴寡妇家,被发现时,她和她的女儿,都…都…唉,不说了。” 虽然宋万年没有再说下去,但宋云珠还是从他的神色中猜了出来,她之前见过吴寡妇,是个不爱说话的三十多岁妇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唯一的女儿。 想到这里,宋云珠明显变得烦躁起来,在跟宋万年又聊了两句后,随便找个理由回了家。 当天傍晚,陈安世便把换好的朱提银送了过来。 宋云珠掂量着手心中的银块问:“陈叔父,一块还是千五百八十钱吗?” 坐在长案右侧的陈安世看着在院子里乱跑的李无疾点了点头,觉得家里要是有个活泼的孩子,肯定多些乐趣。 宋云珠忙给陈安世清了账,随后和李安君一起看着堆在案上的五十二缗外加零散的八十钱犯难,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问:“陈叔父,我…我赶牛车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借我个麻袋就行,旁人要是见了,估计会认为我又在帮王甲送信。”陈安世笑着说完,拿起一个钱在案上转了起来,想为自己卜一卦。 宋云珠听着“咕嗵咕嗵”的声响,离开了堂屋去西厢房南间找了个布袋,然后在把布袋交给陈安世后好奇的问:“陈叔父,我刚才听见你和安君说什么上雷下风,是在卜卦吗?” “是啊,上震下巽,是为恒卦。”好心情的陈安世笑着说完,撑开布袋把案上的四铢钱全部装了进去。 “哗啦啦”的声音响完后,宋云珠和李安君一起把陈安世送到了院门外。 清凉的晚风中,宋云珠紧了紧领口问:“安君,陈叔父求的是什么?” “他没说,只说是个吉卦。”李安君皱起眉头回答,她只是帮陈安世记一下四铢钱转动的结果,并不懂那些让人看着头大的卦象。 宋云珠听到后,转身搂住跑过来的李无疾笑着讲:“不管是什么,吉卦就好。” 第230章 田税 两天后的中午,神情憔悴了不少的许萱和满脸疲惫的周郁一起来了李家,准备先拿走一套被褥和两身换洗的衣物。 宋云珠瞟了眼周郁背后的包袱,忙拉住许萱的胳膊往院子里拽着问:“你们吃饭了没?要是没有的话,我去给你们做一些,安君和无疾在后院往蚕蔟上拾蚕呢。这两天,无疾每天都要问几遍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要是看到你,肯定能乐疯。” 许萱红着眼睛望了望熟悉的院子,吸着鼻子挤出一丝笑容回答:“嫂嫂,我们是在…家里吃过后来的,我…我有重孝在身,就…就不进去了,你…你帮我把榻上的那套被褥和…和我平时穿的衣服拿过来就行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尽是疏离之意。 失落的宋云珠当即松开了许萱的胳膊,皱起鼻子把头扭到别处眨了眨湿润的眼睛,随后深呼一口气回应:“那…好,你们在…在…家吃过了是吗?那挺好…那挺好,我…我这就去拿,被褥不好带,我给你们找个板车推着。” 周郁看着有些无措的俩人,忙上前走了一步讲:“云珠嫂嫂,我抱着就可以了,不…” “还是推着吧,毕竟有那么远的路,等你们再来拉东西时,带过来就行了。既然你们不进去,就先在这等一下,我这就去拿。”宋云珠轻声打断了周郁的话,在揉搓着双手说完后,转身跑进了院子中。 原本趴在门口的狸回头望了两眼推着板车往后院走的狸,慢悠悠的站起身子“喵呜”叫了两声,随后亲近的蹭了蹭许萱脚上的圆头麻布履。 周郁见许萱的眉头舒展了些许,便柔声对她说:“我伯父家里也有两只小狸,等回到家后,我去抱一只给你养着,好不好?” “那挺好。”许萱细声说完,转身向路过的李习打了个招呼。 比之前更瘦了一些的李习朝许萱干笑了两下,然后偷偷打量了一下周郁讲:“二嫂嫂,这是你的夫婿吗?我昨天听人说了你阿翁、阿母的事情,你不要太过伤心,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是啊,他是我的夫婿。我记得你是下个月成亲,嫁衣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吗?”许萱轻笑着问,她觉得李习又变成了去年冬天前那个心地善良、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李习听到后,红着脸笑了笑回答:“二嫂…我还是叫你许家阿姊吧,我阿翁、阿母都给我准备好了,我刚才在伯乙目那里,看到里正和李婴大父在挨家挨户通知征收田税的事情,我家里还有事儿,就先回去了。” 许萱微微颔首,待李习走远后轻声感慨:“人头税后是田税,下个月又要开始交刍藁税,活着可是真难。” “萱萱,你不要这么说,要不是孝文皇帝把田税由十五税一改成三十税一,活着会更难。唉,要是咱们生活在孝文皇帝时期该多好,不仅能免十几年的田税,算赋也是四十钱一人。”周郁说完,无奈的踢了踢地面,然后笑着朝跑过来的李无疾挥了挥手。 脸颊红扑扑的李无疾撅着小嘴扑进了许萱的怀里,随后气呼呼的质问许萱:“婶母,我听阿母说你回来了,你怎么不去找我呀?” 心中酸涩的许萱忙弯下腰捏了捏李无疾温热的脸颊回答:“无疾,我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一会儿还得回去。我怕见了你,你又要哭鼻子,所以想等事情忙完再来看你。” “婶母,四叔父说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哭来哭去。沅儿姑姑在昨天送给了我一朵漂亮的花儿,我带你去看看。”李无疾扬着小脸说完,双手拽住许萱的袖子往院子中拉。 许萱为难的看了一眼周郁,随后抱住李无疾轻声哄:“无疾,我和你阿母约好在这里等她,我要是走了,她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婶母,你又骗我,咱们只是进家里去,又不是去别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李无疾跺着脚反驳,继续使劲儿拉许萱。 周郁连忙跟着一起哄,却被生着闷气的李无疾往外推了推。在他的心里,已经认定许萱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有周郁在捣鬼。 尴尬间,宋云珠拉着板车到了院门口,后面还有帮忙推车的李安君。 紧绷着嘴唇的李安君抬眼看了看许萱、周郁,拉过在闹脾气的李无疾,沉默着站到了一旁。 周郁忙一手接过板车,一手卸下包袱扔到了用麻布单裹好的被褥、衣物旁,随后拉了拉许萱的袖子抿了抿嘴唇讲:“云珠嫂嫂、安君,我们就先回去了。刚才听那个叫李习的女孩讲,要收田税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张里正就该到了。” “我知道了,你们路上慢些。”宋云珠说着瞥了眼在一旁闹脾气的姑侄,强行拉着俩人一起把许萱、周郁送到了巷子口。 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远去,宋云珠转过身往家走着问:“安君,你怎么也跟无疾一样耍起了小脾气,再怎么着,她也是你二嫂嫂。” “嫂嫂,我已经没有二嫂嫂了,她分明已经把咱们当成了外人,我为什么要对她有好脸色。什么重孝在身,就是借口,她就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李安君气嘟嘟的说完,抬起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睛。 宋云珠听完,走过去抱起同样气嘟嘟的李无疾安慰:“好了,就算是外人,也不能一句话不说的。等他们下次过来,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说话,再见一次,可能以后就见不到了。” “阿母,什么见不到了?”李无疾拽着宋云珠脑后的垂髻问。 宋云珠用力拍了拍李无疾乱扭的小屁股回答:“我是说,再见一次你周伯父,不然等他走了,可能就见不到了。” “走就走呗,我也不喜欢他。”李无疾抠着手指说完,转头朝闷闷不乐的李安君做了个鬼脸。 宋云珠听后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随后伸手拽了拽李无疾的耳朵讲:“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咱们得回去干活了,这些蚕还得用来交那两亩桑田的税呢。” 李安君被李无疾呲着牙喊疼的模样逗笑,随即用手捂住扬起嘴角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说:“嫂嫂,我下次会好好说话的,免得她们认为我小气。” “好,我们安君不小气,咱们快走吧。”宋云珠说着拉住李安君的手继续往前走,她一直把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女孩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待。 没过多久,张福和李婴大父便到了李家,依旧是三十税一,需要在十一月份交完。 第231章 离别 傍晚时,天色阴了下来,稀稀疏疏下起了小雨。 点上了油灯的堂屋内,宋云珠坐在长案的主位上看李安君和李无疾围着李安容算今年要交的田税。 无论是丰年还是灾年,每亩地的产量均按一石半来算,一般来说,种哪种作物就按哪种作物来交税。 丰年还好一些,省吃俭用些就能养活一家人;如果遇上灾年,轻则是卖儿卖女,重则是史书上简短的一句人相食。 “嫂嫂,咱们今年是不是还像往年一样,用粟米来抵麻田的税?”李安容看着竹片上用毛笔圈起的麻字问。 只要按量交够田税,乡亭不会过问春天时到底种了什么,但桑田不行。 毕竟,没有谁家的桑树只种一年就会砍掉。如果不按实缴纳,万一被县里派来的官吏查到,包括乡三老、乡啬夫、田啬夫、部佐等都是要跟着受罚。 宋云珠用手指敲了敲案面回答:“用粟米代六亩地的吧,剩下的用织好的麻布代缴,免得被有心人给捅了出去。” “行,这个也不急,等到下个月交上就可以。”李安容笑着说完,用笔杆戳了戳李无疾的小手,再慢一步,这只小手就要泡进砚池了。 扮无辜的李无疾瞪着明亮的眼睛钻进了宋云珠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委屈着辩解:“阿母,我没有要去摸,我是想学四叔父写字。这样的话,等这次给阿翁写信,我也可以给他写几个字。” 宋云珠见李无疾说的理直气壮,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讲:“狡辩,要不是你四叔父及时阻止了你,你现在就成了一只小花狸。” 卧在堂屋门口躲雨的狸像是听懂了一般,抬起头睁开半圆的瞳孔对着宋云珠“喵呜”叫了两声。 李安君见状低声笑了起来,然后拿过起竹片轻声念了起来:“粟四石,菽一石七十二斤,菽两石六斤。麻、桑另算。” “阿姊,这是我刚才算的,不一定准,等到月底,乡塾休息时,我再重新算一遍。”李安容摩挲着笔杆说完,起身接过竹片,把它放进了橱里。 李安容拿出一把牛筋丝线放到案上,从中拿出一根往手上缠着说:“阿姊,等二嫂嫂她们下次再来,你可不能再像今天一样沉着脸了。反正大家以后不会再见了,不如给彼此留个好印象。” “我…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说了。嫂嫂,我有时都怀疑,安容应该是家里的老三,我是幺女。他太唠叨了,我真替沅儿担心。”李安君开着玩笑说完,连忙跑到宋云珠身后对李安容挑着眉毛大笑。 宋云珠听着开怀的笑声与“哗啦啦”的雨声,不由得搂着李无疾笑了起来,这将会是众人记忆中一个难忘的雨夜。 雨没有下大,半夜时停了下来。 坐在榻上打着哈欠的许萱举着油灯望了望屋顶的漏洞,见雨水不再落下,才安心的钻进了芦花被里。 觉得有些冷的她缩成了一团,在迷迷糊糊睡着之际,想着等到明天让许子去割些茅草回来,用来修补屋顶。 终于不用再跟许子挤一张门板的周郁见东夹间里的油灯熄灭,仰头躺在板车上算着去乡亭拿传书的日子,再有六天,他就可以带着许萱这里,离开这个吃不好、睡不好的地方。 周郁想到此处,在黑夜中扬起嘴角开心的笑了起来,有些睡不着的他随即想到了许子死活不肯睡那张已经冲洗干净的榻的情景,咬住嘴唇笑的更深。 最终是许萱做主把东夹间的门板卸了下来,才让许子摆脱了睡地面的命运。 虽然李家的房顶在李安河去陈留县服役前才刚俢过,宋云珠还是在空闲时,带着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去宋河那里砍些芦苇、割些茅草、摘些芦花。 她原本打算送给许萱一套新做的被褥,但又怕路上带着不方便,便想着送些蚕丝、芦花和麻布,让许萱回到小黄县后自己做。 这时的宋河,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随处可见摘芦花的孩子、砍芦苇的男人和割茅草的女人。 被宋云珠从牛车上抱下来的李无疾欢快的跑进快要没住自己的茅草丛,伸手拽了几片草叶拿给宋云珠。 宋云珠笑着接过后,拿起草叶对着耀眼的阳光讲:“无疾,这个是要用铁镰割下来,而不是用手揪。” “阿母,咱们割它,是喂牛吗?”李无疾指着低头去嚼茅草的黄牛问。 宋云珠接过李安君递过来的铁镰回答:“不是,咱们把它拉回家晒干放好,怕明年夏天会多雨,万一屋顶漏了,可以随时拿它出来用。” “那她们割茅草,都是为了俢房顶吗?大家的房子都漏了吗?”李无疾踮起脚尖望着茅草丛露出的人影问。 李安君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解释:“可能是为了俢屋顶,也有可能是为了做冬衣或者被褥。” “做那些东西不得用麻、蚕丝和芦花吗?”满脸的疑惑的李无疾不解的问,在他的意识里,以为五井里中的所有人家的吃穿用度都和李家一样。 李安君皱起眉尖摇了摇头讲:“无疾,芦苇丛就那么大,不可能所有人家都能摘的到芦花。等你再大一些,自然就会明白为什么了。好了,你帮我和你阿母把割好的茅草往牛车上抱,好不好?” 李无疾当即被吸引住,再也不去理会那些他还不懂的差距,拍着手站在俩人的中间等着接过第一把茅草。 这种不算忙碌的日子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到了乡塾休息的日子,也同时到了许萱、周郁离开的日期。 俩人是在头天下午拿到的传书,宋云珠分别拉着李无疾、李安君站在院门外,看李安容、李济从后院往外抬东西。 排列整齐的木箱被用草绳固定好,装有衣物、被褥的麻袋被放到了木箱的内侧。 待所有的东西装完,宋云珠把手中拎着的布袋交给许萱吩咐:“这些你拿着,等到了那里,需要置办什么就用它去买,就当是我们送给你的嫁妆。” 红了眼睛的许萱笑着接过,当她想要打开是时,被宋云珠捉住手腕讲:“现在不要看,等到了家再看,不然不吉利。对了,许子不来送你们吗?” “他说这些天烦够了我,就不来送了。”许萱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口回答,笑着的脸庞上尽是失落。 宋云珠见状松开了许萱的手腕调侃:“他哪是烦够了你,应该是舍不得你走,怕自己会哭出来。” “或许是吧。嫂嫂,多谢这么多年,你和长兄对我的照顾。经此一别,我们可能会再也不见了。”许萱说着,恭敬的对着宋云珠做了个长揖。 宋云珠连忙扶住许萱的胳膊,转念想了一下,让李安君先带李无疾去找李嫱玩,怕李无疾待会儿回过味,不让许萱离开。 毕竟,刚才搬东西时,就是骗他说只是把东西带走,许萱不跟着走的。 第232章 离别(2) 耍起脾气的李无疾跺着脚拍开了李安君伸过来的右手,随后跑着扑进宋云珠怀里,抓起她的襦衣擦着眼睛问:“阿母,是不是等我和姑姑走了,婶母就会跟着这些东西一起离开。” 宋云珠纠结的皱了皱眉头,就当她绞尽脑汁想着哄李无疾的话时,许萱弯腰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讲:“无疾放心吧,我保证等你回来后,还会在这里等你。” “真的?”李无疾转过头大声问。 许萱笑着点头回应:“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你的。无疾,你刚才拍了你姑姑的手,快去跟她道歉,不然,她可要生气了。” 眼睛里含着笑意的李安君配合着把头扭到一边,装作生气的样子自顾自的往巷子口走。 李无疾赶忙追上,拽住李安君的袖子不停道歉:“姑姑,我错了。” “你错哪里了?”李安君捂住扬起的嘴角低声问。 李无疾连忙挠着耳朵回答:“姑姑,我…我不该耍脾气,我…我不该拍你的手。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李安君听着软糯的求饶声,转过身瞧着满脸委屈的李无疾,装作为难的样子讲:“既然你向我道歉了,那我就原谅你吧。不过,再有下次,我可是会真的生气。” “姑姑,我知道了。”李无疾乖巧的说着,赶忙拉住李安君的手一起往外走。 宋云珠远远看着俩人的动作,往许萱身旁挪了两步后轻声讲:“萱萱,等到了地方,记得给我写信。” “嫂嫂,即使你不说,我也要给你写信的。”许萱柔声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和张屈说话的周郁。 宋云珠见状往马车旁移了移,看着堆在上面的东西把想要叮嘱许萱的话咽进了肚里,要是她现在再说要许萱提防些周郁的话,可真是太不识趣了。 一直注意着李家动静的邻居们走了过来,男人们围着周郁、李济等人说起了闲话,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聊起了琐事。 说笑声中,张屈抬头看了眼越升越高的太阳,低声对正在听人说话的周郁讲:“周郁,咱们得离开了,再耽误下去的话,天黑之前不一定能找的着住处。” 周郁同样望了眼快要升到东南隅的太阳,随即拱着手向众人告别。 邻居们嬉笑着让出了一条道,宋云珠挽着许萱的胳膊把她送到了马车旁,然后快速跑回家拎出两个芦苇席铺在上面。 待许萱坐上后,周郁解开布袋,从里面取出许萱日常盖的芦花被披在她身上解释:“萱萱,先披上。等马儿跑起来后,就会凉了。” 许萱点着头把芦花被往下压了压,随后扭着身子朝宋云珠、李安容等人挥手。 黯然销魂的别离愁绪涌上了宋云珠的心头,她不敢再看许萱的神情,垂下头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后,抬起头眨了眨发酸的眼睛用满是哀愁的声音对强装镇定的李安容讲:“安容,你骑着马送送他们吧,到宋河桥那边就行。” “嫂嫂,我这就去牵马。”李安容轻声说完后,转身跑到草棚下,吸着鼻子解开了拴着公马的绳子,翻身越上马背后跑出了家门,跟在马车的后面慢慢往前跑。 与宋云珠交好的两个妇人陪着她送到了巷子口,然后一左一右挽住她的胳膊轻声安慰: “云珠,不要伤心了。那个男人看着不错,除了离的太远,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 “是啊,张嫂嫂说的不错。你也不可能留她一辈子的,这五年来,你对她也是尽心尽力了,等安河长兄回来,你也能跟他交代的。” …… 宋云珠听着俩人的话,不停的摇头叹气,最后一个人落寞的关上了院门,慢慢的倚着门板滑落到地上,把头埋进抱起的双膝中低声哭了起来。 被惊到的狸从干草堆上跳了起来,围着宋云珠“喵…呜…”的叫着。 脸颊上满是泪水的宋云珠吸着鼻子抬起了头,泪眼朦胧的看向盯着自己的狸,随后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起身拍打着沾在身上的土去东厨准备朝食。 狸跟在宋云珠的背后追了过去,站到灶膛前的干草堆旁,看宋云珠往铁釜里舀水。 随着阵阵白烟从东厨里冒了出来,停在李责家巷子口的马车又重新往前跑去。 “走吧,别让无疾跑出来找咱们。”田红夫叹着气说完,转身从韩絮儿怀里抱过李昭逗了起来。 一旁的王次君见李衍满脸心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在冯儿身后往巷子里走着说:“衍儿,与其在这儿伤心许萱的离开,你倒不如多忧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即使君姑现在不管你,但等延寿回来后,她肯定又要让伐柯人给你说亲了。” 无奈的李衍瞬间垮下了肩膀,随即像李兴一样拖着王次君的胳膊撒娇。 王次君笑着点了点李衍的额头,侧过身凑到她的耳边柔声讲:“羞不羞,都可以成亲的人了,还在学孩子耍赖。我对你说,你要是真不想的话,就求延寿,他最疼你这个女弟了,肯定会帮你说好话的,但最多只能拖到迎儿成亲。再往后的话,即使西王母亲自来讲情,都是没用的。” “嫂嫂,你最好了。”李衍搂住王次君的胳膊眉开眼笑的讲。 王次君受用的挑了挑眉毛,转头看了一眼在一旁不说话的韩絮儿后,亲密的和李衍说着话继续往前走。 在田红夫、冯儿一行人回到李责家后,李安君便带着李无疾回了家。 不出意料,李无疾坐在地上哭着控诉许萱不讲信用,闹着让宋云珠去把许萱找回来。 宋云珠、李安君无奈的站在一旁看着李无疾用仰头张嘴大哭。 “嫂嫂,把无疾抱起来吧。” “不用,等他哭够了,就会起来的。要是抱有用,他早就不哭了。” 李安君认同的点了点头,转身去堂屋拿了两个芦苇席铺在地上,和宋云珠一起坐在上面继续看李无疾耍脾气。 扯着嗓子干嚎的李无疾抬手遮住眼睛,随后偷偷的打开一些指缝偷偷观察俩人的神情。 察觉到这些小动作的宋云珠指着给李安君看,然后故意犹豫着说:“安君,无疾哭成这样,估计也吃不下那些鸡子了,都给你吧。” “行,等安容回来,咱们三个分。”李安君抿着嘴角说完,朝正盯着自己的李无疾吐了吐舌头。 满脸委屈的李无疾当即又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爬到宋云珠怀里打着嗝说李安君欺负自己。 宋云珠嫌弃的揪起李无疾,拍着他身上的土讲:“无疾,我知道你不舍得你婶母,可她不可能总跟咱们待在一起,她不能被困在这里,要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你懂了吗?” 满脸懵的李无疾抽着鼻子摇了摇头,接着在听到马鸣声后,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去跟牵着马走进来的李安容告状。 第233章 告状 李安容看着朝自己跑来的李无疾,赶忙紧拉住缰绳单手扶住他柔声问:“无疾,怎么眼睛都哭红了?” 李无疾跺着脚指向依旧坐在芦苇席上的宋云珠、李安君告状:“四叔父,是她们欺负我。” “啊,她们欺负你,我可管不了。要是我教训了她们,等你阿翁回来后,你阿翁会替她们出气的,到时候挨打挨骂的还是我。”李安容忍着笑意说完,抬起手学李无疾刚才的样子,揉着眼睛“嘤嘤”的哭了起来。 识时务的李无疾叹着气瞪了一眼李安容,随即露出大大的笑容跑到宋云珠身旁保证:“阿母,我以后不会再哭了。原谅我,原谅我…” 李安君听着熟悉的话语,直接对着东厨“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无疾,我每次都原谅你,可你…”话还没说完的宋云珠直接被李无疾揪住了衣领,擅长拿捏大人的孩子委屈巴巴的凑到宋云珠的脸颊边,瞪着无辜的眼睛重复的说着:“阿母,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快说原谅我,快说原谅我呀!” 被磨的没有了脾气的宋云珠看着在眼前放大的李无疾的瞳孔,抬手捏住他的耳垂无奈的讲:“好吧,这次原谅你了。不过,你要记住,可没有下次了。” “阿母,我知道了。你看我都这么听话了,能不能让我吃一点点鸡子,就一点点。”李无疾讨好的说着,用拇指压到食指的手纹上给宋云珠。 宋云珠看着那只斗纹,怜惜的搂住李无疾柔声讲:“放心吧,我和你姑姑不会跟你抢鸡子吃,等吃完饭,咱们还得煮蚕茧呢。” 开心的李无疾又恢复了活力,蹦跳着跟在宋云珠身后去了东厨盛饭。 吃饭时,李安容看着斜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咬了一口蒸饼,随后对宋云珠讲去送许萱她们的事情:“嫂嫂,我按照你说的,把她们送到了宋河桥,我看还有人在砍芦苇,咱们家还要不要再去砍一些?” “不用了,咱们家的芦苇席还都能用,砍的那些已经足够咱们用了,没有必要再去跟他们抢。我听安君说,伯母和三叔母也去送了萱萱?”宋云珠瞥了眼低头往嘴里扒炖鸡子的李无疾讲。 李安容低头喝了一口稻米粥回答:“是的,是在三叔父家的巷子口遇到了她们,三叔母送了许家阿姊一匹麻布,伯母送了半篮子蒸饼,让她们路上吃。” “那挺好的,也算是全了这五年的情意。”宋云珠低声说完,把自己碗里的炖鸡子倒给了李无疾。 李无疾高兴的挖起一块问:“阿母,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欢,就都给你吧。”宋云珠笑着解释,随后看到李无疾举着陶匙送到了自己嘴边。 李无疾用劲儿把陶匙塞进宋云珠嘴中讲:“阿母,不会有人不喜欢吃鸡子的。” 宋云珠下意识的咽下了松软的鸡子,动了动喉咙对满脸期待的李无疾点了点头。 或许,这就是孩子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就像屋外高悬的太阳一样,时而让人感到温暖,时而让人烦躁不堪。 等着残羹的狸乖巧的卧在门边,眯起眼睛看向竖在墙上的芦苇秆和铺在地上的茅草叶。 屋内的说笑还在继续,宋云珠在又咽下一口鸡子后对众人讲:“安容,等到我把后院收拾好,你就搬过去住吧,房子一旦没人住,就会坏的特别快。原先的那张榻和织布机就先挪到你现在住的房间。无疾也大了,我想着等到春天,就和他分榻睡,到时候再把那你之前的榻挪到东夹间去。” “嫂嫂,不用如此换来换去,太麻烦了,我直接睡在那张榻上就行。”李安容皱起眉心回应,他有些搞不懂宋云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宋云珠看着一脸认真的李安容,放下着轻声解释:“安容,要是放到以前,确实可以这么做,但现在是不行了。即使你不介意,但李婶母和沅儿肯定会介意的,等你们两个的亲事定下,最迟拖到明年四月是要成亲的。如果咱们家真是家徒四壁,用你们二嫂嫂和次兄留下来的榻也无可厚非,但咱们明明是有能力再换一张的,何必让沅儿心里添堵呢。虽然这是件小事,但极有可能会成为你们夫妇日后拌嘴的由头。” 李安容听着宋云珠毫不避讳的话当即红了脸,他不好意思的把脸贴在碗面上,支吾着说:“嫂…嫂,你做主就好,不…不用问我的。” “嫂…嫂,你做主就好,不用问我的。” “阿…阿…阿母,你做主就好,不用问我的。” 看热闹的李安君和调皮的李无疾同样垂下头贴着碗面,大笑着学李安容说话。 宋云珠见状,起身后分别敲了敲俩人脖颈,让她们收敛一些,没成想俩人更加放肆,一个个捂着脖子又学了一遍。 气恼的李安容直到煮完蚕茧都没有搭理他们,独自一人坐在阴凉处拿着树枝在地面上画来画去。 翻着茅草叶的李安君、李无疾探着脖子看向地面上的数字,当即被李安容用脚盖住。 不久后,打着替陈安世还麻袋的陈显到了李家,他在把麻袋交给宋云珠后,蹲到李安容身旁问:“安容,你在干什么?” 被“连坐”的陈显收到了个白眼,心里有了猜测的他忙去问干完活坐在堂屋里休息的李安君、李无疾:“你们两个欺负他了?” 俩人同时摇了摇头,然后纷纷露出迟疑的面容讲: “没有吧,就学了他说话。” “陈叔父,我已经求他原谅我了,只是他不答应。” 陈显看了看揉着鼻尖的李安君和握着拳头的李无疾,当即拉着俩人去院子中跟李安容讲和。 心有灵犀的俩人笑着蹲到李安容的两旁,同时推着他哀求: “安容,原谅我,我之后不再学你了,原谅我…原谅我!” “四叔父,我也不学你了,原谅我…原谅我吧,求求你了,原谅我。” 被推的头晕的李安容赶忙“原谅了”俩人,然后对陈显讲:“我在算家里要交的田税。” 陈显笑着点了点头,俯下身仔细的看了看后讲:“看着也像田税,咱们两家要交的数目差不多。对了,你们二嫂嫂离开了吗?算算日期的话,传书也该拿到了。” 李安容回头看了眼皱起鼻尖轻哼的李无疾,叹了口气回答:“他们在清早时已经离开了,现在应该出了柳河乡的地界。” “这样啊,现在天还不太冷,早些回去的话,路上可以少受不少罪。”陈显轻声说完,蹲下身拿过李安容手中的树枝画了起来。 李安君和李无疾好奇的看向一个个大小相似的方形,纷纷问这是什么。 坐北面南的陈显用树枝指着靠近自己的图块解释:“这是咱们这里,从这里往北是襄邑,襄邑北边是雍丘,再是陈留县,最后是小黄县。” (注:在秦汉时,地图的方位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 “准吗?”李安容调侃着问。 陈显摸了摸鼻子笑着回答:“大概吧。” 院子中的众人及倚在东厨的门板上听他们说话的宋云珠都笑了起来。 第234章 竹简 阵阵笑声过后,宋云珠望向叶子已经落尽了的槐树,瞧见两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来回蹦跳,并时不时扭动着小脑袋去啄在风中晃来晃去的槐角。 片刻后,一只麻雀飞走,不多时,又有其他麻雀落在了树枝上。 就像现在的李家,现在有人离开,而到了明年春末,又会有新妇进门。 豁然开朗的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泡在木盆里的蚕茧,甩了甩胳膊走向李安容他们说:“安容,你带陈显去后院看看,让他给你出出主意,该如何布置那三间房。” 红了耳尖的李安容垂下头揉着手指轻声回应:“嫂…嫂,你…你看着…办就行了,我…我没有什么…什么意见的。” “那怎么能行,既然云珠嫂嫂说出来了,我就给你当回谋士。”爱热闹的陈显说着朝嘴角带笑的李安君眨了眨眼睛,俩人合力把李安容从芦苇席上拉了起来。 李安容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却被“哈哈”大笑着的李无疾使劲儿往前推。 站在一旁的宋云珠看着眼前的情景,伸手捂住脸庞笑了起来,随后又捉住李无疾的衣领纠正:“无疾,不要再推了,不然的话,你们就…就要到院门口了,你…你推反方向了。” 除了李无疾外的三人在听到后先是一愣,随后一同回头望了望越来越远的过道,都“噗”的一下笑了起来。 尚有些懵的李无疾见大家都在笑,也跟着用手揉了揉鼻尖张嘴笑了起来。 小院里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笑累了的李安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脸庞,主动领着还在笑的三人往后院走。 心情大好的宋云珠在目送一行人拐进后院后,先是回东夹间拿了双股剪,然后去分三次把木盆里的蚕茧挪到了水井旁,开始慢慢往外取蚕蛹。 闻到了腥味的狸跑了过来,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被丢到陶盆里的蚕蛹。 宋云珠见状,朝狸挥了挥手说:“快走吧,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喵呜”叫着的狸抬起右前肢舔了舔爪子,接着晃着身子甩掉了落在上面的水滴,一步三回头的朝更热闹的后院跑去,停在东夹间门口看里面的人在边说边比划。 虽然只有十余天没有住人,但曾经来过这里的李安君觉得比之前阴凉了许多,仿佛屋外的阳光不曾照进过房间。 由于屋内的两个木箱、衣物和被褥已经全部被许萱带走,因此显得清冷了许多。 闲不住的李无疾脱下履,爬到只剩下了一张木板的榻上翻滚着问:“四叔父,我昨天就想问阿母,要是你住这里了,等次叔父和婶母回来后,他们住在哪里呀?” “等他们回来了,我就再搬出去,昨天阿母说了,房子一旦没人住,很快就会坏掉的。”李安容坐到榻边温柔的讲。 听到了的李无疾赶忙停下,随后像虫子一样拱到李安容腿上继续说:“我阿母确实这么说了,但这样搬来搬去不麻烦吗?” “不麻烦,既然你想知道,怎么昨天不问你阿母呢?”李安容揉着李无疾松软的头发问。 李无疾瞥了眼站在窗边说话的李安君、陈显撇了撇嘴回答:“我怕阿母不高兴,怕她以为是我不想让婶母离开才问的。” “嫂嫂是你阿母,她是最疼你的,怎会因为一句话而多想,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直接问她。”李安容抱起李无疾往窗户边走着说。 李无疾顺势趴到窗沿上,伸手拽了两片枣叶丢在了已经生灰的案上。 陈显回头打量着这个朴素的房间,指着空荡荡的西墙建议:“可以做两个矮橱放到那里,木箱放在上面,两边再放几个高橱,用来装被褥。” “还有,可以换个大案,一半用来放竹简、笔墨,另一半用来放铜镜、木匣。”陈显俯身拾起枣叶接着说,随后又看向了北墙边的榻。 有些羞涩的陈显收回目光转向房门嘟囔:“可以织些粗麻布搭在榻上,夏天能防蚊虫,冬天还能暖和一些,最重要的是隐蔽一些。” “这里原本也有的,只不过在我次兄走后,被二嫂嫂取下来改成布袋了。”皱了皱眉头的李安君细声补充。 屋内沉默了下来,陈显和李安容看着李安君皱在一起的小脸,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话。 李安君眨了眨无辜的眼睛看向俩人,正当她想转移话题时,被抱着的李无疾闹腾起来:“四叔父,快把我放下去吧,你勒着我的肚子了。” 听到后的李安容赶忙把他当回榻上,随后瞧见榻与墙面之间有个类似竹片的东西,他忙给李无疾穿好履,然后和陈显一起把榻往外挪了挪,发现是卷有三根竹片串成的竹简。 刺鼻的霉潮味瞬间散去,李安容伸手拾起竹简,随后递到窗外猛地甩着沾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 收拾干净后,李安君和陈显走了过去,三人聚在一起看着上面的字迹。 李安君略微扫了一眼,激动的抓住李安容的袖子喊:“安容,是次兄的字。” “次叔父的吗,上面写了什么?”感兴趣的李无疾赶忙跑过来揪住从李安容腰间垂下的布带问。 李安容弯下腰把竹简放到李无疾面前,伸出手指指着上面的字念:“吾知命数将尽,亦忧亦喜。忧有三,一忧不能见容取君嫁;次忧不能与萱共白首;三忧不能见吾侄牙牙学语。唯有一喜,即可与阿翁、阿母黄泉见矣。而今伏愿长兄、长嫂顺遂无忧。” “四叔父,次叔父怎么没有提到我呀?”撅起小嘴的李无疾着急的问。 李安容压下从心底涌起的酸楚指着“吾侄”两个字解释:“无疾,这就是说的你。” 李无疾高兴的拿了过来,兴奋的跑到前院里趴到正在剥茧的宋云珠背后,把竹简递给她。 宋云珠甩干净手上的水珠接了过来,粗略的瞥了一眼有些模糊的字迹问:“无疾,哪里得来的?” 第235章 竹简(2) “阿母,是次叔父的,在榻的下面发现的。”李无疾挠着头皮说完,笑眯眯的催促着宋云珠赶紧看。 宋云珠笑着伸展开竹简,在看了几个字后,慢慢敛住了脸上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李安平咽气的那天晚上。 随后跑过来的李安君轻轻取走了竹简,随手交给跟着自己过来的陈显说:“你把它交给安容,我就不过去了,我要在这帮嫂嫂剥茧。” 陈显闻言点了点头,拉着李无疾一起回了后院。 宋云珠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长叹了一口气讲:“安君,如果我死后遇到了你阿翁、阿母,要是他们向我问安平的情况,我该怎么开口呀?” 李安君红着眼睛看向面色忧郁的宋云珠,良久后缓缓开口:“嫂嫂,次兄的身体本就不好,如果不是你和长兄尽心尽力的为他医治,他恐怕也熬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使是我阿翁、阿母也没有理由去指责你的。倘若我兄长当年娶了别人,我和安容不一定会有现在的生活,我们两个一直都很感激你的照顾和包容。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还有你在,我们这个家可能就散了。” 宋云珠被李安君说的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颊转了转柔和的杏眸讲:“我…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嫂嫂,怎么没有,我说有就是有。既然次兄已经不在了,咱们就不要经常把他挂在嘴边了。”李安君柔声说完,捞起一个蚕茧用双股剪剪了一下,随后挤出蚕蛹丢进陶盆中,再用手把茧撑开丢到另外一个木盆中。 宋云珠欣慰的笑了笑,随后把木盆中的蚕套搭到绳子上晾晒。 忙碌间,李衍匆匆到了李家,她边帮宋云珠递着蚕套边问:“嫂嫂、安君,安河兄长给你们寄信了吗?” 宋云珠先是一愣,然后有些迟疑的回答:“没有呀,长寿写信了吗?” “是啊,也是刚收到,说他被分到了定襄郡做戍卒,并让我阿翁、阿母再给他寄些钱和厚实的冬衣,幸好我阿母和絮儿嫂嫂早早的给他做好了新的,准备等一会儿就去宋河亭寄出去。”李衍面色凝重的回答,她虽然不知道定襄郡在哪里,但也从长兄李延寿从代郡寄来的信中了解到边郡苦寒,尤其是冬天时,要比柳河乡这边冷上许多。 另外,一旦成为戍卒,从西郊营到边郡的费用,是要个人负责的。有钱的,可以雇马车、牛车;没钱的,只能日夜兼程的往边郡赶。 “嫂嫂,咱们要不要也给长兄寄些?”李安君焦急的问。 宋云珠揉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回答:“我觉得应该是安河没有跟长寿分到一个地方,所以才没有一起寄信,不要急,先等上两三天看看。” 了解了情况的李衍又匆匆离去,赶忙回家对李充、田红夫把事情说了一遍。 整理着包袱的田红夫听完后,摸了摸新做的温襦讲:“既然安河的信还没有到,咱们就不要再等他们了,不要误了长寿的时间,我现在就去宋河亭寄东西。” 李充点了点头同意了下来,随后和田红夫一同看向了欲言又止的李衍,他们不用猜,就知道李衍想干什么。 李衍先是揉搓着双手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俩人,然后拉住包袱的一角说:“阿翁、阿母,让…” “不用想,你好好待在家里吧。等你长兄回来,就再找伐柯人给你说亲。”李充板着脸直接拒绝。 李衍立即委屈巴巴的向田红夫告状:“阿母,我什么都没有说,阿翁就凶我。我只是想跟着你出去走走,又不是要单独去。” 爱女心切的田红夫瞪了一眼摸着胡须的李充,拉住李衍的胳膊保证:“好,咱俩一起去,你本就胆小,是该多出去转转。” 满脸无语的李充回瞪着田红夫,随后叹着气把母女俩送出了家门。 宋河亭里邮寄东西的人不多,同时,忙着去追捕榆树里命案嫌疑人的陈安世也不在。 失望的李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宋河亭,心不在焉的跟在田红夫身后慢慢往回走。 不停叹气的田红夫回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李衍,停在五井里的里门处抓住李衍的袖子轻声问:“衍儿,你是看上了他哪里?” 李衍微微抿起嘴角,用满是柔情的嗓音羞涩着回答:“阿母,他…他帮过我。” “就因为这?帮过你的人…”情绪激动的田红夫想要再说下去,却发现除了关系最亲近的这三家人外,除了陈安世,确实没有外人帮过李衍。 想到此处,田红夫拍了拍心口继续说:“衍儿,即使他帮过你,你只要送些东西给他就好了,肉、布和粮食,甚至是钱,都可以的。没有必要嫁给他的,万一他不喜欢你,岂不是恩将仇报。” 李衍当即垂下头反驳:“阿母,我又不傻,怎么会想着因为报恩就嫁给他呢,我是觉得他细心谨慎、仪表堂堂,才有了这份心思。你也知道我的,不仅胆小,还喜欢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要是我找个粗心大意、不懂得体贴人的夫婿,你和阿翁能放心吗?” 向来牙尖嘴利的田红夫直接被问住,她转头朝路过的熟人点了点头后,看向晃悠悠的槐角倔强的说:“衍儿,你可真会夸他,他都快要三十的人了,能不稳…” “阿母,你不要总是提他的年龄…”李衍连忙跺着脚轻声讲。 田红夫见状弹了弹李衍的额头,这是她第一次确切的感受到什么是女大不中留。 九月的最后一天,李家人在中午时收到了李安河的来信。 李安君忙拉着李无疾跑了过来,站到院门口听刚拿到信的宋云珠慢慢念了主要内容:“吾入南军,随众于十月朔日出发。” 宋云珠读完后,那颗悬了四五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原来是李安河被选入了南军,才没有和李长寿一起给家里寄信。 “嫂嫂,那还给兄长寄东西吗?”李安君依旧担心的问。 宋云珠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不用了,只要进了南军,无论是去长安城的费用,还是日常的吃穿住用,都是由官府给养的。” “那可真好。”李安君高兴的说完,和同样开怀笑着的李无疾击了个掌。 第236章 新的一年 失眠的宋云珠听着屋外的风声,回想起了一年前送李安河去河伯祠的情景,一番长吁短叹后,摸索着点亮了油灯。 睡的正香的李无疾突然抬起腿想要蹬掉盖在身上的芦花被,幸好被听到动静的宋云珠及时拦住。 宋云珠无奈的点了点李无疾的额头,每逢春秋天,李无疾就像身上长了刺一样,一夜能把芦花被踢掉数次乃至十余次。 没有成功踢掉被子的李无疾像是要和宋云珠较劲儿,又抬脚把刚盖好的芦苇花被踢到了一旁。 习以为常的宋云珠利落的抓住芦花被再次给李无疾盖上。 不出意外,芦花被很快又被踢掉。 如此不知反复多少次,心累的宋云珠一巴掌拍在了李无疾的屁股上,才暂时结束了这场拉锯战。 获胜方看着老老实实躺在芦花被里的李无疾笑了笑,然后披上襦衣举着油灯去了堂屋。 习习凉风不断从门缝中钻了进来,灯芯随之不停摆动。 宋云珠望着漆黑的夜色,把油灯放到了案上,随即又走到门口处打开了房门,卧在门口的狸听到动静后“喵呜”一声跑进了堂屋,挑了个背风的角落卧下。 扑面而来的凉风使得宋云珠打了个寒颤,她赶忙抓紧衣领,探头看向满是繁星的夜空。 惹人注目的参宿三星首先映入宋云珠的眼帘,她望着已经升到东南天的三颗亮星喃喃自语:“已经过了子时啊!” 夜风突然吹的更大了一些,宋云珠赶忙退回了堂屋,并紧紧的关上了房门。 子时的夜空里,群星不断的变换着位置,它们照耀下的这片土地也跟着迈入了十月一日,进入了元狩三年。 虽然失眠到了后半夜,宋云珠依旧跟着睡足了的李无疾早早起了床,她打着哈欠帮李无疾系着腰间的布带问:“无疾,睡觉时蹬被了没?” “阿母,我没有呀,你看我,没有打喷嚏也没有咳嗽。”李无疾转着满是无辜的眼眸笃定的讲。 宋云珠听后,揉着疼痛的额头睁大了眼睛,随后释怀一笑,把新做的足衣(即袜子)拿给李无疾,让他自己穿上。 李无疾蜷起双腿,胡乱的套上足衣,然后利落的穿上履跑到案前。 “阿母,我给你梳吧。”李无疾说完,伸手拿过宋云珠手中的木梳,学着她平时的样子开始从上往下梳头发。 由于宋云珠的头发有些干枯,梳起来十分费力。耐心不足的小人儿在梳了两下后,像被压扁了的蹋鞠一样垂下了头。 宋云珠瞥了眼落在淡黄色花儿旁的头发,笑着拿过木梳安慰:“我的头发难梳,你又太小,梳不好很正常的。等你再大一些,就能轻松的把它梳通。无疾,你帮我从木匣中挑个布绳吧,我用它绑垂髻上。” 原本沮丧的李无疾又变得开心起来,忙趴到案边挪过木匣,从里面拿出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麻布布绳认真的瞧了又瞧,随后把右手中那条长一些的递给了宋云珠。 收拾妥当后,母子俩一起去了院子,看到被抹了脖子的母鸡在院子中乱跑,四周散落着零星的血迹。 握着刀的李安容尴尬的朝目瞪口呆的俩人解释:“嫂嫂、无疾,我…我不太会杀鸡,等它跑累了,就会停下的。” 宋云珠和李无疾一同点了点头,等到俩人洗漱完,那只藏到柴火堆里的鸡才倒了地。 烧完热水站在东厨门口抱着双臂看热闹的李安君,见李安容把找出来的鸡丢到地上准备补刀,忙出声制止:“安容,再等一下。” 扑腾着的母鸡慢慢伸2直了腿,一动不动的躺在李安容的脚边。 松了一口气的李安容赶忙把鸡扔到木盆中对看着自己的三个人讲:“这就是那只十余天没有下鸡子的鸡,我…我这次是口子抹的有些浅,下次会抹深些。” 忍着笑的三人在互相看了一眼后,纷纷大声笑了起来,其中数李无疾笑的最大声。 笑岔气的宋云珠咳嗽了两声,随后拍了拍心口吩咐:“安容,看样子是不能用鸡血祭河伯了,就用茅草叶裹些肠吧。” “安君,等扒完鸡,你领着安容去趟族长那里,把今年修缮祠堂用的一缗钱交给他。要是他问起我,就说我在家忙。”宋云珠又转身对李安君说。 李安君笑着应下, 她知道宋云珠是不想被族长追问许萱的事情。 在五井里的百户人家中,其中接近四十户是张姓,李姓人家也有三十余户,剩下的就是王姓、孙姓、石姓这些人口少的人家。 李姓的族长李竹是一个看着和蔼可亲的老者,今年已经六十岁,等到三月份案比完,就会被授予王杖。 鸡很快被处理完,宋云珠回房取了一缗钱交给了李安君。 姊弟俩在征得宋云珠同意后,带着李无疾一起去了北碾场旁边的李竹家。 李竹家的院子可以说是五井里中数一数二的,它的东侧便是李姓的祠堂。 李安君拉着李无疾进了敞开着的院门,跟在李安容后面随李竹的长子进入了宽敞的堂屋,精神矍铄的李竹正坐在里面看竹简。 有些眼花的李竹抬头看了一眼李安容,在没有认出是谁后,忙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认真打量了几遍。 “大父,我是李建的四子安容。”李安容恭敬的介绍完自己,朝恍然大悟的李竹作了个揖。 李安君和李无疾也一同跟着作了揖。 喜欢孩子的李竹忙扶住李无疾的胳膊夸奖:“真是个好孩子,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安河的儿子无疾,是不是?” “曾祖,我就是无疾,愿曾祖身长健。”李无疾甜甜的朝李竹说着好听话,惹得李竹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大笑了起来。 高兴的李竹眯起眼睛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转头吩咐他的长子:“定国,去挑五六个熟柿子给这三个孩子,让他们添个零嘴。” 李定国笑着应下,同样在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后出了堂屋。 李竹随后又打量了两眼李安君,笑着问:“安君,我听说了你和陈家的亲事,婚期定了吗?” “大父,定在了一年后,这是我嫂嫂让我转交给你的一缗钱。”李安君说着,从袖子中把钱掏了出来递给李竹。 李竹笑着收下钱后,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用毛笔在竹简上写下了李安河的名字。 “对了,我前两天听人说,你们二嫂嫂已经改嫁了,是嫁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对我讲一下,我好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李竹放下毛笔后,皱起眉头问。 李安容忙朗声解释:“大父,我二嫂嫂是改嫁了,但由于她家里紧接着出了大事,也不好上门跟你辞行。” “那你们嫂嫂呢,她也很忙吗?”李竹继续追问。 李安容肯定的点着头回答:“大父,她前几天还说来找你说一下二嫂嫂的事情,但忙起来就给忘了。” 李竹听后,气得吹了吹胡子。 三人没有在这久待,在接过李定国递来的六个稀软的柿子后,便回了家。 第237章 族长的意义 三人回到家后,先是把手中的柿子拿给正在烧火的宋云珠看,然后一同把它们放到了堂屋的长案上。 回到东厨帮忙的李安容从盛有粟米的缸中抓了一把丢进碗中抱怨:“嫂嫂,族长每隔两年收的修缮祠堂的钱,也没见那祠变了样子,也不知道这三十二户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还有,也不能光让他们那一支做族长,怎么也得轮换一下。”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愤愤不平的样子,在思索了片刻后讲:“安容,李竹大父之所以能做族长,就是因为他们那一支人多。咱们三十二户姓李的中,他们自己人就单占了十五户。可惜咱们这支的人少了一些,不然李婴大父也是能当族长的。论人数,只要不出意外,他们是不可能把族长的位置让出来的。大家也都知道这些钱不可能全部用到祠堂上,但也不能不交。哎,咱们是有这笔钱,交了也就交了,可像纵儿、苗儿还有李习他们家,估计还得卖粮来凑。” “那要是不交呢?”李安容好奇的问。 宋云珠用烧火棍往灶膛尽头推了推燃烧着的柴火回答:“不交嘛?你还记得李三被姓王的差点打死的那一年吗?” 李安容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不就是两年前吗?我记得是他跟因为跟人争水源,私自扒开了姓王的堵上了的沟渠,被人给打了个半死。” “确切说是三年前,那年春天大旱,如果不浇水,根本就种不上粮食。李三就是那年没有交修祠堂的钱,轮到咱们姓李的用沟渠里的水时,族长就不让李三用,他才不得已在姓王的用时,想偷偷浇一浇家里的地。” “怪不得没有看到他,我还以为是他懒,不肯出力干活呢!”李安容叹着气讲,他还记得自己不止一次跟李安河说过李三,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宋云珠望着从木盖下钻出的白烟感慨:“安容,咱们都是靠家里的地生存的,即使再懒的人,都不会误了春种,除非是万不得已或者是真不想活了。” “哎,宁愿得罪里正,也不能得罪一族之长啊!怪不得苗儿他们家,宁愿卖粮也要交上所谓的修祠堂钱。”李安容说着长叹一口气,随后往后灶眼上的铁釜里倒了清水,准备熬粟米粥。 等铁釜里的水冒了水泡,李安容赶忙把碗中淘洗干净的粟米倒了进去,然后用杓搅拌着说:“嫂嫂,要是我做了族长,肯定会不再收这个钱。” “安容,话不要说的太满,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你不是族长。等你当了族长,说不定还会嫌这一缗钱有些少。”宋云珠听到后,笑着看向李安容柔和的侧脸讲。 李安容转头动了几下嘴唇,随后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想着等自己功成名就后就来当五井里李姓的族长,就不再收那昧良心的一缗钱。 纯真的少年总会有满腔的热情,而大部分人都把这份真诚葬在了成长的路上。 吃完香喷喷的鸡肉汤饼和粟米粥后,宋云珠先是用篮子装上些许干艾叶、用茅草叶裹好的鸡肠,然后领着其余三人去了李充家。 每逢十月初一,三家人都要一起去祭拜河伯,乞求它能赐下未来一年的好运。 当她们到时,李充家的院子已经变得热闹非凡,开心的李无疾当即蹦跳着跟在李兴背后扮演跟着将军攻打匈奴的兵卒。 等候多时的李衍、李迎忙把李安君拉到一旁,说着女孩们之间的秘密。 王次君则热情的对宋云珠讲了还在西壕沟种沤着的麻的情况:“云珠,君舅刚从西壕沟那边回来,说再过两天就能把麻从水里捞出来晾晒了。” “现在夜里凉,你伯父说了,他今天晚上去守夜,你三叔父明天夜里去,就不让安容去了,他年纪小,万一冻出个好歹就麻烦了。”站在宋云珠右边的冯儿接着补充了几句。 宋云珠赶忙对正倚在堂屋门口听众人说话的李安容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跟李充、李责道谢。 心领神会的李安容赶忙走到俩人身旁拱手道谢:“容多谢伯父、叔父的体谅。” “都是一家人,你这小子何必这么客气,你嫂嫂给你找好了去张家提亲的伐柯人了吗?”李责摸了摸胡须问。 李安容连忙垂下羞涩的眼眸回答:“伯父,已经找好,是之前陈家向阿姊提亲时找的杨叔母,她会在初六那天去张家说亲。” “哦,是她呀,确实是能说会道,但又不会让人厌烦。初六确实是个好日子,正好缓儿初八去杨医匠那里下聘,没有冲撞日子。”李责说完,满意的笑了笑。 几番话后,李充见太阳开始往南移,忙回到堂屋带上灌了温水的水囊招呼众人往外走。 这个水囊中的水是给四个孩子准备的,怕他们会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而口渴。 宋云珠牵着李无疾的小手走在田红夫、冯儿的左边,她在琢磨了良久后,开口对俩人说了李安河选入南军的事情。 田红夫眼眸中的羡慕一闪而过,随后侧着头看向满脸兴奋的冯儿。 冯儿激动的搓了搓手,她觉得既然李安河能进入南军,那李缓也可以,毕竟在她心里,李缓丝毫不比李安河差。 田红夫本想借此嘲讽两句冯儿,但在听到三个女孩的笑声后又闭上了嘴,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李衍受到李迎或者李安君的排斥,她还需要借助俩人的亲事,来增加为李衍寻一桩好姻缘的筹码。 这些加注在李衍身上的筹码,现在因为李安河做了卫士又多了一个。 毕竟,卫士返乡后,是可以花钱谋个小吏差事的。 想到了这点,田红夫心中的嫉妒很快被风吹到了四面八方,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三家人是被绑在一起的。 一路上,尽是去河伯祠祭拜的人群,人们三五成群,说笑着往河伯祠赶。 宋云珠一行人到后,河伯祠外已经挤满了跪拜的人群,一旁的陶盆里燃烧着人们带来的祭品。 第238章 信与不信 四处飘散的白烟中,尽是浓郁的艾味和掺混在其中的淡淡血腥味。 李充看着乌压压的人群,低声让众人先去河边休息一下,等人少一点后,再过来祭拜。 满眼好奇的李无疾又转头看了眼跪在地上念念有词的人群,随后握紧宋云珠的手指问:“阿母,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都跪在地上小声说话?” “无疾,他们在祭拜河伯呢,在祈祷河伯能给大家赐下新一年的好运。”宋云珠低下头温柔的看了看李无疾回答。 李无疾听后挠了挠鼻尖,依旧不解,便转了转明亮的眸子继续问:“阿母,河伯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大家都求它?” 宋云珠皱了皱鼻尖,拼凑着词语回答:“呃…河伯就是宋河里的神,掌管着咱们柳河乡的…一切。” “那…那不应该是…乡啬夫吗?”执拗的李无疾瞪着无辜的眼神接着讲。 无奈的宋云珠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抱起李无疾解释:“无疾,乡啬夫是人,河伯是神,活人怎么能接受祭拜呢。再说,大家来求河伯,也只是求个安慰罢了。那些个人雕的木胎神像,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能救得了活生生的人呢。” “阿母,你为什么这样说?”敏锐的察觉到了宋云珠情绪变化的李无疾,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问。 宋云珠抱紧李无疾摇了摇头,接着想起了自己曾在宋云北去服役前来求河伯保佑的事情和宋家邻居说的柳河乡上的河伯管不了定襄郡的话,既然如此,那求一尊神像又有什么用呢。 “无疾,我想说的是,求神不如求己,你以后也要这样,遇到事情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寄希望于那些神像,懂了吗?”宋云珠用只有自己和李无疾能听到的声音说。 乖巧的李无疾揉着宋云珠冰凉的脸颊点了点头,随后挣扎着从宋云珠怀里,朝李兴、李嫱、李昭跑去。 “嫂嫂,你和无疾说什么呢?”一直走在她们右侧的李安君笑着问。 宋云珠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回答:“我们在说为什么要祭河伯,你去找迎儿、衍儿她们吧,我去水边看着,免得他们四个跑的急,冲到水里去。” “嫂嫂,我和你一起吧,长兄走时,让我多帮你分担,照顾无疾,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也是我和安容的责任。”李安君笑着说完,朝宋云珠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随后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往被砍光了芦苇的河岸走去。 河边的风比较大,宋云珠和李安君裹紧了领口站到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四个孩子跑来跑去。 李安君垂头踢了踢脚下的柳叶,然后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问:“嫂嫂,你说二嫂嫂到了吗?” “应该已经到了,她说等到了会给咱们写信的。”宋云珠心不在焉的讲完,看到李充拿着水囊朝四个孩子走去。 李充笑呵呵的拦住四个孩子,先是慈爱的揉了揉孩子们的头发,然后依次喂他们喝水。 喂完了水,李充又去了一趟河伯祠,他见挤在祠外的人比之前少了一些,忙挥着手让大家过去。 不打算上前的宋云珠把挎着的篮子交给了李安容,让他领着李安君、李无疾去把里面的东西丢到陶盆中烧,自己则跪在最后面默默为李、宋两家人祈福。 虽然已经临近中午,但前来河伯祠祭拜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祠内依旧挤满了人。 本打算进到祠内祭拜的李充只得放弃,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恰巧遇到了宋万年一家。 虽然短短十余天未见,宋云珠感到王氏的精神比之前差了许多,忙跑过去握住王氏冰凉的手问:“阿母,怎么脸那么黄,手怎么这么凉,怎么不多穿些衣服?” 王氏不在意的摸了摸枯瘦的脸颊笑了笑说:“我穿的一点也不少,比仲昌穿的还厚一些。我年纪大了,脸黄、手凉很正常的。” “嫂嫂,话虽是如此,但你的眼睛怎么看着也黄了一些。”面色凝重的冯儿说着,又仔细的盯着王氏的眼睛瞧了瞧。 王氏先是疑惑的打量下这位叫自己嫂嫂的女人,然后摆了摆手笑着回应:“今天的阳光毒,应该是你看差了。” 冯儿抬头看了眼不太好的太阳,在转了两下善解人意的眼眸后,笑着拍了拍王氏的胳膊讲:“应该是我看差了,迎儿昨天说我的眼神不如以前了,我还不信呢。现在一看,还真是变差了。” 一番玩笑话,化解了尴尬。 不放心的宋云珠想要仔细瞧瞧王氏的眼睛,却被王氏板着脸说了一顿:“云珠,刚才都说是看差了,你怎么还不信了?” 宋云珠忙收回目光解释:“阿母,我信,我信,我这是…” “嫂嫂,云珠不是不信,是关心你。”冯儿怕王氏多想,赶忙笑着替宋云珠辩解。 王氏的脸色这才舒展了一些,随后像是生气般咬着牙揉了揉右侧的上腹。 宋云珠见状,立即扶住王氏焦急的问:“阿母,怎么了?” 缓解了疼痛的王氏舒了口气轻声说:“被你气的了,仲昌的咳嗽比之前好了一些,你就不要担心他了。” 有些不信的宋云珠转头看了眼正在跟李无疾说话的宋伯吉、宋仲昌,却被王氏拉了拉袖子柔声讲:“云珠,我说没事就没事,我是太担心仲昌,导致睡不着觉,才这样的。现在他也不怎么咳嗽了,我也跟着放宽了心,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好。” “真的?”宋云珠忧虑的问,她不想王氏出什么事儿。 王氏笑着捏了捏宋云珠的鼻尖回答:“当然是真的,我是你阿母,哪里会骗你。” 宋云珠把头倚在王氏的肩膀上轻声笑了起来,随后向她低声介绍走来的田红夫等人。 听的迷糊的王氏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众人,尽力扬着僵硬的嘴角向每一个人微笑后,又僵笑着听田红夫、冯儿聊起了李、宋两家琐事。 就在王氏以为自己笑不下去的时候,宋万年终于结束了和李充、李责的谈话,招呼王氏等人继续往河伯祠去。 宋云珠见王氏的步伐里带着一丝雀跃,咬了咬嘴唇后遮住了满是担忧的眼眸,再次向自己并不信的河伯祈祷起来。 第239章 对比 宋云珠一行人前脚刚到家,陈显后脚进了李家的院门。 刚咬了一口柿子的李无疾为难的看了看剩下的两个柿子,在舔了舔沾在碗边的橙色汁水后,大方的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了停在堂屋门口的陈显。 双手插在袖子中的陈显先是看了一眼堂屋,然后弯下腰身用额头亲密的碰了碰李无疾的头顶讲:“无疾,我不吃,就你自己在家吗?” “不是,我阿母和姑姑在后院呢,四叔父去给嫱儿她们送柿子去了。这是今天早上,我和姑姑、四叔父去族长家时,族长曾祖给的。”高兴的李无疾大声说完,蹦跳着把柿子放回了案上,端起盛有柿肉的碗给陈显看。 陈显看着咽口水的李无疾,故意凑到碗前问:“好吃吗?” “很好吃,我来喂你吃一口。”李无疾说着,用陶匙挖起一块往陈显嘴边递。 陈显张大嘴巴对着空气“啊呜”咬了一口,随即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红彤彤的柿子对李无疾说:“我在家吃过了,这是我送你的。” 张大了嘴巴的李无疾兴奋的端着碗蹦跳了起来,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 陈显心惊胆战的看着被李无疾端着的碗,赶忙劝他说:“快别蹦了,要是不小心摔了碗,柿子可就吃不到了。” 李无疾这才又回到案边,大口吃起了碗里的柿子。 陈显进屋把手中的柿子和案上的放到一起,然后无聊的坐到一旁看李无疾吃柿子,期望李安君赶紧从后院回来。 吃完了的李无疾舔着嘴唇眼巴巴的看向案上的柿子,正当他想再拿一个时,被陈显握住小手讲:“无疾,柿子虽然甜,但吃多了会肚子痛。你已经吃完了一个,就不能再吃了。” “陈叔父,不是我想吃,是我的肚子想吃。”李无疾撇了撇小嘴辩解。 听到这番歪理的陈显笑着把想耍赖的李无疾从芦苇席上拉了起来,抱起他往堂屋外走着说:“无疾,咱们去后院,你的肚子看不到它,自然就不想吃了。” 识时务的李无疾没有再说话,挣扎着从陈显怀里下来后,快速跑进了后院,萱萱的对着正在扯草绳的宋云珠、李安君喊:“阿母、姑姑,陈叔父来了。” “安君,你先去吧,这些我自己扯就行。”宋云珠笑着对正拉着草绳往西厢房窗户上系的李安君讲。 李安君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顿了顿后抿了抿嘴角大声说:“嫂嫂,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干嘛这么着急,等忙完了再去。” “云珠嫂嫂,安君说的对,我来帮你们。”拐进了后院的陈显轻笑着说完,走到西厢房的窗边拿过李安君手中的草绳,利落的把它绑到窗棂上。 三人干着活时,自然而然的提到了修缮祠堂的钱。 “陈显,你们那边交吗?”李安君好奇的问。 陈显拉紧草绳打了个结回答:“当然要交,你们是每两年收一缗钱,我们是每年七十钱。” “好吧,我以为我们族长要的够多了,没想到你们姓陈的族长收的更多。”李安君轻声感慨,顿时觉得李竹也不是那么过分,毕竟在他当族长的这十几年里,祠堂从没有失过火、露过雨。 陈显看着李安君皱了皱眉头的样子,接着往下讲:“我们那边收的早,九月中旬就收完了,族长会在十月初一这天给同姓的孤苦伶仃的人家送半石粟米和一只鸡。” 李安君听完,不可置信的看向陈显,她觉得要是李竹也这样做,一年收七十钱一点都不过分。 “不过,鸡是族长家里养的,粟米是他家种的,等于东西都是从他家里买的。”陈显继续补充道。 不知该怎么说的李安君瞅了眼卷着草绳的宋云珠,随后听到她朗声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无论那些东西从哪里弄,都是要花钱的。” “是的,这样也比李竹大父强。”李安君肯定的点着头说,接着又说了要从西壕沟里捞麻的事情。 陈显听到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叹着气对李安君、宋云珠讲:“我家是前几天捞的,水里真是太冷了,不只我阿翁,连带我那向来不怎么生病的叔父都受了风寒。我阿母说女人更不能下水,你们家是什么时候捞,我到时候向夫子告假来帮你们。” “不用了,有我伯父、三叔父在,他们会给我们弄好的,放心吧。”李安君笑着拒绝,即使没人帮忙,她也不敢让陈显过来,怕陈显万一因此生病,会让赵正儿埋怨自己。 到了两天后捞麻的日子,宋万年早早的到了李家。 还未吃完饭的宋云珠忙把宋万年拉进堂屋,把自己的稻米粥递给他问:“阿翁,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捞麻?” 宋万年笑着把碗推给宋云珠回答:“我在初一那天听你伯父提了一句,便想着过来看看。你自己吃吧,我在家里吃过了,你阿母也是用你之前带过去的稻米熬的粥。” 李无疾看着被俩人推来推去的碗,转身跑到几前,从上面拿了一个柿子交给宋万年说:“外祖父,这是陈叔父送我的,你吃这个,我还有两个呢。” 宋万年转头看了一眼摆在几上的两个柿子,接下来放到一旁讲:“好,我先放这,你先吃饭吧,不然就要凉了。” 李无疾点着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抬眼看见李安容拿给宋万年一块蒸饼。 宋万年没有再拒绝,笑着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后,笑眯眯的咬起了蒸饼。 “阿翁,我阿母的神色好些了吗?”宋云珠接着问。 宋万年咽下一口蒸饼回答:“现在仲昌晚上基本不咳嗽了,她也能跟着睡着觉,比前两天好多了。” 简单的说完后,宋万年的眸子暗了一下,瞒下了王氏经常右上腹疼痛的实情。 他也曾带着王氏去找杨医匠看过,杨医匠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前两天还建议他们去县城找更好的医匠瞧瞧。 王氏死活不同意,才又耽搁了下来。 第240章 计深远 朝食过后,众人没有立即去西壕沟,而是在家等太阳升的再高一些。 李安容去了东厨收拾家务,李安君抱着衣服去水井边清洗,留宋云珠、李无疾留在堂屋里陪宋万年说话。 头发比之前白了不少的宋万年和蔼的看着李无疾在屋里蹦来蹦去,笑呵呵的摸着胡须问:“云珠,安河被分到了哪里?上次在河伯祠那边,本想着问你的,但在跟他们说起话后,就给忘了。” “阿翁,安河前几天来了信,说自己被选入了南军,估计今天就能到长安城了。”宋云珠用手指轻敲着案面轻声回答,她不敢表现的太过高兴,怕宋万年会再次想起死在定襄郡的宋云北。 尽管如此,宋万年摸着胡须的手还是顿了一下,随后看向卧在堂屋门口的狸低声讲:“哦,是去了南军啊,南军好啊,不用担心匈奴人会突然过来。” 饱经沧桑的嗓音中带了不易察觉的自责,用手捂住脸颊的宋万年不禁在想,如果自己当初让宋云北去乡塾读几年书,如果自己再勤奋一些多置办五六十亩地,那宋云北是不是也能同李安河一样以良家子的身份进入南军?如果进入了南军,那他肯定不会死在离家千里外的定襄郡。 宋云珠看着宋万年似哭似笑的神情,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内心痛苦的她垂下头抠着手指吸了吸鼻子建议:“阿…阿翁,伯吉也有八九岁了,等到春天时,就让他去蒙学读书吧,多识几个字,总能多条出路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家里现在有八十亩地,可等他们长大,俩兄弟一分,也就一个人只有四十亩地。说句不好听的,可能连个新妇都娶不上。趁我还能干活,就让他们去识几个字。虽说是士农工商,可普通为农者的生活,哪里比的过那些为工、为商者。我没那么死心眼,哪条路能让他们活下去就让他们走哪条路。”从悲伤中挣脱出来的宋万年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正往几上爬的李无疾被宋云珠睨了一眼,赶忙把翘起的腿收了回来,随后趴到宋云珠的背上胡诌:“阿母,我没有想爬几,是想要看看我的腿有多长?” 已经习惯了的宋云珠回头弹了弹李无疾的额头,让他去东厨看李安容有没有忙完。 宋万年看着李无疾往外跑的身影,有些疑惑的问:“云珠,安容不去乡塾吗?” “他今天告了假,等到明天再去。自从安河离家后,安容慢慢的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在这一年里,他和安君都比之前懂事多了。有件事还没对你说,他也是好事将近,等到初六那天,就要去登门提亲了。”宋云珠扬起嘴角对宋万年低语。 宋万年跟着高兴了起来,忙问是哪家的女儿。 “是我们五井里里正家的女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宋云珠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万年听到后笑着拍了拍案,他是真心替李安容高兴,这确实是一桩良缘。 对于生活在闾里中的普通人来说,里正和里父老在他们心中的份量要比乡啬夫、县令这些官吏更重。 不久后,李无疾蹦跳着跑进堂屋讲:“阿母,外祖父,四叔父和姑姑都忙完了,他们在套牛车呢。” 稚嫩的童音刚落下,宋云珠率先站起身,随后扶着宋万年起身问:“阿翁,咱们家的麻什么时候捞,我到时候去帮你。” “不用了,昨天已经捞出来了,是你伯父和三叔父帮我的。”宋万年用手掌支住案面回答。 宋云珠听见后有些不相信的问:“阿翁,你要是说我伯父帮咱家干活,我还信。要是带上三叔父,我可是有些不信的。” 站起身的宋万年弯腰揉了揉膝盖解释:“就知道你这丫头不信,还不是因为安君跟陈亭长的侄儿结了亲,要不然,他哪里会来帮我。我跟你阿母,是沾了安君的光哦!” “原来是这样啊,不然,我还以为三叔父转性了呢!”宋云珠揉着鼻尖说完,伸手拉住了想往外跑的李无疾,三人一起笑着出了堂屋。 宋云珠听着从后院传来的“哞…哞”叫声,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不仅阳光明媚,而且没有风。在太阳下站久了,有种回到盛夏的感觉。 依旧是李安君和李无疾留在家里,宋云珠、李安容和宋万年一起去西壕沟那边干活。 一行人赶着牛车到西壕沟时,李充、李责刚刚下水,俩人把裤腿用草绳绑到大腿上,弯下腰合力抬起一捆已经泡软的麻,丢给了站在岸边的李缓。 原先青绿色的麻杆,已经变成了深棕色,上面裹着又沉又臭的烂泥。 宋万年赶忙跳下牛车,卷着裤腿就要往壕沟里冲,被站在壕沟边准备接麻的冯儿、田红夫拦住: “兄长,有他们在呢,用不到你下水。” “是啊,万年,有他们就行了。” 宋万年跺着脚惭愧的讲:“那怎么行,我家里的事儿多,难得来帮你们一次,哪能站在这里看着。我听云珠说,你们平日里没少帮她,我就更得下水了。” 做不了主的田红夫和冯儿转头看向水里的两个男人,只见李充揉了揉手大声喊:“既然万年这样说了,就让他先跟缓儿一起吧。” 田红夫这才笑着收回了手,放宋万年慢慢走下壕沟。 绑好牛车后,宋云珠和李安容也加入了进来,她们和田红夫、冯儿一起把抱过来的麻按标记抱到各家的牛车上。 约莫两个刻钟后,李缓与宋万年跟李充、李责换了位置。 三家的牛车一遍遍往返,直到过了午后,才把所有的麻都拉回了家。 温暖的阳光下,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三人刚把牛车赶进后院,就被端着案走过来的李安君喊住:“伯父、嫂嫂、安容,你们先喝碗姜水再卸,反正就只剩这一车了。” 襦衣湿了一半的宋云珠赶忙同意,先是端了一碗给宋万年,随后和李安容各端了一碗低头喝了起来。 一口热水下肚,觉得全身都热起来的宋万年抬头看了一眼在摸麻的李无疾,笑着把碗递到他嘴边问:“无疾,你要不要喝一口?” 嫌难喝的李无疾赶忙摇着头躲到了李安君的身后。 宋云珠见状,笑着端起碗数起了丢在西厢房窗下的草绳,她记得当初丢进西壕沟里的是一百捆,现在数起来是九十八个草绳,要么是草绳散了被水冲走了,要么是弄错了标记。 不过,她不打算再去追究,这种事情也是每年都会发生。如果事事计较,三家迟早是要决裂。 第241章 城墙下 宋万年本想留在这里剥麻,却被手里提着一只宰好的鸡的宋云珠笑着推出了院门。 袖子高挽的宋云珠硬是把鸡塞给了一身泥污的宋万年,随后挡住敞开的半扇院门讲:“阿翁,你快回去吧,等到家后,让阿母把它炖了给伯吉、仲昌补补。” “家里有鸡,昨天才给他们吃过。你拿回去,给你伯父、三叔父他们两家送过去。我是你阿翁,不会跟你计较太多,但你在他们面前不能失了礼数。”宋万年说着,就要去拽宋云珠的胳膊。 宋云珠灵巧的躲过,伸手拦住想要进门的宋万年解释:“阿翁,你放心吧,安君宰的多,当然有他们的份。你要是不带回去,以后可不会再让你给我们帮忙了。” “阿翁,天说凉就凉了,你快回家去吧。你要是受了风寒,我阿母和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宋云珠说着,又把面色缓和了的宋万年往前推了推。 宋万年叹着气没再说话,跺了跺脚后佝偻着腰径直出了巷子。 这一幕看的宋云珠无比心酸,她每见宋万年一次,都会明显的感觉到宋万年又苍老了一些。 “喵呜…喵呜…” 听到叫声的宋云珠转头看向从院门内探出脑袋的狸,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后跟着它回了后院。 堆着的麻犹如一座小山矗立在后院,坐在一旁剥麻的李安君抬头望了一眼堆的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麻堆,满脸的嫌弃的拿起一根满是烂泥的麻杆问不远处的宋云珠:“嫂嫂,你说长兄到长安了没?” 宋云珠抬头看了眼马上西斜到房顶的太阳回答:“应该到了吧。” 此时的千里外,跟张贤、魏由挤在同一辆马车上的李安河时而打量着出现在眼前的高大城墙,时而和其他人讨论起为何关中会大量种麦。 自从进入函谷关后,宽阔的官道两旁除了高大的槐树,就是成片的郁郁葱葱的麦田。 曾在前年来过长安城的张贤盯着数尺外的麦田解释:“我曾听人说过,是大儒董仲舒向天子提议在关中推广冬麦种植,这样既可以减少时常发生的春秋饥荒的损失,还可以免受夏涝、秋涝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但我们老家就没有种麦的。”李安河跟着插话。 魏由紧接着点了点头认同的说:“我们那里也是,我只听人说过在齐郡那边有种春麦的,还真没见过种冬麦的。” 其余七人纷纷跟着附和。 见多识广的中年驭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讨论的年轻人,腾出左手摸了摸嘴唇边的胡髭讲:“你们那边之所以没有种麦的,是因为咱们陈留郡的冬天并不是太冷,不适合冬麦生长,只能种春麦。但麦饭难吃又不好消化,人们自然选择种粟米、菽之类的,不会去种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自从两年前也就是元狩元年十二月的大雨雪后,这两年的冬天比之前冷了一些。”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这两年的变化。 说话间,马车跟着队伍靠近了约有五六丈高、用黄土夯筑而成的城墙。 除了张贤外,其他年轻人纷纷惊呼出声,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城墙、如此宽阔的壕沟。 魏由推了推神色淡定的张贤,随即指着城墙好奇的问:“张贤,你不是来过长安吗,那这段城墙后面是什么?” 张贤把冰凉的双手插进袖子中对双眼放光的魏由讲:“魏由,长安城内主要是宫殿和权贵们的府邸,这些地方,我自然去不得。我跟我阿翁,也就是去了横门附近的东市、西市和宣平门附近的闾里,大部分长安城的百姓都是住在城外的,像长陵邑、安陵邑、霸陵邑等地。咱们现在是沿着官道往东走,你看,那个城门上写的是覆盎门,那城墙的里面应该是长乐宫。” 马车继续往前走着,远远的看到城墙向南凸了出来,好奇的李安河同样推了推张贤问:“张贤,一般的城墙不都是四四方方的吗,这个怎么凸了出来?” 只到过长安城一次的张贤耸了耸肩,正当他想说不知道时,又听到了驭手醇厚的嗓音:“那是因为城墙比未央宫、长乐宫建的晚,为了迁就,才凸出来这一块。” “那也就是说长安城之前没有城墙?”魏由有些不相信的问。 驭手笑着点了点头回答:“无论是长乐宫还是未央宫都是高皇帝在位时建的,城墙则是孝惠皇帝时建的,咱们刚才路过的长乐宫,是太后的宫殿。但它是咱们大汉立国时建的第一座宫殿,高皇帝便住在那里。但高皇帝后来觉得长乐宫的规模不够大,便又让留候张良主持在地势最高的西南角龙首原上修建未央宫。自孝惠皇帝时,历代帝王都住在未央宫中,长乐宫便成了太后的宫殿。长安城的北面同样不方正,城墙是依渭水而建,缺少西北角,所以说长安城,北是北斗形,南是南斗形,又叫斗城。” “长乐宫?听说高皇帝时的淮阴侯韩信就被高皇后与留候、酇候萧何斩杀在了长乐宫的钟室。”坐在驭手背后的长脸男子揉着下巴讲。 驭手回头瞥了一眼说话的男子,随后转过身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马车感慨:“是啊,从韩信贪图军功导致郦食其被齐王田广烹杀和自请封齐王,便注定了被清除掉的命运。” “可他给高皇帝的书信上不是清楚的写着“愿为假王便”吗?齐、楚两地相连,很容易互相勾结,韩信请封齐王,不也是为了能更好的掌控齐地吗?”刚才说话的男子不服的说,在他看来,韩信为大汉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不应该被如此清算,更不应该死在一个女人手中。 驭手听着男子愤愤不平的声音,没有再说下去,当初大汉初期的八位异姓王,除了长沙王吴芮外,其余皆算不得善终,被杀的被杀,流亡匈奴的流亡匈奴。 气氛一度尴尬起来,李安河、张贤和魏由转过头不再看握着拳的男子,一起去看绵延不尽的城墙。 第242章 卫士 马车继续朝西跑着,当窃窃私语的众人看到安门时,听到了驭手语重心长的声音:“快要到了,你们虽然都是在宫墙外驻扎,可也要记住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能平安度过这一年。千万要记住一句话,咱们都是普通人,万不可得罪那些贵人。” 众人忙向驭手道谢,在他们来之前,已经被各自的五百将、曲侯等轮流叮嘱过。 随着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心情紧张的李安河搓了搓双手,和拽着腰间布带的张贤一起望向快要落到城墙后面的夕阳。 归巢的鸟儿、城墙上巡逻的兵卒皆沐浴在金黄色的余晖中。 正当俩人看的入迷之际,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抬头瞥了一眼城门的驭手忙让众人下车后,有条不紊的牵着马车和其他驭手站到了一起。 低着头准备往前走的李安河见魏由仍在东张西望,忙推了推他的胳膊,让他赶紧跟上队伍。 回过神的魏由来不及拍“扑通”乱跳的心口,赶忙跟在李安河身后站到队伍中,俩人一起偷偷打量着站在城门前的一队手握卜字戟、穿着绛色襦衣和鱼鳞甲的兵士。 二三十名兵士分两排立在敞开的红色城门前,另有五人站在城门的中间。 其中四人恭敬的立在头戴进贤冠、身穿玄色深衣长袍、腰间佩有紫绶的六十余岁老者两旁。 负责送卫士们来长安城的张伦忙趋步到老者身前作揖:“陈留郡西郊营校尉张伦拜见丞相。” 老者笑着让张伦不要多礼,随后示意站在最右侧的中年人开始清点人数。 站在队伍中的张喜见中年人走了过来,忙抱着竹简上前。 握着环首刀、穿着玄铁甲的中年人先是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群,然后看向把竹简高举过头顶的张喜说:“你来念,念到谁的名字就让谁站到右侧去。” “诺。”张喜朗声应下后,转身走到队伍前高声说:“现在开始点名,念到名字的都站到右侧去。” 众人忙收回心神,齐声喊:“诺。” 洪亮的声响惊飞了远处的鸟儿,老者摸着花白的胡须对张伦讲:“年轻就是好啊,我像他们这样的大的时候,和兄长广一起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后来,我们两个凭军功,一起做了孝文皇帝时的武骑常侍。” “伦虽常年在营中,亦常闻丞相和李广将军的事迹,尤其是丞相当年跟随大将军出兵朔方、击败匈奴右贤王、一举封侯的功绩,更是在营中人人相传,他们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像丞相一样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彻底解决掉匈奴对大汉的威胁。”张伦拱着手奉承道。 丞相李蔡虽然经常听到这样恭维的话,但还是受用的点了点头回应:“我的这点功绩,在大将军、骠骑将军面前还是不够看的。年轻人嘛,就应该以他们两位为榜样,提刀上阵杀敌,把匈奴彻底打败,这样才能使边郡不再受到匈奴的侵扰。等到将军们马放南山之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安定啊!” 包括张伦在内的四人纷纷附和李蔡,随后一起看向正在点名的队伍。 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张喜念的每一个名字,当念到李安河时,他赶忙跟着排在自己前的张贤往右侧走。 张喜念的不快不慢,待名字点完时,夕阳已经完全被城墙遮住。 中年人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在朝张喜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快步回到李蔡身前禀报:“丞相,已经清点过了,与陈留郡都尉先前呈递的数目没有差别,共二百一十一人。” 李蔡点了点头,接着在身后五人的陪同下一起走向队伍,他先是拿过张喜捧着的竹简粗略的看了看,然后绕着队伍边走边讲:“你们都是从数千人中选出的佼佼者,陈留郡的都尉、西郊营的校尉把你们送到长安城,不止是要你们尽心尽力的拱卫宫室,更是要你们代替陈留郡的百万子民保证陛下的安全。这不只是一份殊荣,更是一份责任。来到这里,你们只需要对陛下忠诚,能做到吗?” 整齐而洪亮的一声“能”后,众人齐刷刷的看向目光矍铄、仪态端庄、浑身散发着威严的李蔡,随即又都惶恐的垂下头。 李蔡摸着胡须大笑了几声,抬手示意跟着自己的四个卫士令把各自分到的卫士领走。 紧接着,停在城门右侧的驷马安车被赶了过来,众人纷纷抬眼,偷偷的打量着这架由四匹棕色马拉着、华盖饰顶的马车。 在李蔡和兵卒们离开后,卫士令们根据先前分好的名单,各自把人员清点出来,前后脚进入了高大的城门。 依旧停留在城门外的张伦抬眼看了看“西安门”三个字,转身招呼张喜和驭手们往三十里外的驿站赶。 分到一起的李安河、张贤没有来得及跟魏由说句告别的话,匆匆跟着先前吩咐张喜点名的中年人沿着高大的红色未央宫宫墙往北走,最终在尚冠街上拐入了两扇宫门,里面是个宽阔的院子,所有拱卫未央宫的卫士,都住在里面。 此时的天色将要暗下,卫士令先是命人仔细的检查了五十人随身携带的包袱,然后才带众人去用哺食,再匆匆去了先前分好的营房。 这里的营房和西郊营中差不多,都是一排排的挨在一起,营房的门前同样是栽有桐树,系在树间的麻绳可以用来晾晒衣服和衾褥。 只不过,这里的每排营房两端都有水井和茅厕,极大的方便了卫士们的生活。 李安河和张贤没有分到同一间营房,但也离的不远,一个是在左端,一个是在同一排的中间。 每间营房可容纳八人,李安河进到属于自己的营房时,才发现里面已经住了三人,空余的五张榻上已经铺好了寝褥。 李安河随意的选了张靠近窗户的榻,在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后,打着哈欠把包袱里的东西收拾妥当及简单的洗漱后,钻进了温暖的衾褥里沉沉睡去。 睡梦里,他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乡,见到了魂牵梦绕的亲人。 第243章 手上的裂口 “疼…疼…疼…嫂嫂,你下手轻点。”哭着脸的李安君不停的哀求紧捏着自己手指的宋云珠。 宋云珠抬头瞥了一眼眉头紧锁的李安君,接过李安容用火燎过的细针后,快、狠、准的朝被自己挤着的小刺扎去。 一根短短的木刺很快被挤出,宋云珠松开李安君的手指后,捏着针尖教训她:“安君,让你戴尉(即手套),你不戴,看你的手上的那些口子,等天冷时,可是要遭罪的。等到吃完饭,我用菽秆烧些水,咱们都好好泡泡手。” 理亏的李安君赶忙把带着裂口的左右手藏到了背后,随后抬眼看向了宋云珠的右手,捏着针的拇指、食指上各有两三道裂口。 “嫂嫂,你戴了尉,不也是有吗?”李安君咬着嘴唇反驳。 宋云珠抬起手心对着李安君解释:“我的手指上是有,但不像你,连手心里都是。” 听着俩人争论的李无疾赶忙跑到了李安君的背后,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李安君满是细小裂口的手心讲:“姑姑,你要听我阿母的话,不然冬天冷了该怎么办?” 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的李安君转身揪了揪学大人说话的李无疾的小耳朵,抬起手心吹了吹后,去了西夹间把放在木箱中的尉翻了出来戴上。 李安君低头瞧着用麻布做成的薄尉,动了动从里面露出来的五根手指,总觉得有些不方便。 从开始剥麻到现在,除了去乡塾的李安容和不是捣乱就是调皮的李无疾外,宋云珠和李安君每天都是在后院剥麻。 两天过后,那些麻终于被剥完了三分之二。 李安君活动着手指回到堂屋,听到李安容在低声讲:“嫂嫂,我向夫子告了两天的假,想帮你们把麻剥完、洗完再去读书。我作为家里的男子汉,不能看着你和阿姊在家里辛苦劳作,而自己却清闲的坐在讲堂里读书练字。” “安容,读书清闲吗?”宋云珠用手指摁着手上作疼的裂口问。 李安君把头扭到一旁不去看宋云珠意味不明的目光,用手指轻点着李无疾的手心回答:“嫂嫂,读书再不清闲,也比这些活轻松许多。我知道你对我寄以厚望,想让我能被选入太学,可我读的不安心。” “再说,乡塾里告假的人很多,陈显和张越都没有去,他们能在家帮忙,我自然也能。嫂嫂,你放心吧,我可以像以往那样,白天干活,晚上读书。”李安容继续辩驳。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认真的神情,低声说:“既然你告了假,就留在家里帮忙吧。不过,下次告假前,你要和我、安君商量一下。” “嫂嫂,我知道了。”把悬着的心放下的李安容笑着应下,然后跟着李安君、李无疾一起去后院剥麻,留宋云珠去东厨准备哺食。 李安君看着李安容坐在一旁慢条斯理的戴上尉拿起一根麻说:“安容,嫂嫂今天特意去了一趟杨婶母家,她会在明天中午时去沅儿家为你提亲。” “阿姊,我知道了,咱们快干活吧。”脸颊红透了的李安容低声回应,起身把芦苇席拎到了离李安君更远一点的位置。 李安君看着神情忸怩的李安容,和李无疾一起大声笑了起来。 冬日里的晚霞慢慢褪去橘色的色彩,在夜幕降临后,宋云珠和李安君一起把两个盛有滚烫的菽秆水的木盆端进了堂屋。 宋云珠和李安君坐在长案北侧,李安容和李无疾坐在长案南侧,等待水温变凉一些。 李安君把手心放在从盆里升起的白雾中,满是不解的问:“嫂嫂,为什么不放些凉水,那样不是更快一些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起,我阿母烧好菽秆水后,都没有放过凉水,我和我兄长就会像你现在一样,把手放进冒出的白烟里。”宋云珠笑着说完,目光透过缭绕的白烟,仿佛看到了自己幼时和宋云北一起玩闹的场景。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忘记这些遥远的事情,却没想到总能在相似的情景下再次想起那些尘封在心灵深处的记忆。 宋云珠叹了口气后眯上了眼睛,心思再次回到了李安君的手上。之前李安河在家时,家里的重活大部分由他挑着,也只是让李安君干些绩麻、织布的活儿,像剥麻、洗麻,只有实在忙不过来时,才会让她干一些。 被长兄尽心呵护的女孩不懂冬日里剥麻对手的伤害,才会百般不听宋云珠的劝告,导致两张手的手心里满是细小的裂口。 白烟慢慢散去,李安君把手泡进了棕色的热水中,感到手心又疼的厉害了。 “嫂嫂,管用吗?”李安君皱着鼻尖问。 心里没谱的宋云珠含糊的说了句可能吧,然后又挖出一些膏,细细的涂在了李安君和自己的手上。 由于有李安容在,三人在次日早早的剥完了麻,正当他们清洗麻皮时,杨惠到了李家。 杨惠见宋云珠的襦衣、裤腿和圆头履上沾了些泥水,猜到李家肯能在洗麻,便长话短说:“云珠,按照你说的,我已经跟李家嫂嫂挑好了下聘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八,离现在还有两个多月,足够准备聘礼的。听李家嫂嫂的意思,想要你们下聘的东西,和他们给你三叔父家的差不多。” “杨婶母,这都是应当的,我当时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就想着给我们安容也备一份,没想到能真的用到。”宋云珠笑着说完,从袖子中探出准备好的二十钱递给了杨惠,算是她的辛苦费。 杨惠笑着收下,再又说了杀吴寡妇和她女儿的两个凶手被抓住后,便离开了李家。 心有余悸的宋云珠没想到这桩命案是偷盗者起了歹心,若不是贼人在喝了酒后向人炫耀,恐怕又成了一桩悬案。 宋云珠在仔细的关好院门后,匆匆回到后院对李安君、李安容讲了杨惠的话。 羞涩的李安容怕再次被李安君打趣,忙提着木桶去了井边打水。 麻不仅难剥也难洗,耗费了将近两天的时间,三人才把所有的麻晾在了草绳上。 还没有等宋云珠、李安君手上的裂口长好,李安容的手指也跟着裂了起来,三人坚持每晚烫手、涂膏,直到初九才有了些许起色。 应李责的邀请,宋云珠和再次告假在家的李安容早早的去了李责家,和众人一起去杨医匠家送聘礼。 第244章 闹了不快 可能是李责打心底对这桩亲事不太满意,为李缓准备的聘礼相较于张家送给李迎的普通了许多。 宋云珠和王次君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她边抬头打量着十数人的队伍边听王次君凑到自己耳边说的悄悄话:“我听我君姑说,昨天的时候,三叔父和李缓还因为聘礼的事情大吵了一架呢!” “为什么?”宋云珠抬手遮住嘴边悄声问。 王次君望了眼堆在牛车上的聘礼轻声透露:“三叔父还是想要李缓娶嫱儿的姨母,他觉得那个叫郑姝的命不好,先丧母后丧夫,最主要的还是怕嫱儿会受到苛责。” “次君嫂嫂,我记得三婶母曾经说过,她会一直带着嫱儿,即使新妇进门后,嫱儿的生活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她还小,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母是谁,一直都以为是在外地求医。就是对嫱儿说,郑姝是她的生母,她也会信的。”宋云珠拉着王次君往前追了几步低声讲,按照冯儿之前说的意思,应该李缓多多少少在李嫱面前提过郑姝,话刚说利索的小女孩以为是自己的阿母要从外地回来了。 王次君瞥了眼满脸认真的宋云珠摇着头说:“云珠,哪有那么简单。要是郑姝以后没有自己的孩子,还能对嫱儿好一些。要是她和李缓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儿女,肯定是想着把三叔父家的那些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 “也幸好嫱儿是个女孩,要是男孩,估计会更被提防。”宋云珠认同的讲。 王次君随即叹了口气,满脸纠结着继续分析:“虽说女孩更容易在续母的手下讨生活,但也容易被忽视。别看三叔父和三婶母现在说着会对嫱儿好,等郑姝为李缓生下儿子,他们的心肯定会慢慢偏过去的。” 话音落下后,俩人同时长叹了口气,她们都清楚的知道人性总是变来变去和经不起任何试探的。 “次君嫂嫂,咱们先不用在这里瞎猜,说不定那个郑姝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并不会去为难嫱儿。女孩嘛,出嫁的早,还能收一份聘礼。”宋云珠带着些许无奈向王次君轻声嘟囔。 王次君又叹着气点了点头,她也期望李嫱能有一个好的续母。 俩人没有再说这个话题,接着讨论起了该如何给张家下聘。 虽然杨惠已经向宋云珠转述了李平的要求,她揉搓了两下双手告诉王次君:“我想着要比张越下给迎儿的聘礼多一些,我们家的条件比不上里正家,多下个一两千钱的聘礼也能让他们夫妇安心。” “也是可以,但不要弄的太过明显,可以在镯子、簪子这些饰品上下些功夫。”王次君亲密的挽住宋云珠的胳膊建议。 宋云珠笑着凑到王次君的耳边回应:“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交完田税,就去拜托陈叔父,等他再去县城时,让他帮忙选购几样。我本打算和安君、无疾去趟城里,但我们三个又很容易成为被人打劫的目标,还是觉得请陈叔父帮忙会比较稳妥一些。” 王次君在听到陈安世的名字后先是皱了皱眉心,然后转了转精明的眼眸夸宋云珠思虑周全。 尽管今天的阳光不错,可狂风依然刺透了宋云珠的襦衣,每当这种天气,她都会觉得后背隐隐作痛。 感到不舒服的她赶忙活动了几下后背,随后捏着肩膀追上在槐树下等着自己的王次君,俩人继续说着往前走。 当一行人到杨医匠家时,太阳快要即将升到南天。 守在杨家门口的两个年轻男人热情的接过李安容手中的牛鞭,帮忙把装着聘礼的牛车赶进院子中。 宋云珠跟着热闹的人群走了进去,僵笑着站在一旁听杨医匠的两个侄息跟李家的女人们攀谈,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这个普通的院子。 杨家院子的东南角长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满树挂着红褐色的皂角。 女人们说完话后,杨家的两个妇人招呼着其他人一起去牛车旁看堆在上面的聘礼。 心不在焉的宋云珠和王次君跟了过去,俩人皆站在离牛车三尺远的地方看杨家的妇人们对着聘礼指指点点。 其中一个圆脸妇人笑着大声对众人讲:“唉,伯父不是说李缓家有近二百亩地吗,怎么聘礼只有这么一些,怕是他们家看不上郑姝吧。” “小声点,瞎说什么实话。要是让伯父听到了,又该生你的气了。”一个稍矮的妇人说着拉了拉圆脸妇人的袖子,随后捂着嘴低声笑了起来。 冯儿当即尴尬起来,沉着脸把头扭到了一旁,如此看来,郑姝在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毕竟,在杨家的那些妇人心中,都把郑姝视为一个不祥的女人,都想等着看她的笑话,同时也都想她赶紧离开杨家。 尤其是矮个妇人,总是怀疑自己的男人和郑姝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又拿不出证据。 向来不曾吃亏的田红夫见这两个妇人如此嚣张,冷笑一声后把冯儿推到一旁讲:“你们又不是飞到我们家乱嗡嗡的蚊子,从哪里听到的我们看不上姝儿的话。既然你们觉得这份聘礼少,就把你们当年定亲时的聘礼清单拿出来比一比,要真是少了哪样东西,我们可以当即补上。再说,姝儿也算你们杨家的女儿,如果我们看不上她,那岂不是别人也会看不上你们的女儿。” “你…你…”矮个妇人不服气的指着田红夫大喊,随即在看到回头望着自己的杨医匠后,跺着脚瞪向田红夫。 圆脸妇人怕闹的难堪会被杨医匠训斥,忙把矮个妇人拉到一旁安慰,让她不要跟田红夫这个泼妇一般见识。 冷眼看着俩人动作的杨医匠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吩咐两个神情尴尬的侄儿把牛车上的一头彘、两匹布、装有八缗钱、一只铜簪的木匣以及两只鸡从牛车上搬下来。 由于闹了不愉快,心中不快的冯儿在伐柯人跟杨医匠定了婚期后,便匆匆离开了杨家。 满脸怒气的杨医匠把等着分肉的众人赶了出去,随后来到西厢房前敲了敲房门讲:“姝儿,你不要往心里去,婚期定在了十二月初十,因为缓儿的女弟要在一月出嫁,所以…” 还未等杨医匠说完,一道温婉的女声从屋里传了出来:“舅父,我知道了,麻烦你为我操心了。” 杨医匠叹着气离开了这里,回到堂屋去分割那头彘。 屋里的女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抬起了清秀的面庞,一双杏眸中沾染了丝丝愁绪。 第245章 交田税 从杨家出来后,李安容直接去了乡塾,其余人则全部坐到牛车上听冯儿唠叨李缓:“缓儿,你听到了没?你看到了没?又不是对她们家的女儿下聘,那两个女人有必要如此刻薄吗?真是的,要我说,你阿翁没有给那么多聘礼是对的,咱们拿的再多,也不一定能落到郑姝的手中。她要是个好的,我们自不会亏待她,她要是对嫱儿不好,你们两个就搬出去,别来碍我们的眼。” 李缓看着鲜少生气的冯儿,忙低声安慰她:“阿母,那两个妇人是杨医匠侄儿家的,本就跟姝儿不对付,自然说不出来好听话。至于嫱儿,我是对姝儿挑明了说的,姝儿也是保证过会对她好的,不然,我也不会向姝儿提亲的。” 冯儿和赶着牛车的李责听到这里,心里的怒气也都消了大半。 李缓接着向帮了冯儿的田红夫道谢,田红夫随意靠在李充背上摆着手讲:“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要是不教训她们一顿,她们还以为咱们姓李的好欺负呢。唉,无论是你阿母,还是次君、云珠,更别提絮儿了,哪一个能嘴皮子利索点,也不用每次都让我冲前头,你们啊,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王次君当即像个小孩子一样拉起田红夫的胳膊请求:“君姑,反正我嘴笨,等延寿回来后,要是他欺负我,你可得帮我。” 好心情的田红夫当即同意了下来,随即接着讲:“次君,要是你再给我生个男孙或者女孙,是不是延寿的错,我都护着你。” “有君姑这句话,等延寿回来,我们就去祭高禖神,求它也让我生一对孪生子。这样的话,君姑是既有了男孙又有了女孙,一下子可以抱俩。”王次君说着,对众人竖起了右手上的食指和中指。 宋云珠看着王次君迎合田红夫的样子,再次明白了韩絮儿和她的差距,也庆幸起自己没有君姑。 牛车跑的飞快,幸亏是一群人挤在一起,宋云珠才没有觉得太冷,继续听李充、李责商议去交田税的时间。 “老三,不如后天就去吧,不然等麻晒干了,又要开始绩麻了。”李充沉声向李责建议。 李责摩挲着握在手心中的牛鞭同意了下来,随后转过身问宋云珠:“安河家的,你们家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三叔父,我们自然是要一起去的。”宋云珠赶忙点头回答,她往年跟着李安河去交田税时,总能看到那些小吏故意为难孤身一人前去交税的女人。 李责听到后继续回应:“那行,你们提前把要交的东西准备好,后天吃完朝食后,我让缓儿去你们家帮忙往牛车上装。” “不用,我和安君、安容能装的上去,到时候,我赶着牛车去找你们。”宋云珠当即笑着拒绝。 冯儿见状拉住宋云珠的袖子柔声相劝:“就让缓儿去帮你们吧,虽说安容也长大了,可他也才十四岁,肯定没有缓儿有力气。东西虽然不多,但光靠你们三个,装起来肯定十分吃力。” “嫂嫂,我阿母说的对,我到时候去帮你们。”李缓也跟着劝道。 看热闹的田红夫笑着插了一句:“云珠,既然有人帮忙,何必要拒绝呢,不要带着安君、安容没苦硬吃。要是你觉得缓儿的力气小,我可以让你伯父去帮你们。” 宋云珠听到后忙做出选择:“伯母,不用劳烦伯父了,让李缓帮我们就可以了。” 李责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赶着牛车拐进了东里门。 宋云珠刚到家,便被迫不及待的李安君拉到堂屋里细问:“嫂嫂,你见到了李缓兄长说的郑…郑家阿姊了没?” “没有,她是受聘的女子,怎么会出来露面呢。”宋云珠笑着回答完,拽住了想往长案下钻的李无疾,接着对李安君说了后天去交田税的事情。 俩人歇息片刻后,拉着李无疾一起去清点了要交的数目。 李安君站在堆满粮食的西厢房南间的房门前问:“嫂嫂,要不要按安容算好的数目提前装好,省的麻烦。” 宋云珠倚到房门上抱着双臂向没有去交过田税的李安君解释:“安君,咱们在家算好的数目不一定刚好够,还是多带一些比较妥当。” “怎么会不够呢?”李安君先是疑惑不解的问,然后恍然明白了宋云珠话中的深意,应该是乡亭的石有问题。 满腔正义的李安君握着拳头问:“嫂嫂,没人去告吗?” “安君,去哪里告,是告到县令那里还是告到太守甚至廷尉那里?没有人会出这个头儿的,大户人家不在乎多出去的这点粮食,在乎这些粮食的估计又没本事见到县令,所以大家都会选择默默忍受。”宋云珠耸了耸肩无奈的讲。 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情绪的李安君只得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越看越觉得这片天即将要黑了下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李缓早早的到了李家,和李安容、宋云珠一起把五袋粟米、三袋菽和三袋菽米以及一端麻布和半麻袋蚕茧装到了牛车上。 前来交田税的人不多,排在李充后面的宋云珠跳下牛车望了望前面的队伍,再有两家,便能轮到李充。 突然之间,前面的队伍躁动起来,宋云珠怕巨大的动静会惊到黄牛,忙回到牛车旁温柔的抚摸着黄牛的脑袋,随后竖起耳朵仔细听从前面传来的动静。 原来是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往要交的粟米里掺了土,被负责检查粮食的小吏看了出来。 皱着眉头的宋云珠瞧见两个兵卒把男人从队伍中拖了出来,像丢死犬一样随意的摔在左侧的空地上,然后拳打脚踢起来。 男人缩着身子抱起脑袋向排队交田税的人求救,但没人敢上前帮忙。 兵卒们打了将近半刻钟,才饶过了弓着腰在地上打滚的男人,然后把男人带过来的粟米和菽等全部撒在了地上。 被打的男人惊慌的趴到地上往一起聚拢,生怕这些东西会被路过的乞丐抢走。 坐在案前记录的小吏板着脸站起了身,走到宋云珠站的左侧大声对众人告诫:“你们都好好看着,再敢耍心眼下场会比他更惨。现在已经是三十税一了,这些刁民还不知足。要是在周朝后期,是要交什税一,高皇帝时,还是十五税一,都知足吧,光想着只种地不交税,那是不可能的。” 众人低着头不敢反驳,在小吏趾高气昂的离开后,纷纷嘲讽起刚才被打的男人: “他也是活该,少掺些土,根本是不会管的。” “幸好今天没有县令派来的人,不然,他可要去牢饭的。” …… 心情复杂的宋云珠甩了甩脑袋不再去听那些嘈杂的声音,紧跟在李充后面慢慢往前移。 第246章 胆大的孩子 约莫两刻钟后,交完田税的李充先是把空了的牛车牵给李缓,然后和宋云珠一起把她的牛车赶到了小吏面前。 面色阴郁的小吏搓了搓冻的冰凉的手,不耐烦的扫了眼宋云珠问:“哪个闾里的?” “五井里仲辛目李安河。”宋云珠忙赔着笑回答。 小吏听到后又抬眼看了一下宋云珠,随后从一旁的草席上拿起记载有五井里每户田产明细数目的竹简放到案上仔细翻阅起来。 “这上面记着你家共有百七十亩地,其中两亩是桑田?”小吏指着竹简上的字迹说给宋云珠听,他要向宋云珠确认桑树有没有被砍掉。 宋云珠弯下腰看着小吏指的地方详细回答:“是有两亩桑田,剩下的是八十六亩粟田、三十四亩菽田、四十一亩黍田和四亩麻地,还有三亩没有春种,留作初秋时种了崧和芦服。” “既然如此,那三亩菜地的田税也是要按粟田来交的。”小吏摩挲着竹简说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从宋云珠口中套话:“我记得,你们五井里中有户人家跟陈亭长家结了亲,那户人家是不是也住在仲辛目?” 宋云珠见小吏用探究的目光瞧着自己,便坦诚的笑着回答:“实不相瞒,和陈亭长侄儿结亲的正是民女的小姑子,是去年六月份下的聘。” 听到了答案的小吏立即转换了态度,他揉搓着双手对宋云珠及李充笑了笑后,不再盘问其他的事宜,开始低头算李家应交的数目。 算好之后,小吏嘱咐守在两旁的兵卒去帮忙,无论是随机抽查粮食品质还是最后的过秤,都非常顺利。 先前被过秤的小吏故意为难了的李充羡慕的瞄了眼宋云珠,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撮合李衍、陈安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尽办法改变李衍的心意。 因着有了陈安世的这层关系,李责交田税的过程也十分顺利,他在回到家后对冯儿说了这件事情,直言李安君的亲事要比李迎的强。 冯儿赶忙瞅了眼在院子中玩的李迎、李嫱,猛的拍了拍李责的胳膊小声嘟囔:“这话要是被迎儿听见,她会怎么想?再说,迎儿、安君、衍儿,她们三个的关系比一母同胞的姊妹还要亲密,你现在拿她们的婚事比来比去,岂不是要坏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你可多长点心眼吧。你要记住,无论是张越、陈显,都是咱们李家的女婿,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能出人头地,对咱们三家都有帮助。” 李责摸着下巴听冯儿唠叨完后,连忙压低声音和她商议:“我…我也就随口说说,对了,你嫂嫂家那边不是有个寡居的女儿吗,不如…” “你瞎想什么呢,虽然陈亭长背着克妇的名声,但也不会随便娶个乡野人家的女儿,要是他来者不拒,早就有人想方设法把自家的女儿送进了陈家的大门。”冯儿摆着手打断李责的话轻声分析,她可是不信一亭之长难娶续妻的鬼话,十有八九是大户人家不愿意,小户之家攀不上。 李责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反驳:“瞧你说的,我可是不止一次听迎儿提过,说是陈显亲口说的他叔父难娶。” “你个榆木疙瘩,别说陈显的叔父死过两个良人,即使是五个,也会有人上赶着想与他结亲。陈显说的难娶,你要看是对什么样的人家,就像李婴伯父不会想着把葵儿嫁过去,但那些饭都吃不上的人家肯定愿意。要是迎儿没有定亲,你会愿意吗?”冯儿捶了下李责的肩膀低声问。 李责握住冯儿的拳头皱紧眉头回答:“我…我觉得应该不会,凡事都怕会有个万一,咱们家没有必要去攀这桩亲事。对了,我听说葵儿跟乡啬夫的幼子定了亲,说不定等李竹族长没有了,族长的位置能轮到咱们这一支,虽然咱们人数不多,但架不住好女婿多啊!” “你说的这个还真有可能,从孝文皇帝年间到现在,族长一直都是他们那支的,他们坐的够久了,是该挪挪地方了。”冯儿松开拳头笑着说,随后嘱咐李责别忘了跟李缓找个木匠铺子做些成亲时用的庋(gui)物(即家具),虽然她也不喜郑姝,但也明白不能让李缓难堪。 李责想起两天前在杨家发生的事情,叹着气拍了拍袖子,去到西厢房把正躺在榻上休息的李缓拽了起来,要他和自己一起去趟陈木匠那里。 “阿翁,我之前听安容说他们家也要买些庋物,不如咱们两家一起吧,还能跟吴木匠讲讲价。”李缓赶忙拉住李责的胳膊轻声说。 李责回头盯着目光闪躲的李缓瞧了又瞧,随后松开了拉着的袖子沉声说:“那你去问问吧,等你们商量好了,就去找你阿母拿钱。至于买什么,就自己拿主意吧。” 李缓揉搓着双手点了点头,他在李责叹着气离开后,抱起李嫱出了家门,然后看到手拉着手的李无疾、李纵从巷子口走了过去。 他连忙追了上去,看着脸上挂着泪痕的俩人柔声问:“无疾、纵儿,你们要去哪里?” 撇着嘴的李纵吸了吸鼻子,躲到李无疾背后抠着手指小声讲:“叔父,我…我们…想…” “纵儿,不能说,要是说了,他们就不会让咱们去了。”心思细腻的李无疾大声说着转过了身,赶忙捂住了李纵的嘴巴。 觉得好笑的李缓把李嫱放了下来,随即蹲到李无疾、李纵的身前再问:“无疾,既然你不让纵儿说,那你说说,你们这是要去干嘛?” “叔父,纵儿不说,我也不说。”李无疾扬起圆润的下巴,把头扭到了一边。 有些无奈的李缓顺势捏了捏李无疾的下巴,接着看向李纵问了一遍。 胆小的李纵看了看被捏着的李无疾的下巴,很快揉着鼻子向李缓坦白:“叔父,我和无疾兄长准备去陈留县找我们的阿翁,我阿翁前几天走了,我…想他回来。” 李纵刚说完,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心中酸涩的李缓赶忙用袖子给李纵擦了擦眼泪,然后抓住李无疾的胳膊厉声教训:“无疾,纵儿比你小,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你们两个真是人小胆大,还想着去陈留县。你倒说说,你们怎么去?” “我们走着去,我听我阿母说过,我阿翁他们三四天能走到,那我和我纵儿花八九的天时间也能走到。”李无疾垂着脑袋倔强的回答。 李缓回头看了眼在一旁玩的李墙,拍了拍李无疾的肩膀笑着问:“既然你们想走着去,那你们有钱吗,带干粮了吗?” 听到这些,没了气场的李无疾抠着手指摇了摇头,他虽然小,但也经常听宋云珠她们提到钱,知道钱能从铺子里、摊位上买到东西。 “我正好要去你家,咱们就一起回去吧。你们两个可要记好,千万不要乱跑,等你们的阿翁服完兵役,他们自然就会回来了,就像你们兴儿兄长的阿翁一样再有几天就能回到家。你们要是因为乱跑,被人给卖到了别处,就会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们的阿翁了。”李缓轻声说着,从地上拉起了李纵。 李嫱跑过来拉住俩人的小手,蹦跳着走在李缓的前面,他们先把李纵送回了家,然后进到李家,看见宋云珠和李安君正在淘洗菽。 听到了脚步声的俩人同时抬头,随后一起甩着手上的水珠迎了过去。 “无疾,纵儿回家了吗?”宋云珠用还未干的手心擦了擦沾在李无疾脸上的泥印问。 第247章 惩戒 心虚的李无疾捂着屁股挪到了李缓的身后,随后露出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看向被李安君抱起的李嫱回答:“阿母,纵儿已经回去了,是我和叔父、嫱儿一起把他送回家的。” 宋云珠看着李无疾副明显惹了祸的样子,转身揉了揉李嫱的头顶笑着问:“嫱儿,你无疾兄长说的是真的吗?” 懵懂的李嫱晃着扎起的冲天揪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摁着下巴皱起眉头讲:“伯…伯母,兄长和另外一个兄长要…去…远地方找…找人。” 李缓见宋云珠和李安君皆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忙从身后把李无疾拉到身前解释:“云珠嫂嫂、安君,我和嫱儿这边刚出家门,那边便看到无疾和纵儿从我们家那边的巷子口走了过去,我怕他们会走丢,便抱着嫱儿连忙追了上去,一问才知道是他们俩准备走着去陈留县找兄长和纵儿的阿翁。” 觉得好气又好笑的宋云珠咬着牙点了点李无疾的额头,然后抱过他柔声讲:“无疾,我不是说过了吗,你阿翁是去了长安,已经不在陈留县了。要是你和纵儿走丢了或者是被人骗了,你让我和他阿母去哪里找?” “阿母,我知道错了,是纵儿…纵儿突然哭着说他想他阿翁了,我才…想着和他一起去陈留县找阿翁他们,我…我也想我阿翁回来。”李无疾说着,搂住宋云珠的脖子抽泣起来。 李安君忙放下李嫱和宋云珠一起柔声安慰,这才使得他揉着又变花了的脸颊笑了起来。 宋云珠听着李无疾开怀的笑声,在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后,让他去跟李嫱去玩,随后和李安君一起向李缓表达了谢意。 李缓先是摆着手让俩人不要在意,随后向俩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云珠嫂嫂、安君,今天我阿翁让我和他一起去吴木匠那里置办一些庋物,恰好安容也说过你们家想要置换庋物,我便想着来问问你们,咱们两家要不要一起?” 宋云珠听完和李安君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扬起嘴角笑着回答:“这可真是巧了,我还想着过两天带安容去木匠铺看看呢,既然你们家也要置办,那肯定是一起的好。等安容回来,我让他去找你,那是要放在后院的东西,让他自己做主。” “那好,我在家里等着他。”李缓说完,便领着李嫱回了家。 关上院门后,宋云珠挽起袖子让躲在李安君背后的李无疾出来挨训,怕这次没有给他一个教训,以后会更加胆大包天。 “阿母,你不是原谅我了吗?”撅着小嘴的李无疾从李安君背后探出小脑袋跺着脚说。 宋云珠顺手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柳枝甩了两下解释:“我没有说过要原谅你的话,刚才没有教训你,是为了让你在你叔父、嫱儿的面前留个面子。现在他们走了,自然要好好跟你算一算。” 李无疾听着柳枝刺破空气的“欻欻”声,瞪着无辜的眼睛向李安君求助。 李安君无奈的摊开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让他赶紧去跟宋云珠好好认错。 又气又怕的李无疾垂下头跺了跺脚,边走边悄悄打量宋云珠的神情,在看到宋云珠的鼻尖皱起时,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哀求:“阿母,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宋云珠扬起柳枝怒声质问:“你是真的知道错了,还是因为害怕我打你才认的错?”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的李无疾赶忙再次认错:“阿母,我真知道错了,我…我不该怂恿纵儿…让他…跟我一起离家出走,我是真的很…很想阿翁。” 内心悸动的宋云珠红着眼睛把头扭到一旁,丢掉柳枝后提起李无疾,扬起巴掌重重的落在了他的屁股上。 李安君垂下头默数着巴掌声,待数到第七下后,连忙一手捉住宋云珠的手腕、一手搂住张开嘴巴大哭的李无疾柔声劝:“嫂嫂,无疾知道错了,就不要再打他了。” “无疾,赶紧给你阿母说,以后再也不会自己偷偷跑出去。”李安君又垂下头对用自己的衣摆擦眼泪的李无疾讲。 李无疾呜咽着点了点头后,转身搂住宋云珠的腰身保证:“阿…阿母,我以后再…再去哪里,都…都会对你…和…姑姑说的。” 神情悲怆的宋云珠缓缓蹲下身子抱住低声抽噎的李无疾,请拍着他的后背讲:“无疾,不是我非要打你,我是要让你长个教训。幸好是你叔父看到了你和纵儿,要是你们走出五井里,说不定就会被那些在街道上游荡的乞丐给骗走卖掉。要是你们两个出了什么意外,我该如何去面对你的阿翁,该怎样才能把纵儿还给他的阿母。你们还小,不懂世道的险恶,哪里懂得去提防别人。” 胸口起伏的李无疾吸了吸鼻子趴到了宋云珠的肩膀上,再次保证不会了。 一旁的李安君看的心里发酸,仰起头看向在风中摇晃的槐角,向西王母乞求让李安河能平平安安的早日回到家。 哭够了的李无疾从宋云珠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伸出小手擦了擦宋云珠的眼角。 停在树枝上的麻雀们见热闹已经结束,一个个展翅飞向了别处。 嘴角再次扬起的宋云珠捏了捏李无疾的耳垂,轻声让他到一旁去玩,然后和李安君继续去淘洗菽,准备做冬天和初春时吃的菽酱。 菽洗干净后,又被泡进了陶盆中,等吃过哺食再煮。 随着进入冬日,太阳落山的时间又早了一些。 回到家的李安容在听了宋云珠的转述后,急忙把怀里的竹简丢到了榻上,随后拉上缠着自己的李无疾去找李缓。 俩人直到天快要黑才回来,垂头丧气的李无疾直接扑到宋云珠怀里告状:“阿母,迎儿姑姑、三大母她们笑话我,她们说丁点儿大的人都敢离家出走。” “无疾,你迎儿姑姑她们不是笑话你,是在夸你呢。饭也做好了,咱们快去吃饭吧。”宋云珠说完抱起李无疾,在等李安容关好院门后,一起进了堂屋。 第248章 母女交谈 堂屋内的油灯已经点亮,在把各自的饭菜端来后,李安容用着夹起韭看向宋云珠说:“嫂嫂,我已经和李缓兄长说好了,等两天后乡塾休息,便一起去吴木匠那里一趟。” “那好,要置换的庋物,你统计好了吗?”宋云珠问着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块裹着韭的炒鸡子递进了李无疾的嘴里。 李无疾开心的嚼着鸡子看向李安容,瞪着满是疑惑的眼睛继续听他说:“嫂嫂,我已经想好了,一张榻、一张中案、一张长案和三个矮橱、三个高橱以及两个木箱、两张几。” “这些是要摆到东夹间和堂屋里吗?”宋云珠摩挲着用竹子做的着问。 李安容听到后忙放下端起的碗回答:“是的,西夹间的话可以先空着,留着养蚕用。东厨的话,也不用收拾,想着等我服完兵役再跟你们分家,还望嫂嫂以后不要嫌弃我们。” “我当然不会嫌弃你们,家里热闹一些才是好的。对了,这个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跟沅儿商议后的?”宋云珠笑着继续问。 李安容挠了挠头后红着脸低声讲:“嫂嫂,是我自己的主意,不过,我想着沅儿也会同意的。” 宋云珠看着神情羞涩的李安容摇了摇头,随后柔声向他建议:“安容,我觉得你可以跟沅儿商议一下再做决定,即使你知道她愿意,也最好问一问,这不仅可以少个日后争吵的缘由,更是你尊重她的表现,也能让张叔父、李婶母他们放心把沅儿交给你。这不还有两天的时间吗,你可以通过张越问下沅儿的意见,要是她不同意,就再去铁匠那里把需要的铁釜、铁甑、铁鏊等都一起置办了。” “安容,你就听嫂嫂的吧,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你要是不好意思问,我明天去找沅儿提一下。”李安君笑着插话,她是很乐意替李安容跑一趟的。 李安容看着眉开眼笑的李安君摇了摇头,决定效仿陈显写份竹简问问张沅。 次日的上午,早早吃完朝食的李安容在东里门处巧遇了张越,他在寒暄过后,硬着头皮把藏在袖子中的竹简交给张越讲:“麻烦你在散学回家后把它交给沅儿。” 张越调侃的笑了起来,随后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巷子仗义的说:“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给沅儿送过去,免得你担心我会偷懒。” “不用,里面…”李安容的话还未说完,张越便把从乡塾带回来的厚重竹简塞进了李安容的怀里,急匆的转过身往家里跑去。 熟知家里情况的张越在院门口停下了步伐,他先是悄悄的站在敞开的院门外观察了一圈静悄悄的院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进了东厨把竹简递到正在洗刷碗着的张沅。 张沅先是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然后转头瞅了瞅院子悄声问:“兄长,你不是去乡塾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有,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我?” “我还要去乡塾,就不给你过多解释了,这是安容让我转交你的,你小心些,不要让阿翁、阿母发现了。你不能对他们说我回来过的事情,免得又被他们唠叨。”张越低声说完后,又轻手轻脚的出了张家,急忙朝东里门跑去。 不知不觉红了脸的张沅把竹简藏在了灶膛中,等她忙完后,再取出来拿回房看。 “沅儿,吾家近日欲购些许庋物,修造婚房。唯有东厨,举棋不定,吾欲待退役再修造之,卿可愿否?” 张沅仰面躺在榻上细细的读着每一个字,并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李安容想等到服完兵役再分家的意图,便在把它放进木匣后去后院找正在喂马的李平。 蹙着眉的李平听完后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拍着沾在手心里的草屑柔声问:“沅儿,你觉得呢?” “阿母,我…我也不知道,我怕自己的习惯跟云珠嫂嫂不同,怕会闹矛盾。但如果是在安容服完兵役之前分了家,我又怕在他服役时一个人种不完家里的地。”张沅踢了踢地面向李平倾诉。 李平笑着揉了揉张沅的头顶为她出主意:“既然这样,你就先同意安容的想法。到时候,我和你阿翁在给你准备的嫁妆里添几样炊具,要是你和她们吃不到一起去,就不要在一起吃饭。” “既然他们家在备你们婚后用的庋物,得让越儿给安容递个话,像高橱、矮橱之类的,你的嫁妆里本就有,就不要让他们再备了,不然纯属浪费。一般成亲前的一两日,女方是要把这些庋物拉到男方家里摆设妥当的。安容没经历过,想不到很正常。估计云珠也不好意思提醒安容,怕他会多想。”李平接着又说。 不过,在柳河乡上,很少有人家会给即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庋物之类的嫁妆,大多是带走聘礼的一部分。 张沅摸着凑近自己的棕马的脑袋点了点头,接着不安的问:“阿母,你说我能跟云珠嫂嫂、安君阿姊她们处好关系吗?等李家的长兄回来,他会认同我吗,毕竟我和安容兄长的亲事,他没有参与。” “沅儿,你不要恐慌,我之所以能同意这门亲事,一大部分原因是云珠算是五井里中性格比较好的妇人,你跟她,肯定是能合的来。至于安河,你是没有必要担心的,毕竟你的年龄是赶在了这里,没有办法拖延。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去特意为难你。我还想说一点,等你和安容成亲后,头两三年不要急着要孩子,不然对你的身体损伤太大。”李平微微笑着安抚张沅说。 双颊泛红的张沅被李平的最后两句话惊到,她先是无措的轻咬了两下嘴唇,然后在李平的笑声中跑着离开了后院。 李平当即在张越散学回来后把话了出去,张越又在次日上午说给了李安容听。 内心雀跃的李安容在回到家后,正想着要把这件事讲一遍时,却看到宋云珠、李安君正坐在长案旁盯着一份竹简愣神。 李安容忙走过去把爬到案上的李无疾抱了下来,然后凑到竹简前看上面的内容,见是许萱的字迹。 第249章 来迟的坦白 几声叹息过后,宋云珠拿起竹简递给李安容,让他自己去看。 李安容见俩人面色凝重,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拿着竹简走到堂屋门口认真看:“云珠阿姊,见字如面。吾随郁于三日后至家,本欲即刻修书致汝,然欲言又止。汝赠吾银、嫁衣,吾感激不尽。后,郁劝吾当坦诚于汝,吾本建元二年三月己午日壬亥时生人,非己未日壬卯时。吾不敢乞汝谅,唯伏地乞西王母,愿汝平安顺遂。” “这…这…她…她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阿翁、阿母和次兄都已经没有了。”李安容颤抖着说完,靠到门板上慢慢往下滑,最终坐到地面上丢掉竹简捂住了脸。 红着眼睛的李安君心中更加酸楚,她清楚的知道李家当初选择冲喜是无奈之举,也从没有把李建夫妇、李安平的死怪罪到许萱身上。 “嫂嫂,她以前不说,为什么现在又要讲出来。她是心里痛快了,可咱们呢,又被她拿着刀往心口上捅了一刀。”李安君说着握起拳头捶起了案面。 突如其来的“哐当”声把正准备弯腰捡竹简的李无疾吓了一跳,他忙跑过去搂住李安君的胳膊奶声奶气的安慰:“姑姑,不要捶了,手疼。” 李无疾说完,跪在一旁的芦苇席上凑到了李安君的手旁,轻轻的吹了又吹。 心轻柔的温热气息扑在李安君的手背上,使李安君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她温柔的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轻声讲:“无疾,我的手已经不疼了,可以给你四叔父吹一吹吗?”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李无疾扬起嘴角笑着点了点头,蹦跳着跑到李安容身旁,把他的手从满是悲伤的脸上移开后,对着满是茧子的手心吹了起来。 宋云珠抠着手心直叹气,直到李安容的神情出现松动才开口:“安君、安容,如今她嫁到了几百里远的地方,咱们也没有办法去找她理论。这件事就此作罢吧,咱们三个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对伯父、三叔父他们说,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一会儿做饭时,就把这卷竹简烧了吧,也没有必要再写回信,就当是咱们家里从来没有这个人。至于许子,原本想看在他阿姊的面子上照顾他一下,如今还是算了吧。改生辰坑咱们家这件事,他们许家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嫂嫂,就按你说的做吧。怪不得她非要改嫁给周家兄长,说是为了摆脱她阿翁,其实是为了离咱们远远的吧,怕咱们会发现她的秘密。”李安君说完,一股火焰又从心底燃烧了起来,“啪…啪…”的猛拍着案面。 宋云珠忙捉住李安君的胳膊,让她冷静一下。 满脸怒气的李安君拍着起伏的心口,在咬着牙沉思片刻后继续说:“嫂嫂,你说是谁给许家出的主意,如此来坑咱们家?” “安君,许山的歪主意比谁都多,除了他自己想的,还有谁敢在他面前抖机灵?我记得君舅请的合生辰的术士是韩推,他十有八九参与了其中。”宋云珠揉着李安君通红的手心猜测。 李安君听到后,“腾”的一下站起身要去找韩推算账。 宋云珠连忙拦住她:“安君,这只是我的推测,即使韩推真参与了,他也不会承认的。如今,许山和杨花已经死了,许萱又嫁的那么远,咱们去哪里找证据。” 情绪缓和了许多的李安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拉着李无疾的小手走到俩人身旁讲:“还有许子呢,等明天我和李缓兄长忙完,就去找他问问。如果韩推真参与了,我绝饶不了他,即使我现在没有能力去跟他斗,但我可以等,十年后、十五年后,哪怕是二十年后,只要我和他都活着,我总能替阿翁、阿母和次兄报这个仇。我要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钱都能挣。” “安君,就听安容的吧。韩推虽然只是个术士,可他的人脉比咱们广的多,不能轻易去得罪他。”宋云珠柔声劝道。 气恼着跺了几下脚的李安君在俩人的轮流劝说下逐渐冷静了下来,随后站到堂屋门口望了望沉沉的暮色,和宋云珠一起去东厨做哺食。 除了李无疾外,其余三人皆失眠了半宿,宋云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懊悔自己不该费心费力为许萱准备嫁衣等物;李安君把盖在身上的衾踢掉一遍又一遍,只想找到许萱和她理论一番,想要问她有没有自责过;李安容直接提着灯笼去了后院,先是仰头看了许久的繁星,然后打开房门进入西夹间,跪在李安平的牌位前把事情诉说了一遍。 心情烦闷的李安容在吃完朝食后,拿着宋云珠给的两缗钱和李缓一起去了吴木匠那里。 吴木匠是柳河乡上手艺最好的木匠,他在平安里中的家就是铺子。 俩人到了平安里后,一路上没说几句话的李缓见李安容一直心不在焉,便停在写着吴记铺子的木桩前关切的问:“安容,你怎么了,我觉得你好像有心事?” 李安容听后垂头揉了揉脸,然后堆上满脸笑容回答:“兄长,我没事儿,是昨晚没有睡好,咱们快进去吧。我还想着等忙完后去趟杏花里看一下许子,我…他阿姊临走前让我们关照一下他。” “那好,正好我也没有事儿,就和你一起吧。”李缓轻声说完,和李安容并肩走进了摆着几张榻的院子。 眉眼间有一道长疤的吴木匠见有客人上门,忙放下手中的斧迎上来问:“你们需要做些什么,现在这个季节做庋物的不多,出货快。” 李缓笑着打量了眼穿着薄薄襦衣的吴木匠回答:“我想做两个高橱和两个矮橱,安容你呢?” “我要一张成亲用的榻,和两张几,一个高橱,一个矮橱和一张长案。”李安容说完,弯下腰摸了摸腿边的一张榻。 上面没有木刺,做工确实精细。 吴木匠看着李安容认真的样子,笑着摸了摸蓬乱的胡须讲:“放心吧,我的手艺在柳河乡上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庋物的话,你们是要榆木的还是槐木的、桐木的?” “那我们现在看的这张榻,是什么材质的,看着上面搭着板子是桐木的,架子倒像是槐木的,这张榻多少钱?”李缓指着李安容看的那张榻问。 吴木匠见李缓懂的一二,大笑着坐到榻上回答:“你说的不错,这张榻上的木板确实是桐木,其余都是槐木,既然你们要的诺多,我也不跟你们拐弯抹角了,这张榻是五百钱,平时我都卖五百五十钱的。” 低头看榻的俩人听着吴木匠洪亮的嗓音,先是笑着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由李缓讲价:“我们也是慕名而来,但你这价格跟韩木匠、宋木匠那里比,可是高多了,要是四百五十文,我们就不再往另外两个木匠那里跑了。” 吴木匠皱起眉头还价:“四百五十文是不可能,顶多是四百九十文给你们。” 李缓挑了挑眉毛后摇了摇头,然后朝躲在堂屋门板后偷看自己的五六岁男孩笑了笑后继续讲价。 经过一番拉锯战,最终是榻四百七十六钱一张,高橱和榻同价,矮橱是三百九十钱一个,长案的价格是三百九十五钱,几则是一百二十钱。 眉开眼笑的吴木匠在各收下俩人的一缗钱定金后,给他们各写了一份清单,保证会在一个月至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把定做的庋物送到两家,届时再收取尾金。 俩人随后留下了地址,然后一起往杏花里去。 第250章 悲伤的消息 俩人轻车熟路的到了许家,只见院门紧关着。 “咚…咚…咚…” 李安容不停的拍着院门,可是始终没有人来开门,正当他准备和李缓离开时,遇到了许家的邻居。 脸颊皴裂的妇人认得李安容,便瞥了眼许家的院门主动问:“你们是来找许子的吗?” 李安容抿起嘴角点了点头,然后向妇人打探许子的动向。 妇人见李安容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叹着气对他讲:“唉,应该是许槐没有对你们说,许子没有了。他前一阵从壕沟里往外捞麻的时候受了风寒,不仅起了高热还不停的咳咳咳,最后连从榻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起初,许槐还做做样子来看他,每次都是空着手来,抱着东西走。等他家的东西被搬的差不多了,连来都不来了。还是他那婶母有些良心,瞒着许槐来看过他几次,不然,哪能知道他一人死在了家里。听我男人说,临死时连口水都没有喝上,嘴皮都干裂了。可怜见的,与其说是病死的,倒不如说是饿死的。” “那…那他葬在了哪里?”李安容颤抖着声音问,他没想到许家竟然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只剩下了许萱一个人。 李缓听到后不胜唏嘘,前不久才跟跟着宋云珠、许萱她们陪周郁来送聘礼,如今已物是人非。他叹着气走近院门,凑近门板上的破洞往里看,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叶子落了一地,只觉得满目凄凉。 妇人见状连叹了与三四口气回答:“他一个无儿无女无妻无双亲的人能被葬到哪里,听说是许槐用家里的破席一裹,给埋到乱葬岗去了。要是他阿姊在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和他阿翁、阿母埋到一起。他舅父还来跟许槐闹过呢,说是许槐害了许子的性命,那许槐能让他舅父乱说吗,便找了许家的几个本家打折了他舅父的一条胳膊,他舅父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多谢婶母告知。”李安容叹着气说完,朝妇人拱了拱手。 妇人见李安容如此客气,在点着头笑了笑后离开了这里,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李缓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从安静的院子里收回目光,转过身后把手掌放在斑驳的门板上问:“安容,咱们回去吗?” “兄长,回去吧,既然他不在了,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待了。”李安容仰起头望着蓝天白云回答,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冷。他虽然恼许萱,但也对许子的离世感到悲伤,觉得那么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一个人不应该落得个在病饿中死去的下场。 李缓见状,走过来拍了拍李安容的肩膀,俩人随后沉默着回到了五井里。 十月的北风吹的槐角不停摇晃,回到家的李安容犹豫片刻,还是对正在往堆着兔皮的木盆中倒水的宋云珠及抓着草木灰往里面撒的李安君讲:“嫂嫂、阿姊,我和李缓兄长去了杏花里,不过没有见到许子,他…他走了。” “走了?他能去哪里?”没有反应过来的宋云珠高声问,不由得猜测许子是不是去小黄县找许萱去了。 李安容伸手握住朝自己砍来的木剑,捏着李无疾气嘟嘟的脸颊解释:“嫂嫂,我听他家的邻居说,他死了,是受了风寒,在病中饿死了。” “死了?饿死了?”李安君瞪大眼睛问,觉得太不可思议。 李安容重重的点过头后,把妇人的话对满脸惊讶的俩人重复了一遍。 宋云珠蹲到木盆旁往水里压着兔皮讲:“这就是命啊,如果他当初跟他阿姊走了,也不至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许槐是巴不得他出些意外,好名正言顺的继承他家所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去照顾他。咱们要不要给许萱写封信,说下许子的死讯。” 听到这番话后,李安君和李安容看着彼此一同回应: “嫂嫂,我觉得还是写封信给她说一下吧。” “嫂嫂,我也是这么觉得,毕竟那是她的男弟,咱们应该让她知道。” 宋云珠见俩人都同意下来,便在洗干净手后让李安容去拿竹简、笔墨,然后亲自拿起毛笔在竹简上写到:汝男弟因受风寒,于月初病逝,破席裹身乱葬岗。 待竹简上的字迹干后,李安容和李安君一起把它送到宋河亭,交给王甲寄出。 俩人的想法和宋云珠一样,不只是单纯的想要给许萱报信,更多的是出于报复的心态。 既然许萱在他们心里扎了一刀,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想要用许子死亡的这把刀往许萱的心口上猛扎。 结果也如三人所愿,远在小黄县的许萱在接到回信时满心欢喜,以为是宋云珠、李安君她们原谅了自己,却在看了上面的内容后哭成了泪人。 捡起竹简的周郁在看了遍上面的内容后,心疼的搂住许萱柔声安慰:“萱萱,我带你去祭奠一下许子吧,咱们回去把他挖出来葬到你阿翁、阿母的坟旁。” 许萱摇着头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趴到周郁的肩膀上呜咽着说:“不…不用了,等…等咱们过去,那地已经是我叔父的了,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再说,咱们只有两个人,即使你的功夫再好,也不可能打的过整个许家宗族的,还是不要冒险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不想你再出什么意外。” “我可以请公子帮忙。”周郁拍着许萱的后背继续讲。 许萱吸了吸鼻子接连摇头回答:“还是不要麻烦赵公子他们了,这种跟整个宗族对抗的事情,他们肯定是不愿意参与的。” 周郁见许萱如此体贴自己,不由得更加心疼她。 许萱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既是为许子的早逝而哭,也为和宋云珠的决裂而哭。 聪慧的她自然能从这十九个字看出宋云珠的意图,就是要让自己愧疚和自责。 俩人头顶上的榆树枝被吹的“吱吱”作响,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 周郁怕有些水土不服的许萱会被狂风再次吹病,忙扶着她进了用土坯砖垒成的堂屋里。 心情复杂的许萱坐在用芦苇新做的席子上陷入了沉思,她知道许子一死,自己彻底没有了最后的退路,只能哄着周郁继续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第251章 归家的李延寿 李家的生活随着宋云珠给许萱写的回信寄出而慢慢恢复平静,在许萱收到信时,晾晒在李家后院里的麻已经完全干透,忙着用兔皮做冬靴的宋云珠、李安君没有时间去绩麻,只能把它们收到西厢房里放好。 垂头往针眼里穿着麻线的李安君听着骤起的风声,抬眼瞥了下正在用双股剪剪着兔皮的宋云珠问:“嫂嫂,咱们什么时候去拔芦服?” “明天去吧,不到十一月,是不会真正冷下来的。咱们每天做一点,总能在结冰前把这几双兔皮靴做好。等拔完芦服,咱们带着无疾去宋河边买几条鱼,再不熬鱼胶糊窗户,可就真的会把人冻病了。”宋云珠说着熟练的剪下一小块弧形兔皮,等做完兔皮靴,她可以用这些边角料再做几双兔皮尉。 李安君点着头把终于穿好的麻线打了个结,随后扫了眼院子,瞧见兴高采烈的李兴拉着气呼呼的李无疾跑了进来。 不明所以的俩人疑惑的看着神情截然不同的两个孩子,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 宋云珠赶忙搂住快要哭出来的李无疾柔声安慰,接着看到李兴开心的搓着手说:“婶母、姑姑,我阿翁回来了,我大父让我和他来看看你们,他在外面跟熟人说话呢,马上就过来了。” 从李安君心头涌起的激动之情随即被“哇”的一下哭起来的李无疾给搅散,忙和宋云珠一起安抚这个哭着要阿翁的孩子。 有些无措的李兴抠着手指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无辜的皱了皱眉头对进了院子的高大男人讲:“阿翁,我没有欺负无疾,是他想他阿翁了,才哭的。” 听到了动静的宋云珠、李安君同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李延寿,都觉得他比两年前黑了不少,也稳重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动不动就红着脖子干着急的毛头小子。 察觉到俩人打量的目光后,李延寿先是揉着李兴的头顶朝俩人点了点头,然后搓了搓粗糙的大手走近李无疾用带着些许北地语调的浑厚嗓音问:“无疾,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当初离开家时,你还是一见人就笑的两岁多的孩子,怎么现在长大了,又喜欢哭鼻子了?” 吸了吸鼻子的李无疾转过身用满是水雾的眼眸打量着扬起嘴角微笑的李延寿,接着抬起头看了看微皱起鼻尖的宋云珠回答:“你和兴儿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他阿翁。” 宋云珠闻言立即尴尬起来,忙拍了拍李无疾的肩膀纠正:“无疾,他是你伯父,快叫伯父。” 有些不想叫的李无疾又转头看向李安君,李安君笑着解围:“兄长,你走的时候,无疾还不记事,现在跟你认生了,是今天到的家吗?” 不会跟小孩子计较的李延寿抱起不情愿的李无疾大笑着回答:“我是今天中午到的家,转眼两年过去,安君也长大了,我从你次君嫂嫂那里听说了你的亲事,确实是桩好姻缘。” “还有,我阿翁、阿母让我对你们说一下,今天的哺食都到我家里去吃,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无疾,你要不要先跟我过去,找昭儿、嫱儿他们去玩。”李延寿说完,扬起手背给李无疾擦了擦挂在眼尾的泪水。 紧绷着嘴角的李无疾刚想摇头,随即看到李兴跑过来拽着他的衣摆说:“无疾,你跟着去吧,我阿翁说他在边郡的时候经常玩蹋鞠,让他教咱们怎么样?” 有些心动的李无疾用带着请求的目光看向宋云珠,想要她替自己做主。 看出了这份小心思的宋云珠半眯起眼睛笑着点头同意:“想去就去吧,但不能跟兴儿他们闹矛盾,知道吗?” “阿母,我知道了。”李无疾欢呼着应下后,挣扎着从李延寿的怀里下来,和李兴一起蹦跳着出了院门。 李延寿随即跟了上去,随后停在柴火堆旁再次嘱咐俩人不要忘了。 “兄长放心吧,等安容散学回来,我们就和他一起过去。”宋云珠朗声说完后,李延寿点了下头出了院门,和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起往那个既让他熟悉又感到些许陌生的家里走。 巷子里的声响消失后,李安君伸着懒腰询问:“嫂嫂,咱们要不要提前去帮忙?” “不用,他们家人多,用不到咱们去帮忙做饭,但也不能空手去。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咱们去把前几天腌上的兔肉炖了带过去,就当给兄长接风洗尘用。”宋云珠说着,拉上李安君一起去了后院,俩人一起挑了两个系在绳上晾晒的兔子拿回了东厨。 鼻子灵敏的狸摇着尾巴蹲在东厨门口守着,但很快又被“哐…哐”的剁肉声吓跑。 不久后,浓郁的肉香味从东厨里飘了出来,宋云珠拿出晒干的朹、切好的姜丢进倒了热水的铁釜里,开始慢慢炖肉。 院子里的光影慢慢消失,当西天的云霞正绚烂时,守在灶台边的宋云珠听到了李安君和李安容说话的声音,便立即熄灭了灶膛里的火。 得知李延寿回来了的李安容兴奋的冲进东厨,咧开嘴角大笑着接过宋云珠递来的一块兔肉啃了起来。 宋云珠接着又给刚进来的李安君夹了一块,三人在吃完后一致决定把三分之二带过去,剩下的留着明天朝食时做兔肉汤饼吃。 待到陶罐变凉一些,李安容端起陶罐跟着宋云珠、李安君一起离开了家。 “安容,等你见到延寿兄长就知道了,他可要比之前稳重多了,你还记得他之前带咱们一起去河里捉鱼的事儿吗?鱼没有捉到,还差点把李缓兄长给弄丢。”李安君晃着手里的灯笼对李安容讲。 李安容听到后笑着回答:“当然记得,那时候嫂嫂还没有嫁到咱家呢。伯母让延寿兄长去相亲,他带着咱们去捉鱼,最后被伯父、伯母轮流揍了一顿。” 宋云珠听着姊弟俩的对话,轻声笑了起来。 三人一同拐进巷子里,看到李延寿正抱着还跑不稳的李昭,和李无疾、李兴、李嫱在踢蹋鞠。 第252章 聚会 顷刻间,圆鼓鼓的蹋鞠滚到了宋云珠的脚下,又被她踢给了嬉笑着的孩子们。 在看到三人后,李延寿把双腿乱蹬的李昭放下,在嘱咐李兴看好他后,轻笑着朝三人走来。 在跟李延寿说过两句话后,宋云珠接过了李安容端着的陶罐,和李安君继续往李充家走。 从陶罐里飘出来的肉味吸引住了馋嘴的孩子们,一个个停下来咽了咽口水。 李兴自觉的抱起蹋鞠,和其余三个孩子像小尾巴一样蹦跳着跟在宋云珠的身后。 李延寿和李安容并肩看着眼前的情景,纷纷低声笑了起来,兄弟间因两年未见而产生的不自然也随之消失不见。 “安容,我听缓儿说你也要定亲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先是缓儿迎娶新妇,再是你向张家下聘,还有迎儿的出嫁,衍儿的亲事在明年八月份之前也要解决。等安河、长寿回来,就只剩下送安君出嫁了,他们肯定会羡慕我,能一个不漏的参加完你们的人生大事。”李延寿笑着说完,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般熟稔的把胳膊搭在李安容的肩膀上。 李安容瞥了眼从肩膀上垂下的大手,发现虎口处满是茧子,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兄长,你在上郡是守长城吗?” “安容,我没有被分到那里,而是得了个轻松的活计,在上郡的治所肤施县的城墙上巡逻。”李延寿说着,展开了虎口给李安容看上面的茧子,并告诉他这是因为常年握卜字戟留下的。 李安容看着厚厚的茧层只觉得眼眶发酸,垂下头低声讲:“兄长,咱们快进去吧,别让伯父、伯母他们等着急了。” “好,我听我阿翁说了安河进了南军的事儿,去了南军要比被派到边郡好啊,等返乡后也不用再去服徭役,只需要每年秋季去陈留县参加一个月的督试就可以了。”李延寿往前走着说,他当初也想进南军,但因为骑射不行,直接被淘汰掉了。 李安容听后扯了扯嘴角,卫士返乡后是不用去服徭役,但随时会被朝廷征召随军作战。 察觉到了李安容情绪变化的李延寿笑着安慰:“你不用担心安河,我在回来之前,曾听人说匈奴的昆邪王杀了休屠王,带着四万人来投降大汉。即使以后匈奴跟大汉再打起来,只要有大将军、骠骑将军在,匈奴也只有输的份,他们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满腹心事的李安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虽然他只读过几年书,但也知道将军们卓越的功绩背后,堆积着数不清的白骨。 李延寿见自己的一番话让李安容的眉头皱的更紧,便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涨红了脸的李安容推开李延寿的胳膊,紧张的瞧了瞧不远处的院门口低声质问:“兄长,那种地方,你去过?” “安容,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那种地方怎么轮得到我们这些在县城里驻扎的人去,都是为那些守长城的兵卒服务的。就是让去,我也不会去的,万一得了病,就只能瞪着眼等死了。”李延寿赶忙悄声解释,生怕自己会被误会。 李安容这才放下心,并再次低声叮嘱:“兄长,不管你有没有去过,都不要对次君嫂嫂提起。不然的话,即使她说着不在意,心里肯定也是不舒服的。” 不被信任的李延寿气恼的拍了拍李安容的后背,瞪着圆圆的眼睛解释:“我说没去过就是没去过,我傻吗,我对她说这干嘛,是嫌日子过的太舒服了吗?” “兄长,没去过就没去过呗,拍这么疼干嘛!”咧着嘴的李安容皱起鼻尖,伸出胳膊揉着勉强摸到的后背进到了满是从堂屋里传出来的笑声的院子里。 迎过来的王次君看着李安容的神情,带着些许迟疑关切的问:“安容,你这是怎么了?” “次君嫂嫂,我没事,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我去找李缓兄长给我挠一挠。”李安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揉着下巴扮无辜的李延寿,随后在王次君疑惑的目光中,像一阵风似的溜进了堂屋。 王次君随后挑了挑眉毛,亲密的拽了拽李延寿的袖子说:“快进去吧,就等你了。兴儿给你占了位置,他要和你坐在一起。” 笑着点了点头的李延寿拍了拍王次君的手背,引来了王次君嗔怪的眼神。 已经成亲七载的夫妇微红着脸颊进到了堂屋里,随后找到各自的席子坐了下来。 原本敞亮的堂屋在摆了两张长案后显得狭小起来,宋云珠跟着三个女孩、韩絮儿以及李昭、李无疾、李嫱坐到了里侧的那张长案旁,其余人都在外侧。 随着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李充夹起一块鸡肉后,田红夫拿起着坐直腰身嘱咐众人趁着饭菜尚热,赶紧吃起来。 宋云珠见坐在自己两侧的李无疾、李嫱吃的太快,忙轻声叮嘱他们:“无疾、嫱儿,你们慢些,不要噎着。” 两个嘴角沾着油汁的孩子笑着点了点头后,继续扒着碗啃里面的鸡肉和兔肉。 内心高兴的李充给包括李安容在内的李家男人都倒了酒,并让他们都喝下去。 从没有喝过酒的李安容为难的看了看在碗底晃动的黍米酒,不想扫兴的他只好端着碗一饮而尽,然后在呛鼻的升起少忙往嘴里扒蒸饭。 坐在一旁的李缓见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忙摸了摸他的额头问:“安容,你没事吧,既然没有喝过酒,就不要全部喝完,象征性的喝一口,伯父也不会说你的。” 李安容晃着有些沉的脑袋,用有些醉的语气回答:“兄长,我…没事,就是有些头疼。我这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等以后,我就知道了。” 半醉了的李安容明显话多了起来,他先是问李延寿什么时候搬到新家,然后又调侃着催促李延寿和王次君再生两三个孩子。 怕他会乱说话的李延寿赶忙和李缓换了位置,扶住李安容的胳膊盯着他越来越迷糊的眼睛说:“安容,你是醉了吧,这才一碗酒,你就受不住了。” “兄长,我没醉,你还没说什么时候搬家呢,你对我说,我去向夫子告假来帮你。”李安容大方的拍着心口讲。 李延寿接过冯儿递来的水碗喂给李安容喝着回答:“等两天后就搬,我们能忙的过来,你就不要来帮我了。” “不行,我就要来帮你。等我成亲后,我也要生三四个孩子,然后把次子过继给我次兄,这样,他就能迁到祖坟了。”李安容说完,挣脱开李延寿的束缚跑到李充面前跪下请求:“伯父,到时候可以让我次兄的坟挨着我阿翁、阿母的吗?” 神情悲怆的李充颤抖着双手摸了摸李安容的头顶道:“好孩子,那个位置按说该是你长兄和你嫂嫂的呀!” “嫂嫂…”李安容看向宋云珠再次请求。 宋云珠咬着嘴唇吸了吸鼻子讲:“安容,当然可以。我就在这替你长兄允了你,等到安平可以迁入祖坟,就让他的坟挨着你阿翁、阿母的坟,让他们能在黄泉下团聚。” 得到了应允的李安容随即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展开双臂朝宋云珠扑来,幸好被李缓及时拦住,不然他可是要丢人的。 有些头疼的李充怕李安容会再做出出格的事情,忙让李延寿和李缓把他送回去。 众人就此散去,宋云珠抱起李无疾走出屋外,只见皎洁的月光落了满地。 第253章 酒醒 吹了冷风的李安容似乎更醉了一些,头脑迷糊的他甩开了抓着自己胳膊的李缓,随后耍赖似的抱住李延寿的胳膊,不停的唤着阿翁、阿母。 “安容乖,我带你回家休息。”心里涌着酸楚的李延寿柔声说完,缓缓蹲下了身子。 开心不已的李安容先是调皮的朝满脸无奈的李缓做了个鬼脸,然后心安理得的趴到李延寿的背上,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叹着气的李缓怕李安容会掉下来,忙扶住他的胳膊跟着往前走,细声嘱咐他不要睡觉。 快要睡着的李安容不满的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隐隐约约看到有个肩膀宽厚的男人背着自己在月光下行走,直接撅着嘴委屈的说:“阿翁,你和阿母、次兄去哪里了,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了,连梦也不给我托一个。” “安…容儿…”李延寿学着李建生前说话的唤着李安容的乳名继续胡编:“我们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走了很久才回到这里来看你,你是不是头不舒服,先歇一歇,不要说话了。” 脑袋越来越沉的李安容还想再说几句话,却随着颠簸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去。等他再醒时,启明星已从东方升起。 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李安容坐在榻上揉着疼痛的脑袋,然后使劲儿清了清像是被火燎过的嗓子。 “安容,你醒了吗?”拿着笤帚的李安君拍着西厢房北间的房门大声问。 说不出话的李安容急忙穿好衣物,趔趄着到了房门后又清了清冒烟的嗓子,见还是说不出话便赶忙打开房门,倚在门框上指着嗓子“啊”了两声。 “你不要急,应该是渴的了。我已经烧了热水,这就给你去盛。”李安君连忙安抚着满脸焦急的李安容说,然后放下笤帚,拉起李安容的袖子一起往东厨去。 李安容瞧着抓住袖子的芊芊素手,仿佛回到了幼时那段被李安君拉着到处去玩的时光。 “安容,怎么不走了?”李安君笑着回头问。 回过神的李安容连忙摇了摇头,在咳了几声后勉强喊了声阿姊。 “安容,不要再说话了,有什么话,等嗓子好了再说。”李安君柔声说完,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顶,随后又低声感慨,明明去年还一样高,今年却被超了将近半尺。 李安容同样揉了揉李安君的头顶,姊弟俩一起笑着进了散发着热气的东厨。 一碗热水下肚后,李安容觉得嗓子舒服了许多,但依旧有些疼。 “安容,能说出话吗?”李安君紧张的搓了搓手问。 李安容清着嗓子把碗放到灶台上,随后用沙哑的嗓音说:“阿姊,我感觉好多了,就是喉咙还有些疼,咱们昨天在伯父家吃完饭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李安君看着他疑惑的样子,抬起袖子遮住扬起的嘴角回答:“那你还记不记得伯父让你喝酒的事情,你傻不傻,满满一碗酒说喝就喝。” 李安容闻言挠了挠头,他对喝酒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自己是和李缓坐在一起。 “你喝醉后,伯父就让李缓兄长和延寿兄长把你送了回来。”李安君说完后顿了一下,瞒下了他醉酒后做的事情。 怕自己做了臭事的李安容听后松了口气,然后揉了揉下巴问李安君:“阿姊,你怎么会起这么早?” “我和嫂嫂、无疾今天要去拔芦服,便想着早早起来做朝食,这样能多干些活。”李安君轻声说完后,转身往屋外走,准备继续去扫院子。 李安容紧跟其后走着讲:“阿姊,我也跟着去吧,现在地里的人不多,只有你们三个的话不安全。尤其是现在,好多人家的人头税、田税都没有交,再过不久还有刍藁税,说不定就会有人成了流民,逃到咱们这里。” 李安君拿起笤帚后沉思了片刻,随后笑着点了点头说:“行,等嫂嫂和无疾起床后,我会对她提的。我来扫地,你去给马、牛喂草、喂水,然后再收拾一下鸡圈、鹅圈。” 前几天时,兔圈里的兔子已经全部被宰杀完。 “阿姊放心吧,我会好好干活的。”李安容笑着朗声回应,仰起头看了看东边的橘色朝霞。 片刻后,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柔和的光线落在了槐角上。 原本卧在柴火堆上的狸在看到李无疾出来后,“喵呜”叫着跑了过去,接着和他一起跑了李安容身旁。 狸蹲到地上舔了舔爪子,然后仰起头听李无疾说话:“四叔父,你喝完酒就变成了小孩子,还要伯父背着你。” “我…我有吗?”李安容尴尬的笑着问。 李无疾扬起下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肯定的回答:“当然有,我们都看到了。” 感到羞愧的李安容扬起手掌拍了拍额头,默默的转过身把抱在怀里的干草丢给正在互相蹭着脑袋的两匹马。 紧接着,听李安君说完话的宋云珠走了过来,笑着拍了拍李无疾的胳膊对李安容说:“安容,我听安君说了,等你忙完后,先去请张越帮你向夫子告个假。还有,你的嗓子除了疼,还有没有别的不适,要不要请杨医匠给你看看?” “嫂嫂,不用了,多喝些水就能好了。”李安容说着垂下头深咽了两下嗓子,鼻尖和眉头都跟着皱了起来。 宋云珠看着李安容痛苦的神情,觉得是喝酒导致的嗓子上火,便在嘱咐李无疾帮忙干活后,回到堂屋从高悬着的篮子里取出四个鸡子,准备用热水做个朱雀汤,让大家都祛祛身体里的火气。 扫完地的李安君跟了过去,帮着宋云珠把碗依次排开,等宋云珠分别把鸡子打进碗中后,再用瓠瓢从铁釜里舀出滚烫的热水倒了进去。 嫌腥的李无疾起初扒着门框不想喝,最终因扭不过宋云珠这个大腿,捏着鼻子把它灌进了嘴中,然后逃也似的跑出了东厨,和李安容一起去后院喂牛。 第254章 忧虑 忙完之后,嗓子疼痛减轻了一些的李安容带着李无疾一同去了张家,红着脸低声对开门的张沅说:“沅儿,麻烦对你兄长说下,请他帮我给夫子告两天假,我们家今天要拔芦服。” 同样红了脸颊的张沅注意到他说话时眉头一直皱着,急忙往前走了一步问:“安容兄长,你是喉咙不舒服吗?” “没…没…”嗓音劈叉了李安容赶忙把未说出来的“有”字咽下,抬手摁了摁又疼了起来的喉咙。 露出担忧神色的张沅不敢再让李安容说话,低下头看向拽着李安容衣袖的李无疾问:“无疾,你可以对我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随即皱起了鼻尖的李无疾抬头看了眼还在清着嗓子的李安容,抠着手指低声回答:“姑姑,我四叔父昨天晚上喝了酒,今天一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这样啊,那他怎么想起来喝酒了?”张沅继续问。 李无疾再次瞥了眼神情紧张的李安容,随后转了转明亮的眼眸,用手指点着下巴讲:“是因为我伯父回来了,我大大父高兴,就给我四叔父倒了好多酒,他一下子就给喝完了,我姑姑和我阿母都说他傻。” 张沅看着李无疾比划着的大碗,抬头看着局促的李安容挑了挑眉说:“确实是傻,既然嗓子不舒服,那就多喝些水。我那里还有些晒干的花茶,你在这等下,我去给你拿来。” “沅儿,不用了,我在来之前已经喝了朱雀汤,感觉好很多了,我…我就先回去了。”李安容低声说完,转身拉着李无疾离开了张家。 张沅探着身目送俩人走远,却在准备关门时,被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张越吓了一跳。 “兄长,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说话,快吓死我了。”喘着粗气的张沅拍着心口质问。 感到不好意思的张越连忙道了歉,然后弹了弹张沅的额头为自己辩解:“我以为你听到了,没成想,你是送人送的太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 被调侃了一通的张沅当即红了耳垂,忙跺了跺脚说了李安容拜托张越向夫子请假的事情,然后捂着脸跑进东厨向李平告状。 满脸无辜的张越笑着跟了过去,在被李平拍了两下胳膊后,一本正经的讲:“阿母、沅儿,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为了沅儿,我觉得还是说一下比较妥当。” 张沅听后,紧张的抓住李平的胳膊问:“兄长,你要说什么,还跟我有关。我…我怎么了,还是你从安容兄长那里听说过什么事?” “越儿,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李平拍着张沅的手背轻声说。 张越看着俩人琢磨了片刻,接着缓缓开口问:“你们还记得安容早逝的次兄吗?” 母女二人先是一头雾水的互相看了一眼,当即想到了什么的李平有些迟疑的讲:“越儿,你是说,沅儿的孩子可能会过继给安平。” “过继?阿母,你…你在说什么,他…他不是…”突然明白了话里意思的张沅松开了李平的胳膊,随后叹了口气继续说:“兄长,是不是安容兄长曾经对你说过想要他次兄迁葬到祖坟的事情?他次兄去世前没有留下子嗣,要想回到祖坟,只能过继安容兄长或者安河兄长的孩子。”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随后继续问:“沅儿,你愿意吗?要是你的孩子过继出去,虽你还能养着他,可他只能叫你婶母而不是阿母。你要是接受不了,就让阿翁、阿母替你跟云珠嫂嫂、安容把话说明,省的以后再生事端。要是他们不同意,咱们还可以趁没有下聘,了断了这桩亲事,不至于让两家人太过难堪。”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张沅愣住了神,她在思索良久后,趴到李平的肩膀上低语:“阿母、兄长,让我去跟安容兄长说吧。我想我是接受不了,我虽然喜欢他,但还没有喜欢到让我的孩子去认别人做阿翁的地步。” “好,要是你和他说不通,再由我和你阿翁出面。你们两个去洗手吧,马上就能吃饭了,别忘了去喊你们阿翁。”李平拍着张沅的后背说完,懊悔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轻易央了冯儿去给宋云珠透信。 虽然凭着张福在五井里的地位,断一桩亲事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但李平怕这件事会让张沅落下心病,觉得还是由两个当事人当面说开比较好。 无端打了个喷嚏的李安容以为是受了风寒,忙在套好牛车后,又回房换了件厚点的襦衣。 待一切收拾妥当,李安容赶着牛车往菜田跑去,一路上,尽是拖家带口去拔芦服的人家。 到了之后,兴致盎然的李无疾跟在宋云珠的背后跑进芦服田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吭哧…吭哧”的往外拔芦服。 宋云珠看着李无疾快被憋红了的小脸,忙用铁铲撬了下因为长时间不下雨而干燥的地面。 随着地表的松动,一个约有半尺长的芦服被拔了出来。 开心的李无疾笑着把芦服拿给宋云珠看,并用小手往外拽着叶子。 “无疾,这些不要扔,等晒干后,可以炖肉吃。”宋云珠连忙阻止着说。 诸事以吃为先的李无疾赶忙把零碎的叶子拾了起来,跑着把自己拔下的芦服放到牛车上。 李安君和李安容看着李无疾的身影都低声笑了起来,随后戴上了因为剥麻时沾染了泥污而怎么都洗不干净变的黑一片、棕一片、黄一片的尉开始干活。 起初,来回跑着的李无疾负责把三人拔出的芦服送到牛车上,但当太阳升到南天时,已经累瘫了李无疾开始用拔出的芦服玩筑城墙的游戏。 宋云珠看了看堆在一起的芦服,摆着手让李安君、李安容先坐下休息。 一行人在喝了些水、吃了些蒸饼后,捶着胳膊的宋云珠突然问:“安容,咱们是要考虑聘礼的事情了,我想着等拔完芦服,去找一下陈叔父,请他在去县城时,帮忙给添置一些下聘用的饰品。我记得张越给迎儿送的是银簪、银镯和一套银蓖、银梳。咱们是一样,还是换一换里面的东西。我想着是沅儿的家境比咱们家好,聘礼应该再贵重一些才妥当。” 面色逐渐凝重的李安容先是看了眼李安君,见她神情自若才开口讲:“嫂嫂,我对这些不懂,你看着张罗吧。” 宋云珠听完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着把银镯换成金错银镯,这样既给了张家体面,也不会让冯儿看了后生出太多计较。 第255章 高热 正午过后,冬日的寒凉在无声无息中慢慢袭来。 几声咳嗽过后,嗓子疼的愈发厉害的李安容打了几个冷颤,随后迈着不稳的步子去抱被李无疾堆成了小山的芦服。 守在芦服堆旁的李无疾见李安容双目无神、脸颊泛着些许潮红,忙朝在远处拔芦服的宋云珠、李安君大喊:“阿母、姑姑,你们快过来,四叔父又喝醉了。” 感到不妙的俩人急忙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的宋云珠见李安容有些精神不振,忙让满脸担忧的李安君摸一摸他的额头。 焦急的李安君顾不得擦去沾在手指上的泥土,直接放在了滚烫的额头上,当即红了眼睛讲:“嫂嫂,安容的头很烫,应该是起了高热,该怎么办?” 宋云珠低头看了眼堆在一起的芦服,果断的吩咐道:“安君,你先把安容扶到牛车上,然后再去把铁铲拿过来,我来装这些芦服。” 头痛欲裂的李安容先是无力的摆了摆手,然后揉着额头坐到地上讲:“嫂嫂,如果照你说的,芦服会装不完的,万一…” “装不完就装不完,被偷了就被偷了,总比耽误你的病强。”宋云珠柔声打断李安容的话,示意李安君把李安容拉走。 不想再费口舌的李安君费力的拉起李安容,和帮着自己的李无疾一起把他拉到了牛车旁。 紧绷着嘴角的李无疾见李安容摇摇晃晃的倚在牛车旁,忙坐到地上拍着伸直的双腿喊:“四叔父,你躺下,把头枕我腿上,我给你揉揉,我阿母都说我揉的特别好。” “无疾,不用了,我的头不疼。”眼眶酸疼的李安容抓住车框上的横木低声说完,轻轻晃了晃发烫的脑袋。 不相信的李无疾站起身摸了摸李安容滚烫的右手,硬是拽着他往外走了两步,然后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讲:“四叔父,那你先坐下。” 脑袋越来越沉的李安容抿了下嘴角坐下,接着把头放在了抱起的双膝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起来。 李无疾赶忙站到他的背后,弯着腰把短短的手指插进李安容的发间,用柔软的地手指捏着发烫的头皮。 内心着急的宋云珠、李安君只把被李无疾堆起的芦服抱到了牛车上,然后一起把浑身难受的李安容晃醒: “安容,先不要睡了。咱们要回家了,等回到家,我就带你去看病。” “安容,听嫂嫂的话。” 意识迷糊的李安容皱着眉头应了两声后一动不动,最后被俩人合力弄到了牛车上。 随着颠簸的牛车跑起,坐在车尾半抱着李安容的李安君望着越来越远的菜田,一滴滴眼泪不受控制的落在了衣襟上。 宋云珠怕会加重李安容的病情,不敢让牛车跑太快,不时的抬头看向挂在西天上的太阳,期望李安容能快点好起来。 回到家后,宋云珠先是把车上的芦苇随意的卸到地上,打算等回来后在把它们拉到后院和先前的放到一起,然后快速的回到堂屋拿出四张芦苇席铺到车上,让李安容躺下。 宋云珠皱起鼻尖看着缩着身躯的李安容,低声吩咐:“安君,你去把安容的衾拿过来给他盖上,我去舀些水给他喝。无疾,能帮我们看着你四叔父吗?” 抓着李安容右手的李无疾懂事的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抚了抚李安容紧皱的眉头。 来不及烧热水,宋云珠只好从水缸里舀了些凉水喂给李安容。 嗓子干疼的李安容贪婪的喝着清水,直到喝完一碗后,又蜷着身子躺到了芦苇席上。 待李安君把衾盖到李安容身上后,宋云珠回房取了个装着五六十钱的巴掌大的袋子交给李安君,然后匆匆赶着牛车往宋河里跑。 杨医匠先是问了病情,然后诊了脉讲:“应该是酒后吹了风导致的,先煮三天的柳枝水喝喝看。” 宽了心的宋云珠、李安君皆松了一口气,俩人在相视一笑后,李安君从袖子中掏出袋子打开,从里面取了五钱笑着递给杨医匠,算是诊费。 “不用了,李缓和姝儿定了亲,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不能再收这个诊费了。”杨医匠笑着摆着拒绝后,转身朝正坐在堂屋门口挑拣着苍耳的郑姝招了招手。 注意着动静的郑姝当即红了耳垂,随后垂下头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杂物缓缓站起身,边走边打量着注视自己的宋云珠、李安君。 杨医匠看着停在自己身旁的郑姝,摸着胡须朗声向她介绍:“姝儿,她们是李缓次叔父家的嫂嫂和女弟。” 郑姝顺着杨医匠指的顺序,先是向宋云珠作了揖,然后向李安君羞涩的笑了笑。 李安君看着眉心里长着一颗黑痣、脸庞圆圆的郑姝,忙上前一步作揖后介绍自己:“君幸见郑家阿姊,望万安。” 身穿灰色襦衣的郑姝忙抿着嘴角扶住李安君的胳膊,随后回头看向坐在衾里的李无疾问:“你是无疾吗,我曾听你李缓叔父提起过你,说你是个聪明、活泼的好孩子,既是嫱儿的兄长也是她的朋友。” 得到了夸奖的李无疾当即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像是害羞似的,把头埋进了衾里。 由于发着高热的李安容还在马车上躺着,宋云珠在又说了两句话后,当即带着李安君向杨医匠、郑姝告了辞。 虽然有杨医匠的话在,俩人也没有心思去讨论郑姝,在回到家后,当即熬了柳枝水给李安容灌下。 烧的迷迷糊糊的李安容想要把又苦又涩的柳枝水吐出来,当即被李安君低声威胁:“安容,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把你小时候干过的臭事告诉沅儿,比如你七岁时非要拿着刀把…” “阿…阿姊,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就不要欺负我了。”咽下了柳枝水的李安容不满的嘟嘟了两句,转过身把衾蒙住头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黑之后,出了一身汗的李安容才悠悠醒来。 守在一旁的李安君赶忙摸了摸沁着薄汗的额头,舒了口长气柔声问:“安容,饿不饿?嫂嫂给你留了饭,要是饿的话,我这就去端。” 李安容转头望着门外的月光回答:“阿姊,我还不饿,天黑了多久了?” “也是才黑没多久,不饿也要吃一些,我去给你端饭和水。”李安君轻声说完后,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进了月光中。 第256章 反复 片刻后,双手湿漉漉的李无疾捧着一碗温水走了进来,递给刚坐起身的李安容讲:“四叔父,先喝些水吧,姑姑马上就把饭给你端过来了,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已经不热了。”身上轻松了许多的李安容笑着说完,接过水碗喝了起来。 有些不放心的李无疾爬到榻上脱掉履,坐到李安容身旁,摸着他微凉的额头皱起了鼻尖。 “无疾,我刚出过汗,额头当然要凉一些。对了,你的手怎么那么湿,是洗了手还是背着你阿母玩水了?”李安容扭着头轻声问。 李无疾当即用手蹭了蹭襦衣,得意的扬起下巴回答:“四叔父,我可没有背着我阿母玩水,是我帮她干活时弄脏了手,才洗手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无疾真是个勤劳的好孩子。”面色慢慢红润起来的李安容抬起手指刮了刮李无疾的鼻梁。 开心的李无疾迅速爬下榻,拿过他手中的空碗跑进东厨,向正在切芦服的宋云珠邀功。 宋云珠听着细嫩的奶音,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李无疾的脸颊夸赞:“我们无疾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四叔父刚好一些,你就不要去打扰他了。等我把这几个芦服切完,就带你去睡觉。” “阿母,你切它们做什么,是要晒吗?”李无疾捏起一个有自己拇指粗长的芦服问。 端着饭往外走的李安君在听到后代替宋云珠回答:“无疾可真聪明,把这些晒干腌起来,比咱们之前做的菽酱要好吃的多。” 一天之内被夸了好几次的李无疾开心的笑了起来,他在李安君离开后,抓起切好的芦服往放在案上的陶盆中丢。 夜色渐沉,在院子中安静下来后,喝了一碗芦服叶粟米粥的李安容吹灭了榻前的油灯,呆坐在榻上望向窗外的月光。 心思百转千回的少年抵不过冬夜里的寒凉,缩进温暖的衾里做起了美梦。 一夜过后,喉咙依旧有些疼的李安容没有再起热,全家都跟着欣喜起来。 只是,这份喜悦很快被冲散,里门刚开就顶着泛白的天色到了菜田的宋云珠、李安容发现,昨天没有拉回家的芦服被偷的一干二净。 感到惭愧的李安容瞥了眼神色失望的宋云珠,不安的搓着手讲:“嫂嫂,都是我不好,要…” “安容,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在那个时候生病。没有就没有了,总共也就半车芦服,少了这些,也不耽误咱们过冬。这里太冷了,咱们回去吧,等吃完饭再过来。”宋云珠环视着笼罩在四周的薄雾说完,跳上牛车让李安容快坐好。 俩人空车回到家里后,从东厨里出来的李安君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招呼俩人说:“嫂嫂、安容,我烧好了热水,你们快去洗漱吧,饭一会儿就能做好了。” “好,无疾呢?”宋云珠抓了把干草喂给黄牛问。 李安君转头指了指往外冒着白烟的东厨回答:“在东厨呢,他嫌外面冷,就一直乖乖的待在里面。” 宋云珠闻言笑着进了东厨,果然看到李无疾乖巧的坐在灶膛前,有模有样的往里面送着柴火。 过意不去的李安容拽住想要跟着进去的李安君,把芦服被偷了的事情说了一遍。 “安容,那又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多想。咱家今年种的菜多,少了一些,也无妨。”李安君赶忙安抚眉头紧锁的李安容。 李安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为了弥补过错,他在到了菜田后,比昨日更卖力的拔着芦服。 但到了黄昏,刚回到家的李安容再次起了高热。 心烦意躁的李安君夺过李安容手中的芦服丢到地上,红着眼眶把他推回房中休息,然后快速跑进东厨去煮柳枝水。 如同昨天一样,喝过柳枝水后,李安容便退了热。 次日一早,宋云珠看着神色尚可的李安容,不放心让他去乡塾,便让李安君去拜托张越再向夫子告一天假。 从张越那里听说了李安容病情的张沅在吃过朝食后,随口向李平扯了个理由,匆匆去了李家。 被勒令在屋里休息的李安容在听到敲门声后,“腾”的一下从榻上跃起,抬脚穿上方头履去开了院门。 微蹙着眉尖的张沅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与常人并无区别的李安容,瞪着满是疑惑的双眸轻声问:“安容兄长,我兄长说你生了病,现…现在好些了吗?” “我本就没有什么大病,是嗓子有些疼,前天下午和昨天晚上起了高热,已经完全好了。”压着嘴角的李安容柔声说完后来,垂下头踢了踢地面,随后请张沅进来说话。 搓着双手的张沅走了进去,听着从后院传来的笑声问:“你嫂嫂她们都在后院吗?” “是啊,不过咱们不能过去,要是让她们看到我在外面走,肯定会唠叨我的。要不是你来,我还得乖乖的躺在榻上。今天的太阳不错,也没有风,我去拿两个席子,咱们坐在这里晒晒太阳、说会儿话吧。”李安容把右手搭在额头上望了眼高挂的太阳笑着说,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丝丝恳求。 张沅看着落在李安容脸庞上的柔和光线同意了下来,随后看到中意的少年郎像个孩子般蹦跳着进了堂屋。 不知从何处的麻雀落在了光秃秃的梨树上,歪着小脑袋看坐在阳光下的有情人说着悄悄话。 俩人在说了些闲话后,张沅咬了咬嘴唇看向摸着下巴轻笑的李安容,柔声问:“安容兄长,我听我兄长提起过,你和安河兄长准备过继子嗣给你次兄,好让他能迁葬到祖坟,是吗?” 李安容没想到张沅会问这个问题,便在琢磨片刻后如实回答:“沅儿,我和兄长是有这个打算,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谁的儿子多,就从长子以外的挑一个过继过去。我次兄是个顶好的人,我们都不想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埋在那里。” 轻柔的话语像坚硬的石块砸在了张沅的心口上,她有些失望的闭上眼睛坚定的说:“安容兄长,我…我不想把自己的孩子过继出去,我接受不了他去喊别人阿翁,即使那人是你兄长也不行。” 第257章 提议 “沅儿,可…可…”试图说服张沅的李安容在支支吾吾的说了几个字后,无奈的垂下了头,他知道张沅不是自己,对李安平没有什么情感,自然不想把孩子过继给一个没有留下什么财产的人。 温暖的阳光照的人懒洋洋,张沅见李安容没有说教自己,睁开眼睛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问:“安容兄长,你能听我说下缘由吗?” 心情复杂的李安容瞄了眼拽着自己袖子的修长手指,歪着脑袋看向张沅点了点头。 被太阳晒得脸颊微红的张沅眨了眨眼睛沉声讲:“安容兄长,你是不是觉得即使把孩子过继出去,但依旧能养在身边,除了族谱上的名字挂在了安平兄长的名下,其他和别的孩子并没有区别?” “我确实是这样的想的,想着以后能有人给次兄扫墓,传承他这一脉。”李安容抬起袖子替张沅遮住刺眼的阳光回答。 张沅抬眼看了看从头顶垂下的灰色窄袖,转着狡黠的眼眸朝袖口处轻吹了几口气。 扑来的气息使得李安容涨红了脸,随后像个被“欺负”了的女孩一样,嗔怪的瞪了张沅几眼。 眉眼弯弯的张沅笑着朝李安容做了个鬼脸,接着对他说自己的想法:“那你有没有替那个被过继出去的孩子考虑过,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阿翁、阿母抛弃了自己。一旦他的身份发生改变,他的兄弟姊妹会不会把他当成外人?” 揉着脸颊的李安容笑着让张沅不要担心,信誓旦旦的想她保证:“沅儿,只要我们好好教养孩子们,无论他们身处何时何地,都会是能够互帮互助的一家人。你看,无论是我和李缓兄长、延寿兄长他们,还是我阿翁、伯父、三叔父,都几乎没有红过脸,只要找他们帮忙,他们都会尽心尽力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三家之所以能相处融洽,一大部分原因是你们的家境大体相似,平日里不会有钱财上的牵扯。安容兄长,我没有你自信,你相信人性之善,我信的是人性本恶。还有,你能保证以后分家时,其他的孩子会心甘情愿的与被你过继出去的孩子平分吗?”张沅轻声说完后,侧着头看向面容纠结的李安容。 李安容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张沅坚决的态度,沉默着抠了抠手指。 张沅见状也没有再说下去,她怕逼的太急,会说出令俩人都后悔的话,便在临走前就下了句:“安容兄长,咱们手里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人心难免会有偏颇,我既然说了出来,就不会再改变想法。” 下定决心的女孩用甜美的嗓音对心烦意乱的李安容下了必须要做出抉择的命令,俩人都知道,等下次再见面,就是决定这桩亲事是否能继续往下走时。 满腹心事的李安容静坐在芦苇席上思考着张沅的话,一时之间陷入了牛角尖,苦恼的抱起双膝长吁短叹起来。 少年头顶上的太阳逐渐南移,被晒得头晕的李安容听着后院里李无疾大笑的声音,皱着眉头起了身,冒着被念叨的风险去了后院。 追着狸乱跑的李无疾在瞧见面色有些苍白的李安容,急忙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细声问:“四叔父,我阿母和姑姑不是让你屋里休息吗,你过来,是又喝醉了吗?” 李安容勉强挤出淡淡的笑容回答:“无疾,我已经病好了,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我会无聊的。” “那…那你跟我去找狸玩吧。”李无疾开心的说完,拉着李安容就去追卧在阳光下休息的狸。 李安容瞅了瞅盯着自己叹气的宋云珠、李安君,忙掰开李无疾的手柔声解释:“无疾,你自己去玩吧,我去帮你阿母和你姑姑干活。” 李无疾随即欢快的朝狸跑去,早已习惯的狸慢悠悠的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绒毛,在李无疾即将抓住自己之前,“嗖”的一下跳上了西厢房的窗户。 颇为无奈的宋云珠、李安君看着脸色变了过来的李安容慢慢走近,然后在他弯腰拿芦服时异口同声的问: “安容,刚才的脸色怎么那么白,是有哪里不舒服?” “安容,你还是回去休息吧,剩下的这些活儿,我和安君一会儿就能干完了。” 拿着两个芦服跳进了土坑里的李安容扬起头回答:“嫂嫂、阿姊,我那是被太阳晒得了,刚才沅儿过来了,她说…说…” “她说,若是我和她成了亲,以后不会把孩子过继给次兄。”李安容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 心里“咯噔”一下的宋云珠见李安君当即变了脸色,忙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让她先不要冲动。 眉头紧锁的李安君跺着脚去了芦服堆旁,给李安容递着芦服试探的问:“安容,你是怎么想的?” 还没有想好的李安容摇着头叹了叹气,现在的他既想着能够给李安平过继子嗣,但也不想取消和张沅的亲事。 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这次失去了张沅,以后可能不会遇到比这更好的女孩。 李安君看着李安容纠结的神情,转眼向宋云珠求助。 心里有了计较的宋云珠捏着额头走到李安君身旁,和她一起递着芦服讲:“安容,如果你舍不得这桩亲事,就同意了吧。等我和你长兄再有了儿子,就把他过继给安平。我和沅儿不一样,安平对她来说是不熟悉的邻里,但安平对我来讲,也是我的男弟。” “可…嫂嫂,要是你和长兄只有无疾这一个儿子呢?”心怀愧疚的李安容低声问。 宋云珠听到后望着蓝天上的白云笑了笑讲:“如果真是如此,那只能说是命。安君、安容,无论你们对安平的感情有多深,但有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那就是安平已经不在了,死去的人终究比不过活人,死人是要给活人让路的。” 姊弟二人听着宋云珠的话陷入了沉思,他们都不敢赌李安容如果另娶他人一定会有两个或者更多的儿子。 第258章 买鱼 片刻后,听到了对话的李无疾跑了过来,满脸疑惑的倚在宋云珠的胳膊上问:“阿母,你们在说什么呀,一会儿活人,一会儿死人的。” 脸上堆着笑容的宋云珠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顶轻声回答:“我们在说冬天难熬呢,说活人要想活下去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死人。你去玩吧,等埋好芦服,还要忙别的事情呢。” 乖巧的李无疾跟着狸跑回了前院,蹲到晒着芦服干、芦服叶的箩筐前,慢慢的翻着里面的东西。 对芦服没有兴趣的狸摇着尾巴卧在了西厢房南间的房门前,伸出前肢翻滚了两下后跳到窗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它的小主人忙来忙去。 本就没有耐心的孩子逐渐暴躁起来,他在胡乱的翻完六个箩筐后,嫌弃的拍了拍沾了淡淡辣味的双手后,蹦跳着回了后院。 向三人邀完功后,开心的李无疾跑到枣树旁蹲下,一遍遍的数着看到的蚂蚁。 累出一身汗的宋云珠抬起袖子擦了擦沁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在转头看了一眼快要趴到地上的李无疾后,去拿竖在西厢房东墙上的铁铲,准备往坑里回填土。 李家这次种了将近两亩地的芦服,她们短时间内吃不完,只能把芦服埋进土里,才能使芦服不糠。 填完土后,宋云珠扶着被立在土中的铁铲向沾了一身泥土的李安容建议:“安容,既然你的心里有了选择,现在也才正午,不如让安君打着去宋河边买鱼的由头把沅儿约出来,把你的想法告诉她,也省的她在家里胡思乱想。” 弯腰拍着衣袖的李安容点头应了下来,接着看向在和李无疾一起玩泥巴的李安君。 双手揉着泥块的李安君看着从李安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乞求,扬起嘴角大笑着讲:“既然嫂嫂说了出来,我就去找一下沅儿。不过,安容这样可不能见人,你去换身衣服,我去洗把手。” “姑姑,你走了的话,我做的汤饼,谁来吃啊?”李无疾看着被放下的泥块,满脸委屈的问李安君。 站起身的李安君指着李安容远去的背影坏笑着回答:“无疾,你先乖乖在家做,等我们回来后,让你四叔父吃,他肯定喜欢的。” “那好吧,我就给四叔父多做一些。”李无疾轻声嘟囔完,把手中的泥块放到地上压遍,再用树枝划成如拇指粗长的小块。 宋云珠看了眼专心“做饭”的李无疾,抿起嘴角微笑着跟去了前院,她先是回房取了一缗钱,然后再去西厢房南间找了两个篮子,一起交给了换好衣服的李安容。 李安容看着放在篮子里的钱问:“嫂嫂,买几条鱼?” “如果还是二十钱一条,就买六条,要是涨了价,你就自己看着买吧。对了,等见了沅儿,你要好好跟她说话,千万不要让她觉得你是迫不得已才同意的。女孩的心思都会缜密一些,万一你哪句话说的不对,就可能会让她多想。”不放心的宋云珠细声叮嘱着,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李安容拿起钱收进袖子中抿了抿嘴角回应:“嫂嫂放心吧,我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如何哄她,不会仗着是她先看上我而乱来的。” 绝宽了心的宋云珠把姊弟俩送到了院门外,随后关上院门回到了堂屋,拿出针线筐继续缝兔皮靴。 不久后,嫌无聊的李无疾把自己的“厨房”搬到了堂屋门口。 母子二人隔着门槛,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 “阿母,姑姑和四叔父什么时候回来?”李无疾举着自己捏的泥釜问。 低头在兔皮间穿针引线的宋云珠抬眼瞄了下肚大口小、表面坑坑洼洼的泥釜轻笑着回答:“他们现在顶多到你沅儿姑姑家,估计还得好长时间才能回来。” “好吧,那我不做汤饼了,不然等四叔父回来,这些汤饼都要煮坏了。”撅着嘴的李无疾轻声说完,煞有介事的朝举着的泥釜下吹了两口气,当做把在下面燃烧的柴火吹灭。 被念叨的李安容突然打了个喷嚏,把正要敲张家院门的李安君吓了一跳,她忙转过身轻声问:“安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姊,我没事儿,应该是无疾在家里念叨着让我回去吃他做的饭呢。”李安容揉了下鼻尖笑了笑回答,随后转身看向被揪了不少花苞的野菊,原先繁盛的花朵,在你一下、我一下后,只有零星的几朵黄花还在顽强的绽放着。 见状安了心的李安君转过身继续敲门,随后对开门的李平讲了缘由。 已经听张沅说了内情的李平看了看恭敬着站在院门前的俩人,顺水推舟把张沅唤了出来。 在走出张家所在的巷子后,李安容默默的拿过张沅手中的篮子垮在左臂上轻声说:“沅儿,我已经想好了,觉得你说的十分在理。我之前只想着过继子嗣给次兄,却从没有替那孩子考虑过、谋划过。” 张沅听着轻柔的话语,微微张开嘴巴吃惊的看向李安容,她没想到李安容会如此之快的回应自己,便不再顾忌李安君还在一旁,亲密的拦住李安容的胳膊柔声讲:“安容,你能听我的建议,我…我十分高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过段时间才能回复我。你来之前,我…我还想着万一你…你坚持己见…该怎么办?” “你说的,我都会认真考虑的。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想跟你闹矛盾,也不想看着你嫁给别人。”李安容说完,轻轻拍了下张沅的胳膊。 一旁的李安君看着俩人的动作揉了揉额头,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认为自己还是回家比较识趣。 只是,还没等她说话,红了耳垂的张沅低着头挽住了她的胳膊,用沁着蜜水的甜美嗓音低声催促:“安君阿姊,咱们快去吧,我听我张伦兄长提起过,下午的鱼比较少,如果去的太晚,说不定会白跑一趟。” “既然沅儿这么说,那就快走吧。安容,不要再发呆了,不然鱼可就没有了。”李安君笑着调侃了两句后,和张沅一起说笑着往前走。 每年的十月中旬至河水结冰前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划着船用网在宋河里捉鱼,然后拉到河伯祠旁贩卖。 由于住在附近的多数百姓肚子里没有油水,他们不仅不会花二十钱去买鱼来吃,也很少会去河里捉鱼换钱。 虽然冬天时,河水少了许多,但在没有网和船的前提下,冒然下河捉鱼,很有可能会空手而归,更有甚者会直接把命丢在水里。 第259章 买鱼(2) 刚过正午,耀眼的阳光便清冷了下来。 信步跟着女孩们的李安容随意的打量着四周,原先遮挡视线的茅草、芦苇全部不见了踪影,可以一眼看到向东南蜿蜒而去的河流。 远远望去,河面上波光粼粼,犹如夏夜里的河汉,流淌着数不清的繁星。 卖鱼的摊位就在河伯祠的西侧,嘴里叼着柳枝的摊贩在看到李安容手里、胳膊上的三只篮子后,连忙吐掉柳枝笑着上前朗声询问:“要买鱼吗?” “我们来这里就是要买的。”李安容笑着回应完,大步朝已经跑到木盆边看鱼的女孩们走去,看到俩人准备把手指放进水里摸鱼。 李安容急忙丢掉手中的篮子,一手拽住一条胳膊低声讲:“阿姊、沅儿,这是河里的水,太凉了。” 俩人同时撇了撇嘴,瞪着无辜的眼神去到一旁,去看另外两个木盆中的鱼。 乐呵呵的摊贩看着三人的动作,揉搓着被风吹凉的手走到李安容身旁笑着讲:“少年郎,你要买什么鱼,这盆里的是鲤鱼,你女弟脚边的那盆里还有几尾鲫鱼。” 李安容听到后,满目诧异的看向李安君、张沅,在瞥见张沅脚边的木盆里依附在一起的约有半尺长的四五尾鲫鱼后,了然的笑了笑说:“鲫鱼刺多肉少,没什么吃头,再加上家里还有个四岁多的孩子,不如买成鲤鱼。” “少年郎,别看你年纪小,考虑的倒挺全面,若是哪个女孩能嫁给你,可真是她的福气。这鲤鱼啊,还和往年一样,是二十钱一条,你们打算要多少?”摊贩摸着乱糟糟的胡须说完后,看着被随意丢在地上的三只篮子盘算起来,觉得这次至少能卖出去三尾鱼。 被摊贩的前半段话说害羞的李安容捏着发烫的耳垂瞄了眼垂头踢着地面的张沅,慢腾腾的挪到她身旁柔声问:“沅儿,你家要多少尾鱼?” 双颊微红的张沅抬起右手的食指、中指晃了晃,随即拉起觉得自己应该消失的李安君的袖子,一起走向摊贩。 察觉到俩人之间不是兄妹关系的摊贩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随后捞出一尾摆着尾巴的鲤鱼给他们看。 鱼大概有一尺长,约莫两三斤重。 鱼尾上的水珠乱溅,李安容连忙拉着俩人往后退了两步讲:“你要是给我们便宜一些,我们就要八尾。” 摊贩压住想要扬起的嘴角,弯腰把鱼放回木盆后叹着气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要是能便宜的话,不用你们说,我都不会要二十钱一条的价格,我也想把这些鱼都卖出去,要是今天卖不完,明天可能就死了。唉,我们今天捕鱼时,网也破了,还得补网。” 李安容看着摇头叹气的摊贩揉了揉下巴,不为所动的向摊贩继续还价,这种诉苦的话,他都听的能够背出来了。 摊贩见这招无效,只好干笑着把袖子搭在额头上望了望快要落到树梢上的太阳接着讲:“既然你们要的多,那就送你们一尾鲫鱼吧。” “可我们是两家人,就送我们两尾吧。”李安君说着,左右手各伸出食指朝摊贩晃了晃。 摊贩见状嚅动了下嘴唇,随后叹着气摇了摇头讲:“我家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你提了出来,就多送你们两尾吧。” 李安君当即欢呼着和张沅击了击掌,俩人仔细看了三个木盆中的鱼,开心的指挥着李安容和摊贩捞鱼。 摊贩熟练的用草绳穿过两侧的鱼鳃,并在鱼嘴外打了个活结,不多时,八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和两尾摇着尾巴的鲫鱼全部被进了篮子里。 李安容听着鱼尾拍打在一起的“噗哒…噗哒…”声,伸手探进右边的袖子,暗自庆幸自己多带了一些钱,正当他想要替张沅结了鱼钱时,张沅已经把钱倒进了摊贩摊开的手心里。 张沅盯着摊贩数完后,转身朝左手还插在右侧袖口中的李安容笑了笑,她在离家前,李平曾反复叮嘱过,一定要她自己付买鱼的钱。 明媚的笑容感染了李安容,他在跟着笑了两声后,从袖子中掏出一缗钱交给了摊贩。 待扬着嘴角一直笑的摊贩数完后,李安容拎起各装着三尾鲤鱼的两个篮子,和一同抬着装有两尾鲤鱼、两尾鲫鱼的篮子的李安君、张沅往回走。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迎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回到了五井里。 精疲力尽的李安君、李安容先把不想再走一步路的张沅送回了家,然后咬着牙坚持走完了剩余得路,俩人都很后悔没有赶着牛车去买鱼。 在家等的焦急的宋云珠见俩人平安归来,长舒了一口气问:“安君、安容,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们见到沅儿了吗?” 揉着胳膊的李安君,瞥了眼正在和李无疾一起解鱼嘴上草绳的李安容调笑着回答:“嫂嫂,要是没有见到沅儿,安容回来后能这么高兴吗?他把该说的都对沅儿说了,今天已经是十月十七,再有两个月就要给沅儿送聘礼了,是该准备起来了。” “是啊,我明天去宋河亭找陈叔父帮忙。”宋云珠抚着额头回应,默默的在心里盘算起家里剩余的布料,要是不够,这两个月还要抓紧时间织。 被提起的李安容垂下眼眸抿起了嘴角,把解开了草绳的鱼丢进了盛满水的木盆里。 闻着鱼腥味跑过来的狸被扑腾着鱼溅了一身的水,立刻像是炸了毛,弓着身子紧盯着扬起的鱼尾尖叫起来。 李无疾怕狸会把鱼吃掉,忙拍着手把狸撵到了别处,现在在他的心里,这些不常见的鱼要比天天能看到的狸重要许多。 “四叔父,它是什么鱼?”李无疾伸出手指点着鱼身上光滑的鳞片问。 李安容继续解着草绳回答:“这是鲤鱼,我曾听夫子说过孔圣人的独子出生时,恰逢鲁昭公赐于孔圣人一尾鲤鱼,故为其子取名为鲤,字伯鱼。” 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李安君笑着走过来插话:“我曾听陈显提起过孔鲤过庭的故事。” “那阿姊知道孔圣人是哪里人吗?”李安容拿起鲫鱼放进木盆里问。 李安君笑着蹲到木盆边用手划着圈圈涟漪肯定的回答:“这个可难不倒我,我可是问过陈显的,他说孔圣人是殷商后裔,子姓孔氏,生于鲁国,祖籍宋国。” “阿姊的记性真好。”李安容笑着夸赞道,然后拎起篮子中最后一尾鲤鱼问:“嫂嫂,今天杀鱼吗?” 宋云珠低头看了看木盆中拥挤的鱼群,拿过李安容手中的鱼笑着讲:“杀,今天晚上给你们炖鱼吃。” 蹲在木盆旁的李无疾立即欢呼起来,赶忙跟着宋云珠往水井旁走。 第260章 病愈 李安君当即去东厨拿了刀,把它交给刚用木棍把鱼敲死的宋云珠,然后和李安容一起打水。 胳膊酸疼的俩人合力把沉重的木桶的从水井中拉出,把里面的水倒进宋云珠身旁的小木盆中,以方便她清洗裹在鱼身上的粘液和血液。 宋云珠抬眼看了看蹲在正前方的狸,笑着拎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鱼放到木板上,开始用刀刮着鳞片。 好奇的李无疾拾起掉落的鳞片,随后把它贴在自己的拇指上凑到鼻孔下闻了闻,立马满脸嫌弃的把它甩掉。 其余三人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觉得丢了面子的李无疾撅着嘴跑到柴火堆前,找了一根长短合适的木棍去逗木盆里一动不动的鱼。 宋云珠转头看了眼蹲在木盆旁玩的不亦乐乎的李无疾,继续刮着鱼鳞问:“刚才安君说孔圣人是殷商后裔,那他是纣王帝辛的后代吗?” “嫂嫂,他不是帝辛的后代,是帝辛的次兄仲衍的后代,周王朝建立后,为了安抚殷商遗民,周公借周成王之名把帝辛的长兄微子启封为宋国国君,微子启逝世后,传位给了仲衍。”李安容捧了些水洒到黏糊糊的鱼身上回答,接着从宋云珠手里接过刀和鱼,刮着另外一侧的鱼鳞。 李安君赶忙提起水桶,倾倒着里面剩余不多的水,清洗沾在宋云珠手上的鱼鳞和鱼血。 感到手上一轻的宋云珠揉搓着不易被冲掉的血渍继续问:“安容,当时殷商遗民有了封国,那夏朝的遗民有吗?” “夏朝的遗民商汤时期就有了封国,封在杞国,也就是现在的雍丘县。不过,在整个殷商时期,这些被封在杞国的夏朝遗民倍受猜疑和监视,杞国也是不断被覆灭和重新建立。周王朝建立后,继续把夏遗民封在杞国,直到周景王时期,杞国受到了四邻的觊觎,被迫迁徙到鲁国北部,现在的临淄郡一带。但他们到了那里也没有得到安稳的生活,我们夫子提过,鲁庄公七年时夏四月的一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砸死了将近半数的杞国人。”李安容说着把鱼丢进了小木盆中,用刀剖开了鱼肚,取出里面的鱼鳔交给李安君放好,还要用它熬胶糊窗户和做弓弦。 李安君把鱼鳔用水洗干净后挂到绳上晾晒,免得它被贪嘴的狸给叼走。 鱼很快被收拾干净,宋云珠拿过它后和李安君一起去了东厨做饭,留下李安容把地面上的秽物收拾干净。 看腻了鱼的李无疾垂着脑袋走了过来,握住李安容的手吃惊的喊:“四叔父,你的手好热啊!” “哪有?应该是我杀鱼时出了汗。”刚洗完手的李安容辩解着说完,先是摸了摸自认为不热的手心,然后习惯性的把手心贴在有些疼的额头上,感到额头有些滚烫,原来是又起了热。 难受的李安容清了清不怎么疼的嗓子,捏着额头告诉神情紧张的李无疾:“无疾,我没有事,你去玩吧,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躺一趟。” “四叔父,会不会是又喝醉了?”抠着手指的李无疾反问。 为了使李无疾相信自己,李安容忍着腿疼蹦跳了两下糊弄着他说:“无疾,你看我能蹦能跳,哪里像是喝醉了,我是真的累了,真想去躺一躺,你帮我在这里看着鱼,别让它们被狸吃了,好不好?” “那好吧,你要是难受,可要对我们说。”李无疾细声说完,跑回木盆旁拾起了木棍,隔着沉沉的暮色目送李安容进了房门。 腿、腰、后背及胳膊疼的厉害的李安容甩掉沾了泥水的履,无力的脱掉变脏了的襦衣、裈裤,钻进衾褥里蒙上了头。 不知何时睡去的李安容是被满脸焦急的李安君晃醒的,迷迷糊糊的他把头从衾里钻出来时,原先酸疼的地方好了许多,后背上也出了不少汗。 “阿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觉得头也不疼了的李安容睁开眼睛望向放在案上的油灯问。 紧绷着唇角的李安君摸了摸李安容冰凉的额头,在放心下的同时顺势弹了两下后轻声质问:“安容,天已经黑了一阵了。你起了热怎么不对我和嫂嫂说,万一你没有退热,该怎么办?” “阿姊,我当时是太累了,只想先睡一觉。你看我也退热了,还有些饿,你就不要说我了,让我先吃些东西吧。”李安容像小时候一样,拽着李安君的袖子柔声撒娇。 瞬间没了脾气的李安君揉着额头出了房间,回到东厨去热饭。 穿好衣物的李安容垂着头进了堂屋,瞥了瞥坐在主位上分麻的宋云珠,便慢慢挪到她的右手边拿起一片麻皮慢慢往外分成细细的麻缕。 也在分麻的李无疾指着橱的西边给李安容看,原来盛着鱼的木盆挪到了那里。 宋云珠瞅了下俩人之间的小动作,清了下嗓子问:“安容,好些了没?” 李安容忙收回脸上的笑容,继续分着麻恭敬的回答:“嫂嫂,已经退了热,嗓子也基本上不疼了,那我明天可以去乡塾吗?” 宋云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细细的想着李安容这三天的病情,都是过了午后起热,但病症是越来越轻,又加上这次是很快退了热,说明已经没有大碍,便决定不再把他拘在家里。 “那明天就去乡塾吧,不过,你要带些钱,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赶紧去杨医匠那里瞧瞧,知道了吗?”宋云珠抬起头盯着李安容沉声问。 李安容赶忙应下:“嫂嫂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自己的。” 宋云珠听到后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分麻,她粗略的算了算家里所剩的布料,勉强够下聘用,便想着趁这个冬天再纺出一两端布,为春天时准备做衣衫、履面和足衣等物的布料。 约莫一刻钟后,李安君把热好的饭菜端了进来,李安容放下手中的麻缕后去洗了手,夹起鱼腹上的一块无刺的嫩肉塞进李无疾嘴中。 第261章 毫无意义的坚持 南窗渐白之时,滴滴答答的雨声飘进了半睡半醒的宋云珠的耳中。觉得有些冷的她先是把露在冰凉空气中的双手收回温暖的衾里,然后微支起上身把腿脚微凉的李无疾搂进怀里暖着。 还在睡的李无疾不满的咂巴了两下,翻了个身后滚到原来的位置,无意识的嘟囔着要去找阿翁。 微微皱了皱眉头的宋云珠忙给半个背露在外面的李无疾把衾盖好,随后披上襦衣趴到窗边往外看。 冷风裹着雨滴钻进了屋里,随意的落在窗沿、案面和灰色的砖面上。 抖着肩膀的宋云珠忙把案往西侧移了移,搓着冰凉的双手思索了起来。 因为有雨,她准备今天先不去宋河亭,打算在家里把盆里的鱼都杀了。但,这些鱼鳔不值当动火熬胶,只能等杀完鱼后,去李充、李责两家问问。 霎那间,钻进屋里的冷风更大了一些,连打了三四个寒颤的宋云珠忙穿好衣物,随后走到西墙边,踮起脚从高橱上取下簦往外走。 半撑着簦的宋云珠打开了虚掩的堂屋门,冷风卷着乱雨扑面砸在了她的身上,浸湿了露在簦外的衣袖。 早已习惯了风雨侵扰的宋云珠淡定的举起了簦,抬起穿着圆头麻面履的脚避开屋檐下的水坑,往冒着白烟的东厨走去。 每到阴天或者雨雪天,判断不了时间的李家人都会提前做朝食,当宋云珠到时,李安君已经把洗漱用的热水烧好。 正用瓠瓢往陶罐里舀热水的李安君听着拍打衣袖的“噗哒”声,转身问站在高足案边的宋云珠:“嫂嫂,无疾醒了吗?” “还没呢,今天冷,他估计要赖床。”宋云珠抬眼望向屋外依旧“哗哗”下着的雨水回答完,拿起放在案上的一截柳枝放进嘴中嚼了起来。 屋内的白烟顺着敞开的房门消散在了天地之间,堆积在屋檐下的烟雾畏畏缩缩的收回想要外溢的躯体,想着等雨停后再一飞冲天。 不多时,李安容戴着斗笠跑了进来,他在简单的洗漱后,拿着刀和陶盆去了堂屋杀那些已经翻了白肚的鱼。 忙忙碌碌间,李家的朝食还未做完,湿了履和裤脚的李衍撑着簦敲响了还用顶棍顶着的院门。 前去开门的宋云珠见雨水顺着李衍苍白的脸庞不断落下,忙把她拉进东厨烘下湿透了的衣服。 坐在灶膛前烧火的李安君忙把灶膛前的位置让了出来,随后用袖子擦着李衍脸上的水滴关切的问:“衍儿,吃过了吗?” 感到暖和了许多的李衍把手伸到灶膛边搓着解释:“安君阿姊,我吃过了,是我阿翁想在今天熬鱼胶,便让我来问问,不然鱼鳔太少,熬起来不划算。” “可真是巧了,我还想着等杀完鱼去你家问问呢。安容正在杀鱼,你先等一下。对了,延寿兄长也在家,伯母怎么舍得让你冒着雨跑这趟?”往铁釜里倒着粟米的宋云珠好奇的问,她在刚看到李衍时,以为李衍和田红夫、李充拌了嘴。 李衍扯着湿透的袖子红了脸细声讲:“云珠嫂嫂,我阿母原先是要让我长兄来的,但我不想待在家里听他们念叨,就替了长兄过来。” “伯母她们也是为你考虑,如果真的没有结果,就不要再做无意义的坚持了。你是个好女孩,没有必要去跟一个看不到你的人耗下去,他是一个男人,可以随时娶妻生子;但你不一样,你是要在十五岁之前出嫁的,满打满算还有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衍儿,你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与其费劲心思找各种理由、借口拖延下去,不如先去好好相看,免得拖到最后,不甘心的嫁给一个没得选的男人。”宋云珠用杓搅拌着沸腾的粟米粥轻声相劝,觉得人还是务实一些比较妥当。 呆愣了片刻的李衍垂下头遮住晦暗的眼神,把头顶贴在竖起的双臂上轻声问:“云珠嫂嫂,你也不看好我吗?” “衍儿,不是我不看好你,我是觉得你的做法没有意义,坚持一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那是十足的笨蛋做法。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就去找他再问一遍,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过两天要去宋河亭一趟,你要是想一起的话,我可以去喊你。”宋云珠弯下腰拍了拍李衍的手背柔声讲。 李衍当即仰头看向宋云珠,随后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向前倾着身子赶紧讲:“云珠嫂嫂,我想和你一起去,你什么时候去,我来找你。” “衍儿,你不用急,这场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呢。等我打算去的时候,自然会去喊你。”宋云珠看着李衍着急的神情笑着说完,把杓从铁釜中拿出来放到了摆在灶台上的碗里,打着簦回了堂屋。 在对蹲在堂屋门口杀鱼的李安容讲了一遍李衍的事情后,宋云珠推开了东夹间半掩着的房门,瞧见李无疾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躺在衾里玩手指。 李无疾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眯起眼睛笑着问:“阿母,下雨了吗?” “是啊,雨还不小呢,快起床吧,饭就要做好了。”宋云珠柔声说着时,不停的揉搓着双手,然后把手伸进衾的尾端,从里面把李无疾的衣物拿了出来。 待母子俩从屋里出来时,李衍已经带着鱼鳔回了家。 雨到午后变的稀稀拉拉起来,但直到天快要黑时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蒙蒙细雨笼罩下的暮色中,浑身湿透的狸跑进了草棚中,跳上了公马的后背,懒洋洋的趴在上面舔了舔爪子。 就当宋云珠准备关院门时,李充和田红夫一起把熬好的鱼胶送了过来。 她和李安君、李安容趁着胶还没有凝固,用毛笔均匀的刷在裁好的麻布四周,再依次把它们贴在窗户上。 三人忙完后,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 再让宋云珠领着李无疾、李安君去休息后,李安容找把碗中剩余的胶端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又去堂屋取出牛筋,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仔细的把它们黏到一起。 第262章 雨停 雨在后半夜停了下来,但到天亮之后又稀稀疏疏的下起了小雨。 虽然雨不大,但从灰暗的天色来看,短时间之内停不下来。 宋云珠和李安君早早的做好了朝食,在李安容吃完离开家后不久,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张福亲自上门通知了要收刍藁税的消息。 和去年一样,依旧是一顷地交二石刍、三石藁。 送走张福后,举着簦的李安君低声问沉思着往堂屋走的宋云珠:“嫂嫂,咱们这次还是用钱抵吗?” “还用钱吧,虽然去年的雪不大,但留着那些柴火,咱们可以过个暖和一些的冬天。”宋云珠说着望了眼罩在头顶上的簦面,原本的青色竹架变成了棕色。 李安君同样仰头望向了竹架,伸手扯了扯松开的线头继续说:“嫂嫂,既然决定用钱抵,那等你去宋河亭找陈叔父时,可以顺便去乡亭把刍藁税交了,省的再跑一趟,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都喜欢待在家里避暑、窝冬。”宋云珠笑着说完后,又想起了那场额外的徭役,她慢慢敛住脸上的笑容,向西王母乞求这个冬天能平安无事的度过。 李安君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在跨过门槛后,把收回的簦倚在了门板上,然后亲切的搂住宋云珠胳膊快慰:“嫂嫂,我长这么大,也就见到去年多了一场徭役,今年肯定没有的。” “但愿吧,我也希望没有。我阿翁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要是今年冬天再有徭役,他哪里能扛的住。”宋云珠叹着气说完,伸手揉了揉坐在案边分麻的李无疾的头顶。 高兴的李无疾赶忙拿起整齐的摆在案上的麻缕向俩人炫耀,得意的把它们挂在撅起的嘴巴上。 宋云珠看着从李无疾嘴边垂下的两道淡黄色的麻缕,弯腰拿起一片拿起分着打趣:“无疾长了两道长胡髭,比狸的还要长。” “真的?”不明所以的李无疾赶忙开口问,一说话,麻缕就落到了案上。 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李安君拾起那些麻缕,拽着它们的两段挽了个结调侃道:“刚才有,不过现在掉了。” 明白过来的李无疾皱着鼻尖从李安君的手中拿过麻缕,把它套在右手食指的指尖上不停的转动。 宋云珠和李安君不再理会调皮的孩子,一左一右坐到麻皮堆旁认真的分麻。 屋外的雨下到傍晚才停了下来,但次日依旧是个阴天,直到两日后,久违的太阳才又重新挂上了树梢。 朝食过后,宋云珠先是嘱咐不情愿留在家里的李无疾要听话,然后和抱着竹简的李安容一起去找了李衍。 在听了宋云珠所说的缘由后,田红夫回房取了一缗钱交给李衍,让她和宋云珠一起把刍藁税交了。 虽然李延寿一家已经分了出去,但李充考虑到他的手中没有什么钱,便让他们一家三口每天来这里吃朝食、哺食,并保证前两年的人头税、田税、刍藁税以及春天时李延寿的过更钱,都先由自己和田红夫代付。 这场冬雨过后,北风呼啸而过的街道上比往日里冷清了不少,连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野犬、野狸都不见了踪影。 带着冷意的阳光落在了成排的槐树上,成群的麻雀停在上面“吱吱喳喳”的乱叫着。 三人踩着交错的树影往北走到平安里的土墙边,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好奇的宋云珠拉着李衍围了上去,从缝隙处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十一二岁男孩蜷缩身体倒在了土墙边,不远处的几棵槐树上停了五六只乌鸦。 被遮挡住了视线的李衍见宋云珠直摇头,忙扒着她的肩膀问:“云珠嫂嫂,前面怎么了?” 宋云珠回头看了眼满脸好奇的李衍,转身拉着她回到李安容身旁沉声解释:“咱们走吧,是个小乞丐冻死了。” “啊…嫂嫂,会不会看错了,万一是他睡着了呢!”皱起了眉头的李衍转头望着人群低声问。 宋云珠叹着气拍了拍李衍的胳膊解释:“不会的,他的手、脸都白了,我看到有人踢了踢他的手,连动都不动了。一连下了两天的雨,再加上昨天又是阴天,夜里特别冷,冻死人很正常的。” “那…那就让他躺在那里吗?”不自觉咬了咬嘴唇的李衍用哀伤的嗓音继续问,虽然她几乎每年冬天都能听到有人被冻死的消息,但每次听到后都会不由自主的伤心起来。 慢步跟在俩人身旁的李安容在听到后悄声解释:“不会的,会有宋河亭或者乡亭的人来给他收尸,然后埋到乱葬岗去。如果让他躺在那里不管不问,恐怕要闹瘟疫的。”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叹息过后,三人都没有了说笑的心思,当他们从平安里拐到宋河里前的街道上时,遇到了陈安世、杨广业和另外两个在宋河里干杂活的官奴。 在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后,陈安世领着人匆匆往南跑去,估计是要急着去处理那个小乞丐的尸体。 心口乱跳的李衍在目送一行人跑远后,有些失落的挽住宋云珠的胳膊继续往乡亭走。 李安容在宋河里南门处与俩人分开,和恰巧遇到的同门谈论着小乞丐被冻死的事情沿着满是阳光的巷子往乡塾走,俩人皆叹息小乞丐没有进到闾里中找个避风处过夜。 即使里正们不允许乞丐进入到闾里中,但也不会有人去故意为难无所怙的孩子,即使被发现了,也顶多是被赶出去。 少年们的叹息间,太阳越升越高,大地也重新被温暖包裹起来。 冷清的乡亭前,除了宋云珠和李衍再无第三人前来交刍藁税。 收税的小吏在送走俩人后,继续无聊的翻看起记载着五个闾里土地详细信息的竹简,饶有兴趣的对比着谁家更富裕一些,谁家快要卖儿卖女卖尽所有。 “衍儿,恐怕陈叔父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是回去还是在这等?”宋云珠停在宋河里的院门右侧问。 李衍揉搓着手指思索了良久后,转身看向宋云珠认真的回答:“嫂嫂,咱们回去吧,万一他久不回来,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好,那咱们先回去。”宋云珠轻声笑着附和,等她们再走到平安里的土墙边时,围观的人群和小乞丐的尸体都不见了踪影,唯有树影在地面上来回摇晃。 第263章 转变 回到五井里后,刚推开院门的李衍笑着搂住了跑来迎接自己的李兴、李昭,然后牵着他们的小手进了堂屋。 围在案边分麻的田红夫、王次君和韩絮儿皆抬眼看向背光而站的李衍,作为一家人,她们自然清楚李衍跟着宋云珠出去的目的,但都没有想到李衍会回来的这么快。 手上依旧忙着的三人在互相看了一眼后,看不清李衍神情的田红夫清了声嗓子柔声讲:“衍儿,不要站在门口,挡着光了。你…你跟云珠…呃…刍藁税交了吗?” 李衍闻言松开了两个孩子,随意的坐到王次君的对面拿起一片麻皮回答:“阿母,刍藁税交过了。现在交税的人不多,只有我和云珠嫂嫂两个人。” 田红夫听着点了点头,随后瞄了眼嘴角上扬的王次君。 王次君忙压住嘴角,像是没有察觉到田红夫的目光般轻笑了两声替自己解围:“怪不得你们回来的这么快,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太阳,路上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嫂嫂,路上的人也不太多,虽然有太阳,但风也挺大的。我们走到平安里那边时,看到一个小乞丐冻死在了土墙边。”李衍沉声说完后,把倚在自己胳膊上乱拱的李昭抱进了怀里,和鼻翼两侧起了干皮的孩子一起往外拽快要被扯下的麻缕。 听惯了这种消息的女人们在长叹一口气后,接着说起了别的事情。她们也曾对不相干的陌生人一副热心肠,但随着见到的不公越来越多,听到的不幸比比皆是,不知何时,那副心肠变得又冷又硬。 尤其是田红夫这种需要独挡一面的主妇,前二十年的心思被儿女占据,现在又被两个孙儿占满,更是分不出一丝一毫给旁人。 唯有挨着王次君坐下的李兴撇了撇嘴角,随后拿起王次君分好的麻缕搭在手腕上疑惑的问:“阿母,姑姑说的那个乞丐为什么会被冻死,他没有阿翁、阿母帮他暖衾褥吗?” 愣了片刻后,王次君慈爱的敲了下李兴的额头柔声讲:“傻兴儿,他要是还有阿翁、阿母,就不会沦为乞丐了。” “那他的阿翁、阿母去了哪里?是像嫱儿的阿母那样去外地求医了吗?”皱起鼻尖的李兴伸手捂住被敲疼的额头继续问,原先搭在手腕上的麻缕零散的掉在了案面或地面上。 稚嫩的话语一出,原本嘈杂的堂屋立刻安静了下来,咬着嘴唇的王次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脸色愈发凝重的田红夫。 轻叹了口气的田红夫先是嫌弃的看了眼垂下头的王次君,然后抿起嘴角笑着讲:“兴儿,咱们跟那个小乞丐又不认识,怎么会知道他的阿翁、阿母去了哪里,你说是不是?” 微扬起下巴来回转着眼眸的李兴认真的思索起田红夫的话,并在片刻后朝田红夫重重的点了点头。 田红夫当即往左倾了倾身子,细长的胳膊越过王次君,轻揉了三四下李兴的头顶,接着看向李衍冷不丁的问:“衍儿,见到人了吗?”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的李衍先是顿了下手上的动作,随后垂下肩膀低声回答:“见到了,但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去忙了。” “那…还见吗?”紧盯着李衍的田红夫继续追问,在这个家里,她是最希望李衍能尽快放下心结的人。 握着李昭小手的李衍点了下头轻声讲:“云珠嫂嫂说,她家明天要砍菘,等忙完再去。” 田红夫见李衍一副失落的样子,分别转头看向王次君和一直没有说话的韩絮儿吩咐:“既然这样,咱们明天都去帮云珠砍菘,就让这件事早点结束吧。衍儿,若还是一场空,你就得老老实实去相看了,我不会像你阿翁、延寿那样一味纵容你,你听到了吗?” 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的李衍扫了眼朝自己使眼色的王次君和照旧一言不发的韩絮儿,微皱起弯弯的柳叶眉应下:“阿母,我知道了,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去相看的。” “衍儿,你知道就好,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你要相信我们几个是最疼你的,一定会给你寻觅个咱们五井里中数一数二的佳婿。”心里猛松了口气的田红夫高兴的讲,上扬的嘴角直到去挖薯蓣的李充、李延寿回来才压了下去。 有了打算的田红夫在次日清晨早早得做好了朝食,然后领着李充、李延寿和李衍一起离开了家,并在巷子口遇到了李家的牛车。 性格豪爽的李延寿直接拿走了李安容手中的牛鞭,接着逗了逗围在芦花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李无疾朗声讲:“云珠,就让安容去乡塾读书吧,我们家也忙完了,我们四个跟你去。” “啊…不是,这…延寿兄长,你们这一段时间也累的不轻,就在家休息吧。我家的菘也不多,我们三个两三天的时间就能砍完了。”尽量让自己不露出吃惊神色的宋云珠说完后,抬起右手遮住了鼻子以下的地方。 虽然两家的关系不错,但宋云珠觉得砍菘这种小事并不足以让李充几乎全家出动来帮自己。 拎着镰刀的李衍听完宋云珠说的客套话,挪了几步凑到她耳边低语:“云珠嫂嫂,你就让我们去吧,是我阿母想让你早点带我去宋河亭。” 满脸惊讶的宋云珠偷瞄了两眼正在和李安容说话的田红夫、李充,用手挡住嘴角轻声确认:“衍儿,你…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云珠嫂嫂,我骗你做什么,我阿母是想着让我早点死心,她已经安排好让我去跟我嫂嫂舅父家的亲戚去相看了。”李衍垂下眼眸继续讲,时至今日,她已能安然接受田红夫的安排。 轻叹了口气的宋云珠拍了拍李衍的肩膀,转过身让李安容去乡塾读书,然后和李安君一起把李衍拽上了牛车。 一行人干活的速度很快,仅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把一亩半地的菘全部砍完并拉回了家。 但,计划好的事情往往会出意外,在李充一家离开后不久,散学回来的李安容把陈显、陈安世带回了家。 第264章 少年们的争论 随着争论声越来越近,高举着竹竿站在树下打着槐角的宋云珠回头看向进了院子的李安容、陈显,忙大声问两个争的面红耳赤的少年:“你们两个在吵什么呢?” 明显不服气的陈显瞥了眼抱着双臂轻哼的李安容,走上前拾起落在李无疾脚边的干瘪的槐角,挤出藏在里面的黑色槐实抛到半空中再接住后要刚放下竹竿的宋云珠评理:“云珠嫂嫂,我和安容在讨论孝惠皇帝、孝景皇帝为何只有谥号、没有庙号,安容觉得是这两个皇帝没有大的功绩,我是觉得是因为现在的皇帝还没有对他们进行追封,你说我们两个谁说的对?” 脸上写满了不懂的宋云珠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后,赶忙转移话题,让蹲在地上玩槐实的李无疾去喊在屋里休息的李安君。 不慌不忙的李无疾逐个把落在四周的槐实拾到手心里,然后捧着它们慢慢往堂屋走去。 在看着李无疾进入堂屋后,宋云珠转头瞧见陈显依旧在等自己给个答案,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准备随便说两句时,看见右手握着铁剑的陈安世慢悠悠的进了院子,忙大声笑着讲:“陈显,你说的我不懂,还是让陈叔父为你们两个评理吧。” 面色平缓了一些的俩人随即看向了陈安世。 陈安世见状把沉重的铁剑抱在怀里问:“还是你们两个吵了一路的庙号、谥号吗?” 互相看了一眼的俩人急忙点了点头,随后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皱起眉头沉思的陈安世。 片刻后,舒展了眉头的陈安世没有先回答俩人的问题,而是看向准备去东厨烧水的宋云珠讲:“我昨天听显儿说,你想去城里给安容置办一些下聘用的物品,正好月底时,我要去见崔县尉,可能会在城里逗留个一两天。如果你们信的过我,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神情激动的宋云珠忙搓着手应下:“陈叔父,我正有此意,本想着明天去宋河亭里去拜托你这件事,没成想你亲自来了家里。” “显儿和安君的亲事已经定下,安容也算是我的侄儿,这只是举手之劳,你是打算买送给安君的那种银镯,还是别的样式?”陈安世耐着性子继续问。 宋云珠思及之前的考虑,用手比划着缠在银镯上的金丝线回答:“银簪、银梳、银蓖的话,和安君的样式一样就行。镯子的话,我想要换成两只金错的。” 陈安世听着这番话认真思索了良久,然后在朝向自己作揖的李安君点了点头沉声讲:“你说的样式,我在城里的银铺见过,价格的话,估计要比银镯贵上千钱左右。” “陈叔父,这个价格我是能接受的。等一下,我去给你拿钱。”心里石头落了地的宋云珠开心的说。 陈安世听后摆着手让她不要着急,称等买回来后再清账也不迟。 宋云珠和李安容一起谢了陈安世,随后让他领着陈家叔侄先到堂屋说话,自己则带着李无疾去东厨烧水待客。 被直勾勾盯着的陈安世惬意的坐下后,缓缓开口讲:“显儿、安容,要我说,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我来问你们一下,你们知道高皇帝和孝文皇帝的庙号是谁追封的吗?” “我知道,是孝景皇帝。”陈显抢在李安容开口前高声回答,然后朝用拳头捶了捶案面的李安容笑了起来,但当他看到坐在一旁的李安君后,忙敛住了得意的笑容。 瞧见了这一幕的陈安世抿起嘴角接着问:“既然你知道是孝景皇帝追封的,那你知道是什么时候追封的吗?” 两个同时皱起了眉头的少年纷纷摇了摇头,他们从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两个庙号追封的时间。 “是孝景皇帝继承皇位四个月后追封的,当时的丞相申屠嘉上奏称,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所以,孝景皇帝就把高皇帝的庙号追封为太祖,孝文皇帝的庙号追封为太宗。”陈安世摩挲着剑鞘上的枝叶缠绕纹路解释。 屋内的其余人在听完后,皆信服的点了点头。 仍有疑问的李安容揉了揉下巴继续问:“既然孝景皇帝追封了高皇帝、孝文皇帝,为不把孝惠皇帝一起追封,是因为他的功绩比不上吗?” 陈安世听到后大声笑着夸赞:“安容的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可能有一点你们没有考虑到,那就是孝惠皇帝跟孝景皇帝的关系,他们是伯父跟侄儿的关系,即使孝惠皇帝有堪比孝文皇帝的功绩,也不会被追封。” “为什么?”有些闹不明白的陈显疑惑的问。 有些无奈的陈安世见自己已经把话说明白,但陈显依旧理解不了,便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着气解释:“因为孝文皇帝不是高皇帝的嫡子,他是薄姬的儿子,是在高皇后之子孝惠皇帝之后继承的皇位,属于小宗代大宗。虽然孝文皇帝文治非凡,但诸侯王依旧不服,尤其是由高皇后抚养长大的淮南王刘长以及跟孝景皇帝有杀子之仇的吴王刘濞。当初,孝文皇帝把蜀郡严道铜山赐给邓通,允许其铸钱,就是为了抗衡吴王,吴王的封国也有铜山,邓通铸的钱品质优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吴王肆无忌惮的发行吴国铸的钱币。” “你们明白了吗,之所以不追封孝惠皇帝,跟他的功绩没有关系,是特意为了弱化他的存在。孝景皇帝追封这两个庙号,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正统性,是为了堵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王的嘴。”陈安世扶着额头接着说。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的俩人皆目瞪口呆,他们红着脸争论了半天,原来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有意而为之。 喝完热水后,纠结了半天的宋云珠最终下定决心把陈安世单独请到院子中问:“陈叔父,我家衍儿对你…” “你是说她啊,我这里有个东西,麻烦你帮我交给她。”陈安世打断宋云珠的话后,半眯起眼睛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翁仲交给了宋云珠。 由于冬日里里门关的早,怕误了时辰的陈安世当即领着恋恋不舍的陈显离开了李家。 在目送俩人走远后,轻咬着嘴唇的李安君好奇的看向了宋云珠握在手心的玉翁仲,在即将暗下来的暮色中泛着淡淡的白光。 第265章 玉翁仲 宋云珠见李安君看的认真,主动把玉翁仲递给她解释:“安君,这是陈叔父让我转交给衍儿的。” 李安君听到后,满脸惊讶的翻看着手中的玉翁仲,看到它的底部篆刻着一个阴文“衍”字,忙指给宋云珠看。 宋云珠摩挲着如菽粒大小的“衍”字皱起了眉头,她分明记得李衍当初送给陈安世的是一个桃木翁仲,怎么陈安世让自己转交给李衍的是玉翁仲,这难道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吗? 思及此处,宋云珠摇了摇正在胡思乱想的脑袋,低声叮嘱同样皱起眉头沉思的李安君:“安君,趁现在天还没有黑,你去给衍儿送过去吧,只说是陈叔父让转交给她的。” “嫂嫂,我这就去。”李安君沉声应下后,握住冰凉的玉翁仲朝愈发昏暗的巷子口跑去。 李安君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上跑的飞快,当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李充家的院门前时,最后一丝光线即将被暮色掩住。 前来开门的李延寿见她一副焦急的样子,忙扶住她的胳膊关切的问:“安君,怎么跑这么快,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兄长,没…没有,我是来找衍儿,有东西要交给她。”李安君喘着粗气说完后,朝李延寿晃了晃紧握着的右手。 双目炯炯有神的李延寿看到了从指缝中露出的白色玉质,觉得这应该是女孩们之间的秘密,便没有再去多问,直接带着她去找了正在收拾东厨的李衍。 挽起袖子洗刷着铁釜的李衍见李安君走了进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望了望朦胧的夜色惊讶的问:“安君阿姊,天都要黑了,你怎么来了?” 李安君先是朝站在院子中看着自己的李兴笑了笑,然后拉着李衍的手走到灶台边神秘兮兮的回答:“我现在来找你,当然是有急事,你猜今天谁来我们家了?” 李衍看着眉眼含笑的李安君,撇过头看向紧挨着北墙堆的半人高的柴火眨了眨泛酸的眼睛,随后垂下头抠了抠指甲轻声说:“安君阿姊,我…我不知道。” 李安君听着轻柔的话语,握住李衍的右手,掰开她的手心,把被手心暖热的玉翁仲放到上面轻声讲:“衍儿,这是陈叔父让我嫂嫂转交给你的。” 当即愣住的李衍缓缓拿起约有自己拇指那么高的玉翁仲,摩挲着它的顶部用探究的语调问:“安君阿姊,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又不欠我什么。” 李安君揉着左边的手臂摇了摇头讲:“他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嫂嫂后,就和陈显离开了,什么都没有说。你要是不想要,等到明天,我陪你去宋河亭把这个还给他。” “阿姊,我想先静一下,若是需要去宋河亭,我会去找你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让长兄把你送回去。”神色自若的李衍柔声说完后垂下了意味不明的眼神,握着玉翁仲和李安君一起去了堂屋,恳求李延寿把她送回去。 分着麻的李延寿笑着应下,转身从西墙边的几上提过灯笼,然后接过李充点亮的油灯放了进去。 “阿母,不要再问安君了,我先送她回去,然后再来接次君和兴儿回去。”李延寿笑着打断想要从李安君嘴中套话的田红夫,把油灯提到李安君身前,轻声提醒她注意门槛。 微弱的亮光投到昏暗的地上,当俩人推开院门时,遇到了前来寻人的李安容。 李延寿举着灯笼看了看瘦弱且比自己低了一头的李安容后,关上院门对俩人讲:“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在蒙蒙的夜色中,姊弟俩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乖巧的跟着李延寿往家里赶。 在“吱呀”的关门声响起后,坐在有风旁的田红夫喊住想要转身离去的李衍问:“衍儿,延寿说安君来给你送东西,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得这会儿来送?” 嚅动着嘴唇的李衍把右手藏到背后扯出一丝笑容轻声回答:“阿母,是我的翁仲忘在了安君阿姊那里,她看到后,便急着给我送过来了。” 有些不信的田红夫想要继续再问,却被想要替李衍解围的王次君抢先了一句:“君姑,衍儿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有什么话等她忙完再说,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可别让她早早的冻了手。不然等说亲时,难免会被一些长舌妇嚼舌根。” 感觉被薄了面子的田红夫狠狠的剜了王次君一眼,然后心烦的朝李衍摆摆手,让她赶紧回东厨继续干活。 心不在焉的李衍忙完后,围在长案边分麻的众人也已经散了。 松了一口气的她赶忙提着油灯进了自己的房间,仰面躺在榻上摩挲起手中的玉翁仲,察觉到玉翁仲的底部有些不平整。 双手顿住的李衍忙凑到放在榻边的油灯前,借着昏黄的光线,一眼认出了那个“衍”字。 想不通的李衍直接把玉翁仲丢到了枕头边,然后又拾起放在手心中握着叹了口气,想着明天把它还给陈安世。 虽然玉翁仲要比桃木翁仲贵上百倍、千倍乃至万倍,但李衍只想要回自己的桃木翁仲。 辗转反侧失眠到了后半夜的李衍,在鸡鸣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随之又在李充打扫院子的“沙沙”声中揉着疼痛的脑袋醒来。 本想再问翁仲的田红夫见李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无奈的叹了口气后,叮嘱她在吃完朝食后记得去找宋云珠,了却她跟陈安世之间的莫名其妙的情愫。 头疼欲裂的李衍在吃了几口后,便把剩下的饭菜都给了李延寿,随后用清水洗了下昏沉的脑袋出了院子。 不放心的李延寿在急忙扒了两口饭后跟了过去,当看到揉着额头的李衍进了李家的院子时,才急忙赶回家去吃剩下的饭。 坐在案边分麻的宋云珠见李衍的精神实在不好,便和李安君一起扶着她往西夹间走着劝道:“衍儿,你先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咱们再去。宋河亭就在那里,又不会跑,不着急。” “云珠嫂嫂,我没事儿。”紧皱着眉头的李衍连忙辩解,她想尽早去拿回那个被自己送回去的桃木翁仲。 相互看了一眼的宋云珠、李安君根本不信李衍口中说的没事儿,俩人一起把她拉到榻上躺下。 直到李衍闭上酸疼的眼睛睡去,俩人才拉着跟过来的李无疾悄悄退了出去。 第266章 登门的妇人 于此同时,一个穿着浅蓝色襦衣、梳着椎髻的四十余岁的圆脸妇人敲响了李充家紧闭的院门。 四五声“咚…咚…”响过之后,打开了院门的李延寿疑惑的打量着陌生的妇人,用带着些许上郡口音的语调客气的问:“你要找谁?” 满脸堆着笑的妇人先是快速扫了李延寿一眼,见他面容和善便伸手扶住门板高声回答:“这是李充家吗,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他家女儿说亲的。” 李延寿这才知道妇人原来是不能得罪的伐柯人,赶忙热情的把她请进了家里。 正指挥着王次君、韩絮儿往盛满清水的木盆中浸泡麻缕的田红夫见有客人上门,忙整了整衣襟迎上前问:“延寿,她是?” “阿母,这是替人向衍儿说亲的伐柯人。”李延寿说着,看了眼想要说话的王次君,他知道田红夫安排李衍与王次君的舅父家的亲戚相看的事情,但他不看好那个少年郎,不然他会直接把妇人打发走。 咬了咬牙的王次君不满的瞪着李延寿,想着让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今晚去和李兴睡。 心里乐开了花的田红夫全然没有注意到咬牙切齿的王次君,她在吩咐李延寿去烧些热水后,开心的和妇人说着家常话进了堂屋,然后让趴在李充背上的李兴,领着在玩李充手指的李昭去院子中玩。 已经懂事的李兴偷偷瞄了眼在和李充打招呼的妇人,忙哄着不情愿的李昭出了堂屋。 坐在长案右侧的妇人看着兄弟俩拉着手远去的背影,用羡慕的神情向李充夫妇夸赞:“这两个孩子真是懂事,可要比我家的强上太多了。” “别看他们现在乖巧,平日里也是你抢我夺、打来打去,我都快被他们给闹疯了。”笑的鱼尾纹都显出来的田红夫摇着头向妇人诉了苦后,接着问她是替哪家来说亲。 妇人听到后忙敛住笑意正色回答:“李家嫂嫂,我是替安世也就是咱们宋河亭亭长来向你家女儿提亲的。你不知道,我和他嫂嫂、他阿翁替他说了不少亲事,他不是嫌人家的女儿长的不好,就是嫌对方不识字,总之是百般挑剔、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就当我们都觉得他要孤独终生时,他这个小子竟然主动请我来向你家的女儿提亲。” “你…你是说,陈显的叔父让你来向我家衍儿提亲?”满脸写着不相信的田红夫迟疑的问,她一直都以为是李衍的单相思,没成想陈安世还真找人来提了亲,真是太不可思议。 事先了解过李家情况的妇人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摸着胡髭不知在想什么的李充。 暗自掐了掐手心的田红夫赶忙紧绷住嘴角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推了推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的李充。 虽然李充说过在亲事上要随李衍的意,但当他真的正面选择时,又开始犹豫起来。他知道陈安世确实是个不错的佳婿人选,但也怕李衍会在婚后出现意外。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李充握住田红夫的胳膊轻声讲:“衍儿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不如等她回来后,再说吧。” “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去干嘛了,你怎么问她?”田红夫蹙起眉尖低声讲着,咬着牙拧了下李充的手背。 清晰看到这一幕的妇人当即皱起鼻尖揉了揉自己的手背,她见李充夫妇都在犹犹豫豫,赶忙向俩人猛夸陈安世:“李家兄长、嫂嫂,安世虽然是个斗食小吏,但一年下来也有近百斛的俸秩,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无论是丰年灾年,他家都能有饭吃。另外,他的家里还有百余亩的田地,等以后他阿翁没有了,这些地将全部由他继承,是他们俩兄弟之前分家时商量好的。而且…” (注:一斛等于一石。)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他…他毕竟…”不知如何选择的李充叹着气打断了妇人的话,为了留下个好印象,没有把克妇两个字讲出来。 见惯了这种情况的妇人赶忙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李家兄长,我知道你想说的,安世一连死了两个良人的事儿在咱们柳河乡上也算是人尽皆知,但这也不能怨他。我是他同宗的婶母,比你们清楚他家里的情况,知道他对得住她俩中的任何一个。前一个是从胎里带的病,平日里只能慢慢走路,否则就会心口疼。安世没少带她去县里甚至是跑到陈留县去看病,但还是没能救下她一命。因为这是俩人幼时定的亲,她的双亲又走的早,安世在知道她的病后也没有退亲。后一个是难产死的,母子俱亡。兄长、嫂嫂,这种事情无论是在你们五井里还是我们平安里,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安世本就怕她会出意外,所以拖到她十七岁才要了孩子,可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满是惆怅的话音落下后,端着案的李延寿走了进来,依次把水碗摆到了妇人、李充和田红夫的面前。 面容纠结的李充在喝了一些水后,对站在一旁的李延寿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让他帮自己出出主意。 李延寿曾听王次君提过李衍与陈安世之间的纠缠,便在思索片刻后对看着自己的三个人讲:“阿翁、阿母,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说的陈亭长,但也曾听次君提过几次。我觉得,让她和安君嫁到同一家挺好的,虽然差了辈分,可也能彼此相互照应。衍儿的脾气,你们也知道,要是嫁到那种兄弟多且没有分家的,肯定会受到不少磋磨,你们想看她经常哭着回家诉苦吗?”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李充在听到这番后立刻改口应下,然后和田红夫商议着从妇人取出的三个竹片中挑出一月二十日作为下聘日。 还在睡的李衍丝毫不知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被定下,等她睡了将近一个时辰醒来后,和李安君一起去了宋河亭。 姊妹俩在宋河里的南里门处恰巧遇到了刚从里面出来的陈安世,一旁的杨广业调笑着吹了几声口哨,随后捂着被敲疼的脑袋和其余人先行回了宋河亭。 琢磨着想说些什么的陈安世刚张了张嘴唇,便看到李衍把一直握着的玉翁仲递了过来,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问:“为什么?” 第267章 永以为好也 看似神情自若其实内心紧张到了极致的李衍用左手拽了拽袖子,随后环顾着四周回答:“这个玉翁仲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下,我想它还给你,然后取回我的桃木翁仲。” 此时陈安世的心情,就像被浮云突然遮住的太阳一样暗了下来,变得烦躁的他把铁剑抱在怀里来回跺了两步后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讲:“那个桃木翁仲和这个玉翁仲是一样贵重的,既然送给你了,你就收下吧。” 李衍听到后立刻露出了一副我不是傻子的神情,蹙着眉尖把玉翁仲往陈安世面前递了递。 深呼了一口气的陈安世扫了眼把双手插进袖口看热闹的李安君,然后用剑鞘推了推玉翁仲柔声解释:“我没有骗你,都说情义无价,所以无论是你送我的桃木翁仲,还是我送你的这个玉翁仲,它们都是同样贵重的。” 被惊到的李衍微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片刻后,淡淡的粉云晕染了她的双颊,随后轻咬住下唇无措的踢了踢地面,转过头向愣住的李安君求助。 硬着头皮走过来的李安君不敢直视陈安世深邃的眼神,把目光移到被李衍重新收回手中的玉翁仲说:“陈叔父,你也知道的,衍儿对你是一往情深,你要是对她没有情意,就不要随意的撩拨她,她到四月份就满十五岁了,我们都不想看到她因为你而草草出嫁。她打小就倔,如今好不容易对你歇了心思,想着要接受她阿母为她准备的亲事,你就不要再耽误她了。” “衍儿,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些事情,是需要你亲手去了结的。”李安君说完,盯着李衍纠结的神情瞧了片刻,然后退到一旁等李衍的决定。 李衍脸颊上的粉云随着李安君的话语慢慢褪去,狂跳的心口也恢复了平静,不想让家人再担心的她红着眼睛把玉翁仲递到了陈安世的面前。 “李…衍儿,你和安君离家时,是不是跟我婶母错过了?我之所以送你这个玉翁仲,确实是因为你之前送的那个桃木翁仲,我是想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但,更想着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陈安世柔声说着,接过玉翁仲重新放回李衍的手中。 粗糙的指腹划过李衍的手心,慌张的女孩连忙握住玉翁仲把手藏到背后,垂下头掩住通红的脸颊支吾着讲:“我…我在…家吃完饭,就去…了安君阿姊的家里,没有见…见到你说的人。” “这就说的通了,我请了关系亲近的同宗的婶母做伐柯人去你家提亲,看你刚才如此决绝,我还以为是你家拒了这门亲事。”陈安世抿着嘴角解释完,伸手摸了摸刚蓄的胡髭。 再次被惊住的李衍先是回头瞥了眼努力不让自己惊呼出声的李安君,然后扬起如白玉般泛着柔光的下巴用克制的声音问:“是我之前说的假夫妇吗?” “当然不是,如果我要跟你做假夫妇,就不会大费周章的去雕这个玉翁仲,这块玉原本是我在离开长安时从过往的商队中买的,因为一直不知道要雕什么,便闲置在了家里。后来,当我萌生了想要娶妻生子的念头后,便想着雕个玉翁仲送给你,就当是个信物。”纵使陈安世已经结过两次亲,但当他说这番话时,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耳垂、放柔了声音。 娇羞的女孩嚅动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去回应这段让她心口狂跳的话,连握着玉翁仲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一旁的李安君比李衍还要激动,她用手捂着嘴巴不停的轻跺着地面,十分想跑到不远处的乡塾,去跟陈显、李安容分享这件事情。 眼眸里闪烁着星光的李衍听着李安君弄出的“咚…咚…”声,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明媚的笑容犹如在白雪中盛开的红梅惹人爱怜。 心情愉悦的陈安世也跟着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引的路人不断侧目。 忽来的北风吹起了女孩们垂在脑后的青丝,在耀眼的阳光下凌乱的跳起了舞,随即又贴在了女孩们的曲裾上。 陈安世怕还会再起风,忙让女孩们回家去,他在把俩人送到平安里的土墙边后,又匆忙往宋河亭跑去,还有令人头疼的偷盗案等着他去处理。 开心的李安君像个孩子般蹦跳着踩在婆娑树影上,时不时歪着头朝看着自己的李安君笑。 李安君扬起嘴角笑着挽起李衍的胳膊,姊妹二人说着悄悄话往五井里走。 银铃般的笑声停在了李充家的门口,李衍听着从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声,轻拍着带了愁容的李安君的胳膊低声讲:“安君阿姊,你先回去吧。” “你应付的了次君嫂嫂吗?”李安君不放心的问。 李衍朝她点了点头回答:“定是我阿翁、阿母应下了亲事,让她觉得丢了面子,不好跟她舅父那里交代。她嘴硬心软,我进去后对她服个软、说两句中听的话,她就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了。” 李安君听完后,轻移着脚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衍等李安君走远后,深呼一口气推开了院门,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分开正在吵架的李延寿、王次君,亲切的搂住王次君的胳膊为她抱不平:“长兄,你离家的这两年,嫂嫂一个人照顾兴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得清闲。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光凭这一点,你就得体谅她,怎么能用手指着她吵。” 被说的哑口无言的李延寿忙把伸出的食指放到背后,支支吾吾的向李衍讲:“衍儿,我…我…” “你什么你,我不就抱怨两句,你就在这骂我,要不是衍儿回来的及时,你还要动手打我。”王次君委屈着说完,趴到李衍的肩膀上“嘤嘤”哭了起来。 扶着额头的李延寿见王次君睁着眼说瞎话,立马暴躁了起来,想要把她拉过来好好理论一番。 偷瞄着动静的王次君见状忙躲到李衍背后,朝李延寿无声的笑了笑。 抱着两匹麻布从堂屋出来的田红夫看着这一幕,强忍住对王次君的不满把手中的布匹塞给李延寿说:“次君,你明天和延寿去趟你舅父家,这有两匹布,一匹给他赔罪,另外一匹送给你阿翁、阿母。” 见好就收的王次君连忙应下,接着在韩絮儿羡慕的眼神中,挽住李衍的胳膊对她说起了陈安世托人来家里说亲的事儿。 第268章 冬日杂事 回到家后的李安君急切的向分着麻的宋云珠分享了自己的所见所闻,随后拍着案面不解的问:“嫂嫂,陈叔父之前很反感别人说他的亲事,现在怎么突然想着要成亲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今年是二十八岁,周围和他年龄相仿的,早已儿女成群。他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当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感到孤单。”宋云珠弹了下捣乱的李无疾的额头笑着回答。 吃痛的李无疾连忙捂着额头钻进了李安君的怀里,竖起小小的耳朵继续听俩人说话,他喜欢家里热热闹闹。 李安君帮撇着嘴的李无疾揉着额头继续问:“嫂嫂,等他们成了亲,咱们怎么称呼衍儿呀?” 宋云珠听到后停下手中的动作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然后抱起分好的麻缕往几上挪着讲:“自然是把她和陈叔父分开称呼,继续喊她衍儿就行了。你也不要纠结,虽然你和她嫁到了同一家,但一般来说,也就三代人的关系比较亲密,等到了你的孙儿那一代,关系就要淡了。” “嫂嫂,你…你说的太远了,几十年后的事情,我也管不到。再说,我…我也不纠结,与其让陈叔父娶了别人,我还真希望他能和衍儿在一起。这样的话,以后在他们陈家当家做主的,不就是我们两个吗?”红了脸的李安君细声说着,抱过了一堆麻皮放到面前。 宋云珠状,往前倾着身子越过案面捏了捏李安君通红的脸颊讲:“安君,这也不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可能也就二十年。我当然为你和衍儿感到高兴,有一点,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当你和衍儿都没有孩子时,自然是关系亲密的姊妹。但等你们有了各自的孩子后,还是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孩子们之间的打闹或者攀比,都可能会导致你们关系的破裂。你现在没有孩子,自然不懂为母者的心态,她有可能会为了孩子,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嫂嫂,那…长兄和无疾,谁在你心中更重要?”有些理解不了的李安君试探着问,毕竟在她的心里,一直认为宋云珠与李安河感情深厚,俩人也几乎没有红过脸。 宋云珠听到后,凑到李安君面前一字一句认真的回答:“当然是无疾更主要,等你长兄回来后,你可以再问他一遍,我敢向你保证,他的答案会和我的一样。” 一时之间愣住的李安君低头看向了正忙着玩麻片的李无疾,掰过他的头看向自己轻声问:“无疾,在你的心里,是你阿翁重要,还是你阿母重要?” “姑姑,现在是你、四叔父和我阿母重要,等我阿翁回来,你们四个都重要。”小小年纪的李无疾滴水不漏的回答,瞪着的明亮眼睛仿佛在说休想给我挖坑。 李安君当即被这个回答逗笑,轻柔的松开了手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专心的干活。 忙碌中,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感受到指腹上传来剧痛的宋云珠看了眼被麻线割裂的口子,赶忙跑到水井旁,用李安君刚打出来的清水冲洗不断溢出的鲜血。 绷着小脸快要哭出来的李无疾蹲在一旁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血水,揉着湿润的眼睛洗了洗鼻子问:“阿母,疼不疼?” “不疼的,你不要怕,等一会儿,就不会再流血了。”宋云珠柔声安慰着,抬眼看到了西边的橘色云霞,觉得还没有干多少活儿的她,这才发觉到已经到了傍晚。 宋云珠用力的摁压着食指的指腹,明天不得不戴上尉干活,如果伤口在十一月份之前长不好,是要遭大罪的。 皱起眉头的李无疾伸长脖子去看宋云珠的指腹,当他看到鲜血不再往外流时,立即欢呼着蹦跳了起来,然后跑到刚进了院门的李安容、陈显身旁,对他们讲了宋云珠的手指受伤的事情。 李安容低头看着在右手上的食指上比划的李无疾,连忙关切的问:“嫂嫂,伤口深吗?要不要去杨医匠那里拿些药涂上,万一在天冷之前长不好,很有可能会裂的更深。” “不用,口子浅,过两天就能好了。”宋云珠说着,走过来让李安容看了看指腹上的伤口,虽然伤口横贯了整个指腹,但好在不深。 安了心的李安容和李安君当即包揽了家里需要摸到水的活计,比如说做饭、收拾东厨和洗衣服等。 被冷落了的陈显笑着看向眉眼弯弯的李安君,在耐心的等三人说完话后,问揉着手指走过来的李安君:“安君,我叔父找了伐柯人来向衍儿提亲,你知道吗?” 抿起嘴角笑着的李安君直点头,然后对着众人绘声绘色的学了陈安世、李衍说过的话。 “安君,你确定没有听错,我叔父能说出来如此讨人欢心的话?”满脸惊讶的陈显不相信的问,他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绝对不是印象中有些固执的陈安世。 李安君当即拍着心口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然后笑呵呵的问:“陈显,你叔父说的那句永以为好也,是什么意思?” “这是诗经里的,原文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意思是,我拿这些东西给你,不是为了答谢你,而是为了珍重情意永相好。”陈显说完,又想起了李安君学这句话时的语调,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李安君看着陈显的神情,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随着云霞开始褪色,不敢久留的陈显离开了李家。 李家人又开始了平淡的生活,她们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分麻、浸泡麻缕、劈麻、搓揉麻线的无聊生活。 在十月底,宋云珠又买了十亩地,也收到了陈安世帮忙买回的银簪、两只金丝银镯和一套银篦、银梳,合计四千五百钱。 进入十一月中旬之后,砚台开始结冰,放假在家的李安容把吴木匠送来的庋物重新擦拭了一遍,正式搬到后院去住。 天气越来越冷,李家的院门有时几天都不敞开一次,宋云珠和李安君专心在家织布,把李无疾丢给李安容照看。 一场大雪后,到了李缓娶亲的日子。 第269章 昏礼 十二月初十的清晨,欢呼着从家里跑出来的李无疾一屁股摔在了还未融化的冰层上,被摔疼的他直接躺了下来,想要等宋云珠过来后把自己抱起来。 微抬起头想要耍赖的男孩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连忙转头看向巷子的北边,瞧见搓着手取暖的张怀君离自己越来越近。 鼻尖冻的通红的张怀君弯腰朝盯着自己瞧的李无疾伸出了带着冻疮的小手,大笑着把他拉起来问:“无疾,你躺在这里干什么,不怕你阿母打你吗?” “我滑倒了,站不起来。又不是故意的,我阿母才不会打我。”李无疾瞪着无辜的眼神说完,笑着和张怀君一起猛拍沾在温襦上的尘土。 数声“啪嗒…啪嗒”过后,往手心里哈了哈热气的李无疾用双手覆住张怀君手背上红肿的冻疮,扬起同样红肿的中指笑着说:“你看,我也有,我阿母说只要乖乖的用热水泡手,很快就能好的。” 眼眸中透出失落的张怀君把发痒的手背抽离,伸出满是黑垢的指甲挠了起来,然后吸了吸鼻子问:“无疾,你是要出去吗?” “是啊,我叔父今日成亲,我要跟着我阿母她们去他家。”上扬起嘴角的李无疾说完,转身朝刚走出院门的宋云珠跑去。 宋云珠忙扬起拎着大鹅翅膀的右手,单手揉着李无疾的头顶,柔声劝挠着手背的张怀君:“怀君,不要再挠了,万一挠破了,可会留疤的。我们今天有事儿,无疾现在不能和你玩,天冷,路又滑,你还是回家吧。” 改用手心搓着冻疮的张怀君垂下头往家里走,她其实不想回去,不想回家听那个新出生的男弟的哭闹声,更不想去照看另外一个还跑不稳的男弟。 牵着李无疾往前走了两步的宋云珠在看到张怀君推开院门进去后,转过身向正在锁院门的李安君感慨:“自从怀君的这个男弟出生,她可没少受委屈,不仅衣服脏乎乎的,头发更是乱糟糟的,像是个没有阿母的孩子。” “怀君的两个男弟都还小,一个刚出生一个月,另外一个还不到两岁,她阿翁、阿母的心思全部扑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自然会忽视她。”李安君说着把钥匙从铁锁上拔了下来,然后拎起绑着钥匙的麻线套在脖子里,藏进衣了领中,再牵起李无疾的小手跟在各拎着一只大鹅的宋云珠、李安容身后,避开雪水留下的冰层慢慢往前走。 四天前的那场雪,除了路上的这些冰以及背阴处的残雪,基本上不见了踪影。 一进到李责家热闹的院子里,开心的李无疾像是找到了同伴的鸟儿,伸展开双臂追上李兴、李嫱跑了起来。 宋云珠和李安容在把鹅交给李责后,分别去找了冯儿、李缓。 正在和冯儿说话的田红夫在看到宋云珠、李安君后,极为热情的站到俩人中间嘘寒问暖。 感到尴尬的李衍忙打断说的起劲儿的田红夫,和李迎一起拉着李安君躲进了西夹间说起了悄悄话。 松了口气的宋云珠趁机躲到了韩絮儿的身旁,和她一起逗着想要闹脾气的李昭,随后瞧见冯儿主动把田红夫拉到一旁细声讲:“嫂嫂,在这个屋子里,也就我和你能说到一起去,她们那些个一二十岁的,哪里听的进去。” 坐在俩人对面的王次君在听到后“噗”的一下笑出了声,赶忙垂下脑袋当做没有看到田红夫想要剜自己的眼神,往右挪到宋云珠身旁,一起去哄揉着眼睛快要哭出来的李昭。 片刻后,李延寿进到屋里,请冯儿、田红夫一起去祠堂祭拜祖先。 原本在笑的冯儿急忙起身看了看人来人往的院子,随后面带愁容的拜托宋云珠、王次君和韩絮儿:“缓儿的舅父、姨母和外祖还没有到,我现在要跟着去祠堂,要是他们来了,麻烦你们帮我招待一下。” 三人赶忙应下后,宋云珠和王次君主动起身,一人到西夹间喊李迎,一人去院子中找李嫱。 宋云珠穿过嘈杂的人群,抱起蹲在东厨与东夹间之间的过道中玩雪的李嫱,带她去找冯儿。 在看到垂头玩着双手的李嫱后,感到心酸的冯儿把装有祭品的篮子递给了李迎,怜惜的抱起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握住她冰凉的双手跟上了去祠堂的人群。 前来祝贺的四邻也随之散去,院子中只剩下宋云珠、王次君等人。 跑累了李无疾、李兴垂头进了堂屋,满脸倦意的俩人分别到各自阿母的背上,互相看着对方听她们说话。 宋云珠转身把乱动的李无疾抱进怀里,柔声回答王次君的问题:“给沅儿的聘礼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还得嫂嫂给我们撑场面呢!” “你就会打趣我,有你、君姑和三叔母在,哪里轮的到我露脸。”得了面子的王次君轻笑着说完,亲切的拍了拍宋云珠的胳膊。 俩人说笑间,李缓的舅父、姨母等人进了院子。 在屋里说话的众人在听到动静后,连忙起身把这些亲属迎进了堂屋,羞于见到生人的李衍、李安君主动去了东厨烧水待客。 没怎么见过这些人的宋云珠、王次君和抱着李昭的韩絮儿倚在一起干笑着听他们说话,三人都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抢先去干烧水的活儿。 好在没过多久,冯儿先行回到了家,得到了解脱的三人连忙借口去迎接其他人而去了院子中。 由于李责家没有足够多的房间,又加上那些亲属都住在五里外的闾里中,他们在这里待到午后便离开了。 心中有愧的冯儿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五井里的东里门处,然后匆匆回家去检查迎亲用的马车。 顾虑到黄昏时温度下降会导致路上结冰,去迎亲的队伍决定提前从家里出发。 当橘色、绯色的云霞漫天时,换上了玄色纁边直裾的李缓恭敬的接过李责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后,转身抱了抱闹着同去的李嫱,跃上李安容赶着的马车出了院门。 另外一辆由李延寿赶着的马车紧跟其后,再后面是前来帮忙的张越赶着牛车,上面坐着伐柯人、李充、田红夫、宋云珠和王次君等人。 第270章 昏礼(2) 和李责家的热闹相比,杨医匠家的小院显的冷清了许多,除了两个跑来跑去的五六岁女孩,就只有他的两个侄儿守在打扫干净的院门前等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站在左边的方脸男子听着孩子们的嬉闹声,搓着快被冻僵的手走到对面,碰了碰板着脸的男人的胳膊悄声讲:“我还以为她们不会过来呢,毕竟咱们这个伯父,对郑姝那个女甥,可要比对他自己的两个女儿好多了。你说,她们过来,是不是怕伯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郑姝当嫁妆。” 右边的男人对着喋喋不休的方脸男子翻了个白眼,往外挪了三四步低声训斥:“李家送来的聘礼有没有分给你,三四十斤的彘肉都没能堵上你的嘴。” 毫不在意的方脸男子轻佻的吹了两声口哨,惬意的倚在门框上望着天上的一朵如犬状的橘色云霞调侃道:“啧啧…这就护上了,怪不得你家女人怀疑你和郑姝的关系不一般。只可惜,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再让我听到你乱说,我就对嫂嫂说你跟南墙边的王寡妇牵扯不清的事情。你也不要管阿姊她们为什么会过来,姝儿也是她们的女弟,如今姝儿出嫁,她们来送送很正常。还有,你不要觉得伯父没有儿子,他的这些家产就能落到你手里,咱们的那两个阿姊可不是好惹的,我劝你在她们面前最好收敛一些。”垂头踢着地面的男人厉声说完后,循着“哒哒”的马蹄声看向巷子口,忙推了把眼神阴郁的方脸男人一同迎了上去。 打头阵的马车走到巷子中间停了下来,李缓和李安容先后跳下马,对拱着手走过来的两个男人作揖还礼。 简短的寒暄过后,从牛车上下来的伐柯人快步走到马车前,领着作为主家的俩兄弟继续往后走,依次向不停拱手行礼的他们介绍前来迎亲的其他人,随后再回到第一辆马车前,领着捧了一只鹅的李缓的往前走。 听到了马鸣声的杨医匠已经站在了院门前,他在等李缓走近后,笑着朝众人拱手。 紧跟在李缓身旁的李充忙拱手上前赔罪:“杨家兄长,按礼本应带雁来娶新妇,可现在是冬天,既不能去郊外猎雁,也无处去买,只能用鹅代替,还望兄长不要怪罪。” “咱们这些乡野人家,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礼,只要姝儿和缓儿以后能过的和睦,有没有雁都无所谓。巷子中风大,咱们都进去吧。”杨医匠笑着说完,和李充并肩走了进去,其他人紧跟其后,留下李安容、李延寿和张越看守马车、牛车。 嘈杂声中,杨医匠的两个女儿从堂屋中迎了出来,对着众人不停的作揖。 年龄相仿的宋云珠、王次君和李衍、李安君赶忙还礼,然后停在堂屋门口看李缓对被视作郑姝的阿翁的杨医匠行稽首礼。 李缓在把抱着的鹅交给李充后,屈膝跪在提前铺好的草席上,同时左手按着右手拱于地,再把头缓缓着地于手后。 数息过后,杨医匠扶起李缓轻声说:“你不用对我多礼,天色不早了,现在就带着姝儿走吧。” 沧桑的话音落下后,杨家姊妹扶着脚穿木屐、身着玄色曲裾的郑姝从西夹间走了出来。 那里原本是个放杂物的房间,被杨医匠收拾出来供郑姝出嫁时用,她的衣物和嫁妆也被杨家兄弟搬到了牛车上。 红了耳垂的李缓先是偷偷瞄了眼害羞着垂下了头的郑姝,随后抿起嘴角大方的扶住她的胳膊往外走。 许是北风冻人,羞涩的新婿与娇羞的新妇在走到院门前时,双颊红的犹如秋日里挂在树梢上的朹,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胆大的李缓见李充在和杨医匠说着告辞的话,装作整理袖子用手指碰了碰郑姝发烫的脸颊低语:“姝儿,我依约来娶你了。” 轻咬着嘴唇的郑姝在听到李安君、李衍的轻笑声后,嗔怪的瞪了李缓一眼,随后主动与李缓十指相扣。 新婿不安分的手指划着新妇细腻的手心,一笔一划认真的写着:吾心悦汝。 说完话的李充转头瞧见李缓正在傻笑,继而仰头望了望云霞已经消散的天空,只得无奈的拍了怕他的肩膀低声提醒:“缓儿,咱们该出发了,再晚的话,路上就要结冰了。” 低沉的声音惊到了沉溺于温情的双飞雁,红透了双颊的郑姝慌忙松开李缓的手指,不自觉的推了推他的胳膊,让他快去把马车赶来。 无论是送亲的主家、迎亲的宾客,还是出来看热闹的邻居,都被这一幕逗笑。 阵阵打趣的笑声中,害羞的郑姝把头埋在了杨家大姊的肩膀上,露出红彤彤的耳垂映着白皙的脖颈。 转身朝众人拱了拱手的李缓在方脸男人调侃的目光中跑向了李延寿牵着的马车,随后接过他递来的马鞭,微撩起直裾的下摆利落的坐上马车,随后弓腰拍了拍马背,拉起马缰缓缓朝郑姝走去。 还在害羞的郑姝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时间无数的回忆涌上了酸涩的心头,红了眼睛的她整理了下衣襟,再次朝杨医匠作揖拜谢:“姝多谢舅父多年的收留,如若不是舅父,姝还不知在哪里漂泊或已成了一具不知埋在何处的白骨。” “姝儿,大喜的日子就不要再说这些晦气话。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和缓儿好好生活下去,等我日后到了黄泉,也有颜面去见你阿母和外祖母,她们在临死之前,最惦记的就是你啊!”杨医匠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转过身搂住了朝自己跑来的两个外孙女。 两个同龄的女孩在奶声奶气的安慰了几句杨医匠后,各自探出绑着冲天揪的小脑袋朝郑姝笑着挥手。 众人见状皆唉声叹气,尤其是那些认识郑姝阿母的邻居,纷纷向田红夫等人说起了那段心酸的往事。 脸上挂着数滴泪珠的郑姝再次向背对着自己的杨医匠作揖,随后在杨家大姊和宋云珠的搀扶下走到了马车旁,把她交给了面色凝重的李缓。 心生怜惜的李缓用粗糙的指腹抹去了郑姝脸上的泪珠,随后温柔的把她扶上了牛车。 李缓随后坐了上去,在扬起马鞭驱动车轮转了三圈后,转身指着李延寿向郑姝介绍:“姝儿,他是我伯父家的兄长,你安心的在上面坐着,他会带你回家的。” 双手拽着袖口的郑姝抿着嘴角点了点头,柔声嘱咐李缓:“他是你兄长,我自然不会怕的。天就要黑了,你们路上慢些。” 听着温润的嗓音,李缓的心中涌起了丝丝喜悦,他随即跳下马车,把马鞭重新递给了李延寿,然后坐上李安容赶着的马车的上,先行离去。 第271章 昏礼(3) 待先行的马车驶离巷子后,李充和田红夫一起向杨医匠告辞,随后领着其他人坐到牛车上,紧跟在郑姝坐的马车后慢慢往五井里赶。 白天的雪水已成了冰,无论是驾着马车的李延寿还是赶着牛车的张越,都不敢走太快。 随着车轮的滚动,落在众人身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散了踪影,两辆车缓缓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早有准备的李充赶忙把带来的两个灯笼点亮,一个自己提着,一个交给坐在车尾的田红夫,并让她时刻注意着车后的动静,免得被那些在街道上游荡的乞丐或游民钻了空子。 之前就发生过新妇被趁乱掠走的事情,等找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呼呼的北风吹动着宽大的衣袖,在接过李充递来的灯笼后,紧攥着袖子的郑姝猛松了一口气。 郑姝主动往前挪了位置,把提着的灯笼凑到李延寿的右侧,好让这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能看清夜路。 远远望去,两个移动着的灯笼犹如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十分醒目。 跟李衍换了位置的李充拿过田红夫手中的灯笼,握住她满是冷汗的手心低声讲:“平日里,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会儿出了这么多的汗?” 眼眸中露出怯意的田红夫望着跟在牛车后的一群乞丐,紧搂住李充的胳膊示弱:“你就不要再调侃我了,我承认自己只敢在家里逞强,你现在说说该怎么办吧?都怪那场雪,不然的话,早就跑到家了。” “没事儿,只要他们不动手,就让他们跟着。他们走的再快,也没有牛车、马车跑的快。”李充柔声说完,从身后拿出一把弓和装着七八支利箭的箭囊交给田红夫,让她拿好。 田红夫赶忙把箭囊挎在右肩上,尝试着拉起弓弦问:“你从哪里得的?” “能从哪里得,除了咱们衍儿那未来的夫婿,我还能跟谁去借?我倒想跟乡啬夫、游缴去借,人家也不搭理我啊!这箭能不射就不射,只是拿出来吓吓他们,也省的给安世惹麻烦。”李充紧盯着那群越走越快的乞丐说,然后再次把灯笼递给田红夫,随后从箭囊中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了走在最中间的那个三十多岁的乞丐。 坐在俩人旁边说着悄悄话的宋云珠、王次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俩人边说边抬头望向头顶的夜空,讨论起弯弯的上弦月旁那颗明亮的星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它叫长庚星。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说的就是它。”挽着李衍胳膊的李安君笑着为俩人解答。 王次君听着软软的话语再次看向了那颗亮星,然后把双手搭在宋云珠的肩膀上讲:“长庚星,这名字真好听。如果我再有个孩子,女孩就叫月牙,男孩就叫长庚。” “嫂嫂,干嘛要叫月牙,又不好听。”想起了王月牙的李衍不满的反驳,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女侄跟欺负过自己的人同名。 懊悔瞬间爬上了王次君的脸庞,她忙越过李安君拍着李衍的肩膀轻哄:“好,咱们才不叫月牙,一点都不好听。你也不要气了,我听人说她们姊妹已经嫁了人,好像还挺远的。” 李衍对这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在仰头想要去看夜空时,瞧见不远处多了一群提着灯笼的人。 当她慌张着想要提醒其他人时,听到了李卿呼喊的声音,原来是李责怕众人会在路上出意外,央了同宗的人来寻他们。 聚在一起的亮光不仅让紧张的李充松了一口气,还驱散了紧跟着的乞丐。 原本清冷的夜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也变得温柔了起来,连甩着黑色鬃毛的马儿也跟着“咴儿咴儿”叫了起来。 众人很快拐进了五井里的东里门,在看着等在一旁的张福锁好门后,又一同说笑着到了院子中点着一堆篝火的李责家,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正在韩絮儿的看护下围着往外冒火星的火堆来回奔跑。 早已等在院门前的李缓焦急的来回踱步,不停的问陪着自己的李安容:“安容,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到,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儿?” “兄长,估计是因为路上结了冰,他们走不快,才耽误了下来。而且,伯父随身带的有弓箭,一般人可是不敢招惹的。再说,李卿他们也去寻了,估计马上…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李安容连忙指着拐进了巷子口的马车高声说完,举起灯笼把李缓的衣着打量了一遍。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心口狂跳的李缓赶忙深呼一口气,然后揉着双手走到停下的马车旁,对勾着手指坐在上面的郑姝作了个揖。 同样紧张的郑姝轻掐了两下手心,在情绪稳定下来后,把手搭在李缓伸出的手臂上,缓缓的下了马车,并肩进了这个要在此度过余生的院子。 围在火堆旁取暖的李嫱见到众人进来,连忙挣脱开韩絮儿的手,跑到李缓身旁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阿翁,我要你抱。” 李缓为难的看了眼盯着李嫱瞧的郑姝,抱起撅起小嘴的李嫱柔声哄着:“嫱儿乖,你先去找伯母、兄长玩,等我忙完了,再陪你,好不好?” 不开心的李嫱倔强的摇了摇头,像是有所察觉般牢牢的抱住李缓的脖子,任谁哄都不行。 怕被外人笑话的李责想要把闹腾着的李嫱硬抱下来,但在看到孩子红彤彤的眼睛后,收回顿住的双手赔着笑跟神情自若的郑姝商议:“就让缓儿先抱着嫱儿进去吧,等一下,我就把她哄走。” 看不出喜怒的郑姝见李责用近乎讨好的神情在跟自己商议,也明白了李嫱在李责夫妇心中的份量远比李缓提过的重,想要做顺水人情的她先是抿起嘴角笑着应下,然后从袖子中摸出两根五彩绳拿给李嫱,让她自己玩。 在看到五彩绳的一霎那,李嫱眼中的雾水瞬间变成了夜空中的星光,眉眼笑着笨拙的往胖乎乎的手臂上套。 “嫱儿,这里有些暗,咱们去火堆旁,那里亮。”宋云珠轻声说着,朝李嫱伸开了双臂。 得到了满足的孩子扭着身子趴到宋云珠的怀里,乖乖的让她抱着自己朝火光正盛的火堆走去。 怕李嫱会再闹脾气的李责、冯儿,忙让李责、郑姝进到堂屋坐到长案的右侧,案面上摆着两副着和今早祭祀祖先用的鱼。 在众人的注视下,红了耳垂的俩人拿起着夹起鱼腹上的肉吃下,然后接过李迎递来的瓠瓢。 李缓垂头看了眼里面盛着的酒后,顺着拴着两个瓠瓢的红线把视线移到了郑姝捧着瓠瓢的手指上。 昏黄的光线下,被冻红的手指泛着淡淡的柔光。 低头喝了几口酒的郑姝注意到了李缓的目光,在心里喊了声傻子后,抬起右手的食指轻敲着光滑的瓠面。 细微的“咚…咚…”声传来,回过神的李缓大口喝起了自己端着的瓠瓢里的酒。 守在俩人身后的李迎见李缓快要喝光瓠瓢里的酒,忙出声提醒:“兄长,你再喝下去,一会儿就没法儿和嫂嫂交换瓠瓢了。” 愣了愣的李缓闹红了脸,忙和郑姝交换过瓠瓢,扬起脖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抬起袖子擦着嘴角看向了垂头喝着酒的郑姝。 不多时,李迎接过空了的两个瓠瓢,笑着把它们合在一起,人群中随之爆发出了阵阵笑声。 正缠着宋云珠给自己用五彩绳扎发髻的李嫱听着从堂屋里传出来的笑声,倚到宋云珠的胳膊上不解的问:“伯母,他们在笑什么呢?” “嫱儿,他们在祝贺你有了阿母。”宋云珠握住李嫱的小手柔声解释。 李嫱随即把头埋进宋云珠怀里低声嘀咕:“是…给我绳子的阿母吗?” “是啊!”宋云珠说着,拉过撇着嘴的李无疾,把他和李嫱都抱在了怀里。 第272章 父女之情 礼成之后,围在堂屋门前的男人们簇拥着李责、李充往院子中走,纷纷上前帮忙把竖在东厨墙边的长案和放在窗户下的草席摆好。 平日里和冯儿要好的三个妇人跟着田红夫、王次君进了东厨,开始往案上摆做好的饭菜。 所用的碗、碟等都是从四邻、亲友家里借的,每个物件上都写着主人家的名字,以防被弄错。 站在高足案旁用着从冒着6白烟的陶盆里往碗中夹鸡肉的王次君听着妇人们说的闲话,蹙起眉尖往北移了两步后探出头看向倚在宋云珠怀里的抠手的李嫱。 这个两岁多的女孩虽然刚把话说利索,但还是记住了邻居们笑着说出来的话: “小李嫱,你阿翁又给你找了个阿母,他以后就不会疼你了。” “李嫱,你知道你阿母去哪里了吗?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嫱儿,你要乖乖听你续母的话,不然的话,她会把你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的。” …… 一瞬间,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愁容爬上了李嫱稚嫩的脸庞,她微抬起头看向院子中说笑着、忙碌着的人群,想要跑进堂屋去找说好忙完就来陪自己玩的李缓。 刚帮李无疾挠完发痒的手指的宋云珠见李嫱满脸的不高兴,忙抬起被火烤热的手指抚平她的眉头低声问:“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马上就能吃饭了,你再忍一忍。” 绷着嘴角的李嫱摇了摇头,继续用迷茫、不解和纠结的眼神看向被油灯照亮的堂屋,期望李缓能快点从里面出来。 偷偷抠着中指的李无疾当即猜出了李嫱的心思,仗义的拉起她的胳膊往堂屋走着说:“嫱儿,我带你去找叔父。” “嗯,无疾兄长,你真好!”重新开心起来的李嫱笑着说完后,蹦跳着跟在李无疾的身后跨进了堂屋的门口,随即又沉下脸瞪向在和郑姝说话的李缓。 愣住的李缓先是尴尬的笑了笑,随后起身抱住眼角挂着泪珠的李嫱柔声解释:“嫱儿,我…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没成想你就和无疾过来了。” 生着气的李嫱轻哼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随即落下了菽粒大小的泪珠。 “乖嫱儿,都是阿翁不好,不要哭了,好不好?”鼻子一酸的李缓赶忙哄张着嘴大哭起来的李嫱,随后抓起她的手,让她打自己出气。 刺耳的哭声越来越大,有跟李责关系好的男子拉住想要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儿的李责劝:“兄长,安河家的和长寿家的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去掺和了。小孩子嘛,都喜欢用哭来吓唬大人,让她多哭几次,自然就听话了。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和嫂嫂平日里就是太护着她了,才会让她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任性闹事儿。往后啊,只要不是新妇故意磋磨她,你们该闭只眼就闭只眼。她又不是你的男孙,何必为了她让新妇心里不痛快呢,没了新妇,你上哪里去抱男孙。” “你…嫱儿只是个两岁多的孩子,她能懂得什么。不是你家的孩子,你倒是说的轻巧。”李责皱起眉头说完,甩开男人的手急忙往堂屋跑去,瞧见郑姝把哭着的李嫱抱在了怀里。 郑姝把手脚乱动的李嫱抱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掏出递给跟过来的李缓,让他帮眼泪汪汪的女孩擦下眼泪和鼻涕。 从东厨过来的李迎看到这一幕,忙领着宋云珠、韩絮儿及三个孩子往西夹间走着解释:“嫂嫂,我的房里也摆了一张长案,一会儿咱们就在那里吃饭,你们也先去坐着。堂屋里的这张案要用来招待张叔父、李婴大父和族长他们,我嫂嫂和嫱儿也会过来。” 宋云珠替李迎推开房门讲:“迎儿,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李迎闻言把提着的油灯递给了宋云珠,连忙转身去哄了两句撅着嘴的李嫱,又匆忙出了堂屋。 “咱们进去吧,屋里怎么着也要比院子中暖和。”宋云珠轻声说完,拉着李无疾先进了房间,原先藏在里面的黑暗瞬间被昏黄的光线撵到了角落里。 听着从院子中传来的嘈杂声,沉吟了片刻的宋云珠叮嘱趴在案上玩手指游戏的李兴、李无疾要听韩絮儿的话,随后凑到韩絮儿的耳边低语:“絮儿,我去给三婶母帮忙,你看好他们,尤其是别让那两个不知轻重的小子弄脏了迎儿的榻。” “云珠嫂嫂,你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韩絮儿低声说着,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李昭放到地上,柔声让他去找李兴、李无疾去玩。 三个孩子玩闹了一通后,感到无聊的李兴抱着双臂倚在了门板上往堂屋里瞧。 好奇的李无疾连忙拉着李昭跟了过去,有模有样的学着李兴的样子倚到一旁,共同看郑姝用木梳帮李嫱梳发。 抿着嘴角的郑姝把手指插进柔软的发间,垂头瞧了眼李嫱小巧的鼻尖和微微向上弯的嘴巴。 据李缓说,这是李嫱最像她生母的地方。 已经和郑姝熟悉了的李嫱转过头朝郑姝笑了笑,然后扬起手中的五彩绳,央她快帮自己绑到头发上。 愣了一下的郑姝看着女孩甜甜的笑容,想着要是当初自己的孩子能生下来,应该也会是个如李嫱般可爱的女孩。 思及此处,心里泛着层层涟漪的郑姝拿过李嫱手中的五彩绳,细心的帮她绑好,然后拉起她的小手朝还倚在门板上的三兄弟走去。 随后进来的众人在看到李嫱亲密的倚在郑姝身旁后,皆放下心来。 毕竟是两岁多一些的孩子,本能的贪恋着来自母亲的呵护,只要郑姝能以平常心待她,自然能很快接受郑姝这个阿母。 婚宴上的食物和平日里的饭菜没有多少区别,招待的也都是同宗的近亲、四邻及张福一家。 由于害怕会节外生枝,李责也同五井里的其他娶新妇的人家一样,没有用酒款待宾客。 饭饱之后,众人在闲聊了几句后纷纷散去。同时,李充让李延寿把宋云珠一家送了回去。 第273章 吾心悦汝 夜色愈浓,篝火渐灭,坐在案边等着冯儿忙完的李嫱打着哈欠倒在了温暖的怀抱里。 眼眸中含着无限温情的郑姝紧紧抱住了这个拽着自己袖子的孩子,想着定是西王母怜悯,所以又送了个女儿补偿自己。 平日里没有怎么抱过孩子的郑姝见李嫱时不时的拱动起身子,便学杨家大姊哄孩子睡觉的样子,先把李嫱的头搭在自己的右胳膊上,然后抱住她的腰背,晃动起自己的上半身轻哼:“弦月弯弯,映河汉;眸光点点,寻长庚……” 轻盈的哼唱中,睡意朦胧的李嫱突然笑出了声,随后把头贴到郑姝的胸口上嘟囔着睡去。 不多时,甩着双手进了堂屋的冯儿忙走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柔声问:“姝儿,嫱儿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你唱的是什么,我还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呢?” 羞涩的郑姝忙抬头看向面色和善的冯儿轻声回答:“君姑,嫱儿刚睡着,我看她睡的不踏实,便随便编了几句歌谣哄她。好在她没有觉得我唱的难听,倒踏实的睡了起来。” 心里对郑姝更加满意的冯儿忙接过李嫱搂在怀里笑着回应:“你这孩子,明明唱的很好听,怎么能说难听呢。再说,还没有人哼着歌哄过她睡觉呢,缓儿应该对你说过吧,她阿母把她生下来后就没有了,母女两个也算是一面都没有见上。唉,不说她了,迎儿已经烧好了热水,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洗漱休息吧。你们不用管嫱儿,从缓儿给你下过聘后,她就一直跟着我睡。咱们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明天不用起太早。” 郑姝听着这些令人舒心的话语,微微弯下腰向冯儿行礼后离开了堂屋,随后瞧见了站在院子中背着双手望向夜空的李缓。 注意着动静的李缓随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郑姝的身旁,指向已经点了油灯的西厢房笑着讲:“姝儿,我已经把水端过去了,咱们回去吧。” “你是说要在房间里洗漱吗?”郑姝带着疑惑的语气问,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雨雪天,都是要在院子中洗漱的。 点着头的李缓亲昵的握住她的手往西厢房走着解释:“我阿母怕你会一时之间习惯不了我家的生活,又怕你是新妇会害羞,便让我提前把水端回了房间。再不回去的话,水可就要凉了。” “李缓,你阿母可真好。”郑姝不由得轻声感慨,能有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君姑,是她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推开了房门的李缓在听到后,回头朝郑姝笑了笑,随后把她推到了窗下的案边,从碗中拿起一截柳枝放到她嘴角讲:“姝儿,人心都是相互的,你对嫱儿好,她自然也会对你好。而且,我之前也说过的,我阿母可是全天下最好相处的女人。” “比我还好相处吗?”郑姝开着玩笑问完,垂下头把柳枝含进口中嚼着,开始把手放进陶盆中准备洗手、洗脸。 张着嘴笑的李缓随即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从现在起,你们两个都是全天下最好相处的女人。” 温热的气息喷在了郑姝的耳垂、脖子上,禁不住红了脸的她慌乱着想要把从未离自己这么近的李缓推开。 听着郑姝紧张而错乱的呼吸声,眉眼笑的更深的李缓在捏了捏女人发烫的脸颊后,大笑着坐到榻边看她手忙脚乱的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帕子擦着手、脸。 男人爽朗的笑声犹如一个石块,在郑姝的心湖里掷出一圈圈涟漪,就当外圈的涟漪要消失时,她的心头涌上了一股酥麻之意。 眼眸中染上了情意的郑姝轻咬着嘴唇拿掉了蒙在脸上的帕子,揉着手指忸怩的走到李缓身旁坐下。 昏黄的灯光中,新婚的有情人先是呆愣愣的看了彼此片刻,随即各把头扭到一旁低声笑了起来。 柔美的笑声与浑厚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像是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止住了笑声的李缓见郑姝笑着趴到了枕头边,弯下腰轻柔的脱着她脚上的绑着五彩绳的木屐及带着凉意的足衣柔声讲:“盆里的水不烫了,今天冷,你又穿的是木屐,脚肯定是凉透了,快泡一泡吧。” “李…李缓,我自己来。”不好意思的郑姝赶忙把足衣脱了一半的脚挪到一边。 手上一空的李缓当即委屈巴巴的头埋到刚坐起身的郑姝的胳膊上,学着李嫱耍赖的样子,蹭着她的胳膊轻声讲:“真不要我帮你吗?” “你…知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没眼看的郑姝皱起鼻尖笑着问。 得寸进尺的李缓继续帮郑姝脱着足衣,并用手捂住她冰凉的双脚得意的讲:“我好歹读过六七年的书,怎么会不知道?你要是想看,我一会儿给你写。” 感觉到李缓的手指从脚心划过的郑姝急忙挣扎着把脚放进了盛满热水的木盆中,喘着粗气解开绑着头发的红绸带说:“我…我不想…知道。” “真不想知道?”脱着兔皮靴的李缓凑到郑姝轻咬着的唇边问。 眨了眨眼睛的郑姝胡乱的点了下头,随后看到脸上满是失落的男人脱下足衣,把一双宽大的脚压在了自己纤细的脚面上,并不断的勾起脚趾在上面写字。 怕痒的郑姝忙把脚躲到一边,随后趴到李缓的腿上拽住他的袖子问:“你写的什么,好像和之前在我的手心里写的一样。” “想知道?”李缓把手插进郑姝及腰长的发间问,粗大的手掌顺着垂下的发丝钻进了微敞的衣领中。 眼神逐渐炙热的郑姝点了点头,随后转了身仰躺在衾面上听帮自己擦脚的李缓说:“是吾心悦汝。” 女人就此沦陷在了这句柔情里,头脑混乱的她三两下褪下身上的曲裾,摸着狂跳的心口躲进了冰凉的衾褥里。已经成过一次亲的她知道男人的话并不可靠,但她此刻还是愿意相信这句话是出自李缓的真心。 李缓随后把蜷缩着的女人搂在了温热的怀里,柔声说着从相识到今日的点点滴滴。 青丝交缠中的巫山之情,或许是最原始的男图女色、女慕男强。 第274章 桃花簪 温柔乡里,长夜易明。 尽管冯儿说过今天不用早起,但当睡眼惺忪的郑姝看到从堵着窗户的芦苇帘透进来的柔光时,还是猛的一下从衾里坐了起来,随后又被已经穿着整齐的李缓拉起衾围住了裸露在外的后背、双臂及肩膀。 不好意思的郑姝把红了的面庞缩进衾里,露出如春水般多情的眼眸低声问:“怎么不喊我,万一起晚了,岂不是让君姑、迎儿她们笑话?” “我是看你睡的正香,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便没有喊你。起晚的话,她们倒不会说什么。要是起的太早,她们可就会笑话我的。”李缓说完暧昧的话语,转身走近靠着东墙摆放的木箱,为郑姝挑选今日要穿的衣物。 这个桐木木箱是郑姝从杨医匠家里带过来的,里面装着她所有的衣物。 紧皱着眉头的李缓勉强从里面找出一件还算厚实的麻色曲裾,随后把它抱在怀里暖着回到榻边柔声问:“姝儿,我记得你养了不少的蚕,怎么只有这一件勉强避寒的衣物?” “我舅父家的地不多,除去我和舅父一年的口粮,剩下的也仅够交舅父的人头税及过更钱。他给我一个容身之地,我也不能在他家吃白饭,就算他愿意,我的那两个阿姊也不会同意。我养的那些蚕,一部分卖了用来交我的人头税和舅父家的刍藁税;还有一部分送给了两个阿姊,来安她们的心;剩下的那些,主要是给舅父做了些衾褥和冬衣。你跟着他学过一阵时间的医术,也知道他的性子,他挣的那些钱,基本上都被阿姊们拿走了。”郑姝说着时,不停的叹气,声声叹息化成了解不开的愁萦绕在她的心田。 面色逐渐凝重的李缓听着满是忧愁的话语坐到了榻边,把怀里消散了些许凉意的曲裾递给了郑姝,随后握住她红肿三根指尖柔声讲:“即使如此,你也应该多为自己筹划一下,如果咱们没有成亲,那你还要像以前那样哆哆嗦嗦的熬过冬天吗?” “可能吧,我大姊还好,次姊却防我像防贼一样,在她的眼里,我就该是个可怜的孤女。如果我在冬天里穿的厚实,她肯定会认为是舅父把挣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我不想让舅父为难,也很珍惜那个容身之地,我不想回到郑家,让他们把我再卖一遍。你看,我只冻了手,冬日里穿的履看着薄,其实里面用的大部分是蚕丝。”心情缓和了不少的郑姝说完,像是炫耀般露出了光滑、细腻的双脚。 被逗笑的李缓弹了下郑姝的额头,握住她的双脚重新塞回了衾里,随后再走到东墙边开始整理郑姝的衣物和带来的几件嫁妆,包括十缗钱、一根铜簪、一根桃木簪和两匹麻布。 得了自在的郑姝慌里慌张的穿好衣物后,再次看到李缓捧着个两尺长、一尺宽的木匣走来问:“姝儿,你的那十缗钱要不要同我的放到一起?” 站在榻上的郑姝在听完后,好奇的看向木匣内,只见里面凌乱的躺着一堆四铢钱,便笑着点了点头说:“都放在一起吧,那十缗钱中,有一缗是大姊送的,还有一缗是舅父给的嫁妆,剩下的就是你家送的聘礼。” “那根桃木簪是你次姊送的吗?”李缓晃了晃木匣问。 “哗啦啦”的声响中,郑姝掩住纠结的眼眸低声回答:“是我次舅父家的次兄送的。” “是他啊,我曾听你舅父提过,好像除了你大姊,就是他对你最好了。”李缓轻声嘟囔完,一手抱住木匣,一手拉着郑姝走到案边坐下,随后单手拿过铜镜左侧的约莫一尺长宽的木匣放到郑姝面前说:“这里面是我新买的木梳和几根木簪,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开心的郑姝赶忙打开了木匣,先是拿出做工精细的木梳别在了发间,然后从三根质地明显不一样的木簪中取出一根刷了清漆、用梨木雕的首端呈桃花状的簪子放到耳边比划着扬起嘴角说:“现在天冷不梳椎髻,等到夏天时再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先把头发梳一梳,我去收拾东西,放钱的匣子就在高橱最下端的右侧的衣服后面,你要用钱时就直接去拿。”李缓说完,亲昵的揉了揉看着自己笑的郑姝的头顶,随后在她的注视下,抱着木匣往东墙边走。 随着“咴儿咴儿”的马鸣声,郑姝抬眼看向铜镜中红了眼睛的自己,她以往偶尔在水影中看到过自己的模样,这是第一次知道别人口中的那句“和你阿母很像”到底有多像,原来是弯弯的柳眉、饱满的额头与厚厚的耳垂最像。 一声叹息后,郑姝掏出袖子中断了齿的木梳放进了木匣中,那是她在卖了蚕茧后给自己买的,因为害怕被杨家二姊发现,便一直藏在袖子中。然后把脑后的长发拢到胸前,取下别在发间的木梳慢慢梳了起来。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怀着忐忑心情的郑姝跟着李缓出了房间,当看到紧闭的堂屋房门和空无一人的院子后,才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真的并没有起晚! 此时的太阳还藏在橘色的云层后,想要给冯儿、李责留下个好印象的郑姝忙让李缓打开东厨上的锁,和他一起进到里面烧洗漱用的热水。 “我就说不会晚的,除了农忙时,我们家没有一大早就起来的习惯。”李缓笑着拿出火镰递给郑姝讲。 信服的郑姝把手中的柳絮放到燧石上敲打起来,不多时,一股白烟从清冷的东厨里钻了出来。 此时,趴在窗户上偷瞄着院子里动静的李责转过头对哄着李嫱不要闹的冯儿讲:“起来吧,他们开始烧水了。” 冯儿听后忙把想要往外爬的李嫱拉进怀里柔声说:“嫱儿,你大父说你阿翁他们已经起来了,你要是乖乖听话,等吃完饭后,我就让姝儿带你去兴儿、无疾他们家里去玩。” “好,那我可以叫她阿母吗?”李嫱歪着小脑袋看向给自己穿温襦的冯儿和坐在另外一张榻上闭目养神的李责问。 眯起眼睛的李责没有说话,他在这种事情上一贯听冯儿的安排。 冯儿捏了捏李嫱肉乎乎的脸颊笑着教她:“要是你想喊她阿母,等一会儿你看到她,就直接扑到她怀里去喊。” “为什么?”李嫱皱起小巧的鼻尖不解的问。 笑着的冯儿把什么都要问一问的李嫱抱起来,往她的腰间绑着布带回答:“嫱儿,你这样做的话,能让她高兴,你愿意吗?” “大母,我愿…意。”说完的李嫱猛的在榻上蹦了一下,接着在看到李责皱起的眉头后,又赶忙乖乖的坐到榻边,晃着小脚等冯儿给自己穿兔皮靴。 第275章 红绸带 笑呵呵的李责刚把堂屋门打开,捧着小手往里面哈气的李嫱便去如一阵风般跑进了烟雾盘旋在门口的东厨,心急的孩子绕过站在高足案边的李缓,直扑进拿着瓠瓢准备往从铁釜里往外舀热水的郑姝的怀里。 身子往后一仰的郑姝忙稳住脚跟把瓠瓢放下,随后揉了揉李嫱乱蓬蓬的头顶问:“嫱儿,怎么没有梳发就跑出来了,今天比昨天还要冷一些,有没有多加件衣服?” 李嫱听着关切的话语,仰起头拽住了郑姝的胳膊甜甜的回答:“阿母,我…想让你…” 还说不好“梳发”这两个字的李嫱只得用头顶蹭了蹭郑姝的手心,接着垂头卷起襦衣露出缝在里面的兔皮给郑姝看。 因着一声阿母而扬起嘴角的郑姝忙把往陶罐里舀水活计交给了李缓,随后拉起李嫱温热的小手往外走。 李缓看这对母女亲昵的样子,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他先前一直担心郑姝、李嫱不能好好相处,现在看来,这个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同样放下心的还有待在堂屋里没有出来的李责、冯儿和李迎,他们在看到李嫱跟着郑姝进到西厢房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进了屋后,郑姝拉着四处乱看的李嫱前后坐在案前的芦苇席上,接着把铜镜搬到李嫱的面前放下问:“嫱儿,还要像昨天一样绑起来吗?” 支起双臂捧着小脑袋的李嫱点了点头,随后晃着双腿看郑姝从木匣里取出了一把崭新的木梳插进了自己柔软的发间。 木梳轻柔的从女孩的发间划过,片刻后,原本倔强的每根发丝都乖乖的贴在了圆圆的脑袋上。 郑姝随后放下木梳,起身去到榻边从枕头下取出红绸带用李缓放在木匣里的匕首分成两段,绑在了李嫱的发揪上。 喜欢亮丽颜色的李嫱当即张开嘴巴笑了起来,并转过身摸着垂到耳边的绸带一声说:“阿母,我…喜…” 抿起嘴角轻笑着的郑姝见李嫱支吾着说不出来,忙柔声问:“是喜欢吗?” “嗯,是…喜…喜…欢。”笑的眼睛弯弯的李嫱皱起鼻尖焦急的重复着。 郑姝听到后,亲昵的捏了捏李嫱的耳垂柔声说:“嫱儿,你才两岁多,说话不要急,可以慢慢说,我们都会等你说完的。” “阿母,我…会的,我…我想给大母、姑姑看…”李嫱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字后,高兴的晃起了绸带。 红色的绸带在李嫱光滑的额头及耳间来回晃动,衬的她更加活泼、可爱。 郑姝见李嫱如此高兴,当即带着她去找冯儿、李迎。 蹦跳着欢呼的孩子先是把脑袋凑到正在喂马的李迎面前,然后跑进东厨倚到正在嚼柳枝的冯儿怀里,给她看自己新得的绸带。 冯儿在笑着夸了一通后,转身对局促着站在一旁的郑姝讲:“姝儿,你是新妇,今日不用你干活,就和嫱儿在家或者去衍儿、安君她们家里玩。等吃完饭,我给你拿些芦花、蚕丝,做些自己缺的衣物或者履。要是不够,就让缓儿来跟我或者他阿翁去要。” “君姑,我…我不缺那些东西,我的衣服够穿。”郑姝没底气的说着,瞥了瞥站在泥灶边朝自己做鬼脸的李缓,笃定是他对冯儿说了自己的窘境。 冯儿看着嘴硬的郑姝被冻红的鼻尖,叹着气走向前捏了捏她的袖口讲:“姝儿,我知道你之前受了不少苦,可能会本能的认为我跟你之前的那个君姑是同样的人。你放心,我不会像她那么傻,你是缓儿求着他阿翁娶来的新妇,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所以我、他阿翁还有迎儿,都不会去故意为难你。” “缓儿刚才对我说你只有一件厚些的冬衣,我原本想帮你做的,但又怕你不肯,才想着直接把东西给你,让你自己去做。既然你嫁到了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不要跟我们见外。等忙完安容的事情,我们就带你去祠堂祭拜祖先。”冯儿揉着李嫱的头顶继续说,然后用打趣的目光看了眼垂头摸着鼻尖的李缓。 郑姝见冯儿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感激的应下,再客气下去,怕是会让冯儿误会自己并没有把她当做亲人。 “这就对了嘛,你和嫱儿出去吧,让缓儿留下来帮我烧火就可以了。”冯儿说完,弯腰刮了刮李嫱的鼻尖,柔声让她跟郑姝出去玩蹋鞠。 双眸中泛着亮光的李嫱当即应下,主动拉起郑姝的手出了东厨。 李缓望着刚落在房顶上的阳光,走到灶膛前疑惑的问:“阿母,太阳刚出来,现在做饭会不会有些早?” 冯儿听后露出一副嫌弃的模样低声讲:“你们折腾了半宿,即使不累,难道还不饿吗?” 当即涨红了脸的李缓张开嘴巴想要反驳,但在支吾了半天后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怕冯儿会再说出别的虎狼之词,赶忙拿起火镰开始打火。 冯儿舀出一瓠瓢清水倒进铁釜中对垂头打着火镰的李缓语重心长的讲:“缓儿,到十月份你就要去服兵役了,我知道不该催你们,但你在走之前还是要个孩子吧。到时候嫱儿也懂事了,还有我和你阿翁在,不会让她一个人为难的。” “阿母,这…这…我尽力吧。”李缓说着时,急忙把突然着起的柳絮丢进灶膛边的柴火里。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再提郑姝小产过的事情为好,至于有没有孩子,就交给西王母定夺吧。 朝食后,郑姝在放好冯儿拿出的东西后,被玩腻了蹋鞠的李嫱拉着去两条巷子外找李无疾去玩。 俩人一路上碰上了不少邻里,每当有人逗着李嫱问郑姝是谁时,她总会亲昵的把头贴在郑姝的胳膊上或者晃动发间的红绸带大声说,这是我阿母。 有人会“哈哈”笑着识趣离开,还有人想要继续挑拨俩人之间的关系,都被郑姝这个看着好欺负的新妇给怼了回去。 俩人到时,宋云珠正领着李安君在后院清点着送给张家的聘礼,是带着李无疾识字的李安容给他们开的院门。 第276章 孩子们的游戏 两个孩子一见面,便手拉着手跑进院子中玩起了“做饭”的游戏。 扮演阿母的李无疾贴心的让“女儿”李嫱在堂屋里守着一个破了一角的既是陶釜、又是水盆、还是陶碗的小陶罐,然后蹦跳着跑到竹丛边去拽尾尖带着枯黄的竹叶。 随后过来的李安容先是温柔的揪了揪李嫱的红绸带,然后客气的对停在堂屋门口的郑姝解释:“嫂嫂,你先进屋休息一下,我嫂嫂和我阿姊在后院,我去喊她们。” 有些局促的郑姝点了点头后,微提起曲裾的下摆跨过门槛进了堂屋,坐到李嫱的身旁,看她拉着李安容的袖子炫耀:“叔父,这是我阿母给我…我…” “嫱儿,你是说是嫂嫂给你绑的吗?这条绸带可真好看,戴在我们嫱儿头上最合适。”李安容俯身笑着看向用小手点着下巴的女孩问。 被说中了心思的李嫱当即张开嘴巴大笑着附和:“是啊,是我阿母给我…呃…绑的。” “那嫱儿可真是有个有福气的好孩子,我现在去后院喊你伯母、姑姑过来,让她们看看你的绸带。”李安容的话刚说完,便被眼眸中流露出亮光的李嫱推着往外走。 郑姝见状,忙拉回李嫱搂在怀里朝李安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在他离开后,轻拍了两下李嫱乱扭的屁股嘱咐:“嫱儿,以后不能再如此无礼。” “阿母,可…可我想快…快点让她们看。”李嫱抠着手指辩解完,嘟起嘴唇用无辜的眼神看向神情严肃的郑姝。 女孩委屈巴巴的表情瞬间让郑姝的一颗心彻底融化,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的她捏了捏李嫱细腻的脸颊继续讲:“嫱儿,你再着急,也不能去推你叔父。我知道你叔父疼你,不会和你计较。但怕你会养成习惯,万一哪天你如此推了别人,可能会被说没有教养。” 听完这一大段话,似懂非懂的李嫱蹙起眉尖思索起来,当她看到头顶上沾着一片竹叶的李无疾捧着一把竹叶跑进来时,赶忙搂住郑姝的脖子撒娇:“阿母,我知…知了。” “好,那就去玩吧。”抿起嘴角的郑姝说着松开了李嫱,侧过身子看李无疾把手中的竹叶丢进陶罐里晃了晃。 如此三遍之后,在郑姝的提醒下从头顶上拿掉竹叶的李无疾大笑着从陶罐里抓出一把竹叶递到李嫱嘴边煞有介事的说:“嫱儿,你饿了吗?这是阿母给你做的饭,快吃下去吧。” 眨了眨眼睛的李嫱转头看了下绷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的郑姝,接着凑到李无疾的手边张大嘴巴对着空气“啊呜…啊呜”的咬了两下。 “好吃吗?”李无疾瞪着落在手面上的口水问。 李嫱当即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巴大声回答:“阿母,好吃的很。” “哈哈…你们两个真是太好玩了。”再也忍不住的郑姝对两个还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笑着说。 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眉眼带笑的李无疾又从陶罐里抓了一把竹叶喂给满脸期待的李嫱吃,甚至还用另外一只手抓了五六片递给郑姝,邀请她来一起玩。 蹲在屋前的狸摇着尾巴看了会儿热闹后,循着黄牛“哞…哞”的叫声跑去了后院。 正在商量着该往木箱中放四匹布还是六匹布的宋云珠、李安君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齐回头看向快要走到门槛处的李安容问: “安容,无疾呢?” “不会是他又捣蛋了吧?” 李安容听到后揉了揉鼻尖笑着回答:“嫂嫂、阿姊,无疾很听话,没有捣乱,他正在前面和嫱儿玩呢!是新嫂嫂和嫱儿一起过来的,我不方便在那里陪她说话,但也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那里,就想着来看你们忙完了吗?” 宋云珠和李安君都被话里的“新嫂嫂”逗笑,俩人在相互看了一眼后,同时扶着案面着起了身。 “安容,你要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可以叫她郑嫂嫂或者姝儿嫂嫂,可不要再叫新嫂嫂了,万一被她听到,她肯定会觉得咱们在拿她跟嫱儿的阿母比较。”宋云珠说着回头看了看摆在案上的一个木箱和两个木匣继续讲:“除了麻布和绸布还没有往箱子里装,二十缗钱和托陈叔父买的饰品都已经放了进去。新妇上门,没有让人家久等的道理,我和安君先过去,你来把那两个木匣收好,然后再去东厨烧些热水待客。” 宋云珠说完,便和李安君一起回了前院,俩人刚拐进过道,就听到了堂屋里的爆笑声。 “你们在玩什么呢,这么高兴?”宋云珠跨进堂屋搂住朝自己跑来的李无疾、李嫱问,接着捏了捏俩人因为大笑而红扑扑的脸颊。 嘴角还留着笑意的李无疾转身指着站起身的郑姝回答:“阿母,我在和嫱儿、婶母比赛吹竹叶,婶母吹的最远,其次是我,最后是嫱儿。” “原来是在玩吹竹叶呀,怪不得那么高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吹叶子玩。”宋云珠柔声说完后,赶忙扶住郑姝拱起的双手讲:“姝儿,算起来,你、我也算是同龄,不用如此多礼。” 郑姝听后抿起嘴角打量了下宋云珠轻声问:“嫂嫂,我是建元元年八月份生人,不知你是?” “我是建元元年七月份生人,堪比你年长一个月,以后就不要再这么多礼了。李缓、安容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关系要比一些一母同胞的兄弟还要亲近,自从你安河兄长去服兵役,李缓可没少帮我们。”宋云珠扬起嘴角说着,拉过正在瞧李嫱头上绸带的李安君,让她给郑姝见礼。 脸上挂着笑意的郑姝忙捉住李安君的手不让她作揖,随后借着宋云珠刚才话的讲:“安君,就像嫂嫂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做这些虚礼。” 一番寒暄后,熟络起来的三人坐到芦苇席上说起了闲话。 得了时机的李嫱赶忙跑到宋云珠身旁,把头上的红绸带凑到她的面前大声讲:“伯母,是我阿母…绑的。” “真漂亮,和你一样好看。”宋云珠轻声说罢,揉了揉李嫱的头顶,让她和李无疾去一旁玩。 母女俩在李家待到了正午离开,宋云珠和李安容把俩人送到了巷子口。 在看着李嫱蹦跳着拉着郑姝走远后,李安君转过身往家里走着问:“嫂嫂,请李缓兄长、姝儿嫂嫂去张家送聘礼吗?” 有些冷的宋云珠把双手插进袖子中望向湛蓝的天空回答:“还是请一下吧,不然大家都去了,只留下李缓和姝儿也不好看。不过,现在延寿兄长回来了,李缓大概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李安君搓着冰凉的手再问。 宋云珠缩了缩脖子叹着气解释:“安君,李缓是他们几兄弟中最会替别人考虑的。虽然他现在再次成了亲,但也知道自己之前是丧妇,姝儿之前是丧夫,即使咱们不在乎,但张叔父和李婶母还是多多少少会忌讳的。” 李安君听着满是无奈的话语,抬眼看向了阳光下的秃树枝,感慨有太多事情被世俗所左右。 第277章 呼啸的北风 果真如宋云珠所说,当她和李安容在五天后去李责家请他们到时一起去张家下聘时,被神情坦然的李缓笑着拒绝:“云珠嫂嫂、安容,嫱儿的阿母是新妇,脸皮薄,要是让她去那些人多的场合,肯定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有延寿兄长在,我也想求个清闲,在家里陪陪她们母女。” 面色一愣的李安容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些失落的少年垂头掩住满是忧伤的眼眸干笑了两声讲:“兄长考虑的周全,再有九个多月,你就要去陈留县服兵役了,一走两年,多陪陪嫂嫂和嫱儿是应该的。我嫂嫂前天去找术士推算了成婚的日子,一个在三月,一个在二月。” “三月时天气暖和了许多,张叔父应该会把你和沅儿的婚期定在三月。”察觉到李安容情绪变化的李缓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讲,然后转头问宋云珠是找谁算的婚期。 自从得到了许萱的信,宋云珠开始打心里反感韩推,但由于柳河乡上的另外一个术士名声更加不堪,宋云珠也只能忍住心中的不快,花着钱、赔着笑脸求韩推帮忙推算婚期。 想着要是柳河乡再有第三个术士绝对不再去找韩推的宋云珠皱了皱鼻尖回答:“我是去找的韩推,他算的比那个姓吴的强一些。” “强的何止一些,那个姓吴的不止是坑蒙拐骗,还喜欢占女人的便宜。”冯儿的话没说完,便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抱着李嫱的李责听到后,不满的瞪了一眼冯儿高声说:“安容他们是来说喜事的,你提那个晦气的畜牲干什么?” “我…我这不是提醒一下云珠嘛!”有些生气的冯儿低声嘟囔完,狠狠的剜了李责一眼。 宋云珠和李安容见状也不好再待下去,同时起身接过郑姝刚端来的热水喝了一口后,便向众人告辞。 有些尴尬的李缓抱过李嫱和郑姝一起把俩人送出了家门。 听着时断时续的争吵声,面露担忧的郑姝握住李缓温热的手心问:“李缓,要不要去劝劝他们?” “不用,等他们吵累了就自然不吵了,咱们回去吧,巷子里的风太大。”李缓说着,一手抱着李嫱,一手拉着郑姝回了院子,瞧见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李迎悠闲的倚在东厨的门框上看停在枣树上的麻雀。 被李缓拉着往西走的郑姝不断的回头看向李迎,她在房门被关上时,赶忙趴到窗户上听着时有时无的动静讲:“我以为君姑、君舅不会吵架呢?” “怎么会,他们俩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不过大多数都是我阿翁向我阿母赔罪。”李缓把乱动的李嫱放到榻边坐好解释。 郑姝听后更加好奇,毕竟她一直觉得冯儿脾气很好,没想到她吵架也很厉害,不得佩服起来。 正帮李嫱脱着兔皮靴的李缓瞥见郑姝转着眼眸在瞎猜,忙朝她招手坐到自己身旁说:“姝儿,那是因为我阿母喜欢哭,她一哭,我阿翁就会赶紧赔礼道歉。你也看到迎儿了,她都不去劝,你就更不用去。我们两个可是在他们两个的吵架声中长大的,知道他们都是小打小闹,最严重的,不过是我阿母踢我阿翁两脚,我阿翁从没有打过我阿母,我也不会打你的。” 李缓的话音刚落,就被一只小手“啪”的一下堵住了嘴巴。 不由睁大了眼睛的李缓转头看向鼓着双腮的李嫱,笑着拿开她的小手讲:“好了,我不说了。今天太冷了,水缸里的冰到现在还没怎么化,你就老老实实的坐到衾里。” “姝儿,你也是。”李缓说完,把小脚乱动的李嫱交给了郑姝,自己随后推开房门去了堂屋,见冯儿、李责已经和好,才放心的再次回到西厢房脱掉脚上的方头履,挤到郑姝身边,听她给快要睡着的李嫱讲故事。 屋外的北风一连吹了三四天,直到李安容要去张家下聘那天才小了一些。 橘红色的巨日刚从橘色的云霞中探出头时,不好意思空手蹭饭的陈显带着一条腊鱼敲响了李家的院门。 开门的李安君皱起眉头看着从傻笑着的陈显口中呼出的白气以及他被冻红的鼻尖,忙搓了搓手心暖着他冰凉的左手说:“你来这么早,一路上又冷又饿,傻不傻?” 来不及窃喜的少年跺了跺快要被冻僵的双脚后,把右手拎着的腊鱼递到她面前解释:“安君,我是怕误了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帮别人去送聘礼,当然要勤快一些。你看,我带了腊鱼,这是我阿母做的,特别好吃。”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继续生气还是该高兴的李安君转头瞥了眼眼神中满是期望的陈显,便叹了口气接过腊鱼说:“风一连吹了好几天,这几天也是一天比一天冷,我是怕清早时的风大,会吹着你。你要是来晚了,我们可以等着你。看你冻的,就像个缩着头的小傻子,咱们别站在这说话了,我带你去烤火。” “安君,是我傻,我这么傻也是想早点见到你,咱俩都有半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我天天都能梦见你。”陈显见院子中无人,凑到李安君耳边悄声说。 动人的情话瞬间驱散了李安君心间所有的阴霾,红了耳垂的少女先是嗔怪的瞪了一眼抿着嘴的少年郎,然后把他推进了烟雾缭绕的东厨。 正在烧火的李安容看到陈显也很吃惊,他在听了缘由后,自觉的让出灶膛前的位置,准备去扫院子。 炙热的火让陈显全身瞬间暖和起来,他不由的抠着手指上的冻疮与往冒了泡的水中倒粟米的李安君商议:“安君,我叔父过两天休沐,他想见见衍儿,你能不能把她约到你家来?” “我家啊,要是让我伯母知道,她肯定会在心里骂我的。”李安君开着玩笑讲,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里最合适。 陈显也跟着无奈的摊开手解释:“现在天冷,约在宋河边不合适。他也不能直接去你伯父家,他家更不行,我大父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我叔父说,不会白麻烦你家,要是安容的亲事定在三四月份,他会帮忙射只雁。他的骑射很好,只要有雁群过,肯定能射的下来。” 李安君听到这里,俯身弹了下陈显的额头同意了下来,接着满是不解的问:“你刚才说你大父还不知道你叔父想要娶衍儿的事儿,你叔父还打算瞒他到娶亲那天吗?” “当然不是,就瞒到下聘那天。主要是我叔父怕我大父知道后,会时不时过来叨扰你伯父他们,才想着要瞒一瞒。”陈显捂着额头上的红印露出委屈的神色讲,撅起的嘴巴用带着丝丝凉意的头顶蹭了蹭李安君的手心。 挑了挑眉毛笑起来的李安君想起了去年九月九日在高禖祠前遇到陈安世的情景,忙抠着手指担忧的问:“那等衍儿嫁过去,你大父会不会用孝道逼他们现在就要孩子?” “安君,你想到的,我叔父也能考虑到。他前两天买了个院子,准备等下聘后就跟我大父分家。按照我阿母说的,只要他们分开,就能免去很多矛盾。而且,我大父也不傻,在逼他们现在生儿育女和我叔父自此再也不成亲之间,他知道该怎么选好。只是,那院子比较破旧,只能等春天时再重新盖。”陈显刚说完,转头看到大笑着跑进来的李无疾“扑通”一下趴到了自己的背上。 第278章 腊鱼 随后进来的宋云珠先是打趣的扫了眼正在和李无疾玩闹的陈显,随后看向被李安君拎过来的腊鱼问:“安君,是陈显带来的吗?” “嫂嫂,就是那个傻子带来的。”李安君轻笑着说完后,她嘴中的那个“傻子”连忙放下窝在自己怀里的李无疾,起身向宋云珠拱手问好。 宋云珠在微笑着朝陈显点了点头后,抬起手指刮了刮李安君的鼻尖调侃:“安君,就用菘炖了吧,让我们尝尝你的傻子带来的腊鱼好不好吃? “云珠嫂嫂,这…”不好意思挠着头的陈显在被闹了红脸的李安君瞪了一眼后,当即止住了话头。 倚在陈显腿边的李无疾见他没有再说下,忙仰起头用疑惑的语调大声催促:“陈叔父,你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呢!” 愣了一下的陈显瞥了眼盯着自己的李安君,俯下腰凑到李无疾的耳边低语:“无疾,那条腊鱼是我阿母做的,挺好吃的。” 贪嘴的李无疾听到后,圆溜溜的眼睛中当即冒出了亮光,感到口水快要流出来的他赶忙跑到宋云珠、李安君身旁重复刚才的话。 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间,一串晶莹的口水落在了灰色的砖面上,当即逗笑了屋内的其他人。 “哈哈”的笑声中,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李无疾低头看了看快要消失的口水印,然后用手心擦着嘴角跟着大声笑了起来。 笑得肚子有些疼的宋云珠宠溺的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拿过腊鱼柔声吩咐:“无疾,你先和你陈叔父出去玩,我和你姑姑给你们做饭,等吃完饭,咱们还要去办大事呢!” 开心的李无疾当即拉着还在笑的陈显除了东厨,俩人先在院子中追着狸跑了一会地,然后跟抱着干草的李安容去了后院喂牛。 原先热闹的鸡圈已经空了下来,在腊日时,宋云珠宰了所有的鸡。 寒冷的冬日里,以往每日都在打架的鹅也在饥寒交迫下相互依偎在遮风的角落里。 现在没有了可以喂它们的东西,宋云珠不舍得拿粮食来喂鹅,只能偶尔往鹅圈里扔些不能吃的菘叶。 至于能不能活到春天,只能看天意。 “安容,这些鹅怎么不宰了?”陈显抱着趴在篱笆上往鹅圈里瞧的李无疾问。 李安容拍着沾在灰色直裾上的草屑回答:“母鹅到春天时就能下鹅子了,我嫂嫂舍不得杀它们。” “但一直饿着它们,估计也下不了鹅子,还不如趁现在还有些肉全都杀了。”陈显的话刚说完,卧在最外面的那只母鹅勉强支起身子,踉跄着伸长脖子朝他冲来。 被吓了一跳的陈显赶忙抱着拍着手笑的李无疾跑到一旁,随后好奇的问抿着嘴角笑的李安容:“安容,你的那两个舅父还过来吗?” “现在太冷,路上也不安全,便没有对他们说。等成亲时,再给他们消息。”李安容搓着手轻声说完后,拿起竖在西厢房墙上的笤帚,接着扫院子。 随着“沙沙”声响起,觉得无聊的李无疾挣扎着从陈显的怀里下来,和跟过来的狸一起又跑回了堂屋,乖乖的倚在烧火的李安君的怀里听她给剁着腊鱼的宋云珠说事情。 宋云珠听着掺着忧愁的声音,把剁好的腊鱼丢进陶盆中讲:“安君,你不用担心衍儿,陈叔父已经为她考虑的相当周全了,这种君姑、君舅与儿息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她另嫁他人,那人也不一定能有陈叔父的担当。陈叔父是吏,在咱们以孝治天下的大汉,他这么做,担负着一定的风险,稍有差池,就可能会被人告到县尉那里丢了差事。” “嫂嫂,只是分家,有那么夸张吗?”李安君颇为不解的问。 宋云珠端着陶盆走到泥灶前拿开第二个铁釜上的木盖,把腊鱼倒进翻滚的水中解释:“安君,陈大父现在将近五十岁,他们现在分家,对咱们知情的来说,是为了避免以后闹更大的矛盾;但对于那些跟陈叔父有过节的人来说,可以借机给他安个不赡养长者的污名。那些人不会管什么是事实,只会抓着一个污点不放。” “那该怎么办?”李安君心惊的问,她从未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牵连。 返回到高足案旁的宋云珠淘洗着切好的菘想了片刻回答:“安君,这个就不用咱们操心了,陈叔父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他肯定是想好了后路的。” 蹙着眉头的李安君闻言点了点头,伸手抓了把柴火添进了灶膛里。 不多时,“咕咕”的翻滚声伴着浓郁的鱼香味传了出来。 不用宋云珠吩咐,皱起鼻尖吸了吸肉香味的李无疾自觉的跑到后院,去唤正坐在堂屋里说话的李安容、陈显吃饭。 正聊着姓、氏区别的俩人忙起身跟着李无疾回了前院,然后端过各自的饭菜坐到一起继续刚才的话题。 宋云珠听着少年们的争论声,从碗里夹起一块鱼皮塞进等不及的李无疾的嘴里,随后仔细的往外挑着鱼刺。 单独坐在长案右侧的李安君心不在焉的吃下一块鱼肉,哀怨的扫了眼挤在一起聊天的李安容、陈显,有种陈显之所以和自己定亲是为了延续和李安容之间的友情的错觉。 这顿心思各异的朝食刚吃完,李充、李责两家人一同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来。 把收拾碗着的活儿交给了李安君的宋云珠、李安容急忙迎了上去,随后领着众人一起去了后院看准备好的聘礼。 田红夫一眼被槐木木匣中的两只金错银镯吸引住,忙拉住正要给冯儿看装在木箱中的六匹布料的宋云珠低声问:“云珠,那两只镯子是在哪里买的,缠在上面的金丝可真漂亮。” 宋云珠见田红夫直盯着镯子瞧,拿起左边的那只递给她回答:“是托陈叔父在县里的银铺买的。” 摩挲着金丝的田红夫听到后,连忙镯子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冯儿凑过来好奇的看了一眼镯子问:“嫂嫂,你怎么不看了?” 嘴角笑的快要裂到耳边的田红夫摆着手讲:“看两眼就行了,这是安容送给张家的聘礼,哪能随便拿来拿去。” 冯儿闻言把头撇到了一旁,在心里不停的嘀咕田红夫。想着田红夫肯定是觉得陈安世给李衍的聘礼中也会有同样的金错银镯,才会这么快就把镯子放回去。 站在人群外的李延寿见王次君羡慕的看了两眼镯子,悄悄把她拉到一旁保证:“等我攒够了钱,我也给你买。” “我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与其花钱买它,不如让兴儿多读两年书。要是咱们兴儿有了出息,什么样的镯子买不到。”眼神中含着柔情蜜意的王次君捶了下李延寿的胳膊说。 早三四年前,王次君也很喜欢这些东西,但随着李兴的年龄越来越大,她就越想着要尽力为孩子的未来铺路。 第279章 下聘 大略看了一眼聘礼的李充见没有肉,忙喊住正拉着李衍、李迎看金错银镯的宋云珠问:“安河家的,你们没有准备彘肉或羊肉吗?” 宋云珠闻言,忙转头对摸着胡髭的李充解释:“伯父,我昨天在福禄叔父那里定了一头彘和一头羊,他说会在朝食前后送过来,想必也快到了。除了这些,还有两只鹅,等一会儿就去逮。” 李充听着宋云珠的话蹙了蹙眉头,然后走到门口对躲在墙边跟王次君说话的李延寿讲:“延寿,你去帮安河家的去逮两只鹅。” “兄长,我和你们一起去。”宋云珠笑着搭完话后,便跟着李延寿夫妇的身后往鹅圈走去。 李延寿隔着篱笆瞧了瞧圈里无精打采的鹅,上前推开木门问:“云珠,要逮哪两只?” “兄长,你看着逮吧,只要不是太瘦的就行。”宋云珠说着抬眼望了望无云的湛蓝天空。 如果没有风,今天肯定会特别暖和。 耀眼的阳光无声的落在屋顶上、树梢间、庭院中等一切向阳的地方。 格外开心的宋云珠见李延寿蹑手蹑脚的走近鹅群,忙去西厢房取了两根约莫一尺长的草绳。 当她再回到鹅圈旁时,握着篱笆的王次君正激动的指挥着跟在鹅群后乱跑的李延寿逮那只扇着翅膀往北跑的公鹅以及一只站在篱笆东北侧乱叫的母鹅。 卧在阳光下闭目养神的黄牛被尖锐的“嘎…嘎”鹅叫声惊到,立即抬起趴在地上的头环顾着四周“哞…哞”叫了起来。 鹅鸣、牛叫,外加激动着蹦了起来的王次君的高喊声,衬得院子格外热闹。 “哎呀,延寿,就是它,抓住它。好嘞,快给我吧。”从宋云珠手中接过草绳的王次君赶忙挪到木门旁,兴奋的接过被李延寿费劲心思抓到的公鹅后,把它摁在地上用草绳绑住了乱动的双腿。 此时,满脸焦急的李安君匆匆跑了过来,拽住宋云珠的袖子往前院走着讲:“嫂嫂,宋叔父送肉过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安君,你不要急,离正午还有段时间呢!”被拽着拐进了过道的宋云珠连忙安抚急匆匆往前的李安君。 顿了一下的李安君在回头看了眼抿起嘴角微笑的宋云珠后,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改推着她的后背继续往前走。 直接笑出了声的宋云珠随即瞧见了倚在板车上望着草棚下两匹马的宋福禄,连忙清了清嗓子打招呼:“福禄叔父,让你久等了。” 比之前瘦了一些的宋福禄连忙站直身体露出憨厚的笑容回答:“云珠,我也是刚到,没有耽误你们的事情吧?” “没有,没有,我们要去的人家离我们家也就四条巷子远,走几步路就到了。”宋云珠走到板车旁打量着约莫百斤重的彘和三四十斤重的羊回应,随后接着问:“叔父,这些东西一共多少钱?” “彘的话,给你按六钱一斤,这头彘是百十斤,羊的话,和以往一样,是二百六十斤一头。这两样加起来是…是九百二十钱,你给我九百钱就行,那二十钱就当是我给你家的贺礼。”宋福禄说着抓了抓有些乱的络腮胡,然后又放着宋云珠的面,把彘过了一遍秤。 宋云珠见数目无误,当即开着玩笑讲:“叔父,九百钱的话,会不会亏了?你还大老远给我们送过来,可不能让你吃亏的。” “放心吧,我宋福禄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顶多是少赚一些。”宋福禄笑呵呵的说完后,伸脚接住了从远处滚来的蹋鞠,随后再踢给歪着脑袋看自己的李无疾、陈显。 结完账后,拥有一身蛮力的宋福禄主动帮忙把彘肉、羊肉挪到了李家的牛车上,陈显和李安君一起去后院牵过黄牛套上了板车。 李充和李责抬着装有布料的木箱、李延寿抱着盛满四铢钱的木匣和端着放有饰品的木匣的李安容以及其他人一起从后院走了过来。 准备妥当之后,伐柯人杨惠也到了李家,和众人一起说笑着往张家出发。 一路上遇到不少看热闹的邻里,有人摊探着身子抓住牛车想要掀木箱、木匣的盖子,被李责黑着脸给拦了下来。 每当李家人走过一条巷子,都会有人跑到张家报信,所以众人刚拐进张家所在的巷子,就看到张福、张越父子领着张伦、张宽等关系亲近的同宗迎了上来。 跟在牛车后的田红夫看到张宽就想起了在碾场上发生的事情,忙不动声色的拉住李衍的胳膊从外围移到了队伍的中间,想要以此来避免跟张宽接触。 不认识张宽的李衍见田红夫面色凝重,忙挽住她的胳膊低声问:“阿母,怎么了?” “衍儿,他们张家人多,我怕你不认识他们,会说错话。”田红夫拍了拍李衍的手背柔声说。 李衍听后把头垂的更低,盯着脚尖被田红夫拉着往前走。 作为伐柯人,杨惠第一个走了过去,接着是李充、李责和李延寿三人。 众人在巷子中寒暄了几句后,三个十五六岁的张家子侄簇拥着羞红了脸的李安容跟在长辈们的身后。 张伦拉住想要上前的张宽,低声让他和自己去帮忙赶牛车。 因为惧怕张伦,有些不情愿的张宽只能乖乖的跟在一旁,和张伦一起从陈显的手中接过了牛绳。 等在院门前的李平等七八个妇人也迎了过来,她们热情的把李家的女眷们围在中间,边走边议论起李安容和张沅的亲事。 其中一个妇人在猛夸一番后,又看向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的李衍笑着问:“田家嫂嫂,这就是你家衍儿吧,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刚才还听嫂嫂提起她,说她到了说亲的年龄,不知道她的亲事可有了着落?” 尴尬的踢了踢地面的李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妇人:我都没有抬头,你从哪里看的出我漂亮。 田红夫见妇人来回打转的眼眸中流露出算计的精光,皱起眉头拍了拍李衍的胳膊提醒:“衍儿,还不多谢婶母的挂念。” 深呼了一口气的李衍只得磨蹭着抬起头,对着妇人作了个揖讲:“多谢婶母的挂念,我的亲事已经基本上等下,等到下个月二十日,他就会来我家下聘。” 妇人听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在随便敷衍了两句后,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此时的沉默随即又被别处的笑声覆盖,赶着牛车走在前边的张宽听着身后传来的话语声,回头望了眼侧身听李迎、李安君说话的李衍问:“兄长,她就是李衍吗?” 听到这句话的张伦直接愣住,他曾听人说过张宽、张越打架的事情,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张宽居然不认识李衍,当即用拳头捶了捶张宽的后背低声讲:“你不认识她,就敢随便乱说,越儿当初揍你,是一点也不亏。” “我…我只知道有这个人,但从来没有见过。”张宽皱起眉头揉了揉被捶疼的地方嘟囔完,再次转头瞅了眼女孩清秀的容颜,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屈服在了张越的拳头之下。 张伦见状让张宽收起心思:“不要多想了,你没听到吗,人家下个月就要定亲了。还有,你之前差点坏了她的名声,从那一刻起,你们就不可能了。” 被猜中了心事的张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干笑着反驳:“兄长就会瞎说,我…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现在一看,也是一般般嘛,比起她的那两个阿姊还差一点。” 张伦在听到后忍不住对抠着手指乱说的张宽翻了个白眼,拉着牛车随说笑的男人们拐进了张家敞开的院门。 第280章 下聘(2) 牛车刚刚停稳,张伦、张宽兄弟就被急不可耐想知道木箱、木匣中是什么的妇人们挤到了一旁。 被围在中间的李平扫了眼兴奋的妇人们,伸手拦住想要打开木箱的宋云珠低声说:“云珠,你叔父说了,这些聘礼不用打开,我这就让伦儿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堂屋去。” 颇为不解的宋云珠先是愣了片刻,随后重新抿起嘴角笑着收回了快要触碰到木箱的手,她虽然不知道李平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李平既然提了出来,一定是有现在不能明讲的缘由。 妇人们见此情景也俱是一愣,有五六个个识趣的主动退到一旁,边说起闲话边注意着牛车旁的动静,也有两个妇人依旧缠着宋云珠、李平讲: “云珠,哪有聘礼藏着不让看的?” “是啊,难道还怕我们见了起坏心思吗?” 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李平当即指着被风吹的呼呼作响的槐树枝对她们说:“不是不让你们看,是天太冷了,与其围在这里看,不如去屋子里看。” “伦儿,你们几个都来,把这些聘礼先搬到西夹间放好。”李卿随后大声朝张伦挥着手喊。 两个妇人听到后,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好在别人调侃的目光下尴尬的退到一旁,给走过来张伦、张宽等人让路。 随着聘礼被一件件搬走,李平转身对依偎在一起的李家三姊妹柔声说:“这里冷,你们去后院找沅儿玩吧,那里有个草棚,正好可以避风。迎儿,再有一二十天,你就是我们家人了,就麻烦你帮着沅儿招待安君和衍儿吧!” 在哄笑声中红了脸的李迎抿起嘴角大方的点了点头,随后揉了揉手领着李安君、李衍沿着铺有砖的四尺宽的小路往北走,然后在西夹间的窗户前往西拐,尽头是一棵光秃秃的皂角树。 树上面停着的三五只麻雀,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哄”的一下散开,有的停在西厢房的房顶上“吱吱喳喳”的叫了起来,有的飞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即将进到后院时,李安君回头看了眼落满阳光的皂角树,见有只干鹊想要停在上面,赶忙拾起一个泥块投向树梢间把它驱走。 (注:干鹊即喜鹊,在汉时被视为不吉利的象征。) 突如其来的“哐当”声随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无论是并肩走在前头的李迎、李衍还是放下干草跑过来的张沅,皆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拍着手心的李安君。 “是有只干鹊想停在树上,我把它赶走了。”李安君开心的跑到三人面前解释,随后像个期待表扬的孩子,用染着笑意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打转。 笑了起来的三人轮流在把她夸了一遍后,说笑着进了李平提到的草棚。 除了南面,草棚的其余三面皆被芦苇秆围上,虽然小风不断,但也比站在院子中暖和了许多。 被簇拥在中间的李安君见草棚里恰好摆着四张芦苇席,瞬间明白这是李平提前安排好的,便转过身挽住张沅的胳膊,亲切的对她说起了自家送来的聘礼。 李迎随即凑过来打趣,留下被她松开了袖子的李衍独自倚到草棚左侧的树杆上,扬手搭在额头上望向耀眼的太阳。 温暖的阳光在凛冽的北风中,显的清冷了许多。 不断有笑声从前院传来,李衍猜测他们应该在商讨李安容与张沅的婚期。 坐在长案左侧首位的李平笑着从杨惠手中接过竹片,在看了一眼后把它们摆到张福的面前。 神情严肃的张福垂头扫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指着写有三月二十六的那片与李平低声商议:“虽然日子可能会跟春耕冲撞,但三月份要比二月份暖和许多,就选它吧。” “行,这种大事,自然要听你的。”得到了满意答案的李平笑着附和完,随后拿起张福指着的竹片递给了宋云珠。 早已猜到张福夫妇会选这个日子的宋云珠先是开心的笑了笑,接着把竹片交给了看着自己的田红夫。 田红夫瞥了眼上面的日子,随即扬起嘴角对李平、张福说:“这个日子选的不错,虽然是在春耕时,但有了春耕才会有秋收。他们两个在这时成亲,也会像咱们种下的粮食一样,家财由少积多,子孙繁衍昌盛。” 温和中带着喜悦的嗓音落下后,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连带李充也对田红夫佩服起来。 李充见该谈的都已经谈妥,便在低声与宋云珠、李责商议后,笑着向张福告辞:“里正,既然安容、沅儿的婚期定了下来,我们就不在此叨扰了。” “本该再多留你们一阵的,但这天太冷了,留你们在这也只能受冻,倒不如早点散了。”张福摸着胡髭说完后,屋内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李平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急忙走到张越身旁交代:“越儿,你去趟后院对迎儿她们说一下,就说这边已经结束了。” “阿母,我这就去。”张越低声应下后,瞥了眼刚才跟自己打探消息的张宽便离开了堂屋。 张宽急忙跟了上去,亲密的把手臂搭在张越的肩膀上说:“越儿,我帮你去传话吧。” “兄长,你跟她们不熟,不合适。”撇了撇嘴角的张越说完后,直接推开了这个看着有些不正常的少年。 挠了挠头的张宽没有再纠缠下去,他在搓着手目送张越拐进过道后,转身看到张伦正盯着自己。 “兄长,我…” “走吧,叔父待你不薄,你就不要在沅儿大喜的日子里跟着添乱了。” 动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什么的张宽跟着张伦去了一旁,和张家其他的子侄聚在一起等着送李家人离开。 不多时,张越便领着三姊妹回到了前院。 李充见人已经到齐,再次拱着手向张福告辞。 张福随即领着其他人送到了巷子口,等着看聘礼的两个妇人也不好意思再进张家的院门,便开始四处宣扬李家人只给张家送了聘礼极其单薄。 虽然大家已经看到了聘礼中有彘、羊、鹅这些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相当贵重的聘礼,但张福毕竟是五井里的里正,如果光凭这三样就能娶到他的女儿,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羞辱。 第281章 担忧 眼看就要到李充、李责两家所在的巷子,沉思了许久的李安容主动对宋云珠解释了李平没有让旁人看聘礼的原因:“嫂嫂,张越对我说是因为他阿翁觉得咱们家没有成年男人守着,怕木箱、木匣里的东西被旁人看到后会到处乱传,再加上现在有好多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难免会有人打歪心思。” 一番话后,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沉重起来。 宋云珠抱起不愿再走的李无疾担忧的讲:“即使没人看到,可五井里的大部分人家都知道…” “安河家的,这不一样。有安君跟陈显的亲事摆在这,只要那些人没有亲眼看到那些令他们心动的东西,是不会有人轻易去打你们家主意的。里正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你们一家考虑,你不要怕,平日里尽量小心一些就好。”李充绷着脸安抚完宋云珠后,又扫了一遍其余人严肃的说:“你们几个也是,都把嘴管严一些,不要在外面乱说。” 被李充着重看了一眼的王次君赶忙躲到李延寿的身后捂住了嘴巴,低声嘟囔着自己这个冬天不会再轻易出门。 宋云珠这才稍安了心,她在回到家后,赶忙和李安君把藏在榻下的四铢钱换到了摆着矮橱的砖面下。 在连做了三夜藏好的钱被偷了的噩梦后,精神极其不佳的宋云珠揉着刺痛的额头为陈显、陈安世打开了院门。 眼尖的陈安世瞧见宋云珠不仅双目无神,眼珠四周还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血丝,便试探着问:“李家侄妇,你们五井里最近是有偷盗案吗?” 打着哈欠的宋云珠反应过来后,摇着头笑了笑回答:“陈叔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偷盗案是没有,我倒是像发癔症了一样,一到夜里,就会觉得有人要来我家偷东西,吓得整宿睡不着,即使熬不住睡去,也会接着做家里的东西被偷了的噩梦。” 听到这里,陈安世想起了陈显提起过的李家往张家送聘礼时发生的事情,便笑着安慰她:“我听显儿提起过那件事,你且放宽心,不要多想。在柳河乡上,那些地痞无赖多多少少会卖我个面子,咱们两家是至亲,他们是不会打你家的主意的。” “云珠嫂嫂,你就安心吧,我叔父说的是真的。再说,无疾还需要你照顾,你不能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垮了身体,他该怎么办?”陈显接着宽慰道。 宋云珠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她一到晚上,还是会不可控制的钻进牛角尖。 “你要尽量不去乱想,等再过两三天,就会好了。”陈安世说着习惯性的想要握一握剑柄,当他发现什么都没有握到时,才猛然想起今天出门时没有带剑。 眼眶跟着疼起来的宋云珠叹着气点了点头,然后领着俩人进了堂屋,柔声吩咐坐在案边的搓麻线的李安君先去后院喊李安容过来招待客人,然后再去把李衍找来。 无聊的李无疾快步跟了过去,毕竟在寒冷的冬日里,他是难得有可以出门的机会。 强撑着精神的宋云珠本想拦住这个蹦着跳过门槛的孩子,但又想到自己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他,只好追到门口处高声嘱咐他不要跑太快。 一溜烟跑远的李无疾似乎没有听到宋云珠的声音,依旧欢快的和狸在比谁跑的快。 没过多久,撇着嘴不情愿的李无疾被李安容带回了堂屋,满眼哀怨的扒拉着门框看李安君领着狸走到了柴火堆旁。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彻底断了念想的李无疾依靠在宋云珠的背上听李安容讲:“嫂嫂,你先去休息一下吧。现在家里不只有我,还有陈显和陈叔父在,那些盗贼肯定是不敢来的。” 皱着小脸的李无疾不等宋云珠答话,急忙用头顶蹭着宋云珠的后背贴心的说:“阿母,我陪你去,我会…保护你的。” “好,你和我一起去。安容,等安君回来后,你去烧些热水。”宋云珠打着哈欠嘱咐完,缓缓起身拉着李无疾回了东夹间。 李无疾乖巧的坐在宋云珠内侧,学着宋云珠平时哄自己睡觉的样子,俯身拍着她的后背念念有词:“云珠是个好孩子,快快睡觉吧。” 被逗笑的宋云珠抬手捏了捏李无疾的脸颊,轻搂住他的腰背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睡意,进入了梦乡。 这次,她没有再做钱被偷的噩梦,而是梦见自己领着李无疾去宋河桥上等李安河回家。 李无疾听着沉稳的呼吸声,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把衾拉到宋云珠的脖子处,然后把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蜷缩起身子听从堂屋传来议论声。 陈安世急忙止住声音越来越大的俩人,指着紧闭的东夹间房门对他们轻声说:“你们小声一些,不要惊了她们。” “我虽然不清楚姓与氏的起源,但也知道在周朝时,只有贵族拥有姓氏,而平民则只有名字。其中,贵族女子称姓,就像武姜、文姜、宣姜,她们都是齐国国君的女儿,是姜姓女子;息妫是陈庄公之女,是妫姓女子;无论是骊姬还是夏姬,她们则都是姬姓女子。而贵族男子则称氏,就像你们刚才说的孔圣人,是子姓孔氏;孟子是姬姓孟氏,他是鲁国贵族孟孙氏的后代,也就是那个“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庆父的后人。所以,那时的氏是用于区分贵族和平民,姓用于避免同姓通婚。说了这么多,我来问你们,你们知道先秦诸子中有谁也是子姓吗?”陈安世看向俩人笑着问。 两个少年皱起眉头思索了良久,最终是挠了挠头的陈显不甘心的推了推李安容的胳膊问:“安容,你知道吗?” 满脸迷茫的李安容摇了摇头,随后和陈显一起看向陈安世寻求答案。 “是墨子,他是宋襄公的兄长目夷的后代。”陈安世轻声解答完后,转头看向进了院子的李安君、李衍。 不想留在这里碍眼的李安容急忙往外走着说:“我去烧水。” “我也去。”抱着同样想法的陈显连忙拽住一脚跨出门槛的李安容讲,随后和他拉扯着朝有些懵的李衍、满脸嫌弃的李安君干笑了两下。 皱着鼻尖的李安君先是瞪了俩人一眼,然后垂头跑到他们身旁讲:“我和你们一起。” 余下屋内站起身的男人与院子中揉着手指的女孩,四目相对。 第282章 新院 温和的阳光下,调皮的狸跳上了西夹间的窗沿,摇着蓬松的尾巴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的陈安世抬步走向头垂的更低了一些的李衍。 双手背在身后的男人停在离李衍三尺远的地方,转头看向从东厨半敞开的门板后露出的两个脑袋柔声问:“院子中不冷吗,怎么不进去?” 醇厚的嗓音伴着刺耳的“哐当”声同时传入了李衍的耳中,她顾不得回答陈安世的问题,转身瞧见浓烟以及不停咳嗽的李安君、陈显和李安容从又被拉开了门板的东厨里跑了出来。 “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的李衍,连忙跑到揉着眼睛的李安君身旁,扶住她的胳膊调侃着问:“安君阿姊,烧火时是不能关门的,你们关门做什么?” “我…都是陈显干的好事。”眼泪被咳出来的李安君撇着嘴角把责任推给了满脸无辜的陈显。 弯下腰又咳嗽了两声的陈显抬眼看到了陈安世调侃的目光,便揉了揉鼻子干笑着胡诌:“是我觉得外面风大,怕…呃…怕风会把灶膛里的火吹灭,就…就把门给关了。” 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的李安容在听完这个蹩脚的理由后,随即大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指着陈显、李安君念叨:“哈哈…哈哈…应该是这样,我…我去烧火,陈显、阿姊,你们两个就不要去了,我怕过一会儿还会被…被烟熏。” 被点了名的俩人同时用幽怨的目光送拍着直裾的李安容进了东厨,然后不情愿的跟着陈安世、李衍进了堂屋。 他们没有坐到案边,而是从橱里翻出一卷快要零散的竹简,拿到橱的北侧看了起来。 坐在长案北侧的李衍听着细微的竹简卷动声响,交缠着手指听与自己隔了一个芦苇席的陈安世说话:“我前两天买了处院子,就在我家西边的那条巷子中,和显儿他们家是对门。但里面的房子已经塌了,得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重新盖。” 已经从李安君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的李衍压住上扬的嘴角点了点头,随后抿了两下嘴唇明知故问:“你们家不是已经分过家了,怎么还买院子?” 闻言皱了皱眉头的陈安世回头看了一眼自在晃动着的两双兔皮靴,支起身子斜倚到案上凑近李衍低语:“是因为我阿翁年岁大了,喜欢清净,现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就嫌我闹腾,等你嫁过去后,他肯定会更嫌闹腾。我想着倒不如在他开口撵咱们之前,先搬出去。” “真的?”歪着脑袋的李衍眨了眨明亮的眼睛问。 轻快的笑声顿时从陈安世的喉咙深处溢出,扬起嘴角轻笑着的他伸手点了下李衍的鼻尖,再次轻声讲:“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正好今天休沐,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就…就咱们两个吗?”揉着鼻尖的李衍低声问。 眼眸中满是笑意的陈安世退回到原先的芦苇席上朗声回答:“等安容烧完水,咱们都去吧。” 此话一出,躲在橱后偷听的李安君赶忙把手中的竹简丢给陈显,前倾着身子扒住橱的侧板探出头讲:“衍儿、陈叔父,我嫂嫂还没有醒,也不知道无疾睡了没,就让安容留在家里照应她们,我和你们一起去。” 李衍闻言回过头,朝露出半个脑袋的李安君开心的笑了起来。 李安君也跟着眯起了眼睛,女孩们明媚的笑容如屋外的阳光般耀眼、温暖。 卷好竹简的陈显怕橱会被李安君扒倒,忙拉起坐在芦苇席上的她往长案边走着说:“安君,你去看看云珠嫂嫂她们母子,要是睡了的话,咱们现在就去吧。等到了我家,我给你烧水喝。” “那你家的水好喝吗?”李安君笑着转身跳到陈显面前,歪斜着脑袋问。 面上一热的陈显看着这个离自己仅有半尺远的女孩,忙把头扭到一旁看着放在几上的灯笼讲:“好…好喝。” “好喝就行,我这就去看看。”李安君轻声说完,快步走到东夹间的房门前,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轻手轻脚的她走到榻前,看到宋云珠还在沉稳的睡着,而睁着眼睛的李无疾则在无聊的玩手指。 “无疾,我要和你衍儿姑姑出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李安君趴到榻上越过宋云珠把双臂支在李无疾的手边问。 高兴的李无疾猛然坐起身抓住李安君的胳膊点了点头,随后瞥了眼睡的正沉的宋云珠满脸纠结的说:“姑姑,我要是走了,谁来陪我阿母啊?” “无疾,你四叔父留在家里不跟我们去,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找他玩。”李安君温柔的刮了刮李无疾的鼻梁回答。 李无疾皱起鼻尖挠了挠头顶讲:“姑姑,我还是去找四叔父玩吧,这样等阿母一醒,我就能跑过来看她。” “姑姑,四叔父会不会像纵儿的伯父一样进我们的房间?”李无疾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好奇的问,随后绷住嘴角磨着牙齿用不解的神情看向李安君。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的李安君揉着李无疾的头顶说:“无疾,你在胡说什么,纵儿的伯父什么时候来过咱们家?他就是来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的李安君赶忙捂住了嘴巴,转了转满是不可思议的眼睛接着问:“无疾,纵儿什么时候对你说的,除了我,你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包括你阿母。” 李无疾摇着头轻声回答:“没有,我是刚才想起来了才问的,是我上一次跟纵儿玩的时候,他说…说他睡着的时候听到了他伯父说话的声音。” “无疾,这件事就不要对别人说了,如果哪天纵儿的阿母问你,你一定要当做不知道。”李安君说着把李无疾抱到榻边,帮他穿着厚实的方头履说。 李无疾扶着榻面好奇的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当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李安君说着用头顶蹭了蹭李无疾的胳膊。 怕痒的李无疾忙把身子挪到一旁点了下头,随后展开双臂让她把自己抱出去。 第283章 新院(2) 看着李无疾这副可爱的模样,不忍拒绝的李安君随即把他抱了出去,交给刚把热水端进堂屋的李安容。 陈显已经对李安容说了要去看新买的宅院的事情,便在给李安君递过去水碗时轻声提醒:“阿姊,你和衍儿要快去快回,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万一伯母来寻人,我可招架不住她。” 低头抿着热水的李安君赶忙点头应下:“放心吧,我们看完就回来,原本打算去喝陈显烧的水呢,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安容兄长,我在离家前对我阿母说过了,可能要到午后再回去。”捧着水碗暖手的李衍接着讲。 李安容听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随后坐到李无疾身旁喂他喝些热水。 一碗茶的时间过后,四人说笑着离开了五井里,快步往平安里走去。 自从入了冬,热闹的街道就变得冷清起来,除非万不得已,基本上不会有人愿意出门。 不是人们变懒了,而是因为大部分人没有可以过冬的厚实衣物,不得不躲在家里避寒。衣服、柴火和粮食,缺少其中的任何一样,就可能熬不到春天。 北风不断从宽阔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有些冷的李安君揉搓着双手向同样被冻红了鼻尖的李衍讲:“衍儿,我来给你暖暖手。” 抖了抖肩膀的李衍连忙把冰凉的右手塞进李安君的左手中后,趴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歉:“安君阿姊,我不该答应他的,让你跟着我在这里受冻。” “你个傻子,又不是你逼我出来的,我是自愿的。咱们该庆幸无疾没有跟着出来,不然刚出东里门,就得回去。你先忍一忍,等咱们到了平安里,就不会这么冷了。”李安君柔声说完,羡慕的望了眼从空中飞过的麻雀,她也想有双翅膀,能一下子就飞到平安里的里门处。 走在前面领路的陈安世回头看了眼哆哆嗦嗦跟在身后的两个女孩,忙停下来跟她们商议:“今天确实是有些冷,我送你们回去吧,等到天气暖和一些后,再去看也不迟。” 犹豫不定的李衍抬脚望了望不远处的里门,伸出被冻红的手指吸了吸鼻子讲:“都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去看看吧,不然这一路的冻可是白挨了。” “好,既然衍儿想去看,那咱们就继续往前走。”陈安世柔声说完后,瞥了眼站在土墙边的陈显。 心领神会的少年赶忙挪到李衍的外侧,尽量替女孩们遮挡一些狂风。 蹙着眉尖的陈安世先是满意的笑了笑,随后继续走在前面领路,终于在阵阵“吱吱呀呀”的树枝晃动声到了平安里。 四人在平安里大大小小的巷子中穿梭,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只有紧闭的院门和映在地面上的树影。 感到暖和了一些的李安君、李衍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陈显,我觉得这里和我们五井里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们那边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种的是槐树,你们这里是桐树。”李安君指着一户人家院子中的一棵粗壮的桐树对陈显讲。 感慨的话音刚落,院子里面就传来了打骂声。 虽然陈显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但他也不想让这些污言秽语被李安君听到,便拉着她的袖子直接往自家所在的巷子拐去。 于是,陈显拉着李安君,李安君牵着李衍,三人就像一根灵活的绳子,绕过陈安世进了巷子。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陈安世皱着眉头揉了揉下巴后,快步追上去讲:“显儿,你先回家烧水,我带她们姊妹去看看。” 陈显闻言松开了李安君的袖子,并在看着三人推开快要掉落下来的门板后,“咚…咚”的敲着自家的院门。 一进入到荒院,扑面而来的荒凉感使得李衍赶忙挽住李安君的胳膊,紧跟在陈安世的身旁望向院子北边一排坍塌的土坯房。 屋顶已经全部掉落,只留下高低不一的墙面,高的约有一丈左右,低的还不到李衍的膝盖处。 “衍儿,你们不要怕,我在去找你之前,来这里彻查过一遍,里面藏的没有人。”陈安世听着女孩们越发粗重的呼吸柔声说完后,为了让她们安心,还是走到西墙边拾了一根“簌簌”往下掉着木屑的木棍。 李衍和李安君见状,神情皆轻松了许多,在她们的心里,拿着木棍的陈安世比刚才要可靠许多。 依偎在一起的姊妹俩环顾起这个和李家大小差不多的院子,除了四周还没有塌掉的土墙,院子中到处是枯掉的杂草、杂树,给人一种荒废了数年甚至是更长时间的感觉。 与这个院子的破败相比,俩人更想知道它的前主人的归宿。 从残破的房屋前回来的陈安世见俩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着看向李衍问:“你们是想知道这个院子之前是谁的吗?” 知道这句话与自己无关的李安君识趣的松开了李衍的胳膊,跑到陈安世刚才站的位置,探着头扶住残缺的墙壁好奇的往里面看。 已经习惯了和陈安世相处的李衍坦率的笑了笑讲:“总觉得这个院子太过荒凉,如果不问清楚的话,感觉会在心里留个疙瘩。” “衍儿,这是一个同宗的大父的院子,他和他的良人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在他们都去世后,这个院子就归了他的侄儿。但那个叔父也只有一个儿子,所以这里一直没有人住,便慢慢荒废成了这个样子。我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兄长来这里玩,没成想,兜兜转转之后,它会被我买下来。对了,你可以叫我仲义,这是我在乡塾读书时,夫子为我取的字。仲是伯仲叔季的仲,义是仁义礼智信的义。”陈安世轻声向李衍解释,他也很高兴李衍能无所保留的把心里话都对自己讲出来。 昏礼者,是合两姓之好;夫妇之道,是贵在真诚。 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的李衍走到陈安世右侧,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抿了抿嘴角问:“你的夫子给你取这个字,是因为你在家里行二吗?” 第284章 新院(3) “是啊,我有个关系要好的同门,夫子给他取了个字叫伯仁,是不是有些敷衍?”陈安世转头看向和自己的肩膀差不多高的李衍讲。 嘴角处尽是笑意的李衍仰头瞥了眼男人硬朗的下巴低声回应:“听着是有一些,不管怎样,都是夫子的一片情意。我的两个兄长也在乡塾读过几年书,未曾听他们说起过关于夫子的任何事情。我长兄不喜欢读书,让他去乡塾比去地里干活都难,勉强学了两三年,就再也不去了。我次兄和安河兄长的生辰仅相隔不到半个月,他俩总是一起去一起回,后来我次叔父、次婶母病逝,安河兄长便不再去乡塾读书,我次兄也跟着离开了乡塾。” “衍儿,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去年送正卒们去服兵役时,还曾和你的两个兄长住过同一间驿房。他们两个确实关系不错,眉眼之间也有两三分相似,一路上相互扶持,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我曾听显儿说过安君的长兄去了南军,那你次兄去了哪里?”陈安世垂眼看了看李衍揉搓着的双手问。 细长的指尖上泛着淡淡的红光,细看之下,有两三根手指被轻微的冻伤。 眸光暗了下来的陈安世抬起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下李衍的手指柔声问:“疼不疼?” 当即红了脸的李衍慌张着收回手指蜷缩进袖子中紧张的回答:“今年冻的比较轻,只要不碰着、磕着,感觉不到疼。我阿母说,只要被冻过一次,每年都会冻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我早就习惯了。我次兄是去了定襄郡,那里离匈奴近吗?” “衍儿,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和咱们不一样,听说他们是夏人的后裔,逐水草而居,住在可以拆卸的帐篷中,主要靠放牧牛羊维生。他们也会在有条件的地方种地,只是他们不浇水、不捉虫,春天时种下后就去放牧,等到秋天时再回来收,能收多少全靠天意。所以,哪里水草丰盛,他们就会在哪里,可能在春天后,定襄郡那边会离匈奴人近一些。不过,你也不要担心,经过几次大战,现在的匈奴早已没有了当年把高皇帝围在白登的实力,他们元气大伤,肯定不会轻易侵边,边郡也要比以往安全的多。另外,去年秋天时,匈奴昆邪王带众归降后,天子在他原先的属地上设立了酒泉郡,在休屠王的属地上设立了武威郡,日后也会像当年筑朔方城一样徙民实边。说不定,等显儿他们去服兵役时,就彻底不会再受到匈奴的侵扰。”陈安世捻着指腹说完,连忙大声阻止想要往废墟里走的李安君:“安君,不要往里面去,那些墙不结实,稍微一碰就能倒。” 这边话音刚落,李安君扶着的一堵矮墙“哄”的一下倒在了地上,扬起的尘土瞬间遮住了这个被吓傻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她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被跑过来的李衍抱住,才反应了过来。 “阿姊,没事了,咱们还是离这些墙远点吧。”紧皱起眉头的李衍柔声说着,搀扶着李安君还有些抖的胳膊回到了陈安世的身旁。 心有余悸的李安君不敢再去看那些危墙,垂下头倚在李衍的肩膀上听陈安世教育自己:“安君,以后可不能再如此掉以轻心,这次没有砸到你,那次可就不一定了,记住了吗?” “陈叔父,我知道了。”李安君像个孩子般认了错后,转身用后怕、委屈的神情看向推开院门跑进来的陈显。 喘着粗气的陈显当即明白了自己听到的声响是怎么回事儿,他忙把李安君拉到一旁仔细打量着问:“安君,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墙倒之前,陈叔父喊住了我。你…你不要说我,我…我害怕。”李安君揉着沾了尘土的手指低声讲。 见李安君只是被吓到,长舒了一口气的陈显捏了捏她的鼻尖对陈安世、李衍说:“叔父、衍儿,我先带这只小花狸去洗洗手、脸。” “我…我不想去,我身上沾的都是土,要是被你阿母、阿翁看到,她们会笑话我的。”“小花狸”当即摇了摇陈显的胳膊撒娇。 陈显闻言笑着用袖子拍了拍落在李安君头顶上的尘土宽慰:“放心吧,他们不会笑话你的,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咱们就不进堂屋。” 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李安君转头看了眼蹙着眉头的李衍,李衍走过来拍打着李安君身上的曲裾说:“阿姊,你要是不洗下手、脸,等回到家后,云珠嫂嫂和安容兄长会看出来的,你不怕她们两个问你原因吗?要是让她们知道,可是要挨批的。” 转了转眼眸的李安君当即做出了选择,她忙推着陈显的后背往院门外走着讲:“陈显,快走吧。等你见了我嫂嫂、安容,你可要替我保密。要是被她们知道,我是要跪我阿翁、阿母的牌位的。” “好、好,我替你…阿翁、阿母,你们怎么过来了?”陈显忙站直身子问刚出自家院门的陈安国、赵正儿,随后被没有及时停下的李安君一头撞在了后背上。 陈安国夫妇皆好奇的看向揉着鼻尖喊疼的女孩,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她,但都觉得和李安容有几分相像。 知道了女孩是谁的赵正儿忙走到李安君身旁关切的问:“你是安君吧,这是怎么了?” “阿母,是叔父买的院子里的墙塌了,差点砸到安君,我带她去家里洗洗手、脸。”陈显刚替李安君回答完,就被赵正儿猛的拍了几下后背。 吃痛的少年忙闪躲着不解的问:“阿母,你打我干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荒废的院子里,这是人没有事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拿什么赔?”赵正儿咬着牙说完,拽住陈显的胳膊狠狠拧了一下。 张大嘴巴喊疼的陈显忙揉着胳膊解释:“阿母,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叔父和衍儿。” 本来想跟着踢陈显两下的陈安国听到后,踮起脚尖望了望比自己要高一些的院墙嘟囔:“我去喊他们,这么冷的天,待在那里干什么?” “喊什么喊,显得你有眼色吗?安君,走,这里太冷,咱们回家吧。”厉声制止住陈安国的赵正儿随即挂上笑容温和的对李安君轻声讲。 李安君听着轻柔的话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声音跟刚才那个能把犬吓跑的凶悍声是同一个人的。 第285章 规划 巷子里的动静消失后,绞着手指的李衍慢慢从陈安世的背后走了出来,再次环顾起四周的景象问:“院子中有水井吗?” 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的陈安世指向西南方的一处确信的回答:“我记得在那里有一个水井,但这里已经有近十年没有住人,估计早就被树叶、枯枝填满了。衍儿,你在这里,我去看看。” “那你小心一些。”李衍低声嘱咐完后,往南走了五六步,费力的撇下一段槐枝,快步追上了陈安世解释:“你拿它敲着地面往前走,怕…怕你会一时之间分不清哪是地面、哪是淤泥。” “好,听你的,你待在这里不要再往前走了,万一我掉了进去,还要你去喊我兄长他们来救我呢。”陈安世把玩着手中的槐枝开起玩笑说。 并不把这句话当成玩笑的李衍当即生起了闷气,她在轻哼一声后把头扭到一旁,垂下头抠着手指吸起了鼻子。 知晓女孩生气了的陈安世忙凑到她身旁柔声哄着:“衍儿,不要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会格外小心的。再说,我好不容易想娶亲了,怎么会让自己出意外,怎么舍得让你另嫁他人。” “我…我才没有生气,我是…我是…哼…我不跟你说了。”红着眼睛说不下去的李衍气恼的跺了跺脚,恨自己没有学到田红夫的伶牙俐齿。 满眼都是李衍娇憨模样的陈安世扬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头顶,随后像她交代的那样拿着槐枝敲打着地面往前走。 陈安世弯着腰每走一步,顾不上再生气的李衍跟着心口猛跳一下,紧张的攥着双手看他丢下槐枝,蹲到一处堆着的枯枝、落叶旁。 “是水井吗?”李衍忙大声问。 陈安世往外扒着落叶朗声回答:“应该是,幸亏你让我用槐枝敲着往前走,不然一脚踩上去,十有八九会掉进井里。” 李衍闻言忙跑过去帮忙,却被陈安世用胳膊一把推开解释:“衍儿,这些树叶都烂了,你就不要再上手了,在一旁看着就好,我马上就能把它们清理干净。” 陈安世说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没过多久,就把烂如泥的树叶和稍微一用力就能断成两截的枯枝丢到了一旁,露出一个被风雨雪、蚂蚁侵蚀的满是大小不一洞眼的木板。 “衍儿,幸好他们用木板把水井盖住了,不然还得找人来掏。咱们的运气真好,又省去了许多麻烦。你说,咱们是盖成东厨、西厢房,还是西厨、东厢房?”陈安世掀开木板望向深邃的水井问。 微提起曲裾下摆的李衍蹲到蹲到一旁,自然的把手搭到陈安世的胳膊上看向水井深处闪烁着的亮光回答:“我家就是东厨、西厢房,我还是想盖成这样的。” “好,那咱们是种棵槐树还是桐树,另外还要再种一棵果子树,你说是种桃树还是梨树、枣树或者柿树?”陈安世继续笑着问。 李衍皱起眉头纠结了片刻沉吟着说:“桐树吧,它要比槐树长的快,能尽快让这个院子中有些阴凉。果子的话,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桃。”陈安世扬起嘴角回答。 有些喜欢柿子的李衍在听到后点了下讲:“我也喜欢桃,我云珠嫂嫂家的桃树种在西厢房的南边,咱们也种在那里吧。” “行,就听衍儿的。我见你云珠嫂嫂家的母马快要生了,要是卖的话,我就给你买过来养。对了,你会骑马吗?”陈安世重新把木板盖到井口上边问,他准备等盖完房,再用砖把井沿砌高一些。 撅起嘴巴挠了挠头的李衍摇了下头回答:“我不会骑马,只在小的时候跟着长兄骑过几次。我家里之前养着三匹马,基本上都是我阿翁他们三个骑。前不久与跟长兄分家时,把之前长兄经常骑的那匹分给了他。云珠嫂嫂家的那头还没有出生的马驹,我听她说过,好像要给她的两个侄儿去养。” “原来是这样,幸好我还没有问她。你要是想学骑马,等咱们成亲以后,我可以在休沐时教你,当初在西郊营时,我的骑射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这些年疏于训练,但我相信教你还是可以的。”陈安世说着,被李衍拉着站起了身。 心情愉悦的俩人随后又商讨起养犬还是养狸的问题。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声中,这个破败不堪的院子展露出了生机,或许在三四年后,这里会迎来新的生命。 “我一直都想在家里种上些野花,可惜我阿翁不同意,他说那样会把家里弄的乱七八糟。”想起被李充扔掉的花草,李衍垂下眼眸低声讲。 陈安世望着宽阔的院子柔声回应:“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衍儿,你家里的人口多,你想种花,你的两个嫂嫂肯定也喜欢花花草草,如果你阿翁让你种了,等你的嫂嫂们要种时,他就没有办法拒绝。你家院子中的那些地,如果都让你们种上了花草,可能就没办法种菜或者晾晒粮食。” “我知道的,我也没有埋怨过他。他和我阿母操持着我们一家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李衍轻声说完后,抬眼看了看快要升到南天的太阳,知道自己该要回家了。 同样抬眼看了看太阳的陈安世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污泥讲:“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到我兄长家喝碗水,然后就送你们回去。” 轻笑着点了点头李衍跟着这个愈发可靠的男人离开了院子,随后推开一扇厚实的院门进到了陈显的家里。 陈安国夫妇怕李衍会尴尬,早就躲进了东夹间里,等她们离开后才出来问坐在案边闷闷不乐的陈显: “显儿,你怎么没有去送她们?” “别问他了,肯定是安世不让他去的,不然,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乐呵呵的去。” 赵正儿调侃着说完后,从西夹间抱出一堆劈好的麻线放到了案面上,让大眼瞪着小眼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父子俩来帮自己干活。 第286章 深冬杂事 回到家后,兴高采烈的李安君主动向坐在案边搓捻着麻线的宋云珠、李安容讲起了荒院的情况。 当然,不想挨骂的她瞒下了差点被墙砸到的事情。 学着大人把两根麻线放到案面上胡乱搓滚着的李无疾歪着脑袋听李安君说完后,皱起鼻尖大声说:“姑姑,能不能不让衍儿姑姑住过去?” “无疾,为什么呀?”李安君俯身凑到李无疾的手边问,随后帮他把麻线搓到一起。 李无疾看着在李安君手中不停滚动起来的麻线认真的回答:“姑姑,你不是说房子都塌了吗,连屋顶都没有了,要是衍儿姑姑住过去,风会吹到她,雨会淋到她,她会生病的。生病很难受,我不想她生病。她也是我姑姑,我想她好好的。” 质朴的话语使得宋云珠、李安君心头一酸,俩人同时抱住李无疾柔声宽慰他: “无疾,等到春天时,那里会盖上新房子,就像咱们家一样,既能遮风也能挡雨,是不会让你衍儿姑姑生病的。” “是啊,如果是那种破房子,你衍儿姑姑的阿翁、阿母也不会同意她嫁过去的。” 被夹在俩人之间的李无疾顺势倚到宋云珠怀里挠了挠头讲:“阿母,等你再见到衍儿姑姑,给她说要等等房子盖好后再…住…不对…嫁过去,别让她被人骗了。” “好,等我再见到她,一定会对她说的。”差点笑出来的宋云珠用下巴蹭了蹭李无疾的头顶讲。 嘴角压不下去的李安君瞥了眼坐在对面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李安容后,握住李无疾的右手,轻揉着被冻伤的手指问:“无疾,你觉得你陈大父会不会骗人?” “陈大父?他…他应该不会骗人,但我觉得他不如陈叔父好。”李无疾绷着小脸思索片刻后,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回答。 脸上露出窃喜之意的李安君当即扬起嘴角笑了两下,随后听到李安容用打趣的语气说:“无疾,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陈大父长的高一些、好看一些、功夫好一些,哪里比不上你陈叔父?” “四叔父,陈叔父是我姑姑的夫婿,我当然要偏心他呀,他就是要比陈大父好。”李无疾扬起下巴理直气壮的反驳完,轻哼一声转过头,和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李安君一起朝笑了起来的李安容做个了鬼脸。 支起胳膊揉了揉额头的宋云珠看着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的活宝,想起了许萱曾问过自己的问题。 原来,不只是大人,连小孩子也会爱屋及乌。 “阿姊、无疾,我错了,我投降。”李安容说着抿了抿嘴角站起了身,随后把双手背到身后,弓着腰走到李安君、李无疾身前。 得意的李无疾围着面缚投降的李安容转了两圈,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讲:“那我就免了你的罪,以后可要记得是陈叔父好。” “诺。”李安容轻笑着配合完,坐到芦苇席上帮宋云珠团着捻搓好的麻线说:“无疾的这番话,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说是在周朝时,郑国的大夫祭仲专权跋扈,国君郑厉公打算和祭仲的女婿雍纠密谋把他除掉,而雍纠却不听郑厉公的告诫,把准备在郊外宴请祭仲时把他杀掉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夫人雍姬。你们猜,雍姬是怎么做的?” “这还用猜吗,自己的夫婿准备杀死自己的阿翁,肯定是要向家里报信啊!毕竟,夫婿没了可以再找,阿翁却只有一个。”宋云珠继续捻搓着麻线讲。 觉得有道理的李安君也点了下头附和:“我觉得嫂嫂说的有道理,如果雍纠真的把祭仲杀了,那雍姬也不会有好下场。但如果是祭仲把雍纠杀了,雍姬依旧是他的女儿,除了死了个夫婿,别的也没什么变化。” 李安容见俩人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阿姊、嫂嫂,雍姬可没有你们两个那么果断,她也很纠结,便找了个机会回家问自己的阿母,夫婿和父亲哪个更亲近?她的母亲说,你嫁给谁,谁就是你的夫婿,但父亲却只有一个,这还用问吗?雍姬便把雍纠与郑厉公密谋的事情告诉了祭仲,祭仲杀死了雍纠,把他的尸身扔进了周氏的池塘里,郑厉公也逃到了蔡国避难。” “就该如此,无论是郑厉公还是雍纠都是个傻子,一个要杀专权的大夫,却跟他的女婿密谋;一个要杀外舅,却告知他的女儿。要是能成功,才是怪事。”宋云珠刚叹着气感慨完,便听到了院门处传来了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李安容忙放下麻线团跑了过去,拉开院门见是披着黑乎乎麻布、光脚穿着草履的李三。 “李三兄长,你来我家是有什么事情吗?”李安容搓着双手、跺了跺脚纳闷的问,毕竟自家与李三也不熟悉,只是那种见了面会点点头的邻里。 双颊被冻的红肿的李三伸长脖子望了眼李安容背后的院子,用哆嗦着的声音无力的说:“安容,你嫂嫂在吗?” “我嫂嫂不在家,她去榆树里了,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心生防备的李安容讲完后,把打开的院门关上了一些。 李三忙上前使出全身全身的力气抵住门板笑嘻嘻的讲:“安容,我知道你嫂嫂心善,想向她借些粮食,我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李三兄长,别说我嫂嫂不在家,即使她在家恐怕也不会借给你,我家也没有余粮,还有个小孩子要养。咱们可以饿一下,但孩子扛不住啊!”李安容说着无奈的摊了摊手,往后仰着身子避开快要落到脸上的破着洞的麻布。 李三听后一把抓住李安容的胳膊,用满是冻疮的手摩挲着厚实的冬衣说:“你就会哄我,谁不知道你家有粮食,咱们也是邻里,你们就能忍心看冻死、饿死?如果真是这样,西王母会降罚于你们一家的。” 闻言变了脸色的李安容忍着恶心掰开李三冻烂的手,快速关上院门大声讲:“你没有吃的、穿的,倒赖上我家了。我家哪有什么粮食,你过不下去,可以去找族长、里…里父老求助,何必在这吓唬我们。你走吧,我家没有粮食借给你。” “安容,你…你听我说,我刚才是…”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气急败坏的李三狠狠踢了下坚实的院门,巨大的冲击使得脚上的冻疮破了皮,不停的往外流着黄黄的脓水。 刚听李安容说了两句话的宋云珠被突如其来的踹门声吓了一跳,随后拍着心口沉声说:“安容,你做的不错,他肯定是在他兄长那里没有要到粮食,才想着来讹咱们。不用管他,管了一次,估计这个冬天,他就会隔三差五来借粮。” “嫂嫂说的不错,咱们跟他也没有关系,他就是觉得咱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才来欺负咱们。”李安君气嘟嘟的附和完,跑到院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见没有任何声响,才又安心的回到了堂屋。 宋云珠怕再会被别人惦记,便一直躲在家里织布,直到李迎出嫁那天,才重新打开了院门。 第287章 嫁娶 因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显得今天愈发阴冷起来。 灰蒙蒙的天空下,吃过朝食的宋云珠牵着李无疾的小手走在“嘎吱”作响的雪面上,身后跟着抱了一匹麻布的李安容及抓了一把雪团在手中玩的李安君。 忽的一阵北风吹来,嘴里哈着白气的宋云珠忙挡在李无疾面前,用双手捂着他被冻的通红的耳朵问:“无疾,冷不冷?” 转眼看到土墙上停了两只麻雀的李无疾忙欣喜的回答:“阿母,我不冷。你看,那里有鸟儿,看着它们和秋天时穿的一样多,它们不冷吗?” “应该是不冷的,不然都躲进窝里不出来了。”宋云珠轻声说完后,开心的朝麻雀们吹了声口哨,惊得它们立刻展翅飞到了别处。 缩了缩肩膀的李安容紧盯着鸟儿们消失的方向,看着在北风中晃动的树枝,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这些鸟儿一样带着张沅飞出柳河乡,去县里或者更远的地方看看。 突然间,一个雪球砸向了树梢,晶莹的雪粒如下雨般“簌簌”落在了没有防备的李安容的头顶、肩膀上。 等他皱着眉头拍打完,罪魁祸首早已跑到了巷子口,挤进围观的人群中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婶母,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安君踮着脚尖问站在自己前面的李习的阿母。 脸颊上裂了两道口子的妇人回头瞥了眼李安君,叹着气回答:“李三冻死了,是张家发现后去找你叔父帮忙,我也跟着过来了。刚才从你们家过时,还见关着门呢,难得见你们出来,这是有事情吗?” “是…是啊!”李安君干笑着回答完,转身离开人群走向巷子口对宋云珠、李安容把事情重复了一遍。 轻叹了口气后,宋云珠直接领着三人往东走着说:“安君、安容,等一会儿到了三叔父家,只要他们不提,咱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儿。今天是迎儿大喜的日子,不能给她沾晦气。” “嫂嫂,你放心吧,我和安容还没有自讨无趣到这种地步。但,毕竟是冻死了人,族长会不会派人去里正那里说这件事?”李安君挽住宋云珠的胳膊悄声问。 皱起鼻尖的宋云珠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少的人群沉声讲:“应该不会,今天是迎儿与张越成亲的日子,只要不是盗匪作乱这种大事,都不会有人无趣的跑到他面前去说东说西。李三还没有成亲,他的尸身由他兄长负责掩埋,他留下的院子、田地也是归他兄长所有。这么一目了然的事情,族长自己就能办妥。” 俩人一言一句的说着,很快到了李责家,瞧见一个往外冒着火星的陶盆正放在敞开的院门前。 当即明白过来的李安容把麻布交给微蹙起眉头的李安君,撩起直裾抱着李无疾跨过了陶盆。 宋云珠和李安君也跨过了火盆,跟着大声喊“嫱儿”的李无疾进了院子。 身穿袖口镶着一圈兔皮曲裾的李嫱大笑着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抱住李无疾用头顶了顶他的肚子。 “哈哈…哈哈…” 微张着嘴巴的李无疾当即扬起头大笑了起来,随后拉住在学自己笑的李嫱去踩被堆到一起的雪。 出来迎接宋云珠三人的郑姝在瞧见后,快步走到院子的西南角把靴上沾满了雪的两个孩子提溜到一旁。 “嫱儿、无疾,快把脚上的雪跺掉,就像我一样。”神情柔和的郑姝刚说完,就“咚…咚”的跺了起来。 觉得有趣的两个孩子很快跟着跺了起来。 笑声与跺脚声融合在一起,传进了堂屋里。 李迎在笑着接过宋云珠递来的麻布后,低声向李安君打探起陈安世新买的院子:“安君阿姊,我听衍儿说陈亭长新买了一个院子,他们在成亲后是要分出去单独过的。” “他们是这个打算,但不一定。那个院子太旧了,房子也全都塌完了,如果不重新盖,根本就没法儿住人。”原本想说是准备搬出去的李安君见李迎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忙悄声改口说。 李迎听后叹了口气把李安君拉进自己的房间,坐到案前抚摸着摆在上面的一双五彩绳木屐和玄色纁边曲裾感慨:“安君阿姊,说实话,我很羡慕迎儿,羡慕她没有君姑,羡慕她不用跟长辈住在一起,在张家真正属于我的,也就是张越现在住的那间西厢房,我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随意的趴在案上,我得做个懂规矩、知进退的好儿息。现在张越在家还好一些,等他去乡塾后,我才是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阿翁、阿母相处。” “迎儿,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看李婶母也是很好相处的。”李安君颇为不解的问,在她的记忆中,好像自己的阿母跟宋云珠的关系都很好。 皱起眉头摇了摇头的李迎没有再说话,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为何李嫱的生母和郑姝平日里都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李安君见李迎一副愁苦的样子,不由得揉着瞎猜了起来:“迎儿,难道你…你不喜欢张越,你是不是有其他想嫁的人?” “阿姊,我…我没有,你不要乱猜。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都是我阿母给我讲的,她要我做个懂得讨张越及他阿翁、阿母的好儿息,我光听她说,就觉得好累,等做起来,会更累。”李迎紧张的望了一眼虚掩着的房门讲。 想到了陈显一家人的李安君也哭着脸趴到了案上,想着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像李迎现在说的,去讨陈显及他的双亲的欢心。 愁眉苦脸的姊妹二人在叹了几声气后,又想起了一些东西的李迎搓着手趴到李安君的耳边低语:“阿姊,我阿母说同房时会…会…会…疼,她还让我尽量在一年后再怀孩子。” “可…可…那你就尽量按三婶母说的做。”当即红了脸的李安君轻声叮嘱完耳垂像是沁出了血的李迎,随后拍了拍发烫的双颊,低声向李迎追问更多的内容。 第288章 嫁娶(2) 听着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问题,觉得双颊在往外冒烟的李迎起身站到窗户右侧,盯着糊窗户用的泛黄的麻布绞了绞手指,用只有自己和眼中尽是好奇的李安君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阿姊,你问的那些,我…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时,我阿母也只说了一点。你…你要是想知道,可以问…云珠嫂嫂,她…她应该懂。” “迎儿,你说让我问我嫂嫂?”愣了一下的李安君吃惊的问,这…她觉得有些张不开嘴。 双颊上尚留着红云的李迎在听到后,垂下头拉住李安君的右手回答:“阿姊,你阿母走的早,这些…这些事情只能由云珠嫂嫂来教你,只要你…你问她,她肯定会对你说的。” “那…”脸上带着囧态的李安君拉着长音没有再说下去,转身看向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的李无疾、李嫱。 鼻尖冻的通红的李无疾举着手中的雪团笑呵呵的解释:“姑姑,阿母让我来喊你,她说咱们该回家了,等到…到…午后再过来。” 稚嫩的童音刚落,绷着嘴不开心的李嫱跺着脚瞪了李无疾一眼,气鼓鼓的转过身趴到正在和宋云珠说话的郑姝的背上生闷气。 嘴角还在扬着的郑姝转身搂住身子乱扭的李嫱放到自己怀里,柔声问:“嫱儿,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挺高兴的吗?” “阿母,我…我不想他们回…回家。”皱起鼻尖的李嫱刚一说完,扬起脖子看向坐在一旁的宋云珠,她和李无疾一样,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出过家门,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自然不想让宋云珠她们离开。 宋云珠见她躺在郑姝怀里自在的晃动着双脚,伸手拍了拍沾在李嫱身上那件麻色曲裾下摆处的几点泥水讲:“嫱儿,我们回家还有事情要忙,你要是还想和无疾玩,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去吧,等到午后,咱们再一起过来。” “嫱儿,你可以自己去,但我不能和你一起。今天是你姑姑成亲的日子,咱们家还有些亲戚没有到,若是等他们来了,我不在家,他们会说我不识礼数。”郑姝点了点李嫱的鼻尖补充道。 女孩眼中的亮光随之熄灭,撇了撇小嘴轻声嘟囔:“不去了,等以后…再…再去。” “嫱儿真是个乖孩子,等你姑姑三天日后归宁,你无疾兄长还会过来的,到时候让你们玩个痛快。”郑姝柔声哄完李嫱,抱着李嫱站起身,和刚忙完的冯儿一起把宋云珠一家送到了院门口。 冯儿见陶盆里的火马上就要熄灭,忙跑到柴火堆前拽了两把粟秆,利落的折断后丢进了陶盆中,随后长叹一口气对着宋云珠抱怨:“唉,不是我心狠,那李三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今天被冻死。我听人说,他有一条腿在半个多月前摔断了,他不好好在家待着,这么冷的天出来干什么?还好巧不巧的死在了咱们这边的路上,可真是快气死我了。” “三婶母,今天是迎儿的好日子,犯不着为这些事情置气。咱们家跟李三家也只是同宗的关系,他的事情也轮不到咱们去管,咱们只想着顺顺利利的给迎儿送嫁就好了。”宋云珠宽慰完冯儿后,又轻声和郑姝说了几句话。 郑姝听完后,笑着放下李嫱讲:“云珠嫂嫂,今天太冷了,你们快点回去吧,莫要冻着无疾,可不能再让他玩雪了。” 蹲在地上刚抓起一把雪的李无疾,哀怨的看了一眼笑着的郑姝,然后在宋云珠的注视下,不情愿的丢掉了手中的雪。 生气的小人儿气呼呼的走到宋云珠身旁,拉起她的手开始往南走。 宋云珠笑着朝郑姝、李嫱挥了挥手后,转身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 李安君、李安容随即跟了过去,一家人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一拐出巷子口,看到满身是雪的李三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宋云珠赶忙捂住李无疾的眼睛轻声说:“无疾,我和你玩个游戏吧,我来捂着你的眼睛,看你能不能坚持回到家,好不好?” “好,但我有些怕黑,你能不能走快点?”撅起小嘴的李无疾握住宋云珠的胳膊讲。 宋云珠单手扶住李无疾的肩膀往前慢慢走着回应:“那我开始走快喽。”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李无疾新奇的看着从指缝中漏进来的光线,跟着宋云珠的步伐欢呼着往前走。 停在柳树上的一群乌鸦被接连而至的脚步声惊飞,拐进了巷子口的李安容回头看了眼拿着破席、扛着铁铲从身旁经过的五个男人,听到他们抱怨上冻的土不好刨。 路上的雪基本上都被踏平,只留下李三附近还是一片皑皑,无人去近身看他一眼,也无人去关心断了腿的他为何会在雪夜离开家。 苍白的太阳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露出了身影,映在茫茫的雪原之上。 合力把院子中、院门前的积雪清完后,宋云珠端着往外冒热气的水碗倚到堂屋的门框上望了望快要被云层遮住的太阳对低头喝着热水的李安君、在给李无疾喂水的李安容讲:“今天冷,张家应该会提早来接亲,咱们歇一下后,就过去吧。虽然咱们去了也没什么用,但要是不去或者去迟的话,肯定会损了咱们家跟三叔父家的情意。” “安容,三叔父说让你去给迎儿送嫁了吗?”宋云珠继续问,虽然她知道李责应该会让李安容去,但觉得还是问一下比较妥当。 李安容晃着碗中的热水点了点头回答:“今天上午过去后,三叔父对我说了,另外还有李缓兄长和延寿兄长。” “行,你们回来的晚一些,我和安君会给你留门的。”宋云珠笑着说完后,低头喝了口水。 待一家人喝完热水后,她们又像中午时一样,沿着上冻的冰层往变得热闹起来的李责家走。 冬日里的暮色渐起,在李嫱拉着李无疾跑开后,宋云珠便和李安君一起穿过嘈杂的人群进到堂屋,敲开了紧闭的西厢房房门。 第289章 嫁娶(3) 此时的李迎已经换上了玄色纁边曲裾,跑腿坐在榻上听抿起嘴角的宋云珠对李衍说:“衍儿,无疾让我对你说,一定要等房子盖好再嫁过去,怕你会被陈叔父骗了。” 觉得有趣的李衍、李迎还没有笑出声,随即又听到李安君柔声补充道:“他还说,你也是他姑姑,他想要你好好的,不想你会被风吹病、被雨淋病,想要你能住进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里。” 女孩们上扬的嘴角随着质朴的话语而缓缓落下,极为感动的李衍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后,跑到院子中找到正拿着树枝在雪堆前乱画的李无疾,轻抱住他的肩膀柔声说:“无疾,我会听你的,等房子盖好后,再嫁过去,多谢你这么关心我。” “姑姑,你能听我的,我就放心了,你要不要也玩一会儿?”开心的李无疾说着把树枝递到吸了吸鼻子的李衍面前,并指着自己占的这片雪堆,允许她留在这里和自己一起玩。 鼻尖泛酸的李衍转头看了看盯着自己瞧的李嫱、李兴,再次俯身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轻声说:“无疾,你在这里和兴儿、嫱儿玩吧,我还要去陪你迎儿姑姑,等忙完后,我再来和你们玩。” “好。”李无疾脆声应下后,往左蹦了两步走到李兴身旁,往前探着身子看他在雪面上画的东西。 李嫱见此也围了过来,拉住李无疾的胳膊,和他一起对着李兴问东问西。 李衍看着李兴一副被问的无语的样子,笑着走到韩絮儿身旁,握住李昭的小手逗着说:“絮儿嫂嫂,冬天穿的厚,你抱着他也挺沉的,不如让他下来去跟兴儿他们玩吧。你要是害怕他们欺负昭儿,可以在一旁跟着。小孩子嘛,都喜欢跟小孩子玩,如果经常跟大人在一起,他也会烦的。” 只会简单说几个字的李昭回过头委屈巴巴的看了眼神情纠结的韩絮儿,随后用似是恳求的语气喊了声:“阿…阿母。” 心跟着猛跳了一下的韩絮儿当即把李昭放了下来,拉着他的小手慢慢走向用手拍着额头的李兴。 愁眉苦脸的李兴在看到韩絮儿后,忙亲切的搂住她的胳膊撒娇:“婶母,你快来救救我吧,他们两个根本就看不懂我画的是什么,我给他们说,他们还不信。” “兴儿,你不要急,我来看看。”韩絮儿轻声说完后,顺着李无疾指的方向看去,见雪面上画着几个圆圆的、方方的图形。 皱了皱眉头的韩絮儿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的说:“兴儿,是月和案吗?” “不对,是蹋鞠和案。”倔强的李无疾大声反驳。 被气到的李兴随即和李无疾争吵了起来,怕两个孩子会打架的韩絮儿急忙把他们分开,随后一手拉住李兴、一手拉住李无疾,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词汇,来试图说服俩人接受彼此的说法。 站在不远处的李衍看着这难得一幕,心情愉悦的回到了西夹间,觉得让韩絮儿主动多说一些话,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当她推门进来时,宋云珠已经离开了这里,而李安君正坐在榻边问:“迎儿,你穿着木屐冷不冷?” 搓着手指的李迎忙曲起腿,卷起足衣解释:“我穿了三层足衣,里面两层是单的,外面的这个填着柳絮和蚕丝,待在屋里时是挺暖和的,但到了外面,我就不知道了。” “迎儿阿姊,我记得你的曲裾是单层的,这个冷不冷?”走到李迎左侧坐下的李衍继续问。 “噗嗤”笑了一下后,李迎拉开衣襟,露出了一件温襦,这是郑姝教她的办法,不要怕里面穿的衣服多显着腰身粗壮不好看,只有不被冻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凑过来的两个女孩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赞叹这是个绝妙的好办法。 随着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原本嘈杂的院子突然安静下来。 李安君和李衍忙跑到窗户边听着外面动静,再一起跑回紧张的拽着袖子的李迎身旁说: “迎儿,应该是接亲的到了。” “阿姊,我去给你拿木屐,等一会儿,就要出去了。” 李衍说完后,又匆匆跑到案边拿过木屐摆到榻边。 心情紧张的李迎根本就坐不住,她当即穿上木屐,和李安君、李衍一起在视线已经模糊的房间内来回踱步。 在不知走了多少圈后,离房门最近的李安君听到了清脆的敲门声,她忙跑到案边拉住还在继续踱步的李迎、李衍低声讲:“有人敲门了,咱们快出去吧。” 感到心口“扑腾”着猛跳起来的李迎在李安君、李衍的搀扶下出了房门,头脑混乱的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跟着张越出了堂屋,等巷子中的北风吹动了曲裾的下摆时,才清醒了过来。 双颊发烫的她垂头听着周围的打趣声,等她抬起头时,同样穿着玄色纁边直裾的张越已经把马车赶到了身前。 正当她把柔软的手指搭到张越宽厚的手心中时,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俩人都在哄笑声中局促的低下了头。 靠近马车的张伦先是转头瞪了一眼垂着肩膀不让自己笑出来的张娟,随后走到马背旁低声提醒:“越儿,天快要黑了。” “兄长,我知道了。”眼眸中满是笑意的张越悄声回应完,手腕用力把李迎扶上了马车,自己也随后坐了上去。 车轮转动三周后,张越跳下马车后把马鞭交还给张伦,由他赶着马车走完剩下的路程。 张家的马车依次离开后,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关系亲近的三家人还在门口说话。 眼中既有喜悦也有失落的李责转身望了望即将被夜色笼罩住的巷子口,叹了口气对宋云珠说:“安河家的,我送你们回去吧。” 宋云珠闻言,忙抱起李无疾,领着李安君,跟在李充的背后往家里走。 田红夫见状,一手牵着李兴、一手拉着李昭,和王次君、韩絮儿及李衍向面色呆愣的冯儿告辞。 心情失落的冯儿没有挽留田红夫一家,依旧望着夜色越来越浓的巷子口,想要看到李迎如往常一样,从那里蹦跳着跑进家,缠着自己撒娇、缠着自己玩闹。 眼尾挂了一滴泪珠的冯儿,甚至开始怀念跟李迎吵架的日子。 第290章 冬夜的星 简单的吃完哺食后,宋云珠抱起昏昏欲睡的李无疾跟在端着油灯的李安君身后,进到了漆黑的东夹间。 李安君把散发着昏黄光线的油灯放在榻前的案上后,先是坐到榻边帮忙把李无疾脚上的兔皮靴脱掉,然后与宋云珠合力把已经脱掉直裾、长袴的李无疾放进了冰凉的衾褥里。 “嫂嫂,我先去收拾碗着,你在这里陪无疾吧。”李安君把手从衾里抽出来对搓着双手的宋云珠低声讲。 宋云珠闻言点了点头,俯身趴到榻上把已经温热起来的双手伸进衾里,握住了李无疾冰凉的双脚。 冬夜里的寒冷来的肆无忌惮,宋云珠手心里的热气很快散去,她只好脱掉曲裾钻进衾里,把孩子的脚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暖着。 睡的迷迷糊糊的李无疾笑了起来,主动把头贴到宋云珠的心口处,轻轻喊了一句阿母。 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的宋云珠温柔的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等他睡熟后,又起身穿上曲裾去寻李安君。 冻的缩了缩肩膀的宋云珠刚到堂屋门口,便看到双手插在袖子中的李安君正站在院子中仰头望着夜空,忙跑到她身旁跺着脚问:“安君,天这么冷,怎么不进屋里去?” 李安君听到后,转过头看着宋云珠笑了两下后,明亮的眼睛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揉着鼻子低声抽泣了起来。 突来的变故让宋云珠不知所措,她忙搂住双肩耸动的李安君柔声说:“安君,这是怎么了,是不舍得迎儿出嫁吗?我知道你们三个关系好,她嫁的也近,你要是想…” 宽慰的话还未说完,抬起袖子擦着脸颊的李安君摇了摇头后抽噎着解释:“嫂嫂,我不是…我是想我阿翁、阿母和次兄了,我想回到六年前,那时他们都还活着。” 心里跟着泛起了无限酸楚的宋云珠瞬间红了眼眶,她叹着气帮又落下了眼泪的李安君擦着脸颊讲:“原来是我们安君想他们了,等暖和一些,我带你、安容还有无疾去给他们上坟,好不好?安君,再过七天,你和安容就要十五岁了,你有什么想吃的,炙羊肉还是羊肉汤饼?” “嫂嫂,我怎么都行,你问安容吧。现在天太冷,等到柳树发了芽,再去给我阿翁他们去上坟,无疾年岁小,不能让他跟着吹冷风。”揉着眼睛的李安君轻声说完,撒娇似的把冰冷的双手塞进宋云珠的手中,求她给自己暖一暖。 抿了抿嘴角的宋云珠当即揉搓了两下手心覆盖住李安君的双手,时而望向西天的弯月、长庚星,时而把目光转向东天的岁星,再移到刚从东南方升起的参宿上讲:“安君,今天太冷了,你要不要跟着我睡?” “当然要,嫂嫂,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都暖不热,从睡下到起来,全身都是凉凉的。”李安君皱着鼻尖回应完,抽出右手指向参宿东南方的一颗蓝白色的亮星说:“嫂嫂,那是犬星(即天狼星)。” 宋云珠顺着李安君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又随着李安君的手指看向弯月附近的一团排列紧凑的星团。 “嫂嫂,安容说那是昴宿,陈显说在军营中可以用它来测兵卒的眼力,听说眼力极好的能看到七颗星。我是能看到六颗,嫂嫂,你能看到多少?”李安君说完后,又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还是只能看到六颗星。 不由得踮了踮脚尖的宋云珠眯起眼睛望了过去,随后笑着放下脚跟说:“我能清楚的看到六颗,还有一颗模模糊糊的能看到,感觉是有个亮点。它们就像个杓,乍一看,和北斗七星很像,但北斗七星没有这么密。不管能看到几颗,咱们进屋吧,安容应该也快回来了。” 话一说完,宋云珠就拉着李安君回了堂屋,俩人坐在点了柴火的陶盆旁,边揉搓麻线边等李安容回来。 在往陶盆中填了四五把菽秆后,俩人在“咚…咚”的敲门声中,一起去开了院门,看到李延寿提着灯笼把李安容送了回来。 “兄长,家里有烧好的热水,喝点水再走吧。”宋云珠客气的说完,侧身请李延寿进来。 李延寿忙摆了下手拒绝道:“水,我就不喝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都赶紧回去休息吧。无疾呢,怎么没见他?” “他刚吃完饭就睡了,白天跑了一天,晚上就睡的早一些。”宋云珠笑着回答后,举着灯笼送了李延寿一段,然后和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安君、李安容一起回了家。 浑身透着凉意的李安容赶忙跑进东厨盛了碗热水捧在手中,慢慢喝着坐到火盆旁讲起了婚宴的情况。 把双手搭在火盆上方的宋云珠笑着听完后,转头看了眼搓着双手的李安君问:“安容,再过七天就是你和你阿姊的生辰了,你是想吃炙羊肉还是羊肉汤饼?” “嫂嫂,这又不是整寿,没有必要过。”李安容低声说完后,把头转到一旁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宋云珠以为是他不好意思,便笑着站起身说:“既然你们两个都不说,那就做炙羊肉吧。安君,我先去看看无疾,等下,你来关门吧。” “嫂嫂,好的。”李安君轻声回应完,随后在宋云珠走进东夹间后,拉过李安容的胳膊看着他带着悲伤的眼睛问:“安容,你怎么了?是想阿翁、阿母和次兄了吗?” 映着火光的泪珠瞬间从李安容的眼睛中掉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讲:“阿姊,你怎么知道?” 平静的心田里再起波澜的李安君抬起袖子帮李安容擦着泪珠低声回答:“安容,我也想他们,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对着嫂嫂哭过一遍了,她说等柳树发了芽,就带着咱们去给他们上坟。我是个小女子,遇到伤心事可以哭一哭,你是男子汉,是不能轻易掉眼泪的。” “阿姊,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我想家人了,我当然也可以哭。我今天特别羡慕张越,不是羡慕他家宾客众多,而是羡慕他在成亲时,他的阿翁、阿母都在。想想我,阿翁、阿母、次兄都不在了,长兄还在长安城服役,我想到这里就觉得难过、就想哭。”撇着嘴的李安容刚满脸委屈的说完,又趴到案上低声哭了起来。 同样伤心的李安君赶忙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安容,你就不要哭了,要是让嫂嫂听到,她还得出来哄你。你还记得长兄之前说过的话吗,他说咱们是活着的人,阿翁他们是已经死去的人,活人跟死人之间,缘分已经断了。” “阿姊,我是真的想他们了。”李安容低声说完后,转身搂住李安君的腰身继续哭了起来。 沉浸在悲伤中的俩人,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东夹间门口的叹气宋云珠,她默默的站在那里,等到李安容哭完后,才又悄声退回了房间内。 第291章 归宁 片刻后,李安君抱着衾、芦花被进了东夹间,然后在宋云珠的帮助下把它们铺到了榻的内侧。 待李安君脱去曲裾等衣物躺好后,宋云珠俯身帮她整理着搭在衾上的芦花被说:“安君,你睡在无疾的里面,也可以挡着些他,省的他夜里再踢被子。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等到春天再搬回西夹间。” “嫂嫂,只要你不烦我,我就到春天再回去。”眼眸中带着笑意的李安君轻声说完后,伸出手指描了描熟睡的李无疾的眉毛。 正脱着曲裾的宋云珠在听到后低声回应:“傻安君,我怎么会烦你呢。快睡吧,明天应该是个晴天,咱们还得把这些衾褥和那些芦服叶、芦服干、葵叶都拿到太阳下再晒一遍。” “嫂嫂,你也早些睡。”李安君笑着说完打了个哈欠,把露出的手臂缩进衾里闭上了眼睛。 离人梦中复相逢,一夜晓星渐西沉。 冬夜的余寒中,翻了个身的李无疾先是习惯性的趴到枕头上蹭了蹭脸颊,然后抬头看到了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熟睡的李安君。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的李无疾再次揉了揉眼睛,随后惊喜的钻进李安君的衾中不停的推她的胳膊。 “无疾,老实一些。”眼睛有些睁不开的李安君搂住捣乱的李无疾不满的嘟囔着。 开心的李无疾顺势躺在李安君的怀里,趴到她的耳边追问:“姑姑,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怕冷,你阿母就让我搬过来和你们一起睡,等到春天时,我再搬回去。”依旧闭着眼睛的李安君轻声解释完,把捏自己耳朵的李无疾一把拽进衾里抱好。 被吵醒的宋云珠打着哈欠往里挪了挪,伸手握住李无疾的小脚说:“无疾乖一些,让我和你姑姑再睡一会儿,现在太冷,不用起太早。” 用双手捂着嘴巴的李无疾点了点头后,缩进李安君的怀里,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不停的东张西望。 三人直到天大亮后才起来,等她们出了堂屋,橘红色的太阳已经透过薄雾挂在了树梢间。 李安君和扫完院子的李安容一起去了东厨准备朝食,宋云珠则领着李无疾去到后院,把放在西厢房中的芦服干等,一一倒进箩筐中搬到院子中晾晒。 明媚的阳光随意的洒落在地面上,箩筐中,高兴的李无疾大笑着抓起一把葵叶,然后又松开手指让它们自由落下。 倚在门框上休息的宋云珠看着捣乱的李无疾,无奈的笑了笑,接着转头看向堆在屋里的黍米袋,准备等到二三月份,把它们卖给酒垆。 既然这个院子给了李安容,那她就要在李安容、张沅成亲之前把这里收拾妥当,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矛盾。 转眼之间,弯弯的弦月变成了近乎半圆的盈凸月,也到了李迎归宁的日子。 十二月十三的清晨,李安容先行出了家门,他要跟着李缓、李延寿一起去张家请李迎归宁。 嘴里嚼着蒸饼的李无疾想偷偷跟过去,却被早有防范的宋云珠拦在了院门前。 宋云珠望了望安静的巷子,伸手拉住李无疾的小手往回走着解释:“无疾,你四叔父要先跟着你李缓叔父他们去请你迎儿姑姑,咱们等一会儿就过去。” “阿母,咱们不在家吃饭吗?”李无疾咽下口中的蒸饼后仰着头问,他不想饿着肚子去听大人们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心情的宋云珠低头看着这个馋嘴的孩子笑着回答:“今天是你迎儿姑姑归宁,你三大父会办归宁宴,放心吧,不会饿不到你这个小馋狸的。” 以为是叫了自己的狸,甩着尾巴跑到宋云珠的脚边,“喵呜…喵呜”的叫了起来。 李无疾随即挣脱开宋云珠的手掌,抬起双手垂在胸前,也跟着“喵…喵…”的叫了两声。 端着水碗从东厨里探出身的李安君在看到后,大笑着走过来讲:“我刚才还以为咱们家又多了一只狸,原来是无疾这个小狸呀!” “喵…”鼓起双颊的李无疾立刻回应了一声,拉着长音的清脆嗓音仿佛是世间最可爱的声音。 宋云珠和李安君当即被逗笑,俩人在依次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后,便带着这个既懂事又调皮的孩子去了李责家。 三人刚拐进巷子,李无疾就被等待多时的李兴、李嫱拉着跑开,这些小小的人儿就像得到了自由的鸟儿,欢快的跑向自己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当然,如若他们一不小心闯入忙碌的东厨,肯定不会得到好脸色。 好在年长一些的李兴很懂这个道理,每当李嫱或者李无疾被浓郁的肉香味吸引住时,咽着口水的他总有办法把这两个馋嘴儿的孩子拉到一旁。 不多时,“咯咯”笑着的李昭也加入了进来,跟在三人的身后跑来跑去。 宋云珠和李安君一同去了东厨帮忙,原本宽敞的东厨,在挤了七个女人后,瞬间变得狭小起来。 有些转不开身的冯儿忙把李安君、李衍推出东厨,让她们姊妹去帮韩絮儿照看孩子。 约莫一刻钟后,气喘吁吁的李兴先是跑到堂屋,然后再到东厨对冯儿报信:“三大母,迎儿姑姑她们到巷子口了。” 差不多已经忙完的女人们纷纷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走出东厨,簇拥着李责、冯儿走向院门去迎客。 饶是两家离得很近,张越还是赶了辆马车,并在巷子口把三个绕着马车乱转的孩子全都抱到了车上,让他们和面颊微红的李迎坐到一起。 “哒哒”的马蹄声在巷子中响起后,有邻居打开院门出来看热闹,然后在马车被牵进李责家的院子后,又合上院门忙自己的事情。 冯儿和田红夫在象征性的把三个孩子责备了两句后,各自扬起嘴角把他们依次抱了下来,然后一同扶着李迎从马车上下来。 李迎望着熟悉的一切,内心瞬间翻涌起一股酸楚之情,但很快在女人们探究的目光下变成了羞涩之意。 第292章 归宁(2) 笑着从张越手中接过麻布的冯儿怕向来牙尖嘴利的田红夫、王次君会拿李迎打趣,忙走到她和王次君中间柔声讲:“迎儿,你的房间还给你留着,你们姊妹去说些话吧。等到吃饭的时候,我找人去喊你们。” “好的,阿母。”合了心意的李迎笑着应下后,在一片笑声中一手拉住李安君、一手拉住李衍绕过聚在一起说话的男人们,快步进了西夹间。 三人如往常一样,仰面躺在榻上说起了悄悄话。 躺在最右边的李安君在李迎红着脸说完后,支起身子看着她悄声问:“迎儿,你是说你们…你们…” 最左侧的李衍见李安君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坐起身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替她问:“迎儿阿姊,安君阿姊是问你们…你们…你们…哎呀,羞死个人,我也不问了。” 神情羞怯的李衍随即跺起了脚,随后捂着脸趴在了叠着放在内侧的衾上。 脸颊愈来愈红的李迎见状笑了起来,她拿过枕头抱在怀里绞着手指幽声讲:“安君阿姊、衍儿,我和张越已经成了亲,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不然,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办法给他阿母、阿翁一个交代。好在只有那一次,挺没意思的,我也不想再遭那个罪。” 满脑子都是疑问的李衍起身看了看同样听得云里雾里的李安君,随后一同看向眼睛中流露出淡淡惆怅的李迎。 俩人再次躺到她的左右侧,说起了别的话题。 “我嫂嫂说要给我、安容过生辰,你们两个要不要来我家,有炙羊肉可以吃。”拉着李迎的手指,看她指腹上纹路的李安君开心的问。 想去但又怕黑的李衍在纠结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讲:“安君阿姊,我怕走夜路,我就不去了,不然还得让我阿翁去接我。” “我也不去了,我和张越是刚成亲,我怕回去太晚,会被他阿母念叨。虽然他和沅儿都说他们的阿母好相处,但我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子女,她不一定会宽容待我。我这三天过的提心吊胆,生怕会被他阿母揪住了错处不放。唉,为什么会是女子嫁出去,而不是男子。要我说,还不如招个赘婿过的快活。”李迎叹着气感慨完,把头放到了李安君的腿上。 李安君坐起身把手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揉动着说:“迎儿,赘婿属于七科谪,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男人愿意上门做赘婿的。对了,你这么说,是张越的阿翁、阿母故意为难你了吗?” “倒也没有,一日两餐都是我、沅儿和她阿母一起做的,有时张越也会跟着收拾碗着。”眉心舒展了不少的李迎闭着眼睛回答。 听到这里,李安君抽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讲:“迎儿,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李婶母如此待你,可要比咱们五井里中的一些人家好太多了。我给你们说,我们家那条巷子中的纵儿家,他们家没有分家,他阿母干的活儿不比他伯母少,可还要经常挨他大母的骂,就因为他伯母是他大母的侄女,真是偏心都偏到宋河里去了。” “迎儿阿姊,可能是你刚到张家不太习惯,如果以后真是相处不来,可以让张越跟他阿翁分家的。”李衍侧过身子看着李迎天真的说。 李迎闻言睁开了眼睛,移到李衍身旁盯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轻声笑了起来。 “迎儿阿姊,你笑什么?”李衍摸了摸脸颊不解的问。 李迎听后伸手捏了捏李衍的脸颊轻声回答:“衍儿,我在笑自己都快成怨妇了。” 愣住的李衍一时语塞,随后伸手抱住了还在笑的李迎,让她不要想太多。 情绪无法言说的李安君也抱住了李迎,三人就像幼时一样互相抱在一起,互相打趣起来。 片刻后,宋云珠在敲了敲门后走了进来,笑着让她们快去吃饭。 三人忙起身跟在宋云珠的身后去了堂屋,还未等李衍坐下,便被撅着小嘴、满脸委屈的李嫱拉住袖子问:“姑姑,你去了哪里?” “嫱儿,我…你看我不是回来了,来,你和我坐一起吧。”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李迎胡乱说了两句后,把眨着眼睛快要哭出来的李嫱拉到右侧坐下。 笑了起来的女孩在吃下一口彘肉后,转头的一眼正在和李缓说话的张越后,皱起眉头趴到李迎耳边问:“姑姑,那你还走吗?” “放心吧,不…吃完这顿饭,我不会走的。”李迎含糊着说完后,又往李嫱的嘴里塞了一块肉。 和宋云珠坐在一起的郑姝时不时抬眼望向李嫱,她见俩人如此亲昵,眸底尽是一片落寞。 “嫱儿这孩子可以说是迎儿和三婶母一手带大的,她们两个之间的情分不亚于母女之情。嫱儿一岁之前特别容易生病,都是迎儿整宿整宿的陪着她,她们如此亲近是应当的。”宋云珠低声对用着搅着粟米粥的郑姝解释。 抿了抿嘴角的郑姝悄声回应:“云珠嫂嫂,我听李缓说过的。我…我只是有点失落,迎儿不在的这几天,她跟我要比以往更亲近一些,但迎儿一回来,她…她就…好像不跟我好了。” “我家无疾在他婶母刚改嫁时也是天天闹,现在一两个月过去了,也不再提了。”宋云珠轻叹一声说完后,转头揉了揉正在专心往嘴里扒饭的李无疾的头顶。 嘴角沾着菜汁的李无疾抬眼笑了笑,随后继续低头扒饭。 和边吃边说的大人们相比,孩子们吃的很快。同时放下了着的李无疾、李兴在笑着用宋云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后,一同把还想缠着李迎的李嫱哄到了院子中。 不多时,欢快的笑声就传到了堂屋中,坐在门口处的李延寿回头望了眼在阳光下大笑着的三个孩子,不由得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转头或抬头望去,宴席也在此时结束。 宋云珠和李安君在帮冯儿收拾完东厨后,同李充一家一起离开。 第293章 礼物 一行人回到家后,继续过关上门专心织布的日子,直到三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十六日的午后被背着包袱的陈显敲开了院门。 李安容领着李无疾把他迎进院子中,然后对从西厢房北间出来的宋云珠、李安君开玩笑说:“嫂嫂、阿姊,陈显可能被他阿翁、阿母给赶出来了,准备在咱们家借宿呢。” “安容不要胡说,我没有被赶出家门,这里面是我阿母做的一件曲裾,算是送给安君的生辰贺礼。”陈显解释着取下了包袱,随后把它塞进李安君的手中。 半是惊讶半是惊喜的李安君随即笑着把它拿进堂屋放到长案上,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解开,拿出那件针脚整齐、里面填充着蚕丝的淡灰色曲裾。 “安君,喜欢吗?”内心忐忑的陈显揉着手指问。 开心笑着的李安君把曲裾贴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回答:“喜欢,你回去后一定要告诉婶母,我很喜欢这件曲裾,这可要比我自己做的精致多了。” “安君,你去换上给陈显看一下,不然,要是赵婶母问他袖子、腰身、下摆这些地方得不得体,他可能回答不出来,说不定还要挨顿骂。”摸了摸曲裾袖子的宋云珠笑着向李安君提议,被戳中了心思的陈显赶忙跟着附和。 低头看着针脚的李安君听到后笑着应下,她边思索着自己得再做多少女红才能赶上这个水平边蹦跳着进了西夹间。 伴着“吱呀”的关门声响起,对李安君心生羡慕的李安容颓丧的垮下肩膀坐到了芦苇席上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被跑过来的李无疾揉着脸颊问:“四叔父,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想坐下来歇一歇。”双颊上的皮肉被揉到一起的李安容低声说完后,掰开李无疾的手让他坐在一旁,一起等李安君出来。 循声望过去的宋云珠一眼看到了少年眼底的落寞,想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张口,只好转身走到门口处,望向悬在西天的太阳。 顷刻间,又是一声“吱呀”响起。 把手扶在门框上半眯着眼睛的宋云珠转身看向转着圈从西夹间推门而出的李安君,燕尾状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而不停转动,腰身也合适,只是袖子好像有些长。 扬着嘴角一直在笑的李安君绕着长案转了一圈,随后后倾着腰身停在陈显面前,收回抬与肩齐的右臂站好笑着讲:“陈显,你看正合适,等天气暖和一些后,我会亲自上门去谢婶母的。” “合适就好,谢就不用了,谢来谢去的话,反而会让我阿母觉得你和她不亲近。”陈显压着嘴角低声说完后,指着盖过指尖的袖子问是不是太长。 起了玩心的李安君再次转着身子甩了甩袖子笑着讲:“不长,现在天冷,正好不冻手。” “陈显,安君说的在理。我们明天会办个简单的生辰宴,你也过来热闹一些吧。要是愿意的话,你得提前跟叔父、婶母说好要留宿在这里,免得让他们担心。”宋云珠走过来帮李安君整了整被甩散的头发讲。 求之不得的陈显赶忙笑着应下,随后在调侃了几句李安容后离开了五井里。 陈显离开后,宋云珠和李安君又回到了西厢房北间继续织布,俩人一边干活一边商议着等下个月初就给李安容做婚服。 此时,留在堂屋中的李安容正心不在焉的教着李无疾认竹简上的字。 “叔父,这个百虫草木刚才已经读过了,该读下一句了。”皱起鼻尖的李无疾指着竹简上的已经快要被磨掉的字迹轻声嘟囔,他已经跟着李安容把这四个字读了五遍,觉得有些无聊。 面上一热的李安容瞬间清醒了一些,他忙指着下面的“兵甲器械”让李无疾跟着自己继续读。 在读了两遍后,李无疾趁李安容分神之际,赶忙卷上竹简吐槽:“四叔父,我今天不要跟你学认字了,你老是走神,不是个好夫子。” 也无心再教下去的李安容趴到案上暗自沉思,随后摇了摇头后嘲笑自己在期待什么。 “无疾,天色不早了,你跟着去东厨做饭吧。”想通了的李安容跟着李无疾走到院子中,望了望即将消失的余晖说。 过了腊日,太阳落的特别快,可能稍不留意,温柔的余晖就会变成清冷的月光。 肚子有些饿的李无疾立刻同意了下来,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到东厨,“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谁?”先跑到院门处的李无疾把双手搭在腰上学着宋云珠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问。 隔着一层门板的张越忙朗声回答:“无疾,我是张越,来找你四叔父。” 挪不开顶棍的李无疾忙转身对跟来的李安容大声转述:“四叔父,是张越找你。” “无疾,他是你迎儿姑姑的夫婿,你该叫他姑父。”李安容弹了下李无疾的额头纠正完后,拿掉左侧门板后的顶棍,把其拉开笑着问:“张越,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鼻尖被冻红了的张越跺着脚把拎在手中的巴掌大的布袋递过去回答:“这是沅儿送你的生辰贺礼,她被我阿母拘着不能出门,便让我把这些给你送来。” 张沅说完揉了揉鼻尖继续问:“安容,我们家沅儿对你是事事上心,你知道她的生辰是何时吗?我可不想她到时哭着鼻子回家对我告你的状。” 满目皆是惊喜的李安容忙接过布袋回答:“兄长,是六月初二。” “安容,你以前可是叫我张越的,现在改叫我兄长,等我回到家,可得向沅儿夸夸你。我走了,你关好门吧。”张越笑着调侃完,伸手揉了揉望着自己的李无疾的头顶后,便转身离去。 激动的李安容赶忙关好院门,然后回到堂屋把布袋放进橱中,等吃过哺食再拿回后院打开。 昏暗的光线下,傻笑着的少年把双手支在案面上,一遍遍的晃着脑袋看向从布袋里取出的一个五彩绳和一双足衣,最终抿着嘴角拿起五彩绳系在了左手腕上。 第294章 生辰 半宿窈窕淑女梦,雎鸠关关唱河洲。管它冬夜春风里,唯有多情解百愁。 做了一夜好梦的李安容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起了身,红着脸的少年呆坐在榻上不敢回忆梦中的场景,直到听见跳上窗沿的狸扒着堵窗户的木板的“喵呜”叫声,才拍着发烫的脸颊走到案边戴上了尉,随后忸怩着打开房门,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在打扫完后院后,李安容扛着扫帚去了前院,看到口中往外呼着白气的李安君正在给马喂草。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扬起嘴角坏笑起来的李安君先把抱着的干草全部丢到母马身旁,然后跑到李安容身旁调侃:“安容,我听无疾说在你们昨天下午做饭之前,张越兄长过来一次,他还给你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里面是什么无价之宝?” “阿姊,是这个和一双足衣。”心口“扑通”着快速跳了起来的李安容柔声说完后,大方的挽起左边的袖口,露出在晨曦中夺目的五彩绳给李安君看。 与此同时,眼睛中闪烁着亮光的李安大声惊呼起来:“安容,这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得五彩绳。” 被逗笑的李安容看着李安君夸张的表情,踢着地面轻声讲:“阿姊,你就会逗我。” “我哪有?”李安君挑了挑眉毛反驳完,笑着把不好意思的李安容拉到堂屋门口,让刚从东夹间出来的宋云珠、李无疾看他手腕上的五彩绳。 刚才还在皱着眉头抱怨冬天太冷的宋云珠随即换上最开心的笑容大声讲:“安容,这是沅儿送你的吗,真是太好看了。” 虽然知道宋云珠说的夸张,但李安容还是忍不住为张沅感到骄傲,并暗自在心里起誓,今生一定会对得起这个能为自己准备生辰贺礼的女子。 就当他准备继续去扫地时,被揉着鼻尖笑了起来的李无疾拦住去路讲:“四叔父,这个五彩绳真好看,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 “真的?”李安容逗着满脸无辜的孩子问。 眨了眨眼睛的李无疾转头看了眼朝自己点头的宋云珠后,笑着留下句“是的”,随后跟着李安君跑进东厨,再一起去给马喂水。 清早的插曲过后,一家人早早的吃过了朝食,他们先是去宋屠夫的摊位上买了半只羊去了榆树里,见王氏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一些。 正当她们准备离开时,走到院子中的王氏突然拉住宋云珠的胳膊讲:“云珠,我记得今天是安君、安容的生辰,你君姑、君舅没有了,你要好好待他们,我给他们各做了一双履,让他们试试。” 众人听完皆露出惊讶的神情,面色焦虑的宋云珠在王氏离开后,忙低声问不停叹气的宋万年:“阿翁,我阿母不是不记得这件事吗,她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云珠,你阿母最近断断续续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见她前两天一直在忙着做履,以为是给伯吉、仲昌的,没想到是给安君、安容的。她…她还想起了安平的死,昨天临睡前,她还问安平葬在了哪里。”眼睛红了起来的宋万年轻声回答完,露出了纠结的神情,他既希望王氏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又怕她经受不住家里的变故。 觉得自己像掉进深渊里的宋云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扶住李安君的胳膊忧心的问:“阿翁,那她有没提起兄长和嫂嫂?” 仿佛瞬间又苍老了一些的宋万年摇了摇头回应:“没有,她想起的事情没有连贯在一起,你看她刚才说起了安君、安容的生辰,但他俩刚才进门时,你阿母都没有认出来。通儿从边郡回来后过来看她,她还问通儿怎么没去乡塾读书呢。” 思绪万千的宋云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宋万年的话,片刻的沉默后,正当她想要说没问就好时,听到了王氏急匆匆的脚步声。 兴冲冲的王氏过来后,先奇怪的看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然后责备的瞪了一眼宋万年,再把两双八九岁左右孩童穿的履递给宋云珠说:“这是给安君、安容的,你带回去吧。天太冷了,你就不要再往这里跑了。” “好的,阿母,我替她们谢谢你。”宋云珠忍着心里泛起的苦涩轻声说完后,便接过履领着其他人急匆匆的离开了榆树里。 皱起眉头的李安君急忙追上,拿过宋云珠右手中的那双履轻声安慰:“嫂嫂,伯母想起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阿翁、阿母病逝时,云北兄长还在家呢。你不要多想,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即使伯母想起来了,还有伯吉、仲昌在呢,她肯定舍不得这两个孩子,这道坎总能过去的。” 说完之后,李安君认真的把履打量了一遍,笑着挽住宋云珠的胳膊接着说:“嫂嫂,伯母的手艺真不错,虽然我穿不上了,但我要好好留着它,等以后给我的孩子穿。” 宋云珠听后,轻声笑了一下,顺手把另外一双履也递给了李安君。 李无疾和李安容也追了过来,俩人见宋云珠和平时并无二样,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一行人再次回到宋屠夫的摊位前,买下了另外半只羊。 回到家后,李安容依旧带着李无疾去堂屋学《仓颉篇》上的字,宋云珠和李安君则在东厨切肉。 她们先是用刀把肋骨剔下,随后把肉切成大小一致的块状用盐、菽豉腌上,到炙时再用前两天削好的竹签穿上。 “嫂嫂,骨头怎么办?”李安君用匕首剔着羊骨上的碎肉问。 宋云珠端起陶盆摇晃着里面的羊肉回答:“先洗干净放好,再过几天,咱们用它熬汤做汤饼吃。也不知道陈显会什么时候过来,等到半下午,先把那些肋肉用芦服炖上。咱们人多,单炙那些肉肯定不够吃,你是想吃蒸饼还是蒸饭?” “蒸饭吧,夜里长,蒸饭饿的慢。”李安君这边刚说完,院门处便传来了敲门声。 开心的女孩赶忙放下匕首去开门,果然是抱着一罐醢的陈显。 第295章 生辰(2) 四目相对的刹那,俩人脸上俱是一红。 忽而北风吹过,眉眼中满是情意的李安君侧过身子让陈显进来,然后关着院门问:“你抱着的罐子中是什么?” “是我阿母做的醢,比我上次给你带来的还要好吃。今天是你和安容的生辰,你们就歇一歇,我来帮云珠嫂嫂干活。”陈显笑呵呵的说完后,移开了陶罐的盖子,顿时飘出一股裹杂着菽豉味的浓郁肉香。 香味不只使得李安君咽了咽口水,还把贪吃的狸给引了过来,停在三尺远的地方“喵呜”叫着。 冬日里的白天总是悄然过去,在芦服肋肉快要炖好时,勤快的陈显再次担负起了炙肉的重任。 李安君端着盛有肉块的陶盆、宋云珠拿着清洗干净的竹签跟在拎着装有竹炭的篮子的陈显的身后,三人一同进了光线昏暗的堂屋。 陈显先是点亮了油灯,然后随意从篮子里抓了十余块竹炭丢进李家平日里烤火用的陶盆中点着,在升起的袅袅白烟中,甩了甩刚洗过的手接住宋云珠、李安君递来的肉串,放到陶盆上方慢慢炙。 在把所有的肉全部穿好后,宋云珠留下李安君给陈显帮忙,自己则回到东厨继续做饭。 馋嘴儿的李无疾趴在泥灶上闻着从铁釜中钻的香味,不停的问淘洗着泡开了的葵叶的宋云珠:“阿母,什么时候能吃啊,我都饿的肚子疼了。” “无疾,你再等一下,马上就能好了。”宋云珠刚柔声回答完,便被李无疾可怜兮兮的神情拿捏住,只好拿起着、端着碗走到泥灶前掀开往下滴着水珠的木盖,挑了几块芦服、肋肉放进碗中,让他端去高足案上吃。 烧着火的李安容见李无疾被烫的直吐舌头,忍不住笑着打趣:“嫂嫂,幸好没有让无疾跟着去堂屋炙肉,不然,他能趁阿姊和陈显不注意,把生肉给偷吃了。” “四叔父,我又不傻,怎么会去偷吃那么腥的羊肉,要是鱼脍,我还能试试。”用着夹起一块芦服放到嘴边的李无疾反驳完,先用牙齿咬了一小口,见已经不烫了,才赶忙大口吞下。 连吃三块芦服后,李无疾看着碗中的两块肋肉纠结了片刻,拿起其中一块递给正往铁釜中倒葵叶的宋云珠。 宋云珠低头看了一眼后,笑着对他说:“无疾,去给你四叔父吧。” “无疾,我…”一句话还没说完,肋肉便被塞进了李安容的嘴中,他在皱起眉头无奈的笑了笑后,取出肋肉和端着碗蹲在一旁的李无疾慢慢吃了起来。 炖好肋肉后,宋云珠去到堂屋,见羊肉已炙了大半,便回到东厨开始往外盛饭菜。 惦念着炖肉的李无疾在跟着到了堂屋后,立刻被陈显手中往外“滋滋”冒着油腥的炙肉吸引住。 颇为无奈的宋云珠走过来弹了弹他的额头,接过陈显手中快要炙好的肉串说:“陈显,你先去吃饭,这些我来弄。无疾,你姑姑旁边有炙好的,快去吃吧。” 欢呼起来的李无疾连忙跑到李安君的身旁,一手拿起一串炙肉大口咬了起来。 “无疾,你只能吃这么多,不然会闹肚子的,等你再想吃时,我可以再给你买肉回来炙。”宋云珠回头看了眼狼吞虎咽的李无疾高声叮嘱。 嘴中嚼着炙肉的李无疾不满的看了眼摆在盘中的肉串,嘟囔着要去跟宋云珠讨价还价,却被李安容拉到一旁坐下说:“无疾,你阿母不让你吃太多是为你好,你要是不听她的,你手中剩下的这些可能也保不住,我们可不敢替你说情的。” 识时务的孩子看着右手中还未吃的一串彘肉,立刻向宋云珠保证:“阿母,我听你的,只吃这两串。” 坐在对面的李安君、陈显当即被逗笑,同时打趣李无疾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少时,宋云珠把炙好的肉串摆进了盘中,然后拿出一串用着取下两块放进李无疾的蒸饭上说:“你难得在吃的方面如此听话,就多让你吃两块吧。只是,吃完不能立即睡觉,先玩一会儿。” “阿母,你真好。”开心至极的李无疾大笑着讲完后,连忙趴到粟米蒸饭前,咬下右边的那块炙肉。 席间,陈显说起了长安城里的贵人派人去罗桥乡上买人的事情。 “陈显,我听别人说,那些贵人好像只买容貌娇好的女孩,养在府中教习歌舞,以图博得皇帝青睐。”皱了皱眉尖的李安容咽口中的蒸饭说。 放下竹签的陈显笑着回应:“我也听我叔父说过,自卫皇后起于微末,那些权贵们都想做第二个平阳长公主,都想着自家府中的美人儿能得到天子的宠幸,纵然做不了皇后,做个美人、夫人,也是能在天子的枕边吹一吹耳旁风。尤其是孝景皇帝在封王美人为皇后时,大封王皇后的三个兄弟为侯,打破了无功不得封侯的祖制,人人都会想着凭裙带关系而封侯。虽然魏其侯窦婴不识天时,但他的侯位也是在七国之乱时因军功而得。对了,你可曾听过出使西域的张骞?” “曾听人提起过,一去十三年,去时百余人,归时仅剩他与邑堂父二人。”李安容思索了片刻后,把自己从盐铺那里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他还是记得听到这件事的震撼。 陈显低头扒了一口蒸饭继续讲:“张骞在归来后,被拜为太中大夫,又在元朔六年也就是三年前以校尉的身份跟着大将军出击匈奴,因为他熟知水草所在,因功而封博望侯。但在去年时,他又以卫尉的身份同李广将军一同从右北平出击匈奴,但因为延误了与李广军汇合的期限,导致李广军几尽全灭,按律当斩,后赎为庶人,丢了侯位。” 众人在听到后皆是一阵叹息、惋惜,随后又继续说起了陈安世与李衍的事情。 “陈显,你叔父对你大父说了吗?”宋云珠关切的问。 撇了撇嘴角的陈显低声回答:“还没有,应该是明天或者后天向我大父坦白。” 除了李无疾外,其他的李家人同时看向了陈显,她们都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些许无奈。 第296章 生辰(3) 无奈的笑了笑后,陈显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释:“安君、安容、云珠嫂嫂,你们没有见过我大父,不知道他固执起来有多不讲道理。他一直想让我叔父找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尤其是曾经生育过孩子的,哪怕是把孩子带到家里去养都能接受。” “为什么,哪有上赶着去给别人养孩子的?”李安君颇为不解的问,纵使家里有百亩田地的人家,也顶多养活五六人。 正在用帕子给李无疾擦嘴的宋云珠见陈显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便沉声替他回答:“安君,年纪大一些、生育过的女子以后难产的可能性会小很多。陈显没有兄弟姊妹,陈叔父又没有儿女,所以,陈大父想让陈叔父找个年岁大些的寡妇很正常。” 皱着鼻尖的陈显连忙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干笑着对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李安君低声嘟囔:“安君,我的事儿归我阿翁、阿母管,我大父想管也管不了,我阿翁不怎么听他的。” “我…我又…没说什么,你就会多想。”笑了起来的李安君咬了两下嘴唇后轻声说完,转了转满是笑意的眼眸从碗中夹了一块肋肉放到陈显的蒸饭上。 陈显见状,满腹的愁绪当即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陈安世的事情,自己除了跟着瞎操心也起不到别的作用。 冬日里的饭菜总是凉的特别快,还没等这场生辰宴结束,碗里的肉汁就已经上了冻,用着一戳,就如刚凝结成型的鱼胶,摇晃着乱颤。 屋外漆黑的夜色中,早已等不及想要吃口荤腥的狸站在堂屋门前不停的“喵呜”叫着。 被吵得心焦的宋云珠只得把碗中的骨头倒在墙边,才让耳边得了片刻的清静。 随着吃的最慢的李安君把着放下,等在一旁的陈显连忙把碗着收起,和李安容一起把它们端到东厨清洗。 宋云珠和李安君则留在堂屋里,领着不太情愿的李无疾来回走着消食。 刚围着长案转了两圈,撇了撇嘴的李无疾趴到宋云珠怀里揉起了眼睛,装作很困的样子垂下胳膊无力的说着:“阿母,我好困啊,你就让我去睡觉吧。等睡醒了,我再起来消食。” “哦?安君,去给无疾盛些凉水,让他洗洗脸,就不困了。”动下脚趾就知道李无疾在耍赖的宋云珠皱起眉头对李安君严肃的说完,再次嘱咐她一定要用最凉的水。 抿着嘴角笑了起来的李安君随即夸张的抖了抖肩膀,就在她抬起右脚即将跨出门槛时,被看着清醒了不少的李无疾拽住袖子恳求:“姑姑,我不困了,还是和你们一起用温水洗吧。” “真不困了?”李安君蹙起眉尖问,一双带着疑问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不要骗我。 不停的点着头的李无疾赶忙蹦了两下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主动拉起李安君、宋云珠去继续散步。 约莫两刻钟后,宋云珠抱起瘫坐在芦苇席上不肯动的李无疾去东厨洗漱,撅着嘴的孩子如木偶般蹲在陶盆前一动不动,转着满是委屈的眼神向宋云珠、李安君撒娇。 已经洗漱完的李安容赶忙走过来摸了摸李无疾的头顶哄:“无疾,我来…” “安容,你不用管他,快带陈显回去休息吧。”宋云珠说完后绷住脸轻笑一声,接着瞥了眼倚在李安容怀里的李无疾。 怕挨揍的李无疾赶忙自觉的站好,并在李安容、陈显离开后,笑嘻嘻的拉住宋云珠的袖子为自己辩解:“阿母,我刚才是实在太累了,才不想动的,你原谅我吧。” 本想教训他一顿的宋云珠看着孩子乞求的眼神,轻叹一口气后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蹲下身帮他洗手、洗脸。 “喵呜”一声,瞳孔已经变圆的狸继续在黑夜里游荡,它追着脚步声跑到后院,停在窗外的枣树下听屋内的说话声。 回想起昨夜的梦境,李安容忸怩的搓着双手坐在榻边问已经躺到内侧的陈显:“陈显,你做过梦吗?” “当然做过,应该每个人都会做梦吧。”陈显盯着罩在榻上用麻布做的纹帱(即蚊帐)回答完,转头看到李安容目光躲闪,不由得取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荒唐梦。 面上不由一红的李安容忙把目光移向在瓠籽油中燃烧的灯芯,揉着手指轻声解释:“我…我哪里会做什么荒唐梦,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荒唐是什么?” “哎呀,怎么还害羞了?你已经到了追求窈窕淑女的年纪,做些梦不是很正常吗?来,给我说说,你梦到什么了?莫非你梦到了张…”陈显调侃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涨红了脸的李安容用手堵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一脚踢开了衾的陈显使出浑身力气掰开了李安容的手,随后喘着粗气重新躲进已经被暖热的衾中继续打趣:“安容,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犯不着杀人灭口吧。再说,我也做过这…” 没有再说下去的陈显直接把头蒙进了衾里,不用抬头看,他就能感受到那道想要把自己凌迟了的不善的目光。 咬着牙的李安容直接踢掉了履,回到陈显的身旁往外扒着衾追问:“你做过什么,你是梦到了谁?” 死死抓住衾不肯放手的陈显露出一只眼睛喊:“你做过什么,我就做过什么,还有,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我梦到了谁。” 看着那只明显心虚了的眼睛,一股火气冲上了李安容的头顶,嘴里不停嘟囔着的他强行扒开蒙在陈显脸上的衾质问:“你在梦中亵渎了我阿姊?” “那不是亵渎,我是她未来的夫婿,怎么能说的上是亵渎。再说,那是做梦,怎么能算数。你要是真这么不讲理,我就去给张越告状。还有,难道你还希望我梦到别的女孩?”解释完后,放弃抵抗的陈显直接松开了手,随后披上衾坐到榻上,用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向呆愣住的李安容。 无话可说的李安容直接和衣躺下,把手臂搭在额头上笑了起来,他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但也会做这种幼稚、冲动的事情。 “好了,快休息吧。你今晚不要再做梦了,我怕听到不该听的。”眼神中带了一丝狡黠的陈显朗声说着,又躺到榻上转身面朝墙面。 被调侃了的李安容先是朝陈显的背影挥了两拳,再起身脱掉直裾去抢陈显暖热的衾。 北风呼啸的夜里,互相嫌弃的两个少年时而离的很远,时而倚在一起。 无法窥探的梦境中,或许又有淑女入梦,亦或是鲜衣怒马、不负韶华。 第297章 家事难断 黑暗散去,又是一个晴天,东边升起的橘红色太阳与西天挂着的银白色下凸月交相辉映。 本想早早回家的陈显在李家人热情的挽留下吃完了朝食,随后又和李安君、李安容及李无疾在前院中踢了场蹋鞠,最后在将近正午时回到了家。 看着自家院门上的铜钥,皱了皱眉头的陈显先是环顾了一圈无人的巷子,然后把目光落在对面摇摇欲坠的院门上,暗自叫了一下糟糕后,匆匆往陈树家跑去。 “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许久,面色不好的赵正儿才过来给陈显开门,并叹着气把他往后推到巷子中低语:“你不是带的有匙吗,先回家去吧,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 (注:在西汉时,门锁被称为户钥,关东及陈楚之间称之为键,关西称之为钥。匙即现在所指的钥匙。) “阿母,是叔父对大父提衍儿的事情了吗?”陈显特意压低嗓音问,随后踮起脚尖望向院门口,可惜院门被赵正儿出来时顺手虚掩住,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心里憋着一股气的赵正儿见陈显一脸好奇的样子,猛的拍了下他的胳膊低声教训:“你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让你回家呢,看什么看?” “阿母,我这不是关心叔父吗?我不回去了,我要去看看他。”吃痛的陈显揉着胳膊轻声解释完,然后躲过赵正儿伸出的手,快速推开院门跑了进去,瞧见陈安世正跪在堂屋门口。 心中“咯噔”了一下的陈显忙走过去,还没等他的手碰到陈安世的胳膊,便听到了从堂屋里传来的怒吼:“显儿,别扶他,就让他在那跪着。” “大父,叔父怎么惹你生气了,是他把你藏的酒偷喝完了吗?”陈显大声说完后,进到堂屋坐在满脸怒气的陈树的左侧,嬉笑着摇了摇他的胳膊,轻声为陈安世说情。 正在气头上的陈树先是甩开了陈显的手,然后转过身看着他质问:“显儿,你认识李衍吗?” “大父,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陈显悄悄看了眼坐在陈树右侧对着自己摇头的陈安国,迟疑的接着说:“我…应该不认识。” 听了这个答案后,变得暴怒起来的陈树当即敲了下陈显的脑袋,接着指了指堂屋门口说:“你…你也跪到外面去,年纪不大还想着糊弄我,要是不认识能想这么久吗?” “大父,我冤枉。即使我认识她,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跪到外面去。地面又冷又硬,硌的膝头疼,我不去。”抱着脑袋的陈显直接耍了赖,然而最终还是在陈树扬起的巴掌快要落下前,赶忙跑到堂屋门前和陈安世并肩跪下。 轻叹了一口气的陈安世心疼的看着跪在外面的男弟、儿子,尝试着向绷着脸的陈树求情:“阿翁,你…你这样做实在是不讲…” “你也跪过去。”打断陈安国的话后,陈树拍着心口大声命令,内心失望到了极点的他扶着案面强行站了起来,走到门槛前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儿,缓缓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停在西厢房前的赵正儿为难的长叹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到陈树面前轻声讲:“君舅,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即使你让他们三个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也解决不了一点问题。现在是安世主动提起了他的亲事,为何不能成全他呢?难道你真的要看着他再也不娶亲,看着显儿一个人被那些同宗的人算计吗?” “你不要说那么多,他那是成亲吗,他是要跟我分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不点头,安国能张罗着帮他买院子?你们…你们都一个个好本事,我要去乡三老、县尉那里告你们不孝。”蹙着眉头的陈树厉声说完,转头抬起袖子擦了擦落下的眼泪。 预测到会有这么一出儿的赵正儿直接摇了摇头进到西夹间,抱出陈母的牌位交给陈安国,然后跪在牌位前大声哭诉:“君姑,你为什么要走的这么早,你怎么就不可怜一下你的儿孙们。当初,你把安世的婚事托付给我,我对不起你,没能为他觅一门良缘。如果你还在,他也就不会把什么事儿都藏在心里,他也不会有了喜欢的女孩而不敢对君舅明讲。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的托付,无颜再去见你,就让安国把我休…” “正儿,你胡说什么呢。如若阿母泉下有知,她也不会怪你的,她只会心疼安世,心疼他一连死了两个良人,心疼他好不容易再次有了娶亲的念头,却被无情的打断。唉,安世,你也不要和阿翁犟了,就再请婶母往李家跑一趟,说是咱阿翁瞧不上那女孩,让人家再觅佳婿吧,她正是说亲的年岁,不消两天,就能寻个比安世更好的男儿。”见赵正儿越说越离谱,抽了抽嘴角的陈安国忙阻止她再说下去,并暗戳戳的威胁冷眼看着自己与赵正儿的陈树。 一直跪在地上不说话的陈安世转头看了看被自己连累的陈安国一家,跪着移到门槛边抓住陈树的袖口请求:“阿翁,这件事与兄长一家无关,你就让他们起来吧,纵有千错万错,我都一个人承担。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哪怕是去县尉那里告我也行,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李家下聘的。” “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么地方迷了你的眼,让你觉得丢了亭长的差事都无所谓?”陈树咬着牙愤恨的说完,抬起脚想要把陈安世踹倒,但在看到陈安国抱着的牌位后,回想起自己的良人在临死前说的话,叹着气收回了脚,并让陈安国一家站起来。 心中一喜的陈安世在回头看着三人起来后,继续对陈树说自己的心里话:“阿翁,我知道你是怕衍儿会像娇儿一样,可纵然我听你的话娶了个年岁大些的寡妇,你也不会满意的。” “说什么全凭你一张嘴,你说我不满意,我就是不满意了?”陈树冷哼一声反驳道。 陈安世仰头望着陈树不屑的神情,叹了口气继续说:“阿翁,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如果我真娶了个寡妇,若是头胎生了个女孩,你会不会觉得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如果头胎是个男孩,你会不会想着还要再多生几个。这还是生下了孩子,如果生不下来呢?你敢说自己不会逼着我休了她吗?我不想等我和衍儿成亲后,每日都在你的念叨下生活,还不如趁彼此之间没有太大的矛盾,先搬出去,以后还能互相往来。”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当初费尽心思把你养大干什么,来气我吗?好…好…你如今为了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女人,就敢如此造我的反,我…我非打死你不可。”瞬间火冒三丈的陈树颤抖着手说完,推开想要拦自己的陈显,跑到橱前拿出放在里面的马鞭,狠狠的抽在了陈安世的背上。 刺破空气的鞭子“唰”的一声落了下去,打烂了陈安世身上的温襦,垫在蚕丝外的柳絮落了一地。 一连四五鞭下去,被吓傻的赵正儿率先反应过来,她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直接从还想再打下去的陈树手里夺过沾了血的鞭子,然后推了推还在发愣的陈显,让他去看陈安世背上的鞭痕。 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的陈安世松开紧握着的手,垂头看着地上的柳絮轻声说:“阿翁,哪怕不是和衍儿成亲,我也是要和你分家的,你不要把这怪罪到她的头上。如果不是你当初日日在娇儿面前念叨,让她给你生个孙儿,估计她也不会忧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如若不是这样,她应该也不会因难产而死,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两遍。” 轻飘飘的话语犹如千斤巨石压在了陈树的心头上,再次想起了那个一出生就死掉的男孩,接着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腿脚发软的倚在门板上慢慢滑落到地上。 第298章 伤口 抱着牌位的陈安国看着眼前的混乱,垂眸敛住心中翻滚着的无限酸楚沉声吩咐:“显儿,你先扶你叔父回屋,轻的话帮他涂些药,重的话去请杨医匠;正儿,你去烧些热水吧。” “阿翁,我知道了。”轻声回应完,吸着鼻子的陈显再次看了眼陈安世背上的两道血痕,有些地方已经皮开肉绽,不断有血珠从创面沁出。 虽然冬日里穿的厚实,但陈树毕竟常年劳作,手劲儿自然非常大。更何况他刚才丧失了理智,一连四五鞭下去,即使是树皮,也能抽破。 低叹两声后,心情沉重的陈显连忙扶起紧绷着嘴角的陈安世,帮他拍着落在温襦上的柳絮及沾在裈裤上的灰尘慢慢往西厢房走。 在目送俩人离开后,绷着嘴角的赵正儿丢掉了手中的马鞭,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直接去了东厨。 随着赵正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多年不曾落泪的陈安国抬起袖子擦了擦滚落在脸颊上的泪珠,随后缓缓走到瘫坐在地面上的陈树面前跪下说:“阿翁,你已经撒过气了,就不要再生气了。到后天时,高高兴兴的跟着过去就可以了。人家李家的女儿也不是除了安世就嫁不出去,既然这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你就是再不乐意,也睁只眼闭只眼吧。” “安国,我…我没想着…真打他的,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下了…这么重的手。”垂着头的陈树断断续续的说完,伸出干瘦的手拿过牌位搂在怀里,摩挲着上面的字低声哭了起来。 听着陈树悲怆的哭声,心中宛如刀割的陈安国忙跪着向前移了两下,抬起袖子帮他擦着眼泪低声再劝:“阿翁,等到下个月,安世就满二十九岁了,难道你还不放心他吗?你想一想,如果他不跟你分家,等新妇过门后,他还要去宋河亭当值,家里就剩下你和新妇,你能住的舒坦吗?你不怕外人嚼舌根吗?咱家的这扇院门敢关吗?还不如让他们搬走呢。你要是觉得孤单,等显儿成亲后,我和正儿就搬过来和你一起住,我阿母走的早,你辛辛苦苦把我们兄弟俩养大成人,我们不会不管你的。” 一番满是温情的话后,面如死灰的陈树凄凉的笑了笑,随后转过头看向落在院子中的麻雀轻声嘟囔:“安国,我年纪大了,说的话、办的事也惹你们嫌了。等一下,就去找族长、里正来当个人证吧,是我陈树不想再管他了,是我要跟他分家了。” “阿翁,我们哪里会嫌你,这话要是让安世听到,他也会难过的。分家的事儿不急在这一时,等安世背上的伤好了再说。地上太凉,我扶你起来吧,你是想先回去躺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去看看安世。”轻声说完后,面色缓和了不少的陈安国把眼睛依旧红着的陈树拉了起来,弯下腰帮他拍打灰色直裾上的灰尘。 吸着鼻子的陈树低头看了下他殷勤的样子,心中又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推开,再垮下肩膀抱住牌位如提线木偶般进了东夹间。 揉着胳膊的陈安国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再自讨没趣,便出了堂屋走到东夹间的窗前,趴在破了个洞的糊窗的麻布前,瞧见陈树双目无神的抱着牌位坐在榻边,一张一合的嘴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儿!”扶着窗沿的陈树低声抱怨了两句,先是转头看了眼往外冒着白烟的东厨,然后搓着冰凉的双手往西夹间走去。 推开半敞的房门,眉心间尽是忧愁的陈安国径直走到榻边,看双手颤抖着的陈显垂头挑沾在肉里的碎絮。 “显儿,你到一边去,剩下的我来弄。”看不去的陈安世说着,拿过陈显手中的匕首坐到榻边,垂下头仔细的在伤口中寻找白色的异物。 额头上往外冒着冷汗的陈安世明显的感觉到锋利的匕首尖刺进了肉里,双手紧抓住身下的麻布单痛呼出声。 “安世,阿翁打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躲一躲吗?你总是说他脾气倔,要我说,你俩都一样。你就是多给他磕几个头,也不能让他如此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死后哪有脸去见阿母。”蹙着眉头的陈安国唠叨完,一巴掌落在了陈安世的后背上,然后接过陈显递来的帕子擦掉匕首上的异物。 满脸委屈的陈安世刚转过头瞥了晃着匕首的陈安国一眼,就听到他继续问张开嘴巴、咬着牙齿、蹙着额头、一脸很疼模样的陈显:“显儿,这把匕首用火燎了吗?” 陈显闻言绷住嘴角摇了摇头,随后指着西墙边的橱向目瞪口呆的陈安国解释:“阿翁,虽然没有用火燎,但用酒洗了一遍。” “以后说话只再说一半,看我怎么揍你。”放下心的陈安国怒声威胁完,又瞪了一眼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的陈安世,沉声让他继续趴好。 当即止住了笑声的陈安世哭着脸用手抓住麻布单,然后等了良久都没有见陈安国再有动作,忙坐起身看着大声笑了起来的陈安国疑惑的问:“兄长,已经好了吗?” 转了下刀柄的陈安国点了点头回答:“是啊,我记得你有刀尖药,让显儿给你涂上一些。还有,阿翁已经松了口,你上完药、换身衣服,就去跟他认个错,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以后也不能再提,知道了吗?” “兄长,我知道了。”愣了一下的陈安世轻声说完后,让陈显去橱里把放在最上面的槐木木匣打开,找出一个瓠形的陶罐。 叹了口气的陈安国见他垂下头不再说话,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离开了这里,去到东厨找赵正儿。 片刻后,陈显拿着陈安世说的陶罐走了过来,并在他确认过后,小心翼翼的把褐色刺鼻的粉末撒在伤口上,随后跑到堂屋从橱里取出一些麻布用匕首割成布条。 第299章 和解 在指挥着陈显绑扎好伤口后,陈安世拢上敞开的衣襟继续吩咐:“显儿,你不要对安君说这件事。” “啊…哦…”揉着鼻的陈显轻声回应完便离开了,当他顺手把房门拉上时,才明白陈安世之所以不让自己把这件事说给李安君,是怕她会告诉李衍,怕那个不善言谈的女孩会多想。 想通了之后,摇了摇头的陈显低声笑了起来,感慨他的这个叔父,真是体贴入微。 此时,陈家养的狸跑了过来,跟着嘴角含笑的陈显摇着尾巴走进东厨,卧在熄了火的灶膛前“喵呜”叫了两声,随后慵懒的把脑袋靠在泥灶上。 心情好了不少的陈安国先是询问了陈安世的情况,然后吩咐陈显去给陈树端碗水。 听着父子二人说话的赵正儿赶忙抓住陈显伸出的胳膊阻拦:“显儿,你不要去,让你叔父去吧。那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你这个做男孙、男侄的就不要再去掺和了。” 觉得有道理的陈显随即收回了胳膊,然后又回到西厢房把刚换上一件灰蓝色直裾的陈安世喊到了东厨。 端着一碗水的陈安国先是细细打量下陈安世的神情,见他说话时带些鼻音,猜测可能是在包扎时受了凉,忙把手的碗递过去说:“安世,你先喝些热水,然后再去给阿翁端一碗。记得,要跟他好好说,不能再闹成刚才那样,不然,我和你嫂嫂,就不会再帮你了。” “兄长,我…我会好好跟他商量的。”眉眼间藏着忧伤的陈安世轻声说完,扬起脖子把碗中温度适宜的水一饮而尽,接着随意的端起一碗水朝外走。 不太放心的陈安国随后示意低头喝着水的陈显去东夹间的窗户下偷听,如果真的又闹了矛盾,就让他赶忙来通知自己。 不情愿的陈显想拒绝,但又怕招来一顿揍,便在陈安国不容商议的眼神下三两口喝完水,然后如一阵风般跑出东厨,再蹑手蹑脚的弯下腰倚到东夹间的窗户下蹲着。 东夹间内先是一阵安静,然后响起了陈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有没有被你气死吗?” 原本跪在榻前的陈安世忙把端着的水碗举到头顶回答:“阿翁,是儿子不孝,不该惹你生气。嫂嫂烧了水,我来送碗水给你喝。” “你送的水,我可受不起。”虽然嘴里说着刻薄的话,侧身背对着陈安世的陈树还是转过身看了眼满脸恭敬的儿子,叹着气坐起身拿过了碗,低头喝了两口。 喝水时,房间内重新安静了下来,气氛也随之压抑了起来。 在把喝了一半的水碗放到榻前的案上后,皱着眉头陈树拍了拍榻面沉声问:“安世,你想好了吗?那个女孩与你相差将近十四岁,你们现在可能是情意相投,但可能两三年后就会因为年龄的差距而矛盾不断。” “阿翁,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留遗憾的,如果她到时厌倦了我,我可以给她写份离书,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这是人之常情。”抠了下手心的陈安世垂眸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扬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的陈树转身拿起放在枕头上的牌位抱在怀里低语:“安世,你总是说的轻巧。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就不再说别的了。不管以后,你们的生活如何,你都不能向我抱怨,那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起来吧,背…背上的伤重不重?” 扶着榻边站了身的陈安世用右手摸了摸后背轻声回答:“那些破皮的地方,显儿已经替我上过了刀尖药,只要不沾水,过个两三天结了痂就能好了。” “是吗,那就好。”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的陈树低声回应完,摆了摆手让陈安世出去,随后抱着牌位仰面躺在榻上,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向它诉说着这些年的生活。 蹲的有些脚麻的陈显见陈安世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忙一瘸一拐的走到他身旁询问:“叔父,大父没有再生气吧?” “你不在这里听了半天,怎么还来问我。放心吧,他没有再生气,不然,我也不会出来这么快。”心里猛然一松的陈安世柔声说完后,轻笑着弹了下陈显的额头,然后扶住他的胳膊回了东厨。 一直倚在门框边等消息的陈安国夫妇也跟着放下了心,接着和走过来的陈安世商议聘礼的问题。 两日后,天气有些阴沉。 已经释怀了的陈树高兴的换上赵正儿孝敬自己的灰色直裾,坐上家里的马车跟着一起去了李家。 两辆马车先后拐进了李充家所在的巷子,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的陈树当即被在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四个孩子吸引住。 儿孙绕膝,那是他做梦都想要的生活。 在看到拉着李嫱跑的李无疾后,刚下了马车的陈显连忙走过去抱住这个脸颊跑的微红的孩子亲昵的问:“无疾,你这些天有没有惹你姑姑生气?” 挠着头发的李无疾连忙摇了摇头,随后挣扎着从他的怀里下来看向被人群簇拥着进到院子中的陈家众人问:“陈叔父,你们来我大大父家做什么呀?” “当然是为了向你衍儿姑姑提亲,对了,你姑姑呢?”抿起嘴角微笑的陈显回答完,揉了揉他的头顶追问。 皱起鼻尖思索着这番话的李无疾绕着陈显转了两圈,然后拽住他的袖子仰头讲:“向我衍儿姑姑求亲?你是不准备娶我姑姑,改娶衍…” “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让你姑姑听到,她是会扒了我的皮的。不是我向你衍儿姑姑提亲,是我叔父。”神情慌乱的陈显连忙打断李无疾的话纠正道,然后拉着他的手随另外三个孩子进到院子中,看到宋云珠和其他的李家妇人们围在马车前看陈家送来的聘礼。 喜欢热闹的李无疾连忙拉着陈显跑了过去,张开双臂要他把自己抱起来。 露出宠溺笑容的陈显蹲下身子,让李无疾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欢呼起来的李无疾拍着小手低头看去,目光越过彘、羊,扫了下装着十五缗钱的木匣和盛有四匹麻布、两匹绸布的木箱,落在了笑的合不拢嘴的田红夫拿起的金错银镯上。 第300章 心思各异 四岁多的孩子在看了几眼后,便对引得旁人不断赞叹的黄白之物失去了兴趣,目光又回到了自己最爱的彘肉、羊肉上。 正当馋嘴儿的李无疾咽着口水时,发现了他的宋云珠忙从说笑着的郑姝、王次君之间穿过,绕过眼眶发烫的韩絮儿,停到离陈显三尺远的地方仰头看向嘴角挂着口水的孩子说:“无疾,快下来,你陈叔父今天不是来跟你玩的,他有事情要办。” 见撅了撅小嘴的李无疾点头后,低声笑了下的宋云珠继续对抿着嘴角的陈显讲:“陈显,把无疾放下来吧,别让他耽误了你的事情。” “云珠嫂嫂,我今天是个可有可无的后辈,我阿翁、阿母本不想让我来的,是我觉得一个人在家无聊,才非要跟来的。你忙去吧,我来帮你看着无疾。”谦和的少年温声回应完,缓缓蹲下身子把用手捂着嘴巴偷笑的李无疾放了下来。 眉眼中尽是笑意的李无疾蹦跳着扑进宋云珠的怀里,随后用左侧脸颊贴着她的胳膊哀求:“阿母,我想和陈叔父一起去玩,我保证乖乖听他的话。” 拿不定主意的宋云珠迟疑的看了眼笑着点了点头的陈显,便垂下眼眸摸了摸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李无疾的头顶低声叮嘱:“既然你陈叔父没有要紧事,那你就和他去玩吧,记住,不要惹事儿。” “阿母,我是个乖孩子,肯定会乖乖的。”开心的李无疾大笑着拍了拍心口保证,随后在一片“哈哈”声跑向也在笑的陈显,拉着他去找蹲西耳房窗下的李兴、李嫱和李昭。 看着李无疾蹦跳的身影,无奈的笑了两声的宋云珠不由得揉了揉额头,随后站到一旁,漫不经心的听着身旁的热闹。 阴沉沉的空中,北风呼呼的吹着。 冷的跺了跺脚的李充见田红夫还在得意的向干笑着的冯儿炫耀镯子,便不满的皱起眉头重重咳嗽了两声,然后堆上笑容请陈安世等人进到堂屋说话。 分别被李延寿拉了拉袖子的李缓、李安容同他一起留下,他们等把镯子放回木匣的田红夫领着赵正儿等人走开后,一起把聘礼搬进了空出来的西厢房。 把捧着的木匣放在合上的木箱后,李延寿又瞧了几眼躺在里面的金错银镯,暗自琢磨起李充会给李衍准备多少嫁妆。 随着“啪”的一声合上木匣,叹了口气的李延寿出了房间,藏着心事的他先是看了眼站在西耳房前和陈显说话的李安容,随后招呼站在一旁李缓一起去东厨帮忙。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陈显笑着催促李安容:“安容,你是衍儿的兄长,就快进去吧。” “那好,你看好他们四个,可别让他们打了起来。”李安容刚笑着说完,便引起了李兴、李无疾的抗议: “叔父,我长大了,不和无疾他们打架。” “四叔父,我也长大了,不和嫱儿她们打架。” 被提到名字的李嫱忙站起身走到嘴角带笑的李安容身旁抠着手指讲:“叔…父,我…也大…不…不打。” “对,我们嫱儿也是个乖孩子。”李安容回应完说话断断续续的李嫱后,俯身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快步走向东厨,接过韩絮儿手中的案往堂屋端。 片刻后,院子中只剩下了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的陈显和围着他的四个孩子。 由于李嫱、李昭太小,她们对地上的那些小篆不感兴趣,俩小人儿在无聊的玩了会儿手指后,纷纷撇着嘴敲响了西耳房的房门。 原本趴在窗户上透过麻布往外看的李安君在听到轻微的“咚…咚”声后,忙打开房门让两个吸着鼻子快要哭出来的孩子进去,然后趴在门板后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问陈显:“你怎么在这里?” 揉搓着手指的陈显看了眼蹲在地上照着自己写的“丘陵故旧”乱画的李兴、李无疾,慢腾腾的挪到门口柔声解释:“我进去也没有说话的资格,还不如待在这里陪无疾他们玩,想着…说不定…还能见到你。” “见我做什么?”轻声笑了起来的李安君打趣完,回头看了眼把李昭、李嫱抱到榻上的李衍,然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被明媚笑容刺了眼的陈显垂下头踢了踢地面,随后握住李安君的手心低语:“就是想见见你。” 脸上一红的李安君还没有来的及答话,就被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李无疾拉住左手讲:“姑姑,陈叔父也想见见我。” “是…他…他也想见见你。”被逗笑的李安君笑着说完后,转头看到李兴走过来握住了李无疾的小手。 这个刚过了七岁生辰的孩子虽然不太明白为何大家要牵着手,但又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情,便也走了过来。 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李安君看了看嘴角抽动了两下的陈显,低声向他提议:“咱们去外面玩吧。” “可以吗,万一被云珠嫂嫂知道,她会不会说你?”皱了皱眉头的陈显轻声追问,他的目光在看到女孩近在咫尺的瞳孔后,慌忙的垂下了头。 听着陈显粗重的呼吸声,耳垂上染成了红云的李安君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倚到门框上听堂屋里传来的争执声。 沉了脸的李充一把推开写着佳期的竹片,装作自己也懂占卜的样子沉吟片刻说:“衍儿的生辰是四月二十二,不如就把婚期定在这天吧。” “这…这有些不太合适吧,韩推算的一个在二月,一个在三月,要是把婚期改到四月,会不会…不吉利?”压着心中火气的陈树推开想要拉自己胳膊的陈安世大声反驳。 坐在对面的田红夫听到后,抢在李充张嘴前看着拍了拍心口的陈树高声讲:“陈家兄长,不是我们不从韩推算的日子中选,而是那些日子都不合适。你们先前说了,会在盖好的新房中成亲,但新房又到开春后才能盖。即使你们从二月份就开始盖,也得到三月份才能盖完,新房子总得晾一晾,不能说是今天盖好,明天就住进去。就算你不心疼自己儿子,我们还可怜自家女儿呢。再说,四月二十二那天是我们衍儿的生辰,怎么会不吉利!如果你们觉得在那天不合适,那就改成四月二十。” 被怼的不知该说什么的陈树张了张嘴后,推了一把陈安世,让他自己看着办。 第301章 商定 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宋云珠等人看到这一幕,连忙止住了话头。 沉默之间,宋云珠觉得堂屋内像是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冻的人不敢大声出气。 片刻后,坐在赵正儿身旁的伐柯人干笑着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当她刚准备张开嘴时,便听到了陈安国的声音:“田嫂嫂,你说的也确实在理,我理解你们想要把婚期定在四月份的原因,是怕房子不能如期盖好,委屈了李家女弟。其实,我和安世已经商量好了,等到开春后,会把咱们五个闾里中的所有砖瓦匠、木匠全部找来,估计只用半个月就能把房子全部盖好。所以,韩推算的三月十六这个日子也不错。” “是啊,我觉得安国说的有道理,这日子毕竟是术士算出来的,总比咱们随便挑的要好。”伐柯人见田红夫脸上有了些许动容,急忙跟着附和,想要借机让田红夫和李充改变想法。 皱着眉头重新盘算起来的田红夫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对着陈家人摇了摇头讲:“我觉得还是四月份比较稳妥,万一婚期跟案比的时间冲突,岂不是还要再改,还会让他们两个被人乱嚼舌根。我们家只有衍儿一个女儿,虽然没有给她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也是尽心呵护,是不会让她受这种本可避免的委屈的。你们也想一想,如果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你们会怎么做?” “这…但你们提的日期也可能跟徭役撞期,若是真赶到了一起,等李家女弟出嫁时,她的父兄等都可能不在家的。如果成亲时父兄不在身旁,岂不是让人遗憾。”自以为抓住了要点的陈安国连忙讲。 此话一出,原本在生闷气的陈树理解挑了挑眉,只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心思转的更快的王次君在看了一眼有些懊恼的田红夫后插话:“陈家兄长说的也有可能,但徭役本身就在三四月之间,说不定三月初就要去县里服役了呢。可见,三月十六那个日子也不一定能保证君舅和延寿都在家。” 话音落下后,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叹气声,皱了皱眉头的陈安世瞥了眼竹片上的那个二月十八的日子,知道自己提了只会遭到李充、田红夫的反感,便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讲:“既然三月份和四月份的日子都有可能撞上徭役,那就按照叔父、婶母的意思选四月二十吧。一般来讲,如若徭役不延期,四月初徭役就已经结束了,还是四月二十比较稳妥一些。” “安世说的有道理,陈家兄长,就定在四月二十吧。”摸着胡髭笑了起来的李充朗声对脸色不悦的陈树说,满是笑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不要再固执己见。 紧绷着嘴唇的陈树没有接话,垂头看向坐在身下的草席,当做没有听到李充的声音。 为了让事情能够继续谈下去,一脸无奈的陈安世从袖子中掏出一枚四铢钱立在案面上推了推陈树的胳膊说:“阿翁,既然你怕四月二十这个日子不吉利,那我就卜一卦吧。如果是吉卦,就按李叔父说的日子;如果不是,就再重新商议,或是再请韩推为我和衍儿合八字。” “你说的倒好,我又不懂这个,你想说成什么,还不如全凭你的意。”陈树没好气的说完,狠狠瞪了一眼摸着鼻尖的陈安世,似乎在责备他轻易向李家妥协。 正当陈安世为难之时,坐在长案尾端的李安容大声替他解围:“陈叔父,我曾跟人学过一些,可以帮你记卦象阴阳。” “安容,那你就坐到我身旁吧。”眉目间染上了笑意的陈安世说着,朝李安容招了招手。 李安容连忙拿着草席坐到陈安世的身后,探着身看他开始转动四铢钱。 屋内再次静的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陈安世,急于知道究竟是四铢钱的哪面朝在了上面。 一连转了六次后,紧皱着眉头的李安容在陈树紧盯着的目光下,朗声说出了结果:“陈叔父,阳、阴、阳是离卦,阴、阴、阳是艮卦。” “上艮下离,上山下火,原来是贲(bi)卦。”陈安世半眯起眼睛接着李安容的话继续说。 听不懂的陈树忙问:“那这个卦好不好?” 众人听到后,齐点着头看向陈安世。 陈安世轻声笑着解释:“阿翁,贲卦自然是个吉卦,它的六爻卦辞中有很多就是关于婚姻的,比如初九爻是贲其趾,舍…” “安世,是吉卦就行,别的就不用说了。我年纪大了,听多了觉得头疼。”陈树揉着额头自嘲的说完,心中的石头也随之落地,然后看向李充笑了笑讲:“既然如此,那就定在四月二十日吧。” 堂屋内又热闹了起来,躲在墙边偷听的李安君、陈显、李衍也跟着安了心。 “安君阿姊,咱们快回去吧,要是被我阿母看见,她会骂我的。”双颊微红的李衍低声说完,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着房门的堂屋,怕田红夫会突然从里面出来。 田红夫是没有出来,出来的是王次君。 捂着嘴巴不让自己惊呼出来的王次君赶忙把这两个胆大的女孩推进西耳房,并在离开前再三叮嘱:“婚期已经定了,是四月二十,他们也快要离开了。在这之前,你们两个不能再出去,万一被他们姓陈的看到,会说咱们李家的女孩不懂规矩,知道了吗?” “嫂嫂,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 两个绞着手指的女孩低声说完,乖乖的坐到榻边一动不动。 叹了口气的王次君这才放心的关上了房门,随后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爆笑声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多时,众人说笑着从堂屋走了出来,趴在窗沿边在跟李安君隔着窗户说话的陈显连忙走了过去,坐上马车被李家众人送到了巷子口。 两三场雪后,天气渐渐回暖。 难得出来走动的宋云珠和李安君挎着篮子从巷子口经过时,猛然发现柳树上已长满了鹅黄色的嫩芽。 第302章 似是春来 望着在风中摇荡的柳枝,心情无比舒畅的宋云珠蹦跳着折下两截柳条,缠成柳环,分别戴在自己和李安的右手腕上。 开心的李安君扬起胳膊把柳环放到温和的阳光下,看着闪烁在柳芽的光影柔声讲:“嫂嫂,春天要来了。” “是啊,再过一阵时间,地里就该有野菜了,咱们也不用再整日里吃那些菽酱。安容也快要去乡塾读书了,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等到明天咱们就去祭拜下君姑、君舅与安平。”宋云珠笑着回应完,和李安君继续往东里门处走,准备去盐铺买些盐。 虽然李家不缺过冬的粮食,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宋云珠就把家里仅剩不多的芦服留给李无疾吃,自己和李安君、李安容靠着秋日里腌的菽酱当下饭菜,导致她现在看到这些柳芽,就想把它们拿回家当菜炖了吃。 听到野菜,双眼冒出精光的李安君抬手摸了摸嘴边起的水泡,疼的皱起鼻尖低声接话:“嫂嫂,咱们去祭拜的话,准备些什么祭品?” “安君,这也不是什么寒食、腊日,简单的备些蒸饭、蒸饼就可以了。等有了野菜,咱们也不用再遭罪了。”宋云珠轻声说完,用舌头舔了舔嘴里的两处疮面,疼的她直接痛呼出声。 难忍的呻吟声使得李安君肩膀一缩,不由得在心里乞求西王母能让东风吹的更紧一些,最好明天就能让地里长满野菜。 可惜,当俩人穿过东里门后,依旧是北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吹的两旁的槐树“吱呀”作响。 如同往日,空荡荡的街道上除了三五个匆匆赶路的行人和一群手、脸上尽是冻疮追着瘦骨嶙峋的野犬乱跑的十四五岁少年,就只剩下低着头不敢随便张望的宋云珠、李安君。 “汪…汪”的狂吠声越来越远,长舒一口气的李安君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人群,随后把头倚在右手插进袖子中的宋云珠的胳膊上不解的问:“嫂嫂,他们不怕被咬吗?我虽然没有看到那只犬,但听着叫声,就知道不好惹。” “安君,没有什么事儿会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饿死更可怕。我刚才偷瞧了一眼,那群人眼中的凶狠绝对比犬多。咱们不去宋河里那边买盐了,去杏花里与榆树里之间的那家,虽然他家的盐成色不太好,先买一些用着,总比再跟他们撞上强。”宋云珠沉声说完,掏出左袖里的匕首藏进右手中,拉着李安君横过宽阔的街道往杏花里的土墙边跑。 气喘吁吁的俩人一路上没敢耽搁,当她们从跺着脚取暖的摊贩手中接过八两盐、付完账后,继续跑着往回赶,最后在五井里的东里门处与抬着死犬、骂骂咧咧的少年们擦肩而过。 为首的少年停下脚步望了望远去的背影,敛住阴沉的眼神继续往前走,琢磨着怎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偷、抢还是去算计个家境还算可以的女孩? 心里慌张的宋云珠、李安君一口气跑到了自家所在的巷子口,见没有人追上来,才惊魂未定的拍了拍心口。 “嫂嫂,刚才那个人的眼神太吓人了,要是有人对我说他杀过人,我都信。”喘着粗气的李安君对着往柳树下走的宋云珠嘟囔。 伸手去折柳枝的宋云珠在听到后,咬着牙使劲儿拽下两截柳条塞进篮子中叹着气讲:“安君,这个时节不比冬天好熬,虽然暖和了一些,但忽冷忽热,人也容易跟着生病,再加上不少人家的缸里也不剩什么粮食,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生乱子。咱们最近要小心一些,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免得被有心人盯上。” “嫂嫂,那明天还去祭拜我阿翁他们吗?”垂下眼眸的李安君揉搓着双手问。 皱了皱鼻尖的宋云珠见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拉着她的胳膊往巷子中走着回答:“当然是要去的,咱们明天中午去,那时会比较暖和一些。” “嫂嫂,我怕会再遇到他们。”有些后怕的李安君缩了缩肩膀讲。 愣了一下的宋云珠回头看向眼神中满是纠结的女孩,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说:“安心吧,这个时候既没有野菜也没有野兔,他们去地里只能吹冷风。你也看到了,他们连件遮风的衣物都没有,才不会想不开往地里跑。咱们明天赶着牛车去,就是遇上了,他们也没有牛跑的快。” 轻松的话语让李安君彻底安了心,再次开心的把手腕上的柳环扬了起来,想象着野菜长满田野的情景。 正当李安君觉得北风都变得温柔了时,听见一道平和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云珠、安君,柳树发芽了吗?” “是啊,嫂嫂,许久不见你出来,也不见怀君来找无疾玩,要不是怕吵着怀君的男弟,他早就去敲你家的门了。”宋云珠停在院门口处笑着回答。 原本笑着的张怀君阿母在听到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最后扯了扯嘴角眨了下泛红的眼睛轻声讲:“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愣住了的宋云珠先是看了眼满脸疑惑的李安君,然后取下篮子交给她,再快步走过去扶住倚在墙上叹气的女人惊讶的问:“嫂嫂,没…是谁没了?” “是怀君的小男弟,上次下雪的时候着了凉,一直咳嗽、起热,喝了柳枝水也没用,熬了八九天,最后躺在我怀里没有了。”女人平静的说完,眼神愈发空洞,凌乱的发丝不断被风吹起,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动了动嘴唇的宋云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不停的轻拍着她的后背叹气。 少顷,孩子的哭声从张家的院子中传了出来,凄苦一笑的女人推开宋云珠的胳膊低声解释:“云珠,怀光哭了,我去哄他。” “嫂嫂,还有怀君和怀光在,你…你想开一些。”宋云珠在女人转身的瞬间轻声说。 女人闻言停住了脚步,仰头望向从头顶飞过的一群麻雀低叹:“是啊,还有他们在,我们三个,不能再少任何一个了。” 第303章 期待 眼眶发酸的宋云珠看着女人落寞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无尽的酸楚。她也想起了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如果顺利生下来,现在应该是牙牙学语的年龄。 等在一旁的李安君见宋云珠时而摇头时而叹气,知道她心里难受,便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柔声讲:“嫂嫂,咱们回家吧。无疾看到你给他带的柳枝,他肯定非常高兴。” 听到无疾这个名字,宋云珠心里的悲伤被驱走了大半,她望着熟悉的院门叹了口气问:“安君,你说要是那个孩子生下来,会是个女孩还是个男孩呢?你长兄一直觉得会是个女孩,他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可惜…” “嫂嫂,快两年了,不要再提它了。你和长兄都还年轻,等他十月份回来后,你们还会再有别的孩子。说不定呀,在我出嫁前,我就会再有一个女侄或者男侄。”心里也不好受的李安君勉强挤出些许笑容安慰,虽然她很少听宋云珠提起那个孩子,但也知道这是宋云珠心里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 若是那天没有下雨,若是那天宋云珠没有摔倒。但,人生只有来时路,既定的事实哪还有什么如果与假设。 抠着手心的宋云珠听完,轻摇着头叹了口气,然后松开李安君的胳膊,走上前敲了敲紧闭的院门。 还未等李安容把院门拉开,李无疾的小脑袋便从越来越大的门缝中露了出来,伸出胳膊要篮子里的柳条。 李安君在递过柳条时,特意向这个眼睛中满是新奇的孩子炫耀了手腕上的柳环。 被吸引住的李无疾当即踉跄着扑进宋云珠怀里,抓着她的袖子高声哀求:“阿母,我也要。” 轻笑一声的宋云珠低头看着撒娇的孩子,温柔的拿过他手中的柳条,认真的缠成柳环,分别套在他的两个手腕上。 得到了满足的李无疾当即蹦跳着进了院子,先是跑到李安君面前嘚瑟,然后抱着脑袋走到正弯腰从篮子里取盛着盐的陶罐的李安容面前,高兴的告诉他:“四叔父,柳树发芽了。” 抿起嘴角的李安容抬眼看了看在眼前晃着的柳环,柔声附和:“是啊,柳树发芽了,再过不久,就是春天了。春天过后是夏天,夏天完了是秋天,无疾,再有八个多月,你阿翁就要回来了。” “真的?我阿翁快要回来了?可是,你们都说我长高了,那等我阿翁回来,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先是高兴后是疑惑的李无疾皱起眉头问,他还没有告诉宋云珠,自己昨天梦到李安河了呢。 取出陶罐的李安容单手把它抱住后,轻揉着李无疾的头顶回答:“无疾,你是他儿子,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即使你在一群人中,他也能一眼认出你。” “他能认出我…他能认出我,阿母、姑姑,我阿翁快要回来了,他能认出我。”高兴的李无疾大喊着在院子中转圈,不停的求宋云珠再把前几天收到的信拿出来念一遍。 被缠的无法的宋云珠只好回房取出一卷竹简,顺带从长案旁拎起一张露芦苇席铺到阳光下,抱住跑过来的李无疾一起坐下。 被宋云珠圈在怀里的孩子看着打开的竹简,先是胡乱的指了一通,然后落在一个“无”字上不确定的问:“阿母,这是我的名字中的无吗?” 宋云珠的目光随即落在李无疾的指尖旁,念着上面的字给他听:“是啊,这是你阿翁写的你的名字,我来看看他写的什么,哦,写的是无疾从命乎、食多乎、寝安乎、念吾乎。” “阿母,他怎么说那么多乎?”撅起嘴巴的李无疾挠着头发不解的问。 差点笑出声的宋云珠看了眼乱动的小手,柔声解释给他听:“是你阿翁在问你平日里听话吗、吃饭多吗、睡觉安稳吗、有没有想他?你看,后面还写着日夜思汝,常于梦中同游,不亦乐乎。” “阿母,我听话,我吃的多、睡得好,也想他,你写信的时候可得告诉他。”李无疾大声说着,转头看向扬起嘴角轻笑着的宋云珠。 宋云珠见状点了点头,目光又移到了竹简的最后,上面写着:从卫士令命,勿答。她原本还想着写份回信说下李安容与张沅之间的婚事,现在看来,只能等李安河亲自发现这份“惊喜”了。 李无疾这才满意的卷起竹简,拿着它再去给李安君、李安容看。 从东厨里出来的李安容已经从李安君那里听说了明天要去祭拜以及在街道上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的向宋云珠建议:“嫂嫂,咱们家也养只犬吧,虽然比狸吃的多,但关键时候也比狸有用。恰好我有同门的家里养的有母犬,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等去乡塾后请他给留一条小犬。” “行,有只犬在家里,也能安些心。”宋云珠笑着回应完,又和他继续说起了明天去祭拜的事情。 俩人说话时,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狸绕着李安容转圈,并时不时的“喵呜”叫着,似乎在控诉李安容说自己坏话。 宋云珠看到后忍不住笑了两声,然后起身去了东厨,准备明天用的祭品。 次日的清晨,李家人早早的吃完了朝食,套上牛车慢悠悠的往南里门的方向走。 被围在芦花被中的李无疾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因为他的整个冬天,几乎都被困在家里。 一旦看到在风中摇动的嫩绿柳枝,就不想在看荒芜的田地,不知大人如此,李无疾亦是。 他的目光不舍的从柳树上移开,恰好瞥见有人躺在没有水的壕沟里,忙拽住宋云珠的袖子惊慌的喊:“阿母,那里有人。” 被吓了一跳的宋云珠拍着心口看去,见是一对祖孙,孩子脚上的草履还在不停晃动,便搂住李无疾柔声解释:“无疾,不要怕,他们在这里躲风呢。” “为什么,这里不冷吗?”皱起鼻尖的李无疾不解的问。 叹了口气后,宋云珠又看了眼趴在斜坡上扒着土玩的孩子讲:“可能他们的家里更冷吧。” 还想再问的李无疾抬头看到了宋云珠紧皱的眉心,伸出小手慢慢将其抚平。 第304章 祭拜双亲 出了南里门,牛车“哒哒”的跑在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上,很快到了李家的祖坟。 忽来的声响,惊飞了停在坟后柳树上“吱吱喳喳”的麻雀们。 尚坐在芦花被里的李无疾仰头望着一哄而散的麻雀们,随后指着枝条被风吹的乱舞的柳树疑惑的问:“它怎么还不绿呀?” “咱们五井里有土墙挡着,相对暖和一些。这里什么也没有,风是一天到晚的吹,要比咱们五井里冷上一些,所以柳芽发的也晚。”跳下牛车的李安容柔声回答完,把皱起眉头思考的李无疾从芦花被里抱了出来。 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冻的李无疾缩了缩肩膀,然后用双手捂住脸颊跑到从牛车上拎下篮子的宋云珠身旁跺着脚嘟囔:“阿母,可真冷。” “无疾,你先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蹙起眉尖的宋云珠柔声说着把篮子交给了李安君,接着搓了两下手心握住李无疾冰凉的双手,边往坟边走着边给他取暖。 经过一冬,坟上的干草早已被寒风吹断,只留下短短一截枯秆从堆起的黄土中露出头。 待走到坟边,宋云珠拉着李无疾跪在了李安君、李安容的左边,然后和李安君一起从篮子中取出一碗蒸饭、一盘蒸饼摆到李建夫妇的坟前。 呜咽着的北风盘旋在高大的坟头上,吹过李安君、李安容的发间,红了眼睛的姊弟俩回忆着双亲在世时的情景,一同把头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被悲伤填满心头的宋云珠见状,低头对一脸懵的李无疾柔声讲:“无疾,给你大父、大母磕个头吧。” “阿母,像姑姑、四叔父那样吗?”皱了皱鼻尖的李无疾轻声问,即使十月份时他曾来过这里,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在这一堆堆隆起的土堆前磕头。 叹着气的宋云珠揉了揉他的头顶回答:“是啊,要是你大父晚走一个月,他就能看到你了。” “那我大母见过我吗?”李无疾绞着手指继续问。 宋云珠摇了摇头接着讲:“也没有,她走的比你大父还要早六个月,那时啊,她还不知道有你这个孙儿呢。” “是这样啊,大父、大母,无疾来给你们磕头了。”清脆的童声说完,李无疾学着刚才看到的样子,和宋云珠一起对着坟身磕头。 拜完后,宋云珠拉起李无疾把他搂进怀里避风,边为他擦着沾在额头上的黄土边听李安君喃喃自语:“阿翁、阿母,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是张叔父家的沅儿,我记得她之前还去过咱们家呢,不知道你们还记得她吗?阿姊的亲事也已经定下,是我的同门,家境和咱们家相当,你们不用担心她嫁过去以后会挨饿受冻。延寿兄长是去年十月中旬从上郡回到家,估计长兄也会在今年十月中旬从长安城回来,嫂嫂和无疾一切安好,二嫂嫂也再嫁佳婿,你们不用挂念家里。” “阿姊,你也对阿翁、阿母说两句话吧,以往咱们都是跟着伯父、三叔父他们一起来祭拜,难得有单独跟他们说话的机会。”吸着鼻子的李安容柔声说完,翻过袖子露出缝在里面的兔皮帮抽噎着的李安君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 面容凄怆的李安君闻言把头倚在了宋云珠的胳膊,垂下头盯着被泪水浸湿的衣襟轻声说:“阿翁、阿母,我好想…好想你们,嫂嫂平时很照顾我和安容,她什么事情都能替我们考虑到。” 湿润了眼睛的宋云珠听着悲切的话语,长叹一口气拍了拍李安君的后背柔声说:“安君、安容,这里…风太大,咱们…去看安平吧。” “好,无疾的年岁太小,也不适合在这里长待。”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颊的李安君吸着鼻子回应,然后从篮子中取出着,取下一些蒸饭、蒸饼留在坟前。 心情平复了一些的李安容随即又去到了另外两座坟前,分别以男孙、侄孙的身份进行跪拜,求他们能保佑自家的儿孙们诸事顺利、平安健康。 不久后,“哞哞”叫着的牛车再次远去,先前被惊飞的鸟儿也回到了这里,争抢着留在坟前的祭品。 到了枝干被风吹的“吱呀”作响的桐树旁,率先跳下牛车的宋云珠环视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发现周围添了几座新坟。 紧跟着跳下来的李安君把李无疾抱了下来,一手牵着他一手拎着篮子往低矮的坟前走。 已经跟着李安容识的了几个字的李无疾停在又被风雪侵蚀了字迹的墓碑前,好奇的盯着上面的“李”字问:“姑姑,这是谁的坟呀,他也姓李。” “无疾,他当然姓李,不然咱们也不会过来了。”眼睛还红着的李安君抬手摩挲着墓碑的顶部含糊其辞,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个秘密还能向李无疾再瞒多久。 虽然李安容特意没有教李无疾认识“安”、“平”这两个字,可他早晚有一天会认识,也终究会发现大人口中那些去了外地的亲属,早已是黄土下的一具白骨。 跟上来的宋云珠见李无疾一直凑在墓碑前看其他几个有些模糊的字,忙拉住他的胳膊往左走了两步,让他跪在了李安容的右侧。 见宋云珠没有跟着跪下,李无疾连忙转过头问:“阿母,你怎么不跪?” “我的年岁比他大,是不能跪的。虽然你不记得他了,可你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你玩。无疾,你给他磕个头吧。”面容惆怅的宋云珠俯身揉着李无疾的头顶说完,把拎着的篮子递给了李安君。 懵懂的李无疾听话的磕完了头,随后被宋云珠带回了牛车,留李安君、李安容在坟前说悄悄话。 重新被围进芦花被里的李无疾回头望着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靠在宋云珠怀里静静的等着他们回来。 在说完许萱及许家的事情后,收拾完祭品的李安容叹着气把李安君从地上拉了起来,和她一起并肩往牛车所在的桐树下走。 第305章 初春二三事 当天夜里,五井里中便发生了偷盗案,是南碾场东侧一户张姓人家被偷了放在东厨里的半缸粟米、刀和做饭用的陶釜、陶盆等。 清晨吃过朝食,刚准备去西厢房织布的宋云珠听见巷子中传来了刺耳的咒骂声,忙和李安君及从堂屋里跑出来的李安容、李无疾一起打开了院门,站在自家的院门前同时探着头往北看,瞧见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妇人正在对着张怀君的阿母哭诉。 “云儿,那些个天杀的,连碗都给偷走了,要是让我知道他是谁,我肯定要打断他的腿。”双手插在袖子中的妇人咬着牙恶狠狠的说完,不好意思的朝被吓得藏到门板后的张怀君、张怀兴笑了笑。 张怀君的阿母即孙云儿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胆小的孩子,长叹一口气问:“嫂嫂,你们去宋河亭报案了吗?” “你兄长已经去了,即使报案了又有什么用,那些人有几次能捉到贼人的?那些该被天打雷劈的,就会欺负咱们这些家中没多少东西的,他们要有真本事,怎么不去里正、族长、里父老那些家中有粮、有钱的去偷。去那些人家一趟,都比偷我们这种人家十次强。”妇人比划着高声说完,仍旧不解气的往地上吐了几口口水。 皱起眉头的孙云儿见前后、左右邻居都在站在各家的院门前看热闹,忙拉了拉妇人的胳膊让她小声一些:“嫂嫂,大家都听着呢,若是让人把这些话传到里正他们耳中,他们能大度的当没听见吗?这也二月了,万一春耕时需要浇水,族长能不趁机出气?你想让你家最后一个用沟渠里的水浇地?” “我…我也就随口说说,再说,那些贼人敢去里正他们这些人家去偷吗,就是夜里敞开着门也不敢去啊!”皱起眉头的妇人低声唠叨完,懊恼的拍了拍额头,随后扫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匆忙跟孙云儿告辞离开。 见苦主已离开,不想惹麻烦的李家人也回到了家中。 面带愁容的宋云珠无心再去织布,回房拿出针线筐,继续缝制李安容成亲时要穿的玄色纁边直裾。 李安君则按照宋云珠的吩咐,从堂屋中的橱里取出布尺,开始为自己、李安容和李无疾量身高,为修改春天穿的单衣做准备。 “啊,安容,你怎么比我高这么多?”量完的李安君有些不相信的盯着竹片上的数字惊呼,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和李安容差了将近半尺。 眼眸带笑的李安容随即挺直腰背和李安君并肩站在一起,然后朗声问把布尺缠在手掌上把玩的李无疾:“无疾,我比你姑姑高多少?” 仰头看了一眼后,李无疾伸出左手的食指、右手的拇指忽远忽近的比划着乱讲:“差了好多好多,比从这里到外祖父家还远呢!” “哈哈…无疾,你可不要骗你四叔父和你姑姑。”坐在堂屋门口干活的宋云珠笑着接话。 满脸无辜的李无疾忙皱起眉头反驳:“阿母,我没有骗他们,他们本来就是差那么多。” “是,无疾没有骗我们。阿姊,你是先长,我是后长。我对你说,两年前你还没有认识陈显时,他还没有你现在高呢。”李安容先是笑着附和完李无疾,然后悄声对李安君讲关于陈显的往事。 原本皱着鼻尖的李安君在听完后,抬手摸着自己的头顶再把手掌平移到李安容的耳边,猜测着陈显之前的身高。 正当李安君在胡思乱想之际,甩着柳枝的陈显敲开了李家的院门,随手把编好的柳帽戴在了李无疾的头上。 听着院子中的热闹,扬起嘴角的宋云珠转身把手中的直裾放到长案上,随后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进院子中打趣:“陈显,刚才安君和安容还在说你呢,话刚说完,你就来了。” “真的?安君,你们说我什么呢,是不是在夸我读书好、人长的也不错?”已经和李家人相当熟悉的陈显随意的开着玩笑问。 被逗笑的李安君握起右手捶了两下陈显的胳膊讲:“想什么呢,我们刚才在用布尺量身高,安容对我说…” “说我之前个子不高吗?我家人都是长的晚,别看我叔父现在挺高,他十七岁之前也是有些矮。”陈显笑着打断李安君,主动提起了家里人的往事,并悄悄推了推李安容的胳膊,低声讲自己也会求张越给张沅说些乡塾里的事情。 皱了皱眉头的李安容用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讲:“陈显,你睚眦必报呀!” “安容,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你要珍惜现在还能喊我陈显的日子,等我和安君成亲后,你就得喊我姊婿。”陈显得意的说完,先是朝愣了片刻的李安容挑了挑眉毛,接着说起了陈安世已经雇了匠人去盖房子的事情。 最近各闾里中偷盗案频发,忙的脚不沾地的陈安世只能把所有的事情交给陈安国负责。 五井里的偷盗案也一直没有抓到贼人,但由于张福早早的组织了人员在夜里进行巡逻,倒也没有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在李安容去乡塾的前一天,宋云珠请李延寿、李缓帮忙把家里的十石黍米卖给了酒垆,每石的价格比粮铺贵了两个四铢钱。 到了二月下旬,李安容去了乡塾读书,地里的野菜也随着温度的上升从土里钻了出来。 终于把直裾做完了的宋云珠、李安君每天上午去地里挖野菜,下午与李延寿、李缓他们一起去宋河边放牛、放马。 整个冬天,不止人难熬,这些牲畜的日子也不好过。 随着地里的青草越来越多,时间也慢慢的往三月里走。 李家的母马在二月份的最后一天的傍晚生下了一头小马驹,惹得从未见过马驹的李无疾在入夜后也要端着油灯蹲在院子中等它站起来。 约莫半刻钟后,肩部有少量白毛的小马驹终于站了起来,拍手笑着的李无疾这才安心的跟着宋云珠去堂屋吃饭。 次日一早去榆树里说小马驹事情的宋云珠刚走出巷子,便被两个右手握着卜字戟、身着皮甲的兵卒拦下,她这才知县丞今天亲自来五井里案比,在查清所有户数及人口之前,所有人不得离开五井里。 第306章 案户比民 看着兵卒一副威严的模样,宋云珠不敢再在巷子口逗留,匆忙转身返回了巷子。 有听到动静的邻居从自家的院门后探出头喊住宋云珠问:“云珠,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怎么又回来了?” 蹙着眉头的宋云珠回头望了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拍了拍心口走到妇人面前低语:“嫂嫂,是县城里的兵卒,他们说县丞亲自来咱们五井里主持案比,现在已经在东边挨家挨户的查着呢。” 妇人听完从院门后走了出来,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向宋云珠嘀咕:“真是奇怪,往年的案比不都是乡啬夫带着人来查吗,怎么今年换成了县丞。唉,不管谁来,咱们两家的人都在户籍上,就是太守亲自来查,咱们也不怕。就是不知道查几天,估计得两三天出不去。” “是啊,嫂嫂,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宋云珠不想在这里和妇人多说,便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宋云珠刚走到家门口,遇到了扛着铁锯外出的张家,忙拦住他说:“兄长,我刚才在巷子口遇到了县里的兵卒,他们说今天案比,在查完之前,是出不了里门的,你还是回去吧。” “案比?好吧,本来是要去杏花里帮人伐树的,这一耽误两三天,要是树发了芽,可就不能伐了,真是不凑巧。对了,安河家的,你家无疾有户籍吗?”皱起眉头的张家说完,眼眸中多了一丝忧虑,他家还有孩子还没有入户籍。 宋云珠瞥了眼张家的神情,转身扶住自家的院门回答:“兄长,无疾出生那年,他阿翁就去乡亭给他了入户籍,怕的就是案比时会被刁难。以往是乡啬夫负责案比,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到七岁的孩子没有户籍,给他说些好听话就能过去。但这次带头的是县丞,估计没那么好说话。” 一番话后,面色苍白的张家先是懊恼的跺了跺脚,然后叹着气转身离开,很后悔没有听孙云儿的话,在去年八月去给张怀君入户籍。 宋云珠也随即敲响了院门,并对满脸疑惑的李安君说了要案比的事情。 “嫂嫂,我记得往年都是乡啬夫,今年怎么换成县丞了?”挠着额头往院子里走着的李安君不解的问。 同样满腹疑惑的宋云珠摇了摇头,随后抱住从堂屋里跑出来的李无疾。 眼睛笑得快要眯成一条缝的李无疾挣脱开宋云珠的怀抱,展开双臂像鸟儿一样围着她转了两圈后大喊:“阿母,你是不是像鸟儿一样长出了一对翅膀,“嗖”的一下飞到了外祖父家,“噌”的一下又飞了回来。” 宋云珠闻言“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她先是慈爱的拦住还在跑的李无疾让他歇一歇,然后同李安君一起进到东厨对正在烧火做饭的李安容讲了这件事。 “安容,你知道为什么会是县丞来这里主持案比吗?”想要知道答案的李安君继续追问。 李安容听后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随后皱起眉头回答:“阿姊,这个我也说不清。一般来说,都是乡啬夫负责整个乡的案比,查完之后上报县里,县里再上报郡里,郡里上报到长安。而这次是县丞亲自下到乡里主持案比,应该是朝廷重视今年的案比,十有八九,这一两年间还要再跟匈奴打仗。” “可去年不也打了吗?”觉得有些不合理的李安君轻声反驳。 抿了抿嘴角的李安容往灶膛里添了一把火解释:“阿姊,打仗不只需要兵卒,还需要成倍于兵卒的徭夫去转运粮草,也需要国库中有足够的钱去支撑,尤其是现在对匈奴作战需要长途跋涉,更需要后方的粮草供应充足。唉,大汉与匈奴打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埋骨在了他乡。死去的人的位置总得有活人去填充,朝廷肯定是要查清下面的乡有没有隐匿户籍。每多查出来一个人,就代表着能多收一份人头税,能多分摊一份徭役。” 沉甸甸的话令人心头烦闷,尤其是又想起了兄长的宋云珠,她的兄长已经死在了定襄郡,她的阿翁可能会被征召转运粮草,她的夫婿从长安城回来后更是要随时拿起武器入军征战。 “哈哈…哈哈…” 随着稚嫩的孩童笑声传入东厨,感到心口一疼的宋云珠,捂着心口扶住灶台直喘粗气。 离得最近的李安君忙扶住她的胳膊着急的问:“嫂嫂,你怎么了?” “腾”的一下站起了身的李安容低头看了眼抓在手中的粟秆,顾不得把它们扔下急声说:“阿姊,你去扶嫂嫂休息一下,应该是最近太累了。” “不…不用,我已经好了。安君、安容,咱们都在户籍上,任谁来查都没事儿。等查完咱家后,无论是谁来求你们把人藏在咱们家中,都不能同意。”神色恢复了正常的宋云珠说完,松开了捂着心口的手,然后走到北墙边拎起粟米缸旁的篮子去水井边淘洗里面的野菜。 幸亏昨天挖了些野菜,不然这两三天还要继续吃菽酱。 余下李安君、李安容在东厨里对着她的背影点了点头,即使宋云珠不说,她俩也不会蠢到去做这种惹祸上身的事情。 到了午后,抱着竹简的张福及李婴大父引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直裾、腰间配有黄绶的中年男人进了李家,身后还跟着杨广年、两个手拿长棍、身着皮甲的兵卒。 前去开门的李安容连忙去和已经从堂屋出来的宋云珠三人站好,垂头听张福向中年男人搭话:“吴县丞,这里便是伯辛目李安河家,李安河如今在长安城充当卫士,再除去去年九月份改嫁到小黄县的许萱,他家现在就剩下宋云珠、李安君、李安容、李无疾四人,名字俱在户籍中。” 微弯着腰的张福朗声说完,抬高竹简指给盯着四人打量的吴县丞看。 吴县丞瞥了眼竹简上的内容,半眯着起眼睛厉声责问:“这家的女儿是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一月生人,两月前已满十五,为何没有嫁人?” 第307章 案户比民(2) 闻声皱了皱眉头的张福赶忙替李家人回答:“吴县丞,是…” “张里正,你不要说,让他们自己讲。说起来,这也是你的失职,女子十五之前出嫁是孝惠皇帝时定下的,即使贵如卫长公主也是在十五岁之前嫁到了平阳侯府,她一个平民之女就可以任意妄为了吗?”吴县丞不轻不重的话语,压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感到头上冒了冷汗的张福,先是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随后赔笑着附和:“是,是,吴县丞所言极是。” 露出不满神色的吴县丞听后冷哼一声,蹙起眉头看向了抠着手指的李安君,他倒要听听这个女子能说出什么理由。 已经想好了对策的李安君伸手拦住想要说话的宋云珠,向前走上一步恭敬的对着吴县丞作了个长揖解释:“禀县丞,君是乡野之女,自不敢与公主相比。然君逾十五而未嫁,盖因全双亲之情,以尽孝道。君的阿母、阿翁在君九岁时前后离世,半年之内尽失双亲,全赖长兄、嫂嫂怜悯,才得以保全自身。后长兄离家服役,双亲托梦于君,命君待长兄归家方可成亲。君不敢违命,虽已于去年六月收下陈家聘礼,犹待长兄归亦。” 闻言,吴县丞的脸色有了动容,他先是向张福、李婴大父求证了李建夫妇去世的时间,随后再把目光移到双手拱于身前的李安君抿起嘴角沉声讲:“好,好,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若是本县丞强命你成亲,倒违了咱们大汉的孝道。看你如此孝敬双亲、敬重长兄,本县丞也不为难于你,待你长兄归家,早日成亲便是。但本县丞也要提醒你一下,你今年要交的人头税是六百钱。” “君谨记县丞之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李安君高声说完,待张福、吴县丞一行人离开后,才站直了身。 在大汉,凡事与孝道、攻打匈奴挂上钩,都会被酌情另论。 长舒了一口气的宋云珠、李安容皆欣慰的看向在跟李无疾玩闹的李安君,原来,在她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曾经被尽心呵护、大大咧咧的女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心思缜密起来。 片刻后,张福去而复返,他先是夸了下李安君沉着冷静,随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跟宋云珠商议:“安河家的,案比一天之内结束不了,吴县丞他们需要留宿在我家里。为了避嫌,我已经让越儿、迎儿先暂住到了你三叔父家里,还有沅儿没有地方安置,我也不放心把她送到那些本家的家里,虽然平日里看着关系亲近,但也怕他们暗地里存了坏心思。我不敢拿沅儿去赌,便想着问你能不能让沅儿和她阿母在你家先暂住两天,她阿母只在晚上住在这里,白天还需要她回家做饭。沅儿的话,需要全天都在这里,她一个女孩,我不想让她在那些男人面前露面,那些兵卒还好说,只怕万一吴县丞起了心思,我没有能力去护住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白吃你家的饭菜,会让她阿母带着粮食过来。” “叔父说的哪里话,沅儿已经和安容定了亲,也算是我们家里的人,只是几天的饭,可不要再提拿粮过来的事情。若是能在路上行走,我这就让安容去把沅儿接过来,让她和婶母先住到安君的屋里去。”蹙起眉尖的宋云珠说完,转身对在不远处来回踱步的李安容招了招手,她们都不想让张沅出现任何意外。 放下心的张福见李安容焦急的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讲:“安容,麻烦你跑这一趟了,要是碰上巡逻的兵卒,就说是替我去家里取东西。” “叔父,我这就去接沅儿。”李安容沉声应下后,立即跑出了家门。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张福笑着向宋云珠告辞,转身慢悠悠的往张家的家里走。他来李家是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要张沅、李平借住在李家;另外一个便是他知道张怀君没有入户籍,又加上自己与张家是同宗,无论是向吴县丞隐瞒这件事还是坦白,都十分为难,倒不如借此把难题先丢给李婴。 张福刚走进敞开的院门,便听到了孩子的哭闹声,他怕因此会惹恼吴县丞,忙快步走到院子中抱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张怀兴,然后看了看跪在地上发抖的张家、孙云儿,知道吴县丞已经知道了他家有人隐匿户籍的事情。 背着手在院子中踱步的李婴看到张福哄孩子的情景,走到他身旁咬着牙低语:“里正,你又来坑我,说什么去安置沅儿,其实是为了这件事吧。” “伯父怎么能这样说,若是吴县丞住在你家里,你也会把葵儿她们姊妹安置到别处的。咱们都是真心疼自家孩子,而不是想攀裙带关系的,谁也别说谁。”张福边给脸色哭的涨红的张怀兴擦了擦眼泪,边轻声反驳李婴。 李婴听到后,叹着气指了指张福,随后赶忙站直朝回头看着自己的吴县丞笑了笑。 不多时,东夹间里也传出来了张怀君的哭声,是和杨广年一起进房间搜查的兵卒在木箱里找到了她。 待杨广年拉着满脸是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张怀君出来后,她赶忙挣脱开跑到了孙云儿身前,浑身颤抖着要往孙云儿的怀里钻。 孙云儿白着脸想要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推开,却被她死死的搂住了脖子,怎么都推不开。 被吵的头疼的吴县丞揉着额头厉声呵斥:“都不要哭了,谁再哭,拉出去先打十棍。” 一声暴喝后,无论是张怀君还是张怀兴都止住了哭声,两个孩子都抽着鼻子不敢再哭一声。 面色更加惨白的孙云儿不再往外推低声抽泣的张怀君,垂下头把她搂在怀里,不由得在心里埋怨张家不听自己的劝告,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惩罚。 吴县丞见状满意的笑了笑,随后往前走了两步问趴在孙云儿肩膀上的张怀君:“小丫头,我来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不然,我就把你从这个女人身旁带走。” 已经止住了哭声的张怀君闻言张开了嘴,但随即想到了这个陌生男人之前说过的话,在咂吧了两下嘴后,紧抓住孙云儿的衣服的点了点头。 第308章 案户比民(3) 嘴角露出一丝笑的吴县丞当即指向额头上全是冷汗的张家问:“小丫头,他是谁?” 内心恐惧的张怀君瞥了眼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的孙云儿,又看了看令自己害怕的吴县丞,吸着鼻子用双手搂住孙云儿的脖子低声回答:“他…他是我阿翁。” “好,他是你阿翁,那抱着你的这个女人呢?小丫头,你要如实说,不然,你以后可就见不到她了。”摸着胡须的吴县丞笑眯眯的威胁着,觉得这要比成日里坐在县廷看那些竹简有意思多了。 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张怀君赶紧摇着头大喊:“她是我阿母,不要把她带走。” 吴县丞见此情景,当即想起了和先前这个孩子差不大的女孙,不由得叹了口气柔声讲:“小丫头,你说了实话,我也不会把你阿母带走。” 说完之后,吴县丞面色一沉,伸手接过杨广年递来的竹简厉声讲:“但,你们夫妇隐匿户籍的罪责还是要承担。孙氏,本县丞念你是个妇道人家,家中的两个孩子尚且年幼,这次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自知逃过了一劫的孙云儿连忙掰开张怀君的手,柔声哄她先去一旁,随后对着认真查看竹简的吴县丞磕了个头,接着站起身接过了张福怀里的张怀兴。 “侄妇,快带他们回屋吧,别吓着孩子们。你也不用担心张家,怀君今年才五岁,还不用交人头税,顶多是挨顿打。”张福轻声嘱咐完,低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张家,再次催促孙云儿不要再在院子中停留。 眼中噙着泪水的孙云儿只得抱着在玩手指的张怀兴、拉起双目无神的张怀君进了堂屋,随后倚在东夹间的门板上慢慢坐到地上,接着把两个懵懂的孩子搂在怀里,捂上了他们的耳朵。 片刻后,安静的院子中便响起了吴县丞的声音:“打吧,照旧,五棍。” 一声整齐的“诺”后,两个兵卒走过去把满脸惊恐的张家摁倒在地,一前一后扬起手中的木棍又落下。 他们在进入五井里之前,就得到了吴县丞的吩咐,只消前两棍打的重些,后三棍做做样子即可。这样,才能保证被打的人能在两三天内养好伤,从而不耽误即将到来的徭役。 木棍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伴随着张家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院子,惊的四邻纷纷不安起来。 五棍落下后,浑身是汗的张家抖着手摸了摸像有火在烧的屁股,扬起青筋暴起的脖子看向正盯着自己瞧的吴县丞。 “张家,如若不是你女儿才五岁,你要挨的可不就是这五棍了。记住,等到八月份去乡亭给你女儿入户籍,如若明年案比时还未入籍,我会亲自罚你去做苦役。本县丞见多了你这种只给儿子入户籍的,也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无碍乎是想早早的把女儿嫁出去或者是送出去做童养媳,好省下从七岁到十五岁之间,每年二十钱的人头税。”吴县丞沉声说完,接着似笑非笑的睨了眼神情紧张的张福、李婴说:“张里正、李父老,他能隐匿他女儿的户籍五年,你们这些个做里正、里父老的也是功不可没,真不知道往年的案比,你们是怎么查的。” 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张福、李婴惶恐的互相看了一眼,纷纷跪在地上向吴县丞请罪。 并不打算计较太多的吴县丞在看到张福、李婴磕了数个头后,招手示意兵卒把他们两个扶起讲:“如今事情闹到我这里,我还能看在你们为闾里辛苦多年的份儿上网开一面,若是太守或者郡丞查到这种事儿,你们不仅要自己受到责罚,还会使家人受到牵连。有些事情,不要觉得是邻里就抹不开脸面,当你们落魄时,笑得最大声的说不定就是他们。我想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们两位不会不懂吧。” 额头上沾着尘土的张福、李婴连忙如雏鸡啄粟米般不停点头,俩人随后一同瞪了眼依旧趴在地上的张家,让他好自为之。 敲打过后,摸着胡须的吴县丞转手把竹简交给了张福,继续去李习家核查户籍。 此时,满脸担忧的孙云儿带着两个跑了过来,她颤抖着手扶起张家问:“能不能走?” “我没事儿,那两个兵卒打的并不重,歇个一两天就能好了。”紧皱着眉头的张家说着往前踏了一步,随即大声哎呦起来。 蹭着嘴角不敢说话的张怀君赶忙往一旁躲了躲,即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张家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与自己有关。 呲牙咧嘴地呻吟起来的张家顾不得跟张怀君计较,而是狠狠的瞪了站在堂屋门口的张怀兴一眼,若不是他哭着要阿姊,也不会暴露出张怀君的存在,自己更不会遭这个罪。 查完这条巷子,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橘色的云霞布满了西边的天空。 正当张福向吴县丞请示要不要回去休息时,另外一名里父老孙安急匆匆的走到吴县丞面前恭敬的说:“五井里里父老孙安拜见吴县丞,安已在家中备了宴席,敬请吴县丞移步。安有一女孙,自幼习些歌舞,愿为县丞献舞解忧。” 神情自若的吴县丞盯着孙安瞧了片刻,见他虽然已近六十,但从满是皱纹的脸颊上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样貌周正,便满意的点头应下讲:“既然孙父老盛情邀约,本县丞却之不恭,自应前去。张里正,你就先招待杨求盗他们吧。” “诺。”张福朗声应下后,鄙夷的扫了一眼向自己露出得意笑容的孙安,他在吴县丞带着两个兵卒随孙安离开后,低声向摇头叹气的李婴吐槽:“伯父,这孙安是想要取代我的里正之位啊,他那女孙怕是不单为吴县丞解忧,估计还要宽衣解带吧。” “他孙安想当里正,即使你们姓张的同意,我们姓李的也不会答应。我曾听人说过,吴县丞的夫人善妒,估计孙安这次是算计错了地方,倒白白搭上了他女孙的声名。咱们管他这么多干嘛,他用他女孙招待吴县丞,又不干咱们的事儿。如果真是献上女人就能坐上里正的位置,那吴县丞早就累死了。”李婴调侃着说完,熟稔的与点头附和的杨广年说起了家常。 第309章 案户比民(4)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后,刚把灶膛里的火熄灭了的李平急忙往下拉着卷起的袖子跑去开门,随后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外的张福、杨广年往外探了探头问:“怎么…呃…吴县丞他们不过来了吗?” “被孙安那个老滑头请走了,估计今晚是不会回来了。”本就不想去伺候吴县丞的张福开心的回答完,侧过身子请杨广年先进院子。 杨广年不敢托大,坚持等张福、李平夫妇进去后,才慢悠悠的跟在后面进了暮色沉沉的院子,再闻着从东厨飘出来的香味进到光线朦胧的堂屋。 李平听闻吴县丞可能不会过来,心里顿时舒坦可不少,她一点也不想把自己的榻让给别人去睡,虽然会换衾褥,但还是会让人心里不自在。 高兴的她笑着点亮了油灯,接着去东厨盛了两碗热水送到堂屋问正往橱里放竹简的张福:“我已经把饭做好了,还要不要等另外六个兵卒?” “李婶母,肯定是要等他们的,孙父老只是请走了吴县丞和跟着他的两个兵卒,其他人还是要在这边吃住的。”起身接过水碗的杨广业笑着替张福回答,免得他会因为顾忌自己而尴尬。 右手扶在敞开的橱门上的张福在听到后,先是舒展开眉心瞥了眼坐在芦苇席上低头喝水的杨广年,随后接过水碗拉着李平的胳膊往东厨走着说:“平儿,你不要在家里吃饭了,把给吴县丞备的那些装进陶罐里带安容家去,你们一起吃。我们这里人多,把他那一份给谁都不合适,也不能干放在那里,一过夜就可能坏了。与其拿出来让大家心生嫌隙,倒不如你们几个分分。” “可…他会不会没有在孙安家吃饭就回来了,要是那样,你上哪里再去给他变一份饭菜?”李平蹙起眉尖担忧的问。 咧开嘴角的张福笑着摇了摇头凑到李平耳边低语:“他不会回来的,孙安给他备的宴席上可不只有吃食,还有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你可真会胡说,咱们五井里中能歌善舞的除了葵儿,也就是孙娥,你…你是说,我的天,那孙安真不是个人,那吴县丞可要比孙娥的阿翁还要年长,他…他…真是疯了。再想往上爬,也不能把自己的亲女孙往火坑里推。他这样做,孙娥的阿翁、阿母能同意?”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依旧被气的直跺脚的李平压低声音说完,烦躁的把右手插进头发间抓了抓,她实在想不明白孙安这样做能获得什么好处。 张福看着李平气恼的样子,一把推开东厨门把她拽进去说:“你气什么,又不是我拿咱们沅儿去干这种事儿。再说,那是姓孙的干的蠢事,咱们也管不着啊。不要气了,趁现在天还有些亮色,你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李平闻言压住了心中“腾腾”往上翻滚的火气,正色打量了几下垂头喝水的张福后,转身走到高足案边拿起刀朝他比划着威胁:“你要是敢学孙安,我就把你废了,送宫里当个阉人。” “咳…咳,李…咳咳…平,你…”被水呛到的张福再也说不下去,不停的咳嗽起来,弯下腰边咳边指着李平手中明晃晃的刀让她放回去。 李平见状,“啪”的一下把刀丢到了高足案上,满脸嫌弃的帮张福拍了拍后背。 片刻后,不再咳嗽的张福一把推开了李平的胳膊,在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后,抓起放在粟米缸上的陶罐塞进她怀里皱起眉头讲:“你整天就会瞎想,我要是真想学孙安,就不会舍出去我这张老脸去问宋云珠让你们住到她下去。你赶紧盛东西,我去陪杨求盗,哪有把客人单独晾在屋里的道理。” 说完之后,摇着头、叹着气往外走的张福停在房门前再次叮嘱:“还有,孙娥的事情,你不要往外讲。她大父虽然不是个人,咱们这些知情的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如果吴县丞事后能把她带走,是再好不过;如果把她留在这里,她的日子就不过了。唉,能被送出去一次,就会再有第二次,以后还会有更多次。” “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什么能往外说,什么只能烂在心里。”同样叹了口气的李平嘟囔说完,拿开铁釜上的芦苇帘,开始用杓往陶罐里舀羊肋肉,这是特意为吴县丞准备的。 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下,舀完肉的李平在关上东厨门后,与迎面碰到的六个兵卒打了下招呼后,急匆匆的抱着陶罐往李家走去。 到李家时,夜幕完全笼罩在了大地上,站在院门前等着开门的李平听着从张家家里传来的孩子哭声,不由得暴躁起来。 虽然她在嘴上经常催促张越、李迎尽早要个孩子,但在心中已经完全丧失了养孩子的乐趣,有时还会被哄孩子不要哭闹的梦惊醒。对她来说,养育孩子意味着洗不完的尿布、熬不完的夜、听不完的哭声。 孩子的哭声似乎越来越大,正当李平想去敲张家的门去看看怎么回事时,宋云珠“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连忙请神情郁闷的李平进来。 除了这次,一顿饭间,李家的院门又响了两次,都由李安容把那些想要把人藏在李家的同门打发走。 两天后,五井里的案比正式结束,李平和张沅也回到了自己家,她们从张福的口中听说,吴县丞一连三夜都没有回张家来住。 在把张沅支开后,李平把张福拉回东夹间悄声问:“那人带走了吗?” “我听孙安说是带走了,看他那得意劲儿,已经看不上我这小小里正了,好似自己明天取代王胜坐上乡三老之位。”张福摸着胡髭低声回答,他觉得即使带走了,凭吴县丞夫人善妒的名声,吴县丞也不会把人带回家,应该会安置在外面。 李平听后便对这件事情不再感兴趣,转身从木箱中抱出一匹布料,准备拿给张沅、李迎,让俩人各自去做需要的衣物。 第310章 隐瞒 在案比结束的次日,宋云珠领着李无疾去了榆树里,三个长时间未见的孩子,一见面便嬉闹着在院子中玩了起来。 正对着院子而坐的宋云珠听着孩子们的嬉笑声,转头看向搓着麻绳的宋万年问:“阿翁,今年是谁负责的案比,我们五井里那边是县丞。” “这边是王啬夫,今年要比往年严的多,有不少人家因为没有给七岁以下的孩子入户籍而受到杖责,还有人被直接充了官奴。”宋万年叹着气回答,很庆幸自己当初听李安河的劝,在去年给宋仲昌入了户籍,不然,自己这副骨头,可能经不住那五棍棒。 宋云珠听后不由得惊呼起来,五井里那边受到的最重的责罚不过是半年的苦役,连忙低声追问:“阿翁,怎么会罚这么重?” 刚想回答的宋万年瞥了眼坐在堂屋门口光亮处为孩子们修改衣服的王氏,示意宋云珠挪到自己身旁低声说:“是住在中间的那户姓王的人家,他阿翁身体不好,但还不到脱籍的年龄,又不想每年都出他阿翁的二千钱代役钱、三百钱的过更钱以及百二十钱的人头税,便在前两年案比说他阿翁已经死了,但却在这次案比时被王啬夫发现他阿翁被藏在缸里,直接杖责了里正,训斥了所有的里父老,当场就让跟来的兵卒把人带走了,听说已经送到城里的官营瓦窑。还有他的良人、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跟着倒了霉,都受到了连带。好好的一个家,算是散了。唉,就剩下他阿翁一个人留在家里,还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呢,徭役马上就要来了。” “这…阿翁,不要说他们了,我家的马前几天生了头小公马,你之前不是说要送给仲昌一头小马驹吗,等到它六个月后断了奶,我就给你们送过来。”长舒了一口气的宋云珠连忙转移话题,她不想再听那些让人既心酸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上一刻还在为王家的遭遇叹息的宋万年在听到后连忙摆着手拒绝:“云珠,我只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当了真。一匹马可以卖到三四千钱,我是不会要的。我前几天已经跟他们说好了,等有人去集市上卖驴时,我会带着他们去买头驴回来。” “阿翁,驴没有马能拉的东西多。安君和安容都同意把这头小马驹送给他们,你就收下吧。”皱了皱鼻尖的宋云珠继续劝。 宋万年闻言直接沉下了脸,随后用右臂支住案面站起身讲:“云珠,我说不要就不要,我不想让你因此而欠安容、安君的人情。等我和你阿母没有了,你所能依靠的,也就只剩下李家那边的亲戚,你得好好跟他们维持关系。虽然你伯父跟咱们家亲近,可也仅限于我活着的时候,你舅父家和姨母家就更指望不上。傻孩子,我不求你现在帮我们什么,只求你能在我和阿母去世后,能帮伯吉、仲昌一把,好让他们还有个依靠。” 沧桑中满是无奈的话语刚落下,一件襦衣直接落在了宋万年的头顶上,还没等他把衣服拿下来,就被气冲冲的王氏踢了两脚。 “我让你就会说些晦气话,安河不在家,云珠需要操持一个家,你不说帮她,还净给她添堵,她还是不是你女儿?”正在气头上的王氏刚说完,便被皱着眉头劝架的宋云珠拉到了一旁。 还未消气的王氏全力挣脱开宋云珠的束缚,两步并作三步走到刚把襦衣取下的宋万年身旁,伸手拽过后,又扬起襦衣“欻”的一下落在了宋万年的胳膊上。 想要发火的宋万年瞧见了王氏眼中的泪光,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又加上他最近总是怀疑王氏已经想起了宋云北的事情,便垂下头揉了揉鼻尖低声唠叨:“秋儿,我不是说的晦气话,不管你承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几年,无论是你还是我,身体都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是没有信心能活到伯吉成亲,你呢?” “我…我…,你管我活不活得到,你要是死的早,我就再找个夫婿,不也是一样过吗?”王氏说完便难过的捂住了嘴巴,她在年轻时经常这样跟宋万年拌嘴,这种话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再提起了。 愣了一下的宋万年先是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无视还站在一旁的宋云珠,握住王氏想要挣脱开的手柔声说:“你要是这样想,我也能放心的走了。不管你又找了谁,终归是有人陪着你。” “呸…呸…呸…,不要再说这些会晦气话了。”王氏说着皱起了眉头,忙用手捂住右腹,这个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再疼的地方,刚才又疼了一下。 满脸担忧的宋万年忙扶着王氏坐下,帮她揉着右腹,安抚焦急凑过来的宋云珠:“云珠,你不要担心,这是你阿母的老毛病了,总会时不时疼一下。我带她去看过杨医匠了,杨医匠说没有什么大碍,每次疼的时候休息一下就行了。” 半信半疑的宋云珠只能在一旁干跺脚,她不敢再让王氏耗费心神,等王氏的神色恢复正常后,便带着李无疾回了家,想着过两天去找杨医匠问一下具体的情况。 看着宋云珠母子走出巷子,叹了口气的宋万年喃喃自语:“唉,骗来骗去,能骗多久呢?” 听到后的王氏转头看向别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附和:“希望能骗她到我死那刻吧。” 顷刻间,温和的东风从俩人之间吹过,缱绻而温柔,如时间的洪流般带走他们的愁、忧、哀、怨,唯留下一片真挚之情看着在院门口玩闹的兄弟二人。 “等到春耕后,就让伯吉去蒙学读书吧。” “你是他大父,就听你的安排吧。若是…” “若是什么?” “没什么,也不知道云北什么时候能从长安城回来,我都要忘了他的模样了。” 没有再接话的宋万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迟疑的看向嘴角带着淡笑的王氏问:“你想起他了吗?” “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忘记他。”王氏模棱两可的回答完,如往常一样拉住宋万年的胳膊走向了那个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家。 第311章 病情 一天之后,传来了徭役的消息。 耳朵“嗡嗡”乱响的宋云珠不再去看孙云儿一张一合的嘴巴,随后扫过李纵的阿母隆起的肚子,下意识的把手搭在李安君的胳膊上往家里走。 待俩人进到堂屋,叹了口气的李安君扶着用手摁着右耳的宋云珠坐在芦苇席上,接着坐到她的身旁低声讲:“嫂嫂,去疏通河道的人要在三天后离开,咱们为伯父准备一些干饭吧。修河道要比修官道、修城墙这些苦的多,得让伯父多带些吃的。” “安君,我有些头晕,你先去淘洗些粟米吧。”耳朵里终于不再响了的宋云珠有气无力的说完,顺势把头枕在左胳膊上趴到了案上,她这两天因为王氏的事情没有休息好,整日里都觉得晕乎乎的。 听着李安君离开的脚步声,感到好了一些的宋云珠揉了揉发疼的额头,打算再给宋万年送完干饭后,顺道去趟宋河里找杨医匠打听一些王氏的病情。 春日里多风,阳光也不错,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那些晾在芦苇席上的粟米饭就已经完全晒干了。 李安君帮着宋云珠把这些黄澄澄的干饭收进布袋里,然后再放进背篓中。 “嫂嫂,你自己可以吗,要不,咱们赶着牛车去吧?”怕宋云珠会突然头晕的李安君担心的问。 背起背篓的宋云珠俯身捏了捏李无疾的脸颊笑着回答:“安君,我昨晚睡的不错,今天感到舒坦多了,去趟榆树里没有什么问题。如果再下一场雨,等到下旬时就可以种粟了,就让牛先好好歇一歇吧。” 李安君听到后没有再坚持,她在拉着李无疾的小手把宋云珠送出院子后,继续坐到阴凉处去挑春耕时用的种子。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槐树新长出的嫩芽上,调皮的李无疾领着狸在树下斑驳的光影中随意的跳动。 孩子的嬉笑声被突然传来的“嘎嘎”声打断,好奇的他仰头望去,瞧见一排雁从蔚蓝的天空下飞过。 “姑姑,它们是谁?”张大了嘴巴的李无疾吃惊的问。 手中还捏着一把粟米的李安君扬起修长而白净的脖子开心的回答:“无疾,是雁回来了。” “燕?可它们跟燕长的不太像啊,我觉得它们像灰色的鹅。”听岔了的李无疾皱起眉头反驳完,蹦蹦跳跳的跑到堂屋屋檐下看了看那两个还在的燕巢,觉得刚才飞过的鸟儿实在太大,根本就住不进这么小的巢。 李安君见状明白李无疾听错了自己的话,忙把他唤到自己身旁,干着活向一脸懵的孩子解释燕与雁的不同。 小院上方的雁鸣慢慢消失,沿着杏花里的土墙往北走的宋云珠停下脚步望了望快要消失的雁群,顺便抬起右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薄汗。 休息片刻后,正当她想继续往前走时,与扛着一脚耧的许槐迎面撞上。 互不顺眼的俩人在瞪了彼此两眼后,如陌生人般,错开身各自走开。 到了宋家的宋云珠没有做过多逗留,她在把布袋里的干饭交给王氏,对宋万年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后,便拖着愈渐拉长的影子匆匆往宋河里赶。 可惜杨医匠不在,满脸失望的宋云珠看着挂在杨家院门上的铜钥,只得等明天再过来。 还没等她离开,一阵“哒哒”的牛蹄声从巷口传来,重新燃起希望的她转身望去,果然看到摸着胡须的杨医匠坐在扬着嘴角一直在笑的李延寿赶着的牛车上。 随着牛车慢慢停稳,先从上面跳下来的李延寿扶着杨医匠问快步走来的宋云珠:“云珠,你来找杨医匠,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蹙着眉尖的宋云珠闻言摇了摇头,然后用恳求的眼神看向杨医匠询问王氏的病情。 杨医匠听后对宋云珠讲了实话,接着语重心长的叮嘱她:“李家侄妇,都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开了就好,这是谁都逃不过的。既然你阿翁、阿母瞒着你,那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也不要去问他们什么。你兄长已经不在了,那个家以后还要靠你去支撑。碰上这种事情,哭也没有用,倒不如趁你阿母还活着时多去瞧瞧她,生前一碗水胜过身后一年孝啊!” 感到天旋地转的宋云珠在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后,扯了扯嘴角对着杨医匠做了个揖讲:“杨伯父,多谢你的这番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见惯了这种事情的杨医匠无奈的虚扶住宋云珠的胳膊,叹着气让她多保重身体。 几声叹息后,杨医匠拿过放在牛车上的木箱回了家,留下手足无措的李延寿轻声对目光呆愣的宋云珠轻声讲:“云珠,你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坐上牛车一起回家吧。伯母的事情,你要想开一些。无疾还小,安河也不在家,再过一二十天,就是安容成亲的日子了。我和我阿翁还有三叔父到后天就要去服徭役了,也不能帮他什么忙,他的事情还需要你来为他操持。” “兄长,我也没有别的事儿要办,就回去吧。对了,你请杨医匠去家里,是谁生病了吗?”掐着手心的宋云珠眨了眨发酸的眼睛问。 忍不住扬起了嘴角,随即又压下的李延寿摩挲着手中的鞭子柔声回答:“是你嫂嫂这两天不舒服,便请了杨医匠去家里给她看一下,说她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那可真是恭喜兄长和嫂嫂了。”心头跟着一喜的宋云珠扯出些许笑意恭喜完,走到了车尾坐下。 牛车缓缓走在阳春三月的东风中,觉得有些冷的宋云珠蜷缩起来身子倚在不停摇晃的车框上,映着夕阳的泪水不断的从猩红的眼眸中流了下来。 默默哭了一路的宋云珠在牛车拐进东里门后,赶忙用袖子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水,接着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再坐直身躯长舒一口气稳住了心神。 李延寿直接把宋云珠送到了家门口,他在宋云珠被李无疾拉进院子后,轻声对李安君说了王氏的事情,并嘱咐她最近要多关心一下宋云珠。 睁圆眼睛不敢相信的李安君在愣了片刻后轻声应下,不停的向西王母祈祷是杨医匠的医术不够好,而不是王氏得了治不好的病。 第312章 龟甲的裂痕 于是,在当天吃完哺食后,起身收拾碗着的李安君对坐在对面和李无疾说话的李安容使了个眼色,他忙端过摞在一起的碗,跟在握着着的李安君身后去了东厨。 “阿姊,怎么了?”心中不禁好奇的李安容把碗放进陶盆中问。 拿起瓠瓢准备往铁釜里舀水的李安君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走到门口处虚掩住房门低语:“安容,嫂嫂今天去了榆树里,走的时候挺高兴的,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看着也不高兴。送她回来的延寿兄长说…说王伯母得了重病,是治不好的那种。” 第一反应是杨医匠诊断错误的李安容皱起鼻尖回应:“可…可咱们上次去榆树里时,王伯母的精神不是挺好的吗?阿姊,也不一定是王伯母得了不能治的病,也有可能是杨医匠的医术不行。” “但愿就像你说的吧,延寿兄长说让我最近多关心一下嫂嫂,长兄也不在,嫂嫂找不到商量的人,就会把事儿都藏在心里。我想着再搬到东夹间和嫂嫂一起住,你说行不行?”李安君轻声说完后,叹着气走到水缸边舀出水倒进铁釜里开始干活。 李安容听到后,拿过被放在水缸里的瓠瓢往陶盆里倒了些水讲:“阿姊,我知道你和嫂嫂关系亲近,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过去为好。无论是不是杨医匠的医术不好,现在出了这种事儿,她的心里肯定不好受。你要是过去了,她还得顾忌你,这样会让她心里的气儿更不顺,倒不如让她自己慢慢发泄出来。” 垮下了肩膀的李安君摇了摇垂下头的回答:“那就按你说的吧,等这几天忙完,我会陪她再去榆树里看看。对了,延寿兄长还说次君嫂嫂有了身孕,估计等到十一月左右,咱们李家就会又有一个孩子。” “那挺好的,等燕子回来后,乡塾里就会放春耕假。这次是疏通河道,也不知道徭役会不会延期?若是宋伯父他们回来的晚,咱们就去帮他把家里的地种上。唉,也有将近一个半月没有下过雨了,不下雨,即使燕子回来了,也种不上粮食啊!”李安容惆怅的说完后,纠结的皱起了眉头。 他希望下场大雨,这样才能够顺顺利利的种上粮食;但又不希望下雨,不想去服役的李充、李责和李延寿跟着遭罪。 似是西王母听到了他的心声,当天夜里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夜的雨后,地面的低洼处积满了雨水,映着重新挂上天际的太阳和在蓝天中漂浮的白云。 地里的野菜和青草也跟着疯长,宋云珠和李安君变得比以前更忙了起来,她们除了忙着挖野菜、放马、喂牛外,还要每天花费将近半天的时间去挑拣种子。 在又去看了两次王氏后,宋云珠见她的精神一如往时,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了下下来。 三月中旬的一日清晨,两只燕子飞过灿若云霞的满树桃花,住进了李家屋檐下的燕巢中。 开心的李无疾听着传来的“啾啾”燕呢,领着狸蹦跳着跑到正在打扫院子的宋云珠身旁,拉着的她的袖子大笑着讲:“阿母,燕子回来了。” 最近心情大好的宋云珠回头看向在屋檐下嬉戏的两只燕子,慈爱的揉了揉李无疾的头顶。 只有燕子归来了,才是真正春天的开始。 和去年一样,乡里在两天后祭祀河伯,依旧是李缓领着李安君、李衍及李安容去了河伯祠。 热闹非凡的河伯祠前,众人把各自带来的祭品投入燃烧着的艾草中,纷纷跪在地上乞求今年能够风调雨顺。 有胆大的少年扒着红色的门框,偷偷把头伸进钟鼓齐鸣的河伯祠内,想要看清放在河伯像前焚烧的龟甲。 几缕白烟袅袅升起,越过神像怜悯天下人的眼眸,飘过神像头上戴着的柳帽,绕在梁间久久不散去。 和杨信一起并肩跪在王奋、王胜身后的陈安世听着龟甲爆裂的声响,仰头望了眼梁间轻盈的烟雾,不由得猜测那尊木胎神像是否真的能听得见人们的祈祷。 数声更大的爆裂声传来后,负责占卜的韩推瞥了眼龟甲上的裂痕,顿时冒出了冷汗。 主祭的王胜瞥了眼用袖子擦着额头的韩推,习以为常的轻声吩咐道:“韩术士,你的这个龟甲没有选对,取下来吧。明年再祭河伯前,你可要用心挑选一个令河伯满意的龟甲,莫要再出现这种情况。” “诺,推谨遵三老的教诲。”不敢抬头的韩推连忙轻声应下后,赶忙把裂纹错乱、长短不一的龟甲从燃烧的艾草堆上取下。 虽然他平日里经常欺瞒别人,但在乡三老一众人面前,是丝毫不敢弄虚作假。 皱了皱眉头的王胜随后吩咐众人:“诸位,今日的占卜已经结束了,是为吉。大家回去后,还要尽心尽力的去督促各自闾里中的乡亲耕其田。只有春天时种下了种子,秋天时才会收获粮食,冬天时才能在严寒中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诺。”众人齐声应下后,纷纷起身走出主房,告诉守在河伯祠前的人群,这次占卜的结果,依旧是吉。 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只需再下一场雨,就能顺利的把粮食种到地里。 倚在河边的柳树下说着闲话的李安君等人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纷纷回头望向有人欢呼、有人跪拜的河伯祠前。 心情随之舒坦了许多的李缓伸手折下一段柳枝缠在手腕上笑着与其他人商议:“既然占卜的结果出来了,咱们要不要回去?” “我是没有别的事儿,阿姊、衍儿,你们呢?”善解人意的李安容看了看绞着手指的李衍问。 没有答话的李安君抬手点了下李衍的额头,接着用打趣的目光盯着李衍等她的答案。 被看的不好意思的李衍踮起脚尖望了眼河伯祠,随即又垂下头低声回应:“阿姊、兄长,咱们回去吧。” “真不再等等?”李安君俯到她的耳边追问。 李衍抿起嘴角摇了摇头,随后拉起李安君的胳膊往河伯祠前的小路上走去。 第313章 春雨贵如油 及至午后,背着背篓的陈显刚进李家的院子,便被跑过来的李无疾搂住了腰身。 开心笑了起来的陈显当即抱起这个仰脸看着自己的孩子,往堂屋走着问:“无疾,你在家有没有好好跟着你四叔父识字?” 原本笑出了声的李无疾闻言即刻绷住了嘴角,不开心的挠了挠头高声嘟囔:“陈叔父,你要是再问这样的话,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好,我以后不这样问你了,只问你有没有玩的开心。”装作求饶的陈显在宠溺的哄了两下撅起嘴角的李无疾后,温柔的把他放在堂屋的门前,随后取下背篓轻轻的放在地上。 背篓里随即传出来了“嘎嘎”的叫声,无论是站在一旁的李无疾,还是从堂屋出来的宋云珠、李安君,以及跟过来的李安容皆好奇的趴到背篓上去看里面是什么。 “陈叔父,这个像鹅的鸟儿是雁吗?”睁着圆溜溜眼睛的李无疾连忙问,他记得那天在院子中看到的雁,就长这个样子。 本想逗一逗李无疾的陈显见其他人也好奇的看着自己,抿起嘴角揉了揉李无疾的头发夸奖:“无疾真聪明,这就是春来秋徙的雁。” “那…这是陈叔父射下来的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背篓的李安君眯起眼睛笑着追问。 陈显见状摊开双手用满是笑意的嗓音回答:“自然是他,若是我说是我射的,你们也不信啊!” 其他人看着陈显坦率的神情,纷纷笑了起来。 开怀的笑声结束后,陈显俯身把扬起脖子鸣叫的雁从背篓中拿了出来,然后把它搂在怀里,展开右侧的翅膀讲:“我叔父在宋河边守了五六天,一共射下来两只。这只是十天前射下来的,因为当时它的右翅膀被箭射伤,我叔父怕你们养不好,便想着等把它的伤养好,再给你们送过来。” 皱起鼻尖的李安君听着凑到雁的右翅边看,果然看到在靠近羽根的地方有一个已经愈合的伤口。 “不愧是我们衍儿看上的人,陈叔父果然是想的周全。”宋云珠开着玩笑说完,接过陈显递来的雁,领着李无疾一起把它先关进后院的鸡圈里。 旁边的鹅似乎对这个新来的邻居很感兴趣,比冬天时胖了一圈的五只鹅摇摇晃晃的走到篱笆前,扬起脖子对着躲进窝里的雁“嘎嘎”的叫了起来。 觉得有意思的李无疾不肯离去,扒着鸡圈的篱笆看雁与鹅之间的互动。 宋云珠只好把他留在后院,随后回到堂屋问坐在李安君身旁帮忙编着麻绳的陈显:“陈显,你们家春耕用的种子挑完了吗?” 已经对李安君说过一遍的陈显摇了摇头再次回答:“还没有,我大父也一起去服了徭役,我叔父又要去当值,挑选种子的活儿就全落在了我、我阿母的身上。我们两个是从天亮挑到天黑,这才堪堪挑了百余亩地的,还有将近二百亩地的没有挑出来。要不是因为这,我今天也会去河伯祠的。也不知道我大父是怎么想的,我阿翁和我叔父已经给他凑了二千钱的代役钱,可他还非要去服役,谁劝都没用。” “可能是你大父想给你阿翁、你叔父省些钱,等春耕完,又要收代更钱了。”宋云珠轻声感慨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每年周而复始的徭役、赋税,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的人们喘不过气来。 陈显听后垂下头低声附和:“可能是吧,而且我叔父的院子已经建好了,也不需要他再去操心了。” 低沉的话语使得李家人都跟着叹了口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宋云珠在沉吟片刻后卷着编好的麻绳看了眼端着簸萁在一旁挑选菽粒的李安容讲:“陈显,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 “云珠嫂嫂,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便是,何须麻烦一说,不然,安君也会跟着埋怨我的。”陈显笑呵呵的说完,毫无意外的被李安君瞪了一眼。 宋云珠看着眼前的一幕,抿起嘴角笑着讲:“我想请你到这个月二十六,和李卿、李缓他们一起去沅儿家里把她的妆奁拉过来。” “这个没有问题,即使嫂嫂不说,我也会来帮忙的。”陈显说着把编好的麻绳打了个结,由于家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做,他在把麻绳交给李安君后,便背起背篓离开了李家。 随后的五六天里,每日都是太阳高悬,丝毫没有想要下雨的迹象。 包括李家人在内的盼着下雨的人们变得日益暴躁起来,尤其是像孙云儿这样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更是没有精力去沟渠里提水浇地。 望着悬在树梢上的太阳,愁的嘴角起了水泡的宋云珠在院子中不停的跺脚。 由于整个春天基本上没有下雨,地头的沟渠里也没有多少水。如果真不下雨,到时候肯定会因为哪个姓氏先用水而打起来。 虽然五井里中人数最多的张姓和李姓之间普遍联姻,但在利益面前,这些看似深厚的关系根本不堪一击。 又过了两天,坐不住的宋云珠决定先去地里看一看情况。可是,还没等她走出巷子口,便看到了鬓角处长了几根白发的张福领着张越、张伦拐进了巷子。 扬起木棍的张伦猛敲了几下张越拎着的铁釜,片刻后,便把整条巷子中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叹着气的张福看了眼围在自己身旁的一群妇孺和七八个十来岁的少年,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讲:“你们都不要急,乡三老和田啬夫已经斋戒沐浴,去河伯祠求雨了。” 众人听后先是一阵欢喜,随后又全部担忧的看向了张福。 “里正,要是求不来雨该怎么办?”先前案比时跟宋云珠说过话的妇人皱着眉头问。 抬眼看了看太阳的张福沉声回答:“乡三老说了,如果三天后求不来雨,就只能在河伯祠那边筑坛祭共工神了。因为你们的男人都不在家,乡三老也不想再劳民动众,只能先等一等了。” 这时,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本就心烦的众人皆捂着耳朵三五成群的散开。 第314章 再次祭祀 苦等了三日,依旧没有一滴雨水从空中落下。 苦着脸的宋云珠、李安君并肩坐在长案的西侧,兴致缺缺的听喝着水的陈显说话:“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我叔父,他说乡啬夫、乡三老明天会带着乡亭、宋河亭中大大小小的吏以及各闾里中的里正、父老等人用小三牲祭宋河。” “还要再祭啊,我觉得与其把时间都花在祭祀上,倒不如各家各户赶紧去浇水。”拿着匕首在削竹片的李安容摇了摇头反驳,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神也不过是些只享受供奉、不怜悯苍生的木胎神像,是帝王愚昧百姓的一种手段罢了。 宋云珠和李安君听到后,纷纷点头表示认同,她们已经商议好,等到明天便开始去地里浇水。 低头又喝了一口水的陈显看着三人的表情,放下水碗揉了揉酸疼的胳膊继续讲:“其实,我叔父他们也知道再祭祀下去也只是图个让众人安心,但又不得不这么做。你们看看外面,不仅太阳毒、风还大,一盆水泼在地上,很快就干了。如果让留在家里的这些老少妇孺去浇水,浇的速度都没有干的快。还有些人家只有一个妇人和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果没有其他人帮忙看孩子,很可能地没有浇成,孩子倒出了意外。他们去祭祀宋河,说白了是想要先稳住人心,等外出服徭役的人回来,自然会组织大家去地里浇水的。” 听完这段让人无法反驳的话,宋云珠起身走到门口看向被风卷起一层尘土的院子,耀眼的阳光直接落在地面上,只消看一眼,便让人觉得烦躁不已。 这时,撇着嘴的李无疾从外面跑了过来,胡乱的用手拨着沾在额头上的乱发扑进宋云珠怀里大声嘟囔着口渴。 离的近的李安容急忙把放在面前的水碗递了过去,柔声嘱咐凑到碗边的李无疾喝慢一些。 数声“咕嘟…咕嘟”后,抬手擦着嘴角的李无疾瘫坐在案边问:“阿母,咱们是不是快要被渴死、饿死了?” 闻言露出诧异神情的宋云珠从袖子中掏出帕子坐到眼神忧伤的李无疾身旁,帮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讲:“无疾,你听谁说的,咱们现在有水喝、有粮食吃,怎么会死呢?” 眼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的李无疾趴到她的怀里吸着鼻子低语:“阿母,是纵儿的阿姊说的,她说再不下雨咱们都会死,可我不想死,我还得活着等我阿翁回来呢。” “傻孩子,那是林儿跟你开玩笑呢,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没有下雨,说不定等到明天或者后天,就会下场大雨。”心中尽是酸楚的宋云珠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如果真是耽误了春耕,大家的命运都会变成未知数。 温柔的话语使得李无疾的眼中又点燃了希冀,重新变的开心的他笑着从宋云珠怀里出来,抬脚蹦出堂屋往外跑去,要把刚才的话对领着李纵在巷子中玩的李林说一遍。 刚过午后,李安君、李安容和陈显一起赶着牛车去宋河边挖草,他们前脚离开后,张越后脚上门通知了明天每家每户都要祭拜户神的事情。 露出愁容的宋云珠刚关上院门,便被皱起鼻尖的李无疾拉住胳膊问:“阿母,什么是户神?” “户神呢,就是指屋里的神。”宋云珠点了点李无疾的额头舒展了些许眉心回答。 李无疾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好奇的他连忙跑到堂屋里东看看、西望望,见没有别的东西,忙又跑到宋云珠身旁摊开手讲:“阿母,我看过了,屋里没有神的。” “无疾,神是看不到的,你信它,它就是神,你不信它,它就不存在。”被突来的狂风吹乱了发丝的宋云珠连忙搂住李无疾的脑袋低声讲。 被捂的有些喘不过来气的李无疾急忙推开宋云珠的胳膊,自己用手搂住脑袋往堂屋走着说:“那户神为什么是屋里的神,而不是屋外的神?” “因为半门是户,也就是一扇门就叫户,咱们屋里的房门都只有一扇,所以户神就是屋里的神。”宋云珠轻声解释完,拉过李无疾帮他拍打着沾在襦衣上的尘土。 屋外的狂风吹了将近一刻钟才停下,吓的小马驹藏在母马的腹下的不肯出来,后院里的鹅和雁也在不停的“嘎嘎”直叫。 风在黄昏时又吹了起来,但很快就停了下来。 吃不下去饭的宋云珠掰下一小块蒸饼慢慢嚼着,低声向李安君询问:“安君,宋河里的水还多不多?” 轻叹了一口气的李安君转眼看了一下正在低头喝粟米粥的李安容,撇了撇嘴角轻声回答:“嫂嫂,宋河里的水还可以吧,你也知道的,十几天前的那场雨不算大,土早就被风吹干了。” 抬了下头的李安容见宋云珠的眉心越皱越紧,动了两下嘴唇后继续低头吃饭,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能让宋云珠宽心。 宋云珠听完点了下头,随后晃了晃正在胡思乱想的脑袋,拿起着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分给了李无疾。 春耕在即急求雨,求卦问卜不能眠。孤灯明暗闻风至,不晓流云掩星辰。 尽管没有休息好,心里惦念着祭祀的陈安世还是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起了床。 独自在家的男人不想去动火做饭,他在吃了两块冰凉的蒸饼随便应付一下饥饿的肚子后,便骑上了自己的有着黑色鬃毛、额头上长着一块长形白斑的马儿离开了家。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寂静的巷道,穿过刚打开的里门往被薄雾笼罩着的河伯祠跑去,他要先行去那里准备祭祀用的小三牲。 守神祠的老者见是陈安世,忙往内拉着露了一条缝的红色院门说:“陈亭长,你为了求这场雨,可真是尽心尽力了。唉,也不知道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下下来,再晚的话,就会人心惶惶了。” “伯父,今天是癸亥水日,正是求雨的好日子,肯定是能求下雨的,要是不能的话,我就向乡三老建议让你老人家来扮巫。”陈安世调侃着说完,牵着马进了河伯祠,惊飞了栖息在桐树上的干鹊。 自知失言了的老者捶着一走就疼的腰跟在陈安世身后自嘲:“陈亭长可真是看得起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让我扮巫晒上八天,估计等不到雨来,我就下黄泉喽。” “伯父说的哪里话,也顶多是让你扮上一天巫。”拴好马的陈安世笑着回应完,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前推开进去,搬出祭祀河伯时用的案去清洗。 第315章 雨水 随着太阳的升起,笼罩在平原上的薄雾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显然,今天又是一个晴天。 打扫着院子的宋云珠抬眼望了下明晃晃的太阳,不由得惆怅起来,她迫切的期望能尽快下场大雨。 整个清晨,除了蹲在草棚前看狸逗马驹玩的李无疾外,其他人都闷闷不乐,她们都对今天的这场祭祀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即使如此,为了显得虔诚,匆匆吃完朝食的宋云珠还是把想要跑出去玩的李无疾留在了家里,让他和自己、李安君一起去祭拜户神,而后院的户神由李安容单独去祭。 有些不情愿的李无疾趴在门板上歪着头看宋云珠、李安君清扫着东夹间、堂屋和西夹间。 “阿母、姑姑,你们扫屋子做什么?”无聊的孩子改为蹲在门板前抠着上面被虫蛀的洞问。 蹙着眉尖的宋云珠拎起一张芦苇席清扫着落在下面的饭渣回答:“当然是为了祭户神,你要觉得无聊,就先去院子中玩吧,等我和你姑姑把屋子清扫完,再去喊你。” 咧开嘴角笑了起来的李无疾当即如获得了自由的鸟儿般跑出了堂屋,领着卧在堂屋门前的狸一起往后院跑去。 一人一狸趴在鸡圈的篱笆前,看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雁扬长脖子嘶鸣,这只被剪了翅膀的鸟儿,或许还在向往能够飞在蓝天下的生活。 数声“嘎嘎”之后,一旁的鹅们也跟着伸长脖子叫了起来。 被吵的耳朵疼的李无疾又领着狸往前院跑去,当他跑到梨树前时,觉得有东西落在了头上。 感觉被砸了一下的孩子立即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这才知太阳早已被云层遮住了身影。 一滴、两滴、三滴… 菽粒大小的雨水落在了李无疾的脸上,钻进了干涸的大地里,留下湿漉漉的圆点。 被雨滴砸的有些睁不开眼的李无疾连忙擦着脸跑进东夹间,拉住用笤帚清扫榻的下方的宋云珠的胳膊高兴的说:“阿母,下雨了。” 原本半信半疑的宋云珠在瞥见李无疾湿了一些的头发后,眼眸中当即露出惊喜的神彩。 如释重负的她连忙丢下笤帚,快速跑到院子中展开双臂仰头望向不断有雨水落下的天空,大笑着去迎接垂天而降的珍珠帘幕。 片刻后,听到了笑声的李安君也跑了过来,满心欢喜的她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欢呼声中,把手搭在头顶上跑到了宋云珠身旁,随后和她一起手拉着手在慢慢变大的雨水中跳起了舞。 赶来报信的李安容刚拐进前院便看到了这一幕,他连忙跑过去拉住想要往雨里冲的李无疾朝无比开心的俩人大喊:“阿姊、嫂嫂,你们快回来吧,小心受寒。” 尽了兴的宋云珠、李安君这才慢腾腾的回到堂屋,接过李安容递来的两大块麻布,各自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嫂嫂,还祭户神吗?”李安君把长发拢到胸前慢慢擦着问。 把麻布搭在头顶上的宋云珠看了眼放在长案上的艾叶回答:“既然说了要祭户神,当然要祭完,免得下次再祭时,它会借着这次耍脾气。” 打趣的话语逗得李安君、李安容笑了起来,听的有些迷糊的李无疾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好笑,但在看到大家都在笑后,也倚到宋云珠的身上笑了起来。 这场雨直下到次日的清晨,才稀稀拉拉的停了下来,但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看着像随时会再下起雨来。 宋云珠拿着铁锹去后院的菜地里挖了一下,见湿土足有一尺厚,便扬起嘴角笑着对跟过来的李安君、李安容讲:“等放晴了晾个三四天,就能去春耕了。” 俩人闻言凑近被宋云珠挖出的土壤看了又看,皆开心的笑了起来。对于她们这些在田地里谋食的人家来说,能够顺利的种下粮食已经是西王母最大的恩赐。 一场大雨后,宋云珠发现原本脾气暴躁的邻居都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当她和李安君站在院门前与孙云儿等人说着闲话时,看到陈显赶着牛车匆匆拐进了巷子口。 在众人打趣的目光中,微红了脸颊的李安君笑着应了过去,站到缓缓停下的牛车旁问:“刚下过雨,路上好走吗?” “除了有些地方泥太多,大部分的路都还好。安君,我来是有事求你,我叔父病了,他不好好喝柳枝水,我想让你把衍儿喊出来,让她去劝劝我叔父。”皱起眉头的陈显轻声说完,学着李无疾平日里求人的样子拉起李安君的胳膊摇晃了起来。 看着陈显一副小孩子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的李安君挣脱开他的手说:“行,我这就去对嫂嫂说一下,然后再去找衍儿。” 说完后,李安君又顶着众人看热闹的目光回到了宋云珠的身旁,然后把她拉到一旁轻声讲了陈显来的目的。 宋云珠听到后拍了拍她的胳膊,柔声让她快去。 李安君便再次跑了过去,她在和陈显并肩走着出了巷子口后,先是吩咐陈显在这等着,然后匆匆往李充家跑去。 正坐在堂屋里缝制曲裾的李衍在听了李安君附在自己耳边说的悄悄话后,伸手揉了揉皱起的眉心走向东夹间,对躺在榻上休息的田红夫轻声讲:“阿母,安君阿姊让我和她一起去宋河边放牛。” 闭着眼睛的田红夫在听到后,忍不住“噗”的一下笑了起来,随后缓缓坐直身子看着垂下头的李衍说:“衍儿,以后要是再向我扯谎,也找个靠谱的理由。这才下过雨,她要是这时去放牛,看她嫂嫂不教训她。我知道她要带你去干嘛,你去吧,记住,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不然,在婚前,我可是不会再让你出去乱跑的。” “阿母,我知道了。”觉得面上一热的李衍用手指缠着袖口说完后,调皮的朝田红夫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跑回堂屋。 心急的女孩顾不上收拾放在案上的东西,匆忙拉着李安君跑出去跟陈显汇合。 第316章 探望 “吱呀”的推门声惊醒了浑身是汗的陈安世,头脑昏沉的他听着嘈杂的脚步声及牛车车轮滚动的“咕噜咕噜”声,极不情愿的扯起干的快要冒烟的嗓子沙哑着问:“是显儿吗?” “叔父,是我,我带人来看你了。我走之前,给你煮的柳枝水喝了吗,给你端的水喝了吗?”往草棚下拴着牛车的陈显高声回应着,随后笑着让李安君、李衍先在院子中等一下,自己则推开西厢房的房门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两碗水,依旧放在榻前的小案上。 皱起了眉头的陈显先是叹着气走到榻边,伸手摸了摸陈安世还有些烫的额头,然后转身朝屋外大喊:“安君、衍儿,你们两个去东厨看一下铁釜里的水凉了没,如果没有的话,麻烦帮我盛一碗送到门口。” 屋外随即响起了李安君的应答声,瞬间感到脑袋疼得更加厉害的陈安世连忙抓住满脸无辜的陈显的胳膊轻声责备:“显儿,你怎么把她喊过来了?我不是说,不让你去找她吗?我只是受了一场风寒,又不是快死了,你喊她做什么,你这不是让她跟着担心吗?” “叔父,要是你把那些都喝了,我也不会去找她了。既然我和阿母说的你不听,我也只能把能说服你的人找来。”满脸无奈的陈显刚为自己辩解完,便听到了“咚咚”敲门声。 张开嘴巴想要再说话的陈安世只好松开了陈显的胳膊,侧身躺在枕头上看着陈显去开门,然后听到了李衍担忧的声音:“你叔父好些了吗?” “还在发热,他不喝柳枝水,也不喝水,哪里能退的下热?”皱了皱鼻尖的陈显在向蹙起眉心的李衍抱怨了一通后,侧过身让她进去。 迟疑了一下的李衍咬着嘴唇走了进去,双手捧着水碗递到了已经坐起了身的陈安世面前,一双染上了愁绪的眸子中半是担忧半是责备。 此刻的无声胜过了万语,垂下眸子轻声笑了下的陈安世接过水碗一饮而尽后,清了清舒服了不少的嗓子柔声讲:“我…我没有,你不要听显儿瞎说。我打小就没生过什么病,每次起热时也是歇一歇就能好了。” 认真听着的李衍瞥了眼放在案上的碗,绞了下手指的她皱起鼻尖反驳:“即便如此,但你毕竟也是个血肉做成的人,不可能每次都能熬过去的。如果喝一次柳枝水就能退热,那你熬的这一天一夜,不是白受罪了吗?” 一时语塞的陈安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苦恼的他揉了揉还在疼的额头低声嘟囔:“我…我是觉得太难喝了。” 愣了下的李衍没想到陈安世这般高大的男儿在喝柳枝水上还不如才两岁多一些的李昭,忍不住抿了抿嘴角继续讲:“即使再难喝,也要比起热舒服,你说是不是?” “衍儿,我…”绞着脑汁的陈安世刚说了几个字,便被一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味儿的帕子遮住了些许视线,随即紧皱在一起的眉头被李衍不轻不重的舒展开。 额头上传来的柔和触感,在陈安世的心田点了一把火,同他发热的身体一同熊熊燃烧着,只要他思绪混乱的脑袋稍微往前一倾,便能听到那如鼓点般擂动的心跳声。 错乱的呼吸声使得他连忙挺直腰背,然后接住落下的帕子扬起嘴角笑着讲:“衍儿,我已经好多了,咱们去堂屋吧。等一下,让显儿带你们去那处新院子看一看。再过几天就会有卖树苗的,到时候我去买咱们之前说好的桐树苗、桃树苗种上。” 揉了下手指的李衍听完,笑着把双手背到身后转了转身停在离陈安世五尺远的地方说:“那就等种上树再去看吧,我先出去让陈显再给你煮些柳枝水喝,不管有多难喝,只要能治病就行。” “好衍儿,能不喝吗?”蹙起眉尖的陈安世连忙哀求,他宁愿挨顿揍,也不想去喝苦涩无比的柳枝水。 低声笑了起来的李衍当即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并贴心的帮无奈叹着气的陈安世把房门关上。 倚在东厨门框上看热闹的李安君、陈显尴尬的与李衍互看了一眼,随后干笑着走过来异口同声的说: “柳枝水已经烧好了。” “衍儿,柳枝水已经烧好了。” “那就盛出来端到堂屋吧,有咱们三个看着,他会喝下去的。”微红了耳垂的李衍轻声嘱咐完,拉起李安君的胳膊跟在陈显的背后往堂屋走。 少倾,慢腾腾挪进了堂屋陈安世不得不在三人注视的目光下花了将近半个钟把那碗让人头皮发麻的柳枝水喝完,然后接过李衍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口后,看向坐在长案右侧和李安君说笑的陈显问:“显儿,你在家的这段日子,除了干活外,你有没有复习过在乡塾里学过的内容?” 陈显听到后,用“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看了一眼陈安世后,笑着点了点头。 “那好,我来问你,在《尔雅》里,哪些字是丰的意思?” “苞、芜、茂。” “思呢?” “怀、惟、虑、愿、念、惄(ni)。” …… 几番流利的对答后,陈安世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再问:“显儿,我上面问的比较简单,那我再问你,周朝时是分封制,秦朝是郡县制,那为何咱们大汉在立国之初选择了分封、郡县并行的制度呢?” “叔父,你这是故意为难我。不过,幸好我还是懂一些的。起初,始皇帝合并六国之后,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就曾为新建立的秦朝实行哪种地方制度而辩论过,王绾向始皇帝建议分封诸皇子到荆楚、齐、燕等偏远之地镇守。但李斯却说周文王、周武王分封了许多同姓子弟为诸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逐渐疏远,彼此之间互相攻击如仇敌一般,即使周天子也不能制止。现在天下初定,宜为郡县,这样才有益于天下安宁。最终,李斯的观点被始皇帝采纳,秦朝便弃分封而采用郡县。但当后来,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之后,六国后人纷纷趁机反秦,秦却无宗室来救,就像韩赵魏三家分晋时,晋已无公族来助,只能就此被瓜分掉。所以,大汉吸取秦亡的教训,六国旧地分封诸王,其他地方为郡县,以图长治久安。”陈显一口气说完后,得意的朝陈安世笑了笑。 陈安世听完后,抬手示意陈显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在李安君、李衍好奇的目光下拍了下他的头顶笑着讲:“你还算个好苗子。” 吃痛的陈显连忙捂住了头,委屈的坐回原位上打趣自己这个好苗子迟早会被打残,逗得其余人都笑了起来。 第317章 前夕 说笑间,一直注意着陈安世的李衍见他的眉间有了倦意,便在柔声嘱咐他要定时喝柳枝水后,准备和李安君离开。 把胳膊支在案面上揉着额头的陈安世不放心让这个容貌清秀的女孩单独回去,连忙起身走到李衍的身旁并肩往外走着说:“衍儿,要不是我的身子太乏,我定要亲自送你们回去的。” “虽然街道上的人不多,但还算在太平,有陈显在,也不会有事儿的。安世,你要按时吃饭、喝药、喝水。”有些不放心的李衍再次叮嘱了一遍,现在的她有种自己比陈安世还要年长的错觉。 笑着应下的陈安世笑着刮了下李衍皱起的鼻尖,随后沉声吩咐牵着牛车走过来的陈显一定要把女孩们送回家。 “叔父,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把安君她们送回家的。你快回房休息吧,我会在门外上钥的。”陈显说完,便招呼女孩们坐上了牛车。 待“哐当”的关门声响起后,满身疲惫的陈安世重新躺在了榻上,有些睡不着的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方带着皂角香味儿的帕子盖在了额头上,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憧憬着未来。 一觉后退了热的陈安世怕李衍会担心自己,便在次日一早去托陈显再往五井里跑一趟。 拿着笤帚的陈显颇为不解的问:“叔父,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你们再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干嘛还要这样…呃…偷偷摸摸?” “我这不是偷偷摸摸,她家还有她嫂嫂在,我是个男人,不方便去。”被偷偷摸摸气笑了陈安世无奈的叹了口气解释。 陈显听后更加不解,随后挠着头皱了皱鼻尖追问:“可安君家不也有云珠嫂嫂在吗,我不照样经常去吗,怎么到了衍儿家就不一样了?” 满是疑惑的话刚说完,喂完马的赵正儿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脑袋笑着说:“你当然不一样,你和安容是同门,自然可以借着安容的幌子去她家,无论你去多少次,都不会有人说你。但你叔父不一样,尤其是现在衍儿的家里没有男人,他更不能随便去。让你去,你就去,那这么多废话!” “阿母,我快要被你打傻了。”撇起嘴的陈显抠着手指委屈的说。 赵正儿闻言踮起脚尖揉着刚才被自己打到的地方像哄小孩子般柔声讲:“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打你的头了。可不能让我们显儿傻了,不然等我和你阿翁以后老了该怎么办!” 总觉得话里有些不太对劲儿的陈显在吃过朝食后去了五井里,他和以往一样,先是去找李安君,再由李安君去给李衍传话。 得知了消息的李衍当即安下了心,她在送走李安君后,继续专心做自己成亲时要穿的曲裾。 三个晴天后,宋云珠一家先是带着雇来的十个人去地里拔了一天的草,随后停歇一天按照原定的计划请人去张家拉张沅的妆奁。 早早到了李家的陈显在等李缓、李卿过来后,三人一起赶着牛车往张家去。 坐在车尾的陈显见李卿从坐上车便不停的叹气,忙推了推他的胳膊问:“李卿,你是怎么了,再叹下去,我的头都要跟着爆了。” “唉,是我大父见安容和沅儿定了亲,便在我阿姊上个月出嫁后,张罗着让我阿母、伯母、婶母一起给我相看。再看下去,我的头也要爆了。”李卿说完,又倚靠在车框上继续叹气。 听够了叹气声的陈显只得继续再问:“那…有没有你喜欢的或者合适的?” 双眼无神的李卿摇了摇头低声回答:“没有,那些女孩们几乎都不识字,她们要么是我舅父家的女儿,要么是我伯母、婶母家那边的拐着几道弯的亲戚。陈显,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羡慕你和安容的,不管怎样,最少安君阿姊和沅儿都是读过几卷竹简的,不至于你们说的,她们听不懂。” 陈显听完只得细声宽慰他:“呃…李卿,你…呃…总能遇上合适的,先不要急,你大父疼你,只要你不点头,他也不会为难你的。” 李卿当即苦笑了起来,当初自己和王月牙之间的亲事,不也是李婴和次婶母不顾自己的反对而强行做的主吗? 从那件事他才明白,家里的这些孩子,无论是貌美的李葵,还是读了几年书的自己,以及还未长大的女弟、男弟们,都将会是李婴包括自己的阿翁在内的这些长辈们手中的棋子,是等价交换的筹码。 即使自己是个筹码,他也希望能够遇到另外一个可以互通心意的筹码,而不是被随意的丢进一滩烂泥里,过上相看两生厌这种令人痛苦一生的生活。 看着李卿时而自嘲的笑笑,时而绷住嘴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陈显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扬起脖子“哞哞”叫了两声的黄牛停在张家敞开的院门前时,听到动静的张福、张越等人笑着迎了过来。 跳下牛车的三人赶忙向张福作揖行礼,随后再一起朝其他人拱手问安。 “你们不用跟这些毛小子们客气,越儿,去帮你兄长把牛牵进院子里。”张福笑着吩咐完,张越连忙从李缓手中接过了鞭子,跟在众人的后面往院子里走。 由于李家的成年男人都在外地服徭役或者兵役,张福便早早的把妆奁装在了自家的三辆马车上,等下只需要把装着张沅平日里穿的四季衣物的两个木箱抬上李家的牛车即可。 喝过一碗水后,张越和其他张家子弟一起把两箱从堂屋抬了出来,然后再由李缓、李卿和陈显搬到牛车上。 之前还觉得离张沅出嫁还早的张福看着远去的车辆,心中生出了百般不舍和酸楚,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张沅昨日还是个缠着自己撒娇的小女儿,两日后就要嫁到别人家做新妇。 浩浩荡荡的队伍很快引起了邻里们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八九岁的孩子,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车队的后面到了李家的门口,然后在讨得一把炒菽后,又欢呼着散开。 第318章 妆奁 走在前头的牛车领着三辆马车依次往后院拐去,被郑姝拉进了堂屋李无疾、李嫱一眼注意到了最后一辆马车车尾处的竹笼,目不转睛的望着卧在里面舔着前爪的褐色小犬。 随着小犬消失在过道的尽头,满脸失落的他们连忙哀求郑姝: “阿母,我…我想去看。” “婶母,我也想去看,你带我们一起去吧。” 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后,郑姝俯身凑到俩人的耳边轻声回应:“嫱儿、无疾,咱们等一下再过去。” “婶母,他们…姑父他们会不会再把犬带走?”撅起小嘴的李无疾抠着手指问。 闻言笑出了声的郑姝忙揉了揉他的头顶柔声解释:“不会的,那条犬是你四婶母的妆奁,怎么会再带回去!等你姑父他们走后,我带着你们去看个够。” “四婶母?”脸上露出迷茫神情的李无疾低声重复着,垂下头盯着脚边的门槛想起了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许萱以及大人们口中去了外地的李安平,难过的吸着鼻子蹲了下去。 因为不能去看犬而有些不高兴的李嫱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在了地上,两个各怀心事的孩子一同用手抠着这个见证过三代人悲欢喜乐的门槛。 郑姝见状,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笑着捏了捏俩人的脸颊保证等张越三人离开后马上就去。 重新变得开心起来的李嫱回头朝郑姝笑了笑,依旧闷闷不乐的李无疾则继续抠着门槛上的碎屑问:“婶母,你知道我婶母吗?” 愣了一下的郑姝随即想到了那个曾经听李缓提起过的女子,便温柔的拍了拍李无疾的后背回答:“我从你叔父那里听说过,他说你婶母去外地找你次叔父去了,等时机合适,他们会回来看你的。无疾,你想她了吗?” 皱着鼻尖的李无疾轻点了下头,随后吹掉沾在手上的木屑轻声说:“她刚走时,我天天想她,后来是有时想她,现在是提起来她才会想。” 郑姝听到后继续柔声安慰了他几句,接着拉过一张芦苇席坐下,望着从东厨里冒出的白烟发呆。 约莫两刻钟后,宋云珠和田红夫、冯儿领着安置好庋物的众人进了前院,请他们先进堂屋喝碗水。 正当众人推让时,起身把芦苇席放回了原处的郑姝扬起嘴角朝眼眸中尽是兴奋的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三人先是轻手轻脚的跨出了门槛,随后沿着墙根走到过道尽头,再大笑着往枣树下跑。 被脚步声惊到的犬对着越来越近的三人不停的“汪…汪”狂吠,吓得李嫱连忙捂住脸躲到了郑姝的身后。 胆子大一些的李无疾看着犬的利齿,皱起鼻尖揉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仿佛犬在下一秒会从竹笼里冲出来追着自己咬。 这时,听到了动静的狸也跑了过来,像是浑身炸了毛似的弓着腰站在竹笼前与犬对峙。 站在最前面的郑姝怕真的会吓到两个孩子,忙转身遮住竹笼看着两个胆怯的孩子问:“嫱儿、无疾,你们还看吗?” 两个想看但又害怕的孩子不停的点头、摇头,但都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他们耐心的等到犬吠声停止,然后瞪圆眼睛拉住郑姝的手心探出了头,被突然呲着牙叫了起来的犬吓的大叫了起来。 狸也跟着发出了尖锐的“喵…喵…”声。 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后,累惨了的犬直接卧倒在了竹笼里,任凭李无疾、李嫱在一旁跑来跑去,不管狸如何挑衅,都不再抬头看一下。 少顷,送走了张家人的众人又返回了后院,一起围在竹笼前讨论起张沅的妆奁。 站在枣树右侧的宋云珠见满脸好奇的李安君、李衍不停的往堂屋里探头,便低声吩咐李安容:“安容,你领着她们去看看吧。” 李安容笑着应下后,先是转身招呼陈显、李卿和自己同去,然后一手拉住跑过来的李无疾、一手拉住倚在李缓腿边的李嫱,快步走向等在堂屋门口的女孩们。 调皮的孩子们一进堂屋便挣脱开了李安容的手,蹦跳着跑进添置了不少庋物的东夹间,他们时而好奇的拨下挂在木箱上的钥,时而翻看摊在案上的竹简。 众人随后跟了过来,从未来过这里的李衍凑到李安君的耳边悄声问:“安君阿姊,哪些是张沅的妆奁?” “除了那张榻、窗下的案,西墙中间的高橱,剩下的都是沅儿的妆奁。”李安君轻声回答着,指了指放在案右侧的矮橱、西墙高橱两侧的矮橱及上面的木箱、挨着榻尾的高橱,随后又拉着李衍走到门口指向了摆在中间的长案和东侧几边的高橱。 感到震惊的李衍不由得低声惊呼:“阿姊,可真多。” 李安君当即认同的点了点头,接着又把李衍拉到了东厨,只见修葺一新的泥灶上摆上了两个铁釜,窗边的新高足案上放着鏊、甑等物。 “这也是吗?”再次惊呼出声的李衍轻声问。 倚在门框上的李安君听后,点着头回应:“是啊,我和我嫂嫂都没想到她家会陪嫁这些东西。” “那…等安河兄长回来,安容兄长会不会跟你们分家?”李衍问完,转身瞥了眼依旧站在枣树旁的宋云珠。 李安君拽了下袖口叹着气分析:“应该不会,最快也得等安容服完兵役。算下来,还有将近七八年的时间。衍儿,我之前总是盼望着能够快快长大,可长大后才发现人有那么多的烦恼,烦恼着姊妹分离,烦恼着自己能不能和兄弟的新妇好好相处。不过,幸好陈显没有兄弟,我也不用再花精力去应付别人。” “阿姊,幸好我还有你可以依靠。”李衍说着,亲密的挽住了李安君的胳膊,和她再次回到了东夹间,看李无疾学着李安容的样子坐在案前,摇头晃脑的胡乱念着竹简上的内容给满眼钦佩的李嫱听。 站在一旁的李安容三人听着李无疾胡诌的内容,都高声笑了起来,连一直情绪低落的李卿都重新变回了那个开朗的少年。 两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李安容与张沅成亲的日子。 第319章 娶新妇 东天刚泛鱼肚白时,无心再睡的宋云珠先是给踢了衾的李无疾盖住有些凉的腿,然后爬到榻尾拿起那件没有怎么穿过的淡蓝色曲裾披在身上。 半个月前,宋云珠见天气开始真正暖和,便和李安君一起把那张空闲下来的榻放在了自己这张榻的里侧,让李无疾先习惯一下和自己分榻而睡。 梳好垂髻后,拿着木梳的宋云珠先是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然后从木匣中拿起一只银镯思索再三后又放下,觉得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为好。 此时,一声轻微的窸窣声响起,宋云珠忙丢下木梳走到榻边安抚睁开了眼睛的李无疾:“无疾,你是再睡一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去扫院子。今天是你四叔父成亲的日子,会比较忙。” 有些迷糊的李无疾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把自己又裹进衾里低声回答:“阿母,我还想再睡会儿,要是我想起来,我会喊你的。” “好,我会一直在院子里,你一喊我,我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的面前。”满目柔情的宋云珠笑着说完,等李无疾又闭上眼睛后,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间。 不止宋云珠一人早起,当她到院子中时,东厨里往外冒着白烟,李安容则在喂马。 黄牛也被牵回了前院,只是草棚下已经没有了它的位置,只能先被安置在桃树下。 由于那五只鹅一直没有下鹅子,也被宋云珠昨天全部宰完,羽毛留着冬天时做衣服用,肉被剁成了碎块盛在两个陶盆中,准备晚上招待邻里和亲属用。 看着和往日里并无二样的情景,心里猛然一松的宋云珠拿起竖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打扫院子,接着随意的开口问:“安容,你昨天和李缓去孙集乡见到外祖母了吗,还是只见到了舅母她们?” 李安容他们昨天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宋云珠只是得知舅母们不会过来,其中的详情没有细问。 “嫂嫂,我都见了,外祖母虽然只见过无疾一次,但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外祖母说,等外祖父和舅父们服徭役回来、忙完春耕后,就会一起过来一趟。服完今年的徭役,外祖父便可以脱籍了。”李安容抚摸着马驹身上毛茸茸的胎毛回答完,垂下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其实,他并没有见到头发已经花白的外祖母,他的两个舅母怕老人家见到与早逝的女儿有几分相似的李安容会伤心,便让他们祖孙隔着门板说了几句话。 “那挺好的,一晃也有三四年没有见了,我挺想见见外祖母她们的。”宋云珠轻声说着,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轻微的叹气声消散后,红彤彤的太阳从橘色的云霞中冒出了头,为还有些料峭的三月清晨增添了些许温暖。 等它移到东南隅时,宋云珠把家交给李衍、李迎等人代为看管,随后在田红夫、冯儿、李缓的陪同下领着李安君、李安容和李无疾去祠堂祭拜祖先。 宽敞的祠堂内,众人恭敬的跪在摆在案上的一排排牌位前,随后由宋云珠从篮子中取出炖好的彘肉交给李安容,由他摆到案前。 再由李安君拿出盛有酒的半只手掌大的陶罐递给李安容,侧着头看他把酒倒在了地上。 简单的仪式完成的很快,不习惯在地上跪着磕头的李无疾率先从祠堂里跑了出来,撇起嘴站在远处看宋云珠又把彘肉收进了篮子里。 等到宋云珠一行人出来,李无疾连忙跑到她的身旁扒着篮子看了一眼问:“阿母,为什么要把这些肉带回来?” “无疾,这些是祭肉,等你四叔父把你四婶母迎回来,他们要一起把这些肉吃了,这叫共牢而食。”宋云珠闻言揉着他的头顶解释完,拉住他的小手跟着众人往家走。 回到家后,已经临近正午。 李缓和过来帮忙的陈显先是一起去四邻家里借来了碗着和长案,然后再赶着牛车去榆树里去接伐柯人杨惠。 心情紧张的李安容根本坐不住,不断的去到院子中看太阳的位置,被抱着李昭的田红夫高声调侃:“安容,你要是因为看时辰而扭了脖子,可该怎么去迎新妇呀!” 哄堂大笑声中,面色一红的李安容拍着有些发烫的面颊支支吾吾的说自己想回去再试下那件玄色纁边直裾,赶忙拉上刚进院子的李卿躲回了后院。 太阳持续西移,等过了午后,平日里和宋云珠交好的两个妇人过来帮忙准备婚宴所需的食物。 忙的晕头转向的宋云珠见王次君跟着田红夫进到了东厨,忙推着她的后背往外走着说:“次君嫂嫂,你有了身孕,就和絮儿一起看着无疾他们四个吧或者去陪杨婶母说些话。这里有我们九个呢,怎么着都能在天黑之前把饭菜做出来。” 被推到了门外的王次君回头看了一眼被人填满了的东厨,抿起嘴角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往堂屋去。 坐在一旁干笑着的韩絮儿见沿王次君走了进来,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随后借口去看孩子们,匆匆出了堂屋,陪着他们一同去后院看雁。 欢快的笑声很快充满了整个院子,捂着耳朵坐在堂屋门口的陈显回头望了一眼在互相追逐的李兴、李无疾,低声提醒正在传授经验的李安容:“兄长,孩子们过来了,你…你小些声。” “呃…就说到这里吧,我…我去看看嫱儿,可别让她和无疾他们打起来。”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的李缓扫了眼神情忸怩的三个少年,揉着鼻尖快步出了堂屋。 陈显再次回头看了眼走远的李缓,连忙松开被捂的生疼的耳朵打趣听的津津有味的李卿:“李卿,又不是你成亲,怎么看着比安容还要好学?” “孔夫子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这是谨遵夫子教诲,但是你,虽然看着耳朵捂的挺严,但听的怪准。我想听就正大光明的听,你想听却还要偷偷…”李卿挑着眉还未说完,就被涨红了脸的陈显捂住了嘴巴。 两个少年就此笑着打闹了起来,俩人叠在一起滚到了用袖子遮着脸的李安容腿边,大笑着用头去拱李安容的膝盖。 令人愉悦的笑声不断从三人的喉咙处溢了出来,惹得本打算“汪汪”大叫的犬又卧在地上“嘤嘤嘤”的哼唧起来。 他年他日若相忆,最忆少年时。东门撵兔,西郊纵马,枕简树下眠。 第320章 娶新妇(2) 傍晚的柔风中,金色的余晖在“哗哗”作响的槐叶间熠熠生辉,不知疲倦的孩子们在树下玩着追影子的游戏。 在众人的注视下,宋云珠接过李安君递来的酒碗转交给李安容说:“安容,这就本该由你长兄敬你,但他现在不在家,就由我来代替他。喝了这些酒,就去迎新妇吧,莫误了良辰。” 恭敬着接过了酒碗的李安容环视了一遍围在一旁的田红夫、冯儿等人,内心不禁感慨万千。 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的酸楚化作一滴滴泪水落在了端着的酒碗中,画出一圈圈泛起的涟漪。 李家众人都跟着难过了起来,纷纷转头抽泣起来,连一贯牙尖嘴利的田红夫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想起了双亲及次兄的少年。 想上前安慰李安容的陈显被满脸是泪的李安君拉住了袖子,这个眼眸中尽是悲伤的女孩先是用陈显的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随后吸了吸鼻子走到抽泣着的李安容面前用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安容,快别哭了,你看,伯母她们都跟着你哭了起来。尤其是次君嫂嫂还有身孕,小心等延寿兄长回来找你算账。” 叹了口气的陈显也趁机过来劝他,拍着他的肩膀低语:“安容,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若是你哭肿了眼睛,该怎么去张家迎亲?若是被邻里们看到,你该怎么解释?” “安容,快把酒喝了吧。若是君舅、君姑和安平他们知道你今天成亲,他们也会为你高兴的。今日你成亲,你哭一场,那等到你阿姊出嫁,是不是也要哭一场。”眼睛通红的宋云珠也过来轻声劝他。 一言一语中,众人的情绪逐渐缓和过来,纷纷低声劝李安容快把酒喝掉。 扯了扯嘴角勉强笑出了一声的李安容仰头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依次对宋云珠、李安君、田红夫、冯儿和李缓、郑姝、王次君及韩絮儿作揖行礼。 一行人的眼睛瞬间又湿润了起来,怕场面会再失控的冯儿忙低声示意李缓:“缓儿,快把安容扶马车上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揉着眼睛的李缓清着嗓子用沙哑的嗓音轻声应下:“阿母,我这就去,你和伯母她们也去坐牛车吧。” 长舒了一口气的冯儿听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对田红夫、杨惠讲:“嫂嫂、杨嫂嫂,咱们也出发吧。” “好,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轻拍了下心口的田红夫说完,扬起嘴角请杨惠先行。 李安君姊妹和韩絮儿也一同坐到了车尾处,和田红夫三人之间隔着盛雁的竹篮。 宋云珠领着李迎、郑姝和王次君把迎亲的队伍送到了院门外,身后落下了最后一丝余晖。 西天的云霞逐渐黯淡下去,原本在院子中跑着玩的孩子们也跑到院门前和大人们待在一起,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向暮色越来越浓的巷子口。 眼见天色会随时暗下,宋云珠和李迎回到院子中准备点篝火。 李迎先去柴火堆旁抱来了一把干枯的桑树枝放在院子中间,然后又去抓了一把粟秆堆在树枝上。 从东厨取出石镰敲打着的宋云珠侧过身子瞥了眼盯着桑树枝的李迎柔声问:“迎儿,你在张家过得怎么样?” 听到后,轻声笑了一下的李迎绞了下手指回应:“还好吧,我之前总是担心不能跟张越的阿母还有沅儿好好相处,但相处了这两个月后,觉得他阿母还是挺好说话,也没有故意为难过我,就是总是催促我们要个孩子。” “那…张越是怎么说的?”宋云珠抿了抿嘴角问。 被突然落下的火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的李迎拍着心口笑了笑回答:“他说我们两个的年岁都不大,可以再等一两年。” “那挺好的,三婶母也能放心了,她之前挺…挺担心你的。”宋云珠蹲下身整理着桑树枝继续说。 舒了口气的李迎跟着蹲了下去回应:“是啊,她不止一次给我说过孩子的事情,她怕我…会落得个…嫱儿的生母的下场。” “你就会胡说,快,从火上跨过去。”闻言皱了皱眉头的宋云珠沉声说完后,连忙起身走到眼眸中映着火光的李迎身旁,随后一把拉起她,让她趁现在火小赶紧跨过去。 眨了下眼睛的李迎先是对皱着眉头的宋云珠笑了笑,接着撩起曲裾的下摆从蹿起的火苗上跳了过去,询问她要不要往火堆里放几节竹子。 眉心舒展了的宋云珠当即应了下来,拉着李迎去东厨拿了刀后便去了东墙边砍了两根比围墙还要高的竹子,剁成节状扔进了火堆里,竹枝则被几个孩子拿去了耍着玩。 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温和的夜风吹的火苗像个喝醉的游侠,东倒西歪的表演着拿手的拳术。 宋云珠刚把堂屋里的灯笼点亮,便听到院门口传来了喧哗声,她忙叮嘱耍着竹枝的李兴、李无疾莫要让狸跑进来打翻油灯,然后提着散发着昏黄光线的灯笼跑到院门口,把它交给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李卿,再向李安容询问张家的情况。 李安容还未回答完,陈显赶着的马车便拐进了巷子中, 内心紧张的他忙借低头整理衣襟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对着坐在马车上的张沅作揖时,在内的右手忘了握成拳状。 看到如此有趣的一幕后,忍住轻声笑了起来的张沅连忙抬起左侧袖子遮住扬起的嘴角,然后把手背上长着一块如食指指甲般大小的褐色痣的右手搭在了李安容伸出的手心上,在他的搀扶下和一阵阵笑声中红着脸下了马车。 充当赞者的杨惠忙把害羞着不敢抬头的新人领到堂屋里坐到长案的右侧,待宋云珠和田红夫、冯儿坐下后,笑着让绞着袖口的俩人一同吃掉摆在面前的彘肉。 虽然这时的天气已经暖和了许多,但宋云珠还是瞒着所有人在准备婚宴食物时把这份彘肉偷偷的热了一遍,免得会让他们吃坏肚子。 第321章 娶新妇(3) 目光在不经意间撞到了一起的李安容、张沅先是会心一笑,随后连忙羞涩的撇开了各自的目光,垂头吃下夹起的肉块。 祭祀的彘肉被宋云珠分成了三份,除了俩人现在吃着的这份外,其余两份被送给了田红夫、冯儿两家,算是分给她们一些今天的喜气。 份量不大的彘肉很快被吃完,刚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俩人抬手接过李安君递来的用红线连着的瓠瓢,在各自喝下一半自己捧着的瓠瓢里的酒后,互相交换过来一饮而尽。 默契十足的俩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整个过程却是十分顺利,像是提前演练了无数次。 待李安君把两个瓠瓢合在一起收进橱里后,端着案走进来的李衍把两碗热水分别放到李安容、张沅面前笑着讲:“兄长、嫂嫂,先喝些水吧。” 还不习惯这个称呼的张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咬着红唇偷瞄了眼坐在左侧的少年郎垂下头向李衍道谢:“谢…谢谢衍儿。” 笑着点头回应的李衍见张沅捧起水碗的指尖都快要红了起来,怕她会更加害羞,忙拎着案退到了人群外。 围在堂屋门口的人群也随簇拥着走出来的宋云珠散开,一部分帮忙去摆案和草席,一部分主动帮忙去端饭菜。 由于男人们都不在家,来参加宴席的除了六七个十几岁的少年,其他人都是些妇孺。因此,在宋云珠昨天特意去请李竹、李婴等人来参加婚宴时,皆被他们以各种理由推脱掉。 围在篝火旁玩闹的孩子们也被李安君喊走,当她们刚跨进门槛时,听见火堆里传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 胆小的李嫱被吓得钻进了郑姝的怀里,郑姝忙揉着她的头顶安慰:“嫱儿不要怕,是竹子的声音。” “竹子的声音?”紧挨着王次君坐下的李兴不解的问,他还没有听过竹子被火烧爆的声音。 王次君听到后,回头望了眼照亮了半个院子的篝火笑着解释:“是啊,竹子被火烧爆就是这种声音,你外祖父家里之前种的也有竹子,我六岁那年的冬天,因为家里没有可以取暖用的柴火,他就把所有的竹子砍了当柴烧,我那时听了一个冬天的这种声音。第一次听到时,和嫱儿一样,被吓的捂着耳朵直往你外祖母的怀里钻。” 认真听着的李兴见王次君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忙用头蹭着她的胳膊讲:“阿母,咱们家也种些竹子吧。等到冬天时,我也要阿翁给咱们烧竹子,我喜欢听这种声音。” 未等王次君表态,搂着李无疾的李安容当即笑着告诉李兴:“兴儿,等一会儿吃完饭,我就给你刨几根竹子,让你阿母给你种上。” 想要立刻答应下来的李兴见王次君瞪了自己一眼,忙揉了下鼻子低声讲:“叔父,今日太晚了,等我阿翁回来吧。” “行,那就等你阿翁回来。”李安容从善如流的讲完,抿着嘴角凑到张沅耳边低语:“沅儿,你在这里跟我阿姊她们一起,我去找陈显他们。” 感到有风钻进了耳朵里的张沅揉着手指柔声回应:“那你去吧,现在里门已经关了,可有安排好陈家兄长的住处?” “已经安排妥当了,我阿姊前两天就把我之前住的房间收拾了出来,虽然有些杂乱,但也能让他在那里先凑合一夜。”李安容柔声回答完,又低头问李无疾要不要跟自己同去。 开心的李无疾当即应下,蹦跳着跟在李安容身旁离开堂屋往后院去,送亲的张家人和陈显、李卿都被安置在了后院的堂屋里。 嘈杂的说笑声中混合着时不时的“噼噼啪啪”声,一场简单的婚宴很快结束了。 妇人们在离开时带走了从自家借走的碗着等物,免得李家人还需在次日专门去还。 送亲的张越、张伦等人也随即离开,他们顺道把田红夫、冯儿两家人送了回去。 随着篝火的熄灭,前院里慢慢没有了动静,唯有后院的东夹间里还亮着油灯。 忸怩的俩人一个坐在案边装作看竹简,一个和衣坐在榻边回忆着从李平那里听来的内容。 脸颊红了又红的张沅抠着手指找了个话头:“安容兄…安容,你家的牛为什么要拴在桃树下?” “它原本是拴在草棚下的,但自从去年发现母马有了小马驹,我嫂嫂就把先拴在了这个院子中的草棚下,今天早晨又把它给牵回了前院,一时之间没有地方安置它,就先拴在了桃树下。”选择如实回答的李安容捧着竹简轻声说完后,慢腾腾的挪到了榻边坐在张沅身旁。 明白了缘由的张沅低头拿过竹简瞄了几眼继续说:“照你这么说,应该是嫂嫂怕我不乐意,所以把牛牵走了。安容,嫂嫂挺为你考虑的。” 手上一空的李安容无措的摩挲着膝盖解释:“我九岁那年没有了阿母、阿翁,和阿姊一直跟着长兄、嫂嫂生活。她待我和阿姊,就像是一母同胞的男弟、女弟。” 张沅边听边卷起竹简,随后把它放回案上,端起油灯走到榻前问:“安容,我有些困了,你要不要也休息?” 本就紧张的李安容在听到后,“腾”的一下站起身接过油灯拧着眉头回答:“夜…夜深了,我…我也休息。沅儿,你…你先挑,你是睡在外边还是里面?你要是不习惯,我可以睡到另外一头儿。” “我…我怕会掉下去,我要睡里面。”踢着砖面的张沅选好后,一双纤细的手指怎么都解不开平日里一拉就能扯开的腰带。 此时的李安容见张沅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薄汗,忙放下油灯先用袖子帮她擦了擦汗,然后再弯下腰把被弄成了死结的腰带解开。 闭上眼睛后,呼吸越来越乱的李安容才松开了紧拽着的张沅的衣襟,柔声让她先躺进衾里。 一阵窸窸窣窣后,把曲裾扔到矮橱上的张沅把自己蒙进衾里轻声喊:“我…我好了。” 红着脸点了下头的李安容俯身吹灭了油灯,摸索着脱下衣物后,浑身僵硬的躺在外侧一动不动。 片刻后,翻了几下身的张沅推了推李安容的胳膊讲:“安容,我想睡外面。” “那…那你过来吧。”李安容说着在黑暗中坐起了身,待挠人心扉的发丝从手背上滑过后,才重新躺下。 不多时,睡不着的张沅又觉得里侧比较好,再次请李安容跟她换位置。 如此一遍遍后,困倦不已的李安容主动搂住了想要再次翻身的张沅,柔声哄她睡觉。 鸳鸯衾下两相依,青丝相接枕相连。夜尽遮面羞相见,欲说还休不敢言。 第322章 农忙时节 虽然现在是农忙时节,但宋云珠还是觉得不能让仅嫁过来一天的张沅跟着下地干活,便放下着对低头喝着粟米粥的张沅柔声讲:“沅儿,等吃完饭,我们要去下地干活,你就留在家里帮我带无疾吧。” 捧着碗的张沅随即转头朝宋云珠笑了笑说:“嫂嫂,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也能快一些。” “沅儿,要是你去了,咱们还得把无疾带到地里去,到时候也得有个人专门看着他。地里风大,还不如让你们留在家里,还能喂下那匹小马驹。”宋云珠笑着解释完,揉了下正大口嚼着蒸饼的李无疾的头顶问:“无疾,你愿意和婶母待在家里吗?” 皱起鼻尖的李无疾还没有来得及纠结,便在宋云珠的眼神威胁下,妥协的叹了口气后朝张沅扬起嘴角笑着撒娇:“婶母,我愿和你待在家里,地里不仅风大,晒的也难受,咱们就留在家里吧。” 张沅看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连忙朝等着自己表态的母子俩点了下头:“嫂嫂,既然这样,那我就和无疾留在家里吧,也能给你们烧些水、做哺食。” 停顿一下后,嚅动着嘴唇沉吟片刻的张沅转头看了眼对自己轻微点了下头的李安容,随后摩挲着温热的碗面继续说:“嫂嫂,我听安容说你们想要养条犬护家,正好我阿母给我的妆奁中有条犬,可以平日里不拴着它,让它前后两个院子随便跑。虽然养一条犬耗费不了多少粮食,但咱们现在有了一条,没有必要再去养一条。还有,那头牛的话,还和往常一样拴到后院的草棚里去吧,这天不下雨还好,要是下了雨,可不敢让它在树下淋雨。等…等有卖雏鸡的,咱们买些,还养在以前的那个鸡圈里吧。” 女孩清脆的嗓音落下后,眼睛中溢出笑意的宋云珠和扬起嘴角听俩人说话的李安君对视了一眼,轻声笑着转过头看向张沅讲:“行,那就听你的。沅儿,等我们走后,你要关好门,只要不是回来送青草的安容或者是伯父、三叔父家里的人,无论是谁敲门,你都不要开。有什么事儿,就让她们等我们回来再说。” “嫂嫂,我知道了。以前在家时,我阿母也总是这样嘱咐我。”张沅轻声说完后撇了撇嘴,垂头掩住了眸子中的哀愁。虽然分别还不到一天,她已经开始想念李平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李平为何要叮嘱自己不要轻易回去,明明李家和张家离的不过几条巷子远。 难道女孩一旦嫁人,就再也融不进那个承载了无数回忆、生活了十余年的家了吗? 正当张沅胡思乱想之际,宋云珠雇的妇人们陆续到了李家。 端起粥像喝水一样快速喝完的宋云珠,边用帕子擦着沾在嘴角的粟米粒边沉声叮嘱主动坐到张沅右边的李无疾:“无疾,我和你姑姑、你四叔父要去下地了,在家里好好听你婶母的话。不然,等我回来后,你可要挨揍的。” “阿母,我会听话的。”皱起眉头的李无疾仰头看着宋云珠回答,鼓起的双腮、微皱的鼻尖和委屈的眼神,尽显无辜。 张沅见状连忙替李无疾说话:“嫂嫂,虽然我之前没有怎么和无疾相处过,但也经常从我嫂嫂那里听说无疾是个乖巧的好孩子,既聪慧又懂事。” 被夸的不好意思的李无疾趴到案上大声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婶母应该会和那个叫许萱的婶母一样,会对自己很好。 虽然宋云珠在离开堂屋前叮嘱张沅慢些吃饭,但她还是匆忙喝完粥跑到了院子中帮李安容套牛车。 有和张沅同宗的妇人借此向宋云珠套近乎:“云珠,沅儿如今成了你们家的新妇,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以后要是再有活儿,你可得都想着我。” “嫂嫂放心,你是咱们五井里中有名的勤快人,就是没有沅儿的关系,我也得第一个找你。”宋云珠笑着说完的话给足了妇人面子。 这个身形高些的圆脸妇人随即朝站在远处的一个比较瘦小、不善言谈的妇人得意的挑了挑眉毛,她们是妯娌,但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待把马车、牛车全部套好后,宋云珠抬头望了一眼已经快要升到东南的太阳,赶忙招呼交头接耳说着闲话的妇人们和垂着头站在最外围的两个十三四的女孩,让她们赶快找位置坐好。 等最后过来的两个女孩挤上马车后,宋云珠赶着马车先行一步,李安容在转身朝站在堂屋门口的一大一小挥了挥手后,利落的坐到牛车上扬起了鞭子。 “哞哞”叫着的黄牛拉着车上的七八个人出了李家的院门,前去关门的张沅刚把手放到门板上,便听到妇人们在大声调侃赶着牛车的李安容: “安容,你还小,可得悠着点。” “看嫂嫂这话说的,安容和沅儿才成亲,可不是想悠着点就能悠着点的。” “就是,也不知道王伯父当初对伯母有没有悠着点。” …… 听不下去的李安容直接捂住了耳朵,他作为一个小辈,没有办法去跟这些比自己年长的嫂嫂和辈分要高一些的伯母、婶母计较,直到出了南里门才松开了手。 说的有些累了的妇人们见李安容一直像没有听到似的,知趣的止住了话头,转而议论起了其他人。 次日依旧是张沅领着李无疾留在家里,这天当她刚把宋云珠她们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洗好后,便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暗自在心里琢磨着敲门的人是谁的张沅忙把拧干的襦衣搭到绳上,甩着手上的水滴走到门板后大声问:“是谁?” 院门外的王氏听着陌生的声音,以为走错了地方的她皱起眉头退到另外一户人家的院墙外重新打量了一遍李家的院门。 在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后,王氏轻声嘟囔返回院门前,笑眯眯的告诉趴在门缝处瞧着自己的张沅:“你是安容的良人吧,我是你嫂嫂的阿母,她在家吗?” 第323章 不好的预感 张沅闻言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她虽然没有见过王氏,但也听说过王氏因为儿子死在了定襄郡而变得头脑混乱的事情,所以她不敢确定眼前这个说话有条理妇人会是宋云珠的阿母。 门外的王氏见张沅没有回应,着急的凑到门缝前继续问:“你这丫头,云珠在没在家,你倒是说句话呀?” “伯母,嫂嫂不…”话未说完的张沅突然瞧见了王氏鼻尖上的黑痣,她清楚记得宋云珠、李无疾的鼻尖处都有一颗这样的痣,忙笑着打开院门请满脸着急的王氏进来不好意思的说:“伯母,我…我之前没有见过你,有些不太敢认。嫂嫂和阿姊、安容她们去地里干活了,留我在家里就看着无疾。今天的太阳毒,快进到堂屋歇一歇吧。” 本有些不满的王氏见张沅态度谦和,觉得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不能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计较,便朝她笑了笑后进了院子,随后被突然跑了过来的狸、犬吓了一跳。 小犬摇着尾巴站到张沅身旁,不停的朝王氏“汪…汪”的叫着。 张沅见王氏不停的拍着心口,忙扬了扬手把它往一旁赶着说:“快别叫了,万一把无疾惊醒了,今天就不给你饭吃了。” 通人性的犬当即“嘤嘤”叫着跑到了已经长有五尺高的戎葵丛前,卧在巴掌大的叶子垂下头看路过的蚁群。 凑热闹的狸直接钻进了戎葵丛里,搅得高高耸起的花剑不停摇晃起来。 扑面而来的柔风使得王氏的心情缓和起来,往堂屋走着问:“我听云珠提起过你,说你是张家的女儿,那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也才刚中午,无疾怎么又睡了?” “伯母,我叫张沅,你可以像嫂嫂她们一样叫我沅儿。无疾嘛,我听嫂嫂说他是天不亮就醒了,所以在吃完饭后玩了一会儿又睡了。”张沅回答着推开了虚掩着的堂屋门,让王氏先坐一下,自己去东厨倒水。 不觉得口渴的王氏忙拦住了她,然后轻手轻脚的走进东夹间摸了摸李无疾的小脚喃喃自语:“我来的可真不巧,好不容易记住了你,你还睡着了。” 说完之后,王氏拿起了被李无疾踢掉的衾给他重新盖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后叹着气离开了这里。 虽然王氏说着不渴,张沅还是去东厨倒了一碗水,当她端着水碗出来时,瞧见王氏扶着门框从堂屋走了出来,急忙上前拦住她说:“伯母,先喝些水吧。” “沅…沅儿,不用了,我确实是不渴。伯吉和仲昌他们兄弟还在家呢,我得赶紧回去。对了,等云珠回来,你对她说一下就行了,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来看看她。”王氏说完,环顾了一圈自己女儿生活的地方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李家。 张沅在宋云珠回来后,第一时间对满脸疲惫的她说了王氏的事情。 “沅儿,你是说我阿母独自来了咱们家里,还去看了看无疾?”觉得意外的宋云珠再次向张沅确认,她觉得即使王氏已经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也不太可能会把宋伯吉、宋仲昌兄弟单独放在家里往这里跑一趟。 蹙了蹙眉尖的张沅认真的点了点头,并再次把王氏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嫂嫂,伯母说来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要看看你。” 心口狂跳了一下的宋云珠当即觉得有石头砸在了心头上,抠着车架的她迷茫的望了眼快要完全暗下来的夜色,满是担忧的眼眸红了起来。 注意着这边的李安君在洗过手脸后,忙接过李安容递来的帕子擦着水滴走到宋云珠身边柔声说:“嫂嫂,既然伯母想你了,那你明天就去看看她吧。” “可…可你自己一个人行吗?明天又是沅儿归宁的日子,安容也不能跟你一起,你一个人怎么能把那十来个人送到地里去?”摇了下头试图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的宋云珠轻声反驳。 擦完脸的李安君笑着甩了甩帕子继续劝:“嫂嫂,你真是糊涂了。沅儿的家离得近,又不需要一早就过去。可以让安容明天先把人送到地里,然后再带着沅儿回去。” “嫂嫂,阿姊说的对,就按她说的做吧。你也不用担心无疾,我可以把他带到我家里去,我嫂嫂是他的姑姑,也不会说什么的。”张沅连忙接着李安君的话继续劝到,看着宋云珠的神情,她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一个糊涂了那么多年的人,在突然清醒过来后,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看望自己的女儿。无论是谁,都会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想要跟宋云珠同去的李无疾连忙跑到她的身旁大声讲:“阿母,我也要去,我不怕累,不会让你抱我的。” 张沅听到后,拉住他的袖子轻声劝:“无疾,乖,明天…” “沅儿,就让他和我一起去吧,他外祖母肯定也想和他说说话。”揉了下李无疾的头顶的宋云珠柔声打断了张沅,随后长叹一口气领着李无疾去洗手洗脸,准备去堂屋吃饭。 吃完饭简单的洗漱了一下,累了一天的宋云珠倒头就睡,本以为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的她却在后半夜被噩梦惊醒,就此再也无心入睡,只能听着李无疾的呼吸声,掰着手指等天亮。 当第一缕白光透进朦胧的夜色中时,感到头昏脑胀的宋云珠咬着牙坐起了身,她怕自己会没有精力在路上照顾李无疾,便把他留给了早起的张沅。 心里焦急的宋云珠一路上不敢停歇,当她敲开宋家的院门时,红彤彤的太阳刚给照耀到的每一寸地方都蒙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打着哈欠前来开门的宋伯吉见来人是宋云珠,忙忍住打了一半的哈欠搂住她的胳膊问:“姑姑,你怎么过来这么早?大母昨天说没有见到你,一直唠叨到了晚上。她要是看到你,肯定会特别高兴。” “伯吉,我就是听你四婶母说了,才一早就过来了,仲昌还没有起吗?”宋云珠快步往院子中走着问。 正在关门的宋伯吉笑着点了点头,等他关好门返回堂屋时,停在半开着的东夹间房门前听到不知何时醒来的王氏拉住宋云珠的手柔声说:“云珠,我等了你一夜,你可过来了。” 第324章 阿母,我来接你了 闻言心中咯噔了一下的宋云珠不由得晃了下身形,有些站不住的她顺势坐到榻边握住王氏粗糙的手心低语:“阿母,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要是没有睡好,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我年纪大了,睡不了太长的时间。无疾呢,他没有跟你过来吗?”王氏摇着头说完后,伸手拿过放在内侧的襦衣披到身上。 宋云珠站起身给王氏腾出位置回答:“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便没有叫他。” “那谁看他呀?今天应该是安容的良人归宁的日子吧,你们今天还下地干活吗?”坐到榻边的王氏弯腰拿过有些破的圆头履往脚上穿着继续问。 看着王氏浮肿的脚踝,鼻子一酸的宋云珠蹲下身帮她提下履讲:“安君带着人下地了,至于无疾的话,沅儿归宁时会带上他。沅儿的嫂嫂是我三叔父的女儿,不会说什么的。” “那也不行,哪有婶母归宁时带着男侄的,你快回去吧。”王氏说着推开了宋云珠的手,接着又是一通责备。 听着这些熟悉的话语,毫不在意的宋云珠笑着搂住王氏的胳膊撒娇:“阿母,我不回去,我今天什么都不干,就陪着你。” “陪我?我看你是来气我的吧。罢了,既然你想在这待,就待着吧。”王氏叹着气说完,起身走到窗下的案前坐下,从铜镜后摸出一把断了两根齿的木梳开始梳发。 站在一旁的宋云珠连忙从王氏的手中把木梳拿了过来,跽坐在王氏的背后帮她梳着干枯的白发讲:“阿母,你想吃什么,等一下我去做饭。” 抿起嘴角的王氏回头拍了下宋云珠的手背回答:“什么都行,我昨夜梦到了你的兄长,他说…说要来接我。” 瞳孔震了一下的宋云珠连忙垂下头遮住眼睛中的惊恐,随后用木梳齿摁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云珠,你怎么不说话了?”王氏盯着铜镜轻声问,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一头苍苍白发,满脸的褶皱像张没有生气的枯树皮。 稳住了心神的宋云珠取下缠在木齿间的一团白发丢到地上解释:“阿母,那只是个梦,他应该已经跟着商队离开长安城去了更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怎么能过来接你呀?你先不要想他了,我阿翁也快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后,就该忙着春耕了。” “唉,我也带着伯吉、仲昌在地里拔了几天的草,昨天歇了一天,本想着今天再去,结果你来了。”虽然王氏的话里带着嫌弃,但模糊的铜镜还是照出了她眼睛中的笑意。 继续给王氏梳发的宋云珠在听到后,低头看了下落在地面上的几团碎发柔声讲:“我来了不好吗,你们又可以歇一天。” “是,我们又可以沾你的光再歇一天。”被逗笑的王氏笑着说完后,转身朝站在门口的宋伯吉、宋仲昌招了招手。 开心的兄弟二人连忙跑了进来,年纪较小的宋仲昌亲密的趴到宋云珠的背上,不停的问李无疾怎么没有过来。 “仲昌,无疾跟着他婶母去玩了,我一会儿要去做饭,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宋云珠转身把张着嘴笑的宋仲昌搂进怀里问,然后帮他整理了一下没有系好的腰带。 仰面躺在宋云珠臂弯里的宋仲昌高兴的晃起了小脚,随后转过头用闪烁着亮光的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宋伯吉。 宋伯吉的眉眼随即如弦月般弯了下来,自从宋万年去服兵役,兄弟俩还没有如此高兴过。 在给王氏梳完发后,宋云珠又分别给宋伯吉、宋仲昌梳了总角,接着领他们去西厨先洗漱再做饭。 呆坐在草席上的王氏听着从院子中传来的笑声,缓缓起身走到堂屋坐到长案边,拿过针线筐继续给兄弟二人补衣服。 针线在手指间灵活的穿过,一不小心被扎了一下手指的王氏先是低声把两个调皮的孩子抱怨了一通,接着抬头看向了正拿着扫帚清扫院子的宋伯吉。 “沙沙”的扫地声中,王氏不禁回想起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除宋万年、宋云珠外,就剩下这个瘦弱的孩子记住了阿翁的死、阿母的改嫁。 这些痛苦的回忆,就像在宋伯吉的心田里下了一场不曾停歇的雨,让本该生活在阳光下的他一直蜷缩在家人不曾注意到的湿答答的角落里。 突然间,右侧腹部又疼了起来的王氏弓着腰趴在了案上,脸色苍白的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一个字。 阵痛过后,直不起腰的王氏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半刻钟后,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少时,甩着一根树枝的宋仲昌蹦蹦跳跳的进了堂屋,眉开眼笑的拉起王氏说:“大母,去洗漱吧,姑姑快要把饭做好了,有我最喜欢的野菜粟米粥。她还说,等一下要带我和兄长去福禄大父的摊位上买肉,给我们做炖肉吃。” “你个馋嘴儿的小子,就知道吃。”王氏笑着说完,宠溺的刮了刮孩子的鼻尖,她又想起宋云北这么大时,也会经常缠着自己要肉吃。 虽然没有肉,但宋云珠往野菜粟米粥里加了半杓王氏平日里不舍得多放的脂,让两个平日里没有吃过什么油腥的孩子吃的心满意足。 皱了皱眉头的王氏看他们吃的狼吞虎咽,低头喝了一口粥让宋云珠告状:“看他们两个,活似平时没有吃饱过一样。” “阿母,他们两个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的多很正常。”宋云珠柔声说完,把自己碗里的粥分别倒给了两个孩子,让他们慢慢吃免得被呛着。 王氏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明说的酸涩,她在叹了口气后,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口愣住了神,仿佛看到宋云北穿着离家时的那件灰色襦衣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笑。 湿了眼睛的王氏随即端起自己的碗起身,如着了魔般走到堂屋门口笑着说:“云北,你回来的正好,快来吃饭吧,这还是云珠做的。” 被这一幕吓到的两个孩子惊恐的钻进了宋云珠怀里,不敢说一句话。 “阿母,你快回来,那不是兄长。”轻拍着孩子们后背的宋云珠着急的说。 被打断了的王氏回过头不满的瞪了宋云珠一眼,指着空荡荡的右侧继续说:“云北,你不要信她的话,快进来吧。” “阿母,他死了。” “阿母,我死了。” 着急的宋云珠和王氏看到的幻影同时说道,愣住的王氏看着渐渐消失的人影,轻声嘟囔起:“原来,你是真的死了。” 一句话后,释怀了的王氏如同一个被打碎的泥偶,同手中的碗一起落在了地上。 “哐当”声中,王氏越来越重的眼皮在合上前,仿佛又看到了漂浮在半空中的宋云北笑着伸出手说:“阿母,我来接你了。” 第325章 丧事 “云…云…”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王氏张着嘴闭上了满是不舍的眼睛,接着听到了宋云珠和两个孩子的哭喊声。 发不出声音的她想要告诉伏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孩子们,不要再哭了,也不要再摇晃自己。 她还想说如果这就是死亡,那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只是遗憾未能再看上一眼李无疾、宋万年。 “阿母,你醒醒!” “大母,大母,你看看我。” “大母,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 可是,无论她们怎么哭喊,王氏依旧像是睡着了一样毫无反应。 掐着手心强命自己冷静下来的宋云珠颤抖着把手指放到王氏的鼻孔下,没有她想要的温热气息,唯有春末的微风从沾着泪水的指间吹过。 在反复试了两次后,满脸泪水的宋云珠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脸颊落在自己的衣襟上,掉在王氏苍白的脸颊上。 还在摇着王氏胳膊的宋仲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迷茫的他先是趴到王氏的身上蹭干脸上的泪水,然后拽住宋云珠的胳膊天真的说:“姑姑,大母睡着了。地上凉,咱们把她挪到榻上吧,不然,她的肚子又要疼了。” 跪在一旁哭喊着的宋伯吉听到后,吸着鼻子抓住宋仲昌的肩膀抽噎着说给他听:“仲昌,大母…大母她…她死了,她去找咱们阿翁了。” “兄长,你胡说,你胡说…大母是睡着了,阿翁是去了外地。你胡说…”不相信的宋仲昌哭着说完后,咬着牙掰开宋伯吉的手,转身扑到宋云珠的怀里求证。 不想再骗来骗去的宋云珠睁开通红的眼睛朝眼眸中尽是希冀的宋仲昌点了点头细声讲:“仲昌,你兄长说的是真的,以后这个家,就剩下你、我、你兄长和你大父了。” 眼泪当即流了出来的宋仲昌以为宋云珠是在骗自己,忙抓住她的胳膊扮作乖巧的样子请求:“姑姑,你我这么乖,就不要骗我了,好不好?我大母就是睡着了,我阿翁就是去了外地,对不对?” “仲昌,他们死了,他们不会回来了。”嗓音沙哑的宋云珠看着孩子恳求的眼神,每说出一个字就像有把刀在她的心口割了一下。 令人心酸的话语说完后,眼泪还在往下流的宋仲昌没有继续大哭大闹,转而像平时一样把耳朵贴在王氏的心口上轻声说:“大母,你见到我阿翁了吗,你要是见到了他,可得好好对他说说我长什么样,他还没见过我呢!” 刹那间,一阵疾风从院子中吹来,卷起三人的衣袖慢慢散去。 心情平复了一些的宋云珠一手拉起宋仲昌,一手擦着宋伯吉脸上的泪水柔声讲:“伯吉,你带着仲昌去烧些热水吧,等一下,我给你们大母洗洗头发、擦拭一下身体,咱们得…得让她走的体面一些。” 懂事的两个孩子点着头帮宋云珠擦去了刚流下的泪水,随后牵着手离开了堂屋。 长叹一口气后,宋云珠先是把堂屋里的草席拼接到一起,接着轻轻抱起比自己瘦的王氏,温柔的把她放在上面,再掏出帕子轻轻拭去沾在她的裤脚上的粟米粒。 “阿母,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他们,也会把你和兄长埋在一起。”宋云珠低声许诺完,缓缓放下了王氏冰凉的手掌,起身回到东夹间打开木箱,从一堆四季衣物中找出了一件去年秋天才做的直裾,准备一会儿给王氏换上。 热水烧好后,宋云珠先是在俩兄弟的帮助下给王氏洗了头发,然后再打发他们去院子中待一会儿。 关上房门后,神情呆滞的宋伯吉拉着双目无神的宋仲昌坐在西夹间的窗户下,耀眼的阳光照的他们睁不开眼。 眼睛发疼的宋仲昌连忙捂脸趴到一言不发的宋伯吉的怀里,随后抠着他的衣领问:“兄长,咱们没有大母了,以后跟着谁啊?” 落下两滴泪的宋伯吉听到后,眨着眼睛托住宋仲昌快要滑下的脑袋勉强扬起嘴角回答:“当然是跟着大父,他不会不管咱们的。还有,你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调皮了,要少让大父为你操心。” “兄长,我知道了,那大父会不会像冬儿的阿翁一样再娶个良人?我听冬儿说,他的这个阿母经常故…故意不做他的饭,让他在一旁看着。我…我怕饿!”宋仲昌说着又哭了起来,不忘拉起宋伯吉的袖子擦眼泪。 跟着难过起来的宋伯吉看着他不停耸动的肩膀,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安抚:“仲昌,你不要怕,咱们还有姑姑。” 听到后,宋仲昌的眼泪依旧不停的往下流着,纵使他才六岁,也知道宋云珠有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像王氏那样对自己无微不至。 宋伯吉见状,也跟着哭了起来。 抱在一起痛哭的兄弟二人直到宋云珠拉开房门走了出来,才吸着鼻子停了下来。 襦衣上沾了不少水渍的宋云珠循声跑了过去,搂住这两个把眼睛哭红了的孩子柔声讲:“你们两个不要再哭了,要是让你们大母知道,她就不舍得下黄泉了,你们愿意把她困在这里吗?你们也不要怕,我会等你们大父回来再走。” 两个孩子连忙摇着头站了起来,然后跟着宋云珠一起坐到王氏身旁守着。 搂着双膝的宋伯吉转头看了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的王氏,把头倚在宋云珠的肩膀上轻声问:“姑姑,咱们要去报丧吗?” “去,不过现在是农忙时节,估计他们家里都没有人。等明天一早,我先带你们去你们大大父、三大父家里报丧,然后再托人去你们舅祖父家里。”宋云珠揉着宋伯吉的头顶说完后,又搂住俩人正色嘱咐道:“伯吉、仲昌,我下面说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大母没有了,无论是我还是你们两个,都需要守一年的孝,这一年内,你们都不能去别人家,知道了吗?” “为什么呀?”宋仲昌扬起被风吹皴了的脸颊好奇的问。 宋云珠亲昵的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回答:“因为别人会忌讳,如果你去了他们家里,要是他们家在这一年里走了霉运,就会把这些怪罪到你的头上。这些无妄之灾,你愿意担吗?” “不愿意。” “姑姑,我也不愿意。”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说完,一同仰头看向皱起眉头思索着要不要回趟李家的宋云珠。 第326章 丧事(2) 此时,宋家的院门“咚咚”响了起来。 眼睛还有些红的宋伯吉连忙跑去开门,然后一把搂住张着嘴笑的李无疾哭着脸说:“无疾,我大母没有了。”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的李无疾转头看了一眼牵着马的李安容,眨了眨尽是疑惑的眼眸皱起鼻尖重复道:“四叔父,伯吉兄长说他大母没有了。” 心中大惊的李安容忙上前轻拍着无声往下落泪的宋伯吉的后背,轻声把事情详细询问了一遍。 在确认王氏已经死了后,露出忧伤神色的李安容叹着气跟在两个孩子的身后进了院子,然后对出了堂屋搂住李无疾的宋云珠讲:“嫂嫂,我刚才听伯吉说了伯母的事情,伯父现在还没有回来,纵使看在三个孩子的份儿上,你也要保重自己。” 轻揉着李无疾的头顶的宋云珠苦笑着朝李安容点了点头,又不由得红了眼睛。 李安容见状没有再多说什么,面色沉重的他先是把马拴到桐树下,随后跪在堂屋外对着躺在草席上的王氏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拍着沾在衣服上的黄土说:“嫂嫂,不能一直让伯母躺在这里,我先去木匠那里一趟看能不能买到棺木,如果买不到,再去拜托外舅和陈叔父帮忙。等到下午时,我会把阿姊送来,让她先来陪着你们。你不要担心家里,有我和沅儿在呢。” 觉得有了依靠的宋云珠眨着快要溢出泪珠的眼睛仰头看向了在蓝天下随风摇动的碧绿桐叶,吸着鼻子叹了口气讲:“安容,安君知道钱放在哪里,要花多少钱,你让她去取。” “嫂嫂,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不想再耽误时间的李安容轻声说完后,转身解开了绑在桐树上的绳子,翻身跃上马背离开了宋家。 从宋云珠怀里探出头的李无疾盯着一动不动的王氏,立刻想起了那些被李安君埋在桃树下的雏鸡和燕子,便撇起嘴角用慢慢染上了雾气的眼睛看向宋云珠问:“阿母,我外祖母是死了吗,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看她,就是睡着了呀!” “无疾,你外祖母昨天还去看你了呢,去给她磕三个头吧,不枉她疼你一场。”揉了下眼睛的宋云珠轻声说完后,拉着李无疾的小手进了堂屋。 乖巧的李无疾连忙跪在王氏的身前,不太熟练的把头垂在地上磕了三下,随后挪到宋云珠身旁接着问:“阿母,外祖母也要被埋到土里吗?” “是啊,我会把她和你舅父埋在一起。”宋云珠柔声回答着,伸手抚平李无疾紧皱在一起的眉头。 想不通的李无疾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宋伯吉兄弟,揉了揉鼻尖不解的问:“阿母,你们不是说我舅父去…去长安城了吗?他…他怎么会死呀?” “那是骗人的,他在你仲昌兄长几个月大的时候就死了。”鼻子一酸的宋云珠还未说完,菽粒大小的泪珠便落了下来。 被吓到的李无疾连忙抬起小小的手心帮她擦起了眼泪,并轻声保证:“阿母,你不要再哭了,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我姑姑说,哭的久了会瞎了眼睛的。” “好,我不哭了,你跟兄长们去玩吧,这里由我守着就行了。”还在流着泪的宋云珠呜咽着说完,拉起李无疾让他快点出去。 抠着手指的李无疾迈出门槛走到宋伯吉身旁,紧绷着嘴唇跟和他一起倚着墙根坐下。 无聊的李无疾用手遮住了发烫的阳光,他虽然和王氏没有太深的感情,对王氏的死也没有太大触动,但也知道今天不能像以往一样在院子里跑着玩。 随着太阳的西移,院子里的光影逐渐变成了阴影。 临近傍晚时,满头是汗的李安君急匆匆的冲进了宋家的院门,她在喘着粗气安慰了一通宋云珠后,对她说了代李安容传的话:“嫂嫂,安容先去了三个木匠的家里,但他们都去服徭役了,只有韩木匠家里有个棺木,还在前两天被别人买走了。后来,他就又去宋河亭寻陈叔父帮忙,陈叔父思前想后也不认识会木匠手艺的人,说是会帮忙打听。最后只得去求了张叔父,恰巧张叔父有个同宗的侄儿曾经跟着吴木匠学过几个月的手艺,便看在张叔父的面子上帮忙做个棺木,但不敢保证能做多好。” “现在情况特殊,有个粗糙的棺木也比没有强的多。对了,咱们家里没有木材,木材是哪里买的?”宋云珠看着蹲在一起看蚂蚁的三个孩子问。 李安君望了眼橘色的云霞轻声回答:“是从李介大父家里买的,他们家在冬天时砍了两棵桐树,便卖给了咱们。买树的钱,我听安容说,是沅儿从她的妆奁中出的。” 宋云珠听后不由得跺了下脚讲:“这…他走时,我就说了让他找你拿钱的。” “嫂嫂,应该是沅儿主动让他用的,不然依安容的性格,也不会向沅儿张这个嘴的,你不要多想,等忙完伯母的事情,把钱还给她就是了。”李安君柔声开解完,转身走到王氏的身前跪下磕了头,然后招呼孩子们和自己一起去做哺食。 为了不吓到这三个孩子,宋云珠趁着天还没黑把堆了不少杂物的东厢房收拾了出来,准备先让李安君晚上领着他们住在这里。 由于哺食做的早,众人在西厨吃完哺食后,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宋云珠起身拿过堆在一起的碗吩咐道:“安君,你带着他们去洗漱吧,不用再往堂屋去了,一会儿直接去东厢房,我已经把那里收拾好了,你们就住在那里。” “嫂嫂,你…你一个人不怕吗?”觉得有些冷的李安君缩了下肩膀问。 宋云珠抿了抿嘴角回答:“她是我阿母,我不怕的。” 虽然嘴上说着不怕,但独自和王氏的尸身共处一室的宋云珠一直抱着腿蜷缩在东墙边不敢动,直到实在扛不住袭来的倦意,才垂下头眯上了眼睛。 夜半故人忽至,呼女万般叮咛。晓时衣襟俱湿,原是一场空梦。 第327章 丧事(3) 随着清晨的第一缕白光出现在天际,栖息在桐树上的麻雀也蹦跳着在茂密的枝叶间“吱吱喳喳”的叫了起来。 早起的李安君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孩子们,在给他们盖好薄衾后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然后在有些凉的微风中搓着手往堂屋走。 虽然刚到四月,但当李安君推开房门的霎那,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尸臭味,使得她连忙走到东墙边摇了摇抱膝而坐的宋云珠。 双目赤红的宋云珠抬眼看了下眉头紧锁的李安君,揉着酸疼的眼眶问:“安君,他们三个醒了吗?” 叹了口气的李安君摇了下披散着的头发回答:“还没呢,嫂嫂,虽然现在还没有到夏天,但中午时已经相当热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安葬伯母?我刚才进来时,已经闻到了味道。” 自然也闻到了的宋云珠转眼看了一下安详躺在草席上的王氏,回忆着昨夜的梦境低声讲:“如果今天能把棺木送来,那就明天吧,也不知道韩推有没有去服徭役,不然只能随便挑个时间把我阿母葬了。今天才刚四月初二,即使放够七天,我阿翁也回不来的。天热了起来,过两天会更难闻,如果拖着不埋,即使我受得了那个味道,但无疾他们肯定不行。我不能拿他们三个开玩笑,不然我阿母和我兄长都会在梦里教训我。” 李安君听着拉起了宋云珠,扶着她走到堂屋门口继续问:“嫂嫂,咱们先不说这些,那你和伯吉、仲昌要穿的齐衰丧服还做吗?” “不做了,咱们本身穿的就是麻,再加上我阿母平日里绩麻纺布不容易,那些布与其用来做丧服,她更愿意留给伯吉、仲昌用,取一些挂在门头上就行了。安君,即使她是我阿母,可她毕竟…毕竟已经死了,得…得给活着的人让路啊。我也想让她走的风风光光,给她办场体面的葬礼,可我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要多为那两个孩子考虑一些。我阿翁本打算等春耕后让伯吉去蒙学读书的,也只能等到明年了。”宋云珠抿着满是苦涩的嘴角说完,转身扶住门框低声抽泣了起来。 这些轻轻落下的眼泪,既有对王氏离世的感伤,也有对两个孩子的怜悯。 复杂的情绪在宋云珠的心头不停交织,她在哭了片刻后,扶住李安君的胳膊吸着鼻子说起了去报丧的事情。 “安容说他会早些过来,去舅父、姨母家里报丧的事情就交给他吧。我这就去把伯吉、仲昌喊醒,让他们跟着你去伯父、三叔父家里报丧。”李安君轻拍着宋云珠的手背说完,转身去了东厢房。 心情缓和了不少的宋云珠则去了柴火堆前,找了一根长短合适的桐枝用刀削掉表皮。到时,她的伯母、三婶母一看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宋云珠把桐枝削好,三个打着哈欠的孩子也从房间里依次走了出来,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的李无疾跑着趴到她的背上小声嘟囔:“阿母,你削棍子做什么?” “这是丧杖,你外祖父还在,我又是出嫁的女儿,需要手执丧杖为你外祖母守一年的孝。”宋云珠解释完,拿起刀又把丧杖的顶部打磨一遍。 这时,宋伯吉拉着宋仲昌跑了过来,他盯着那根看似很好玩的丧杖好奇的问:“姑姑,我和仲昌、无疾也有吗?” “你们没有,你们是为大母服丧不需要执杖;无疾也没有,他是为外祖母服丧,只需要守孝五个月。只有我和你们大父有,我是出嫁的女儿为母服丧,他是夫婿为良人服丧。走吧,咱们先去你们大大母家报丧,再晚的话,她们就要下地干活了。”宋云珠柔声说完,先是转身把李无疾搂在怀里轻声嘱咐一遍,随后站起身领着兄弟二人出了院门。 巷子中准备出门的邻居们在看到神情憔悴的宋云珠和她手中的桐杖后纷纷跑过来围住三人七嘴八舌的问: “云珠,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 “云珠,你阿母呢?” “伯吉、仲昌,你们的眼睛怎么肿了?” …… 被问蒙的兄弟俩一同想起了王氏昨天倒在地上的情景,纷纷倚在宋云珠的胳膊上红了眼睛。 再次被悲伤包裹住的宋云珠吸了下鼻子轻声回答:“是我阿母没有了,我…我正准备带着他们去我伯母、三婶母家报丧呢!” 众人听后皆是唉声叹气,她们先是安慰了三人一番,更有热心肠的妇人直接说代宋云珠去宋万年的其他同宗的兄弟家里报丧。 宋云珠连忙谢了众人,然后又让宋伯吉、宋仲昌兄弟给刚才说要帮忙的妇人磕头。 额头右侧有块拇指指甲大小疤痕的妇人连忙把还未跪下的兄弟俩拉起来叹着气讲:“云珠呀,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跟你阿母是同一个闾里中的,我们打小关系就好。你也不要伤心,她那是解脱了,能这么突然的走掉要比那些病死、冻死、饿死的人有福气的多。” 妇人说完,又揉着兄弟二人的脑袋低声安慰了几句,随后快步往巷子外走去。 众人见状拐回家放下手中的农具、干粮等,三三两两的结伴前去宋家祭奠王氏。 等宋云珠三人报完丧回到家,邻居们已经全部从宋家散去,她们还要去地里干活,不可能会停留太久。 宋家的那些本家亲戚亦是,她们一起来哭了几声王氏,又在问过宋云珠几时下葬的问题后,各自离开了这里。 宋云珠的伯母吴氏是个心地善良的妇人,她在其余人都离开后,把宋云珠拉到一旁细问:“云珠,通儿的良人有了身孕,常儿的孩子还小,我便没有让她们过来,你不要埋怨这两个嫂嫂。还有,你准备把你阿母埋在哪里,她一直惦念着你兄长,倒不如让她和云北埋在一起吧。埋在祖坟又如何,还不如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伯母,我怎么会怨嫂嫂们,她们不方便,不来是应当的。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阿母在死前还说看到兄长了呢。”宋云珠说着鼻子又酸了起来,当着吴氏的面儿又低声哭了起来。 心里一酸的吴氏见状,不免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女儿,一个早夭,一个早逝。曾经的两儿两女,到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在服徭役,一个在服兵役。 “云珠,不要再哭了,伯吉和仲昌还得指望你呢。”吴氏叹着气说完后,直到宋云珠情绪稳定下来后,才离开了宋家。 第328章 丧事(4) 热闹了一阵儿的小院安静了下来,不久后又随着李、张、陈三家人的到来重新热闹起来。 众人在祭拜完王氏后,叹着气的田红夫、冯儿和李平、赵正儿四人簇拥着宋云珠移步到院子中,纷纷安慰她不要太过伤心,然后由田红夫再问关于下葬的事宜。 垂头抠了下手心的宋云珠低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李平听到后,当即愤恨的咬着牙讲了件自己听说的事情:“云珠,你的这个打算是对的,越儿的外祖父那里,有一户家里有二百余亩田地的人家,他家的儿子早逝,陪葬了一些陶罐之类的器具。结果两天后,他家儿子的坟就被人扒了,不仅陪葬的器具没有了,连棺木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还有人说尸体上的衣服也被扒了。虽然都说视死如生,可咱们都是些普通人,还是低调些好,免得被那些连人都敢吃的恶徒盯上。” 其余人在听到后皆吃惊的张开了嘴巴,她们之前是听人说过这种事情,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连死人身上衣服都不放过的。 一阵长吁短叹后,正听着闲话的宋云珠被李安君拉到了东厢房的窗户边。 等在那里的陈安世、陈显已经从李安君口中听说了王氏会在明天下葬,俩人在她过来后,先后开口说: “李家侄妇,我都听安君说了,你们不用再去找韩推算下葬的时间了,我前几天听广年提起过,那老小子去服徭役了。至于下葬的时间,辰时、巳时都可以,只要能在午时之前埋上就行。咱们这里是乡野,不少人都是破席一卷或者连破席都没有直接埋了。你在这两个时间里选一下,我到时来帮你挖坟。” “云珠嫂嫂,我…我也能来帮忙,人死如灯灭,看开一点。” “嫂嫂,我阿翁脱不开身,来之前他就交代我,到伯母下葬时,一定要来帮忙。”恰巧听到的张越连忙高声插话。 此时,李安容和李缓也走过来讲会过来帮忙。 眼睛里满是血丝的宋云珠瞬间激动起来,揉搓着双手的她在张了几下嘴后都未能说出一个囫囵的字,最终还是扶住她的李安君向叹着气的五人表达了谢意。 “嫂嫂,不要再伤心了,咱们得先让伯母入土为安,你就照陈叔父说的选个时间吧!”从未见过宋云珠如此憔悴的李安君说着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片刻后,情绪稳定了一些的宋云珠把时间选在了巳时。 李安君这时提出让李安容去报丧,并吩咐他在走之前先把麻布挂在门头。 认真听着的陈安世看了眼比自己矮些的李安容,连忙揉了下下巴讲:“安君、李家侄妇,那个闾里离这里足有五六里远,虽然现在是农忙时节,地里人多,但还是让显儿陪着安容一起去会稳妥一些。就让他们现在去吧,我来帮你们挂。” 宋云珠和李安君在互相看了一眼后点头同意了下来,她们在李安容、陈显骑着马离开后,一起回到东夹间用双股剪剪下了一段约有一丈长、一寸宽的麻布交给陈安世,由他攀上李缓扶着的木梯把这段布挂到了门头上。 众人也随之离开了这里,松了一口气的李安君、宋云珠忙钻进西厨去给三个饿的不想动的孩子准备朝食。 去报丧的李安容、陈显直到午后才回来,跑了半天的俩人分别接过宋云珠、李安君递来的水碗边喝边向俩人讲了具体的情况。 宋云珠听完皱起眉头向他们确认:“也就是我的那两个舅母和一个姨母都不会过来是吗?” 俩人在听到后同时向宋云珠点了点头,并心照不宣的隐瞒了她的大舅母说的那些刻薄话。 “不来就不来吧,现在我阿母不在了,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断了。”猜到会是这个结果的宋云珠说着无奈的摊了摊手,她想要是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还在,王氏的那些兄弟姊妹应该会过来送一程。 有时,父母在,兄弟姊妹之间尚有情意;父母一旦不在,那些所谓的亲情也成了一堆折射着阳光的美丽泡泡,看似触手可得,其实一碰就不见了踪影。 到了傍晚时,李安容、李缓和张越一起赶着牛车把棺木送了过来,随后帮忙把身体已经僵硬的王氏放了进去。 闻着萦绕在鼻尖散不去的尸臭味,皱起眉头的李缓向宋云珠建议:“云珠嫂嫂,你今晚就不要为伯母守夜了,我曾听杨舅父提起过曾有人长时间闻这个味道而疯掉,你还是小心为妙。” 听着这番话觉得更加想要往外吐的宋云珠赶忙捂住了嘴巴,接着在瞥了眼肤色更加惨白的王氏后,被担心自己的李安君拽出了堂屋。 在把三人送走后,李安君扶着关了一半的院门跟脸色不佳的宋云珠商议:“嫂嫂,咱们晚上都住在东厢房吧。虽然挤了点,但总比待在堂屋强,我相信伯母不会怪你的。” “好,那就先挤一晚上吧。”在看到拿着树枝在桐树下玩耍的李无疾后,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宋云珠连忙同意了下来。 想通了之后,神情凝重的宋云珠缓步走到堂屋门前对着放置在屋里的棺木磕了头,然后轻轻关上房门,防止源源不断的尸臭味会把鸦这些吃腐肉的鸟儿吸引过来。 夜深之后,心里颇为自责的宋云珠听着李安君和三个孩子沉稳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眠,她时而嘲笑自己胆小,时而担心会真如李缓所说让人变疯。 难熬的一夜过去后,头脑昏沉的宋云珠没有胃口去吃朝食,觉得心里无比难受的她静静躺在榻上听吴氏在院子里替自己招待四邻和亲戚。 直到宋姓的族长进了院子,感觉头重脚轻的她勉强支起身子,在吴氏和李安君的搀扶下去见这个不能失礼的贵客。 头发花白、后背微驼的老人见宋云珠一副站不稳的样子,只当她是伤心过度,便在说了两句场面话后颤颤巍巍的离开了这个人声嘈杂的小院。 已经将近六十岁的他,最是害怕听到有人去世的消息,总觉得下一个下黄泉的人就是自己。 尽管精力不济的宋云珠在众人的劝说下喝了半碗粟米粥,但已经熬了两天两夜的她还是在李安容等人扛着铁锹准备去地里时“扑腾”一下倒在了光色朦胧的晨曦中。 原本就在心里留下了阴影的宋家兄弟和懵了的李无疾直接被吓的哇哇大哭起来,直到略通医术的李缓再三向他们保证宋云珠不会死后,才勉强哄住了三人。 当宋云珠再次醒来,太阳已经西落在了树梢上。 第329章 旧时寻常事 不时有浓郁的艾味儿从半敞着的房门中飘了进来,使得想要再闭上眼睛的宋云珠连打了两三个喷嚏,惊得趴在榻边的李无疾“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撅着小嘴的孩子见自己的母亲终于醒了过来,睁得大大的眼睛中瞬间红润起来。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的宋云珠侧过头看着这个既高兴又委屈的孩子,从衾中探出温热的手指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问:“无疾,你怎么了?” 轻柔的嗓音刚落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孩子大哭着爬到榻上搂住了宋云珠的脖子,任凭听到动静跑过来的李安君如何哄都无济于事。 “无…无疾,不要哭…”呜咽着的宋云珠还未说完,抑制不住的两行清泪顺流到了鬓角处。 李安君见状也跟着红了眼眶,她在轻拍了两下李无疾的后背后,拉着站在门口的宋家兄弟继续去堂屋焚烧艾叶。 肩膀不停抖动着的李无疾哭了将近半刻钟才停下,但依旧不肯松开搂着宋云珠的手。 满脸心疼的宋云珠抬起右手帮眼睛哭的通红的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接着搂住他的后背柔声安抚:“无疾,可不要再哭了,你还记得你姑姑的话吗,再哭的话,眼睛就会瞎的。” 吸着鼻子的李无疾闻言点了点头,随后趴到她的胸口处低声嘟囔:“阿…阿母,我…害怕,伯吉兄长说外祖母就是摔了一下后死掉的,我…我怕你也会死,我不想让你死。” “傻孩子,我怎么舍得你呀!”宋云珠刚柔声回应完,肚子里传出了阵阵“咕咕”声。 皱着鼻尖的李无疾在听到后,乖巧的松开手往下爬着说:“阿母,我去找姑姑要吃的。” “无疾,你跑…”支起身子勉强坐了起来的宋云珠刚喊了几个字,心里着急的李无疾已经像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腹中不断传来的饥饿感使得宋云珠没有办法长坐,她在坐了片刻后,又蜷缩着倒在榻上打量起对面那堵斑驳的南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惹王氏生气,都会被关进这间屋子里思过。 虽然王氏每次都说要重罚她,但每次都会在宋云北的哀求下很快把自己这个有些胆小的女儿放出来。 重临故地思故人,忆尽旧日寻常事。可叹人间事难料,曾经三人唯余一。 正当宋云珠难过的快要哭出来时,端着碗的李安君领着各拿着一根着的李无疾、宋仲昌走了进来,她先是收回两个孩子手中的着,然后坐到榻边把碗递给擦着脸颊重新坐了起来的宋云珠解释:“嫂嫂,一时之间做不出来吃的,正好釜里有些热水,我就用它给你泡了些蒸饼,你先用它们将就着垫垫肚子。” 饿极了的宋云珠听着夹起了一块泡的发软的蒸饼,正当她低头快要咬住时,瞥了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便咽了下口水探出身把碗凑到他们面前抿起嘴角问:“你们要不要吃?” 两个孩子连忙摇着手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被轻声笑了起来的李安君拉到榻尾坐下。 “嫂嫂,我们几个朝食吃的多,还不饿。你就赶紧吃吧,不用管他们,我已经让伯吉在煮粥了,等粥好了,再让他们都跟着喝一些。”眉尖上沾着倦意的李安君轻声说完后,转而对吞下了一口蒸饼的宋云珠说起了王氏的葬礼:“我原打算把伯母的那些衣服放进棺木里陪葬,但吴伯母不让,她让我全部放回了原来的木箱里,说以后可以给伯吉他们兄弟或者伯父改一下继续穿。” 宋云珠听完,改为把碗捧在手心里回应:“安君,我伯母说的也对,我阿母不在了,我阿翁既不会纺布也不会针线活,顶多是简单的缝缝袖子,伯吉和仲昌又都是正在长个头的年纪,衣服需要经常改。唉,他们以后该咋办啊!” 跟着皱起了眉头的李安君看着宋云珠唉声叹气的样子,想起了那些宋家宗亲在王氏坟前说的话,说等过个一年半载劝宋万年再找个能做饭缝衣的女人。 不过,她不打算把这些话学给宋云珠听,不想再给满腹心事的宋云珠添堵。 宋云珠长叹数口气后,边吃着碗里的蒸饼边跟李安君商量着如何谢帮忙挖坟的李缓等人。 李安君听后连忙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嫂嫂,安容和沅儿已经安排妥当了,给张家姊婿、李缓兄长和陈显、陈叔父他们各送了一条彘肉。这个你放心,是安容出的钱。” “他哪里来的钱?”宋云珠满脸不相信的问。 李安君搂住想要从榻上下去的李无疾回答:“他说是你之前给的那二缗钱没有用完。” “我都忘了那二缗钱是什么时候给他的,怎么到现在还有!他现在成亲了,不能再让他像以前那样手里只有几个钱,等你回去后,再给他拿十…二十缗吧,怕他等到秋收后教束修不好意思向咱们开口。木材的钱,等我回去之后再还给沅儿。”宋云珠皱起眉头吩咐完,挪到榻尾和两个孩子分吃这碗蒸饼。 在宋伯吉煮好粥后,李安君回到李家给宋云珠、李无疾母子拿了些换洗的衣服,然后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再来宋家和宋云珠做伴,直到宋万年回来。 宋云珠这边也没有只顾得在家里悲伤,她同其他人一样,每天领着宋家兄弟和李李无疾去地里拔草。 当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宋万年看到院门上紧锁的钥时,还以为王氏领着孩子们在地里干活。 惦念着家人的他连忙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了院门,然后快步进了这个总让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的院子。 把包袱放回堂屋后,心里不舒服的他再次回到院子中细细打量,终于发现了让自己在意的地方:王氏平日里都会把扫帚放到堂屋的南墙上,而今天却放到了东厢房的窗户边;以往王氏打完水后会把水桶放回西厨,如今却在桐树下。 看着这些不同于往常的地方,心生烦躁的宋万年在匆匆打了些水喝下后,急冲冲的往自家的地里跑去。 第330章 还是四口人 四月的骄阳下,心神不宁的宋万年奔走在满是坑洼的田间小路上,还没等他走到自家的地头,便远远的看到了在宋云北的坟边拔草的四个人影。 刚松了一口气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抿起嘴角,直接被一旁的新坟吓到,他想朝人影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如刀割一样疼了起来,呜咽着发不出声音。 此时,宋万年的心里仿佛有一只鼓槌在不停的敲打,心慌意乱的他时而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时而抖着双腿迈不开步伐。 他想快点确认那是谁的坟墓,却又不想那么快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 但,即使他走的再慢,宋云珠和三个孩子的身形还是越来越清晰,竖在坟前的墓碑上的字也一个个映入了他的眼帘。 失魂落魄的宋万年无视朝自己走来的四人,直接瘫坐在用桐木做的墓碑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显妣王氏秋娥之墓。 那是以宋云珠的名义立的墓碑,上面的字是李安容央陈安世写的。 眨着红润的眼睛流下了泪水的宋万年很快被宋仲昌的哭声从悲痛中拉了出来,瞬间苍老了许多的他伸手搂住了绷着嘴角快要哭出来的宋伯吉和张着嘴大哭的宋仲昌,三人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柔和的东风从旷野中吹过,一遍又一遍的把落在脸上的泪水吹干。 听着凄凉的哭声,紧拉着李无疾的宋云珠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酸楚,也跟着落了泪的她在哭了片刻后,走上前轻声劝:“阿翁,不要让伯吉、仲昌哭了,他们俩这几天已经哭的太多了,再哭下去的话,眼睛会哭坏的。” 听到后,心里又是一揪的宋万年连忙止住了哭声,他已经失去了儿子,失去了良人,不想让这两个孙儿再出什么意外。 在慢慢哄好俩兄弟后,满脸愁容的宋万年轻声询问:“云珠,你阿母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她走的时候可难受?” 说着不让宋万年再哭,可宋云珠在回忆了王氏的死后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并在长叹一口气后呜咽着回答:“我阿母是四月初一没有的,她走的很快没有遭什么罪,还在临死前说看到了兄长。” “原来她都想起来了,我还以为能骗她一辈子呢。你阿母这个人啊,最是怕疼了,但她却总能在肚子疼的时候忍住不吭声。她从十四岁嫁给我,也没能跟着我过上什么好日子。她比我要疼你们两个,你们小的时候,咱们家没有足够多的粮食,她怕你们熬不过冬天,每次都会要把稠粥给你们,然后自己喝稀汤。后来,你们两个慢慢长大了,家里的日子也好了一些,先是云北成了亲,再是你出嫁,后是有了伯吉,但云北却死了,又有了仲昌,现在她又没有了。咱们家原是四口人,现在还是四口人。”宋万年絮絮叨叨的话语,似是说给宋云珠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无疾在听完后,挣脱开宋云珠的手走到唉声叹气的宋万年身前不满的讲:“外祖父,你为什么没有算上我,我四叔父说过四加上一是五,明明是五口人,你却说是四口人。” 闻言愣了一下的宋万年瞧了眼李无疾鼻尖上的黑痣,连忙改口重新说:“无疾说的对,是我糊涂了,咱们家现在是五口人。” 李无疾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蹦跳着回到宋云珠身旁继续问:“伯吉兄长、仲昌兄长,你们明明已经答应我阿母不会再哭了,怎么又哭了起来?” 此话一出,宋云珠和宋万年同时看向了这个鼓着双腮、微皱起鼻尖叹气的孩子,也明白这个还不到五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 李无疾只是知道一直哭下去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就比如他努力回忆着最让自己伤心的事,也不可能会像宋伯吉、宋仲昌这样一提起王氏就哭。 被提到了名字的兄弟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同不好意思的钻进了宋万年的怀里。 在分别揉了揉他们的头顶后,宋万年起身拉着他们看向王氏的坟保证:“秋儿,你放心吧,我会把这两个孩子照顾好的。如果你遇到了云北,告诉他,我很想他。” “大母,我也想你和阿翁。” “我也是。” 宋伯吉和宋仲昌接完话后,又被眉眼间带了些许欣慰的宋万年揉了揉头顶。 见两个孩子如此懂事,心里的悲伤散了一半的宋万年又向宋云珠问了王氏的葬礼是如何操办的。 听完宋云珠的回答,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的宋万年当即决定和王氏的兄长、姊妹断亲。 他清楚的知道,那些人对王氏都没有亲情,对自己这个鳏夫更不会有,说不定还会多一番算计。 “云珠,等一下咱们回家后,我把棺木的钱给你,你来还给安容的良人。至于你舅父、姨母他们,如若日后不上门还好,上门了也休想在咱家讨得一口水喝。”满脸不快的宋万年说完后,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篮子,招呼其余人随自己回家。 宋云珠连忙追上说花木钱的自己出,但直到回到家,耳朵都快要听的起茧的宋万年都没有点头同意,并在强行塞给了宋云珠三缗钱并催促她们母子尽早回家去。 “阿翁,我…” “你不要说话,无疾,你想待在这里还是回五井里?”抿着嘴角的宋万年揉着李无疾的头顶柔声问。 纠结的李无疾抠着手指看了眼撇着嘴不服气的宋云珠小声讲:“我…我阿母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和她在一起。” 宋云珠听后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也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长留之地,便不等宋万年再次催促自己,在快速收拾好衣物后,一手拉着李无疾,一手拿着丧杖回了五井里。 在地里干活的李安君也见到了服徭役回来的人,她在傍晚时没有再去榆树里而是跟着李安容、张沅一起回了家,果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李无疾和狸在院子中追着玩的欢笑声。 第331章 孩子的疑问 单腿在晾晒着的青草上蹦跳的李无疾听到了熟悉的“哞哞”声,连忙跑到院门后往外抽着门栓大喊:“姑姑、四叔父、婶母,我来给你们开门。” “好,那你慢一些,不要伤到手。无疾,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从牛车上下来的李安君走到门前高声回应。 皱着眉头把门栓抽开了的李无疾一把拉开院门,大笑着扑到眉眼含笑的李安君怀里,转头扫了眼笑着看自己的李安容、张沅讲:“我和我阿母是…是…日头还亮着的时候回来的,我阿母在做饭,等一下就好了。” “那等吃饭的时候,你和我坐在一起吧。”李安君抱起李无疾说完,转身把他放在了牛背上。 等李安容把院门完全打开,李安君一手扶着趴在牛背上摸着牛角的李无疾,一手牵着套在黄牛脖子、嘴巴上的绳子慢慢往后院走。 与前院里半黄半青的草不同,晒在后院里的草已经完全变干,只需要用杈挑起来堆到一起即可。 刚拐进后院,坐直身的李无疾一眼注意到了新种在水井偏东南方的一棵约有丈高的树苗,忙转过头问牵着马车跟过来的张沅:“婶母,那是什么树?” 张沅听后瞥了眼三四天刚种下、还没有发芽的树苗回答:“是桐树,再过几年,等它长的又高又壮,就能开花了。” “我外祖父家也有一棵非常高又很粗的桐树,我伯吉兄长说它每年都会开好多花,等那些花被吹到地上,用脚一踩就会响。”被李安君从牛背上抱了下来的李无疾大声说着往桐树边跑,随后用双手握住了纤细的树干。 仰头望着光秃秃树顶的李无疾还不能想象这样一棵小树苗如何成长了一棵参天大树,就像他总是想不明白小小的自己为何能长到李安容那样高。 小孩子的脑袋里总会有太多的疑问,皱着眉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的他在李安君、张沅一起卸完板车后,苦着脸跟着她们回到了前院,跑进有几只蚊子在“嗡嗡”乱飞的东厨里找到在灶膛前烧火的李安容继续追问。 劳累了一天不想再动脑的李安容见他满脸的好奇,便在舒展了一下双臂后用右手摸着下巴思索着回答:“无疾,无论是你还是桐树,一开始都很小,你刚出生时不过是一个四尺长的婴孩,刚扦插出的桐树也只有两三尺高。如果你不长高,四尺长的你能打过狸吗?要是桐树一直只有两三尺,估计早就被羊给吃掉了。万事万物,都是由小变大,由轻变重。” “可…可怀君说她男弟没有的时候看着可小可小,那为什么我外祖母已经和我阿母一样高了却还会死?”用手比划着的李无疾不解的问。 闻言愣了一下的李安容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说话的宋云珠、李安君和张沅,清了两下嗓子后压低声音回答:“那是每个人的命数不一样,有的人一出生就丢了性命,有的人却能活到七八十岁。不只是人,别的也一样,既有不知晦朔的朝菌,也有不知春秋的蟪蛄,更有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和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 小脑袋摇来摇去的李无疾听完后变得更加迷糊,不由得皱起眉头轻声嘟囔:“四叔父,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名字奇奇怪怪的东西?” “傻孩子,等你读书后,也会知道它们的。这里太热了,去找你阿母她们吧,让她们洗洗手准备吃饭。”李安容说完后,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随后转头看着李无疾蹦蹦跳跳的跑到宋云珠身旁。 张开嘴巴想要说话的李无疾见宋云珠和张沅正在说木材的事情,识趣的合上了嘴巴仰起头听她们说话。 “嫂嫂,阿姊在前几天已经给了安容二十缗钱,木材的钱就算在这里面吧。”张沅说着转头看向了双手背在身后的李安君,并朝她眨了眨眼,希望她能说几句话。 左右为难的李安君知道张沅是想着给宋云珠留个好印象,但也明白宋云珠不会占她的便宜,只好垂下头踢着地面讲:“沅儿,那二十缗是给安容的,但买木材的钱是从你的妆奁中出的,这是两回儿事。” “沅儿,你阿姊说的在理。再说,我来之前,我阿翁给了我几缗钱,要是被他知道这钱还在我手里,估计得挨他的骂。”宋云珠开着玩笑说完,伸手拍向了叮在李无疾后背上的蚊子。 “啪”的一声后,吃痛的李无疾连忙皱起眉头大喊:“阿母,你…拍疼我了,四叔父说让咱们去洗手,马上要吃饭了。” “行,让你姑姑先领你去,我再问你婶母一件事。”宋云珠说着又看向了张沅。 张沅转身看着往水井边走的姑侄二人,知道自己要是不说肯定是不行的,便在心里盘算一通后抹去了零头讲:“既然嫂嫂非要给我,那就给我三缗好了,买木材的钱和给张鹿兄长的辛苦钱,加起来正好三缗。” “这些够吗?”宋云珠转头看了眼放在柴火堆西侧的木料问。 张沅跟着看向那些木料回答:“够的,张鹿兄长本来说是不要钱的,但安容和我都不想白让他帮忙,便塞给了他二十钱。李介大父说他家虽然和咱家不同宗,但也是同姓,便把那两棵树以三缗钱的价格卖给了咱们。” “这不是三缗零二十钱吗?”宋云珠轻笑着说完后,招呼有些不好意思的张沅一同去洗手。 张沅随即挽住了她的胳膊回应:“嫂嫂,要是让我阿母知道我还要这二十钱,我也会挨骂的。” 听完后,宋云珠看着学李平训人的张沅轻声笑了起来,觉得她会是继李无疾之后家里的第二个“开心果”。 吃完饭后,宋云珠从枕头下取出了宋万年塞给自己的三缗钱交给了张沅,并嘱咐她最近家里没有人,一定要把钱放好。 张沅笑着应下,随后在帮忙收拾完东厨后,和李安容一起回了后院。 倚在堂屋门框上的李安君吹着晚风不解的问:“嫂嫂,你已经给了安容二十缗,为什么还要再把这笔钱单独跟沅儿算清呢?” 宋云珠拉过芦苇席坐到李安君身旁搂住李无疾轻声讲:“安君,你听过弥子瑕吗?” 第332章 爱憎 微蹙起眉尖的李安君望了眼悬在东天的盈凸月沉吟起来,不久后摇了摇头回答:“嫂嫂,我没有听过。” 坐不住的李无疾跑到被月光照亮了的院子中跑了起来,惊的卧在柴火堆上的狸“喵…喵”叫着跑到了后院。 顷刻间,“汪汪”的犬吠声传了过来,被撵回来的狸摇着尾巴趴在了堂屋门口,用圆圆的褐色瞳孔打量着笼罩在月光下的院子。 被狸叫犬吠声打断了宋云珠重新从头开始讲:“这是我从你长兄那里听来的,他说在周朝时,弥子瑕受到了卫国国君卫灵公的宠信,有次他的母亲病了,有人连夜告知了他,心急的他便假借国君的命令乘用国君的车辆回去探望母亲。有人告发他后,国君认为弥子瑕有贤德,并为他开脱是因为对母亲孝顺,才忘了自己犯的罪要被处以刖刑,并赦免了他。另外一天,弥子瑕和国君一起游览果园,他把自己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国君吃,国君认为是弥子瑕很爱自己,桃子还要分给自己吃,便没有计较。等到后来弥子瑕色衰爱弛,得罪了国君,国君认为他假托君命私自乘用自己的车辆并且还让自己吃剩下的桃子,并最终赐死了弥子瑕。” 静静听着的李安君在宋云珠说完后,微弯下腰身看向她分析:“嫂嫂,你是怕沅儿也会像这个国君一样,对你会是前后两种态度吗?” “是啊,弥子瑕的行为没有变,但先前是被国君称赞有贤德后来却因此获罪,是因为国君对他的爱憎发生了变化。沅儿刚嫁过来,我和她之间没什么矛盾,把买木材的钱算到给安容的那二十缗里,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吃了亏。但,万一以后我和她闹了矛盾,她肯定会觉得我那样做,是在算计她的妆奁。这样一来,我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把账给她算清楚,免得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宋云珠笑着回应完,招手示意刚停下的李无疾快过来。 出了一身汗的李无疾跳过门槛瘫坐到宋云珠怀里,拿起她的袖子擦着额头朝紧皱着眉头沉思的李安君笑了笑。 李安君见状捏了捏他的脸颊忧心的讲:“可是嫂嫂,你还少给了她二十钱,要是以后你们关系不好了,这二十钱也是个矛盾。” “那二十钱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补给她,这个不用担心。你也快点去休息吧,你们今天种完了粟,明天还得去种黍呢。”宋云珠说完,便先让李安君回房休息,自己则等李无疾身上的汗消了以后,才领着他回了东夹间。 种完黍后,一家人又忙忙碌碌的种了菽、麻和葵,之后又去帮宋万年把剩余的三十亩地全部种上菽。 累的不想动的宋云珠听着屋外“哗哗”的雨声,正当快要睡着之际,突然想起明天便是四月二十,赶忙起身走进东夹间对同样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李安君讲:“安君,明天便是衍儿出嫁的日子了。” “啊!这么快,我还以为是后天呢!”吃惊的李安君猛地坐起身重新算了一下日子,在发现宋云珠说的没有错后,长叹一口气趴到榻上翻滚起来,她还想着明天好好在家休息一下。 觉得有趣的李无疾连忙脱掉木屐爬到榻上,和李安君一起左右滚动着。 在翻滚了五六圈后,觉得有些头晕的李安君坐到榻尾看着不知疲倦的李无疾苦着脸问:“嫂嫂,那明天给衍儿拿什么?” “给迎儿的是一匹麻布,也给衍儿一匹吧,我记得橱的下层还有两匹,你从里面拿一匹给她就行了,我和无疾不能去,你和安容、沅儿一起。”打了个哈欠的宋云珠轻声嘱咐完,在叮嘱李无疾不要调皮后,揉着酸疼的胳膊回到东夹间仰面躺在榻上继续闭目养神。 这场从午后开始下的雨直到次日的凌晨才停下,被浸透的土壤里,刚种下的种子正在努力的钻着嫩芽。 吃完朝食后,宋云珠领着李无疾去了后院收拾鸡圈、鹅圈,再过几天,就可以买来雏鸡、雏鹅养在里面。 站在篱笆外的李无疾看着宋云珠把高处的土铲掉平在满是积水的低洼处,十分不解的抓住潮乎乎的篱笆问:“阿母,你不是说守孝时不能吃肉吗,那你还养它们干什么,又不能吃。” “我不能吃,但你再过四个多月就能吃了。”宋云珠继续干着活回答,虽然她和李无疾都在孝期,但她还没有守规矩到真的会在五个月内不给李无疾吃一丁点的肉。 她已经和李家的其他人达成了共识,决定每一个月都会给正在长身体的李无疾吃一次肉,但不会做成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炖肉,是要把肉剁成细末做蒸饼或者熬肉粥。 李无疾听到后随即皱起眉头思索起四个多月到底会是多久,想了又想后还不明白的他,直接推开快要糟掉的门板走进鸡圈追问:“阿母,你说的四个多月是什么时候,那时我阿翁回来了吗?” 一不小心把窝上的木板碰掉了一块的宋云珠皱起眉头盯着落在脚边的碎块回答:“就是到九月,那时正忙秋收。到时候的话,你阿翁应该还有一个多月就能回来,你高不高兴?” “高兴,那离现在还有多久?”眼睛里闪烁起亮光的李无疾接着问。 宋云珠弯腰拾起碎块尝试着放回原处讲:“离现在的话,还有五个多月。” 高兴起来的李无疾随即欢呼着跑到刚长了嫩芽的枣树旁,蹲下身去看搬家的蚂蚁。 李安君三人中午没有回来,直到傍晚时才回到了家。 已经做好了哺食的宋云珠急忙让三人去洗手吃饭,然后边吃边向她们询问仪式的情况。 听着李安君和张沅一人一句讲完后,满心期待的宋云珠又觉得这和自己之前见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此时,李家人谈论着的主角们已经在新房内共牢而食、合卺(jin)而酳(yin)过,正端坐在长案的右侧接受着来自亲朋的打量。 由于陈家与大多数同宗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陈安世便只邀请了平日里关系不错的那三四家和四邻以及要好的杨信、杨广年。 至于族长、里正和里父老这些人,都不太看好陈安世的姻缘,也怕把陈安世的霉运带回自己家,便都借口年纪太大推脱没有来。 第333章 夫妇 见这么多陌生人盯着自己,不习惯的李衍紧张的攥起了袖子,随后用带着委屈的眼神瞥了眼正在和陈树说悄悄话的陈安世。 在无意间看到了紧绷着嘴角的李衍后,心中生出了无奈的陈树叹着气站起了身,再扬起带着淡淡苦涩的嘴角请围在堂屋门口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去院子中摆案铺席。 随着人群散开,心中紧张的李衍弯下一直挺的腰身长舒了一口气,引得刚转过身来的陈安世垂头凑到她的面前问:“衍儿,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一尺远的刚毅的脸庞,瞬间红了耳垂的李衍连忙向后微倾着低声回答:“没…没有,我…我是不习惯被那么多不认识的人…盯着,觉得…” “觉得心里不舒服吗?”皱了皱眉头的陈安世见李衍说的磕磕巴巴,便轻笑着把右手放在了案面上问。 被说中的李衍转着满是羞涩的眸子点了点头,接着蹙起眉尖讲:“我叔父和兄长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嫂嫂说刚到没多久就离开了,他们说怕路上不安全,想趁天还未黑早点回家。”陈安世边说边注意着李衍的神情,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便柔声向她开玩笑:“要是他们让你一起回去,你愿意吗?” 较了真的李衍仰头眨了眨变红的眼睛回答:“以前,我跟着长兄、次兄他们出去,他们一路上总会喊我好多、好多次,生怕我会自己走丢或者是被人骗了。他们以前每次都喊我,就这次没有…没有喊我…一起…回…家。” 多愁善感的女孩轻声说完,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成亲的喜悦早已被李迎之前说的那种迷茫和不知所措冲的不见了踪影。 眉头拧在一起的陈安世忙接过赵正儿递来的帕子帮李衍擦干了眼泪,然后柔声安慰这个不擅长掩饰情绪的女孩:“衍儿,这里也是你的家。以后,我来喊你回家。你要是不习惯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可以在每天去宋河亭前把你送回五井里,等下值后再去接你。” 不管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此刻信以为真的李衍带着浓浓的鼻音轻声说:“不用了,我和你成亲是想要和你一起生活,不是想着来折腾你的。” 听后低声笑了起来的陈安世刚抬起手指,便看到笑嘻嘻的杨广年直接用双手支着案面凑到俩人面前调侃:“头儿,我刚才听到小嫂嫂说…” 已经猜到杨广年想要说什么浑话的陈安世,直接捏住了他的双腮,并告诫他不要乱说话。 双唇变成了鱼嘴的杨万年艰难的往外吐着字抗议:“我…啥…也…没…” 话还未说完的杨广年刚被陈安世松开,随即又被走进来的杨信拽着后领提溜到了院子中,他就知道陈安世不可能那么容易饶过自己。 在杨家兄弟离开后,揉了揉手指的陈安世转眼看向抬起袖子遮住嘴角、眉眼盈盈间尽是笑意的李衍起身说:“我去看看他们,你先和嫂嫂在这里。” 心情变好了李衍移开袖子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随后看着他转身请求坐在案尾的赵正儿:“嫂嫂,衍儿有些怕生,麻烦你先先照看她一些。”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赵正儿笑着应下后,坐直身子朝绞着手指看自己的李衍笑了笑。 陈安世随即亲密的揉了揉李衍的头顶,摩挲着手心踏出门槛去寻杨家兄弟。 温和的夜风吹的灯芯四处摇晃,依旧坐在原处的赵正儿隔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下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李衍,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小的女孩相处。 李衍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和赵正儿说话,俩人就这样各自沉默着直到宴席开始。 短暂的热闹过后,提着灯笼的李衍跟着陈安世把众人送到了院门口,并在锁好院门后一起停在了即将熄灭的篝火旁。 在树枝间挣扎着往外时不时蹦着火星的篝火,在温柔的夜里随风摇曳。 “啪”的一声,数个火星落在了李衍的脚边,瞬间又消失不见,只在地面留下了几个红点。 李衍怕会把脚上的履烧坏,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看向拴在西厢房南边草棚下的半大的黄牛和长着棕色马鬃、鼻子右侧有白色斑块的马儿问:“它们是什么时候买的,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有了它们,你想去哪里也方便一些。等我休沐了,就带你去宋河边骑马。”陈安世回答着,一手接过灯笼一手拉着李衍往屋里走。 进了西夹间后,陈安世提高灯笼走到堆在西墙边的三四十袋粟米前解释:“我已经和我阿翁分了家,这是分给咱们的粮食,都是粟米。我的奉秩每年有近百石,都是在年底发放,算下来,还有五个月就能领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应该能撑到发放俸秩。至于地,我阿翁把那百三十亩地全给了我,他的吃食花销,由咱们家和兄长家平摊。今年粮食下来后,咱家和我阿翁一家一半。等到明年的话,我想着是你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地,不如留个一两亩种菜,其余的全部佃出去。还有,我用三亩地跟我兄长家换了一亩桑田,省的以后因为桑叶的事情纠缠不清。” 李衍笑着听完后,抓住陈安世的胳膊跑进了东夹间,随后走到西墙边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放在矮橱上的木箱,再踮起脚尖把一个约有二尺长、三尺高的木匣抱了出来。 刚把油灯取出来的陈安世连忙接过放到窗户下的案上笑着问:“衍儿,这里面是什么,还挺沉的。” “这里面装的是你给我家下聘的十五缗,我阿翁、阿母又给我添了二十缗,我长兄、嫂嫂和我次嫂嫂各添了两缗,一共是三十九缗。你要是用钱,就从这里面拿。”李衍大方的说完,从脖子上取下一根麻绳递给了嘴角带着苦笑的陈安世。 陈安世摩挲着穿在绳间的两个一模一样的钥匙叹了口气问:“衍儿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李衍闻言倚在窗边掰着手指回答:“你买了院子又重新盖了一遍,还新买了牛、马,虽然一部分庋物是我的妆奁,但另外一部分也得个千钱左右。呃…我觉得,除去这些花销,你的积蓄应该没有多少了。” 面对李衍直白的话语,陈安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递给了李衍。 李衍摸着这个扁扁的布袋,解开束口的绳子后从里面掏出了七个钱,不由得笑了起来。 红了脸的陈安世上前抱住了这个笑得弯下了腰的女孩,附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谢。 只此缱绻良夜,不羡仙人长生。道不尽温柔乡里,尽是低喃碎吟。 第334章 王杖 临近五月时,整个五井里的人都在谈论着李竹的王杖,人人都想着能够活到七十岁被朝廷供养。 (注:武帝时的河南郡主要在今河南省的中部、北部。) 虽然宋云珠因为守孝没能去看县令亲自来给李竹赐王杖的热闹场面,但仅隔一个时辰后,她便在自家的院门前看到了拄着王杖的李竹。 原因无他,是想要炫耀的李竹怕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王杖长什么样子,便在他的长子李安国的陪同下,走遍了五井里的每一个角落。 更是在走到宋云珠家所在的巷子时,不顾李安国的阻拦,执意敲开了她家的院门。 前来开门的宋云珠一眼便注意到了李竹右手中的那根将近八尺长、首端装饰着木质鸠鸟的造型质朴的王杖。 在细细打量了一眼后,觉得有些失礼的宋云珠不好意思的向摸着胡须微笑的李竹问道:“大父,这便是王杖吗?” “是啊,蒙天子圣恩赐下这根王杖,让土快要埋到头顶的我享受到了比六百石的待遇,不仅可以入官府不趋拜,还可以免受吏民的殴打辱骂,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是要被弃市的。”李竹刚得意的说完,就被干笑着的李安国拉到了别处。 待争论着的父子走远后,笑着摇了摇头的宋云珠在关上院门后回味起了刚才的话,她觉得李竹是故意前来炫耀的,应该是想要告诫一下自己所在的这支李姓人家不要太过嚣张,更是在提醒这支李姓的人不要去打族长位置的主意。 不过宋云珠对这些明争暗斗不关心,即使有人把族长的位置从李竹手里抢过来,也轮不到自己家来做。 回到后院后,觉得有意思的宋云珠连忙把这件事说给了正在喂蚕的李安君、张沅听。 俩人在听完后,张沅低声笑着向俩人开玩笑:“嫂嫂、阿姊,那咱们以后可得离他远一点,万一咱们说他坏话被听到了,他可不得使劲儿拿捏咱们。” “沅儿说的对,不过他家离咱们家远,除了去交修葺祠堂的钱,一般的时候也见不到他。”同样笑了起来的李安君跟着附和完,又向看着自己的俩人说起了族长的位置该由谁来坐比较合适。 宋云珠在听了几句后连忙打断她讲:“安君,李竹大父有王杖在手,他只要还活着一日,那族长的位置谁也抢不走,谁也不敢无缘无故的去挑衅他。安国伯父嘛,为人和善,不一定能镇的住李婴大父、李介大父他们。如果他们两个能活过李竹大父,那未来的族长应该会是他们中的一个。我觉得李婴大父的可能性会大一些,毕竟葵儿的夫婿是乡啬夫的幼子,有了王家的助力,一个族长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至于咱们家,虽然有张叔父和陈叔父的关系,但无论是伯父还是三叔父,辈分都够不上,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免得再跟李婴大父结下恩怨。” “嫂嫂,照你这么说的话,李卿也可能会从李婴大父的手里接过族长的位置。”李安君往箩筐中撒了一把切碎的桑叶讲。 宋云珠也抓起了一把桑叶撒着回应:“可能吧,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的清。” “阿姊,嫂嫂说的不错,看着族长风光,其实也不好当。就像我阿翁一样,管着百户人家的闾里,也是每天和不完的稀泥、劝不完的架、跑不完的腿。就像上个月案比时,十个里父老是轮流陪同,我阿翁却是跟着吴县丞跑了整整三天,在明面上被吴县丞训斥,在背地里被其他人咒骂,怎么着都不落好。”张沅刚感慨说完,又听到了从前院里传来的犬吠声。 三人在互相看了一眼后,由心里嘀咕着又是谁在敲门的李安君顶着毒辣的太阳跑去了前院。 刚拉开了一条门缝的女孩在看到戴着柳帽的陈显后,连忙把他拉进院子笑着问:“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等到五月,我就要去乡塾读书了,想在这之前,来看看你。”眉眼带笑的少年坦率着说完后,取下头上的柳帽戴到了李安君的头上。 开心笑着的李安君抬手摸了摸柳帽上的枝条,随后领着陈显往后院走着说:“他们都在后院呢,我在和嫂嫂、沅儿喂蚕,安容在教无疾识字。” “嗯,我也是从家里喂了蚕出来的。对了,你们这里有没有老人获赐王杖?”步伐轻快的陈显随口问道。 李安君听到后当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随后扶住陈显的胳膊把李竹特意来家里炫耀王杖的事情讲了一遍,接着向他询问:“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衍儿,从她归宁后,我还没有见过她呢,你叔父有没有欺负她?” 陈显听后忙摆了摆手回答:“安君,我今天早上还赶着牛车带她和我阿母去摘桑叶了呢,她现在跟我阿母也熟了一些,有时也会和我叔父一起在我家吃哺食。再说,我叔父哪里会欺负她,怕她经常一人在家会有人打歪主意,前几天还让我大父、我阿翁把他们家的院墙又加高了三尺,就是爬着木梯也翻不过去。前天,还从别处给她抱了一只犬去养,最主要的是我大父也不去唠叨她。说句实话,她的生活要比我之前的那两个婶母好太多。若…若是…” “若是什么,你怎么不说下去了?”有些生气的李安君真想给陈显一捶,然后厉声责备道:“陈显,衍儿是衍儿,你不要拿她跟之前的人比,要是再让我听见,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自知说错了话的陈显连忙握住李安君的手腕求饶:“我错了,我没有要拿她跟谁比,我只是随口一说。” “看你态度谦和,这次就饶了你。要是衍儿向我告你的状,我…我就…”李安君皱着眉头说完,抬起右拳轻轻的捶了下陈显的肩膀。 笑了起来的陈显转过身要李安君再往右肩膀上捶,惹得李安君当即红了脸说他是无赖。 第335章 连绵秋雨 及至五月,天子大赦天下,五井里中因为案比而被罚罪的人陆续回到了家里,劫后余生的他们顾不上庆祝,一刻也不敢停歇的忙着去地里补种粮食。 李家人如同往年一样,整个夏天都在忙着养蚕,直到八月中旬把最后一批蚕全部挪到了蚕蔟上才结束了日复一日的忙碌。 昏暗的西厢房内,刚忙完的一家人坐在芦苇席上听着“哗哗”的雨声不停的唉声叹息。 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如果再继续下,眼看就能收回家的粮食势必要减产或者绝收。 觉得有些闷的李无疾跑到了门口处蹲下,从半敞着的门板后探出头看溅在地面上的水花。 虽然他还不明白秋收时的雨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也能从宋云珠她们这两天的话语里听出这不是场好雨。 正对着门口而坐的李安容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望着屋外的李无疾,皱起眉头长叹一声讲:“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家还有一些余粮,即使少点收成,平日里省一点也是能熬过去的。就怕…就怕一直再下下去,会发水啊!毕竟,黄河之前的决口还没有堵上,万一在别的地方再决口…” “安容,不会的。”心里烦躁不堪的宋云珠连忙打断了李安容的话,随后让大家都回去休息。 李安容和张沅共打着一把簦离开后,宋云珠也抱起李无疾打着簦往前院走,李安君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待把堂屋的门关好后,准备领着李无疾去东夹间休息的宋云珠被李安君喊住:“嫂嫂,你是担心万一收成不好,等长兄回来后家里的粮食不够吗?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早点跟陈显成亲吧,也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补给无疾,他还小,哪里经的住饿。” 听后鼻子一酸的宋云珠松开了神情有些懵的李无疾,快步走过去搂住这个绞着手指的女孩的肩膀讲:“安君,我是有这个担心,但情况不一定会有这么糟糕,说不定到了明天雨就停了。” “那要是不停呢?”李安君皱起眉头反问,她同李安容一样,都怕黄河会再决个口子,虽然她对十二年前的那次洪水没有什么印象,但之前也经常听人提起,从骨子里对黄河决口这个词有了恐惧。 宋云珠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又点了下李安君的额头回答:“雨不可能一直下,它总有一天会停的。凡事既要考虑它最糟糕的情况,但同时也要想开一些。你想想看,咱们家现在有百七十亩地,前两次卖蚕茧也得了五六千钱,再加上之前的三万多钱,怎么着都能养活咱们六个。你不要多想,虽然你跟陈显两情相悦,但你们的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九月,不是我迂腐,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让你们提前成亲的,怕他的阿翁、阿母会对你有成见。现在谁也说不清会是什么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忙了一天了,你去睡吧。” 说完以后,宋云珠拿过长案上的一盏油灯交给了李安君,然后推着她的后背往房门已经被推开了的西夹间走。 眼神中带着迷茫的李无疾乖乖的站在另一盏油灯旁等宋云珠回来,并捂上了耳朵不想再去听那令人心烦的雨声。 少倾,从西夹间出来的宋云珠在看到这一幕后,连忙跑过来拿开他的手柔声讲:“无疾,咱们也回去吧。” “阿母,我可以跟你睡吗?”耳朵被摁红了的李无疾仰起头看着宋云珠问,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满是恳求。 不忍拒绝的宋云珠点头应了下来,随后拿起油灯牵着开心的李无疾往东夹间走。 下了一夜的雨在第二日的清晨停了片刻,两刻钟后又稀稀疏疏的下了起来。 听着“啪嗒”落下的雨滴声,心中更加烦躁的宋云珠想要把手中正在缝补的襦衣扔掉,但当她扬起手看到趴在一旁翻竹简的李无疾后,又忍着心中的火气把它轻轻放下,走到门槛前看向一片雾色茫茫的院子。 好在这场雨在傍晚时停了下来,趁着天色还有些亮光,宋云珠和李安君一起去了东里门的壕沟旁,见里面的水马上要溢出来。 不知藏在哪里的虾蟆在不停“呱呱”的叫着,比夏天时的蝉还要聒噪。 (注:虾蟆ma,西汉时青蛙和蟾蜍的总称。) 宋云珠看了眼漂在水面上的杂物,转身拉着李安君往回走着感慨:“这雨可不能再下了,不然就要发水了。要是再下的话,咱们就得提前把家里的那些粮食往高处抬,万一被水泡了,可就糟了。” “是啊,可…”李安君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俩人忙往一旁走了两步把路让出,随后看到两个戴着蓑衣、披着斗笠的人影从她们面前飞速闪过。 觉得有些熟悉的李安君在琢磨一阵后,连忙对拉着自己继续往回走的宋云珠讲:“嫂嫂,我看着像李缓兄长和张家兄长,看他们这样子,应该是雨停之前就出去了。他们这么着急出去,是去宋河边了吗?” “应该是吧,要是宋河的水溢了出来,宋河里跟榆树里那些地势低的地方是要被淹的。”宋云珠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宋万年家在的那一片地势相对较高,只要不是大的洪水,应该不会淹到。 事情果真如宋云珠说的那样,当天夜里,张福便带着人挨家挨户的通知:宋河的水已经溢了出来,在河水下去之前,任何人都不要再去河边割草、砍芦苇和采摘芦花。 聚在一起的四邻们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河水什么时候能退下去,有人说需要五六天,还有人说最少要半个月。 当然,无论是谁说的,都是在不再下雨的前提下。如果真的再下,连五井里这片远离宋河的地方都会被淹。 在众人的祈祷下,雨没有再下,但收成肯定要比往年减少十分之三。 这种减产对宋云珠她们这种家里田地多的人家没有太大影响,但对于那些本身土地就少、人口又多的人家来讲无疑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还有即将要交的田税和人头税。 不久后,在遥远的长安城,大司农颜异把一份关于山东大水的章疏在未央宫宣室呈给了天子。 (注:山东是指崤山以东地区。) 第336章 宿麦 不怒而威的天子接过由黄门转呈上来的章疏缓缓打开,看着上面记载着的受灾郡国,不由得想起了建元三年春黄河决堤于平原郡,大水波及到了十九县六十六万人,严重的饥荒造成了人相食的惨象;又想了元光三年夏黄河决口于瓠子,在遣郑当时堵决口无果后,周遭十六郡到今日依旧在受黄河泛滥之苦。 笼罩在匈奴前不久侵入右北平、定襄杀了千余人阴影下的群臣见此时的天子紧皱着眉头,皆知发生了大事,不由得打起精神以应对天子的突然发难。 片刻后,天子随意的把竹简放到身前的案上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颜异问:“匈奴刚杀了千余人,山东又发大水,真是一事连着一事。大农令,你说该怎么办?” 颜异忙朝天子作揖答话:“陛下,此次大水波及的郡国众多,受灾人数多达数百万,臣建议派遣使者持节去各郡国开仓赈灾,以稳民心。” “那何时去?”天子又问。 顿了一下的颜异当即高声回答:“陛下,当是现在。如今外有匈奴虎视眈眈,若在内生成民变,将陷入两难之境,恐误对匈奴的大计。” 天子闻言沉思了片刻,随后看向坐在右侧首位的李蔡再问:“丞相有何看法?” 李蔡连忙趋拜在天子面前朗声讲:“陛下,臣附大农令之言。另外,臣认为在开仓赈灾之外,可遣使者去发生水灾的郡县劝种宿麦,麦入夏即可收获,可在一定限度上缓解受灾区域粮食的短缺。” “善,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大农令一起去办。”天子说完,挥手示意俩人退下。 此时,李蔡在瞥见颜异退回群臣属列后,再次对着天子作揖道:“陛下,臣还有一言,今已九月卫士们…” 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的天子随即打断李蔡:“丞相,他们先不用回去了。匈奴才杀了朕的千余子民,这笔账是迟早要跟伊稚斜算的。着未央宫卫尉、长乐宫卫尉及甘泉宫卫尉清点下属的卫士,除独子者归外,让其余的人和北军一起分送到大将军、骠骑将军的麾下,作为征讨匈奴的后备力量。” “诺。”李蔡回应之后,还未坐到自己的席上,又看到御史大夫张汤上前趋拜:“陛下,关于救济灾民之事,臣也有一言。无论是大农令所言的开仓赈灾还是丞相说的派使者劝种宿麦,都忽略一点粮从何出、麦种从哪里得?” 说到这里,张汤微微侧头瞥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李蔡。 看着张汤举动的天子暗了一下眼眸,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汤忙正色讲:“陛下,自去岁匈奴昆邪王携四万部众归降,衣食全赖县官给养,又厚赏了昆邪王等人,粮仓、钱库已经空虚。陛下更是损膳、解乘舆驷,拿出御府的私藏来供给他们。如果赈济山东灾民,只按照丞相、大农令所言,恐不是长久之计。臣以为,陛下已经做了表率,可以以此号召豪富之人借贷粮食或钱财于贫民。” 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的李蔡立刻上前反驳:“御史大夫说的轻巧,如今天下富豪多隐匿财产,哪里会轻易把钱拿出来?” 张汤不理会李蔡,继续对天子讲:“陛下,臣也知天下富豪如丞相所言隐匿财产,所以恳求陛下以天子之名发帛书至各郡,凡能贷粮食、钱财于贫民的官吏、百姓,皆要把他们的名字上报,免除他们的徭役,减轻他们的算赋。” 闻言抿了下嘴角的天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看向李蔡问:“丞相以为如何?” 无法再反驳的李蔡只好应声回答:“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极是,豪富之人定能响应陛下的号召,救灾民于水火之中。” 天子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讲:“善,你和大农令就依御史大夫之言去办吧。另外,绝收的郡县免除今年的田税,减产在五成或之上的免除半数的田税,其余的照常收取田税。还有,减免陇西、北地、上郡半数的戍卒,以宽天下徭役,再征天下犯了罪的官吏来修昆明池。” 暗自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的李蔡应声退下,这场涉及到数百万人的大水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稍微处置不当,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如果真到那时,自己也只有自杀谢罪的份儿。 此次朝会后不久,颜异即派属官携带诏书去到各郡国开仓赈灾,号召当地的豪富之人借贷钱粮于贫民,劝百姓耕种宿麦。 由于柳河乡上的受灾情况不严重,县令没有往这里调粮赈灾,只派了下属的田典同柳河乡上的乡三老王胜、田啬夫魏安国一起到各个闾里中劝种宿麦。 轮到五井里时,提前得了消息的张福已经让每家出一个人到北碾场上集合。 此时的碾场上已经没有了堆着的粮食,只有两个寡妇在碾场的北边晾晒顶端快要发芽的菽,这时她们从没有办法收割的菽田里的淤泥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由于宋云珠有有孝在身,李安容又去了乡塾,便让李安君和张沅一起去了碾场,俩人紧挨着田红夫站在乌压压的人群中。 原本嘈杂的人群随着王胜三人的到来而安静了下来,离的远的李安君、张沅踮起脚尖往人群中间望了望,勉强听清他们他们在说种宿麦的事情。 众人听完皆好奇的议论起来,更有胆大的妇人直接问王胜:“王三老,我们没有听说过宿麦,只知道春麦。这宿麦是什么时候种啊?” “是啊,不会到春天再种吧?” “就是种,我们也没有种子啊?” “哎呀,我们家之前种过,就是那个麦饭吃多了难受。” …… 围在妇人周边的男女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板下了脸的王胜在制止未果后,转身看了张福一眼。 张福连忙拎起手中的铁釜用木棍敲了一下,刺耳的“哐当”声后,碾场上立刻安静了下来,也把停在桑树上的鸟儿吓得一哄而散。 第337章 劝说 王胜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讲:“宿麦现在就能种,等到明年种麻时再收,你们只需要记住麻黄种麦、麦黄种麻就行了。至于粮种,我已经很粮铺里的坐商说好,他最近会从关内转运一批麦回来,你们可以到他那里去买。” 人群中又开始议论起来,有一个精瘦的男人挤到王胜面前赔着笑问:“王三老,我们都才交了人头税和田税,哪里有钱去买麦种,就是用别的粮食换,我们也拿不出来啊!本来今年的收成又不好,以往一亩地能收一石半,现在只能收一石。” 其余人立刻跟着附和,都在说一家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另有几个妇人直接哭了起来,她们家里都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如果再有别的支出,这些孩子肯定活不到春天。 蹙着眉尖的田红夫听着令人悲痛的哭声随即想到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临盆的王次君,不由得红了眼睛。 虽然她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也不敢保证这个即将在寒冷的冬日里出生的孩子能够成活。只能说,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王次君在孩子出生后多吃些荤食,这样才能够有足够的奶水去喂养孩子,才会让孩子多一些活下去的机会。 几声叹息后,王胜没有让张福去制止妇人们,而是转身向双手背在后面的田典道歉:“赵田典,让你见笑了,她们是乡野里的妇人,没有什么见识,遇事也拿不了主意,以为自己哭一哭就能把事情解决掉。” 叹了口气的赵田典摆了下手让王胜不要在意,他在平日里已经见惯了这样的情景,奈何自己也只是个刚能顾住一家人的无名小吏,即使有心也无能力去帮助那些人。 少顷,在其他人的劝解下,妇人们慢慢止住了哭声。 王胜听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回答精瘦男子:“没有钱粮的话,可以去粮铺贷。” “他…他能贷给我吗?”精瘦男子指着自己身上满是补丁、袖子刚到手腕处的襦衣自嘲的笑了笑问。 拄着拐杖的王胜往男子身前走了两步,帮他往下拉了拉袖子回答:“当然能,天子下了号召豪富之人借贷钱粮于…于灾民的诏书,粮铺里的坐商也答应了会借粮给你们,每贷一升,到收时还一升五合即可。” (注:十合(ge)等于一升。) 众人闻言皆欢呼起来,随后又有人问该如何种麦。 “就像你们种粟米一样,把种子埋到地里即可,但不能埋太深。良田的话,一亩地用种五升,薄田是三四升。记住,一定要在下霜之前种上,太晚的话可能会影响收成。它也可以像粟米一样磨成面,就是太费力气,不值当。”赵田典边说边回忆着从长安城里来的贵客那里听来的内容,他也想让这里像关中地区一样冬种宿麦、春种粟米等物,一年两熟,能让不少人有机会活下去。 接着另有一个面庞黝黑、眼睛中带着算计的男人再问:“赵…田典,我们之前听说的都是种春麦,现在种宿麦,能活吗?要是我们从粮铺贷了粮种,种到地里不能收粮食,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其余人听到后皆望向面色沉了一下的赵田典,对于种宿麦这件事情,谁也不想去冒着风险尝试。 还有人撺掇着让张福今年先种,如果真的有收成,其他的人家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种。 心里升起了一股火的张福咬着牙狠狠瞪了一眼刚才起哄的男人,心想着若那人以后再来家里求自己办事儿,一定会放犬把他赶出去。 起初给张沅置办妆奁时,张福从李介的家里抱了两条犬,一条算作了张沅的妆奁,一条留在了家里养着看门。 眼看还有人跟着要起哄,赵田典忙高声阻止:“我等是奉天子之命来劝说你们种宿麦,也是为了你们明年不受饥饿之苦。你们若不信,大可不种,何苦去为难他人。再说,这种宿麦的说法又不是我和王三老、张里正三个人编出来的,关中地区在几年前就开始大规模种宿麦,周朝时的晋国、郑国之地也能种宿麦。” 众人听后改为小声议论起来,即使赵田典说的有理有据,他们也不会真的相信。只有见旁人真的种出来,才会一个个跟风行动。 口干舌燥的赵田典见状不想再说下去,便低声建议王胜:“王三老,他们一时之间是不可能相信的,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去下一个闾里吧。等到明年夏天有人收了粮食时,他们自然就会信了。” “那就依赵田典所言吧。”王胜说完,被一直没有说话的魏安国搀扶着往人群外走,他们还要在天黑之前去一趟杏花里。 待三人离开后,觉得聒噪的张福赶忙让众人散去,随后和张沅、李安君一起离开了碾场。 拎着铁釜的张福边走边打量着这个四五天没见的女儿,见她比秋收时胖了一些,便笑着嘱咐她:“沅儿,你和你阿姊回到家后,可以让你嫂嫂先种一些试试,我觉得朝廷是不会无缘无故派人来劝种宿麦的。” “阿翁,我知道了。”张沅轻声回答完,趁着张福不注意偷偷的用手中的木棍敲了敲铁釜。 轻微的“哐当”声响起,满脸无奈的张福从咬着嘴唇扮无辜的张沅的手里要回了木棍,然后停在巷子口看着她和李安君进了李家的院门后,才继续往东走。 俩人在回到家后,对坐在堂屋里为李无疾做厚履的宋云珠,把发生在碾场上发生的事情和张福在路上说的话详细讲了一遍,纷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宋云珠。 认真听完后,皱起鼻尖思索起来的宋云珠把拿在手中的履面放进了针线筐,随后跑进东夹间翻出李安河之前寄来的一卷竹简拿回堂屋打开。 对什么都好奇的李无疾和李安君、张沅连忙围了过来,三人的目光随着宋云珠的手指在竹简上不停移动,最终停在那句:自过函谷关,见冬麦青如春草。 面色一喜的宋云珠当即与俩人商议:“咱们种二十亩试一试吧。” 李安君和张沅连忙同意,她们都相信凡事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对与错。如果只靠空想,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答案。 第338章 秋事二三 在下定要种宿麦的决心后,宋云珠让李安君、张沅拿着竹简去劝说李充、李责,她也曾听过麦饭吃多了难受,想着即使不吃,收下来麦后也能卖到粮铺换些钱。 趴在宋云珠背上的李无疾满眼期待的盯着李安君慢慢卷好竹简,希望她能唤自己一起出去。 目光扫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无疾后,抿起嘴角的李安君摩挲着竹简思索了片刻问:“嫂嫂,无疾也出了孝期,让他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前两天碰到了姝儿嫂嫂,她说嫱儿因为李缓兄长快要去服兵役的事情整天在家里哭闹,无疾去了,还能让嫱儿高兴一些。” “行,那就让他去吧。”宋云珠刚说完,开心的李无疾像院子中刮的秋风一样,“嗖”的一下跑到了屋外,招着手让她们快一些。 待三人离开后,揉着手指的宋云珠慢悠悠的走到堂屋门口停下,边在心里算着李安河还有多长时间回来边望向被风卷起的槐叶。 想到李安河还有一个月就能回到家,内心万分激动的宋云珠先是不停的来回踱步,然后跑到东夹间坐在铜镜前整了整衣领,再轻咬着嘴唇摸了摸细腻的脸颊,想着自己在见到他后该说哪句话。 “你回来了。” “饿不饿,渴不渴?” “累不累?” …… 当宋云珠想象着俩人再次见面的情景时,一滴泪珠从微红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片刻后,吸了吸鼻子的宋云珠抬起手心把脸颊上的泪水擦掉,随后捂住双颊告诉自己先不要乱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还要找时间去榆树里劝说宋万年种宿麦。 次日吃过朝食后,宋云珠把李无疾留给李安君、张沅照看,自己拿着竹简去了榆树里。 一只脚刚迈进院门的宋云珠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高兴笑着的兄弟俩拉到西厨南边新搭的草棚下看才买的驴。 还有些不适应的黑色驴子在看到陌生人靠近后,慌忙扯着绳子“嗯啊嗯啊”的叫着往后退。 “阿翁,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搂着两个孩子的宋云珠转头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宋万年问。 精神比之前好了一些的宋万年抬起五根手指扬起嘴角回答:“是五天前从你福禄叔父那里买的,他说是宋河里有户人家的大半的地都被淹了,迫不得已把家里的驴卖给了他。他觉得这头驴还能再干几年活,杀了吃肉太可惜,便转手卖给了我。” “那挺好的。”宋云珠轻声说完后,先是松开了两个孩子,随后打开竹简给宋万年看上面的内容。 识得几个字的宋万年眯起眼睛看着宋云珠指着的那句话问:“这…这是安河的字吗,我看着是有点眼熟。” “是啊,这是他从长安城给我们寄来的第一封信,昨天乡三老他们来我们五井里劝种宿麦,这才想起来安河也在信中提到过。阿翁,我们决定先种二十亩看看,我伯父、三叔父他们两家也准备种十来亩试一试。要不,咱家也种一些吧。”宋云珠说着又把竹简往宋万年的面前凑了凑。 张了下嘴巴的宋万年忙把竹简推开轻声嘟囔:“你…你就是戳我眼睛里,我也认不全上面的字。” 不好意思的宋云珠干笑着卷起了竹简,随后继续询问宋万年的意见。 宋万年叹着气看了眼拿着干草往驴嘴里递的宋伯吉、宋仲昌往堂屋走着讲:“唉,既然你觉得种宿麦可以,那我也跟着种个一二十亩吧。今年的收成不好,我可以饿着点,但他俩不行啊,就是到时候能一亩地收一石,我也知足的。而且,现在又买了…我…我后悔没有早点买。如果我…没有死守着…那些钱,能早点买头驴,你阿母也能少吃点苦,说不…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眼睛通红的宋万年抹着眼泪说完后,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怯生生的看向宋云珠,想要她把自己臭骂一顿。 心里不好受的宋云珠叹了口气安慰他:“阿翁,我阿母也走了快半年了,再怎么着也没有什么用了,你如果真觉得对不起她,就好好把伯吉、仲昌养大。她在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了。” 转身又看了一眼兄弟俩的宋万年点着头回应:“我会好好把他们养大的,前几天,有人来给我说亲,被我给骂走了。” 感到心口被人用手抓了一下的宋云珠当即握着拳头厉声追问:“是谁?” “云珠,不用再问是谁了,我已经方面拒绝了。”不想让她再去掺和这件事的宋万年含糊着说完,随手拉过一张草席坐下,又小心翼翼的跟怒气未消的宋云珠继续谈论种宿麦的事情。 直到种完宿麦,宋云珠才从宋伯吉的口中套出了真相,原来是她的三婶母韩氏的舅父家里有个寡居的阿姊,便动了想要撮合宋万年和自己阿姊的心思。 愤怒不已的宋云珠要去找韩氏对质,却被瞪了宋伯吉一眼的宋万年拦了下来:“云珠,我已经跟你三婶母明说了,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他们兄弟俩是不会再娶了,你就不要再去找她了。” “阿翁,我阿母还没走一年呢,她就撺掇着让你再娶,哪里有一点筑娌(即妯娌)间的情意。”宋云珠说着想要绕过宋万年,却被他一把拉住胳膊继续劝:“好孩子,不是我不让你去找她,是不想坏了咱们家和你三叔父家之间的关系。咱们姓宋的在榆树里也就十几户人家,如果再跟你三叔父家闹僵,旁人更会来欺负我们三个。就当是为了伯吉、仲昌,不要跟她计较太多。” 看着宋万年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的宋云珠也不好过多计较。 不想再待下去的她直接离开了榆树里,气恼的跺着脚往家里走。 开门的李安君见她一副气嘟嘟的样子,忙挽住她的胳膊柔声问:“嫂嫂,谁惹你生气了?我去帮你揍他。” “谁也没有惹我,是我自己惹我自己。”宋云珠长叹一声回答,眼神中尽是无奈和叹息。 李安君听后不好再问,忙转移话题说:“嫂嫂,哪有自己惹自己生气的。不管是谁,咱们都先不理会。我对你说,我长兄来信了,咱们快去看看吧。” 总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的宋云珠赶忙朝堂屋走去,看到百无聊赖的李无疾正搂着竹简抠绑在上面的麻绳。 第339章 未雨绸缪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眉眼含笑的李无疾抬头看到宋云珠、李安君一前一后跨进了门槛,忙抱起竹简塞给宋云珠催促:“阿母,是我阿翁的信,快看他写了什么?” “好,看他有没有想我们无疾。”不由笑了一声的宋云珠柔声说完,拿着竹简坐到案边解打成了捆柴结的草绳。 开心的李无疾蹦跳着趴到宋云珠的右边,在她把草绳解开后,忙拿过竹简像个大人模样般慢慢往外铺展,再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着第一个字大声念:“吾…吾子…弟。” 听得一头雾水的宋云珠、李安君纷纷看了眼竹简上的字,随后不约而同的大声笑了起来。 念的正开心的李无疾转头瞥了眼开怀大笑的俩人,嘴里依旧不停的往下胡乱念着。 直到他的手指指到最后一个字上,笑得合不拢嘴的宋云珠拿着他的手指移到第一个字上重新念:“吾妇、吾子及诸弟,吾与贤俱…” “阿母,怎么不…”想要再听下去的李无疾见宋云珠的脸色越来越沉,乖巧的搂住了她的胳膊不再说话。 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的李安君慌忙拿过竹简去看上面的内容:吾妇、吾子与诸弟,吾与贤俱入大将军麾下,待事匈奴毕,归家。如二年内未复书信,可视吾身死矣。倘至其时,吾妇若更嫁,可厚嫁之;另遗宅于吾子,田财物尽归容弟,乞其养吾子长。如守,除君弟之妆奁,其余田宅财物为二,一遗吾妇、吾子,养吾子长,赡吾妇终;一遗容弟,使其取妇育子,代吾奉先考、先妣及平弟之灵。 眼睛中沁着水雾的李安君盯着被反复涂改过的“二年”处细细瞧了三四遍,才辨认出一开始写的是一,又是三,后改为了二。 吸了下鼻子后,嗓子如刀割般疼痛的李安君咽了口口水安慰趴在案上不说话的宋云珠:“嫂…嫂,你知道我长兄的,他…他总是喜欢把什么事儿都往最坏的处境想,等他回来了,我把竹简扔他身上给你出气。” “扔他脸上,让他乱写。”靠在宋云珠肩膀上的撇着嘴的李无疾挥着拳大声喊。 脸上带着哀愁的宋云珠闻言敲了下李无疾的额头,沙哑着教训他:“无疾,他是你的阿翁,不能如此无礼。” 呲着牙喊了一声疼后,满脸委屈的李无疾先是把脑袋顶在宋云珠的胳膊上来回蹭了两三下,然后捧住宋云珠的脸细声讲:“阿母,我以后不会这样说了,原谅我。” 看着孩子通红的眼睛和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忍心再说重话的宋云珠搂住他低声回应:“原谅你,阿母原谅你。我有些累了,你是跟我一起去休息一下,还是跟着你姑姑。” 眉头拧在一起的李无疾纠结着看了眼情绪低落的宋云珠后,又抬眼看了下朝自己招了招手的李安君,乖巧的从宋云珠的怀里出来说:“阿母,我想跟着姑姑。” “嫂嫂,我带着无疾在这里搓麻线。”李安君轻声说完,拉过李无疾走到长案的北侧坐下,再从几上抱过一堆劈好的麻缕放到俩人的面前,取出一根交给李无疾,让他自己在一旁玩。 “无疾,不要跟姑姑捣乱。”叹了口气的宋云珠在轻声嘱咐完拿着麻缕在案上搓揉的李无疾,拿起竹简揉着额头进了东夹间。 仰面躺在榻上的宋云珠又细细看了一遍这卷可以当成“遗书”的竹简,明白李安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怕他死后,自己和李无疾这对孤儿寡母会受欺负和排挤。 不是他信不过李安容,是明白人性经不住考验。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亲兄弟因为丁点儿财物成为了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 看完后,宋云珠扬手把竹简扔到一旁低声抽泣了起来,她不想让李安河在战场上建功进爵,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婿能够平安回来。 人人都记得威震天下的将军,又有几人会去铭记那些埋骨黄沙的无名小卒。 弓着腰蜷缩在一起的宋云珠随即又长叹了几口气,随后抬起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回到了堂屋。 自己的夫婿还活着,她不能像哭丧一样躲在房间里流泪,她要好好操持着这个家等人回来。 刚把两根麻线搓到了一起的李无疾见宋云珠笑着从东夹间出来,忙拿着自己搓好的麻线向她炫耀着说:“阿母,刚才我姑姑说我阿翁要晚些才能回来,他不回来,我来帮你。你刚才不是说要休息一下吗,现在休息好了吗?” “当然休息好了,我想过来跟你还有你姑姑一起干活。”宋云珠揉着李无疾的小脑袋说完,坐到案边拿过一把麻缕让重新变得开心起来的李无疾和自己坐在一起。 手里搓着麻线的李安君也跟着抿起了嘴角,然后皱起眉头轻声问:“嫂嫂,长兄的信还给安容看吗?” “你长兄提到了他,自然是要给他看的。”宋云珠神情自若的回答完,使得李安君的心里猛松了一口气,她也怕宋云珠会因为这卷竹简而跟李安容生了嫌隙。 等到李安容散学归来,还没有来得及问张沅去了哪里的他便被宋云珠塞进手里一卷竹简。 还不知道内容的他笑着问:“嫂嫂,是长兄的信吗?” “是啊,他还在里面有大事托付你呢。”已经对竹简里的内容释怀了的她开着玩笑回答。 闻言愣了一下的李安容连忙打开竹简,在粗略的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后,直接红着眼睛倚在了东厨的门框上轻声讲:“嫂嫂,你不要信上面的东西,我…长兄就喜欢乱说。” “我当然不信,沅儿被张叔父接回家了,说是等吃完哺食再回来。安君说等你长兄回来要扔他身上,无疾说扔他脸上,你呢?”宋云珠继续笑着问。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的李安容咬着牙逐字回答:“当然是把竹简剪开,一片、一片的扔他身上。” 听到的李安君和宋云珠都大声笑了起来,接着和他说起了明天去祭河伯的事儿。 第340章 流民 长庚东升,人间又换了一年。 在元狩四年(即公元前119年)的第一天,三家人如往常一样结伴去河伯祠祭拜,有孝在身的宋云珠留在了家里,把想要去凑热闹的李无疾交给李安君照看。 拉着李无疾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李安君胆战心惊的看着王次君凸起的肚子,十分担心她会把孩子生在半路上。 看着李安君担忧的神情,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郑姝凑过来低语:“我听说伯母本想着让次君嫂嫂一家三口留在家里,但她想借这个机会去祭拜一下高禖神,祈求能生下一个活泼可爱又聪明的孩子。” “这…河伯祠跟高禖祠都不在同一个方向,单去河伯祠还好,再拐到高禖祠有点远呀!”李安君跟着轻声附和,觉得王次君此举实属不当,但自己作为一个叔父家的姑子也不好去说什么。 一路上有不少人同行,但当她们快要走到平安里与宋河里之间的路口时,看到有不少人匆匆往回赶。 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的李充连忙拦住一个男人问:“兄长,可是河伯祠那边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有流民过来了。”男人焦急的说完后,匆忙横过街道沿着榆树里的街道往前跑。 神色大变的李充忙高声吩咐众人:“是有流民到了这里,咱们也快回去。老三、缓儿,你们带着兴儿、无疾他们几个先回去,我和延寿在后面护着兴儿的阿母。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回五井里了,会直接进平安里投奔衍儿。” “兄长,你们注意安全。现在是白天,街道上的人又多,那些流民也不敢乱来。”面色凝重的李责说着抱过了韩絮儿怀里的李昭大声让其他人跟着自己快走。 李缓也抱起了李嫱,随后走到李安容身旁叮嘱:“安容,你先带着沅儿、安君回去套牛车,次君嫂嫂根本就走不快。不然,等整条街上的人都走光,他们也回不到五井里。你不用担心无疾,我会让我阿母、姝儿帮抱他的。” 李安容闻言,一手拉着不断回头望的张沅,一手拉着细声嘱咐完李无疾要听话的李安君快步往前跑去,他也明白之所以李缓要让自己把张沅、李安君带走,是怕流民太多会直接冲到街道上为非作歹。 如果真是那样,十几岁的女孩的处境会是最危险的。 快五岁的李无疾不想让人抱,还不知道危险就在不远处的他和李兴一起拉着冯儿的手蹦跳着往前跑。 不同于眉头紧锁的大人,此时的孩子们是快乐的,鲜少见到这么多人一起往前跑的他们,纷纷拍着手笑了起来。 在一阵阵天真无邪的笑声中,跑累了的李无疾伸着双手要冯儿抱。 慢下了步伐的李缓赶忙问无精打采的李兴:“兴儿,要不要我抱你?” 自觉是个大人了的李兴摇着头牵住田红夫伸来的手回答:“叔父,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让人抱了,有我大母拉着我,我能走的很快。而且,我大父说我大母就像一只…雌…雌虎,就是有坏人过来,她也会保护我的。” 听完后,尴尬的李缓不敢去看田红夫的神情,忙抱着李嫱继续往前走。 把牙齿咬的咯吱响的田红夫回头望了一眼慢悠悠跟在人群后面的李充,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如何跟这个在孩子面前乱说话的男人算账。 冯儿和郑姝轮流抱着李无疾,当她们人拐进五井里后,俩人已经累的挺不直腰。 此时,李安容赶着牛车冲出了东里门,当他把牛车停到李充三人面前时,整个街道上几乎没有了人影,连平日里喜欢躺在土墙边晒太阳的乞丐们都不见了踪影。 当他们回到五井里时,张福正带着手里握了一根长棍的张越准备关里门。 李安容忙停下牛车,和李充一起跑去帮忙,他边推着厚重的门板边悄声询问:“兄长,这次流民的数量很多吗,怎么这个时候就要把里门上钥?” 点了下头的张越轻声回答:“我听我阿翁说约有百十人左右,有从外县过来的,也有咱们县里外乡的,估计他们是在路上遇到了,一起到了咱们这里。” “不是说有开仓赈灾和号召豪富之人借贷给他们吗,怎么还有这么多流民?”皱起了眉头的李安容不解的问,不由得猜测这些流民本就是没有多少田地的人。 插好门栓的张越叹了口气讲:“朝廷连年征战,前年又在边境设立了五个属国安置匈奴投降的部众,不仅要管他们的吃穿,还要提供马匹牛羊给他们放牧,导致朝廷既没钱也没粮。再加上受灾的人数有数百万,豪富之人更不想出钱出力,即使有朝廷的奖励,他们也不想平白贷出不少坏账。尤其是那些发水严重的地方,水一时之间下不去,天也越来越冷,他们只能想法往外跑,不然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家人饿死、冻死。” “但成了流民也不一定会有出路,他们没有了户籍,任何人都能随意的把他们杀了。”李安容说着露出了悲戚的神情,也庆幸柳河乡上的这次水灾不严重。 张越听完长叹一口气,除非是朝廷下令让接纳流民,否则除了那些能生育的女子和年幼的孩子,其他人不可能会被任何一个乡允许长留。 里门一连关了两天后,乡三老王胜和张福先是逐一登门,要田地在一百亩和一百五十亩之间的人家捐出粟米一石,菽和黍米各半石;再挨个拜访五井里中田地在一百五十亩以上的人家,要求他们每家捐出两石粟米、一石半菽和一石半黍米,用来救助那些被分别安置在河伯祠、高禖祠附近的流民。 看着跟在王胜身后的两个手执卜字戟、身着皮甲的兵卒,识趣儿的宋云珠没有说一句废话,赶忙和李安容一起把东西抬上了由官奴赶着的牛车上。 这时的牛车上已经堆积了将近二十袋粮食,估计再去一家,牛车就被装满了。 在一行人离开后,宋云珠不由得叹着气感慨:“足有一百多人,这些粮食哪里够?如果只靠咱们这些人家出粮食,哪里填的满这个洞?这一次勉强能收上来,等到下一次肯定有人不会交的。” 从李平那里听了一些消息的张沅走过来劝慰:“嫂嫂,我听我阿母说不会让他们长留在这里的,一是没有能力供给那么多人,另外是怕生乱子。我阿母还说,乡三老想着让各闾里中未娶新妇的男子,去那些流民中寻合适的女子娶回家,这样不仅让她们的亲属得了能活下去钱粮,也能让那些家境不太好的男子解决掉娶亲之事,算是一举两得。” 第341章 流民(2) 凛冽的北风中,满载着粮食的牛车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缓缓驶进了乡亭的院门。 早回来了一步的王奋刚向陈安世抱怨了两句,随后跑到刚停稳的牛车旁把浑身透着凉气的王胜搀扶下来。 “叔父,粮食都收齐了吗?”眉间尽是无奈的王奋瞥了眼牛车上堆的满满的粮食问,他觉得把这些粮食粥赈给那些流民,是纯属浪费。 闻言叹了口气的王胜点了下头回答:“唉,搭上我和张里正的老脸,总算从人家手里把这些粮食抠了出来。本来今天就该送人去陈留县服兵役的,现在因为这些流民全都耽误了下来。” “陈亭长,等过了午后,麻烦你和杨求盗一起随我到高禖祠那边粥赈。”王胜转而看向陈安世请求。 陈安世望了眼悬挂在南天的太阳应下:“王三老,这个没有问题。如果河伯祠那边的人手不够,我可以让王甲他们和王啬夫一起,毕竟那边都是男人,还是小心一些妥当。” “安世,可巧我也想向你借人呢。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些流民赶走,不然误了转送正卒的时间,从崔县尉到你、我,都得跟着受罚。”王奋说着松开了王胜,改为欣慰的笑着拍了拍陈安世肩膀。 三人随后一起进了厅堂,和等在里面的杨信一起商讨驱逐流民的方法。 杨信和王奋都主张用暴力驱逐,俩人都觉得只要杀几个人,其余的人自会乖乖的离开。 “杨游缴、王啬夫,我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只要正常驱逐他们就行。今天他们是流落他乡的难民,说不定哪天咱们也会如此。”皱紧起眉头的陈安世摩挲着腰间的铁剑高声反驳。 觉得他是妇人之仁的王奋听后轻哼了两声,随后被摸了下胡须的王胜瞪了一眼训斥:“奋儿,你不要觉得陈亭长说的这些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可还记得主父偃,他作为天子的宠臣,一年内连升四级,主张过推恩令,建议过徙天下豪强于茂陵,力主设立朔方郡,也曾在立卫皇后和揭发燕王刘定国的事情上出过大力。结果呢,被赵王刘彭祖诬陷逼死齐王刘次昌,虽最终查明不实,但因公孙弘一句非诛偃无以谢天下,被诛了九族。贵如中大夫尚且如此,更何况你我这样的斗食小吏。如果真的用你和杨游缴说的那种方法驱逐流民,说不定哪日就会被人以此为借口清算。” 脸直接白了的王奋随即摊了摊手问:“叔父,你说该怎么办?不是我打击你们,那群流民里大部分是男人,咱们这里受灾轻,而且有近三成的地里种上了宿麦,他们肯定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听完后,王胜眯起眼睛看了下在院子中往西耳房中搬粮食官奴沉声讲:“奋儿,咱们收的这些粮食,可不会全部用来粥赈他们。我想着是拿出大部分粮食,主动离开的,每人可以领一升粮食。等到后天要还是有人留在这里,就按你们说的,把带头的杀掉,再把其余人驱逐到别的乡上去。” 其余三人都很赞同这个说法。 刚过午后,骑着马的陈安世、杨广年跟在载着王胜、半袋粟米及两个把卜字戟换成了铁剑的兵卒的牛车两旁,一同往高禖祠去。 起初为了防止流民抱团闹事,在暂时安置他们时,特意把他们分别安置在了三个不同的地方。男人们被留在了河伯祠附近,女人们和孩子则被允许进入到河伯祠、高禖祠内。 高禖祠里有五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十余个年轻的寡妇和两个不知道双亲是谁、侥幸活下来的五岁孩子。 当一行人到时,饿的走不动的两个孩子正坐在高禖祠的院墙外揪着干枯的草秆往嘴里塞。 从马上下来的陈安世、杨广年看到这一幕觉得无比心塞,此时的俩人都想着尽力给两个孩子找个能够收留他们的地方。 摸着下巴的杨广年皱起眉头沉思片刻,随后朝正准备挑人去帮士卒们煮粥的陈安世试探着说:“头儿,你也没有孩子,不如你把他们领家里去,先让小嫂嫂养着。” 被气笑的陈安世随手指了两个女孩让她们去帮忙,随后一拳挥到杨广年的胳膊上厉声训斥:“广年,这话要是别人说,我今天能把他揍的走不成路。你让我领回家,你怎么不领回家,你也可以再大方一些,把你家的地分给那些流民,那样他们就可以留在柳河乡上。” 捂着胳膊不敢喊出声的杨广年见陈安世似笑非笑,忙向他赔礼道歉:“头儿,我家…我家哪有那么多地。我…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是见你和小嫂嫂成亲也有半年了,也没…没个孩子…” “我有没有孩子,不用你来操心。留下他们两个也可以,如果有人愿意收养最好,没有的话,只能进到宋河亭里充当官奴,虽然只能一生为奴,但也比饿死或者被人吃了强。你也不要滥发好心,咱们柳河乡上的田地都是有主的,如果留下这些流民,你是想着动能灭九族的公田,还是劝其他人家把自己家的田让给他们。别看有些田是荒田,那也不是随意能动的,只有朝廷下诏让开垦荒田,乡亭才能组织人去开垦。他们要想活下去,只能往江淮之间去,那里人少地广,而且多深山,说不定能偷偷的垦些田暂时保住性命。咱们这边是不行,一望千里,根本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陈安世说着走上前拍了拍杨广年的肩膀,也知道性格单纯的他说那些话也没有什么恶意。 杨广年随即低声嘟囔:“我也知道要往那里去,但…太远了,他们又走不了官道,要是往那边去了,十个人里得有九个折在路上。” “不管有几个折在路上,他们得一直走下去才能有机会获得田地。不过,这里不是他们能待的地儿,但愿他们识趣一些,可不想让我的剑上沾染了他们的血。”陈安世说着拔出了铁剑,把在四周拔草的女孩及寡妇们吓的抱在了一起。 第342章 流民(3) 唱红脸的王胜随即上前摁住了微微扬起的剑刃,再快步走到瑟瑟发抖的女人们面前轻声解释:“你们不要怕,陈亭长的剑只指向你们这些人中那些不识趣的。” 女人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尤其是最右边的那个圆脸女人,愤恨的眼神中沁着屈辱的泪水。自从她的夫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无所依靠的她只能靠着自己的一次次“识趣”,才活到了现在。 即使她们中有双亲护着的女孩,也知道男人们嘴中的那句“识趣”是什么意思,更在一路上见惯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长叹一口气后,见多识广的王胜自然看出了她们的恐惧,也知道她们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便再次对她们讲:“这是我们柳河乡最后一次给你们赈粥,等到明天一早,你们就必须离开。” 女人们听到后更加惊慌失措,她们一路逃亡数百里,很少有像柳河乡这么对待流民的,更多的是直接驱逐或者放任当地的地痞无赖随意的欺辱流民中的女子。 看着女人们的表现满意的笑了一下的王胜接着开口:“不过,你们也有机会留在这里的。我们柳河乡上的十个闾里中有不少尚未娶妇的男子,只要你们愿意嫁给他们,你们就是我们柳河乡上的人,就可以留在这里安度余生。” 几人听完后默默垂下了头,她们都不敢肯定从眼前这个和善的老头嘴中说出的话有几分的可信性,她们怕自己前脚答应嫁给这里的男人,后脚会被卖往别处。 皱了下眉头的王胜知道她们是心有顾虑,也没有再去逼迫她们,转而吩咐负责煮粥的士卒往釜里多加二升的粟米。 不多时,令人垂涎的粟米香味从釜里飘了出来,使得等在一旁的每一个人都在不停的咽着口水,尤其是那两个孩子眼巴巴的蹲在釜前等着分粥。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香味,俩人能活到现在,也全是靠一对在流亡途中没有了儿女的夫妇的怜悯。 如今,那对夫妇正排着队在河伯祠前等着领稀粟汤,离舀汤的兵卒还有六七尺远的他们不停的伸长脖子往前看,生怕等轮到自己时,釜里已经没有了东西。 见已有大部分人领到了吃食,王奋清了清嗓子走到队伍中间高声讲:“诸位,我们柳河乡今年也受了灾,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粮食来救济你们,你们明天一早就自行离开吧。如果硬要留在这里,那也得看看我们手中的剑答不答应?不过,我们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们饿死在路上,明天一早主动离开的,我们会送每人一升粮食…” 还有一段话没有说出来的王胜被人群中的躁动打断,当即从斜挎在腰间的箭囊中取出一支利箭搭在王甲递来的弓上,瞄准那个把破了一个口的陶碗摔在地上的中年瘦高男人。 此时,这个眼睛中透着凶狠的男人刚准备煽动其他人和自己一起把王奋他们几个杀了,就被提着长剑穿过人群的杨信一招刺穿了胸膛。 “你…你…”再也说不出话的男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是谁杀了自己,就仰面倒在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不仅惊飞了伺机觅食的麻雀群,还吓跑了围在一旁的人群。 衣衫褴褛、身形瘦削的流民们皆用惊恐的眼神看向杨信手里那把往下滴着血滴的长剑,都怕自己会是第二个被长剑贯穿身体的人。 虽然他们现在一无所有,可不代表着他们现在就想死,哪怕是活的像条野犬,也都想着能够见到明天的太阳。 待剑刃的血迹凝固后,神情自若的杨信提起长剑绕着人群边走边高声警告:“你们都放老实一些,我们柳河乡的人不欠你们什么,不要妄想着来霸占我们的东西,看看地里的菘、芦服,被你们糟践了多少。就凭这一点,今天的赈粥到此为止,没有吃上的,只能怪你们当中那些不守规矩的。” “还有,我们柳河乡上有不少未娶新妇的男人,若是你们想把自己家的女人嫁到这里也可以,能多给你们一些粮钱。长夜漫漫,你们可以慢慢想。”杨信厉声把王奋未说完的讲出来后,抬手示意兵卒们把釜搬上牛车。 有急红了眼的男人想要上前阻止,还没等他靠近牛车,就被早有准备的王奋射了一箭,正中右侧的肩膀。 剧烈的疼痛使得男人叫骂着往王奋冲去,随即被兵卒手中的卜字戟刺穿了喉咙。 被吓破了胆的其他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直到赈粥的人离开后,那些没有吃到稀粟汤的人团团围住了这一两天去附近地里偷菘、芦服的人,双方很快扭打到了一起。 有女人见到自己的夫婿被打,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看守河伯祠的老人拽住胳膊低声相劝:“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他们正在气头上,要是你过去了,可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后果?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先动手,你到时候想死都没有机会。” “我…我…”面色惨白的女人还未说完,就被老人一把拽进了院内,随后呆愣着看他趁混招呼前两天歇息在河伯祠内的女人、孩子进来,并警告她们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想着给外面的人开门。 不敢再听下去的女人们和几个已经懂事的孩子捂住耳朵躲进了厢房中,唯有三个年岁尚小的孩子在愈加昏沉的光线中相互追逐。 院内纯真的笑声与院外的咒骂声、求饶声交织在了一起。 而各个闾里中也早已做好了准备,纷纷组织年轻力壮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彻夜巡逻,以防止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会趁着夜色突袭。 担忧流民会攻进来的宋云珠一夜没有睡安稳,她时而梦到流民翻进了土墙,时而梦到那些人抢走了家里的所有粮食。 夜色褪去后,迷糊着睁开了眼睛的她在确定自己还好好的待在家里,才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补一觉再起身。 第343章 消息 被困在闾里中的人们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近午后时,极度忧虑的众人终于听到了里门被打开的消息。 数个好奇的少年结伴前往了河伯祠,发现除了祠前的荒地被平整了一遍,其他的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满是失望的他们接着向看守河伯祠的老人打探消息,随后被眸子暗了一下的老人笑着告知:“我看你们几个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恰好流民中的一些女人被允许留了下来,乡啬夫和乡三老做主把她们暂时安置在了乡塾里,你们要是有想要娶亲的念头,可以到那边看看。如果遇到合眼缘的,可以省下一笔聘礼。” 少年们闻言互相开起了玩笑,其中脸皮最薄的高个少年被打趣的最狠,双颊发烫的他在阵阵口哨声中匆忙往前跑去。 其余人嬉笑着追了过去,爽朗的笑声引得两个男孩偷偷从河伯祠的院门后探出了头,怯生生的打量着在今天清晨收养了他们的老人。 四处张望的老人注意到了俩人后,随意的走到他们身旁慈爱的笑着说:“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习惯性要讨好他人的男孩们连忙点头应下,害羞的揪着新换的襦衣的袖口跟在老人身后慢慢往院子中走。 不多久,乡塾的事情连同地里的菘、芦服被偷盗的事情一起传遍了五井里,连留在家里没有出门的宋云珠也从李安君的嘴里听说了一二。 心里惦念着地里情况的宋云珠刚把手搭在案面上准备起身,随即被笑着让她的安心的李安君摁住肩膀解释:“嫂嫂,我和伯母已经去地里看过了,幸好咱们这里河伯祠比较远,地里的菜没有被偷。倒霉的是河伯祠周边那些好不容易躲过了水灾的菜地,几乎所有的菜都被连根拔起。唉,就像发生了蝗灾一样,只要是能吃的都被那些人寻了个遍。听说,还有几个流民因为去宋河里捉鱼而送了命。幸好那些流民现在走了,不然,咱们这边的菜也是保不住。”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大家都关在闾里中?咱们五个闾里有五百户人家,怎么着也能对付那些流民。”李安君接着轻声感慨,她一连独自琢磨了几天都没能想通。 安了心的宋云珠看着李安君皱起眉头思索的样子,柔声让她帮自己拿着缠麻线的木梭解释:“应该是乡啬夫他们怕有人跟流民勾结,从而发生更大的乱子。” “勾结?乱子?”眉头皱的更深的李安君不解的问,涉世未深的她还不了解这里面的关联。 宋云珠转着麻线团继续回答:“安君,你想一想,单说咱们五井里,百户人家中有近七成是一年到头儿吃不上一两顿饱饭的,他们每天一睁开眼都要为一年中要交的各种赋税发愁。如果有流民暗中跟他们商议联合攻占乡亭、宋河亭,杀死每个闾里中田地数量多的人家,分占他们的田宅财物。你说,他们会不会心动?” 被吓到的李安君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随后茫然的环顾着堂屋内的景象轻声嘟囔:“要…要真是这样,他…他们不怕被清剿吗?” “清剿?他们应该没想那么多,在利益面前,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更容易被煽动、被利用。他们以为自己出力流血可以换来安稳的生活,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只是棋盘上一粒粒可以随时被替换的棋子。唉,流民已经离开了,咱们也不用再跟着胡思乱想。估计李缓也快要去服兵役了,你去找安容,让他去三叔父家里打探一下情况。”宋云珠说着拿过了李安君手中的木梭,并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她不要想太多。 数声长叹后,内心受到冲击的李安君起身离开了堂屋,边想着刚才的话边往后院去找李安容。 李安容很快去而复返,带来了李缓明天一早要去服兵役的消息。 相比较于习惯了这种离别的宋云珠、李安君、李安容三人,张沅和李无疾则明显伤感了许多。 尤其是对李安河不能按时回来耿耿于怀的李无疾,不停的向宋云珠追问:“阿母,叔父也会像阿翁一样说话不算话吗?他要是不能准时回来,嫱儿肯定会难过的。” “不会的,你叔父肯定会在两年后回来的,你阿翁也会很快回来的。”揉了下额头的宋云珠低声回答完,垂头掩住了带着几分悲伤的眼眸。 还想要再问下去的李无疾随即被李安容带回后院继续去学写字,留下揉着手指的李安君、轻咬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的张沅和踢着地面的宋云珠。 片刻的沉默后,心里敲着小鼓的张沅仰头看向如槐叶状的绯色云霞轻声讲:“嫂嫂、阿姊,天快要黑了,咱们去做饭吧。” “好。” “行。” 各怀心事的俩人随口应下后,被张沅各拉着一条胳膊往东厨走。 在需要去服兵役的男人们离开后,五井里中的人们又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三日后,乡塾再次开始授课,而李安君和张沅也在五井里中见到了五六个陌生女人,好奇的俩人忙去问李平,才知她们正是被允许留在柳河乡上的流民中的一部分。 听后不由得把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的李安君亲密的挽住有将近半个月未见的李迎的胳膊继续问:“婶母,你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留在了这里吗?” 李平眉头沉吟片刻回答:“我听你叔父说,大约有二十七八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正在低头喝水的张沅不由得惊呼:“这么多?怎么还有孩子?” 李安君跟着点头附和,她有点不敢相信流民中竟然会有近三成的人留了下来,并结合以往听到的消息,判断应该是流民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留了下来。 扬了扬嘴角的李平接着为她们解惑:“那两个孩子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要是再跟着流民走,早晚是会丢命的,最后被看守河伯祠的老头儿收养了。至于为什么会留下这么多女人,我也不清楚,听你叔父说是因为她们都不想再走下去,不想再去经受这一路上所受的各种苦。” 叹着气的李平说完后,不由得向西王母祈祷不要再让这片土地受旱涝之灾,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儿女也受这些颠沛流离之苦。 又过了五日,传来了朝廷迁徙贫民前往边郡实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