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记》 一 小柴刀 曲陵南弯下腰,蹲着一下一下在磨石上磨自己那把小柴刀。 这把刀是名副其实的小,刀身只有常用柴刀的三分之一长,形制呈半弯月牙状,刀刃薄利平滑,全无豁口,完美得犹若一泓清泉,在月色中映着明晃晃动人心魄的银光。 曲陵南一张小脸绷紧着,毫无表情,执着而专注,往刀口处浇了点水,继续霍霍磨刀。 院墙之外,隐隐传来鼓乐人声,鼎沸热闹,不时还有高声喧笑,丝竹作响,一派喜乐之气越墙而来。 一墙之隔,那边是高筑巨构,雕栏玉柱,华美贵气,这边却成九野之乡,蛛网燕泥。 刀刃与磨石相磨合的声音显得愈发单薄,锐意顿减,反倒平添了三分凄凉。 过了许久,刀刃处已磨得足够锋利,曲陵南一把扬起柴刀,刀口居然传来嗡嗡之声,月光下,她常年缺乏血色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只余一双眸子平静中闪着亮光。她用指腹轻轻压上刀刃,血珠顿时迸出,曲陵南将手指深入嘴里吮了一下,微微眯眼,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将柴刀插入腰际,整整头发,抬头看了看天。 天际一轮圆月高高在上,月华之下,万物均蒙上一层隐约朦胧,白日世间诸般丑态,此时都罩上绰约的纱衣。曲陵南望了望那明月高悬,眨眨眼,开口道:“娘,莫要再入我梦里哭了,我这就去替你宰了他。” 她娘若地下有知,听见这话,只怕得急得从坟头里跳出来。可惜黄泉杳杳,人鬼殊途,她娘再急也是无可奈何。 曲陵南此时开口,原也不过是因过往一十二年,凡事做之前均知会一声娘亲,习惯使然而已。她停了停,看了会月亮,算了算时辰,又认真地蹙眉对她娘亲道:“活着哭死了也哭,你哭来哭去的,到底图个啥?莫哭了,今晚就把这事了了。” 小姑娘停了下,困惑地思考娘亲为何要哭泣的问题,想了一会,想出来点头绪,便郑重地对着虚空道:“娘,我思来想去,觉着你还是想我宰了他的。那男的原本说好了娶你的,却抛下你不要,现下又要娶别的老婆,言而无信,无以立足,早该一刀杀了完事。可你又为何不明说?早说了,早两年我便可替你完成心愿,你也能早些安心投胎,转世为人,少来入我梦中哭啼烦扰,岂不甚好?” 她娘亲自然是没回答。 曲陵南却正儿八经地叹口气,摇头用一种看不惯又没办法的口吻道:“娘啊,你千般好万般好,便是这一样不好,话老也只说一半,你不说我又怎猜得出?我猜不出你又偏生只会托梦来哭,吵得我也觉也睡不好,真真白耽误工夫。” 她不满地撇嘴,转身弯腰捡起一捆备好的麻绳负到肩上,蹑手蹑脚躲到墙根,侧耳倾听了会,确定墙那边无人,随即解下麻绳打结,手上一挥麻绳结漂亮地划了弧线,稳稳挂到院墙那边的歪脖子树上。曲陵南这一手在山里打猎用得炉火纯青,此刻挂个树杈不过牛刀小试。她拽拽麻绳,确定绳子稳固,随即双手一攀,身子斜挂,腿借力打力,往墙上迅速蹬跑,嗖嗖几下便过了墙。 爬上树,收了绳索,她又从树上倒垂腰肢,一个返身,哧溜一声麻利爬下。她自小长在山野,又无玩伴,平日里便是与猿狸鹿狐等做耍,攀爬腾挪从来熟稔于心,此刻稳稳落地,竟只发出沙沙一声细响。曲陵南反手抽出柴刀,猫着腰,接着树影花丛遮挡,快速穿越这处庭院。 她犹如狩猎的豹子山猫,在此宅院隔墙一处废园蛰伏好几日,白天睡觉,晚上潜伏,早已将地形踩熟。此时小姑娘脚下此处所在,乃傅家人称为后园之所,占地不广,屋舍多为闲置,蛛网危檐比比皆是,据称有些院落曾用以拘禁历代傅老爷不听话的夫人和如夫人们——但曲陵南看来,此乃不折不扣浪费柴米油盐之败笔,男人若不喜欢那些女子,只打发她们滚远些便是,关起来,还费粮食柴火作甚? 可为何男人都喜欢这么干?尤其是有大房子,装得下许多女人的男人。 比如她血缘上的爹。 他爹今儿个娶亲,头两天后园就塞进来两名婀娜多姿的姨奶奶。 姨奶奶们比曲陵南她娘还能啼哭,哭得还极好,讲究的是掩面长叹,一调三折,起承转合,动人悱恻。 曲陵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哭得比唱得还好听,她一面爬树上吃果子,一面欣赏这抑扬顿挫的哭嚎,小榆木脑袋忽然福至心灵,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小姑娘领悟的是,女人原来他奶奶的得这么哭哇,原来照她母亲那种默不做声只管流泪满面的法子,连公猴子都没召来一个,真是白瞎了满眼泪水。 虽然姨奶奶们最后也没召来她名义上的爹,倒是召来凶神恶煞似的管家训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坚持,她们的哭嚎毕竟闹出动静,只要能闹出动静就是赢了。 只因这世上很多事都颇无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条山道笔直通畅,直通云端,可人们却偏爱视而不见,左拐右拐,尽走岔路,九曲十八弯都到不了终点。走岔路就罢了,走了岔路,那个人还要停下来,还要拍大腿骂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浓荫亦怨之。 说白了就是爱瞎折腾。 就拿她娘亲来说,长得分明貌美无双,脑子里装着曲陵南一辈子弄不明白的诗词歌赋。据说以前还能飞花穿叶,很有些飞檐走壁一类的真本事。可惜她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为了个男人,硬生生将一身修为给散了,学深闺那些个无聊透顶的针线女红,扮成娴雅端庄的模样,拼了性命给那男人生娃,到头来连个姨奶奶的身份都捞不着。 后来也不知发生何事,他娘被逼抱着还是奶娃娃的曲陵南退隐山林,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等母女俩安顿下来后,她娘每天就只干两件事:养她和想自己的心事。 养她好办,兽乳粟糊,曲陵南长得飞快,一顿三餐到点必吃,不用人喂不用人催,乖巧得像庄稼人放养的牛马;想心事却难办,她娘愁眉不展,整日翻来覆去琢磨过去,过去怎么好,后来怎么糟,拿那个好去比对那个糟,一根线的事硬给拧成一团麻花,越来越乱,解也解不开。 解不开咋办捏?她娘便哭,哭完了就开始病,病完了曲陵南也大了,她娘的小命也折腾得差不多,临死还攥着当初的定情信物喊“檀郎,你好狠的心。” 曲陵南知道这里的檀郎指她爹,但她不明白为何她爹要改名叫螳螂。她想起野外瞧过母螳螂会交配完后吃掉公螳螂的事,心忖莫约娘临终时心里还是恨,恨她爹用完了她就一脚踹开娶别人,这跟母螳螂做的缺德事差不多,故而以螳螂之名骂她爹,也是无可厚非。 然照曲陵南想,骂完了不就该闭眼了吗?事情又坏了,她足足帮她娘合了不下十次眼皮,她娘还撑着不肯阖眼。曲陵南当时心里就疑惑,怕她娘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看这架势,只怕死了还得继续折腾,折腾不了自己了,就折腾她。 果不其然,入土没多久,曲陵南就开始整宿整宿梦见娘亲,娘亲在她梦里哭得无声无息,梨花带雨,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可曲陵南烦得不行,因为在梦境里,她娘只负责哭,别的啥也不说。 “你到底哭啥呀?”曲陵南耐着性子问。 她娘掩面抽泣,没回应。 “你不说我咋知道哇?”曲陵南试图跟她讲理,“我不知道就啥也做不了哇。” 没用,她娘继续哭。 曲陵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掩面哀泣,欲说还休。世间多少事,坏就坏在不好好说话上,明白话不说,明白道不走,她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楚她娘到底是要啥。 “给你烧多点纸钱?”曲陵南商量着问。 “给你烧俩丫头伺候?” “要不我打两只斑鸠拔了尾巴尖毛给你做顶冠子?” “你到底想怎么着吧,”小姑娘发了狠,在梦里抽出柴刀,一刀劈在石头上,哐当一声火星四溅。 她娘的眼睛却亮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从她娘脸上移到手中明晃晃的柴刀上,也点亮了。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早说嘛。 能用柴刀解决的事,都不算难事,曲陵南微眯双眼,面无表情地想。 过了几天,她收拾了个小包袱,扮成个小子下了山,连赶一百多里路,走了几天几夜,风尘仆仆。跋过山涉过水,进了村过了镇,好容易赶到他爹娶亲前来到河魏城。进了城她要管城边卖茶水的老板娘讨了一碗水,就着自己做的窝窝头,蹲在路边啃了起来。 啃完了,曲陵南还了碗,问傅家在哪。 “哟,你可是打听‘傅半城’傅老爷府邸?” 曲陵南没记得她爹叫傅半城,于是老实说:“是姓傅,但不叫傅半城。” “外乡小子忒没见识,那傅半城可不是傅老爷名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直呼他老人家?这半城说的是半个河魏城都是他傅家的,富贵之极的意思。你打听傅家干嘛啊?你是他家远房亲戚?” 曲陵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人托我给他们家传个口信。” “啥口信要你一个小孩子家远道来传?”老板娘好奇地凑上来问,“别是丧葬婚嫁?” “不是。”曲陵南看着远方,心道,传个你要死了的口信而已,这真不算丧葬婚嫁一列。 自黄昏起整个傅府都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堂上厅间各处虽未正式开席,然宾客间以开始觥筹交错,杯盏不停。中庭大开,二进的花厅外贺礼不断,唱喏的喊哑了嗓子,送茶的跑断了腿,红纱灯笼罩着红蜡烛,红彤彤的一片喜色照进人眼底,仿佛便是无中生有,也要在人脸上硬生生烘托出几分欢愉来。 这一晚朗月当空,阳往阴来,清辉满地,晴空无云,似乎连老天也愿给傅半城老爷半分薄面添点喜气。诺大一个傅府,忙而不乱,井然有序,迎宾的进退有据,待客的谦恭有礼,便是传菜的小厮,递酒的丫鬟,也个个衣裳崭新,模样利索。管事的更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几乎要将自己视为今日成亲的傅老爷一般。 曲陵南地打量满屋子挂着的红绸红灯笼,对这么多红布跟不要钱似的挂得到处都是有些不解。 她心忖,不就娶个婆娘吗?平日她也爱下山闲逛,村里镇上没少见汉子打婆娘或婆娘揍汉子。 他们说,那叫夫妻之道。 既然如此,只为了宣称多个人能跟自己睡觉打架,犯得着聚这么多人,不论亲疏,不管来历地要道声恭喜么? 到底有什么好恭喜的? 曲陵南皱着眉继续端详来往众人,他们挂脸上的那些笑也有真有假:有些分明笑不达眼,有些分明狼吞虎咽,有些分明贪婪狰狞,有些不过敷衍了事。 这满堂的人,为何连真假都辩不出了? 当年她娘在世时,倘若不忙着犯愁,也愿意捡些人情世故说与她听。 娘亲给她讲过何为成亲,言道若这一男一女拜过天地睡一块便叫夫妻。讲这事的那日,她娘兴致颇高,曲陵南尽管觉着这些事没什么好弄明白,但见娘意犹未尽,便耐着性子地配合: “若拜了天地不睡一块呢?” “啊啊,哪有拜了天地不洞房的?” 曲陵南点了点头,表示听懂,随口又问:“那若睡一块不拜天地的捏?” 她娘脸色一变,顷刻间泪水涟涟,掩面哭道:“那是无媒苟合,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曲陵南大吃一惊,抓紧问:“啊,还有这等事?莫非雷公电母还管人睡一块不成?” 她娘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哭得正来劲,曲陵南的惊疑相较之下实在无足轻重。哭着哭着,曲陵南的娘亲突然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细胳膊使劲摇,手劲之大,疼得曲陵南倒抽冷气,呲牙咧嘴道:“娘,您轻点,仔细手疼。” 她娘睁大一双含水美眸,眼底却燃着火,盯着她,哆哆嗦嗦道:“阿南,乖宝,以下娘要跟你说的,你务必务必要牢牢记住,啊?” 曲陵南一听“乖宝”一词自他娘樱桃小口中蹦出便深觉不妙。在其有限的经验中,每回娘亲喊乖宝,都要她做些莫名其妙毫无用处的麻烦事。 好比将头发分成两半往头上堆容易被树枝挂到的发髻;逼着她穿针引线,不缝衣裳,倒往那布上绣些不利于行,容易勾烂的花花草草;还有把好好的衣裳硬要拿花瓣挤出的汁来喷洒,搅和得曲陵南蛰伏山林时隔着二里地便被飞禽走兽识破等等……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几年下来,小姑娘心中有杆秤,乖宝一出,她娘就得要让她头疼。 曲陵南挤出笑容,仔细掰她娘的手,不敢使劲,怕一不留神得把那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头掰疼了,小心道:“娘,您慢慢说,我听着咧。” “你长大了,可万万不能无媒苟合,哪个男子要碰你,禀告天地祖宗,三书六礼,少一样皆不行!” 曲陵南弄不懂三书六礼皆为何物,但她听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就是待她长大,若有男子想与之睡一起,只怕很有些麻烦事要做。 然对一个小姑娘而言,成长遥遥无期,她娘纯是杞人忧天,且跟人睡一块有甚好,曲陵南自来只睡惯自家床褥,要她分一半给旁人,哪怕给她娘亲,曲陵南都不乐意。 故当她猫着身子缩在傅府厅外花丛内时,小姑娘真心实意地替她未曾谋面的爹烦忧,分半张被子与人,这等事做一次两次便罢,若天天年年如是,还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那就别便宜旁人,让自己一刀劈了算了。 曲陵南摸了摸腰际的小柴刀,面无表情扫过往来宾客,暗暗比较从哪伏击比较好,她于狩猎伏击一道全是自己日观飞禽,夜观走兽琢磨出来。说穿了无什么奥妙,惟耐性二字而已。蛰伏半宿,全力一击,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再谋其他机缘。 她没杀过人,但这些年打猎易物全靠她一人,如何一刀毙命,剥皮剔骨,小姑娘做得娴熟,想来宰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满堂宾客,哪个才是她名义上的爹?天道循环,皆有定数,她爹欠她一笔债,旁人可没有。 万不能杀错了。 曲陵南顺了一只外酥内软的点心,躲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头,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齿咬下点心,含在嘴里待软乎了再咀嚼咽下。这点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层薄脆饼皮,内里却包着甜糯的红豆沙,曲陵南吃着觉得不错,她想,看来名义上的爹日子过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够宽敞,没拜女人天地的也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亏。 此时唢呐鼓乐齐鸣,人群骚动,礼官高喊:“花轿到~”一时间众人皆涌向门前。傅府内外点了无数灯烛,照的明晃晃若白昼,一片刺眼的红中,一台大红花轿稳稳停在门前。 曲陵南猫着腰,仗着身手灵活左拐右拐,借着人群重重望过去,正见一男子一身红衣,姿态潇洒自骏马上一跃而下,他年纪不轻,然剑眉星目,玉面琼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罢了,然此人眉梢眼角,举手投足,皆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气,将原本七分的容貌撑足了十分,还有二分尚在衣饰装扮上,头戴玉冠,衣角绣样,腰带悬璜,皆是浑然一体,明明富贵满身,却偏偏有说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皱着小眉头正眼端详此男子,自鬓角脸颊到鼻端发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之处,然后她点点头,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人称傅半城的傅老爷,名讳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义上的爹。 此光景间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脑中回想起她娘临终前那几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鬓枯萎纷乱,双颊耸起眼眶深陷,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却仍然捧着一块玉佩又哭又笑。 她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个男人。 哪怕亲生的孩儿就在跟前,可娘亲满心满眼还是想着这个男人,曲陵南记忆中,就没娘亲抱着她娇宠的情形,就连她偶尔摸着曲陵南的脸,自眉峰摸到嘴角,抖着手,含着泪笑,说道也是这里长得像他,那里长得像他。 每逢这些时候,小姑娘均木着一张小脸,小时还曾想过,有这样的娘还不若做山野间的豹子老虎的孩儿。可渐渐大了,小姑娘却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连羊羔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娘亲生她养她,她实在没什么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亲去得这么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着脸让她随便瞧随便摸,她爱哭便陪她,她爱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没了,便是真有轮回,那也是另一段缘分,与现世无关。 她娘再爱看,曲陵南也一点都不喜自己这张脸。这张脸长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唠叨,听多了,曲陵南越发不待见这个爹。 现如今,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这点差距几个纵跃即可扑上去,他今儿个新郎装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领处绣着细密繁复的花样,他脖颈修长,喉结外露,喉结左侧的喉管若隐若现,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飞溅,一命呜呼。 可惜了这身新衣裳,曲陵南想,她自己从未穿过这样的没用又累赘的衣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年到头,要猎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换点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这套似乎造价不低,溅了血只怕不好洗干净,她有点替她爹心疼。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众人喝彩恭祝声不断,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满面。他团团做了个揖,转身接过下人递上的马鞍亲自放在轿子前,笑吟吟地看着喜娘轻拂轿帘,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新娘颤巍巍出轿。曲陵南不晓得此乃河魏城旧俗,新娘子跨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着那位新娘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长长的绣群半掩住小巧可怜的绣鞋,体态轻盈,正要跨过马鞍。 她知道时候到了,迅速在怀里掏出四个自己做的烟火,分两个方向朝人群投掷过去,四下巨响火光之下,人群骚动,不知是谁尖声喊了句:“有贼人来犯!” 围观众宾客仆佣顿时慌乱起来,四下逃窜,尖叫不断,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跃而上,在一片混乱中扑向当中那个玉树临风一身红衣的男子。 一团一团火红色的光晕令柴刀刀刃流动摄人心魄的绮丽红光,曲陵南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张俊脸,那每每令娘亲摩挲着自己的脸怀想连篇的五官,多少年她无比厌恶这种相类,可今日与这张脸乍然相逢,惊惧愤怒令那张脸扭曲。 曲陵南忽地发现,原来他二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 她的五官描画,明明比眼前这一男子要细致讲究,到底还是像娘亲多点。 曲陵南为此颇为满意,满意到她开始觉着,兴许这位爹,也不是那么需亟待被宰。 也罢,那便劈一刀见点血,也算对娘有个交代。 她一念之间,小柴刀准头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颈,改劈胸腔,她自小便于此道熟稔于心,此一刀劈下,只见血不伤筋,力度拿捏得心应手。 谁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来数根绿色藤蔓,稳稳缠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惊,用力一抽,那藤蔓却宛若活着一般,越发缠得紧,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顶压住,哪里抽得动半分? 曲陵南绷着脸转过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时,边上红衣红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盖头,双手做着奇特的姿态,眼神倨傲,看着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蝼蚁。 倘若曲陵南与同龄女子一般自幼长于深闺或浅闺之中,有女性长辈亲自教养,有小姐妹们之间一同玩耍嬉戏,一同比女红比规矩,时不时斗才艺,赛妆容。她兴许会比此时更懂眼前神情倨傲的女子是谁。 这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且是入了修行门的嫡母。 可惜曲陵南长于山野,疏于教诲,她对这凭空冒出的几条绿藤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瞥了眼那新娘子鄙夷且得意的目光,再瞥了眼自己那个爹盯着绿藤喜色中带了敬畏的模样。 她心下疑惑的不是藤蔓怎会无端冒出,而是为何她变出这等戏法如此高兴? 瞧这藤蔓细长柔韧,叶子边缘带了锯齿形状,也不过就是榕树下常见的那种鬼缠藤,他到底稀奇些什么? 曲陵南一念之间,对方已经分出另一条藤蔓悉悉索索朝她面首攻来,曲陵南侧头一避,反手一抄,将那藤蔓抄入手中,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做了件周围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抄起藤蔓,张嘴咬了那玩意一口。 周遭众人原本此时环伺四下,因新娘做法,皆退避一旁,不愿抢了对方的风头,大伙见那小个子刺客居然低头咬了新娘子木系法术变幻而出的藤蔓,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只听咔嚓一下,那灵活如蛇般的藤蔓居然一口被那小刺客咬断,掉成两截,随后刺客呸呸几下,蓬头垢脸的小家伙狠狠踩了地上的藤蔓两下,抬头平平淡淡地说:“苦的。” 一旁的新郎官傅季和并新娘子均呆楞无语,这一手随即新娘子涨红了脸,怒气上涌,娇声叱道:“放肆,你敢对本仙子不敬!” 曲陵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仙子?你会飞么?” 新娘子怒道:“人人皆知御器飞行需筑基期方能办到,我玄武世界筑基高人皆在各门派内清修,哪能随处可见?兀那小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陵南没听懂她前面那些,但听明白了这女的不会飞。她打小爱溜下山在四下十里八村闲逛,看东边打架西边唱戏,对戏台上那些个仙子颇为憧憬。今见这女子一不会飞,二连变出的藤蔓都是苦涩难咽,足见不是什么好人。她眉头紧缩,出言纠正名义上的嫡母道:“戏文里唱的仙子都会飞。你一不会飞,二长得没我娘好看,你是假仙子。” 曲小姑娘又瞧了边上自己的爹一眼,心想他虽注定要捱一刀,可娶了个女骗子,兴许该提点一二。于是她正儿八经对傅季和说了一句:“你上当了。”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新娘子更是气得两颊胭脂秾丽欲滴,原本曲陵南一下咬断她法术变幻出来的藤蔓,手法怪异令她有些忌惮,这会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扬手一挥,两根粗壮的荆棘藤条顿时破土而出,直直朝曲陵南攻去,藤条上刺头尖利,这是她所修木系入门法术中极为厉害的攻击招数,被缠缚者愈是挣扎,则藤条中的尖刺愈是深入皮肉。 曲陵南侧身一避,藤条却如长了眼般自空中拐了个弯,径直朝她脖子飞来。曲陵南想也不想,柴刀斜劈下去,咔嚓一声,藤条被劈了半边,然断裂之处飞快愈合,藤条瞬间又复活,眨眼之间,已经缠上她的胳膊。曲陵南一声闷哼,胳膊中招的地方,尖刺刺了进去,稍微一动,缠得越紧。 血流了出来。 新娘子冷笑道:“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蛮力也敢来搅和本仙子成婚大典,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曲陵南微一迟疑,另一只胳膊也被如鬼魅般的藤条缠缚上去,瞬间扭到身后,小柴刀落地。新娘子手一挥,那藤条犹如长鞭一鞭挥了上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在曲陵南身上狠抽一下。 顿时血肉绽开,一股血腥味伴着剧痛涌上曲陵南的鼻端。 新娘子犹不解气,啪啪几下,左右开弓,藤条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好几下。血腥味愈发浓重,曲陵南不心疼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惋惜身上穿的这件男式短袍。为了扮成小子,她特地用一张皮毛与山下的村民换来,穿上身也不过半月,这回可毁了。 叮当一声,她脖子上戴的金色铃铛掉落地上。 这是一对圆滚滚的小铃铛,金光灿灿,咬起来像金子,曲陵南的娘自小给她戴上,寒冬时节衣食无继时也不准她取下拿去换点粮食。 边上的傅季和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问:“你,你是曲兰宸的人?她还在世?不,这绝无可能……” 曲陵南恍惚地想曲兰宸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这么熟,她想了会才想起,这是她过世娘亲的名讳,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因为吐出曲兰宸这个名字而现出明白无误的惊惧。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就如娘到死都念着他一样,其实傅季和也没忘记她娘。 只不过两人挂念对方的方式显然不太一样。 “杀了他,青妹,这小子身上携有曲家妖女凭信,杀了他!” 傅季和失措的声音急迫响起。 这个时候,曲陵南疼出冷汗,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这个男人,心忖,原来她爹跟她相像的地方在这里。 其实他说得没错,世间诸多纷扰,都不若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只是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涌上些许酸涩,她未曾谋面的爹要宰了她,就如她也想一刀劈开他的喉管一样,双方都寻求最快解决事端的方式,没什么不对。 可就在这一刻,小姑娘蓦地想起有一年冬日,大雪遍地,打猎分外艰难。她学猎户挖了陷阱,不曾想第二天便猎到一头雪狼。 母狼低声咆哮,声调焦灼急促,陷阱外,有两头白色小狼无知无惧地刨地,徒劳想救自己的母亲。 她原本张开的弓松了下来,曲陵南不知为何不愿猎杀它们。她转身离开,回到栖居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娘亲摸着玉佩又沉溺于无休止的回忆,忽然生平头一回渴望她娘能将目光从那块玉佩上转回自己这儿。 可惜没有。 就如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渴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别那么急迫决定要宰了她,至少问一句,你是何人,你与曲兰宸是什么关系。 可惜还是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若旋风般在她心中越搅越浓,自懂事以来向来平板无波的内在突然间惊涛骇浪汹涌而至。 为什么? 天道不公,有生灵为草芥,有生灵为猛兽,有生灵为冲天巨森,有生灵为卑贱蝼蚁。 无论生为何物,活着便要各尽其分,各安其所,天命难违,无甚可怨。 然此时此刻,她却骤然涌上一种不甘。 为什么天命落到她身上,却失了父母慈爱? 她自幼便饥一餐饱一餐挨了过来,娘亲不发病还会照料一二,犯了糊涂时便由着她自生自灭,五六岁上便不得不满山满野乱钻乱跑,为口吃的殚精竭思无所不为。若不是生来力气大,身手敏捷,命丧猛兽之口不过须臾之事,而山下歹人众多,多少次为偷一个窝窝头,她也险些要被人打死打残。 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没人比她更明白。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她要活得不容易?她明明双亲俱全,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傅半城。 这一瞬间,曲陵南胸中怒意涌出,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积攒了这么多怨怒,似乎自出生以来种种视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其实只是压抑而已。 模糊之中,她听见傅季和一叠连声催促新娘子动手;她听见新娘子鄙夷轻笑道杀这么个小贼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有人谏言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如将她四肢挑断丢野狗岭喂狗;她听见管事的上来圆场打哈哈请众人进府内喜事继续,转头吩咐家丁将自己毁容断足,卖到人贩子那。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强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顷刻间冲向紧紧拌着她的藤条那。 她突然感觉藤条开始抖动,藤条上依附的力量像冰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被那股气流吸走,融汇,渗入皮肉,悄然转化为她自己的力气。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她低吼一声,双手顿时挣开,手掌一伸,地上的小柴刀像被吸附一般自动奔向她手中。她张开喉咙,嗓子里发出一声清啸,犹如鹰击长空,双足跃起,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朝转身离去的傅季和夫妇扑了过去。 二 曲家女 曲陵南虽一跃而起,然她此刻却十分难受,浑身犹如被人置于火上炙烤,又如烹煮热油,那股吸纳了术法却未能化为己用的强大气息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于四经八脉当中犹若脱缰野马奔腾疾驰。曲陵南感觉到自己浑身膨胀,就连眼珠子突突跳动,似有看不见的气吹鼓得宛若向外凸出。她的小柴刀从未如此刻这边凌厉异常,夹杂尖锐的杀意,瞬间自取傅季和后背。 她全部的念头只剩下一个。 宰了这个男人,一刀将之劈成两半,让他血肉横飞,横死当场! 不如此,不足以平心中怨怒。 不如此,不足以慰娘亲在天之灵。 她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人道是喜事临门,红光满面,在她眼中,却成血色连天,不死不休。 一刀劈下,寒光渗入,傅季和一声惨呼向前扑去,后背已被劈开一道狭长伤口,鲜血顿时溅出,有些还射到曲陵南脸上。 曲陵南眼眸充血,面无表情,借着下跃姿势,反手又是一刀劈去,这一刀直取颈项,乃存了十足杀意。然刀至半空,却听得一声清叱,刀锋随即又被藤蔓缠绕。曲陵南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新娘子脸色苍白,双手做出复杂的法诀,霎时间,刀上藤蔓又长藤蔓,密密麻麻犹如蛇群过境,全朝曲陵南身上爬去。 曲陵南冷冷盯着新娘,横刀当胸,任由藤蔓爬过一动不动。疾风吹起曲陵南的额发,显出小姑娘阴沉的脸,她目光直勾勾盯着新娘子,体内肆虐的气息正疯狂地吸纳身上爬过的藤蔓。 新娘子修为已达练气期五层,此藤蔓乃其门派木系功法“苒木诀”中修至二层时以自身灵气幻化的攻击术。外人看来,只道曲陵南被新娘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可新娘子却越来越心惊胆战,因为她浑身灵力,正如水流一般,又藤蔓源源不断被对方吸走。 这是什么邪门妖法? 新娘子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此时想抽身而退,连连催动“苒木诀”,却发现不仅毫无效用,反倒令灵力流失越发泛滥。她脸上狠戾之色一闪而过,拼了剩余灵力于掌心,双手一合,暗绿色气芒乍现掌间,片刻之间凝成一把绿色利剑,新娘子大喝一声:“去!”利剑顿时破空而至,直接刺向曲陵南眉心要穴。 曲陵南盯着那柄利剑,浑然不动,待其剑刃已达眉梢,突然仰天一避,利剑直直飞过她头顶。新娘子惊怒之下,反手一指,利剑飞至身后打了个转,再次直刺曲陵南后心。曲陵南长啸一声,浑身藤蔓节节碎裂,绿光四溢之下,她转身挥起小柴刀用力一劈,哐当一声,那柄灵气幻化的利剑竟然被击成两半。 新娘子惊惧地连连后退,不提防脚下一软,竟然摔倒一旁。她眼见曲陵南提着小柴刀一步步逼近,背光红晕之下鬓发蓬松,眼眸血红,竟然犹若杀神。修行世界中有关妖魔的可怖传说刹那间冲入脑中,新娘子哆哆嗦嗦掏出保命法器,却在慌张失措下凝了半天灵力也提不起半分。 “妖魔,妖魔!”新娘子尖声叫道,“此乃妖魔,妖魔现世!” 若非妖魔,怎可能有人明明肉体凡胎,全无根基,却能凭一把不出众的小柴刀,将一个练气期中期弟子打得一败涂地? 众人四下尖叫逃走,新娘子委顿在地,心里后悔不迭。她嫁与傅季和,一多半是自己天赋不高,留在门派中难有进阶希望,处处受人排挤,需趁着年轻貌美还管用时为自己谋好出路;一小半是瞧上傅季和英俊不凡,且傅家巨贾数代,祖上也曾有修行高手问世,许有什么宝物传承后世也未可知。 若早知成亲当日,便有妖魔似的孩子杀上门来,她说什么也不嫁进来。 如今,这孩子提着刀,刀尖向下,步履笨重,犹如鬼魅附体般慢腾腾走过来,新娘子浑身压抑不住地发抖,只撑着一口倔强之气不肯倒下。朝近里看,这确实不过是名孩子,骨架单薄,因身材瘦削而显得脑袋大且沉重,身上穿的衣裳被荆棘扯破,血迹斑斑,蓬头垢脸,脸上犹残余干涸的血迹。 但此时此刻,新娘子再不敢小觑于他,这看起来乞丐般肮肮脏脏的小子有多可怕,只有交过手才明白。 就在她以为要命丧此处时,那小子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傅季和。傅季和脸朝下扑地不起,背上鲜血汩汩,也不知是死是活。新娘子此时已顾不上这位尚未拜堂的夫君,她悄悄挪了挪,将保命法器藏在身后,慢慢凝气丹田,试图聚合一丝灵力注入法器中,只待这小妖魔举到杀傅季和那一刻,她便全力一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曲陵南面无表情地走到傅季和身旁,举刀欲补上一记,彻底将这个男人送上西天。可就在这一刻,傅季和突然睁开眼,惊惧恐怖地盯着她,与她形状相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自觉的哀求。 曲陵南顿了顿,那一刀没劈下去。 她的意识渐渐清明,脑子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无数片段慢慢划过:她娘亲摸着定情玉佩或哭或笑;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眸光柔和,美若春花,宛如二八好女;她亲手挖了个坑,将自己的娘埋了起来,没忘记把她心爱的玉佩置入其怀中,她的娘荒唐事无趣事折腾了不少,可说到底,所有的荒唐和无趣,皆起因于对这男人的执念。 娘亲兴许是不愿见这男人死的。 那她一刀下去宰了这男的,到底该不该? 曲陵南四经八脉中横冲直撞的气流令她疼痛欲死,然她的神识却一点点自那种深层激荡的怨怒与毁天灭地般的暴戾中挣脱出来。曲陵南疼得受不住,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一手拼命握着小柴刀,好歹撑住自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不断吹胀的皮球,说不准哪一刻就要自爆当场。 在这一刻,她有些庆幸,得亏清醒得快,没多劈一刀,多劈了,这个爹就真死了。 那她娘可不得夜夜入梦来哭? 曲陵南艰难地抬头端详自己名义上的爹,她有些奇怪,为何这个男人如此惧怕自己?他颤抖着往后缩,盯着自己的眼像山里的兔子见了狼,曲陵南想说,算了,你别怕,我不宰你,你是我爹,我宰了你娘怕是不答应。 但她一句也说不出,下一刻,她倒到地上,疼得蜷成一团。 她见到她爹狂喜地连滚带爬爬远了些,摸了地上一把不知谁掉下的长剑,拔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回来。曲陵南看着他拔剑,畏惧又豁出去地对着她。曲陵南心忖,原来这个爹刚刚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乃是佯装。 “郎君,妖魔需刺心口,先挖其心,再斫其首!” 曲陵南咬着牙,在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中艰难地与傅季和对视,傅季和狰狞着脸问:“曲兰宸派你来要我的命?” 曲陵南摇摇头。 “她在哪?!” 曲陵南想了想,老实道:“死了。” 傅季和一愣,急切地问:“此话当真?” 曲陵南点了点头。 傅季和大喜过望,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一剑指着她的心口,压低嗓音恶狠狠地问:“曲家的东西在哪?别耍花招,若无那东西,你怎会骤然灵力暴涨?” 曲陵南喘着气,她疼得视线模糊,浑身冷汗。 “东西与我,我便让你死个痛快!” 曲陵南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之前,骗这个爹大概不好,于是她诚实地道:“不懂咧,啥东西?” “我先斫下你四肢,再泡你于醋缸,活活痛足你四十九日再令你死,”她爹脸色铁青,狠声道,“你若心存侥幸,傅某……” 曲陵南觉着他未免想得太远,忍不住打断他,提醒道:“我就要死了。” “你!” “郎君,速速取其性命!妖魔无常,此刻他看似走火入魔,兴许下一刻就能缓过来,届时可大大不妙啊!” 傅季和杀意顿显,他站起来,就要一剑刺下。 此一幕后面许多年曲陵南都铭记于心,因为这是她活了十余年首度如此近地感知死亡,她名义上的亲爹朝她举起利刃,她平静无波地等待被一剑穿心。 死了也没什么,幽冥杳杳,奈何桥上每日路过的魂灵没一千也得有八百,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知她娘的魂儿还找不找得着。 找不着,也便罢了。 总之自己是尽了力,赔了命,对着谁,她都能说句没辜负自己的亲娘。 做了该做的,小姑娘小小的心中,忽而觉着有种由衷的轻松感。她经脉中的剧痛似乎也停歇了,此时此刻,整个人就好似还仰面躺在山野间屋舍前的草地上,那一树一花皆是自小看惯了的,凉风徐来之时,也曾有隐约花香盈盈而至,草丛中悉率作响,她闭着眼,都能听出是兔子还是蚱蜢。 在性命将休的时分,曲陵南觉着不能看着她爹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死掉。于是她将视线自傅季和那挪开,看往头上高远的夜幕,今夜月朗星稀,月色如水轻盈泻下,宛若罩上一层轻纱,无风无波,万籁俱寂,曲陵南满足地闭上眼,她想,这么死也不赖。 就在这当口,头顶上突然传来傅季和一声惨叫,小姑娘睁开眼,正好赶上他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凌空拎起,越觉越高,他双手扣住自己喉咙嚯嚯怪叫,脸越憋越红,脚蹬得越来越急,曲陵南好奇地顺着他的脚往上看,都能看见傅季和的舌头似乎快伸出来。 那股力道在将掐死傅季和的临界点上突然一松,傅季和若断线风筝碰的一下被丢到新娘子那边。新娘子吓得尖叫一声,哆哆嗦嗦问:“谁?出来!” 曲陵南也很想知道是谁,但她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古怪的笃笃声响起,似乎是木杖点地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少顷,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地响起:“这不是辛师妹么?你怎么这幅模样?怎么,这个窝囊废就是你要嫁的男人?” 新娘子脸色变得煞白,她瑟瑟发抖地道:“张师兄,郝师兄。” “哟,这可不敢当,”另一个男音冷笑起来,声音尖得若金属相锉,难听得紧,令人一闻之下忍不住要掩住耳朵,“我怎么不记得,昔日师妹你有这么知礼啊?” “大概嫁作人妇,总归有些不一样?”那声音柔和的男子嘻嘻笑道,“辛师妹,你可真不够意思,就这么偷偷摸摸要嫁人,事先一点风声不透,真罔顾同门情谊。可谁让你是小师妹,师兄们不能真跟你置气呢?这不,我们哥俩日夜兼程,紫云飞鹤都飞坏了两只,总算赶上你的良辰吉日。可怎么一进门,就瞧见你家夫君仗剑行凶呀?我们启灵门中人虽说赶不上名山大派那般匡扶天道,斩妖除魔,可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他顿了顿,忽而像想起来似的怪叫一声道:“哎呦,郝师兄,你刚刚隔空捏了法诀,可别不留神捏死了我们小师妹的夫婿啊。” “且放宽心,终归不会让小师妹守寡便是。”声音尖利的男子阴阳怪气地答,“小师妹,师兄我可算处处为你打算,你心里可得记着点师兄的好才是啊。” 新娘子咬着唇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啧啧,好好一孩子,都给弄成什么样?可怜喏。”声音柔和的男子施施然走到曲陵南正前,却原来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峨冠宽袍,翩然若仙,浑身带了一股说不出的超然仙气。此人衣袖一翻,随手一捏,曲陵南顿时感觉像有只手揪住她的前襟将她拎到于男子平行位置,曲陵南看清了这人相貌,长得并未见得多俊,然却处处留意姿态潇洒,就连捏着手诀的手势,也非要讲究几分。 曲陵南只觉得他比戏台上唱戏的还有趣,就差往脸上画几道粉墨。虽说这一手凌空取物令她诧异,但对曲陵南而言,这也只是诧异而已,世间百态,各得其所,有能飞檐走壁的,自然也有能御风而行的,她见得少,却不代表不存在。 因此曲陵南只斜觑了一眼。 “哟,这小东西瞪我。”那男子大惊小怪起来。 “挖了她的眼珠子便是。”那声音尖利的男子慢腾腾地走了上来。 曲陵南这才发现,刚刚笃笃的木棍敲地声原来自此人,他一身短衣打扮,拄着拐杖,脸倒是长得不错,可惜一道疤痕从眉间划到嘴角,生生将一张俊脸给毁了。他表情阴沉,瞥了曲陵南一下,不理会他,却走到地上的傅季和身边,阴森森地问:“你刚刚,好像提到曲兰宸?” 傅季和惊惧地看他。 “泾川曲家的?” 傅季和立即摇头。 那男子却不理会他,转头扯出一个微笑,伸手一抓,金光一闪,一物飞至他手中,那男子翻过手掌,徐徐展开,掌心那俨然是刚刚从曲陵南脖子那掉出来的金铃铛。 男子摇了摇,铃铛早已哑了,哪能发出声响,那男子却面露喜色,转头对拎着曲陵南的师弟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原本只是下山恭贺师妹大喜,却让我们找到曲家人。哈哈哈,此乃天意!”抓住曲陵南的男子哈哈大笑,右手一挥,连做出数个复杂的手诀,顿时一股清水从空而降,哗啦一声,直直浇道曲陵南头上。 曲陵南皱眉,又见那男子不知做了什么,只觉脸上一凉,整个脸已经从乱发中被清理出来。她发现对面男子喜色溢于言表,目光贪婪地盯着她,连连道:“郝师兄快看,这原来是个小丫头,哎呦,这小模样长的,果然不愧是姓曲的。” 刀疤男子转头冷淡地看了她,犹如打量货物一般仔仔细细扫视过她全身,随后点头道:“很好,将她献出去,必是绝佳货色。” “可惜尚在稚龄,得养多两年,”年轻男子啧啧叹道,“不然你我直接采补,修行必定大有进展。” “师弟此言差矣,全玄武大陆修士哪个不想要养一个曲姓人?这女娃娃恐怕不是你我消受得起,还是拿去换掌门秘藏的功法丹药划算。”疤脸男子摇头,慢吞吞地对地上的新娘子叹道,“师妹,你又没听懂师兄们的话里打何种机锋?” 新娘子颤声道:“请,请师兄不吝赐教。” 疤脸男子笑容狰狞,盯着地上的女人,用刻意为之的温柔腔调道:“你又调皮,好端端的功课老也不上心,竟然将宝贝误认为妖魔,还险些暴敛天物,我都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新娘子咬着唇一声不发。 “你可是很想知道这小丫头是什么宝物?”疤脸男冷冷一笑,“可惜这宝贝与你无干,你就算知道了也用不上。” 他伸脚一踏,狠狠踩到傅季和背上伤口,傅季和凄厉地惨叫一声,那男人却笑得嘴越发咧开,踩得越发重。 他原本可用法术代劳,可他却宁可用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他原本能直接杀人越货,可他却一脚一脚踩踏傅季和。 不知道踩了多久,傅季和嘴角溢出血来,终于不再动弹。疤脸男转头对新娘子道:“不好意思,不小心踩死了,小师妹,看来你非守寡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新娘子,问:“你都嫁给姓傅的了,拿了我们郝家的东西,是不是该还回来?” 新娘子咬着唇,突然间拼起全身灵力,双手化掌,祭出一只飞快转动的小鼎,直取疤脸男子。 可惜她尚未催动小鼎攻击,就见银光一闪,一柄薄到半透明的短剑飞快插入她的心窝。 新娘子直接倒地,小鼎失去灵力支撑,转了几圈,也掉了下来,疤脸男手一收,将小鼎稳稳纳入怀内。 “郝师兄,对不住啊,不留神把你的心上人宰了。”年轻男子笑嘻嘻地道。 疤脸男瞪了他一眼,蹲下来在新娘子身上摸了摸,不一会,找出一只褐色小袋。 “没想到师妹嫁个人,倒把全身嫁妆随身带着。”年轻男子嘻嘻哈哈地道,“郝师兄,恭喜你夺回传家宝。” “嗯。” “这一趟收获颇丰,”年轻男子自怀里取出一套绳索,随手一挥,那绳索便自动爬上曲陵南身子,将她牢牢捆住。“走,把这小丫头卖个好价钱去。” 这师兄弟二人将曲陵南捆缚完毕,年轻男子便自怀中掏出两只紫色纸鹤,注入灵力,伸手一扬,两只纸鹤逐渐变大,足有真鹤大小,模样古怪,看着也未见得多牢固,可年轻男子将曲陵南抛置鹤背上,居然稳稳当当,并未出现压塌纸鹤的状况。 曲陵南心忖,这可真比市集内玩吞剑喷火,胸口碎大石的有能耐啊,若自己也有这本事,也无需辛苦捕猎,见天地吹口气变变纸鹤换银子,三餐也有继了,娘亲兴许也不用那么早去了。 她心里这么一念,脸上难得露出羡慕神情,那年轻男子甚为得意,道:“怎么?小丫头眼馋这玩意?” 曲陵南此时深入骨缝的撕裂疼痛已不知不觉停歇下来,她浑身如被巨石做的碾子从头到尾碾了一遍般毫无力气,又被冷水一浇,凉风一吹,禁不住有些打冷战。然她自幼惯了苦痛均自己扛着,这会也不在意,只抬眼瞥了那男子一下,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能飞么?” 年轻男人笑道:“此物名为紫云飞鹤,乃修士代步的常见工具,自是能飞。” 曲陵南点点头,回头看她爹倒地上一动不动,又问:“他死了么?” “我师兄那几下,便是练气期修士也受不住,自然是死了。” 曲陵南心里有些空,似乎这事没办好,倒让旁人给代劳了,只是旁人为何要代劳呢?她皱眉问:“你师兄的娘亲莫非也老为他而哭,哭着哭着就死掉了么?” 年轻男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我师兄原看上的女子嫁与了他,夺妻之恨,嘿嘿,你小娃儿不懂。” 曲陵南确实没听明白,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去,她琢磨着那刀疤男子踹死了自己名义上的爹,那她要不要为爹报仇哇?似乎戏本上对杀父之仇都处理得相当严肃,用“不共戴天”这样的词形容。她问过人,不共戴天意为跟那仇人连顶着同一片天都不能够,曲陵南抬起眼皮瞧了夜空一眼,确定了自己与刀疤男子是名符其实的戴了天了。 而且听起来,似乎自己的爹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一码归一码,她不能拦着别人报仇。 两件事搅和到一块拧成麻花,这可如何是好? 曲陵南思忖了片刻没想明白,她决定老实问一问身旁的年轻男子,这人虽看着自己眼光贪婪,似见着什么宝贝一般,然废话甚多,瞧着也乐意跟自己搭话。曲陵南于是认真问:“他要报仇,于是杀了傅季和?” “那是自然,便是我师兄不要那女子,也由不得旁人如此羞辱于他。”年轻男人摇头晃脑地道。 曲陵南又问:“若旁人要为傅季和报仇,你师兄该不该死?” 年轻男子笑容一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真师兄的面说出“该死”二字。就在此时,刀疤男子转脸冷冷盯了曲陵南一眼,尖声道:“报仇?哈哈,你说得对,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忒是麻烦,不若一了百了吧。” 他自怀里掏出几张符箓,伸手一挥,符箓分四方团团围住傅宅,再一声巨响,四张符箓同时爆破,烈火炙炙,熊熊燃烧起来,顷刻间便将偌大一个傅宅吞入火焰当中。 “郝师兄!”年轻男子吃惊地道,“这,这,杀戮太盛,师尊恐会责难下来……” “傅季和为富不仁,天降雷火,与你我何干?”郝师兄的面容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脸上浮现一个狰狞的笑容,手捏法诀,一道火龙冲堂上新娘子的尸体直直扑去,率先将她的尸身吞噬入烈火当中。 郝师兄哈哈大笑,盯着那尸身,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狠戾与悲伤,似在哀恸,却又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畅怀,曲陵南瞧得大惑不解,那笑声分明比哭还难听,她忍不住道:“莫要笑了。” 郝师兄笑声一顿,面容阴沉,转身拐杖一点,飞扑自曲陵南这,伸手一把将她自纸鹤背上拽了起来,反手钳住她的咽喉。 “师兄,师兄,放下她,这可是咱们的宝贝……”年轻男子大急,待上前阻止又颇有顾虑,只得利诱道,“咱哥俩此后的灵石功法可得指望着她,就算不拿她换东西,养个几年自己用也好啊!” 郝师兄手一顿,将曲陵南丢到地上,冷冰冰地道:“聪明点就别再自寻死路!” 曲陵南咳嗽起来,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又能动了。 “走罢走罢。”年轻男子将曲陵南拎起放回鹤背上,还好心替曲陵南拭去脸上的尘土,唠唠叨叨道:“瞧这小脸脏的,好好的,十分模样都只剩三分了。” “师弟莫非心疼了?”郝师兄语气尖酸刻薄,“这可了不得,此女尚在稚龄,便能如此惑人心智,我瞧着那点好处还是别要了,早早捏死她,省得你日后还要为她所累。” 年轻男子笑脸撑不下去了,沉声道:“郝师兄,愚弟皆是为你我日后打算,你虽天资出众,却因情所害,修行滞于练气期,迟迟未能筑基,我又天资愚钝,莫说筑基,便是练气期高层,此生穷尽所能也不知能达到否。修行界以实力为尊,你我这样的,若再不攒点筹码,难不成要当小师妹第二么?师兄向来对我关照有加,我心中敬你若长兄,绝无旁心,你若要如此疑我,愚弟二话不说,亲手杀了这小丫头便是。” 他抽出背上长剑,便要刺下,郝师兄情不自禁道:“住手。” 年轻男子收了剑。 “是我错了,张师弟,”郝师兄长长叹了口气,苦笑了道,“我才刚急怒攻心,口不择言,师弟莫怪。” 年轻男子又将笑脸堆上,道:“岂敢岂敢。” 郝师兄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点了拐杖跃上鹤背,念了咒语,顷刻间纸鹤负着他直上云霄,不见踪影。 年轻男子抬头瞧了他师兄飞得不见踪影,笑嘻嘻道:“死鸭子嘴硬,还说我心软,也不知谁心软,我若不抢先杀了那娘们,只怕她三言两语,你又要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这才叫色令智昏。”他摇头妆模作样对曲陵南道,“瞧见没,学着点啊小东西,若你有幸能平安长大,记着,女人这张脸能给你带来莫大的好处,别白白浪费了老天给你的好东西哟。” “不懂咧。”曲陵南老实道,“我娘美得紧,我爹还不照样不要她。” “那是你娘蠢。”年轻男子嗤之以鼻,“瞧见我那师妹没,你觉得她好看吗?” “没我娘好看。”曲陵南道。 “可就是她,仗着三分姿色,能让我郝师兄那样的内门弟子为她日思夜想,走火入魔,连家传的宝鼎都拱手赠佳人。可惜他这头一毁容貌,身余残疾,修为进阶无望,那头师妹便撇下他另寻出路……” “她有错吗?”曲陵南不解地问,“你师兄于她而言,已无用处了啊。” “哟,”年轻男子惊奇地道,“你这小东西天生的冷情冷心啊,不错不错,这样好,这样我将你带走,无论未来如何,是死是活,我也可无良心负担。” “良心负担是什么?” “就是啊,一个人做惯了坏事,突然难保想当回好人。” “哦,就是想杀一个人,后来又不杀了吗?” “此解犹可。” 曲陵南回想自己下山来的事,原本是来杀爹,不知为何又不想杀,因不想杀,差点又被他杀了,这事绕来绕去,实质与她娘哭来哭去没甚区别。她皱了眉头,对自己不太满意,下结论道,“还是心智不坚。”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将曲陵南背朝上放好,自己也坐到鹤背上,口念法诀,纸鹤顿时腾空而起,高入云霄,曲陵南面朝下只觉得又是眩晕又是惊奇,那熊熊燃烧的傅府顷刻间成为小小一簇火焰,似乎还能见着四下灭火的人流纷纷涌至,一个个小得犹若蝼蚁,她忽而有些领会为何那个新娘子,这两个会法术的人,会如此倨傲了。 天地之间,似乎有种宏大而肃穆的大道,但凡能窥其一二之人,皆能傲视凡尘,驰骋万物之间。 曲陵南就算此刻只是背朝下飞,却也感到疾风掠过脸颊的刺痛,有种豁然开朗畅快。 似乎,除去一日三餐,奔波劳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蝇营狗苟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人有另外的活法。 这种活法,她虽年纪尚幼说不出所以然,却能分明感知,有通衢大道,赫然眼前。 在这一刻,曲陵南下了一个决定。 她也要做能飞的人。 如此飞了数日,掠过崇山峻岭,急川缓溪,刀疤男子惯常独自先走,而曲陵南绝大多数时候均与年轻男子相处。几日下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因一个爱说话,一个爱问话,倒显得颇有几分融洽。到得后来,即便上鹤背飞行,年轻男子也再无捆缚她,停下歇息时还会替她准备些女孩用的物品,待要走时手一挥,曲陵南便晓得自己乖乖爬上鹤背。她抱着鹤首坐在其上,东张西望,只觉眼前所见处处新鲜,处处与以往不同。 她心忖,若撇去最初那日这两男子杀人放火的凶残,再撇去他二人不怀好意一路携她前行这回事,与他们一直这么处着,也不算赖。 她自来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打小便晓得一个朴实的道理:这一顿能吃到东西,下一顿可未必。活着旦夕祸福,朝不保夕比比皆是,枯荣一夏,生死一瞬,她不看远处,也看不到远处。 所以能吃便尽量多吃,能睡便尽量多睡。 只因你不晓得下一刻的安生饭,安稳觉还有没有。 说她目光短浅也好,然这短浅却扎根在活着的芯里。春华秋实,日子便是这么一天天过着,再一天天过下去。 曲陵南暗地里也琢磨,听着哥俩的意思,她的身体内留着的娘亲一脉的血,这些血估摸着是有些稀罕处的,没准将她生啖活剥了能以增修为。有这层用处在,这哥俩暂时是舍不得拿自己怎么样,可谁知道明日他们会不会一刀宰了自己后分而食之?虽说山野里的野兽是不吃同类尸首的,可人这种野兽跟旁的走兽飞禽不同,山里的规矩,人却未必遵守。 曲陵南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自下山来,她越发觉着看不明白人。 看不明白,就无需明白了,反正我早晚有天还是要回山里去的。曲陵南心忖,但在那之前,要让我伸长脖子等着被宰是不能够的。 任你神通广大,成仙成魔,想要她曲陵南的命,也得看她答不答应。 经过几日相处,她已经大概知晓这哥俩的基本状况。他二人是师兄弟,刀疤男子姓郝,年轻男子姓张,他们一个叫郝平溪,一个叫张澹梦,很久以前,郝平溪还没跛脚,还没刀疤时曾因模样俊修为深甚为风光了一段时期,那时门派中长辈看好,同辈敬重,姑娘倾慕,前途光明。 可就如所有少年得志的人一般,前面总有一个大坎横在那等他跌个狗啃屎。郝平溪的坎只不过比旁人的大,摔得也略微重些,他直接摔断了腿,破了相,坏了丹田,修为降了几等,成为现在这般模样。 “然后呢?”曲陵南捧着馍问,她这几日最爱的,就是每到饭点必有饭吃,每吃必能吃饱,且有张澹梦絮絮叨叨扯闲篇下饭,乐得很。 “然后你不是知道了么?还讲,都讲了多少遍了,”张澹梦斜眼,嫌恶地道,“去去,把嘴角擦擦,过两年就大姑娘了,你这样吃东西满地掉渣的样谁爱啊。” 曲陵南用手背抹抹嘴,认真地纠正他:“我吃饭不掉渣。” 张澹梦怒道:“我管你掉不掉,我说的是你一姑娘家一不敛容,二不整妆,像什么样!” “我不掉渣,”曲陵南耐心地跟他解释,“粮食粒粒来之不易,我不会浪费的。” 张澹梦露出翻白眼的表情,骂骂咧咧地转身不理她。 曲陵南锲而不舍地追上去,一手抓着馍一手揪住他的衣袖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个屁啊,郝师兄的事你都听了八百回了,有完没完?”张澹梦忍不住破功骂了粗口,他出身修行世家,早几年也算父母疼爱的幺子,无论入门派前后,见着女子均已习惯好言相待,然而这些年的涵养都在遇到曲陵南后化为乌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儿,明明眉目如画,尚未成人即已有风姿绰约之兆,任修行界美女如云,也可预见这女孩儿样貌不俗。 然她不开口犹可,一张嘴,就让张澹梦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可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说不得俩句便烦躁,却又忍不住要去理会她。 再这么下去,没准到将她带入山门献给师尊那天,自己要舍不得了。 到达山门左右也不过这两日了,张澹梦忍不住有些感慨,泾川曲家人人天赋异禀,自千百年前便成为修行界异闻录中最吸引人的传说之一,可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中,只告诉后来的修士们,曲家女子如何妖娆多姿,国色天香,却未尝有人讲过,当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曲家女孩儿站在跟前,是这般模样。 全无心机,脑子异于常人,认真的,跟谁较劲一般活着,啃馍馍的样子像啃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大口大口地咬下去,坚决果断,常常让张澹梦有种她下一刻将没饭吃的错觉。 还爱听故事,像稚龄幼儿,抓住大人的衣袖执拗而不讲理地要求对方重复已经讲过无数次的故事,她还会兴致勃勃地在你记错的地方纠正你,在你讲不下去的时候,佯装不明白地问若干蠢问题让你得以继续。 她像发现了什么好玩游戏的孩童,玩起来没完没了。 张澹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忍不住觉着脑瓜子一抽一抽地疼。 “再讲一遍咧。” 张澹梦无力地道:“趁着郝师兄闭关疗伤,辛师妹便携着宝器叛出山门。没几日便改头换面,嫁给傅季和去了。” 曲陵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啃完了手里的馍,忽而想起什么,又问:“不对啊。” “什么不对?” “你那个辛师妹为何要逃?郝师兄虽说对她没那么大用,可还是比傅季和略为有用,她何必舍近取远?” 张澹梦瞬间眯了双眼,盯着她,忽而笑了道:“你倒不傻。” 曲陵南皱眉道:“好人傻子都分不清,你才是真傻。” 张澹梦露出被噎住的表情,脸上肌肉抽动数下,终于冷笑一声,道:“想知道她为何逃?” “嗯。” “我偏不爱与你说。” 曲陵南撇撇嘴,觉着有些无趣,又摸出一个馍开始啃,一口没咬下,迎面一个人影一晃,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她摔到地上,脸颊火辣辣地疼,手里的馍滚到泥里,瞬间沾上许多土。她抬起头,却见郝平溪不知何时悄然立于跟前,单手拄杖,目光阴冷。 张澹梦在一旁呐呐地道:“师兄。” “我不在,你便将我的事当做闲事,拿来说与这小丫头解闷?”郝平溪声音平板地问。 “没,我没告诉她要紧的,就是说点大伙都知道……”张澹梦着急地辩解,“师兄,我以为杀了那婆娘,你早已看开此事,并不在意……” 他话音未落,郝平溪迎面一张符箓甩去,张澹梦大喊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避开,却只听轰的一下雷声巨响,尘土滚滚过后,张澹梦浑身犹如被雷劈过一般焦黑,衣裳破碎下有皮肉绽开,滚在地上一阵哀嚎。 “郝平溪,你一声不响就甩轰天雷符,你他娘对同门下手,这是违背门规……” 郝平溪淡淡地看着他,道:“此乃我平生奇耻大辱,你不该多提。”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郝平溪一把拎起曲陵南的后颈,提了就走,远远抛过去两个瓷瓶,道:“内服外用,我忝为你师兄,便有教导之责,师弟信心浮躁,口不择言,长此以往没准道心不稳,望谨言慎行。” “你奶奶的……” 曲陵南有些担忧张澹梦,扭动道:“我要去帮他上药。” 郝平溪一声不响,如同拎一只小鸡似的将她高高拎起,目光冷漠中带了深究,他问:“信不信我顷刻便摔死你?” “我信。”曲陵南点头道,“但我想先给他上药。” “你自身难保,却还有闲心管旁人。”郝平溪冷冷道,“你以为我这位师弟是什么好人?你知不知道,他带着你为的是拿你献给师门,待你好,不过是为了自己着想。” 曲陵南奇怪地问:“难道你不是?” 郝平溪一顿,目光凶狠起来:“我自然也是!” “那有啥问题?”曲陵南难得耐心替他解答道,“他给我饭吃,给我讲故事解闷,我就得做点事回他,他抓我不怀好意,我自然会找机会杀他,这是俩码事,你给码到一块去,是会乱的。” 郝平溪微微一愣。 “好比说,你师妹对你不住,你杀了她,这一码事便了了,然同门这么些年,她总有待你好的时候,对吧?那如今人死都死了,你还记着那些不好的,恨得牙痒痒,连旁人说都不许,这也是把一码事码到另一码事那,”曲陵南有些不快地蹬蹬短腿,“你老把事拧成一团,怨不得你师弟骂你。” 这等道理闻所未闻,却质朴直白,由这半边脸高高肿起的稚龄少女侃侃说来总也显得滑稽。 郝平溪却莫名觉着,心里那蕴结成一块,时时刻刻烧痛他内心的愤怒、怨毒、不甘与仇恨,突然之间,有憋闷,也有隐约的松动。 他心念一转,脸色一沉,狠狠又劈了一巴掌过去,将曲陵南两个脸颊都打匀称了,这才觉着舒爽了点。 “臭丫头,多嘴的下场便是如此。” “我会还你的。”曲陵南冷淡地说。 “下辈子吧。” 三 郝平溪 跟着郝平溪走,沿途待遇显然比跟着张澹梦要差。一路上被捆着呼呼喝喝不说,吃也没个饭点,睡也没个觉点,这些倒罢了,最让曲陵南不满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必尖酸刻薄,难听之极。且他声线也不知怎地犹若破铜烂铁相互摩擦,听得人耳膜难受。 如此一来,莫说再无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说话解闷也别想了。 曲陵南暗地里叹了口气,她瞥了眼郝平溪脸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师妹后面要逃出门派嫁与自己名义上的爹。 旁的不说,傅季和的风流倜傥,温柔曲意那是做到面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长久经磨练,跟他在一处,便是全无好处,可至少,也比日夜对着这个脾气古怪的瘸子强。 要不然自己的娘亲又怎会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两魄,至死都对他难以忘怀? 郝平溪脸上若无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炼若无碍,有修行一界说也说不清的前程好处,那也未必就能讨得女人欢心。 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对眼一个男人,有时与这个男人能带来多少好处无关,非但无关,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个男人,只怕蚀本买卖做起来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觉着,郝平溪没能留住师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师妹朝三暮四,根子里,恐怕还是在他自己个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拧成一件事的糊涂劲,估计说也说不清。 说不清便不费神去说,只是饭总得要吃,这姓郝的也不知修炼到什么境界,无需每日进食,饮露餐风即可,可她曲陵南是个凡人,还是个把吃饱穿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凡人,这么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时分,郝平溪与前两日一般将她捆了丢一旁,在四下布下简易防御法阵,便开始自顾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达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赶忙趁着他要盘腿之前说道:“我饿了。” 郝平溪睁开眼,嫌恶地道:“肉体凡胎,忒麻烦。” 曲陵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闭上眼,淡淡地道:“现下没你吃喝的东西,忍着,明日便到山门下的镇子了。” 他一句话说完,便要开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烦你,我自己找东西吃。你松开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讥讽道:“你想跑可否用点脑子,好歹编个过得去的缘由?” 曲陵南皱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给自己弄饭吃。” 郝平溪这回连话也懒得跟她说,直接闭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着他问:“我不撒谎,你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会她,面上平板无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只是饿了。”曲陵南抬头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语道:“我便是跑也不捡这时候,我不大认得回去的路。天黑了,我们飞得太快,我不认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大认得路了。” 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不懂怎么回去了,回到那个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随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自骨头缝里爬上来的冷莫名爬了上来,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过来,犹如提溜一只野猴子、一只牲畜,丢在地上彷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明日会不会死。 这片山林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过去,黑洞洞无边无际?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亲。 她觉着,自己从未如此刻这般思念娘亲,哪怕只是让她摸摸脸睹物思人,哪怕她看着自己时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还是情愿拿身上全部东西去换那样相处的时分。 可惜换不来。 她笨拙地爬了起来,用力挣了俩下,那绳索也不知何物制成,越用力,绑缚得越紧。曲陵南想起那日挣脱开藤蔓时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试了好几回,可惜此时全身经脉静悄悄,一点气息也无,哪里挣得动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误打误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术有古怪? 可她于修行一道一窍不通,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这厢犹如困兽一般挣扎,那厢郝平溪却不知何时睁开眼。 “没用的。”他忽而道,“挣得越使劲,捆得越紧,你若还想要两只胳膊,就老老实实别动。” 曲陵南侧头盯着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认真地与他探讨:“那个,捆着我你更高兴些?” 郝平溪一愣,随即恶意一笑道:“没错。” 曲陵南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过,逃也逃不掉,可你却仍要捆着我。” 郝平溪脸上一僵,恶狠狠道:“我就是乐意捆着你,乐意瞧着你如臭虫一般扭动挣扎,我瞧着高兴,你能奈我何?臭丫头,你打不过我,便要任我欺凌,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反抗不得,只得接受,懂么?” 他原以为曲陵南就算不被气哭,充其量也不过倔强硬挺着,哪知道小姑娘脸上现出深以为然的神情道:“确实如此,你说得对。” 郝平溪反倒以为自己听错,反问:“我哪句说对了?” “哪句都对,”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饱了肚子还会吓唬猕猴作耍,小雀闲着没事也会啄虫子玩儿,现下你好比吃饱了闲着没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着玩儿的猕猴虫子,打不过你原该如此下场,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响,问:“你,不恨?” 曲陵南认真道:“我若能杀你自便杀你,杀不了便只能由得你去,为甚要恨?” 郝平溪看着小姑娘暗夜里越发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语中的似的不甘与憋闷再度涌上,他一跃而上,跳过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头发,逼得她仰着脖子与他对视,郝平溪端详这张小脸,盼着能找出一丝一毫虚假造作的痕迹,可他从头看到,从眉毛梢看到下巴尖,只看到一个认认真真,坦坦荡荡的女孩儿。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想挥过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脸颊,忽而瞥见前两日尚未消肿的指痕,骤然间觉得好生无趣。 不用问,他也知道曲陵南会说什么,她那颗榆木脑袋定然认为,他打她骂她,也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可他郝平溪生来自视甚高,少年得志时曾傲视天地,杀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谓之毒辣,然此一生纵使鲜花怒马,骄横肆意,纵使落魄颠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尝为动手打骂欺凌一个稚龄女孩儿而高兴过?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难道那一场变故,失却的不仅是修为前程,他连道心均一并沦丧,所作所为,又与往日不屑与之为伍的鸡鸣狗盗之流何异? 郝平溪骤然间,有冷汗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行一门,他已多少年未尝如此醍醐灌顶? 修为修为,修炼的最终,不就是为人?若连人都与畜生鸟雀无辨,那还修什么? 郝平溪突然之间觉着自己这一巴掌打不下去,确切地说,他忽而扪心自问,莫非我真如这小丫头所说,靠着捆她打她,靠着折腾一个全无灵力的稚龄孩童方能获取怪异扭曲的欢愉? 不是这样的。郝平溪对自己摇头,我不能这样。 曲陵南觉着这个名为郝平溪的男人莫名其妙,她都已做好挨揍的准备,浑身肌肉绷紧,心里默默暗记来日得再还这男人多一巴掌,可事到临头,他忽而又不打了。 不仅如此,他脸上神情似怒非怒,似喜还悲,目光闪烁,鬼鬼祟祟,曲陵南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盯着他,尽管浑身上下被捆得像个粽子,可她尚有一口利牙,必要时扑上去撕下他一块肉,断不叫自己吃亏便是。 郝平溪手一松,丢下曲陵南,仰头望天,良久,忽而自喉咙口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刺耳之极,却无拘无束,无所畏惧。曲陵南分明能自郝平溪的啸声中感到某种畅快,犹若彼时天地间人声俱绝,万籁俱寂,可他一人一杖,独存于世,却仍有独尊自己的洒脱。 这样郝平溪,虽说还瘸腿破相,可看着看着,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嘛。 曲陵南撇撇嘴,她把视线自郝平溪身上挪开,肚子还是饿的,郝平溪就算一时半会不那么难看,可还是个不给她饭吃的混蛋。 郝平溪即回才刚打坐之地盘腿坐下,欲闭目修炼。曲陵南不懂的是,适才一番轮转,郝平溪已放下心中执念,隐约有所顿悟,浑身正是灵力游走,加以引导便容易有所突破的好时机。她只知道,郝平溪一盘腿就意味着他又雷打不动要变泥塑了,这样,她今夜还得饿肚子。 曲陵南微微叹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抬头数星星玩,忽而手上一送,捆着她手脚的绳索嗖的一下飞回郝平溪的宽袖内。 曲陵南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急,忘记手脚麻痹过久不灵活,砰的一声又栽倒在地。 “不至于饿到狗啃泥吧?”郝平溪讥笑道。 曲陵南这几日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这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她笨拙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揉揉手腕脚腕,正要大踏步往防御阵外走。 “干嘛去?”郝平溪的声音立即冷了下来。 “找东西吃。”曲陵南奇怪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会那种变出吃食的法术吗?” 郝平溪皱眉道:“凭空而来之物多为障眼法,岂是我辈中人……” “哦,”曲陵南对他不会这个也不意外,她颇有些遗憾地道,“镇子上变戏法的就会。” 郝平溪脸色一沉,道:“变戏法的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们也就能骗骗无知妇孺罢了,怎配与修士相提并论?” 曲陵南皱眉问道:“既是修士无法变吃穿之物出来,那修炼有何用咧?” 郝平溪傲然道:“为窥天地之大道,为扬大法于众生……” 曲陵南打断他,很认真地评论道:“那还是变不出吃穿咧。” “你个臭丫头懂个屁……”郝平溪一口气噎到心口,差点破口大骂,突然间,一种由然的滑稽感突如其来,他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大声,自遭变故来种种烦闷、痛苦皆成笑料,连同今夜与这一根筋的女童如此幼稚抬杠,也化成大笑的冲动。 而这个女童尚不知自己何以逗人发笑,她睁大眼眸,有所惊奇,却又很快化为无聊的神情。 其实模样殊为可爱。 郝平溪笑完了,自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滴溜溜转的绿色药丸,抛了过去。 曲陵南下意识伸手一接。 “下品辟谷丹,便是凡人也可食用,”郝平溪见女娃还是一脸不解,便耐心地解答道,“吃下去,可保你十日无需进食。” “啊?还有这等好事?”曲陵南大为惊奇,托起那颗药丸,嗅了嗅,问,“水也不用喝吗?” “不用。”郝平溪难得心平气和地道,“修士闭关乃是常事,或有入秘境历练,或有入深山高岭,蛮荒戈壁做任务,长年累月不闻人烟皆是有的,低阶修士便多靠辟谷丹存活。再则,进阶以灵力为渠,凡尘吃食烟火气滞于体内有碍灵力流转,不利修行。” 小姑娘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自懂事以来为一日三餐忧心忡忡,填饱肚子成为重中之重的大事,今日却竟然知晓,世上有些人不算神仙,可他们也同样无需吃饭,只靠吞下这等神奇的药丸即可。 那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凡人为填饱肚子而厮杀、挣扎、苦恼与哭泣的努力,在这一颗小药丸面前,瞬间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曲陵南木然地拖着这颗药丸,过了良久,她张嘴吞下这颗药丸。 入口即化,有隐约的甜味,不难吃,可也算不上好吃。 然它代表着她闻所未闻的一种生活。 郝平溪见她吞了辟谷丹,满意地颔首道:“这不算什么,待日后进了山门,多的是让你开眼的宝物灵丹。” “我能跟你们似的修炼么?”曲陵南轻声问。 郝平溪顿了顿,他骤然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姓曲,她若默默无闻,尚可活得自由自在,可她若入修门,却注定没什么好路走。 他忽而有种不忍,似预见到未来无数的艰难屈辱等待着眼前这位懵懂无知的女童。但这种不忍转瞬即逝,他捕抓灵兽不曾不忍,他采摘灵药也不曾不忍,曲家女儿,在某种程度上与灵兽灵药炼器宝材何异? 郝平溪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一切听凭掌门做主,我不知道。” 曲陵南点点头,学着他盘腿坐下,道:“你修炼吧,我不会跑的。” 郝平溪又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跑不了,我这小防御法阵外人虽进不来,然你也出不去。” 他话音未落,地面上却突然传来剧烈震动,四面插在地上的小旗抖动不休,一阵疾风吹来,一面小旗支撑不住,被风吹倒。 这是防御法阵被攻了一角。 郝平溪脸上变色,立即站起,手捏法诀,聚起灵力扶起小旗,重又插回原处去,同时手握拐杖往地上一插,急急在地上画起复杂的法阵符,注入灵力,顷刻间,被拐杖画过的线变成金色立体,从地上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形成一个金色的防护罩,顿时流光溢彩,暗夜中显得煞是漂亮。 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她虽不明白来的是什么,却也瞧出郝平溪这一手犹如为这一法阵赋予灵魂,原本看不见的防御法阵瞬间流转可见,且徐徐转动,照着某种复杂的法则与外来的疾风相抗,发挥抵御外敌的作用。 真是比元宵夜的烟火还漂亮。 曲陵南正瞧得高兴,转头却见郝平溪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死死靠着拐杖勉力支撑。她心道糟糕,来敌尚未现身,这边却已显出后继无力之状。 可惜小柴刀那日掉在傅府门口。曲陵南大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郝平溪瞥了她一眼,咬牙道:“站到我身后。” 曲陵南跑过去,郝平溪道:“这法阵威力虽大,却需练气期高层修士方可催动,我适才,忘了自己已经修为大跌,灵力不继……” “这似乎你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曲陵南打断他,问,“要我怎么做?” 郝平溪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把你的手指划破,将血滴入阵眼之中。” 曲陵南点头,伸手道:“刀给我。” 郝平溪看着她,目光深邃,却不再废话,匀出一手自腰间储物袋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曲陵南接过,拔出匕首,以刃处对着胳膊一划,鲜血顿时流出。 郝平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伤口朝向拐杖,血液顺着拐杖流入地上,突然之间,一股强劲的金色光芒充斥四下,法阵威力大增,一面面交织起来的金符相互印证一般急速流动,他二人周围仿佛编织成一个金色大网。 郝平溪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盖子吞下数颗丹药,大喝一声,怒目圆睁,拔起拐杖,自内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剑,虚空用力一劈,剑意顿时驰骋开去,直直刺向暗夜当中。 黑暗中传来一阵惨烈的吼叫,似兽非兽,似猿非猿,薄雾弥散,一头颈长身胖,背上拱起一排肉瘤,浑身黑亮如铠,咆哮之中,露出一嘴尖利白牙的庞然大物赫然立于眼前。 郝平溪脸色惨白,喃喃道:“这里怎的会有罹鞫猿?” “这是猿猴?”曲陵南问。 “不,这是凶兽,”郝平溪惨淡地笑了笑,“而且是凶兽册上排名前十的大家伙。” “难宰么?” “若是数个筑基期修士合力捕杀应不难。”郝平溪回头看着她,声音平板地道,“可我现下只得练气期六层修为,你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 “就是说宰不了?” “恐怕你我今日要命丧此地了。” 曲陵南盯着那头刨地暴怒的凶兽,冷冷地道:“我不信。” 罹鞫猿虽名为猿,然与攀树吃果子的猿猴却无甚干系,此类凶兽一生下便力大无穷,生性凶残嗜血,最喜好活生生撕开猎物皮肉,拽出内里白森森的脊椎拗断了吸吮骨髓。故罹鞫猿有一浑名“吸髓猿”,盖落入其手中的猎物无不死状惨烈,属最令低阶修士谈虎色变的凶兽之一。 郝平溪犹记得,彼时年幼,于山门中苦读潜修时,负责讲授凶兽篇的师长曾告诫过堂下一众弟子,罹鞫猿浑身上下从头至尾无一样是炼器宝材,偏生皮糙肉厚,嗜杀凶猛,非万不得已,应尽量避免与之正面对持。 “若退无可退,只能与之相搏呢?”同门中有好事者问道。 师长轻轻一笑,道:“你修为几何?” “现下虽为练气期下层,然只要我勤练不辍,总有筑基成功那一日,难不成到那时都奈何不了这畜生么?” “筑基算什么,便是几个筑基后期修士合力与之缠斗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师长嘲讽道,“若有一日,你金丹结成,真正问天道于足下,或可与之一战。” 他此话一出,底下顿时悉悉率率,议论一片。 年轻的郝平溪正是一帆风顺,视天地万物若为己生一般,金丹期修士于玄武大陆虽凤毛麟角,一旦有人结丹成功即为一方尊主,然对年轻人而言,那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 只有经历过变故,他回首往事,才会发现年少时的自己有多轻狂无知,有多浅薄无畏。 成年罹鞫猿修为类似于金丹期修士,尚未攻击,其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使得他即便身处防御阵中,也忍不住脚软心颤。 这是凶兽榜中排行前十的猛兽,而凶兽之上,尚有仙兽,神兽,便是修士们常打交道的灵兽,若发起疯来,也有抵挡不住的力道凶猛。 大千世界,永远都有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便是天赋再高,执念再深,却总有你如何努力也触摸不到的境地。 况且还有多到你想象不到的变故与凶险,趋利避害,人心向背,修道之路越往前走,便越会有数不尽的利欲熏心等着拽人入魔。 也只有曲陵南这种涉世不深的女童,才会将“我不信”这三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曾几何时,他也不信,然而最终却不得不信。 罹鞫猿低吼一声,发足狂奔,直直撞上金光闪闪的防御法阵,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流光溢彩的金色符咒现出一道裂纹。 郝平溪只觉这股震荡直击丹田,令他浑身气血翻涌,一声闷哼之下,顿时一股甜腥味涌上喉咙。 他知道,再撞击三次,顶多三次,这个师尊珍而重之传到他手中的中品法阵“铄金阵”就得玩完。 而阵外,罹鞫猿一击不破,更激怒了它,此畜生双目血红,吼声整天,前爪奋力一刨,四下登时激起疾风,飞沙走石。 它要冲过来撞第二次了。 郝平溪念头刚落,就见罹鞫猿后爪一蹬,张牙舞爪冲“铄金阵”扑了过来,轰隆一声巨响,金色符咒登时碎裂了一片。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叱,一个小身影凌空跃起,冲罹鞫猿直扑了过去。 郝平溪大惊失色,他看到曲陵南犹如离弦之箭,一下跃上罹鞫猿头顶,手持匕首一把刺入那畜生的脑袋正中。 可惜罹鞫猿皮肉僵硬,如何是一把寻常匕首能刺得穿?匕首一歪,曲陵南微微一愣。一击不中之下,罹鞫猿一声怒吼,摇头摆尾,重重地将头顶的女孩摔了出去。 “用你的血!”郝平溪喊道,随即运起全身灵力,凝聚于手中薄剑之上,奋力一劈,凌厉的剑意直取罹鞫猿前爪。 罹鞫猿伸爪一拍,那股剑意居然被凌空击碎。它彻底被激怒,厉声长啸,双爪撕扯之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阵符咒顿时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流光四溢,郝平溪举剑相抵,但在这凶悍的猛兽前,他这把剑犹如纸制,毫无用处,砍在巨猿身上只激起点滴火星,却无法伤它分毫。 罹鞫猿的利爪瞬间就到他胸前,一抓之下,郝平溪惨呼一声,胸口剧痛传来,低头一看,抓痕深入几可见骨。血肉模糊之间,他几乎要怀疑能见到自己跳动的心脏。 他直直跌往后,重重落在地上,登时一阵尘土飞扬。原来这才是凶兽的力道,练气期修士拼尽全力,却挡不住它一招。 就在郝平溪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巨猿生生撕成两半之即,却听巨猿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定睛一看,却见曲陵南半只手臂都浴血,却凶悍如小兽般扑在巨猿头顶,她手中的匕首闪着血光,深深扎入罹鞫猿眼中,又拔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扎入罹鞫猿另一只眼。 郝平溪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童,分明是精致洁白的一张脸,然却毫无表情,目光沉静深黑,盯着巨猿全无惧意。揪住巨猿头顶的毛,一下一下将匕首扎入这畜生的薄弱部位,鲜血四溅,却全无动容。 她全无与之性命相搏那等豁出去不要命的凶狠,而是漠然到极点,仿佛手下的畜生是她此时此刻必须宰杀的任务,哪怕下一刻身首异处,她也要先完成了这件事再说。 巨猿剧痛之下奋力左甩右甩,曲陵南就如吊在上面一般左晃右晃,然这些全然无碍于她扎罹鞫猿的眼睛,曲陵南仍然面无表情地揪住一切机会,将这头罹鞫猿的两个眼窝扎成两个血洞。 巨猿叫声越发凄厉,它伸爪乱挠,终于挠中曲陵南,甩飞开去,砰的一下,曲陵南倒在郝平溪身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她甚至不拿袖子擦擦,以匕首撑地而起,又要跳过去杀猿。 “不!你杀不了它,逃命要紧!”郝平溪勉力开口,一开口便气血翻涌,丹田灵力四泄几近枯竭。他忽而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他不愿见这个姓曲的女孩儿白白送死。 他奋力撑起拐杖,往“铄金阵”阵心一抛掷,流光溢彩的铄金阵再度转了起来,团团围住他们二人,罹鞫猿在外撞击数下,金符碎裂,已是支撑不了多久。郝平溪趁机自掏出怀中的紫云飞鹤,输入最后一点灵力,纸鹤染血后变透明,他挤出一点笑,断断续续地道:“这,这是传送符,抱,抱住它,走。” 曲陵南睁大眼睛看他,摇摇头。 “这个,给你。”郝平溪自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丢给她道,“戴着它,此乃我,郝家的家传宝物,流离配,戴上它,能藏匿你身上的特殊气息,只要,只要你不取下,便无人会知,你是曲家女儿……” 曲陵南咬牙道:“我不走!你会死的,一起!” “我,丹田已碎,再无修复可能,”郝平溪笑得轻松,“便是活着,我也不能忍受自己是个废人。走吧,坏人多,莫再说你姓曲,我难得,做回好人……” 曲陵南莫名其妙眼睛中涌上水雾,她固执地摇头道:“一起,你会死的!” “傻子,我若不死,只怕你要后悔了。”郝平溪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终究没有,此时法阵中一阵巨震,罹鞫猿发狂般冲了过来,郝平溪脸色一变,将传送符往曲陵南身上一贴,厉声喊:“走!” 五彩斑斓的光线顿时涌了过来,曲陵南只觉身后有见不着的一双巨手用力一拽,整个人顿时被拉入光圈当中。 曲陵南想不明白,郝平溪分明不算好人,可这个不算好人的瘸子,在罹鞫猿扑来的瞬间,却将自己推走。 这一路上,这个瘸子捆着自己,非打即骂,从没个好脸色,就算后头莫名其妙大笑一场,那也多半归因于他见到自己摔跤出丑,绝非出自好意。 就连到最后,他都小气到只肯给颗药丸子,而舍不得给半块馍扛饿。 可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怎么能在生死关头,干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野兽,却让相看两厌的女孩先逃走的事?他这么做,分明于己毫无益处,甚至要赔上性命。 曲陵南想不明白。 郝平溪是混蛋与郝平溪是傻蛋这两件事纠缠在一块拧成麻花,让她分不开码不清,让她不明就里,不知所以,小姑娘懵懂之间,只感到有种酸楚,从心底一直涌到脸部,以至于鼻子眼睛总是发酸,眼睫毛一眨,就有豆大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滴下来。 她掉着眼泪想,自己怎么就哭了呢?那分明是毫无用处的泪水,只适合娘亲那样的病弱美人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液体,可自己眼里怎么也有呢? 她知道什么是死,可她没见过有人为了救她而死,这个死不同于娘亲意料当中的病逝,它似乎更重,重到压得她脑子发麻,心口堵得慌。 她惶惶然地觉着,自己怕是欠了郝平溪天大的人情了,郝平溪这一下,不仅抵消了他打自己那几巴掌,还剩余不少恩惠。 这可怎么还?人都死了,这往哪还? 小姑娘茫然地一路走,一路拿袖子使劲擦脸,袖子沤湿了,脸被擦得生疼,小姑娘停了下来,狠狠吸了下鼻子,心忖不好再掉眼泪了,那瘸子见了,怕是要入梦来嘲笑自己。 她低头看手里握着的匕首。这是才刚郝平溪抛掷给她杀猿所用,上头血迹斑斑,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罹鞫猿的血。可仍能窥见手柄雕得云纹雷纹缠绕精细,刀刃于血污中锃亮澄净,宛若一弯碧水,中间飘了几道红晕。 这刀可比她的小柴刀好使多了,曲陵南凌空比划俩下,虎虎生风,刀光几可劈空断影,极为顺手。 她连劈数下,微微喘气,心中的憋闷渐渐有些舒缓开,在这一瞬间,小姑娘忽而想到瘸子的模样。 摒去恶声恶气的狰狞表情,瘸子其实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若非那道刀疤自眉骨贯穿脸颊,他甚至不比自己的亲爹长得差。 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没做,就连拿自己换什么好处,他也大概尚未仔细思虑过。 他死得太早。 曲陵南擦干眼泪,握紧匕首,扭头就往后跑,朝刚刚被送过来那道光门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心忖,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得回去,替瘸子做件事。 比如埋了他。 他就算被那畜生啃光了,总不至于连骨头都不剩下吧?就算骨头都被嚼碎了吞吧吞吧咽下去了,总不至于连点残渣都没有吧? 只要但凡能有点零部件剩下,这人就得挖个坑埋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没见土,只怕瘸子的魂安不了。 曲陵南发足狂奔,可她跑了许久,都再也找不到那道闪着光的门户。小姑娘急了,生怕赶晚了郝平溪连渣都没剩下,她喘着粗气又疯跑一阵,仍然连个光影都没找着。 直到此时,她的小榆木脑袋才转到一个关节点上,那就是,她到底在哪? 或者该说,这地方到底算哪? 目之所及是狭隘细长的岩洞,四下俱为琅玕莹白的石壁,头悬钟乳石锥,足下或有石笋,或有蜿蜒若虫爬痕迹的石枕,岩洞内光线如白日,看不出采光何处,然却能见壁上地上,头顶石质均闪闪发亮,一眼望去,真如置身琼山玉洞,侧耳倾听,远处渐闻有清脆剔透的滴水声点点传来,令人闻之心神俱为洗涤一般。 曲陵南睁大眼睛,警惕地四下探看,她终于确定,这是一处她闻所未闻的所在。 她并不知郝平溪以紫云飞鹤为符纸制成的传送符本就是权宜之物,并非法力强大的传送符,内里也无一般传送符所需禁制咒语,而郝平溪情急之下将全身所余灵力尽数灌入符内,只顾把人送走,却顾不上将她送往何处。虚空世界,大千三千,这里边又有无数秘境禁地,郝平溪这一下,足以将曲陵南送往任何一处,便是他自己日后想要找寻也断找不回来。 此乃真正的无迹可寻。 小姑娘活到现在,也只是见过绿树红花的山野,见过凡人居住的村落城镇,却从未见过这样曲折幽深的洞穴,洞中又有洞,岔道甚多,宛若百足虫伸出数不清的长脚,甬道大多大同小异,却又盘根错节。也不知此处有多大,一时间,竟有穷尽一生无法走遍的错觉。 洞中寒风习习,并不凛冽,然呆久了却冰寒彻骨,不一会,曲陵南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越走越累,却不敢停下歇息。她身上伤痕累累,衣裳破破烂烂,血迹污秽遍布其上,早已不堪入目。而独自手持匕首支撑着在这样望不到头的岩洞中踯躅,凭的只是一股想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不能停,幽洞重重,水声时断时续,这里头寸草不生,没吃没喝,却不定有什么盘踞其中的蛇虫鼠蚁,她尽快找到出口。 若死在这,岂不让瘸子亏了大本? 她的命,可是瘸子拿自己的命成全的。 曲陵南缘脚下石笋而前行,她自幼长在山野茂林,辨方向寻路径等本事是自来便有。地方虽不同,但道理却一样,万物生长皆井然有序,便是这光秃秃的石笋石壁也必如此。她瞧得久了,渐渐有些明白,石笋尖头的漩涡朝向虽杂乱,然十个中却有五六个会朝往同一方位。 曲陵南停下脚步,闭上眼,面朝该方位侧耳倾听,有玉珠落盘的叮咚声传来,越朝前走,这水声便越明显。曲陵南精神一振,有水便有缘水而生的一众生灵,山野中如此,石洞中应如是。 果不其然,拐过两个弯曲甬道,石洞俨然开阔起来,石质内蕴藏的闪光物似乎得到某种滋养,因而更为璀璨,石笋尖端俱为润湿,有些还时不时往下滴水,适才所听的叮咚滴水声便是自此而来。 近了。 曲陵南加快脚步,空气越发湿气浓重,含着沁凉之意,却不似外头那么冰寒露骨,似浓妆的美人被人洗去一层颜料,显得淡抹温润起来。小姑娘深深吸入一口气,清凉自鼻端深入五脏六腑游走一番,登时整个人清醒不少,连浑身伤口,也似乎不那么火辣辣的疼了。 甬道尽头突然显出一处宽阔石洞,石壁高高耸入,需仰头方可见顶,石笋千奇百怪径向生长,而乱石间却见一水流自成瀑布,垂落入潭,勃勃生苍烟,水若潭边石笋,反激而上,荧光相映,竟有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一美景瞧得曲陵南大感好奇,她走近两步,低头看去,潭水深碧如玉,涟漪之外一片平滑,瞧不见里头是否有鱼。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有一个极为动听的男声在她耳边温柔响起:“小姑娘,乖乖站在那别动啊。” 曲陵南眼中流露出迷茫,这声音清润婉约,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慵懒与亲密,在此不闻人烟之处骤然响起,丝毫不令人惊诧恐慌,却仿佛与她相识了十数年一般熟悉自然。 “站着别动,好乖。”那人亲切地道,“对,就这样。” 曲陵南闭上眼,丝毫能感到那个声音因为她乖巧听话而流露出欣慰,她为对方的欣慰而欢乐,就如闲暇臆想中那般,若自己一双父母也与旁人相类,若自己只为山村中一随处可见的女童。兴许便有慈爱宠溺,兴许做对事时,能得双亲称许一二,能有人为她是个好孩子而由衷高兴。 小姑娘一生中从未有人以这等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过话,她也不晓得原来这样腔调说出的话如此好听,好听到令人几欲昏睡,堕入那安逸美好的梦中。 突然之间,一种刺骨的微寒侵入毛孔,曲陵南骤然睁开眼,她在这一瞬间,想起自己并无那等福分,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于厮杀拼命中活到如今,她知道这股寒冷叫什么,她曾因对此的敏锐而于猛兽爪下逃过性命。 这是杀气。 冲她而来的杀气。 四 神仙人 在寒气触及皮肤的瞬间,曲陵南本能地往后一退,同时握紧匕首横在胸前,呼吸一滞,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条长形多足怪兽猛然自水中飞扑而上,水珠四溅,曲陵南甚至能感觉此怪虫多足划过空气的沙沙响动。她提气一蹬腿,往后一飞,堪堪避开此虫横尾扫来。 那虫子一击不中,遂盘桓潭边岩石之下,头部高高耸起,犹若毒蛇一般伺机攻击。曲陵南大气不喘,冷冷地盯着这头不知名的怪虫。只见它浑身披甲,一节节有若百足虫,然头部却只生一个大眼,耸起的颈部到腹部皆如一般爬虫般有均匀纹路。 此怪虫一节长尾尚深入潭水之中,浑身一动不动,独眼眨也不眨,令曲陵南狐疑其是否生有眼皮。她默默抓紧手中匕首,面无表情地思忖,这么一大截,怕是甲壳坚硬,犹如那头撞死瘸子的巨猿般,寻常匕首恐怕刺不入其内。而其生于水中,涉寒潭若平地,则比那巨猿更要滑不留手。 要宰了这玩意,恐怕得另外找些下刀的地。 她微微一眯眼,却见怪虫沙沙收起身躯,突如其来地跃起,身躯凌空,身长足足有两丈余。曲陵南丝毫不惧,清叱一声,手持匕首迎面而上,往怪虫腹部一戳,果不其然,腹部虫甲僵硬异常,匕首根本刺不进去。但她这一下却激怒怪虫,只见那虫子呲牙咧嘴,口长得极大,口中利齿参差,却闪有蓝光,扭头就朝她扑了过来。 她心下一凛,猜想这虫子与毒蛇相近,该有毒液喷出。果不其然,怪虫头一扬,嘴里喷出一股毒液,足有一尺高,加上它半空的高度,这毒液喷洒范围因而变广。曲陵南急忙就地滚了几滚,只听嗤嗤数声,衣袖上被溅到毒液之处已然被烧出几个破洞。 曲陵南灵活地爬起,挥着匕首眼疾手快插入其颈部扭动的节与节间隙,触手仍然僵硬,一刺之下并没刺入。曲陵南用力再刺,可惜她奔波了一日,先与巨猿缠斗,受了伤尚未包扎,此刻又被这头凶狠的怪虫缠上,当真有些力乏。这一刀变刺得偏了偏,在怪虫外壳处划出一道痕迹,却并未伤及它分毫。 怪虫头一扭,张嘴冲她咬了过来。曲陵南脸色沉静,空余的左手一把拽住怪虫的脖子,咬牙往外拉,不让它咬中自己的颈部经脉。然怪虫尾巴一甩,竟如巨蟒一般缠绕上来,百足悉悉率率迅速爬上小姑娘的躯体,渐渐收紧,力大无穷,竟想效仿森蚺巨蟒一流绞死猎物。 离得近,小姑娘几乎可闻见虫口中传来的阵阵腥臭,那些细足嵌入自己皮肉所引起的本能厌恶与恐惧。她转头盯着那虫子的独眼,不知为何,竟然能从中读出隐约的蔑视与鄙夷。就如自己并非一个大活人,而不过是这个畜生口中一顿势在必得的美食,挣扎与搏斗都显得尤为可笑。 可凭什么? 曲陵南忽而感到一股怒意自丹田处涌起,自下山以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堪均翻了出来,尤其是经历的数次生死关头,一次是自己名义上的亲爹想宰了自己,一次是一头长得像兽却取名为猿的畜生想撕碎自己,现在,连这种阴沟里爬着的臭虫也敢肖想她饱餐一顿。 就因为她现下尚未长大成人,力气弱小,没人教过腾云驾雾那等本事? 她是个凡人没错,她确实也还年纪小,可那并不意味着谁都能欺负她! 曲陵南的怒意越积越多,那股撕开法术藤蔓时出现的气息再度如脱缰野马,于四经八脉之中横冲直撞,她苦苦支撑着一丝神智,却只见那虫子的血盆大口却越来越近。曲陵南只觉一阵灼热之气冲上咽喉,她怒吼一声,自体内犹若爆破一般迸发出极强的气势,她一把卡住怪虫脖子,用力一扯,那怪虫顿时被硬生生扯开,发出一阵凄厉的鸣叫。曲陵南往下一扑,径直坐到虫子身上,左手按住它的头,右手举起匕首扎进它的独眼中,瞬间穿透脑壳。 怪虫不住扭动挣扎,曲陵南面沉如水,高举匕首一下下刺穿它的脑袋,一直刺到那怪虫脑袋成了血窟窿,汁液血迹溅了一身一地,仍然不肯罢手。她横着匕首使劲来回切割,终于把虫脑袋整个割开,手一扬,就要抛入深潭中。 “别丢啊,小姑娘真是暴敛天物,你不要这个,送给我可好?” 那个温柔可亲的男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曲陵南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眼神冰冷凶悍。那个声音似乎从周遭石壁当中传来,四处皆有回音,根本无法判断具体从何处响起。曲陵南闭上眼,顺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匕首上的血,将虫脑袋举起,再度对准那口深潭,就要抛过去。 “哎,不是告诉你别丢吗?真是不乖,不听话的小孩可是要被打屁股哦。” 那声音再度响起。 曲陵南骤然睁开眼,清叱一声,反手持匕首冲瀑布方位疾奔而去。她一刀将匕首扎入瀑布旁一块不起眼的钟乳石上。眼前所见顿时晃了数下,耳边只听得那男人略微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曲陵南定睛一看,那石块已然隐去,一个男人的身影悄然而立,曲陵南一刀劈了过去,然而刀却像砍在看不见的墙上一般,咔嚓一声,怎么也刺不进去。 男子带着笑意温和地道:“太粗鲁了,小姑娘可要文雅些方能讨人喜欢。” 他话音未落,曲陵南却直直往后飞了开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她五脏六腑几近挪位。 剧痛之下,曲陵南身体内那股火烧之感退散了去,她一个激灵,神智回复过来。她动了动,却发现手足皆无知觉,哪里能动得了分毫,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曲陵南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没有比身体驱使不了更令人无望的了。 而正前方,却渐渐走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来。 曲陵南在看清他样子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忖乖乖龙个冬,世上怎会这么好看的人咧?好看到她觉着自己相貌不俗的爹娘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小姑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这世上赞美一个人的容颜有成千上万的诗词歌赋,比兴铺陈,她也不晓得一个人若拥有这样的相貌意味着多少旁人享用不到的好处和旁人避之不及的风险。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若能长长久久看着这张脸,她愿意每日宰一头刚刚那种臭虫。 那男子一张脸不笑已然人神共愤,偏他还爱脸挂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他站定了,动作优雅地掸掸衣摆,手一伸,地上被曲陵南戳烂的怪虫脑袋便直直飞来,男子接过去,似有些可惜,道:“看看,好好一个伛偻虫首,都让你弄成什么样了。” 他虽口吐责备,然声调仍和煦,就如最温良恭谦的师长,不责骂,却用遗憾令学子惭愧自省。曲陵南看着他,莫名觉着自己不该将虫首戳得太烂,若完整割下给他,说不得他会高兴多两分。 “无须自责,你适才也算无奈之举。”男子温和地宽慰她。 曲陵南羞愧越甚,脸都发烫。 “下回莫要鲁莽,可记得了?” 曲陵南想点头,这才领悟到头动不了。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若才刚乖乖站在那,等伛偻虫咬上,待它吃够了你身上的肉,自然会溜开休憩,我也可徐徐斫下它的头颅。这吃饱喝足的伛偻虫浑身肉质松弛,最为鲜美,乃凶兽食谱中上乘美味,你说,你可算不算是暴敛天物?” 曲陵南睁大眼睛盯着他。 “可惜啊可惜。”神仙样的男子一边啧啧叹道,一边伸手掰开虫子脑壳,咔嚓一声,那怪虫脑袋裂成两半,男子伸手于血肉模糊中一阵翻找,过不了一会,他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声,转头对曲陵南笑道:“幸亏妖丹没让你这莽撞鬼弄坏咯。” 他手一摊,一颗枣儿大小的红色珠子滴溜溜在他白玉般的掌心转动。若这双手没沾染血肉,看起来会更为赏心悦目一些,随后,男子将那颗珠子抛入口中,犹若吃糖豆一般嘎嘣咬下,微眯双眼道:“真是美味,可惜伛偻虫奸诈得紧,若无诱饵,恐难再捕到。小姑娘,不若这样吧。” 男子用极为动人的笑容道:“你再做次诱饵怎样?” 那神仙模样的男子说完,便含着和煦温柔的笑意凌空一抓,将曲陵南整个抓起,再一甩,准确将她甩到碧绿潭水之畔的石块上。小姑娘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如提线木偶,直直摔在石板上,这一下直摔得她浑身气血翻涌,便是她素来善于忍耐,也禁不住疼得呲牙咧嘴。 “哎呀真个对不住,摔疼你了吧?”男子浅笑道,“我多年未见生人,手上劲道拿捏不稳,小姑娘可莫要责怪则个。”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心忖这人真怪,他修为如此之高平生闻所未闻,又怎会有劲道拿捏不稳一说?适才分明是存心摔疼她,却偏生要做出一副不小心之状,这么当面扯谎,费劲不费劲? 她又巡视了这男子从头至尾,其模样确实好得没挑,身披蓝色布制长袍,腰间系一麻绳,长发垂肩,浑身上下,配饰一样全无,虽不减其风华万一,然却显见简易朴素,想她曲陵南虽也劳碌奔波,可到底有两件衣裳绣了华而不实的纹样,娘亲若不发病,也愿意为她梳整齐的双髻。 比这男子强多了。 曲陵南忽而有些同情他,她心忖,这人莫非与自己一般,自幼长在这洞里,不通俗物,不谙世事。瞧他衣裳简朴,大约日子艰难,衣食无继,可怜见的,连那等丑陋虫子都吃,所谓饥不择食莫过于此咧。 这便难怪他见来了个外人,想到的也只能是如何拿这外人当猎物诱饵,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换做她,若有生人自愿踏入山野间布好的陷阱中诱捕野兽,她说不得也会欣然雀跃,冷眼旁观。 这男子做得没错。 只不过自己可不愿白白喂那等阴沟里爬出的虫子,便是这神仙样的男子强胜自己百倍也不行。 曲陵南盯着那男子的脸,暗暗于体力搜寻那股令自己宛若烧灼起来的神秘气息,可寻遍五脏六腑,却再次发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陵南心里暗暗叫苦,这气息引发的怪力来去无踪,若再寻不着,只怕等会便得命丧此地。 死倒没什么,可死在一条爬虫之口,那却万万不能。 男子忽而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带着笑悄声道:“嘘,别动,伛偻虫成双成对,雄虫已命丧你手,雌虫必来寻仇,你身上带着虫血,方圆十里内,那虫子皆能嗅到。稍安勿躁哟,它马上就出来了。” 曲陵南认真地看着他。 “莫怕,傻丫头,不会太疼的,只少了点肉罢了,你放心,我等会尽量快些出手,断不叫你多受苦便是。”男子愉快地眯着眼,道,“你一介凡人,得享为本道诱虫的殊荣,也算不枉此生,无甚遗憾了。” 曲陵南皱眉,越发怜悯这男子说话颠三倒四,扯谎上瘾,她揣摩着此人大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太久,不扯谎已经无法好好说话。 “啊,终于来了。”男子高兴地道,“小姑娘,记住别动哟。” 他手一拂,随即隐去身形,曲陵南此时却能听见潭水深处有东西迅速划水往上游过的声音,沉寂的水面瞬间泛开层层涟漪。突然哗啦一声,一虫破水而出,百足独目,身形丑陋,正是那男子口称的伛偻虫。雌虫比雄虫颜色略浅,然冲出水面的力道却越大。 它于半空中晃晃脑袋,似确定雄虫何处,随即发现地上雄虫的尸首,顿时百足张开,口中冒出嘘嘘之声,似在怒斥狂吼一般。曲陵南浑身汗毛都耸起,她拼命运气,丹田处隐约传来一股炙热细流,正是她之前遍寻不至的古怪气息。曲陵南心中一喜,赶忙将这股气息引往四经八脉,试图冲开男子加诸她身上的禁制。 然此时却听那雌虫仰天悲鸣,随即扭头一望,独目直直看进曲陵南的眼眸中。曲陵南微微眯眼,用力加速气息转动,祈求在怪虫袭击之前能恢复四肢。说时慢那时快,雌虫怪叫一声直直从她扑了过去,张开大嘴冲她肩膀就咬下,同时百足齐张,紧紧缠住曲陵南的身躯,收紧捆缚之后,雌虫硬生生撕下她肩上一块肉来。 剧烈的疼痛一袭来,曲陵南体内那股热流豁然便大,犹若被人轰地一声点燃爆炸一般,瞬间流窜进她全身经脉。她眼睛充血,意识模糊,心念一动,手已经举起,一把揪住雌虫的脑袋往后一扯,另一只手反手拉住它的后半截,大吼一声,将整条伛偻虫从身上扯了下来。 那虫在她手中扭动不已,曲陵南一个抓不住,虫尾重重一扫,将她整个人扫入潭水之中。噗通声响过后,寒潭之水灭顶而来,曲陵南不提防灌入一大口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即奋力往上游出水面。 她刚刚把脑袋伸出水面,用手拨开拦住视线的额发,尚未攀上岸,那怪虫已然扑了过来,这回张嘴要咬住她的咽喉。曲陵南无处可避,唯一的匕首又被丢在地面,身无寸刃,只得手握拳头,打算跟这虫子硬拼。 就在那雌虫即将咬上她的前一刻,一道绚丽的火卷了过来,将这虫子团团围裹,热浪扑来,曲陵南不得不举臂挡住,只听噼啪数声,她放下手臂一看,偌大的一条怪虫已经落到地上,不出片刻便被烧成废渣。 黑色渣滓中有一颗红色小珠滴溜溜直转,随即飞了起来,直直飞入曲陵南身后。曲陵南愣愣地转过头,却见那小珠自动飞入男子手中,她舔了舔嘴唇,以为男子又会将小珠当糖豆咬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低头凝视了小珠片刻,施施然走了过来,蹲在水边,将珠子递给她道:“吞下去。” “为,为啥?”曲陵南冻得哆哆嗦嗦。 “两百年的伛偻虫丹,妙处可多,最要紧的,它能解伛偻虫毒。” 曲陵南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却依稀觉着夺人口粮,尤其是夺这么好看又吃不饱的人之口粮,这等事不能干,于是她勉强提气,忍着冷,牙齿打颤道:“你,你吃。” 那男子一愣,道:“你倒好心,罢了,伛偻虫丹于我虽有用,然少服一两颗也没什么,你且吞下,不然性命难保。” 曲陵南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人变得越来越冷,她拼命攀着潭边石头想跳出水,却发现自己一点劲都使不上。 男子掰开她的嘴,直接将那颗珠子强行塞入,曲陵南只觉一股刺骨冰寒自喉咙流入体内,四肢瞬间如被冻住般僵硬无比,连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渣子。 朦胧中,她被那男子提溜着后颈提出水面,这回她没被那人随意丢于地上,而上轻轻放下,甚至脑袋还能倚靠着一块石笋。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瞧那男子要干嘛,却发觉自己眼前一片重影,耳朵嗡嗡声不绝,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一起扇动翅膀一般。 在这样的杂音中,小姑娘却不知为何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凑了近来,将她湿淋淋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颌,犹如鉴定什么似的盯着自己的脸仔细端详,此时曲陵南发现这张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有谁拿着块抹布,将这男子脸上作伪的笑容尽数拭去。 这样才对嘛。 小姑娘欣慰地舒展了眉头,笑得不知所谓何必再笑?真不知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然后,在她陷入昏迷中的前一刻,她看到男子慢慢得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像想到什么好事一般,从心底洋溢而上的欢乐蔓延到脸上。他的笑容耀眼到极点,宛若山谷中落日绚丽,宛若草地上晨露初凝,就算把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统统加起来,也未必及上。这样的笑容才能配得上这样一张脸,令曲陵南觉着,哪怕再来一头怪虫让她宰,恐怕她也乐意。 她越来越混沌的脑子想道,这人真笨,长这样,要笑就得这么笑才好看嘛。 她在恍惚间似见到那男子说了什么,可一句也没听清,她辨认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男子像是在说,世事难料。 啥意思咧? 曲陵南想着想着,堕入昏迷中。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中有数不尽的伛偻虫悉悉率率蜿蜒爬行,尽数冲她而来,这些虫子离近了又化作巨藤,犹如那日傅府门前缠缚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脚踝处攀爬而上,顷刻间覆满全身。那藤条冰冷彻骨,肌肤与之相触,冷意透过骨缝深入内里,冻得她几欲僵住。 然与此同时,却又有说不清缘来的古怪炙热之气囤积下腹之处,这股霸道之热气似不喜被外部阴寒束缚,挣脱得十分厉害,横冲直撞之下,令梦中的曲陵南见着自己腹部高高耸起,宛若一个充气皮球,内里尚有热气忽左忽右,撞击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脏六腑被撞得险些移位。它挣扎得欲是厉害,外部藤蔓便纠结得越紧,层层捆缚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断。 曲陵南在梦中亲眼见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见骨,而那股霸道热气却丝毫不肯服输,反而激起越来越强劲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积越高,终于到达顶点,砰的一声巨响,腹部炸开,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刹那间,被光芒照到的藤蔓节节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与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弥合。 此一刻,她犹若浸泡于温度合适的水中,安全而放松。小姑娘这一生极少有这样的时刻,脑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什么也不用想,明日发愁的三餐吃食,颠沛流离且待明日再说。此时此刻,且让她四经八脉全浸润于光芒当中,那道古怪的热气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见地温顺偎贴,轻柔地流淌过全身经脉,宛若娘亲的手,满怀舐犊之情。 虽然小姑娘不太记得娘亲的手是否曾如此触摸过她。 良久后,久到浑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开又组合回去,曲陵南睁开眼。她用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无分白昼黑夜均光亮莹白的石洞。石笋晶亮点点,犹如繁星璀璨,耳闻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这间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杀虫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来,发现耳力视力竟比之先前强了不少,且闭目之下,方圆数里些微动静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骤然间脑子里多了一双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却已远。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时跃下,头险些撞上洞顶凸起的石笋。 手一摸石壁,方发觉自己手上竟满是淤泥,整个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滚,又脏又臭,曲陵南虽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人,此时见了自己这般腌臜,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虽说有几日没洗澡,然只是宰条虫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时她暗自庆幸的是多亏娘亲早死了,否则以她那般爱美,若见着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场? 小姑娘宁可再去宰伛偻虫,也不愿见娘亲哭。 她三步作两步奔至水声处,洞边有潺潺寒泉,经年累月冲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积了清澈见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凉之极,先捧着饮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甘甜。小姑娘点点头,对水表示满意,随即解下腰带,脱下衣裳,双手捧起水浇到身上。 她长年照料自己,这些随身琐事自来便娴熟无比,便是水寒彻骨也浑不在意。待洗去层层泥垢后,曲陵南突然发现,那露出的肌肤洁白无瑕,触手光滑得犹如打磨过的玉石,长年打猎受的伤留的疤,此时居然全都无影无踪。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记得就在昏睡前,她这个位置分明让那丑陋的虫子撕咬下一块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伤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着衣裳不知所措,忽而忆起山村人讲过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将人魂魄转自别的躯壳,随心所欲,毫无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阵发凉,暗忖自己才刚杀的那一公一母俩条虫子,身躯肥胖巨大,别早已修炼成精怪吧? 因为报复,故给她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壳子? 可千万别,原来的壳子就算千疮百孔,经年磨损,且腿短手长,不是什么好身体,然上蹿下跳,翻山越岭从未含糊过,打猎劈柴,养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极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点草药睡一觉,第二天也会再度神清气爽。 更何况,那张脸,细细端详之下,五官终究是肖像娘亲多些。 曲陵南捧着衣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头,那边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绰绰能照出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凑近石壁,摸着自己的脸又捏又掐,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原来那张脸,还好。 虽说肌肤似乎变白变细,然它爱白便白,爱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边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迹泥垢,污秽不堪,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曲陵南因没被夺舍而心情大好,对衣裳污渍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着湿淋淋的衣裳又穿回身上,虽不大好受,然总好过裸身,这洞中目前瞧着是只有她一个,可那神仙样的混蛋却善于敛息隐形,谁知他什么时候又来个神出鬼没? 小姑娘脑子里没那等造作无用的羞赧念头,只觉着那男的虽说好看,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虫,为了不被咬死,等下没准一撞见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过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碜。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过郝平溪所赠的下品辟谷丹,此时并无饥渴之感。然她习惯了做长久打算,今日不饿,不代表明日也无需进食。 曲陵南摸了摸怀里的衣袋,将东西尽数倒出,数枚铜钱滚了出来,一根娘亲所戴的银簪,一盒普通金疮药,一个火折子,然已经湿透无用。 小姑娘将铜钱仔细数了数,郑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块上,期望其干透时能又好用,金疮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必须随身带着。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处,却摸到一块硬石头,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正面雕着奇特符文,翻过来背面又蟠龙纹样。 这是郝平溪死前递给她的玉佩,戴上它,人们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这块玉佩,盯着它严肃地看,忽而觉着一股酸涩之感从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给她这个是为她好。 曲陵南郑重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贴着胸口静悄悄地卧着,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为了省事,也得听瘸子一劝。 若她不姓曲,便不会下山杀爹,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被困此处,与一个较伛偻虫罹鞫猿凶险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邻。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寻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丢一件便没一件了。 曲陵南闭目感知那杀虫的大洞在何处,确定方位后,她便迈步走出,朝那处大洞走去。一路尽是差不多模样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而若不处处留意,则容易在同一处打转,最终困死岔路上。 日复一日见到如此单调无望的甬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这里干嘛? 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有毒虫凶兽虎视眈眈,阴寒艰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处所,那便无需吃那等爬虫充饥了啊。 曲陵南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男子非不想出,实不能也。 她发足狂奔起来,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气息平稳,跑动轻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见潭水依旧,地上那头死透的伛偻虫尸已无影无踪,地上的血迹也干干净净。 曲陵南低头四下寻找,怎么也不见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时,她忽而听得那男子的声音在耳边近处响起:“咦,服下伛偻虫丹非但没被冻死,居然还引气入体了,哈哈,真有趣,多年未见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过去,这才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样的男子屈膝盘腿端坐其上,双目紧闭,嘴唇不动,似在打坐,然他的声音却准确无误传到她耳朵里。 又在装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曲陵南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让我瞧瞧你引气入体后的模样儿。”那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和煦,“抬起头,莫怕,不再拿你诱虫子便是。” “哟,跟我闹脾气?不听话?”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我言而有信,说了不拿你做诱饵便不会,只是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伛偻虫逊色的好东西,你确定仍要在我面前倔强到底么?” 曲陵南闻言,目光炯炯地抬头问:“真的?” 男子笑道:“当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这里头的蛇虫鼠蚁无天敌捕杀滋扰,不知凡几。” “甚好。”曲陵南堪称愉悦地道,“害我忧心了许久,原来这鸟不生蛋之地也有猎物可打嘛,这样吃食口粮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声一滞,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兽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虫蝼蚁皆各有修为,非等闲之辈,伛偻虫不过其中尔尔之流罢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饭?”曲陵南好奇地问,“还是你吞了那种吃了不饿肚子的绿药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药?”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你还是将匕首还我,最多我应允你,猎到的东西分些与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还是莫要吃那虫子的脑子,不太好吃。” 五 拜师傅 曲陵南停了停,未见那男子有所反应,连惯常的笑声也未闻,不觉有些奇怪,挪了几步凑近了些,原想瞧瞧对方是否入定了,哪知脚刚踏上潭边石块,男子骤然睁眼,一双眼中冰雪满布,巨大的威压顷刻如泄洪决堤般汹涌扑来,小姑娘顿时只觉心肺被牢牢钳制,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紧接着整个身体直直向后飞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 比起第一回被那男子摔开,这回倒地已没上回那么疼。曲陵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从不知道,有人能不动手脚,仅凭身上散发的不可见威压便令他人噤若寒蝉,几近窒息。那种源自内心觐见高山壮阔,长河奔腾的浩瀚敬畏由然而来,竟能令人匍匐在强者足下,蝼蚁一般惶恐不安。 可为何会这样? 因修为差距甚远,因实力上强弱对比太过迥异,则弱的一方便必须只能低头臣服? 但是强者从何而来,人对强者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之浩淼,地之广博,星辰之高远,日月之恒长,人活在其间,皆是顶同一片天,踩同一块地,为何他比我强大,我便要匍匐其足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曲陵南想起她在山野中打猎,毒蛇猛兽莫不比她凶猛百倍,然她心底从未因力量悬殊而自觉卑微,妄自菲薄,也从未因宰杀了哪头大家伙便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她的小榆木脑袋里只装着吃饭两个字,天大地大,大不过人的一张嘴,故虽处忧患困穷,却从未屈志。走兽也罢,猛禽也罢,在她眼底只有能猎与不能猎俩种。 而在她眼中,这男子与那等走兽猛禽并无甚区别,她与他之间纵然实力相差甚远,穷她一生,也许终究无法望其颈背,然一旦对持,则刀下谁死谁活,并不是看这一刻的气势孰强孰弱。 在金丹修士骀荡恣肆的威压跟前,小姑娘憋着气面无表情,她双手握拳,心忖这男的果然一人呆这太久,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自己好意劝他莫要再食虫子脑子那等腌臜之物,他非但不领情,还发了火。 好吧,既然说不通,那便打一架。 她拳头攥紧,盯着那男子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只待他一动,便存了飞扑而上一拳揍到他鼻梁上的念想。 这一次决不让他有机会施法令自己动弹不得。 可等了半天,那男子也只是面容严峻散发瞧不见的压死人的气势,真刀实枪却不见有一星半点,曲陵南满身的斗志无处可泄,不觉有些不耐,问道:“喂,还打架不打咧?” 那男子微微一愣神,随即勾起嘴角道:“小孩子果然是要好好教导才懂点道理,也罢,本道便勉为其难,为你讲些规矩罢。” 他衣袖下捏诀的手掌翻转,曲陵南猛地飞跃而上,直取其面首,但未跃过水潭,便见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挥,疾风平地而起,席卷而去,曲陵南被刮得倒飞出去,再度重重落于地上。 只一霎时,小姑娘清叱一声:“再来!”话音刚落,人又如炮弹般弹起,仍旧攥着拳头扑面而去。男子略一扬眉,眼神中透露出三分兴味,手势一弹,这回的疾风夹着火光呼啸而去,曲陵南情急之下扭腰避开,却仍让火苗撩上额发,她狼狈滚地,于潭水边舀水浇到头上,嗤的一声火被浇灭,鼻端闻到一股头发烧焦之味。 “怎样?”男子带笑问,“小丫头可晓得些道理了?” 曲陵南茫然问:“晓得啥道理?水能灭火么?这我早就晓得咧。” 男子笑容一僵,提高声音道:“胡扯!本道是教你一介凡人,在修士跟前便该知进退,知卑微,知敬畏,知恭谨的道理!” 他手自袖中展出,十指优雅若白莲绽放,可他掌中却凭空浮起一团火焰,男子嘴角的笑容又重新浮现,他温柔地道:“小姑娘头发太长,本道替你清理一下如何可好?” 他话音未落,那火焰已飞出掌心,冲曲陵南飞了过去。曲陵南倒地一滚,可那火球却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半空中拐了个弯追了上去。曲陵南惊诧之余不忘逃命,可惜她速度虽快,那火球比她更快。曲陵南横下一条心,直奔潭水而去,她想得很简单,水能灭火,她躲于水中,那火便拿她无法。 哗啦一声水响,小姑娘第二回跳入寒潭之中,可她自水中一睁眼却吓了一跳,那火球竟也能落水而至。碧色水中一团橘黄色的火球如影随行,怎么瞧怎么诡异,曲陵南刚看清那团火芯部有蔚蓝的光,便觉着脑后头发被瞬间点着,顷刻间于水中毫不影响,烧得噼里啪啦。 曲陵南正无计可施时,忽觉身子被人横空拔出水,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将她狠狠甩到地面,她顾不得摔得七荤八素,伸手一摸后脑,果然那留着黄不拉几的头发被烧得七零八落,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比那耍猴的还滑稽。 好吧,看来是打不过那个混蛋。 “我认输。”曲陵南干脆地说,“你想揍便揍吧,揍不死,下回我还跟你干架。” 她话音落下好一会,对方均毫无回应,曲陵南也不在意,低头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腿,盘算着若再摔跟头,得学着屁股着地才能避免受伤更重。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一阵笑声,最初只是压抑的低笑,慢慢地笑声转大,最后转成开怀大笑。 曲陵南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那神仙样的男子歪着身子指着她笑得厉害,曲陵南歪着脑袋瞧着,心里觉着这男的还是这般纵情大笑才算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厌。可她不一会又觉着有些遗憾,再好看,他也要揍自己,也还是个混蛋。 可惜,若这男子不是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头洞里呆得太久,吃得又太差,像他这般相貌的男子,该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让他过得快活吧? 那日子过得多高兴。 真可怜。 她摇摇脑袋,扒拉了下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拍拍屁股想走。脚没迈出一步,脚下忽而一软,噗通一声又摔地上。 “去哪啊你?”男子声调快乐地问,“别走哇,本道这尚有功法若干,今日兴致高,便是一一指点你都无妨。” 曲陵南扭过头,皱眉问:“啥意思咧?” “真是个小笨蛋,怎么,适才本道一番教诲,你竟无半分领悟么?”男子微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罢了,我左右无事,便从头再说一次罢。” 曲陵南忽而福至心灵,忙道:“且慢,我有领悟。” “哦?说来听听。” “我领悟到现在打不过你,以后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你这会又未见得想宰了我,”曲陵南认真地道,“那我为啥要跟你打架咧?我为啥不省点力气宰两头虫子当储备粮?却要跟你在这耗着咧?” “真是个木榆脑袋,都领悟些什么乱七八糟,”男子佯装遗憾,实则兴致勃勃地道,“遇上你这么不开窍的孩子该怎么教呢?不若,咱们还是从头来过吧?” 曲陵南怒道:“你不过欺我年少体弱罢了,我若有你这般本事,定教你讨不着好去!” 男子盯着她的脸,笑了笑,语调轻柔问:“那,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打得过我?兴许我可教你哟。” “不想。”曲陵南摇头道,“我就算宰了你也没用,知道怎么揍你之前,肯定要被你揍很多次,费时费力,还没个好,我没那闲工夫。” 男子笑容加深,以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道:“若我收你入门做亲传弟子,引你踏修行一途,让你摆脱肉体凡胎,许你成仙之愿,这你也不想?” “成了仙有啥好处咧?” “这个嘛,”男子盯着她,笑容耀眼夺目,“于你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无需再奔波流离,我们弟子一应花销用度皆有师门分配,越是出类拔萃的弟子,得到的供给越多。” 曲陵南眨眨眼,摇头道:“我能养活自己。” “傻东西,拜我为师后,一应琐事自有门人替你操办,你便是不分昼夜拿来修炼都嫌不够,养活自己这等俗务,何须劳神?” “就是有人管我吃管我穿?”小姑娘好奇问,“为啥咧?” “不为什么,此乃内门弟子应得供给。” “听着给我好处太多,无缘无故的,我觉着不靠谱。”小姑娘老实地道。 那男子脸色一变,冷哼道:“放肆,多少人想拜在我门下我都没应承,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敢推三阻四了。成,我反正也闲着,咱们再来说说那些做凡人的道理吧。” 曲陵南想起刚刚那顿摔有些犯怵,她沉默了,低头瞧着自己脚下破了脚趾头的鞋,道:“那个,让我学你那个生火的本事,我便应承你。” “那你可学不来,我是火系单灵根,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材,我的功法你学不来。”男子极有耐心地温和地道,“可驳火术不过低级法术,任何灵根的弟子皆可习,你若想学,我自会教你。” 曲陵南点点头,想了想不放心又问:“那个什么术,也能生火?” “绝对能。”男子道,“随着你道法高深,那火还能越升越旺。” “哦。那成。”曲陵南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般松了口气,不甚在意地道,“那咱们做师徒吧。” “这才乖嘛,小孩子老是不听话怎么行呢?”男子重新给了个笑脸,一时嘴快问:“你为何想学驳火术?”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个有用哇。火折子老贵还容易弄湿,可没个引火的,跑山野里诸多不便,我若会空手起火,就用不着花那个冤枉钱了。” 在曲陵南的脑子里,有关师傅是什么,惟有模糊感知,并未尝有确切答案。一开始,她以为师傅大概等同于长辈,她一生孑然独立,唯一的长辈就是失去的娘亲,师傅既无生养之恩,又无舐犊之情,对他好,无非就是平日多照料着点,这不算难事,小姑娘已然照料了娘亲这么些年,里里外外早做惯了,倒也不觉着有何麻烦。 她想得简单,左右不过旁人待她好,她便回个好,师傅养活她,来日她便养活师傅,如此而已。且这师傅貌美甚于娘亲,若有天得出岩洞,还得攒点银子为他置办些好衣裳;再则,到他老了不能动了,自己多担待他些,不因为他没用了就虐待老人,尽量不在吃穿上亏了他便是。 小姑娘觉着这便是好徒弟的全部了,哪知道听那男子一说,她才骤然发觉,照自己的想法,只怕连做一名合格修行弟子的边都没摸着。 她新鲜出炉,俊美得惨绝人寰的师傅彼时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姿态慵懒,兴致却颇高。他微眯着眼,带着惯常的微笑侃侃而谈:“对师傅的孝道乃天之经,乃地之义,乃我辈修士立德之本,乃问鼎仙路之通衢大道。为师细与你说,做修士可以进阶慢,可以天赋低,可以这些都没关系,看个人仙缘际遇,强求不得。做修士最最要紧的一项,便是孝顺师傅,平日里温顺乖巧,事师傅如事仙长,有什么想师傅之未想,为师傅之未为,至于啮指痛心、戏彩娱亲之类,也是为人徒儿的分内事,懂吗?” 小姑娘睁圆眼睛,惊奇地盯着她的师傅,过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傅极有耐心地笑得和煦如风,柔声问:“乖徒儿,有不懂处要及时问,为师定当为你解惑。” “啥都没听太懂,”曲陵南有些赧颜地问道,“就听出一个意思,当徒弟没事得养活师傅,有事还得听师傅的,对不?” 师傅摇摇手指头,微笑道:“谨身节用,以养师尊只是凡人之孝,修士之孝除此之外,还得时刻记着,以助师傅增进修为为第一,余者万事皆不能及。当然了,为师修为增进,肯定也会提携于你,灵石功法之类的好处也少不了你的,此乃互惠互利的一桩好事,你莫要想偏了。” 曲陵南偏头看着他半天,问:“你外头定然有许多徒儿吧?” 师傅扬起眉毛问:“何出此言?” “做师傅这么有好处,一个徒儿怎生够,当然要多多益善咧,”曲陵南认真地给他码清楚这回事,“放心吧,我定会好好修炼的,待我长大成人后,我也要广纳徒弟。你想呀,你是我师傅,我是他们的师傅,他们也听我使唤,我听你使唤,到时你再把今日这番孝道好好给人讲讲,啊啊,你好似一下多了许多人伺候,师傅,你可比镇子上的那些大老爷阔气多啦。” 她说到最后,忽而也兴致勃勃起来,跳起来道:“师傅,快些教我修炼的法子吧,早些练习能早日办这件事……” 她话音一落,却瞥见自家师傅一张俊脸上沉了下来,晓得自己不知哪又说错了话,小姑娘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耐烦,她自下山来,每每张嘴总能惹人不快,就连这世外高人般的师傅也如此。这些人无论来自凡尘俗世抑或声称超凡脱俗,全都爱把一句话能讲明白的事拐上十七八个道,好比她师傅刚刚说了半天的孝道孝道,其实说到底,不就是怕她不听话吗? 可只磕了三个头叫了声师傅就想她曲陵南言听计从,又不是被人下了降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曲陵南觉着自家师傅讲这些有点傻,然又疑心自己不通世事,没准这玄武大陆的规矩便是如此。 没准师傅大过天,人人皆如此? 小姑娘暂时忘记自己也是新近徒弟的事,眼睛一亮,想得长远,她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觉着广收徒弟这一条很有用处,起码她给师傅养老送终,她徒弟就得给她养老送终。 这么好一条路子,说出来师傅不知哪根筋不对又不高兴了。 她小心地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只见他脸上又涌起温柔如水的笑容,可曲陵南却知道,这笑容其实毫无笑意,看着忒渗人。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小半步,正要见势不妙拔足逃跑,突然后背心被一股力道一把揪起,曲陵南大叫一声:“师傅别……” 摔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那股力道狠狠甩到地上,摔了个屁股朝天。曲陵南呲牙咧嘴转头来,只见她那个大半天都懒得挪一下的师傅掸掸衣裳下摆,慢悠悠地下了坐台,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丫头听好喽,你乃是本道进阶金丹修士以来收取的第一个徒弟,来日咱们回了门派,你便是一峰之主下的首席弟子,比之外门弟子三千,内门弟子五百,杂役仆佣无数,你在山门之中可谓一步登天,一跃而为内门弟子之顶端。怎样,这等殊荣,便是我琼华派开山千年来,也没几人有。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个不着调的,可别嫌为师要找你谈谈心,说说理哦。” 曲陵南狼狈地爬过身,看着师傅神采夺目的眼眸,有些心虚,问:“我真是你第一个弟子?” 她师傅点了点头。 “那个,当你的弟子,其实很难?” 她师傅又点了点头。 曲陵南为自己适才那等广收徒多增益的念头惭愧了下,随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忙道:“不对啊。” “什么不对?” “那为何我拜师一点不难?”曲陵南老实地问,“我可没觉着我有多了不得。” 她话音刚落,师傅那边却叹了口气,脸上罩上一层说不出的落寞,淡淡地道:“为师在此上古岩洞呆得太久,收你为徒也是一时兴起,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绝世风华配上这等寂寥神情,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效果就是百倍增长,曲陵南只觉着心里发酸,用力吸了下鼻子,大声道:“师傅,往后我养你便是。” 她师傅背对着她,嘴角上勾,声音却黯然道:“胡说,为师堂堂金丹修士,要你个小丫头养什么?你好好修炼,早日有些出息,为师便心满意足了。” “那个,最多我不嫌你吃虫脑便是!”小姑娘跳了起来,振振有词道,“师傅,我,我还能帮你宰那怪虫!” “什么吃虫脑?”她师傅转身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却爱胡扯,为师是早年练功太猛落下亏空,现如今身子骨不行,要服那伛偻虫内丹助气。” “啊,师傅你也身子骨不好吗?”小姑娘同情心大增,顿时觉着这美貌师傅与自家美貌娘亲差不多,十天中有八天要躺着歇息。原来那恶心虫子的脑子是师傅的药啊,要不是病得厉害,好人哪会自愿去吞那等腌臜玩意? 师傅也不容易哇。 幸好自己误打误撞来这,不然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踏前两步,认真道:“师傅,我会待你好的。” 她师傅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好,乖徒儿。” “哪还有那大虫子咧?”曲陵南挽起袖子,热心地道,“把匕首还我,我给你现宰去。” “这个不急,你过来,”她师傅朝她招招手,“为师先瞧瞧,你天赋如何。” 曲陵南走了过去,近距离闻见她师傅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暖融融的淡香,直扑鼻端,就如冬日里往炭火炉内投入花瓣花饼一般,借着火的烘烤,那香气热热闹闹,温暖人心。当日娘亲还在时,就爱做这些,烧一块自己做的花饼,整个屋子都弥漫这等令人安定的香气。曲陵南抬眼看她师傅,觉着这男子也没第一次看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那张难描难画的脸,此刻瞧着,却无咄咄逼人的凌然之气,反倒有了三分真情实意的亲和之感。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又悄悄地靠近她师傅半步,只见她师傅嘴角含笑,将手搭到她头顶,突然间一股暖暖的气息自顶而下,顷刻间游走四肢,她还未体味完,就觉头顶一轻,她师傅已经收回了手。 “三灵根,不好不坏。”师傅道,“总算没给我太丢人。” 曲陵南嘿嘿笑了笑。 “然你身上有些古怪。”师傅左右看她,问,“你可是自小力气比人大,腾挪跳跃比人灵活?” 曲陵南道:“不晓得,我没跟人比过。” 她师傅深深看着她,问:“你当日为何会吞下伛偻虫丹后反能引气入体?” 小姑娘想了想道:“就是觉着一会冷一会热,最后冷与热交汇了,我就醒了。” 师傅眯眼问:“小家伙,你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在何处?” 小姑娘心里忽而想起瘸子死前的嘱咐,莫要让人知晓自己姓曲,似乎姓曲对这些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她虽懵懂,却并非愚昧,娘亲为何心心念念着傅季和,却仍要带着自己奔逃,恐怕与这曲姓也有说不出的干系。她一下山,遇着修士便被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走,这也全是姓曲惹的祸。 说不清为什么,小姑娘心里就是不乐意这个看起来需要自己养的师傅,也要因为自己姓曲而生了旁的心思。 她能感觉到那块瘸子给的玉佩贴身戴着,这东西自她进洞以来从未离身,瘸子曾道,此乃他家的传家宝,戴着便无修士能查觉她身上的曲姓血脉。 那么,师傅应当也没察觉? 她虽下了决心养师傅,可没将言听计从,知无不言当成好徒儿必备品性。而姓曲于她无半点好处,却将招惹无穷麻烦,于是小姑娘在这一瞬毅然决定,她再不告诉人自己姓什么。 “我叫陵南。”曲陵南正视她师傅的眼睛,毫无愧疚地道,“我娘跟我爹没成亲,我爹不要我娘了,娘就抱着我跑到山野里,后来娘死了,我下山找爹,可爹也死了,我就莫名其妙来到这。我不晓得我来的那个地方叫什么,但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她不知此时她师傅早已用神识将她全身笼罩住,他是金丹后期修为,据金丹大圆满仅一步之遥,对这么个修为低微的小丫头,只要她声调当中有一丝颤抖,抑或语速中有一丝迟疑,他都会立即知晓。只可惜,金丹后期的修士以往遇上的对手都太狡诈奸猾,且一个个好面子得很,断无人会将自家父母私密之事相告他人,今儿个听曲陵南这么一说,她师傅已然信了七八分,且神识一扫之下,能发现曲陵南的经脉比一般人宽,心脏跳动比同龄的稚童要铿锵有力。修行界从来不乏天纵奇材,有他这等逆天的火系变异单灵根在前,曲陵南不过经脉宽阔,算得了什么? 况且这也是好事,经脉宽阔,修为增进便顺,早日进阶,他收这个徒儿的价值才能早日体现。 她师傅顿时笑容加深,还好心地顺手摸了摸小丫头被烧得稀奇古怪的头发,柔声道:“可怜,入我修门,前事尽断,莫要记挂凡尘俗务了,今后有师傅疼你。” 曲陵南点点头,她没人疼过,也不在意疼不疼这种事,她心里想着另一件事,于是问:“师傅,我叫陵南,你叫什么呢?” 她师傅低笑道:“我俗家姓氏早抛身后,师尊唤我孚琛,金丹成后得道号文始真人,记住咯,以后出去若有人问你师傅是谁,你要回琼华派文始真人。懂了吗?” 曲陵南闭着眼,端坐在自家编的蒲团上,照着师傅教的法子心息相依,神气合一,内息于丹田处冉冉升起,细若游丝,游走于经脉之中,虽不似大江奔腾,却犹如涓涓小溪,潺潺而流,连绵不绝。曲陵南初初行功时,还颇遇些阻滞之处,然孚琛师傅解惑云,此乃五脏六腑郁结多年凡尘俗气所致,勤练多几次便好了。小姑娘试着多练几次,果然以往迟滞的地方,被这潺潺气息锲而不舍地反复冲刷,渐渐地便如冲散淤泥一般,变得流畅滑顺起来。 孚琛传与她的这套心法据说是琼华派不二传的好东西,乃千年前琼华派一位大能高人所创,那高人以女子之身,杂灵根之体,却苦练不辍,兼之仙缘深厚,终臻化神期大成。这等修为,玄武大陆数万年来少有男性修士能与之相提并论,更遑论女修士了。惜乎这等传奇人物却于飞升之际陨落,于整个玄武大陆而言,也是一大憾事。此后一千余年,再无这等可称传奇的人物出现,这位高人,也日益淡出修士视线,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传说。 这位高人道号青玄,这套心法,便名为“青玄心法”。 “青玄仙尊昔日不过四灵根体,俗称杂灵根,又称为伪灵根,然其坚毅果敢,品性高洁,加上福泽深厚,成一代传奇女仙,小南儿,你可比她的天赋高,修行之路漫漫,考验的不是灵根,而是你的心性,切勿妄自菲薄,知道吗?” “是。” “好好修炼,为师对你寄望颇深,莫要令我失望才是。” 曲陵南老实道:“我尽力便是,可不敢夸海口吹牛,什么来日定成一代新女仙的,这等事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思上进的丫头!”孚琛屈起指头弹了下她的脑门,“不志存高远,不好好练功,你拿什么养为师?” “我能打猎,宰个把虫子什么的不在话下,”小姑娘想了想问,“师傅你吃得不多吧?” “为师无需食用俗世之物。” “啊对哦,你不用吃饭,你就算吃也吃那种小丸子,”曲陵南真心实意地笑开了,问,“师傅,那小丸子,就是吃了无需吃饭那种,贵吗?” “不贵啊,”孚琛低头漫不经心地道,“辟谷丹分下中上三等,你师傅我体质虚弱,寻常辟谷丹的毒性我可扛不住,要服也得服上品辟谷丹,我若没记错,一瓶也就一百来块下品灵石吧。哎,我多年在此,也不知外头物价如何了。” “那就是多少?”小姑娘仔细算了下身上攒着的铜板,忧心忡忡地问。 “多少啊,大概等于你宰多十几二十条伛偻虫去换,应是能够吧。”孚琛看着她一笑,眸光流转,说不出的璀璨好看,“怎的,徒儿莫不是有难为之处?” 曲陵南认真思忖了一会,严肃道:“有,为难得很,师傅,照我的水平,你还是直接吃虫脑子吧,那个又方便又管饱。” 孚琛脸上露出曲陵南熟悉的被噎到的表情。 “师傅师傅,”曲陵南抬头看自家师傅,发觉他脸色白里透青,皱眉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没好好睡觉?” “嗯?” “你眼底青色都出来了,”小姑娘端详着他的脸,不无遗憾地道,“师傅啊,我早想说与你听了,我知道你不爱美,这很好,皮囊都是身外之物,可你长成这样,便再不爱惜外貌,也得仔细些,别暴敛天物啊。” 孚琛脸色沉了下来,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谈论自己外貌。修行界虽不乏美人,然似他长成这般的还是少数,早些年修为尚浅时,觊觎其外貌者大有人在,幸而他天赋奇高,师尊又护着无人敢欺,这才能一心修炼。后来金丹大成,再无人敢出言不逊,然那些幼年记忆却深入人心,一听便有本能厌恶。他衣袖一挥,就要一掌拍死这不尊师重道的逆徒,可还没动手,又听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小声道:“凡老天爷让长的,都是有道理的。” “道理?”孚琛冷笑问,“什么道理?” “让你晓得做美人多难啊,”小姑娘唠唠叨叨地告诉他,“就拿我娘来说吧,她长得好看,我爹看上她,她也以为凭着自己一张脸定能让人真心相许,可结果怎么着?脸是脸,事是事,我爹还不是不娶她不要她?” “那又如何?” “师傅你也是啊,难道你修为进阶跟脸有关?” 孚琛顿了顿,道:“既如此,我又何必爱惜外貌?” “那是另一回事了嘛,老天爷既然让你长这样,你就要越发对得住他才是。”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师傅你精精神神的,自己高兴,徒儿我看着也高兴啊。” 孚琛想揍她一顿又觉得为这个揍丫头太无聊,想接着训她,又怀疑以她的脑子能不能听明白,站了会,终究觉着这小东西不分尊卑欠教训,于是不由分说,一拂衣袖,狠狠甩了曲陵南一个大跟头,摔得她七荤八素,爬起来一脸愤愤然,这才心满意足,含笑回望了她一眼,问:“不服气?” 曲陵南揉着屁股,皱眉道:“你是我师傅,我又打不过你,为啥要不服气?” “你若能一月之内,将青玄心法练至第一层大圆满,为师便传你云梯术。” “那是啥?” “不算啥,只不过是个小身法,能让你下回摔屁股之前学会于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 小姑娘笑了,点头道:“这个好,师傅我这就去练功了。” 曲陵南不知孚琛师傅所谓的“一月之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真心以为她能完成,也不知道师傅教她功法,其方法与修行界门派中传统授徒传功的法子大相径庭。 《青玄心法》乃她师傅口传,每日讲一点,命她生生记住,而并非如他人一般交付玉简自行引入脑中。曲陵南自是不知天底下还有玉简这般好物,她师傅则是乐的装不知道,不知为何,拿小丫头最不擅长的背书约束她,文始真人心里惬意得紧。 于是这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时候耗费在师傅考验徒儿的记性上。这千年前的青玄仙子真乃好文采,明明一句简单的话,非要拐弯抹角,铺陈比兴一番。且辞章华美,词藻繁复,再由孚琛低沉悦耳的嗓门吟诵而出,真乃说不出的动听,小姑娘初初听得惊叹不已,待到她自己背诵,方晓得其中厉害。 那等辞章别说背了,便是读都艰难,读通了还得懂,懂了才能通透,若非读书破万卷,于玄武大陆各种修行典故熟稔于心,信手拈来之人,断乎写不出这等盈篇累牍之作。曲陵南每日苦着脸将手背在身后乖乖跟着师傅诵读,心里却不知多后悔,早知道便不拜这劳什子师傅,不学着劳什子心法了。 照着她的心性,原本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些话到得嘴边,见到孚琛师傅越发白里透青的脸色,不知为何,小姑娘便将话全给咽了下去。 师傅虽然从不在她跟前说明白,可小姑娘还是发现了,孚琛近来似乎压抑着什么病症。曲陵南撞见他三两回咬牙忍痛的神色,尽管那都是一瞬即逝,可小姑娘却敏感地察觉师傅脸上的假笑少了许多。 都病到忘记装神弄鬼了,看来这病挺重的。 小姑娘暗地里叹了口气,倒也没好意思在背书上偷懒,背书练功之余,便日日跑到首次遇着师傅的岩洞水潭边蹲着,拿着手指划水,水温冰寒,但她小腹下三指宽处总有一股热热的暖阳般的气息团着。练那“青玄心法”进展甚微,可这团暖阳,却意外地随着她入定而渐渐扩大。 从一个鸽子蛋大小,变得现下有拳头大小了。 曲陵南不管肚子里有什么古怪,在她看来,这团古怪的热能每每总能于关键处救她的性命,以往是无迹可寻,如今是有形可储,爱大便大,爱小便小,她反正是半点操不上心,且得由它便是。 倒是那“青玄心法”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笨记得慢,练来练去,总是一股小水流般,虽说转动得顺畅了些,可也不见心法中所记载的那等“庶物蚩蚩负气来,惟人灵秀有根荄”的状况。 难道那什么青玄仙子不过海螺吹得叭叭响? 这些想似乎有些不敬。 小姑娘压下这等念头,手指头飞快在潭水面上划过几下,皱眉低语道:“怎的还没来?上回明明我站在这就来了,莫非方位不对?” 她站起来擦擦手,又换了个地方蹲着,盯着碧玉般的潭水叨叨道:“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 她一直叨叨了许久,就在腿都蹲酸之际,忽而听见一甜腻的女声钻入耳膜:“小姑娘,你要伛偻虫做什么呀?” “宰了给师傅补身子。”曲陵南道。 “哎呦,真是个孝顺徒儿,姐姐我最喜欢孝顺的孩子了。你再蹲近些,待姐姐将伛偻虫引出来与你可好?” 这声音柔媚到极点,便是曲陵南这等稚龄女娃听了也觉着心神荡漾,若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似的,有说不出的瘙痒难耐。 “快些,姐姐已经看到伛偻虫在哪了,你倒是来啊小妹妹。” 曲陵南沉下脸,站起来,冷冰冰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蠢货。” 六 魜偶蛇 曲陵南一声“蠢货”话音刚落,纵身一跃,右腿踏上水边凸起石笋,借力打力,跳了开去。与此同时,水潭深处卷起漩涡,水声大作,漩涡越卷越快,一个女子的头颅自地上显出。她面容娇媚,艳丽异常,长长的乌发直垂而下,笼着一张小脸精细又楚楚动人。那女子眼睛流光溢彩,仔细瞧去,竟不是黑色或褐色瞳仁,而是宛若日光下闪烁的两粒宝石,随着转动角度不同,折射出摄魂夺魄的神采。 小姑娘一与之对视,登时身形一晃,宛若有尖刺狠狠刺入脑仁一般疼痛,险些站不住。就在此时,她耳朵里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同样宛若尖刺,锲而不舍地钻进她的耳膜中去,“小妹妹,姐姐适才好意想帮你,你怎地反倒出口伤人?” 这声音柔媚婉转,有说不出的撩人心肝,若一般修士听见,怕不得要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便是女修士得听,也会倍感愧疚,似自己真个不分好歹,做了冤枉人的坏事一般。 这声音的主人靠这把勾魂夺魄的声音,不知已迷惑多少意志薄弱之人。眼见曲陵南脸色发白,似乎支撑不住,这声音更加哀婉动人:“小妹妹,你如此误解姐姐的一番好意,可让人伤心,罢了,你年纪尚幼,我不怪你便是,过来,让姐姐瞧瞧,这两年可长高了不曾。” 她如此说话,倒似与曲陵南相识许久一般,曲陵南目光有些迷茫,心里模模糊糊地,也觉着眼前这个女子应该是打小便认识的熟人。她慢慢抬起脚,木呆呆地往前迈进,走到距那漩涡一丈之地便停下,直直盯着那漩涡中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笑得越发柔美,轻声道:“过来啊,莫怕,到姐姐这来。” 曲陵南一动不动。 “你怎的不过来?傻孩子,姐姐这给你留了好东西呢,你来瞧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盈盈,朱唇轻启,柔声道,“来啊。” 曲陵南偏了偏脑袋,问:“我适才说你的话,你没听清么?” 女子一愣:“什么?” 曲陵南耐心地对她解说道:“我说你是蠢货,意思就是你已经被我看穿了,可为什么同样的伎俩你要用俩次?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蠢。” 女子脸色一变,骤然间长大嘴,一条长长的血红色舌头瞬间卷了过来。曲陵南就地一滚,反手抽出系在要后的匕首,猛地一挥,那舌头灵活地自半空翻转,反身啪啪数下又缠了上来,瞬间缠上曲陵南的腰肢,就如青蛙觅食一般,将曲陵南整个卷了起来,瞬间回缩,就要将她当成点心吞进肚子里。 曲陵南一把揪住那缠着自己的舌头,触手粘滑得不易甩开。她冷哼一声,催动丹田处那一小团暖阳迅速燃起,瞬间冲往手掌的经脉处,将手自黏液中挣脱开,另一只手挥起匕首翻下便狠狠扎了进去。女妖疼得凄厉地惨叫一声,叫声震天,顷刻间将岩洞都震裂了几下。曲陵南被这等叫声震得心神一荡,喉咙口涌上一阵甜腥。她深吸一口气,将这阵甜腥气强行咽下,目光一沉,握匕首的手掌凝起“青玄心法”所聚全部灵力,再次用力扎入那女妖舌部。 女妖疼痛异常,舌头左甩右甩,试图将曲陵南拍死或撞死在岩洞石壁上。小姑娘被拖着撞了好几处,肩骨、肋骨,均传来不同程度的痛感,尤其是肩骨处疼痛剧烈,想来那处骨头应是受损。 但曲陵南打小自己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越到紧要关头,便越是不能松懈。她连喊痛都懒得,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匕首,大叫一声用力挥下,这一下力道似乎连着丹田处的暖阳,登时整个右臂几乎都燃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嚓的一声过后,女妖舌头断成两截,一股腥臭温热的血液喷了她满脸,剩余的半截舌头迅速被缩了回去。 曲陵南单膝着地,匕首朝下支撑着身子微微发抖。她肩膀的疼处已转为麻,并伴着火辣辣的痛感,曲陵南心下暗道糟糕,这怕真是骨头受损。这洞里要啥没啥,师傅又体弱多病,自顾不暇,她要受重伤可不划算。 小姑娘这里还没想完,那边只听见惊天动地的吼声,她抬头一看,只见深潭水骤然涨高,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冲她扑来。那怪物蛇身足足有十七八丈长,腰身有浴桶般粗,破水而出,力道当真势不可挡。 曲陵南瞳孔微缩,抄起匕首就要扑上去迎战,可就在此时,却见潭边四下突然银光闪烁不定,每一处发光的石头都剧烈抖动起来,怪物颇有忌惮,翻身欲逃,可此时银光已闪成一片,一张银色巨网从天而降,将那怪物牢牢罩住。那怪物见势不好,嘶吼着在网中拼命挣扎,然而那巨网却越捆越紧,紧到怪物蛇身于网眼中节节凸出,巨蛇挣脱不出,随即飞起乱撞,一时间洞内碎石乱飞,轰隆不绝。 “还不去宰了这玩意?”自家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曲陵南顿时笑了,一颗心稳稳地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她干脆地应了一声,把匕首往裤子上擦了擦,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去。 “等等,”孚琛轻咳两声,问,“急什么?你知道往哪下刀子吗?” “不晓得。”小姑娘摇头。 “不懂不会问啊?”孚琛恨铁不成钢地道,“快问快问。” “是。”曲陵南转身,用昔日哄她娘亲高兴的法子,顺着她师傅的意思往下问:“师傅,这是什么妖怪啊?” “魜偶蛇,水系凶兽,人面蛇身,生性狡诈,擅长以音魅人,这条魜偶蛇已至完型期,至少有数百年修为,大概等于人间修士金丹前期修为。”孚琛叹了口气道,“幸亏为师未雨绸缪,于此处早早布下法阵,不然今日可没那么便宜就过去。奇怪,我在此修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完型魜偶蛇,怎么今日就被你撞见了?” 曲陵南道:“我只是来宰虫子,水里扑出来是虫子是蛇可管不着。” 孚琛转头看她:“你来宰虫子?” “嗯。” “宰来孝敬为师?” “嗯,”曲陵南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地道,“可不是全给你,我琢磨着脑子给你留着,身上的肉试试能不能烧了吃。” 孚琛目光有些深邃,他知晓这个二愣子徒弟别的优点没有,惟一是不撒谎。她说来宰虫子,便是真的来此守株待兔地想宰伛偻虫。 可这个傻徒弟却不知道,这碧潭下的伛偻虫这么些年早让他宰得七七八八,便是上次的两头,也是孚琛等了许久方等到的猎物。 而这深潭彻骨寒冷,深不见底,水下凶兽不知凡几,他以神识扫过,却竟然扫不动那潜伏水底的高阶凶兽品级如何。这地方危机四伏,以他金丹后期修为,虽说不惧,却不得不防。 然这什么也不清楚的小丫头,却因一无所知而一往无前。 他这几日在小丫头跟前示弱,原是想做一番试探。琼华派挑选门人,除天赋能耐外,还挑品行,且进门后规矩繁多,门规森严,赏罚有度,又有元婴老祖亲自开坛授课,讲究修德修道,故琼华派门风严谨正派,非一般见利忘义,品性鄙陋的修士可比。 即便如此,门派弟子每次历练,也总有利欲熏心,自相残杀的事端发生。盖人性本恶,修士问鼎的大道遥不可及,然每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处在想将诸种天地宝材,灵石灵药据为己有的私欲当中。故虽每个修士都知道恶念越滋生一道,金丹期后进阶的心魔便越重一分,却仍抵不住种种诱惑,做出种种事。皆因大道太远,当下却真,贪嗔痴一上来,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孚琛收曲陵南为徒不过机缘巧合,却并见得真心,他由己推人,便认定曲陵南拜师约莫也是权宜之计。他故意示弱,又佯装不经意,让曲陵南见着自己腰间别的储物袋。金丹后期修士的私藏,放眼整个玄武大陆,若不眼红的人恐怕不多。孚琛以利诱之,又与她创造了点地利人和,心底是做了这丫头弑师夺宝的准备。 他与曲陵南虽有师徒之名,却没师徒情分,而曲陵南出身山野不知深浅,若真见宝起意,没准真敢不自量力地动手。 若果真如此,这徒弟便是再有用,不听话也得除去。 可他没想到,小丫头根本不认得那个东西叫储物袋,便是认得,对她而言,那也是旁人的东西,与她何干。 而小姑娘晓得他旧疾发作,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假惺惺嘘寒问暖,而是若无其事转身,隔天却来这蹲守想帮他取伛偻虫丹疗伤。 她是真想师傅身子骨好转。 孚琛忽而觉着,这徒弟也不是那么没用。 就是太不修边幅,没点女修该有的矜持娇羞,打个架也能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幸而此处没琼华派其他门人,不然传出去,真是丢他文始真人的脸。 孚琛生性好洁,嫌恶地瞥了她满头满脸的血污,转过视线掩饰过去,他重新打量着网里挣扎的魜偶蛇,道:“这东西一身皮倒是能炼法衣,其兽丹嘛,也有些用……” “能吃吗?”小姑娘高兴地问,“师傅不然你就将就一下,今儿个别吃虫子脑,改吃这个吧。” 孚琛忍了忍,终究忍住了将这个傻徒弟抛天上摔地下的念头。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惯常的温和笑容,对徒弟轻声细语道:“小南儿啊,为师教你,杀这魜偶蛇最忌讳的,是想当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举着刀子对着那扭来扭去,挣扎不已的美女蛇比划,闻言忙收了刀子问,“那朝哪下刀?把她的头割下么?” 孚琛摇头道:“小姑娘家,割首级这等事,往后还是少做。” “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飞禽走兽,割了脑袋便必死无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东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虫子之流,我觉着还是割脑袋最保险。” 孚琛原本想说些天下女子哪个不以容貌仪态为重?女修中谁站出来不是矜持若冰玉,端庄如姑射仙子之类,然一瞥小姑娘蓬头垢脸,满脸血污也不以为意的模样,便将话咽了下去。他动了动眉头,也懒得再跟小姑娘废话,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着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头顶,一刀自上而下,又干净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还未挨近,便险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个收的手势,那银网越发缩紧,魜偶蛇困入其中,撞来撞去许久,渐渐没了气力。 “师傅,这蛇脑今儿个归你啦。”曲陵南清叱一声,一跃而上,揪住那网中美女的头发,举刀就要扎下。 就在此时,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睁开双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只觉眼中一阵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骤然间拿钢针用力刺入一般,一时间疼得脑壳发麻。她本能地一闭眼再睁开,却发现眼睛一触光线,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泪成串落下。 “小南儿,莫要被摄心魂,速速动手!” 师傅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曲陵南心忖,这怪物大概会趁自己目不视物的瞬间张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间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曲陵南听风向侧身一避,只听得身边一声巨大的撞击,伴着碎石迸射,料来自己避得及时。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长发,此时用力一挽,顷刻间将魜偶蛇的脑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扎,也不管是不是扎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扎一刀回来再说。 魜偶蛇口中发出凄厉惨叫,那叫声宛若千万根丝线,牵扯住她脑中用力拉紧。曲陵南闷哼一声,隐约当中,竟然在脑袋里听见一个声音道:“乖宝,乖宝。” 是娘亲的声音。 曲陵南一愣,那声音霎时间越发清晰,哭泣道:“乖宝,你不听娘亲的话么?” 自来娘亲一落泪,曲陵南就得举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问:“听啥话咧?” “好好的女孩儿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你让娘亲见了可多心疼?乖宝,你听话,快把刀放下,娘亲给你缝的绣裙呢?哪去了?怎不见你穿?” “我收着呢。”曲陵南道,“好看,没舍得穿。”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娘再给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给你梳发辫,戴红花儿,好么?” “……好。” “真是乖孩儿,你每日打点这些辛苦了,娘亲给你唱个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宝要困觉了。” 曲陵南顿时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着膝盖,闭眼中似乎感受到娘亲的手在头顶轻轻摩挲。莫名的,她觉着鼻子发酸,满心委屈,可说不上有什么好难过的,只有种模糊的感觉,似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该如此出现。 轻摇篮,唱小曲,缝衣裳,梳小辫,戴红花,多少年曲陵南都觉着这些事费时费力,毫无必要,因为毫无必要,所以它们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次数才会那么少,少到想起来几乎只有寥寥数件,比如小曲儿是有,只是娘亲唱得荒腔走板,听得树林里鸦雀乱飞;比如缝衣裳也有的,只是娘亲给她做宽袖长裙,走没两步便得被树杈绊倒,摔个狗啃泥;再比如,小辫也是梳的,只那多是她自家胡乱扎了扎,她头发又黄又少,便是娘亲再爱玩,也玩不出花样。 红花没戴过,山野里有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没红花。 那娘亲怎会说红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脑中打了个激灵醒来,她手中仍攥着那妖物的头发,另一只手仍握着匕首,就在此时,那个酷似娘亲的嗓音仍在脑子里响起,她在唱着一曲委婉动人的童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曲陵南眼眶瞬间湿润,她娘亲是爱唱这首曲儿,这也是小姑娘唯一会哼的一首调子。可惜她只会前半段,不晓得后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滞的回忆中。 一股愤懑之气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晓得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这东西死到临头,竟然还敢窥探她内心,翻检出这些便是她自己也翻检不得的珍贵回忆。这狗东西怎么敢? 它怎么敢? 曲陵南大喝一声,腹中那团火热气息瞬息达刀尖,匕首应声而落,如削豆腐般扎入魜偶蛇的脑壳。小姑娘面无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扎进去,魜偶蛇凄厉叫唤,奋力扭动,小姑娘却始终闭紧双眼,毫不动摇。到最后,她嫌匕首扎得不解气,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气,深深插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脑子中,手一入脑,登时如入软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将这魜偶蛇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最后摸到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颗珠子,将手抽出,翻身跃起,一脚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脚又一脚揣着,几乎要将浑身力气都用尽,过来许久,忽而肩膀被一双手握住,师傅的声音温和地道:“够了,小南儿,它死了,够了。” 曲陵南再踹了两下,胸膛不住起伏,闭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脸被师傅抬起,孚琛的手温暖而轻柔,片刻后,只听一阵水声响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这样浇到她脸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她师傅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近在咫尺,目光中难得流露出真实的温和。 “才刚于幻境中见着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曲陵南别过脸,她不想说。 “罢了,”孚琛也不追问,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和声道:“去洗个澡,打理下,身上伤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给师傅看,“肿了,不晓得断了骨头没。” 孚琛瞥了一眼,也没嫌弃她脏,伸手替她将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冲至二层,这等小伤便能自我疗治。” 曲陵南要换往日,听到这么占便宜的事定会高兴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半响才呆呆地应了一声。 她师傅摇摇头,拿出一个小储物袋递给她道:“喏,别打蔫了,师傅给你好东西。” “这么小,可是装糖丸?”曲陵南接过去,并未见有多欣喜,只是惯了哄师傅,勉强笑了笑。 孚琛不知为何,看不惯二愣子徒弟这么不活泼,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下,笑骂:“没见识的小东西,你不会没见过储物袋吧?”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亲自打开那个袋子,指点她道:“在这注入神识就能打开,往后它就是你的,里头我放了两套干净袍子,皆为下等法衣,是为师当年穿过的,你嫌弃啊?我还没嫌弃你呢。这还有两瓶练气期辅助丹药及下等辟谷丹,都是你师傅我当年的存货,哦,对了,还有一把短剑,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谢我。你瞧见这个小镯子没有,这可是好东西,里头有防御法阵一套,飞天遁地符一张,你往后记着,打不过就用这个逃跑,别跟今天似的打不过还往前冲,懂了吗?” 曲陵南抬起头,眼睛里泪水打转,可拼命咽回去。 “又怎么啦?”孚琛不耐地问。 “师傅,呜呜,师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便这么没用地哭了,似乎拿着师傅给的东西,看着师傅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那些伤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孚琛嫌恶地挥苍蝇一样赶她,“哭哭啼啼的丑态百出,小心为师再摔你屁股。” “嗯,”曲陵南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蹬蹬又跑回来,伸出手,血污的小手掌中静静卧着一颗血红的兽丹。 “师傅,给你补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脸,把脸擦得乱七八糟,可她看着孚琛的目光却无比真挚,“我往后会多宰这些东西,师傅,你莫要忧心。” “我作甚要忧心?” 小姑娘认真对他说:“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动道了,我也会养你的。” 曲陵南回自己呆的岩洞后,第一件事便是坐下了盘腿运功。 此处洞中鸟不生蛋,药物一概全无,师傅虽在那,可曲陵南没觉着这事跟他有干系,她打心里觉着,师傅就如娘亲一般,需被照料,而非反过来。 她身上擦伤撞伤无数,肩骨红肿处更是疼得厉害。既然“青玄心法”有疗伤之功,便是这门心法练起来收效甚微,她也别无选择。 人总不能等死。 然此次入定却殊为不易,以往好歹犹若涓涓细流的灵力此时却干涸见底,练了大半天,方察觉气脉当中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晃晃悠悠开始游走,可一过丹田那团火炙之物时,却如水过热板,顷刻间蒸发得荡然无存。 反倒是体内那团火热气息蠢蠢欲动,似乎又变大了些,曲陵南闭目思忖,这团火气古里古怪,小时候也不见有,自下得山来方初见端倪,最初是吸了傅季和取的那新娘子缠缚过来的藤蔓灵力后便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其后杀罹鞫猿、伛偻虫、魜偶蛇等怪物,每每危难之际,都靠此神奇气息度过难关。且自练“青玄心法”后,这团东西宛若得滋养一般,渐渐固化形态,且有越变越大之态势。 小姑娘疑心自己练那心法后好容易滋生的点滴修为,都让这团东西吞噬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这团东西到底怎生模样,是圆是扁,曲陵南闭目想着想着,慢慢地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白色雾霭无边无尽,然雾霭当中,却隐约有金光闪烁,小姑娘有些迷糊,还当自己是做了什么怪梦,梦见了什么仙境。然此处白雾弥漫,除那团金光外再无旁物,小姑娘盯着那团东西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她这是进到了自己丹田之内。 此等内视神识,原本需练气期后期修士方能具备,盖心息依虚,养先天一气至一定阶段,修士成内视之目,以心息相依,神气合一之道,由内而外,可视八方。至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等级越高,神识越强,高级修士足不出户,闭目之间,则方圆千百里内能遁地入天,无所不感,无所不知。道法三千六百门,各家各派功法秘诀层出不穷,然万变不离其苗根,此神识威神之力,便好比外于三千六百门的子玄关窍,不着色身,却于虚无中求得。 然曲陵南不知深浅,不明就里,却稀里糊涂地神识初具而不自知。 她还觉着眼前这层迷雾碍事之极,心忖得走近些,更近些,方能一窥那团东西是什么。 未及近前,迎面却一股夹杂着冰寒的炙热之气。冰寒处若寒潭怪物中伛偻虫、魜偶蛇一类之气息;火炙处则有若热浪袭来,势不可挡。这样寒热交替,却融成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姑娘好奇心起,神识直取那团光物核心,就在此时,火光迸发,一阵锐痛直达脑中,瞬间遍布全身经脉,浑身上下每寸脉络均仿佛被放火上烤,被浸冰里冻,曲陵南浑身颤抖,牙关不住打战,浑身经脉顷刻间凝结出一层薄冰,可薄冰未来得及形成,一股蓝色幽火于冰下徐徐流淌,所过之处,薄冰寸寸断裂,咔嚓声不绝于耳。 在这等交替折磨中,小姑娘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一曲歌谣,仔细辨认,正是娘亲当日自唱自娱的那首: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那并非记忆中娘亲的歌喉,曲陵南的娘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她绝无可能将这首歌谣唱得如此刻耳畔这般起伏承和,委婉动人。听了许久,曲陵南忽而明白,这个声音其实就是她的,是她自己在唱,在这个痛苦难耐的关头,几乎就如本能一般,她为自己唱这首曲子缓解痛感,安抚内里。就如小时候在山里熬过的那些受伤生病的时刻一般。她往伤口上涂上自己捣的青草,服下自己煎的药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裹紧薄被,蜷成一团,静静等待病痛过去,等待明日阳光普照,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里,小姑娘也是这般低声给自己唱歌,没办法,有时太难熬,难熬到想掉泪,可掉泪又有什么用?于是曲陵南每每便是哑着嗓子,小声地唱这首歌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这到底唱的什么意思,下一阕又怎么唱,完整的调子是怎样,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需要唱首歌,像舔舐伤口的本能动作,唱完了,她也就好了。 随着歌谣重复,曲陵南渐渐地也不那么痛,那烧灼着的蓝色火焰也不再肆虐无顾,火光越发趋向柔和,汇成一股暖流,缓缓冲刷她全身。经脉在这一冲刷下,以目之可视的速度慢慢变宽变厚,随即,火光偃旗息鼓,逐步止于经脉之下。那股青玄心法的娟娟细流又再度重现,绿色的气息宛若潺潺溪水,静静游走全身,再归入丹田,于那团火气周围凝成雾状。 曲陵南这下看清那团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了,状若鹅蛋,大小也相仿,此时安静卧着一动不动,全然看不出刚刚折磨得她要死。 小姑娘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她睁开眼,动了动筋骨,再度发现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拉开衣襟看肩头,已无红肿,仿佛从未受伤。 曲陵南闻得身上一股臭气腥气,实难再忍。她站起走下蒲团,行至取水处,脱下衣裳舀水洗净,搓了半天才将肌肤原本的颜色显出。这一次入定也不知过了几天,师傅吃了那蛇脑,也不知身子好点没,曲陵南一路想着,一路将自己洗刷干净。洗完了,才发觉原来那套衣裳已残破不堪,且污秽无法清洁,看来是报废了。 曲陵南叹了口气,打开师傅送的储物袋,自内取出一身洁白的道袍。那袍子质地触手光滑柔软,还有隐约光泽,比当日镇上见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差。曲陵南抖了抖那袍子,垂坠自如,揉了揉,也未见生褶皱。她原本担心师傅穿过的,自己穿必定不合身,哪知一穿上,那袍子便自行调整大小,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曲陵南这下高兴了,她一生中从未穿过这等好衣裳,不仅轻薄细软,且虽身处寒洞,却不觉寒意。 真是好东西。 曲陵南啧啧赞叹,摸着身上的新衣,忽觉师傅以往日子只怕过得不错,这等好衣裳,他随手便给自己,也未见得多心疼。那小储物袋中尚有好些个玩意,瞧着都很值钱,她虽未见过多少修士,也没什么见识,只当日所遇郝平溪、张澹梦二人,那师兄弟二人穿的可不如自己身上这件。 郝平溪送她的匕首,也明显不如师傅给的短剑多矣。 小姑娘喜滋滋地想,这师傅没拜错。 她心下对师傅好感大增,便开始瞎操心,师傅瞧着体弱多病的模样,要不信早陨,她可怎么办? 那不是又跟死了娘亲那会似的,一下孤零零了么? 她绝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这么一想莫名又担心起来,匆忙系好腰带,顾不得绑好头发,蹬蹬地发足狂奔,拐过数个甬道,跑到师傅呆的岩洞那。她从未进去,但此时却有说不出的焦虑,抬足便闯,然金丹后期修士的洞府岂是她这等练气期弟子能进的,还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道阻住,她再三再四硬闯,那力道反弹甚大,砰的一下将她狠狠摔到地上。 “师傅,师傅你在不在?师傅你好些了不曾?师傅你应我一声啊师傅……”曲陵南在洞口大叫起来。 她叫了半天没人管,忽而想起自己闭关入定时,身外诸事是一概不知的,想来师傅也是如此,那她这么嚷嚷,没准会扰乱师傅心神。这么一想,小姑娘不敢再出声,小心地对着洞府道:“师傅,我再去给你宰两头虫子补补啊,你慢慢修炼。” 她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转头对着洞口道:“师傅,我就在那边,你有事喊我,晓得吧?” 她说完便又跑开了。此时洞内孚琛睁开眼,皱了皱眉,然用神识一扫后,又复有些惊奇,不禁喃喃地道,“还真给她练到心法二层了。” 想来天意如此。 孚琛微微叹了口气,再度闭上眼,他因早年不慎落入此处,无法破解上古阵法,只得滞留此处一次次在此冲关元婴期,然这一步之遥,冲了许久却怎么也走不到。 奇怪的是,自莫名其妙收了这个弟子后,他久未有动静的关窍,却隐隐有了松动。 看来是近了。 孚琛心里激动难言,练了几遍清心诀方令心境平和。他自来天纵奇材,于修行路上往往领先人一大截。然修行之路,每进一阶,犹若脱胎换骨一回,修炼到后面,基本已与天赋无关,却与修士的心性、德行、感悟相关,更与其人气运,与天地道法相容相关,早与低阶修士武断臆想的所谓吞丹药、占宝材、炼法器等急功近利的念头南辕北辙。所谓大道三千,各有不同,各凭本事,不然,传说中的青玄仙子,也不会仅凭四灵根却至化神大能。 想到青玄仙子,孚琛忽而气息一乱,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内里的情绪,目光再度睁开已回复平淡冷漠。他伸手一抹,半空中多出一面水镜,镜中一个女孩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一路奔跑,她身着洁白道袍,身形尚小,却已显来日的绰约风姿。那张脸此刻带有童稚之气,却依稀能辨长成之后的精美绝伦。 相貌是勉强合格做我的弟子了,只是她能不能别笑得这么傻,能不能别跑得这么率性粗野?孚琛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地想,看来要将这小娃儿培养成如他一般惊采绝艳的人物,恐怕是难咯。 七 驳火术 孚琛此次冲关,本以为入定数月乃至数年,一举进阶,塑成元婴,从此踏入修行的另一重天。哪知他一闭关,灵力凝于丹田关窍处才发觉不对。他原本为本次冲关而蓄积的灵力非但无法撼动关窍半分,且原本已经有松动迹象之处,却竟然在灵力的冲刷下,反倒偃旗息鼓,毫无作为。 怎会如此? 金丹大圆满期修士神识强大,他一扫之下,并未发觉体内经脉有任何异状,初初以为不过偶发,其后又仿佛试过多次,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且这次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眩晕,内海中一片灰蒙蒙当中,竟隐隐有金戈厮杀涌动的雷云,将体内金丹团团罩住,宛若乌云盖顶,密不可见。孚琛连连催动神识,却自内海的云涛漩涡中似产生一股不可抵制的强力,拼命将他的神识拉动进去消磨殆尽。 神识宛若修仙者之大树根基,孚琛大惊之下,忙退出神识窥探,睁开眼,只觉心跳得慌,多年波澜不动的修炼之下早已销声匿迹的汗液,此刻一碰额头,竟然满手皆是。 他闭上眼,仿佛都能听见内海一片喧闹杂乱之声,此生经历过的所有往事,记得不记得的,该忘不该忘的,欢愉与愤懑的,都于那雷云涌动之下,似跟着在蠢动翻滚。 不能再强行修炼了,不然,心魔随时可能成型,到时只怕元婴未结,魔道却堕。 孚琛睁开眼,自来擅微笑多温柔的脸上,此刻却沉了下来。 他这一生,自练气到金丹,一路所向披靡,从未阻滞,仗着变异单灵根之天赋,创下一个又一个前无古人的辉煌。 然而这种优势,却在进入金丹期中后期,骤然间荡然无存。 似乎之前从未有过的冲关阻滞,这回尽数返还与他一般。 孚琛站起来,揉揉太阳穴,忽而忆起多年前师尊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金丹初成,时年不过三十,放眼琼华派千年道史,乃至整个玄武大陆万年道史,能如他这般直上青云者寥寥无几。然一片称颂赞誉,嫉恨诋毁声中,他自己的授业恩师,琼华派元婴老祖涵虚真君却轻叹了口气,问他:“阿琛,你天赋即高,结成金丹不过假以时日罢了,这般急躁苦练却是为何?” 孚琛那时真是踌躇满足,意气风发之时,放眼天下,似乎大道问鼎在即,化神登仙也近到唾手可得,他满心满意皆是凌云壮志,哪里能听得出师尊的深意?不仅如此,他心底隐约的,连对师尊也颇有些不敬的念头,心忖你进阶金丹花了近百年,到元婴结成,又用了近百年,这般慢腾腾地好比龟爬,岂能明了我傲视修行界,一览众山小的雄心? 于是他装出一脸欣然向往的模样道:“师傅,我心往大道,惟愿问仙,故心无旁骛,进阶得似乎有些急了,然关窍一开,原也非我能操控……” 他语气中的无赖让涵虚真君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责备这个最心爱的弟子,摇头叹道:“竖子陋敝,你修了这许些年,然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何为关窍?何为大道?莫非关窍只为结丹结婴?莫非大道只为进阶显力?修行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修那点丹田灵力,修那点逞凶斗勇的能耐?” 涵虚真君顿了顿,看着他,问:“阿琛,你究竟缘何修仙?” 孚琛不服气,心忖这难道还需问么?他是千年难遇的变异单灵根,不修仙干嘛呢?他自来相貌出众,不成为强者莫非等着让旁的宵小欺凌侮辱?他幼年遭逢大难,顷刻间家破人亡,若非父母拼命保全了他,他连活都活不成,不修仙难道又沦为蝼蚁鱼肉,任人宰割?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要修仙,然这一千一万个理由说出来,都抵不上雄心壮志这四个字,他渴望会当临绝顶,他渴望成为后来修士交口称颂的一代传奇。 可惜这些真实的念头却与师傅说不得。 “痴儿,”涵虚真君见他仍执拗未悟,不觉又叹了口气,就如他仍年幼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回去且慢修炼,将《琼华经》再抄百遍,何时悟了,何时再借着修炼吧。” “是。”孚琛恭敬应下,转头却暗自好笑,他已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可他的师尊还当他是那个跳脱顽劣,却偏生身世可怜的孩童,罚他从来舍不得重罚,来来去去也不过关禁闭,抄经书,却不知以他的聪明,早自行做了好几个傀儡人偶,抄书关禁闭的事都交与他们了。 金丹初成,杂事纷扰,又时逢秘境开启,仙市聚合,孚琛忙着炼法器,集丹药,忙着换法衣,搜灵草,还有些积怨已久的修士等着他去教训,师尊的嘱托转身便被他抛诸脑后。待后来机缘巧合,得上古火系大能功法《紫炎秘文》,苦练不辍,又因练功所需,潜冰洞杀凶兽以取兽丹,却不慎被困此处,更加将师傅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却记了起来,孚琛终明白,原来他师傅是想借《琼华经》告诉他修仙真谛。可那本薄薄的经书,他自小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抄了多少遍,除了些开宗立派,人人皆知的教旨外,便是玄而又玄,毫无用处的什么乾坤颠倒,日月往来之论,何尝提及半个字的修行真谛? 这算什么经书? 孚琛有些浮躁地揉揉太阳穴,他闭上双目,神识再度探往寒潭深处的禁制之阵,此处阵法乃上古高人所设,变幻莫测,反噬厉害,便是孚琛这般天纵奇才,花了数十年光阴也解不开。他思来想去,惟有二法可解,一是继续解阵,可却险阻重重,水下凶兽层出不穷;二是以元婴之功力强行破阵,可现下元婴未成,便是成了,修为不固,破不破得了阵都是未知。 难不成还要在此处呆上数十年? 孚琛心里涌上一阵乏力感,但他自来坚忍惯了,颓唐之想只一念之间便一扫而过,他再度盘膝坐下,想试试这回能不能探究内海。 就在此时,洞外禁制被触动,孚琛手一抹,水镜立显,洞外一白衣道袍的女童披头散发,一张精致的小脸又是血污不堪,却笑嘻嘻地举着手,小巧的掌心展开,一片伤痕累累中,一颗圆溜溜的血红兽丹躺在那。 那女孩子叫着:“师傅师傅,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咧,你猜这是啥?” 孚琛微微皱眉,心忖这有什么难猜?以这小徒儿现下的能耐,顶多也就凭着匹夫之勇,还有他给的下品法器能勉强宰寒潭中的低级凶兽,像那等能口吐人言,身化人形的,她别说宰了,怕是一上去就擎等着被对方生吞活剥吧。 上回的魜偶蛇,若不是他一早在潭边设下法阵,哪有小姑娘将对方脑袋凿出个洞这等事? 这傻徒弟该不会就此便以为自己勇者无敌,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若等不到出去那天就在此地白白丧命,可真是浪费他一番思量了。 那他何苦收这么个一根筋的笨徒弟坏自己招牌? 孚琛心下按捺下去的烦躁忽而又浮了上来,他不耐地一挥衣袖解开禁制,大踏步走出洞府,居高临下看着曲陵南,也不看她手中的东西,开口便训道:“你又去哪了?怎的这般顽劣?本来天赋就不高,还不晓得以勤补拙,苦练不辍,我不过入定数日,你便又跑去招惹那些水中凶兽作甚?青玄心法呢?练到几层了?” 曲陵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傅,手掌仍旧举高,执拗道:“师傅,先别忙着训我,给,先拿着!” “孽徒,为师可曾吩咐你取兽丹?师傅训诫你,不老实听着,不恭谨认错,你东拉西扯些旁的作甚?”孚琛皱眉,一拂衣袖,带出一股劲道将小姑娘掀了个跟斗,曲陵南摔下去时,手里的兽丹没拿稳,咕噜噜滚到一边。 “哎呦,我的珠子哎,”小姑娘顾不上自己,爬起来就扑上去,将兽丹捡回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小心擦了擦,抬眼奇怪地问:“师傅,你不要么?不对啊,你往常分明挺喜爱这样的小珠子……” 孚琛冷笑一声道:“还敢驳嘴,我看你是又欠教训了。” 他手掌一翻,一道火光便直取曲陵南面首而去,曲陵南忙就地打滚,砰的一声,身旁的石笋被齐整切落。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头发,后知后觉问道:“师傅,你今儿个不高兴么?” “你这般顽劣,为师能心情好?”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师傅我错了。” 她这么干脆认了,孚琛反倒有些隐约的尴尬,他定了定神,口气恢复了向来的温和,淡淡地问:“错哪了?” “错在没留意师傅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呗,师傅,我晓得的,你跟我娘一般,心里头藏着事,想起来就不高兴,对吧?你若心里不舒坦,打骂我俩下也使得的,我娘在时便也如此,我都惯了,没啥,”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随即又掏出那颗兽丹递上去,笑嘻嘻地道:“可人是铁饭是钢哪,师傅你虽说神通广大,不用吃饭,可这能补身子的东西还是别浪费了,杀一头挺难的,我费了老大功夫呢,拿着吧啊。” 孚琛愣住,他不明白只是一颗低级兽丹,这个徒弟为何如获至宝,巴巴地赶来给他? 为何她就能笑得如此璀璨,宛若天下再无事,惟有掌心托珠而已。 孚琛还没说话,小姑娘已经蹬蹬跑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兽丹塞到他手里,眨巴着眼睛看他,殷切地道:“吃吧吃吧,我擦干净了咧。” “就你这脏兮兮的,不擦还好,越擦越脏。”孚琛嫌恶地皱眉,可话虽如此,却到底没一把推开这个笨徒弟。 曲陵南不甚在意地反问道:“脏了又怎的?吞下去还不是一样?” 孚琛哑然,终究没丢掉那颗兽丹。 他想起自己,同是做师傅,涵虚真君待他可比他待曲陵南好过千万倍,若不是师尊大恩,他都不知会沦落到何等不堪之境地,又哪来这一身金丹修为,成就名声斐然? 修行界大道沦丧,纲常紊乱,修行邪门歪道中多有师噬徒,有徒弑师,师徒师徒,有时真不是善缘,反倒是孽债。 孚琛自己不是什么尊理重道之人,涵虚真君的大恩他不敢忘,然对他而言,孝顺师傅最好的方式,便是有朝一日成为琼华派开宗立派来最优秀的弟子,令师傅脸上有光,聊慰老怀也便是了。 他从未想过,世间有徒儿待师长如曲陵南这样,不似尊敬,不按礼数,仿佛到她跟前,不是师傅照料徒儿,而是反过来师傅要徒儿照料。 孚琛低头瞧那颗兽丹,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凶兽,乃未成形的蟠哲鱼,这种鱼潭水中最多,喜啖血肉,生性愚笨。但对练气期弟子来说,宰这凶兽却有些勉强。 孚琛问:“你用什么杀了它?” “师傅给的剑啊,很管用。”小姑娘拍拍腰间的储物袋,道,“用完了还能收袋子里,方便。” 孚琛正想将兽丹收入怀中,一瞥之下,却发现那兽丹中有一道朱红裂缝。 这裂缝古怪得紧,绕着外形汇成扭曲图案,乍眼看去,似有些流光溢出。 孚琛从未见过蟠哲鱼的兽丹有这特性,一见之下不觉疑惑,他以神识探入,一探之下,竟有一丝入骨寒意沁入脑中。 孚琛一惊,忙收回神识,问:“哪杀的鱼?” “水里啊,”曲陵南漫不经心地道,“它想来吃我,那怎么成?我当然要宰了它。” “你下水?” “啊,”曲陵南点头,拉拉自己身上的道袍,高兴地道:“师傅,你给我的衣裳真好,入了水一点不重,出水来自己就干了。” 废话,他穿过的道袍可是涵虚真君所赠,天蚕丝所制,虽只下品法衣,然比之琼华派普通弟子的道袍已不知胜过多少。然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否则又得被这笨徒弟拐到九曲十八弯的地方去,孚琛定定神,肃然问:“你在水中何处猎杀此鱼?” “不记得了,”小姑娘摇摇头,絮絮叨叨道,“我原想着站水池旁就有虫子杀,可站了许久也不见虫子上钩,只好下了水,那水也古怪的师傅,初时很冷,到得后来反而有暖意,我游着游着,老半天都没见一头活物,好容易碰着这条鱼,还没来得及拔剑,它就冲过来要吃我了。” “那处水下可有奇观异景?” 小姑娘想了想道:“有团光,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周围一条鱼也没有,冷不防突然扑出来这条鱼,见了我便如被人剁了尾巴似的扑上来。” 她说完还不过瘾,又挽起袖子道:“师傅你瞧,它咬我了,在这。” 手臂露出来,一片雪白无瑕,哪有什么伤痕。 小姑娘咦了一声,翻来覆去找伤口,惊奇地道:“怪了,我明明记得在此,还流了血的……” 孚琛皱了皱眉,过去一搭她的胳膊,神识一探,猛然松开,目光古怪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曲陵南问:“怎么啦?” 孚琛问:“你现下觉着如何?” “很好啊,”曲陵南甩甩胳膊道,“没哪不对劲。” “灵力运转如何?” “好似有细流涓涓不息,”曲陵南老实地问道,“这不对么?” “不,没有不对,”孚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青玄心法,你已练至第三层,至于练气期十二阶,你现下也已然达第三阶。” 小姑娘浑然不解这代表何意,对她而言,体内灵力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她也管不着,可见师傅脸色古怪,忍不住小声问:“师傅,我这样不好么?” 孚琛慢吞吞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宛若琼花盛开,美不胜中带着凌厉之气势,宛若听闻什么期盼已久的大好消息,连连大笑数声,一扫心中因冲元婴无成的愤懑,朗声道:“怎会不好,非常好,好极了,不愧我文始真人的徒儿,当年我自引气入体至筑基成功,花了三年功夫,已是放眼玄武大陆,能比肩者寥寥无几,你倒好,练气期一层至三层,不过用了数月功夫。青玄心法晦涩难习,便是为师也无把握你能进阶,可你却出人意表炼至三层,小南儿,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小姑娘没怎么留意他前面说什么,却听懂了后面的意思,得意一笑:“师傅,我很能干吧?” “嗯。”孚琛微笑颔首,道,“好好练,不可轻慢自满,到你青玄心法练成之日,为师会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东西啊师傅?”小姑娘高兴地问。 “给你,”孚琛笑着打趣道,“给你配个双修的好道侣如何?” “那是什么?” “就是给你找个好夫婿。”孚琛摇头笑道,“我修士之门无婚配一事,然自来有的是结成双修道侣的,你放心,待你长大了,师傅会亲自为你把关。我的徒儿,当万人仰慕,只堪配绝顶凌云之人。” 曲陵南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练好青玄心法与配人会扯上关系,她想起娘亲的嘱托,不甚放心这个爱妆模作样的师傅,便问:“做道侣是不是要睡一块?” 孚琛一顿,道:“估摸是要的。” “我娘说了,一男一女睡一块得三媒六聘,那个拜天地之类的,总之必须做很多麻烦事才行。”小姑娘振振有词道,“不能说睡就睡的。” 孚琛脚下险些踉跄,他顿了顿,方道:“放心,到那时,为师定不叫人欺负你便是。” 曲陵南好说歹说,她师傅皆万般不情愿服下那颗她千辛万苦取来的蟠哲鱼兽丹,仿佛服下那玩意会令他顷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里皱了皱眉,心忖这师傅就是欠的,欠饿肚子,欠吃苦,欠受冻,欠受伤,欠这世间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碌的种种烦扰,因而诸多挑剔,嫌这嫌那。 对付这种人也简单,放着他不管,扔一处干干脆脆关个十天半月,包管就老实了。 可她不敢。 不敢就只好找理由说服自己了,曲陵南心宽,转念一想,天行不均,老天爷就是不公道,有些人生来注定无需受苦,有些人生来注定蝇营狗苟,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栖息的岩洞后,小姑娘比着她师傅的德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觉得不像,呸了一声,终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师傅就跟她那个万事不管,只耽于柔肠百结的娘亲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们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践得不晓得成什么样。 算了,师傅身子骨不好,偏又爱穷讲究,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曲陵南叹了口气想,明儿个还是受累些,继续下水找些凶兽,师傅不爱吃鱼的,找些虫子总行了吧。 可惜她打不过人脸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条,师傅接兽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可惜她第二日下水再无好运,第三日、第四日接连着一无所获,漫说魜偶蛇了,连蟠哲鱼也见不着一条,水里头仿佛被人搀进无数桶泥沙,浑浊得紧,越往深处游,越伸五指不见。曲陵南好不容易杀了一条说不上名的小鱼,提溜了上岸给孚琛,哪知孚琛看都不看,她再欲劝说吃两口,话还没讲,就被师傅一指头掀翻了个跟头。 曲陵南怒了,爬起来想说他,却忽而想起这师傅就是毛病多,说也是白说,不觉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站住,”孚琛冷声问,“哪去啊?小丫头,还敢给我脸色看了?” 曲陵南转头,忍了忍没忍住:“师傅,我可不是给你脸色看,我是觉着跟你说不通。” “你说都没说,何以见得说不通?” “这不明摆着的吗?”曲陵南耐着性子同他讲,“我晓得那鱼大抵是不合您胃口,可这冰洞里头能有这个不错了,您再想讲究,也得有讲究的条件,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还非讲究,这不瞎耗费工夫吗?我看您就同我娘一样……” “孽徒!你胆敢将我比一凡人愚妇?” 曲陵南见势不好,忙抱头就跑,回头笑嘻嘻冲孚琛道:“师傅,您别生气,我保证明日下水潜深点,给您带点好的吃还不行吗?” “滚!” 曲陵南赶紧脚底抹油跑远,边跑边嘀咕,这个师傅谁说跟娘亲不同了?明明就是一样的心眼小,记性又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记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来覆去在心里过个千八百回不罢休。 颠过来倒过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烦。 可正因为这样,反倒让她心中生出真心的亲近。她自来只与这样的人相处过,也惯了照料这样的人,当初一个哭哭啼啼的娘亲也没见得难倒她,现如今多了个挑三拣四诸多嫌弃的师傅,小姑娘也没觉得多大回事。 且有了师傅,似乎自爹娘死后没想好做什么的内心又重新找着奔头,打杀凶兽,勤练法诀这等无趣之事,做起来也有了理由。 甚至连那遥不可及的升仙之途也并非那么无聊,做个神仙最起码的好处在于,想弄个什么稀罕物把师傅的身子调养好喽,也不再是这么为难的事。 那便修炼吧。 曲陵南严肃地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伸出两根手指头,回忆孚琛做过的手势,反手屈指,将灵力运至指尖,试图点出一簇火苗来。 这是孚琛当初应承教她的“驳火术”,整个玄武大陆几乎每个低端修士皆会的基础小法术,攻击力微弱,然耗灵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喷出炫目耀眼,能给予初学者信心,故成为众多修士初练法术之首选。然这一法术太过低级,其变幻出来之火质最是寻常不过,不仅无法炼丹淬器,更无法与地火真火等相提并论,故修士们多浅尝辄止,随着修为增加,接触的法术选择多,“驳火术”便多半被弃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系变异单灵根,驳火术于他实在太过小儿科,他将之传给曲陵南未尝没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却心满意足,觉着师傅待她真是没得说,这法术太好了,会这个,往后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买火折子,这一年到头得省多少个大钱? 可她没想过,就这么个简单的法术,她却怎么也练不会。 曲陵南已经照那口诀练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灵力运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热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骤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满脸通红,练的手指发颤,仍然无法运起哪怕一点小火光。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笨练错了?可师傅明明说过,练气期过二层的弟子,使驳火术便不在话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层,为何却练不成呢? 曲陵南练了半天没出个所以然便不耐烦了,拔出师傅给的小短剑铿锵一声砍到身边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脸想,莫非我真练不成? 她再度举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诀,练青玄心法攒下的灵力再度游走,过经脉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无结果。 小姑娘犹自不甘,又甩了几下,别说火苗了,连火星都看不见半点。 她并非生性执拗之人,既练不成便也不强求,返回蒲团盘腿坐下,闭目想,这火只怕与她相冲,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而一探体内灵力也似乎又从涓涓细流变成干涸溪道,这法术只怕自己练错了,师傅分明讲过的,驳火术只为低端法术,耗费灵力极少。 可现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层的功力,却所剩无几。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识内视,只见丹田之处那团蒙蒙的气息透着隐隐火光,似乎又长大一圈,几乎要填满整个内海。这团东西外部虽笼罩着白雾,然内里却犹若有些裂缝,透着刺眼的光。 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一般。 有什么会破壳而出?小姑娘让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她赶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么不该吞的东西,又觉着这气息自下山始便蛰伏丹田,古怪的紧,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盘踞内海,那这玩意在自己肚子里可呆得够久了。 然那时候,她忙着安葬娘亲,下山杀爹,哪有机会去吞下不该吞的东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觉着这事不能小觑,不管这团东西是什么,总归是着落在自己身上,肠穿肚烂之类的滋味她可不想尝。小姑娘以神识强行想撬开那层外壳般的迷雾,可没成想,那东西真如雾气一般,缺口刚刚拨开一点,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雾弥合上。 只这会功夫,她便累得脑瓜子发疼,先头灵力又耗费殆尽,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歪在蒲团上。 就在她闭目喘息之间,却分明感到那团迷雾逐渐扩散,几欲将神识笼罩住,她宛若置身无边云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雾苍茫。然迷雾深处,却有耀眼光线明灭不定,仿佛前头有无穷宝藏,诱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见着那内里的东西是什么?她一念之间,忽而发觉自己真个超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是实实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识内视,神识不具形体,不谙具象,这一步,到底是怎么踏出的? 曲陵南惊诧地低头,见着自己穿着破破烂烂布鞋的一双脚,她师傅有穿旧的道袍相赠,可并无穿旧的鞋履相送,这双鞋,还是她下山之时于河魏城内自己添置,买的是男孩样式,买完鞋她转头跟人讨了一碗水,就在那里,她平生头回知晓,自己的亲爹有个绰号叫傅半城。 如今忆起也不过数月前,却恍若隔世,这双鞋陪她一路历险厮杀,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内海? 沿着鞋往上,洁白的道袍,这衣裳怪得紧,不破不烂,不脏不湿,再往上,是她一双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确定自己全须全尾都进了内海之中。 可若自己钻入了自己的身体,那到底哪个才算她实有的身体?哪个才算实有的她? 是现在摸得着这个,还是外头的那个? 小姑娘顿觉脑子迷糊,她皱眉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雾似乎越发浓稠,且渐具质感,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骤然睁开眼,强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用手挥开周围的迷雾,虚实相叠,无有相容又如何,谁晓得鸿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须执念于形我?我在我之体内,我仍是我,我于我之体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着这一匪气十足的念头,却不知已不知不觉间有所参悟,对这个无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参悟领会,于她也不过豁然间的心胸开朗,呼吸顺畅而已。她稍一动,即见眼前迷雾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渐退散,眼前一片开阔大地,无边无际,小姑娘面色坚毅,大踏步上前,识海深处,一团椭圆形金光静静卧着,那光璀璨却不刺眼,炙热却不灼人,宛若在此间躺了千万年,与她呼吸相依,休戚与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细小的手掌贴着那团光,随即深深陷了进去,顿时那团光化作片片光点,四下散开,又通通涌入她身体,融入血脉,化于无形,小姑娘低头,只见自己全身发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浑身上下就如被温水包裹,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就在此时,内海中风起云涌,以目之可见的速度钻出春草,绽开夏花,瞬间又秋色瑟瑟,随即大雪隆冬。 枯荣一瞬,四季一息。 骤然间,小姑娘脑子里忽而涌起这么个念头,人为何要修仙? 是见四季枯荣于俯仰之间而不动声色么?是握天地裂变于一念之间而不为所动么? 那也太过无趣了。 她抬起头,仰天长啸,啸声之中内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只觉眼前一黑,额头不知磕到什么硬物,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曲陵南疼得一下睁开眼。 她一下从内海中跳出,额头磕到一边的石笋上。 曲陵南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轻盈,之前丧失的灵力又充盈于经脉当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转,心随意动,一簇纯净的火苗跃然指尖。 之前怎么练也练不好的“驳火术”,此时却能轻易做到。 只是这火与寻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干净澄明的蓝色,凑近去,炙热之余,却有微微寒意迎面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识一探体内,只觉经脉宽度与前说差无几,然她用心感知,却能觉出每道经脉内里均似散发暖意,这等异象,若非本人却无从察觉。 自己就像由内而外重塑了身体,可偏偏由内而外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曲陵南现下也略微懂点修炼级别,练气期三层,青玄心法三层,三系灵根,她看起来没有一点改变。 可她自己却分明能感到那种脱胎换骨的轻盈和超脱,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巅,俯视众生,世间诸等功法修炼,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时,曲陵南忽而听见师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小南儿,速来寒潭边。” 曲陵南惊奇地道:“师傅,真是你吗?” “当然。” “你真不是会说话的妖怪?” “瞎扯什么,此乃传音术,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快给为师滚过来,不然再让你摔跟头!” “哦。”听见摔跟头三个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来边跑边说,“师傅师傅,我有个事跟你说,我刚刚……” “闭嘴,为师现下忙得紧,没空。” “你忙什么呀?” “忙破阵!”孚琛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兴奋,“你我师徒二人,终算有望离开此地了。” 八 破阵出 曲陵南奔去寒潭所在的大岩洞时,她的师傅孚琛已在潭边虚空画出无数的符纹。 这事若搁在以前,曲陵南大概会以为她师傅跟村口跳大神似的玩请仙附体画符吐火等一类瞧着热闹可未见得有用的事,可现下她脱胎换骨一般,呼吸行走皆比以往不知轻灵多少倍,耳力目力也大有获益,再瞧师傅的动作,端详了一挥,小姑娘逐渐发现师傅的动作落她眼底似乎变得相当慢,慢到起承转合,指端划痕,全多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煞是惊奇,初时以为自己师傅是体虚导致动作缓慢,可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师傅的动作并不慢,不仅不慢,且翻云覆手间坚毅果断,虽只虚空画符,然却若手持金刚钻凿刻硬石般力道凌厉,且落指之痕繁复无比,却又复行云流水,宛若分花拂柳,燕子掠水,配上他长袍宽袖,相貌俊雅,真有说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瞧了一会颇有些遗憾,为何师傅不以跳大神一类为生?村镇间的傩礼巫舞若由他来演,不知道会好看成什么样。 可惜他非要做什么文始真人。 小姑娘遗憾地啧啧摇头,她把视线从师傅脸上转到他手上,这一瞧,却觉再也挪不开眼。只见师傅漂亮的指尖所过之处,似有看不见的处处涟漪被悄然划开。小姑娘微微皱眉,运起灵力,凝神望去,这回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真的,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水雾,师傅的手指过处,水珠溅开,一道细微的金色刻痕悄然于他指下结成。 曲陵南再看远些,这才发现,寒潭之上,密密麻麻,都布满金色细线,这些细线结成极为精巧的网,大网中套着小网,网中又布满看不懂的符纹咒语,寒潭正中央,金线逐步堆高,渐渐将那个口子收紧,她师傅手一收,掌心灵力输入,顿时整个网都被注入火红色的光芒,耀眼的火光中,一个硕大无朋的符咒之网笼罩住整个寒潭。 孚琛脸色苍白,微微喘气,嘴角却勾起踌躇满志的笑容,他转头对小姑娘招招手道:“过来。” 曲陵南忙跑过去,她师傅将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引到符网之下,柔声道:“乖徒儿,站这别动。” 小姑娘很喜欢跟师傅挨近站着,她虽不动,却从储物袋中将那柄小短剑抽出,回头问:“师傅,可是又要我做诱饵?” 她的目光天真无邪,有种无知无畏的坦然自若,孚琛一愣,他原本已打好腹稿,那些哄骗许诺、师道孝义简直张嘴就能来一大通,然而准备好的种种话语却在曲陵南这句如此直白的问话面前憋了回去,鬼使神差地,向来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便是卑鄙无耻也能大义凛然的文始真人,在这一瞬间,竟然以同样直白的方式,点了点头。 小姑娘“哦”了一声,自己又往前站了半步,问:“师傅,站这可对?” 孚琛看着她,曲陵南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眼睛亮若星辰,目光清澈坦荡得宛若世上任何的阴司污垢全然不入她眼。 可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是上古岩洞‘地法天功大阵’的死门所在。 这个方位,正是孚琛费了一番工夫才计算精准,曲陵南说得半点没错,死门需要诱饵,他一早就打算把这个便宜徒儿骗到那上面站着。 孚琛于符术阵法上颇有涉猎,虽不精研,也有不少心得,但上古“地法天功大阵”乃虚实相容,变化多端,威力非同小可,又有护阵伴生的高阶凶兽无数,孚琛推演了多少年也摸不着生门何在,死门又何在。这回曲陵南误打误撞带回那颗蟠哲鱼丹,却一下点醒了他。这几日他频频下水勘探,终究发现此阵每隔一甲子会轮转阵门,届时南火转北水,东木便西金,生地变死地,水中凶兽皆为阵而设,依阵而生,阵门变化,皆随阵而迁,这便是小姑娘下水却不见凶兽的缘故。 而她打杀的那条蟠哲鱼,却显然是受阵门轮转影响过甚,一时半会寻不到该去之处,凶性大发,也得亏只是蟠哲鱼,不然小姑娘在水中性命堪忧。 死门之位,却又是阵眼之位,此时错过,便又要等上一甲子光阴,曲陵南是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对孚琛而言,这便宜徒弟出去后还有大用,倒也未必真要让她送死。只是骤然之间,接触到小姑娘清亮见底的眸子,孚琛忽而没来由有了一丝担忧。 这种情绪很陌生。 孚琛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也许是这傻徒弟没准会陨落在此,也许是这傻徒弟活下来后说不定会对他心生怨怼,也许是往后的日子,这孩子没准也会慢慢在吃亏中学得精乖,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唠唠叨叨将自己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烦人声音。 莫名的,孚琛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的师傅还没想明白,便已对自己的傻徒弟脱口而出道:“莫怕,师傅在此。” 话一出口,孚琛便以后悔,他完全无需如此作态,自来事师如事君,修行弟子,便是师尊让徒儿赴死,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何须多说一句废话? 可曲陵南听了这句废话后,却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扭头冲他咧嘴冲他大大傻笑了一个,笑得孚琛尴尬起来,险些恼羞成怒亲自把她踹下水去。 曲陵南脆生生地道:“师傅,我才不怕咧。” “不怕等会就让凶兽吞了你。” “我会先宰了它。”小姑娘絮絮叨叨道,“师傅,咱们快些动手吧,早些出去早些给你找大夫找药,冬天要来了,你身子不好,在这呆着始终不是个事。” 孚琛抿紧嘴唇,过了良久,他在自己都不知为何的状况下,慢慢解释道:“小南儿,你所站之处,乃此上古冰洞阵法之死门所在,此处虽为死门,却死中带生,变化万端,为师推演许久,终能确定此乃阵眼之位。这位置需一个人站着,引那守阵凶兽出来,但你莫担忧,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儿,不会让你有事……” “师傅,你别罗嗦了,我且问你,若我站别处是否便无危险?” “未必。” “我站此处是否于破阵有用?” “正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尽快把事了了,比什么都强。” 她话音未落,水面突然泛起一层涟漪。 水圈起初只是小小的圆圈,随即水波开始搅动,孚琛微眯双目,手指灵力运出,曲陵南头顶的符纹骤然变大。 地底开始不稳,水潭深处的轰鸣声一阵强过一阵,整个石洞开始晃动,咔嚓一声,曲陵南脚下站着的地面,竟然裂开好大一条缝。 孚琛脸色一变,拂袖就要卷起曲陵南的腰将她拉开。 可电闪雷鸣间,那地面突如其来整块陷落,就如水底冒出一个吸力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将曲陵南连人带石,都给卷了下去。 水下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兽鸣,孚琛当即冲天而起,左手一道极厉火焰直劈了下去,右手同时甩出,直直探入水中,猛然一拉,将曲陵南整个人湿淋淋地拖了出来。 虽只瞬间工夫,小姑娘被拉出来时却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孚琛来不及查看她伤了何处,顺手将她塞到身后,口念法诀,金色符文转动急速,万道金光齐齐射入水中。水内传出一阵剧烈抖动,孚琛再不迟疑,左手托起,一柄巨大的璀璨火焰刀当空出现,刀刃朝下,随时待命。 “师傅,那东西受伤了。”小姑娘忽而在他身后道。 孚琛惊诧地看她,曲陵南握着自己那柄下品法器晃了晃,孚琛此时才发现,那剑尖处有血色红痕。 “我才刚掉进去时剑尖朝下,没刺空,”曲陵南镇静道,“那东西皮不厚。” 她没跟师傅说的是,掉水里时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可她却能闭眼以神识外探,她见着一只触须众多的庞然怪物,它双目大如牛眼,灿灿发光。 小姑娘一分犹豫都没有,举剑直接就刺了过去。 孚琛早料得此“地法天功大阵”守阵眼凶兽不是那么好对付,早已祭出“紫炎刀”严阵以待,然当地动山摇的动静传来,地下罅隙裂缝之处渐渐弥漫出一道道黑墨般痕迹,孚琛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禁动容,他喃喃道:“居然,居然是榘螂。” “那是什么?” 孚琛微眯双目,没有作答。 榘螂,凶兽榜排行第一,传闻中的上古凶兽,触须众多,剧毒无比,每个触须上均布满吸盘,能于瞬间将一个人的血肉活活吸干。它虽体积庞大,却行动敏捷,悄然无声,犹若鬼魅,最喜吸食修士血肉灵体,而被这种畜生吸干的修士,魂飞魄散,永无超生。 这种东西典籍中有记载,然便是孚琛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世上尚有活着的榘螂。 凶兽之所以为凶兽,除了其生性凶残,形态丑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凶兽无法修妖修一道,于修士补益不大,且自具先天天赋,并无灵性渐修,兽性天然,难以驯服,与灵兽无从比拟,与修妖之妖兽也不可同日而语。故修士一般都不愿去主动招惹,否则一场恶斗下来,能不能宰杀了凶兽另说,便是宰杀了,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往往只获一身皮肉,抑或一枚鸡肋般的兽丹,当真得不偿失。 玄武大陆若非剑修一道,需实战中增修为,寻常术修符修,名门正派中的师尊们皆对门徒循循善诱,遇凶兽需谨慎为之,不可争强斗胜,不可恋战嗜杀。 孚琛的师尊也是如此告诫于他,孚琛修道多年,命丧于他手中的人怕是比凶兽多,他自来精打细算,不做没益处的冒险,宰杀凶兽犹如鸡肋,若不是后来练紫炎秘文需补充水系凶兽兽丹,他连蟠哲鱼、伛偻虫一流都懒得动手。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高阶凶兽,都没这段时间见得多。 魜偶蛇已是百年难遇,现下又迎来了只闻其名的上古凶兽榘螂。 孚琛忍不住叹气,似乎自他收了这个徒弟后,冰洞中原本毫无变动的日子,越过越刺激。 孚琛双目微眯,他金丹后期修为,若正面相抗这浑身是毒的怪物,赢面并不大,且琼华一派乃修行正统,讲究修心领悟,专修的是符修术修、阵法炼器一流,可论到赤膊上阵,单打独斗,却非他们所长。故琼花一派修士甚少逞凶斗狠。 可孚琛本就修的是与琼华弟子路数迥异的紫炎秘文,自他修炼此功法以来,瞒着门派中人,谨小慎微,低调从事,然“紫炎秘文”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刚猛功法,敌人愈强,激发潜能越甚,他从未试过抛开顾虑,放手一战是什么感觉。 紫炎刀遇强则强,迎难而上。面对一般人终身难遇的上古第一凶兽,孚琛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豪情,他想不靠法器,不用灵符,以力相搏,以强制强,试试“紫炎秘文”威力几何。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洞地下块块陷落,黑色的潭水瞬间喷涌而上,与此同时,孚琛一把抓住曲陵南的后领直直飞起,手一挥,一团光球将她整个团团罩住,悬在半空。 孚琛冲她微微一笑,手一抛,将曲陵南连人带球被远远丢开去。 曲陵南挣扎起来,却发觉自己竟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光膜,她大声道:“师傅,我也来!” 可她的声音同样也穿不透这层古里古怪的光膜。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凌空而飞,左手一伸,巨大的火焰刀当空往下猛力一劈,墨色水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水色墨黑,污浊冲天,当空却有一人蓝袍鼓风,翩然若仙,右手一抓,一个耀眼夺目的火焰球随即朝那虚空处丢了过去。 哗啦一声,火球入水,宛若有生命般越转越快,地下漫延开的水泽一遇这火球,无不被蒸发殆尽,水潭越来越浅,一条长长的触须悄然伸出。 孚琛左手迅速化出火焰刀再度劈下,那根触须瞬间被斩断,可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利惨叫霎时间穿破耳膜般突袭而来,孚琛脸色一变,嘴唇抿紧,曲陵南却觉胸口剧痛,她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满嘴腥甜之间,小姑娘忧心师傅,顾不得擦干血迹,抬头望去,却见无数条巨大的触须破水而出,纷纷涌向师傅所在之地。那些触须根部均张有圆状吸盘,一张一合,犹若无数张贪婪的嘴,循着本能奔往血肉之躯。小姑娘心下大急,晓得那水下被她刺了一剑的鬼东西这是要攻上来了。那玩意体积庞大,黑墨墨一大片,若尽数而出,只怕连这大岩洞都要被填满,那还打什么?直接被它挤死算了。 她从那些无牙的小吸盘处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感,曲陵南目不转睛盯着那无数小吸盘,盯着盯着,她突然间明白,恐怕那庞大体积,骇人的力道皆不是那怪物真正要人命的地方,它的厉害之处,在这些小吸盘里头。 可师傅却对此无所察觉,他与那怪物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冰洞已成火洞水洞,一时间火焰刀光芒四射,璀璨夺目,墨色毒水四下飞溅,所腐蚀处,石笋断裂,碎石乱飞。 小姑娘想喊,师傅你别只顾着砍断触须,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才是啊。 可外头的声音传得进来,她的声音却传不出去,非但传不出去,连她的气息都被隐匿起来,那些触须滑动得四下都是,然而却好像没一条发现她一般。 曲陵南急得四下乱撞,她心知师傅是为她好,罩着她的光球分明是什么法器,将她严严实实包裹在内不受损伤。可她不要这样在一旁瞪眼干等着,她已然眼尖发觉,地下被斩断的触须又蠢蠢欲动,似在蓄势而发。 曲陵南瞬间拔出短剑,冲着光膜连刺数下,却刺不穿这琼华派出产的高级货。她扑到光膜上,焦急喊:“师傅小心,师傅那些玩意又动了!” 没用,可人在万般焦急的状况下,便是明知没用,也少不得要试试。 她师傅被怪物团团包围,而水位上涨,那怪物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头颅正徐徐冒出,曲陵南并不知晓这种上古凶兽的特性,可她却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自那怪物脑中所思所想能有些许反射到她脑袋一般,她盯着那个圆溜溜的头颅,不知为何就是能断定,怪物出水之时,便是它享用猎物之时。 它要吃东西没问题,可它要拿自家师傅当饭吃可不成! 出言提醒已行不通也来不及了,怪物触须忽而发动齐齐进攻,孚琛手持火焰刀杀得干脆利落,然而就在此时,地下那些被斩落的残肢齐齐飞起,瞬间团团扑去,孚琛右手法诀不停,紫色火焰将自己围住,毫不留情将扑来的断肢烧灼殆尽,曲陵南一瞥之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瞧见,那怪物的头顶不知何时长出一根长长的触须,悄然迅速地突破紫色火焰的包围圈,顶端吸盘,一下咬到师傅肩上。 师傅身上穿的可不是什么法衣,小姑娘亲手摸过,那只是件寻常不过的道袍罢了。 那道袍虽总是干干净净,可它真的不防水,不御寒。 小姑娘当时还觉着师傅很穷,好的道袍让给自己穿了,她心里过意不去,还同师傅叨叨过往后要赚点银子为他换件新衣裳。孚琛听后大笑道,好哇,他文始真人若要换新衣裳,可必得是上品法衣。 上品法衣多少银子? 不多,照你那天宰的魜偶蛇,百八十条也就够了。 师傅如是说。 可她还没宰百八十条魜偶蛇呢,师傅身上那件袍子根本没任何防御作用。 果不其然,触须一咬之下,孚琛身形一晃,大喝一声,火焰刀尽力一劈。 刀势一去千里,然他的人,却慢慢行动转缓。 不对劲了。 曲陵南浑身血脉中的寒火骤转炙热,霎时贯通全身上下,她深吸一口气,手贴光膜,心随意动,那承载法器启动的灵力骤然间倒转源源不断自掌心吸入,此情形便如当日她吸走傅季和的新娘子变幻出的青藤蔓上所附着的灵力一样,小姑娘咬牙承受超出修为的巨大灵力灌入体内,她瞧不见自己,却觉着浑身便如一个鼓起的风囊,而那灵力就是不断再吹涨身体的疾风一般。渐渐地,她目之所及一片血红,大吼一声,双手硬生生将那光膜自中间掰开。 一股腥香之气扑面而来,暧昧甜美,然曲陵南却于这气味中品出内里夹杂着的说不出的暴戾嗜血之意。护身光膜一旦裂开,那怪物的所思所想愈加清晰传入脑内,曲陵南骤然睁大眼,她分明感到那东西的心思,它想生啖师傅的血肉,吸干他的灵力,连他的魂魄也不放过。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曲陵南怒气上涌,奋力一撕,光膜一撕两半,她奋力一跃,手持短剑直直扑往水中的怪物头颅处。 曲陵南跃至半空,挺剑疾刺,她直奔那怪物头顶而去,那怪物两只牛眼大的瞳仁已被她刺瞎一个,另一个血洞一般,甚为可怖。她一跃出,榘螂便似认出适才刺瞎自己的仇人一般,尖嘴张开,四个触须同时自脸上长出,伴随着嗤嗤声瞬间朝她缠绕过去。 这小触须与适才孚琛以“紫炎刀”斩断的大触须不同,其色深碧,其形尖细,小姑娘半空中避无可避,横刀斩去,那触须竟似长眼一般灵巧一缩,拐了个弯避开剑锋,曲陵南大喝一声,双手握紧剑柄,直直掉到榘螂怪头顶,干脆利落朝那东西头顶就刺下。 哪知下品法器于这等上古凶兽而言全是豆腐做的一般,只听咔嚓一声,小姑娘的剑一断两截。 曲陵南微微一愣,当机立断抛下断剑,随即左手积聚灵力,轰的一声一拳砸到榘螂头顶。 可惜她再天赋异禀,此时也不过练气期修为,上古凶兽如何能撼动分毫。那怪物一拳之下纹丝不动,却突然张开嘴,尖利的声波霎时间传了出来,几乎要刺痛她的耳膜。 曲陵南浑身一颤,脑子里宛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进去狠狠搅动了几番,她勉强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那东西的细小触须已于瞬间攀上她的手腕,冰冷滑腻,宛若爬虫,小触须一贴上她的肌肤,顿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猛然扯到榘螂怪嘴边,小姑娘抬头一看,那榘螂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 榘螂怪似乎极为兴奋,不断呲牙咧嘴,伸出一条滑腻腻的血红舌头,直直舔过曲陵南的脸颊,并不时发出短处的尖啸声。 它的贪婪与嗜血之情绪清晰传到曲陵南脑中,小姑娘几乎能听见这鬼东西无声的叫嚣:吃了她,吸干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榘螂怪犹有些舍不得马上进食的心态,似乎自己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东西送到嘴边,它竟然有些不愿一口吞下完事,而是想慢慢吃,今天吸点灵力,明天啖点血肉,最好别一下弄死自己。 那条湿哒哒的舌头灵活地在她脸上舔来舔去,这是榘螂怪在思量往哪下嘴最合适。 曲陵南艰难地转头过去,望向半空中被一团紫色火焰围着的师傅,却见他双目紧闭,双手低垂,脸色苍白,眉心却不断耸动,表情痛苦得紧,瞧着像深陷什么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一般。幸得他身边团绕紫色火焰护着,这才不至于让怪物一口吞下。曲陵南不认得那乃是孚琛金丹期练就的护身法宝“紫炎云”,她只看出那火焰之芒光明灭不定,而周遭盘踞的触须却越来越密,空中灵力对撞,闪光点点,师傅脸白如纸,身躯微微颤动,那一处被咬中的伤口诡异地缓缓流淌出血液,那血液与众不同,非纯然红色,而是暗带金光。血液一流出,此间触须皆躁动不安,环伺涌动,意图以此为食,却苦于受紫色火焰所阻隔。然吸食修士精血灵力乃榘螂本能,便是孚琛护体法宝再强,却也与本体灵力状况息息相关,此时此刻,灵力外涌,本体却又被榘螂毒液所侵,“紫炎云”被侵蚀殆尽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小姑娘心急如焚,然却无法动弹,她眼睁睁瞧着那鬼东西缠缚住自己手腕的触须张开吸盘,噗的一声牢牢吸附脉门之处,随即,自身灵力宛若大坝决堤,源源不绝涌出体外。 不出片刻,她这等半桶水的练气期灵力便会被吸得一干二净。 她死在这,就等于师傅要死在这,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师傅也似乎没教她多少有用的玩意,除了生火,他似乎还没教会自己引水,半空翻身,别动不动被摔屁股的诀窍。 就这么着要交代在此? 没门! 小姑娘睁大眼睛,面罩寒霜,她猛然深吸一口气,经脉中的炙热气息全部放开,刹那间,她眼前宛若开过繁花万朵,姹紫嫣红,那被吸走的灵力,通过绑缚自己的触须,突然开始回流! 榘螂怪尖声怪叫,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每过一声,均如利斧斫头,疼得曲陵南眼前发黑,然而她咬紧牙关,专心致志地驱动体内古怪的气息,一时间,山河倒转,泄洪倒转,自榘螂触须那汹涌澎湃地灌进来许多灵力,经脉处便如河道崩塌,洪流肆虐一般,冲刷得她浑身剧痛,颤抖不休。 曲陵南死死盯着榘螂独目,那怪物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惶恐惧,全部触须瞬间乱冲乱撞,石洞之内霎时间被捣毁得碎石满地,潭水喷涌,曲陵南大喊一声,双手握拳,奋力一挣,瞬间将那两根毒蛇般的触须震开。 她随即双拳击出,一下一下击打在榘螂怪头部,拳头落下指出隐隐有火光电闪,榘螂怪吃痛不过,一声怒吼,身子晃动,一下将她甩开。 曲陵南重重摔到地上,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浑身经脉宛若被节节撕裂般,疼痛不可具言。此时只听榘螂怪尖利地吼叫了一声,随即传来哗啦水声不绝。小姑娘转头望去,只见那榘螂怪整个冒出水面,水滴之下,庞大的身躯宛若小山,她能感到那怪物在大怒,它活了上千年,吸食的修士活物不知凡几,今日却没想到收拾一个金丹修士已然麻烦,而更麻烦还是这个的练气期弟子! 不好,它要出狠招。 曲陵南顾不上疼,就地一滚,身边啪啦的一声巨响,地上岩石硬生生让榘螂怪的触须砸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曲陵南摸爬滚打,一连避开它十七八下攻击,然这样一味避下去,可不是办法。曲陵南偷眼看去,师傅的紫色火焰团似乎又弱了些,他那张俊脸上,宛若将死之人般涌上灰色。 小姑娘皱眉,心忖师傅还真是没用,就这样还说要宰了守阵眼的凶兽破阵。 等等,破阵,阵眼。 电光雷闪之间,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初郝平溪也布下一个金光闪闪的防御阵抵挡那头罹鞫猿,他那会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用你的血! 曲陵南精神一振,奋力爬起,奔向师傅先前布下的金线符文之下,奔向师傅命她站立的地方,她挽起手臂,一口咬下,鲜血登时涌出。 曲陵南当机立断,将血滴入那处,转头大喊:“师傅!” 血液渗入地下,滴入深潭,突然间一股金光直射其上,金光越来越强,宛若野火燎原,立即点燃全部的金线符文。 整个法阵运转起来,符文宛若一张大网,越长越大,将岩洞里庞大的榘螂怪尽数笼罩住,金色光芒耀眼夺目,将榘螂怪纤毫毕现,再无遗漏。 曲陵南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她狠狠心,又咬了另一只手腕,再注入自己的血。 随后,她抬起头,将浑身灵力逼到地上,大吼一声:“师傅,醒来!” 灵力混合着曲家人的血注入阵眼之中,顿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龙吟般的鸣叫声,整个岩洞随即地动山摇,巨大的钟乳石漂浮自半空摇摇欲坠。 “师傅……”小姑娘觉着自己的力气快用完了,她盯着师傅的身躯,哑声又喊了一下,“快醒来……” 孚琛的眼蓦地睁开,目光清明如炬,他长袖一转,巨大的紫炎刀冲天而起,狠狠劈向被符文罩住的榘螂怪头颅。 哐当一声,榘螂怪剧烈挣扎起来,触须团团缠绕上孚琛身外的紫炎云,渐渐将他整个围住,并慢慢收紧。曲陵南想扑上去扯断那些触须去,一动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哪里还能动得了半分? 小姑娘有些无奈地闭上眼,她心忖,罢了,打到这会也算尽力,若真要命丧此处,也无甚怨言。 师傅也是,能做的她都做了,到这步田地,不是她不救,实不能也。 小姑娘睁开眼,正想好好瞧着师傅被吃掉,接下就轮到自己。 可没想到,那些触须围住的罅隙间慢慢透出一团紫色火光,火光逐渐增大,璀璨耀目,不能直视,火光所过之处,榘螂怪触须节节碎裂,随即一团紫色人影飞扑到榘螂怪身上,咔嚓一声,血肉横飞,整个榘螂怪脑袋被削去半边。 孚琛此刻全无一丝半点他往常的风仪姿态,他目光冰冷,手持紫炎刀,手起刀落,大开大阖间,刀光火影,将榘螂怪砍了个七零八落。 砍完了,他似乎犹不解恨,又飞身而上,自双掌中凝结出一个硕大的紫色光球,狠狠砸在这丑东西的尸身上。 火焰所过之处炙热异常,熊熊烈火瞬间将这上古凶兽吞噬其内,遇水不息,遇冰不退,将这玩意烧得一干二净。 火光中,曲陵南只见自家师傅面罩寒霜,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平静到诡异,宛若历经千山万水,跋涉亘古洪荒,宛若遭遇大悲大喜,这世间再无宠辱得失能令其略微动容。这样的师傅令小姑娘瞧着很是不喜欢,她说不上为什么,就觉着,这样的师傅,仿佛此刻纵使世上有千万人横死眼前,他也不为所动,无甚干系。 火光渐渐弱下,孚琛手一探,火中浮出一颗七彩夺目的小珠子,他握入掌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似全无见着曲陵南一般,将那颗珠子一扬,直直嵌入先前曲陵南滴血的阵眼之中。 这下地动山摇更为剧烈,头顶的岩洞开始渐渐震出裂纹,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石笋在晃动中终于纷纷坠落,曲陵南瞳孔微缩,头顶就有一块大石头直直砸落,眼见就要将她砸个稀烂。 曲陵南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此生死一瞬,她忽而想念起自己在山野间搭的小茅屋。 临下山时,以为杀了爹便得回转,挂在檐下的腊肉与干辣椒并未收入屋,床头米缸处,还有半升黄粟米。 早知道死得这般快,就把这些吃食赠与他人了。 小姑娘有些轻微的惋惜,她还未来得及惋惜完,就发觉那石笋定定地悬于自己头顶,并不落下。 曲陵南忙转头,却见孚琛于一片乱石纷飞中,犹若闲庭漫步,于半空中缓缓踏步而来。 他身上尚存打斗的狼狈,肩上的伤口只是止了血,却仍未愈合。可世上便有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均能道骨仙风,不染凡尘。 曲陵南身上很痛,勉强笑了下,笑得很难看。 她看着自己的师傅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目光怪异,问的问题更无聊,岩洞都快塌了,到处飞沙走石,险境环生,他不想着赶紧逃命,却还有闲工夫问:“四象归土盏乃我早年所得中品防御宝器,躲在其中,便是我陨落此间,那榘螂怪也杀不了你,你为何要出来?” 曲陵南心忖这师傅不会被怪物揍傻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这个犯得着问吗?她哑声道:“我能躲一辈子?” “不能。” “我一个人,能宰得了榘螂怪?” “妄想。” “那不明摆这么?”小姑娘呲牙咧嘴道,“我不趁着你还活着豁出去帮你,莫非要等到你死了再被那玩意活剥了么?我又不傻,哎呦,师傅,我好疼,你给治治呗。” 孚琛深深看着她,忽而慢慢笑了起来,他笑容越来越深,笑着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跟着傻笑,她晓得,她所熟悉的师傅回来了。 随即,小姑娘只觉身子一空,被她师傅隔空一手托了起来,她便被师傅一边托着,一边大踏步朝岩洞顶部裂缝飞去,身边任它巨石翻滚,身后任它翻天覆地,此时此刻,小姑娘心中忽而觉着一片安静平和,呆在师傅身边,便是这升天的路永无止境也无妨,便是前方有再多艰难险阻,有再多凶兽困境也无妨。 小姑娘觉着如此飞着很好玩,连一颗碎石子也弹不到自己,她忙里偷闲瞥了眼师傅的俊脸,悄悄说:“师傅,我好生欢喜。” “为何?” “那丑东西没吃了你。” 孚琛脸上僵了下,冷哼一声,道:“怎的也没吃了你,上古凶兽,连个练气期小丫头都啃不下,真是浪得虚名。” 曲陵南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为示公允,又补充道:“它还是挺厉害的。” 孚琛干脆不说话了。 “不过再厉害,我也不会让它吃了师傅你的,”小姑娘絮絮叨叨,“吃了你我养活谁去?这破玩意,活该被烧死。” 孚琛干脆喝道:“闭嘴!身上的伤不痛了么?” “怎会不痛,痛死了,师傅,给颗药吃呗。” “浪费灵丹,不给。” “好吧。”小姑娘也不是很在意,“那你留着给自己也好。” 孚琛没绷住脸,终究忍不住道:“待出了阵给你治便是。且忍着。” 九 上琼华 阳光普照,万物回春,孚琛修行百余年,季节轮换,寒暑更替已不知见了多少次,然从没一次如此刻这般触动人心。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声轰震,不绝于耳,“地法天功大阵”已彻底被破,这阵法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轮转而不息,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山崩地裂,转头望去,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即将夷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处,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已成内湖。 此阵法巧夺天工,繁复几无可解,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争取早日飞升登仙,只是此法几近谵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便是孚琛自己,扪心自问,若再关个一甲子,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 日复一日的孤寂,毫无希望地等待,一成不变的环境,单调到极致的声音,到得最后,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个地步,为正或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 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紫炎秘文”大法,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随着功法越深,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只怕也会被这“地法天功”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 然“紫炎秘文”大法释放之时,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焚毁一切的霸气,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孚琛习此法苦心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深知琼华派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师尊涵虚真君第一个就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 涵虚真君讲求无有统一,心息依虚的修行正道,可这些根本不知孚琛平生所愿,他胸中有凌云志向,也深埋着恨意和惧意。幼年之时,他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那等轻描淡写,仿佛杀戮不是人,而是蛇虫鼠蚁一流。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只要还活着,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 故明知“紫炎秘文”太过刚硬,杀气太重,孚琛也非习不可。习此功法近百年间,孚琛修为一日千里,获益良多。然而时日越久,习这功法的弊端也日益显露,入金丹期后,他的修炼开始阻滞重重,金丹后期更是徘徊数十年,数十年间,“紫炎秘文”也未尝进阶,且每每一运灵力,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 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越登高处,那仙履越成铁鞋,负累重重,还无法抛舍。 孚琛心知哪里地方不对劲,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洋洋洒洒分十二层,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不是秘法有问题,而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与榘螂怪缠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可斗至酣处,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灵力絮乱,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间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 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长兄宠溺,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不思上进,家里人纵是责罚,也舍不得打骂,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多数时候,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开,躲到兄长身后,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 他甚至还记得,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 幻阵中孚琛痛入心扉,他想原来我亦有过那般光景,双亲健在,家境殷实,没心没肺,整日里最大的烦恼,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是拿青蛙吓唬他,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风云突变,家园顷刻成废墟,那夜父母将他藏起,长兄以心头血开传送阵送他离开,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为已遗忘,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连一句话如“我不要走”这样的废话,都没说。 他为此心如刀绞,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阵。 日光湛湛,映得脚下白雪皑皑,晶莹剔透。他虽灵力耗费极大,体内余毒未清,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 终于出来了。 孚琛目视远方,无悲无喜,心忖,既然出来了,该做的事,可又该继续了。 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他转头看去,曲陵南盘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伤口狰狞不平整,显见是被咬的。 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 孚琛此时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他皱了皱眉,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且两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咬一处尽够了,孚琛又以神识一探,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丹田受损,受伤极重。 相比之下,她浑身骨头多损伤,皮肉擦伤甚多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这样,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归真丹”递给她,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师傅,你给我吃啥?” “治伤的,别多问。”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运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团紫气,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小姑娘舒服得打颤,她低头看,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留下一个暗红伤疤。 “你经脉受损,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却无修复经脉之功,”孚琛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这下好了,跌到一层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层就一层呗。”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他又想起那“四象归土盏”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内,气息隐蔽全无,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看起来是保她性命,可实际上却是出于私心,怕这日后能派上大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时也是托大,自以为“紫炎秘文”功法霸气十足,够格与榘螂怪一战。 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 那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呢? 孚琛催动神识,探入小姑娘体内,直达丹田,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全无异象,灵力所剩无几,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 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然这点异常,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灵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灵根,资质不上不下,若仙缘丰泽,修为也未必低下到没法看,且有他罩着,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此时一探才发觉,曲陵南体内原有的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 孚琛惊诧莫名,以为自己看错,又探了一遍,再度确定真个是木系与金系灵根粗壮了不少,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寻常修士若不细查,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的好苗子了。 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想来是全力催动木系灵根,木系灵力灌入其中,误打误撞打开那个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问:“知道痛了吧,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 “痛是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还是找死好,没准死不了呢师傅。” 孚琛皱眉:“你年纪小小,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 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傅,一听你这话就是没当过家,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饿起来,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你也敢去的。” “为何?” “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小姑娘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我打猎可在行了,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说哦师傅,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你不怕它,就该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他清清嗓子,直接问:“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赶紧跑呗。” “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阵,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师傅坦白?再说了,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 她虽年幼不晓事,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她晓得自己身上的异常怕是非同小可。 这事不仅不能说,而且说出去,还得被人厌弃唾骂。 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心忖你到底还不能算成仙,只要你还是凡人,你就难保见识短浅,会当我是妖魔。 还是不说了。 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我就咬自己,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安了心,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看着。”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以前在山里头,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当冬天实在太冷,夏季实在苦长时她也会想,若情形不是这么糟,日子没有这么难,她会过得怎样呢? 比如,若她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譬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自己下山竟能遇上师傅,这师傅身上毛病虽多,可他所有的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是我的师傅”这句话来得重。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里就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更何况冰洞里一遇上动真格的危险,师傅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她丢入那个四象归土盏中。 师傅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小姑娘从未试过有谁将她护在身后,她觉着很新奇,新奇之余,又有些酸涩,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着每每想起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诺大风险都挨了过来,余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盘根错节,单调枯燥的冰洞一出来,则世间所见皆是可爱之物,便是睡梦里,呼吸到的空气,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阳和煦。 最紧要的,是师傅还在。 有师傅在,便是再厉害十倍百倍的凶兽,他也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小姑娘对此坚信不疑,因此她很放心,哪怕浑身骨头疼得厉害,肌肉经脉跟火烧似的一阵阵炙痛,她还是觉着很放心。 她与睡梦中甚至有了这么个念头,这回可是能安心喊疼了。无需忍着,疼了就喊。因为喊了有人应。 她果真喊了,她喃喃道,师傅,我好疼。 果不其然,有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随即,一股暖流自头顶百汇穴徐徐流入她体内,滋养一般抚慰过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暖流过处宛若点燃明灯一般,她经脉中细细点点的光点,逐渐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是师傅的手。 曲陵南心中雀跃,那光点也似乎愈发调皮起来,一个个跳动不息,光线越来越强,像逐一苏醒过般,一起涌向她丹田内一大团浓墨一般淤结不开的东西。她以内视审之,这团东西发出一股冰寒尖刺气息,团团罩住她的识海。曲陵南好玩地倏忽入到自己识海,只见漫天繁星一般的光点忽明忽灭,慢慢笼住那团黑墨气云,附着其上,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吞食。 小姑娘偏头看了一会,忽而恍然大悟,这团东西,便是她当日与榘螂怪以命相搏之时,自那古里古怪的触须处强行吸过来的凶兽灵力。 凶兽虽不可修行,然成型凶兽得天独厚,体内均有支撑其兽丹孕育,天赋技能运作良好的灵力。这灵力与修士所炼大相径庭,霸道肆虐,故一入曲陵南体内,无法被同化,而是郁结丹田。若不化用,则天长地久,此凶兽灵力终究会反噬修士,化尽此人一身修为。 曲陵南天赋异禀,且大战之前误打误撞,将丹田蕴藏的古怪炙热之气吸入百川四海,化于无形,这才逃过一劫。 可即便如此,她浑身经脉仍被多处撕裂,修为顿时跌至练气期一层,而她苦炼至三层的“青玄心法”,此时也早已被消耗干净。 小姑娘心神一乱,她担忧“青玄心法”白练的事让师傅知晓,她这边一乱,那边丹田即强烈震动,原本安静蛰伏的凶兽灵力骤然暴涨,而来自她经脉之内的光点瞬间被挣开不少。 “稍安勿躁,心虚归一。” 师傅在她耳边温和地道。 曲陵南没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着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宛若安抚一般,师傅输给她的灵力越发暖入人心。曲陵南敛起心神,专注于丹田内那团灰色雾气,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光再度覆盖其上,且光点越来越强,宛若结成光膜,重新将之分而化之,慢慢蚕食。 也不知过了多久,识海内真气熏蒸,无处不到,浑身八万四千毫毛孔窍,皆受润泽,不知不觉于睡梦间逐一行遍,到得畅快处,宛若灵魂飘然出体,翩翩舞蹈,轻灵翱翔,这等妙曼之境,曲陵南从未有过,一时间只觉吞吐轻盈,满心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道枢锻锤,非寻常修士功利心重,一刻不停追求的修炼层次可比,更非那等旁门歪道佐以丹药以提升修为可同日而言。 所谓修行,非修逆天长生,实质是修道法自然,循天理,遵人心。大道虚空,三界飘渺,而道枢之源,小如黍米,修仙之难,难在寻道枢,立斗柄。丹诀的妙义,本意就不是要教人心执我念,存胜负,为外物所羁,为蝇头小利便生死相搏。 为那点品级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心为形役,哪还有半点修仙的逍遥自在? 只可惜道法渗入俗世,功利浅薄之见反成了主流,潜心体悟之人越来越少,而醉心功法、灵宝等物之人越来越多,是以纲常紊乱,本末倒置。 玄武大陆千年以来得以登仙羽化之人几乎没有,惟有一个青玄仙子练至化神大圆满,可惜还是差了临门一脚,于登仙渡劫前陨落。究其缘故,盖大道真意无人承继而已。 曲陵南一片赤子之心,坦荡诚挚,她又自幼照料娘亲,惯了不存私念,凡事以旁人为先,便是受到这世间常人难以不生怨怼的不公,她也不觉委屈,不存愤懑。心念之纯粹,便是天纵奇材的弟子也望尘莫及,阴差阳错之下,倒令她得以一窥道枢之根本。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亮。小姑娘翻身爬起,浑身皮毛筋骨,四肢百骸,无不感觉轻松自在。她醒来时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布置简洁的房屋,屋内一塌一几,连张凳子都没有,反倒是角落里有蒲团两个,似乎那才是休憩之所。 然而这里的一切却又异常干净,便是赤足踏在地板上,也全无尘土。且空气清新到沁人心扉,直令人恨不得多吸两口。 窗明几净,窗外有松柏森森,小姑娘懵懂地走到门口,一推门扉,顿时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她身处一处万仞高峰之上,目之所及,尽是类似这样的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凸者,有洼者,奇怪不可尽状,而更奇的是,群峰叠嶂当中,有数座白玉桥横空而跨,有仙鹤翩然而飞,空中还时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他们或脚踏一柄大剑,或脚踏一朵莲花,或脚踏看不出材质的法轮,御风而行,翩然如仙。 曲陵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甚至见到空中跑来一辆华美车子,只是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两只似马似鹿的怪物。这辆漂亮精致的车子直直飘到她所在的山峰之上,停了下来,赶车的两名模样俊秀的少年跳了下来,恭谨地冲着她身后行礼,齐声道:“奉涵虚真君之命,请文始真人至主殿一唔。” 他们的声音宛若金玉相扣,真有说不出的好听,配上那一身道骨仙风的蓝袍,一举一动皆宛若仙人。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有些愣愣地想,这两人说请谁来着,文始真人,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就在此时,她头顶被人屈指打了一下,曲陵南哎呦一声,转头只见她师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身旁,笑骂道:“小丫头看呆了?” “师傅?”曲陵南高兴了起来,问,“这是哪?咱们都成仙了么?” 孚琛微微一笑,道:“琼华派,为师没跟你说过,这是咱们的师门。” 曲陵南想了想,记起师傅是曾经说过,她点头,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又打量了那车子一会,断言道:“这师门不错,不穷。” 孚琛哈哈一笑,以手搭住她的肩道:“走罢,见见你师公去。” 曲陵南有些诧异孚琛为何要靠她扶着,问:“师傅你伤还没好么?” 孚琛眼睛一转,顺势将半身力道压在她身上,道:“可不是,为了给你治伤,为师将灵力耗费过半。” 曲陵南一听顿时愧疚,她忙小心扶住自家师傅,慢腾腾跟老太太似的走向那马车,两名奉命而来的弟子眼露诧异,对视一眼后恭敬地道:“师叔小心。” “哎,我身上还有伤,呆会你们驱车慢点,”孚琛面露忧色,有些赧颜道,“抱歉,让你们小辈见笑了。” 他如此客气,那两名弟子怎敢托大,忙低头道:“弟子不敢,师叔,请。这位师妹……” 孚琛叹气道:“她是我在凡尘之中历练时收的徒弟,这丫头资质愚钝,修为浅薄,往后还烦请你们多加照应。” 两名弟子原想说师尊只命接文始真人去正殿,可没说带多个小姑娘,可文始真人就算此番受伤颇重,修为下降,他仍然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涵虚真君对他向来偏爱,他们可是得罪不起,他想带个小徒弟就带吧,两人又对视一眼,无人出言阻拦。 此时这二人心中所想的还有,恐怕文始真人这次真个经脉受损,修为阻滞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惊采绝艳的人物,往日那般风光,此番这般落魄,还不知道来日众人背地里会怎么惋惜嗟叹。 曲陵南一辈子也没坐过车,当她小心把师傅搀扶上车后,这才发现与外形轻便相反,车内宽敞得异乎寻常,四张细白光滑的席子铺陈其上,当中放置样式古朴的床榻矮几,壁上悬挂宝剑字画,画上有青山绿水,钓叟牧童。小姑娘凑近看去,却见那画中世界自有动静,水流潺潺,鸟鸣啾啾尽可相闻,她心下好奇,凑得更近,冷不丁的,那牧童转头面露鄙夷,狠狠瞪了她一眼,赶着牛快快离去,钓叟则冲她翻了个白眼,长长一抛钓鱼线,鱼钩划过她的手背,竟然划出一道血痕。 曲陵南一惊,再定睛一瞧,画中人物景色纹丝不动,若非手背见血,几要误以为刚刚眼花看错了。 “那是四象归土图,里头有师尊备下的须弥小境,以供乘车人无聊消遣的,虽是个玩物,可内里也有乾坤,非筑基期修士不敢直视,”孚琛笑呵呵地说,“偏你这小丫头倒胆大包天。” 曲陵南皱眉,严肃地指出:“这画会咬人,不是好画。” “咬你是客气的了,练气期弟子心性不稳,被其迷惑心智者大有人在,你这算什么。”孚琛不以为然地斜靠几子上,闭着眼睛道,“别大惊小怪的给师傅我丢人了,乖乖坐好,我先养会神,别吵我。” “哦。” 曲陵南答应了声,却并不挪动脚步,她盯住那个画上的垂钓老叟,放出神识,瞬间进入画中,也不管山清水秀、峰峦叠嶂等等哄人玩的假景色,直接奔那溪流边上,挽了袖子上前就揍那个老头。这老东西画得道骨仙风,哪知却很不经打,被曲陵南两下就揍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一个劲骂她“妖女”,要找掌门仙师告状把她驱逐出门派。 曲陵南觉着他实在鼓噪,说话也颠三倒四,她的师傅是孚琛又不是那什么掌门仙师,要不要赶她走,天底下惟有孚琛一个人有资格说,干他人底事?一时听得烦了,小姑娘顺手扯了一把树叶塞入老头嘴里,这才拍拍手,拿起钓鱼竿,毫不犹豫扯下钓鱼线,将老头手脚捆起。 她捆好这画中老头后,心情大好,连带一醒来便见识到琼华派种种太过高端的美景美人美车而带来的那点小烦躁都一扫而光。小姑娘转身就走,路上又见着那个刚刚瞧不起她的小牧童,牧童惊诧地看着她,躲到牛后面,小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走开。忽而身后听见那牧童结结巴巴地道:“臭丫头,你你你休要得意,你惹了祸,顷刻就有惩戒降临,等着瞧!” 曲陵南蓦地转头,大踏步走过来,小牧童吓得缩起脖子,曲陵南冲他扬了扬拳头,问:“知道这是啥?” “拳头。” “嗯,”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知道拳头是干啥的?” “揍,揍人。” “还不是傻子嘛,”曲陵南很欣慰,好心地告诫小牧童,“再让我听见你叨叨,说一句揍一下,懂?” 小牧童赶紧闭紧嘴巴,点了点头。 小姑娘满意了,摸摸他身边的大耕牛,摇头道:“牛不好好放田里干活,倒给弄山上作甚?一瞧你就是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儿,干点什么不好,装牧童,好玩么?” 她自言自语,径直收回神识归位,一扭头,却见她师傅已经靠着几子闭目养神。 小姑娘不敢吵到师傅,蹑手蹑脚坐到师傅身旁,探头往车窗外望去,这才发现此时车子凌空奔驰,偶有浮云飘过,两边重山相映,瀑布如白练,这琼华派虽说是一个派,可占地竟不知多广,当看这山色无边,就如进了一个自在世界一般。曲陵南皱眉看着窗外,她此时已无最初那等惊诧欢喜之感,她越是瞧多了这些仙境仙人,便越是明白,自己那点砍柴打猎练出的两下,怕是跟这的一切都不同。 简直就如戏文里闯入了仙境的凡人,再怎么流连忘返,终究也要被赶出来。 这里的人举止皆优雅自矜,想必打起架来也当跟跳舞似的,不会有人跟她一样抄起柴刀拼命。 她有些烦闷,坐回身子,拖着下巴瞧自家师傅,心忖,罢了,先呆着瞧瞧,若是师傅在此过得好好的,那自己便当来玩一回,差不多了还回山野去;若是师傅还需人照料,那此地便是与她再相冲,少不得看在师傅面子上,她就留一留罢。 只是有些无趣,想来那空中飞来跑去的漂亮鸟儿,这里的人不会打猎宰杀吧,也不知肉尝起来如何,哪天没事了瞒着师傅偷宰一头烧来吃吃。 她正想着,车子已开始缓缓下降,几乎与此同时,孚琛的眼睛也睁开,他瞥了眼乖乖坐着的曲陵南,正要露出一个老怀欣慰的微笑,可惜这笑还未来及打开,却一瞥那画,脸色顿时十分古怪。 “师傅,你伤口又疼了?”曲陵南十分有孝心,第一反应就是师傅身子不妥。 “你个傻徒弟,为师不过眯了会眼,你就给我惹事,自个回头看看你干的好事。” 曲陵南十分不解,回头一看,画中那老头还没脱困,滚在地上哇哇大叫。 “哦,不就揍了他一顿吗?”曲陵南不以为然地说,“谁让他一打照面就放吊线打我。” 孚琛上上下下打量她,问:“你怎么进去的?” “不晓得,我正想着要揍他,就发觉自己进去了。”小姑娘大大咧咧地问,“师傅,我下手有分寸的,老头虽然找打,可我没下大力气的,是他自己不禁揍,还有那个小孩,跟老头呆一张画里那么久,见他被揍赶紧躲远咯,呸,没点义气。” 孚琛倒有些好笑了,看着自家愤愤不平的徒弟:“你居然神识有成,这倒是难能可贵,青玄心法的功力这几日恢复如何?” 小姑娘沮丧地垂下头,老实道:“没,还那样,对不住啊师傅。” “罢了,修炼也不能急于求成,”孚琛摸摸她的头,温和地道:“只是你要晓得,青玄心法与你有大益处,当勤学苦练,半日不可缀,你经脉此番受损,也是要靠青玄心法的功力自行修复的,懂吗?” “嗯。”曲陵南点了点头。 “这画中幻境乃是师尊所制,你这么一搅和,师尊定然已经知晓。等下若有人要罚你,你就哭,说那画里的人先欺负你,哦,不,说他们嘲笑为师,你不得已才动手的,懂吗?” 小姑娘不解地道:“可他们瞧不起的分明是我。” “笨,”孚琛弹了弹她的额头,“你是我徒弟,他们瞧不起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文始真人的眼光?这是对为师我不敬,你说,有人对师傅不敬,你怎么做?” 小姑娘眼睛一亮,挥拳道:“当然是揍得他满地找牙。” 孚琛嘴角浮上微笑,颔首道:“没错,小南儿,记着你说的话,若有人对为师不敬,你就去替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此时车子咯噔一声稳稳落地,只听车外那两名弟子又齐声道:“主峰已至,恭请文始真人下车。” 曲陵南困惑地问:“师傅,他们是不是练过?” “怎的?” “不然何以能异口同声,整齐地好似一人说话?” 孚琛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点头道:“没错,这俩个小子定然背地里练过。” “嗯,他们定然十分刻苦,”曲陵南感慨道,“不愧是跟师傅一个师门的人啊。” 孚琛忍着笑点头称是,把手搭到小姑娘肩上,曲陵南立即专心致志地扶着师傅下车,一边扶一边唠叨:“师傅小心头。” “师傅小心这珠串甩你脸上。” “哎呀师傅这珠串真甩你脸上了。” “师傅这车真不好,又乱七八糟又华而不实。连个垫子枕头都没有,挂个画里头的人还欠揍……” 师徒二人好容易下得车来,做师傅固然觉着比自己御剑飞行还累,做徒弟的也抱怨连篇。待他们站定,曲陵南忙着替师傅捋直衣角,忽而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声:“师弟别来可无恙啊?” 这声音中故意使上灵力,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当场的练气期弟子均脸色发白,曲陵南心头只是微微一疼,但经历过上古凶兽榘螂怪的尖利音波,这等威慑之声不过隔靴搔痒,无甚影响。 可师傅却浑身一颤,曲陵南抬头,发觉师傅脸色变得有些灰白,她不是傻子,一想之下便明白了,这人明知师傅身上有伤,还要以音波攻击,分明是趁人之危。 曲陵南登时不喜,当着我的面欺负师傅,这是想找揍么? 她转身跃起,飞起一脚就踹向来人。 十 太师傅 曲陵南一脚踹过去,对方微微一愣神,随即浑身灵力自动形成威压,小姑娘脚尖连对方道袍都未触及,便被对方袖底一股强劲的疾风扫了回去。 然这一手于曲陵南而言却分外熟悉,当日于冰洞之中,她不知被那脾性古怪的师傅摔了多少回屁股,摔得多了,自然晓得如何应对。此时她虽如倒栽葱一般直摔地面,却不慌不忙,暗地里一提灵力,四肢百脉当中那道异常之气顿时充盈经脉,她腰肢一晃,双手一摆,行云流水般于半空中急转了个弯,脚下蹬蹬数下,宛若疾步上阶梯,用的正是孚琛所授的“云中梯”身法。 这身法简单易学,练得一层,修士踏空而行,脚下自有云梯级级而生,到达达三层以上,则可于半空悬立一柱香光景。乍眼一看有模有样,宛若高阶修士御风而行,实质上只能唬没见过世面的凡人玩儿。 原因很简单,每个修士自入筑基期后,皆有自己的飞行法器,低阶修士平素若灵石充裕,也能买个把飞行符、紫云鹤这样的代步工具,再不济,也还能搭哪位道友师长飞行器的便车,日行千里已是等闲,哪个还会辛辛苦苦去练这鸡肋一样的“云中梯”? 惟有孚琛这般不靠谱的师傅,才会拿这等无声大用的身法应付徒儿,也惟有曲陵南这般样样讲求实用的徒弟,才会把个小小的“云中梯”当成宝,为求不摔屁股,而暗地里下了心思琢磨。 今日一用,却意外地得心应手,曲陵南心中暗暗称道,师傅给教的果真都是好东西。她心里这么一想,对那无故趁人之危欺负师傅之人便越是不客气,小短腿于空中塔塔几步,顷刻间又跃起,再度一脚踹去。 那人自持身份,也不与她一个练气期弟子一般见识,见她不知死活,只冷哼一声,再度拂袖击去,只是他没想到这练气期弟子竟有些古怪,凌空一脚居然骤然变踹为踏,牢牢一踏,蹭蹭蹭又是几下“云中梯”,拐了个弯避开疾风,竟而挥起一拳朝他脸上打来。 那修士脸色一僵,自他入修门二百余年,从未见有练气期弟子如斯大胆,竟敢对金丹修士拳头相向。他随手一拨,不怒反笑道:“哪来的野猴子,也敢来我琼花撒野……” 一句话没说完,却见小姑娘虚晃一招,拳头骤然升起,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到他道袍上。 这一脚力道虽小,可损的面子却大,那修士登时露出怒意,大喝一声:“找死!”,话音一落手一翻转,登时一个刀刃便劈了过去。 只见紫光一闪,那风刃已被孚琛徒手化去,只见孚琛硬生生接下这招后,脸色便得越发苍白,开口说话也透着一股忍痛示弱之味:“玉蟾师兄,小徒顽劣,不懂规矩,是我教导不严之过,请师兄手下留情,待我回头定好生教训了给师兄出气。” 这玉蟾真人乃孚琛的嫡系师兄,两人差不多同时入派,可从小他处处被孚琛压了一头,百余年间已不知结了多少小怨怒,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早已非三言两语能断孰是孰非的了。往日孚琛傲慢骄纵却偏生修为精湛,进阶也比他快得多,他只得咽了这口气。今日孚琛负伤,修为大跌,此时不找回场子更待何时。 他跟孚琛斗了多少年,从未见他这等低声下气过,心下越发笃定孚琛的情况只怕比传闻更糟糕,不禁又幸灾乐祸,又心生惋惜。孚琛已然先示弱,他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可不能当面把事情做得太过,却能拿他的徒儿开刀,玉蟾真人当下冷笑道:“不敢当,你文始真人带出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本道孤陋寡闻,还从未于我派中见诸这般以下犯上,不遵门规的弟子,我是不敢领你的情,只怕师弟你也不能徇私。若个个弟子都如贵徒这样,那我琼花要戒律堂何用,要尊师重道何用?师弟,你我皆是长辈,可不好带头坏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孚琛果然面露恳求之色,无奈地低声吩咐:“小南儿,还不给玉蟾师伯叩头谢罪,快快求他网开一面,不要将你送去戒律堂。” 曲陵南正偏着头琢磨着下回踹着老道,脚印得踹得更圆乎,此时闻言,呆呆地问:“啊?” “跪下,给玉蟾师伯谢罪啊。”孚琛一脸痛心疾首。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在自家师傅和那老道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将师傅脸上的无奈痛惜,玉蟾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看了个一清二楚,忽而有些明白了。她走了过去,问师傅:“要我给这老道士跪么?” “嗯。听话。” “为啥呀?” “你是晚辈,不该冲撞长辈。” “就是我年纪小不能先打人的意思么?”小姑娘好奇地问。 孚琛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嘴里却骂道:“让你认错就认错,罗罗嗦嗦什么?” “是。”小姑娘不敢惹师傅生气,可她还是没想明白,于是跑过去问玉蟾真人:“我踹你不对么?” 玉蟾真人不同她说话,却对孚琛道:“师弟,看来你这徒儿不只顽劣,简直忤逆啊!” 自来忤逆乃是大罪,尤其在戒律森严的琼华派,一个弟子若被师长品行评为忤逆二字,几乎就判了此人要被逐出师门的命运。玉蟾真人一来心中恼怒,二来不怀好意,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将孚琛师徒逼入绝境。 可这师徒二人皆非常人,一个是狂妄惯了没把他当回事;一个是压根就没听懂他话里的险恶用心。玉蟾真人此番做派,好比俏媚眼抛与了瞎子,半点用也无。 曲陵南还是纠结于前一个问题,她认真地请教玉蟾真人:“请问,我才刚踹你,是真不对么?” “连是非曲直都不明白,更遑论懂得什么师道纲常了,文始师弟,你还真是好眼光。” “多谢师兄夸奖。”孚琛谦虚一笑,转头骂曲陵南,“还不认错,罗里吧嗦作甚?” “可是师傅,我不明白我错哪了怎么认呢?”小姑娘困惑地皱眉,“拜师的时候,我不是发誓要凡事以师傅为先,一心一意为师傅打算么?难道旁的人做弟子无需如此?” 她仿佛还嫌不够乱,转头问那两名赶车的年轻弟子:“你们做人徒弟不用这样么?” 这两名弟子不过主峰上的挂名弟子,尚未有资格拜入哪位真人门下,当着两位金丹峰主的面,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半句不遵师道的话来,两人心中叫苦,面子上却不得不客客气气道:“师妹说的是,事师如事君,师恩大如山,我派弟子,不用说自然事事以孝心为先。”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大惑不解地问,“既然大伙都觉着自家师傅最重要,这老道欺负我师傅,我踹他一脚,怎的反倒成我不对了?难不成我下回见着这等事还得袖手旁观,任凭师傅被人胖揍一顿也只当没瞧见?” 她无所谓地抬头问她师傅:“师傅,你到底要我怎生做好?是现下认错,往后再不管你死活,还是现下不认错,往后还照料你?你明确说声,我都行,都照你的意思办。” 孚琛瞥了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玉蟾真人,心里笑得打跌,暗忖你个老匹夫想趁人之危?本道君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徒儿就能兵不血刃把你气个半死。 他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不露半分,反而呵斥道:“胡扯八道些什么?!回去给我抄《琼华经》一百遍,不抄好不许出房门!” 小南儿沮丧地垂下头,孚琛又万分抱歉对玉蟾真人道:“对不住啊师兄,我这徒儿都叫我惯坏了,不大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话可不敢当,令徒巧言令色,巧舌如簧,怎会是不懂事的顽童?分明是居心叵测的孽徒,小小年纪便如此,长大后焉是善类?你舍不得教训的话,不若本道替你代劳,带回去好生管教一番如何……” 此时一个柔和温润的声音徐徐传来打断了他:“玉蟾,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也能将你气得语无伦次,连居心叵测,代劳管教这等话都说出来了,这些年的养气功夫都哪去了?” 玉蟾真人脸色一变,躬身道:“弟子不敢。” 那声音又道:“孚琛,在外历练这么久,旁的没体悟到,就只体悟了纵容徒儿目无尊长?依我看,你这数十年也白历练了。” 孚琛不敢造次,忙收敛脸上故作的哀容,躬身道:“弟子知错。” “一个两个都不是小孩儿了,一见面都还是那副争糖吃的模样?传出去,我看你二人在后辈面前还如何有脸。”那声音极为亲和,便是责难,也犹有三分温柔,然一番话却令两名金丹修士惭愧地垂下头,便是曲陵南也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好不懂事,这么大了还令这般好师长为己担忧。 她猛然间想起,自家师傅整日里装和气,可不就是这番做派么?原来他学的这位呀,可惜师傅学得阴阳怪气,与这声音的主人相比,简直邯郸学步,不可同日而语。 “这女娃儿,便是你收的小徒弟?” 曲陵南懵懵懂懂地站着,那声音奇道:“怎的也受了伤?咦,为何才练气期一层?” “启禀师傅,小徒乃是因在上古冰洞内,助徒儿杀榘螂怪破阵时所伤。”孚琛恭敬地回答。 那声音欣慰地笑出声道:“临危不惧,这女娃儿倒是真大胆。” 孚琛微笑道:“是,她也就这点愚勇尚佳。” “不错,你这徒儿倒比我的徒儿收得好。” 他这话一说,孚琛与玉蟾俱是脸色一变,同时躬身道:“弟子惶恐。” “罢了,说句玩笑都受不住,你们俩真是越发无趣。小娃儿,抬起头来,让太师傅瞧瞧。” 曲陵南抬起头,她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颌下美髯飘飘的道长,面如冠玉,笑容可掬,宽袍绦带,翩然若仙,令人一见忘俗。有长相俊美到人神共愤的师傅在前,再见这位道长,小姑娘倒不惊诧于此人好看与否,而是莫名其妙有种自惭形秽油然而生,就好比赤足踏泥浆,却骤然进到别人家里光洁雅致的内室一般。小姑娘小心地挪后半步,她此时想起了,自己受伤以来,有日子不曾沐浴,才刚匆匆跟着师傅上车,也未曾洁面净手,甚至头顶发辫,由于自己手艺不精,此刻定然乱糟糟有若蒿草,若有面镜子抿抿就好了。 她有些不安,睁大眼睛瞧着眼前神仙似的太师傅,心忖这人瞧着也没多老,比自家师傅是大了岁数,如何就做得了这二人的师傅?莫非他自出娘胎便修行?他分明和蔼可亲,可为何旁人见了他,无不凝神屏息,为何自己见了他的笑,却反而觉着分外拘谨,便好似有无形绳索捆缚住手脚一般? 她自来自由自在惯了,平生头回觉着,在这样的人跟前,兴许是不该率性而为的,兴许该学那垂手伺立一旁的两名赶车弟子。 “倒是一副好相貌,怎的,阿琛每日瞧着自己那张脸不过瘾,寻个徒儿,也要照你的皮相上靠靠?”涵虚真君笑眯眯地道,“等这女娃儿大了,你师徒倒是可比上一比,看是向你求结道侣的女修多,抑或向她求结道侣的男修多。” 曲陵南听不太懂,但见周围的人都笑了,孚琛一脸郁结,依稀懂得这太师傅约莫是在取笑自家师傅了。 若是旁人,她自当要去维护师傅,可面对的是孚琛的师傅,师傅取笑徒弟天经地义,便是她平日难道让孚琛取笑得少么。小姑娘心里暗暗点头,看来有个太师傅也不错,在他跟前,自己师傅再会说话,也只有垂头听训的份。 “女娃儿叫什么?多大了?”涵虚真君笑完,温和地问。 曲陵南张大眼,一时间竟有些纠结,要不要告诉太师傅自己本姓曲呢?她尚未纠结完,就听孚琛在一旁替她答道:“叫陵南,今年大约十一岁。” “十二了。”曲陵南觉着这个可以说实话,于是大声道,“腊月初八生的,我娘说我一生下过个年便算多一岁。” 涵虚真君微微颔首:“此女年少失怙,孤苦伶仃,殊为可怜,而命里行健,自强不息,却又可喜。只是灵根资质一般,如今经脉受损,修为又掉至练气一层,我琼华派内,便是外门弟子,随手指一个也比她强。这小姑娘要入你之门,直接升至内门弟子,只怕有些不合规矩。” 玉蟾真人插嘴道:“师傅说得极是,这不仅不合规矩,还有偌大隐患,此风一开,众弟子皆以为得凭师长偏爱,便能大开方便之门,则谄媚之气顿长,勤勉修道之风顿消,长此以往,于我琼华派只怕是祸非福。” 孚琛瞥了自家师兄一眼,淡淡地道:“师兄,似你这样的人才在我琼华呆了几百年师傅都准了,我徒儿不过稚龄幼女,呆着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师傅最是不拘泥旧例,海纳百川之人,能容不下我这点小偏心?” “你!”玉蟾真人怒气上涌,想也不想,一个风刃便朝孚琛扔了过去。 孚琛还未有所动作,涵虚真君却喝了句:“放肆!” 元婴修士的巨大威压一释放,周围弟子莫不跪倒在地,孚琛闷哼一声,脚下一软,也坐到地上,玉蟾真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虽苦苦撑着没跪倒,可脸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怎的,还不服气?”涵虚真君提高声音。 玉蟾真人面露颓色,躬身哑声道:“弟子不敢。” 涵虚真君直直盯着他,盯到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脚下不住打颤,这才收起威压,道:“便是你们结成元婴,化神羽化,也是我涵虚的弟子,我在一日,见尔等不肖,总还说得。” 孚琛忙道:“是,请师父教诲。” 玉蟾真人嘴角抿了抿,终究还是说:“请,师父教诲。” “你啊,”涵虚真君叹了口气道,“我当日亲传弟子,只有四人,你们大师兄早早陨落,二徒儿不耐修行,整日里在凡尘俗世游手好闲,连门派都不回。有点出息的就剩你们两个,可你们看看自己,老大不小了,却仍然学不会同门手足为何意。玉蟾,你师弟此番内伤不愈,修为大跌,你不帮衬便罢,如何能落井下石?你扪心自问,若传出去,我涵虚一脉亲传弟子如此不堪,这主殿之位咱们还有没有脸继续呆着?” 玉蟾真人面露愧色,道:“弟子错了。” “孚琛,你莫以为师傅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涵虚真君话锋一转,严厉道,“你自来持才自傲,目下无尘,同门师兄你可曾真心敬重过一分一毫?莫要以为火系单灵根便如何了不得,修行一门,修的是品性道心,修的是天地感悟,你自己想想,这百十年来迟迟无法金丹大成,焉知不是你素日心性高傲所致?怎的,你莫不是想从我琼华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变成最老资格的金丹修士?” 孚琛如遭雷击,面色大变,俯首道:“弟子,错了。” “都给我回去闭关反省,一年不得出峰!” “是。” 玉蟾真人没再多说,带了弟子行礼完毕后便御剑离开,孚琛还呆在原地,试探着道:“师傅,那我的徒儿……” “好好的女娃儿给你带着也得被你教坏!”涵虚真君没好气地道,“留在我这,就从普通内门弟子做起,你莫以为门规戒律都是说着玩的,哪天你坏了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找上门,师傅定然不会管!” 孚琛低下头不语,转头看了自己徒儿一眼,欲言又止。 “罢了,”涵虚真君伸手摸了摸曲陵南的头发,温言道,“小丫头,先跟着太师傅吧,你师傅有伤,又要冲击元婴,没功夫照料你,修门一途许多事,我看孚琛也是乱教一通,你都需从头学起……” 曲陵南看着自己师傅,问道:“师傅,我留这,那谁照顾你哇?” 孚琛笑了笑,道:“跟在太师傅身旁是你的福气。” “那我也不用给你收集红珠子啦?” “嗯,不用了。门派中有的是灵丹妙药。” 曲陵南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轻松,她又转头看向涵虚真君,问:“这对我师傅身子康复更好么?” 涵虚真君点了点头。 “那成啊,”曲陵南茫茫然地点点头,“那我便留着吧,这边也挺美的,对了,太师傅管饭不?” 涵虚真君笑了,道:“放心,你与主峰一应内门弟子待遇相等,每月领的丹药、灵石、符纸等物也一般无二。” 曲陵南不放心又问:“也有睡的床,盖的被褥不曾?” 涵虚真君自这两句话里,忽而明白了眼前的小女娃说不出的忧虑与不舍,他自来性情温和,加之又偏爱孚琛,对孚琛收的弟子骤添三分怜爱,点头道:“太师傅说了算,给你最好的屋子,最软的床。” 孚琛忙替她道:“如此有劳师傅了。” “等等,”涵虚真君自袖底掏出一个精致的蒲团并一个玉瓶,递过去道,“此乃昆仑之巅的灵玉所致,内布有高阶聚灵阵,瓶子里是难得的凝婴丹,于你冲阶有助,拿着。” 孚琛接过,半响才哑声道:“多谢师傅。” “谢什么,你一进这里又是佯装伤重不堪,又是佯装被师兄欺负得无还手之力,连徒儿都用上了,为师要还不明白你一番苦心,岂不白白教了你这么多年?”涵虚真君瞪着他。 孚琛难得老脸略红,喃喃地道:“原来师傅你都知道……” “我要不知道,你个兔崽子不是得乐死?”涵虚真君笑骂了一句,道,“快去吧,早日闭关,早日为我琼华多增一位元婴修士。” “是。”孚琛看了看一旁眼神茫然的小姑娘,心下一软,道,“小南儿,师傅先走了,你可要好好听太师傅的话。” 曲陵南呆呆地道:“嗯,师傅,你好好修炼。” “嗯。” “那回见。” “好。” 孚琛抬脚欲走,忽而听见小姑娘在他身后小声地喊了声:“师傅。” 孚琛转过头来,发觉小姑娘眼眶有些发红,不太确定地问:“你,还来接我的吧?” 孚琛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算话,”曲陵南狠狠吸了下鼻子,大声道,“你若说话不算话,我就不要你做我师傅了,我拜别人为师去!” 孚琛听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生气,反倒生出些不舍来,他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是我的徒儿,跑不掉的。” 曲陵南目送她师傅御风而行,犹若断线纸鸢般越飘越远,直到看不见踪影仍一动不动,脑子冻住了般,宛若大雪过后,寂寥空茫。她非愁肠郁结的性子,加之年纪尚小,离愁别绪也未能说个所以然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这一别,师傅暂时算不在了,没人需她照料,没人奚落取笑她,自然也没人有那闲工夫敦促她该练青玄心法。 这可有些不大妙,就如一个人拔足狂奔了许久,忽而前方道路塌陷,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进又进到哪?退又往何处退?林林种种,再度纠结成一团乱麻,捋也捋不顺,解也解不开。 曲陵南忍不住叹了口气。 待她看够了转身,才发觉广厦巨构般的琼华主殿前,竟一个人也不剩。一眼望过去纵使是琼楼玉宇,巍峨雄奇,然那玉石堆砌的栏杆华表,却只觉说不出的冷意森森。 小姑娘微微皱眉,心忖这太师傅与师傅真是一脉相承的不靠谱,这么错眼不见,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她的吃喝睡卧都着落在哪也没处打听。这下好了,这殿宇如此庞大,且让她往何处? 这个地方,看着美轮美奂,仙境难寻,实质上从头到脚,每一块石头,每一道砖缝,都透露着排斥她这个凡人小丫头的意味。 小姑娘仰头看着高耸云端的华表,上面雕着古老的兽纹图腾,刻着她看不懂的符纹咒语,雍容清贵,高不可攀,从下往上看,只能越发令人感到自身何其渺小。 但谁能不渺小呢? 长得再高,本事再强,也总有你伸手够不着的地方,也总有你打不过的对手。 小姑娘摸摸自己的脑袋,捏捏自己的胳膊腿,都在,都很健康,她能吃能睡,能吃苦能拼命,不唬人不对不住自己个,这老天便该留条道让自己这样渺小的人走。 走得舒坦不舒坦得看本事,可能不能走下去,那得看自个坚不坚持。 山野里的飞禽走兽没能吞了她,她亲爹没能杀了她,巨猿没能踩扁她,伛偻虫没能咬死她,魜偶蛇没能迷惑了她,甚至于榘螂怪,也没能吸干她。 那么这琼华一脉,也照样吃不了她。 曲陵南重拾斗志,挽起袖子擦擦脸,迈大步朝前走,她摸了摸怀里,师傅给储物袋还在,师傅说,过得一年便来接她。 她骤然有了底气,步子迈得更大。 她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到正殿门口,刚要进去,一股柔和之力立即将她拦住,随即耳边听得两声清脆的怒斥:“何人擅闯正殿宝地?” 这两个声音一左一右,几乎同时响起,小姑娘眼前一花,只见两名青衫少女同时出现,一人一柄明晃晃的寒剑直抵她咽喉。 小姑娘脚步往后一滑,头往后仰,剑光直晃眼睛,她一退数米,道:“太师傅呢?我找太师傅。” “呸,哪里来的小野修,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凭你这点微薄修为也敢来我琼华主殿胡乱攀附,本仙姑谅你无知,今日且饶你性命,他日若让我等再听见你不知天高地厚,满嘴胡沁,定先赏你个轰天雷瞧瞧。快滚!” 曲陵南听她咬文嚼字饶了一堆,大意不过是认为她撒谎,待要跟这些小娘们辩解自己不曾撒谎,便得东拉西扯说上一大堆,还没张嘴想想就厌烦。她平生最不爱跟这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接触,与她们斗嘴无甚乐趣,揍了她们则十有八九会被不相干的人指责唾骂,可谓极麻烦的一类人。 小姑娘以往见着这些小娘皮便能躲就躲,今日却是躲不过去。她一听这俩提剑的少女骂人都调子婉转,七拐八拐得让她头疼,一点都不愿跟她们废话,直接便问:“你们俩说话管用?” 这句话一上来便让人不好回答,这两名女弟子虽入主峰,然天资平庸,做的也不过是杂役弟子一般无二的差事,她们自知无望被哪一峰的峰主相中选为内门弟子,更遑论入主主殿,所谓驻守殿门云云也不过是欺曲陵南生人,狗腿一把而已。琼华主殿自有高深禁制,寻常人那得进入,又何须人看守,真要有人看门,也断乎轮不到这两名女子。 她们俩岂止是“说话不管用”,简直人卑言微,毫无用处。可在这么个练气期一层,比自己还修为低微的小丫头面前,却瞬间勾起其自傲来。左边的少女还矜持点,右边的少女却火爆脾气,抢白道:“当然管用,我姐妹二人让你滚,你就该千恩万谢地滚下峰去,懂吗?” 曲陵南这回听懂了,她满意地颔首,都这么明白说话多省事?小姑娘点头道:“原来你们俩说话比我太师傅还管用啊,行啊,我也不愿留这,可太师傅非要我留下,你们二位不准那简直太好了,劳烦二位帮我叫个车,哦,就是我来时坐的会飞那种,我还回我师傅那边,他一个人丢三落四的我着实不放心……”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旁人听了却吓了一大跳,琼华派正统道学,并不主穷奢极侈,十二峰峰主并传经、戒律等长老,每人多少内门弟子,多少杂役弟子皆有定数,用度支出门派中一视同仁,高阶修士个人私库多少旁人管不着,然明面上便是结丹修士出行也不过一人一车而已,这规矩便是掌门涵虚真君也不能破。 也即是说,整个主峰也只不过一辆车,那车真君用不着,一般只用来接送他重视的宾客。 曲陵南张嘴就是“来时坐的车”,这两名女弟子一听便暗道不妙,以为对方不过是个低阶修士,逞点威风也就算了,哪成想不知得罪了什么来路的人物。火爆脾气那位不敢吱声,脾气谨慎那位不太确定地开了口问:“小妹妹,敢问你太师傅是……” “太师傅便是太师傅。”曲陵南认真告诉她们。 “你这什么回答,你太师傅叫什么名号,是我主峰里哪路同门……” 曲陵南有些不耐道:“你们才是在这做事的,问我我怎会知道?太师傅顾名思义便是有徒儿之人,你这主峰能收徒的有几个?我太师傅长得如神仙一般,模样好看,脾气温和,看人先带三分笑意,你这主峰又有几个?” 俩少女对视一眼,心底的惊疑更甚,就在此时,忽听一人道:“小师妹,原来你跑这来了,倒叫我好找。” 曲陵南抬头,只见来人是位年轻修士,一身蓝袍,相貌英俊,举止端方。她冲那个人大声道:“我可没乱跑,我是一转身便找不着人。” 那年轻男子冲两位女子微微点头示意,瞥了曲陵南一眼,微微皱眉,有些不待见她这等率性模样,却仍保持教养道:“是师兄的不是,掌门真君命我带你去静室,你且随我来。” “不用了,”曲陵南高兴地说,“这二位说话比太师傅管用,她二人不准我呆着,我也同意了,师,师……” “师兄,我名为毕璩,你可称我毕璩师兄。” “哦,毕璩师兄,我要回我师傅那去,劳烦你还给我安排个车行吗?” 毕璩眼中露出怒意,眼神冷厉地横了那两名女子一眼,两名女子登时红了脸,脾性谨慎那个嗫嚅道:“对不住毕师兄,我姐妹原不知此女来历,以为她是下面擅闯的外门弟子,所以出言无状……” 毕璩心里恼怒她们多事,然他不惯训斥女子,当下听了便只是淡淡道:“二位师妹无需自责,是我来晚,才令小师妹误闯正殿。” “师兄……”脾性火爆那个还待说什么,毕璩却不再理会,只对曲陵南道:“小师妹请随我来。” “不能离开么?”曲陵南不死心地问。 “真君已下令由我从旁协助师妹熟悉俗物,明日又有人领你去讲经堂与一应内门弟子一道听学,真君为你着想甚多,小师妹莫要辜负才是。”毕璩顿了顿,淡淡地道,“也盼小师妹莫要令我难做。” 曲陵南再听不懂他话也听出他的不耐,她摸摸鼻子,想大概自己成为这位年轻师兄不愿接下却又推卸不去的麻烦了。小姑娘生来不愿给人添麻烦,只得一言不发,跟着毕璩走。 毕璩迈着大步,行云流水,曲陵南不得不提气奔跑才勉强跟上。他二人七拐八拐,走至殿后一处花红柳绿的山谷,谷内有白瓦黑墙的雅致小院数间,毕璩带她到了一处,推门道:“你往后便住这。” 这处小院拾掇得干净之极,院中一树花团锦簇的紫蔷薇,朵朵花蕾重得几乎要压垮树干,树下掩着瓦房三间,窗明几净,敞亮又舒适。又有一弯溪水不知从何处引入,溪流潺潺,于蔷薇花架旁聚了一个小池,此院落一入其内,顿觉灵气充沛,令人四肢百骸都舒服到想舒展开来。 “这么好的房子,”小姑娘大大惊喜了,她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成想在此仙境一般的地方还有这等好处等着,“这么好的房子,真个给我住?” 毕璩没好气地道:“小师妹仙缘深厚,此处乃主峰掌门亲传弟子居所,寻常人可住不进来,掌门真君待你可是好得紧呀。” 小姑娘心里高兴,转头问:“毕璩师兄,你不喜欢我住进来啊?可是你自己的屋子没这个好?” 毕璩脸色一黑。 曲陵南笑眯眯问:“我问你,你跟太师傅比较亲,还是我师傅跟太师傅比较亲?” 毕璩硬邦邦地道:“我只是主峰内门弟子,尚未有缘拜入哪位真人门下。”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提醒他,“你连师傅都没拜,我师傅可是太师傅的亲传弟子,你住的地方比不上我这个有师傅的,有甚稀奇?待你也有了师傅,你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啦。” 毕璩脸色更黑,憋了半天,只出来一句道:“多谢师妹劝导。” “不谢不谢,客气啥,”小姑娘乐呵呵地满院子乱转,道,“毕师兄,你坐你坐,我找找这有没有糖请你吃。” 毕璩只觉得自己再呆着实非明智之举,随便拱手道:“天色不早,我走了,告辞。” 小姑娘热心地道:“师兄别走哇,不吃糖喝杯茶也好啊,我还没找着杯……” 毕璩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慢慢收拾,我还有事,先走了。” 十一毕师兄 曲陵南欢天喜地送了毕璩,急忙关了院门,自己背着手迈着大步巡视这名义上属于自己的院子,踱步于紫藤树下,仰头望过,只见藤蔓嫩叶之间,大团大团的紫色花朵挤在一处,阳光点点洒落,流金溢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挪开眼去,远处青山陡峭,白云缥缈,四下万籁俱寂,只间或有泉声叮咚,仔细聆听,却原来泉眼来自庭院小水潭尽头,一个石雕龙头昂然而立,清澈的泉水,便是自它口中源源不断,落入水潭。水声不绝,然潭中却永远只得浅浅一层,清澈见底,不满不溢,潭中尚有青莲数丛,亭亭玉立。这也不知是何人所设,真乃聪明,如此一来,自家院中永不缺水,想用时自可取之,比挖口水井还方便。沐浴喝茶做饭,看来都不愁了。曲陵南心满意足,又逛入屋舍,瓦房三间,间间相类,皆是纤尘不染,一应家私器皿全无。正中那间墙壁上挂了一幅山水图,这图平平常常,画面静止不动,再是正经不过。小姑娘盯了半日,也没见自己进得画中,更无画中人找她打架,她心下有些失望,暗想若有朝一日再遇太师傅,定要与他讨一讨那幅画,不为别的,闲着没事进画中逗逗那个老头,吓唬吓唬小牧童,这日子也好打发不是?余下两间房屋连画都不挂,一间摆了丹炉,一间摆了蒲团,功能区分一目了然。逛了半日也没发现多余的物什,小姑娘便有些累了,她盘腿坐在院中的水池子边托着腮帮倍感无聊,折了一枝紫藤花枝划着水,搅和了半天,也未发现一条鱼一只虾。地上铺着严丝合缝的青色石板,一颗多余的草也不曾见,更遑论蚱蜢蛐蛐一流。小姑娘忽而觉着有种怪异感,她站起来,一甩袖子,呼呼的风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她骤然就明白了,原来怪异在这里。太安静,安静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天空没飞鸟,地上没虫子,水里没鱼,这座美轮美奂的精致院子,连一个活物都找不着。还不如她跟师傅那会在冰洞里,那水里的凶兽可是层出不穷,一头比一头厉害。可也一头比一头会闹出响来。小姑娘心里有些怅然,她摸了摸身下的青石板,手心里连一点尘土都不曾沾上,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干净的地板,这也是她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像样的屋子。可与此同时,她亦有生以来,头回察觉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曲陵南学着记忆中师傅的模样叹了口气,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然后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伸手脚,将这等没来由的凄惶之感尽数甩掉。她想,便是自己此刻委屈了哭了又有啥用?能回去跟师傅呆一块么?能让师傅顷刻间冲阶顺畅,身子复原么?都不行。那便不做这等无用的感伤,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搬点水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咯,再出门查探地形,顺带找找有啥可宰了吃的东西没。她就不信,那笑容可掬的太师傅给她住这,是让她呆里头擎等着饿死的。曲陵南脱了鞋,伸了伸脚丫试试潭水,发现水温并不冰冷,遂解了衣裳,跳入小水潭痛痛快快搓了个澡,又难得有耐心把被师傅烧过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洗净捋顺。洗澡的时候,她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佩,这段日子似是吸了人气,显得越发青翠欲滴。曲陵南一看这玉佩就想起那个瘸子,她握紧那块玉,垂下眼睑。她从没忘记那个自罹鞫猿下舍身救了自己的瘸子,那是头一回有人教会她,在生死关头,有些人是可以当机立断,把生机拱手相让。她还想起自家师傅,虽说阴阳怪气,一言不合便使法术摔自己屁股,可他也很好,在冰洞里与上古凶兽生死搏斗的当口,他将自己扔进光球,独自一人面对那头怪物。小姑娘慢慢地微笑了,她心忖,她是没爹养,没娘疼,可她也不是啥都没有。也算值了。她用力一拍水面,荡起一片水花,心随意动,半空中的水花逐渐凝结成一个水球,曲陵南童心遂起,虚空中不断抓起水珠粘在水球上,水球越积越大,渐渐地,以意驱动越来越吃力,终于扛不住,哗啦一声,整个砸到她自己头顶。整个头尽湿透了。曲陵南抹了把水,哈哈大笑,她觉着今日体内的灵力似乎运转得分外流畅,小姑娘一声清叱,手掌展开,砰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静静呈现其上。她的驳火术,不知不觉竟然连跳两级,修至到第四层。第四层驳火术使出的火焰更大更亮,且火芯那簇纯蓝愈加明显,曲陵南手一扬,这团火竟然轻飘飘的飘到紫藤树上,轰然一声,犹如被浇了油般,大火瞬间将整棵树吞噬掉。她目瞪口呆地瞧着火焰越少越烈,火光冲天,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抓水揉成球扔过去,可惜她一连扔了十七八个,却压根无法阻挡那熊熊火势。小姑娘生怕出大事,忙自水中爬了出来,只披了件外袍,即手忙脚乱冲进屋内,四下乱找,却哪里找得到灭火之物?她顾不上那许多,抽出储物袋里师傅给的另一件道袍,冲到水边将袍子浸入水中,想弄湿了拿去扑打火焰,可袍子一抽出来才猛然发现,师傅给的都是好东西,根本弄不湿。没办法了,曲陵南只得将袍子卷了卷便冲上前打火,打了半天非但没有半点作用,尽连师傅给的袍子都给烧得焦黑。她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伸出手臂瞬间调动浑身灵力,一把将手掌心对上火焰,猛力一吸,掌心一阵炙痛,可那怎么也灭不掉的火,却在这一刻,似乎被她吸走了些许。曲陵南也顾不得思忖这算怎么回事,她振作精神,正待再吸,突然半空中听见一人诧异地喝道:“怎会起火?糟糕!”另一个声音带着怒意,喝道:“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到一边去,碍手碍脚作甚!”曲陵南茫茫然抬头,只见半空中急速飞来两名道人,左边那位正是带她过来的毕璩师兄,右边那位却显得略为年长,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端的是威风凛凛,若非也是一身宽袍绦带,倒像是戏台上的大将军。曲陵南知道自己闯祸了,她赶忙退到一旁,只见毕璩师兄手指连做几下复杂法诀,口中一喝,凭空的一阵倾盆大雨便朝那团火浇了过去。那雨下得也怪,只罩住着火的花树上头,其余地方一点也不受影响。可惜雨下得虽大,火势却丝毫不减。“竟然是三昧真火?此处怎会无缘无故有三昧真火?”右边的修士诧异地冲口而出,随即道:“毕师侄住手,你的御雨术不管用,且退一旁。”“是。”那修士手一抬,一个铜钹凭空而起,滴溜溜地越转越快,越变越大,牢牢罩住那火树,随即铜钹下压,只听得咔嚓数声脆响,那火焰竟被慢慢纳入钵内,轰隆一声过后,铜钹重重落在地上,将花树残肢压个粉碎,而那古里古怪的一场大火,也终于被消弭于无形。毕璩神情恭敬,拱手似乎想赞誉那修士什么,被修士抬手悄然打断,曲陵南忽而有种不妙的预感,眼前这个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闯的这个祸了。可问题是,她连这火怎么烧起来的都莫名其妙啊。小姑娘正待悄悄儿后撤,腿还没退两步,就觉眼前一花,衣领一紧,整个人被那修士提溜了起来,随即不顾她的挣扎,又一把将重重她丢到地上。那修士拍拍手,淡淡地问道:“你琼华派收内门弟子几时如此随意?只练气期一层便可入住主峰?”他居高临下地瞥了曲陵南一眼,冷漠地道:“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随意开启丹炉,盗取三昧真火。原来我孤陋寡闻,贵派宠爱一个小弟子,竟然宠爱到任由她放火烧主殿玩儿的地步?”毕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咬牙躬身道:“道君明鉴,我这小师妹进门派不过一日,便是这院落都未必熟悉,便是让她去盗取三昧真火,想必她也不晓得去哪盗。想是人小顽皮,不知轻重,随意开启长辈赐下的法器而已,纵然有错,也错在我这掌事大弟子有负掌教嘱托,没能照看好她罢了,今日之事幸得道君施加援手,毕璩铭感于心,请受我一礼。”他说罢便长长做了个揖,那修士坦然受之,也不谦虚两句,只是收了地上的铜钹,傲然道:“你们爱如何管教弟子与我何干?我来贵派打扰已久,如此便告辞了。”“待我安排两名弟子送您出山。”修士颔首道:“有劳。”那修士原本抬脚待走,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目光如剑,瞥了小姑娘几眼,曲陵南此刻真正是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揉着鼻头正想打喷嚏,被他冷冷一瞧,不觉吞了吞口水。修士皱眉,嫌恶神色顿时占了上风,他转身,招出飞剑,一跃而上,嗖的一声直飞主殿前方而去。毕璩待他一走,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转头瞪了小姑娘一眼,却见她如此狼狈,待出口的训斥终究没说,只哼了一声,冷声道:“此事我定当禀报掌门师尊,你做好挨罚的准备吧。”曲陵南低着头不敢吱声,那么漂亮一棵花树被烧掉,不用旁人说,她也晓得此番是闯祸了。闯祸了就得挨罚,天经地义,只盼别罚得太狠就好。曲陵南叹了口气。啪的一声,一个包裹扔到她脚下,曲陵南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毕璩没好色地道:“这是你本月供给及内门弟子玉牌,我替你领了,往后每月朔日,自己去经世堂领!”曲陵南抱起包袱,摸了摸,里头是新衣裳和几个瓶子,还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瞧,是块玉牌。“这玩意你也有么?”曲陵南问。“当然,”毕璩拍了拍腰间,“此乃你行走门派的身份凭证,注入你的灵力,挂于腰上,不可取下。”“要丢了咋办?”小姑娘不放心地道,“这牌子值钱哟,被偷了咋办?”毕璩皱眉,不耐地道:“有你的灵力在上面,旁人偷了也无用。”曲陵南点点头,她本想提醒毕璩,世上的偷儿偷玉牌可不是为了自己用,可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心知再罗嗦下去只怕他要更不高兴。她难得不直抒己见,抱着包袱问:“师兄,那个,多谢你刚刚在那个凶道人面前帮我说话。”毕璩正色道:“我琼华上下同气连枝,于外人跟前自当互相维护,断不可做手足相残之事,此乃门规所定,我不过依规矩而行。”他想了想,有些烦,冷冰冰道:“你别想多了!”曲陵南一听就释然了,点头笑道:“嗯,我一点多的都没想。原来这便是门规啊,那还是挺不赖,放心吧毕师兄,下回有旁个门派的人揍你,我定替你揍回便是。”毕璩做事向来照足规矩,他会在外人面前言辞回护曲陵南,但转头却也要依着门规,将擅自毁坏门派公物的曲陵南带到主峰偏殿听候发落。他原本亦可选择将曲陵南带至戒律堂听从长老处置,然不知为何,一见曲陵南瘦小狼狈的模样,却到底没硬下心肠将她送到铁面无私的戒律长老那,而是鼓了勇气,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叨唠掌门清修。待行至涵虚真君所居门口时,毕璩才懊丧自己怎地莫名其妙倒替那个小丫头考虑,枉费了往日辛苦维持的掌事大弟子形象,可人已经走到这,以掌门神通,此时转身就走是不可能的。他只得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触动洞府禁制。“何事?”毕璩恭敬行了礼道:“启禀掌门师尊,禹余城左元宇道君来我派拜访诸事已毕,现已御剑返回了。”“礼数可周到?”“师尊放心,弟子亲自打点,断不叫人挑出个错来。”涵虚真君戏谑问道:“小道学先生,你这回可有左一句道统,又一句宗学烦死他?”毕璩含笑道:“这个嘛,弟子也只是依规矩说话而已,左师叔便是一时不适,假以时日,想来也能体会我琼华弟子不忘道统正宗的一派苦心。”涵虚真君笑出了声,道:“人人都道我主殿掌事大弟子如何一本正经,处事老道,却不知你底子里也是个泼皮猴儿。做得好,禹余城那几个老人,正经修炼不干,整日里忙着联合这派,打压那派,搅和得人不胜其烦,这回又干什么来了?”毕璩笑着回道:“送斗法大典的帖子来了。”“哎,斗法斗法,老祖宗那点东西,都让这斗字给折腾没了。”涵虚真君摇头道,“修了几百年,都修进狗肚子里去了,依我看,那几个老儿的见识修为,比起玉蟾孚琛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还不如!”“我派两位师叔俱是我琼华的天纵英才,岂是他人可比。”“你也不用说违心话,我教的徒儿,我还不知什么德性?也就是大节不错罢了,”涵虚真君叹息道,“说到底,禹余城如此高调,不过就是仰仗城中有化神老祖坐镇的光,若没有这位大能者,城主再广招门徒,争强好胜又有何用?左元宇瞧着聪明,于这点上却糊涂得紧。”这个话题毕璩不好多说,遂低头称是。涵虚真君又问他:“阿毕,你还有何事?”毕璩深吸了一口气,道:“左道君临走时,出手相助了我……”“哦?”涵虚真君问,“于我派中,怎轮到他出手助你?”“是弟子无能,陵南小师妹的院中突然起火,弟子恰送左道君路过,便停下使御雨术灭之,可那火是三昧真火,弟子措手不及,多亏了左道君使法器灭之。”他一口气将此事说完,再接再厉道:“小师妹现下已知道错了,正跪在偏殿候着呢,请师尊略施小惩……”涵虚真君笑道:“我都没说怎么罚呢,你便替她求情指名要小惩?”毕璩心里一颤,忙躬身道:“弟子错了,不该自作主张。”涵虚真君哈哈大笑:“你这孩子样样都好,便是开不得玩笑,那小丫头来第一日便闯祸了?这倒是与她师傅不像,孚琛刚来那会跟个小木头人似的,怎么逗他都是一句话,请师傅授我本事,无趣得紧,这小丫头倒是好玩。走,咱们一道看看去。”毕璩一惊,道:“掌门师尊,您要亲自去申斥她么?”涵虚真君并不答应,毕璩一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跟前,笑眯眯地对自己道:“走吧。”涵虚真君带着毕璩来到偏殿的时候,小姑娘并未跪着,而是抱着膝盖蜷在偏殿角落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殿里太空旷,小姑娘蜷得太小,远远看去,就如一团微不足道的小影子一般,谁也不会太留意。毕璩心下不满,三步作两步奔过去,一个疾风术使过,劲风一刮,登时把小姑娘冻醒。她白净的脸上犹自带着黑灰,蓬头垢脸得好不滑稽,一双大眼睛顷刻清明,整个人一跃而起,显见是睡梦中也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毕璩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对着涵虚真君直直站着,也不晓得要下跪,也不晓得要行礼,直接道:“太师傅,您来啦,对不住啊,我把院子里开花的树烧没了,还险些烧着屋子,我没钱赔您,您罚我吧,罚什么我都领。”涵虚真君带着笑意问:“真个罚什么都领?”“嗯。”曲陵南点头,认真道,“只有一样,您别把这事怪我师傅头上,驳火术是我师傅教的没错,可用它的人是我,您别给罚错了。”涵虚真君睁眼问:“那三昧真火,是你用驳火术放的?”曲陵南小声道:“我没练好……”“你练到第几层了?”曲陵南惭愧地道:“好似才第四层……”涵虚真君笑着瞥了毕璩一眼,问:“你的驳火术,练到第几层?”毕璩绷紧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弟子,弟子才一层,可是师尊,自来驳火术只是同门习来玩的,攻击无用,斗法更无用,这等基础法术,便是诸位长老中也无人认真以待,非我等怠懒,实在是,实在是这驳火术犹若鸡肋,练之又有何用……”涵虚真君淡淡地打断他道:“现下你知晓它有何用了吧。”毕璩涨红了脸,躬身道:“是,谢掌门师尊教诲。”“哪是谢我,该谢你这入门派只一日的小师妹。”涵虚真君带着笑意看向曲陵南,“用与无用,端看功夫精深不精深,急功近利者,便是无上精妙心法在手,也只能习得皮毛;一往无前者,便是人人嗤之以鼻的粗鄙功法,亦能翻天覆地。”毕璩深深低下头,哑声道:“是。”“小南儿,你朝太师傅扔一个火球试试。”“啊?”曲陵南立即摇头,“不行,烧着您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不能干这个事。”“太师傅跟你打包票,不会烧着。”“水火无情,万一呢?”小姑娘是真心不愿做这个事,她瞪着涵虚真君道,“就算伤不着您,烧坏了您的衣裳也不好啊。”“小小年纪罗嗦个甚,快点。”曲陵南狐疑地瞥了毕璩一眼,毕璩冲她微微颔首,曲陵南无奈地摇摇头,她万分不认同这等没事扔火球的无聊行径,然太师傅既有所吩咐,她只好伸出手掌,一运灵力,轻巧于掌心升起一簇蔚蓝火焰。“好。”涵虚真君道,“扔过来。”小姑娘用两只手将那团火揉成火球,喊了声:“小心。”她扔火球的力道并不大,可火球一到涵虚真君那,却宛若被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一般,随即轻巧弹跳,瞬间绕着涵虚真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竟是如此至纯的三昧真火。”涵虚真君一笑,手指一划,火球便自半空落入他掌心一个小巧的铁盒之中,涵虚真君将盒子一盖,递给毕璩道:“给你了,你不是想学炼丹么?无好火怎能成。”毕璩大喜,忙双手接过道:“多谢掌门师尊,多谢小师妹。”“至于罚么,”涵虚真君想了想道,“罚你自明日起,由毕璩带着习《琼华经》,半个月后要能将整本经书从头至尾背个烂熟,一个月后需达练气期二层,若完成不了,便是你师傅再想收你为徒,我也不会答应。”“是。”“你是我琼华弟子,讲经堂的课,一节也不能落下,考核不过,我也定不轻饶。”翌日,毕璩果真早早过来敦促曲陵南背《琼华经》,恪尽职守,铁面无私,当日传颂,第二日检查,若背全了便往下走,倘有一句错了,他便请主峰掌事戒髌,命小姑娘伸出手掌击五下,若再错,继续打,一直打到背对为止。那戒髌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看着是细长雪白的一条长条,哪知坚韧异常,拗不断折不弯,打在手心疼痛犹若火烧,可偏偏外头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古怪得紧。背书本就是曲陵南大感头疼之事,此时再加体罚,体罚之人乃素来不喜自己的师兄,双管齐下,令曲陵南更为烦闷。想当初她背《青玄心法》乃是有师傅殷切敦促在旁,满怀期望在侧,不敢也不舍得让师傅难过,这才拼了小命去死记硬背。现下这情形可大为不同,师傅不在身旁,太师傅甩手掌柜,曲陵南成日里见得最多的,便是这位总也板着脸的大师兄。毕璩对着旁人固然是君子端方,蕴藉俨雅,可不知为何,一对上曲陵南,便是一脸严峻,不苟言笑,小姑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啥时欠了师兄几百个大钱没还,不然他为何总是为难自己,还为难得那么来劲呢?这一日又背不出,毕璩沉下脸,取出戒髌,冷声道:“伸出手来。”曲陵南深觉一直挨打不是她的风格,于是挽起袖子认真道:“对不住师兄,从今日起,你说伸手,我绝不再听从。”毕璩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之前让你打,皆因我以为错在我一人身上,可我这两日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对,”曲陵南抬起头问,“毕师兄,你先说说,你为啥打我?”“怎的是我要打你?”毕璩恨铁不成钢地道,“分明是你不够勤勉,屡次出错,理当受罚!”曲陵南扬起眉毛,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像我的错,可咱们先不论这个,先说根本的,毕师兄,请问掌门太师傅嘱咐你教我琼华经,所为何来?”“你乃我琼华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需将此经文倒背如流,此乃修为基石,半点马虎不得,太师傅是为了你好……”“错,”小姑娘打断他,认真道,“我背这劳什子经文,乃是因为我要受罚,我烧了那棵树又赔不起,这才要背书。”毕璩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话虽如此,可你怎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掌门师尊这哪是罚你,他这是在教你,他老人家不便事必躬亲,这才命我过来监督于你……”“可太师傅没说背不出要打人。背书是罚我烧树,打我却是为啥?我分明是背了书,只不过背得不大好就要挨打,这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曲陵南仔仔细细地把袖子挽好,头也不抬道,“你打了我这么多下,便是我再烧几棵树也值得,师兄,你现下早已稳赚不赔,可还想继续当我是白羊宰,想打就打,那可对不住。”她挽好袖子,抬头目光真挚,正色对毕璩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拿那戒髌碰我一下,我定然揍回去,我现下或许打不过你,但我会全力以赴。师兄你若以为我修为低微,打架定然不够瞧,那你可试试。”毕璩大怒,举起戒髌,想也不想便挥了过去。曲陵南张开手掌,嘭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跃然掌上。她侧头一避开,火球朝毕璩面首一扔,毕璩忙出掌迎去,一股强劲疾风随之激出,哪知曲陵南扔火球只是个虚招,她一提灵气,身子一跃而上,云梯术蹭蹭两下就到了毕璩近旁,唰的一声,一柄不起眼的低级法器直直指向毕璩的眉心。毕璩脸色一变,退后半步,冷冷地道:“我适才可没真正出招,你若以为这下偷袭成功,那你就大错特错。”“我知道。”小姑娘一手持剑,一手团着个火球,点头同意道,“你修为远高于我,我便是偷袭也不能成功。”“那就不要不自量力,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毕璩冷声道,“门规中禁制同门私下殴斗,自相残杀,你不要以身试法!”“师兄,你怎会这般轻敌?”小姑娘啧啧摇头,一转火球,那火焰骤然升高,呼哧一声冲毕璩直扑过去,三昧真火威力非同小可,却与驾驭者修为高低无关,毕璩骤然之下举手连换三种防御术皆挡不住,逼得他就要亮出法器来。可就在火舌要舔上他眉毛前一刻,小姑娘嗖的一下将火焰收起,背着手看他,神情严肃道:“我昔日在山野中打猎,便是一只兔子,一只母鹿,在未死透前皆有反扑一口的可能,何况我这样的大活人?师兄,打我是打不过你,可要论拼命,你拼不过我。”她抬眼看他,认真问:“还打么?”毕璩皱眉不语,终于收起防御术,冷冷道:“冥顽不灵,若非师尊吩咐,你当我乐意来为你传授琼华真经?”曲陵南点点头:“我懂,你不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人,也能进琼华派,还做得内门弟子。”毕璩脸色一变。“你心中定然觉着琼华派千好万好,放眼天下,再无比这里更好的去处,是也不是?”小姑娘好奇地问。毕璩傲然道:“我琼华本就是这玄武大陆唯一的道学正宗,每个琼华弟子,对此都深以为荣。”“那就难怪了,”曲陵南摇头叹道,“你就跟我娘似的,我娘没死前,也觉着我爹是世上唯一的好郎君,上天入地,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她生了我后处处看我不够好,深觉对不住我爹,可惜啊,她便是再怎么不满,我也是她亲生的孩儿,这点谁也改不了。”毕璩瞥了眼小姑娘,她一脸天真灿漫,似乎全然不知晓她正讲述的,却是俗世间母不慈的大哀,毕璩再不喜她,也万万做不成对个稚龄幼女出言讥讽。“师兄你也是一样的,”曲陵南睁大眼睛认真告诉他,“无论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我也已然是我师傅的徒儿,太师傅的徒孙,你的师妹,这点也是改不了的。”毕璩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就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嘴边,忽而觉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祭出戒髌,道理上虽冠冕堂皇,然私心里,也未尝没有教训一下这个野丫头的念头。可教训了又如何?她说得没错,她已然是琼华弟子,他已然是她的师兄。文始真人天纵奇材,他若出关,便是元婴修士,曲陵南作为元婴修士的首席弟子,届时风光无限不可名状,到那时候,只要她不太丢人,谁会去管她资质如何,当初进琼华派时合不合规矩呢?毕璩恍然间,听见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还在耳畔道:“你要打我,我就得揍你,你肯定要还手,咱们打着打着就得动真格的。可问题是,这样打来打去不麻烦么,毕师兄,你不如待我好些罢,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你……”毕璩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头回认真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耐心道:“文始真人收你为徒确实是坏了门规,日后你遭人非议,遭人嫉恨都是免不了的,你是没错,然你身处这个位置,若无相应的本事与之匹配,那就是你的大错。这几日你在讲经堂也见过了,我琼华内门弟子,哪个不是天资出众,仪态大方?莫说《琼华经》了,便是藏书阁,各峰各门如此多的心法口诀,这些人哪个不是涉猎广泛,哪个没有求知若渴?陵南师妹,你是主峰一脉的弟子,自来主峰弟子就是要比门派中其他弟子更为优秀,你师傅更是千百年来琼华弟子第一人。你若连一本《琼华经》都背不完,如何自称为我主峰弟子?”曲陵南听得一愣,问:“说来说去,还是我错了?”“我也有错,”毕璩叹了口气,“我求成心切,对你过严。罢了,往后,我将戒髌放起,可你若半个月之期仍背不完,那就别怪我新帐旧账一块算,如何?”这个好,曲陵南忙点头,又问:“咱们这算和解了?”毕璩轻轻一笑,道:“本来无旧怨,何来和解一说。背书。”“好嘞。”背了半个月,曲陵南堪堪将《琼华经》背了下来。待涵虚真君心血来潮时检验,小姑娘背得虽不算流畅自若,然也不算磕磕巴巴。师尊大人向来宽和,当下一挥手,赏了一件女修穿的低阶法衣,小姑娘便算是过了关,还领了新衣裳,当下欢天喜地自去不提。只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够几天,曲陵南在讲经堂那边又遇上麻烦。讲经堂坐落于琼华山西北峰一处恬静秀雅的山谷,谷中驯养有温顺灵兽若干,花开遍地,时时如春。此处乃琼华派内门练气期弟子聚合教习之所,这些弟子目前虽只练气期修为,然个个或天资卓越,或出身显赫,不然也不会一来便被门派选作内门弟子。琼华派历代掌门皆看重后辈培育,到得涵虚真君掌教后,他生性随和,便以放羊为主,教导为辅,只于每月月初设“授业日”,朔日设“解惑日”,每季度设“辩日”而已,其余时间,众小弟子自行修炼。别的都好说,每季度的“辨日”,并非口才之辩,实则为修为小较,练气期弟子之间打小便有过招的习惯,学以致用,也不用闭门造车。这规矩自琼华创立门派以来便有,为的是同门间相互切磋,共同进步。这规矩好是好,可到了曲陵南这便不大好了。她这小半个月忙着背《琼华经》,还来不及学任何新法术。她太师傅身居高位,早忘了小弟子们还得有这档子比试,毕璩倒是记得,可他做事一板一眼,派来监督背书便心无旁驽,绝不一心二用,小弟子比试这回事也被他下意识忽略掉。因此,当这一日小姑娘高高兴兴穿着太师傅给的新法衣跑去讲经堂时,却发现她的同伴们皆涌在讲经堂前的空地上摩拳擦掌。曲陵南疑惑不解,走上前去,负责唱名的师兄一见她立即高喊:“主峰弟子陵南,练气期一层。”众人刷刷齐看向她。这些少年少女自负为名门正派,人人有股自来的清高,便是曲陵南资质平平,修为只得练气期一层,这些人也爱惜名色,又事不关己,平日授课时也无人会冒着“欺侮同门”的罪名去为难她。他们个个正是英姿勃发,雄心万丈的年纪,即便暗地里嫉妒曲陵南一来便是主峰弟子,也不愿做出当面挑衅的幼稚之事,顶多也便是莫名地对她隐隐排斥。而曲陵南生性愚钝,对旁人如何看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大家都是陌生人,不就是该谁也不搭理谁么?于是,小姑娘形同陌路地在此上了几堂课,她正觉着经世堂也不赖,没人麻烦她,她也不麻烦旁人,却不想今日一来就被人当众点名,再给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她耳力甚佳,周围嗡嗡人声立即变成一句句清晰的低语:“瞧,这就是那个一来就进了主峰的内门弟子。”“怎的才练气期一层?”“听说她于文始真人在外落难时挺身想救,真人遂感念她的恩义,破格收她为徒。”“文始真人何等厉害,怎会轮到这个小丫头相救?”“谁知道,大抵是机缘巧合吧,说起来文始真人不愧是咱们琼华第一人,信诺重义,只是报恩有千百种方式,何必选个资质这样差的弟子来打脸?”“谁说不是呢,唉,真人就是太好心了。”“哼,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不要脸地贴上去,你们想想,文始真人是谁,那可是天人之姿,这种野丫头还不是一见之下就霸着不放?照我说,她分明是挟恩图报!”曲陵南听得大感好奇,正要问问她这“挟恩图报”啥意思,忽而右耳一动,听得另外一边的一群少年在那窃窃私语:“小丫头换新衣裳了。”“头发也梳齐整了。”“脸庞瞧着倒是不错,对吧?”“是有那么几分可人的,想不到啊,前两次分明只是个乡下丫鬟模样……”“今儿个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配得上主峰弟子这四个字。”周围一般人哈哈低笑,一个公鸭嗓压低声线道:“嘿嘿,你们懂什么,这女大十八变,过得几年,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母夜叉。”“都闭嘴!背地里妄议同门师妹,不怕受罚了么?”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众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公鸭嗓哼哼地憋出三个字:“假正经!”就在此时,唱名的师兄又大声道:“西纳峰弟子裴明,练气期八层。”曲陵南头一抬,只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玄衣少年,风采俊迈,目光炯炯,对着她微微施礼道:“师妹,请赐教。”曲陵南认出这声音正是最后喝止众人的少年,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人一出列就讲什么赐教,她茫茫然看着他,问:“要干嘛?” 十二小比试 玄衣少年一愣,以为听错,又拱手朗声道:“请师妹赐教。”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了眨大眼睛,万分疑惑问:“赐教?赐教啥,我可没啥好教你,要教啥回去找你家师傅啊。”她此言一出,周围哄笑声四起,讲经堂的少年人个个正是好事年纪,当即便有不忿裴明的少年操着变声期公鸭嗓高喊:“裴师兄,你那两手可不够人主峰小师妹瞧的,找什么师傅啊,还不若回家找妈呢,哈哈哈。”他一搅和,笑的人笑声愈甚,又有人嫌事不够乱,附和道:“裴师兄,主峰师妹想来得掌门亲授,福缘深厚,不若你就好好请教一番,师妹一高兴,没准真教你两下奇招啊。”“怪道呢,这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却在练气期八层弟子面前有恃无恐,想来不是有秘宝,便是有奇招,裴师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如你先行认输,也省得等下被小师妹打得颜面尽失,有些那个不好看……”这些男弟子越说越不像话,裴明就是再好修养,此时也气得脸色涨红,盯着曲陵南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对面的少女们却看不惯者甚多,立即七嘴八舌还了回去:“对面的魏胖子瞎说八道些甚么?裴师兄修为最高乃众人皆知之事,此时不过对着主峰师妹谦让一番,你们是没读过书还是没学过礼?不晓得何为谦让么,一味在此嚼舌头作甚?”“就是,师姊莫要与这般人多费口舌,裴师兄天赋好,人也好,有些人啊就是看不得人好,趁机耍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自行下去,请师兄指教指教啊。”“只怕指教未到,他先吓跑了吧。”“师妹此言差矣,胖子跑起来能快么?只怕滚起来更快!”那公鸭嗓少年姓魏,出身玄武大陆修行世家,本人长相并不丑陋,只是身形微胖,在一众小弟子中显得突兀了些。他原本只是瞧不惯裴明动不动板着脸一本正经,哪知奚落几句却惹恼了一众牙尖嘴利的师姐师妹们,直气得浑身哇哇大叫,大喊:“裴明,让小师妹下去,我跟你比划!”“笑话,你说比划就比划啊,这是我琼华讲经堂,可不是你龙溪魏家。”一少女当即反击了回去。“就是,你不过练气期五层,裴师兄赢了你有何光彩?”“我看魏胖子就是想找揍,裴师兄得空不妨成全他罢。”“何须裴师兄成全,你我姊妹助裴师兄这等举手之劳,也未见得有多麻烦。”魏姓少年跳出来挽起袖子骂道:“来啊来啊,谁看老子不顺眼,都上,老子今儿个要怕你们就不姓魏。”“众位师姐师妹一味偏袒,我等也不服,要比划一起比划!”适才与魏姓少年一道出言讥讽的另外几名少年,此刻也跳了出来。眼见着好好一个门派小弟子比试就要变成众人群殴,吵吵嚷嚷令曲陵南头疼不已。她此时也约莫听出来个大概,这些少男少女大概是吃饱了撑的,借着她说错了一句话作由头,挑起了素日的积怨。她闭上眼皱眉,终究吵得受不住,猛然睁开眼,自储物袋内取出师傅当日所赠的低阶法器,一个纵云梯蹭蹭踏过众人头顶,猛地一下击中空地上的石块。金石相击,哐当不绝于耳,众人吵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注意力都被集中过去,曲陵南持剑而立,板着脸大声道:“吵什么?打架也分先来后到。你,过来跟我比。”她剑一指,斜斜对着人群中被气得脸色发青的裴明,问:“打不打啊到底?”裴明一抬头,目光中带着怒意,一言不发,瞬间结出数个复杂的手诀,一阵水箭瞬间拔地而起,齐齐扑向曲陵南。曲陵南眼睛一亮,提剑便迎头而上,竟然不避其锋芒,而是挥剑齐齐腰斩,她似乎忘记了这乃是法术变幻的水箭,而非实物,哪里能切断。一剑之下,按箭镞仍然发力,个个刺向小姑娘。小姑娘横剑一档,铛铛数下,箭镞一一激到剑身上,她人小力单,被这八层练气期弟子的功法震得连连后退,使劲之下方堪堪站立。曲陵南挽起剑一指,冷声问:“就这样?”裴明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双手齐齐一推,一柄透明晶亮的硕大冰剑横空而出,裴明一声怒吼,冰剑急速飞旋,虎虎生威,直击曲陵南而去。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喊:“是北游剑诀,北游剑诀啊,天,裴师兄竟已能凝成剑意了!”“难不成传言是真的?裴明真个得御察峰长老的青睐?”“北游剑诀还能有假?裴明师兄真不亏我辈中佼佼者……”众人正议论得热闹,却听一人疾声喝道:“裴明你疯了吗?!这是同门比试,不是生死相搏!小师妹才练气期一层!”“啊,对啊,小师妹危险了!”“依我看裴师兄才死定……”裴明一听,只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猛然清醒过来。他适才被人一时气糊涂,又见小姑娘挑衅之下,年少气盛,心里只剩下定要让她瞧瞧厉害的念头。此时方想起对面的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修为,如何能挡得住自己所炼之“北游剑诀”威力?他心下大惊,想撤回灵力已然来不及,那冰剑宛若巨大旋转的涡轮横扫一切。裴明吓得脸色都灰了,他不顾一切飞身扑去,大喊:“师妹,快避开!”可已然太迟,那飞剑势不可挡,剑意肆意横飞,整个空地登时飞沙走石,草木碎屑满天都是。这便是琼华派唯一以剑修传世的御察峰著名的功法“北游剑诀”,此剑诀霸气冲天,相传练至精妙处,当能断水移山,不可一世。修此剑诀者,若凝不出剑意便罢,若能领出剑意,所使出飞剑之威力,则会远胜于施为者修为。但凡事有正有反,福祸相依。北游剑诀虽威力极大,却极不易驾驭,一旦出岔子,便横扫一片的殃及池鱼,祸及无辜。施法者无端添杀孽,报应迟早还于诸身,此剑诀非善法,故整个琼华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人能以元婴神力,驾驭此剑诀。这人便是御察峰长老,掌教涵虚真君的师兄道微真君,裴明不过练气期弟子,却能使出这一手,那只意味着一件事,道微真君已然有收他为徒之意。只待他筑基成功,便会青云直上了。但这一切得建立在今日他没累及同门,曲陵南没死没重伤的基础上。裴明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对面的小师妹何辜?处处挑衅他,言语侮辱他原是其他人,曲陵南不过是初来门派,事事不通,那一句“回家找你师傅教”也只是无心之论,自己却在盛怒之下将往日种种憋屈算她头上,使出这厉害杀招,此番师妹若因此而陨落,他于心何安?裴明大吼一声,于空中双掌齐出,变化繁多的水箭齐齐射出,企图将冰剑挡住,可“北游剑诀”何等厉害,他发出的水箭未尝触及剑身,便已被四下激开。巨大的冰剑之下,一个小姑娘仗剑而立,昂然抬头,眉目如画的五官中坚毅果敢。裴明一愣,他原以为这小师妹不是被吓哭,便是要腿软,哪知他只看到一张宛若冰雪渗透其内的小脸,面无表情,似乎世上再大的凶险到她跟前,都只剩下拼与不拼两种选择而已。就在冰剑将至之际,曲陵南瞳孔收缩,身形拔地而起,纵云梯使得妙曼潇洒,仿佛繁花漫步,清露摇枝,她想也不想将灵力瞬间凝结剑柄,哄的一声点亮整把短剑,紧接着清叱一声,带着火焰的剑被她用力一投掷,直直落入冰剑飞旋的中心。喀嚓一声,低阶法器被搅断,再听数声喀嚓,又断成数截。冰剑飞行的速度却慢了几慢,曲陵南看准时机,当即运起手掌,数道蓝色火球嗖嗖声投掷向冰剑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随即一个硕大的火球自双手中奇迹般地揉捏而起,轰隆一声,直直丢到冰剑之上,连同四个小火球顿时燃成一片,三昧真火威力非凡,瞬间将那冰剑整个笼罩在火光之中,冰水滴答融化。裴明再不迟疑,驱飞而上,抢在冰剑落地之前飞过去将小姑娘拦腰抱起,飞扑到一旁。他刚一落地,只听身后轰鸣巨响,整个讲经堂正殿大柱被冰剑撞塌,半间大殿顷刻间分崩离析,成为一堆断壁残垣。众弟子惊魂未定之余,却听裴明一声惊呼:“师妹,小师妹!”他们纷纷跑了过去,却见裴明抱在怀中的小姑娘脸色雪白如纸,小巧的嘴角间不断地溢出鲜血。曲陵南感觉自己飘在半空。宛若柳絮一般,一会有风吹东边就朝东边飘,一会有风朝西边吹就朝西边飘,这等经验新奇得紧,半点不随她心意,然而微风徐徐,四下温暖和煦,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飘来荡去也没啥不好。她依稀是记得飘荡之前的事,跟琼华派那帮无事瞎嚷嚷,嚷半天又不见动手的小弟子们搀和着,最后还是她挑了其中一个打了一架,不曾想对方着实厉害,变幻出的冰剑霍霍生威,若不是她的驳火术还过得去,非血溅当场,搅成肉泥不可。然那冰剑委实难对付,她于霎时间将浑身灵力运作暴涨,连连抛掷三昧真火,这等消耗已到经脉不堪重负的地步,故浑身灵力一旦抽空,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直直摔下。接下的事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小姑娘惬意地飘着,她心忖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事,拼尽全力打了一架,打不过便是打不过,怨不得旁人,更加怨不得自己个,回头想想,此生所打过的架,每场都用心用力,毫无遗憾,能做到这点也算值了。曲陵南恍惚之间,似乎听见师傅的声音在前边喊,只是雾霭重重,月迷津渡,亦梦亦幻,不知所踪。“小南儿……”这回是真听见了,师傅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装模作样,可曲陵南却不由得满心欢喜,她左看右看,一片白茫茫中,哪里有师傅的踪迹。“师傅你在哪啊,我瞧不见你。”“我自然在应在之处。”“那是哪啊?”小姑娘偏着脑袋问,“你能说句明白话不?”“不过一月不见,你怎的越发笨了。”“哪里是我笨,分明是师傅你不肯好好说话。”曲陵南高高兴兴地道,“师傅,你露个面呗,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咧。”孚琛不以为然地道:“就你这丫头片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有啊,这一月我做了可多事呢,”曲陵南板着手指头一样样说给她师傅听,“驳火术我有练啊,现下已会放火球哪。太师傅给了我好大一个院子,到时候你随我住呗,我把最大最暖那间房给你,院中原本有棵大花树,可惜被我不慎给烧了,师傅你要爱瞧花花草草,到时咱们再种些好的便是;还有啊,我悄悄跟你说,那个叫毕璩的大师兄借着背书难为我,我一怒说打架吧,他又临阵退缩了,真是的。”她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这一个月所受委屈涌了上来,却又被咽了下去,她抱着膝盖,幽幽叹了口气,问:“师傅,咱们非跟这呆着么?我不稀罕这里。”孚琛沉默了一小会,柔声问:“为何?可是有人欺侮于你?”“那算什么事,”曲陵南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她皱眉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两不相干,谁也不欠谁。这的人多爱穷讲究,骂架的多,动手的少,也不知想些什么,难不成动动嘴皮子就能把对方怎样?多余,还不若挽起袖子干一架痛快。可我不喜欢这,不是因为这些个男男女女。”她认真地思忖了一会,轻声道:“我不喜欢这,是因为这里不像我该呆的地方。我有时候瞧着毕璩师兄他们吧,好看是好看,可好看得忒没劲,我要在这呆着,不是得变成他们那样么?动不动讲规矩,拿辈分,比功法,比师尊,比谁修炼到几层几层什么的,成天为点小事争个没完,这样的日子过着有意思么?”孚琛语气中带了笑意,温和地道:“是挺没意思。”“是啊,”曲陵南一拍大腿,跳起来愤愤地道,“连个野鸡兔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我想挖个陷阱捕头走兽的吧,还没动手就仿佛能听见毕璩师兄如何罗里吧嗦了,什么灵兽皆公物,什么门规不可破。师傅,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去别的地方呆吧,就是咱们在冰洞的时候,那水潭里的怪物不也想宰便宰么?”孚琛笑出声来,戏谑道:“你倒有脸说,你杀那些低等凶兽,哪回不是仗着为师布在潭水边的阵符脱身?”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嘿嘿地笑道:“我现下不同了,我会丢火球,那些丑玩意再让我碰着,直接烧了便是。”“小南儿,你可知,为何你的驳火术能放三昧真火?”“啊?不知道啊,”小姑娘茫然问,“太师傅不是说了功夫精深什么的吗,我有努力勤加练习的。”“错了,若真这么好用,怎不见毕璩等人练出三昧真火?”“那是咋回事?”小姑娘猛然想起自己身上古怪的灵力,张开嘴想跟师傅坦白,却又犹豫了起来。她还没犹豫完,已听见孚琛温言道:“那是因为你已修炼青玄心法的缘故。”小姑娘恍然大悟:“青玄心法原来这么厉害,比琼华经还厉害么?”“那是自然,”孚琛道,“此乃无上心法,琼华经不过门派入门经书,如何能及。”“可太师傅说,琼华经才是万有之本。”孚琛淡淡地道:“琼华派各峰峰主,各位长老,便是师尊本人,哪个是以琼华经名闻天下?琼华经道学正统,于巩固道心自有其妙用,然我传你的青玄心法,却是千百年来,无人能得之的秘宝。”曲陵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师傅,我知道了。”“你是我亲传的第一弟子,为师一生都未尝服输,你不要给我丢脸。”“是,师傅。”孚琛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好好练青玄心法,你现下修为低微,师傅又闭关修炼,怀璧其罪,此秘宝不可令外人知晓,否则引来觊觎者众,师傅也未必能护你周全。修士中多卑鄙无耻,少侠义中正,便是我琼华这等名门正派,同门之间,你也需有防人之心。”“晓得了师傅。”曲陵南恋恋不舍地问,“师傅,你咋都不让我见一面咧?”“为师以神识与你对话,已然耽搁我修炼,屈屈一柄不成气候的北游剑意,就把你打得人事不醒,太丢我文始真人的面子,你还不赶紧醒了找回场子去。”曲陵南好奇地问:“师傅,原来你跑到我脑子里跟我说话啊?”“神识。”“哦,那我能跑到你脑子里吗?”“待你金丹大成吧。”曲陵南有些不甘心,又道:“可是我想跑去你脑子里,这样啥时候想跟你说话,就能说上话了。”“荒谬,你当是村口喊话叫谁谁就得听着么?你身上带有我的灵力,又是我的弟子,又在琼华山一脉不出十里,这才能做到神识沟通,随随便便以神识试探旁人,若对方修为高你甚多,一出手就能震得你经脉瘫痪。”曲陵南沮丧地低了头,问:“师傅,那我想跟你说话咋办?”孚琛沉默了一会,道:“每月,可往浮罗峰送传音纸鹤一只,限五句话。”小姑娘高兴地道:“十句。”“再罗嗦,就降为一句。”曲陵南也不怕,捂着嘴咯咯笑。“笑什么,买传音纸鹤的灵石可得你自己出。”“嗯嗯,”曲陵南点头同意道,“我自己出便是。”孚琛轻笑:“快醒来吧,再不醒来,御察峰的长老再有面子,师尊也饶不了他的传人了。”小姑娘还待再问,迎面却一阵疾风扑来,整个人被吹得直直摔下云端,砰的一声猛然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干净的枕席之上。对面一座落地香炉青烟袅袅,一个童子坐在蒲团上打瞌睡,曲陵南一动,他就立即睁开眼,跳起来冲到她榻前左看右看,道:“哎呀你可醒了,觉着如何?照理说说你要后日才行,怎的现下就睁眼了?我还想趁着你没醒等会去照顾药田,你都醒了,这下我去不成了,真麻烦,要不你还是继续昏睡好了。”曲陵南皱眉看他,那童子口无遮拦,絮絮叨叨道:“你这回可惨啦,经脉受损严重,非上等灵丹滋养不可,不过你不用担心,掌教真君说了,要给你好药别吝啬,御察峰老祖也遣人过来送了好丹药,毕璩把他珍藏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你师傅文始真人虽说闭关,可也放话出来说,若医不好你,就把我们这丹云峰给拆了,哈哈哈,我丹云峰这么多间丹房炉舍,文始真人若真要拆可忒麻烦了,再说掌教真君也不准哇……”“你谁啊?”曲陵南哑声问。“哦,你不认识我啊,难怪,你才进门多久,我可是在门内已经呆了许久哪,说起来便是你师傅也得喊我一声师兄,可他修为增长太快,这句师兄就不知不觉被他省了。”“你还是没说你是谁。”“是吗?”童子惊奇地眨眨眼,道,“我还是没说吗?”“没说。”“我叫,”童子忽而笑了起来,道,“啊哈哈,你想知道啊,我偏不告诉你。”小姑娘无聊地挥挥手,发觉自己连挥手的力气都没了。“小丫头,你怎的不追着问我姓甚名谁,道号为何?”曲陵南困惑问:“你不爱说便不说,我为啥要追问你?”“你这人也忒不上道了。”童子道,“你不追问,我怎好大说特说我的不凡之处?”“哦,那好吧。你叫啥?”“我乃大名鼎鼎的丹云峰首席掌丹房大弟子云埔真人,怎样,你听说过我的大名不曾?”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不曾。”曲陵南不明白为何她老老实实说了这句“不曾”后,该童子便脸黑到底,转身就跑,至此一连十数日,便是见面都不肯与她说话。童子每日给她送滋养经脉的丹药,也是揣着个玉瓶,丢一颗到她身上,照例哼一声,如果曲陵南不看他,这一声“哼”就得再加重语气来多一遍。可若曲陵南想搭理他,他又立即翻个白眼扭头就走,格外地表演出桀骜不驯的模样。几次三番下来,曲陵南也懒得理会他,她原本便不擅揣度旁人心思,更觉得此举全无意义,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么?世上多少事,就是耗费在这有话不说上。好在这位自称云埔真人的童子虽说脾气怪,可送来的丹药却实打实的好,且品种繁多,层出不穷,几乎每个三两天便换口味,云埔真人宛若变戏法般自腰间携带的荷包中掏出糖丸一般掏出丹药丢给曲陵南,转头便走,也不多言一句此为何丹,用法为何。曲陵南留心数了数,躺在床上这些时日,童子共换了七种丹药给她,这些丹药中有的指头大小,有的鸽子蛋般大,有的味甜如蜜,有的则酸涩难当,更有甚者,有黑不溜秋的一丸泥丸,闻着既有股臭气,舌头舔舔,味道苦中带冲鼻而来的腥味,令人几欲作呕。这丹药如斯古怪,便是懵懂如曲陵南,也察觉出不对劲,她手捏丸药,左瞧右瞧,怎么看怎么不像可吞进肚子的东西。“怎的,我堂堂云埔真人炼制的丹药,你不叩谢恩德立马服下,看什么看?”童子气势汹汹跳进来骂,“早看出来你这小丫头不识货了,不吃是吧,把药还我!”曲陵南偏头盯着药丸,瞥了他一眼,问:“你跟我说话啊?”“废话,你在此瞧见第三个人么?”“我还道你不与我说话来着,”曲陵南困惑地皱眉,“你不是每日见我皆没好脸色么?”童子骂道:“那是你这小丫头孤陋寡闻鄙陋之极,现下又不识好歹枉费本道一番苦心,东西还我还我,不吃我拿去喂灵兽都不便宜你!”曲陵南一把将丹药举高,不让他抢到,道:“我又没说不吃,分明是你这丸子臭不可闻,别是你自哪旮旯里掏出的旧年变质丸药糊弄我吧?”“你才变质丸药,呸呸,你懂个屁,”童子跳脚嚷嚷道,“好丹药便是存个千百万年都不成问题,何来变质过期一说?差点被你绕进去,我告诉你,你还真别吃,此乃肠穿肚烂见血封喉之毒药,吃了你立马没命!诶,本道便是瞧你不顺眼,便是要药死你,你别吃呀,别吃呀。”曲陵南无聊地瞥了他一眼,趁着他吵吵闹闹之际,再次闻了闻,想了想,果断一口将药吞了。那丹药说来也怪,入口即顺着咽喉咕噜一声落入腹中,顿时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流淌进丹田,顿时有说不出的舒坦。“你别吃呀别吃……哎呀,你吃啦?”云埔童子吃惊地瞪大眼睛,跳到她床边急切地道:“你怎的一声招呼不打就吞啦?怎样,现下感觉如何,快说快说,有无麻痹,有无疼痛,手脚能动乎,灵力能调乎?”他迅速不知从哪摸出玉简与笔,刷刷便要记录,见曲陵南半日无声响,抬头催促道:“你倒是说呀,什么感觉?”曲陵南摸了摸肚子,认真地道:“似乎有点暖。”“怎生暖法?是入丹田由外而内地暖,还是出丹田由内而外地暖?”“这个,”曲陵南皱眉道,“有啥区别?”“区别即是……”童子正要滔滔不绝,忽而想起,啪地一声将笔敲到曲陵南额头骂,“现下是师叔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答。”“哦,”曲陵南揉揉肚子,老实地道,“犹如暖流入四肢,很舒服。”云埔童子刷刷在玉简上记录,又问:“运起灵力缓缓至受损经脉呢?”曲陵南依言行事,张开手掌,唰的一下,一朵小小的火焰跃然而上。“这,这……”云埔童子丢下玉简,扑上来捏住她的手腕运起神识一扫,膛目结舌,半响一句囫囵话都憋不出来。“我要死了?”曲陵南大惊问。“不不,比,比死可离奇多了……”“那便是半死不活?”“比那个还离奇。”曲陵南反手一握,将火焰收入体内,自己动了动胳膊和腿,只觉丹田那股热气越来越浓郁,整个人几乎都要被蒸烤一般。“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鬼东西?”曲陵南涨红了脸,咬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我要死了,我师傅可饶你不得!”“别别,你离死可远着哪,”云埔童子继续以一种蜜蜂盯着花蜜的痴迷道,“没想到哇,头回炼‘七息参同丹’,竟然让我练出奇效来,哈哈哈,我云埔真人果然是古往今来独此一家的炼丹天才!”“什么‘七息参同丹’?”曲陵南睁大眼睛问,“不是说太师傅他们给了你不少好丹么,怎的你不给我吃好的?却给我吃这等怪丹?”“松手松手,小姑娘家动不动揪师叔衣领成何体统?”云埔童子将曲陵南的手掰开,正正身上的小道袍,嘻嘻一笑道:“你道他们往我们丹云峰送丹药,是给你的啊?放屁,那都是送给真人我的!”“啊?”“不给我点好处,指望我给你一个练气期弟子用好药,想得美!”云埔童子呸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宛若看见什么新奇的玩具,笑嘻嘻地道:“小丫头你别想偏了,你修为低微,好丹药给了你不是救你,而是害你,经脉受损这等事,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的几率远高于低阶修士,知道为啥不?”小姑娘摇摇头。“因为高阶修士才需要出去历练啊打拼啊决斗啊干种种有辱斯文粗鲁不堪的事啊,笨!”云埔童子得意洋洋地给她看自己养得白嫩嫩的手,“瞧瞧,不干粗活,不随便起哄掐架,才能养这样的好手,好看吧?”“还成,”小姑娘点头道,“我师傅比你好看。”云埔真人白了她一眼,骂:“谁要同你师傅比?你师傅长成那样能算普通人嘛?”“师傅确实不是普通人,他确实比你好看。”小姑娘认真纠正他。“去去,跟你就说不到一块。”云埔真人甩了袖子。“继续呗,”小姑娘好容易遇上一个想讲故事的怎会放过,她拉了拉云埔真人的袖子道:“为何高阶修士出门历练就容易经脉受损?”“这都想不明白,皆因他们在外时争强好斗,为个什么奇珍秘宝常常大打出手,跟其他门派的修士灵力相拼,这才容易损害经脉,试问一个练气期弟子整日于门派中人切磋,大家伙点到即止,哪容易受这么厉害的伤?”小姑娘偏头道:“哦,可是我就是受这种伤了啊。”“所以你麻烦啊,”云埔真人傲然道,“若是高阶修士受伤,有师尊上品灵药相助,自行闭关修炼,花个百八十年慢慢修复经脉便是,可你一个练气期小弟子,怎么让你消化上品灵药,怎么让你自行闭关?掌教师尊想来想去,也只能拜托我这第一炼丹高手,专门为你配置一味丹药,就好比量身裁衣,懂了吧?”“所以你给我吃的那七味怪药丸?”“那可是我查遍典籍丹方才找出的绝世灵丹,放眼整个玄武大陆可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小丫头,你得用此丹,堪称幸莫大焉,要常念感恩,晓得吧?”曲陵南皱眉道:“就是说,你炼制这个七息参同丹之前,也未见过它怎生模样,更不知它确切功效如何?”云埔真人哑然,随即又嚷嚷道:“我当然知道,你这不就全身经脉被修好了么?”“可我觉得丹田像有火烧。”“那是正常的,”云埔真人振振有词道,“我早料到如此了,烧个一时半会你就好了。”“真的?”“当然!”“你撒谎。”曲陵南掀开被褥,下床道,“我不要在你这了,谁知道你下回又给我乱吃什么。我回主峰去,我找太师傅去。”“哎哎,你去哪,你要卧床静养,乱动引起内息絮乱我可不管啊。”“呸!”曲陵南啐了他一口,穿上鞋,走了两步,却觉腹部的炙热越发明显,只如有个火炉在其中熊熊燃烧一般。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膝盖一软,整个就要扑倒在地。就在此时,门外一人飞奔而入,一把扶住了她。“小师妹,你醒啦?你,你可觉得好些了?”曲陵南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抬起头,却见扶住自己的正是那日打架的玄衣少年,她想了想,依稀记得这少年姓裴,女孩们个个称呼他裴师兄。“我不好。”曲陵南额头沁出冷汗,反手借着他的胳膊站好,瞥了他一眼,问:“你来干嘛?”“我来瞧你,对不住啊师妹,我自那日出手无状,误伤师妹,心中好生后悔,幸得老天有眼,你已然转醒。”裴明顿了顿,正色道:“师妹,我在此跟你赔罪了。掌教真君已罚我至御察峰石洞内面壁三年,如今我亲眼目睹你伤势好转,也能安心自去领罚。师妹,你若还不消气,我今日在此,任你打骂,绝不还手便是。”曲陵南听得莫名其妙,转头忍痛问云埔童子道:“他说啥?为啥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他说揍了你很内疚,问你生气不,若生气就让你揍回去。”云埔童子凉凉地道。“为啥我要生气?”曲陵南皱眉看他,“裴师兄,咱们那一日是打架,打架嘛当然有输赢,更何况咱们那日又是冰又是火的,谁也难保不会失了准头伤了对方。你内疚个啥啊?”“我不该对同门之人使北游剑诀,”裴明认认真真道,“尤其是对着小师妹你,我不该因旁人奚落而急怒攻心,下手无状,不该逞凶斗恶,对同门痛下杀招,不该……”曲陵南微微闭眼,此时腹中的炙热又似乎缓和不少,她心忖,莫非听这师兄絮叨,反倒能医肚痛?这事真真怪,可不管了,让他继续说便是。于是小姑娘问:“你为何会急怒攻心哇?那天他们也没骂你啥。”“我……”裴明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挣扎。“你不是对我很内疚么?那就说来听听呗。”曲陵南瞥了眼一旁兴致勃勃的云埔童子,道,“你瞧,小童子也想听。”“什么小童子,叫师叔,”云埔真人搬了个蒲团过来,坐下后匀出一半,对曲陵南招手道:“来来,坐这坐这,听他好好说。”“嗳。”曲陵南到底久病初愈,有些气力不继,也不跟童子师叔客气了,过去跟他分了半个蒲团,两个小家伙一道眨着大眼睛看着裴明,异口同声道:“说呀。”裴明脸上一热,只得道:“师叔有命,不敢不从。我,我的母亲姓魏,乃龙溪魏家旁支。母亲生性温婉,身负五灵根,终生修行进阶无望。可她偏相貌出众,魏家便想将她送与高阶修士当侍妾……”“啥叫侍妾?”曲陵南问云埔真人。云埔真人一辈子长在道统正宗的琼华派,又痴迷炼丹,修行界诸种俗事一知半解,却最好为人师,好容易遇见一个比自己更不懂的,马上得意地道:“侍妾你都不懂,真笨,侍妾便是杂役弟子呗,伺候修士起居的,我这也有几个呢,女的,平日里就打扫丹房之类,改日领给你瞧瞧。”“嗯。”曲陵南点点头,却见裴明一脸尴尬,便奇道:“怎的,他说的不对?”裴明垂下头,道:“师叔说的自然是对的,只不过,侍妾分好几种,家母当年,当年是被送去给人当炉鼎的。”曲陵南正要问何为炉鼎,却听云埔真人怪叫一声道:“哎呀,炉鼎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采补之术啊,这可是邪法,掌教说过修士用采补之术伤德行的,又容易根基不稳,会堕入魔道的。”曲陵南听得一愣一愣,眨眼睛问:“那啥叫采补?”“就是采补呗,小姑娘问那么多干嘛?”云埔真人不耐地道,“继续继续,老打断人讲故事,真是。”曲陵南忙道:“对不住啊,你继续。”裴明此时已不知好笑还是好气了,他叹了口气道:“总之,家母不愿本家的安排,便私自逃走,遇上我爹结为道侣,生下了我。可惜我爹死得早,她一个女人辛苦养我,过不了几年也病重了,临去前,把我送回了魏家。”“那日带头奚落我的,便是魏家本家的少爷,他若说我旁的,我大多不理会便是,但他辱及家母,我一时忍不下这口气,这才,这才误伤师妹,望师妹念我事出有因,能不计前嫌……曲陵南此时只觉腹中暖暖一团好不舒服,不禁想这师兄说话果真管用,她一高兴,哪里还计较打架那点事?当即挥手道:“哎呀,小事啦,我要听谁骂我娘我也揍他,只一样,你下回要揍骂人那个,可不能再胡乱把气撒别人头上。”裴明没料到她如此轻轻放过,不觉有些发愣。曲陵南以为他没听明白,热心补充道:“就是说你生气该揍那个姓魏的,不该跟我打架,就算同门不能相残,起码揍他个满地找牙不能再满嘴胡吣啊,对吧?”她屈起肘微微击了一下跟她挨一块的云埔童子,云埔童子兴致勃勃道:“对极,不过打架多难看啊,师叔这有专门抓弄人的药丸无数,你要什么效果的?是吃了浑身发痒还是便溺失禁?哎呀看在你有孝心份上算你便宜点哪。”裴明一顿,立即道:“多谢师叔,御察峰道微真君已斥责过弟子了,这半月多习门规,我已晓得同门当以友爱为主,不可寻事滋事。”“啊,不买啊?”云埔童子不无遗憾,“我的药丸可好了。对吧?”曲陵南挨回了一下他肘击,只得违心道:“嗯,还好。”裴明看着曲陵南,微微一笑道:“师妹质朴宽厚,想来自有福德仙缘,他日待你修为有进,我很期待与你正式较量一番。”“哦,好,好那个说。”曲陵南学着毕璩的模样拱了拱手。“是好说好说啦,笨。”云埔童子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裴明笑意加深,看着她道:“你要保重。”“嗯,你也一样。”“待我出关,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约。”“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