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病美人师尊后徒弟重生了》 第1章 第1章 霜雪凌冽,冷意刺骨。 剑吟声如破冰,寒光一闪,通体轻透的长剑穿过沈微雪的胸膛,从白绒大氅后冒出尖来。 鲜血顺着剑刃滑下,滑至剑尖,便被冻成了冰珠子,滴滴答答滚落在雪地里。 像落了一地相思子。 沈微雪长睫颤颤,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咬着唇,一手抓住剑刃,浑身痉挛着,喘息声从齿缝间溢出,破碎又痛苦。 与他一同颤抖的是长剑浮白。 早已生出灵识的长剑被迫弑主,此时正疯狂颤抖着。剑吟瑟瑟里,它通透剑身上逐渐浮现裂纹。 瞬息后,它乍然碎裂,化作流烟,消散无踪。 徒留一只白玉剑柄,被长身而立的玄衣人握在手里。 “师尊。”玄衣人低头把玩了一下手中的剑柄。看见那本该系着个剑穗的地方,此时空荡荡的,他眼底浮起一丝空洞的迷茫。 不过这迷茫转瞬即逝,很快玄衣人便将剑柄弃若敝帚,丢到雪地里,语气平缓地问:“疼吗。” 长剑既碎,沈微雪没了支撑,无力地委顿于地,牵扯伤口,又是剧痛阵阵。 他艰难地抬头,想看看面前是哪个王八羔子,这么心狠手辣,捅了人还要问人疼不疼。 然而失血过多让他头脑昏沉,眼前发黑,他只能朦胧瞧见一道黑不拉几的人影,冷漠地站在他面前。 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 ——不,玄衣人还是动了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足尖轻点,强大的灵力立时穿透雪地。 厚重的冰雪簌簌陷落,沈微雪只觉身下一空,旋即跌落到冰雪掩盖下的寒池之中。 四肢挂着铅似的难以动弹,冰冷刺骨的水迅速将他淹没,鼻腔里、喉咙中,渐渐泛起浓重的铁锈味。 是临近死亡的滋味。 也许是回光返照,浑浑噩噩中,沈微雪的视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就这一瞬,他瞧清了岸上玄衣人的容貌。 那玄衣人负手而立,倒是生得人模人样,俊美无双,一双墨瞳幽沉无澜,不带任何感情,平静无澜地望着不断下沉的沈微雪。 沈微雪在恍惚中,好似听见他在轻描淡写道:“……今日就当是徒弟弑师,给师尊一个解脱吧。” …… 解脱个鬼! 别让他知道这王八蛋是谁! 在噩梦里痛到麻木,沈微雪乍然惊醒。 铁锈味仍在舌尖萦绕,他浑身发冷呼吸困难,仿佛还浸在冰水里……等等??? 沈微雪挣扎着破水而出时,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 他勉强攀住池边,微微闭着眼喘息,脸色比那浮在水面上的雪还要苍白几分。 池水里充沛的灵气道道如冰刃,剜肉剔骨穿身而过。 沈微雪不敢久留,只停了一瞬,又手脚并用,狼狈地从池子里爬出来,跌坐到岸边。 寒意浸透骨子里,一时半会难以消散。 沈微雪忍着疼,环顾四周,心说这梦中梦也太可—— 他怕不出来了。 沈微雪看着面前寒气氤氲的水池,倏而愣住。 片刻后他错愕地眨了眨眼。 这池子怎么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陌生在他从没来过这里。 熟悉是熟悉在……他昨晚没看完的那本仙侠文里,也有这么个寒池! 沈微雪惊得倒抽凉气,一个不留神,寒意顺着鼻腔直冲心肺,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嗓子眼吞了刀片似的,他偏头咳出一口血,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脑海—— 他可能不是在做梦,而是……穿书了。 大概穿的还是个炮灰。 要命。 沈微雪从混乱的脑海里艰难地翻出了剧情。 那是本男主向升级流仙侠文,套路陈旧无聊,主角是标准的惨强逆袭人设。 近百万字的狗血剧情,用几百字就能概括。 主角云暮归自小孤苦飘零,十五岁时被仙道第一剑微雪仙君捡回了凌云宗,收作徒弟。 他本以为从此能有家安身。谁知没多久,他就被同门构陷,暴露了半妖身份。 人妖两族对立已久,半妖身份尴尬,属于两边都不愿接受的存在。 微雪仙君不再把他当徒弟,而其他人将他当异类,群起而攻之,百般刁难。 云暮归实力不足,受了不少折磨。 但他都忍了,只默默努力着,尚怀卑微希望,想强大起来,得到师尊认可。 直到他某次历练归来,受了重伤,没压住妖族血脉,险些当众化妖,露出原型。 微雪仙君翩然而来,一言不发地将他带走。 尔后太清池旁,微雪仙君冷眼旁观他在水里痛苦沉浮,灵脉被池水中的凛然灵气尽数绞断。 等他挣扎着终于爬上岸时,长剑浮白出鞘。 “半妖血脉低贱无比,你早不该存活于这世间。”微雪仙君手腕一转,将穿透少年胸腔的长剑收回,漠然道,“今日就当为师清理门户,也算是给你一个解脱吧。” ——淦! 沈微雪当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忍着想摔手机的冲动,匆匆往后翻了翻结局。 果然。 拥有主角光环的云暮归,就算灵脉损断被一剑穿心都没死成,最终不负众望地黑化入了魔。 成了众仙修闻之色变的大反派。 而微雪仙君则逐渐泯然众人矣——他升阶渡劫失败,灵脉俱损,成了个病恹恹的废人,从此止步于修仙大道上。 某天还撞到了昔日徒弟手里。 于是历史重演。 只是这回两主角对调了一下位置。 ……也就是方才沈微雪噩梦中的场景。 回想起玄衣人沉黑冰冷的眼眸,沈微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其实刚看到微雪仙君出场时,沈微雪脑子里就哐哐哐砸出来“穿书预警”四个大字了。 有多少穿书文就是起始于同名角色的! 不过他还是不信邪地继续看了下去,原因无他,一是他想知道微雪仙君的结局,二是他觉得主角还挺招人疼的。 安静乖巧又聪明的小少年,看着就让人想摸摸头。 可惜这么可爱的小主角,最终还是被狗血套路打造成了黑心肝大反派。 …… 回忆完毕,沈微雪捂着胸口,觉得心很痛。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剧情气的,亦或是那噩梦的后遗症。 浑身湿漉漉的,极为难受。 沈微雪翻找着原身混乱的记忆,尝试着驱动体内残留不多的灵力,好半天才勉强弄干头发和衣衫,缓缓舒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再在这待下去,他怕是要冻成冰雕了。 他从旁边冰树梢上取下原身的白绒大氅,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结界。 几步之隔,天差地别。 炙热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驱散满身寒意。 沈微雪近乎贪婪地感受了一会阳光,才抖抖索索地披上大氅,缓过口气,开始察觉不对。 ……等等。 这具身体怎么会这么虚弱……难道微雪仙君已经渡劫失败灵脉俱废了? 那不是云暮归离开凌云宗、黑化入魔后才发生的剧情吗? 初来乍到,沈微雪还没和原身记忆完全相融,并不知道剧情走到哪里了。 他只能确定自己穿成了微雪仙君。 毕竟太清池隶属微雪仙君的千秋峰,寻常人轻易不可来。 原书里也有提过,说微雪仙君灵脉俱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靠太清池续命的。 难道捅徒弟的那段剧情已经走完了? 沈微雪心头一沉,觉得这穿书的时间点未免有些操蛋。 不过他向来乐观,不到绝境就不会绝望,不管原身之前到底捅没捅过徒弟,只要现在云暮归没站他面前拿剑要杀他…… 他就还有救。 沈微雪又放宽了心,正准备循着记忆回住处休息一下,脚刚抬起,一叠声惊惶的“君上”由远及近,落入耳中。 眨眼间,一道人影飞快地落到他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下。 沈微雪吓了一跳,收回脚时险些踩着自己。 “君上!” 穿着凌云宗弟子统一服饰的少年面色惊慌地行礼,气息犹自不稳,匆忙道:“云妖……云暮归师兄快被打死了!” 他临脱口时想到了什么,猛然转了个称呼,那声师兄喊得很僵硬。 不过沈微雪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听见云暮归的名字,神经骤然绷紧,紧接着又听见个“死”字,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问:“什么?” 小弟子见他没发现自己的失口,微微松口气,赶紧道:“云暮归师兄历练回来了,受了伤,又和人打起来了!” …… 两刻钟后,山门处。 沈微雪脚步虚浮地从定点传送阵里走了出来,有片刻恍惚。 他回头看了眼恢复平静的传送阵,心里将它拆了十八遍—— 还以为传送阵就跟游戏里那样,光芒一闪咻的一下就传走了呢,谁能想到这玩意原来是个跳楼机,还是旋转式的那种! 他毫无防备地进阵,差点当场昏古七。 沈微雪心跳急促,反复深呼吸了三个来回,才缓过气来,蹙着眉问:“人呢。” 刚才听到小弟子说云暮归快被打死了的时候,他心头无端一紧,莫名紧张。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先传送,也没来得及听个详细前情。 这会儿才回过神,不由哂然,心说他紧张个什么劲,云暮归可是主角,有不死之身的啊。 紧张主角,还不如紧张一下他该怎么在主角黑化之前自救呢! 沈微雪开了口,小弟子不敢拖延,一边带路一边补充前情紧要。 “云暮归师兄伤了长松宗的弟子,惹得对方追上门来,眼下正死死胶着,叙玉师兄无法调停,让我来请君上。” 这小弟子还年轻,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三言两语间,不满流于表面:“君上,听闻云师兄妖性难泯,路上还杀了个普通百姓。若是他彻底妖化,恐怕以后会更失理智,伤——”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剑光平地而起,旋即轰然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中,有人横飞出来,重重摔到沈微雪面前。 小弟子脚步一顿,好像也被这动静吓了一下:“到……到了。” 他伸着脖子去看那静趴着不动、生死不明的少年,不太确定道:“这是云暮归师兄吗?” 小弟子在说什么,沈微雪是一句都没听见了。 他视线落在形容狼狈的少年身上,一瞬不瞬地定住。明明没瞧见脸,他却本能地知道这是谁。 是云暮归。 这笃定来的莫名其妙,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又密又痛的酸楚感,压在沈微雪心头,沉甸甸的。 ——想将他扶起来,抱进怀里,替他擦拭满身血污,好好哄着。 这个年纪的少年,就该锦衣玉食,肆意潇洒地活着。 沈微雪眉头微蹙,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压下,不明所以,只能将之归结于是原身的残留意识。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那身形瘦削的小少年也跟着动了。 他伤得很重,用手撑着地,跌了好几次,才慢慢地坐起身来。因为方才的恶战,他发带断了,头发散了一半,半垂在脸边。 一双冰蓝如深海的眸,就隔着凌乱的发丝,安静地看了过来,纯碎的色泽下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看见沈微雪后,云暮归眸底显而易见地浮起一丝诧异,又隐隐约约带着些藏得很深、不为人知的欣喜。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刚含糊吐出一个“师”字,他便呛出一口血来,眼眸一闭,身子无力倒下。 晕了过去。 沈微雪脚步一顿。 某些记忆片段突然浮现,与现实续连起来,沈微雪呼吸渐轻,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冰蓝色的眸瞳……这是云暮归即将妖化、要现出原型的征兆。 历练归来,受伤,即将妖化。 按原书,接下来的剧情,该是微雪仙君将这半妖小徒弟提溜回去,扔到太清池里,把他冻得筋脉俱断之后。 一剑穿心,大义灭亲。 沈微雪神情空白,思绪有片刻停滞。 开局就是送命题。 真好。 第2章 第2章 云暮归晕了过去,将他踹飞的人却没打算放过他。 手握灵剑的绿衫少年乘胜追来,也没留意这边多了个人。 他见云暮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心头一喜,想也不想地再次出剑,招式狠厉,直取云暮归心窝! 他的剑是上品灵剑,剑身上还嵌着三枚灵石,灵气涌动而出,融入剑招中,势不可挡。 就算云暮归还醒着,重伤之下又赤手空拳的,也必不可能躲过他这招! 绿衫少年嘴角刚扬起势在必得的笑容,下一瞬这笑容生生僵住。 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衣人倏而出现在云暮归身前,挥袖间轻描淡写的抬手,修长指尖一并,稳稳夹住剑刃—— 铮然一声响,他视若珍宝的灵剑竟然就——! 就被人轻而易举地徒手折断了! 长剑骤断,剑气反扑,绿衫少年一连后退几步,才勉强定住身形。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手中断剑,错愕、愤怒、恼恨……各种情绪如藤蔓疯迅速充斥脑海。 他倏地抬头,盯着面前的白衣人,又惊又怒地质问:“你是谁?!” 那披着白绒大氅的清隽青年却没说话。 他指间夹着半截断剑,懒懒淡淡地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绿衫少年,视线散漫空茫,好似在看蝼蚁般漫不经心。 随后手指一松,断剑落地,滚进尘土中,很快变得黯淡。 飞溅的尘埃刺痛了绿衫少年的眼。 他气得唇都在哆嗦,厉声又质问了一句:“你是谁!” ——哎哟别问了别问了! 他要是能说话,能不吭声吗!他怕现在一开口,喊出来的都是痛痛痛啊! 那可太丢人了! 沈微雪紧抿着唇不说话,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耍帅一时爽翻车火葬场,他艰难维持从容姿态,翩然而立。 头可断血可流,形象不能丢,帅过,不亏。 他没料到原身在灵脉俱废的情况下,靠着以往积存的灵力,还能这么厉害,上品的灵剑啊,说折就折。 也没料到强行动用灵力的后遗症会发作得如此迅速,叫他连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沈微雪将手缩回了大氅里,藏住了微微颤抖的指尖。 脊椎骨处升腾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仿佛被人拿尖锥抵着一下下敲击,很快,这刺痛感便蔓延了开来。 以烈火燎原之势,席卷全身。 他咬牙隐忍,一言不发,想先熬过这波剧痛,然而祸不单行,身上忽地一沉,身后昏迷中的云暮归无意识地拽住了他的大氅,痛苦地蜷缩着身子,脑袋不住在地上厮磨。 沙砾尖锐,少年额角很快添了几道新伤,鲜血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到尘土中。 与此同时,浓重的妖气再无法压制地从云暮归身上溢出——他重伤之下又陷入昏迷,彻底压不住妖族血脉了。 甫一闻到妖气,沈微雪就暗叫不妙。 他装作淡定地环视四周,果不其然,周围人感应到妖气,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本宗的弟子尚且只将手握在剑柄上,追着绿衫少年而来的另外三个长松宗弟子却是立刻拔剑出鞘,充满敌意地盯着这边。 短短片刻间,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 一片僵持中,凌云宗主的亲传大弟子叙玉匆匆走到沈微雪身前,看了眼地上不断翻滚的小少年,有些迟疑:“沈师叔,云师弟他……” 他方才一直在调停云暮归和长松宗弟子们之间的矛盾,只是云暮归若还是人身,他尚能容忍一二,若…… 若云暮归彻底成了妖形,那可能连沈师叔也护不了他了。 毕竟人妖两族对立已久,说是水火不相容都算轻。 叙玉没说出口的顾虑,沈微雪自然也知道。 因为原书里,原身就是担忧这个后果,才会在云暮归彻底妖化前送他一剑,大义灭亲。 但沈微雪不可以。 他要是重复原剧情,捅云暮归一剑……云暮归不会死,死的只会是他这个炮灰啊! 沈微雪不想领盒饭,他表面镇定内心爆炸,飞快思索,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可还没等他细思出究竟忘了什么,身后云暮归忽然用头沉沉地撞了一下地,哀哀地喊了声“师尊”。 这一声像是包含着无数复杂情绪,连同脑袋与地面碰撞的闷响声,重重砸在沈微雪心里,一下子将他所有思绪都砸没了。 之前在千秋峰听见“云暮归快被打死”时的那种微妙心情再次浮现,随后沈微雪身上一僵,突然觉得身体有点不受控制。 隐隐约约中,好像有另一个意识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强势地替他做下决定。 而他只能被动地看着事情发展—— 他听见自己语调沉静地对叙玉说:“阿归受了伤,本君先带他回去。” 他感受到体内仅剩不多的灵力被强行调动起来,压住了旧疾带来的剧痛。 他感受到自己深吸一口气,随后就弯下腰,一把抱起了浑身是伤的小少年! 一步一步,丝毫不偏地走完了这一段剧情。 紧接着那神秘的意识就如来时般突然,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沈微雪陡然得回身体操控权,怀里一沉,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一头栽倒。 他紧绷着脸,堪堪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卧槽,在众人或充满敌意或充满不赞同的视线里,抱着骨瘦嶙峋的小少年,一步步沉稳地走远。 …… 沈微雪的从容姿态在离开了众人视线后就立刻跨掉了。 他急促地喘着气,脱力地将云暮归放下来,半抱半拖,艰难地往传送阵而去。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了原身三百遍。 他回想着方才的身不由己,疑虑丛生,有点怀疑原身并没完全消散,所以才会在关键转折点跳出来强行推动剧情。 但很快他无暇再深思。 调动灵力压制旧疾,本来就是饮鸩止渴的做法,短时间内有效,过了这时间后,疼痛翻倍发作。 沈微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琉璃碎片人,表面上看着完好无缺,实际上支离破碎。 ……这都什么人间疾苦! 沈微雪用力咬着唇,勉强维持清醒,按现在这状况,他估计又得回太清池里续命了。 只是这小崽子…… 沈微雪摸了摸云暮归的额头,又碰了碰小少年的掌心,感觉像摸了一团火,烫手,再放到鼻端下感应了片刻……连呼出来的气都仿佛是滚烫的火。 这小崽子的本体,不会是条喷火龙吧。 沈微雪的手冰凉,碰得小少年嘤咛一声,原本还算安静的小少年像受了伤寻求庇护的小兽,紧闭着眼,呜咽着主动将脸往沈微雪手心里埋。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沁出,蹭了沈微雪满掌心的湿润。 委屈巴巴,弱小可怜又无助。 沈微雪被他呜呜呜地有点心软,按原书剧情,这会儿的云暮归还是个没黑化的可爱小乖乖,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不知该如何阻止云暮归化妖,迟疑了一下,缩回了手,抱着他一同进了传送阵。 先回千秋峰再说,虽然现在四周没人,但保不准等会儿就有别的弟子路过。 启动传送阵需要用个人玉牌,那是和现代身份证类似的东西,沈微雪不知原身的玉牌在哪里,只能将主意打到云暮归身上。 他往小少年腰间摸了摸,没摸着,袖子里再摸了摸,也没摸着,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这玉牌是用来记录小弟子们的个人信息和往常去向的,云暮归刚从外边历练回来,身上怎么会没有玉牌? 沈微雪指尖停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勾开了小少年的衣襟,探手去他怀里摸了摸。 这回摸着了。 沈微雪指尖一勾,将那玉牌勾了出来。小少年浑身狼狈,这玉牌倒是安然无恙,被贴身收护着,不染尘污。 藏这么宝贵。 沈微雪隐约冒出这念头,旋即深吸一口气,将玉牌按到了阵眼之上。 若说进传送阵前沈微雪还是强弩之末,那传送阵就是压崩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次从跳楼机式传送阵出来后,沈微雪脸色白里透青,抱着云暮归扑通一声栽倒。 他缓了好一会,才勉强站起身来,却再没力气抱云暮归了。 尝试几次无果,没奈何,沈微雪只能将身上大氅解下,心里说声抱歉,然后将瘦弱的小少年裹进大氅里,左右一折一拢,一枚新鲜春卷出炉。 这样就省力多了。 沈微雪拖着小春卷,磕磕绊绊地往太清池走,好在这大氅材质精致,上边还绘着护身的符纹,比较坚韧,不会被地上石头划破。 就是拖起来可能颠簸了些。 微雪仙君只收了一个徒弟,也不喜欢千秋峰上留太多弟子,故而这儿是全宗门最清净的一座峰。 沈微雪在一片寂静中独自将小春卷拖到了太清池旁。 太清池藏于结界中,一步之遥,冰火两重天。 它辟在一条冰系灵脉的源头,灵气充沛的同时也异常寒冷,刚入门没什么修为的小弟子,光是靠近都容易被冻伤。 所以太清池又常被称作“凌云三大不可去处”之一。 不过也只有这样强势的灵气,才能略微润养一下沈微雪过度受损的灵脉筋骨。 沈微雪本想将云暮归放在结界外的,但转念一想,又怕待会儿出去会看到一枚烤春卷,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一起带进了结界。 云暮归不能下池子,但或许可以在岸上吸收一下灵气,降降温,阻止一下化妖。 扑面而来的寒风,熟悉的刺骨滋味。 沈微雪将小春卷裹紧了些,怕他掉池子里,特意将他安置在结界边缘,离水池最远的地方,这距离,除非云暮归自己起来往池子里跳,不然绝不可能掉下水。 主角不掉进太清池里,灵脉冻断修为废尽这桩事就不会发生,而沈微雪也不会想不开去捅主角,那原剧情里的死局就能完全避开了。 沈微雪站起身走了两步,微微松口气,他这穿书时机,比他想象中要—— 轰然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念头。 沈微雪骤然回头,只见云暮归原本躺着的那片雪地蓦然塌陷,扑通一声,那原本安安静静躺着的小春卷掉到了冰雪下的寒池里。 ——这他妈也行?! 第3章 第3章 白绒大氅落水后很快散开,而云暮归昏迷不醒,也没有挣扎,悄无声息地往下沉。 那瘦削的身影很快被浮冰碎雪吞没。 沈微雪被这强行走剧情的变动惊呆了,莫名的怪异感涌上心头,他愣了一瞬,来不及细想,赶紧先扑过去救人。 灵力浓郁近乎实质,如霜锥冰刃扎来,不见血,但钻心的痛。 沈微雪大半个身子悬在池面上,一手紧紧扣着岸边冰层,一手探入水中,死死抓住云暮归的手,拼着一口气将他往岸上拽。 水里有阻力,云暮归又不会主动求生,沈微雪这口气憋得发懵,差点一起栽进去,好半天才将人救起来。 生怕这冰层又塌,他没敢停下,又半拖半揽的,带云暮归远离了冰窟窿,才喘着气双双倒下。 半身衣衫湿透,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冻得人肌肉麻木。 沈微雪缓过口气,起身去看昏在旁边的小少年。 或许这太清池灵气真的有效,沈微雪感受到小少年身上的妖气淡了些,不过身上还是滚烫,人也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拍小少年的脸颊:“云暮归?还活着的话睁个眼?” 他摸到了一手黏腻。 小少年额头上好不容易止了血的伤口,被寒池灵气一激,又裂开了,染得半边脸颊都是血色。 那殷红有些刺眼,沈微雪无端难受。 他捏起一截袖子,正准备替云暮归擦擦脸,结果手刚碰到伤口边,那小少年就好似受了莫大刺激,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下一瞬云暮归猛地睁开眼,冰蓝眸瞳一如之前纯洌,只是此时盛满了莫名的恨意,他死死盯着沈微雪,像在看隔世的仇人。 沈微雪被这又凶又冷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缩手,不过他没能缩成,初醒的少年远比他动作迅速,一抬手扣住他手腕,饿狼扑食般气势凶猛地扑了过来! 咚得一声闷响,沈微雪身子一仰,毫无防备地被一把扑倒,脑袋磕到冰面,登时脑后枕发麻眼前炸烟花。 他晕了一瞬,心生不妙,也来不及等缓神,立刻挣扎起来。 云暮归的冰蓝眸瞳越发冷沉,充满着欲择人而噬的狠意,方才还有所变淡的妖气忽地又浓烈起来,他扣住沈微雪想推开他的手,举过头顶稳稳压住,脑袋一低,竟是张嘴就往沈微雪脖子上啃! ……有话好好说动嘴干嘛啊! 沈微雪狼狈地一侧头,勉强躲了一下,没让少年啃着,不过紧接着他锁骨一痛,云暮归没啃到脖子,张口啊呜一声啃住了他的锁骨。 沈微雪倒抽凉气:“……嘶!” 他之前猜错了!这小崽子根本不是喷火龙,是狗崽子吧! 锁骨处火辣辣的,小狗崽子人小小的,牙却很尖,沈微雪痛得龇牙咧嘴,觉得八成被啃破皮了。 他是酱板鸭吗??? 啃不到鸭脖就要啃鸭骨头??? 沈微雪扭动手腕,想挣脱对方的束缚,奈何云暮归妖性发作起来,神志不清不说,还力大无比,手指如钳,任沈微雪百般挣扎,竟是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身下是冻彻骨肉的冰雪,身上是少年滚烫的身躯,沈微雪再次体验冰火两重天,力气流逝得越发的快,视线也逐渐模糊。 他力竭地喘息着,指尖无力地颤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才颤颤巍巍地从少年身下挪出一步。 但旋即足上一热,有什么温软又柔绵的东西勾住了他脚踝,又将他无情地拽归原位,让他所有努力付诸流水 这触感不同寻常,沈微雪努力睁眼,然而眼皮挂了铅,越发得沉,他只能感受到云暮归两只手死死扣着他的肩,沉沉压过来,滚烫的气息里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缠他脚踝上的是什么? 彻底失去意识前,沈微雪脑海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个疑问。 …… 沈微雪再次醒过来时,已不在太清池。 鼻端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凝神静气。锦被柔软又暖和,沈微雪整个陷在被窝里,倦懒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旋即唇角一僵。 久躺过后的四肢酸软如面条,几乎要和床榻融为一体,动一下都滋味酸爽。 沈微雪在床榻上翻滚了两圈,缓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 四周光线昏暗,安安静静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没早课时,他经常会一觉睡到自然醒,不饿不起床。 不过周围陌生的环境很快让他回过神来。 沈微雪掀开被子,愣愣地看着身上雪白的里衣。 方才满床榻滚了几圈,衣带有些松了,他轻轻一扯,就散了一半,露出半片雪白胸膛。 ……这不是他惯常爱穿的睡衣。 意识渐渐回笼,先前发生的事慢慢挤进脑海,连带着一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沈微雪随手拢了拢衣襟,有点头疼地将混成一团的剧情和记忆重新顺一遍。 他睡前看了本仙侠文,书里有个和他同名的炮灰师尊,把半妖徒弟大义灭亲之后,渡劫失败灵脉俱废,被黑化徒弟捅死—— 嗯??? 好像哪里不太对? 沈微雪思绪顿住,片刻后重来。 穿成了书里同名的病秧子师尊,将差点化妖的徒弟带回了太清池,被摁着啃了两口……咦??? 沈微雪皱眉,终于发现奇怪的点在哪里。 原书里,微雪仙君是先捅完小主角,逼得小主角重伤下山、走上黑化道路后,才渡劫失败成废人的。 正因为成了废人,才会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主角反杀。 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云暮归还没被捅,也没黑化,他怎么就先成病秧子了? 云暮归呢? 沈微雪疑窦丛生,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云暮归狗崽子似的将他摁倒在太清池旁,啃了口他的锁骨,然后他就力竭晕过去了。 后续还发生了什么他全都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太清池的。 ……难不成是云暮归? 这念头一起,又立刻被他否了。 那会儿云暮归自己都压不住妖族血脉,神志混乱地摁着他啃,凶巴巴的,多半是把他误当作伤害自己的敌人了。 沈微雪不指望这小狗崽子。 那…… 正百思不得其解,窗台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沈微雪思绪一断。 他偏头看窗台,窗紧闭着,隔着窗纸,阳光照不进来,只勉强透进来一点儿朦胧的光。 一团两拳大小的阴影在外边窗台上,不停地动来动去:“笃笃笃,笃笃笃。” 沈微雪迟疑了一下,赤足下榻,在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停顿了一会,才小心地拉开窗。 他动作谨慎又缓慢,外面那小团团等不及,窗刚打开一条缝,就迫不及待地挤进来了。 是一只圆头圆脑的碧色小鸟儿,挤进来站稳后抖了抖脑袋,便张了张尖嘴,字正腔圆地喊:“微雪师弟。” 是一道平稳清朗的男音,和这胖嘟嘟小毛啾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微雪挑了挑眉,没压住情绪,流露出一分诧异。 这声音有点耳熟,在原身的记忆里,是原身的大师兄,也是如今凌云宗的掌权人。 凌云宗主,顾朝亭。 “师兄?” 小鸟儿点了点头,继续道:“可有好些了?太清池虽灵气充沛,但也不能……” 它一双豆大的眼睛转了转,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微雪,倏而一顿,小脑袋微微后仰,眼皮子一落:“……你先将衣服穿好。” 沈微雪低头看了眼,方才弄散了衣带忘了整理,这会儿半敞开来,看着略有那么几分不和谐。 他倒不是很在意,可能是受原身记忆的影响,知道师兄弟两关系亲近,他对顾朝亭没什么防备,随意扯了扯衣领,指尖散漫地勾起衣带,三两下重新系好:“师兄怎么来了?” 顾朝亭幼年修炼时走了岔,一缕灵识被强行剥离无法复融原身,无奈之下,只能将这抹灵识独立润养炼化出实体,也就是这只小碧鸟。 宗门里其他长老弟子只当这鸟儿是顾宗主养的心爱小宠,偶尔替顾宗主传达命令。 也只有他们师兄弟间知道这秘密。 小鸟儿悄悄睁眼,看沈微雪穿好了衣衫,轻咳一声,一丝不苟地重复上一句:“太清池虽好,但也不能短时间内连去两回。你不久前才灵脉受损,正是最脆弱的时候,那池子寒气重,泡多了反倒伤身子。” 或许是看沈微雪默然不言,那小鸟儿一番说教后,又温和了语气劝慰他:“渡劫失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人还在就不算至绝路……” 不久前…… 所以说,他渡劫失败的这段剧情,因为某些不明原因,被提前了? 沈微雪心念一动,想到不知所踪的云暮归,半是试探道:“是师兄带我回来的?那师兄在太清池边有没有见着别的什么……” 他话音未落,那小鸟儿就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改之前温和姿态,偏过头去,不发一言,表明了不想回答。 沈微雪从中窥见了几分气恼的情绪,止了话音。 他不明所以,不过顾朝亭是最可能知道云暮归去向的人,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剧情发展成什么样了,只能装没看懂,继续道:“比如我那小徒弟……” 小鸟儿听见“徒弟”两个字,越发气恼,它在窗台上走了几步,小胸脯起伏了几下,才强忍怒意:“我到太清池边时,你那徒弟将你死死压着,都快要将你咬死了!” 它气难平,转了个身,又走了几步:“妖不如人,一旦见了血,容易丧失理智,你如今无修为傍身,若还继续养着他,迟早要被他害了!” ……这么凶? 沈微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锁骨那曾被云暮归啃过的地方,大概是用过了药,那伤口早就好了,摸着一点儿疤痕都没有。 他舌尖抵了抵齿根,心里苦笑,他也不想管啊,可那是主角,还是可能要取他性命的主角,他怎么可能不管。 就算要解除师徒关系,也得等他确定自身安危之后才能做决定啊。 原书中,微雪仙君知晓云暮归半妖身份后的态度是无比冷漠的。 沈微雪也不敢变化太大,惹顾朝亭生疑,只能若无其事道:“他敢以下犯上,我身为师尊,自然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周全,谁知话音刚落,那小鸟儿就定住了脚步,颇为诧异地望过来:“这回舍得收拾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以前从来不舍得动云暮归一根毫毛般。 沈微雪敏锐地捕捉到这言下之意,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略觉奇怪,不过话已出口也没法收回,只能默默盯着小鸟儿。 小鸟儿与他对望了一会,被他盯得没奈何,只能坦白:“我命他去静心崖冷静去了。余下的事交给了叙玉,该如何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它顿了顿,叹息一声:“洛灵山上有枚灵果,对你修复灵脉或有帮助,算一算也快熟了,我该去守着了,时间紧,不便多言……微雪师弟,我不希望你再为一只半妖而受伤。” 小主角没死没跑就好,沈微雪听完上半句,暗自松了口气,旋即听到下半句,又是心下一暖。 他见小鸟儿转身又往窗缝里挤,赶紧将窗打开了些,情真意切道:“谢谢师兄。” 碧色小鸟儿“嗯”了声,展翅离开。 屋里很快恢复平静。 沈微雪在窗边看了会外边的阳光,忽然想起来忘了问顾朝亭有没有看到云暮归的妖形。 脚踝上那种柔软又温暖的触感,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似曾相识。 沈微雪不自觉摸了摸手腕……这儿也有。 那温软的东西,似乎也曾缠过他的手,或许还做过些别的事,总之叫他身体印象深刻,明明此时手腕上空无一物,却还能觉出几分异样。 那是什么? 沈微雪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心里另一道意识又蠢蠢欲动起来,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他去静心崖。 沈微雪原本确实是打算去看看云暮归的,被心底这意识一打扰,反而起了逆反心理。 这意识总是在干扰他决定,强行替他走剧情,不收拾一下是真的不行,万一以后铸成大错怎么办。 他将心底那莫名出现的意识强行镇压了一会,将窗关上,走回床榻上,准备继续睡一觉再说。 反正主角嘛,受再多苦也不会挂的。 钻进被窝的时候,沈微雪动作一顿,觉得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枚玉牌。 ……是云暮归的玉牌。 启动传送阵后,他顺手塞自己怀里了,也忘了还给云暮归。 沈微雪指腹摩挲着玉牌,这玉质温润,不带杂质,看起来比之前那传讯小弟子的玉牌精致多了。 而玉牌上,不论是云暮归三个大字,还是周围繁复的云纹,都透着一丝熟悉。 好像在很久之前,他也曾无数次这般摩挲过这玉牌。 沈微雪微微出神,心说这玉牌一看就非凡物,也难怪云暮归将他护若珍宝,藏在最贴身处。 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了小少年委屈巴巴地将脸埋在他掌心的模样。 无比依赖,乖乖巧巧,叫人忍不住想摸摸头。 沈微雪深吸一口气,握着玉牌翻身坐起,下榻披衣。 算了,他才不是顺了那意识的意。 他只是去确定一下,看云暮归有没有出事,会不会牵连他的剧情。 而已。 第4章 第4章 沈微雪站在静心崖下,放眼望去。 整座山峰高耸入云,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阶蜿蜒而上,见不到终点。 说白了,静心崖是给宗门里犯了错的弟子受罚思过的地方。 所以这儿不仅没有设传送阵,甚至还布下了禁制,不许犯错弟子随意动用灵力,一旦有弟子违规,便会触动禁制,加长受罚期。 沈微雪倒不必遵循这规矩,然而他无灵力可用。 灵脉俱废,意味着这具身体不能再自主将灵气转化成灵力,沈微雪只能使用原身之前留存于体内的灵力。 然而因为云暮归,他的灵力消耗了一大半,如今他就像个空水壶,摇一摇,晃晃荡荡的只剩几滴水。 沈微雪不打算动用这仅剩不多的灵力,日后关键时刻他还指望着用来救命……再说了,他一时半会也不适应那些飞来飞去的术法。 半路坠机就完蛋了。 那只能徒步上山。 沈微雪看着漫长的石阶,沉吟片刻,果断转身打退堂鼓。 刚一转身,便见一道淡蓝色人影由远及近,飞快走来。 及至山脚下,人影停下脚步,朝沈微雪行了个礼:“沈师叔。” 是叙玉。 叙玉似乎早就料到沈微雪会来,见到人后面上波澜不惊毫不意外,他行过礼后,便道:“弟子恰好有些事要询问云师弟,沈师叔可要一并上去?” 沈微雪想起顾朝亭的话,知晓多半是那天他强行带走云暮归留下的手尾,他收回脚,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 云暮归受罚思过的地方在顶峰。 满目枯黄中,沈微雪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湖边的小少年。 大概是被顾朝亭直接从太清池拎走丢过来的,小少年衣衫都没换,仍是血迹斑斑凌乱不堪,背对他们而立。 湖边树上有枯叶飘落,落到他头上、肩上,他也不晓得拂落,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宛如雕塑,背影看起来萧索又可怜。 沈微雪在恍惚中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曾见过少年在此站立,倔强又难过地对他说,弟子不知错。 他定了定神,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驱出脑海,走前一步,张口想喊“阿归”,字到唇边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改成了一声“徒儿”。 云暮归听见动静,倏而回身。 看见沈微雪的一瞬间,他眼底难以遏制地浮起一丝刻骨恨意,不过旋即他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恨意尽数收敛。 隔得远,沈微雪没留意到这转瞬即逝的情绪,他见云暮归眸色已恢复黑色,身上也没了妖气,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无害,心下一松。 看来那天确实是因为妖性失控,云暮归才会神智不清,将他当仇人又啃又咬。 那他现在算不算是成功逆转原剧情了? 云暮归修为尚在,也没被捅一剑,应该不会黑化了吧。 沈微雪思忖着,试探着道:“徒儿过来。” 云暮归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力气太大,指尖戳得掌心生疼。 他忍住心头不断翻涌的复杂情绪,往前一步,旋即锁链声响,他脚步一顿,抬起右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一根银链在他手腕上浮现,将他牢牢困在湖边方寸之地。 沈微雪一惊:“这是怎么了?” 旁边叙玉道:“师尊担忧云师弟妖性失控,给他用了锁妖链。” 他抬手打了个法诀,一道亮芒从他指尖跃起,落在银链之上。 吧嗒一声响,银链脱落,飞回到叙玉手边,他没接,指尖一点,将那银链推到沈微雪面前,续道:“师尊吩咐,若沈师叔来了,便将这锁妖链给您。” 沈微雪:“……” 锁妖链,好东西,他倒是想接过来防身,但是感受到云暮归委屈巴巴的视线,他又不太敢伸手了,心说叙玉这老实孩子,就不能先收起来私下给他么。 当着云暮归的面,他哪里能接。 沈微雪艰难地将视线从锁妖链上收回来,挪到云暮归身上,义正辞严,心痛拒绝:“我不需要这东西。” 他朝云暮归招了招手。 叙玉见状,也没多劝说,抬手将那银链收回衣袖中。 云暮归眼里闪过一抹诧色,似有些惊奇,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摆足了乖巧徒弟的模样,小跑着过来,像是想扑沈微雪怀里,临到末时,他想起了什么,猛然停住脚步,脸上浮现愧疚:“师尊……”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底泛起了悔恨的水光:“弟子伤害了师尊,罪该万死……” 云暮归膝盖一弯,就想扑通跪下。 沈微雪哪里敢让他跪,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本想扶他站稳,谁知云暮归一连几日没有休息,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就撑到极致,起身时没站稳,往前一个踉跄,就撞进了沈微雪怀里。 沈微雪下意识抱住,只觉怀里一暖。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触碰到小少年肋骨,瘦削得令人心疼,登时心下一软,没立刻推开人,等云暮归站稳后,才握住云暮归手腕,低声问:“灵脉有没有伤着?” 沈微雪只是单纯想确认一下这小狗崽子有没有被太清池冻伤,云暮归却误以为对方要伤害他,被扣住手腕后浑身一僵,立时就想甩手避开,硬生生忍下。 忍了一瞬,见沈微雪没有别的动作,他才慢慢松懈下来,仍旧暗自防备着,将脑袋埋在沈微雪胸前,掩住了冰冷的眸光,嘴里小声嗫嚅道:“弟子没事,师尊,弟子是不是咬疼您了……” 云暮归去年才被捡回凌云宗,在此之前独自流离数年,吃不饱穿不暖,十五岁的少年,骨瘦如柴,连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不如,靠过来时只到沈微雪胸口。 感受到沈微雪扣在手腕上的冰冷,他有片刻失神。 他本以为太清池旁啃咬沈微雪是噩梦一场,直到被丢到静心崖上独自待了三日,才意识过来。 他这是……重生了。 在离开凌云宗,彻底黑化入魔,又将撞上门来的沈微雪杀掉后……他重生了。 重生回他十五岁这一年,将要被他的好师尊丢进太清池、又一剑穿心的这一年。 ……可是这次沈微雪怎么没有动手? 云暮归心头浮起淡淡的疑惑,旋即这疑惑又被翻涌而起的恨意强行压下。 这恨意如潮水汹涌而来,无可压制。 云暮归的手微微颤抖,竭力忍着不要露出异常。 说来也怪,其实前世他化妖入了魔,将伤害过他的人一一杀掉后,恨意便淡了许多。 但唯独对沈微雪的恨经久不消。 这恨意是附骨之疽,缠着他日夜不能安眠,只要一闭眼,他面前便会浮现沈微雪漠然拔剑穿透他心口的身影。 这一幕被反复循环,他痛苦压抑到极致。 情绪波动剧烈,云暮归眸底的沉黑渐渐退去,逐渐浮起冰蓝的光芒,妖的本性是嗜杀,对上敌人要毫不犹豫地撕裂咬碎。 所以那天重生后乍然醒来,见到沈微雪,他才会遵循本能地扑过去,带着恨不得将对方咬成碎片的狠意。 “徒儿?” 清润而带着疑惑的声音将他从记忆里唤醒,云暮归回神,眸里冰蓝色一瞬间消散,他低低应了声“弟子在”,音调有些不稳。 沈微雪听他声音里都是疲倦,无声叹口气:“先回去休息吧,处理一下伤口。” 他松了手,略略推开少年,想让云暮归自己走,但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便觉手上一暖。 云暮归抬手牵住了他,仰头看他时,眼底藏着小心翼翼。 方才连番试探观察,沈微雪基本能确定这小狗崽子还是乖乖时期,没有黑化,于是放了心,对之宽容了许多。见小狗崽子眼眸澄澈明亮,他笑了笑,也就任由他牵着了:“走吧。” 这个时候的小主角一定充满不安,趁机会刷一把好感度好了。 他刚转身,叙玉平静无澜道:“沈师叔,云师弟,请留步。” 沈微雪脚步一顿,这才想起来叙玉来这的目的。 察觉到掌心里的手微微一僵,沈微雪眉头轻皱,多少能猜到云暮归的担忧,他握着小少年的手,安抚似的摇了摇,偏头催促叙玉:“你长话短说,快一些。” 叙玉视线在他们俩交握的双手上短暂地停留一瞬,又收了回来当没看到,快速道:“长松宗的四位弟子说亲眼目睹云师弟杀了无辜百姓,但弟子派人去查看,事实似乎与他们所言有些出入,不知……” “不可能。”沈微雪不等他说完,就笃定否定,云暮归现在还是小乖崽,挨打挨骂都一声不吭的,忍术一流,怎么可能去主动杀人。 他沉吟了片刻,再次转头,往山下走:“此事稍后再议,你先掐个诀……” 沈微雪后来还说了什么,云暮归都没往耳朵里听了。 他反复咀嚼着方才沈微雪那笃定的“不可能”,心头泛起异样的情绪。 叙玉说的这桩事,云暮归并不知晓结局。 因为前世里,他还来不及经历,就被沈微雪……云暮归打住回忆,垂眸看两人相牵的手,冷漠地想。 为什么不可能? 他可是半妖啊。 前世妖性发作起来,屠了满村人的事没少干,杀个把人,算什么? 沈微雪凭什么相信他? 他的手倏而收紧。 沈微雪自渡劫失败后身子骨就变得很虚弱,又常常泡太清池,染了满身寒意,纵然是烈日炎炎下,披着白绒大氅,也是浑身冰冷。 云暮归觉得手里像抓了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他心头一动,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这怪异稍纵即逝,旋即他便收敛了心思,开始仔细思索沈微雪所作所为的意图。 …… 沈微雪那“稍后再议”,一稍,就稍到了三日后。 这日他一觉睡够了,才将叙玉召来,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云暮归这次出去历练,很幸运地采到了一株珍贵灵草。他满心欢喜,刚将灵草采下,转身便撞到了长松宗的四位弟子。 那四位弟子也是出来历练的,见到他手里灵草难得,又是孤身一人,立刻起了抢夺的心思。 云暮归不从,他们便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欺少,追着围攻了云暮归一路。 云暮归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八手,一个不慎,还被那四人知晓了半妖身份。 这下可好了,那四位弟子更是理直气壮,打着为修仙道除害的幌子,下手越发狠厉。 云暮归无奈之下殊死拼搏,重伤了其中一位弟子,才突破重围逃回了凌云宗。 至于那所谓的杀无辜百姓一事,只是他们一路追赶经过一个镇子时,碰巧撞上的怪事。 那时云暮归前头刚路过那户人家,后头长松宗弟子跟上,就听见屋里传来哭嚎声——有人死了。 几个弟子感应到妖气,也没多想,直接就将黑锅扣在云暮归身上了。 叙玉道:“弟子派人查了,那死者家里确实染着妖气,只是那妖气既冷且邪,与云师弟大不相同,暂时还未查出是何妖物。” 沈微雪姿态倦懒地倚着软榻,半阖着眼听着,只觉啼笑皆非。 长松宗那几个小弟子,年纪小小,坏心肠倒是不少。他随口问:“阿归伤了其中一个弟子,你那日是如何调停的?” 叙玉停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波澜不惊:“弟子取来三枚精品回灵丹,赠予他们当赔罪之礼,只是他们并不满意,才会突然出手伤了云师弟。” 沈微雪:“……” 他收回方才那句话,心说论坏,这几个小弟子可是差得远了,叙玉看起来沉稳如君子,原来才是个黑心肝。 四个弟子分三枚精品回灵丹,必然会空下一人。 精品回灵丹非同小可,一枚能抵一甲子修为,对那几个小弟子来说都是莫大诱惑,谁愿意做这个牺牲? 他对顾朝亭教徒弟的本事叹为观止,正准备让叙玉继续查清那真正害了人的妖物,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坐直身来。 他动作太快,一下子坐起来,头有一瞬发晕,扶着软榻边缓了缓,才舒了口气:“等等,这事儿你暂时别管,我带阿归一起去处理。” ——他还有些事情,需要验证。 第5章 第5章 出事的小镇叫佘镇,离凌云宗千里之远。 若是以往,区区千里,沈微雪一个缩地诀,瞬息便能过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昔日一剑惊天下的微雪仙君,如今只是个懒洋洋的、能躺就不想坐、过个传送阵都要晕半天的病弱娇气贵公子。 送走叙玉,沈微雪当机立断去了主峰,和碧鸟儿一番拉扯,成功获得代步灵器。 那是枚半个拳头大的胡桃核,外表盘曲的纹路被打磨得圆润,沈微雪翻来覆去看了会,将胡桃核对半打开。 胡桃核里装着一辆精致马车,看着只比指头大些,但该有的配件一应俱全,甚至还拴着两匹马,四蹄腾空做飞奔状。 沈微雪小心取出,默念口诀,迎风一晃,小马车就变成了大马车,落在他身边。 灵石雕成的灵马和真马并无二样,落地后踢踏着马蹄,嘶鸣一声,歪头去蹭沈微雪。 沈微雪挨个摸摸它们的脑袋,暗中称奇,这是现实版的核舟记么。 他镇定地转头,对云暮归道:“上车吧。” 妖物害人一事已拖了数日,再拖下去恐生变故,沈微雪决定今天就去佘镇瞧瞧,把那妖物找出来,还云暮归一个清白。 云暮归休息了几日,被沈微雪用精品灵药润养着,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此时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白袍,板着一张小脸,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站着。 听到沈微雪吩咐,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拐了个道:“是,师尊。” 他往前一步,站到马车边,没上去,先抬了起手,掌心向上,眸光乖顺地看着沈微雪。 这是要先扶沈微雪上车的意思。 沈微雪被他的小举动可爱到,心说这是什么贴心小乖乖。他忍不住弯了弯唇,旋即一撩衣摆,将手搭在云暮归手上,借力上了马车。 他坐定后,云暮归很快也进来了,一本正经地坐在离沈微雪最远的角落。 沈微雪没注意到这细节,他撩起车帘,看了眼马车外的四位长松宗弟子,这几个少年看见马车后,眼里升起惊羡,被沈微雪尽收眼底。 他心中轻哂,想起他们曾欺负过云暮归,有点记仇:“马车小,坐不下第三人,几位想来有自己惯用的灵器,本君也不多干扰。” 他说完,也不等那几位少年回应,便落下帘子启动马车。 剩下外头四人面面相觑。 长松宗一个二流小宗门,哪里会奢侈到给年轻弟子配备代步灵器。 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见马车一骑绝尘,只能拉下脸,强忍羞耻,向送行的叙玉借了四匹灵马。 核中车和灵马都能日行千里,不同的是灵马极其颠簸,因为速度太快,风吹来时十分凛冽,道道若刀割。 吹得那几个弟子痛苦难言。 马车里的两人就没这烦恼了,沈微雪甚至优哉游哉地摆上茶水糕点,偏头问云暮归吃不吃。 云暮归摇头,双手搭在膝上端坐:“谢谢师尊,弟子不饿。” 沈微雪应道:“好罢,你若要吃,便自己取。” 他视线在精致糕点上流连了一会,有些遗憾。这糕点是专门给云暮归准备的,云暮归不吃,他这当人师尊的,也不好意思吃。 淡甜香味弥漫在鼻端,沈微雪想吃吃不着,干脆闭眸养神,眼不见为净。 闭着闭着,困意上涌。 自灵脉废尽后,沈微雪时常精神不济,一天十二时辰有一大半是睡过去的,而今天因为要出门,睡眠时间被大大缩减,他早就倦了。 他原本还在琢磨着原剧情,没过一会,头一点,打起瞌睡来。 学生时期养出来的习惯,沈微雪的打瞌睡打得很秀气,动作轻微,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睡着了。 云暮归也是在许久后,才从沈微雪绵长的呼吸声中意识到什么。 他略有错愕,抬眼望来。 见沈微雪是真的睡着后,他面容上刻意摆出来的乖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如霜,心情复杂难辨。 因为和前世记忆截然相反的事情发展。 也因为他始终想不明白沈微雪的意图。 既已知他半妖的身份,为何还要对他这么好。 是为了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将他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么。 恨意再次上涌,毫无预兆,突如其来。 云暮归闭了闭眼,每次这恨意涌上来,他都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冷静烟消云散,心里只剩烦躁和抗拒。 他压了压情绪,再睁眼时,眸底有冰蓝一闪而过。 重回十五岁,正是他最弱小、谁都能欺负的时期。他需要时间获取力量,而这期间,他不能流露出一点异常,让沈微雪发现不妥,再次下手。 不过他记得,上一世沈微雪是在他离开凌云宗后才变成废人的,怎么现在这么早就…… 这猜疑刚浮起来,沈微雪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睡熟了无所防备,身子一歪,忽然朝他这边倒下。 马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暮归虽挑了个最角落,但当沈微雪往这倒后,他们的距离就很近了—— 云暮归鬼使神差地伸了手。 伸手的那一瞬间他脑袋里是空白的,直到手背触碰到柔软的锦缎才反应过来——座位上垫着厚厚的锦缎,就算沈微雪真的砸下来也伤不着。 他伸手做什么?! 云暮归有点懊恼,他抿了抿唇,想将手抽出来。 然而沈微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旋即眷恋地蹭了蹭,自发地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半张脸埋在他温暖的掌心里,心满意足地继续沉睡。 冰冷的脸颊挨着手心,莫名熟悉的触感。 云暮归指尖一僵,他垂眸。 白绒大氅因沈微雪的动作滑落了一半,颈间白绒也偏了偏,露出青年素白如瓷的颈脖来。 云暮归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上面。 这颈脖,白皙又脆弱,仿佛一截玉瓷,轻轻一折便会粉碎。 他忽觉口干舌燥,微微张口,舌尖舔过锋利齿尖,想起那天他滚烫的双唇曾碰到这人锁骨、锋利的牙尖曾刺破这人肌肤,湿热的舌尖曾舔舐过这人血液。 那种灵魂都仿佛在颤抖的滋味,让云暮归食髓知味难以忘怀。 沈微雪这种天生灵骨气息纯粹的人,无论是对仙修,还是对妖类魔物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 他呼吸倏地急促,匆忙转头,克制住想俯身咬一口的冲动。 不行,现在就暴露自己非明智之举,他要忍,忍到足够强大,才可以—— 云暮归呼出一口灼热的气,眸光沉沉地在心里补充完下半句。 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将这人玩弄股掌之中。 …… 沈微雪丝毫不知在他沉睡期间,他的小乖乖徒弟在短短一下午间转过多少危险念头。 他一觉醒来时,恰逢黄昏,马车在佘镇停下。 沈微雪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惺忪,呆呆地眨了眨眼,才渐渐恢复清醒,立刻啊了一声,坐起身来。 哎呀,怎么在小徒弟面前睡着了,还睡得这么没形象,失策失策。 他若无其事地抬眼,见云暮归仍端坐在角落,双手平放膝上,和刚上车时坐姿一样,仿佛一路就没变过,有些好笑。 这小家伙在演木头人呢? 脸颊枕着锦缎的那一侧有些温热,沈微雪只以为是压久了的缘故,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没太在意,端起茶水抿了口,定了定神,脱下了白绒大氅。 他的体寒由内而生,穿再多也没用,反而碍事。 两人一前一后下马车,长松宗那四位弟子恰好也翻身下马。 在风中凌乱了一路,几个少年此时都脸色青白,脚步虚浮。 沈微雪本不想为难小孩子,但他一想到云暮归被这几人一路追杀回凌云宗,那点可怜的心思就没了。 他手腕一转,摸出把折扇,唰地展开,疏疏懒懒地摇了摇,姿态翩然从容:“去那户人家瞧瞧。” 为首的长松宗弟子,也就是那天山门处踹了云暮归一脚的绿衫少年肖齐,闻言有些迟疑。 他们奔波一路,都很疲惫,而前方情况未明,微雪仙君灵脉俱废,云暮归是个半妖,真要遇了事,还得靠他们自己,实在有些冒险。 想到这,肖齐道:“仙君,时候已晚,不如明日……” 沈微雪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撇了他一眼。 肖齐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这看似随意的视线轻扫过来,他额头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好似被无数剑意逼身,可周围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喊了声“仙君”。 沈微雪收回视线,当没听到他方才那句话:“赶紧解决,早点回去。” 肖齐和其他三位弟子的脸色登时一起发绿——微雪仙君这意思,是打算速战速决,然后连夜赶回凌云宗吗? 那他们呢??? 大半夜的,难不成他们要继续风中凌乱回去? 肖齐咬牙,他其实也知道这妖物伤人的事多半和云暮归无关,之所以还赖在凌云宗不走,是因为不甘心。 小师弟被云暮归重伤后,为了疗伤,几乎吃光了他们身上的灵药,这一趟历练一无所获不说,还白亏了这么多灵药,不从凌云宗要回一点补偿,他们怎么甘心!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道翩然白影,想起宗门长老对沈微雪的连声称赞,说什么“剑术卓绝,天人之姿”,心里的不甘更是如藤蔓疯长。 现在的微雪仙君,还有什么天人之姿,不过一介废人罢了,真论起前途,还比不得他! 想到这,肖齐心里那口郁气总算是顺些了,他抬步正要跟上,刚一动,走在微雪仙君身侧的白衣少年忽地回头,眸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肖齐那顺了一半的气就再没能顺下去,被那冰冷视线动在了半道,险些堵得窒息。 他的脚抬了起来,迟迟没落下,心里浮起一丝恐惧感,直到白衣少年转回头、身旁师弟疑惑地催了他一声,他才稍显慌乱地摇摇头,没说话,跟着往前走,却忍不住想。 这半妖,怎么好像和之前看着有些不一样了? …… 镇子不大,一行六人很快找到死了人的那户人家。 正值饭点,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街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云暮归伸手敲门时,那笃笃笃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传出好远。 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难人,披麻戴孝。或许是这几日悲恸过度,哭多了,他眼窝深凹,眼底泛着青黑色。 看到几人,他神情木讷,眸光浑浊中带起些怔愣,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或许是这边的说话方式,中年人语调有些古怪,字眼间总是带着些嘶嘶嘶的吸气声,让人听得浑身不舒服。 沈微雪懒得解释,淡定地侧身一避。 云暮归见状,也默不作声跟着一避。 肖齐立刻露了出来,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作壁上观的师徒俩,有点气,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干巴巴地说明来意。 听到“妖物”两个字,那中年人身子明显一震,眼底露出恐惧,随即他立刻连连否认:“没有,我们这没有妖物……” 肖齐话语一顿,狐疑地看着中年人,觉得有些古怪。 不过他没仔细想,只记恨方才被这师徒俩相继盯的两眼,有心拉云暮归下水,手一指,祸水东引:“他也是妖物,那天曾路过你家,你看看,对他可有印象?” 沈微雪没想到肖齐还有这一招,眸光一沉。 他正要开口,那中年人转头看到云暮归,像受了莫大的惊吓般,连连退了几步。 光线昏暗中,中年人一双浑浊的眼眸发生了些奇异的变化,好似变成了竖瞳,不过这变化稍纵即逝,沈微雪也是一错眼,隐约瞧见一点,再看时就恢复了正常。 中年人指着云暮归,哆哆嗦嗦地指认:“是……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父亲!” 这下连沈微雪都觉得不对劲了。 他笃定云暮归不可能杀人,叙玉查出来的种种迹象也表明了如此,这中年人和云暮归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陷害人? 沈微雪心思微动,想起这几日反复推敲的猜测。 还是说…… 他改了原剧情,没捅云暮归,所以现在这个世界在推动别的剧情,想强行推动云暮归黑化? 沈微雪收回视线,偏头看云暮归:“徒儿,你有什么打算?” 云暮归一直没有说话,就算是被胡乱陷害时,他也仍安静垂首,站在沈微雪身边,没有一句辩驳。 直到此时听沈微雪问他,他才微微抬眸,神色温顺,眸光澄澈,尔后轻声:“杀掉就好了。” 第6章 第6章 夕阳渐渐隐没西山后,余晖散尽,夜幕降临。 屋檐下挂着盏白灯笼,那里头的蜡烛可能快烧尽了,烛火摇摇晃晃的,照在中年人脸上,映出一片惨白。 他哆嗦了一下唇:“你……嘶,你说什么嘶……?” 可能是太害怕了,他字音间的嘶嘶声越发频繁和尖利,沈微雪听得一阵不适,忍不住想起蛇吐信时的声音。 说不出的怪异感。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云暮归的话。 小徒弟刚刚在说什么? 杀……杀什么玩意? 是他耳朵坏了?乖乖小徒弟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微雪不太确信地看着云暮归,少年眸光澄澈,一脸乖巧,察觉到他的疑惑后,格外无辜地重复道:“杀掉……” 沈微雪收起折扇,啪地一声,在云暮归肩头一拍,果断截住话头:“对,把那真正作乱的妖物除掉就行了,是个好主意。” 他转头,视线从满脸惊惶的中年人身上掠过,落在肖齐身上,淡定道:“这算是给你们小辈的历练,本君就不参与了。” 肖齐:“……” 他眼睁睁看着沈微雪颠倒黑白胡言乱语,气得要命,咬牙忍了又忍,面色不善地看了眼云暮归。 后者半隐没在阴影里,沉静的视线落在微雪仙君身上,一丁点儿都没分给他们。 就好像他们是渺小蝼蚁,不值一顾。 ……不愧是同承一脉,一样的气人。 肖齐牙都要咬碎了。 其实在很久之前,他也曾敬仰过微雪仙君,但很快,这敬仰就在宗门长老们的反复夸赞中,变成了嫉恨与不甘。 他无数次去想,明明他也足够优秀,勤劳刻苦天赋上佳,是宗门里数一数二的弟子,为何长老们却只能看见外人,而不能对他有所看重。 情绪剧烈波动下,心境不稳,体内的灵力四处冲撞,发出警告。 肖齐回神,深吸一口气,压下躁动的灵力,看了眼师徒俩,心说今天歪打正着,或许会是个好机会。 …… 肖齐心思不够磊落,但办事能力还不错,那中年人原本很抗拒他们进屋除妖,在他三言两语劝说下,居然松了口。 只是带几人进屋时,他仍是显得忧心忡忡。 沈微雪没灵力,不打算进屋凑热闹,他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回想着云暮归方才脱口而出的杀意,有些头疼。 他当然知道云暮归想杀的不是害人的妖物,而是中年人,或许还有肖齐。 云暮归是半妖,就算维持人形,血脉里属于妖的残忍本性仍是无法驱出,一个不留神,很容易黑化。 而他冥冥之中总有一种预感,云暮归若是黑化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他得阻止。 屋里传来肖齐他们讨论的声音,沈微雪暂停思考养崽大计,低声问:“怎么不跟着进去?” 他没进去,云暮归也跟着站在门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云暮归乖乖道:“师尊身子不适,弟子保护师尊。” 护着……不要被那些不入流的东西觊觎了。 少年鼻翼翕动,嗅见空气里越发腥臭的妖气,眸光有瞬间冰冷。 沈微雪先入为主给云暮归定了个乖巧听话的设定,闻言心下一暖。他本来就挺喜欢原书中没黑化的小徒弟的,现在见小徒弟如此贴心,顿时心情舒畅:“为师带着护身灵器,倒也不——” 他“怕”字没说话,瞥见云暮归神色骤变,心知不妙,下意识侧身一避。 一团浑浊黑气顺着门边,从屋里涌出,原本想扑沈微雪身上的,被避开后,低低盘旋在门槛上,发出嘶嘶声,如蛇吐信,蠢蠢欲动地想继续往他身上扑。 云暮归眸光一动,上前一步,挡在了沈微雪身前,声音紧绷:“师尊……” 杂乱脚步声响起,肖齐带着三位师弟从屋里冲出来,手捧识妖罗盘,齐齐冲到门边定住,看见罗盘指的人是云暮归,眉头一皱:“怎么是你?” 旁边小师弟拽了拽他袖子,小声道:“师兄,好像不是他,是这个。” 肖齐狐疑低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团古怪黑气。 那黑气被他踩了一脚,吃痛地嘶嘶响,扭作蛇形,灵活地朝肖齐脚腕缠来! 肖齐反应也快,当机立断掐诀打去,将那黑气打散。 那黑气散得很古怪,不是散作一片,而是散作许多细条,如无数小蛇,向四周飞窜。 其中有几条窜到了沈微雪这边,像感应到美味般,异常欢快地冲来,但旋即云暮归的警惕上前,它们便顿时僵住。 下一刻黑气们轰然退后,慌慌张张避开师徒俩,接二连三地一头扎进了地里。 与此同时,肖齐手里的识妖罗盘疯狂转动,嗡嗡震响不停,片刻后竟是嘣的一声,指针断了。 肖齐一愣,心疼不已,但又不肯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只能强作镇定地将坏掉的罗盘收起,道:“这妖物狡猾,分散在屋里各处,一时半会可能难找。” 他抬眼在院子四处扫过,忽然看见门边躺着一块初生婴儿大小的黝黑木头,那木头上长着很多瘤子,乍一眼看去,形容丑陋可怖。 肖齐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想问中年人,然而一回头,才发现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晕倒在众人身后了,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惧,多半是被吓晕的。 肖齐目露嫌弃,转头看了会木头,没发觉异常,便也没放心上,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我们师兄弟四人会诛妖阵,若是能有个诱饵,将那妖物引出来,就好办了。” 他停顿了一下:“就是这个诱饵……” 肖齐没把话说完,表面上故作为难地看着沈微雪,心里却很得意。 这法子一箭双雕。 他们师兄弟四人联手布阵,互相依靠,可避免出现落单受伤的情况,而中年人昏迷着,又是个普通人,这诱饵重任只能落在沈微雪和那半妖身上。 至于谁来当…… 肖齐幸灾乐祸,只等着看师徒扯破脸的好戏。 然而他注定失望。 那师徒俩非但没有互相推拒,甚至和他预想中的场景截然相反,一个比一个积极地要去当诱饵! 肖齐:“???” 有毒吧这两人! 他就没见过这么争相送死的! 他看好戏的心思落空,看着诱饵重任最终落到沈微雪身上,沉了沉脸,一言不发地招呼其他三位师弟各就各位。 …… 阵法布起,遮蔽月光,整个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中。 沈微雪在院落正中盘膝而坐,表面上从容不迫,掩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护身的灵器,暗中警惕着。 他才不想来当诱饵呢,但谁让云暮归是主角,而他只是个炮灰呢! 他之前的猜测或许没错,这世界确实在不断修正错乱剧情,强行将走歪了的线推向正轨。 而这正轨,就是他走向死路,云暮归成大反派。 方才沈微雪就发现了,那黑气很怕云暮归,避之唯恐不及。云暮归要是来当诱饵,当到明年都引不出那妖物。 而相反,那些黑气似乎很馋他。 这狗比世界,还真是在不遗余力地给主角开金手指。 沈微雪气恨磨牙,只能盼望着那妖物快点出来,小徒弟快点把妖物宰了——他是不指望那四个长松宗弟子了,看那几人的行事风格和性格设定,八成是比他还炮灰的炮灰。 沈微雪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便听见了沙沙声,像什么软体动物在地上摩擦而行,离他越来越近。 片刻后,这沙沙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幽幽怨怨的女声,响在他耳边,伴随着嘶嘶声:“好新鲜的小郎君,好美味的气息……” 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一条冰凉的手臂搭在他肩头,隔着薄薄衣衫,依稀能感受到坚硬的鳞片。 他心念一动,忽然猜到了这是什么妖物。 是蛇妖。 沈微雪一阵恶寒,没觉得害怕,只觉得这仿佛掐着脖子在说话的声音很辣耳朵。 他呼吸平稳,没说话。 这确实是一只刚修出半身人形的蛇妖,上半身是人,下半身还是蛇尾。 它近日吃了好几个人,涨了点修为,还差一点点修为至修成人身。正打算再寻几个年轻人吃,谁成想一眨眼,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了。 蛇妖大半个身子靠在沈微雪背上,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十分沉醉。 它从没见过气息这般纯粹,这般香甜的人,这一整个人吃下去,别说它能修成人形了,修为都要翻倍暴涨! 蛇`性`本`淫,蛇妖难得见这么称心如意的猎物,反倒不急着吃了,它决定先满足一下别的欲望。 这是它很擅长的事情,最近吃的那几个人,无一不是沉醉在情`欲中时被它化作原型一口吞下的。 那滋味可不错。 它故技重施,一会儿娇滴滴的,一会儿妩媚柔弱的,总之百般诱惑:“我设了障眼法,外头那些个毛头小子不会进来的,他们看不见听不着……你是想要柔弱少女还是娇弱人妇?” 沈微雪不为所动。 他紧抿着唇,也不知这蛇妖实力如何,不敢贸然出手惹怒对方,只能隐忍地等待着最佳的反击时机。 蛇妖将各种声音都变了个遍,最后变成了少年声音,充满困惑:“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不爱娇女,不爱少妇,难不成你爱的是男人?” “不是。” 感受到蛇妖的手越来越过分,将要扯上他衣领了,沈微雪终于忍无可忍,他屏住呼吸,字正腔圆道:“是我不举。” 蛇妖:“……” 蛇妖被他这回答震惊了。 它呆愣了半晌,一时没说话,千钧一发之刻,沈微雪猛然抬手,一手肘狠狠地将它撞开! 蛇妖猝不及防向后跌去,立刻知道自己被耍了,它勃然大怒,决定不再和沈微雪废话,先将他吃掉。 四周妖风平地起,沈微雪心提到嗓子眼,感受到腥臭气越发得近,他正要捏碎手里的护身灵器—— 一声凄厉惨叫从耳边响起,震得他两耳发麻,旋即黑暗被撕裂,月光瞬时涌入,白衣少年跃身而来,剑光一闪,将那蛇妖一斩分两段! 沈微雪按着灵器的拇指一松。 月色下,少年神情神情冷冽,剑光如雪,身姿清朗翩然,一剑就将那蛇妖斩杀。 将沈微雪从危险中救出。 端的是神仙出场,主角气场炸满。 然而那一瞬沈微雪心里只飘过一个念头。 完了。 他方才瞎说的那一句“不举”,不会被小徒弟听到了吧! 第7章 第7章 蛇妖被一剑劈成两段,落地时半截人身消失不见,变回了蛇身,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吐着猩红的蛇信子,发出凄厉的嘶嘶声。 与它相呼应的是原本在屋里晕着的中年人。 布阵前,长松宗那几个弟子将昏迷不醒的中年人安置在了屋里,此时他骨碌碌地从床榻上滚落,仰起头来睁开眼。 眼白浑浊泛黄,黑色瞳孔变成了竖瞳,嘴里发出含糊的嘶嘶声。 他没起身,躯体紧贴着地面,像蛇一样扭动着,往屋外爬去,形容怪异可怖。 云暮归毫不迟疑地抬手,沈微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衣摆:“等等!” 那中年人并不是妖物,只是之前曾被蛇妖附过身,妖气没驱散,受了影响,才会口音古怪,行为失常。 云暮归这一剑下去,那可真要坐实之前的杀人黑锅了。 云暮归手腕一定,动作一顿,他垂眸。 明明沈微雪的力道不重,轻易就能挣脱,可当他低头看见沈微雪清满是担忧焦急的眼神后,那剑便刺不出去了,任由中年人匍匐到蛇妖身边,被半截蛇尾缠住。 沈微雪在担忧什么? 云暮归漠然地想,总归不是担忧他。 腥臭血液渐渐流淌过来,快要沾到沈微雪衣摆。云暮归瞥见那猩红,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他迟疑了一瞬,将长剑换了左手拿着,手腕一转,握住沈微雪的手,摆足了乖巧徒弟的架势:“师尊。” 沈微雪神经紧绷坐了许久,有些腿麻,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云暮归扶他,他便若无其事地搭着对方的手,趁机借力站起。 蛇妖既死,中年人昏迷,四周一片寂静。 沈微雪想起方才自己信口胡说字字铿锵的“不举”,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有心安慰自己,那会儿蛇妖还设着障眼术,隔绝了外界的感知,也许云暮归并没有听见。 但他又有点怀疑这蛇妖的本事,一剑就被劈死了,这怕不是条菜花蛇成精吧,那障眼术真的有效吗。 然而他也不可能去问小徒弟到底有没有听到。 更不可能去扒拉着小徒弟说,乖徒儿你别听为师胡说,为师举得很,力能扛鼎。 沈微雪尴尬了一会,见云暮归乖巧而立,没别的反应,定了定情绪,决定当无事发生。 他随意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云暮归,镇定道:“没受伤吧。” 话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毕竟是这世界的亲儿子,区区蛇妖,哪能伤得了他。 果不其然,云暮归很快摇了摇头:“弟子没事。” 他垂下手,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觉得那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 沈微雪舒了口气,他左顾右盼,没见到那几个长松宗小弟子,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疑惑道:“其他人呢?” ——还在屋外晕着呢。 那四个小弟子从蛇妖的障眼术中清醒过来时,脸色都及其难看。 障眼术不是失忆术,他们很清楚地记得方才的经历——布好阵后,他们分立四个方位,各自掐诀护阵,只等着那妖物被诱饵引出来,一网打尽。 然而没过一会,他们各自看见了一位妙龄少女朝他们走来。 少女貌美如花,声音柔媚,见了他们也不害羞躲避,反而迎上来,娇声细语百般挑逗,还动起了手。 那几个小弟子年纪不大,正值青春躁动期,经不起诱惑,更不忍心拒绝一个娇弱少女,很快被扰乱心神,法诀有所松懈。 再后来,他们也不知怎么的,都丧失了理智,在少女的刻意引诱下,把彼此当死敌,扭打成一团,打红了眼,直到蛇妖死去障眼术失效,他们才齐刷刷晕倒。 被云暮归接来冷水泼醒时,犹自倒成一团,衣衫凌乱,十分狼狈。 丢了个大脸,几人都很羞耻。 肖齐受的打击尤其大,他本想借此事扬名,结果妖物没杀着,反而被玩弄了一场,最后还被最看不起的半妖泼了满身水,脸面丢尽。 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着,听中年人讲述事情缘由。 中年人被冷水泼醒时,一睁眼看见缠着身上的蛇尾,差点没当场再晕一次。 不过随后他看见云暮归冷漠的神情和手里没泼完的半盆水,还是没敢晕,哆嗦着将那蛇尾掰扯开,连滚带爬地跑到最远的角落里,抖索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佘镇原来不叫佘镇,而是叫蛇镇,原因是离镇子不远的山林里,生活着许多野蛇。 蛇肉鲜香,蛇眼蛇胆蛇蜕……皆可入药,价值极高,故而蛇镇的人常常去山里捕蛇,处理好后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久而久之,山里的蛇几乎灭绝,剩下的变得极为狡猾,难以抓住。 于是蛇镇的人仿照古书,砍回来粗壮木块,用特殊药水浸泡,泡足四十九天,直到木块变黑,长出无数瘤子,再将之取出,放到山里。 野蛇很喜欢这气味,见四周无人,大胆地游走出来,盘在木块上,啃咬上边的瘤子。 然而那瘤子里都是泡进去的特殊药水,对野蛇有极大诱惑力的同时,也存在极大毒性。野蛇啃破了瘤子,很快就会悄无声息死去,死后躯体仍旧柔软,保持着生前盘木的姿态。 所以这人为伪造的木,叫蛇盘木。 中年人指着角落里那块黑漆漆的蛇盘木,又悲又惧:“这块蛇盘木,是我爷爷五六十年前做的。山里没蛇后,我们就将它收了起来……” 山里仅剩不多的野蛇都销声匿迹后,蛇镇改了名叫佘镇,而造蛇盘木抓蛇的手艺,也随着老一辈的死去,渐渐没落了。 直到不久前,中年人的独子成亲缺钱,他才打起了野蛇的主意。 他将收藏了数十年的蛇盘木找了出来,悄悄地丢到山上,本想捉两条野蛇换点钱财,谁知野蛇没引来,引来了蛇妖。 那蛇妖急于增加修为,先是将他老父吃了,中年人惊慌之下,找了个据说会除妖的道士,结果一点用都没有,那蛇妖被道士吵得烦,一口吞了道士,顺口把他妻儿也一并吞吃了。 甚至还附在他身上,想借他之手害别人。 中年人捂着脸痛哭,悔恨不已。 真相水落石出,蛇妖也被除去,一行人替中年人处理了蛇妖尸身后,也不便打扰中年人独自悲恸,告辞离开。 那几个小弟子灰溜溜的,没敢再厚着脸皮再向凌云宗要补偿,正准备寻个由头离开,沈微雪却道:“慢着。” 月光泠泠,映得他面色如玉,他缓步走到肖齐几人面前,徐徐道:“几位曾信誓旦旦诬蔑本君徒弟,如今连一句道歉也没有么。” 肖齐脸皮火辣辣的,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声,有心想推拒,但想到微雪仙君背后的凌云宗,忍耐许久,还是忍辱道:“是我们误会了,实在抱歉。” 他心不甘情不愿,连云暮归的名字都不愿喊,匆匆说完这句,立刻请辞:“我们宗门里还有要事……” “不够。”沈微雪慢条斯理地打断,“你们在凌云宗山门下将这误会闹得人尽皆知,眼下真相已明,你们总该去澄清一二,还本君徒儿清白。” 不可能! 肖齐立刻就想拒绝,现在私下给云暮归道歉,他已经难以忍受,大失脸面,若是在那么多人面前道歉、承认错误,那他的名声,他以后的前途,就全都毁了! 肖齐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咬牙:“仙君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辈?” 沈微雪脸色一沉。 他自灵脉俱废后,懒散惯了,清清淡淡一袭白衣,仿佛谁家清矜又倦懒的贵公子,此时沉了脸,才有那么几分昔日微雪仙君的气势,四周空气都凝固了般,闷得人难以呼吸。 他淡声道:“只许你们以多欺少本君的徒儿,不许本君护着徒弟么?” 沈微雪抬手,摊开掌心。 一枚圆润的灵石静悄悄地躺在他手心,还微微发着亮,柔和的光芒隐约变幻出各种朦胧场景。 肖齐脸色瞬变!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能映存片段影像的特殊灵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微雪,万万没想到堂堂仙君居然还会有这种手段,居然将今晚发生的事都映在了灵石里! 沈微雪丝毫没有欺负小朋友的罪恶感,他将为徒弟找场子的好师尊形象扮演到极致,心里盘算着这波好感度能刷多少。 一边微微笑道:“若是几位不愿澄清,那本君也只能让这枚灵石来说话了。” …… 一架马车四匹灵马,如来时一般,原路返回。 马车里很安静。 茶香袅袅中,沈微雪抬手掩唇,打过一个呵欠,眼底泛起微润水光,很想立刻睡下,然而转念想到云暮归还在旁边看着,又觉得师尊形象不能丢,于是强行忍下倦意,勉强端坐。 他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得厉害,便也没有留意到角落里的小徒弟,正眸光清幽地望着他,情绪复杂难辨。 云暮归心底充满困惑和矛盾。 他原本早定好了打算,在足够强大前,都要当一个“乖巧”的小徒弟,将受伤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同时他也在随时防备着来自沈微雪的伤害。 可沈微雪却说,护着他。 云暮归抬手,捂住胸口,感觉到心在怦怦直跳,远比寻常要快。 当时听见沈微雪说这句话时,他竟莫名其妙生出一丝冲动,很想上前一步,将那雪白的身影抱住。 云暮归茫然于这种情绪,他抽丝剥茧想分析缘由,然而一无所得,只能僵直着手,继续无措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恨沈微雪的。 他怎么能生出想靠近这个人的冲动?! 云暮归快刀斩乱麻地将繁乱的思绪尽数镇压,想将视线从沈微雪身上挪开,然而不经意间他扫过沈微雪素白的衣领,倏而又定住了。 他想起了方才院子里见到的场景。 白衣胜雪的沈微雪端坐在庭院正中,清姿卓然,神情平静。 而那蛇妖整个趴在他背上,手环在他胸前,极尽诱惑,百般勾引。 云暮归突然觉得不痛快极了,他的视线从沈微雪的衣领一直滑落到沈微雪衣摆,越发觉得不顺眼。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揪住了沈微雪的衣袖,在对方被惊动、困倦中略带疑惑的视线望过来时,轻吸一口气,低声道:“师尊的衣衫被蛇妖弄脏了,弟子帮师尊脱掉吧。” 第8章 第8章 沈微雪打瞌睡打成了小鸡啄米头点点,迷迷糊糊中,乍一听“蛇妖”两字,一个激灵睁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云暮归的话,重点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的“脱掉”。 他回忆起蛇妖将布满蛇鳞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触感,心头也是一阵恶寒,奈何出门时没想到这么多,马车上没准备干净衣衫。沈微雪迟疑了一下:“等回去再换……” 云暮归摇头:“妖气重,沾身太久,恐伤了师尊。” ……这倒也是。 沈微雪想起自己宛如琉璃碎片拼成的身体,又想起说话时带着嘶嘶声、在地上可怖蛇行的中年人,不敢冒险,颔首道:“你说得对,那还是脱了罢。” 他心思坦荡,想着外衣之下还有里衣,并未在意,只当是脱件外套,也没让云暮归转身去避着。 两人是师徒,又都是男生,没什么好避讳的,也不必拘泥太多。 他抬起手,正准备脱外衣,眼角扫见影子一晃,云暮归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替他撩起衣领,翻过肩头,动作熟稔流畅,像是做过了无数遍。 沈微雪微愣,下意识抬眼看去,少年神情专注,好似服侍他脱衣是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心下一软,把拒绝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在心里再次默默叹息了一句好乖,顺着云暮归的动作将手从袖子里缩回来。 云暮归见他缩了手,略略倾身,手臂环过他的肩,在他背后飞快地交错一下,将整件衣衫收在手中。 从某种角度上看,就好像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沈微雪。 少年温热的身躯忽然靠近又忽然远离,动作太快,没有停留,等沈微雪反应过来时,云暮归已坐回原位去了。 只剩澄澈又乖巧的视线仍黏在他身上,轻声道:“师尊脱衣服的样子很好看。” 沈微雪:“……”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奇怪。 不过他细想了一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便只当小徒弟年纪小,说话顺从本心,没太在意,展颜笑了笑,随后伸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醒了醒神。 脱外衣只是个小插曲,很快揭过不提。 沈微雪怕自己再打瞌睡,又不想灌一肚子茶水,于是斟酌着找了些轻松随意的话题,和小徒弟闲聊。 大概是经历使然,云暮归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却不多说话,多数时候,都是沈微雪在讲,而他安静地听。 目光专注,姿态温顺。 就这样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马车很快将两人送回凌云宗。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众人都休息了,长松宗弟子澄清误会、给云暮归道歉的事只能安排在明天。 四个长松宗弟子蔫哒哒下马,如霜打过的茄子,软趴趴的。 沈微雪撩开帘子,和值夜的弟子交代了几句,让人安置好肖齐他们,便继续坐着马车回了千秋峰,他的住处。 见到熟悉的地方,沈微雪一路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困意翻倍上涌,格外想念屋里绵软的床榻。 他撩开帘子,一边往下跳,一边吩咐马车里的人:“夜深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明日趁早将事情解决了,省得你顾师伯回来又念叨个不停——” “解决什么?”沈微雪话未说完,一道声音忽地在旁侧响起,清清幽幽,十分耳熟。 沈微雪动作一僵,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摔倒,身后云暮归见状,轻巧一跃跳下马车,稳稳扶住他。 一道清朗颀长的身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顾朝亭走到离师徒俩三四步之外的位置,停下脚步,面容俊朗,略带不悦。 沈微雪扶着少年的手臂,堪堪站稳,看见顾朝亭,心里一个咯噔。 顾朝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那灵果还要过好几日才成熟吗?怎么提早这么多! 沈微雪暗叫不妙。 顾朝亭每次借碧鸟之身与他对话,都在反复叮嘱他注意休息,不要再因云暮归胡来闹事,而他每次都“是是是好好好”地应对过去。 结果唯一一次阳奉阴违,带徒弟出去搞事,大半夜回来就被当场抓获,这运气太让人绝望了。 沈微雪多少有点心虚,他轻咳一声:“师兄。” 顾朝亭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刚回来不久,他本欲说什么,一转眼瞥见沈微雪的白绒大氅下,衣衫微乱,居然是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眉头一皱,语气严肃了几分:“……你衣服呢?” 沈微雪还在琢磨着怎么将今晚的事糊弄过去,闻言随口道:“徒弟帮我脱了……” 感觉到四周气氛骤冷,他止声,下意识抬眸,看见顾朝亭眼神越发不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赶紧补充:“外衣沾了蛇妖的妖气,穿久了不好。” 他拨弄了一下颈边的白绒,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师兄回来了不先去休息,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居然还真敢问。 要不是他刚摘了灵果,就听叙玉传讯说沈师叔又带着徒弟跑了,他会这么急着回来么! 顾朝亭视线在沈微雪身上反复打量了几遍,确定他除了衣衫不整外,没什么大碍,也没受伤,才松口气,板着脸数落:“我若不来,怎知你半夜里不休息,四处乱跑。你是嫌早些时日病得不够痛快吗?” 沈微雪转移话题失败,自掘坟墓哑口无言。 顾朝亭凉飕飕地盯了他一眼,又淡淡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云暮归:“时候不早了,让你徒儿先回去歇息吧。” 这是要让云暮归避嫌的意思。 云暮归自最开始行过礼、喊了声“宗主”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沈微雪身后,沉默如雕塑。 此时听了顾朝亭的话,也没有回应,只默默注视在沈微雪。 沈微雪默然一瞬,觉得顾朝亭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和善,担心他和小徒弟闹起来,便没拒绝,回身拍拍少年的肩头,温和道:“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云暮归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言下之意。他乖乖点头,应了声好,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师尊,弟子的玉牌,是不是在您那儿……” 沈微雪动作一顿,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恍然道:“玉牌。” 上次他不小心将云暮归的玉牌带了回来,本打算下回见到云暮归就还给他,结果各种事情一凑堆,他给忘了。 沈微雪从怀里摸出那块温润玉牌,递给少年:“险些忘了。” 月色淡淡,落在玉牌上,折射出莹润的光。 云暮归伸手接过,顾朝亭看清了玉牌的模样,皱了皱眉,插口道:“你又给他雕了一块?” 什么“又”? 沈微雪没反应过来,手上一轻,玉牌被接走,他缩回手,茫然地看了眼顾朝亭,一时不解。 顾朝亭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只以为他在装傻,轻飘飘地揭他老底:“上回不是说刻得手疼头疼眼睛疼,不会再刻第二次了吗?” 沈微雪将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骤然明白了顾朝亭的意思——这枚玉牌居然是原身亲手做给云暮归的? 他有些吃惊,眼角扫见云暮归也微微露出错愕的神色,心说不妙,再说下去可能要掉马翻车,赶紧含糊解释:“没有没有,这是我上回误拿走,忘记还给他……” 他冲云暮归挥了挥手,示意少年赶紧离开。 云暮归握紧了玉牌,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抿着唇告退了。 直到少年身影消失视线中,沈微雪才松口气,见顾朝亭还皱眉盯他,他抬手在顾朝亭面前晃了晃:“师兄?” 顾朝亭回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去胡闹也不多带几人,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在外人面前素来冷清优雅的顾大宗主,每次见着自家师弟会被气得形象皆无。 沈微雪躲来躲去躲不开这个话题,觉得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能老实交代:“怎么胡闹了……阿归身份毕竟特殊,不好闹大。我做了准备,带了许多灵器呢,不会出事的。” 顾朝亭简直拿这不省心的师弟没辙:“你再这样,迟早要被他拖累。” 他对这师弟知之甚深,知道这人表面看起来疏落懒散,真倔起来十八头驴都拉不动。 越想越气,顾朝亭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丢到沈微雪怀里:“这灵果刚熟落,药效正佳,你赶紧吃了,我给你渡点儿灵力消化掉……” …… 那边师兄弟俩忙着开批`斗大会,另一边,云暮归没用传送阵,一步步慢慢走回住处,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夜风习习,终于吹散了心中的震惊。 这玉温润不凉手,触感细腻,流畅的字体云纹,摸起来很舒服……原来竟是沈微雪亲手做的吗? 云暮归紧握玉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今天沈微雪带给他的震惊太多了,以至于那总是徘徊心底的恨意都被压制了几分。 之前发现玉牌不见后,他总是难以遏制地弥漫起焦虑的情绪,潜意识里觉得这玉牌对他很重要,但为什么重要,他想不明白。 直到今夜握着玉牌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他才终于想起来。 曾经,他是喜欢过沈微雪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繁花锦绣的云洲,在碧波荡春花的湖边,温情如水的月色里…… 云暮归失神地回忆了一会,忽然发觉他的记忆有断层,他想不起来他和沈微雪初见的场景了。 他眼底浮现迷茫,不甘地反复回想,然而还是一无所得,反倒惹得倦意无可压制,他强撑了一会,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光穿过窗台,落在他身上,轻柔如水,一如多年前。 将云暮归带回了清醒时被遗忘的记忆中。 第9章 第9章 云暮归一直知道自己特殊。 在最开始,他甚至没有名字,因为没有人会正儿八经地喊他。 别的小孩子都有父母疼,兄弟姐妹一起玩耍,唯独他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爱,还总是被欺负。 他伤心过疑惑过,蜷缩在角落里,一遍遍地想为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存在,是天地不容。 他是仙修与妖物结合生下来的异类,半人半妖,既不被人类所容,也不被妖族认同。 他四处流离,忍受世间冷眼,艰难地从稚子长成少年,却始终找不到容身之处。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行至云洲,见到了一个在湖面上舞剑的青年。 那湖面上铺着一层未绽的花苞,少年曾听人说过,知道这是见春花,一种只有在清澈的湖水里才会生长的花,一年四季里,夏秋冬都是花苞状态,只有待春归来时,才会在月色里悄然盛放。 见春花这名字,便是指见到花开,即知春来。 而那青年白衣胜雪,手握长剑,便在湖上花间流连。他足尖轻点,身姿清绝,长剑舞动时,只余泠泠剑影,清清剑气。 肆意又张扬。 小少年躲在岸边一株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明亮的眸里满是惊奇。 真好看。他想。 一朵花苞被剑气挑起,飞到半空中,又徐徐飘落,落在青年剑尖,颤颤巍巍的,随后在清洌的灵气润养下,它缓缓地舒展了花瓣,盛绽开来。 青年见它盛绽,弯唇一笑,随即手腕一抖,将那花儿抖落,旋身翩然离去。 雪白的衣摆在月色里划出洒脱的弧度。 小少年目送青年身影消失,眸中亮光渐渐就暗淡了,过了一会,他嗒嗒嗒地跑到湖边,努力寻找那曾在青年剑尖停留过的花。 春尚未至,满湖花苞,那唯一一朵盛绽的花格外显眼。 只是有些远。 小少年趴在湖边,伸手捞了几次,都没捞到,反而拨动了水,水波荡漾,将那朵花推得更远。 他急了起来,越发努力地探身去够,然而一不小心没趴稳,他扑通一声,掉水里了。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涌入他耳鼻中。 少年被水呛得极为难受,他挣扎起来,然而徒劳无用,他越沉越快,到最后他慢慢地放弃了,只睁着眼,隔着水望着天空,冰蓝色的眸瞳里空洞而迷茫。 他没了力气,呼吸困难,神智昏沉。 微弱的光芒闪过,他从少年身变回了妖形。 是一只雪白的小狼。 就在他沉到湖底的时候,一道剑光倏地劈裂湖水,劈出一条路来。 剑气清洌,隔着湖水,不让水流复原,将小狼崽暴露在中间。 空气一瞬间涌入,小狼崽呛出一口水,窒息感被缓解,他趴在岸底,勉强抬眼,朦胧中看到了白衣胜雪的青年去而复返,在岸上从容收剑,然后纵身一跃,停在他面前。 “啊,可可爱爱。”他听见青年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脑袋上一暖,青年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将他抱了起来。 小狼崽蹬了蹬后爪,他向来很害怕别人的触碰,因为那常常意味着伤害。 然而今日可能是因为被江水冻得瑟瑟无力,他的抗拒显得格外渺小,青年不为所动,扯着袖子将他一顿揉,擦干了水,也将他的绒毛擦的乱糟糟。 小狼崽猝不及防被揉了一顿,有点呆滞,他紧张又害怕地蜷缩着,抱着尾巴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没感受到青年的恶意,才慢慢地松了尾巴。 犹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刚一动,一只手就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后颈,又轻柔地摸了摸他脑袋。 好舒服的。 小狼崽清澈的冰蓝色眸又亮了起来,他很眷恋脑袋上的温暖,在青年收回手后,飞快地眨了眨眼,小爪子揪住青年的衣襟,将湿漉漉的脑袋拱到青年胸口。 半晌后,小小声地“嗷呜”了一声。 青年被小狼崽扯乱了衣领,弄得湿哒哒的,也不生气,他垂眸看小狼崽耳朵,白色绒毛沾了水,一缕缕贴着,露出一点粉红。 他咦了一声,似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仿佛自言自语:“原来是个小狼崽,可可爱爱的,原身怎么忍心……” 尾音含糊压低了下去,青年止了声,抱着小狼崽从湖岸底回到岸上,心念一动,剑气消散,湖水复原。 碧波荡漾中,晃散一片月色,尔后,像是受了什么召唤,那满湖见春花,忽然尽数颤颤。 紧接着,它们接二连三,舒展花瓣,悄然盛放。 隆冬离去,盛春将来。 青年似有所觉,他抱着小狼崽回身,恰好将这万花齐绽的一幕收于眼中。 他清亮的眸底浮现轻浅笑意,欣赏片刻后,他低头,与那双漂亮纯粹的冰蓝色眼眸对望,沉吟了一下,轻声道:“给你取个名好了。” 他弯腰摘下一朵浅粉色的见春花,轻轻搁在小狼崽鼻尖,看着小狼崽紧张兮兮的一动不敢动,他眉眼温柔:“就叫云暮归吧。” 时值三月,云洲湖畔,暮色浅淡。 满湖见春花盛绽,绚烂一片,是为春归。 …… 云暮归从梦中惊醒时,月已西落,夜色沉沉,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 他僵直着坐在屋里,看着蜡烛烧到末了猝然熄灭,整个人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中。 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心跳声在胸腔里震着。 沈微雪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半妖身份,可还是将他带回了凌云宗,收了他当徒弟。 那之后为什么要杀他? 当真是因为外界的风言风语吗? 云暮归闭了眼,疯了似的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然而不知为何,沈微雪刺他一剑之前的事情他全不记得了。 额头青筋直蹦,回忆太拼命,他脑袋渐觉刺痛,一个熟悉的场景倏地突兀又强势的挤了出来。 是沈微雪刺他一剑的那一幕。 云暮归不想看见这片段,他想强行压下,可这段记忆今日尤其倔强,任他转动思绪,都顽强地在他脑海里循环往复。 云暮归手用力捏着木桌一角,力气之大,险些将之掰断。 他死死“望”着记忆里的沈微雪的面容,忽然发现沈微雪在杀他时的神情格外平淡——甚至能说得上是僵硬。 雪衣仙君薄唇微抿,提剑而立,那清冷的眸光里,竟似带着一丝空洞,看不出情绪。 和平时散漫随意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暮归是他唯一的徒儿,他亲手刃之,竟连一点点惋惜、可怜、痛恨、怨怼……都没有吗? 云暮归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太大掀得桌子一晃,茶壶倾倒,茶杯滚落,碎在脚边。 他丝毫不顾,呼吸急促。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究竟是哪里?! …… 沈微雪的威胁很有效,翌日一大早,肖齐那几人纵是满心不甘,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当着无数凌云宗弟子的面,澄清误会,给云暮归道歉,请求对方的原谅。 云暮归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神色淡淡地嗯了声,态度冷淡,视线微微一顿,扫过四周—— 沈微雪没有来。 他垂了垂眸。 这等小事,也确实不必沈微雪出面。 四周窃窃私语声不断,无数视线在他和肖齐几人之间来回跳跃,充满猜测和好奇。 云暮归只觉得没意思透了,他看都不看那几个长松宗弟子一眼,便转身离去,也不管那几人难堪到极点。 ——这场景通过能映存片段影像的特殊灵石,尽数落在沈微雪眼里,幻象里的最后一幕,是小少年冷冰冰板着的脸。 “你这徒弟,在外人眼里总是这副寡淡神情。”和他一起看幻象的还有一只碧鸟儿,站在白玉笔架上,声音清润,“也唯独在你面前卖乖。” 沈微雪轻笑一声,随手将灵石丢到一边,不以为意:“他是我徒弟,又不是你们徒弟。”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正准备下榻到外面走走,脚刚沾地,那碧鸟儿从笔架上飞来,哗啦糊了他一翅膀。 “给我坐下。” 沈微雪为了躲那翅膀,下意识往后一避,扑通一下又跌回床榻上。 他“……”了片刻,无语道:“我只是想出院子走走。” “不行。”碧鸟儿严厉拒绝,“当我不知你心思,又想去找你那徒弟。你昨夜才刚服用了灵果,在灵果被彻底消化前,你都在屋里老实呆着。” 它稳稳站在沈微雪床榻边,看样子是要亲自盯着。 沈微雪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仰,躺在锦被上,喃喃道:“哎,老弱病残师徒组,惨啊。” 他嘴里说着闲话,倒也没执意要出去,只望着屋顶横梁发呆。 碧鸟儿被他一句“老弱病残”气得一窒,尾羽抖了抖,闭紧了嘴,不想理他。 沈微雪发了一会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坐起身来,起势太快,他晃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才又睁开,目光灼灼地盯着碧鸟儿:“师兄。” 碧鸟儿警惕:“?” 沈微雪只当看不到碧鸟儿的防备,循着脑海里的一点冲动道:“我现在也不好出门游历,想养只小灵宠解解闷。” 他心血来潮,凭着本能描述:“要白色的,有长尾巴的,尖耳朵,毛绒绒的……” 他话音落下,便见碧鸟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沈微雪愣了愣:“……怎么了?不行吗?” 碧鸟儿问:“你如今除了你那徒儿,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沈微雪莫名:“我养个小灵宠怎么——” 他话音倏地顿住,想起一个猜测,脱口:“你知道阿归原身?” 第10章 第10章 场面一时寂静。 片刻后,沈微雪从碧鸟儿的豆子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嫌弃。 碧鸟儿问:“之前那半妖灵脉堵塞变不回人的时候,不是你半夜抱着去扒拉我药库,硬生生抢走我三枚精品回魂丹的?” 回魂丹多珍贵的东西,任是顾朝亭性子清冷对同门宽容,师兄弟俩半夜里也差点因此打塌半个山头,不过最终那回魂丹还是被沈微雪拿走了。 当然后来沈微雪也给了许多补偿。 沈微雪:“……” 沈微雪不知这许多,他震惊之下,下意识转开眼,免得让碧鸟儿看见他眼底的错愕——等等,原身一直知道云暮归是半妖?原书里压根没写这段啊! 他兀自生疑,碧鸟儿哼了声,只当他心虚,扇着翅膀往窗外飞,一边琢磨着道:“养个别的灵宠也好,分散一下心思,这样,我先派人去万灵宫……” 顾朝亭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屋里,等沈微雪反应过来,那碧鸟儿已没了踪影。 他有点懊恼,没抓住机会试探多几句,慢吞吞地倚回床榻边,反复回想方才的对话,只能大致确定云暮归是只毛绒绒。 到底是什么啊。 沈微雪再次回忆起太清池旁缠在他脚踝上的触感……那不会是云暮归的尾巴吧。 他下意识摩挲着手腕,越发好奇又有些心动。 毛绒绒的话,他可能就……有点喜欢的。 …… 顾朝亭效率极高,翌日千秋峰上便喜迎一堆毛团。 万灵宫的驯宠师捉着一只只小灵宠在详细介绍,沈微雪耳朵里充满着吱吱呜呜叽叽喳喳的声音,心神微动。 ……有点吵。 修炼之途漫长又孤独,除却修无情道的,其余仙修多多少少都喜欢找个陪伴。 这陪伴者,第一好的选择自然是合契道侣,毕竟双`修也算是一种修炼方式,特别是灵体相契的,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而没道侣的呢,多数喜欢养个小灵宠,聊以慰藉。 万灵宫便是专门给诸多仙修们养灵宠的宗门。 灵宠其实就是挑选根骨好的小动物,喂以灵药灵果,延长寿命。在这驯养过程中,有一些小动物会突开灵智,听懂人言,与人交流——当然这种开了灵智的极为稀少,价格不菲。 沈微雪心不在焉看着面前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绒团子们在挤来挤去,并没有抱一只起来看看的意思,这些灵宠虽可爱,但其中没有合他眼缘的,一只也没有。 不是这样的,他想要的……这里并没有。 可是,他想要什么呢。 空中传来一声清啼,顾朝亭的碧鸟儿又飞了过来。 沈微雪喊了声师兄,稍微坐端正了些。 顾朝亭对原身是当真看重,大事小事都要关心,若不是肩担着整个宗门,沈微雪毫不怀疑他要亲身至千秋峰来盯人。 沈微雪心下叹息,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歉意。 可惜原身不在了。 碧鸟儿低声问他可有看中的灵宠。 沈微雪摇了摇头,正待说什么,眼角忽地闪过一抹白影,他下意识偏头,和不远处树后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对上了。 他的话就卡了壳。 这只雪白小团子大半个身子缩在树后,只露出小半个脑袋,两只尖耳朵,睁着一双清澈纯粹的黑眸,奶乖奶乖的,安静地看着沈微雪。 接触到沈微雪的视线,它白绒绒的耳朵尖蓦地轻轻一颤。 沈微雪的心不知怎么的,也随之轻轻一颤,仿佛一片落叶飘落在平静心湖,虽轻,却也能荡起圈圈涟漪,说不出的感觉。 他与它对视了片刻,倏而站起身来,也来不及和碧鸟儿与驯宠师打招呼,衣袂翻飞间,快步朝树后而去。 然而那小白团见他起身,也毫不犹豫地缩回了脑袋,拔腿就往回跑,漂亮的白绒尾巴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度,只三两个呼吸间,便没入草丛中不见了影。 沈微雪急急跑了几步,追到树后时,已看不到那小白团了,他略有些气喘,扶着树,垂眸看东倒西歪的草丛,抿了抿唇。 碧鸟儿飞了过来,显然也看到了那稍纵即逝的白影,不过小白团跑得太快了,他没看清:“那是什么?” 驯宠师一脸懵逼地回头数了数自家的崽,又看了看草丛里残留的痕迹,笃定地摇了摇头:“这并非万灵宫的灵宠。” 沈微雪皱着眉,突兀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碧鸟儿本还在思索这白团的来源,想说可能是千秋峰后山里偷偷跑出来的小家伙,结果一转眼看沈微雪这样子,没由来的紧张,暂且放下了猜测:“怎么了?” 沈微雪摇摇头,脸上神情怅然若失:“师兄,你听到了吗。” 他抚在胸口的手微微收紧,修长白皙的指尖揪住衣襟,衣袖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他叹息道:“……是心动的声音。” 碧鸟儿:“……” 如果不是碍于外人在场,他大概已经一翅膀呼他师弟头上了。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后,只是自此之后沈微雪的心思就飞了。他兴致缺缺地挑选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只灵宠都没留下。 其实有只小白猫幼崽还长得蛮可爱的,不见生地在沈微雪身边摊平,翻出软乎乎的肚皮,两只前爪一伸一缩,露出粉粉嫩嫩的小肉垫。 但沈微雪摸了摸它脑袋,心里想的却是方才树后的那只小白团。 那只小白团看起来像只狗狗,脑袋上的绒毛更显蓬松,光看着都能想象出手感是多么的柔软。 不能想了,好心动。 沈微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独独会被那只小白团吸引,明明那小家伙也没露出全貌,可只瞧见那么一点,沈微雪就一下知道了,他想找的就是它。 可能这就是犹抱树干半遮面的魅力吧,野花总比家花香。 …… 这边沈微雪一连数日都在对小白团念念不忘,另一边,云暮归日夜不休,开始拼命修炼。 宗门里有专门给弟子修炼的灵山,山上秘境密布,越往上则等级越高,供弟子们独自试炼,淬炼自身。 云暮归短短几日之内,就将六阶之下的秘境都闯完了,走到半山腰处的秘境前。 这个世界的仙修分十三个境界,第六阶段是个小分水岭。只有升上六阶,才算是正是踏入了修仙的世界。 不过这六阶也不是随意能升的,它极为考验修行者的心境,只要有一点儿不稳,就会升阶失败。 守着秘境的弟子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云师弟,这秘境是供六阶以上的弟子试炼的,你尚未……” 云暮归摇了摇头,并未把他的劝告放在心里,他现在需要尽快恢复实力,更需要用不断的修炼……来麻痹自己,不让自己的思绪转到沈微雪身上。 守门弟子无可奈何,再三告诫他不可逞能之后,才将秘境打开,让他进去。 秘境在身后关闭,云暮归缓步向前。 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清,云暮归走了一刻钟,那迷雾才渐渐散去,露出雾后场景。 绿意葱郁的老树之下,有雪衣仙君盘膝而坐,容貌清隽,神情懒散,他身边围了一圈雪白的毛绒绒,衬得他如坐云端,高不可攀的谪仙一般。 一只小猫儿抬起上半身,两只前爪搭在了谪仙膝上,歪着脑袋,喵喵喵地撒娇,形容娇弱可爱。 雪衣仙君便悠悠然一笑,漫不经心地抬手,揉了揉小猫儿的脑袋,换来小家伙越发卖力地蹭蹭。 云暮归视线骤然一紧。 前世他早突破过六阶,心知六阶是考验心境的一关,升阶时容易见到自己最害怕、最厌恶、最难以忘怀的场景,若是心境不稳陷入虚象里无法脱身,则升阶失败。 他前世所见,是太清池旁穿心一剑,本以为这次也一样,可没想到,不知何时开始,那一幕已不是他最在意的了。 他在意的,居然是……? 云暮归脑海里轰的一声就炸了,他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紧紧盯着那只骨节分明、指尖如葱白的手,在小猫儿身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揉着,心里一团无名火冒起三丈高。 恍恍惚惚中,他觉得自己变回了小白狼,悄悄躲在树后,眼巴巴地看着雪衣仙君和毛团子玩。 不,他不应该在意这些—— 云暮归心生不妙,方才猝不及防之下他居然着了秘境的道,有心想脱身继续往前走,撇开这一幕,然而脚下生钉,稳立难动。 上回变小白狼,是他听闻沈微雪有心养灵宠,莫名其妙就一时冲动地变了原身去偷偷瞧了一眼,想看沈微雪挑中了什么货色。 他重生而来,知道怎么化妖,也知道怎么掩藏瞳色,不露破绽,果然沈微雪没认出他。 云暮归在轻嘲沈微雪无用的同时,又忍不住冒出一丝说不分明的不痛快。 不远处,那只撒娇卖萌的猫越发过分,整只攀上了沈微雪膝盖,又顺着他手臂三两下攀上了沈微雪肩头,亲昵地歪头蹭沈微雪的脸颊。 雪白的绒毛柔软,大概是蹭得沈微雪脸颊发痒,他微微避开,眉梢间是少见的温柔,低声哄着什么。 云暮归和树后的小白狼一起盯着,只觉得所属领地和猎物都被别的东西占领了,妖性驱使之下,怒气和不甘盘旋而起。 倏然间,那小白狼动了。 它两只前爪不耐地在地上刨了刨,原本藏着的利爪刷的露出,低而充满敌意地嗷呜了一声,下一瞬它从树后猛然跃出,快如闪电,利爪如刃,直扑沈微雪—— 可那猫儿还在沈微雪肩头,它这么冒冒失失冲过去,势必伤及沈微雪。 云暮归不及细想,他提气纵身,手中长剑一转,在小白狼扑上雪衣仙君之前,先一道剑气将它劈作两半。 小白狼被劈中,不见鲜血,骤然化作两道白芒,从长剑两侧溢散后,一道死死缠着剑身,另一道转了个方向,朝云暮归冲来。 云暮归当机立断松剑侧身欲避,但已来不及,那白芒离他太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他的肩膀。 扑通一声闷响,云暮归单膝跪地,老树、雪衣仙君、撒娇的猫儿、小白狼化作的白烟,都蓦然消散不见,四周一片浓雾复又涌来,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血迹掩藏。 云暮归喘息着,眼底渐渐浮起冰蓝,他忍耐了一会,伸手从怀里最贴身之处,摸出了一块玉牌。 肩头鲜血滴落玉牌上,原本平静温润的玉亮起微芒——上边的通讯术法被触动了。 云暮归眼底闪过难测光芒,他将玉牌抵在唇边,面无表情地吐出了隐忍而痛苦的一声“师尊”。 第11章 第11章 沈微雪匆匆赶到试炼秘境,已是小半个时辰后。 守门弟子见到他,有些懵:“君上,您怎么来了?” 沈微雪懒得和他废话,忍着传送阵带来的头晕,皱着眉摆了摆手——他手里还握着一枚暖玉,玉上微微亮着光,显然还在通讯中。 他匆忙道:“开秘境,我要进去。” 守门弟子哪里敢放他进去,默默把开秘境的玉牌藏进袖中,道:“这等危险之地,君上还是……” 沈微雪想到小徒弟虚弱痛苦的一声“师尊”,心里火急火燎,没工夫听废话,他眉眼一沉,冷淡地直视守门弟子:“是你开还是等本君直接劈?” 他一扫往日懒散疏淡,气势无声无息流露出来,明明手中无剑,守门弟子却觉得仿佛被千剑万剑包围,震慑得心头瑟瑟。 僵持了一瞬,守门弟子哆哆嗦嗦让路:“君上请。” 沈微雪不及多言,拂袖而入。 他一步踏进秘境的时候,玉牌受秘境影响,终于熄灭了。 然而方才三两句对话,已尽数传去连接玉牌的另一端。 …… 这个秘境的危险主要来源于试炼者本身,而原身早过六阶,沈微雪也没什么类似心魔的存在,故而不受秘境影响。在他眼里,这秘境就是个普通山林。 沈微雪步履匆忙,左顾右盼,很快在一株树下找到了云暮归。 少年蜷缩在树下,侧着身子,额头抵着地,神色看不太分明,肩头染着一片血色。 沈微雪心头一紧,三两步跑过去,蹲下身将少年扶起来:“徒儿?” 云暮归半昏迷着,手里犹自握着玉牌,他勉力抬眼,无力地靠在沈微雪怀里,声音虚弱:“师尊。弟子……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沈微雪心揪成了一团。 他这些日子其实在有意疏远云暮归。 虽说出身不由人,但云暮归这半妖身份确实令沈微雪尴尬。 他在当云暮归的师尊前,首先是凌云宗的弟子,他要庇护一个半妖,他还得顾及整个宗门。 沈微雪不想像原书原身那样抛弃小主角,但也担心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连累宗门。百般纠结之下,他只能选择悄悄关注云暮归,见他独自去试炼,没有被别的同门针对,才放下心来。 谁知这小家伙一声不响地闯了六阶秘境。 沈微雪粗略地看了看少年肩头的伤,伤口贯穿了整个肩胛,狰狞一片,冰冷剑气萦绕其上,让少年大半个肩头都僵硬冰冷,轻微一动,血便汩汩留下。 少年痛得冷汗涔涔,偏咬着唇一声不吭。 沈微雪将储物囊里的玉瓶都倒了出来,挑挑拣拣了几样合适的灵药,一股脑往少年嘴里塞。 他自渡劫失败后,顾朝亭担忧他身体,时不时往千秋峰上送灵药,无一不精品,当然价格也是不菲。 云暮归只吃了一颗,感受到浓郁灵气如若实质,顺着喉管流淌而下,在胸腔间溢散开来,滋润着干涸的灵脉。 他微微一愣,在沈微雪塞过来第二枚的时候就转过了头。 沈微雪塞了个空,不解:“怎么了?” 云暮归低声道:“灵药珍贵,弟子不值——” 他话音未落,沈微雪趁机将灵药塞他嘴里,怕他吐出来,还用手指抵着他的唇,不让他张口。 见少年乖乖咽下灵药,沈微雪才满意地拍拍少年的脸颊,漫不经心道:“什么值不值的,不许再说这些了知道吗。” 看见少年流露出脆弱又错愕的神情,一股子酸涩感莫名涌上心头,沈微雪放软了态度,抬手替他将鬓边碎发撩至耳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轻柔道:“……你比这世上所有宝贝都值。” 云暮归现在还是个没黑化的小乖乖,因为出身问题,很容易自卑,沈微雪一颗慈祥老父心被少年水润润的目光看得噗通直跳,心想他得好好教导一下小家伙,老这么妄自菲薄,会吃亏的。 他扶着少年手臂,问:“还能走吗?先回去再给你处理伤口。” 云暮归乖得不得了,他低低地应了声,想站起身来。 然而刚站起来,他就一阵头晕目眩,踉跄了一下,再次跌进了沈微雪的怀里,发出一声闷哼。 沈微雪怀里一沉,他下意识抱住,感受到少年忽地颤抖起来,好像在隐忍着什么,吓了一跳:“怎么——” 他倏地止声。 只见少年头上慢慢鼓起来两个小包包,柔软的光芒从那小包包上流过,耳后轻微一声噗。 卧槽! 卧槽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 这一瞬沈微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看着那两只弹起来的小耳朵呆滞。 大概是他的视线太热烈,那两只雪绒绒的小耳朵轻颤了一下,微微耷拉下来,似乎很是羞涩,又局促不安。 “师尊。”少年的声音紧绷,细听还打着颤,像是不知所措,害怕又惶恐,“对、对不起,弟子没力气,控、控制不住……” 耳朵! 会动的! 毛绒绒的小耳朵! 沈微雪压根听不清云暮归在说什么,他内心在疯狂尖叫,视线紧紧落在那小耳朵上,定了好一瞬才伸手解开大氅,转手披在云暮归身上,又将大氅上连着的帽子扣在云暮归头上,将那小耳朵挡住,勉强回神:“还走得了吗?” 少年无助地看着他,咬着唇摇头。 沈微雪舌尖抵着齿根,强行逼迫自己暂时遗忘小耳朵。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握着少年手臂的手,背对少年蹲下身来:“上来,师尊背你。” …… 半边肩膀受着伤,云暮归只能用一只手搂着沈微雪的脖子。 他将脑袋搭在沈微雪肩头,看着沈微雪白皙如玉的侧脸,默然不语。 区区一道剑意反噬,哪里有那么严重。 全是他装出来的。 不管是故作姿态的“不值”,还是力气全失,还有……突然冒出来的小耳朵。 都是他特意为之,只想看看沈微雪对他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可这结局让他有些错愕。 沈微雪对他的容忍度,出乎意料的高。 淡淡的药香飘入鼻端,沈微雪如今是药罐子,每天离不开各种温补灵药,久而久之,身上也染了药香。 云暮归的视线在他的侧脸上停留了一会,又转移到了如玉如瓷的耳垂上。 秘境里见到的场景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这个地方,可能曾经被什么小猫咪磨蹭过,也可能被什么小兔子舔舐过。 云暮归喉结动了动,压抑着想去咬一口的冲动。 这是他的猎物,怎么能被别的东西染指。 他恼怒地想。 沈微雪并不知云暮归在想些什么,他将人背回住处,微微喘了口气,又马不停蹄地将人摁在床榻上剥了个精光。 大学时期他曾学习过急救知识,虽说现在手头条件不一样,但凭着原身的记忆,还是没有出什么意外,唯一遗憾的就是小家伙实在太能忍疼了,不管是清理伤口,还是给伤口上药,小家伙都咬着唇忍着一声不吭。 让沈微雪想听小徒弟撒娇喊疼的心思落了个空。 他将纱布缠好打了结,松了口气,将干净的里衣披在少年身上:“这里没有你的衣衫,只能暂且披一披我的——别担心,是干净没穿过的,我已吩咐人去替你取衣衫了。”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谢谢师尊。” 沈微雪又替他将头发从衣衫里拢出来,视线控制不住地往云暮归脑袋上飘,欲言又止了许久,才小心谨慎地问:“乖徒徒,我……我能不能,碰一下你的耳朵?” 第12章 第12章 那两只小耳朵简直勾得沈微雪移不开眼。 但他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耳朵这种敏感的地方,云暮归不一定会愿意让他碰。 他看着云暮归迟迟不言语,抿了抿唇,心说果然是冒犯了,他若无其事地起身,打算去装作倒水喝,揭过这话题。 刚走一步,袖子忽然被拽住。 他回头,少年紧张地揪住他袖子,微微低了脑袋,闷声道:“……师尊可以轻轻摸。” 沈微雪眼一亮。 他如愿以偿地碰到了小徒弟的毛绒绒小耳朵,心花怒放,很艰难才忍住想揉个痛快的冲动,克制地碰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就缩回了手。 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反复捻着,那柔软温热的触感简直让他整个心都酥掉了:“好啦,谢谢阿归。” 他太高兴了,嘴上没把住,顺着本能和原身一样喊了声“阿归”,话音落下才察觉不妥,赶紧补救:“……徒儿饿吗?” 云暮归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耳朵尖一动,微垂的长睫挡住了眼底一丝微妙的光芒。他摇了摇头,疑惑道:“还有一只耳朵,师尊不碰碰吗?” …… 沈微雪融化了。 沈微雪走路飘飘然,像在踩棉花。 他克制又温和地让小徒弟自由活动,自己取了本书,假装镇定地坐在软榻上翻看,只是一连翻了十几页,都没看清内容写了什么。 云暮归乖乖地应了声好,他将视线从雪衣翩然的青年身上收回。耳朵很敏感,但为了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牺牲一下也无所谓。 只是他还是没懂,沈微雪怎么摸一下耳朵就会这么高兴……云暮归若有所思。 送衣衫的弟子还没来,他随意拢了拢衣襟,这是沈微雪能找到最小的一件了,不过对他来说还是大了些,衣摆都拖了地,衣带就算是系得最紧,衣领处也仍旧散开来,露出一点儿锁骨和胸膛。 云暮归没在意,他见沈微雪不管他,在室内停顿了片刻,转身出了门。 一旦脱离沈微雪的视线,他脸上那些刻意装出来的虚弱便收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目光锐利,一寸寸扫过屋前树后——那些小灵宠呢? 沈微雪说要养的小灵宠呢? 云暮归疑心沈微雪将它们藏起来了,像小猛兽巡视领地一样地绕着走了两圈,别说猫儿尾巴兔耳朵了,连个别的脚印都看不到。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干脆回到窗前。 窗大开着,温暖的阳光落在沈微雪侧脸上,将他那雪白如瓷的肤色也衬出几分柔和。 云暮归见沈微雪看书看得专注,连他来了都没注意到,有点不高兴,搭在窗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阳光。 不知多久没翻动的书页上陡然落下一道阴影,沈微雪心里偷偷笑了一下,才作恍然回神,抬眸看窗外少年:“怎么了?” 云暮归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尊养的小灵宠呢?” 沈微雪有些惊讶,这件事他并没和云暮归说,不过转念一想,估计顾朝亭弄的阵仗太大,惊动了小徒弟。 他随口道:“没有喜欢的,就不养了。” 沈微雪把云暮归当懵懂可爱的小孩子,对他没防备,想法也简单,只以为小孩子无聊想找乐子,微微坐直身子,和云暮归对望:“怎么,你想养吗?” 他盘算着要是小徒弟想养,那可以给小徒弟搞一只,刚想开口,却感觉小徒弟莫名其妙变得蔫哒哒的,紧紧皱着眉,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他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不远处传来朗朗一声:“君上。” 是给云暮归送衣衫的弟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小徒弟还在屋外来不及回来,两只小耳朵也没收回去,看着沈微雪的眼神有些惊惶。 沈微雪情急之下,半跪在软榻上,倾身向前,一手扯起袖子,从云暮归脑后绕过,替他挡了毛绒绒小耳朵。 云暮归眼前一暗,鼻端顿时浸满了淡淡药香。 他呼吸一窒,像是愣住了,一动不动。 刚好看见这一幕的弟子:“……” 什、什么情况? 以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微雪仙君将小少年半搂在怀里,而小少年衣衫凌乱宽松,半截都拖了地。 看起来……不太像在做什么正经事的样子。 弟子沉稳的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前。 沈微雪镇定道:“衣衫放在那边石桌上便可。” 弟子:“是,君上。” 他呆滞地将手中储物囊放在石桌上:“这里全新的亲传弟子服饰,一共两套……” 那弟子按照规矩在禀告着,怀里的少年默默揪住了他的衣襟。 沈微雪怕闷着小少年,忙不迭颔首打断:“本君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那弟子哪里敢说话,他赶紧住口,行礼转身刚欲走,身后传来微雪仙君轻柔的声音:“方才的衣衫都弄脏了,我的衣服你也不合身,快去换干净的吧……” 弟子趔趄了一步,表情裂开,他生生忍住想回头看的冲动,飞也似的离开了千秋峰。 ——太震惊了,微雪仙君和他的徒弟在玩什么啊! …… 夜色渐至,星月渐升。 沈微雪本想叫小徒弟回去歇息的,但转念一想,小家伙在秘境里受了反噬,灵力还没恢复,耳朵也没收回去,晚些时候伤口还得再换一次药……干脆将人留了下来。 师徒俩安静地共用晚膳,洗漱完毕,又换了药后,准备歇息。 这儿只有一张床,不过云暮归执意表示他可以睡软榻。 沈微雪见软榻宽敞,和床榻上一样铺着柔软的锦缎,完全能容得下小少年清瘦的身躯,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烛火被吹熄,屋里陷入昏暗中,片刻后,淡淡的月光从半开的窗缝流淌进来,落了满地。 沈微雪心无杂念,他只当多了个小室友,和云暮归道了声晚安后,便放任疲倦席卷而来,呼吸声很快变得绵长悠然。 不过灵脉被废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他呼吸声有些浅,偶尔也会不甚平稳地轻颤一下。 云暮归在暗中防备着,他担心沈微雪趁他睡着了要做些什么事,本熬着不愿入睡,奈何这具身体委实弱小,在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中,他就算用力掐着掌心也熬不住,没多久便一起睡了过去。 一室寂静。 半睡半醒间,云暮归忽然感觉自己身子变得轻盈起来,意识不受控制,兀自飘去了不远处床榻上,沈微雪的身边。 而沈微雪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白团。 云暮归的意识便猛然沉入小白团里。 他大吃一惊,立刻挣扎起来,想恢复清醒,然而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感受着小狼崽迷迷糊糊睁开眼,发出弱小的嗷呜声,尔后十分眷恋地往沈微雪手边蜷了蜷,毫无防备地将柔软的肚皮露了出来,毛绒绒的尾巴一伸一卷,卷住了沈微雪的手腕。 云暮归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只小狼崽非常信赖沈微雪,甚至到了能把性命相托的地步。 可这只小狼崽分明是他! 他怎么可能信任沈微雪,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云暮归僵直在小白狼的躯体里,不可置信了一会,拼足了力从这虚幻梦境中清醒过来。 四肢恢复自由,云暮归压抑着急促的心跳,呼吸沉重了一瞬,他睁眼,从床榻上翻身而起,牵动了伤口,一阵生疼,他毫不在意,只将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不远处的床榻上。 和梦境里一般,雪衣仙君睡得无知无觉,少了清醒时的疏懒,他五官清隽秀气,薄唇轻轻勾着,仿佛做了什么好梦,笑出几分温柔。 薄薄的锦被下,露出了一截雪白的手腕,毫无防备地搭在床榻边,腕骨清晰分明。 云暮归赤足下榻,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半跪下来,泛着微微冰蓝色的眸静静地注视着沈微雪。 心跳有些快。 梦里小白狼的情绪影响到他了,他莫名生出一种想亲近沈微雪的渴望,他垂眸看沈微雪的手腕,很想用尾巴卷一卷,这么纤细的手腕,稍微用力些,就很容易卷出一些浅淡的绯色来,那一定很好看。 可心底也有很消极的情绪在与之抗争,这情绪饱含厌恶与痛恨,熟悉的漠然又干瘪的声音在心里反复响着,极力阻止他去靠近沈微雪。 云暮归前世活了几十年,于情感方面,仍是非常纯粹——他的世界太单调了,除了沈微雪曾给予过他微薄的善意,余下的,便是满满的冰冷的恶意。 所以他的情绪很简单,非爱即恨,爱恨分明。 何曾试过这般纠结,是靠近还是远离,竟无法抉择。 他眸底浮现脆弱又迷茫的神色,转瞬即逝,视线又慢慢地挪到了沈微雪的耳垂上。 真的好想咬一口。 让他沾上自己的气息。 那意味着他彻底成为了自己的猎物。 本能最终短暂地压倒了心底抗拒的声音,云暮归被蛊惑一般,盯着那柔软冰凉的耳垂许久,终于凑了过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 咬了一口。 第13章 第13章 毛绒绒是促进人类感情升温的阶梯。 这个真理再一次得到验证。 沈微雪撑着下巴,看云暮归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练着剑,一颗慈父心咕噜咕噜冒着泡,小徒弟太瘦了,该多吃些。 他抽出一张传讯符纸,列出几道菜名,三两下将符纸折好,微弱光芒闪过,符纸消失在指间——最近云暮归经常陪他一起用膳,他因为身体原因少吃油腥荤食,但小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荤素搭配。 早前沈微雪还在想着疏远主角保平安,现在这念头早飞没了。他盘算了一下剧情,又回想了一下小徒弟低着脑袋,安静地让他摸耳朵的样子,心都要化成棉花糖。 这么乖乖的小徒弟,就算黑化,又怎么可能弑师呢。 除非…… 沈微雪想起之前突然出现的原身意识,沉吟。最近日子过得太平静,这意识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但沈微雪并未放下防备。 他始终觉得这世界里的天道规则,不会轻易放过他。 剑吟声骤起,少年手腕一转,利落收剑,不惊一丝尘埃,旋身走到沈微雪面前,低声道:“师尊,裴医师来了。” 他话音刚落,千秋峰禁制被触动,传来外人请见的讯息。 沈微雪回神,示意云暮归去解禁制,一边顺手翻出一只干净茶杯,替来人斟茶。 来人是原身以前外出历练时认识的医修,名叫裴向,是药王宗的少宗主,性子虽有些古怪邪气,但本事了得。 两人曾因某事结缘,私交还算可以,这一年多,裴向来看了他两三回,替他调养身体。 裴向惯例先替沈微雪把了脉,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 他收回手,举杯喝了茶,视线往旁边空荡荡的桌上瞥了一眼,调侃道:“你就是这样招待老朋友的?” 沈微雪心神微动,裴向从不讲究这些虚礼。 他抬眼,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压下心底疑惑,偏头状似随意地对云暮归说:“取些瓜果点心来。” 云暮归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应了声是,转身时指尖不经意地一动,一团小若葡萄的微弱白芒从他指尖滚落,顺着他衣摆,悄无声息地落在旁边草尖上。 轻飘飘的,没被两人发现。 见少年身影远去,裴向收敛了脸上的调侃之色,正色道:“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件事,可考虑好了?” ——什么事? 沈微雪长睫轻颤,立刻搜寻记忆,没搜到。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正思忖着怎么套话,裴向大概是怕云暮归回来了不好说话,见他不吱声,急促催问:“我之前曾和你说,你这灵脉也不算无药可救,只要能找到和你同出一脉的,取他灵脉……” 沈微雪电光火石之间,记忆涌现,想起来了这一段。 那时原身刚渡劫失败变成废人,裴向来看他,仔细检查一番后,告诉他灵脉并没有完全废掉,若是能找到同出一脉的人,截取那人灵脉,可用来修补。 其实就是个牺牲一个换一个的法子。 裴向道:“这同出一脉要求比较严格,必须灵力相融功法相同。我记得你那徒弟是你亲自帮忙疏通脉络的?他如今还在修习你的功法吧,我刚看了眼,养得不错……” 裴向虽是医修,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医者仁心”,反而为人处事都透着丝古怪,半正半邪,气得无数仙修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对他而言,沈微雪是他朋友,当尽心医治,而云暮归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半妖,死不足惜,他不太在意。 沈微雪回想起这些,越听心越沉,听到最后整张脸都冷了下来:“行了行了——” 他正要拒绝,裴向神色一冽,视线掠过他望向不远处,厉声:“谁!” 茶杯掷出,落在草丛里,一只雪白的蝴蝶被砸中,挣扎着飞起一点,就摇摇晃晃地跌落在地,再无声息。 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裴向眉头轻皱,他刚才忽然有一种被窥伺的感觉,那感觉让他心头发寒。他游走江湖数十年,从没感受到这么刻骨的寒意,就算现在那被窥伺感消失了,也仍觉心有余悸。 他想了想,问:“你这千秋峰上还有没有别人?” 沈微雪没灵力,感知不到什么,摇头道:“除了我们师徒俩,再没别人。” 裴向自然信他的话,见没瞧出什么来,只当自己产生了错觉,便又转回话题:“如何?我还没试过这么替人修补灵脉,若是能成——” “不成。”沈微雪打断他的话,神色认真:“我不需要用牺牲别人的代价,来换我自己安好。” 裴向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个半妖。等你修复好了灵脉,什么天资卓绝的徒弟收不到……” “裴向。”沈微雪笑意完全消失,他一字一顿道,“别动阿归,他是我徒弟。” 裴向在他全然冷下来的视线里悻悻然地住了口,站起身来,摊了摊手:“好吧。你不让动我就不动。不过你要知道,你这灵脉拖不了太久,拖得久就真的废了。” 他转身离开,倒没太在意沈微雪的冷淡,懒洋洋道:“行了,我先走了,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什么时候再找我吧。” 云暮归端着糕点回来时,石桌旁只剩下沈微雪。 他眸光微暗,想起方才通过白芒听见的只言片语,脚步停顿了一瞬,才收敛情绪,若无其事地走上去:“师尊。裴医师离开了?” “嗯。”沈微雪见到他,微微松口气,挺直的背脊不由得松懈下来,“放这吧。” “那裴医师下次什么时候来?”云暮归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乖乖地坐到沈微雪身边,摆足了关心师尊的乖徒弟姿态。 沈微雪还在气裴向的口无遮拦,他拈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心说还好小徒弟回来晚了一步,不然听到裴向的话大概要伤心了。 糕点细腻,入口即化,沈微雪慢吞吞地吃完一小块,才淡淡道:“他以后不会来了。” 他垂着眸,便也没注意到云暮归听见他的话后,若有所思的神情。 …… 师徒俩和平相处着,一转眼,几年光阴转瞬即逝。 沈微雪深刻地意识到了主角光环的力量。 三年前的云暮归,还是个骨瘦嶙峋的小少年,被长松宗弟子一踹,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甚至斩杀小蛇妖之后,还得歇几日,秘境里受了伤,毛绒绒小耳朵都控制不住,收不回来。 如今的云暮归,越长越俊朗不说,修为也跟坐着火箭似的,咻咻咻直往上飙,三年来连跨两阶半,直接甩了同龄弟子一大截,几乎能与天生灵骨的沈微雪相提并论……当然是灵脉俱废前的沈微雪。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沈微雪默默叹了句,他就是那个前浪。 他看着身姿挺俊的青年手握长剑,从升九阶的秘境里走出来,步履沉稳,衣衫整洁,仿佛只是去春了个游般轻松,颇有那么些老父亲养崽的自豪:“九阶了。” 青年温顺地点头,走到沈微雪身边后,抱剑而立。 沈微雪伸手抓住他手腕,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才松口气:“不错。” 没受伤。 云暮归这几年,修为暴涨,却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前受伤了失去意识时还会软乎乎地将脸埋在他掌心里呜呜地掉眼泪,现在他受伤了只会藏起来,不叫沈微雪看见。 师徒俩如往常般,一人在前,一人微后,慢慢地往千秋峰走。 沈微雪斟酌了一下,问:“过段时间宗门要安排着八阶至十阶的弟子去秘境历练。那秘境还不错,是千年前的大能留下的……” 他简单讲了两句,询问道:“你可有兴趣?” 自沈微雪决定好好养徒弟后,便一直为之努力,努力护着小徒弟健康成长,也努力去扭转宗门里其他弟子对云暮归的偏见。 不过到底还是有隔阂,宗门里其他弟子虽然不敢欺负云暮归了,但对他还是不怎么亲近,隐隐约约还是有排斥的。 沈微雪有心想让云暮归去那秘境看看,又担心他和别的弟子相处不愉快,想了想,道:“不去也没关系……” 云暮归却道:“弟子去。” 那个秘境他前世曾去过,里面有一个灵器…… 他安静地注视着沈微雪,看见对方脸上浅淡的笑容,在心里慢慢地补充完下一句:师尊照顾了他这几年,他总要有些回报的。 他淡淡地想,只希望师尊得到他的回报后,不要做出让他失望的举动来。 第14章 第14章 这次要参与秘境试炼的名单其实早就公布了,弟子们也提前做好了准备,然而出发日期一拖再拖,拖了五六日,才终于定下。 众弟子疑惑不已,但也没想太多,一大早精神抖擞地在山门处集合,等待出发。 谁知领队的杨洛师兄清点完人数、按境界分好组后,又沉默下来,视线挪向宗门内,似乎在等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比较活跃的弟子探头探脑地数了一遍人,发现该到的九个人一个不少,疑惑问:“杨师兄,还缺了谁吗?” 杨洛颔首:“还差一人。” 弟子越发糊涂:“啊?还要等谁啊,名单上不是只有九个人吗?” “还有云暮归云师兄。”杨洛没细说,只道:“时间还未到,诸位师弟且耐心等一等吧。” 闻言,众人齐齐沉默。 原来如此! 他们前几日就听说云暮归进了九阶秘境,当时还只顾着惊叹,现在想想,他们的出发日期一拖再拖,估计就是为了等云暮归。 众人心情复杂。 刚开始知道云暮归是半妖时,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厌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对云暮归充满敌意,想方设法找对方麻烦。 直到后来微雪仙君执意相护,云暮归三年里连升三阶,他们才收敛了些,不敢再欺负人,只默默孤立排斥他。 在场一片寂静,仍是那弟子,撇了撇嘴,忍不住嘀咕:“微雪仙君未免太偏心了些。那半妖给君上施了什么迷魂术,把君上都迷得失了理智。” 照他看来,半妖这等异类就该就地诛杀,怎么还能浪费宗门资源去培育! 他越想越不高兴,对微雪仙君的不满溢于言表:“以往外人提及微雪仙君,都是赞誉,以后怕是——” 如霜似雪的剑气凭空而来,快准狠直扑他脸面,尚未至便能觉冰冷杀意。 身旁人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但已躲避不及,那剑气从他脸颊边擦过,划出好大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弟子霎时噤声,脸上流露出痛苦神情,他惊魂未定地捂着脸,气急抬头,正要斥责是谁这么大胆,一抬眼话就窒住了。 一身素白长袍的云暮归缓步而来,目光冷漠掠过他,如看蜉蝣,惊不起丝毫波澜。 见他没了声音,云暮归将视线收回,心里浮起淡淡的嘲讽:沈微雪是他师尊,只有他能欺能碰,别人算什么,也配评头论足。 …… 小徒弟一出远门,沈微雪立刻感受到了空巢老人的孤单。 千秋峰上本就没几个人,云暮归一走,更是越发安静,除了几只鸟雀在枝头唧唧啾啾,再没别的声响。 其实云暮归平日里也不多讲话,但至少人在身边么,总会多几分鲜活气息。 譬如这只碧青色的茶盏,是小徒弟专用的。 譬如这树干上的剑痕,是小徒弟留下的。 又譬如屋里挂在他床榻边,那缀着一枚小铃铛的毛绒球……是他哄了小徒弟许久,小徒弟才别别扭扭地给了他一团掉落的绒毛。 点点滴滴,都是云暮归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浸透他的生活中。 沈微雪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就对小徒弟这么在意,明明最开始只是为了保命,才决定好好照顾云暮归的。 可能是毛绒绒实在让人动心。 说起来,他好久没揉过毛绒绒的小徒弟了。 相处三年,他总算知晓云暮归的本体是什么了,居然是一只雪狼崽,冰蓝色的眸纯澈明亮,耳朵是尖尖的小三角形,雪绒绒的尾巴卷到身前时,又乖又可爱。 可惜这样的毛绒绒,他只在三年前云暮归某次受伤时见过一次,念念不忘至今。 哎,孩子大了,不好上手了。 沈微雪叹息着回忆片刻,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本本,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又翻过一页。 小本本里记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内容,是这几年来他脑海里曾出现过的记忆片段。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混乱。原书剧情和原身记忆混杂在一起,有时候他一个恍惚,都分辨不清。 于是他每次想起什么、有了什么猜测,都会悄悄记录下来。 小本本的最后一页,记录着昨日他午睡时恍惚梦见的片段。 是他升阶失败的那段场景。 记录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几个词。 霜雪、长剑、鲜血。 顾朝亭、太清池。 前半段沈微雪醒来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后半段倒还记得,是顾朝亭匆匆赶来,抱着原身去了太清池。 倒是奇怪,沈微雪沉吟,他记得原身是独自在千秋峰闭关渡劫的啊,哪来的霜雪长剑和鲜血。 他琢磨了一会,将小本本收了起来,再一次去到原身闭关的地方。 那是一处凿在高高山崖边的洞府。 因为是闭关所用,里面空落落的并没有安置什么东西,而自原身渡劫失败后,这处地方便被封了起来,几年来无人问津,仍维持着当年模样。 地上有些干涸的血迹,看情形应该是原身灵力逆流气血攻心时呕出来的。 在血迹边,则斜斜插着一把带鞘长剑。 是浮白。 原身微雪仙君的佩剑,浮白。 沈微雪能猜到怎么回事,大概是顾朝亭带着原身去太清池救命,仓促之间没顾上这剑。 而后来原身灵脉俱废,也不用了剑了,干脆将之留在此处。 他看着孤零零立在那里的长剑,心念微动,忽地生出一股冲动,抬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抽。 铮然一声轻响,长剑出鞘一寸,锋利的剑刃折射出清冷寒芒,那一瞬整个洞府内都仿佛飘起了霜雪,叫人心头发瑟。 于此同时,昨日模糊的梦境片段倏而清晰起来。 沈微雪怔愣在原地,指尖僵硬地握着剑柄,目光陡然空茫。 ——漫天霜雪里,穿透胸口的长剑,鲜血如红豆,滴滴从剑尖滚落,陷在雪地里,无端夺目。 ——神情冷淡的玄衣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唇轻启,唤了声“师尊”,声色漠然,全无感情。 沈微雪心口剧痛,额角冷汗涔涔滚落,他仓促地松了手,长剑复而入鞘,将寒芒收敛不见,他双腿无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掌死死撑着地,抵抗着突如其来的疼痛,思绪却越发清晰。 他想起来那遗忘的梦境是什么了! 是原书里黑化的云暮归杀微雪仙君的那一段剧情! 那场景他初初穿来这世界、还在太清池时,也曾梦见过! 可是为什么这场景会和升阶渡劫关联起来? 沈微雪半阖着眼,断续着喘息着,隐忍了一会,等剧痛过得差不多了,才缓缓抬眸,视线落在长剑浮白之上。 浮白的剑身要比寻常长剑更狭窄一些,剑鞘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看着有几分熟悉。 沈微雪指尖不自觉地轻轻动了动。方才他握剑的时候……感觉也很熟悉,就好像他以前曾握过无数次一样。 是原身残留的感觉? 沈微雪的视线缓缓停留在剑柄上。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光秃秃的剑柄上少了点什么。他眉头轻蹙,仔细想了想,渐渐笃定起来。 少了个剑坠。 那上面……本该有个剑坠的。 剑坠哪儿去了? 沈微雪吐出一口浊气,等疼痛彻底消散后,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膝盖方才跪狠了,隐隐作痛,他顾不上,只双手握住剑鞘,将浮白从地里抽出。 冰冷的长剑像睡着的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安静的,悄无声息的。沈微雪慢慢抽出一点儿剑身,剑刃黯淡,方才那清冷寒芒如昙花一现,再不见踪影。 这把剑里有秘密。 沈微雪有种莫名的预感,等他来日唤醒这把剑,他就能知道一些匪夷所思的真相。 第15章 第15章 秘境试炼为期两月,在此期间,同行弟子深切感受到了他们和云暮归的差距。 他们基本都是在九阶稳固了一段时间的,按理讲怎么都该比刚破九阶的云暮归强。 然而事实上相反。 事实上是云暮归一路刷怪如切菜,手起剑落,那伴生在各种灵草边的高阶妖兽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轰然倒地死不瞑目。尔后他也不管那些灵草,衣袂翩然转身离去,滴血不沾,纤尘不染。 跟在他身后刚把剑拔`出来准备恶战一场的弟子们:“……” 目瞪口呆之余,他们只能赶紧去将那灵草摘下来。 几次过后,纵是杨洛向来沉稳,也不由惊叹:“云师兄果真厉害。” 他性子敦厚,称赞是真心实意,实事求是的:“云师兄剑术卓绝。昨日那雾云兽若不是云师兄出手相助,我们少则四五人都要受伤。” 其余弟子跟着附和起来。唯有一人绷着脸,一言不发。 他就是出发前被云暮归以剑气伤脸的弟子,名叫丁泽。修仙一道强者为尊,这段时间他真切见识了云暮归的厉害,对云暮归的敌意淡了些,但同时好胜心也被激起。 他以前是被养得骄纵的大少爷,入凌云宗后才有所收敛,但本性里还残留少爷脾气,听着众人夸赞,难免不服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他怎么能升阶这么快,半妖血脉不是向来低贱的么?” 旁边师弟扯了扯他袖子:“丁师兄慎言。” 丁泽轻哼一声,倒也没再提及半妖,只道:“怕不是微雪仙君……” 他想说怕不是微雪仙君拿灵药给堆出来的,结果君字刚落下,走在十几米开外的云暮归忽地转头,冷淡地看着他,那视线如冰锥嗖嗖扎来。 丁泽想起脸上的伤,一个激灵,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教得好。” 旁边师弟:“……” 那师弟想说丁师兄你这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在夸人啊,不过他也没敢说出口,只应了声对:“微雪仙君曾被称作天下第一剑,自然是厉害的。” 丁泽顾不得回话,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身浸冰水,寒意刺骨,直到云暮归挪开视线,他才觉得缓过气来,如释重负,尔后莫名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 云暮归似乎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是半妖。 他在意的……是微雪仙君,在意到由不得别人提及,由不得别人说他师尊一句不好。 一个名门正道的仙修,和一个血脉卑贱的半妖,感情这般好么?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丁泽抬步,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刚一动,云暮归也跟着动了,看似平缓实则步履如飞,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丁泽僵在原地。 ……干嘛啊! 他这次又没说微雪仙君坏话! 他心跳如擂鼓,短短一瞬间里他想好了万一云暮归要找他麻烦,那他要怎么应对,万分紧张中,他眼睁睁看着青年掠过他,在身旁师弟面前停下,声线沉稳地问:“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 丁泽僵着脖子转头,顺着云暮归的视线,看见了他师弟怀里抱着的…… 一只栗色小松鼠。 云暮归身如松柏挺直而立,看着蜷在同门怀里的毛绒绒,目光平静,意味不明。 他的突然回身引来了大家的注意,数道视线相继落在他身上,充满好奇,他只作不闻。 这些同门里也有曾欺负过他的,只是前世亲手杀过一次后,云暮归对他们情绪就变淡了,不恨,也懒得搭理。 他如今在意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小松鼠在他冷淡的视线里不自觉打颤,直往那弟子怀里钻,那弟子安抚似的摸摸小松鼠的后脑勺,道:“是只普通小松鼠,被妖兽伤了腿,我暂且照看一下。” 见云暮归皱眉,那弟子赶紧道:“它软乎乎毛绒绒,很乖很可爱的,横竖我们后日就要离开秘境了,我就养两天,也不带它出秘境,不碍事……” 软乎乎,毛绒绒,很乖很可爱。 对他而言很陌生的形容词传入耳中,云暮归沉默了一会,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秘境关闭时间将至,他们一行人这两日都在往出口走,然而云暮归这回走的方向和他们正相反。 那弟子不明所以了半晌,直到云暮归身影飞快消失,才忽然反应过来:“哎等等!他怎么往秘境深处走啊?” …… 秘境试炼结束,云暮归回到千秋峰时,已是大半夜。 出秘境后,他便没再和杨洛一行人同行,打过招呼后,兀自先行一步,用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千秋峰上很安静,沈微雪早就睡了,他身子不好,入夜后容易犯困,云暮归见过几次他在烛火下握着卷书打瞌睡的样子,清隽倦懒,像枝头摇摇欲坠的白梅。 云暮归在门前驻足。 屋檐下挂着盏小灯,造型精致小巧,里头托着颗明亮的夜明珠,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抹轻柔的光。 他知道这灯的来由,是三年前他有意试探沈微雪的底线,半夜里装作梦魇,变了狼崽模样,跌跌撞撞冲上来,装疯卖傻将沈微雪闹得一夜不得安宁。 沈微雪出乎他意料地百般宽容,抱着他安抚了一夜,直至黎明时分,师徒俩才筋疲力尽地倦倦睡去。 翌日那屋檐下便多了盏小灯,三年来从未取下过。 云暮归定了定心神,推门入屋,走至榻前,随手将东西搁在旁边小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的人。 师尊。 他在心里默念了声,眸里沉黑渐渐退散,化出冰蓝色泽,他俯身,手从沈微雪颈后穿过,微微用力,便将人托了起来,尔后他坐在榻边,顺势将人揽到怀里。 沈微雪睡得很沉,一是旧疾使然他提不起精神,二是在自己的千秋峰上,他没什么防备,更想不到会被徒弟夜袭。 总之被人抱在怀里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隐约觉得这姿势不太舒服,本能地往云暮归怀里蜷缩了一下。青年年轻气盛,热血滚烫,体温正好,他很满意,迷迷蒙蒙地唔了一声,继续沉睡。 云暮归的手从沈微雪肩头慢慢往下,搭在他师尊过分清瘦的腰间,隔着薄薄的衣衫,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淡凉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到他指尖,沈微雪旧疾在身,体质偏冷,纵然是大夏天,披着大氅,也寒意缠满,怎样都捂不暖。 云暮归抱着人,眸光微敛,安静地听着沈微雪清浅的呼吸声、稍显虚弱的心跳声,有时候那心跳声格外的轻,仿佛气力不足跳不动般,迟钝又平缓。 虽然沈微雪没提过,但他知道,裴向给的预估时间,所剩不多。 沈微雪再不下决定,他的灵脉就要彻底废掉,再无药可救。 数年前初见、他尚是小狼崽时,曾埋首过的温暖又健康的胸膛,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轻快又充满活力的心跳声,也许再也听不见了。 云暮归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将方才摆在榻边小案上的物件展开。 那是一架很小巧的石琴,由十六片材质特殊长短不一的玉石组成,轻敲一下,叮然有声,声音澄澈如泉水叮咚,引人神思悠悠。 这便是他特意去秘境中带回来的灵器,据闻此物是远古上神所留,有入梦共情之能,通过它,他能将灵识融入沈微雪梦里,看看他几年来都没能看透的师尊,究竟在想什么。 是暗中筹谋着寻找机会剥离他的灵脉修复自身,还是…… 云暮归的指尖悬在石琴上,眸光不定,许久才缓缓落下。 叮咚声轻然响起,温柔中震慑神魂。 一声,灵识动。 二声,共相融。 三声……入梦来。 云暮归收回手,睡意涌起的那一刻,他顺从本意,下意识握住了沈微雪冰冷的手,尔后低头,下巴轻轻抵在沈微雪额头,慢慢闭了眼。 第16章 第16章 沈微雪做了个梦,梦见他救了个狼崽子。 或者应该说是原身救的,只是此刻他身在梦中,与原身记忆相融,恍惚中便忘了现实,只记得他曾一剑破碧波,从湖底捞起来一只弱叽叽的小狼崽。 小狼崽湿漉漉地直往他怀里钻,委屈巴巴地小声嗷呜。他笑吟吟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回身时望见月光与暮色泠泠,满湖见春花开,于是给小家伙取了个名。 叫云暮归。 小狼崽是半妖,以前无人引导,懵懵懂懂地当了十几年人,这回生死关头恢复了原型,也不晓得如何转换回来,团在沈微雪怀里,一动不敢动。 沈微雪握住小狼崽的前爪,温柔地将灵力渡过去,替狼崽祛了寒,烘干了绒毛,又顺便看了看狼崽的灵脉,沉吟片刻道:“根骨不错。” 他送开小狼爪,看见小家伙头顶蓬松的绒毛,没忍住,又揉了几下,才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过几日带你回宗门拜师,拜完了再替你疏通灵脉,入道修仙。” 小狼崽听得半知不解,茫然地看着他。 沈微雪却没解释太多,若是其他人恐怕会趁机说教一番大道理,他懒得,他只是想照顾这只小狼崽,思来想去,觉得师尊这个身份最合适而已。 有事要处理是他随意找的借口,主要是担心乍然回去会吓着小狼崽。他盘算了一下,决定带着小家伙慢慢往回走,给彼此互相适应的时间。 那一年沈微雪二十四岁,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外出游历时,萍水相逢即拱手,三杯好酒落肚便称友,一路上轻剑快马,结交无数,走到哪儿都是肆意张扬的热闹。 小狼崽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多数时候,他都是怯生生地躲在沈微雪怀里,偶尔会卷着尾巴蹲坐在沈微雪肩头,安静地看着沈微雪与人谈笑风生。 清朗笑声传入他耳中,他想起过去十数年独处的孤寂,忽然觉得再无法忍受。 返程至一半时,一人一狼遇着了拦路的。 腥臭扑鼻而来,五只奇丑无比的剧毒妖物拦在路前,虎视眈眈。 沈微雪替怀里的小狼崽掩了掩鼻子,眉梢轻挑:“五毒?” 为首的毒蝎妖翘起毒尾,尾上毒针闪着寒光,它嘶声道:“皮细肉嫩的,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个分吃了。” 沈微雪天生灵骨,气息纯粹,无论对仙修还是妖魔,都是极大的诱惑,简单而言,就是他跟唐僧肉似的,吃一口都受益无穷。 小狼崽紧张得绒毛都炸了,他在沈微雪怀里拱起背脊,凶巴巴地朝它们嗷呜示威。 然而他身无灵力,妖族血脉尚未被完全激发,妖气不甚明显,那几个妖物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贪婪地盯着沈微雪,蠢蠢欲动。 沈微雪摸了摸小狼崽的背,安抚道:“没事。” 他回头,身后刚好有一株矮树,枝干横生,绿叶零落,倒是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沈微雪将小狼崽抱起举高,放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叮嘱道:“在这乖乖看着,不要乱动摔下来了。” 他对着小狼崽,语气是哄孩子般温柔,一转身看着那几个妖物,话音一转,就变得懒散冷淡,漫不经心:“丑。” 那几个妖物没听清:“啥?” 沈微雪懒洋洋道:“我说,你们丑到我了。” 话音落下,长剑浮白凭空出现,他抬手握住剑柄,信手拔`出,轻描淡写地一挥,剑意清冽剑气如冰,嘎吱一声响,那毒蝎妖的尾巴就落地了。 剧痛之下,毒蝎妖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满地打滚,它的几个兄弟大怒,立刻围攻上来。 区区小妖物,沈微雪并不放在眼里,他立在原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剑,游刃有余地出招,不多时便将那五毒妖削得七零八落。 其中蛇妖滑溜,受伤没那么重,见势不妙,扭身想跑,沈微雪轻笑道:“别跑,好兄弟就要躺得整整齐齐。” 他手腕一转,剑光将那蛇妖钉在原地,和其余几妖排列在一起,果真死得整齐。 尘埃消散,复归平静。 半蹲在树枝上的小狼崽睁大着眼眸,看着沈微雪在短短片刻间拔剑斩妖,行动行云流水,姿态从容潇洒,尔后收剑入鞘,心念一收,长剑复又不见。 他惦念着沈微雪的叮嘱,连头上砸了朵落花也没敢动,只颤了颤耳朵尖,目不转睛地望着。 直到沈微雪走到树枝边,微微仰头看他,朝他伸手。 方才连斩杀妖物都只用一手提剑的人,此时双手并举,置于他身下,眉目清隽温柔,低声喊他:“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 小狼崽独自流离十数年,防备心很重,纵然这段时日沈微雪在悉心照顾他,他难免还是有些局促,夜里是和沈微雪分开睡的。 其实所谓分开,也不过是沈微雪睡床榻,而小狼崽团在软榻上,距离差不远。 沈微雪在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垂在榻边的衣袖一沉。 他立时警觉醒来,眸色清明不见倦意,不过没感觉到恶意,他便也没太担心,悄无声息支起身子往下看,看见了一只雪绒绒的白团子,小心翼翼地蜷在床榻边,一只小爪子正勾着他衣袖。 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狼崽抬头,与他对上,明显一惊,耳朵惊惶地竖起,却始终没松爪子,执着地勾着衣袖。 小家伙可能是白天受了惊,夜里害怕了,又不敢吭声,才悄悄来拽他袖子。 沈微雪心软作一团,他朝小家伙伸手,声音里融着满满的笑意:“怎么了,腿短短,爬不上来吗?” 他将僵成一团的小狼崽捞起来放在枕边。突然的悬空让小狼崽下意识抱住了他的手腕,沈微雪没甩开,就着这姿势躺下,舒开掌心托在小家伙脑袋下,温柔地摸了摸,也就任由小家伙抱着,一起入睡。 长夜漫漫里,两道呼吸声渐渐相融。 …… 沈微雪这梦很悠长,梦里他带着一只小狼崽,回到了凌云宗。 小狼崽不能当一辈子的小狼崽,所以沈微雪决定替他疏通灵脉,助他入道修炼。 疏通灵脉容易出意外,以防万一,沈微雪将他带到太清池旁,出了事还能借满池灵气压制一二。 好在一切都很顺畅,小狼崽在沈微雪的护佑和帮助下,顺利疏通了灵脉。灵气涌入体内,小狼崽天资聪颖,只需三两句点拨,便成功变回了人形。 他当小狼崽时是被沈微雪抱在怀里的,变成人形后,也仍旧伏在沈微雪怀里。 沈微雪手扶在少年瘦削的肩头,满心欣慰,正要说什么,手下倏地一空,尔后冰冷水雾从太清池面席卷而起,很快将小少年整个人影吞没。 沈微雪心头一惊,满目水雾中,他看不见小少年,也感应不到人在何处,他立刻站起身来,伸手向前:“阿归?阿归?阿归你在哪?” 无人回他。 水雾蒙蔽了他双眼,沈微雪挥袖,想挥散这浓浓的水雾,然而无济于事,满身灵力骤然消失,一丝一毫都使唤不出,寒意无声无息地侵入体内,冻得骨头发痛。 沈微雪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捂着胸口,沉甸甸的担忧和惊惶涌上,压得他难以呼吸,很艰难才喘出一口浊气。 他微微阖了阖眼,不死心地四处寻觅,然而一无所获。 无论是小狼崽,还是小少年,都消失不见了。 难过如细网,密密叠叠网住了心脏,又慢慢地收紧。沈微雪觉得心脏缺了一块般的难受,脚下积雪松软,他一个踉跄没站稳,身子前倾,扑通一声落到了太清池里。 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沈微雪大口喘息着,从梦中惊醒。 翻身坐起时,视线涣散而空茫,似还未完全回神。 他一只手揪着衣领,将衣领扯得凌乱,露出半截锁骨,骨形瘦削而清晰,白皙如玉瓷,而他全然不顾,只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 屋里角落处点着一根烛,烛火昏黄,明灭不定,照见他眼尾处分明泛着淡红,眼底还有未散的水意,很淡,像枝头白梅半绽,露出浅粉色的蕊,沾着一点儿夜里的冷露,清冷又可怜。 视线渐渐聚焦,落在床榻前高大的白影上。 足有大半人高的雪狼眼含错愕,似乎也很懵,和他对望着,眼底冰蓝色如浩瀚星空,纯粹澄澈。 是云暮归。 沈微雪定定地望了雪狼半晌,心头莫名涌起酸涩,他想也不想地倾身向前,一把抱住了眼前的毛绒绒。 已经长大的雪狼绒毛绵厚,不似旧时柔软,却依旧蓬松温暖,沈微雪将脸埋在他颈窝处,许久,才觉得回过身来,心情复归安宁平静。 他喃喃唤道:“阿归。” 他顿了顿,再唤:“阿归。”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失而复得般的郑重。 云暮归僵在原地,背脊绷到极致。 梦里共情太深,他在现实里也情不自禁地变回了原型。意识到这一点,他急忙收敛神识,从沈微雪的梦境里抽身而出,然而已经迟了,他还是将沈微雪惊醒了。 云暮归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还来不及消化方才梦里所见所闻,就被沈微雪这个拥抱给震住了。 心里有两只小狼在疯狂拉锯,一个代表抗拒,一个意味顺从,他乱到极致,反而无所适从。 骗人的,都是假的。师尊只是喜欢他造出来的假象,乖巧温顺又毛绒绒的假象罢了。 云暮归僵硬地想着,但旋即,另一个念头又如藤蔓疯长。 这是他的师尊,是他的,喜欢他有什么不对吗? 代表抗拒的小狼稍落下风,云暮归迟疑许久,终于缓缓伸出了爪子,轻轻搭在了沈微雪腰间。 爪子触碰到沈微雪的时候,那些抗拒的情绪倏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云暮归形容不出来,只觉得慌乱的心好像缓缓地平静了。他默然垂眸,望见沈微雪微乱的鬓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数年前,这人弯下腰,将他从冰冷湖底抱起的那一刻。 原本渺远而模糊的记忆清晰起来,他忽而回忆起了那时的心情。 逢夜春至,万物复归。 他于冰冷黑夜里窥见春光,尔后这春光将他拥入怀中。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第17章 第17章 毛绒绒这种生物,只要揉过一次,就会想揉第二次。 自那夜阴差阳错抱了一回长大的雪狼后,沈微雪再看向小徒弟的视线里就充满了对毛绒绒的渴望,让人难以忽视。 云暮归被盯得如针芒在背:“……” 他犹豫了许久,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终于妥协了。 于是这日等沈微雪睡醒了赖够了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准备去院子里走两圈舒展筋骨,一推门,眼倏地一亮。 足有半个他那么高的雪狼安静地蹲在院子里,听见他开门的动静,转头望过来,眸色冰蓝纯粹。 沈微雪都不敢用力眨眼,生怕是在做梦,他步履轻缓地走到雪狼身边,小心地将手搭在雪狼后背上,触碰到蓬松温软的绒毛后,飘忽不定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定下来,欢喜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的“为人师表得端庄点”,才勉强克制住想抱住这只大毛绒绒的冲动,矜持地挠了挠雪狼后颈,心花怒放中又努力保持镇定:“今天怎么了?” 雪狼温顺地靠在他身边,回想起那天夜里的拥抱,又看了看沈微雪藏在袖子里不碰他的另一只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嗷呜。 为什么沈微雪今天不抱他了? 雪狼抿着唇,有点不高兴。 …… 沈微雪最近飘得有点找不到北。 本以为长大后就独立起来不再依靠他的小徒弟,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每天风雨不动来问安,隔三差五的,还会变回原形,一声不吭地蹲在他身侧。 沈微雪惯常搓揉了一顿小徒弟,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转而去取小案上刚到的信封。 雪白的信封上有龙飞凤舞的两行字。 “二师兄亲启。” 落款是更潦草的三个字——“谢予舟”,散漫不羁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跃起,张牙舞爪。 这样的信沈微雪三年来收过许多封,已习以为常。 凌云宗的前任宗主,已故的洺尘仙君,一共收了三个徒弟。 大徒弟是凌云宗如今的掌权人顾朝亭,二徒弟是沈微雪,三徒弟便是这位谢予舟。 三位弟子之中,顾朝亭最年长稳重,剩下两师弟年纪相近性格相仿,自小就是哥俩好,捣蛋一起捣,有锅一起背,关系极为亲近。 谢予舟这一趟出门,三年未归,就是为了给沈微雪寻找修复灵脉的机缘。 而这三年里,他就算身在远方,也常常给沈微雪传信,或讲述所见趣闻,或画一张山川美景,总之极大程度地丰富了沈微雪宅在千秋峰的生活。 就算没有原身的记忆,他估计也会很喜欢这个小师弟的,沈微雪一边默默地想,一边拆了信封。 这次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简短几句话。 沈微雪三两眼看完,喜意上眉梢:“小师弟要回来了。” 他将信纸折好放回去,打算等会一并放在专门收纳的密匣里,转眼间看见雪狼还蹲坐在他身侧,他顺手又揉了一把毛绒绒,随口问:“今日要去给小弟子们考核?” 云暮归颔首,他感受到沈微雪难掩的喜悦,莫名对这个还没出现的小师叔充满敌意,沉默了一会,他抬起爪子,将小案上已经温凉的药往沈微雪面前推了推。 沈微雪当了三年多药罐子,喝过无数药,就算不怕苦,也渐渐生出抗拒,有时不想喝,便会极尽所能地磨蹭拖延。 不过他今天心情好,端起药碗,很爽快地一饮而尽,旋即轻快道:“那你快些去吧,别迟到了。” 云暮归突然就觉得沈微雪的笑容很碍眼。他站起身来,尾巴下意识甩到身前,卷住了沈微雪的手腕。 熟悉的触感传来,沈微雪飞远了的心神总算是飘了回来,他动了动手腕,看见云暮归漂亮的眸瞳,心一软,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顺从本心地微微倾身,抱了抱这只雪白的大毛绒绒。 沈微雪的脸蹭在雪狼温软的颈侧绒毛上,快意地眯了眯眼,便也没能看见,在他倾身过来时,那只温顺下藏着凶狠的雪狼张了张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危险地在他颈间徘徊。 怕耽误云暮归的正事,沈微雪很快松了手,直起身子时他隐约感觉耳垂一热,仿佛被什么湿热的东西舔过。不过他没在意,只当是被小徒弟湿漉漉鼻尖蹭到了,挥了挥手,示意云暮归忙去。 …… 今日参加考核的小弟子们都是修剑道的,所以才需要云暮归——作为唯一师从微雪仙君的弟子,他剑术之卓绝,众人有目共睹。 不过和他的剑术一样出名的,还有他不近人情孤僻寡淡的性格。 当那道端正硬朗的身影出现在考核场时,在场弟子们有一瞬安静,随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 小弟子甲面露紧张:“云……云师兄会不会很严格啊?我们能成功考过吗?” 小弟子乙战战兢兢:“应该,应该能吧,只是初级的审核,我们练了这么久,总不至于过不了。” 小弟子丙瑟瑟发抖:“可、可我怎么感觉云师兄他今天脸色格外的冷冰冰呢,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小弟子们嘀嘀咕咕,云暮归只当听不见,步履沉稳地走到一并负责考核的叙玉身边,打过招呼:“叙玉师兄。” 叙玉颔首回应了一句“云师弟”,他将手里考核名册清点过,确认无疏漏,才道:“都是初级的考核。” 云暮归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然后今天参加考核的小弟子们齐齐风中凌乱。 云师兄这哪里是严格!这简直是不留活路!原本很简单的初级考核,落在云暮归手里,难度直接飙升几个等级,有的基础差的小弟子,甚至连剑都来不及出鞘,就被一道剑意击退,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大半天下来,百十个弟子,通过的竟然只有十来个。 小弟子们欲哭无泪,看着云暮归冷淡的神色,又不敢说话,最终只能委委屈屈地抱剑离开。 考核场里人影渐稀,云暮归面无表情,从始至终,他连剑都没拔`出鞘,只凭一道无形剑意,就将众弟子削得屁滚尿流。 叙玉慢悠悠地合上考核名册,倒没什么意见。 以他之聪慧,自然看出来了,今天云师弟心情不太好,小弟子们多半是受了无妄之灾,被无声迁怒了。 不过他现在情绪波动也有些大,全凭自制力压着没显露出来,所以也懒得管太多。 横竖考核半年一次,小弟子们还有机会——宝剑锋从磨砺出,在宗门里挨打,总好多出去历练了挨打。 叙玉毫无心理负担地地想。 他算了一下时辰,心里惦念着某件事,不欲在此处多停留,抬眼见云暮归还没走,便道:“今日有劳云师弟。小师叔将归,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请恕我先行一步。” 叙玉是宗主亲传大弟子,这几年行事端正,也没刻意刁难过云暮归,故而云暮归对之态度淡淡,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听了叙玉前半句,云暮归颔首,本也打算转身离开,结果脚步刚一动,就听见了后半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小师叔?” 云暮归眯了眯眼,舌尖轻抵在齿根上,那上边仿佛还残留着舔舐沈微雪耳垂时的温凉触感。 他重复了一遍,平静无澜:“是谢予舟师叔?” 叙玉眉梢一动,意识到了他平稳语调里的不同寻常:“是谢师叔。怎么了?” …… 这边考核场里俩师兄弟在琢磨些什么,沈微雪一无所知。 他刚结束午间小憩,喝了杯清茶醒了醒神,便迎来了意外之喜——原本信里说可能明天才会到的谢予舟提前回来了。 绯衣如火的青年如旭日灿烂,一路通畅无阻地通过禁制,直扑而来,满身气势张扬不羁,一叠声地唤:“师兄师兄师兄!” 声音爽朗,十分熟悉。沈微雪刚看清来人,还没来得及喊出青年的名字,就撞到了一个滚烫坚硬的胸膛上。 师兄弟俩来了个久违的拥抱。 记忆里那曾和他一起拆过山头偷过烤鸡的人陡然鲜活起来,沈微雪停顿了一瞬,抬手拍拍青年后背,眼眶微热:“谢予舟。” 他舒了口气,心头泛起好兄弟久别重逢的舒快感,笑意盈满眉梢。 谢予舟抱了一抱,很快松开手,眉眼里闪着愉悦的光芒,充满活力。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嗅见一丝古怪的气息,笑容登时一僵。 他疑惑地打量着沈微雪,嘀咕道:“师兄,你身上怎么好像……有股妖气啊?” 大概是为了验证不是错觉,他凑到了沈微雪颈边,用力嗅了嗅。 果不其然,浓浓的妖气扑鼻而来,那留下妖气的妖物修为多半还不低,这妖气充满着占有的意味,萦绕不散。 谢予舟一怔:“师兄……” 他话音未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棵老树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地,尘土飞扬,将他没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两人的对话就继续不下去了,齐齐转头。 尘土之后,两道人影缓缓出现,一道是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叙玉,一道是素白长袍的云暮归。 见到姿态亲近的两人,叙玉眼光微沉,但旋即就摆上了惯常的沉稳圆润的笑容:“沈师叔,谢……师叔。弟子和云师弟一路切磋,一时忘了分寸……” 他话语稍作停顿,云暮归神色淡淡地替他接了一句:“……手滑了。” 第18章 第18章 这手滑……也滑得太厉害了些。 两位仙君长辈不约而同地想,不亏是凌云宗的栋梁之才,一出手就不是普通小弟子能比拟的。 沈微雪推开自家师弟:“行了行了赶紧坐好,孩子们回来了,别没仪没态的,连累了长辈形象。” 谢予舟顺势离远了些,本想说什么,结果一转眼看见快走到跟前的两位年轻弟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忽地止声。 僵了一瞬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在旁边石凳上坐好,一扫之前的热情洋溢,正襟危坐,笑容都端庄了几分。 短短十几米,云、叙两人也用了缩地诀,一眨眼就到面前。 各自见过礼后,叙玉温尔从容地在谢予舟旁侧落座,而云暮归则默不作声地走到沈微雪身后,手腕一转,从储物囊里取出一件白绒大氅,抖开披在沈微雪身上。 沈微雪今天懒,没披大氅,没想到被小徒弟逮了个正着。他有点心虚,抬手捏住领口,恰好碰到了云暮归想替他系锦带的手。 青年的手温暖有力,似不经意般在他肩头轻掸了一下,尔后指尖稳稳地卷着锦带,没松开:“师尊。” 小徒弟向来贴心,像披衣斟茶这种小事平时没少做,沈微雪只略一停顿,就习以为常地松了手,任小徒弟替他系好大氅,又就着小徒弟的手喝了口温度适宜的茶,惬意地眯了眯眼,掀起眼皮子时意识到什么,倏地回神,轻咳一声,接过云暮归手里的茶杯。 坐在对面的谢予舟默默盯着他,眼里挂满了大写的问号:师兄,你那为人长辈的仪态呢? 沈微雪:“……” 他捧着茶杯,只当看不到,淡定忽视掉。这套茶具是云暮归特意找来送他的,杯身是特殊温石所制,触感温暖,纵然在寒冬腊月也能保得杯中茶水不凉——小徒弟真好。 沈微雪神情闲适道:“两三年不见,小舟看起来变化不大。” 谢予舟仔细打量了他师兄一番,见沈微雪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惦念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他离开凌云宗时,沈微雪灵脉刚废,靠太清池吊着一条命,形容惨淡,他既忧虑又痛心,但顾朝亭担着宗门重任脱不开身,只有他能去替沈微雪寻找机缘。 好在这三年没白跑,收获不少。 师兄弟俩从小亲近,性格相仿,都是乐观积极的主。 淡淡的忧虑过后,谢予舟很快轻松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掏出储物囊,哗啦啦倒了一大堆东西出来,道:“师兄,灵草灵果那些,我已经送给炼丹峰的邙长老处理了,到时候制成了药,他会给你送来的。” 他将桌上东西献宝似的往沈微雪面前一推:“这些是我一路收集来的小玩意儿,师兄闲着无聊时,可以拆着玩……” 各种小物件摆了满满一桌,琳琅满目,都是谢予舟沿途所见,觉得有趣而留下来的。他之前已经让信鸟带回来许多了,剩这些不方便寄送,只能自己带回来。 沈微雪心下熨帖,他随意挑了几件,拿在手里把玩。 其实这些东西,沈微雪早些年外出闯荡时,也见过许多,不过这是谢予舟的心意,不能以寻常论之。 师兄弟俩随意聊着闲话。一个说沿途所见,一个说宗门变化,不过有些话当着晚辈的面还是不好直说,故而两人都是浅言即止。 谢予舟许久没回来,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沈微雪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叙玉和云暮归都是性格沉稳,惯会察言观色的弟子,平时这种场合,早就很懂事地告退离开了,怎么今天一个比一个坐得稳,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对了,叙玉来千秋峰做什么? 沈微雪闪过这疑惑,刚想问,谢予舟闷头从储物囊里找出来个古铜色的罗盘,一声“师兄”打断了他还没出口的话。 “师兄!”谢予舟倾身向前,将掌心里的罗盘递到沈微雪面前,神情郑重了几分,“这是我从大荒泽里找到的一件灵器,有些玄乎。我去找摘星楼主问过,他说这是上古遗留之物,叫什么来着……” 他一下忘了名,皱着眉思索了一下,还没想到,沈微雪随口接道:“……玲珑盘?” “对!玲珑盘!”谢予舟恍然,又疑惑,“师兄知道这东西?” 沈微雪下巴轻抬,示意他看手中罗盘——那罗盘不过巴掌大,似铜非铜的材质,泛着沉厚的光泽,边缘隐约有些划痕,透出岁月沧桑的痕迹,它看起来和寻常罗盘很像,不同的是它没有指针,只在底座刻着繁复的两个字。 谢予舟低头看见那俩字,诧异退去,露出佩服神色:“……师兄博学,这上古文字都认得。” 他只当沈微雪研究过,没太在意,继续说这罗盘的来由。 沈微雪却微微走神。 谢予舟不说,他还没发现。这会儿细看,他才发现那两个复杂的字根本不是常见的文字——至少他印象里没见过。 那他刚才只看了一眼,为什么就能这么笃定叫出玲珑盘的名字? 沈微雪搜寻记忆,没找到相关片段,偏生越看这罗盘,又越觉得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他眉头轻蹙,突兀地打断了谢予舟的话:“你方才提到摘星楼主……他可有说这玲珑盘的用途?” 位于沧州的天上城里有座摘星楼,摘星楼里容纳着数不胜数的灵器,而守着这楼的,便是摘星楼主终无名。 据说终无名是天地间活最久的人,实力深不可测,世间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无人知他来历。 谢予舟被打断了话也不恼,他回忆了一下,道:“摘星楼主的原话是——‘玲珑盘属有缘人,无缘者路过而不见,有缘者碰之,于死局中破生路’,哎呀,横竖就是玄乎。” 他摊了摊手,将罗盘塞到沈微雪手里:“我倒是能见到它,将它捡回来,不过估计是缘分不够吧,怎么碰它都没反应。师兄你要不要试一下?万一你就是那有缘人呢?” 他调侃般笑道,其实不太抱希望。据摘星楼主所说,玲珑盘现世至今,只有过一个有缘人。那有缘人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用过玲珑盘,又丢在了大荒泽…… 谢予舟思绪骤然停顿,他错愕地看着那罗盘在沈微雪手里发亮,随后空荡荡的罗盘中心,缓缓浮现出一道冰霜似的指针。 ——玲珑盘被激醒了! 他震惊之下,无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什么东西,紧紧握住,探身望来:“师兄快运转灵力,融入那枚指针!” 情急中他忘了沈微雪不能轻易动灵力,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懊恼又着急,一撸袖子就想冲过来替沈微雪驱动指针。 刚一动,手里抓着的那东西忽地反手将他一拽,将他复又拽落座位上。 谢予舟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方才抓的……居然是叙玉的手。 青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反扣着他的手腕,绯色衣袖滑落,衬得那手温润如玉,谢予舟呆了一瞬,旋即抓了烫手山芋般将手一抽,竟莫名带起几分惊慌的意味。 他抽手时太用力,磕到了石桌,疼得嘴角一咧,硬生生抿唇忍了,将手背在身后:“叙……师侄。” 叙玉温润清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轻声道:“小师叔。” 他像是没看到谢予舟的失态,视线在谢予舟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很快移开,落在对面师徒俩身上:“别担心,云师弟会帮忙的。” 叙玉态度太平静,仿佛寻常师叔侄之间的相处,无论是言辞还是态度,都没有出格的地方,反倒显得谢予舟反应过度。 谢予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转头看沈微雪。 如叙玉所言,不必他动手,云暮归已先一步握住了沈微雪的手。 而沈微雪无暇顾及其他。 他握着罗盘的手不太稳,微微颤着,连带着那指针也跟着晃了起来,晃出一片冰雪色的光芒,给他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熟悉感越发浓重,有什么记忆要破土而出,偏生又被无形的牢笼困着,挣脱不出。 沈微雪难受地蹙了蹙眉,察觉不妙正要松手,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个年轻滚烫的胸膛,云暮归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将他稳稳圈住,随后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托着罗盘的手。 同出一脉的灵力缓缓传递过来,压迫感被驱散,沈微雪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浑身一轻,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靠在小徒弟温暖的怀里,疲倦地呼出一口浊气。 那冰雪色的指针终于停住了。 第19章 第19章 玲珑盘指针停稳后,沈微雪也近乎脱力,倚在云暮归怀里,微微喘息着,视线顺着指针方向遥遥望去。 谢予舟看着眼前这一幕,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看着师徒俩一个比一个淡定的样子,他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也不多管,一并看向指针:“玲珑盘指了哪里?” 他瞥了一眼,当即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沧州?” 其余三人齐齐看他。 谢予舟比划了一下,笃定道:“我刚从那边回来呢,这方向,差不离。” 他想起一个可能,琢磨道:“沧州也就一个云上城摘星楼有点名头,难不成玲珑盘所昭示的生机,在那边?” 两个年轻弟子安静着没说话,沈微雪心头微动,忽然想起一桩往事来。 微雪仙君的长剑浮白,就出自摘星楼。 摘星楼里收藏着许多灵器,其中不乏顶级精品。楼主终无名每逢四年便会开一次楼,迎八方来客,有能力入楼者,就有机会从楼里取走一件灵器——当然这机会很渺茫,能入摘星楼的灵器多数都生了灵识,通常时候,是灵器挑人,而非仙修顺心选择。 微雪仙君十六岁那年,初次下山,便刚好撞上了摘星楼开楼的日子,于是少年意气风发,也不顾旁人劝阻,孤身一人闯进了摘星楼。 当时在场的无数仙修,有一无所获心不甘情不愿从楼里出来的,也有压根进不了楼只能在外圈徘徊的,都对他很不看好——他们这些饱经历练的仙修都讨不了好,区区一个毛头小子,能闯出什么动静来? 众仙修脸上俱带起一抹惋惜,不约而同地选择留下来看热闹。 然后当天晚上,他们脸就被打肿了。 日落西山时才进楼的少年,在两个时辰后,便踏着泠泠月色,衣袂翩然信步走出,手中长剑斜斜点地。 他眸光熠熠,眉梢上挂着几分散漫,仿佛只是进去踏了个青、顺手摘了朵路边花般随意。 摘星楼在他身后震颤,发出低沉闷响,威压铺天盖地而来,笼在少年身上,沉重到近乎实质,将满天月光都遮蔽了几分,那气势之强劲,卷的尘沙飞扬,连十几米开外的众仙修们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然而白衣少年背脊挺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提剑一挥。 霎时月明风清,尘埃落定。 摘星楼恢复安静,仿佛那些压迫都是大家的错觉,只是楼前平地上突然多出来的一道深深的裂痕,昭示着方才确实是发生过什么。 有剑修终于认出来了那长剑,他失声惊叫,打破了寂静:“浮白!是浮白剑!” 那世间无数剑修心神向往的、具有天下第一剑之誉、百年来无人能取走的浮白剑,此时被白衣如雪的少年握在手里,那剑身轻透雪亮,和它的新主人一样,满身清傲。 …… 回忆稍纵即逝,沈微雪很快回神,恰好听见谢予舟问他要不要去沧州瞧瞧,说不准能找到修复灵脉的机缘。 沈微雪直起身子,随手将玲珑盘塞给云暮归。 玲珑盘一离开他的手,便立刻失去光泽,指针消散不见,仅剩淡白薄雾一缕,在沈微雪手腕上萦绕片刻,也慢慢淡了。 沈微雪想起自三年前灵识就沉睡不醒的浮白剑,有些意动。 他沉吟了一瞬,很快落下决定:“去也行,横竖闲着……今年摘星楼又该开启了,正好让我徒弟进去挑把趁手的剑。” 云暮归与他同出一脉,也修的剑道。 谢予舟打量了一下他师兄身边的青年,他自然知道云暮归是半妖,不过沈微雪不介意,他也没什么异议。不过他总觉得这位师侄对他有种藏得很深的敌意……错觉吧。他摇摇脑袋,心说师侄真是这世上最难处理的生物,不管哪一个。 谢予舟有点心塞,转而收敛情绪,问:“我陪着师兄一块去吧?” 虽是问句,但他语气笃定,似乎料准了沈微雪会同意。他们师兄弟俩以前没少一起出去游历,这次师兄多半也不会拒—— “不必。”沈微雪无情地打碎了他的笃定,慢悠悠道:“我们师徒俩去就行了,你出门已久,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吧。” 谢予舟:“……噢。”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又看了云暮归一眼,恰好青年也淡淡瞥了他一眼,两边视线相撞一瞬,很快分开。 谢予舟在恍惚中,似乎看见了一抹冰蓝一闪而过,尔后他背脊一寒,莫名生出一种感觉。 这感觉,约莫就像是看到了一只深藏不露的大妖物,一边圈着地盘,一边朝他发出危险警告,警告他不要靠近。 ……呃,大概也是,错觉吧? …… 玲珑盘被激醒的那一瞬,离凌云宗很远的不知名山林间,有个黑衫少年倏地止步,猛然抬头。 阳光透过树木照落,照得树影斑驳,零零落落,他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染上了几分焦躁。 黑衫少年仰头看了一会,隔着繁密的树叶,实在看不出什么,他皱了皱眉,四处走动,好不容易才选了棵比较秃的树下,从一点间隙里看天空。 同行几个少年原本正一边走一边闲聊着,见状不由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是同宗弟子,打听得摘星楼要开启了,相约一起去见见世面。这黑衫少年则是他们前几日在某小镇里机缘巧合碰上的,发现目的地相同,干脆邀着一起同行的。 黑衫少年并未入宗门,几人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小仙修,同行几日后,才发现这位黑衫少年着实厉害,天赋惊人,小小年纪一手剑术出神入化,让他们大为惊叹。 可惜他们小宗门,资源稀薄短缺,容不下这么个天才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提早和天才打好关系。 于是其中一个少年很快凑过去,跟着抬头看天,好奇地问:“楚然,你在看什么啊?” 楚然,就是那黑衫少年的名字。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天,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回应道:“我在看星象。” 少年:“……” 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扑哧一声笑了:“这大白天的,哪里有星星啊!” 他只当对方不愿说真话,故而开玩笑来推脱,也没细问,转而又延续了方才的话题:“对了楚然,我们刚刚还在讨论着呢,摘星楼这次一开,很多大宗门的人都会去,你既然还没拜入宗门,也许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少年叽叽呱呱说了一大段,楚然又恢复了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时嗯一声,算是回应。 听到少年试探着问他可有心仪的宗门,他脚步微微顿了一顿,接了一句:“有。” “啊?是哪个宗门啊?”少年立刻来了精神,追问道。 楚然眸光清幽,他缓缓道:“凌云宗。” 不等少年开口,他继续补完了下半句:“……微雪仙君。” 前半句很正常,后半句却让大家都错愕了。 一时四周只剩得虫鸣鸟啼和脚步声,片刻后少年不太确定地问:“可、可是微雪仙君,不是已经……” 变成废人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最终消散在楚然淡淡的视线里,不知为何,他竟从楚然的眼底窥见了几分让人悚然的冷意。 这冷意让他心头一瑟,下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第20章 第20章 这是师徒俩第二次正儿八经地同出远门。 上一次还是三年前,沈微雪带着被诬陷的小徒弟去佘镇洗清冤白。 那代步的灵器桃核马车,后来顾朝亭并未收回去,干脆赠给了沈微雪,沈微雪很感动,当即抱着琴去给他师兄奏了一曲情真意切的兄弟情。 奈何他的技能点大概都点满在剑道上,于声乐上七窍通了六窍,剩得一窍不通,再好的琴,奏出来的乐曲也是耳不忍闻,刚拨弄了两下,就被他师兄连人带琴丢回了千秋峰。 沈微雪思绪飘远又收回,信手敲了几下面前小巧的石琴,听着如泉水叮咚的琴声,他心情愉悦了几分,忍不住又瞎弹了几下:“这石琴声音很好听。” 石琴是小徒弟去历练回来送他的,沈微雪很喜欢这音色。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徒弟面前,要脸,只敢说琴声不错,然而小徒弟很上道,当即接上了一句:“师尊弹得好。” 沈微雪端着架子,矜持地没吭声,嘴角却忍不住悄悄翘起来了一点,他撩开帘子,漫不经心地看马车外的风景。 为避开不必要的意外,他们特意挑了条偏僻的路来走,一路上人迹罕至,不过风景极佳。 沈微雪好几年没出过远门,外界风光都只存于记忆里,此时看着马车外,难免生出些许怀念。 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谁不向往呢。 沈微雪望着外边一时出神,而云暮归偏头看了他许久,也没挪开视线。 灿烂的阳光从半撩开的窗帘下肆无忌惮地挤进马车,在沈微雪发鬓边、脸颊上跳跃流连着,将那素来苍白的侧脸晕染出温暖柔和的色泽。 沈微雪身上常年萦绕的寒意似也被这阳光驱散了许多,满身清冷被打磨成七分散漫,两分温柔,还有一分寻常难以窥见的轻松写意。 云暮归心脏砰砰跳快,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觉得面前这人,下一瞬就要变成一只优雅美丽的白鹤,从这马车里出去,无可羁绊地展翅高飞,彻底离开他的视线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涌起,云暮归骤然伸手,拽住了沈微雪的袖子。 那一刻他脑海里全无杂念,只有一个想法:不抓紧,这只鹤就真的要飞走了。 沈微雪袖子一沉,他疑惑地回头,顺势收回手:“怎么了?” 窗帘落下,挡住了阳光,展翅欲飞的白鹤又变成了倦懒卧枝头的白梅,病恹恹的。 云暮归心跳渐渐复归平稳,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松开抓着袖子的手,倾身替沈微雪斟了杯热茶,掩饰了短暂的失态:“师尊。” …… 离摘星楼开启还有一个月,时间充足,不必赶路。师徒俩悠然自得地走走停停,乘着日行千里的马车,也足足用了大半个月,才到沧州地界,又用了一天时间,才在云上城安顿下来。 云上城城如其名,终日萦绕在云雾中,遥遥而望,仿佛座落白云间,无端透出几分神秘——它也确实很神秘,虽闻名修仙界已久,但细究起来,竟无人记得它是何时出现,更不知那城中摘星楼为谁所建,那楼主终无名又是从何而来。 沈微雪不缺钱,他很豪爽地挑了云上城最贵也最舒适的大客栈。 结果一进门,沈微雪便发现了客栈老板是位老朋友——或者说,是微雪仙君的老朋友。 十二年前还只可怜巴巴守着个破旧客栈的小老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云上城最豪华客栈的大老板。 沈微雪看着眼前穿着得体笑容满面的中年人,颇觉唏嘘。 客栈老板也很惊喜。 他十二年前从过世父亲手里接下这个残破小客栈时,入不敷出了很久,甚至一度撑不住想关门,正愁苦之际,一位清隽少年走了进来。 那时摘星楼已经开启了三四日,云上城里随处可见八方来客,各大客栈里早就人满为患,唯独他这小客栈因为太破,还空着一间房。 这间房被来晚了的少年沈微雪定下了。 少年沈微雪有满怀热忱,他和谁都能做朋友。 不管对方是声名远扬的仙修老前辈,还是穷苦普通的小客栈老板,他三言两语间,都能和对方说笑成一片。 客栈小老板很快对他放下防备,和他诉苦,他听了一会,笑了,劝慰道:“你别急,等明日我从摘星楼里取了剑出来,往你这儿一站,保管叫你客源不断。” 客栈小老板原本还愁眉苦脸的,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来:“哎呀,你当那摘星楼里的宝贝想拿就拿的吗?我在云上城住了快二十年了,这事儿也见过三四回了,能从里面取宝贝的人啊,屈指可数……” 他只当少年在开玩笑劝慰他,并没放在心上,谁知没过两日,少年果真抱剑而归,往他门口一站。 身后无数仙修蜂拥而至,立刻塞满了他的小破客栈。 往事回忆起来,也挺有趣。 “当年若不是仙君相助,我现在多半还在替人搬砖呢。” 客栈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亲自替两人斟茶,又一叠声命人准备最丰盛的晚餐,安排了最好的上房,才满怀感慨道:“一转眼十几年过去,没成想还能见到仙君……仙君当年还是位清隽少年郎,如今风采依旧,还收了徒弟了。” 沈微雪端着茶盏,微抿一口,笑而不语。 微雪仙君的性格和他当真很像。 特别是少年时期,那股肆无忌惮甚至称得上有点中二的做派,格外亲切……不过人不中二枉少年嘛,像微雪仙君那样顺风顺水的出身,可以理解。 沈微雪有一瞬分神,说起来,他家小徒弟好像就没中二过,他刚来这世界的时候,小徒弟还会半夜里委屈巴巴地跑过来等哄,这几年完全没有了,安静沉稳,受了伤也不吭声,反过来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咳咳,有点心虚。 沈微雪又抿了口茶,压下心虚,和客栈老板闲聊了几句,又问了问云上城和摘星楼的近况。 客栈老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十几年来,他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才,沈微雪一句,他能说十句,滔滔不绝。 云暮归挑着重要的听了,大部分心神仍旧落在沈微雪身上。 ——方才客栈老板说的那些往事,他全不知道。 沈微雪收他为徒时年已二十四,过往二十余年,沈微雪经历过什么,他一点都不清楚,沈微雪也鲜少与他说起。 他以前是不在意的。 他的想法一直很简单,沈微雪以师尊身份庇护他,他便以徒弟身份相待,等某一日他恢复强大,再清算前世仇怨或是就此一别两散,——总之无论哪个决定,都将两人划得泾渭分明。 可现在他突然就冒出了一个新念头。 他想知道沈微雪的全部过去。 这念头突如其来,让他无端烦躁。 云暮归垂眸,端起茶盏,一气喝下,滚烫的茶水从喉间滚落,他轻呼一口气。 ……好了,这下更烦躁了。 …… 师徒俩在客栈里住了七日,第八日清晨,摘星楼正式开启。 每日进摘星楼的名额有限,沈微雪凭借着他这张脸,走了个后门,成功为小徒弟争取到第一天入楼的资格。 拿着出入玉牌的第一批仙修们很快进了摘星楼,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楼里时,摘星楼自发支起屏障,隔绝众人靠近,其余没轮到的仙修们便只能围在屏障外,心急如焚地等着下一次开放。 摘星楼下热闹着,不远处一座精致的小阁楼上,却有两人临窗对坐,在满室寂静中,焚香温酒。 酒香弥漫,热气氤氲。 沈微雪闲适散漫地端起酒盏,细品一口,惬意地轻叹一声:“终楼主这儿的酒,格外好喝。” 他随意地举了举酒盏,不甚规矩地朝对面紫衣人敬了一敬,笑道:“还未感谢终楼主给我徒儿的方便,我借酒敬君一杯。” 摘星楼主终无名向来神秘莫测,唯一被大众所了解的,就是嗜酒,他平日里用以待客的,都不是茶,而是酒。 终无名似笑非笑道:“用我的酒谢我?倒也不必。十余载没见,微雪仙君还是没什么变化。” 他眸光悠悠,仿佛重回十二年前,他邀抱剑出楼的少年上来一叙,少年也如今日这般端起酒盏,笑吟吟说了句“多谢赠剑,借酒敬君”。 沈微雪面不改色,镇定道:“还是变了的,十二年前我能给楼主舞几手剑看个乐子,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终无名的酒不烧喉,但后劲极大,沈微雪如今这身子,本不该多喝,然而他敬完杯中酒后,并没放下酒杯,反而又满斟一杯,道:“终楼主当年曾和我讲过一个规矩,说是敬酒三杯,能问你三个问题。这规矩还算数吗?” 终无名眉梢轻挑,似乎对他的话有些意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颔首:“算数。” 闻言,沈微雪淡淡一笑,尔后毫不迟疑,连斟连饮三满杯。 喝得太急,他脸颊迅速染上淡淡的绯色,唇上泛着水润光泽。沈微雪轻舒一口气,心底盘算着,徐徐开口。 “玲珑盘当真能指引生机?” “是。上一位有缘人就靠它破解了一道死局。” “浮白剑灵自四年前开始沉睡,如何才能唤醒它?” “剑灵沉睡,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本身受重创,修复它即可。另一种则是听从其主命令……怎么唤醒,那该问拥有它的人了。” 沈微雪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便停了下来,微微垂眸,似在沉吟。 终无名悠悠然喝完杯中酒,复又提壶斟酒,也不催促。 半晌后,沈微雪慢慢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他问:“这世间既定的天命,可能破之?” 终无名动作一顿,清亮酒液登时断流。 他看着没斟满的半杯酒,也不知想了什么,没再继续斟,随手将酒壶搁在了一旁,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恐怕我得回答一句不知道。” 沈微雪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若有所思:“原来这天底下也有终楼主不知晓的事情吗?” 终无名安静了一瞬,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我不知道。” 从来不会困惑的摘星楼主,在这一刻,心头闪过一丝迷茫,稍纵即逝。旋即他定了定神,又道:“不过玲珑盘的前一位有缘人曾留下一句话,可以告诉你。” 终无名一字一顿道:“他是,‘遵循本心’。” 沈微雪:“……” 他哂然,将手里酒杯放下,懒懒散散地轻笑了一声,打散了稍显沉重的气氛:“这话听着就很鸡肋……” 像极了现代里那些总是流窜在七大姑八大姨群聊里的鸡汤,看起来很有道理,仔细想想就是块万能砖,哪儿需要往哪搬。 终无名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漫不经心的沈微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来,只默默将手里半杯酒喝了。 恰好此时楼下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沈微雪的注意,让他没能留意到对面紫衣人的表情:“外面怎么吵起来了?” 他探头看窗外,看了一会,了然。 摘星楼里的人没那么快出来,等在楼外的仙修们无聊了,就开始聚在一起切磋起来了。 不过这切磋的人里倒有个挺有意思的。 沈微雪视线落在一个黑衫少年身上,眉梢轻挑。这少年是难得的好苗子啊,在众多仙修前辈面前也不卑不亢,一手剑术虽还稍显稚嫩,但看着明显是有章法的,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剑气凌凌中,那黑衫少年很快结束了一场对战,利落收剑,礼貌地朝对面抱拳致意。 和他对战的青年仙修回礼后,心直口快地问出了口:“小兄弟剑术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这正是沈微雪想知道的,他竖起耳朵听八卦。 黑衫少年却摇了摇头,在众人诧异的神色里,平静道:“我孤身一人,并无宗门。此次来,也是想求一个机缘。”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转身,面向小阁楼,仰头,视线准确无误地和沈微雪对上。他眼底闪过亮芒,继续道:“……一个,能拜入微雪仙君门下的机缘。” 原本凝聚在黑衫少年身上的视线随着少年的转身抬头,迅速转移到了阁楼上的沈微雪身上。 沈微雪:“……?” 他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猝不及防之下没来得及缩回脑袋,被一众仙修各种视线盯成了筛子,唇角微僵。 等等??? 什么剧情啊?他只是个看了个热闹,怎么会扯上他啊? 沈微雪和黑衫少年对望片刻,正准备装无事发生地缩回脑袋,对面摘星楼忽然有了动静。 沈微雪的动作一下停住了,这动静他很熟悉。 当年微雪仙君从取了浮白剑,从楼里出来时,摘星楼也是这般强硬压迫不让他脱身——有人要出楼了?这么快! 沈微雪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入口处,心里已有了人选。 果不其然,下一刻入口处便出现了一道眼熟人影,云暮归修身白袍在凛冽风中猎猎,他神色寡淡,冷静抬手,手中长剑如墨玉沉黑,剑气盘旋其上,发出铮铮剑吟声。 他轻描淡写地一挥—— 只听嘎啦一声响,十二年前被少年沈微雪劈裂的、至今还未合拢的地缝旁边,又多出来一条深深的裂痕,那裂痕一直裂到阁楼下的黑衫少年面前,尘沙飞扬里,充满杀气的剑气扑面而来。 黑衫少年反应很快,立刻反手拔剑格挡,然而铮然一声响,他手中长剑不堪一击,只一下就被那势不可挡的剑气击断,他脸色微变,果断弃剑,身轻如燕疾疾向后退了数米,才堪堪避过那剑气。 四周寂静一瞬,旋即哗然满场。 沈微雪:“……” 沈微雪强作镇定地看着窗外,不是很想回头,因为他听见了大名鼎鼎的摘星楼主,慢慢地将酒杯搁在了案几上,吧嗒一声轻响,尔后幽幽一声叹息。 “好一对同承一脉的师徒,再来两次,我这摘星楼是不是就该被你们劈折了?” 第21章 第21章 云暮归这一剑,仿佛往滚油里倒了水,炸起一片噼啪响。 在场不少年长的仙修都是见过十二年前少年沈微雪那随手一剑的,其余年轻的就算没见过,也基本听说过。 眼下历史重演,众人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交头接耳起来,一边猜测微雪仙君来此处的意图,一边打听这提剑青年的来历。 一片嘈杂声中,沈微雪镇定自若地朝小徒弟招了招手,尔后也不管众人恍然大悟的惊叹,将视线收回来的同时,顺手把窗带回关上,将各种视线隔绝在外。 ……好像有什么忘记了? ……错觉吧。 沈微雪拎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慢悠悠道:“等会儿我徒弟上来,让他敬楼主三杯,算是道谢和赔罪。” 终无名没回这句话,他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道:“方才那个说想拜入你门下的黑衫少年,怎么,不合眼?” 沈微雪动作一顿,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究竟忘了什么——嗯?什么黑衫少年? 一刻钟后,四人齐聚阁楼上。 沈微雪在终无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里、小徒弟温顺的凝视中、黑衫少年楚然殷切的视线里,表面上淡定如老僧入定,心里千万只土拨鼠放声高歌。 他并没有再收徒的心思,他如今这身体状况,何必耽搁前途大好的孩子,更何况他已经有个乖乖徒弟了。然而刚准备拒绝,袖中一烫,那安静许久的玲珑盘忽地震颤起来,若不是沈微雪反应迅速抬手压住,它就要飞出来了。 隔着薄薄的衣衫,沈微雪很清晰地触摸到玲珑盘指针的轮廓,缓缓地指向了坐在对面的楚然。 这是,生机? 沈微雪思绪微顿,那拒绝的话便暂时咽下了。 照终无名所言,玲珑盘能指示生机,破解死局,而他目前的死局,就是这满身残破的灵脉。 ——没有人不渴望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纵然沈微雪这几年来一直劝自己放宽心态,为了让身边人不那么担心,表面上也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但他内心里仍是无比渴盼回到从前。 江湖趁年少,轻剑扬快马。 而不是终日病恹恹地蜷居在千秋峰一隅,连骨子里都浸透药香。 沈微雪纠结之下,久久不言,下意识伸手端起满斟的酒杯,正要抿一口,一只手伸来,微微一挡。 唇上一暖,他没碰到冰冷酒杯,碰到了小徒弟温暖的手背,再一错眼,手里酒杯就被取走了。 云暮归轻声道:“师尊不宜多饮酒。” 他视线落在对面楚然身上,声色平静:“师尊想收师弟也无妨,弟子会为师尊分忧,好好照顾楚然师弟的,无需师尊费心。” 云暮归的视线很冷淡,毫无温度。 黑衫少年从其中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性,他背脊一紧,眸色骤然变深,毫不示弱地对望回去,绷着声线道:“我若能拜入仙君门下,必不会让师尊操心。” 简单的一来一往,噼里啪啦仿佛电闪雷鸣,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终无名意兴盎然地看戏,笑而不语。 而沈微雪却没留意到这暗藏的惊天风雨,他心里莫名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他变成了个准备要二胎的老父亲,小心翼翼地问大崽的意见,生怕大崽不高兴。 然而大崽不仅没有不高兴,甚至还很乐意地表示愿意一起照顾二胎。 沈微雪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渐渐地安稳落下。 …… 云暮归从摘星楼里也取了一把剑,名唤沉乌,据说是和沈微雪的浮白同出一人之手,都是万里挑一十分难得的好剑。 沈微雪替徒弟高兴,一时也没留意到终无名说剑名时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再次借终无名的酒谢过终无名,便告辞离开了。 而楚然最终还是以沈微雪徒弟的身份,跟着回到了凌云宗。 见多了个小师侄,顾朝亭和谢予舟并未惊讶太久,就很快接受了,看过楚然根骨不错后,更是满意地点点头,按惯例各自给了楚然丰厚的见面礼,叮嘱他尊师重道。 楚然恭敬谢过,一一应是。 少年年纪不大,礼数却很周全,态度也不卑不亢,一举一动都仿佛经过精心算计,一分不差,沉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而云暮归也摆足了好师兄的架势,当着沈微雪的面毫不迟疑地揽下了照顾小师弟的责任,小师弟的衣食住行,全都由他亲手操办。 沈微雪精神不济,确实没法亲自跟进,他向来又信任云暮归,没多迟疑,就点头同意了。 看着大崽二胎相处融洽,还颇觉欣慰。 于是他也并不知,在他面前兄友弟恭的两人,一转身离开,气氛便是一冷。 楚然冷眼看云暮归替他安排住处,盘算了一下距离,出口拒绝:“云师兄安排的这地方……离师尊那儿是不是太远了些?” 云暮归淡淡瞥他一眼:“师尊不喜人打扰,师弟以后修行上遇到问题,找我便是。我的居处就在离这不远处。” 可拉倒吧。 楚然额头青筋蹦了蹦,纵然他心境再平稳,此时也忍不住被云暮归气出波动——云暮归原来的居处确实离这不远,可自三年前,这人就占据了沈微雪住处边上空置的小屋。 多数时候,云暮归都住顶峰,美曰其名便于照顾师尊,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都不在这住! 他咬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着,反手抽出佩剑——他原来的佩剑在摘星楼下就被云暮归的剑气折断了,眼下这把是顾朝亭送的见面礼,虽比不得云暮归的沉乌,但也算是精品了。 楚然手腕一抖,长剑轻鸣,剑刃上寒光冽冽。他冷声:“那我今日就先请教一下云师兄的剑术罢!” …… 两位徒弟一转身就打成一片,沈微雪并不知情。 他正优哉游哉地和自家师兄弟喝下午茶。 顾朝亭的主峰太严肃,谢予舟的主峰乱七八糟,也就只有沈微雪的千秋峰清静,适合师兄弟们小聚聊闲话。 顾朝亭操心惯了,握着记录楚然来历的玉简,仔细看过,才舒口气:“看来是个天赋极佳的普通少年,偶然得了个剑卷,自发领悟入了道。” 谢予舟闻言笑道:“那挺好的,师兄那千秋峰上人太少了,冷冷清清的,多个人也热闹些。” 以后能护着师兄的人也多一个。这句话他没说出来,笑眯眯地喝了口茶,往嘴里塞了个糕点。 沈微雪嗯了声,摩挲着手里怎么折腾都没动静的玲珑盘,道:“我这情况,本不该收徒。是因为玲珑盘指向楚然,我存了私心,才……” 他悠悠叹口气,笑道:“好在有阿归。” 他满心眼里都是对云暮归的信任,顾朝亭一边收起玉简,一边抬眼看他,看他这懒洋洋一副有徒万事兴的模样,想起云暮归的半妖身份,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一丝不祥预感。 云暮归当年被揭露半妖身份后,他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勒令宗门弟子闭紧嘴不许外传,故而现在外界还算平静。 若以后有朝一日…… 顾朝亭心头一跳,压下来这个可怕的念头。 不管如何,师尊当年将凌云宗和两个师弟托付给他,他就算是拼了命,也会保住他们。 谢予舟心思简单,没这么多顾虑,想到了什么,问:“对了师兄,你那位药王宗的朋友可有什么治疗法子?” 他前几年虽在外奔波,但一直和沈微雪有书信来往,自然也知道药王宗的医修裴向在替沈微雪治灵脉。 裴向其实已经很久没来了,自沈微雪坚决拒绝利用云暮归修补灵脉后,裴向就再没来过,只偶尔通讯过来,问问他近日状况。 沈微雪不动声色道:“没有,这事强求不得……” 谢予舟还待细问,沈微雪怕他没完没了,装作困倦地掩唇打了个呵欠,眼底卷起一丝困意。 谢予舟便将话咽了回去,算了算时间,发现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了,沈微雪多半累了。他当即站起身来,顺手扯了扯顾朝亭:“师兄该休息了,大师兄,我们先走吧,让师兄歇歇去。” 顾朝亭自然没意见,离开前又很操心地叮嘱了沈微雪一顿。 顾谢两人很快离开,沈微雪收起眼底疲倦,琢磨了一下,准备去看看两个徒弟,刚站起身来,忽然感应到什么,咦了一声,从随身携带的小储物囊里摸出一块亮闪闪的传讯玉牌。 ——刚还说着裴向呢,裴向就向他传讯了。 沈微雪只当他又来问近况,没迟疑就接通了玉牌,刚一接通,裴向话音飞快传来:“沈兄!我找到了一个新法子!治你那灵脉的法子!” 裴向的声音有些激动。 沈微雪听清他的话,一时心跳都快了几分,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强自镇定问:“什么法子?” 裴向迫不及待、字字铿锵:“双!修!” “噗”的一声,沈微雪一口茶喷在了玉牌上。 第22章 第22章 沈微雪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压抑着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止住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说什么?” 双什么玩意儿? 另一头裴向只当他没听清,兴致勃勃地重复道:“双`修啊!” 怕沈微雪不理解,他还补充解释道:“就是欢`好懂吧?两个人关上门滚在一起缠缠绵绵的那种欢`好。” 沈微雪:“……” 他被这简单粗暴的解释辣了一下耳朵,默然片刻才问:“你最近去了哪里?” 凭他对裴向的了解,这家伙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才会突然琢磨起双`修来。 果不其然,裴向道:“我刚从合欢宫回来。” 他意犹未尽:“前几个月我去北渊采寒冰草时随手捡了个人,弄醒后才知道是合欢宫宫主陆萧……这暂且不提,总之后来我去合欢宫住了两个月,和陆萧仔细研究过,都觉得这法子或许对你有用。” “你灵脉破损越发严重,早前还能勉强用一用灵力,现在多半不行了吧?太清池和各种灵药,只能略微缓解灵脉彻底崩溃的速度,于根治并无实际效用。你既不愿剥了你那徒儿的灵脉来换,那不妨试试双`修,灵力互通,借外人力来替你修复灵脉。” 从某种程度来讲,裴向是个一心钻研医术的疯子。疯就疯当他下定决心要解决一个疑难杂症时,他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熬至身体极限,甚至可以不顾伦理、不分善恶,只为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若你有心仪的女仙修,阴阳调和合二为一,再好不过,若你不喜欢女仙修也无妨,陆萧教了我一个断袖专用的特殊功法,我都记下来了让信鸟传给你,这会儿估计快到了。其实我看你那徒弟就很不错,灵力同出一脉,相融运转起来事半功倍……” 沈微雪听得面无表情,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他揉了揉眉心,听裴向越说越离谱,不得不出声打断:“不可能。” 他难以启齿道:“我为师他为徒,怎么能做这种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一直把云暮归当晚辈看待,怎么可能对云暮归生出这种心思! 裴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又不是让你们结契合籍做道侣,等你以后灵脉恢复、不需要再双修了,不还是一对好师徒……” 他难得苦口婆心讲了许多,然而沈微雪还是坚决的:“不行。” 师徒双`修,这本来就很匪夷所思,还睡完不负责,这什么渣男行为啊! 沈微雪不敢把那两个字和云暮归联系在一起,光想一想他都满心违背伦理的羞耻感。 裴向见他始终不松口,安静了一会,长叹口气,颇为无奈道:“我以前见你潇洒磊落,还以为你无所顾忌,原来你的在意都丢你那小徒弟身上了。” 倒也没有,他还在意顾朝亭,在意谢予舟,在意凌云宗,在意很多啊……沈微雪张口想反驳,眼前忽然闪过云暮归平静温顺的面容,他倏地失神,再反应过来时已就失去了反驳的最佳时机。 裴向没留意到他短暂的沉默:“那还剩最后一个办法了……你可有听过魂修?” 沈微雪一愣:“这是什么?” “这世间双`修功法其实分两派,一派灵修一派魂修。我方才和你说的,是最常见的灵修,通过身体相交而使灵力互融共同精进。” “魂修则极为罕见,它不必身体相交,而需双方灵识汇于灵气海中纠缠。运转这功法时,必须心无旁骛全意信赖,不然容易走火入魔一损俱损——这功法我也一并记在书册里了,你自己斟酌吧。” …… 云暮归“照顾”好小师弟,孤身上顶峰时,便见他师尊静坐残阳余晖中,身形清瘦,背影伶仃,莫名透出几分清冷孤寂。 他脚步顿了一瞬,才缓步上前,同时轻唤道:“师尊。” 沈微雪正盯着裴向那记着双`修功法的书册发呆,闻声一个激灵,忙不迭合上书册,压在袖下。 然而已经迟了,修仙之人耳清目明,于黑夜之中也能清晰视物,云暮归匆匆一瞥,便将那一页内容尽收眼底,下意识问道:“……魂修?这是什么?” 沈微雪心说还好他刚刚没翻去前面的灵修部分,他含糊道:“是裴向送来的修炼功法。” 他现在看见云暮归就忍不住想起裴向的话,充满了罪恶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迅速转移了话题:“楚然怎么样了?” 云暮归眸光深了深,听话地没有问下去,只默默将这陌生的词记在了心里,转而道:“师尊,楚师弟说他要闭关升阶了。” 沈微雪诧异道:“这么快?他虽有天赋,自己入了道,但此前一直没人教导,很容易误入歧途……我去看看他。” 他站起身来,顺手将桌上玲珑盘和书册都收进小储物囊里,抬步欲走,云暮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袖子,拽了一下,顺势又扣住他手腕,不让他走。 沈微雪转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云暮归手里像握了一块细腻冰凉的玉,他忍住想细细摩挲的冲动,面不改色道:“弟子过来时,楚师弟已入定了,师尊此时过去,反而会打扰到他。” 这倒也是,如果楚然已经进入状态了,他过去也没有用,强行将人唤醒容易走火入魔。 沈微雪歇了过去的心思,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那等他闭关出来,让他过来一趟。” 云暮归温顺应是,脑海里想的却是楚然被他打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的模样。 闭关出来?云暮归冷漠地想,他这位小师弟,最好一辈子都在闭关,闭到天荒地老。 第23章 第23章 多收了个徒弟,沈微雪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因为两个徒弟都太省心了,根本用不着他多费神。 大徒弟温顺贴心,对师弟关爱有加,时常指点师弟修炼,毫无保留,小徒弟也不辜负自身天赋,进步飞快,又是短短半年连升三阶,一手剑术越发精进。 这说出去,多少人得羡慕他。 沈微雪很欣慰。 虽说他每次和谢予舟提及两个徒弟,谢予舟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谢予舟谨慎道:“师兄,两位师侄昨天去试炼峰对战,又劈了半个峰头——是第五还是第六次了吧,上回拆了的秘境还在复原中呢,他们这么打真的没问题吗?” “大概是谁手滑了吧。”沈微雪裹着毛绒大氅,捧着茶杯暖手,在温暖的阳光下,他有些昏昏欲睡,语气散漫道:“实战嘛,难免失手,不过这样才能见真功夫。” 他先前也担心两个徒弟处不来,关心过一段时间,后来见两个徒弟兄友弟恭相处和谐,才慢慢放下心来:“维修秘境和试炼峰的灵石从千秋峰里扣就好了。” 反正他钱多,随便徒弟们挥霍,沈微雪对身外之物不太看重。 谢予舟:“……” 这是扣灵石的问题吗?这分明是——是什么?谢予舟看着他师兄满脸理所当然的欣慰,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两个小师侄除了打架凶了些,好像……也没什么? 总归比另一个师侄好搞。谢予舟想起某人,眉头不自觉抽了抽,赶紧将某张脸从脑海里撇掉,道:“说起来,楚师侄和云师侄越发像了,成日板着脸不吭声,一出手却是快准狠。” 他有时候与楚然迎面撞上,一个错眼间,会觉得楚然的气质和云暮归很像。 沈微雪“嗯?”了声,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还好吧,两个孩子各有特色。你觉得像可能是因为两人的剑术同出一道。” 他并没把谢予舟的话放在心上,对他而言,云暮归真正的特别之处是谁都比不了的——那可是千秋峰上独一无二的大毛绒绒! 沈微雪想念了一下大狼崽的手感,略微出神。 近来日子顺遂,天道销声匿迹,云暮归对他体贴照顾,毫无黑化迹象。他高提的心便放下了一半——他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云暮归的事,天道再怎么扯掰,也不可能强制让小徒弟黑化吧。 啊,现在不该叫小徒弟了,现在该叫大徒弟了。 沈微雪转念又想起楚然,这少年着实让他意外了一把。虽说他也知道,能自发顿悟入道的人肯定不会太差,但万万没想到,楚然在剑道上的天赋,居然不比云暮归差。 云暮归可是主角啊! 楚然居然能和主角并肩! 沈微雪收楚然为徒的心思并不纯粹,完全是因为玲珑盘的指认,所以他对楚然一直心怀歉意,平时也多有关照这个小徒弟,若楚然真是所谓生机,那他以后…… “师兄?师兄?你困了吗?” 谢予舟忽地凑近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担心地问。 沈微雪回神,思绪被打断,他便懒得继续想下去了,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出三分倦意:“嗯,是有些困,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约莫是凛冬将至,天气渐冷,他身体有些受不住,越发容易疲倦,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昏睡。 沈微雪站起身来,随意摆了摆手,拒绝谢予舟来扶,慢吞吞地回到房间,顺手掩上门。 屋里到处摆着制热灵石,普通人进了屋,仿佛身置火山中,而沈微雪却没什么感觉,只觉浑身冰冷依旧。 困倦和疲累感铺天盖地涌来,他卷着锦被,很快昏沉睡去。 不过这回他睡得很不安稳。 得不到修复而越发残破的灵脉逐渐支撑不住,像被人碾压揉碎又重新拼凑般,一抽一抽地疼。 沈微雪从昏睡中被疼醒,喘息着睁开眼,视线有短暂的涣散,四肢冰冷着痉挛着,他冷汗涔涔,下意识喊了声“阿归”——平时这时候,云暮归总会守在他身边,扶他起来,喂他一口温水。 然而今天回应他的却是另一道声音。 “师尊,师兄还没回来。”楚然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屋里,代替了云暮归,在桌上取了茶杯斟了茶,快步走到他床榻边,问道:“师尊,弟子扶您起来?” 少年目光清清,神情恭敬。 然而沈微雪瞥见是他,因疼痛而稍微放松的情绪却莫名一紧,下意识推开楚然的手,自己挣扎着坐起身来,接过少年手里的茶杯,喝了小半杯,缓了缓神,才道:“你怎么来了?” 楚然被拒绝后停顿了一下,才站直身子,很轻地勾了勾唇:“师兄不在,弟子来服侍师尊,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伸手去接沈微雪手里的茶杯,不经意间擦过沈微雪冰冷的指尖,他一顿,转了转手腕,手背贴着沈微雪的手指:“师尊的手很冷,弟子帮师尊暖一暖吧?” 可能是旧疾发作时格外敏感,不自在感油然而生,沈微雪本能地缩回手,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必。” 他看着少年浅淡的轻笑,忽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这笑容,不该出现在楚然脸上,而应该出现在云暮归脸上的。 楚然看他的眼神太平静,太恭敬,这笑容总透着一股违和感。 若是云暮归…… 谢予舟说云、楚两人很像的话不期然间冒出来,沈微雪心神一松,心里失笑,他睡傻了,竟然被谢予舟带拐了。 疼痛渐弱,被短暂压制的困意又涌上来,他疲倦地摆摆手,示意楚然出去:“你回去吧,不必在我这守着。你师兄传了信,晚些就会回来……” 少年却没动,他第一次不顾恭敬,打断了沈微雪的话:“师尊,师兄年纪不小了,或许很快就会离开,以后就让弟子来代替师兄照顾您吧?师兄会做的,弟子也可以。” 沈微雪一愣。 搭在锦被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也不知哪个词戳中了他,他长睫微垂,有片刻失神。 楚然将沈微雪迷茫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心下一喜,上前一步,趁势伸手想抓住沈微雪的手臂:“师尊,您可还要——” 一股锐可透骨的寒气从半开的门缝里钻进来,避开了沈微雪,准确无地刺向楚然的手。 楚然神色一变,立刻缩回手退后了几步,那寒气紧追不舍,在他袖上划拉了一大道口子——若不是他反应快,这破的就不是袖子,而是他的手了。 楚然看着破烂的袖子,微微眯了眯眼,转身看门外长身而立的白袍青年:“师兄。” 第24章 第24章 等沈微雪反应过来时,眼前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门半掩着,他看不到外边,只能听见动静激烈。 沈微雪:“……” 并不是很想知道外面在干嘛。 他捏了捏眉心,心说这两徒弟别是修炼到魔怔了吧,见面即打,也太勤勉了些。 沈微雪随意披起外衣,匆匆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旋即目瞪口呆。 起初谢予舟说他们俩一打起来就要劈峰头拆秘境,沈微雪还不以为意,只当谢予舟在夸张,现在看来,谢予舟哪里有夸张!分明是有所保留! 原本布置素雅的院子已完全看不出原样,树木劈折,落叶如雨,满地坑坑洼洼,泥土翻飞,都是剑气劈出来的。 剑影交错中,两道黑白分明的人影快如闪电,眨眼间便交手了数十招,有来有往,竟是打了个平分秋色。 混战之中,不知谁的剑气横劈过来,只听匡叽一声,沈微雪平时最爱躺的暖玉软榻被劈成了两半,倒下时撞翻了小玉桌,桌上一整套茶具滑倒在地,噼里啪啦碎成了一片。 沈微雪眉心一抽,第一次生出想将这两个徒弟丢下千秋峰的冲动。 ……这两人,拆迁队投胎的吗??? 剑气激起满地碎玉片,横飞过来,沈微雪下意识侧身想避,然而那些碎玉片在离他半丈处就被什么挡住了,骨碌碌滚落在地,碰都碰不到他。 沈微雪一愣,才发现他的屋子之所以还安然无恙,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崽子有所克制,而是因为云暮归替他设置了防护的屏障。 熟悉的气息淡淡飘来,在混乱中带来安心。沈微雪又好气又好笑,往前一步,捡了个碎片,掂量了一下,随手丢了出去。 打斗正激烈的两道身影倏地分开,各自持剑相对,剑尖将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碎片抵在中间。 云暮归眉目冷清,淡淡抬眼,岿然不动,楚然不甘示弱,微微抬起下巴,手腕一转,那碎片便化为齑粉,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打够了?”沈微雪倚着门边,懒懒抬眸。 黄昏已过,暮色将至,四周昏暗。 屋檐下嵌着夜明珠的小灯盏在微风中摇晃,浅淡轻光落在白衣人身上,透出几分冷清,然而他眉目间分明又带着点无奈的温柔:“倒也不必这么勤勉练功,都歇一歇吧。” 最后一点剑光消散在剑鞘里,两人收剑,走到沈微雪身边,各自喊了声“师尊”。 沈微雪先打量了一下云暮归,视线落在他袖子某处,微微一顿,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挪开,转而落在楚然身上:“小然刚升了阶,境界尚薄弱,若急于求进,反使根基不稳……” 他一连叮嘱了好几句,又道:“试炼峰上新辟了秘境,灵气充沛,你可去闭关几日,稳一稳境界。” 楚然在云暮归面前动辄就是“拔剑请教师兄”,在沈微雪面前却沉稳,闻言点头,应道:“弟子知晓了。这几日劳师尊悉心指导,弟子受益无穷。” 他视线若有似无地从云暮归身上瞥过,唇角一勾:“弟子先行告退,师尊劳累,也请多多休息。” 云暮归藏在袖子里的手蓦然握紧。 他眸光冷冽,落在楚然脸上,觉得无比碍眼,很想将这个师弟脸朝下摁到泥地里。 这几年来他一直刻意伪装,不露声色,没教人看出任何破绽,可近来不知为何,事情一牵扯到沈微雪,特别是当着楚然的面,他就难以控制情绪……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楚然身上有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云暮归僵了片刻,隐忍道:“师尊歇息,弟子先回……” 他话没说完倏然止声——沈微雪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在宽大雪袖的遮掩下,自然而然地圈住了他的手腕。 云暮归猝然抬眸,沈微雪却没看他,继续对楚然说:“嗯,你先回去吧。” 少年很快离开,然而握在手腕上的手仍旧没松。 云暮归嗓子眼有点紧:“师尊?” 沈微雪叹气,握着他的手举起来,示意他看袖子边染着的一点不明显的血迹,温和道:“是哪里受伤了?” …… 直到在沈微雪屋里软榻坐下,云暮归都还有些懵。 衣衫被褪至一半,露出横亘在肩头的狰狞伤口,血迹缓慢渗出,又很快被纱布轻轻摁压擦去——这伤口是被一个高阶妖兽挠的,不过在回宗门前,它就已经愈合得只剩一道轻疤了。 但方才沈微雪的询问时,云暮归却头脑一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道伤被再次扯裂开来。 沈微雪在小心替他处理伤口,冰冷指尖不时触碰到他,每一下都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背脊绷紧,直到沈微雪无可奈何地拍拍他后背,安抚道:“放松点,别绷那么紧……不疼吗?” 云暮归一声不吭,耳根隐约发烫,有些懊恼。 ……他脑子一定是坏掉了,怎么会做出这么可笑的事情来。 沈微雪却不知许多,他看着那狰狞伤口,心疼之色溢于言表。云暮归这次出门,是为了帮他找一种润养灵脉的灵草,灵草周围常有伴生妖兽,这伤口多半就是拜那些妖兽所赐。 他细致地缠好绷带,捡起半褪的衣衫,替云暮归披上。 青年的肩膀宽阔硬朗,不复少年时那般清瘦羸弱,指尖所触,肌肉藏在薄薄的肌肤下,蓄而不发,充满力量。 沈微雪想起楚然的话,一时失神。 ……孩子长大了,是该考虑一下未来了。 他想了想,问:“阿归,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对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男人嘛,所追求的不过是事业与爱情。云暮归是主角,沈微雪并不担心他的事业,不过另一方面…… 他回忆了一下,没记得原书里有提及过云暮归的感情线,于是生出一点好奇:“阿归可有喜欢的人?” 云暮归本在整理衣衫,闻言动作一顿。 才略微放松了一些的背脊又倏地紧绷起来,他回身,紧抿着唇,眉峰紧蹙,看着沈微雪,也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否认道:“……没有。” 纵然少年初见时曾心动过,可他现在……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辈子狠心杀他的人! 不可能的。云暮归在心里反复自语,他对沈微雪的在意,只是出于一种不甘和痛恨……对,就是这样。 沈微雪对这答案毫不意外,他展颜笑道:“那以后可以多多留心,如果有喜欢的人,记得告诉师尊……” 他语调闲适自然,很符合师尊的身份。然而云暮归莫名感到别扭和烦躁,有点抗拒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会,反问:“那师尊呢?” 沈微雪唔了声:“我之后……也许会出去走走吧。到处走走。” 这个问题,他近来反复思索过,若当真事无转圜,他不会自闭绝望,当然也不会继续缩在千秋峰里,百无聊赖地数日子。 他更愿意在有限的生命里快活一场,不留遗憾。 云暮归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默然。 他看着沈微雪苍白的脸颊,散漫的笑意,恍惚间想起了世人传言里肆意潇洒的少年仙君,又想起了数年前在云州湖畔所见的,湖上舞剑的青年。 忍不住心烦意乱。 这样的场景,怎么能昙花一现…… 烦乱很快转化成冲动,冲破了他的理智,云暮归忽然伸手,握住了沈微雪的手腕。 沈微雪的肌肤细腻又冰凉,手腕微突的腕骨在掌心里清晰分明,他轻吸一口气,道:“师尊,弟子这次出门,遇见了裴向裴前辈。” 他缓声道:“裴前辈告诉了弟子一些关于魂修的事……” 沈微雪一愣,手没能及时抽出,心里生出不祥预感。 眼前的青年徒弟声音平静,眸光清澈,神情温顺恭敬,可他无端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与压迫感,以至于心尖一颤,不由自主地想往后缩,躲避对方的视线。 然而躲不开,青年紧紧地望着他,视线有如实质,将他束缚在原地。 “师尊,裴前辈说,魂修能修复您的灵脉,弟子与您魂修好不好?”他轻声道,“裴前辈赠了特制的药香,能宁神静心,弟子去将它点燃……这样等弟子进入师尊时,师尊就不会紧张和难受了。” “好不好?” 第25章 第25章 暮色彻底降临,笼罩一方天地。 院落外恢复平静后,原本因云楚两人打架而被惊走的小动物们纷纷从藏身之处跑出来,委屈巴巴地钻进林子里,含泪进行灾后重建。 林子里一时热闹不停。 然而屋里却是悄然寂静。 门一关,像划分了两个世界。 沈微雪被徒弟一句话炸得头皮发麻,这段时间裴向隔三差五就来念叨他,他听得多了,也就对这事儿格外敏感,不由自主地就想歪了——进、进哪里? 淦!这破徒弟讲话能不能说全!多添灵气海三个字是会要命吗! 月光淡淡,隔着紧闭的门窗,照不进来,屋里昏暗一片。 沈微雪无灵力傍身,看不清面前云暮归的神情,只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断然拒绝:“不好。” 他啼笑皆非道:“你知道魂修是什么吗?净跟着裴向瞎说。” 这两句话期间,安置在屋里四角的玲珑灯盏察觉光线变化,触发了机关,原本包拢成团的玉片如花瓣层层绽放,露出里面光线柔和的夜明珠。 屋里渐渐亮堂起来。 沈微雪终于瞧见了青年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又温顺,他揣测着裴向应该只和云暮归简单提过一嘴,没提太多别的,微微松了口气。 他的乖乖徒弟纯如白纸,可别被裴向那混球带歪了。 沈微雪正准备将在歪路边缘试探的徒弟扯掰回来,然而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云暮归认真道:“弟子知道的,魂修是双`修的一种,灵修讲究身体上的结合,而魂修则讲究心神合一……裴前辈说师尊不愿灵修,故而教了弟子魂修之法,说这样也能让师尊舒服。” 沈微雪:“……” 裴向你没了。 沈微雪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些,他自然也知道云暮归没什么别的心思,多半是忧心他的身体,然而看着乖徒弟用一本正经宛若在钻研剑谱的语气和神情来和他讲这般暧昧的话,他还是有点遭不住。 他轻吸一口气,摒除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叹气道:“阿归,以后别说这些了,不管是灵修还是魂修,都轻易开不得玩笑,这些亲密的事情,只能和两情相悦的人一起做的。我们是师徒,不可以。” 沈微雪看着青年皱起眉,十分困惑的模样,有些心软:“等你以后有了道侣,就知道了。” 他有意结束这话题,匆匆两句后便下逐客令:“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一路奔波回来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沈微雪转了转手腕,想挣脱云暮归握着他的手。 然而平时一向乖巧听话的徒弟这次却对他的驱赶置若罔闻,手上的力气不仅没松,反而用力一拉,沈微雪猝不及防跌到他怀里,吓了一跳。 再抬眼时,便撞进了一双漂亮纯粹的冰蓝色眸瞳中。 沈微雪立时没了声。 云暮归的眸色太漂亮了,如瀚海般的冰蓝色,清澈纯粹又盛满了温顺,和原型时的毛绒绒一样,都是沈微雪无法抗拒的存在。 沈微雪有一瞬失神,紧接着便觉腰间便一沉,一条稳健有力的手臂搭了过来,压得他起不了身。 云暮归低头看他,眼眸里满满的都是固执:“可是师尊,裴前辈说,师尊的灵脉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师尊会很难受的。” 沈微雪几乎要沉溺在那片冰蓝色里,片刻后才仓促又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云暮归的视线。 他忽然沉默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身灵脉的状况,破碎折损的灵脉早已濒临绝境,脆弱如薄纸,不堪一击。 他站在死亡边缘,岌岌可危,离安然无恙活下去,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跨不过去。 魂修太看重心神合一了,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缺一点都不可,运转功法时双方都仿佛赤身裸`体相对,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感受和反应都展露给对方看。 他……他做不到。 三年来的师徒情成了一座大山,阻拦了他。 他没法想象他和云暮归亲密至灵识相触的样子。 沈微雪心下叹息,正琢磨着怎么劝云暮归放弃,不经意间,鼻端忽然飘过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毫无防备,吸了一口,思绪空白了片刻。 这香气很清浅,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但有种很强大的安神静心的效用,沈微雪只轻轻嗅了这么一口,那些焦躁顾虑便倏然消散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松懈与懒散。 他立时察觉不妙,屏住呼吸,用力挣扎,想脱离云暮归的束缚逃开,然而腰间的手稳稳地将他揽着,任由他百般努力,都挣脱不得。 丝丝缕缕的香气将他缠绕包裹,沈微雪错愕抬头,与云暮归对视时,从那边冰蓝色的眸底窥见了许多看不懂的情绪,伴随着一丝强势与危险性。 像乖顺已久的妖兽,终于露出了深藏的獠牙。 沈微雪从没见过这样的云暮归,他在对方平静的视线里,无端觉得心悸,这感觉很微妙,他词穷地形容不出来,只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徒弟长大了。 昔日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瘦弱小少年,已经长成了仅仅只是简单的拥抱,就能让他感受到威胁和危险的男人了。 沈微雪指尖轻颤,用力揪住了云暮归的衣襟,艰难地和逐渐昏沉的意识作抗争,咬紧牙关,色厉内荏地斥责:“阿归,你在弄什么……你要以下犯上不成?!” 说是斥责,可听在云暮归耳中,却是柔软无力,像一个虚弱的猎物,在徒劳无用地挣扎。 他沉甸甸的眸光落在沈微雪身上,心里的**挣脱了束缚,手下用力,就将沈微雪整个人抱进怀里,尔后略微低头,唇擦过对方冰凉而透着微粉的耳垂,他轻声道:“师尊别怕,弟子不会弄疼您的。” 夜色沉沉里,属于妖兽的占有本性在慢慢苏醒,披在温顺表皮底下、强大又凶悍的妖兽充满警惕,伸出了利爪,赶走了想要接近他独占猎物的敌人。 紧接着,又对他独占的猎物露出了獠牙。 …… 沈微雪活了二十余载,从没有过这样难以描述的感受。 他意识昏沉着,想清醒,又无法清醒,灵脉上的旧疾发作起来,既快又狠,疼痛无声无息席卷全身,整个人都仿佛被泡在冰水里,连呼吸都困难。 他痛苦又急促地喘息着,浑身痉挛,手指蜷起虚虚握住又松开,指尖颤颤着,好像想握住什么,然而掌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握不到。 灵气海深处,稀薄的灵力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无边无际地空茫之中孤零零地站着——那是沈微雪的灵识,脱去躯壳后最纯粹本真的灵识。 沈微雪的灵识也是冰冷的,他茫然顾望着,痛苦使他眉头紧蹙,身形单薄得似乎一吹就散,不过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云暮归的灵识以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强势,突破混沌,长驱直入到他最隐秘最脆弱的灵气海深处,将他的灵识抱怀中。 滚烫的灵力地顺着他的灵脉覆盖下去,一点一点,润泽修复着沧桑已久的伤痕。 沈微雪在昏沉之中,被这灵力烫得瑟瑟,没有躯体的遮掩,灵识相触,将彼此最真切的感受都展露了出来。 这感觉大抵就像是他在和云暮归坦诚相见,肌肤相碰肆意亲近,从内至外,皆亲密而毫无保留。 虚弱的灵识被暖融融的灵力环抱着,疼痛稍有缓解,他在浑浑噩噩中,也尚知道对方是谁。 沈微雪不自在地想蜷缩起来,躲避面对,然而枯败的灵脉得到润泽和修复,常年跗骨的寒冷被驱散,这种获得新生般的感觉又让他眷恋不已,忍不住想拥有更多。 沈微雪像只不小心落了水的鹤,既贪恋水流的温暖,又担心溺毙在水中,在矛盾与纠结中徘徊不定,漂亮的羽翼沾湿了水,显得沉重无力,徒劳地挣扎着。 长睫轻颤中,泛红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沁出润泽的水光。 旋即被温热的柔软覆上,将那水珠轻轻抿去。 只留下浅淡水迹。 …… 魂修的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沈微雪于昏沉中恢复清醒时,灵脉已经不疼了,云暮归留下的灵力还在他体内运转,带来久违的暖意,仿佛云暮归还在抱着他。 心理上的羞耻和身体上的舒适一同飙升。 沈微雪整个人刚从水里被捞起来般,浑身湿透。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边,轻轻眨一眨眼,长睫上水珠颤落,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留下重叠的水痕。 他微微喘息了一声,灵气海被侵入的余感犹存,让他控制不住地想战栗,特别是身旁还有人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滚烫的视线,让沈微雪无可抑制地回忆起魂修时那种坦诚而对、无所遁形的感觉。 沈微雪指尖颤抖,忍着羞恼,力竭却仍旧坚决地推开了云暮归的手:“走开。” 话出口时才觉声音沙哑又绵软,毫无气势。 沈微雪倏地抿唇,紧闭着眼,装死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滚烫的视线才从他身上挪开,云暮归克制又压抑地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声音同样沙哑,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先出去了。” 沈微雪心乱如麻,一声不吭,一时也没能听出对方声调里同样藏得极深的乱,他只闭着眼,心弦紧绷,直到屋里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消失,才松了一口气。 ……要命。 衣服黏哒哒地贴在身上,很难受,沈微雪缓过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来,换了套干净的衣衫。 披外衣的时候不小心瞥见手腕上一圈的淡淡红痕,呼吸又是一窒。 ……逆徒。 他本该气云暮归自作主张瞎胡闹的。 可当他气得想骂出口的时候,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青年专注认真地和他说“师尊会难受的”的模样,那一股气闷就消散了大半。 归根结底,不是云暮归的错。 沈微雪捏了捏眉心,心里泛起深深的无力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只隐隐约约的,感觉好似有什么事情超脱了他的控制……逐渐失控了。 …… 魂修的后遗症就是沈微雪足足自闭了一个月,期间严令禁止云暮归上顶峰来。 他现在看见云暮归那张脸就心尖抖,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种微妙的感觉,也不知该怎么面对。 干脆眼不见为净。 谢予舟来看他时,见他身边无人,还有些奇怪:“师兄,云师侄惹你生气了?” 沈微雪懒洋洋地窝在崭新的暖玉软榻上,半阖着眼晒太阳,闻言停顿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予舟唔了一声,他放下手中食盒,揭开盖子,清甜香气扑鼻而来,他一件件拿出来摆好,道:“过来时见到了云师侄在峰下守着,捧着一大笼食盒,托我带上来——哎呀,云师侄居然也有惹你生气的一天,这是怎么了?” 他对沈微雪两个徒弟的印象都不错,特别是云暮归,少年老成,沉稳持重,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弟子,能做错什么事,惹沈微雪气成这样。 ——也没怎么,就是不听话,把他师尊搞了。 沈微雪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想深入讨论这问题,应付了一句“修炼上的小矛盾”,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交流大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各大修仙宗门每逢三年便会开一次交流大会,旨在互相切磋比试,共同论道,共促发展。 今年恰好轮到凌云宗的主场。 谢予舟心思简单,听沈微雪说是修炼是的矛盾,便没多管,噢了一声,跟着转了话题,一拍手道:“对,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事呢,比试的彩头各宗门都报上来了,数量不少,大师兄让我排个序,我怕出纰漏,来找师兄一起商量。” 交流大会,说白了其实就是个比试大会,各宗门各自派弟子参加,最后决出个名次来——这名次可不仅仅表示着弟子个人的名次,还代表着该宗门的实力和地位,所以各大宗门都很看重,报上了各种彩头。 从灵器灵药灵果……一应俱全,应有具有。 沈微雪翻着记录册子,和谢予舟一起按贵重程度来分类,翻到某一页时,他动作顿住,皱了皱眉:“这东西怎么会拿来当彩头?” “啊?”谢予舟正将一溜儿灵草分好等级,闻言诧异地凑过来,“什么东西?” “诛邪令。” 沈微雪将册子递了过去。 谢予舟一愣,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诛邪令这东西,光从名字上看,正气凛然,可实际上,它是一件很邪门的灵器。 ——它是由上古魔物的遗骨做成的。 那上古魔物凶狠残戾,曾沾染无数人命,后来被一位仙修降服杀掉,死时怨气喷涌,黑雾遮天,万邪碰之,无不胆寒。 那仙修见了,心思一动,就取了魔物心头骨,做了这件灵器,取名诛邪令。 其实也有点以暴制暴,以邪镇邪的意思。 初时这诛邪令确实好用,那心头骨上有魔物残魂,能吞噬各种邪物,仙修用它来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然而他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诛邪令吞噬的邪物越多,邪气便积累越多,到最后一朝爆发,难以控制。 诛邪令失控反噬,重伤其主后逃了开来,一路伤人无数,血流成河,无数仙修共同围剿,都抓不住它。最终还是铸造它的那位仙修以身封印,才结束了这场噩梦。 这桩事当年曾轰动一时,不过因为时间久远,很多人都遗忘了,而诛邪令被封印后,也一度失传,不知流落去了哪里,没想到今日见到了。 谢予舟翻开下一页,看见了报它为彩头的宗门名字,是个三流小宗门,名不见经传,他眉头微松,道:“估计是小宗门里没好东西,也不知情,拿来凑数了。” 他琢磨了一下:“各宗门送来的东西都是公开的,不好单独扣留这一件,可这诛邪令也不能闹大甚至传出去……不然到时候安排我们宗门里的弟子拿个名次,将它要走,封存起来,免得再生祸端。” 沈微雪看着书册上诛邪令的画像,形如令牌的灵器通体黑气萦绕,透着不详。他压了压心头莫名泛起的怪异和不安,颔首道:“也可,那便将它拨至中位偏后的那一堆吧,排名好算计。” 谢予舟无异议。 师兄弟俩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彩头安排好。 谢予舟伸了个懒腰,见沈微雪仍是精神不错,没什么倦意,意识到什么,有些欣喜:“诶,师兄,我觉得你最近气色好许多了,是不是灵脉在恢复?” 他紧张地打听:“是灵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起了效果?师兄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我去替师兄找来。” ——是你云师侄的献身起了效果。 沈微雪默然了一下,摇摇头:“是阿归早前给我渡了些灵力。” 魂修时云暮归给他渡了许多灵力,这些灵力每日在他体内自发运转,滋润着他的灵脉,也替他驱散了些寒气。 让他难得舒适安稳地过了一个月。 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对云暮归真正生气的原因。 徒弟的一片赤诚之心,他可以不接受,却不能去责怪,伤了徒弟的真心。 沈微雪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摩挲着,渐渐又觉骨骸里寒意生起……一个月了,云暮归渡来的灵力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莫名卷起一丝眷恋,旋即轻微摇了摇头,撇去这些荒诞的念头,这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沈微雪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我去隔壁峰泡泡热泉。” 虽说泡热泉对他来说没什么实际效用,但聊胜于无吧。好歹泡在热水里,有个心理安慰。 …… 没有同行者,沈微雪懒散了许多,脱了外衣鞋袜后,便松松披着件里衣下了水,靠坐在石壁边特意凿出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热水在周身萦绕,烫得肌肤微微泛起绯色,却仍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沈微雪泡了一会,又觉得身上黏着衣服难受。 横竖独自一人,他来时又启动了热泉周围的禁制,不会有旁人打扰。沈微雪迟疑了一会,干脆将里衣也除了,随手丢到岸边。 收回手的时候,不远处草丛忽然晃了一下,沈微雪心下一惊,立刻斥了声:“谁?” 他视线敏锐地扫过草丛,微微松口气,这里应该藏不了人,可能是路过的什么小动物—— 茂密的草丛被忽地拨开,一只浑身白绒绒的大雪狼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见沈微雪没出声阻拦,他澄澈的冰蓝色眸瞳里亮起一丝光芒,又轻巧几步,走到了热泉边,低头蹭了蹭沈微雪搭在岸边的手。 沈微雪:“……” 沈微雪只觉指尖微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旋即想起热泉之下他什么都没穿……他反应过来,猝然往后连退几步,想躲进氤氲白雾里。 然而仓促之下沈微雪没站稳,脚一滑就往下倒,水里有阻力,离岸边远了又无物可扶,他唔了一声,心说怕不是要喝两口热水了,结果热水刚碰着唇,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团白绒绒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 紧接着沈微雪腰间一暖,大雪狼从水里冒出头来,伸爪抱住他清瘦的腰肢,带着他往岸边一靠,整团毛绒绒逼了过来,将他压在石壁上。 滚烫又熟悉的热气呵在颈侧,激起一片战栗,沈微雪身上空荡荡,和雪狼相碰的地方触感格外清晰。 雪狼将两只前爪压在他肩头,另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卷上了他的腰。沈微雪脑海里空白了一瞬,一股酥麻感从脊背直冲而上,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阿归!”,,网址m.,...: 第26章 第26章 热气氤氲中,沈微雪和雪狼默然对望着,久久不动。 池面上涟漪渐停,沈微雪心里却翻起了浪花,用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恢复的冷静,又在这澄澈明亮的眸光中烟消云散。 高大矫健的雪狼伸着两只前爪,抵在他肩头,尖锐利爪被小心地收了起来,剩下柔软又温暖的肉垫。 这热泉的水是流动的,而雪狼与他靠得很近,绒毛顺水飘动,柔软地蹭着他光洁的肌肤,腰间还缠着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粗粗的尾巴尖勾在他腰侧,不甚安分地戳着他。 像试探,又像讨好。 ……就很离谱。 这踏马谁能顶得住。 反正他顶不住。 “阿归。”沈微雪抬手,轻轻搭在雪狼爪爪上,感受到绵软的触感,他强忍想捏一捏的冲动,道:“你松开我……先上去。” 雪狼安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凑了过来,脑袋往他颈脖处拱了一下,很快离开。就这片刻间,沈微雪觉得颈间一暖,湿热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带起一片战栗。 沈微雪目光放空:“……” 不、不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手上用了点力,不再犹豫地推开了大雪狼,强作镇定,从旁侧凿出的石阶踩水而上。 身后的视线灼热而专注,追随而来,扫过他裸露的肌肤,所望之处,火烧火燎。 沈微雪努力忽视这道视线,匆匆披上外衣,一手抓着衣襟,勉强挡住满片春光,才松了口气。 他没想到云暮归会在这,毫无准备,里衣浸湿了丢在一旁,也没法再穿,好在外衣干爽着,还能勉强将就一下,将云暮归打发了再说。 哗啦水声响起,雪狼破水而出,落地时化作人形,两步就走到沈微雪身边,喊了声师尊。 沈微雪定了定神,回过身来,尽量平静淡淡地道:“今天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云暮归微微垂眸,藏住了眸底的幽深,沈微雪这衣衫散乱,满身水迹斑驳的情形,比在水里时还要让人心动。 他想那次魂修后,沈微雪汗湿几重衫,脆弱又昳丽,躺在他怀里的模样,舌尖抵在齿根上,将即将蓬勃而出的欲`望稍微压制了一下——妖物就是这样,一旦尝过甜头,就食髓知味恨不得日夜相缠。 沈微雪拒绝见他的这一个月里,每天他都在猜测。 为什么沈微雪不生气?身为高高在上的仙君,被徒弟以下犯上无礼冒犯,不应该气得重罚他吗? 关禁闭、逐出师门、甚至是……杀掉。 他像只尾巴上长了刺的狼,总是琢磨着沈微雪对他的容忍度,小心翼翼地伸尾巴戳一下沈微雪,见沈微雪不生气,又谨慎地戳一下,再戳一下,一下又一下,越走越近。 然而他以为沈微雪要震怒时,最终得到的惩罚,都是不轻不重宛若儿戏。 云暮归低声道:“弟子一个月没见师尊了。” 他和沈微雪相处几年,处心积虑下,太清楚沈微雪喜欢听什么话了,果不其然,只消这一句话,他便看到沈微雪的神色软和了。 云暮归眸光一动,心里的欲`望没有因为对方的包容和退让而消散,反而越发剧烈,如藤蔓疯长。 直至遮天蔽日。 ……不想让别人也拥有这样的沈微雪。 云暮归并没有发现,他理智上还在防备和犹豫着。 可身体已经自发伸出尾巴,笨拙地将这个人圈起来了。 沈微雪确实是心软了。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徒弟,性格纯厚温顺,就算做了错事,也该循循善诱,好好教导,而不是冷眼相待。 看着面前俊朗挺拔的青年垂头耷脑,仿佛被抛弃的大型犬,沈微雪的一颗老父亲心发作,又泛起了满心窝的慈爱,他叹口气,随手系好衣带,拍拍青年的肩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听话。” 云暮归皱眉:“是因为师尊不喜欢吗?” 沈微雪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云暮归又问:“是弟子弄疼了师尊,让师尊不舒服吗?” 沈微雪噎了一下:“……” 这破徒弟,一天到晚都在问得什么问题啊……他不舒服吗,他当然舒服啊,过去一个月,是他灵脉废掉以来过的最舒适的一个月……等等,这是舒不舒服的问题吗! 沈微雪闭了闭眼,果断道:“……总之以后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要重罚你了。” “师尊要怎么罚弟子?” 沈微雪莫名觉得今天的云暮归有点难缠。 他斟酌了一下,吓唬道:“罚你去静心崖关禁闭,关一个月……” 话音未落又觉得这惩罚严重了些,他改口道:“嗯,要是你知错悔改,就关半个月。如何?若你不想受罚……” “那弟子以后多多练习,让师尊更舒服些。”云暮归轻声道。 沈微雪:“……” 感情他说了一堆都是白搭了。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衣摆,直往衣衫下钻。 沈微雪真空在内,只觉得凉飕飕的,满身不自在。他裸露在外的赤足无意识地蜷了一下脚趾,旋即伸手取过一旁储物囊,放弃说教:“算了,回去再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换衣衫。” 他绕到树林里,回身看了看,望不见青年身影,才安心下来,找了干净衣衫,匆匆换上。 披外衣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好像空气中有什么波动了一下,他立刻回头循本能望去,只见一只雀儿从树枝上飞起,扑腾腾扇掉几片绿叶,飘飘悠悠。 ……错觉? 沈微雪又望了一圈周围,可惜无灵力在身,无法查探,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 他将外衣披上,有点担心云暮归,匆匆回到热泉处,水雾弥漫中,已没了青年俊朗挺拔身影。 这回又很听话了。 那方才的感觉,大概是云暮归离开时触动了禁制吧。 沈微雪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原地,慢慢地将方才因为太匆忙而没整理好的衣领翻叠整齐,视线在云暮归站过的地方停留了一会,才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 …… 沈微雪猜得不错,云暮归确实是触动了禁制。 然而触动的却是别的禁制。 热泉边上,云暮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沈微雪离开,脸沉如水。 ——沈微雪见不到他。 这也是自然,沈微雪没灵力,看不破禁制。 云暮归收回视线,面对沈微雪时才会展露出来的温顺和沉稳尽数收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黑衫少年,声如冰刃:“楚师弟。” 楚然抱剑而立,看着他,意兴盎然地挑了挑唇,对云暮归话语里的冷意恍若不绝,礼尚往来:“云师兄。” 他漫声道:“这一个月有师尊亲自教导我,没能向云师兄请教,我还挺想念的。” ——这可真是字字句句都在往云暮归的心肺里戳。 云暮归眉梢一动,长剑沉乌浮现身侧,尚在剑鞘里,便震颤不已,杀意凛然磅礴而出,似乎下一瞬就要抽身而出,将对面的少年一剑穿透。 楚然的笑容在看见沉乌后有一瞬的凝滞,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就遮掩了下去,不甘示弱地唤出长剑:“日后不劳云师兄指导了,我会找师——” 话音未落,凛冽剑意兜脸逼来,他猛然连退几步,脸色一沉,拔剑出鞘反手一挡,将那剑意击散。 剑意如流光四溢,散去时激得石土飞扬,落在热泉里,溅起阵阵水花,楚然挡了这一招,手肘都在发麻,他暗抽一口凉气,暗道一句不愧是云暮归,命定的优势之下,根本无人能挡。 他不敢再慢吞吞地试探,一咬牙,直接将最狠的一句话抛了出来:“云暮归,你以为师尊当真在意你么?你不过一介半妖,凭什么入师尊的眼?” 云暮归一言不发,剑意代替他说话,嗖嗖嗖扎来,扎得楚然左闪右避,额头很快沁出冷汗。 “你不在的这一个月,沈微雪压根不记得你,你只是他修复灵脉的棋子罢了,甚至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就能哄得你送上门来,自甘牺牲……” “等日后将你利用至没了价值,又暴露了身份,他再一剑送你上西天,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保全他微雪仙君的名声,一举多得……” 字字句句,比剑刃伤人。 心口本就没好透的疤痕被无情戳破,藏在虚假安宁下的伤口暴露出来,又被狠狠扎进了一根利刺。 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被压制许久的恨意蓦然浮现,云暮归理智在崩坏的边缘,他盛怒之下,不再藏拙留情,招招要命。 好在是楚然,多少知他底细,若是别人,大抵都撑不过他三剑。 楚然躲避得越发吃力,沉乌剑光划破了他的袖子,在手臂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他吃痛之下,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他喜欢你一次,换得悲惨下场,就绝不会再喜欢你第二次……他只会杀掉你!他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 剑光在他身前半寸,突地停住了。 云暮归声调里藏着风雨欲来的沉重压迫,他视线锐利,紧锁黑衫少年,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他何时喜欢我,又何时杀我。” ……完了,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楚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一时卡壳,脑速飞转,想着如何补救,然而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云暮归如鬼魅般闪身而来,快准狠地扼住他后颈,一脚踹向他腿弯,毫不留情地将他摁跪在热泉池边! 膝盖传来碎裂般的痛感,察觉到身后人的杀气不是开玩笑,曾经经历过的某些往事倏地冒上心头,楚然脸色惨白,终于压制不住惊慌地惊叫出声,近乎凄厉:“云暮归!你敢?!” 云暮归手下用力,将他头往热泉里摁,声音平静地仿佛只是准备杀只聒噪的鸭子给晚上加菜:“为何不敢。” 他平平淡淡说完,正要将这个半途来的便宜师弟摁进热泉里,视线无意瞥见什么,动作一僵。 ——没有影子。 ——水面上没有楚然的影子! 热泉池上的热气早被他们的剑意劈散,池水清澈,四周草木倒影清晰可见,甚至云暮归自己也倒映其中,冷眉冷眼,分毫不差。 唯独他手里摁着的楚然,不见其影。 楚然在云暮归手里,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他抓紧机会,趁机爆发,一鼓作气挣脱了云暮归的手,旋即运足力气,施展轻功,一溜烟窜远,确定云暮归轻易逮不到他后,才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云暮归没追,他缓缓站起身,遥遥望来。 楚然离得远远的,喘着粗气,手臂上鲜血汩汩流下,狼狈不已。 他看着云暮归,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容,慢慢地张了张口:“云暮归,我是……因你而来的啊。”,,网址m.,...: 第27章 第27章 交流大会非同小可,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都需要安排,一时凌云宗里上至宗主,下至入门小弟子,都很忙碌。 沈微雪不想独自空闲,看着师兄弟每日忙至深夜,力所能及地接下了一些事务,时间立刻充实了很多。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没空去找云暮归了——本来自热泉一见,师徒俩和好之后,他就有打算和云暮归深入聊聊以后规划的,现在只能暂且搁下了。 好在云暮归和楚然两人都在交流比试的名单上,估计是都存了想要夺好名次的心,闭关的闭关,升阶的升阶,有空就师兄弟对战,打得惊天动地。 沈微雪在欣慰两人刻苦勤勉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微妙的疑惑。 明明师徒俩和好前,云暮归还隔三差五地来请见的,就算他不松口放人,云暮归也会在千秋峰下守着,托谢予舟带些他爱吃的糕点上来。 怎么和好后,云暮归反而就……不来了呢。 看来在乖徒弟心里,还是事业最重要。 沈微雪在午睡醒来时,偶尔会想起云暮归泡的茶,莫名有些想念,旋即又释然。 算了,谁让人是主角呢。 主角以后海阔天空任闯荡,才不会拘泥于区区千秋峰。 有条不紊地忙了数月后,交流大会终于开始。 凌云宗广开山门,迎八方来客,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沈微雪的千秋峰也迎来了老朋友裴向。 裴向来见沈微雪,第一件事就是把脉。 把着把着,他若有所觉,屈指轻轻敲了敲沈微雪的手腕,道:“你别抗拒,我探一下你的灵脉。” 沈微雪颔首。 裴向分出一缕极细的灵力,附着一点儿灵识,小心翼翼地渡入了沈微雪体内,循着脉络蜿蜒而去。 沈微雪的灵脉太脆弱了,他也不敢碰,只敢虚虚笼着慢慢查视,结果越查视,他越惊讶——原本残败的灵脉,竟有了一丝润泽,不复之前的干涩。 像枯败已久的朽木,忽然逢甘霖,于是起死回生,在干裂缝隙里,长出一抹绿意。 虽细微,但确实是充满希望的生机。 裴向隐约猜到什么,正欲再深入验证,急切之下,灵力不小心碰到了灵脉,脆弱的灵脉登时轻轻一颤。 裴向吓了一跳,怕伤了沈微雪,忙不迭收回灵力,然而已经迟了,那灵脉上忽然探出了另一丝灵力,仿佛熟睡中被惊醒的猛兽,又凶又狠地刺了一下他。 刺痛传来,裴向缩回手,目光灼灼地抬眼望来:“你和人双`修了?” 他以前曾和沈微雪交过手,知道对方的灵力气息是清而洌的,如山间清雪纯粹无暇,而方才驱逐他的那抹灵力,虽微渺,却又凶又霸道,绝不可能是沈微雪的。 沈微雪被茶呛了一下:“……” 倒也不必这么大声。 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嗯了声,想跳过这个话题:“是个意外……” 裴向追问:“怎么样,是灵修还是魂修,修几次了?感觉如何?” 沈微雪不想回答,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交流大会你门下弟子可有参加的?来了几个?” 裴向:“……你管他们呢。” 他不死心地猜测:“是不是你那大徒弟?上回我碰见他,顺便就把魂修的功法传了他一份,还给了他一份特制的宁神香,怎么样,那香好用吗?是我特制调配的,不管是灵修还是魂修都能用……” 沈微雪眸光一动,危险地眯了眯眼。 裴向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来气,他好好的乖徒弟,就这么被裴向带歪了,往日里连顶嘴都没试过的云暮归,那回不仅敢忤逆他,给他下药,还,还…… “我方才探视你灵脉,发现它确实有所恢复,证明魂修是有用的。不过一两次恐怕不够,你们要定期准时多来几次……如果想更快些,配上灵修就更好了……” 听裴向越说越来劲,沈微雪将茶杯搁下,吧嗒一声轻响,喊了声:“裴小宝。” 裴向激情澎湃地劝说戛然而止,他脸一绿:“……你乱喊什么。” 沈微雪慢条斯理地看着他:“你要再给我徒弟讲些有的没的,我以后都叫你裴小宝——裴少宗主这小名还挺好听的。” 裴向憋了半晌,叹口气:“行了行了,我不说就是。不过说真的,魂修能成功,意味着你们至少是心意相通的,我瞧你那徒弟极为看重你,或许他并不是出于师徒情谊才与你魂修,而是别的什么心甘情愿……” 心意相通? 刻意回避的事情被裴向清晰明了地点了出来,沈微雪一时无言。 他事后回忆时,确实是有些错愕。 沈微雪本以为,他和云暮之间,就是纯粹的师徒情,虽相处不错,但不至于到心意相通的地步。 可魂修的时候,他分明……对云暮归毫无抗拒。 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就接受容纳了对方,一点儿反抗抵触的情绪都没有,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临到末尾,他隐隐约约还生出了一丝熟悉感。 沈微雪搭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裴向见好就收,见沈微雪似在沉思,便也不多干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等沈微雪自己想通。 然而一杯茶喝完,他只等来了沈微雪笃定的摇头:“不可能,阿归说……他没喜欢的人。” 说出这句话,沈微雪心里莫名涩了一下,他像是说服裴向,又更像是说给自己,道:“他就是把我当敬重的师尊罢了。” 他不愿再多说,停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个小徒弟,天赋不错,近来又升一阶,我担心他升阶太快,根基不稳,想托你给他瞧瞧,可有什么适用的灵药,助他温补巩固一下。” …… 楚然很快被召了过来。 热泉之后,他和云暮归私下里算是撕破脸皮了,然而出于各自心思,在大众面前,两人仍是扮演着兄友弟恭。 特别是在沈微雪跟前。 黑衫少年身姿挺拔,年纪虽还不大,一举一动已颇具其师兄风范。 宗门里和谢予舟有一样想法的人其实不少,大抵都觉得这两师兄弟日夜相处,越来越像。 无论是沉稳性格,还是行事风格。 裴向替他把脉,摸过他根骨,眼底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很快收敛起来,收回了手摸着下巴笑道:“这天下仙修,怕是无人不羡微你,收了两个天赋极佳,根骨优质的好徒弟。” 沈微雪没遗漏他的诧异,心神一动,见裴向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转头看楚然。楚然正压制着身上翻滚的灵力,可能是在与人对战,被他临时打断叫了过来。 沈微雪便道:“你先回去吧。” 等楚然走了,他才转头,捧杯暖手,道:“怎么,小然有什么不妥吗?” 四下无人,裴向不必再压着惊讶,低声道:“你这徒弟,根骨灵脉,也未免太完美了些。” 他斟酌了半天用词,都想不出合适的,干脆道:“完美得简直不像个人。” 就算是天生灵骨的沈微雪,根骨灵脉多少也有些细微瑕疵,然而楚然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完美得浑如天成。 沈微雪没想到是这答案,一愣:“……什么?” 裴向兴致勃勃:“他不需要什么灵药温补了,让他自己发展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完美的人,听说你那大徒弟更厉害?要不喊他来,让我再见识一下。” 沈微雪回神,心说他那大徒弟身怀妖骨呢,要被摸出来了还得了。不过说起云暮归……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小然不需要便不需要吧。我问你,你这可有什么抑制妖性或者遮掩妖气的药?” 裴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沈微雪含糊道:“前几天看书无意中看见,好奇。” 他没细说,其实是因为他最近在研究关于半妖的书籍,看到说半妖到云暮归这年纪后,可能会特别暴躁,压不住妖性,容易失去理智化妖。 云暮归虽然现在看着还正常,但万一呢……有备无患吧。 裴向不疑有他,他涉猎颇广,对妖族也有所了解,当即道:“遮掩妖气的灵药我这有,不过说要抑制妖性,我记得有个方子……” …… 楚然从沈微雪那儿出来后,并没急着回住处。 他敏锐地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波动,沉思了一下,拐道朝凌云宗专门辟出来给外人居住的迎来峰走去。 身后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他手心里出了层薄汗,但仍只当不觉。 迎来峰上到处是人,有本宗门的弟子,也有外来宗门的弟子,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楚然挑着偏僻的小路走着,正想着怎么躲避挨打,临到拐角处时,他忽然听见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私语,从不远处传来。 听清内容,楚然心神一动,迈出去的脚步缩了回来,闪身避在树后,掐诀隐蔽气息。 是三个外来宗门的弟子,正小声交流着:“明天我就要上场了,对手是微雪仙君的徒弟云暮归,都传言他剑术极为厉害,我心底没底,有点慌。” 旁边那个便劝慰他:“没事,你也很厉害……” 两人聊了几句,一直沉默的第三个弟子冷不丁插了句话:“你们可有听过一个传言,说那云暮归……” 他有意顿了顿,接收到另外两人好奇催促的视线,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说他其实是个半妖啊!” 另外两人同时倒抽凉气,脱口惊呼:“什么?!” “嘘!”说出惊人之语的弟子忙不迭喊他们小声,“我也是在历练时无意听到的,没头没尾的消息,也不知哪里传来的,你们听听就算了,可不要胡乱说出去……” “不可能吧。微雪仙君可是天下第一剑,剑下斩过无数妖邪魔物,怎么可能收一个半妖为徒弟!” “就是,我也觉得不可能,若云暮归真的是半妖,微雪仙君是正道君子,一定会大义灭亲的吧……半妖肮脏卑鄙,根本不配存活在这世间。” “哎呀谁知道呢……” 三个弟子很快走远。 楚然解了隐蔽的术法,从树后闪身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身后,不敢大意,召了剑握着,才敢去挑衅跟了他一路的人:“云师兄都听见了?” 落在他身上的那道视线越发冰冷。 “你看,真不是我胡言乱语,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会接受一个半妖的,沈微雪万众瞩目之下,更不可能当众包庇你……” 感受到杀气越来越重,楚然握紧了剑,随时要抽出来的架势,继续在挨打的边缘试探,竭尽全力地激起云暮归心里最大的恶意:“你也相信我说的话对不对?不然你上次也不会放过我。当然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大可去尽情试探……” “……看看他究竟是会护着你,还是会,大义灭亲。” 杀气已近乎实质,楚然额头冷汗低落,“亲”字话音落下,拔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云暮归视线中。 他离开后,原本空荡荡的树后,才慢慢转出来一个人。 正是云暮归。 云暮归一双眸子凝成了幽深的冰蓝色,在斑驳细碎的阳光中,泛着刺骨冷意,他心绪翻涌不定,扶在树干上的手越发用力,竟在坚硬无比的灵木上留下深刻的手印。 许久他默然收回了手,只听嘎吱一声响,粗壮的树干在他的怒火与恨意中,拦腰折断,轰然倒在他身侧。 灿烂温暖的阳光毫无阻挡地照了下来,云暮归抚着胸口,那曾被沈微雪一剑刺穿的地方。 有长刺的藤蔓从表面完好内里溃烂的伤口里疯长,扎根扎底,将他折磨得几近崩溃。 他不知道楚然究竟是谁,他只知道楚然在刻意挑拨他和沈微雪之间的关系。 可他还是忍不住……要上当了。 云暮归隐忍地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 交流大会很快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第一日是众人交流论道,沈微雪懒得听一群人开辩论会,借口身子不适,在千秋峰躲了个清静。 第二日比试大会开始,沈微雪翻了翻名单,看见了云暮归今日有一场比试,才懒洋洋地起身,拾掇了一下去了比试场。 徒弟打比赛呢,身为师尊当然要去给徒弟镇场子。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试快开始了,云暮归都迟迟未出现。 沈微雪又等了一会,忍不住偏头问楚然:“你师兄呢?怎么还未来?” 楚然今日没比试,坐在沈微雪身后,闻言恭顺回应道:“云师兄临出来前说身子有些不适,临时入定了一下,应该快来了。” 听到云暮归身体不适,沈微雪心头一跳,有些担忧,立刻就想起身去看,楚然见状,伸手虚虚一拦,小声劝道:“师尊不必担心,云师兄说不要紧的,他是最近冲击升阶,时常灵力波动,偶尔会失控一下,入定片刻就无事了。” 灵力波动失控——这是小事吗! 沈微雪忍住一声“胡闹”,身子前倾,就想拂开楚然的手去看看,刚一抬手,楚然啊了声:“云师兄来了。” 沈微雪下意识回头看,刚好看见云暮归掐诀缩地而来,白袍修身,衣摆猎猎,轻巧地跃上比试台,在合适的位置站定。 负责念比试场次和名单的弟子正好念完他的身份:“……凌云宗,微雪仙君座下,云暮归。” 大概是感受到了沈微雪的注视,高台上的青年转头望来,眸光幽幽,视线平静。 沈微雪莫名觉得那平静里好像藏了点什么东西,不过隔得太远了,他没看清。他只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云暮归安然无恙,想来问题不大,微微松口气,坐回原位。 只是仍没放下心。 沈微雪想起半妖书籍里的描述,眉头微蹙,琢磨着还是等比试完了,按裴向教的法子,给云暮归预先调理一下身体。 比试很快开始,高台自动支起隔离的屏障,防止战斗波及台下。 站云暮归的对面的是个扛着大铁锤的对手,身材魁梧,满身肌肉,十分壮实,看着就是走硬实路子的。 而云暮归和沈微雪一样,修得是轻剑,在这样的战斗里,难免有些吃亏——轻不抵重,难以硬碰,一般情况下,都要避免直对,侧面取巧。 然而云暮归像是不懂“避”字怎么写,大铁锤轰隆隆地砸过来,他便面不改色地提剑而上,竟是直接硬碰硬,毫不退缩。 一时之间,剑影锤光交错不断,铿锵之声不绝,大铁锤步步紧逼,步履沉重,云暮归身如轻燕,丝毫不退。 沈微雪虽知以云暮归的实力,打败这大铁锤不在话下,但还是心下微惊,压低声对楚然道:“小然,你与阿归都修的轻剑,往后见到这般对手,尽量避免直接对上,要会以轻巧取胜,减少损耗——” 沈微雪话未说完,忽然看见云暮归趔趄了一下,像是气力不支,略退了半步,旋即被大铁锤趁势而上,双锤交错,将他死死压制! 原本平分秋色的战局陡然倾斜,在场众人立时发出阵阵喝彩声,随后热烈讨论起来。 俱在猜云暮归要输了。 “果然,这位云道友选择硬碰硬的方式,还是有些欠妥。” “的确如此,娄道友以灵力浑厚闻名,很少有人能直接在他手下扛过三锤子的,云道友说实话,已经很不错了。” “可能是实战不够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云道友今年才二十余岁,资历尚浅,也是难怪。” “……” 云暮归又退了半步,他半阖了眼,四周喧闹一片,他字字句句都能听清,然而他置若罔闻,只将注意力都停驻在远处那位白衣仙君身上。 沈微雪会担心他吗,还是…… 心弦绷紧到极致,被深深压制的妖族血脉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云暮归轻吸一口气,终于不再犹豫,睁眼时一缕冰蓝从眼底闪过,妖气从身上弥漫,丝丝缕缕缠上了对面的大铁锤。 下一瞬他心念一动,那坚硬铁锤在妖气的侵蚀下,猝然皲裂,无声无息地化作齑粉! 惊变突生,和他对战的那大汉手上一轻,伴随多年的武器化作无形,他震惊之下,只见一片剑光迎面而来,厚重的压迫感将他整个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云暮归面无表情地抬手,任由妖气逐渐浓烈弥漫,乌黑剑尖裹挟无边杀意,竟是打算将他就地杀掉! 这变故太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刻,清冽剑光破空而来,一道雪色身影轻若飞鸿,瞬息间从远处而来,跃上高台,紧接着衣袂翩然的雪衣仙君手腕一转,纤细清透的长剑轻轻巧巧隔住了云暮归的杀意。 旋即他衣袂一挥,将那死里逃生的大汉踹下了高台。 浮白与沉乌,两柄长剑都是不相上下的绝世精品,骤然相碰,剑吟清啸入清天,震得人耳膜颤痛。 沈微雪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他反手垂下剑尖,抵在高台上,整个胸腔像被掏了个洞,痛感如海潮层层叠叠翻涌而来,迅速传遍全身。 才稍有好转的灵脉被他压榨了最后一丝生机,寸寸碎裂开来,痛得他连呼吸都破碎不堪。 这回完了。 沈微雪身颤若落叶,迟钝地飘过这个念头。 高台之下的惊叫声仿佛离得都很遥远了,沈微雪断续又压抑地喘息着,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涣散。 就在这生死关头,他仍旧惦记着身边的人,勉强抬眼,在尚且清醒的最后一刻,看见了青年错愕又奇异的神情。,,网址m.,...: 第28章 第28章 沈微雪觉得自己整个魂魄都被人硬生生从躯体里扯出来了。 只剩一缕轻烟似的意识,勉强与躯体勾连着,还残留着一点知觉。 身体沉甸甸的不知落在何处,无边疼痛裹挟而来,骨骼和灵脉被一根根拆解、折断,揉碎在一起,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一碗碗苦得人舌根发麻的灵药被灌进嘴里,但他已没力气咽下,喉头徒劳地痉挛着,褐色的液体从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唇边溢出,又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滑落,在向来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襟上留下惨淡的印记。 他的魂魄则飘飘荡荡的,像一缕轻烟,无处可依,伶仃地徘徊在一片白雾中,浑浑噩噩,又不知所措,随时会消散的模样。 沈微雪在这片空茫白雾中看到了很多场景——他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他的记忆还是原身的经历,又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情。 他太难受了,连魂魄都在颤抖,意识混沌不清,只能被迫地接受着这些画面,也无力思考。 画面里人影晃动,走过很多熟悉的面孔。 沈微雪恍恍惚惚中,无意识地附在了眼前与他面容一般无二的白衣少年身上。 那是年少时期的沈微雪 少年沈微雪,最喜欢带着他的小尾巴师弟谢予舟,满凌云乱跑,每次外出历练,都要惹些事回来,告状的传讯玉牌几乎要压垮山门。 顾朝亭每次见了,碧鸟儿尾羽都要多掉几根——气的。 他们的师尊洺尘仙君故去后,身为他座下大弟子的顾朝亭成了凌云宗的掌权人,也接下了照看两个小师弟的重任。 好在少年沈微雪虽行事肆意,但还是知分寸的,有本事惹人,也有本事让对方心服口服,就算是找顾朝亭告状的,告完了也会以一句情真意切的夸赞做收尾。 所以每次顾朝亭都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微雪师弟,你就不能低调点吗,这是生怕别人不来记恨你?” 顾朝亭自小就知自己身担重任,故而养得性情内敛,万事求个沉稳,实在不能理解两个师弟恨不得翻天覆地的性子。 少年沈微雪抱剑而立,衣袂在风中猎猎,扬起漂亮的弧度。 他面容年轻清隽,充满少年郎独有的鲜活气息,笑容漫不经心:“师兄,恩怨情仇呢,就该趁着年少时期都尝一遍,不然等以后风光不再,就没有能扯皮的饭后谈资了。” 那大抵是微雪仙君最纵情潇洒的岁月。 …… 沈微雪还看见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狼崽。 小狼崽怯生生的,对一切都很防备警惕,沈微雪买了各种糕点玩具,哄了好多天,才勉强得到了小家伙的亲近。 虽说这亲近,其实也就只是主动伸爪子搭在沈微雪掌心里。 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镇上环境简陋,客栈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沈微雪不许小狼崽窝在脏兮兮的角落里睡觉,将小绒毛球捧到了床头,扯了被角盖上。 和人这么接近,小狼崽很紧张,绒毛都炸了,不安又局促地想跑,被沈微雪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耳朵尖,吓得整只狼都僵住了。 沈微雪见他不敢挣扎了,满意地松了手,道:“乖乖在这睡。” 小狼崽谨慎地看了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闭了眼,身子团在床榻最边上,稍微一动就会滚下去的位置。 大概是沈微雪的气息让人安心,又兼之他年纪小,撑不住,虽有心警醒,但还是渐渐睡沉了,微微打着小呼噜,声音又奶又细,风吹小羽毛似的拨动人心。 只苦了沈微雪,替他捞了大半夜的尾巴——小家伙的尾巴太不安分了,睡着睡着就甩到了锦被之外,垂在床榻边。 夜里风寒,这样容易着凉。 第不知几次替小家伙捞尾巴之后,沈微雪沉思了一瞬,果断将小家伙拎起来,塞到床内侧,紧挨着他身边的位置。 小狼崽似有所觉,吚吚呜呜地叫了两声,好像想睁眼,沈微雪不动声色地挠他下巴,挠完了又捏了捏小狼崽的后颈,就将他安抚好了。 沈微雪自觉终于能睡个好觉,扯了被子替小家伙盖好,刚要缩回手,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忽然动了动,似是无意识地卷了上来,缠在他手腕上,不动了。 小狼崽的绒毛,是很温软如华贵锦缎般的触感。 沈微雪的手腕被蹭的痒痒的,他凝视着熟睡的小家伙,目光渐渐柔软下来,也没缩回手,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下了,任由小家伙卷了一晚上的手腕。 一同入睡。 这样的夜晚还有很多很多。 直到一人一狼回到凌云宗,小狼崽成功入道,再次化成人形后,才终于结束。 然而少年云暮归很茫然——为什么当小狼崽的时候能和沈微雪睡,当人了就不行了呢。 他已经很信任沈微雪了,这个自诩是他“师尊”的人,给了他从没感受过的温暖。 这种温暖让他眷恋不舍。 于是他在夜里敲响了沈微雪的窗。 沈微雪开窗见到是他,微微有些错愕,不过转念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摇摇头,道:“既然已经拜了师,又变回人了,就自己睡吧,师徒要有师徒的规矩。” 小少年其实没懂“规矩”是什么,但他听懂了沈微雪的拒绝,他不解地张口:“微……” 他想学别人那样喊“微雪仙君”,然而面前的白衣人再一次摇头。 “白日里拜师时和你说过的,以后该称我什么?” 小少年的声音便顿住了,半晌他犹豫着,喊了声:“师尊。” 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很陌生,他原本还有些不乐意,但旋即看到沈微雪唇边浅淡欣慰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抗拒了。 好像从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喊过沈微雪。 只有他。 妖物的感情远比人类简单,满足来的很容易。 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沈微雪,见沈微雪笑了,也跟着高兴起来,正要从窗边爬进去,沈微雪伸手将他一推,推得他连连后退几步,旋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 吃了闭窗羹的小少年呆住了,他三两步跑上来,不死心地拉了拉窗,没拉动,被沈微雪从里面扣紧了。沈微雪的声音隔着窗传来,有些沉闷:“回去睡觉吧。明早再来。” ……妖物的不高兴,也来的很容易。 小少年闷闷地应了声,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如果还是原型,大概就是个卷着尾巴耷拉着耳朵的狼崽子,蔫哒哒的连绒毛都没心思张扬的小毛球。 …… 茫茫白雾里,走马灯似的画面越来越凌乱,无数片段交错在一起,分不清时间先后,各种人影、声音,一窝蜂地涌进沈微雪的意识里,混乱又痛苦。 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灵丹,抬起他下巴,顺了顺他喉头,不许他吐出来,逼迫他咽下。 灵丹入口即化,化作清洌灵气,顺着他喉管一路往下,流至心肺,润泽一二,稍稍缓解了他近乎窒息的痛感。 沈微雪半飘在外的魂魄一沉,被这充沛的灵气拉了回来,勉强恢复一丝清醒。 然而再珍贵精品的灵丹,也还是不够。 那点儿灵气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枯竭已久的灵脉争先恐后的吸收了干净,旋即越发溃败——他如今整个身躯,就如一片干涸到皲裂的土地,一滴甘霖落下来,效用微渺到近乎无。 沈微雪蜷缩成一团,十指瑟瑟,痉挛着,虚虚张开又无力地蜷起,疼痛和寒意逐渐侵蚀着他的意识,他艰难地想睁开眼,但眼皮子有千钧之重,动弹不得,冷汗从额头沁出,一滴滴滚落,汗湿几重衫。 有熟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顾朝亭的,谢予舟的,还有裴向的:“顾宗主……别无他法……叫他徒弟……” 沈微雪依稀辨认出徒弟两个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艰难抗拒着:“不……要……” 然而他这声音太含糊了,宛若痛极的呻`吟,并无人能听懂,很快,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又很快,一道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 沈微雪意识到是云暮归来了,那种师徒背德的羞耻感立时涌了上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压过了他的痛苦,让他的神智又清醒了些,喉头里挤出沙哑的拒绝:“阿归……” 他想说他不需要,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完,有人碰了碰他的指尖,接触的那一霎,轻柔温暖的灵力被渡了过来,一下子唤醒了他身体曾有过的记忆。 沈微雪浑身颤栗着,拒绝的话就被咬碎在齿间。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叹息。 每一寸破碎干枯的灵脉都在等待着得到灵力的滋润,如今见到了希望,立刻迫切地躁动起来,不顾沈微雪的意志,发出诉求。 沈微雪苍白冰凉的指尖颤了颤,微微蜷起,碰到了云暮归的手背,是难以克制的、无声的请求。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一场甘霖。 沈微雪在浑浑噩噩中,又是羞耳止又是难耐,极度混乱,一边想叫云暮归离开别碰他,一边却又想叫云暮归抱抱他。 整个人都快要裂开了。 搭在他冰冷掌心的指尖还在源源不断地渡灵力给他,温顺柔和地在他支离破碎的灵脉间流转、滋润着。 躯体的记忆远比心理诚实,经历过一次,就足以刻骨铭心,一感应到熟悉的灵力,立刻自发接纳。 沈微雪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被逼出了一丝破碎的哭腔,唇瓣颤颤,抖出不成调的字眼:“阿归……抱……” 抱抱我啊。 为什么来了也……也不抱抱他? 理智被压垮,沈微雪难以遏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莫名生出委屈来,紧接着这委屈如潮水奔涌,立刻盈满了心窝。 他委屈地眉头紧蹙,眼尾悄悄湿润了。 在漫长地等待中,掌心的指尖终于离开了。 旋即青年干净而温暖的手重新覆盖上来,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穿入他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牢牢握紧,密不可分。 灵力从相扣的手上传渡过来,旋即属于云暮归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整个笼罩,青年俯身,凑到他颈边,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胸膛。 沈微雪的胸膛冰冷,而青年掌心炙热。 沈微雪被烫的一个瑟缩,长睫颤了颤,挣扎着想睁眼,然而他还来不及抬起沉重的眼皮,便听地青年在他耳畔轻唤,声音轻浅。 “师尊……” 他近乎呢喃,仿佛还带着一丝困惑和迷茫:“师尊前世杀我时,心也是这般冰冷吗?”,,网址m.,...: 第29章 第29章 ——师尊前世杀我时,心也是这般冰冷吗? 这声音很轻,落在沈微雪耳中,不啻于惊雷轰鸣。 震得他耳膜都要裂了——前什么东西?杀什么玩意? 错愕涌上心头,沈微雪脑海里空白一片,又痛又乱,迟钝了很久,都没能想清楚云暮归究竟在说什么。 而云暮归这一句过后,也没再说话,只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微微闭了眼,灵力便从相碰之处奔涌而出,渡去了他体内。 清淡又熟悉的熏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沈微雪很快失去思考能力,意识混沌地蜷缩在云暮归怀里,任由对方摆布。 可能是因为他这次受伤太重了,魂修的过程格外难熬。 云暮归的灵力比上次还要滚烫炙热,如烈焰流火,慢慢流淌过他体内,将他的灵脉寸寸包拢,将破碎的裂痕仔细修复。 这滋味又痛又麻,百般煎熬,沈微雪长睫颤若蝶翼,压抑又断续地喘息着,手指痉挛着,死死揪住云暮归的衣衫,指尖绷得苍白而不见血色。 像被丢进了蚂蚁堆里,万蚁噬身。 又像一颗被剥掉防护外壳的鸡蛋,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沈微雪在这一言难尽的感受中,失去理智地想,他可能是修炼成一朵烟花了,在半空中炸了又炸,炸得粉身碎骨。 剩下一片轻烟与落灰,从半空中飘悠悠落下,茫然而踩不着地。 滚烫的灵力一遍遍涤荡而来。 痛苦之后是难以描述的酥麻感,从他每根骨骼、每寸灵脉上蔓延开来,席卷全身。 到最后沈微雪都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服,他鬓边湿润,长睫上盈着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亦或两者都有。 他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云暮归的衣襟,失力滑落,垂在身侧,过分清瘦的手腕仿佛一拗就折,腕骨清晰分明,上边水润润的沁着一层薄汗。 “够了……”他半阖着眼,忍受着体内火烧火燎般的灵力,竭尽全力地拒绝,“太烫了……你出去……” 云暮归置若罔闻,他将沈微雪放回床榻上躺着,一只手仍旧与沈微雪十指相扣,抬眼时瞥见沈微雪沾满药迹和汗水的衣襟,忽然觉得碍眼极了。 这人不该这样的。 这人应当清然如雪,不染纤尘。 云暮归空闲的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解开沈微雪的衣带,想将脏污的外衣剥离开来,然而被两人相扣的手阻拦了。 他想也不想握着一角衣袂,灵力一震,直接将它震裂断开,随手丢到地上。 里衣除了凌乱些,倒还雪白干净。 云暮归目光沉沉,冰蓝色的眸底情绪重叠,复杂而难以辨明,他凝望了许久,才终于低下头,颤抖的唇落沈微雪纤细的颈边,声音弱得仿佛呢喃,或许还带着一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可怜哀求:“师尊,你别杀我。” …… 沈微雪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时日。 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浑身酸软如泥,摊在床榻上,像是不属于自己。 轻淡的光透过薄薄的眼皮落在眼底,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恍惚中,有种与世隔绝的不真实感。 沈微雪没急着睁眼,他迟钝地重新启动罢工已久的大脑,混乱的记忆渐渐回笼,各种嘈杂的声响纷纷响起。 浮白沉乌双双对碰时的清冽剑吟声,众人错愕的惊呼声,顾朝亭担忧自责的呼唤声,谢予舟在绵延不绝的絮絮叨叨,裴向在为难地说只能喊他徒弟来…… 还有…… ——师尊前世杀我时,心也是这般冰冷吗? ——师尊,你别杀我。 沈微雪:“……” 沈微雪:“???” 他再也躺不下去,垂死病中惊坐起,后知后觉地感到惊魂。 旋即四肢无力,动作太大牵扯到重伤未愈的灵脉,一片酸麻,他又奄奄一息地倒下。 只是心头震惊久久不散。 这两句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云暮归怎么会说这些话? 前世,杀他。 荒谬感浮上心头,沈微雪很难不想到一个可能——云暮归是,重生的? 而且还是走完原书剧情,被原书微雪仙君一剑穿心后,才重生的……所以才会说出师尊别杀他的话。 就尼玛离谱。 这什么破情况??? 沈微雪舌尖发苦,也不知昏迷的这段时日被灌了多少苦药,苦得他心肝脾肺都在颤抖。 他费劲地吐出一口浊气,正要细细思索,门忽然被推开,阳光照进来,闪得眼角一晃,沈微雪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回头,瞧见了一道绯色身影。 是谢予舟。 ……不是别人。 沈微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想起了云暮归。 上回醒来时好歹人还在身边守着,这回人呢? “师兄!!!”乍一进屋,与沈微雪对望一眼,谢予舟的惊喜几乎要溢满屋子,他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握住沈微雪的手,“师兄你终于醒了!还难受吗?还有哪里疼吗?口渴吗?热吗?冷吗?……” 他一连串问候脱口而出,沈微雪还没来得及回答,眼角瞥见门口又走进来两个人,分别是顾朝亭和裴向。 顾朝亭性子再内敛,此时见到沈微雪安然无恙地从死门关回来,素来沉稳的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只是各种问候都被谢予舟抢先说完了,他默然片刻,走到沈微雪榻边,才终于吐出来一句如释重负的:“微雪师弟。” 来晚一步的裴向从顾谢两人中间挤进来,哎呀一声:“顾宗主,谢道友,劳烦让让,我给把个脉……” 安静的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初醒时仿佛与世隔绝的错觉缓慢退却,沈微雪终于有了种死里逃生的真实感。 他看见顾朝亭眼底微微发青,谢予舟眸里浮着淡淡的血丝,连一向放`浪不羁的裴向都挂了满脸担忧。 沈微雪眼眶发热,张了张口,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我……”了个开头,便停顿许久。 裴向一边给他把脉,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沉吟着道:“看来喊你徒弟来给你魂修的效果不错,你这条命总算是捞回来了。” 见沈微雪张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随口猜测:“想说什么?想问你那徒弟?” 并没有。 谢谢贴心。 但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云暮归。 沈微雪刚想否认,心说在他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他都不要和云暮归见面了,结果刚一抬眼,门口光线一暗。 俊朗挺拔的青年站在阳光里,手里端着药盅,与他视线遥遥相对,片刻后,眼底浮起复杂莫名的光芒。 旋即低低唤了声:“师尊。” 沈微雪:“……” ……这操蛋的世界。 ……这操蛋的剧情。 ……这操蛋的就不能给他一点缓冲时间吗???,,网址m.,...: 第30章 第30章 云暮归熬药的时间算计得很好,沈微雪喝到嘴里时,温度刚刚好。 为了保持药效,灵药里不能加糖,苦得人舌头发麻,若是平时,沈微雪可能会竭尽所能地拖延一下,然而今天他捧着药盅,却是一声不吭,乖乖地喝着。 身上披着件白绒大氅,是云暮归替他披的。 披完就退到了顾朝亭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站着——在场四人里,和沈微雪关系最亲近的人是他,距离离得最远的也是他。 沈微雪心不在焉地咽下灵药,舌尖被苦到失去知觉,他忍了又忍,没忍着,悄悄抬眸看了眼云暮归。 青年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凝视着他,与他视线相对时,眸光轻轻动了动,幽深的眸底里隐约泛起一丝熟悉的冰蓝色。 沈微雪心头无端多跳了一下,立刻想起魂修时沦陷在对方纯粹漂亮的眸子里,无法自拔的情形。 这狼崽子看起来乖巧温顺,却一向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 他欲盖弥彰地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喝药,只是心里再也宁静不下来了,云暮归的视线很平静,却莫名的炙热又充满无声的压迫,逼着他不断回忆起…… 打住,不能想。 药盅快要见底,沈微雪匆匆几口喝完,将药盅递给谢予舟放去桌上,用温水漱了口,眉头蹙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苦涩,倦倦地舒了口气:“……我睡了多久了?” 嗓子久未说话,声音有些生涩,他轻咳一声,舒缓了一下嗓子。 这些天他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唯一比较清醒、有知觉的,便是云暮归来与他魂修的时刻,根本分不清昼夜。 大概睡了……七八天?十来天? 沈微雪随意估量了一个数字,觉得应该差不多。 然而谢予舟只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师兄,你睡了三个月了,比试大会都结束了。” 三个月? 竟然有这么久? 沈微雪一愣,微微错愕:“这么久?” 他旋即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那那天……” 沈微雪斟酌着言辞,想问问他在比试高台上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云暮归爆发妖气险些杀了对手,他千钧一发之刻拔剑挡了,牵动旧疾,晕倒当场。 哪一件拎出来都是很要命的事。 不过看云暮归如今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等等。 沈微雪蓦然想起来一刻钟前刚冒出来的猜测,忽然有些迟疑,云暮归是重生的,他突然爆发的妖气,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这两者之间像是牵连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沈微雪本能地觉得它们之间有关联,但仔细想想又怎么都想不出解释。 他只能暂时按下疑虑,听谢予舟讲后来发生的事:“师兄出手救了人,将大家的注意都吸引过去了,云师侄后来也及时收敛了妖气,无甚大碍……有隔离屏障挡着,没人察觉不妥,只当云师侄是危急关头突然爆发,一时失手。” 谢予舟慢慢地将后续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讲了出来,沈微雪听见云暮归没暴露半妖身份,下意识松了口气,旋即一些曾被无意遗漏的细节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 顾朝亭和谢予舟……都知道云暮归的真实身份。 之前沈微雪没当一回事,现在想想,哪儿都透着不对劲。 谢予舟还好,性子跳脱散漫,对妖物的憎恶情绪不至于太极端,但顾朝亭……顾朝亭身为一宗之主,事事必要顾全大局百般思量,怎么会在明知云暮归半妖身份的情况下,还允许他留在凌云宗呢? 这不是往凌云宗埋了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弓单吗? 沈微雪只能将之归结于是原身很在意,顾朝亭才会看在自家师弟的面上,对云暮归如此宽容。 那么又有新的问题了。 原身若是这么在意云暮归,为什么后来又要手刃徒弟,双双走上绝路呢? 有些猜测若隐若现,偏生缺了个钩子将它们钩出来。 沈微雪失神片刻,正努力思索,拨寻真相,谢予舟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扯了扯沈微雪袖子,喊了声“师兄”。 沈微雪回神,露出疑惑的神色,无声地问他怎么了。 谢予舟吞吞吐吐,好像不知该怎么说。 沈微雪心里泛起不祥预感。 沉默许久的顾朝亭终于再次开口,温和又充满安抚道:“微雪师弟,还有一桩事,牵扯到了楚然师侄……嗯,你冷静些莫着急。” 他顿了顿,缓声道:“说起来这事,也是我的疏漏……你可还记得比试大会上有个彩头,诛邪令?” 连顾朝亭都这么拐弯抹角地讲话了,沈微雪原本只以为楚然是闭关或者下山了才没来,现在心头不详越滚越大。 心知多半是楚然出了事,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干脆利落道:“我知道。师兄,你直说吧,我没事。” 顾朝亭见他神情尚平静,叹了口气:“楚然师侄在比试大会上得了个名次,刚好将那诛邪令取走了。然后他受诛邪令影响……在半夜里悄悄入魔了。” 沈微雪听着前半句还觉尚可,问题不大,听完后半句,顿时两眼一黑:“……什么?” 他的手揪紧了锦被,一时摇摇欲坠。 就…… 就尼玛……离谱…… 他都收了……什么徒弟……啊…… 谢予舟大惊失色,生怕他晕过去,连忙扶着他肩头安慰道:“师兄别急,楚师侄刚离开不久就被发现了,我们都派了人去暗中寻找……” 他本意是想让沈微雪安心,然而沈微雪听着,却是越发晕眩。 还跑了…… 这是天道见云暮归始终不黑化入魔,转而对他另一个徒弟下手,让他另一个徒弟来走反派路线了吗?! 裴向终于看不下去了,伸手将谢予舟微微一拦。 这段时间裴向一直住在凌云宗,救治沈微雪,这些事并没瞒着他,他全都知道,包括云暮归是半妖。只是他顾忌这是人家宗门里的事,不好插话。 直到见沈微雪情绪不太妙,他才出口阻拦。 “行了行了,沈兄刚醒,还需要休息……等过几日情况稳定了再来说这些,先让他安心歇息。” 裴向又替沈微雪摸了摸脉象,满意道:“魂修效果不错,云小道友一会儿再替你师尊引导一下`体内的灵力,就休息吧。” 这种事情,医修最大。 裴向一开口,没人敢反驳。 谢予舟不敢再多说什么刺激他师兄,连连劝慰了几句“不必担心”,便也只能和顾朝亭裴向一起离开,剩下云暮归留在屋里。 沈微雪才刚从二徒弟入魔的打击里缓过一口气,一回神屋里空荡荡剩了个大徒弟,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又是一重打击。 沈微雪勉强打起精神,努力如往常一般,喊了声“阿归”,苦笑一声,惆怅道:“我上回还这么严厉地不许你再做这些事,可到头来还是要依靠你,实在是……很抱歉。” 他摆出无比失落的模样,微微垂了长睫,眼角余光落在云暮归身上,见对方终于动了,缓步走来,一颗心登时提得老高。 云暮归会摊牌吗? 他要怎么应对? 沈微雪提心吊胆了片刻,青年走至他床榻边,伸手勾住了他大氅的系带,轻轻一扯,便将系带解开了:“是弟子连累了师尊,这些都是弟子该做的。” 云暮归手腕一转,就要将大氅取下来,沈微雪下意识抬手揪住领子:“怎么了?” “为师尊疏导灵脉。”青年声线坦荡,神情温顺一如既往,平静温和的视线落在沈微雪身上,看的沈微雪差点儿都要以为之前半昏迷中听见的话是他的错觉了。 但旋即他意识到什么,揪住了大氅不放:“……不用,我现在挺、挺好的。” 云暮归低声道:“师尊不必担心,只是疏导灵脉,不是……魂修。” 他一脸正经,语调平稳,唯独“魂修”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藏着什么微妙的意味。 沈微雪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松了手。 云暮归果真说到做到,只是替他疏导灵脉,手规规矩矩地揽着他的肩,没有一丝一毫地逾越。 只是这样,沈微雪越发不自在——因为想逾越的人是他。 云暮归的怀抱太温暖了,这三个月来无数次魂修,让他对这个怀抱印象深刻。他的理智在疯狂告诫他不要乱来,这可是他的徒弟啊,然而他的身体却遵循本能,自发地依偎了过去。 靠近一点。 再靠近一点。 灵力流转灵脉间,温柔地修补着他的创伤,微微发热。 沈微雪在昏昏然然中脑袋无意识地搭在了云暮归肩头,倏地一怔,回过神来,又微微坐直了身子。 要命。 他咬了咬舌尖,咬出一丝痛感,勉强清醒了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胡乱找了个话题:“这几个月……” 话头刚起,沈微雪就察觉不妥,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改,只能硬着头皮说完:“……实在是辛苦你了。” 云暮归温和道:“师尊言重,这几个月算不得什么。” 灵力渐渐顺到沈微雪手腕处的灵脉,这里有一处伤得格外重,云暮归的手便缓缓下移,准确无误地扣住了那越发清瘦的手腕,细心细致地引导灵力,“师尊很乖。” 很乖…… 小狼崽子怎么把他早些年的口头禅学过来了。 前几年他哄小徒弟给他摸毛绒绒的时候,就喜欢喊乖徒徒。 沈微雪莫名耳热,低眸又发现身上里衣换过,不是昏迷前穿的那一套。 他默然一会,不是很想问是谁给他换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满室寂静,逼得人心头越发惴惴。 沈微雪胡思乱想,将所有讯息都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遍,都没能理解云暮归的意图。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云暮归重生而来,是想找他报仇的,可思来想去,没想到云暮归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 那,难道云暮归是想来续一续师徒情? 可沈微雪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能让前世被穿心一剑伤痛至死的人放下仇恨。 还有原身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 沈微雪定了定神,转念又想起了突然入魔的另一个徒弟……他没看完原书,也不知原书里有没有楚然这个人,是个什么身份。 迟疑了一下,他状若无事地叹气道:“也不知小然怎么样了……” 他不能确定云暮归重生的具体时机,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猜测着云暮归或许前世知道楚然这人。 然而云暮归只简单道:“师尊不必忧心。” 沈微雪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想起平时云暮归和楚然关系不错的样子,抿了抿唇,尽力地往楚然身上引。 他绞尽脑汁地引话题,试图试探出什么来,然而由于姿势问题,他并不能及时看见云暮归越来越冷沉的脸色,也不能看到每每听见楚然的名字,便会幽冷一分的眸。 直到后来他的唇忽然被一只手指抵住。 温热的指腹上带着薄茧,是练剑练出来的,覆在柔软的唇上,带来异样的触感,沈微雪乍然止声。 “楚然师弟不会有事的。”这抹温热的主人很快出声,平静里像是翻滚着惊涛骇浪,“不过弟子却有一个问题想问师尊。” “顾师伯和谢师叔,之前都曾分别问过弟子,若真到那一步,愿不愿意与师尊合籍成道侣。”云暮归轻声道,“弟子的回答是愿意。只是不知道……师尊的答案。” …… “所以呢?师兄答应了吗——哎呦。” 谢予舟捂着脑袋,身子微微后仰,躲开了沈微雪的折扇敲击,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沈微雪终于能下榻了,日子好像恢复了过往的平静,谢予舟话是抱怨的,音调却是难掩的欢喜,“师兄,疼。” 沈微雪没好气道:“活该,谁让你们胡乱问这些问题?” 谢予舟嘟囔道:“我们只是担心……” 他尾音渐消,没说担心什么,自然而然地转了话头:“说实话,云师侄确实是不错,这几个月基本都是他在近身照顾你,我以前担忧他是半妖,妖性难泯,可能会伤害你,现在想想,他算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了。” 沈微雪道:“你也知道是个孩子。他是我晚辈,向来敬重我这个师尊,辈分摆在这里,有些事就不太可能……” 他叹了口气,目光温和了些:“我知道你和师兄都是担忧我,我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只是我和阿归之间的事,就由我们自己解决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沈微雪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谢予舟嗯了一声,算是应诺,又小声嘀咕道:“晚辈怎么就不太可能……”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话语微妙的一顿,脸上不自觉飘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稍纵即逝,旋即道:“既然师兄心里有数,我们就不多插手了,总归是站在师兄这边的……师兄今天找我来,还有什么事吗?” 沈微雪没留意到谢予舟的前半句,他低头,视线停驻在手中的长剑浮白之上,又缓缓挪到剑柄处。 ——那本该有个剑坠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 他轻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将浮白放在桌上,随意道:“也没什么,就是看见浮白没剑坠……想给它系一个,没找着相配的,来问问你那有没有。” 谢予舟啊了一声,看了眼沈微雪,脸上有些许惊奇,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道:“师兄怎么突然想给佩剑系剑坠了?” 他低头看了眼长剑浮白,看见那用来穿玉坠的孔洞,颇觉稀奇:“师兄以前不是嫌弃碍事,从来不肯挂剑坠的吗?”0 第31章 第31章 ——从来不肯挂剑坠? 沈微雪的错愕差点儿没收住,端起茶杯连连喝了几口定了定神,才作若无其事道:“现在忽然又想了,横竖我如今少用剑,挂着装饰挺好的,不碍事。” 他指腹在温润的玉杯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看着剑柄,心里惊疑不定。 既然原身从来不挂剑坠,那他“这里本该有个剑坠”的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总不可能是他睡觉睡多了,脑子糊涂,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谢予舟不疑有他,琢磨了一会,道:“我不用剑,也没多收集这些,只有几个成色一般的,配不上师兄的剑。既然师兄想要,我回头去寻一些来。” 沈微雪道:“那算了,倒也不必麻烦。” 他转手想将剑收起来,刚一动,却被谢予舟按住了。 谢予舟难得见他师兄有想要的东西,哪里肯随便放过,兴致勃勃地和沈微雪讨论起款式来。 沈微雪见他执意如此,没法,只能顺着他的话聊起来。 谢予舟讲着讲着,忽然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笑道:“说起来,几年前云师侄刚来没多久的时候,曾去雪山挖玉石,说要做剑坠,结果被妖兽重伤……那还是我第一回见师兄这么着急,抱着小小只的孩子,不由分说闯上炼药峰,满身是血的,把炼药长老吓了一跳。” 他叹息一声:“其实云师侄那次,就是想给师兄做剑坠的吧。” 沈微雪微愣。 这件事,他……不太记得了。 谢予舟被勾起兴致来,一连又提了些往事,有关于洺尘仙君的,有关于他们师兄弟几个的,也有关于云暮归的,关于许多其他人的。 沈微雪渐渐安静下来,听着小师弟念念叨叨,微微失神。 谢予舟的话宛如钩子,将他被尘封许久的记忆勾了出来。 他恍恍惚惚中想起来了一些。 那时候小云暮归刚来凌云宗不久,微雪仙君为了便于照看他,花了几天几夜,亲手替他雕了一枚玉牌,用来记录各种讯息和方便通讯。 小云暮归捧着玉牌,一脸严肃地望了好久,才郑重其事地将之收到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然后转身就自己悄悄地跑去了雪山。 他早就发现微雪仙君的剑柄上空荡荡的了,可他身无分文,所拥有的都是微雪仙君给予的,所以只能自己去挖一块玉石来。 他想亲手做一枚剑坠,送给微雪仙君。 可惜当年他尚且弱小,还来不及挖到玉石,就先被雪山上的妖兽重伤了,鲜血触动玉牌,微雪仙君闻讯而来,堪堪从妖兽嘴里救下他。 云暮归那次伤得很狠,养了很久的伤。 而微雪仙君也是第一次严厉责备了他,不许他再这么偷偷地冒险。 再后来…… 沈微雪垂了垂眼睫。 再后来原身渡劫失败,灵脉被废,而他穿书过来,一步一步,努力改变了必死的命运,却也再没能收到小徒弟的礼物。 …… 谢予舟离开后,沈微雪静坐在院子里,又独自待了好久。 直到暮色降临,四周昏暗一片,屋檐下的小灯盏散发出盈盈光芒,照亮方寸之地。 直到云暮归照例上顶峰来,悄然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熟稔地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师尊,夜里冷,回屋罢。” 夜风寒凉,吹得沈微雪的手越发冰冷,触碰到云暮归温暖的手,不由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 他抿了抿唇,偏头接触到云暮归澄澈担忧的视线,鬼使神差地喊了声:“阿归。” “师尊?” 沈微雪却又突然沉默了。 他下午和谢予舟聊天的时候,满肚子的疑惑想问云暮归,然而现在看到人,又莫名其妙地问不出口了。 沈微雪蹙了蹙眉,又很快松开,摇了摇头:“走吧。” 他想站起身来,结果因为坐太久了,脚麻,刚站起来就是一个踉跄,一阵晕眩,所幸云暮归一直扶着他,才没让他一头栽倒磕在玉桌上。 沈微雪忍过这片刻晕眩,站稳了,松了口气,正想说缓一缓再走,身子忽然一轻。 云暮归将他拦腰抱起,大步朝屋里走去。 沈微雪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云暮归的脖子。 等他反应过来,不由:“……” 就,给点面子吧! 就这么被徒弟抱起来,他面子往哪里搁哦! 沈微雪犹豫了一会,挣扎着想下地,云暮归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尊别动。” 青年声色温和,呵出来的热气钻进沈微雪的耳窝里,烫得沈微雪一个激灵,顿时一动不敢动。 好在院子到屋里很近,眨眼间就到了。 沈微雪甫一落坐床榻,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然而云暮归好似没有察觉他的紧张,镇定自若,一如寻常地转身替他斟茶。 动作熟稔自然。 屋里安静,斟茶声就格外清晰,那茶水不像斟入杯中,倒像是流入了他心湖里。 轻轻柔柔荡起一片涟漪,久久不能复归平静。 沈微雪悄悄打量着青年挺拔俊朗的背影,片刻后,才在云暮归转身前一瞬收回视线,长睫轻颤。 藏住了一抹不自然。 …… 自从知道云暮归是重生的,自己身上……确切来说是原身,也满堆谜团,沈微雪的心就总是提在半空。 他实在是捉摸不透云暮归的心思,每次见到温顺依旧的青年,都下意识往深入去想对方的一举一动,去猜测对方意图。 时间一长,便觉心累,开始想方设法地避开云暮归。 青年却不知为何,像是没察觉他的有意疏远,日复一日地过来,甚至比以往更亲近——沈微雪叫苦不迭。 他以往当云暮归是温顺贴心的乖徒弟,一心对云暮归好,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云暮归的照顾,但是现在就…… 沈微雪忍不住胡思乱想。 主角这是打算……把他养肥了宰掉吗? 沈微雪拂落身上落叶,暖融融的风吹着淡淡花香扑面而来,他倦倦地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涌。 后山一大片花海尚未完全盛放,含苞待放,在风中摇曳着,沈微雪怔怔看了半晌,才悠悠地叹了口气,仰身躺在软榻上,徐徐闭眼。 这几天他为了避开云暮归,都独自躲来后山的花海,以求得片刻安宁。 走到这一步,他始料未及,在将一切抽丝剥茧理顺之前,他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云暮归。 沈微雪迷迷糊糊地小憩了一会,正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手边暖暖的。 好像有什么温暖绵软的东西一直往他掌心下拱。 沈微雪猝然一惊,猛地睁眼偏头,一大团雪白的毛绒绒落入眼帘,那雪绒绒的脑袋还在不停地往他手下蹭,将那耳朵往他手心里送。 他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讷讷喊了声:“……阿归?” 掌心下触感柔软,他无意识地捏了捏大雪狼的耳朵,又挠了挠大雪狼的脑袋,才收回手,想坐起身来。 然而大雪狼先他一步,支起了身子,两只前爪搭在沈微雪肩头,微微用力。刚起身一点点的沈微雪就又被推倒在软榻上,被高大的雪狼压着。 大雪狼知道分寸,看着虽然是大半个身子趴在沈微雪身上,但实际上收敛着力气,只虚虚压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身下的人。 半晌,才低头,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沈微雪的脸颊,又将脑袋拱在沈微雪颈边,磨磨蹭蹭。 软绒绒的绒毛蹭得沈微雪脸颊微痒,大雪狼呼出来的热气尽数喷在他颈侧,沈微雪眼光瞥见两只竖着绒毛尖尖的狼耳朵,身子僵了一瞬。 这谁顶得住! 反正他、他还是顶不住! 沈微雪脑子里想着矜持些这是徒弟呢,手却无法克制地环在了大雪狼身上,屈指为梳,一下下慢慢地替他梳理绒毛,从后颈到背脊。 丝滑柔顺的绒毛在指间穿过,沈微雪整颗心都陷在毛绒绒里,软成了一团。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换了个形态,就让人难以自拔。 沈微雪低声问:“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最近云暮归都在帮着寻找楚然的踪迹,沈微雪想了想,又问:“可有找到小然?” 话音刚落,锁骨处一烫,大雪狼不应声,只伸出舌头,在他颈边锁骨处,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润泽水迹。 沈微雪脑袋空白了一瞬,旋即觉得被舔舐过的地方哗啦一下着了火,火烧火燎的。 他惊得一个颤栗,忙不迭推开大雪狼的脑袋,也忘了方才问了什么话,语调都有些不顺畅:“胡……胡闹什么!” 大雪狼冰蓝色的眸子安静地与他对望片刻,沈微雪心跳无端加快了一些,莫名生起一种心虚感,好像他做错了什么。 他隐忍又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强忍着继续顺毛毛地冲动,正要摆一摆师尊架子,让这团雪绒绒变回人形,大雪狼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转身落地。 身上一轻怀里一空,沈微雪指尖轻颤,有些失落,但旋即他就看见大雪狼转了身,三两步走到花丛边,低头一咬,折下一支花枝,又凑回沈微雪面前,将花枝放在他手心。 那是一枝还未完全绽开的花,柔软的花瓣舒开了几片,剩下的仍包裹在一起。 沈微雪不明所以,接过花枝:“怎么……” “了”字尚未出口,那花枝被雪狼注入灵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下一瞬它层层叠叠的花瓣尽数舒展开来,露出里头纤细的蕊,颤巍巍地立在花瓣中。 这好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花也依次盛开。 千秋峰后山的这一片花海很奇怪,明明都生长在一起,偏生花期不同,有时候这一片盛开了,那一片才刚冒出花骨朵,有时候这一片凋零了,那一片才含苞待放。 沈微雪以前带云暮归来后山的时候,曾不无遗憾地对小徒弟说,可惜这满片花海不能同时盛开,不然场景一定绝美。 当然要是能被风吹起一片花雨,就更漂亮了。 现在,沈微雪果不其然被震撼到了。 云暮归的灵力铺天盖地地蔓延开去,催生着满片花海,让它们每一朵都绽放开来,这一幕如梦如幻,着实夺目。 沈微雪仿佛身在梦境,几乎找不见真实感。 许久,他才在震惊之下回过神来,见云暮归还在源源不断地输入灵力,沈微雪心疼地抿了抿唇,伸手想阻拦。 大雪狼又望了他一眼,退后几步,没让他碰着,转手一头扎进了花海中。 沈微雪一愣:“阿归?” 满片淡紫色中,那一团雪绒绒格外显眼。 但很快,就被彻底淹没了——他沾了满身花瓣,几乎和花海融为一体,沈微雪要凝神细看,才能找见那一团会动的大花绒球。 阿归今天……童心未泯? 来……来辣爪摧花? 沈微雪正疑惑着,那大花绒球从花丛中跑了回来,轻轻巧巧一个纵跃,便跳到了沈微雪身后的老树上。 又踩着轻巧的步子,走到探出来的枝头上。 树枝被他压得微弯,沈微雪仰头看他,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掉下来,忍不住伸手想接:“你别摔了。” 大花绒球低头,他浑身都是花瓣,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毛色,只一双冰蓝色的眸倒仍是显眼。 顿了一顿,他猛然一抖身子。 恰好微风拂过,吹得花瓣纷纷扬扬而落,是一场温柔又漂亮的花雨,藏着少年心事,像一场绮丽美梦。 过往无心的话语被人实现,沈微雪有瞬间失神。 他隔着纷扬散落的花瓣,仰头看枝头的白影,一时失语。 心跳忽然变得缓慢起来。 一下一下,却很沉重,哐哐哐地砸在胸腔里。 像有回声。 声声说着心动。 几年前,沈微雪曾在树后惊鸿一瞥,看见小狼崽的毛绒绒小耳朵,于是与顾朝亭戏谑说他心动了。 而现在才发现,真正的心动是不一样的。 沈微雪仰头与雪狼对视,心里又酸又涩又暖又疼。 云暮归是在……哄他吗。 为什么啊。 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复杂得他都分辨不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雪狼从枝头一跃,纵身跳下,在即将摔沈微雪身上时,轻巧地一个旋身,落在了一旁。 白芒一闪,大雪狼不见了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人影。 云暮归单膝搭跪在榻边,低低呢喃了一声“师尊”,作势就要抱过来。 沈微雪眼疾手快,伸手抵在他肩头,不让他靠近:“等等——!变回人了就不能抱了!” 云暮归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雪狼能做的事情,为什么他不可以? 云暮归来不及思忖这个“又”字是从何而来,他不解又困惑道:“师尊会抱雪狼,为什么不抱我。” “这能一样吗……”沈微雪下意识接口,刚说完忽地闭嘴,缓慢又迟钝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脑海里有个弱弱地声音在反驳他。 哪里不一样了?不管是狼,还是人,不都是阿归吗? 场面一度寂静,只余风吹着满地花瓣,细微的簌簌声。 一抹脆弱的迷茫攀上沈微雪眼底,旋即他心神一震,起身下榻,推开身前青年,控制不住的心绪错乱,猝然道:“我、我先回去了。” 他动作仓促,穿鞋履的时候险些穿反,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来,拂袖要走,衣衫又被软榻弯出来的装饰勾扯了一下,勾得衣襟微敞。 沈微雪匆匆扯回衣袖,耳根子辣辣的,心一横,便往回走,听见身后脚步声,他回头,色厉内荏地斥了一声:“……你别跟过来!” 他一声斥完便又转回了头,继续往回走,脚步匆匆,是鲜见的慌乱,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身后脚步声果真停了。 沈微雪抿着唇,努力不去回想青年漂亮的冰蓝色眸瞳,也不去想撩动人心的花海,一路衣袂带风地回到居处,才微微喘息着,慢下脚步,抬袖拭去额间薄汗。 另一道脚步声传来,沈微雪抬眼,便见裴向握着出入玉牌,恰好从山下传送而来。 见到他,立刻打了个招呼:“哎正想找你呢,我在这待得够久了,该离开……嗯?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衣衫不整满身花香,耳根子也红成一片了?” 裴向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精神一振,满脸写着看戏的凑了过来。 呼吸渐渐缓了下来,沈微雪吐出一口浊气,因走太快而不由自主变得急促的心跳也渐渐平复。 他对裴向后半句置若罔闻,只敏锐地捕捉到“离开”两个字,沉默了一会。 尔后他眸光渐定,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轻声道:“有件事……想劳你帮个忙。” 在裴向疑惑的视线里,沈微雪轻吸一口气,停顿了一下,复又清晰简洁地开口:“我想搞个事。” 裴向:“啊?” 裴向:“???”0 第32章 第32章 沈微雪说要搞事,不如说是想跑路。 然而裴向听完他的话,满脸欲言又止,看的沈微雪眉头轻皱:“有话直说便是。” 裴向打了个响指,一撩衣摆,在院中玉桌边坐下,示意沈微雪过来把了个脉,一边慢悠悠道:“睡完就跑?你那小徒弟怪可怜的。” “……没睡,你好好说话。”沈微雪见他把完脉,收了手,又将袖子放下整理好,“尚未灵修。” 裴向颇惊奇地咦了一声,若有所思:“我看你这灵脉恢复得不错,估计大半年都不会再发作,还以为你们已经修了个全套呢……这么看来,你那小徒弟少说费了半身修为在你身上。” 他平时鲜少有看得上眼的人,云暮归在他眼里,最初也不过是给沈微雪治疗的道具,今天倒是难得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你这徒弟算是不错的。” 沈微雪眉梢轻动,微微一愣。 他想起刚做下的决定,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但旋即又越发坚定。 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拳,旋即又松开,沈微雪摒除杂念,将脑海里刚完善一二的想法说了出来:“你若是要回药王宗,我随你一起去,然后……” 沈微雪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 他不想继续在重重谜团里,被迫地接受各种突发事件了,他想解开这些疑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所有真相。 也想和云暮归分开一段时间……互相冷静一下。 他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心了。 …… 既然离意已决,沈微雪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一边与顾朝亭和谢予舟交代一二。 谢予舟一贯是“师兄说的都对”,对沈微雪的决定没有异议,只担心沈微雪独自一人在外有危险,一撸袖子就想收拾收拾跟着一块去,被沈微雪温和却坚定地拦住了。 他劝了一会,见沈微雪始终不改主意,才担忧地止了声,片刻后又道:“那师兄带着传讯玉牌,我们常常联络。” 沈微雪颔首称好。 顾朝亭想得要比谢予舟多,他等小师弟离开后,才斟酌着开口:“微雪师弟,你这次离开……云师侄该如何?” 他心思细腻,多少感受到沈微雪身上细微的不同寻常,似乎和云师侄有关。 不过师弟的私事,他不好细问,只能含蓄地提一句。 沈微雪沉默了。 半晌,他才沉沉舒了口气:“我会与他说,去药王宗休养一段时间的……剩余的,还请师兄替我周旋一二。” 顾朝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许久后才淡淡道:“师兄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决定,只是你记得,不管何时,凌云宗都是你的家,我们……总是会站在你身边的。” 顾朝亭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自称过师兄了。 沈微雪朦朦胧胧中浮现这个念头,忽然觉得心里酸楚得厉害。他轻吸一口气,将这难受的情绪压了压,才点了点头:“好。” …… 这段时间正逢雨季,阴雨连绵,天阴沉沉的,常常是连着几日都不见放晴。 沈微雪离开的这日也不例外,雨下了一夜都没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架势。 云暮归一手撑着伞,站在沈微雪身侧,灵力运转,支起屏障,隔绝了飞溅的水珠,一手扶着沈微雪的手,扶着他上了马车。 “师尊。”云暮归的声音有些压抑,沈微雪听得心尖一颤,抬眸望去,恰恰撞入青年幽沉眸中,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总感觉像是瞧见了一抹藏得很深的委屈,云暮归道:“保重。” “阿归保重。”沈微雪长睫轻轻颤了颤,旋即松了手,转而在云暮归手臂上拍了拍,状似随意道:“只是去药王宗小住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阿归不必担心。” 裴向不想闷在马车里,早坐上了自己的坐骑,在山门外等着。 顾朝亭和谢予舟道别后便也遥遥站着,给师徒俩留了些距离。 沈微雪瞥了一圈周围,算计了一下,道:“你将伞倾斜一下。” 他虚虚搭在云暮归手背上,指导着他望某个方向歪了歪,恰好将顾谢两人的视线挡住,确认无人能看到他们后,沈微雪抿了抿唇,倾身向前,又轻又快地抱了云暮归一下。 像蜻蜓点水。 一触及分。 云暮归眼底浮起错愕,没料到沈微雪会做出这举动,一时傻愣当场没来得及反应,沈微雪就蜗牛缩壳般缩进了马车里,只一手撩起车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来,温和地笑了笑:“阿归。回去吧。” 灵马拉着马车哒哒哒地很快走远。 因为沈微雪这个举动,云暮归一天下来都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沈微雪离别前的浅笑,连练剑时都频频走神。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尊这般笑了。 自旧疾发作醒来后,沈微雪对他态度依旧,但云暮归敏锐地察觉,好像有什么变了。 沈微雪的笑容忽然变得朦朦胧胧的,好似藏着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 而他看不透。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彻底压制、遗忘前世的记忆,想要拥有这一世的师尊,可师尊他…… 心底忽地泛起一丝不安,一念之差,云暮归手腕一抖,长剑便偏离了预想的位置,一剑刺在屏障上。 围在四周的禁制屏障很坚固,吞噬了他的灵力之后,转而又尽数反弹回来,云暮归心思不在这,猝不及防,被冲撞地连退几步,反手将长剑插`进地上,才勉强站稳。 气血翻涌,他微微闭了眼,呼吸有些急促,忍耐片刻后,偏头咳出几口血来。 血色很快融入尘埃里,变得黯淡,云暮归缓了口气,也没了继续练剑的意思,干脆上了顶峰,在往常替沈微雪煮茶的地方坐下。 沈微雪从前仗着底子好,不怎么挑剔,灵脉废后,他和普通人无二,甚至有时候比普通人还要脆弱,吃穿用度便精细了许多。 云暮归与他相处数年,很清楚他的口味和习惯,知晓他喜欢喝茶,还要稍烫一些的,不喜欢和温冷的,最好能配一两件甜口的糕点。 那他吃起来的时候,就会眉眼弯弯,十分满足。 云暮归从怀里摸出沈微雪给他的玉牌,带着薄茧的指腹在温润的玉面上慢慢摩挲,通讯的口诀在心里反复涌起,又被他压下。 过了一会,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将玉牌收起,转手又摸出来一块玉。 这块玉看起来还很粗糙,只打磨了一角,剩下大半边都还带很粗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不过仔细分辨,还是能感受到玉质极佳,是难得的好玉,只是…… 云暮归望着一角被打磨过的地方,那处不知为何,沁着一缕淡淡的红,就好像鲜血滴在上头,久未擦拭,最终慢慢地融入了玉里,留下一抹绯色。 这玉是他从自己屋里翻出来的,他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印象,但细想又想不起来,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原本的自己是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他尚在沉思,一阵风吹来,将不远处半掩的屋门吹开了——沈微雪离开时没关紧门,只虚虚掩着,风一吹就开。 云暮归回过神来,没多想,抬步过去,正要替沈微雪将门掩上,眼角瞥见什么,动作倏地一顿。 下一瞬他将门推开了些,将屋内情形都尽收眼底。 ……原本挂在床榻边的小绒球挂件不见了。 那是好几年前,沈微雪朝他讨要的一团绒毛,他那时候还很防备沈微雪,自然是找借口拒绝,不肯给。 沈微雪与他提了许多次,他才勉为其难地板着脸,给了沈微雪一团掉落的绒毛。 然后第二天他就看见沈微雪将他的绒毛扎成了一团小揪揪,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挂件,挂在了床榻边上。 当时他曾一度羞耻,又微微有些恼怒,但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悄悄往小绒球上附着了一丝灵识。 很轻、很淡的一丝灵识,能轻微感应到沈微雪的动静。 感应到沈微雪夜里有没有发作旧疾,又或许出别的什么意外,然后及时赶来。 师尊去药王宗小住,将小绒球也带上了吗? 云暮归怔愣片刻,随即下意识运转灵识去感应——按沈微雪马车的脚程,这个时候应当还在千里之内,属感应范围之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不管他怎么感应,小绒球都杳然无踪。 心里从早上分别就开始的不安越发浓烈,云暮归薄唇紧抿,握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在上边留下手印。 他忍耐了一瞬,还是没忍住,转手将玉牌取出握在手心,念出口诀,连向沈微雪。 玉牌微微闪着轻淡的白芒,却是久久没有动静。 云暮归打断术诀,又重新掐了一遍诀。 然而这回也是寂静一片,沈微雪那边毫无讯息。 师尊一定是出事了。 这念头篡夺了他所有理智,云暮归不再迟疑,面色冷峻地将门重新掩上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缩地诀连连掐起,离开了千秋峰,一眨眼,又出了山门,朝前往药王宗的路线而去。 他速度太快,守在山门处的小弟子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风吹过,看见一旁记录人员出入的灵石上浮现名字,才吃惊地反应过来。 “是千秋峰的云师兄?” “他怎么这个时候出山门?” “不知道啊?” “……” 几人懵然对望,俱是不明所以。 云暮归却来不及思考太多,只循着本能,一路疾行。 缩地诀是个大术法,连续使用极为消耗灵力,他也不管,一诀未完又起一诀,一刻钟不到,便来到了七八百里外,才收住法诀。 不远处,早上才见过的马车嗒嗒嗒地往前走着。 云暮归喘息着,微微压下翻涌的灵力,身形如闪电,瞬息间便落在马车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晃动的门帘,看也不看地反手一勾,将系在灵马上的缰绳一拉。 灵马发出嘶鸣,猝然仰蹄止步,云暮归掀开车帘子的手不自觉地有些抖,但旋即他看清马车里的情形,呼吸一窒。 ——马车里空空如也。 那本该在里面悠然懒卧的雪衣仙君,此时不见人影。0 第33章 第33章 黄沙飞扬,尘土扑面。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一辆简陋马车进了城来,停在一座小茶馆前。 驾车的老汉灵巧地转了转手,将缰绳缠了几圈在手腕上,利落地跃下马车,伸手敲了敲马车壁,声音洪亮道:“客人,到地方了。” 有和他相熟的人从他身边路过,顺口打了声招呼:“老张,这回又接来了几个客人啊?” 老张伸手在额头粗鲁地擦了一把汗,道:“一个!” “这么少?你往常不是要多等几个才肯拉进来的吗?” 澜城是这片无边大漠的最后一道关卡,想穿大漠而过的人,必会经由澜城——当然澜城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必须要请城里人带着,才不会迷路。 老张便是专门带路的,每天一大早,他就会去最近的城镇等着接人,不过他爱钱又图省事,每次都得塞得满满一马车人才肯出发。 老张嘿嘿一笑,老神在在地揣着手站在马车边,神神秘秘道:“这位客人很特别。” 路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也不急着走了,跟着站在一旁,等着看这位神秘的客人。 马车帘子晃了晃,旋即被一只素白如瓷的手撩起。 这只手太好看了,修长又骨节分明,像玉石无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手的主人会是如何的绝色。 路人似有所悟,啊了一声:“难不成是个大美人……” 特别美到让老张愿意放弃钱财破个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了一角青色的衣袂,看见了绣着素白暗纹的衣袖,无一不透着清贵。 再往上,又看到了…… 一张被白玉面具遮了大半边的脸。 面具将青衫人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弧线优美的下颚,薄唇微抿,色泽淡淡,他平稳落车后,掸了掸衣袖,手腕一转,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枚剔透的灵石,递给了车边等着的老张。 老张双手接过后摸了摸,发现成色纯粹,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谢嘞!客人这边走,到那小茶馆里,能打探到你想要的讯息……” 他指引着青衫人进了小茶馆,旁边特意停步来看热闹的路人顿时啼笑皆非:“……” 原来老张说的特别,就特别在今天的这位客人特别阔绰? …… 小茶馆里,特别阔绰的沈微雪颔首谢过老张的指路,左右巡视了一圈,在最后一张空桌上落座。 这小茶馆从外边看平平无奇,里头却另有玄机。 被刻意空出来的一面墙上,嵌着数枚灵石,投影出各种讯息,俱是简洁明了的,譬如“玄影石十枚”,“针刺果三颗”,“灵月泉一壶”等等。 厅堂里很热闹,十数张木桌,都坐了人,有澜城本地的,也有外来的普通人和仙修,为的就是这片投影。 沈微雪一边观察一边听周围人讲话,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茶馆大概就是个中介场,而那灵石投影则是个任务板。 有需求者发布任务,有能力者去筛选接受,完成后带着东西来领取报酬。 沈微雪摸清规则后,起身走到柜台前。 大半人高的柜台后,云鬓高堆的老板娘正落笔如飞,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头也不抬就毫不留情道:“忙,等着。” 沈微雪耐心等了一会,仍没等到老板娘结束,他估摸了一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不想浪费时间,便抬手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劳烦,我想下个单子。” 他声音清淡,如透彻玉珠在浮冰碎雪里相碰,又如清洌明澈的泉水流入心间,带来清爽一片。 那老板娘听见叩桌子声,本来还不耐烦地想骂人,转而听见他声音,骂人的话立刻就咽了回去,满面笑容地抬头,热情道:“客人要……” 看见沈微雪面上的面具,她的热情又火速降了些,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下个什么单子?” 沈微雪看着她瞬息间变了三回脸,颇觉有趣,话音里仍是沉静:“冰魄花。” ——老板娘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变了第四回脸。 她错愕地看着沈微雪,像是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半晌她掏了掏耳朵,确认道:“你再说一遍,什么花?” “冰魄花。” 老板娘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嗤了一声,拒绝道:“你从哪儿来的,在这开玩笑吧……这大漠里啊,哪里还有冰魄花。行了行了一边去别打扰我。” 她挥了挥手,作势驱赶,沈微雪没动,抬手将三枚成色纯粹的精品灵石按在了柜台上,吧嗒一声轻响,他悠悠道:“定金。” ……? 还是个钱多人傻的中原人? 老板娘视线在沈微雪的面具上停留了一下,又挪到了精品灵石上,片刻后她果然伸手将三枚灵石揽走,笑容复归脸上:“行,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替你登记上了。” ——这人究竟傻不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钱不赚的才是真傻子。 冰魄花三个字很快显示出来,被许多人看见,当即引起一片窃窃私语。 众人一边闲聊,一边看不远处的青衫人——这人刚从柜台处回来,墙壁上便出现了冰魄花,猜也能猜到定这任务的人是谁了。 沈微雪任由各种视线落在身上,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座位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太浓,水温太低,不好喝。 他又轻轻将茶杯搁下了。 眨眼间,一个时辰过去。 没人接下这任务。 沈微雪表面仍旧沉静,心里却思索开了。 他在来之前就知道冰魄花难寻,下这个任务单子只是抱着微渺的希望,看有没有人撞巧会接。 结果没有。 如果等到明天还没有人来接,那他只能自己去找了。 沈微雪还在沉思着,一道清丽活泼的声音忽地响在耳边:“中原人——你做什么要冰魄花啊?” 眼前一暗,那纤细的人影晃了晃,坐在了他对面。 沈微雪回神抬眸,才发现是位姿容艳丽的澜城少女。 澜城不属中原,澜城人的样貌与中原人也相差颇大,眼前的澜城少女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眸不是中原人惯有的乌黑,而是清澈的琥珀色。 她一只手卷着肩头扎成麻花状的小辫子,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沈微雪,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喜欢:“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微雪被她直截了当的言辞怔了一瞬,旋即想起分离前裴向说的,异域人总是比较率真热情的话,温和地笑了笑,没太在意:“我姓沈,单字一个白。你是……?” “沈白?”澜城少女念叨了一下这名字,她的中原话带着很浓的澜城口音,听起来音调就有些古怪,她朝柜台处抬了抬下巴:“喏,我叫娜依,我娘在那边。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找冰魄花呢?” 是小茶馆老板娘的女儿? 沈微雪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试探:“我听说,冰魄花会在满月夜下绽放,能让人梦见最珍重的记忆。” 这确实是他打听到的传说,也是他来这的目的——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记忆有缺失,既然无法主动回想起来,就借助一下冰魄花,看能不能让补全残缺。 娜依道:“以前是有这个传说啦,但是冰魄花都消失很久了,你不知道吗?自从迦兰城消失在大漠里,这里就再也没有冰魄花啦……哎呀,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个面具啊,不能摘下来吗?” 少女容貌娇俏可爱,每句话尾音里又总是带着上扬又轻快的语气词,又娇又嗔,听着让人心情愉快。 如果是别的男人,大概早就忍不住顺着她的心意哄着她开心了。 然而沈微雪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脑子琢磨着冰魄花。 “我脸上有旧伤,怕吓了人。” 其实是因为他这次跑路是瞒着众人的,对外只宣称去了药王宗休养,所以沈微雪不好大摇大摆地顶着原来的面容出来晃荡,那样也不安全。 特别是他还骗了某个徒弟…… 沈微雪压下心里微妙的心虚,状似无意地引导道:“迦兰城?” “是啊,迦兰城。”娜依自小喜欢漂亮的人和物,虽然沈微雪说脸上有旧伤,但她还是先入为主地觉得沈微雪是个好看的人,更何况沈微雪问的不是什么秘密,她道:“迦兰城在很久之前就被大漠吞掉啦,一个人也没能活下来!” 在这无垠大漠里,曾有过一座古老的城池,叫迦兰城。 迦兰人得天独厚,吸取明月灵气,生得极美,而城池外,则长了一大片的冰魄花。 冰魄即明月。 冰魄花在迦兰人的眼里,就是皎月的化身,神圣无比的存在。 他们虔诚地守护着这一片花海,而这片花海在满月之夜,便会回赠他们一片绮丽梦境——他们会在月色里,梦见最珍贵、最欢喜的记忆。 迦兰城和迦兰人,明月与冰魄花,遗世独立了许久。 直到某一天,突如其来的风沙呼啸着将这一切深深掩埋。 从此大漠成了荒漠,再无迦兰城,也再冰魄花。 这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娜依对这遥远的传说并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她歪着头,对面前这青衫男子更为在意。 澜城人骨骼偏壮实,很少有这么清瘦匀亭的男子。 娜依很心动。 她没那么多扭捏,心动了就立刻行动,兴致勃勃地问:“你别找冰魄花啦,我很喜欢你,你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呀?” 她久久得不到回应。 沈微雪套话套了个七七八八后,正反复思量,一时没留意娜依在说什么。 娜依等不到回应,皱了皱眉,探身向前,伸手在沈微雪面前晃了晃:“沈白!” 她的手凑得太近了,沈微雪本能后仰了一点,避开,才道:“怎么——” 他话还没问完,小茶馆门口传来耳熟的洪亮笑声,沈微雪下意识抬眼,只见早上才见过的老张又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一边回答身边人的问话:“不去了!老张刚赚了三块精品的灵石,今天就休息吧!” 在这偏远的小城池里,精品灵石属实难得,可能好几年都见不着一块。 周围人立刻羡慕地哇声一片,有人问:“老张,今天这么多大方客人啊?” 老张熟稔地在一个空位上坐下,翻过一个干净茶杯,一连倒了两杯茶喝下肚,才心满意足道:“也就两个,一个给了一枚。” 他顿了顿,又道:“另一个就有些奇怪了,他看见我在把玩灵石,忽然凑过来问我那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上一位客人给的,他便说要用三枚来换。” 他乐得拍桌:“我当然是答应了,这下就赚了三枚呢!” 周围人又是一片羡慕的哇声。 沈微雪倏地一愣。 他身上的灵石,包括给老张当报酬的那一枚,都是从凌云宗带出来的,品质是上乘,但除却品质,并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谁这么大亏本要换他一枚灵石? 还是跟他一样,是外来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老张身上,还在不明所以,老张哎了一声,忽然朝门口挥了挥手,随即笑呵呵道:“哎呀看!正说着呢,人就来了——说来这位客人可厉害,我早上只拉了一位,他来晚了,没拉成,他就自己来了!” 居然有人能独自找到来澜城的路,老张还是很惊奇的,他转头和旁人继续聊这事。 而沈微雪顺着他随手一挥,望见了踏入小茶馆的青年。 ——啊???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看见和云暮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啊! ——不不不!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刚骗完的徒弟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他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轻了几分,生怕呼气重了,会被青年注意到。 然而事不遂人愿,他在望着门口那白袍青年缓步进来,对面坐着的少女娜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视,终于受不了了,面带嗔怒,拍了拍桌子,大喊了他一声:“沈白!我在和你说话呢!”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一下子压过了旁人的窃窃私语。 在嘈杂的小茶馆里格外清晰,也格外顺畅地传入了门口青年的耳中。 沈微雪心头一个咯噔,来不及收回视线,就和偏头看来的青年对望上了。 沈微雪脑袋瞬息空白:“……” 他立时仓促地转过头,假装无事发生,强作镇定地问娜依:“抱歉,我方才走了走神,你说了什么?” 青年平静又沉稳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清晰可感知,看得沈微雪缩在袖子里的手都不由得蜷了蜷指尖,虚虚握拳。 认不出来的,一定认不出来的。 明知道自己带着面具,又换了身装束,对方不可能认出他来,沈微雪还是有些心慌。 这是刚骗了人跑路,转头就和人迎面撞上的心虚。 好在他的伪装应当是很成功,云暮归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便又缓缓移开。 像见了个陌生人,毫无波动。 沈微雪紧绷的心弦渐渐松了下来,缓慢地松一口气,松到一半时,娜依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执着又不依不饶地问:“我说我喜欢你啊!你要不要留下来呀?” 沈微雪:“……” 几乎是娜依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他感受到原本已经离开的视线,又准确无误地重新落回他身上。 恍恍惚惚中,沈微雪仿佛梦回前世学生时期,大概就是上课时老师在抽点问题,他不会,正千方百计地躲着老师的目光。 结果同桌突然冲他说了句话,成功将老师吸引了过来。 ……就有点绝望。 沈微雪脖子僵硬,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娜依,看见对方理所当然的喜欢,想也不想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0 第34章 第34章 在娜依充满失望的叹气声中,站在门口的青年缓步而来,毫无停顿地走到了沈微雪面前。 因为老张的话,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不少,众人一边惊叹他居然能自己来澜城的同时,一边在猜测他的身份。 云暮归恍若不闻,稳静而幽沉的视线落在沈微雪身上,如同看陌生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低声问。 虽说是问句,但他语气没有起伏,仿佛就算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他也会当听不到地坐下。 ……这态度,看起来应该没认出他来。 沈微雪心下微松的同时,眼角扫见四周,除他这里,确实没什么空位了,满心抗拒也只能假装镇定:“请随意。” 青年便在他身侧坐下,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沈微雪垂下目光,不与云暮归对视,心说等会儿就找借口走掉。 然而云暮归坐下后,却又问:“阁下并非澜城人,不知从何处而来。” ……这是很正常的对话,萍水相逢都是这么聊的。 然而沈微雪舌尖有点发紧,他没料到能当面撞上云暮归,方才和娜依闲聊时,说了自己从云洲而来,现在也不好改口。他静默了片刻,一咬牙道:“云洲。” 云洲是他当年捡到云暮归的地方,不过云洲地势广袤,希望云暮归不要多想,更不要再细问。 云暮归确实没多问什么,他只眸光轻动,若有所思道:“阁下看起来有些面熟。” 沈微雪:“……” 他不是很敢接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终止了话题。 好在娜依很快从表白被拒中回过神来,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云暮归,青年容貌也生得不错,不过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还是更在意这带着面具的神秘青衫人。 娜依热情地和云暮归打了声招呼后,又将注意力挪回了沈微雪身上,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喜欢的人长得好看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沈微雪嗯了一声,硬着头皮应付:“……好看,从小认识的。” “啊从小认识的!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娜依回想了一下以前曾从别的中原人那儿听到的话,不太确定道:“青……青梅竹马?” ……见鬼的青梅竹马。 沈微雪含糊地又应了一声。 娜依又问:“那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呀?” 她其实只是想问沈微雪喜欢的人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一起来澜城。 然而沈微雪误会了,他以为娜依在问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沈微雪有些窒息。 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应付一个热情洋溢的活泼少女并没什么问题,然而身边坐了个云暮归之后,这事儿就成了翻倍的难度。 他一想到说的每句话都要被徒弟听见,就头皮发麻,也不敢胡说八道的太厉害。 明明这时候应该顺势肯定,然后借机婉拒娜依的,然而他眼角扫见云暮归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他话到嘴边就否认了:“……没有。” 这个答案毫无疑问给了娜依动力,她笑盈盈地应了一声,道:“那我还可以追求你吗?我很喜欢你!” 澜城民风开放,娜依不懂什么叫害羞,她只知道喜欢就要争取。 周围有几位澜城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望过来,听见娜依表白,也没有吃惊,反而投来戏谑又和善的目光。 像是看多了,习以为常。 沈微雪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青年的视线,在他脸上面具边缘反复描摹,明明很平静的目光,他却感觉像一束火苗尖尖。 燎着他的肌肤,烫得他忍不住想瑟缩躲避。 沈微雪如坐针毡,深吸一口气,看着娜依:“不必如此……” 他还在想着怎么拒绝少女,不远处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墙壁上“冰魄花”三个字蓦地消失,同时他握在手里的小木牌颤了颤,发出提示。 这小木牌是方才下任务后,老板娘塞给他的。 ——这是有人接下任务了? 沈微雪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再管同桌两人,转头寻找接任务的人看了一圈,只见一个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捏着和他手里一样的小木牌,徐徐走来。 沈微雪眉心很轻地抽了抽,接任务的,居然是个老人家吗? 老头作澜城人打扮,满头花白稀疏,腰身稍显微偻,精神仍旧矍铄,步子也很稳,几步间就走到了沈微雪桌前,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沈微雪手里的小木牌,确认道:“这任务我接了。” 他声音有些低哑,但咬字清晰,是很地道的中原话,仔细辨认,他的五官也非澜城人的挺鼻深眼。 ——是个中原人。 “不过冰魄花摘之即凋谢,恐怕还要阁下一并前去。” 这点沈微雪倒是知道的,他也早做好了要一并前去的准备,只是他看着白发老头,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灵气,有些迟疑。 娜依先一步咦了声,有点惊奇:“杨伯,你又要带人进大漠啦?可冰魄花不是早就和迦兰城一起被吞没了吗?哪里还有冰魄花?” 她一边问杨伯,一边朝沈微雪介绍:“这是我们城里最厉害的引路人杨伯,大漠里荒凉一片,就算我们自己进去也很容易迷路,只有杨伯从来不会走错路。” 杨伯对娜依的夸赞不置可否,和蔼地笑了笑,弯起嘴角时牵动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透出一股沧桑的味道。 他直视沈微雪,道:“大漠里仍有冰魄花,只是很危险……如果你决定要去,我便带你去。” 杨伯的语气太笃定了。 沈微雪只片刻沉吟,便毫不犹豫应好:“可以。是什么时候……” 他想问什么时候出发,旁边云暮归突兀地接了一句:“冰魄花?” 沈微雪话音被打断,偏头看去,云暮归站起身来,看着杨伯,问:“若我也要冰魄花,能带上我一起吗?” ……别吧! 沈微雪同样看向杨伯,见杨伯目露沉思,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正要寻个借口拒绝同行,云暮归已干脆利落地取出三枚精品灵石,托在手心,送到了杨伯面前。 “报酬。” 杨伯眼底的沉思消散了下去,他伸手接过了灵石,态度松动:“同行一路,有个照应,也可。” 沈微雪:“……” 澜城人又不喜欢离开去外地,这么爱囤灵石做什么!!! 沈微雪无可奈何,也不好拒绝,怕太突兀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露了破绽,只能咬咬牙忍了,心说他平日里多注意些就好。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旁边娜依见状,眼珠子一转,也清脆开口:“我也要去!杨伯,我还没见过冰魄花呢,我也想去!” 小茶馆在澜城里地位极高,娜依是小茶馆老板娘的独女,在澜城里就是小公主般的存在。 杨伯转头看老板娘,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但不太在意,由着娜依自己折腾。 他便重复交代了此行的危险性,娜依不以为然,自信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进沙漠,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话倒也是。 身为澜城人,谁没进过大漠呢,就算是年纪尚小的娜依,也进过好几回了。 自保不是问题 三言两语间,四人各带心思,微妙地达成了同行的共识。 旋即几人又开始紧锣密鼓地敲定各项事宜,准备进大漠的各种东西,忙忙碌碌收拾完,已经深夜了,杨伯和他们约定明日一早出发,便先行离去。 沈微雪和云暮归也得在澜城住一晚。 这事好解决,小茶馆二楼便是住宿的。 娜依给他们走了个后门,安排了两间最好的屋子,分别时先和云暮归打了声招呼,又笑眯眯地看向沈微雪,眸光亮晶晶的:“沈大哥,你别怕啦,我进过很多次大漠的,我能保护你。” 被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说保护,沈微雪啼笑皆非,他温和地道了声“多谢”,打发了娜依,进屋前犹豫了一下,偏头看同样没进屋,一直沉默着立在隔壁屋门前,宛若雕塑的云暮归,小心道:“……晚安。” 得到对方同样平静地一声“晚安”后,沈微雪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进屋关门。 都要同行了,怎么样也要打个招呼的吧。 应当不要紧,他这副打扮,顾朝亭和谢予舟都未必能认出他来呢。 就当云暮归是个普通陌生的同路人好了。 沈微雪吹熄了蜡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百般思量了一会,渐渐的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他进屋关门后,云暮归又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折身进屋。 偏远小城物资有限,照明的蜡烛做工粗糙,燃烧时发出一股淡淡的糊味,火光也忽大忽小,跳脱不定。 云暮归坐在桌边,斟了杯茶,握在手里,久久未喝。 直到凉了,他才将之搁回桌上,一口未动。 短短数日来,他掐着缩地诀,循着那一点儿微渺而断续的感应,跑了无数地方,一度灵力枯竭,绷得灵脉干涩,也没停下脚步。 终于在这遥远的,超了千里之外的地方,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从一枚灵石上。 确切而言,是从引路车夫老张手里的灵石。 云暮归手腕一转,从老张手里换来的灵石晶莹剔透,品质上乘,单看着并无特殊之处。 可细闻,却能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药香。 这药香太浅了,换了别人可能都闻不出来。 然而云暮归对之很熟悉……他曾闻这药香,闻了三年。0 第35章 第35章 翌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四人在小茶馆前齐齐聚首。 沙漠里风大尘沙重,穿宽袖长袍不方便,容易兜一袖子飞沙。 沈微雪面具依旧稳稳覆在脸上,只换了套修身长袍,袖口用锦带束紧,腰间压着白玉腰带,衣襟贴合颈脖仔细扣上,衬得肩头宽窄适宜,腰线清瘦,整个人长身如玉,利落清爽。 七分清隽,三分侠气。 云暮归见惯了他拥着雪色大氅、如坐云端的懒散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打扮,一时失神,有些错不开眼。 沈微雪被盯得不太自在,默不作声背过身去。 一行人很快走至城门。 城门口已有人牵着四匹骆驼在等候着了,那骆驼不算大只,却很结实精壮,浑身冒着灵气——这是受过训练的灵兽。 这一点杨伯昨天也有提过。 这片沙漠的外层还只是普通沙漠,越往深入,就越古怪,一旦感应到有人用术法,四周有灵气波动,那些沙石就会不断汲取人身上的灵力。 所以就算是仙修,来这大漠寻找宝物的时候,也大多会选择用受过训练的灵兽骆驼来代步。 杨伯走前一步,摸了摸骆驼的脑袋,那骆驼很亲人,完全不认生,被摸了就低着头去拱杨伯的手心,发出沉闷地叫声。 他摸了一会骆驼脑袋,伸手牵过缰绳,朝三人道:“请几位各自选骑。” 沈微雪随意挑了离他最近的一匹,学着杨伯勾起缰绳,拍了拍骆驼的背,那骆驼立时乖顺地屈下四蹄,矮下身子。 他便一撩衣摆,翻身骑上,动作干错利落,惹的娜依哇了一声,眼神亮亮地夸赞:“漂亮!” 沈微雪朝她颔首,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 娜依还想说什么,忽然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仿佛被冰锥狠狠刺了一下,又冷又疼。 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回头,身后除了云暮归,再无别人。 奇奇怪怪的。 娜依被这么一打断,也没继续往下说,翻身上了骆驼,等待出发。 不过有她在,注定一路都安静不下来。 刚开始娜依还挑着话题找沈微雪聊天,然而沈微雪于她无意,也不想给小姑娘无谓的希望,通常娜依讲一大段,他才淡淡地回应一声,拒绝疏离意味十足。 娜依聪明伶俐,几次下来,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对沈微雪好感度着实高,颇有那么点一见钟情的意思,见状难免有些遗憾,不过她也知进退,很快转变了方式,不再缠着沈微雪,转而开始唱起歌来。 少女嗓音清脆,唱着澜城独有的歌谣,歌声悠扬轻快,竟将那猎猎风声都压了下去。 给平淡的路途添了几分乐趣。 沈微雪随着骆驼颠簸摇晃,放眼远眺无边无垠的荒漠,忽然生出一丝苍凉感,但旋即这苍凉感便被少女歌声驱散。 他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容。 身侧忽然掠过一道阴影,沈微雪下意识转头,看见原本在他右侧的云暮归不知何时落后了一段距离,然后偏了个方向,硬生生隔在了他和娜依中间。 轻悠歌声有短暂停滞,娜依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云暮归背脊挺直,目不斜视,控制着骆驼,和沈微雪并排而行,只当看不到。 沈微雪:“……?” 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太懂云暮归的意思,不过这么一来,他和云暮归就离得很近了。 彼此一伸手就能互相触碰到的距离。 沈微雪心弦不自觉绷紧了几分,缓缓呼吸了几遍,才定了定神,转而若无其事地问杨伯关于迦兰城的事情。 杨伯身姿矫捷,精神极佳,跋涉了大半日,还是目光矍铄,神采奕奕,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家。 不过到底是上了年纪,他的声音显得苍老。 在澜城时还不觉得,此时听着,他的声音粗嘎沙哑,仿佛含着一口沙子在说话,在漫天呼啸风声中,有些模糊,沈微雪要很认真专注,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片大漠里,有许多罕见的珍宝,灵泉,灵果,灵石……数不胜数,都是中原里难得见到的。除了仙修们,甚至连庙堂之上的帝王家也心动了,派过不少人来探寻。可惜……” 杨伯的一声叹息被风刮得支离破碎,不甚清晰,他目光悠悠,望向远方,也不知停在何处,道:“可惜与珍宝并存的,还有数不尽的危险,能吞噬灵力的风沙,深藏沙底的妖兽……都是致命的存在。” 无数人前赴后继,信心满满地深入大漠,寻找宝物,但都无功而返——事实上,更多的人连“返”的机会都没有,便葬身荒漠之中,白骨覆黄沙,从此再无人记得。 “而大漠深处的迦兰城,它最开始,其实只是一个传说——是有人从云上城摘星楼里得到了一幅画,画里是无垠大漠,古城一座,容貌昳丽的迦兰城人拜月而舞,祈得冰魄花开,如梦如幻。” 得到这幅画的人沉浸在这画中景象里,痴迷三日后,将这幅画广而传之,迦兰城之名以烈火燎原之势,瞬间席卷各处。 就连远在朝堂之上的九五之尊也看见了这幅画,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带头起舞的那位少年身上,随后下了一道圣旨,任命使臣,召集队伍,远赴大漠,势要到迦兰城里,一探究竟。 可惜这事说起来困难,要实现也更困难。 那支使臣队伍最终并没能回来,而往后数十年里,有无数支同样的使臣队伍受命远赴大漠,但最终都一无所得,埋骨黄沙。 那位九五之尊是难得的明君,于朝政上决断英明,手腕果决,开创了一朝盛世,深受群臣百姓爱戴,唯独对迦兰城极为执着,从壮志青年,到垂垂老矣,都无法放下。 他在病重中,神智昏沉地下了最后一道圣旨。 派出了最后一支使臣队伍。 可能是有沙子被风吹进了嗓子眼,呛住了,杨伯讲着讲着,忽然咳嗽起来,声音干涩沙哑。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沈微雪堪堪要出口的担忧问候,重新戴好挡风的面纱,缓缓舒了口气。 “那是最后一支探寻迦兰城的使臣队伍。” “也是唯一一支真正进入到迦兰城,见识过画中景象的使臣队伍。” 格外悲凉的描述中总算有了新进展,沈微雪心头微松,顺着杨伯的话问道:“那他们可有将迦兰城真正的模样画下来,带回去给皇帝看?” “画自然是画了的。”杨伯的声音越发的低,声声如叹息,“可惜最终他们还是留在了这片荒漠里。” 气氛一瞬间又沉重起来。 纵然是沈微雪一时也只觉唏嘘,没想到这支队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迦兰城,完成了无数前人没法完成的事情。 最终还是折在了归家的路途上。 沈微雪叹息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眉头微微一蹙,正待细思,杨伯声音猛然变得严肃起来:“有风暴要来了!” 杨伯此话一出,原本认真听着他讲话的几人都瞬时神色一紧,跟着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遥远处卷起了漫天黄沙,正飞速席卷出来。 杨伯飞快盘算:“大概还有两刻钟会到来……” 他左右环顾,眉头微皱,显然没找到什么好的躲避点,只能一咬牙,抬手一指:“去那沙坡上。” 杨伯在大漠里走了数十年,从未出过篓子,沈微雪几人毫不迟疑地选择听从,驱使着骆驼朝他指的地方而去。 体格精壮的四匹骆驼被系在了一起,绕了个半圈,成了个简陋的避风所。 四人在骆驼身后藏好,默默地等待着入沙漠以来的第一个危险。 杨伯虽然神色严肃,但动作间并不慌乱,声音里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见大家都躲好后,他又咳嗽了几声,嗓音越发喑哑。 于是他伸手取了水囊下来,拧开喝了口,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才道:“大概还有一刻钟,你们要喝水的赶紧了。” 云暮归和娜依两人不等杨伯说话,早就解下了水囊。 而沈微雪不久前才喝过,不是很渴,他迟疑了一下,没动。 他正要探头去看看风暴到哪儿了,还没来得及动,面前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举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 云暮归低声问:“是热水,喝一些?” 躲在骆驼后,风被挡了些,没那么大了,沈微雪能瞧见丝丝缕缕的热气从水囊里冒出来,很浅,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一愣,没说话。 旋即另一边娜依看到了这边动静,立刻不甘示弱地将自己的水囊也递了过来:“这么热的天,喝什么热水啦!沈大哥喝我的吧,我的水里加了一点儿灵果汁,很可口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上边系着的小杯子:“给你杯子盛。” 突然之间饱受关照的沈微雪:“……” 谢谢,他自己有水。 沈微雪看着面前两个水囊,这里无论哪个他都不能接。 他啼笑皆非了一会,干脆两个一起推开,转而解下了自己的水囊,拧开喝了一口,慢慢咽下了,才道:“谢谢。不必。” 在口腔里的短暂停留只能让冷水变得稍微温凉一些,这让喝惯了温热茶水的沈微雪有些不适应,嗓子被刺激地有点难受。 一时疏忽了,没做好准备。 沈微雪忍了忍嗓子里的不适,复又拧好了水囊,不想再喝第二口。 娜依本也没指望对方真的接她的水,见状没什么犹豫就收回了手,自己满饮一口,舒畅地眯了眯眼。 而云暮归则将沈微雪展露在神情里的细微不适尽收眼底,他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片刻后才缓缓收回手。 …… 杨伯经验丰富,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不多时,风暴袭来。 驼铃被风吹得疯摇,清脆的响声被淹没在呼啸风声中,听不分明。 铺天盖地的黄沙从远处席卷而来,带着掩埋一切的气势,只消片刻,众人身上就落了厚厚一层沙。 就算是尽力做了最周全的准备,这滋味也很不好受。 沈微雪几乎不敢睁眼,沙石虽细,但借着狂风的力量打在身上,也是痛感明显。 他第一次经历这些,称不上惊慌失措,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无灵力可使的普通人,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正等着风暴过去,沈微雪忽然感觉风势似乎小了些,吹打过来的沙石也少了许多。 ……快结束了? 明明还没到杨伯预估的时间。 沈微雪小心翼翼地抬眸,才发现原来不是风暴快过去了,而是云暮归护在他身侧,撑起了一个屏障,遮蔽了风沙。 然而没多久,那平日里坚固难摧的屏障就被肆意而来的风沙缓慢消融—— 这便是杨伯所说的,大漠深处的古怪,风沙能吞噬人的灵力。 在这里妄动灵力,除了加快损耗,没有别的下场。 一层屏障被消融,另一层屏障又瞬息补上。 云暮归像是忘了杨伯的叮嘱,执着地一层层地补着屏障。灵力消耗飞速,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神色却仍是冷静。 沈微雪隐约察觉不妙,在这么下去,风暴结束前,云暮归就要将自己耗费干枯! 他竭力出声想制止,然而声音微弱且不说,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先被灌了一嘴风沙。 无可奈何之下,沈微雪心一横,顾不得许多,伸手按住了云暮归还欲掐诀的手。 冰冷的手指搭在云暮归手背上。 那原本层层不绝的屏障忽地就消散了。 风沙没了阻碍,继续扑面而来,沈微雪看不清云暮归的神情,生怕他不管不顾还要继续掐诀,顶着风沙,竭力朝他靠近,将他两只手都牢牢握住了。 见云暮归乖乖的没再动用灵力,沈微雪才微微松口气。 这不听话的糟孩子,等风暴过了非得好好说一顿,明明杨伯反复叮嘱过不要在大漠里随意动灵力的。 他胡乱想着。 风暴又持续了一刻钟,才渐渐远去。 恢复安全之后,众人互相望望,看见彼此的狼狈,舒了口气的同时,又都忍俊不禁来。 笑着笑着,娜依好似发现了什么,她的视线在沈微雪脸上停留了一下,又往下挪,挪到了某两双没松开的手上:“你们……” 沈微雪反应过来,立刻松了手。 掌心里还残留云暮归温热的体温,他无意识地虚虚握了握拳,好像这样就能将那些余温保留住。 他抿了抿唇,露出个很淡的笑,开玩笑般掩饰道:“怕他被风吹跑了。” 娜依唔了声,没多想。 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衫上的沙尘,正要扶杨伯起来,刚弯腰,眼角瞥见了一抹白色,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那是什么?”0 第36章 第36章 大漠之中,除了漫无边际的暗黄色,再无其他色彩。 突然出现了一抹白,便十分显眼。 娜依将杨伯扶起来后,好奇地往那白影处走了几步,等她看清楚那是什么的同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呀!” 她好像被吓到了,仓促地退后一步,转回头来时面上仍旧带着没消散的惊愕,她朝几人招了招手:“你们快过来看!” 沈微雪闻声抬眸,顺着娜依的位置瞥见那白影,依稀辨认出是某种形状,眉头微蹙,心底隐约浮起一个猜测。 他掸了掸衣上落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过去,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由轻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是白骨。 那是一片七零八落的白骨。 白骨们原本深埋沙底,被方才的狂风吹没了表面一层沙,如今露了一半出来,支棱棱的,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 它们在这里埋了漫长岁月,早被拆得零落,只能辨别出是人骨,枯白惨淡一片,目测得有十七八具。 娜依喃喃道:“这是……那些没能离开大漠的人。” 沈微雪半蹲下身,仔细看着面前的白骨,白骨表面早被风沙吹磨得坑坑洼洼,还有些残留着兽类啃啮的痕迹,全无灵气,看着像是普通人。 他想起之前杨伯说的话,猜测这是某只遇难的使臣队伍。 一时众人默然无言。 杨伯牵着骆驼慢慢走了过来,看见这些白骨,脸上神色有片刻怔然,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来,似乎想碰一碰,但最终还是悬空停顿在白骨上方,没有碰下去。 又轻颤着收回了手。 沈微雪有些叹息:“要替他们殓骨吗?” 没见着就算了,既然见到了,还放任他们在烈日黄沙中凄凉煎熬,怪可怜的。 杨伯点点头,声音越发干哑,像含着一嗓子的沙石在讲话:“殓吧。” 众人将白骨都捡起来,时间久远,已没法将它们复原成人形,只能堆做一堆。 杨伯说他们还要继续深入,带着白骨们不方便,不如一把火烧了。 烧作灰烬,随风归故里,也算是了了这些亡者的遗愿。 普通的火不足以将白骨全部烧尽,云暮归消耗了一些灵力,掐了几个灵火诀,点燃了白骨堆。 灵火烧得噼里啪啦,很快将白骨堆吞没,将之烧作灰烬。一阵风吹过,那些灰烬又尽数扬开,顺着风,往家乡的方向而去。 时隔多年的归乡。 因着数量多,灵火足足燃烧了一刻多钟,才渐渐熄灭,然而一熄灭,众人又错愕了。 只见那最底层,仍有一具白骨安静地躺着,骨身被灵火熏得有些发黑,却始终着不起火。 这具白骨有些古怪,众人一开始就知道了。 别的白骨都散乱成一堆,唯独它还保持着基本完整的构架,别的骷髅头和身子方向都朝着回去的路,唯独它与众白骨相反,它沉默着,执着的,身朝大漠深处,还伸出了手,像是想握住远方的什么。 众人试过将它捡起来,然而这白骨沉甸甸的,仿佛和黄沙融为一体,埋在黄沙里,无法挪动。 所以众人才只能选择将其他白骨堆过来,谁知还是烧不尽。 云暮归又试着掐了几个灵火诀,灵气充沛的火苗落在白骨上,噗嗤一声就熄灭了,化作泠泠灵气,被黄沙吞噬。 这倒很奇怪。 云暮归还欲再试,杨伯抬手摆了摆,制止了:“算了。” 他站起身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碰那些白骨一下,只在一旁看着,嘴里轻轻哼着不甚清晰的歌谣,似在给白骨们送别。 杨伯缓缓地、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离远几步,背对众人,注视着白骨,苍浊的眼里浮现一丝怀念和怅然,转瞬即逝。 他道:“这位故人想留在这里,就让他留着吧。” 随着杨伯话音落下,一阵风又席卷而来,卷着黄沙,覆在了那具白骨之上,将它遮藏得只剩一道轮廓。 再过一会,便连轮廓都见不到了。 它再一次安静地埋回了沙底。 不留痕迹。 众人骑上骆驼,重新出发,只是经由此事,众人都沉默了许多,驼铃轻摇,阵阵声响中,弥漫着无声的惆怅。 将要入夜时,杨伯终于停下了脚步,找了处较为安全的地方,准备歇息。 不过沙漠里还是危险重重,需要人守夜。 他们这一行人里,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剩他和云暮归正当青年。 沈微雪没多犹豫,便揽下了守夜的任务,准备和云暮归轮换一下,一人守个半夜。 然而云暮归摇了摇头,平静道:“你歇息吧,我来就可以。” 虽说之前魂修了几回,沈微雪的灵脉好了些,轻易不会病发,但到底是久病沉疴,身子骨还是弱气,长途跋涉了一日,眼底的疲倦显而易见。 他怎么舍得让沈微雪继续守夜。 沈微雪确实是累了,眼皮子有些沉,他正打算和云暮归商议一下,先让云暮归守上半夜,他接替下半夜,结果还没开口,便听到云暮归的话。 他愣了一下,随即否决道:“不行,大漠里不能运转灵力,纵然是仙修也和常人无异,白日里又奔波辛苦,熬这么久怎么受得住。” 他不管云暮归的拒绝,兀自敲定了时间,怕自己等会儿醒不来,还特意叮嘱云暮归喊醒他。 云暮归“嗯”了一声,任由对方念叨,没再拒绝。 沈微雪见他乖乖应诺,料想他同意了,满意地点点头,没再多话,抓紧时间歇息。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热得人冒火,夜里冷得人瑟瑟,对体寒畏寒的沈微雪来说,更是难熬。 他披着特意准备的防风挡沙的大氅,靠在骆驼身上,汲取着骆驼身上的暖意,忍耐了一会,倦极地闭了眼。 快要睡着的时候,沈微雪感觉身侧好似有什么靠了过来。 是云暮归。 小徒弟的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沈微雪困倦昏睡之中,根本提不起防备,任由他紧紧靠过来。 挨着云暮归身子的那条手臂像是挨着了一处火源,温暖被传递过来,让人眷恋。沈微雪不自觉想要靠得更近。 不行不行。 哪有“陌生人”随便投怀送抱的。 沈微雪昏昏倦倦地想。 随后脑子里疯狂挣扎,身子一动不动地纠结起来。 理智和本能正百般拉扯中,耳畔忽然被人呵了一口热气,烫得沈微雪一个瑟缩。 紧接着一声低低沉沉的“睡吧”,温柔地落入耳中,彻底击溃了他仅剩不多的清醒。 沈微雪的呼吸渐渐平缓绵长起来。 云暮归松开指间捏着的术诀,一道微弱的白芒从他指尖落下,飘去了沈微雪眉心,化作一道暖流,让沈微雪彻底沉浸在睡梦中。 他垂了垂眼睫,看着沈微雪清隽的睡颜,半晌,才伸出手,轻巧地穿过沈微雪后颈,熟稔又自然地将人揽进怀里。 大氅因他的动作下滑了些,露出怀里人清瘦的肩膀。 又瘦削了些。 病发后沈微雪清减了许多,养了好久才慢慢恢复正常。 结果出来走了这么几日,又瘦回去了。 云暮归捡起大氅,把人裹成蚕茧,抱在怀里,目光在沈微雪的面容上不断逡巡,像看失而复得的宝物般珍重。 这个面具太碍眼了,不如解下来捏成粉末,叫沈微雪再也用不了。 他默默地想着,指尖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算了,要是再把师尊惊走就不好了。 他的师尊就是一只漂亮又警觉的仙鹤,一有风吹草动,就展翅高飞,飞到离他远远的地方。 大漠里的星空很漂亮,皎月明亮,星辰闪烁,干净清澈。 月色落了满地,浸润着每一颗沙石,也在云暮归的脸上渡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衬得他神色间竟有几分落寞。 云暮归一小半心神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一大半心神尽数落在怀中人身上,紧抿了唇,有些不解。 如果可以,他更想变成狼形,将沈微雪压在肚皮下,用尾巴卷着脚腕,牢牢抱着。 人形虽然方便,但还是不如原型来得舒服。 也……也不如原型讨师尊欢心。 云暮归闷闷不乐地想,他着实不能明白,为什么沈微雪要将他的人形和原型区分开来。 是忌惮他半妖的身份,不喜欢他显露妖态吗? 分明又不是。 沈微雪明明很喜欢他的原型,特别是他的耳朵尖和大尾巴。每次他化了原型,沈微雪都要抱抱他,亲昵地蹭他耳尖,埋首于他颈侧,以指为梳,替他梳理背脊上的绒毛,任由他卷起尾巴,缠在手腕上。 从不拒绝。 而每次,沈微雪那微凉的指尖落在他身上,都舒服得他恨不得直接扑上来,将沈微雪压住,浑身上下舔舐个遍。 那是妖兽对自己所有物的占有本能。 可一旦变回人形,沈微雪就莫名地抗拒他。 云暮归又将人抱紧了些,缓缓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要不然下次折中一下? 沈微雪既然喜欢他的耳朵和尾巴,那他下次化人形抱沈微雪的时候,就……就将耳朵和尾巴放出来? 云暮归眸光渐渐亮了起来,流露出跃跃欲试的意味。 这样的话,沈微雪是不是也可以稍微喜欢一下他的人形了? 他还在思量着,另一侧传来窸窣动静。 是娜依睡了一会,口渴,起来喝水。 水囊挂在骆驼的另一侧,娜依只能扭过身去取,结果一侧身,就看见了亲密相拥的两个人。 她解着水囊的动作一顿:“……” 这两人……以前认识吗? 她忍不住浮起这个疑惑。 察觉到她的视线,云暮归冷淡地抬眸,一敛对沈微雪的轻柔,目光里又全是冰冷霜剑。 娜依心头无端地有些怕他。她飞快地喝了两口水,将水囊重新系好,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骆驼为她挡住了云暮归的视线,如刺针芒的感觉终于消散,她无声地舒了口气。 怎么回事嘛…… 明明云大哥也只是个沉稳内敛的青年,她为什么总觉得压迫力这么大呢? 就像方才,她看着云大哥抱着沈大哥,就总有一种错觉。 好像她看见了一只沉静中藏着极大凶险的猛兽,在守护着他的宝贝,无声地宣示着主权,驱逐着她离开。 如果她再缩晚一步,就要被这猛兽撕裂了。 哎呀。 错觉吧。 云大哥明明是人。 娜依靠着骆驼,放宽心思,慢慢睡去了。 …… 沈微雪这一觉睡得很沉。 直到天亮,才靠在骆驼身上,缓缓转醒。 他本以为环境如此糟糕,他会睡得很难受,结果醒来时神清气爽,并没有想象中的疲累。 被他靠了一晚的骆驼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踢了两下蹄子。 沈微雪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抚,转头去看云暮归。 后者也已起身了,牵着骆驼站在一旁,察觉到他视线,平静无澜地抬眼回望。 说好了换着守夜的,结果他…… 沈微雪有些懊恼和歉意:“抱歉,我睡沉了。” 云暮归示意无妨。 沈微雪想了想,事情都过了,再纠结也没用,便道:“今晚我守着吧。” 云暮归不置可否。 一行人再次出发。 今日的路途也是枯燥无味。 途中又经历了几次大大小小的风暴,好在每次都在杨伯的带领下安全避过。 除此之外,四人还撞见了几只落单的妖兽,被云暮归斩杀了。 总之有惊无险。 又到入夜。 沈微雪今天状态还不错,打定主意要守夜,催促云暮归歇息。 他催得急,云暮归望了他一眼,也不知想了什么,破天荒地没拒绝,道了声“好”,便挨在他身侧,半靠着骆驼,徐徐闭眼。 夜色沉寂。 娜依在小声问着杨伯什么,问了一会,估摸是困了,声音渐渐变小了,很快安静下来。 一时间,四周只余风声。 沈微雪分着心神守夜,见大家都睡了,犹豫了一下,悄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绒球。 小绒球在他怀里藏了好久,有些蔫哒哒的,沈微雪小心地梳理了一下,见它恢复原状,唇边染上淡淡笑意。 这小绒球是云暮归送他的。 临出门前,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鬼使神差地就将它带上了。 绒毛很柔软,是小狼崽尚年幼时脱落的绒毛,触感温柔。 沈微雪眼底闪过怀念,偏头看了眼身旁的大狼崽,这一眼过去他忽地错愕,紧接着便将绒球重新收回怀里,小心翼翼地倾身去看云暮归。 可能是今天斩杀妖兽过度消耗了灵力,云暮归睡得不甚安稳。 眉宇紧蹙,薄唇紧抿,额头轻轻渗出一层薄汗,看着像是有些难受。 沈微雪担忧地替他擦拭额头冷汗,怕惊扰不远处的杨伯和娜依,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地唤:“云暮?云暮?” 这是云暮归报给杨伯和娜依的假名……虽说也没假到哪里去,只是少了一个字。 刚听到的时候沈微雪还有些咋舌,心说这家伙也太懒了,转念又想到自己,心虚地没敢吭声。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沈姓保留了,白字就取了浮白的白。 云暮归对他的轻唤声置若罔闻,难受地动了动,忽然一头栽进了沈微雪怀里。 沈微雪本就离云暮归很近,猝不及防抱了满怀,愣了一下,背脊下意识绷紧了一瞬,片刻后见云暮归没醒,才又慢慢松懈下来。 他将青年鬓边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后,指尖触碰到轻微濡湿,抿了抿唇,有些心疼。 本想将云暮归扶回骆驼身上继续靠着睡的,这么一来,沈微雪就下不了手了。 迟疑了片刻,他干脆就不动了,任由云暮归靠在怀里,呼吸沉沉。 另一侧传来窸窣声响,娜依睡了一会,口渴,又爬起来喝水。 刚开始她惦记着昨晚,莫名有些胆怯,没敢动,转念想起今天守夜的是沈大哥啊,胆子又回来了,侧身过来找水。 然后一侧身,她又傻眼了。 ……就。 抱着睡比较舒服吗? 娜依举着水囊,沉默着,觉得可能是舒服的。 不然这两人怎么天天晚上抱着呢。 ……她也想有人抱着。 沈微雪听见身侧动静,回头与娜依稍显古怪的视线对上,意识到什么,无端觉得脸上有些烫,他轻咳一声,正要将怀里人推开,眼睫垂下时倏地瞥见了什么:“……!”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拉起大氅,稍稍遮掩了怀里云暮归的脑袋,若无其事地朝娜依笑了笑。 娜依喝了两口水,拧好了水囊挂回骆驼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徘徊心底许久的疑惑:“沈大哥,你和云大哥……以前认识啊?” “认……不认得。” “噢。”娜依应了一声,视线仍没挪走,往他两人身上反复望了望,又道:“我总觉得你们认识好久了。就很……” 她卡了词,努力回忆了很久,才回忆起刚从杨伯那学来的新词:“……就很般配!” 娜依中原话学的不多,白日里闲的无聊,就向杨伯讨教——杨伯以前,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然后她就学了很多新词。 “是这意思吧?般配,好像是很熟悉,很默契,很亲近,很好兄弟的意思。” 学了太多新词语了,娜依一下子没记全,胡乱拼凑了一通。 沈微雪:“……” 他对小姑娘的理解能力啼笑皆非,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道:“很晚了,休息吧。” 在沙漠里每一刻休息时间都很珍贵。 娜依应了声好,果然没再多说,缩了回去睡觉。 等她转过身了,沈微雪才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尔后揭开一点大氅。 云暮归靠在他怀里,睡得很沉,无知无觉。 灵力过度损耗的不适大概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只是…… 头上两只毛绒绒耳朵尖还是没能收起来。 沈微雪在叫醒他收耳朵和任由他睡着的决定中反复犹豫。 最终还是对毛绒绒的渴望压下了理智。 ……不不不,他只是不想惊扰吵醒难得睡着的云暮归,并没有别的意思。 绝对没有。 沈微雪舌尖抵着压根,看着那两只雪绒绒的耳朵尖,忍了又忍。 最终还是在那两只耳朵尖轻轻动了动之后,再也忍不住,侧过头去,用脸颊既轻又亲昵地蹭了蹭。 眼底不由自主泛起一丝满足。,,网址m.,...: 第37章 第37章 越往大漠深处走,众人遇到的危险便越多。 风暴如家常便饭,更棘手的是隔三差五就要出现一次的妖兽潮。 大漠里的妖兽喜欢群体活动,每次一出现就是一大群,它们潜伏在沙子之下,遮遮掩掩不留痕迹,防不胜防。 众人有时候躲避不及,和它们撞了个正着,只能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路来。 云暮归用的武器是长剑沉乌。 虽不能动用灵力,但沉乌本身就是品质精品绝世罕见的灵剑,削铁如泥,碰着妖兽如切菜砍冬瓜,云暮归挥手哗啦削过去,一片妖兽便身首分离。 看得沈微雪很心动,很想将浮白也取出来使使。 然而不行。 一取出浮白就等于自爆身份且不说,他的浮白剑灵还在沉睡中,要使用这柄灵剑,需耗费更多心力。 沈微雪撑不起。 他只能继续用着特制的折扇。 他的这折扇要比普通折扇长一些,扇柄处设有机关,能在扇骨尖冒出利刃,同时也嵌有灵石,能短暂提供灵力——不过同样的,这些灵力也会被大漠风沙吞噬。 故而一路上,沈微雪更换了无数次灵石,很不方便,但确实是他能用的最合适的武器了。 又一次冲出妖兽潮包围之后,娜依一边气喘吁吁地将长鞭绕回手腕上,一边看向云暮归。 通体乌黑透澈的长剑滴血不沾,被沉稳冷静的青年握在手里,十分夺目。 娜依真情实意地夸赞道:“云大哥的剑术很精妙。” 她在澜城里从没见过能将剑使的这般帅气的人,手腕一转,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轻时若流萤,重时可劈山。 云暮归不知为何,居然破天荒地接了句话:“是我师尊教导的好。” 站在他身边,正在给折扇换灵石的某位沈姓师尊一个不留神,险些应了声在呢,一张口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叫他,堪堪收住,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 吓了一跳,差点翻车。 云暮归听见他咳嗽,转头,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认真地朝娜依道:“我师尊是天下第一好的师尊。” 娜依:“……噢。” “咳咳……”这回沈微雪是真呛到了,偏过头掩唇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破徒弟嘴这么甜呢,听得他老脸一红。 沈微雪压了压喉间痒意,一抬眼,发现娜依和云暮归都在看他,他唇角一僵,旋即掩饰性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杨伯:“杨伯,还有多久才能找到冰魄花?” 杨伯年纪虽大,身手却仍旧敏捷,不输年轻人,他使的一手好匕首,方才也斩杀了不少妖兽。 沈微雪原本还担心杨伯遭不住,后来发现妖兽们似乎并不多扑向他,偶尔几只撞过去,也被杨伯游刃有余地杀掉,才放下心。 “位置上……已经快了。”杨伯将匕首擦干净,收回配鞘中,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周围,又默默盘算了一下,才沙哑着嗓音道:“但是还要等一场风暴。” 沈微雪微愣,没理解:“风暴?” “是啊,风暴。”杨伯淡淡道:“一场能把你们带去迦兰城的风暴。” …… 因为杨伯这句话,众人在附近接连徘徊了好几日,没再深入往里走,期间也碰见了好几次风暴,大大小小。 不过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更没有将他们带进迦兰城。 沈微雪翻来覆去地将迦兰城的传说思考了几遍。 传言迦兰城后来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尘暴给深埋沙底了……难道杨伯说要等的风暴就和这有关? 沈微雪去问杨伯,杨伯沉吟许久,眼底渐渐浮起迷茫:“我也不知道后来迦兰城变成什么样了……我只知道,那最后一支使臣队伍,是被一场奇怪的风暴卷到迦兰城的。” 沈微雪心底怪异的疑惑感越来越重,他意识到什么,轻声问:“杨伯为何对这使臣队伍如此熟悉?” 杨伯曾道这使臣队伍在归途中葬身大漠,无人归还,那他知道的这些事情……又是听谁说的? 这问题似乎是戳着了杨伯的什么回忆,他浑身一颤,原本清明的眼底染上了一丝浑浊,他停顿了好久,才缓声道:“因为我——” 他话没能说完,脚下轰隆声鸣,陡然间沙层一松,一条足有人手臂粗的毒蛇破沙而出,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明明离杨伯更近,却嘶嘶地扭身朝沈微雪扑来。 沈微雪眼疾手快地展开折扇,利刃弹出,卡住大张的蛇嘴,旋即手腕用力,激起扇上灵气,将那毒蛇一劈两半。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而沈微雪劈完这条之后,远处近处,沙层耸动,开始有源源不断的毒蛇冒出头来了—— 新的妖兽潮来了。 这些蛇为了便于隐匿,长得和黄沙颜色接近,近乎融为一体,潜伏蛇行于沙下,突然窜出来,极难躲避。 众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毒蛇,这玩意比之前的他们碰到的妖兽都难搞,就算将之一劈两半,断开来的两截都还会疯狂扭动,碰见什么缠着什么,许久才会死透。 四人被这无穷无尽的蛇群逼得只能各自躲避,等沈微雪发觉不妙时,人都走散了。 杨伯和娜依的身影远远的,几乎要消失不见,所幸云暮归还在不远处。沈微雪旋身躲过一条蛇尾,转手干脆利落地劈断,朝云暮归大喊:“别走散……” 风沙蓦然平地起,卷携着一股毒蛇的腥气,扑了他一脸,若不是他及时闭嘴,大概还要吃一口嘎嘣脆的沙——祸不单行,妖兽潮还没避过,风暴又来了。 沈微雪皱眉,没再说话,顶着狂风,一边斩杀着妖兽,一边竭力往云暮归那边走,心底默念着希望云暮归快反应过来,两人汇合。 视野朦胧中,他隐约瞧见云暮归在往这边挥剑,但遭不住风沙太大,还有些古怪—— 沈微雪心头一悚,他发现脚下的沙漠似乎变得流动了,像流水一般,载着他不停地往别处走。 方才还很近的云暮归一瞬间远了许多,再眨眼间,那道俊挺身影也消失在他视线里。 这和以往每次风暴都不一样。 沈微雪压下心头不安,挥动折扇斩杀毒蛇。 腥臭血腥味环绕不散,熏得人头脑发晕,然而那些毒蛇源源不断,怎么杀都杀不尽。 后来那些毒蛇在沈微雪的折扇下吃亏吃多了,还变得聪明起来了,几条缠在一起,扭成一股巨蛇,摇头摆尾地来卷沈微雪。 这样一来,折扇的效用就要打个对折——利刃太短,并不能再干脆利落地断头了。 沈微雪逐渐有些力竭,心脏跳动快速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过度疲累的征兆,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要先一步倒下。 眼见的好几条毒蛇又扭成了一大团朝他扑来,数个蛇头齐齐吐信,腥膻的黏液从蛇嘴流下,而沈微雪的折扇灵石早已耗尽灵气,也来不及更换。 沈微雪心一横,正要召出浮白拼死一搏,一声嗷呜狼鸣倏然传来,一道矫健敏锐的白影从风沙中跃来,毫不犹豫地将那毒蛇团扑到在地。 利爪如刃,雪狼发出震怒的低吼,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毒蛇团拆得七零八落,头是头,尾是尾,蛇身断成几截,散落一地。 妖气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带着沉重的威压,那些毒蛇察觉到什么,惊慌失措地嘶嘶着在原地盘旋,一时不敢上前。 雪狼拆完了毒蛇团,走到沈微雪身前,将他护在身后,背脊防备警惕地拱着,低沉地嗥叫着,一双冰蓝色的眸锐利地扫过毒蛇群。 将那群毒蛇扫得瑟瑟缩缩。 就算是半人半妖的血脉,也比没开灵智的妖兽厉害的多。 更别说是云暮归这种自带光环的主角。 那些毒蛇在雪狼面前,潜意识感到害怕,僵持片刻后,它们开始慢慢地往沙底里钻,如潮水般退去。 也有一两条大概是被风沙吹坏了脑子,不太灵光,暴躁地在原地盘旋几下后,如弹簧般弹起身来,竟是不死心地朝沈微雪扑去。 雪狼快如闪电,一爪子将它们开膛破肚,踩在爪下,低吼着发出警告。 震慑之下,其余几条还蠢蠢欲动的毒蛇也不敢乱来了,不多时,最后一条毒蛇也没入沙底,销声匿迹。 雪狼紧绷的背脊渐渐松弛下来,他将爪下血淋淋的毒蛇甩到一旁,正要回头,身后传来沈微雪一道迟疑的话音:“你……” 雪狼想到了什么,才刚松懈下来的背脊又猛地一僵。 面前腥臭血淋的一幕,昭示着他方才残忍的妖物本性。 他见不得有东西觊觎沈微雪,特别是这样肮脏低贱的妖兽,震怒之下根本没想到掩饰或是什么,全凭本能,将那些毒蛇撕得稀烂。 沈微雪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他一向在沈微雪面前掩饰得很好,温顺,乖巧,又沉稳——沈微雪一向是这么夸他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还是充满妖物本能的独占欲。 他……他其实,也和那些卑贱的妖兽没有两样,他也在贪婪而无耻地觊觎着他的师尊。 云暮归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沈微雪也没有动。 沈微雪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方才力竭、快要撑不住的那种快,是另一种奇异的悸动,裹挟着很复杂的情绪,好像很愉悦,又像是无助时蓦然窥见希望的欢喜。 乱七八糟,融成一团暖流,最终化作一个单纯的念头。 这是他的狼啊。 是他一手养大的狼崽啊。 天下第一好的狼! 沈微雪眉眼间盛着盈盈笑意,他轻舒一口气,走到雪狼身前,半蹲下身,替他擦掉绒毛上不小心沾上的血迹,叹息道:“绒毛都弄脏了。” 沈微雪的语调里没什么异样,云暮归抬眸看了他一眼,小心地判断他的情绪,见他没有生气也没表现得疏离,高悬的一颗心缓缓沉下。 雪狼沉默了一会,耳朵尖动了动,思考了一下,忍住想拱沈微雪掌心的冲动,矮下身子,尾巴卷住沈微雪的手,将他往背上带。 沈微雪被他牵动地歪了歪身子,猜测了一下他的意思:“要背我?” 雪狼低低嗷呜一声。 朝他温顺地弯下背脊。 沈微雪满脑子都被毛绒绒塞满,恍惚中觉得哪里不对,也没来得及思考出什么来。 今天这场妖兽潮和接连的风暴,让他筋疲力尽,每寸筋脉都在隐隐作痛。 这种情况下要是旧疾发作,那真的是要命了。 沈微雪不敢逞能,只迟疑了一下,便道了声谢,翻身骑到狼背上。 他以前抱大雪狼抱得多了,站着抱坐着抱躺着抱,都试过,然而这么正儿八经地骑行,还是第一次。 雪狼的步伐很稳,但在沙漠里行走,还是比不得平地,走起来难免颠簸,沈微雪刚开始还故作矜持地端坐着,摇摇晃晃了一会,怕摔,又慢慢地,试探着,弯下了腰。 再过了一会,他又悄悄搂住了大雪狼的脖子。 毛绒绒的触感使人上头。 又温暖又绵软。 沈微雪倦累之下,脑子转不太动,下意识脱口而出:“阿……”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收声,收势太急,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他眉心一抽。 差点儿叫出来一声阿归。 沈微雪心头狂跳,终于反应过来方才乍一见雪狼时隐约的不对劲是怎么一回事了。 等等啊。 他身份还没暴露呢。 在云暮归眼里,他如今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同行人沈白。 不是凌云宗千秋峰上的师尊沈微雪啊! 沈微雪:“……” 意识到这一点,沈微雪呼吸一顿,各种情绪倏地收敛。 那他刚刚…… 在高兴个什么劲啊。 这不是他的狼了。 是个会对别人好的狼。,,网址m.,...: 第38章 第38章 雪狼背着沈微雪走了大半个时辰。 途中他们又遇见了好几次妖兽,那些奇形怪状的妖兽垂涎欲滴地跟在身后,却皆屈于雪狼威压之下,只蠢蠢欲动,不敢上前。 最后气怒又不甘地目送猎物离开。 走了一会,一抹绿意遥遥浮现。 ——是一处绿洲。 这绿洲占地不大,一眼能看见边缘。 雪狼警惕地徘徊了一会,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才小心谨慎地踏入其中。 绿植特有的清新湿润扑面而来,略微驱散了干燥感。 沈微雪翻身下狼背时,目光还在毛绒绒上流连,恋恋不舍。 他摸不准云暮归的打算,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便见白芒闪过,高大威风的雪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挺俊身影。 沈微雪心下遗憾不舍的同时,反应极快地换上了错愕和恍然的神色:“原来是你啊。” 云暮归平静地看着他。 沈微雪在这古井无波的眼神中,莫名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匆匆掠过这个话题,掩饰性地笑了笑,转头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也不知道杨伯娜依他们去哪里了。” 他有云暮归相救,可杨伯和娜依,一个老人家一个小姑娘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再担忧也没法子,茫茫大漠里,想找一个人,和海底捞针难度差不多。 绿洲里有一小片湖泊,水面被风吹得微皱,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折射出夺目的光。 湖泊四周围了一圈矮树,树叶茂密,郁郁葱葱。 一派宁静祥和。 沈微雪走到湖边,水质清澈,几可见底,一群拇指大的雪白小鱼欢快地游来游去,接二连三弹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道圆润的弧线。 他心念微动,在风尘里跋涉了这么久,又不能用清洁的术法,他的忍耐早就要到极限了,此时见着干净水源,忍不住有些意动。 正要喊云暮归过来看看,一回头却见这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长臂一伸,勾住他腰间,一言不发地将他往后一带。 沈微雪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往后一踉跄,扶着云暮归手臂堪堪站稳,愣了一下,刚想问怎么了,眼尾扫见方才站着的地方猛然掠过了一道碧影。 一条碧青细蛇从一旁矮树上弹身而下,长大蛇口,想要咬沈微雪,被云暮归踢动脚边小石块,击中了蛇身。 噗通一声掉下了水。 水花四溅,原本安静的湖面被打破,骤然翻涌起来,水声哗啦,颇为激烈。 沈微雪扶着云暮归的手臂,忙不迭抬头,才发现矮树上弯弯绕绕垂着很多碧色细条。 乍一眼看像是藤蔓,其实全是手指粗细的碧蛇。 ……可能还是不谙水性的碧蛇。 方才落水的碧蛇始终没游上来,一股血腥气却逐渐飘起,清澈的水面上染上了淡淡的绯红,那些雪白可爱的小鱼见着猎物,露出了獠牙,凶狠至极地一拥而上。 三下五除二,将那条疯狂挣扎的碧蛇啃剩几截白骨。 再一错眼,沈微雪就连白骨都见不着了——那些雪白小鱼嘎吱嘎吱将白骨也嚼碎了生吞了。 然后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周而复始地游来游去。 ……怪不得这水这么清。 敢情掉下去的东西都被吃掉了。 沈微雪暗道一声大意,再次仔细打量四周时,便发现了危险重重。 除却树上一片碧蛇帘,水里一群食肉鱼,藏在不远处树林里,还隐约飘出妖兽的气息,被许多凶狠妖兽齐齐窥伺着的感觉浮上心头,沈微雪打散了继续往里走的念头。 他和云暮归找了处空阔而相对安全的地方,略作休整。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杨伯他们,或者找到迦兰城——将他们吹散的那场风暴有些古怪,沈微雪本能地觉得那和杨伯说的、能送他们入迦兰城的风暴有关。 他们和骆驼也走散了,而水囊还挂在骆驼身上。 所幸两人都有储物囊,还留着不少水。 沈微雪取出新的水囊,拧开抿了一口,含在嘴里许久,才慢慢咽下,很轻地蹙了蹙眉。 温凉的水流顺着喉管流下,对别人来说很舒适的水温,对他来说很冰冷,冻得本就寒意缠绕的肺腑越发得冷。 他忍了不适感,稍微润了润喉咙后也不想再喝第二口,复又将水囊拧紧,正要丢回储物囊里,一只干净的水囊被递到他面前。 袅袅热气从小口里冒出,显然是方才被人用灵力特意热过的。 云暮归轻声道:“喝些热水吧。” 沈微雪看着他,一颗心缓慢又沉重地跳着,久久未动。 云暮归也不收回手,就这么执着地伸在他面前。 过了许久,沈微雪才将水囊接过,扯着嘴角僵硬地道了声谢谢,低头抿了一口。 是他熟悉的、最喜欢的热度。 ……这只狼崽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啊。 也不是不可能。 这几日频频与妖兽潮相斗,他没将浮白召出来,但用折扇时,基本都是化用剑招。 虽然有刻意掩饰一二,用得是生僻又少见的剑招,但一时半会剑意难改,云暮归的剑术本来就是跟他学的,会看出来不对劲,也是正常…… ……等等。 不对啊。 电石火光之间,沈微雪又想起来一件事。 这不是云暮归第一次给他递热水了,之前某次风暴前,他们停下来躲避,云暮归就曾递给他热水。 沈微雪:“……” 别吧,他那么大个马甲呢,厚厚实实的,不应当吧! 沈微雪下意识想否认,然而越想又越觉得不对劲。 云暮归温顺不假,但他也知道,这只是对他如此……在凌云宗的几年,连顾朝亭和谢予舟都没见过云暮归长大后的原身。 遑论亲密接触,又抱又背的。 ……只有他拥有过。 如果云暮归只是把沈白当一个普通的、陌生的同行者…… 怎么可能轻易露出原型来。 之前过于理所当然的念头,如今都成了一叶障目。 沈微雪心头惴惴,尴尬和窒息涌上来,他握着水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又慢慢松开。 他低头又喝了一口热水,定了定神,仍抱有一丝微渺的希望,状似随意地问:“你喜欢喝热水?”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云暮归自然而然地拿起他搁在一侧的水囊,拧开喝了一大口冷水。 水色润泽了稍显干燥的唇,云暮归舔了舔唇角的水珠子,神情格外无辜,低声道:“我都可以,只是我师尊喜欢喝热水,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微渺的希望泡泡坚强地晃了晃,吧嗒一声碎了。 这狼崽子肯定是知道什么了。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微雪僵着脸,回想着跑路以来的种种,愣是没想到是哪里露了破绽……他离开时,明明叮嘱了狼崽子在宗门里好好修炼的,怎么这家伙突然也跟着跑出来了? 还好巧不巧地和他撞了个正着! 是坦白,还是继续装无事发生? 这只狼崽子明明知道了他是谁,也不拆穿,陪着他演了这么多天。 沈微雪有点绝望,深觉丢人,各种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最后一咬牙,还是觉得当无事发生。 只要他不说。 丢人的就是沈白。 关他沈微雪什么事? 横竖现在坦白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狼崽子,种种疑惑一桩都没解决……等找到冰魄花吧。 不管得到什么答案,他都要和云暮归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主意落定,沈微雪稍微轻松了些,他将水囊拧好,还给云暮归,对方没接,示意他留着,转而将他的水囊收进储物囊。 ……果然,这只坏狼崽。 沈微雪暗自咬牙,他努力装作无事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站起身来:“走吧。” 他如今一刻都不想耽搁,只想立刻找到真相。 云暮归没反驳,两人默然无言地走到绿洲边缘,有了新的难题——往哪儿走? 在风暴和妖兽潮的双双干扰之下,他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飞沙走石,起伏沙丘如同复制黏贴,连原路返回都不太成。 沈微雪弯腰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递给云暮归:“听天由命,你扔个方向吧。” 主角的运气总不会太差。 云暮归依言,随手一抛,树枝落地时斜斜插`在沙地里,指出了个方向。 沈微雪放眼望了会,看不出什么东西,唔了声:“行吧,就往这边走。” 没了骆驼,只能徒步了。 沈微雪率先向前一步,脚刚踏上沙地,立时觉得不妙,那看似平静的沙子在他踩上去的一瞬间,倏然间变得流动起来,像有无数无形的手拽着他的脚,用力地把他往下拉扯。 他果断想收脚,但已经迟了,那沙层下居然是空的,沈微雪只来得及与云暮归想抓住他的指尖擦过,一个错眼,眼前场景便天翻地覆,漫天黄沙尽数消失。 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狂风消失,暖风和煦,阳光温和。 漫无边际的绿意之中,隐隐有淡香浮起,无数拳头大小的雪白花苞在身边摇曳,晃头晃脑的,轻触着他的腿。 像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那些花苞蓦地一顿,紧接着哗啦啦摇晃起来,竭力往一旁避开,柔软枝干弯出弧度,竟是硬生生挤出了一块空地。 而沈微雪就孤零零站在中间。 不远处一道人影听见动静,警觉地抬头望来,与沈微雪四目相对片刻,猛地抄起手中锄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边冲一边放声大喊:“有外人闯进来了!”,,网址m.,...: 第39章 第39章 迦兰城人对外来人很防备。 沈微雪避开中年男人舞得虎虎生风的锄头,再一转身,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七八个迦兰人警惕地围在他周身,嘴里叽里咕噜语调飞速地一顿交流。 好在他们腔调虽怪,但语言大体上还是和中原话接近,沈微雪连蒙带猜,能估摸出个大概意思。 他们要带他去见迦兰城的圣主。 沈微雪心念一动,没有反抗,表示了自己并无恶意后,顺从地跟着他们往城里走。 也许是得天独厚,深得老天爷宠爱,迦兰人都有一个特点——不论男女老少,都生得极美,比一般中原人骨架更偏瘦小,步履轻盈。 而那位圣主,更是生得绝美,昳丽之下,还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仿佛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高坐主位之上,身上松松散散披着件月白色的外衣,那衣衫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轻盈薄透,穿在身上,不像衣衫,倒像是披了一身浅淡盈盈的月光。 他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支起一条腿,一左一右各有两位同样生得漂亮的少年,在替他捧果斟酒,按肩揉腿。 端的是恣意作派。 ——若最初盛传的迦兰画像里,那拜月祈花的引舞人也是如此绝色,那无怪乎帝王会为之痴心许久。 带沈微雪过来的迦兰人朝座上少年恭敬行礼,见过圣主后,忧心忡忡地询问该怎么处置沈微雪这个外来人。 少年圣主原本正半眯着眼喝酒,闻言抬眸望来,看见沈微雪的形容,视线在那玉质面具上停留了片刻后,他漫不经心的神态微微收敛,长睫若蝶翼般颤了颤。 旋即他随手将酒杯往案几上一搁,发出轻微地吧嗒一声响:“——你是中原人?” 他的声音悠扬婉转,像是黄莺夜啼,清丽丽地勾动人心,在得到沈微雪肯定的回复后,他凝了沈微雪半晌,忽地抬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 最后一个漂亮少年离开时,顺手将门也掩上了,一时之间厅堂里寂然无声。 案几上的琉璃果盘摆了满满当当的各种果子,赤橙黄蓝好几种颜色,少年圣主从中挑了枚朱红色的,捏在手里把玩。 艳丽的色泽衬得他指尖越发白皙,他问道:“你也是从中原皇城而来的使臣?” 沈微雪敏锐地捕捉到“也”这个关键字,意识到了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少年圣主问:“你来的这一路,可有见到和你一样的人?” 和他一样的人。 是和他一样的中原人,还是……来自中原皇城的使臣? 沈微雪思绪百转,忽然想起了来时途中所见的白骨堆,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摩挲了一下,随即镇定自若道:“数日前曾与一支使臣队伍擦身而过,不知是不是圣主所言。” 他猜测的没错,少年圣主闻言果真亮了亮眸子,显得有些高兴,随后又刻意压制了下去,然而那转瞬即逝的亮芒还是没逃过沈微雪的眼睛。 少年圣主继续问:“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个……比你高一些,健壮一些,浓眉大眼,看起来又呆又木还很倔的?” 这都是什么形容词啊。 沈微雪默然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古怪,少年圣主显然是在问曾经来过迦兰城的使臣,但照杨伯所言,那唯一一支来过迦兰城的使臣队伍很久以前就已经…… 是这少年圣主身在荒漠古城里不知岁月久长,还是……? 沈微雪不知怎么的,莫名又想起了那具残留沙底的白骨,那白骨安安静静地身朝大漠深处倒下,固执地伸着手,仿佛想抓住什么,生生定在原地,无法搬动、无法点燃,倒是很符合又呆又木还很倔的形容。 沈微雪缓缓摇头:“未曾留意,我们很快错开分别。” 他对那支使臣队伍的了解全都来源于杨伯,什么擦身而过都是假话,担心少年圣主再问下去要露馅,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试探道:“我不是皇城使臣,只是听闻了冰魄花的传说,大胆而来,想要一睹风采……” 沈微雪将道听途说的和真实目的掺和在一起,半真半假间,反倒让人难以判别。 这少年圣主看起来年纪不大,像个漂亮精致的乖巧瓷娃娃,应当比较好对付,沈微雪并没有太担心。 谁知那少年圣主听了许久,都没说信还是不信,在沈微雪停下话头后,倏地一笑,原本支在椅上的那条腿落回地上,衣摆撩动间,依稀可见纤细笔直的小腿。 他站起身来,慢悠悠道:“那你确实是很大胆的。” 沈微雪微抿了唇,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少年圣主手腕一转,手里朱红色的小果子便骨碌碌地滚到了沈微雪脚下,他居高临下而望,笑容里泛起了一丝看好戏的狡黠:“你们中原人胆子都很大。不过你可知道,未经允许擅闯冰魄花丛的人,都会受到冰魄花的报复的。” “冰魄花带着剧毒呢,再过十天半个月的,你就要化作白骨一堆啦。唯一能解救你的,只有这个果子……” 他下巴一抬,示意沈微雪看地上的朱红色小果子,然而又在沈微雪弯腰想捡的时候,纤细五指猛地一握。 一丝灵力从朱红小果上炸开,将小果子炸得四分五裂。 少年圣主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间有一丝若有所思,他道:“想要的话,你得自己去摘。” 沈微雪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衣摆的赤色果汁,头疼地眯了眯眼。 看走眼了,不是个瓷娃娃,是个带刺的。 …… 沈微雪被安排在一处安静偏僻的住处,门口守着迦兰人,不允许他随意外出走动。 那少年圣主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忙活,那天追问了一会沈微雪的来历,就离开了。 这一离开,便是好几日不出现,沈微雪提出想见圣主,也被门口俩迦兰人无情拒绝。 他尝试着不顾那俩迦兰人的阻拦,硬要出去,结果刚走一步,呼哩哗啦一片响,一大群迦兰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围了他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沈微雪:“……”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暂时不好轻举妄动,又退了回来。 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云暮归,如果阿归在,他何至于这么寸步难行。 或者他的修为还在…… 一些模糊的念头无可抑制地浮上来,又被他下意识给摁了回去。 沈微雪不能出门去,一切吃喝都由一个小男孩儿送过来。 那小男孩儿胆子很小,对沈微雪也很防备,似乎还有点害怕,到点了就来送吃的,一句话也不肯和他多说。 沈微雪想套话,结果刚“哎”了一声,小男孩儿就跟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视线在他戴着面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放下东西猛然窜走。 剩沈微雪在屋里摸了摸脸上面具,啼笑皆非。 他想了想,将面具摘了下来。 摘面具的效果显而易见。 下一回小男孩儿再来时,看见他露出了清隽容貌,温和的笑容,微微一愣,飞窜的脚步就慢了些。 再三四回之后,那小男孩儿见他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又慢慢地放下了心,沈微雪和他说话,也愿意回应简单的一两句了。 沈微雪压着内心的迫切,循循善诱,小心地从小男孩嘴里套消息。 那少年圣主原来名叫玉兔儿,这词在迦兰语里,是月光的意思——月亮在迦兰人眼里是十分神圣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玉兔儿也被称为是月亮创造的人。 总之地位极其崇高。 而玉兔儿最近没出现,是因为正在筹备半个月后的祭月事宜。 “每次月圆之夜,圣主都会带我们去冰魄花丛里以舞祭月,引冰魄花开。”小男孩怯怯道,声音里有点担忧也有点伤心,“可是最近大半年来月亮都无法圆满,冰魄花也再没开过。” “圣主因此也很难过……” 没有满月,再没开过? 沈微雪眉头微皱,还欲问什么,有人敲了敲门,飞快地说了句话。 小男孩立刻止住了话头,仔细听完后应了声好,待外面安静了,他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朝沈微雪小声道:“该去摘果子了,你如果还不吃迦兰果,就会死掉的。” 被打断了话头,沈微雪只得压下了继续套话的心思,点头道好。 他本以为那天玉兔儿说冰魄花有毒的话是有意恐吓他或者是给他来个下马威。 后来才从小男孩这儿知道,原来是真的。 冰魄花美虽美矣,却带着剧毒,毒性之强,只要稍微靠近都会沾染,只有服用伴生在不远处的一种彩色果子——也就是小男孩说的迦兰果,才能压制毒性,否则最迟半个月,就会浑身腐烂而死。 但迦兰果只能压制毒,不能解毒,摘下来也只能立刻吃,放过一天就会变质腐烂。 这大概也是迦兰人终生无法离开的缘由。 沈微雪很快跟着小男孩去到果树下。 那天沈微雪见玉兔儿的琉璃果盘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果子,还以为是很多棵树结出来的不同果子。 直到今日来见,才发现原来只有一棵树。 这棵树长得很矮,伸手便可触到枝上叶片,枝头间累累坠坠地挂着各种颜色的果子,每颗都足有拳头大小,色泽艳丽夺目无比诱人,又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更奇妙的是,许多果子上都趴着一只小小团的棕褐色小毛球,吊着毛绒绒的尾巴,一动不动。 小男孩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儿很常见的小妖兽,因为喜欢迦兰果的香气,经常会来这趴着睡觉,不过它们不会偷啃果子的,因为啃了会……” 他看见沈微雪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某处,略显惊疑的模样,下意识顺着望过去,这一眼他也愣住了:“啊,怎么会有一只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白色的……” 他伸手想摘那只趴着白绒球的朱红色果子,身侧沈微雪已先他一步,眼疾手快地将那果子摘了下来。 小男孩阻止不及,惊呼一声:“小心,它们会咬人的……” 话音未落,那只白绒球从果子上抬起头来,准确无误地一口叼住了沈微雪的手指。 它整个身子都脱离了果子,吊在沈微雪手指上,尖尖绒绒的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紧闭着的眼,以往冷静清澈的冰蓝色眸瞳如今水汪汪的,朦胧胧的,盈着一层水光。 尾巴一左一右甩得跟上了发条似的。 看起来就不太清醒。 沈微雪被咬得轻吸一口气,瞥了眼这很眼熟的缩小版白绒球,又看了眼明显被啃了一大口的果子,额头青筋欢快地蹦了蹦。 他声音镇定里压着一丝紧张,问道:“……啃了果子会怎样?”,,网址m.,...: 第40章 第40章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阳光,蜡烛烧了一夜,早就燃尽熄灭,屋里光线昏暗一片,安静无声。 一截清瘦的手腕伸出了锦被,手指虚虚蜷起,略微凸起的腕骨之上,印着一枚清晰分明的牙印。 不止手腕,在手背、指尖、虎口,处处留着牙印。 这牙印……看起来很眼熟啊。 云暮归视线僵硬,在那指尖上停驻许久,才又颤巍巍地顺着沈微雪瘦削的手臂往上挪。 一张眉头微蹙,昏然沉睡的清隽面容出现在他眼前。 沈微雪倦极了,呼吸清浅而绵长,尚在熟睡之中,他唇角大概也被咬了一道,微微红肿着,色泽是平时没有的嫣红。 再下一点,他衣襟略略散开,被锦被压着,半截锁骨若隐若现。 这儿就更糟糕了。 层层叠叠的牙印昭示着昨晚情况之激烈,甚至被咬得狠的地方,还隐约沁出一点红,凝在雪白如瓷的肌肤上,散发着诱人的清甜气息。 云暮归记得舌尖卷走那嫣红的滋味。 让他热血沸腾、食髓知味的感觉,欲罢不能。 他脑壳上青筋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趴在沈微雪身侧,一动不敢动,维持着雪狼原型,也不敢变回人形,迟钝地将混乱的记忆理顺。 事情的起始,要从他眼睁睁看着沈微雪消失在他眼前说起。 当时诡异莫测的风沙突兀而起,铺天盖地而来,他看见沈微雪被风沙吞没后,毫不犹豫地跟着跳进流动的沙海之中。 风沙很快也将他的身影尽数吞没。 见不到沈微雪,云暮归心急如焚,顾不得禁忌,灵力如浪潮层叠铺设出去,寻觅着沈微雪的踪迹,然而无济于事。 贪婪的风沙吞掉了他散溢在外的灵力,旋即裹了他满身,不知满足地汲取着他体内的灵气。 云暮归损耗过度,不得已变回了原型保存力量,再一错眼,他便掉到了一片雪白的花苞丛中。 风沙声骤然消散,耳侧只余风吹草叶的窸窣声。 云暮归在浅淡似无的香气里感到头晕目眩——冰魄花的毒性对妖物的作用尤其明显,发作也要更快。 待云暮归察觉不妙时,已浑身滚烫如至身火中,体内灵力四处冲撞,疼得他连尾巴尖都在痉挛着,几欲昏厥,全凭强大的意志力撑着。 他跌跌撞撞地在花丛里跑了一段,灵力折损地越发得快,他的身形也越发得小,后来等他误打误撞跑到迦兰果树下的时候,已经变成拳头大小了。 妖物的本能让他意识到树上的果子是能解决他目前困境的。 云暮归没有思考太多,顺着树干爬上去,随意挑了个红艳艳的果子,一口咬了下去。 迦兰果对冰魄花毒性的抑制效用立竿见影,云暮归很快便觉得那种烧心的滚烫感消失了,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一种陌生的、飘飘乎乎的感觉,仿佛踩在云端,不得安稳。 不疼不痛,但莫名让他生出一点被抛弃的难过和委屈来。 云暮归竭力保持着清醒,最终这一丝清醒在见到熟悉的面容后分崩离析。 他在沈微雪摘下他栖身的那枚果子时,一口叼住了沈微雪的手指,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舌头舔过齿尖时都尝到了血气。 但他不想松嘴,他尝到了比迦兰果更诱人的味道,于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迦兰果,两只前爪抱住沈微雪的手指,尾巴几乎摇出幻影。 渴盼着沈微雪能将他带走。 所有声音在一瞬间都变得很遥远。 他在彻底失去理智前,朦朦胧胧地听见了两道声音。 一道是他很熟悉的,另一道则是陌生的。 “……啃了果子会怎样?” “会、会像喝醉酒一样,其他倒也没什么。” …… 沈微雪虚虚握住咬着他不肯松嘴的小狼崽,在小男孩担忧又好奇的视线里,镇定地将被咬了一口的果子吃掉,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 然后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门窗关紧,确定没有遗漏。 指尖被咬出了血,初时有些疼的,但后来就…… 变成了酥麻。 这只牙尖齿利的小狼崽一边疯狂摇尾巴,一边抱着他的手,仿佛抱住了什么美味佳肴,一下下地舔舐着他的伤口。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沈微雪眉心微动。 沈微雪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小狼崽软乎乎的小脑袋,在柔软的绒毛里戳出一个凹陷,低声道:“你是狗吧,又啃又咬。” 他没见过云暮归这么小小只的模样,像只松软温暖的糯米团,冰蓝色的眼眸蒙着水雾,湿漉漉的,可爱得要命,根本让人没法拒绝。 他一时起了放纵的心思,任由小绒球为非作歹。 以至于酿成大祸。 尝到血气的小狼崽开始不安分起来。 作为人的理智被短暂压制,体内潜伏已久的妖性被激发出来,他盖章似的,勤奋地在沈微雪每根指尖都留了个印,又嗷呜一声,在沈微雪的手背、腕骨,各咬一口。 紧接着他顺着沈微雪的手臂一路攀上——迦兰城里没有风沙,为了舒适,沈微雪又换回了宽袖长袍,这就给了小崽子可乘之机,他钻在衣袖下,攀到哪啃到哪,留下一溜儿湿润润的牙印,还有一叠声兴奋的嗷呜嗷呜。 像圈了地盘留下独特的印记,不许别人再碰。 沈微雪开始察觉不妙,他在小狼崽在他衣领冒头时一把捏住小家伙的后颈,提溜起来,不轻不重地摇了摇,道:“行了啊,别越来越过分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沉眼前一黑,原本小小只的狼崽子突然变大,低沉地嗷呜一声,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手,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顺势一扑。 ……胸、胸口碎大石。 沈微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恢复正常大小的雪狼力气大得很,沈微雪想要起身,却被牢牢摁着不给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低了下来,在他颈侧蹭来蹭去,呵出来的热气洒得颈间一片湿热。 沈微雪被他弄得发痒,侧头去避开,眼尾却瞥见那摇得越发欢快的大毛尾巴,心说这崽子别是被哈士奇附体了吧。 正想着,这只哈士狼突得啊呜一口,叼住了沈微雪的锁骨。 这一口和小糯米团子的一口截然不同。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微雪倒抽凉气,锐利的齿尖刺破了肌肤,渗出红豆般的血迹。 雪狼低头瞧见,眼眸越发幽蓝,他舌尖一卷,舔走了这滴红豆,仍旧眷恋不舍地徘徊,啃了第二口、第三口…… ……不能忍了。 ……揍吧。 沈微雪深吸一口气,正要手脚并用地将这只大雪狼推开,这只崽敏锐地意识到他生气了,怯怯地缩回了脑袋,枕在他胸前,耳朵耷拉下来,睁着双水润清澈的眸子委屈巴巴地看他。 那大尾巴也不摇了,软软地垂下来,灵活地缠住了沈微雪的双足,软绒绒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脚踝处打着圈。 ……这就很过分了。 明明被啃的人是他,他还没生气还没委屈呢。 沈微雪捏着毛绒绒的耳朵,一时不知道该继续揍还是怎样,僵持间,这只雪狼抓住时机,探头过来,在他唇边啊呜一口,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继续委屈脸。 唇角被磕破了,有点疼,沈微雪下意识伸舌舔了一下,尝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终于炸开了。 ……还是揍吧!!! 再后来就是一片混乱。 沈微雪都不知道被啃了多少口,醉了的狼崽不知分寸没轻没重,热衷于往他身上留牙印,要不是沈微雪竭力制止,衣服都要被不安分的狼爪子扯了个破烂。 最终还是雪狼自己困倦了,慢吞吞地趴下来,才被沈微雪制住。 沈微雪艰难地摁住了雪狼,断续喘息着,精疲力竭地命令:“趴下,爪子揣好。” 他浑身狼狈,见雪狼还想抬头,手下用了点力,将狼脑袋摁下:“睡觉。” 雪狼被按得低头,眷恋依赖地朝沈微雪嗷呜一声,终于被困意打败,乖顺起来,往沈微雪身边凑了凑,慢慢闭了眼。 沈微雪缓缓平复心跳,见雪狼终于乖下来不动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也很累了,雪狼醉傻了没个分寸,他还要防备着不要让外头耳目敏锐的迦兰人注意到屋里的动静,简直折腾得心力憔悴。 熟悉的温暖靠在身侧,莫名的让人安心。 沈微雪心情复杂地看着白绒绒的狼脑袋,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了顺从内心。 他将一只手穿过雪狼颈下,一只手搭在雪狼背上,侧过身子,与雪狼脑袋相靠,也没有精力再想太多,很快也陷入沉睡。 …… 翌日醒来睁眼,入目一片绒白,沈微雪愣了一瞬,才渐渐回神。 昨夜里被毛绒绒冲击而短暂压下的顾虑此时翻涌而上,沈微雪张了张开口,想说话,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行了,这回是真的翻车了。 面具早摘了,又被撞了个正着,还有什么能瞒的呢。 “……早。”沈微雪努力克制着快要绝顶的尴尬,努力装作寻常态度,翻身想坐起来,一缩脚,才察觉脚腕上缠着什么,软软绒绒的触感……是雪狼的大尾巴。 沈微雪登时觉得脚踝上缠了一团火,这团火以燎原之势迅速涌上头,烧得他连耳根子都是火辣辣的。 云暮归一瞬不瞬地看着沈微雪,也很紧张,他比沈微雪醒得早,早很多——他已经看着沈微雪发呆很久了,满脑子都是无限循环的“怎么办”。 昨晚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师尊生气也是应当。 可他不后悔,甚至想更过分一点。 可是不行啊。 师尊现在还不喜欢他,要是太生气了,又不要他了怎么办。 那种联系不上、一路追过去,掀开马车帘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乍然涌起的被抛弃的揪心感,他不想再尝了。 要慢慢来,慢慢来。 云暮归喉头滚动了一下,虚虚掩在锦被下的手猛地握紧,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诫自己。 他其实也没料到那果子效用这么大,他从前陪沈微雪喝过酒,但从没喝醉过,根本不知道醉酒后会发生什么。 ——他倒是见过沈微雪喝醉了的样子。 沈微雪喝醉后,脸颊会微微泛红,眼瞳波光涟涟,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笑,笑得眉眼弯弯。 像极了当年从云洲湖底抱起他的模样。 又要比那时候更温柔。 云暮归将偏远的思绪猛地拉回来,不安地缩了缩爪子,尾巴松开了沈微雪的脚踝,蹲坐起来。 犹豫了又犹豫,他还是化回了人身。 “阿归……” “师尊。” 两声同时响起,沈微雪刚挂起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你说。” 云暮归紧张得毛绒耳朵都想冒出来了,他以往面对比他强大凶猛的妖兽,也从未曾这不安害怕过。 他克制着心里的难受,决定先口头认个错,让沈微雪先别生气再说,他郑重道:“师尊,对不起,昨夜是弟子冒犯了,师尊别生气,弟子以、以后不会了……” 沈微雪一愣。 他想过云暮归会说的话。可能会问他为什么不去药王宗而是半路跑掉,也可能会问他来这里做什么,最可怕的也不过是问他为什么要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见了也不相认。 唯独没有想到云暮归一开口,就是一句对不起和以后不会了。 气氛一瞬间凝滞起来,沈微雪莫名觉得一丝不痛快,这丝不痛快短暂地压过了尴尬,他神色渐渐寡淡,冷着脸,抿着唇。 干嘛了? 啃完了嘴巴一抹就不认账了? 之前逮着他非要魂修还要当道侣的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气势呢?,,网址m.,...: 第41章 第41章 沈微雪不说话,云暮归的心就越发得往下沉,一直沉到冰窟里,冻得瑟瑟。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沈微雪,在不顾一切和徐徐图之里犹豫不定,最终只隐忍地喃喃道:“师尊。” 沈微雪回过神来,冷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抬手整理凌乱的衣衫,毫不遮掩地将印着牙印的一侧手腕展示给云暮归看。 扣衣领的时候碰到锁骨上的伤口,他微微蹙了眉,半晌才道:“无妨。” “只是啃了那么些小牙印,不碍事。” 沈微雪刻意咬重了“那么些”几个字,看着云暮归难得露出一派无措仿佛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模样,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要是这坏狼崽啃了他还敢当无事发生,别说什么心动了动心了,他非得当场清理门户不可。 “你怎么也跟着来迦兰?”趁着大好局势,沈微雪想了想,干脆先发制人,“我来这儿是有些事想弄清楚,你好端端的跑来做什么?” 云暮归成了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吧唧的,如果还是原型,大概就不是威风凛凛的大雪狼了,而是个蔫头耷脑垂耳朵的大狗崽。 他低声道:“我在药王宗找不到师尊,我以为师尊不要我了。” 声音里说不出的难过。 沈微雪眸光微动,继续硬下心肠:“我去药王宗休养,你不在宗门里好好修炼,又跟着追过来做什么?你若乖乖的,我怎么会不要——”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影消失不见,一只毛绒绒的大白团默不作声地凑过来,直往他怀里钻。 沈微雪被迫抱了满怀温暖,霎时止声,雪狼犹不满足,脑袋使劲往他怀里拱,将他拱得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仰身子,背脊抵在床背上,堪堪稳住,低声斥道:“阿归!” 雪狼置若罔闻,仰起头来,眸光清澈又湿漉漉地看着他,卷起尾巴绕在他手腕上,雪绒绒的尾巴尖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两只前爪勾着他的衣襟,将他刚整理好的衣领又拱乱了。 ……这就很过分了! 这一言不合就放原型出来装乖卖可怜是从哪里学的! 沈微雪低头,看见一动一动的耳朵尖,很想咬一口,也往上边留两个牙印,以报昨夜之仇。 他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没下嘴,抬手将雪狼背上原本柔顺光滑的绒毛揉得一团糟,正待说什么,门忽然被敲响,小男孩的声音疑惑地响起:“沈公子,你起了吗?我来送东西了。” …… 小男孩儿进来时,错愕了一瞬。 他看着仍旧倚靠在床榻上,睡眼惺忪仿佛刚醒来不久,倦意还未完全消散的白衣人,有些迟疑。 他今天来太早了? 不对呀,他今天不仅没来早,还因为被圣主找去叮嘱事情,晚了足足两刻钟才来呢! 而往日里早早就起身拾掇好等他来的沈公子,今日居然还坐在床榻上。 沈微雪在小男孩儿充满疑惑的视线里,微微颔首,镇定自若地打招呼:“早。” 他也不想这么失礼的。 但遭不住有某只大雪狼死活不肯再变回巴掌大小,勉勉强强缩至幼崽大小,就趴在他身上装死不肯动了。 沈微雪无可奈何,怕被迦兰人看见节外生枝,只能将他往被窝里一塞,支起一条腿,架着被子,替他打掩护。 好在小男孩儿只当他睡懒觉,没太纠结,放下了手中的吃食,一板一眼地念道:“月半将至,迦兰祭月在即,圣主吩咐,不可随意走动……” 放在锦被边的手忽然被一只毛爪子轻轻碰了一下。 沈微雪一半心神在听小男孩儿讲话,一半心神落在被窝里的小狼崽身上,轻轻拍了拍小狼爪,示意他不要乱动。 然而这只小狼崽并不听话,他勾住了沈微雪的手,小心地将之拽到被窝里,才心满意足地抱住,将脸埋在沈微雪的手心,湿漉漉的鼻尖蹭得沈微雪痒痒的。 手掌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沈微雪挠了挠小雪狼的下巴,心神渐渐就跑歪了,顺势将小雪狼翻过来,摸了摸那毛绒绒的肚子。 云暮归没有反抗,温顺又乖巧地任他摸。 小雪狼腹部的绒毛要更温暖柔软,手感极佳,沈微雪几乎立刻就上瘾,克制着揉了几下,才将手搭在上边。 稳健有力的心跳从掌心下传来,渐渐的,与他胸腔里的一声声同步。 一种奇妙的感觉。 “……沈公子?” 沈微雪回神,疏远礼貌道:“我知晓了,不会乱走动的。” 他的视线落在小男孩身上,不知看见了什么,微微一顿,旋即不经意般问:“圣主这次祭月会成功吗?我还挺想见一下冰魄花齐绽的盛景。” 小男孩迟疑了一下,在沈微雪温和友善的笑容里,欲言又止了许久,才默然道:“一定会成功的。” 然而语调里不像是笃定,更像是祈愿。 沈微雪心里有了点数,他偏头看不远处的窗,在小男孩儿准备离开时,又似随意道:“可以帮忙开一下窗吗?屋里有些暗。” 这不是什么大事,小男孩儿没有防备,应了声好,就转身去开窗。 昨夜沈微雪关紧了窗,还扣上了闩,小男孩儿抬起小木把,双臂一伸,将窗一推。 屋里霎时亮堂了许多,温暖金灿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照着小男孩儿,在地上落下一道瘦骨嶙峋的人影。 小男孩儿收回手,见沈微雪没别的话,便很快离开了。 他的影子沉默着跟在他身后,淡淡黑黑的一道,像是凝固成一片,一动不动。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沈微雪垂了垂眸,长睫轻颤,掩住了一丝若有所思。 …… 说是“不许乱走动”,但沈微雪显然不会乖乖听从。 之前他碍于双方实力悬殊,不好轻举妄动,现在他靠山……咳,他徒弟来了,还怕什么。 不得不说,虽然和云暮归的这次见面有些尴尬,但尴尬过后,沈微雪却是无端安心了下来。 好像独自行走多年,忽然有了个可以依靠的存在。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沈微雪着实愣了很久。 他在现世里虽然有父母,但两人离异许久,各自有家庭,对他的关心只有钱还够用吗,日常的嘘寒问暖基本没有。 久而久之,沈微雪也学会了独立。 自己生活、自己上学、自己交朋友、自己到处玩……有事自己解决,几乎不会依靠别人。 甚至更多数时候,他还会成为别人的依靠。 直到穿书而来。 直到遇见云暮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了“等阿归来”的念头,等阿归来煮茶,等阿归来喊他起床,等阿归来披衣……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沈微雪难得有些焦躁,恨不得下一瞬就能知道所有真相。 他不打算继续待在原地被动地接受后续,有意从小男孩儿嘴里套了几天话后,他琢磨了一会,决定先一步掌握先机。 迦兰城只是一座不算很大的古城,人员结构简单,最紧要最有查探价值的,自然是圣主玉兔儿的住处。 沈微雪凭借过往记忆片段中,行走江湖飞檐走壁的经验,很快做好计划。 只是迦兰人生来敏锐,耳聪目明,轻微一个小声响,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沈微雪想要安然无恙,不引人注意地跑去圣主住处,只能依靠云暮归。 好在迦兰城要比外界大漠里要稍微好一些,虽然还是会吞噬人身上的灵力,不过力度小了许多,还能承受。 沈微雪被云暮归揽着腰身,轻巧地飞挪躲闪,避开迦兰人的巡逻,在圣主住处前站定时,着实享受了一把武侠文女主的待遇。 被武力高强的男主抱着飞来飞去什么的……还、还挺有意思的? ……好了打住,正事要紧。 沈微雪将歪到十万八千里的思绪拉回来,镇定地将半路捡来的一根小树枝递给云暮归,让他削成细细的一根后,三两下撩开了门锁。 两人无声无息地进了玉兔儿的书房。 迦兰人都很敬重月光化身的圣主,没人敢擅闯圣主住处,这儿反而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几乎看不见什么巡逻的迦兰人。 因此给了两人可乘之机。 出乎意料的是,玉兔儿的书房里,属于中原人的痕迹更重。 除却茶壶杯盏,桌案上还摆着笔墨纸砚——砚台上端端正正刻着的中原字,昭示着它的来历。 还有盛着吃食的瓷器、随意搭在椅背上的一段丝绸……这些都是大漠里不会有的东西。 两人简单地扫过一遍屋内,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装满画卷的琉璃缸里。 就这段时日所见,迦兰人思想简单,很少有什么留下文化传承的念头,平日里能说就不会主动去动笔写写画画——他们深居大漠里,留下来什么来也无人得知。 沈微雪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画卷展开,果不其然,又是不属于迦兰城的东西。 那是一幅中原山水画,落笔写意,恢弘大气,是难得的佳作。 再展开一幅,仍是风景画,只是这回变成了江南一带的小桥流水人家,大开大落的笔锋一敛,化作无限柔情,藏在青砖白瓦间。 点点滴滴,随细密的雨滴落在潺潺流水间。 沈微雪一连看了七八卷,都是风景画,看第九卷时神色微微一动——这回终于不是中原风光了。 这画的是迦兰城的景象。 古老的城池静默地伫立在荒漠之中,被一片盛绽的冰魄花包围其中,足绕金铃的少年圣主舞姿翩然,在明媚温柔的月光下旋身起舞,月白衣摆扬起漂亮的弧度。 与月色近乎融为一体。 这一幕确实很美。 沈微雪片刻失神,展开画卷凝视着,久久未收起,直到云暮归轻轻唤了声师尊,将单独摆在书案上的另一卷画轴展开来给他看。 书案上的这一卷,也有些独特。 它绘着一个人。 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原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正经到有些呆,有些木。 还有些……眼熟。 画这幅画的和画那些山水画的,很明显并不是同一个人。 这副人像画笔迹拙劣歪扭,一看就知是初学者的作品,画技还生疏得很,不过上边也有很明显的修改痕迹,有人用巧妙的技术替他遮掩了许多不足。 然而沈微雪关心的并不是作画者的技术,而是…… 他紧紧凝着这人像,望得久了,那人像便飘了起来,在他脑海里变得立体,和另一道存在许久的影子重叠。 ……是大漠里固执着不肯化灰的白骨。 那轮廓,实在是太像了。 沈微雪视线缓缓下挪,看见了两道落款。 一道是歪歪扭扭的六个字。 迦兰城,玉兔儿。 一道是工整飘逸的六个字。 中原皇城,杨川。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沈微雪将这幅画卷起来,与那副圣主祭月起舞的图一并拿在手里,道:“这恐怕是……” 云暮归忽然神色微凛,急促地打断道:“有人来了。” 不消提醒,沈微雪也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下一瞬就要开门进来。 他眉心一动,迅速环顾四周,跑路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手握着卷轴,一手拽住云暮归,齐齐躲进旁侧木柜之后。 这木柜近乎贴墙,沈微雪仓促之下,没留意太多,站稳了才发现位置很狭窄,稍微一动就会暴露在外。 云暮归接过画轴收进储物囊里,伸手揽住沈微雪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自然而然道:“师尊小心。” 这距离太近了,几乎是紧紧挨着。 沈微雪有点不自在,刚想说让云暮归变回原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线落在两人身前一寸距离,截断了他的话头。 沈微雪抿唇,将话咽了下去,偏头从缝隙间望出去。 又是一声吱呀,光线消散无影。 门被关上,隔着缝隙,能看见玉兔儿站在书桌前,仿佛心事重重。 一时之间,他居然也没发现桌案上和琉璃画缸里都少了卷轴,只默然地扭了扭桌案上的灯盏。 那灯盏转了个方向后,旋即响起机关转动的声音。 沈微雪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一空,面前的书柜缓缓挪移开来,他猝不及防地和玉兔儿对上了眼。 谁都没有防备。,,网址m.,...: 第42章 第42章 机关并不止沈微雪面前的木柜。 在他身后,原本雪白平坦的墙壁缓缓裂出一条缝隙来,还未完全打开,便被反应过来的玉兔儿拧了拧灯座,定住了没再继续。 ……这就有些尴尬了。 谁能想到他随便一躲,就躲人家机关后面了呢。 这运气也是绝了。 连主角在身边都救不了他。 沈微雪只沉默了一瞬,便镇定自若地拍开了搭在腰间的某只爪子,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谨慎地和玉兔儿隔了点距离,才露出温和又无辜的清浅笑容:“圣主好久不见,真巧。” 玉兔儿倚着桌案,一动不动,他轻飘飘的视线从沈微雪身上掠过,停在沈微雪身后默然而立的陌生青年身上,精致眉眼微微一沉,缓缓道:“希望两位埋在花泥下一起当肥料时,也能继续巧下去。” 少年圣主的心情显然是差到极点,也没心思与他们周旋,一拍桌案,不知牵动了什么,清脆一声响后,遥远处传来铃铛声声,他问都懒得问一句,张口便喊:“来人!” 护主侍卫们听见铃铛响,迅速赶来。 迦兰人身姿轻盈,行动极快,转瞬间就到了门口,叩响了门:“圣主。” 千钧一发之刻,沈微雪反手扣住云暮归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语调急速地低声道:“我有法子让冰魄花绽放。” 护主的侍卫们在即将破门而入前被堪堪喊停,疑惑又不敢多问地退了下去。 沈微雪心说赌对了,他神情从容,不疾不徐道:“圣主心情不佳,恐怕还是因为祭月将至……而过往数月里,明月都不太圆满,故而冰魄花也没能绽放。” 他微微一笑:“我正是为此而来。” 玉兔儿倏地抬眸,紧紧盯着他,视线极度锐利。 沈微雪如若不觉,微雪仙君以往和谢小师弟闯荡江湖,捅过的篓子比这大的,也不是没有,早练就了一颗处变不惊的金刚心。 他沉稳道:“冰魄花不绽放的原因,究根结底是因为汲取的灵气不够——它们本就依赖月光灵气而生,恰巧满月夜月光灵气最盛,催动之下,才会尽数绽放。”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必纠结满月,只消凝聚足够这所谓的月光灵气,同样能催开冰魄花。 玉兔儿聪明机敏,立时明白了沈微雪的言下之意。 迦兰城得天独厚,恰巧落座于整个大漠里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每个人身上都沾染着灵气。 可惜他们心思单纯,灵气融入身体,使他们动作轻盈、气力充沛,他们也只当是天赐,并没琢磨出什么来。 玉兔儿隐约有摸索出一点什么,但全城里只有他一人有所感悟,无人能交流,领悟的东西有限,这会儿听沈微雪条条是道地讲了几句,脸上不耐烦稍作收敛,似有所感。 沈微雪细辨少年神色,越发笃定:“我见城外有一处灵泉,干净清澈,以之为镜,或许可以凝聚月光……” 他满付心神都落在应付少年圣主一事上,也忘了手里还握着一截手腕,更没留意到那手腕的主人在安静了一会之后,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挣,反手将他握住。 玉兔儿倒是察觉了什么,在和沈微雪对话的间隙里,分过来一缕浅淡若无的视线,稍作停顿后,又收了回去。 只在两人对话暂且结束时,忽然问了一句:“他是偷偷闯进来找你的?” 这个他毫无疑问是指云暮归。 沈微雪心念微转,半真半假道:“他是我同伴,原本守在城外的,见我久久未出,一时担心,才擅闯入城。我们只想见一见冰魄花开的情景,并无恶意……” 不知哪个字眼戳动了玉兔儿,他倏地蹙了蹙眉,怔愣了许久,才又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同伴啊。 沈微雪下意识想回答,话未出口就想起来,他刚刚第一句话,讲的便是同伴,玉兔儿不可能没听清。 他迟疑了一下,换了个说辞:“朋友。” “哦。”玉兔儿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冷不丁道:“情人朋友?我看到他抱你了,你们还牵手。” 沈微雪险些被口水呛到。 他压了压喉头痒意,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得很近,还握了手,而他毫无察觉,也没抗拒。 沈微雪动了动手腕,想将手缩回来,然而云暮归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反应过来,仍旧牢牢握着他的手不松。 一缕温暖柔软的灵力从两人相牵的手上传渡过来,在他手腕处游离,暖融融的。 沈微雪恍恍惚惚中,有种被尾巴缠住了手腕的错觉,他话语凝滞了一下,便忘了否认的说辞,含糊地应了一声,试探着告退离开。 玉兔儿没有阻拦,他垂下眸,一言不发近乎默认。 直到沈微雪他们离开后许久,他才伸出手来,重新握住机关。 触碰到灯座时,玉兔儿忽然觉得手指有些僵硬,弯折时,关节间竟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仿佛两块骨头轻碰摩擦。 他动作顿住,片刻后再次舒展手指,嘎吱声越发明显。 不疼,除了有些僵,也没别的感受。 玉兔儿怔愣了一瞬,没再管,用力握紧了灯座,将只展露了一条缝的暗门打开,露出了后边的密室。 说是密室,其实只是一个很狭小的隔间,顶多能站两三个人。 里面摆着更多的画卷,有展开挂着的,也有卷起用细绳系好放在一边的。 画上多数是人物像,除了各种神态栩栩如生的少年圣主,便是一个满脸正经不拘言笑的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五官端正,明显是中原人。 落款处无一意外都写着“杨川”两字。 如果沈微雪还在,一眼就能认出这和他带走的画像里人物长得一模一样。 玉兔儿看着画像,久久出神,目光变得有些遥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中原人。 也是第一次有中原人闯进迦兰城。 那天夜色宁静,玉兔儿睡不着,起身去城外看花,结果撞见了一个被风沙卷丢到冰魄花丛里的男人。 男人样貌和迦兰人大不相同,一脸茫然不解地站在那里的模样有点呆,玉兔儿百无聊赖之下,玩心一起,装作花妖去撩拨青年。 他随意出行,没人跟着,并未太讲究衣着,松松散散披着件衣衫,系带都没系好,绕着男人走了两圈,便滑落了一半下来,露出一点雪白的肩头。 原本还很镇定的男人见了,脸轰得一下就红了个透,忙不迭闭上了眼,伸手徒劳地将漂亮的少年推开,结结巴巴地劝说:“妖、妖物也要端……端庄一点。” 明明很害怕,还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玉兔儿觉得这个人很好玩,逗弄了一会,意犹未尽,破天荒地将人带进了城,还带他去摘压制冰魄花毒性的果子。 迦兰果五颜六色的,玉兔儿弹掉了果子上的小绒球妖兽,摘了好几颗不同颜色的,塞给男人,准备离开。 男人却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地没动,很不好意思地问他能不能再摘一颗橙色的。 玉兔儿眉梢一挑,不明所以又有点好奇,依言再摘了一只橙色的丢到男人怀里,才见男人舒了口气,有点高兴地数了数果子:“颜色齐了。谢谢你……” 玉兔儿:“……” 这是个傻子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看起来浓眉大眼又傻又呆的男人名叫杨川,是来自中原皇城的使臣,据说是奉了皇帝的命,专门来找迦兰城的。 来得也不止杨川一人,只是其余人还在外界沙漠里徘徊,唯独杨川被风沙卷了进来。 迦兰人一向对外界很防备,城里其他人看在圣主面上没有驱逐杨川,但也不会主动与他亲近,遥遥见到他便投来警惕的目光。 而玉兔儿一向随心所欲惯了,见杨川没有害人之心,倒不在意什么,亲自给杨川安排了住所,闲来无事就来听杨川讲中原里的事。 杨川在被选入使臣队伍前曾是个画师,此行同来,是为了将最完美、最真实的迦兰城画下来,带回去给皇帝看。 没想到来了迦兰城,他先画的,不是无垠沙漠里的古城,而是中原各处的美景。 起伏山峦,大江东去,小桥流水……诸如种种,皆落于他笔墨下,又被赠送给了玉兔儿。 杨川在迦兰城了待了好一段时间,随着玉兔儿走遍了迦兰城,画下了各种场景,也画了不少玉兔儿。 有的赠给了少年,有的被他收起来了,说要带回去献给陛下。 杨川早些年为了画画,走过许多地方,谈吐见识都非同一般,性子又敦厚可亲。 玉兔儿一边觉得他傻傻呆呆的,一边又觉得他很有趣。 谁也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相处里无声无息地就变了质。 及至后来,玉兔儿出于私心,答应了让杨川躲在城边,看一场祭月,也允许他将这一幕画下来。 现场所见比传说里更绝妙。 祭月之舞持续了一整夜,月光泠泠如水,笼罩着整座古城,冰魄花从盛绽到凋谢,每一瞬息都美得惊人。 但杨川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翩然起舞的人影身上,无法挪开。 他眸光里是从未有过的炙热,像是在燃烧着什么情感,烧破了他一惯的老实敦厚。待一切结束,人潮退去,少年走至他身边,他才将手里画卷卷起,轻声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玉兔儿跳了一夜的舞,纵是体力再好,也有些疲累。 少年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嫣红双唇微张,呵出断续的喘息,偏头看杨川时,眸底浸透了盈盈月光,璀璨夺目,一下子让杨川看呆了。 杨川的话头戛然而止,他长久地凝望着眼前漂亮绝色的少年,许久,才喃喃着说完了下半句话。 “……我就来迦兰城找你。” …… 自那天之后,玉兔儿沉寂了好几日,最终还是与他们达成了共识。 两方再一次交流之后,隐秘地做了许多准备。 对于玉兔儿的选择,沈微雪毫不意外,他只是有些叹息,在玉兔儿离开后,推开了窗,和云暮归一起望天上明月。 明月已接近圆满,但始终缺了一点,躲在淡淡薄云后,月色朦胧,不甚清晰。 照落大地上,也透着几分黯淡。 云暮归问:“师尊,灵泉当真能汇聚灵气吗?” 他约莫也能猜到这轮明月……或者说是迦兰城的不对劲,但听着沈微雪和少年圣主的交流,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沈微雪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才道:“大概不行。” 以灵泉为镜,辅以阵法,理论上确实能起到汇聚灵气的作用。 但冰魄花不开,并不是因为灵气不足啊…… 沈微雪将视线从天边收回,转身拍了拍云暮归肩头,漫不经心道:“阿归,行走江湖呢,有个好技能得学会,那就是胡说八道。” …… 月中很快来临,祭月如约而至。 少年圣主换上了最精致漂亮的衣衫,赤足而来,纤细白皙的足腕上各自系着两串儿铃铛。 轻盈步履间,铃铛声声清脆。 迦兰人面露紧张和期盼地守在花丛中,仰头看天上明月。 明月已经圆满了,只是总飘着一层散不去的淡如轻纱的云,挡得月光黯淡,照得众人影子嶙峋交错。 玉兔儿走到既定位置,环视过四周,视线很轻地掠过身后某处,微微停顿后,又很快收了回来。 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那是沈微雪和云暮归的藏身之处。 也曾是……杨川躲着画下他祭月引舞一幕的地方。 他定了定神,漫声而歌,旋身起舞,一如过往。 这只舞他跳过无数次,烂熟于心,绝不会出错,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心绪不定,竟是莫名地有一丝不安。 也有一丝无由来的期盼。 不是期盼着花开,而是期盼着…… 期盼着什么? 众人的齐声应和打断了他的思绪,玉兔儿听着铃铛声与歌声交错,足尖轻盈跳跃于花丛间,缓缓闭上了眼。 …… 若是以往,在月色与歌舞里,冰魄花很快会舒展开放。 然而此时,经过了长久地等待,满片冰魄花还只是萧索摇曳,全无绽放迹象。 而众人旋身起舞时,地上影子嶙峋交错,也是一动不动,木讷地停留融合成一片。 沈微雪遥遥望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犹豫,从暗处走出,手中握着两卷画轴,偏头看云暮归,低声问:“会画画吗?” 云暮归摇头。 “我没灵力,画不出来。”沈微雪手腕一抖,将两卷画轴丢至半空,无形的力量将系着画轴的细绳割断,又将那画轴各自展开——那俨然是之前从玉兔儿书房里带走的两卷。 一副是当年杨川画的祭月引舞图。 一副是玉兔儿画的杨川画像。 云暮归已将长剑沉乌召出,握在手中,沈微雪见状,伸手过去,覆在云暮归手背上,微微用力,牵动他抬起指尖,指向画卷:“我教你。” 他话音刚落,腰间就搭上了一条手臂,云暮归自然而然地将他一揽,揽入怀里。 耳边被呵了一口热气,云暮归沉稳道:“师尊教我。” 这只狼爪子,倒是很会抓时机,剁掉剁掉。 沈微雪心里想着,倒没拂开,就着这姿势,握着云暮归的手,引导他作画。 以虚空为布,长剑为笔,剑意为墨。 将那两画卷里的内容一一描摹,重新勾画。 远处,玉兔儿和一众迦兰人仍在翩然起舞,歌声清越悠扬。 近处,剑意化作无数线条,勾勒出相似的场景,仿佛历史重演。 两片场景重叠,引得整片空间有短暂的扭曲感。 旋即四周景象波折起来,如平静水面被丢下一块石子,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模糊了倒影。 城边那汪灵泉忽地激荡起来,灵气翻涌波动,沈微雪察觉动静,转头看了一眼,云暮归心念一动,立刻知晓他意思,长剑描摹完最后一笔后,剑势陡然一转,无比凛冽地劈向了灵泉! 剑气落在灵泉里,激得水声越发剧烈,片刻后,水柱冲天而起,裹挟着天地灵气,撕裂了漆黑夜幕。 无数细沙纷纷扬扬落下,露出真正的天空,云暮归意念一动,收剑入身,一手环住沈微雪腰身,另一只手腕一转,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把油纸伞,抖了抖展开,挡在两人上方。 细沙如瀑,从油纸伞上倾泻滑落,遮蔽视线。 落了足足一刻钟,势头才渐渐缓下。 天地清明,薄云散去,月光如水。 藏在风尘黄沙之下不知多少年的古城,终于露出了它真实的样貌。,,网址m.,...: 第43章 第43章 断壁残垣,空城寥落,在风沙里无声萧索。 曾经坚固不可摧的城池石壁,如今裂开无数缝隙,道道说着岁月沧桑,城门早已腐朽,坏了一半,不知在哪一年轰然落地,从此尘埃覆满,锈迹斑驳。 露出城里屋舍街道,空无一人。 围绕在古城之外的冰魄花,也尽数枯萎,不见一点绿意,抬眼所见,一片荒芜。 只剩无数嶙峋瘦影,重叠交错在黄沙枯草间,隐约露出骨架支棱的形状。 剑意勾勒的新画卷被注入灵力,倏然间活泛起来,逐渐蔓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四周。 短暂地覆盖了苍凉,将昔日旧景一一重现。 不远处隐约传来迦兰人欢畅高歌的声音,可能是在庆祝冰魄花开,也可能陷入了冰魄花带来的美梦之中。 总之一派欢欣鼓舞。 玉兔儿从喧闹里脱身,走到了躲在城池边的杨川身旁,这儿安静多了,他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心跳,一边随口问:“画好啦?” 他之前答应了让杨川将祭月引舞万花齐开的场景画下来。 杨川呼吸有些紧,他捏着笔,没吭声。 玉兔儿得不到回应,偏头想看这人画了什么,然而视线刚扫过去,只来得及看见花丛一角,杨川便仓促地将画卷卷起来了。 他有点不高兴:“画了什么,不给我看……” 玉兔儿话音未落,杨川转头与他对望,握着卷好的画卷,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男人目光灼灼:“……我就来迦兰城找你。” 玉兔儿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错愕浮上眼底,他纤细的指尖动了动,压制着心底随错愕而来的一丝浅浅悸动,若无其事道:“来迦兰做什么,这儿又没有你们中原的山清水秀。” 杨川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在短暂的安静中,玉兔儿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 他撇了撇嘴,转身往城里走,步履轻盈,足腕上铃铛随他动作发出叮当轻响,悦耳动听,他故作不在乎道:“也行吧,随便你。” 杨川收好东西,三两步跟上,应了声好,低头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问:“你未着鞋袜,走着……不疼吗?” 地上沙石粗粝,而少年足腕纤细,肌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 杨川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少年被划伤,忍不住总低头去看,看着看着又觉得这个举动很失礼,匆匆收回视线,担忧又纠结。 “不疼……”玉兔儿随口应道,但旋即他心思一动,就转了话头:“……才怪。但是我没带鞋子。” 杨川几乎要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装着画卷画具的包袱挪到身前挂着,几步走到玉兔儿身前,定住脚步转身蹲下:“我、我可以背你。” 男人看起来很紧张。 背脊挺得笔直,看着又僵又呆。 玉兔儿垂眸而望,一双明眸渐渐弯作月牙。 他没有拒绝,一撩衣摆,伏在杨川宽厚结实的背上,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杨川以前从没背过人,感觉背上一沉,登时一慌,两只手摆弄了一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愣了好一会,才将小心翼翼地勾住少年腿弯,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前走。 行走间,他感受到少年自然而然地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笑意盈盈道:“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漠落日啊……” 杨川耳根子被少年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烘得**辣的,他抿着唇应好,笑意却从眼角慢慢延伸到了唇边。 杨川在迦兰城又住了数日,画了许多画。 纵是再留恋不舍,他也得走了,他还背负着未完的使命,无法在此长留。 玉兔儿没有挽留。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知晓了杨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看起来温顺敦厚的,有时候却很倔,为了一件事坚持到底。 还又呆又木,总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话,去摘迦兰果,也要按颜色一个个分好。 有时候会一根筋到让他气恼不已,有时候逗弄起来又很有意思,让他很欢喜。 要是这个呆子以后当真能再来迦兰城……那就好了。 玉兔儿抿了抿唇,布置了属于两个人的盛宴,为杨川践行。 离别的前一夜,杨川提出想再为他画一次画像。 这段时间杨川画过很多他了,月下起舞的他,花间游走的他,懒卧高榻的他,趴桌小憩的他…… 于是玉兔儿没反对,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抬着下巴示意杨川随意画。 他刚吃饱喝足,还喝了几杯小酒,眸光懒散迷离,面前残羹冷炙尚未撤下,酒壶半倾,微弯的壶嘴勾出一点儿红尘气息。 端的是使人迷醉。 然而杨川铺好画纸,目光温和地隔空描摹着少年轮廓,提笔欲落时,忽然又顿住了。 久久不动。 片刻后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雪白纸上留下显眼痕迹。 杨川没管,他搁下了笔,径直走到玉兔儿面前,在对方疑惑的视线中,低声问:“能坐端正一些吗?” 玉兔儿有些茫然,但还是依言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杨川没回话,他只道了声“得罪”,尔后紧抿着唇,满脸认真地伸出手来……替玉兔儿整理衣衫。 原本歪歪散散撇开的衣领被严密扣紧,衣袖处的些微皱褶被仔细抚平,玉兔儿被他举动带的不由自主也严肃了几分,正襟危坐,笑容收敛,一派正经。 杨川终于缩回了手,上下打量了一下,舒了口气:“劳烦就这么坐一会,我很快能画完的。” 玉兔儿:“……” 行吧。 这幅画画好后被杨川收起来了,说要带走,玉兔儿匆忙瞥了一眼,险些都没认出自己来。 这么个坐姿,看起来好傻啊,都快和这个杨呆子一个样了,他没好气地想,累死了。 翌日分别。 杨川性格淳厚,迦兰人防备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无害,也渐渐地放下了戒备,遥遥目送他离开。 玉兔儿一路送到了他城外。 穿过了一片冰魄花丛,直至见到黄沙扑面,才停下脚步。 “就此别过,你别送了,外面风沙大。”杨川有些不舍地看了看两人身后默然伫立的城池,转而又看向玉兔儿,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玉兔儿长睫一颤,他挥挥手,故作不耐烦:“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杨川温和一笑,果真没说下去,再次告别后,终于转身,一头栽进风沙里。 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很快在风沙里模糊,玉兔儿站着,一直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笑了声,抬步欲回。 刚一动,身后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玉兔儿!” 他猝然回头,便见风沙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一道人影,才刚离去的杨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身上包袱,挑挑拣拣,将七八卷画轴塞到了玉兔儿手里。 “我想了想,这些还是留给你。”他有些气短地说完,舒了口气,将包袱重新整理好。 玉兔儿不明所以,随手打开一个,是他在花间流连的画像。他疑惑道:“你不是要带回去给你效忠的皇帝吗?” 大概是第一次因为私心做出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来,杨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稍纵即逝,旋即他认真道:“我带昨晚画的那张就好了,这些你、留给你吧。” 第二次告别之后,杨川再没回头。 他看着天上星辰,算着方向,一路往回走,在一处绿洲撞见了失散已久的同伴们。 同伴们本以为他早就丧生风沙里,见到他很惊喜,发现他居然去过迦兰城、看过他的画之后,更是欣喜若狂,立刻改变路线,准备回乡。 众人兴致勃勃,日夜期盼着离开,可惜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场致命的风暴。 那风暴突如其来,极为凶猛,众人被吹散得四处散落,无可抵抗。 呼啸风声里渐渐响起同伴绝望的呼号哀泣声,杨川抱着满怀画卷,在风中艰难地走动。 脚下沙砾宛若流动,每走一步,便陷一步,难以动弹。 很快,沙子没过了小腿、大腿、腰身,他再也没法走动。 杨川剧烈地喘息着,奋力挣扎,沙子呛了他满口,磨砺着他的嗓子,让他只能发出干哑撕裂呼唤声,也听不清是在呼唤同伴,还是在呼唤着谁。 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转了个身。 他放弃了遥远的故乡,放弃了效忠的君王,他回过身来,朝着迦兰城的方向遥遥望去。 风里好像带起了少年足踝上的铃铛响。 清脆悦耳。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有漫无边际的冰魄花,还有个笑吟吟看着他的漂亮少年。 他可能回不去了,回不去故乡,也回不去迦兰城。 杨川哆嗦了一下嘴唇,发出嘶哑悲伤的声音。 别等他了……迦兰城的少年。 沙砾将他最后的呼吸声掩埋。 遥远之外的迦兰城里,心神不宁许久的少年圣主倏地站起身来,某一刻他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玉兔儿扶在把手上的手用力握紧,片刻后正要出去看看,却有几个迦兰人满脸惊恐地冲了进来,声音惶然至极,甚至都忘了行礼,嘶声惊叫:“圣主!起风了——” 随着这一声可怖的惊叫,幻象猝然碎裂,两幅画卷皆支离破碎,化作尘埃,散乱在四周。 昔日旧景烟消云散,原本站在冰魄花丛里的迦兰人悄无声息地委顿在地,与冰魄花一起零落。 枯骨与枯枝相缠,一同寂灭于无声岁月中。 只剩下一舞结束、旋身立定在花丛中的少年圣主。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长睫颤了颤,徐徐睁眼,他有些倦累,微张着口,呼吸有些急。 听不见周围动静,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正要张望,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别低头。”沈微雪轻声道,风沙既止,油纸伞也被收了起来,他拍开云暮归搭在腰间的手,三两步走到玉兔儿不远处,伸手一指,“看那边,有人在等你。” 玉兔儿茫茫然地顺着沈微雪的手转头望去,望见了个高大宽厚的背影,抱着满怀纸卷,又傻又呆地看着他笑,他下意识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杨川……” 杨川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往前一步,朝玉兔儿伸出了手:“我回来啦。” 灵泉蕴藏的灵气短暂地劈开了掩埋荒城的风沙,月光从那缝隙里肆无忌惮地倾洒而下,温柔似水。 像极了初见的那一夜。 玉兔儿忽然便忘了一切,只朦胧记起很久以前,只有两人知晓的承诺。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去,步履轻盈松快,将手搭在男人温暖的掌心,喃喃道:“你回来了……” 双手相碰的一刹那,得偿所愿。 在荒漠里流离徘徊了不知多少年的未归人终于寻到了归处。 月色泠泠里,那两道人影化作无数流光碎片,与月光相融,无声无息地浸润了这片干涸已久的荒城旧地。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窸窣轻声,满地枯草焕发生机,在时隔无数年后,终于重新生出绿芽。 很快,绿枝之上,又长出了雪白花苞,散发出淡淡浅香。 随后,它们静悄悄的,尽数绽放。 ——冰魄花开了。 ——传言冰魄花会在满月下盛开,将人带入最美好的记忆梦境。 沈微雪连呼吸都不由自主轻了几分,眼前场景逐渐朦胧,又渐渐变得清晰,那片盛开的冰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流淌了一地月色。 随后这月色缓慢地分离出一条小路来。 小路仅容一人走,它通向的……是千秋峰。 凌云宗,千秋峰。 沈微雪住了许多年的地方。,,网址m.,...: 第44章 第44章 淡淡的冰魄花香萦绕在鼻端。 树影婆娑,落在羊肠小路上,随风摇曳,影影绰绰。 很熟悉的场景。 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甚至觉得他当真是回到了千秋峰下——这每一片树影,每一粒石头,都是那么真实。 不过再往旁看,那朦胧暗淡的边缘,又昭示了这不过是一场幻象。 冰魄花带来的梦境。 沈微雪回神转头,见云暮归神色似有惊疑,心知对方多半也是看见了什么,只是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和他一样,便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本是随口一问,云暮归却被吓了一跳似的,仓促地“啊”了一声,看过来的视线竟有一瞬微妙,不敢看沈微雪:“……是,是千秋峰。” 千秋峰?千秋峰有什么能让云暮归这么大反应的? 沈微雪敏锐地察觉不对,他正要细问,幻象蔓延过来,淡如轻烟的雾气一卷,面前立时没了云暮归的身影。 他只来得及喊了声“阿归”,便意识一恍惚,陷入了过往梦境之中。 …… 微雪仙君游历归来,还收了个小徒弟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凌云。 一众弟子又是羡慕又期待。 羡慕这小弟子竟然能入微雪仙君的眼,又期待微雪仙君既然开始收徒,他们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十六岁学成下山,入摘星取浮白,名动天下的“第一剑”,哪个弟子不心生向往啊! 然而他们注定失望。 微雪仙君收是收徒了,但他们连拜师大典都没见着,就听仙君宣布,只收那么一个,没有下次。 众弟子失望之余,开始四处打听这小弟子是何许人物。 然而许久,他们都没能找到这位新来的小师弟——能被微雪仙君收为徒弟的,一定是天赋极佳根骨上乘非常出色的,最近宗门里没见着有这么个人啊! 折折腾腾闹了许久无果,众弟子歇了心思,没再管这事,该闭关的闭关,该修炼的修炼,凌云宗里恢复平静。 只有个刚拜入凌云不久的入门弟子钱同,入道时日尚浅,心境不稳,又带了些尘世间的坏脾气—— 钱同入凌云前是个小霸王,仗着一点能引灵气入体的天赋,打遍村里无敌手,没一个同龄人敢忤逆他的,都是他的跟屁虫,把他捧得飘飘然,自以为绝世天才。 然而入了凌云宗才发现,他那点儿微末本事,排在倒数都是抬举。 落差太大,钱同心里很不平衡。 但同门太厉害他也打不过,他只能逮个看起来比他弱小的弟子来欺负。 小云暮归就被他逮到了。 云暮归那时候也是刚化回人形,因着半妖身份,他有些胆怯,沈微雪便没立刻将他推到众人面前,而是让他自己先私下里适应一下。 结果闹出了这事。 钱同趾高气扬地向他提出切磋,云暮归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应对,就这么片刻犹豫间,周围很快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弟子。 其实弟子之间互相切磋是凌云宗里司空见惯的小事,不过小云暮归没经历过,他不想引人注目,下意识拒绝。 然而钱同不放他走,别的弟子也起哄让他接下。 正僵持不决,钱同眼珠子一转,大喝一声干脆直接拔剑进攻。 云暮归猝不及防,匆匆避过,钱同第二招又至。 他的手放在剑柄上,忍了忍,还是没拔`出来,又侧身避过——拜师时念过的凌云宗规上写了的,作为凌云宗弟子,切记不可惹是生非。 他也很害怕自己惹了事,师尊生气,就不要他了。 他……他不想自己再孤零零的流浪了。 那边钱同见他只躲避不出招,更认定了他好欺负,得意地笑了笑,用出了最厉害的一招。 云暮归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这招势必要挨下,他一咬牙,正打算硬抗,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拔剑。” ——是沈微雪! ——是师尊! 云暮归一瞬间就认出来了,他本能地想回头,那道声音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温和道:“别回头,拔剑,和他打。” 惶恐的心跳倏而冷静了下来,云暮归抿了抿唇,沈微雪一个指令他一个动作,反手抽剑一隔,轻描淡写地将钱同的招式格挡开来。 钱同一愣,险些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局势大变。 沈微雪传音入密,闲闲散散地指导着小徒弟,而小徒弟天赋极佳,往往只消他一个字,便一点即通用对招数。 于是钱同成了挨打的那个,他那点儿功夫哪里抵得过被师尊偷偷开挂的云暮归,登时节节败退,狼狈认输。 周围弟子窃窃私语,钱同隐约听见有人在笑他,脸一阵青一阵白,满心难堪之下,他心境动摇,竟是恶向胆边生,趁着云暮归收剑不备时,突然偷袭! 一缕清风不知从何而来,轻轻飘飘的,卷上钱同的长剑后,倏地一紧,顺着剑身往上,钱同只觉得手腕一麻,无可抵抗地连连后退几步,长剑落地的同时,他也一屁股跌坐在地,跌得眼前发黑。 他只以为是云暮归动的手,不假思索地倒打一耙道:“你卑鄙!居然偷袭!” 钱同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想甩锅是云暮归偷袭出阴招,挽留所剩无几的脸面,然而刚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弟子们动作划一地行礼:“见过微雪仙君。” 钱同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再也说不出来了,无形威压扑面而来,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 他僵硬着转头,果真看见了微雪仙君缓步走来。 沈微雪略微颔首,算是应过弟子们的礼,转头打量了一下云暮归,见他没受伤,才收敛气势:“阿归。” 方才剑势凛冽将钱同打得屁滚尿流的小少年,此时温顺乖巧地站着,一动不动判若两人,低头嗫嚅着唤了声:“师尊。” 随着他这一声,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声。 都是入了道的小仙修,耳聪目明,那声“师尊”喊得再小声,落他们耳中也如惊雷。 原来这就是微雪仙君收的徒弟! 那位神神秘秘的小师弟! 钱同没料到自己随手一逮,能逮着个这么大来路的,两股战战,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下来。 他哆哆嗦嗦地想解释:“仙君,方才我是,是……” “不顾他人意愿,强行切磋,为其一;技不如人,恶意偷袭,为其二。”沈微雪淡淡打断,“凌云弟子互助友爱,容不得你这般行为。去静心崖思过十日吧。” 钱同眼白一翻,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有弟子大着胆子询问:“君上,这位师弟是……” 他视线不住地往云暮归身上飘,问出了身旁所有弟子不约而同的疑惑。 沈微雪熟稔自然地牵住了小徒弟垂在身侧的手,果不其然,那只手微微发凉,紧张到指尖都绷紧了。 他平静道:“本君徒弟。” 他温暖的指腹安抚似的摸了摸云暮归的手背,没多说什么,也不管这短短几个字给众弟子带来多少震惊。 淡定地带着小徒弟转身离去。 留下后边一堆叽叽喳喳讨论着他们的小弟子。 “不愧是君上的徒弟,那剑招很利落,很有那么点意思。” “君上待徒弟好温柔啊,哎君上怎么不继续收徒弟了,我觉得我可以……” “现在这个钱师弟怎么办?” 细碎的声音顺着风飘到云暮归耳畔,他局促不安,想道歉说他不是故意惹事的,却听沈微雪先开了口。 “方才怎么不动手?”沈微雪问道,“我教你剑法、赠你佩剑,没教你任由别人欺负。” 云暮归一愣。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沈微雪也停下了脚步,他抬起空闲的另一只手,将小少年鬓边一缕稍显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温和地教小徒弟学会找靠山:“不想打就拒绝,他们不听,你就告诉他们,你师尊是沈微雪。” “师尊……” “沈微雪这名字吧,勉勉强强算个天下第二。”沈微雪语气谦逊,然后心说在他长剑之下,过去数年来乃至未来很多年,估计也没人敢抢第一。 他揉了揉小少年毛扎扎的脑袋,觉得手感不错,又多揉了几下,续道:“所以呢,惹事也没关系,我能护着你。” 这天地间最容易让人心动的一句话。 大抵就是“我能护着你”。 …… 云暮归是微雪仙君徒弟的身份暴露之后,处境大变。 他原本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流。 这下可好了,身边永远不缺人。 大多数弟子们总是以艳羡目光看他,得了空就会凑过来问许多问题,问他是怎么成为微雪仙君的徒弟的,问微雪仙君教他什么,问微雪仙君喜欢什么,问各种各种。 也试探着问,微雪仙君可还收徒弟。 总之字字句句,永远围绕着微雪仙君这个名字。 十五六岁的年纪,对人类来说,已是少年,该懂事了。 对妖族来说,却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崽。 一个难以控制情绪的崽。 小云暮归听着师尊的名字被同门弟子一遍遍的念叨,渐渐觉得不高兴了,他也说不清楚这不高兴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为何而生,只本能地觉得生气。 那是他的师尊啊,他一个人的。 小狼崽憋闷了许久,终于闷不住了,撇开众同门后,独自跑到千秋峰后山发呆。 他在凌云宗待久了,渐渐也明白了一些人类世界里的道理,师尊待他极好,他该知恩报恩,永远孝敬师尊,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满足。 还想要…… 还想要更多的什么。 可是这个“什么”是什么? 小狼崽困惑又纠结地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于是这天夜里,沈微雪终于在后山里找到人时,发现他那小徒弟变回了原型,小小软软一只,团在一片大荷叶上,抱着尾巴睡着了。 可可爱爱的。 他看着这只白绒绒许久,又好气又好笑,亏他找了这许久,原来小家伙躲在这里。 回头有空得给小徒弟弄个传讯的玉牌。沈微雪随意想着,打量了一下荷叶,勾唇轻笑,伸手团吧团吧,用荷叶将小绒球裹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边。 “看我捉到了什么?”沈微雪摘下了荷叶,捧在手里,笑吟吟道:“一只荷叶小粽子。” 小狼崽对他的气息很熟悉,没有防备,察觉身子被抱起来了才猛然惊醒,下意识挣扎,看清了是沈微雪,小小声地嗷呜了一声,两只爪爪伸出来搭在荷叶边,乖乖地由着他抱,立刻不动了。 因为刚睡醒,小狼崽两只冰蓝色的眼眸还浸润着水光,水润润的,纯澈明亮,里面盛着浩瀚星海。 沈微雪看得心动,将小绒球从荷叶里捉出来抱在怀里,也没要求让小狼崽化回人形,久违又心满意足地揉了一顿毛绒绒,在荷叶里裹了那么一小会,小家伙身上都是清新的荷叶香了。 他挠挠小狼崽的下巴,道:“夜里凉,在外面睡觉容易生病,我送你回屋去。” 云暮归有自己的住处,是沈微雪亲自挑的,又亲自收拾出来的。 沈微雪本想将他送回去,然而刚走一步,怀里小狼崽忽然动了。 当人形时不敢做的事情,化作狼形好像就少了些约束。 师尊有时候不许他人形太过放肆,但却从来不会拒绝他化作原型时的触碰。 小狼崽顺从本能,眷恋又不舍地伸着尾巴,卷住沈微雪手腕,将脸埋在沈微雪掌心,湿漉漉的鼻尖一下一下蹭着,四只爪子紧紧抱着沈微雪的手。 不肯离开的意味很足。 沈微雪不知道这小家伙今天怎么突然这么粘人,仔细回忆了一下,最近也没有谁欺负小家伙啊。 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没有人能拒绝毛绒绒。 沈微雪尤其不能。 他一时心软,脚下便拐了个道,最后甚至纵容地任由小徒弟滚上了他的床榻。 当然还是小狼崽的形态。 妖物异于常人的敏锐本能,让云暮归下意识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他安静又乖巧地躺在沈微雪的被窝里,四周满满的都是沈微雪清洌的气息,让他很有安全感。他蜷了蜷尾巴,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好似被什么填满了。 不过旋即,沈微雪一句话就让他绒毛都炸了起来。 “明日万灵宫的驯宠师会带一些灵宠过来。”沈微雪吹熄了蜡烛,随手将外衣脱下搭在一旁,躺了下来,想了想,又探手去摸了摸小狼崽身侧,看小狼崽有没有盖好被子。 自回凌云宗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和小徒弟……和小狼崽一起睡过了,还挺想念的。 软软绒绒的小毛团啊。 沈微雪道:“据说万灵宫新培育了几种灵宠,都是长毛类的,还挺好玩,到时候可以留两只与你陪伴。或者有别的中意的,都能留。” 他本意是想留两只灵宠给小徒弟作伴。 这些日子下来,他多少察觉到云暮归并不那么乐意和同门弟子相处,平日里总形单影只。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隔着个半妖身份,谨慎些是应该。只是沈微雪难免在心底可怜叹息,不过他不想强求什么,转而将主意打到小灵宠身上。 或许养两只小灵宠,小徒弟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沈微雪想得很好,然而云暮归却是一个激灵,睡意一下子飞得老远,他只以为是沈微雪想养灵宠,莫名有些委屈。 虽然他还是没弄清楚为什么委屈,只隐约觉得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了。 他焦虑又紧张地睁着眼,愣是一夜没睡。 第二日,万灵宫的驯宠师如约而至,带来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小灵宠。 修炼之途漫长,很多人都喜欢找一些陪伴,譬如道侣,譬如灵宠。 万灵宫就是专门养灵宠的,养完了去各大门派兜售——不过凌云宗一向是不允许未出师的小弟子们养灵宠的,免得养宠丧志。 但沈微雪决定偷偷给小徒弟开后门。 为此他还特意让小徒弟下早课后早点回来。 云暮归身在修道理论课,一颗心早飞回了千秋峰,他难得的心急如焚,甚至半途就想逃课跑路。 好半天才终于熬到结束,他一言不发地甩脱想要跟来的同门,用最快速度冲了回来。 刚回到顶峰,云暮归便敏锐地嗅到了许多杂乱的气息,他无由来地感到烦躁,这股烦躁在看到沈微雪被一圈毛绒绒小灵宠围着时,爆发到极致。 他紧握拳头,躲在树后,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群弱小的毛球。 还不能很好压制的妖物本性涌上心头,他难以控制地冒出一个可怕又突兀的想法——他想将这些绒毛球都驱赶走。 他不想师尊养别的灵宠。 云暮归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化为原型,轻巧敏捷地冲了过去,朝围在沈微雪身边的小毛球们凶狠地嗷呜乱叫。 他年纪尚幼,本体也不过是狼崽崽形态,但因入道修炼,已初具威压,这一声吼,当即吓得小家伙们哗啦哗啦散开一片。 小狼崽弓着脊背,防备地绕着沈微雪走了两圈,确定没有漏网之绒了,才慢慢停下脚步,蹲立在沈微雪面前,仰头看去,眼底湿漉漉的。 沈微雪有些诧异他怎么以原型出现,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早知君上养了小雪狼,我便不来这一趟了。”万灵宫的驯宠师倒是一眼认出了小狼崽的品种,顿时有些遗憾。 他和沈微雪认识,说话间也没什么拘束,开玩笑道:“君上养了这么一只,恐怕以后都没法养别的灵宠了。” 沈微雪没听过还有这种讲究,疑惑地“嗯?”了声,顺便给莫名其妙炸毛的小徒弟顺毛毛,以指为梳,一下下,顺着背脊,从颈脖处顺到尾巴根。 小狼崽温顺服帖依偎在他怀里,被碰到尾巴根的时候,就很敏感地抖了抖耳朵,卷起尾巴尖,眷恋地蹭蹭沈微雪的手指。只是一双冰蓝色的眸仍是不放心又警惕地盯着不远处一堆小灵宠。 盯得那群小家伙战战兢兢呜哇乱叫。 驯宠师没想太多,只当是小家伙们被从没见过的雪狼吓到了,他一边安抚小家伙们,一边道:“雪狼本身就是一种占有欲很强也很忠贞的动物,开了灵智的话,就更厉害了,它们喜欢独占主人,不许别的灵宠觊觎……” 驯宠师和沈微雪后续还说了什么,云暮归都听不见了。 他仰头看着沈微雪,沈微雪也低头看着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驯宠师的话,一双眼里温柔又充满笑意,全是对他的纵容。 好像他冒失冲来,不听话地赶走别的灵宠,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甚至还可以……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云暮归渐渐生出来一个模糊的念头。 他想拥有沈微雪,独自拥有,这个他称之为师尊的人。,,网址m.,...: 第45章 第45章 在云暮归之前,沈微雪从没养过徒弟。 他的养徒经验只停留在理论上,实际操作起来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他生怕将小徒弟给养废养坏了,表面上风光霁月一派潇洒,背地里紧紧张张地问遍凌云上下所有收过徒弟的同门们,该怎么养徒弟。 众人诧异于微雪仙君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一边七嘴八舌地传授经验。 沈微雪全都认真听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了厚厚一本。 一字不落,一句不缺。 他以往修炼时都没那么认真。 最终沈微雪挑灯夜读,琢磨这本厚厚的养徒笔记,琢磨了两天一夜,终于悟出核心经验——不管怎么样,对徒弟好就是了。 往后几年,沈微雪认真贯彻这一点。 送小徒弟最好的灵器,陪小徒弟打坐练剑,替小徒弟梳顺脉络,带小徒弟出去到处玩……咳,历练,心血来潮就给小徒弟讲睡前故事,顺便揉下雪绒绒的狼毛……咳咳,最后一个就是偶尔为之。 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嘛。 凌云上下,无人不知微雪仙君将他徒弟当掌中宝,护得紧紧的,谁碰都不行。 而云暮归也没有辜负他。 云暮归虽是半妖之身,但他爹妈估计都非等闲仙修妖修,传了他一身好根骨,他本身天赋又极佳,沈微雪稍一提点便能举一反三,进步飞速,升阶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沈微雪看着昔日弱叽叽软乎乎的小崽崽,慢慢变成俊朗沉稳的青年,深觉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惆怅。 可能这就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吧。 沈微雪出神地叹息着,说起来,小徒弟两个月前独自外出历练,前日刚传讯说出了秘境,有所领悟,要回来闭关。 算算日子,今天该回来了。 距离上次升阶也许久了,或许这次能突破一二。 等小徒弟回来,替他顺一顺灵脉,稳固一下境界吧。 沈微雪兀自琢磨着。 “微雪师弟?” 顾朝亭屈指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他问道:“你可有在听?” 沈微雪回神,唔了一声,回想了一下方才顾朝亭说了什么,毫不心虚地漫声应道:“在听,你方才说好几个宗门都提出想和凌云交好……怎么个交好法?” 修仙道强者为尊,凌云宗身为仙道之首多年,向来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无数宗门想与他们打好关系,这也是正常。 不过这些事儿通常都由顾朝亭处理,怎么今天特意拿过来和他讲? 沈微雪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等顾朝亭回复。 顾朝亭沉声道:“联姻。” 他瞥了眼还不知大祸临头的师弟,淡淡道:“半个月后有论道大会,合欢宫、明月楼……一共六个宗门,都派了人来,都有意和你成秦晋之好,合籍结道侣,共创修仙道琴瑟和鸣的佳话。” 沈微雪一口茶喷了出来。 所以说他就很讨厌这些宗门闲着没事总来开什么论道大会! 于修炼上进益不多,相亲事业倒是发展得蒸蒸日上! 他搁下茶杯,断然拒绝:“我不……” 话未说完,他眉心微动,隐约感知到了什么,拂袖一挥,无形灵力将门扯开,露出了外头的身影:“阿归?” 门外丰神俊朗的青年安静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他眉目间难掩一丝倦意,风尘仆仆,显然是披星戴月一路赶回来的。 沈微雪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了,他站起身来:“阿归回来……哎呀!” 他错愕止声,云暮归突得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只来得及低声喊一声师尊,就闷头朝前倒去,惊得沈微雪立刻忘记了其他,忙不迭上前一步将人抱住。 ——于是那场相亲大会沈微雪到底没去成。 他带着云暮归一起闭关,一闭就是一个月。 云暮归不知发生了什么,体内灵脉紊乱如麻,气血逆行,乱糟糟的,再晚一步就要走火入魔。 他周身灵气翻涌,化作利刃,将衣衫割作褴褛——这衣衫上绣着各种高级防护符纹,竟也挡不住他的灵力。 毛绒绒的耳朵尖和长尾巴早就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了,那尾巴也失了控,乱无章法地甩着,仿佛不知疼痛,四处乱砸,那一声声闷响听着沈微雪心都揪成了一团。 沈微雪一手将云暮归牢牢扣在怀里,灵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他和云暮归修同一道法,算是同出一脉,云暮归对他也没有防备,任由他灵力渡入。 他竭力梳顺对方紊乱的灵力,一手去捞云暮归的尾巴,捉住了就往自己手腕上卷,不让尾巴乱甩,一边轻声安抚:“别怕,我在呢。” 云暮归靠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冷汗涔涔而落,痛苦地皱着眉,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只余急促隐忍的喘息。 沈微雪又闻到了血腥气,心知不妙,强行抬起云暮归的头,才发现这家伙力气之大,咬得自个儿唇上血肉模糊。 沈微雪心疼得不得了,捏住云暮归下巴,将手腕送过去:“松嘴,疼就喊出来,咬我也可以,别咬自己……” 大概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声音太温柔,又大概是体内的灵力终于在沈微雪的耐心梳理下,慢慢恢复平静。 云暮归在剧痛之中,渐渐清醒过来,他哆嗦了一下唇,终于松开了牙齿,低声喃喃:“师尊别走……” 沈微雪赶紧应他:“我在。我不走。” 云暮归却又安静了,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许久,才慢慢抬眼,漂亮澄澈的眸里卷携着痛楚,他又低声道:“师尊。” 沈微雪只以为他难受,扯了袖子替他擦去鬓边汗湿,轻声哄着他:“没事了,只是一时岔了灵力,顺过来就……” 话音戛然而止。 云暮归仰头凑来,准确无误地截断了沈微雪没说完的话语。 这是一个带着青年情窦初开的满怀热忱,又卷着孤注一掷的血气的吻。 “师尊。” 沈微雪在脑海空白中,依稀听见云暮归在他唇畔喃喃。 “我心悦你。” 沈微雪着实懵逼了片刻。 任谁突然被自己养大的崽表了个白还摁住亲了一口,都不可能淡定的。 沈微雪恣意洒脱不假,但在感情上,他只是一张空白得不能再空白的纸。 干干净净,未曾有谁留过笔墨痕迹。 他呆了一瞬,直到青年温热的舌舔过他的唇,试探着想越雷池,才反应过来,仓促地别过头,躲开这个大逆不道的吻。 云暮归落了个空,眷恋不舍地在他唇角边流连。 沈微雪心乱如麻,唇上血气刺激得他无法思考,他想也不想地推开青年,斥责道:“放肆!” 只是他从来对小徒弟温声笑语,无限温柔,这一声毫无威力,倒显得色厉内荏。 云暮归灵力已经恢复平静无甚大碍了,灵脉间还残留些微痛意,妖性在压倒人性的边缘徘徊——他本来就是因为听见有人要与沈微雪结道侣,一时岔气才导致的走火入魔。 他看着沈微雪,尾巴尖卷起来,往沈微雪掌心里塞,执着地凑过来,与沈微雪脸颊相蹭,仿佛他还是狼崽原型,可以和沈微雪亲密无间。 “师尊……” 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说过了做过了。 再过分一点好像也没什么。 云暮归想着,心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舔了舔嘴唇,刺痛让他清醒了些,血气又让他心底欲念无限翻滚。 想要。 想拥有。 云暮归充满眷恋又依赖地抱住身前人瘦窄适宜的腰身,察觉到对方倏地一个绷紧,他吐出一口滚烫热气,低声道:“师尊不要找别的道侣,我想要师尊……我想当师尊的道侣。” …… 就很离谱。 就踏马很离谱。 谁能想到他没把徒弟养废养坏,却把徒弟养弯了呢。 沈微雪再一次从梦境中惊醒时,翻身坐起,扶额叹气。 梦里的人他很熟悉,做出来的举动却让他觉得很陌生,陌生到心悸。 他……他又梦见云暮归轻轻碰着他的唇,喃喃着说“师尊我心悦你”的那一幕了。 入道修炼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而近来七八次入梦境,次次都因为云暮归。 沈微雪下意识摸了摸唇角,那儿仿佛还有一点残余的温热感,还卷着一丝血气,都是小徒弟留下的。 大逆不道。 以下犯上。 一只逆徒。 清理门户算了。 沈微雪脑海里纷纷杂杂闪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长叹口气,摈除杂念。 不管是人是妖物,总是很容易对救他出苦难的人有雏鸟情结,小徒弟也许……也是这样的心态。 当不得真。 沈微雪这么劝自己。 他翻身下榻去桌边,斟了杯茶来喝。 温冷茶水一入口,沈微雪就皱了皱眉,忍耐片刻,才喉头一动,咽了下去,只是再没喝第二口。 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没习惯。 由俭入奢易,由奢复入俭……就很难。 这还是他收徒以来,第一次独自外出游历。 之前每次出门,他都会带上云暮归,而小徒弟每次都很贴心,会一并带上他最喜欢的灵茶和灵泉,一到落脚处,便替他烧水煮茶。 炙热的灵力卷着杯身,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喝到温度适宜的茶水。 沈微雪握着茶杯,杯里水渐渐凉了,他有些出神,恍惚中竟有些记不起收徒之前,他孤身一人外出时,是个什么光景。 可能是什么良辰吉时到了,窗外遥遥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伴随着大声的庆贺声,十分喜庆。 这声音沈微雪倒也不陌生,是有人成亲了。 沈微雪懒懒散散地下了楼,在快坐满人的大堂里挑了个比较偏的位置,要了些早食,一壶清茶,慢悠悠地吃着,一边看着大红花轿由远及近。 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春风得意地走在前头,笑得舒畅。 跟在花轿边的小厮也是笑容满面,毫不吝啬地朝四周撒着钱币,引无数欢呼祝贺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沈微雪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与他紧挨一桌坐着的一个布衣男子忽然失手将茶杯摔落在地。 旋即抬手半掩着脸,无声呜咽起来。 因着外头喜事,大堂里一片热闹,布衣男子选的这位置又比较偏,一时之间,除了沈微雪,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沈微雪视线略有停顿。 布衣男子哭得没什么声响,眼泪从指缝间簌簌地流,但沈微雪能感受他真切的悲伤,仿佛铭心刻骨。 哭太急了,容易倒气晕过去。 不过沈微雪并不打算打扰别人的悲伤,他沉吟片刻,翻过一只干净的茶杯,倒了一杯热茶,悄然放在男子面前,便准备起身离开。 沈微雪的动作悄无声息,然而布衣男子还是注意到了,他抹了一把泪,抬眼看见沈微雪,勉强笑了笑,哑声道:“多谢。旧人成亲,触景伤情,情不自禁一时失态,请见谅。” 他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当作摔碎茶杯的赔礼,喝下沈微雪斟给他的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 背影失魂落魄的。 这只是一件小插曲,沈微雪没放在心上,然而不知为什么,等他也出了门,抬眼再次看见迎亲队伍。 眉头一蹙,却忽地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无心联姻,无心与他人合籍做道侣。 可云暮归呢。 小徒弟长大了,总会遇见喜欢的人……与别人做道侣的。 沈微雪蹙着眉,看远处新郎背影消失在街角,下意识换想了一下,若那是小徒弟…… 心里没由来的不舒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才恍然察觉,他替云暮归想过很多未来,修炼的方向,该去的秘境,等等等等。 却从没想过,要是有朝一日小徒弟与他人携手,离他而去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沈微雪怔立在原地。 他呆愣了很久,蓦然抬手掐诀,接连几道缩地诀后,他回到千秋峰上,下意识喊了声“阿归”。 然而顶峰之上空落落的,树下玉桌落了许多枯叶,看情形是许久没人来清理过了。 沈微雪捏了捏眉心,才想起他这回离开前,云暮归闷不做声地也要跟着来,被他斥责了两句。 那是他第一次对小徒弟说重话,也是第一次……亲口命云暮归去静心崖。 当时他不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板着脸让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一下。 沈微雪稍微感应了一下,他赠给小徒弟的通讯玉牌……还在静心崖上。 云暮归还没有从静心崖离开。 这么久了,小徒弟难道还傻呆呆地在静心崖上思过? 他轻吸一口气,打了个法诀,一个错眼间,他便来到静心崖下。 守在静心崖下的弟子见了他,连忙行礼,询问他可有什么吩咐。 沈微雪摇摇头,示意不要,正打算再掐个诀上山,指尖一顿,又将法诀掐灭了。 转而顺着小路,一步步往上走。 来静心崖思过的弟子禁止使用灵力,小徒弟应该……也是这么一步步走上去的。 沈微雪收敛了灵力,静心崖设了禁制与阵法,越往上,威压越重,及至半山腰,身上仿佛背了座山般沉重。 体质稍弱些的弟子,恐怕已气喘吁吁。 路很窄,一侧是悬崖,一侧峭壁。 沈微雪伸手在悬崖边揪了一根草,施了个术法。 那草便模模糊糊地投影出一个月前的景象来。 白袍青年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地沉稳往上走着,背脊挺得笔直,沈微雪看着这模糊幻影,微微出神了一会,直到青年走过草的影像范围,才回过神来,重新掐诀。 他捏着这根草,默不作声地跟着青年的模糊幻影走,走一段路,换一根新的草,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静心崖顶。 好似师徒俩一路沉默同行。 静心崖顶是万年如一的萧瑟秋景。 枯叶飘落满地,一踩就是清脆的碎裂声。 沈微雪没刻意隐藏踪迹,随手将幻象消失的草丢在一旁,抬眼望去。 云暮归站在湖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背影失落又萧索,沈微雪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一只被抛弃的大雪狼,蔫哒哒的垂着耳朵,尾巴有气无力地卷着,委屈巴巴的。 明明是很可怜兮兮的场景,沈微雪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也说不上这口气是为何而松,只是见到云暮归果真在这时,静心崖禁制带来的威压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喊了声“阿归”,云暮归闻声转头,见到他的一瞬,眼神一亮,旋即变得越发委屈巴巴,往前走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沈微雪见他不过来,干脆自己抬步向前,问:“怎么不过来。是生我气了吗?” 他从没罚过云暮归上静心崖,这回是第一次,小徒弟觉得委屈也是应当。 沈微雪脑海里已经转过十八种哄徒弟的法子了,正要开口,却见云暮归摇了摇头,道:“弟子不能离开。” 他倔强又难过道:“弟子还是想要师尊,弟子不知错,所以不能下静心崖。” 沈微雪一愣,旋即回忆起来。 离开前他命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没考虑太多,说的是“知错了就自己下来”。 他本以为小徒弟顶多在静心崖待个几天就会下来,谁成想…… 沈微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沉甸甸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扯得生疼。 他什么也不想想了,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神色落寞的青年。 年轻气盛的身躯,抱起来暖融融的。 这么一抱,沈微雪才发现,原来昔日身形瘦削的少年,如今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不必知错。”沈微雪听见自己这么说,“你没有错。”,,网址m.,...: 第46章 第46章 “不必知错。” “你没有错。” 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错什么呢。 如果有错也是别人的错。 青年倔强又难过的模样在脑海里里渐渐弱化消散,沈微雪轻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长睫颤了颤,徐徐睁眼,眼底还有些大梦初醒的懒散倦意。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翻身坐起,曲起一条腿,随意地搁在床榻边,抬手捏了捏眉心。 半晌,缓缓舒了口气。 已经从荒漠里出来三天了,他还是沉浸在那场冰魄花带来的梦境里,无法忘怀更无法脱身。 青年那委屈又湿润的眼神就跟他原型那根雪绒绒的毛尾巴似的,撩得沈微雪心尖一颤一颤的。 但心动过后接踵而至的,是无边无际的疑惑。 ——梦里的微雪仙君是他。 被小徒弟表白“我心悦你”的人是他。 和小徒弟说“不必知错”的人,也是他。 以往凌乱破碎片段式的记忆,还只能让他心存疑惑而无法确认,这次真真切切一场连续剧大梦,终于将那些猜测都化作真实——他记忆里的微雪仙君,根本不是所谓原身。 而是他自己。 沈微雪反复回忆了一会,确认原书没有这些剧情。 一个更大胆又更微妙的猜测无可抑制地浮上脑海——他本以为他是在小徒弟化妖前才穿进书里的,眼下想想,也许并不是。 那时候他收云暮归为徒还不到一年,不足以经历完梦境里的事情。 他应该再更早之前就穿进书里来了…… ……甚至可能早在前世。 重生的人也许并不只云暮归一个。 还有他。 这个猜测太离奇了,饶是沈微雪都混乱了一瞬,脑袋麻瓜了一会,才抽丝剥茧地继续顺下去思忖。 如果他真的是已经经历过一世,那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他们双双重生? 还让他们的记忆都保留在互相伤害的结局? 沈微雪忽地想起来很久之前,那曾夺取过他身体操控权的“原身意识”,还有强行走剧情的所谓“天道”。 这几年无论是“原身意识”还是“天道”,都没再出现过,沈微雪忧虑了一段时间后,就没太在意了。 现在想想,总透着不同寻常。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沈微雪心情不太好。 他在梦境里刚被表白完,刚抱到了小徒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小徒弟的反应,一晃神一睁眼,他就现身大漠边缘,不远处澜城城门大开,老张吆喝着驾车离去。 他被荒漠送出来了。 这荒漠八成还是随机挑人传送的——云暮归不在他身边,也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这就跟成亲拜堂就差最后一个夫妻对拜,结果被人硬生生打断拆散一样的缺德。 沈微雪难得有些焦灼,他摸出久未使用的传讯玉牌,熟稔地连通——连不上。 玉牌闪了闪,旋即是长久的沉默。 玉牌能感应定位,他之前跑路时怕云暮归联系他时发现不妥,有意封闭了玉牌,没接云暮归的通讯,结果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联系不上小徒弟了。 才知云暮归当时心情。 大概是担忧又难过,心头空落落的。 沈微雪又捏了捏眉心,将没有反应的玉牌丢回储物囊里,忍了忍想立刻见到小徒弟的念头,披衣出门。 这场大漠之行,离开时是四个人,回来的只有两个人。 他和娜依。 娜依比他回来的早,据说在那场风沙之后,杨伯就执意送她回来了,而送她回来之后,杨伯没有停顿,再次孤身进了沙漠。 这一进就再没出来过。 小姑娘在沈微雪身边嘀嘀咕咕问东问西,一会儿担心地问杨伯和云大哥哪里去了,一会儿又好奇地问沈微雪有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冰魄花。 沈微雪摇头只道没有,简单地劝慰了她几句,没多说什么。 杨伯……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本就是徘徊于此处的不归人,如今终于找到归处,也算是圆满。 至于云暮归,更不必多说。 …… 沈微雪在澜城里等了七八日,没等到云暮归,也没再拖延,留了只有云暮归能看懂的讯息之后,就离开了。 玉牌始终连不上通讯,也感应不到云暮归的方向。 沈微雪给顾朝亭他们传了个讯报平安,没提冰魄花的事,买了匹灵马,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沿路留意各种讯息。 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的缘故,他因为无法修炼而停滞许久的境界居然有一丝松动。 云暮归魂修后留在他体内、原本安安静静润养着他破碎灵脉的灵力,忽地活跃起来,积极地替他拉拢外界灵气,将之锁在灵脉间。 沈微雪内视自身,能清晰看到他那些残败的灵脉,居然在自我恢复着。 虽然很缓慢,但确实在修复。 之前无数奇珍异宝灵药灵泉养着,都只能勉强减缓损耗的…… 沈微雪惊讶之余,试探着运转心法,主动汲取外界灵气,刚一动就轻吸一口气,痛得微微蹙眉,不敢强求。 余痛切切,久久未消,不过沈微雪还是很高兴。 只要能修复,再缓慢,也是惊喜。 沈微雪一路都在留下独特讯息,怕云暮归找不到他,惦念之中,他又将小绒球从储物囊里翻了出来。 小绒球松松软软,手感极佳,沈微雪捏着捏着就走了神,指尖捻了捻,越发想念大雪狼又柔又软的尾巴。 有些情感被困起来不见天日时,压抑而隐忍。 但一旦有了突破口,便如洪水倾泻,在日夜叠加中,逐渐清晰无可抵挡。 …… 以往沈微雪外出历练,喜欢走热闹的地方,这回他心里揣着事,有意挑了条人少的路线。 不过人少就意味着容易遇到妖邪之物,特别是他天生灵骨,对妖邪有着极大诱惑力。 好在出门前沈微雪带了许多上品灵器,防御攻击,各有许多。 一路走来,也没真正遇到什么危险。 直到某日他击退第不知几只妖物,隐约发觉不对。 今天的妖邪魔物……怎么额外的多? 沈微雪盘算了一下路线,他虽有灵器傍身,也不会太托大,没故意往山穷水恶处跑,按道理不会撞见这么多妖魔邪崇的。 况且这些东西也有点古怪,气势汹汹而来,但实际上,被他稍微击退后,就毫不恋战转身逃跑,跑一会又回头来看看沈微雪。 不像是想杀他。 更像是在引诱他。 沈微雪眯了眯眼,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丑陋妖兽频频回头,轻哼一声,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换了个方向,驾马就走。 那妖物见他不上当,登时急了,张牙舞爪仰头咆哮了一会,见沈微雪都没回头,气得也想跑,但旋即又想起来什么,面目狰狞中,露出一丝害怕。 它锋利的爪子在地上刨了几下泥,还是没敢就此离开,又连扑带跑地过去拦住了沈微雪。 这回沈微雪早有防备,待它跑近,立时激发手里的灵器,将妖物一击毙命。 那妖物的咆哮到一半就成了惨叫,随即化作烟灰落地,被风一吹,尸骨不存。 沈微雪勒马,回头往它来的方向遥遥望去,目露沉吟。 那里有什么? 怎么都想把他往那边引? 这是个低等妖物,但浑浑噩噩没什么智商,不可能自发做出这等行为。 只可能是被驱使的。 沈微雪年少时名动江湖,结交过许多好友,但鲜少与人结仇,这次出门是瞒着外界的,不应当是人为寻仇。 ……而且除了邪修,也没有人能这般轻易地驱使妖邪。 他思忖了一会,果断远离。 然而刚将灵马调了个头,准备开溜,沈微雪就倏地一愣——他与云暮归联系的玉牌在发烫。 沈微雪下意识拉住了马,将玉牌摸出来,久无动静的玉牌在无声地亮着微弱光芒。 其实那玉牌只是微微发热,并不到烫手的地步,但沈微雪手冷,将它握在手里,只觉得烫到了心尖,烫得平静的心都在颤。 他忙不迭念了通讯口诀,试图联系云暮归,然而另一头仍是毫无反应,不过倒是隐隐约约感应到了什么。 沈微雪蓦然回头,朝着妖兽跑来的方向望去。 ——在那边。 玉牌与他心神相应,为他指引的方向……也是妖兽想要引他过去的方向。 沈微雪只迟疑了一瞬,就再次调转马头,朝感应而去。 愈往那边走,遇到的妖兽反而越少,可能是背后指使的人发现他终于往这边来了,便不再驱使妖兽过来送命。 沈微雪一路通畅无阻,在人迹稀少的路上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人烟。 是一个小村镇。 路旁杂草丛中,歪歪斜斜立着个石碑,不知被风吹雨淋了不知多久,断了半截破旧不堪,上边的字迹也变得很模糊。 沈微雪仔细辨认了一会,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无”字。 灵马有些不安,踢着蹄子不愿意进镇里去。 沈微雪翻身下马,在小镇边上站着,打量了一下,镇子不大,街上人倒不少,众人谈笑吵闹,来来往往,似乎并无不妥。 也没有感受到邪崇气息。 他将灵马缰绳随意地系在路边老树上,掸了掸衣袖,镇定地踏入小镇。 整个人走进小镇地界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空气中似有些许奇异波动,但稍纵即逝,他还来不及捕捉到什么,一切恢复正常。 沈微雪回头看了眼,灵马仍在树旁踢踏着马蹄,安静地等他。 “咦?有外人啊?” 沈微雪走了几步,镇子里的人仿佛才看见他,友好地朝他打招呼,笑容和蔼可亲,没什么排外情绪。 沈微雪礼貌颔首:“打扰。” 他感觉手里玉牌的动静又微弱了,好似云暮归离远了些,有心打听:“请问……” 他话刚起了个头,一阵铜锣声响传来,十分喜庆,那与他打招呼的中年人神色一震,立刻摆上了喜悦,朝他摆摆手:“哎呀,年轻人,你来的凑巧,今儿是我们镇上最富贵的许家大少爷成亲的日子,我不与你多说,我先去捡喜钱去了!” 中年人说罢就匆匆离开了,沈微雪收回话语,再转头四望,果然见大家都喜气洋洋地朝某个方向而去。 估计都是去捡喜钱了。 沈微雪也跟着走过去,见街上人太多,闪身到一个小酒楼里站着。 说来也巧,和他一起在小酒楼里看热闹的,居然还有几个外来人。 是三个服饰打扮相近的年轻仙修,看着都二十来岁,估计是哪个宗门出来历练的。 沈微雪略略看了他们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那几个仙修年纪小,对这些事颇为好奇,虽然没跟着出去捡喜钱,但也都站到门口,巴头巴脑地看热闹。 顺便小声交流几句。 “这个月挺热闹啊,这老有人成亲的。” “是啊,这都第三还是第四回了吧……” “咦,原来我们已经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了吗?” 沈微雪并没有将他们的窃窃私语放在心上,他一半心神注意着四周,一半心神认真感应玉佩。 云暮归确实离他很近了,可方位飘忽不定,他凝神静气感应了许久,都没能摸个准。 甚至那感应宛若丝线,还断了几回。 有些怪异。 沈微雪犹自沉吟,忽然人群中有人惊慌失措地失声惊叫:“啊!这是什么!” 他这一声仿佛按了某个开关,霎时间一大群人就跟热油滴了水似的炸了开来,一团臭气冲天的黑雾不知从何处窜出,一把卷过花轿里的新娘,冲开众人往某处逃跑。 慌乱之中,那艳红盖头掉了下来,露出新娘花容失色的一张脸,她被黑雾卷得骨头都几乎要断掉,惨叫声连连,震骇人心,四周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邪物,慌得不知所措,连连避让。 那迎亲的新郎见状,抄起一根木棒就朝黑雾打去。 然而那黑雾很狡猾,木棒打过来,它就散开,任由木棒落在新娘身上,引起更凄厉的惨叫。 如此两次之后,新郎额头冷汗涔涔,也不敢动手了。 酒馆里三个年轻仙修互相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窜了出去,出手除邪。 他们一路上大概已合作除过不少邪崇,配合起来很流畅,三下五除二就将黑雾从新娘身上剥离了下来。 那黑雾见势不妙,准备跑路,那三个年轻仙修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分工明确,两人困着黑雾打,剩下一人留下来安抚受惊过度的新娘。 这一切看起来很顺畅。 沈微雪见事无大碍,便没打算出手。 然而不过眨眼间,惊变又生。 那困着黑雾打的两人原本打的好好的,其中一个忽然招式一慢,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大喊:“陶师兄小心那新娘——!” 但他这话说晚了,藏在新娘衣摆里的一团黑雾突地冒了出来,狠狠地贯穿了扶着新娘的仙修的手臂。 那姓陶的仙修来不及躲,吃痛之下,立即松手,掐诀欲挡黑雾,体内灵力却一阵晦涩,难以调动,眼见的黑雾如鬼魅,又要再次袭来,他眼前一黑,心说完蛋,下意识闭了眼。 ——他没等来致命的攻击。 铮铮铮三声琴音清冽如浮冰清泉,一声击碎他面前的黑雾,两声困住欲跑的黑雾主体,三声将黑雾主体也一并击碎。 闷雷般的嘶鸣声中,黑雾烟消云散。 这一幕看似复杂,其实都不过眨眼之间。 众人在短暂惊慌之后,反应过来,慌忙凑过去看新娘和陶姓仙修有无大碍。 沈微雪眉梢微动,却将视线挪到了一边。 蓝衣翩然的仙修怀抱无弦琴,步履沉稳飞檐而来,尚未落地就三声击亡黑雾,尔后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寡淡。 “第四次。”他低声道了一句,感受到有人注视,视线在那围成一团的人群里缓慢收回,不疾不徐地回望过去。 旋即微微一愣,冰封似的面容有片刻动容,清晰准确地喊出了沈微雪行走在外的化名:“——沈白?”,,网址m.,...: 第47章 第47章 这一声低低的“沈白”很快湮灭在吵闹之中。 一片混乱过后,众人缓过神来,那姓陶的年轻仙修捂着手臂,由他师弟扶着,勉强站稳,脸色苍白,污黑血迹从他指缝间流下,散发出腥臭味。 他已经吃了两粒清心驱邪丹了,但不知为何,向来很好用的灵药,今日许久都没起作用,他仍是头脑发昏,眼前恍恍惚惚的,只勉强能看清人影。 另一旁,新娘子由新郎半扶半抱着,妆容狼狈惊魂未定,犹自流泪,害怕地瑟瑟发抖。 为首的年轻仙修驱动灵力,仔细替她祛除了衣摆上残留的黑雾,才松了口气,安慰道:“没事了。” 那新郎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闻言立刻连声道谢,下一瞬就要跪下行大礼,年轻仙修连忙侧身避过,虚扶了一下,不敢受他的礼:“是别的前辈出手相助……” 年轻仙修说着,也转过身去,打算向方才出手杀邪崇的前辈道谢。 方才那三声琴音,琴意凛然灵力深重,略微一感知就知晓非等闲之辈,所以他这声“前辈”喊得毫无压力,不过等他看清了旁边的人,还是震惊了一把。 “……是无、无琴仙君!”他因为太惊讶,连称呼都喊得磕磕巴巴,话音落下觉得失礼,赶紧行了个晚辈礼:“晚辈长秋宗徐宁,多谢无琴仙君出手相助!” 其他两个年轻仙修也认出人来,当即也是一人一个郑重的晚辈礼:“晚辈陶林、卫宇见过无琴仙君!” 他们都这么大反应,那对新人是普通百姓,不懂这许多,只听懂了“仙君”两个字,心知是厉害人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道谢:“多谢各位仙君救命之恩……” 各种道谢声参差不齐,抱琴而立的蓝衣人神色寡淡地受了,目光漠然地看着显然是三人之首的徐宁,缓缓道:“第四次。” 隐在酒馆门边没出去的沈微雪眉梢轻动。 徐宁好似没听懂,他面色露出轻微疑惑,怔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话:“第……第四次?” 那最小的师弟,也就是之前出声喊陶林小心新娘的卫宇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仙君是说镇上的亲事?最近镇上好像是办了那么三四回亲事了。” 卫宇转头看两位新人,两位新人迷茫回望,那新郎道:“我和云妹青梅竹马,婚事早早就定下了,这段时日都在准备……没太留意别人家。” 他不太确定道:“不过这个月良辰吉日还挺多的,有别人家成亲……也不奇怪。” 两位新人转头看周围镇民,结果周围镇民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茫然,纷纷作回忆状。 “有吗?这个月这么多人成亲吗?都有谁啊?” “也许有,我觉得这个月我手头阔绰了许多,说不准就是捡喜钱捡的……” “我怎么没啥印象……嗨,年纪大了,不记事了。” 居然没一个人有确切答案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徐宁不解地看向无琴仙君,不知对方提及这个用意何在,他正欲开口询问,蓝衣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浮冰碎雪,冻得他一个瑟缩,话就问不出来了。 无琴仙君没再管他们,转身径直朝酒馆走来,沈微雪见状默不作声地往里退了几步,在桌边坐定,等着见老朋友。 那几个年轻仙修有心想跟上,又互相望望,都不太敢——无琴仙君的孤傲冷淡是出了名的,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仙修,哪里敢打扰前辈。 就这么犹豫间,有个老头忽然拄着拐杖走出来,往他们深深一揖,恳求道:“三位小仙君,老头子家里闹了鬼,不知……” 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满心正义等着惩恶扬善的时期,那三个年轻仙修听见还有邪崇出没,当即压下了旁的心思,仔细询问起来。 这一切就和酒馆里的两人无关了。 无琴仙君怀抱古琴,漠然落座,刚坐稳,面前便推来一杯热茶。 沈微雪隔着一缕袅袅热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同样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迟意。” 知晓了记忆中的微雪仙君就是自己之后,沈微雪对这些旧友故交的态度就更随意了些。 “又是逃婚出来的?” 沈微雪朋友很多,但真正能让他推心置腹的其实也就几个。 面前这位算是其中之一。 迟意,淮州迟家的嫡系大公子,修琴道。 修仙道上除了各大修仙宗门,还有许多修仙世家,迟家便是这些修仙世家里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迟意则是迟家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 也是迟家家主。 迟意小时候过得凄惨又狗血,亲娘早逝,亲爹不爱后娘苛待,还险些被陷害废了灵脉,后来百般艰难,才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因着这番经历,他养成了如今冷漠寡淡,生人勿近的模样。 迟意修琴道,本命武器是一把无弦琴,名叫“无琴”,故而世人都称他为“无琴仙君”——这名号,听起来就很无情。 他也确实如此,只痴心修炼,无意其他。 沈微雪会和迟意认识全是意外。 当时两人阴差阳错之下,一起进了个极为凶残的秘境,联手出来后,惺惺相惜,于是在沈微雪的邀约下,迟意同意去酒楼里小酌两杯。 几杯酒下肚,迟意忽然定定地看过来,语调平缓地问:“你我合籍成道侣,如何。” 沈微雪:“……” 沈微雪猝不及防被求了个亲,难得错愕片刻,啼笑皆非地断然拒绝:“一见钟情?倒也不必。” 迟意“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别样情绪。 没有失意难过,也没有意外不甘,总之平静得仿佛他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很好。 也就那时候沈微雪才知道,迟意看起来不声不响,居然是逃婚出来的。 早在迟意还没出生时,迟意亲娘和知交闺蜜指腹为婚,就将他的婚事给定下了——是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哥哥。 迟意一心修炼无心情爱,自然拒绝,谁知对方穷追不舍花样百出,迟意心烦之下,干脆离家出走。 一走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没见,好像也没听到迟家家主大婚的消息。 沈微雪懒洋洋地晃了晃茶杯,看里面原本卷着的茶叶铺了开来,他的笑容也随之渐渐舒展,调侃道:“迟大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请老朋友喝杯喜酒?” 迟意冷漠地看着他,半晌动了动唇,言简意赅:“你我合籍,随时能喝。” ……这人还没放弃呢。 沈微雪忍不住扶额笑起来,他以前也问过迟意找他合籍的缘由,当时迟意说的是觉得他洒脱恣意不会缠人,两人合籍,当个名义上的道侣,迟意只需躲掉难缠的婚约对象,不会干扰沈微雪生活。 “不了。”沈微雪抿了口茶,止了笑意,本想说点别的,话刚要脱口,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又接了一句:“……有主了。” 话音刚落沈微雪就觉得有些耳根发热,心说他也傻了,和迟意在这瞎说什么呢,赶紧掩饰性地轻咳两声,装作无事发生,飞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 “路过。” 迟意神色不动,仿佛没听见沈微雪方才匆匆掠过的下半句。 沈微雪听迟意没注意那句“有主”,不动声色地松口气,将耳尖莫名的热意压下去:“路过?那方才你说的第四次是什么意思?” 迟意向来冷淡寡言,从不会乱说话,他重复说了两回“第四次”,一定别有用意。 “成亲。”迟意没有卖关子,他垂眸沉吟片刻,缓声道,“每日一次。今日是第四次。” 沈微雪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几句话过后,沈微雪才弄明白迟意的意思。 迟意三四日前来到这里,本意是路过打算歇一夜就走。 他来时,恰巧碰见镇上的许家大少爷去迎亲,四处热闹非凡,迟意没在意,也不愿凑热闹,径自避开去客栈里歇息。 结果许大少爷迎亲到他客栈不远处时,一道黑雾袭来欲拐走新娘,被三个年轻仙修联手除去。 事情到这里,还未能引起迟意的在意。 既然有人除了邪崇,不必他出手,那他也不用管了。 迟意视线平静地从受伤的年轻仙修身上收回,没放在心上。 直到翌日清晨,敲锣打鼓声响起,将他惊动。 ——那位许家大少爷,又一次迎亲了。 那迎亲队伍行至客栈不远处,就有一道黑雾再次出现,卷起新娘就跑,跑到半路被三个年轻仙修拦截,联手除去。 打斗过程中,一位年轻仙修不小心被卷藏在新娘衣摆里的黑雾伤了,伤口上染了邪气,他匆匆忙忙倒了两枚清心驱邪丹吃下。 一切如同梦回昨日。 而这样的昨日,迟意在此停留了四天,就经历了三次。 沈微雪下意识往门外望去,街上只有伶仃行走的三两个镇民,那对新人早就离开了,现在多半都三拜入洞房了。 每日都成亲一回,每次都发生一样的事情,就没有人觉得古怪吗?可方才迟意隐晦提及,那些个围观的镇民却好似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同寻常般。 倒是有个年轻仙修还有点反应。 沈微雪还欲问什么,迟意忽然神色一顿,抬眸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该歇息了。” 沈微雪:“……” 险些忘了,这位迟大公子向来严于律己,无论身在何处都要严格遵守作息,该歇息的时候,就绝不会因为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事耽搁。 沈微雪见天色确实不早,也没奈何,想着明日方便联系,干脆跟着去了迟意所在的客栈,在旁边也定了间房,跟着一并歇息。 小镇里的夜晚很安静。 镇民们没有夜间出行的习惯,天一黑就早早回了家,昏暗灯火依次亮起,透着几分温馨。 沈微雪望了一会,便关了窗,合衣上榻打坐。 缓慢地运转着体内灵脉间的灵力。 因为迟意说的事,他心里存了防备,并没有完全入定,仍旧留了部分心神警惕着。 约莫到丑时末,他忽然听见了叩门声。 声音很轻,敲法有些熟悉。 沈微雪收敛心神,徐徐睁眼,安静地听了两声,无声无息地合衣躺下,装作熟睡。 那敲门声响了一会就停了,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很轻,轻飘飘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动静,和他脚步声一样飘忽的还有他的声音:“师尊。” ——是云暮归的声音。 沈微雪闭眸不语。 “云暮归”飘至他床榻前,约莫是蹲下了身子,凑了近来,声音一下子大了些,“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 它喃喃低语,又重复说了一遍这句话,声音有些幽怨,呵出飕飕凉气,直往沈微雪脖子里钻。 沈微雪在它的手碰到自己袖子时猝然睁眼,抬手一挡,微微用力,便推得它飘远在一米开外。 沈微雪掸了掸袖上被触碰过的地方,眸光微沉,显而易见的不太愉悦,他抬眸瞥了眼不远处半透明状、缠绕着丝丝缕缕魔气的“云暮归”,这不愉悦就飙升了一个档次。 哪儿来的魑魅魍魉,也敢顶着小徒弟的面容。 “云暮归”站着不动,视线幽幽地看着他,似乎很是伤心:“师尊不要弟子了吗?” “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 它翻来覆去地念着,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两句话,沈微雪辨认出这是最低等的幻魔,虽然开了灵智,但没什么智商,随便就可以操控。 沈微雪小心调用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掐了个追本溯源的小法诀,打在幻魔身上,想反过去探查是谁操控了这只幻魔。 然而平日很管用的法诀今天却失了效。 那法诀打在幻魔身上后,幻魔浑身一震,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云暮归”的面容有短暂扭曲,片刻后不复存在,整个幻魔如融化了一般,委顿在地,成了一滩浑浊恶臭的黑气,疯狂地扭动着。 它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眨眼间就化作无形。 沈微雪眉心微蹙,紧接着门口传来更大的动静—— 一个个幻魔从半开的门口挤了进来,影影绰绰的,全都顶着云暮归的面容,目标明确地朝沈微雪扑来。 一声声幽冷的“师尊”重叠交错,屋里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有几分诡异可怖。 沈微雪脸沉如水,心念一转,长剑浮白落于手中,他拇指轻推,长剑出鞘半寸,铮然声想,露出一线寒芒。 纵然剑灵在沉睡,但浮白本身蕴藏的凌冽剑意,就足以让那些幻魔畏惧不前。 沈微雪翻身下榻,衣袂翻飞间,三两步走到门口,身后幻魔本能畏惧着他,但又好似被什么逼迫着,不得不跟上来。 沈微雪头也不回,长剑仍在鞘,他反手一挥,一道剑意清洌洌卷过,屋里的幻魔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消失殆尽。 然而门外的场景也不太乐观。 随处可见幻魔肆意横行,飘忽着,满客栈挤挤攘攘,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出现在面前,实在叫沈微雪高兴不起来,他偏头看了眼隔壁,喊了声迟意,然而房门紧闭,里头毫无动静。 幻魔们吱吱哇哇地挤过来了。 沈微雪不再犹豫,拔剑出鞘,他没动用灵力,只将浮白当普通长剑使,好在剑峰上寒芒冽冽,幻魔碰之即消亡。他手腕轻转,三两招在幻魔中杀出一条路来,径自出了长街。 ……长街上重影无数。 一张张“云暮归”的脸飘过眼前,神情木讷阴冷。 这是捅了哪个幻魔窝吧! 沈微雪素来冷静自持,看见这情景也不由得无名火起,他也不想去追溯操控者了,见了幻魔就杀,干净利落,很快清理了一大半。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周昏暗一片,只有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亮着烛火,那黯淡的光被幻魔撞得飘飘忽忽,明灭不定。 沈微雪清理了一条街,微微有些气喘,长剑斜斜点地,略作支撑。 长街尽头是个拐角,没有灯笼照着,有大片的阴影,剩余的幻魔就躲在那里蠢蠢欲动。 沈微雪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手腕一抬,正要一鼓作气将这最后的魑魅魍魉斩杀干净,一道剑意陡然从那片黑暗中破空而出,以冷冽迅疾之势,将剩余的幻魔杀了个干净。 沈微雪将要出招的剑堪堪收住。 这剑意沈微雪很熟悉。 这天底下能用出这般剑意的只有三个人。 沈微雪和他的两个徒弟。 原本安安静静躺在沈微雪袖子里的小绒球挂坠忽然躁动起来,闷头闷脑地在里面一顿乱撞,撞到了袖口时一溜烟跑了出来。 顺着沈微雪的手腕往他掌心里挤,翻来滚去,使劲蹭着沈微雪冰冷的掌心。 毛绒绒的触感很柔软,隐约还带着些暖意,沈微雪下意识握住小绒球,安抚似的摩挲了两下,抬眸望去。 一道玄色身影从拐角处走出两步,距离沈微雪不远处,徐徐站定。 他半边身仍旧落在阴影中,玄色衣袂仿佛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他抬头,某个角度望过去,面容神情竟和云暮归有几分相似。 沈微雪怔愣了一瞬,艰难想起来这个二徒弟:“……楚然?” 念出这名字沈微雪才恍然就惊觉,自楚然取走诛邪令入魔离开凌云宗后,他居然…… 就这么把人抛之脑后遗忘许久。 听见自己的名字,楚然终于又动了动,他往前了一步,沉沉唤了声“师尊”。 随着他这一步,一道晨光穿破漆黑夜幕,从天际流露出来,给黑沉沉的天地间带来一丝光亮。 寂静了一夜的小镇随着这道晨光活过来了,众人苏醒,各种声音倏地响起来,锅碗瓢盆碰撞声、男女老少说话声……应有尽有。 有户人家的汉子嗓门大,在院子里活动时,催促声飘了出来:“快些快些!今天许大少爷成亲,据说要一路洒喜钱!等会儿我们都去凑个热闹捡一些儿……”,,网址m.,...: 第48章 第48章 小酒馆里,沈微雪、迟意、楚然,三人各自稳坐,默不作声的,又看了一场成亲的热闹。 仍旧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面孔。 镇上最富贵的许家大少爷与小青梅成亲,半路撞见了一个邪物,那黑雾状的邪物卷了新娘子就走,被三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仙修拦下来了。 三位年轻仙修虽然杀了邪物救下了新娘子,但其中一位还是不小心被躲在新娘裙摆里的黑雾划伤了手臂。 伤口上缠绕着邪气,年轻仙修陶林脸色苍白地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颗清心驱邪丸吃了。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沈微雪眸光微沉。 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陶林手上的动作。 那瓷瓶……分明是空的,什么都没倒出来。 而陶林恍若不觉,倒了一手空气,又吞吃下肚。 “变了。”迟意丢出冷冰冰两个字。 沈微雪视线不动,“嗯”了一声,知晓他的意思。 虽说大体上还是一样的事件,但和昨日相比,那黑雾显而易见的弱了许多,昨日留在陶林手臂上的伤痕深可见骨,今日只不轻不重的一道口子。 而昨日曾提醒陶林小心新娘的另一个年轻仙修,今日也没有开口。 这是昨日迟意出手救人后,才发生的改变——之前两天迟意都冷眼旁观没有理会。 沈微雪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昨晚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迟意虽然冷漠,但朋友出事时绝不会袖手旁观——除非他不知情。 果不其然,迟意抬了抬眼,冷淡道:“并无,怎么。” 沈微雪轻描淡写道:“杀了几只小幻魔。不碍事。” 他心里大概有了数,迟意修为不低,灵识覆盖出来,别说整个客栈了,就是整条街上有只老鼠吱哇跑过,迟意都能感知到。 昨晚没出来,必然是有人设了屏障,将他们隔离了。 沈微雪可没忘记那些接二连三引诱他过来这儿的邪物,这小镇里还藏着个不知在打他什么歪主意的人。 如果不是在这边感应到了云暮归的气息,他不会只身犯险。 只是如今他身在小镇里,云暮归的气息却反而时隐时现起来,忽远忽近,捉摸不透。 有时候感觉明明在身边了,可怎么也找不着。 小镇里明显有古怪,沈微雪想出小镇,走到镇子入口才明白迟意为何在这停留了数日。 并不是为了研究镇子的奇异之处,而是因为…… 小镇的入口消失了。 那条通向小镇外的路,融入了迷迷蒙蒙的雾气中,沈微雪凝神细看,什么也看不见,往那边走,走来走去都仿佛在原地踏步。 明明和小镇边缘只有数米之隔,却怎么也过不去。 迟意自然试过暴力突破,然而他冷冽的琴意裹挟着浓厚的灵力击过去,如石沉大海,惊不起丝毫波澜。 那浓雾将所有攻击都吞噬了。 所有误入这个小镇的人,都没法出去。 包括迟意,包括三个年轻小仙修,也包括沈微雪……和突然出现的楚然。 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很快,沈微雪只觉得过了一小会,一天就过去了,天色黯淡下来,行人神色匆匆归家去。 小镇四处很快恢复寂静。 迟意照旧回了屋,楚然在旁边也定了一间房,不过他并没回去,而是跟着沈微雪进了屋。 进屋后,楚然首先去桌上斟茶,用灵力温热了茶水,才递给沈微雪,动作熟稔,姿态自然。 他看起来温顺乖巧,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看着他,蓦然想起来云暮归——他们的神情,当真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沈微雪无意识地转过这个念头,倏然一惊,接过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也没往唇边送,就这么握在手里,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楚然。 顾朝亭说楚然在取走诛邪令时就已入魔,然而一日相处下来,纵是沈微雪有所留神,也没感应到面前这二徒弟身上的魔气。 楚然收敛得很干净,不露破绽。 沈微雪将茶杯轻轻搁下,不知为何,察觉楚然和云暮归有几分相似之后,他莫名就生起一种想疏远的念头。 白日里迟意在旁边,不好细问,眼下无别人,沈微雪问:“诛邪令在你那儿?” 楚然在他对面坐下,闻言抬眼,安静地看他。 ——这个角度看着,越发像云暮归了。 明明以前谢予舟和他提及此事时,他还觉得是别人在胡言乱语。 沈微雪压住心底怪异的感觉,他与楚然,名义上是师徒,但实际上他很清楚,他对楚然,并没有像对待云暮归那么真情。 收楚然为徒是因为玲珑盘的指引……虽说到现在也不知这“生机”在哪儿,但到底初始动机不那么单纯,所以沈微雪总是下意识以一种补偿的心理来对待这个二徒弟。 “弟子入了魔,师尊会厌恶弟子吗?” 楚然轻声问,他抬起手,掌心里有嚣张蔓延的黑色纹路,那是入魔的象征,沈微雪瞧见了,心头微跳,旋即又听楚然道:“弟子已与诛邪令立死契了。” 立死契,也就是说楚然已经和诛邪令绑定了,除非人死,或者令毁,两者不能分离。 楚然是执意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了。 沈微雪蹙眉:“为何如此?” 沈微雪对魔修没有极端偏见,他只诧异于楚然为何要选这条更艰难的路。 楚然不答反道:“师兄是半妖,师尊也仍旧爱护他,弟子入了魔……师尊也会护着弟子吗?” 沈微雪的注意力却被楚然前半句夺走了——半妖?楚然知道云暮归是半妖? 他从没和楚然提过云暮归的真实身份,这是云暮归自己暴露的,还是楚然从什么地方打听到的? 沈微雪心思有瞬息歪移,片刻后才道:“仙修与魔修,只是不同的修炼方式罢了,本质并无甚不同。”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想问楚然怎么会选择入魔,话还没出口,楚然眸光一亮,灼灼然地望着他。 “但世人向来厌恶妖魔。”楚然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调缓慢,“师尊是正道君子,一身清名,而弟子入魔的事一旦被外人所知,必然要连累了师尊……师尊不想先将这危险扼杀掉吗?” 他的声音里,好像有蛛丝般的诱惑。 一根根一丝丝,细微而不分明,却是要命的陷阱。 桌上红蜡突兀地爆出噼啪一声。 明明门窗紧闭,无风吹入,那烛火却明灭不定,将两人身影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摇摇晃晃。 楚然每一个字节尾音都咬得很清晰。 在他话音落下后,一种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 沈微雪只觉得楚然连呼吸声都像极了云暮归……真的太像了,像到他不由自主的生出错觉,仿佛是阿归在他耳畔低语。 他心底的怪异感越发的浓,努力撇开奇怪的感觉,蹙眉道:“世人的看法与我有何关系。我也不会在意……” 楚然垂了垂眼,眼睫遮去眼底一丝焦躁和恼怒,他另一只缩在桌子下的手用力握紧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点儿恼怒逐渐膨胀,差点儿没遮掩住。 他轻吸一口气,出了最后一招,再次抬起眸时,脸上神色又变了变,回忆着某个场景,有些生硬地模仿:“既然师尊不在意,那可以不可以允许弟子逾矩一下……” 楚然干干瘪瘪道:“师尊,我心悦你。” 话音还未落完,沈微雪终于忍不住了,他蓦然站起身来,眉头从轻蹙变得皱紧,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斥:“胡言乱语!” 这一声甚至本能地动用了灵力,牵扯了灵脉,些许痛感让沈微雪回过神来,他呼吸急促了一下,忍了忍痛意。 ——这都什么玩意儿! 个个逮着他都要表白一句吗? 楚然这一声,和回忆里云暮归那一句重合起来了。 可回忆里他听见云暮归这句话时,虽然诧异,也有斥责,但事后深究起来,更多的是无意识的纵容。 然而现在楚然也这么说,沈微雪却只感到极度的荒唐,感觉就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而绝无可能的事情,抗拒到极点。 沈微雪望着楚然,见他身上魔气压制不住地冒出来了,心下微紧,语气难得冷硬:“你若还当我是师尊,就好好遵守师徒伦理,把不该说的话都收回去。” 楚然眼底流过奇异的光芒,他缓缓站起身来,见沈微雪拂袖欲走,伸手就拽住了沈微雪的衣袖,正要顺手扣住沈微雪的手腕时,忽的一阵剧痛。 一团巴掌大的白影流光闪过般,从沈微雪袖子里猛然窜出,凶狠地在楚然手腕上挠了一爪子。 这一挠没省力气,血珠子一下子冒出来,滴溜溜地滚落一串,楚然吃痛,本能地一甩手,魔气从指尖卷起,他想下死手捏死这一团不知什么玩意儿。 沈微雪眼疾手快,想也不想地伸手将那被甩开的小白绒球护在手心,任由楚然的魔气擦着他手背而过,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 “师尊?” “楚然!” 两声同时响起,一声惊愕,一声警告。 沈微雪拢住这团从早上楚然出现开始就不怎么安分,一直在他衣袖里拱来拱去想出来的小绒球……它居然还自个儿从一团毛绒变幻成了一只小狼崽的模样了,巴掌大小,在沈微雪掌心里蹭来蹭去的。 小小的身躯柔软又温暖。 沈微雪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小狼崽的脑袋,不许他乱探头,瞥了眼楚然手上的伤,从储物囊里摸出一瓶伤药递过去,简单地将责任都揽下了:“是我失误。伤应当不重,回去敷一下药吧。” 楚然没接,他在看清楚了那团绒球后,瞳孔微缩,涌起几不可见的恐惧和忌惮,旋即又被他飞速压下。 他将手收了回来,胡乱擦去背上血迹,一双眼紧紧凝着沈微雪,余光在沈微雪手上停留一瞬,接触到小狼崽凶狠而泛着血气和杀意的视线,心下一颤,当即摇了摇头,谨慎地也不敢再造次:“不必,那弟子先退下……” 楚然很快离开了,出去时反手替沈微雪掩上了门。 室内恢复寂静。 连灯烛都变得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地燃烧着。 沈微雪无声舒了口气,又捏了捏掌心里的小绒球,捏得他嗷呜嗷呜地叫,才将方才被楚然突兀一句“心悦”勾起的反感和抗拒感压下。 同一句话由不同人说出来,当真差距很大。 沈微雪将小绒球放在桌上,眉目间温和了一些:“怎么还能变成这样了?” 沈微雪一直都能感受到小绒球上有轻轻浅浅的灵气,但他以为那是云暮归绒毛脱离身体时残留的灵力,谁成想居然是云暮归一缕细细微微的意识。 想到当年小云暮归板着脸不情不愿送他这团小绒球的模样,沈微雪抿了抿唇,勉强压了压上翘的嘴角。 他见小绒球爬了起来,尾巴摇摇晃晃,可可爱爱的,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将小绒球又戳了个倒栽葱。 小绒球呆了一下,片刻后他翻了个身,趴在桌子上,不知所措地仰头看着沈微雪,尾巴委屈地左右扫了两下。 这是云暮归大雪狼原型的缩小小小版,眸瞳是冰蓝色的,鼻尖是湿漉漉的,绒毛又雪白又柔软,戳起来还会小小声地嗷呜叫。 声音又软又奶。 一点都没有方才挠楚然时的凶狠状。 沈微雪心动,又轻轻碰了碰小小狼崽的脑袋,手指挪开时,得到了小家伙不舍地蹭蹭。 虽然是云暮归分离出来的一缕意识,但因为太微弱了,并不能算个整体,只能偶尔给本体传递一些感应,然后懵懵懂懂遵循着本能,在感受到危机时冲出来护着沈微雪。 沈微雪想明白了这些,心里柔软一片,就不忍心欺负这只小绒球了,伸手想将他捧起来,那小绒球鼻尖翕动,想到了什么,一把抱住了沈微雪的手指。 随后又绕到沈微雪的手背上,弱弱地嗷呜了一声,凑过去,舔了舔方才被楚然魔气蹭出来的红痕。 沈微雪伤得其实不重,也没见血,基本没什么感觉,只是皮肤素白如瓷,那红痕看起来就有些刺眼。 小狼崽一遍遍地舔舐着,清浅的灵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缓缓滋润着红痕,直到那痕迹消散得差不多,才累巴巴地趴在沈微雪手背上,两只前爪搭在虎口处,又仰头看过来。 沈微雪安静地垂眸,一直没动,任他舔着,直到结束,才轻轻地眨了眨眼,忍了眼角微微的热意,无声地叹息过后,就着这个姿势将小狼崽举了起来,靠近在心口的位置,近乎喃喃地念:“小阿归在这里,那我的大阿归呢,在哪里啊……” 微凉的胸腔轻轻震着,心跳声透过衣衫,一声声传入小狼崽耳中。 他迷茫了一会,忽然伸出了爪子,勾住了沈微雪的衣襟,无比眷恋地将脑袋靠了过去。 …… 与此同时,某处黑暗里,云暮归倏地抬眸。 眼底冰蓝色泽一闪而过,旋即越发幽深冷粹,他紧抿着唇,目光冰冷地看着面前支离破碎的幻境。 他已经在这儿许多天了。 黑暗于他视线无碍,但漫无天际的黑暗里,容易让人忘记时间。 眼前依稀是千秋峰的场景。 不过各处都是稀烂一片,树木横倒,灵泉倒涌四溢,地表开裂,露出底下凌乱不堪的灵脉。 是被云暮归剑气劈来,硬生生搅碎的。 云暮归之所以能认出这儿是幻境,是因为这里到处充斥着幻魔。 千秋峰里不会有这样奇形怪状肮脏不堪的邪物。 那些幻魔一会儿变幻成他的模样,一会儿变幻成沈微雪的模样,一会儿又变幻成凌云宗众人的模样。 总之竭尽所能地重复着他前世惨淡的经历。 特别是最后太清池旁,长剑诛心一幕。 轮回往复,无穷无尽。 意味不明而喻。 这些东西在引诱着他。 引诱着他死死压在心底、沉寂已久的仇恨,引诱着他动手把一切都毁灭。 云暮归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那纯粹的冰蓝色里渐渐泛起一丝猩红,那是理智逐渐崩塌的昭示。 他竭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但还是难以抵抗这莫名神秘的力量,意识有短暂的混沌。 毁了吧,把这些都毁了吧…… 让一切都复归原位,回到正确的结局。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道生硬冰冷的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他。 云暮归隐忍地闭了闭眸,冷汗从鬓边涔涔落下。 他几乎要顺着那道声音去回想什么是正确的结局了。 长剑沉乌在他手里震颤,剑鸣声声,警示着主人,然而它只是一把剑,并不能左右云暮归。 无数魔气从幻魔们身上轻飘飘地剥落下来,汇聚成一缕细弱发丝的黑雾,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云暮归的手腕。 就在那黑雾要在云暮归手上留下入魔的痕迹时,云暮归倏地感应到什么,猛然睁眼。 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感受到了一些微妙的动静。 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像许多年前他被沈微雪抱在怀里时听见的心跳声。 一声声,温柔又柔软。 ……不是像。 那就是沈微雪的心跳声。 是师尊……是师尊带在身边的小绒球! 这一声声心跳堪堪挽留了云暮归仅剩不多的理智,他在崩溃的边缘定住,意识回笼,手不住地颤抖,却仍死死紧紧握住了长剑沉乌,力气之大,骨节处都泛着白。 猩红色从眼底退去些许。 只是心底仇恨还在不甘地叫嚣着,云暮归喘息一声,强行将灵力调动到极致,毫不留情地镇压,丝毫不管那凌冽如刃的灵力同时会伤及自身灵脉。 接连几口血喷出来,他一个踉跄,眸色终于复归澄澈冰蓝。 感应越来越近了。 云暮归本能地向前几步,朝前而去,那些幻魔被他揍怕了,见他过来,慌慌忙忙地往旁边避,然后它们发现这可怕的人居然不搭理它们了。 幻魔们蠢蠢欲动探出脚来想绊一下云暮归,勾了几下,又畏畏缩缩地探头探脑。 ……当然它们实在是长得太随便了,说是头和脚,其实也不过是奇形怪状的半透明黑气团。 云暮归对这些挑衅充耳不闻恍若不见。 他不打也不揍,就跟没见到似的,径直从上边踩过,踩得一众幻魔吱哇乱叫,飞快地缩了回去。 云暮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都没能见到想见的人。 另一种恼怒涌上心头,他目光冷沉,忍无可忍地举起了长剑沉乌,也不管体内灵气尚在翻涌,灵脉发出剧痛警告,气势凛然一剑落下。 雪亮的剑光带着无可抵挡的狠意,幻境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下一瞬一丝昏黄从裂隙里透出—— 他将困禁他许久的黑暗劈裂了一条缝。 光明近在咫尺。,,网址m.,...: 第49章 第49章 沈微雪几人又在小镇里住了几天。 小镇里的时间流逝异于寻常的快,小镇里的人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他们脸上带着热情好客笑容,言语间也很朴实自然,但仔细看,能看出他们眼底深处黯淡无光,蒙着一层阴翳,照不见任何影子。 他们像一群被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既定的行为。 循环往复,永无停歇。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 那黑雾被迟意出手削过一回后,力量显而易见地弱小了许多,第二天仅在年轻仙修手臂上划了很浅的一道口子。 于是第六天迟意又一次动手,在黑雾伤人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之再次击溃。 三个年轻仙修正准备见义勇为,刚跳出来就看见黑雾惨叫着溃散于琴意之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了一会,纷纷转头看迟意。 他们倒还认得出迟意,恭敬又兴奋地喊着见过“无琴仙君”,只是显然不记得他们两天前才见过。 沈微雪状似随意地与他们闲聊了两句,聊到了成亲一事,他们茫然地啊了一声。 “是吗?我们只是路过小镇,准备歇两日就离开,也没有打听之前的事。” “或许是这个月良辰吉日格外的多,所以喜事也格外的多?” “今日好在仙君出手相助,不然恐怕那邪物会伤了人……” ——他们前一日的记忆都被清空了。 ——他们在被渐渐同化……修为境界越低,留在这小镇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被同化,等他们彻底遗忘外界、失去离开的念头,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们会永远地留在这个小镇里,和小镇上的居民一样,每日重复着一样的事情。 直至消亡。 ——像那道黑雾一样。 第七日第八日……迟意连着几天,都先一步将黑雾击溃,而翌日,那道黑雾果然和他们猜测的一样,越发虚弱。 等到第九日时,它再没出现。 它消失了。 然而这似乎并无大碍,没了它的干扰,许大郎君与他的小青梅顺利成亲,第二天周而复始。 …… “是轮回。” 小酒馆里,沈微雪端起热茶,轻抿一口,润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才低声道,“这小镇里的每一天,都是一场轮回。” 茶是楚然泡的,握在手心里,是沈微雪最喜欢的温度。 这个二徒弟自那天被他重声斥责了一句之后,收敛了许多,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只是行为间无比贴心,堪称无微不至。 很有那么点想取代云暮归的意思。 沈微雪暗自防备了他几日,见他沉稳知趣,没再做什么出格的行为,稍稍定了定心,待他一如往常。 “想要出小镇,可能得打破这个轮回的规律才行。”这几日沈微雪都没能好好休息,倦意难以抵挡地涌上来,好在灵脉修复的速度快了些,聚集了些许灵气,勉强撑着。 他搁下茶杯,偏头轻咳了几声,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眼底有淡淡的乌青,“那个黑雾不是最关键的点,被打散了也没什么用……” 他还在慢慢思忖着,迟意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没睡好。” 迟意性子冷,脸上永远缺表情,说话语气也是平静无澜,疑问句问得平平板板宛若念经。 沈微雪早就习惯了,闻言随口道:“尚可……” 他心念微动,话音轻轻顿了顿,旋即又接了一句:“这几天夜里总有些脏东西来扰人清梦……迟兄,不如收留我一下?” 话音刚落,坐在他旁边的楚然指尖一颤,目光一紧。 不过这动作太轻微,沈微雪和迟意都没有留意到。 沈微雪在说那些幻魔。 那些幻魔并没有因为他第一天的大开杀戒而退缩。 在往后几日,每个深夜里,这些吱吱哇哇的丑东西都会准时出现,源源不断,没完没了。 沈微雪不惧怕它们,它们也伤不了沈微雪,只能发出各种声音,吵得沈微雪休息不了,偏生追根溯源的术法落在它们身上又毫无用途,没法找到驱使者。 迟意与他对望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没什么情绪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屋。 沈微雪见状,也跟着站起身来。 可能是太疲倦了,他站起身时忽然有些眩晕,踉跄了一步,手扶在桌边,堪堪站稳,眉头蹙了蹙。 坐在他身侧的楚然立时站起身来,伸手想扶他。 然而楚然的手还没碰到沈微雪的衣袖,沈微雪扶在桌边的那只手腕上就有一团白影动了动—— 原本抱着沈微雪手腕睡觉、卷成一个毛绒镯子的小狼崽,格外敏锐地嗅到厌恶的气息,眼都没睁就要亮爪子。 利爪上卷着凶狠的杀气,一挠过来怕是又要见血。 楚然面色微变,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缩回了手,眼底忌惮一闪而过,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突兀,赶紧温顺地掩饰道:“师尊受邪物干扰,不如今晚弟子去替师尊守夜……” 他语气恭顺,摆足了好徒弟的架势,嘴里是询问,心里却很笃定——他的一举一动,言神情姿态,都在背地里模仿了无数遍,确保和云暮归一模一样。 沈微雪一向看重云暮归,不可能拒绝的。 楚然紧紧凝着沈微雪,见沈微雪沉吟片刻后终于允诺,微微地了低头,继续温顺地应了声是。 果然吧。 在谁都没有留意的时候,他掀了掀唇角,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 夜色很快深了。 小镇里寂静无声。 有徒弟守夜,沈微雪似乎终于松懈了紧绷数日的心弦,倦倦地揉了揉眉心,没多说什么,便上了床榻,合衣而眠。 呼吸声很快变得平稳而绵长。 原本端坐桌边替他守夜的楚然听了一会,站起身来,朝床榻走了几步,不远不近地看着榻上的人。 熟睡中的沈微雪少了几分防备,看起来很脆弱。 但楚然很清楚,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体里藏着多大的力量。 足够摧毁整个世界既定的轨迹。 楚然目光动了动,又看见了那只让他忌惮的小绒球。 巴掌大的小狼崽从沈微雪的手腕上爬下来了,蜷缩在沈微雪颈边,抱着沈微雪的一缕发丝,紧紧挨着沈微雪,睡得正熟。 楚然看着看着,有些咬牙切齿。 他正要抬步朝沈微雪走去,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倏地转头,视线从半开的窗口望出去。 窗外漆黑一片,无星无月。 然而寂静之中,却有一声破裂声遥遥传来,这声音落在别人耳中可能只是一缕风拂过落叶,轻飘飘的,落在楚然耳中却如雷鸣震耳,震得他心头一跳。 ——那是禁制破裂的声音。 依稀还伴随着长剑沉乌的剑吟。 令人心头瑟瑟。 楚然眼里划过一丝畏惧和气恨,他咬了咬牙,不敢再拖延,手腕一翻,露出掌心出蜿蜒诡秘的入魔暗纹。 那是诛邪令与他融合留下的痕迹。 天地规则之下,纵然是他也没法肆意妄为,只能借助这个外物的力量。 好在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诛邪令被驱动,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来,躲藏在角落里的幻魔们收到召唤,浑浑噩噩地飘了过来。 影影绰绰地堆了满客栈,很快又顺从命令,挤挤攘攘地钻进了沈微雪所在的屋子里。 楚然心里顾虑着其他,掐诀匆忙,便也没能留意到,幻魔们将沈微雪身影遮挡住的一瞬,沈微雪手腕一动。 长剑浮白无声无息地出现,被他紧握在手中。 …… 沈微雪根本没有睡着。 他对楚然的戒备,随着楚然的一举一动,一日更甚一日高。 只是表面仍旧不动声色。 直到今日,他才寻了时机,故意朝迟意求助,逼躲在后面的人情急之下动手,露出破绽。 ……果然和楚然脱不开关系。 重逢之后,楚然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小镇里除了楚然,没有别的邪修。 那些引诱他前来的妖魔,和每夜不断出现的幻魔……实在让他不能不多想。 只是不知道楚然究竟想做什么。 沈微雪感受到熟悉的阴冷气息,睁眼翻身而起时,屋里已没了楚然的身影。 只有一堆堆半透明的黑魆魆的幻魔,充斥满屋。 幻魔本身就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没有实体,长得随意,天生就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本事。 一大群幻魔聚集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精神恍惚,陷入梦魇之中。 不过沈微雪就算没了修为,境界也仍在,没那么容易受影响。 那些幻魔吱哇了一会,见他兀自无动于衷,迷茫了一会,随即受到什么无形的指示般,融成了一大团,自发地构造出许多幻象来。 它们对沈微雪似乎有些害怕,不太敢近身,只隔着两步距离飘来荡去,发出各种声音,沈微雪被闹得微微蹙眉,再抬眼时,就望见了它们布置出来的幻象。 又是和云暮归有关。 幻象里的地方是凌云宗,主角是小少年云暮归。 十四五岁的年纪,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瘦小可怜,和同龄人一比,竹竿儿似的。 沈微雪端坐榻上,视线落在瘦骨嶙峋的少年身上。 这仿佛是云暮归曾经的经历,又仿佛不是。 幻象里的小云暮归被带进凌云宗后,总被欺负,有些嫉妒他能拜微雪仙君为师的弟子,仗着自己入门早,偷偷给他使绊子。 往他的吃食里放苦果汁,往他的被窝里丢虫蛇,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小云暮归孤身一人,茫然而不知所措,微雪仙君将他带回来之后就闭关了,暂时无暇顾及他,他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躲着同门,然而无济于事。 在一次故意为难的比试中,他防备不及,一时没能收敛,当场流露出妖气。 半妖身份就此暴露,从此陷入水深火热。 …… 幻象里的一幕幕疯狂地往沈微雪脑海里钻,试图偷天换日遮去沈微雪既有的记忆。 脑海里针刺似的疼,沈微雪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他清醒,那些幻魔没能得逞——然而这不妨碍他心头无名火起三千丈,火光之下,又有无限心疼。 好几次他都想出手将这幻象打碎。 又硬生生忍下了,想看看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沈微雪一张脸沉冷如冰,这些都是原书的剧情,而他那些或许是前世的记忆里,云暮归并没有经历这些…… 他竭力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假的,他的小阿归好好的呢,但忍了又忍,在幻象里小云暮归再一次被打得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长剑浮白未出鞘便霜冷满身,哗啦过去,一下子将气势凌人的凌云宗弟子幻象击散。 几只幻魔被剑鞘拍到墙壁上摊成一块黑饼,挣扎了一下,又锲而不舍地聚拢回来,再次幻化出新的幻象。 这回是许多仙修的身影。 有顾朝亭、谢予舟,也有许多别的宗门的人,或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或初出茅庐的青年人,有沈微雪认识的,也有沈微雪不认识的。 但不管是谁,都无一例外地在用怪异又充满谴责的目光看着沈微雪。 幻魔们挤出各种声音,嘈杂混乱,沈微雪依稀能听见是许多人在说话……说的尽是些厌恨和憎恶的话。 人族与妖族势不两立已久,微雪仙君居然敢收半妖为徒,自然是受万众谴责。 沈微雪将这些声音听在耳中,呼吸稍微有些急促,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些幻象想迷惑他,这些幻象想让他忘记现实、迷失在假象之中! 还想动摇他的心境! 意识到这一点,沈微雪灵识海深处忽地传来一声奇异的破裂声,好似有什么冲破了束缚,冲开了一道裂口,艰难地冒出头来。 这感觉太微妙,稍纵即逝,沈微雪来不及捕捉,便觉得灵识海里,那些浅薄的灵气倏然间翻涌起来。 灵力在灵脉间冲荡着,带来剧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沈微雪拇指推开剑鞘,寒光闪现,他拔剑而出,再次将面前幻象斩碎! 一层幻象碎了,新的幻象又立刻补上。 然而这回沈微雪不再隐忍,他面色沉冷,眉稍上都落着骇人的寒意,他毫不留情地挥剑出招。 小狼崽被惊醒了,他抱着沈微雪的一缕头发,随着沈微雪的动作摇摇晃晃,荡秋千似的。 他只是一缕意识,无法长时间的保持清醒,除了与本体相互感应一二,也无法有大作为,晃了一会,艰难地顺着沈微雪的头发爬到了沈微雪的头顶,趴在上边,一双冰蓝色的眸紧张地看着。 忽然间他视线一顿,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微微抬起了头,一声声地嗷呜着,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那声音太弱小了,沈微雪听见了,但无暇顾及,他心里有滔天怒火,也不知从何而生,逼得他无法停手。 他感受到小家伙趴在头顶,紧紧揪住了一缕头发,还算安全,便也没管,继续破除着幻象。 层层叠叠的幻象破了一层又一层。 那些幻魔没料到这等情景下沈微雪都还是这么难搞,被揍得吱哇乱叫,一时之间也没法维持幻象了,满屋子乱飞,生怕那剑意飞到自己身上。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 幻魔们失了秩序,那些幻象便也跟着支离破,无处场景交错重叠,各种人影忽隐忽现。 正紧要关头,一声熟悉的“师尊”骤然响起,交叠幻象之中,云暮归走了出来。 他显然不是幻象,边缘清晰可见,神情温顺又隐忍。 沈微雪剑招稍顿,周身凌冽剑意稍稍收敛,他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半晌哑声唤:“阿归?” 云暮归深深地凝视着他,低声道:“师尊,是弟子。” 他缓步向前,正要靠近沈微雪,寒芒一闪,迎接他的却是冰寒入骨的一道剑意。 “云暮归”错愕地顿住脚步,堪堪避过沈微雪的剑招:“师尊!” 沈微雪目光沉冷,哪里还有方才的恍惚,他清晰地叫出楚然的名字:“……你想做什么,楚然?” “云暮归”的脸上闪过惊愕,似乎也没料到只一眼就会被认出来,但随后他不死心地又上前一步:“师尊,弟子是阿归啊!” 沈微雪不为所动,他再次一剑逼开欲靠近的“云暮归”:“是你引我来小镇的?幻魔也是你召来的?” 心念百转间,一根细线将一切都缓慢串联了起来,串到最后,又卡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沈微雪皱眉逼问:“你究竟想做什么?离间我和阿归?” 再一次伪装不成,楚然气恨地一抹脸,终于放弃,恢复了原貌。 他死死盯着沈微雪,半晌后沉沉道:“师尊,弟子只是心悦你,弟子想……” “荒谬!”沈微雪不等楚然话说完,立时怒斥打断,那种怪异的抗拒感又涌了出来,他看着楚然,想从对方神色上辨认一二,看对方究竟是什么意图,然而他分辨不出。 反感由心而生,迅速蔓延,沈微雪忍着不适,冷声道:“我曾说过,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白白折没了师徒情分,你若是还把我当师尊……” “可云暮归也根本没把你当师尊!”三番五次的失败,楚然的恶意终于藏不住了,某处的动静越来越剧烈,时间紧迫之下,他不得不剑走偏锋,继续故技重施,挑着最狠的点,话语如刃,狠狠扎了下去。 “你收他为徒,可他却说心悦你,他对你抱有如此肮脏丑陋的心思!他还是个半妖!卑贱之极的半妖!一旦身份暴露,他只会毁了你拥有的一切!” 剑吟声骤起。 沈微雪一言不发,反手出剑。 楚然侧身避开沈微雪的剑意,那剑意险险擦过他脸颊,削落了他鬓边一缕头发,他被这寒意逼迫的心头一颤,下一瞬他咬牙,不管不顾地厉声道:“沈微雪,你该觉得恶心的!我之前说心悦你的时候,你分明是厌恶的!” “你该杀了他!以除后患!” 一言一句都充满恶意,字字诛心。 沈微雪挽出一朵剑花,剑吟声削断了楚然的尾音,呼吸有些沉。 他听不得这些话,这些话让他难以避免地回忆起方才看见的幻象,小云暮归饱受欺负的画面一幕幕翻涌上来,斩断了他对楚然最后一丝忍耐。 这个时候还看不出楚然心怀不轨,他就白活两辈子了。 只是这具身体到底没有恢复好,灵脉间本就不多的灵力在一晚的鏖战里近乎消失殆尽,沈微雪喘着气,他长剑斜斜点地,忍着令人战栗的剧痛,看着楚然,一字一顿,无比清晰:“他可以,你、不、行。” 话音落下,通体剔透的浮白寒芒大盛,直指楚然! 楚然脸色大变,他抬手,诛邪令魔纹仿佛活了过来,魔气顺着纹路疯狂流转,他手指翻飞飞快掐诀,魔气凝聚成剑的形态,试图抵挡。 然而这魔剑在沈微雪的剑意下只挡了一瞬,便有溃散迹象,楚然被逼得连退几步,正欲加强,忽然浑身一震—— 禁制破碎的声音响在耳畔,困囿着另一人的禁制终于抵抗不住,在漆黑夜色里,也寸寸皲裂! 另一道剑意凭空出现,杀意沉重径直而来! 世人大多只知长剑浮白,鲜少有人知晓,还有一柄长剑,与它相伴同生。 ——那柄长剑,名唤沉乌。 它们同出一源,一起生了灵识,同心相应时,威力可增数倍。 而此时,这两柄长剑所迸发出来的两道剑意,终于破开禁制,相融在一起,旋即直扑楚然! 楚然大骇,他感受到了可怕的力量,奋力想躲,然而这凶猛的剑意如若实质,凝结了他周身的灵气,使他寸步难行。 噗的一声,楚然喷出一大口血,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来不及缓一口气,踉跄了一下,甚至不敢回头,竭力逃离,眨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楚然跑了,沈微雪并没有追。 他挥出这一剑,将最后一丝灵力也用尽了,力竭之下,连剑都握不稳,浮白脱手落地,斜斜插`在身旁,而他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 ——他没跌落在地。 他撞进了一个炽热的怀抱里,额头撞到了一处滚烫的胸膛上,那儿的心跳声很剧烈,与他急促的心跳相呼应。 有人抱住了他。 “师尊……”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颤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沈微雪紧绷了许久的心弦骤然一松,倏然间脆弱地像一个孩子忽然有了依赖。他视线有短暂地模糊,又拼命汇聚,仰头落在抱着他的人的脸上。 疼痛让他眼前昏黑,看不太清这人的面容。 但他知道这人是谁。 沈微雪艰难地抬手,指节弯起,揪住面前人的衣襟,浑浑噩噩中,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刺得他极为难受,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顺着本能道:“他不行……” 喘息声断续,压抑着痛楚,沈微雪长睫轻颤,眸光复又涣散开来,他喃喃着、重复道:“……只有你可以。”,,网址m.,...: 第50章 第50章 楚然落荒而逃后,被他召来的幻魔们没了靠山,慌慌乱乱地吱哇一顿乱叫后,在云暮归冰冻三尺的气势中,从紧闭的门缝窗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去了。 生怕慢一步就要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眨眼间屋里便恢复清静,只是一场大战后,场面十分凌乱。 幻魔们四处扑腾时,将桌椅撞得七倒八歪,断根折把地散了一地,茶壶茶杯无一完整,四处都是碎片,还有些被斩杀的幻魔,消散后在地上留下黏糊糊的痕迹,散发出腥臭难闻的气息。 狼藉满目。 不过在场两人谁都没心思管。 沈微雪松开了揪着云暮归衣襟的手,脱力地往下滑,滑了一下后被人稳稳抱住。 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灵脉没了灵气的滋润后迅速发出抗议,一抽一抽地疼,不过这次他有分寸,虽然用尽了灵力,但还不至于到崩溃的地步。 只是难受起来,他本能地想往熟悉的怀抱里钻。 这样依赖人,不太好啊。 沈微雪模糊闪过这个念头,强撑着想坐直身子,然而搭在他腰间的手臂略一收紧,他便动弹不得了。 沈微雪视线涣散了一瞬,他背脊僵直,一时迷茫着不知所措,直到被云暮归摁着后腰,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才抵抗不住,软下紧绷的背脊,放任自己在徒弟面前示弱。 云暮归单手稳稳地揽着人,出于私心,他将人揽得很紧,那清瘦的腰身与他怀抱近乎贴合……是久违的亲近,让人心动的亲近。 他另一只手扣住了沈微雪的手腕,也不敢激进,缓缓地渡去一些灵力,温柔地安抚着沈微雪紧绷的灵脉。 趴在沈微雪头顶的小狼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方才本能地想冲下来护着沈微雪,被沈微雪使了个小术法,圈在了脑袋上蹦不下来。 现在一恢复自由,立刻冲云暮归嗷呜嗷呜叫了两声,甩了甩尾巴。 小狼崽是云暮归分离出来的一缕意识,云暮归心念微动,与之稍稍感应了一下,便将方才沈微雪经历的事情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看见最后一幕时,云暮归倏地一愣,随后被铺天盖地的欢欣淹没。 他傻傻地呆了一瞬,再低头看沈微雪时,眸底又染上了几分小心翼翼与不敢相信。 他可以……可以什么? 沈微雪温顺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合着眼,长睫在剧痛之中隐忍地轻颤,唇紧抿着,一声不吭,只有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一声声,与他的心跳相应和。 云暮归喉头有些发紧,他握着沈微雪的手腕,那清晰分明的腕骨硌着他的掌心,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似乎在攫取一些勇气。 “师尊。” 沈微雪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 但是他太疲倦了,又累又困,眼皮子沉得跟挂了铅石似的,眼珠连转动一下都很困难,他竭力想抬眼,努力回应:“阿归……我,我在……” 他觉得自己用了很大力气了,可说出口的却只是近乎气声的呢喃,黏连成一片。 云暮归要很专注,才能依稀辨认出一两个不甚清晰的字音。 他低头,看着沈微雪脆弱的模样,冰魄花丛里见到的某些景象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舌尖抵在两齿之间,咬出一丝刺痛,才将那危险的念头压下。 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控制住,他飞快地在沈微雪眼尾轻轻碰了一下。 犹如蜻蜓点水。 “我可以什么?” 他轻声问。 沈微雪肌肤微凉,被炽热的唇轻碰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他的话,没给出任何回应。 可云暮归回味着那一触及分的美妙触感,又有些上瘾了。 他像个执着地讨糖吃的小孩,碰了沈微雪一下,又一下,滚烫的唇在眼尾边留恋不舍,他又问:“师尊,我可以什么?” 沈微雪被接连碰了几下,又被滚烫的呵气烫得稍微醒神,总算听清了云暮归的话。 迷蒙了许久,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云暮归在问什么。 霎时一股热气直冲脑海,被云暮归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热,沈微雪微微睁眼,往后仰了仰脖子,躲开了云暮归的触碰,唇抿成一线,想装作没听见。 然而云暮归还是固执地追问:“我可以什么?” ……别问了,要脸。 沈微雪被追问地有些狼狈,他目光游离放空,作神游天外状。 然而旋即,他随意低垂的手指被人扣紧。 云暮归松开了他的手腕,顺势握住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从他指缝间,一一穿插而入。 以温柔又不容抗拒的力度。 十指相扣,最紧密难分的姿势。 沈微雪轻轻动了动指尖,没能挣脱,他怔怔然地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青年有着沉俊的面容,眸光专注地与他对望。 眼底里只有一个他。 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觉得心跳都慢了一拍。 他被烫到似的缩回视线,张口欲言,但云暮归突然不声不响地加大了灵力的渡入,源源不断的灵力从相贴的掌心传来,如热流瞬间包容了他全身脉络。 沈微雪毫无防备,倏地失声:“啊……” 云暮归一改之前的温柔安抚,变得强势起来,灵力霸道地席卷了他全身,如汹涌热泉,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那脆弱的灵脉有些承受不住,在滚烫的灵气里不断战栗着,连带着他也无法抑制地颤抖。 一缕不陌生的灵识顺着灵力一起渡来,轻车熟路,直奔沈微雪的灵识海。 两人不是第一次魂修了,沈微雪对他没有防备,几乎是大开门户地任由他闯入,蜷缩在灵气海深处的灵识被惊动,在满片冰冷中感受到熟悉的滚烫气息,立时眷恋地想依靠过来。 渴求着想汲取温暖。 然而眼见的两道灵识就要交缠在一起、共同没入灵气氤氲的灵识海,云暮归心念一动,猛然停住。 离沈微雪的灵识咫尺距离,偏生不过去了。 不仅不过去,还在沈微雪的灵识想凑过来时稍稍避开了一些。 雪白的灵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茫然地站在灵识海前。 而沈微雪迷茫地抬眼,难受地蹙了蹙眉,理智在求而不得中有短暂地回笼,艰难地劝说自己——停下也好,楚然离开后,留下的所有隔离禁制都纷纷破碎,再不能起作用,而迟意还在旁边屋里呢。 凭迟意的修为,他们稍微有些什么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啊!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当他抬眼时,眼眸里却只有水光润泽的控诉。 然而云暮归不为所动。 这只蛰伏深藏了许久的狼,终于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一点危险的利爪,将猎物牢牢摁在爪下,低眸神情认真地追问一个答案:“师尊,我可以什么?” 沈微雪:“……” 两相僵持了一会,沈微雪本就仅剩不多的理智,在仿佛永无停歇地灵力冲刷中摇摇欲坠、终于消失殆尽。 他呼吸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着,眼底水光越发湿润,终于妥协地凑近了一些,微凉的唇擦着云暮归的耳垂轻颤,他半阖着眼,隐忍又认命地喃喃:“你可以……” 一声巨响打断他的话语。 夜风从大开的门口卷入,如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朝沈微雪泼下,凉意席卷而来,沈微雪心神一敛,霎时清醒过来,下意识缩回了脑袋,转头看去。 原本紧闭的木门被琴意劈裂了一半,摇摇晃晃了两下,哐当一声倒了下来,一只躲在门缝里没溜走的幻魔,一并暴毙于琴意之下,惨叫一声,融成一滩腥臭黑水。 迟意怀抱古琴,长身而立于门口,那黑水被什么隔离了似的,在他脚边半寸停住,再无法蔓延靠近,而他向来冰冷如霜雪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轻微的裂痕。 他平静的视线从榻上相拥而坐、姿态不那么端正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语气里终于带起了一丝属于普通人的疑惑。 “我不该来?” …… 一刻钟后,三人在迟意屋里聚首——沈微雪那屋里狼藉一片,实在不是什么适合相谈的好地方。 迟意出身鼎盛世家,骨子里的清贵藏都藏不住,他嫌弃屋里那些不知放了多久的茶,碰都没碰过。 茶壶茶杯干净清爽,掀开底来锃儿亮。 于是三人干巴巴地相对而坐,安安静静。 气氛有那么一丝微妙。 云暮归身上蔓延着又沉又重的低气压,他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背脊挺得笔直,两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微微拢成拳。 沈微雪和他离得近,被他的低气压糊了一脸,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方才险些就坦白了心思。 情至兴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冷静下来后,羞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沈微雪忍住想捂脸的冲动,轻咳一声,打破了寂静:“我大徒弟,云暮归。” 他朝迟意介绍了一声,又偏头看云暮归:“早些年认识的好友,无琴仙君,迟意。” 云暮归在旁人面前,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他疏远有礼地喊了声“无琴仙君”,语调平缓,无波无澜,但显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迟意“嗯”了一声,也没追究楚然去了哪里,怎么会毫无预料又来了个大徒弟,他将若有所思的视线在对面两人身上绕了两圈,冷不丁问:“有主了。” 这一句突如其来,沈微雪愣了一瞬才回忆过来。 这是他和迟意刚见面那天说过的话……当时迟意提及合籍,他脑子一热,也不知想了什么,就说了句有主了。 沈微雪:“……” 那会儿迟意不声不响的,他只以为迟意不在意,谁成想一转头,迟意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旧话重提! 旁边一道狐疑又炙热的视线挪过来了,定在他脸颊上。 不用转头都知道是谁。 沈微雪强作镇定,仗着云暮归不知实情,目不斜视地转移话题:“这小镇古怪,我们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他们查探了几日,总算是有了个比较明确的猜测。 小镇在日复一日地轮回,而轮回的关键点,约莫就是许大郎君和他小青梅的那桩永无止境的婚事。 黑雾他们已经试验过了,就算是彻底消失,于大局也无碍。 而这桩婚事……他们曾试过在黎明时分潜入许家,将准备迎亲的许大郎君敲晕了锁在屋里,守着不让别人来喊醒他。 结果就是他们那天守了足足几个时辰,天边仍旧漆黑一片,早该照遍大地的朝阳迟迟不出现。 直到他们放弃离开,许大郎君被人喊醒迎亲的那一刻,天边晨曦才破空而出,掀开一天新的篇章。 ——这桩婚事,是一天的起始点。 也是这场轮回里的关键点。 沈微雪提及正事,慢慢地就收敛了别的心思,神情认真了些,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打破轮回,让这桩事无法重复发生。” 沈微雪说的已足够浅显,迟意本也有了一点猜测,此时一点即明:“结束婚事。” 但是这个结束也需要技巧。 他们需要这桩婚事来开启新的一天、新的轮回,但又不能让这桩继续下去。 按着黑雾反复出现,打杀几次才消失的前例,最快捷的方法,只能是在根源上偷梁换柱,找两个人,代替许大郎君和他的小青梅……成亲。 代替他们开始,再代替他们,永远地结束这一切。 沈微雪和迟意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明白了彼此意思不必继续说,于是两人简单明了地交流着,云暮归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 云暮归之前虽然进了小镇,但他甫一踏入,就进了楚然布下的局,被困囿在重重叠叠的禁制里,直到今夜才终于与沈微雪的剑意相融汇合,破禁制而出。 因此他对小镇的情况都不太清楚,也不知沈微雪和迟意究竟在说些什么,更无从插话。 这种被隔离在外的感觉让他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让他很想不管不顾地打断两人说话——但是不可以。 云暮归抿了抿唇,压制着情绪,浑身低气压逐渐蔓延蔓延无限蔓延,在快要淹没整个客栈时,一缕微妙的感应传递过来,他倏地一顿。 又沉又重的低气压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瞬云暮归猛然偏头,朝沈微雪……放在桌下的手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微雪将那只巴掌大的小狼崽丛袖子里捉了出来,摊在膝上,借着桌子的遮挡,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和迟意说话,底下随意玩弄这只小绒球。 他一会儿推着小狼崽滚来滚去,一会儿将小狼崽搓成条条,一会儿将小狼崽团成球球,一会儿摸摸小狼崽的小脑袋,一会儿又勾着绒毛尾巴撩着玩儿。 总之极尽所能地戳戳弄弄。 小狼崽被揉捏得很舒服,毫不反抗,晕晕乎乎地任由沈微雪摆弄,乖乖巧巧一声不吭,甚至在沈微雪的手指挪开时,眷恋地用尾巴去卷沈微雪。 云暮归的视线死死定着,再不能转动了。 他看见小狼崽翻过身来,而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指就在软成一摊白绒饼的小狼崽肚皮上轻轻巧巧地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大小不一,连绵不断。 圈圈画着勾魂。 这是他分离出去的一缕灵识。 近距离之下,小狼崽的感受都被尽数传递给他……感同身受。 云暮归小腹一紧,恨不得自己变成原型,去承受沈微雪的所有举动。 他彻底走神了,压根就听不见沈微雪和迟意在说什么了,满心眼里只有那根素白如瓷的手指。 直到那指尖在那柔软温暖的小肚皮上画完第八个圈,又微微上移,停在了小狼崽心脏的位置。 片刻后,沈微雪轻轻戳了戳。 云暮归心跳如擂鼓,快要跳出嗓子眼的那一瞬,他听见了一声温和的“阿归”,从身侧传来。 他呼吸有些紧,压抑着缓缓吐出一口气,才慢慢抬头,视线幽深中,渐渐泛起一丝不太明显的冰蓝。 沈微雪像是丝毫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笑吟吟地看过来,缓声询问:“可以吗?” ……可以什么? 云暮归脑子里有片刻断路,想回忆沈微雪上句话说了什么,然而一无所得。 大抵是看见了他的疑惑,沈微雪神色不变,桌子底下的指尖微微抬起,勾着晕乎乎的小狼崽下巴,轻轻地挠了挠,将小狼崽挠出一声又绵又闷的嗷呜声,才慢悠悠地问。 “成个亲,我和你。” “可以吗?” 云暮归乱糟糟的脑海仿佛被一键清空,有霎时呆滞。 他神情空白,难得地露出傻气模样,怔怔地看着沈微雪,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微雪表面从容,其实话音刚落耳根就有些发烫,他抿了抿唇,心说是不是太直接了……结果一眨眼看见云暮归这表情,不安的心立刻冷静下来。 不仅冷静下来,还颇觉趣味。 ……他还没见过小徒弟这么傻呆呆的样子,有点好玩。 果然淡定就该建立在别人的无措之上。 沈微雪尝到了逗徒弟的乐趣,他松了口气,自觉抓住了主动权,唇角轻勾,转念想起方才云暮归迟迟不肯进灵识海、还要避开他的灵识,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在心里的小本本给云暮归记上了重重一笔。 他慢条斯理地挠着小狼崽的下巴,挠得小狼崽四爪并用,抱住他的手指使劲蹭蹭,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然后突兀地抽手。 不仅不管小狼崽眷恋焦急地挽留,甚至无情地将小狼崽塞回衣袖里,顺手掐了个封字决,将小狼崽独立隔离了起来。 意识一断,那种被抚摸的舒适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云暮归骤然回神,就跟云端上被人一脚踹了下来般,心里空落落的,他舔了舔唇,声音干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成亲?” 沈微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嗯”了声:“不愿意也没关系,也不是非你不可……只是如果我和迟意去的话,就要劳你独自守一下那两位新人了。” 沈微雪语气轻飘飘的,云暮归将那“独自”两个字听得格外清晰,一个激灵,猛然站起身来,急促道:“我去!” 动作太急,他的手狠狠撞到了桌子,砰一声响,旁人听着都痛,他倒是没知觉似的,只紧紧看着沈微雪,生怕对方真的就撇下他跟别人成亲去:“师尊,我……弟子可以!” 沈微雪余光瞥见青年垂在身侧的手背红了一片,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登时开玩笑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他敛了敛笑容,偏头看迟意,道:“那就这么定了吧,劳烦迟兄守一下那两位。” 迟意不置可否。 …… 三人先去了女方家,当了回采花大盗,悄无声息地将待嫁的小姑娘弄晕带走。 沈微雪留了下来,迟意和云暮归则带着小姑娘去了许家。 临分别前,云暮归犹豫了一下,还是趁迟意走在前边时,扯了扯沈微雪的袖子,低声飞快道:“师尊在这等我来迎亲。” 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比沈微雪还要高一些的青年,低了头,眼巴巴地看着沈微雪:“……将小狼放出来吧,师尊。” 小狼崽被塞在衣袖里,设了隔绝的术法,断了和云暮归的联系,云暮归倒不怎么关心他这抹意识的安危,他只是不能感应到沈微雪的位置,心里就没由来地慌。 沈微雪拗不过他,眼见的迟意都快走没影了,云暮归还固执地扯着他的袖子等他回应,没好气地拍开云暮归的手,解了小狼崽身上的术法,催促道:“行了快走吧。” 云暮归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每次回头都要停顿一瞬,似乎在确认沈微雪真的在原地乖乖等他。 直到拐过街道,视线被隔绝。 云暮归身影终于消失,而得了自由的小狼崽飞快地巴拉着从沈微雪的袖子里爬了出来,又急急忙忙地顺着沈微雪的手臂一路往肩头爬。 沈微雪见他爬得爪忙爪乱的,爬一步滑两下,生怕他摔了,赶紧捏着他后颈将他提溜到肩头。 小狼崽凌空了一瞬,脚落实处,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先抱住了沈微雪的一缕头发,抖抖索索地凑到沈微雪颈脖处,紧紧贴着沈微雪的脖子蹭啊蹭,小小闷闷地嗷呜了一声。 说不出的委屈。 连带着他本体没能尽数表示出来的份。 沈微雪被他毛绒绒的小脑袋瓜蹭得有点痒,微微转了转脖子,小狼崽落了个空,立刻又跟上,嗷呜地越发大声。 沈微雪没辙,只能任他去,转身打量起四周来。 到底是女孩子的闺房——虽然这女孩子可能不太正常,甚至可能都不是人了,但沈微雪还是秉持礼节没有多看。 他只大致扫了眼周围,确认没有古怪之处,便收回了视线,到院子里安静地等着。 屋里脂粉香气太重了,小姑娘待嫁心切,睡前还将许多脂粉摆出来,一件件挑选,势要画出最漂亮的妆容才出嫁。 沈微雪就在里头站了那么一小会,衣袂上都仿佛染了女孩子的脂粉香。 他走出来吹了一会儿凉风,才觉得那气味消散了些,抬眼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开始估计云暮归什么时候回来“迎亲”。 莫名其妙的,居然还有点期待…… 嗯??? 意识到这个念头,沈微雪忽的一愣。 他刚刚客栈里只是逗云暮归的、小小报复一下满足恶趣味的,怎么现在自己也当真了? 但是仔细想想……他好像也不怎么抗拒。 沈微雪在凉风里萧瑟了一会,心情复杂,一团乱麻团在心底,剪不断理还乱,他晃了晃脑袋,干脆不想了,伸手将小狼崽从颈边提溜下来,一顿揉揉捏捏。 ……戳不到大雪狼,还不许他欺负小狼崽过过瘾么! 却说另一边。 云暮归翻脸比翻书还快。 前脚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尊卖乖,后脚和迟意一路往许家走,脸便板得紧紧的,浑身写满了生疏和闲人勿近的冷硬。 和在沈微雪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而迟意性子冷淡,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 于是两人一路走去许家,冰封万里。 冻得街边树叶都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许家里很安静,不过那位许大郎君还没睡觉。 他成亲在即,很是紧张,夜里喝了几杯小酒,亢奋地睡不着,迟意和云暮归轻巧越过高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院落里时,这位准新郎还在紧张兮兮地看着月亮,嘴里反复念叨着明天成亲时要说的话。 云暮归心神一动,正待细听,迟意已轻车熟路一个手刀劈晕了人。 “等。”迟意言简意赅。 云暮归没听到想听的内容,低气压又沉了两分。 两位昏迷中的新人被丢到了屋里,那位许大郎君许是迫不及待,悄悄地试穿了婚服。不过婚服繁琐,他一个人穿不好,于是也只穿了绯红的里衣,松松散散地披着外袍,腰带什么的都没扣。 不过这已足以让云暮归多看他两眼了。 成亲的婚服……原来是这样的么。 色调艳得夺目。 他好像还从没见过师尊穿别的艳色的衣衫。 也不知师尊若是穿了一身红衣……会是怎样的风采。 只这么想象着,云暮归一颗心就忍不住滚烫起来,浑身低气压也散了些。 迟意若有所觉,淡淡地瞥过一眼便收回视线,抱着古琴默然不语,神色寡淡,只心里了然了几分。 他虽然痴心修炼,于情爱一道并不怎么上心,但在外行走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看来和昔日好友合籍、躲避麻烦的打算要改一改了。 小镇里时间流逝很快,两人各带心思,等了一会,天便蒙蒙亮了。 随着晨曦透过天际,小镇登时活了过来,各种声音接连响起,许家的仆从喜气洋洋地小跑着过来,一叠声呼唤:“郎君,郎君!该起床迎亲了!” …… 沈微雪和迟意所料不错,这桩婚事确实是关键。 真正的新人被藏了起来,云暮归面无表情地替了许大郎君的身份,那些奴仆也恍若不觉,笑容满面地替他打理。 他们的任务似乎只需保证婚事成功便足够,于细节处并不讲究,云暮归将喜服丢到一旁不穿,大步走出门去,翻身上马,那些个奴仆也不管,按部就班地敲锣打鼓,一路撒着喜钱。 一路通畅无阻。 热热闹闹地迎了新娘。 “新娘”沈微雪不约而同地也选择了不穿喜服,云暮归那边还是男装,他这边可是实打实的女装衣裙,好在那些奴仆并不强求。 小姑娘的父母一路含泪地送他上花轿,也没有说什么——其实仔细看,能看见他们眸底深处木讷无神。 沈微雪还是第一次坐花轿。 他上花轿时,被催促得紧,都来不及看“新郎”一眼,直到花轿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上了街,才得空自己撩开帘子往外看。 四周人影涌动,人声鼎沸。 沈微雪听着各种祝贺声,明知与他无关,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这感觉,挺稀奇的。 他视线不由落在不远处骑马而行的青年身上。 青年一身白袍,坐在马上,两条笔直有力的腿夹着马腹,背脊挺直,沉稳地驱马而行——那马脖子上也被系了大红绸缎卷成的花,看起来很喜庆的马,偏生被骑出了即将上战场的感觉。 沈微雪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 满目艳红中,唯有这抹白极为亮眼,让他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失神。 看起来像模像样,还挺帅气的。 是他的徒弟啊! 沈微雪没由来地心满意足,满足中忽然又有点心动……他好像从没见过小徒弟穿艳色的衣服,也不知云暮归穿了喜服是什么模样。 不想还好,一想心里就跟长了根羽毛似的,撩的人心痒痒。 沈微雪无意识地捏了捏手里捧着的小绒球,捏得小绒球嗷呜直叫,那柔软温暖的触感将他的心动扩大到极致。 客栈里刚尝到了逗弄小徒弟的甜头,沈微雪意犹未尽,一时得意,心动了便干脆顺从本心。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阿归。” 用了传音入密的术法,除了云暮归,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前边骑马而行的青年立刻转头望他。 四目相对片刻,沈微雪语气松快而淡定道:“我记得许家准备的婚服还挺好看的,怎么不穿?” 瞥见青年眼底显而易见的错愕和呆滞,沈微雪心情愉悦了几分,想了想,他又道:“下次穿给我看看吧。” “好不好?” 倚在轿边,一手挑着绯红帘子、懒散而坐的白衣人,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温柔的笑容。,,网址m.,...: 第51章 第51章 今日的成亲途中,黑雾没有出现。 不过倒是出了点别的意外……新郎的马不知怎么的,突然扬起前蹄,发出吃痛的嘶鸣声,险些拔腿就跑。 好在“新郎”反应极快,又身手敏捷,手握缰绳,在马撒腿前稳稳地控住了,没让场面失控。 众人虚惊一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明所以,不知这驯得好好的马怎么会突然抓狂。 也就只有跟在后头不远处,懒懒散散坐在大红轿子里的“新娘”,将所有都看了个清楚。 ——在他问出“好不好”之后,云暮归猝然勒紧了缰绳,那马被勒痛了,才扬蹄子抗议。 沈微雪轻笑着收回手,任由轿子红帘落下,隔绝了云暮归再次回头望来的视线。 逗徒弟一时爽,一直逗一直爽。 沈微雪慢悠悠地想着,方才帘子落下的瞬间,他似乎看见云暮归耳朵尖上染了一丝绯色。 不太明显。 若不是修仙之人耳清目明,恐怕都发现不了。 也不知是被这红帘子映出来的错觉,还是……小徒弟害羞了? 想到后面这个可能,沈微雪心情大好。 迎亲队伍很快迎着“新娘”来到了许家。 许家喜堂早已布置好,四处艳红一片,很是喜庆,沈微雪不等云暮归过来,一撩衣摆,轻轻巧巧跃下轿子,装作没看见云暮归伸过来想扶他的手,若无其事道:“走吧,拜堂。” 云暮归的失落还来不及漫上眼底,就被这一句搅得心境动荡。 他抿了抿唇,脸上神色严肃了几分,明明身为“新郎”,反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微雪一侧,目光沉锐地扫过周围,如护食的妖兽在警觉排除危险。 凡人成亲,无非拜天地、拜父母、拜彼此,然后送入洞房。 傧相高喊一拜天地的时候,沈微雪稳稳站着,一动不动,没弯腰。 站在别人的喜堂里,顶着别人的身份,面前是别人的父母,他并不想这么草率的三鞠躬。 沈微雪不动,云暮归也不敢动,只忍不住胡思乱想。 明明说拜堂的,师尊是反悔了吗? 自与沈微雪重逢之后,他这颗心就没平静过,木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没个定数。 才刚压下去不久的焦虑浮上心头,云暮归想起迟意和沈微雪之间的默契,舔了舔嘴唇,觉得齿根有点痒。 他克制着焦躁的情绪,勉强保持安静,站在一侧。 不过可能是魂修过的缘故,沈微雪能隐约感受到身边人起起伏伏的情绪,他垂了垂眸,没吭声。 直到傧相拖着长腔念完“夫妻对拜”,他才状若随意地拍了拍云暮归的手臂:“这是别人的喜堂……下次再拜吧。” 他话音落下,便慢悠悠地顺着傧相的“送入洞房”,转身朝外而去,态度太平静太自然,以至于云暮归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听明白他的意思。 这只大狼登时又高兴了起来,他小声道了声“好”,声音都不敢放重,生怕重了就要吓得沈微雪反悔。 忙不迭跟了上去。 喜房就是许大郎君的卧室,也就是昨夜里迟意和云暮归敲晕人的地方。 可能是担心两个真正的新人会影响大局,迟意将他们都带走了,也不知带去了哪里。 沈微雪对这屋子并不陌生,他没进屋,就在门口往里瞥了眼,视线在挂在木架子上的金红腰带上略略停驻了一瞬,又收回来。 转头朝云暮归道:“屋里闷,我们去屋顶坐坐,等天亮。” 他话音刚落,腰间一紧,身子一个凌空,云暮归一句话一个动作,揽着他的腰,轻轻松松提气跃上屋顶。 脚下落稳了也没松开手。 沈微雪:“……” 沈微雪:“我自己也能上来。” 他只当云暮归习惯了照顾没灵力的他。 沈微雪四下望了望,潇洒地掸了掸衣摆,毫不在意地就地坐下,也不管布满灰尘的砖瓦会弄脏雪白的衣袂。 他扯了扯云暮归的袖子,将人扯到身边坐下,仰头看了会月亮,轻轻笑道:“这儿月亮倒是不错,上回我和迟意一起喝酒时,那月亮可没这么圆。” 云暮归一听见“迟意”的名字,心里就竖起十八级警备,他忍了一会,闷声问:“师尊与无琴仙君相熟吗?” “迟意为人不错,值得深交。”沈微雪虽然朋友众多,但能交心的其实也就几个,迟意是其中之一。 他回忆着往事,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我第一回见他,他在秘境里越阶杀了只妖兽,琴弦上染了血,他还面无表情的……” 沈微雪的过往阅历很丰富。 他年纪轻轻即下山游历,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丰富多彩,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派江湖好风景。 有明月清风,有刀光剑影,有三两侠客对饮好酒,也有爱恨情仇红尘寥寥。 云暮归听得很认真,眸光专注地定在沈微雪的侧脸上,将他眼角眉梢来不及掩饰的一丝怀念和怅然尽收眼底。 一颗心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那是他曾缺席的岁月。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沈微雪话里的人已不止迟意一个了。 有些事提了个开头就没法收住,沈微雪几句话讲过了迟意,转念又牵连出许多往事,提及许多其他人来。 云暮归没料到问一句迟意能问出这么一溜串儿的人,简直是举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白吞了口黄连,嗓子眼里堵得慌,又苦又涩,情绪低落沉闷。 既想听沈微雪讲他的过去,又无端嫉妒那些曾与沈微雪相谈甚欢的人。 沈微雪一边语气散漫地闲聊,一边默默注意着云暮归的状态。 掌心里的小绒球和云暮归意识相连,云暮归不高兴,小绒球也蔫哒哒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卷到身前,也不乱甩了,浑身写满了失落,趴在沈微雪的虎口处,抱着他的拇指,脸颊蹭着他的指腹,一声不吭。 沈微雪被他蹭得指尖微微发痒,很想捏捏小家伙的柔软肚皮,指尖轻轻一动,又生生忍住了——他今晚说了这许多,云暮归怎么还没表示点什么呢。 若不是魂修过的灵识不会作假,他都要怀疑记忆里那认认真真说心悦他的小徒弟,和旁边这呆成木头的二傻子是两个人了。 ……几日不见小徒弟移情别恋了? 不太可能。 那就是终于意识到师徒伦理,决定放弃了? 这就很过分。 沈微雪有点憋闷,他停了讲话,想了想,又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前几日楚然出现了,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小狼崽应当有把所见所闻融合给你吧?” 他一直没防备小狼崽,他经历了什么,小狼崽都知道,云暮归想必也知道:“我记得以往在千秋峰上,楚然还是挺乖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入了魔?” “你以往可有发现——” 他想问云暮归以前和楚然相处时,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一转头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指抵在他唇上。 将他未说完的话语都全都堵了回去。 听见楚然的名字,小狼崽传递过来的场景浮现起来,云暮归目光有点冷,楚然的那声“心悦”,让他心底泛起浓重的戾气——想要将之狠狠撕碎的狠意。 “阿归?” 指尖之下抵着的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含糊的字眼。 黑暗的思绪霎时消散,云暮归回神,凝视着沈微雪,眸光里的寒意渐渐消融,他闷闷地问:“师尊可不可以不要想那些人。” 沈微雪没说话,他一说话,就会碰着云暮归的手指,那感觉有点奇怪……他眉梢轻挑,丢了个眼神,无声地示意:“不想他们想什么?” 云暮归奇妙地领悟了这无声的意思。 他凝视着沈微雪,喃喃道:“师尊想一下我……” 沈微雪还在悠然自得地等着小徒弟的下文,下一瞬错愕浮上眸底,他下意识仰头想躲,后脑勺被一只手稳稳扣住,没躲成,一股炙热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旋即他唇上微痛—— 云暮归咬住了他的唇。 说是咬,当真是咬。 这只大狼崽毫无经验,只有本能,他咬着沈微雪的唇,尝到朝思暮想的滋味,兴奋与愉悦铺天盖地而来,恨不得再进一步,将这美味彻底吞吃入腹。 可他不知道怎么做。 这柔软太脆弱了,他小心翼翼地咬在齿间,甚至不敢用力,只不知所措地用舌尖去试探。 沈微雪一个激灵,不及细想,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他张了张口,想说话,然而这却给了云暮归机会,乘胜追击是妖兽的本能,云暮归也有,他趁势长驱而入,没有给沈微雪说话的机会。 两个人脸凑的很近,云暮归稍微垂眸,撞入沈微雪明亮清澈的眸光里,微微带着没反应过来的错愕……没有抗拒。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朦朦胧胧中,有些回忆在缓慢苏醒。 无数碎片般的场景冒出来,隐约伴随着冰魄花的香气。记忆里那张熟悉的面容渐渐与面前人重合……但又好像有些别的不同。 应当还有些许汗珠,缀在长睫上摇摇欲坠,向来清冷的眉眼尾也该晕染着嫣红,连带着耳根、颈脖处,都泛着一片诱人的绯色。 云暮归恍恍惚惚地想。 他忽然之间就跟被雷劈通了灵脉似的,无师自通,发狠似的夺城掠池,顺着本能一路掠夺,一只手稳稳扣着沈微雪后脑勺,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揽在沈微雪腰间,让沈微雪无法逃脱也无处可逃。 沈微雪被搞了个措手不及,气喘吁吁,勉强还残留着一丝理智,抬手抵在云暮归胸膛上。 过分活跃的心脏在他掌心下激烈地跳动,他竭力想推开,但是这力度如欲拒还迎。 就在事情差点儿要失控时,天边骤然发亮,一丝晨曦突破黑暗,落在了大地上。 伴随而来的是奴仆们喜庆洋洋的呼喊:“郎君!郎君!该起床迎亲了!” 声音由远及近,一众奴仆很快来到屋下,不过他们都没想到人会跑屋顶上,敲门进了屋,看见一室空荡后,又急又慌地冲出来到处找人:“郎君?郎君!” 底下吵闹一片,旖旎散了一半,然而云暮归不为所动。 他略略退出,仍是叼着沈微雪的柔软,恋恋不舍地研磨着,渡过来的热气几乎要将沈微雪烫得瑟瑟。 垂眸望来时,眸色冰蓝。 “阿归!”沈微雪气息急促,顾不得许多,仓促地推开他:“有人来了……你先冷静一下。” 云暮归喃喃:“我可以设禁制……他们看不见的。” 普通人是看不见,可约定的时刻快到了,迟意很快就要来了……沈微雪觉得自己还是要脸的! 可面前这大狼崽莫名的固执,一只手死死扣在他腰间,沈微雪左右动了动,没挣脱。 他头脑有些发昏,一时也忘了他体内还留着些灵力,只能暂且哄道:“迟意也要来了……你先松手,下次再说好吗?阿归听话。” 云暮归眸光动了动,凝了沈微雪许久,才慢慢松了手,快要完全松开时他忽的一顿,非要有个确定答案地追问道:“下次……可以吗?” 他声音有些沙哑,呼吸又沉又烫,近在咫尺,洒在沈微雪脸颊上。 “好……”听见底下奴仆们越发混乱了,沈微雪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应诺道:“好,下次一定。” 好不容易从屋顶下来时,沈微雪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背脊发麻。 仿佛云暮归的手还揽着他。 那种被压制的感觉很陌生…… 可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有很生气。 云暮归也跃下了屋顶,站在沈微雪身侧,那些奴仆对沈微雪视若无睹,见了他却目露欣喜,一拥而上:“郎君!该迎亲了!” 云暮归略略上前一步,将沈微雪挡在身后。 他不能违背沈微雪的话,对这些干扰了他的奴仆就没什么好脸色了,面无表情冷硬非常地拒绝:“不迎。” 奴仆们一愣。 片刻后为首的那布衣奴仆又重新问了一遍:“郎君,时辰快到了,更衣去迎娶新娘子吧?” 然而不管他问几遍,得到的都是同一个拒绝的答案。 院落里安静下来。 那奴仆没再说话,他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行为被打断、否定,脸上慢慢地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眼神渐渐空洞起来,转头看身旁的奴仆,干板地道:“郎君说不迎亲……” 他的行为感染了周围的奴仆,其他人也跟着念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乱,到最后他们忽然都神色大变,失声惊叫起来:“郎君说不迎亲了!” “不可以!” “不可能!” 他们疯了似的满院子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发出凄厉地嘶吼,仔细辨认,似乎还有些绝望——他们确实该绝望了。 “新郎”不迎亲,他们就无法往复轮回,那就只能和之前伤人的黑雾一样,彻底消散。 云暮归掐诀施了个屏障,替沈微雪隔绝了嘈杂的声音,冷眼看着他们身形逐渐变淡。 半空中灵气波动,四周景象忽然扭曲起来,片刻后,如摔落在地的杯盏,寸寸碎裂开来! 旋即又如潮水般尽数退散! 树木、屋舍、人影…… 都一一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空地。 晨曦驱散了迷雾,露出了不远处一棵老树,树干上系着缰绳,沈微雪那匹灵马已将周围能吃的草都吃秃了,正百无聊赖,陡然嗅到主人的气息,立刻扬起蹄子嘶鸣。 在那旁边,断了半块的石碑上,若隐若现的一个“无”字,也随着迷雾慢慢消失。 ……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终于结束了。 清冽琴音响起,凌凌琴意将残留在地表的迷雾打散。 迟意怀抱古琴出现,那对新人也随着小镇一起消失了,此时他孑然一身走来,在沈微雪两人不远处站定。 抬眼瞥见沈微雪时,他神情一顿,本想说什么的,临时换了一句:“……你的唇。” 沈微雪下意识摸了摸唇,摸到了一丝滚烫,还有一点疼。 他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心知是方才云暮归的杰作,多半不怎么雅观。他含糊道:“……没什么,狗啃的。” 沈微雪飞快转移话题:“小镇消失了,之后你打算如何?” 迟意静默了一会,不置可否,转而伸出了手——一封略微泛黄的信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迟意淡淡道:“物归原主。” 沈微雪一愣。 他垂眸看那被夹在白皙指间的信封,听见迟意平静无澜地补充完整:“七年前你寄与我的信,如今物归原主。”,,网址m.,...: 第52章 第52章 沈微雪之前跑路时,是悄无声息孤身离开的。 并没有将他代步的灵器核中车带走。 他本打算让空马车跟着裴向去药王宗,掩人耳目,谁知他前脚刚跑,后脚云暮归便察觉不妙,立刻从凌云宗追赶过来。 逮住了一辆空马车。 裴向见瞒不住了,干脆将马车丢给云暮归。 于是此时师徒俩从轮回小镇里离开后,云暮归便掏出了这马车。 马车哒哒哒地往前走。 迟意没和他们同路,简单告别后,毫不犹豫地分道扬镳。 沈微雪坐在马车里,手里还捏着方才迟意给他的信。这信被保管的很好,干净整洁仿佛刚刚才封口,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掂量一下,里面估摸也就一两张信纸。 沈微雪没拆它,只低头看着,默默沉吟。 七年前……那时候他应当刚认识迟意不久。 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给迟意一封信? 确切而言,是托迟意替他保管这封信。 在未来某一天,某个时机下,再归还给他。 这就更奇怪了。 沈微雪对这事毫无印象……不过他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不记得也正常。 他随手将信件拆了,并未防备着旁边的云暮归,大大方方地展开来看。 里面果真只有两张信纸,写了不少东西,单从笔迹上看,确实是沈微雪亲手所写。 不过内容…… 沈微雪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微微蹙眉。 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日常,有沈微雪在千秋峰上修炼的心得,有沈微雪外出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甚至还有今日吃了什么……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 看起来毫无关联。 每桩小事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沈微雪本能地觉得暗藏玄机,但看了一会,始终不明所以,便顺手将它塞进了储物囊里,准备回头再细细研究。 旁边那只大狼崽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大有继续方才未完之事的意思,沈微雪装作看不见,转手又摸出来通讯玉牌。 小镇与外界隔绝,他在小镇里一直连不上通讯,未免顾朝亭他们担心,还是赶紧先联络一下。 他先连通顾朝亭的玉牌,然而玉牌闪了闪光芒,旋即传来顾朝亭预先留下的话音,大意是近日可能要临时闭关,若联系不上就找谢予舟。 于是沈微雪转而又连通了谢予舟的玉牌。 这回玉牌闪了很久,闪到沈微雪都疑心玉牌坏掉了,那边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谢予舟仿佛是匆忙之中接了个通讯,嗓音有些紧,还有些细微的喘。 “师兄?” 从小镇里出来后,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点,谢予舟可能刚去修炼回来。 沈微雪没在意,打过招呼后随口道:“刚和人打完架?” 那边沉默了一瞬,谢予舟深吸一口气,压了压疯狂乱跳的心脏,摈除了其他杂念,努力平稳而若无其事道:“……刚刚晨练了一会。前几日一直联系不上师兄,师兄可还好?” “无事,进了个小秘境,隔了隔通讯。”沈微雪没细说太多,只道:“我见到楚然了,他入魔后恐怕有些古怪,宗门里派出去的人若是找到他,切莫轻举妄动……” 他讲了几句,谢予舟安静地听着,只嗯了一声,应了句“师兄好的”,沈微雪眉梢轻挑,隐约觉得不对劲。 谢予舟以前和他关系最好,最喜欢缠着他,每次通讯都要巴拉巴拉聊一大串,许久都不舍得关掉通讯,怎么今天这么沉默? 他语速一时慢了些,仔细听,忽然听见了别的什么声音,好像是一声“小师叔”,晃晃悠悠地在旁边响起,有些低沉,有些耳熟。 沈微雪道:“是叙玉师侄?” 那边又停顿了一瞬,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又响起,片刻后谢予舟急匆匆地解释:“是,是叙玉师侄,他刚好过来……过来有事商量。” “商量什么?” “……”谢予舟卡壳,他从没在沈微雪面前撒过谎,手指紧张地扭紧了锦被,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圆谎,直到看见叙玉含笑朝他比了个嘴型,才恍然,赶紧接口:“是……是论道大会的事。” 起了个头,就好说许多了。 谢予舟混乱的思绪得到短暂的清晰,他回想了一下,慢慢道:“半个月后在南海畔有个论道大会,各大宗门都会去人,叙玉过来……就是问我有没有打算过去呢。” 论道大会? 沈微雪略一思索,记起了这桩事。 修仙道里隔三差五就爱搞些什么会,譬如给年轻弟子们比试的交流大会,又譬如这个给高境界仙修们讨论道法的论道大会。 这论道大会五年一次,上回就是谢予舟去的。 谢予舟生性跳脱,最不耐烦听人说道,去参加一次之后,回来扯着他师兄郁闷地吐槽了许久,只道沉闷无趣,绝对不想再去第二次。 南海畔…… 沈微雪思索了一会,算了算路线,发现他们正好路过,便道:“宗门里可有定人?如果没定,我去一遭吧。” 这种事情,凌云宗身为大宗门,无法逃避必要参加,但也不可能胡乱派人去,顾朝亭在闭关,谢予舟不喜欢,那就只能沈微雪去了。 谢予舟“啊”了一声,连忙道:“不要紧,我可以去,师兄身子还没好利索,太劳累了也不好……” “无妨,阿归在。”沈微雪心里有别的打算,盘算了一下,还是执意领下了这桩事,“回头你将邀请函传给我。行了,就这样,你和叙玉师侄再商定一下别的事。” “师兄……”那头谢予舟好像还想说什么,不过下一瞬他突兀地“啊”了一声,尾音急促又霎时消失。 紧接着是叙玉沉稳平静的声音接替了他,道:“沈师叔,这次论道大会在南海畔举行,一共十个宗门参加。除了论道,还有一件事要禀告您,明月楼等几个宗门,数日前都传了信函过来,提出想与凌云宗结秦晋之好的意愿……” 叙玉有条不紊地禀告着。 沈微雪道了声好,觉得这事儿好像有点似曾相识,但一时没想起什么,只心说这论道大会果然就该改名为相亲大会。 不过以凌云宗如今的实力,并不需要联姻来稳固地位,他没放在心上,叮嘱叙玉和谢予舟商议好了就将邀请函传过来。 通讯很快挂断。 沈微雪琢磨了一下,去调了调马车的原定路线,稍微变动了一下,转而朝南海畔而去。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一道滚烫的视线盯得火辣辣的。 沈微雪缩回手,忍了一会,实在是无法忽视了,他转头,和云暮归的目光对上。 这只大狼崽看起来要憋屈坏了,闷闷地看着他:“师尊,你要去南海畔找道侣吗?” …… 沈微雪最终还是去了这相亲……论道大会。 他心思坦荡,也不打算替凌云宗联姻,叙玉将邀请函送过来后,他略略看了看,便将之收了起来,姿态从容。 倒是身边那只大狼崽见到邀请函后,情绪日渐低沉,每日默不作声地绕着他转。 有人比他不淡定,沈微雪就不慌了。 他好整以暇地逗着小徒弟,心说真有趣。 不过他显然忘了妖物不同常人,掠夺和占有的本能更胜普通人……又或许是有意无意的纵容。 于是好几回逗过了火,被云暮归摁着咬了几口,场面一度失控,险些擦枪走火。 最后堪堪停住。 两人的关系陡然间进了一大步。 但又处于暧昧至极,偏谁都不说清的情况。 半个月很快过去,马车载着两人,在南海畔停下。 这次论道大会的主场是明月楼,明月楼整个宗门,都坐落在南海畔的一座岛屿之上,基底由无数灵石堆积成,主体精致雕琢得富丽堂皇,到处散发出浓郁的灵气,那灵气太丰沛了,近乎实质,凝成白雾一片。 远远望去,朦朦胧胧的,仿佛海上仙境。 所以明月楼,也有“海上明月”之称。 沈微雪好几年没出远门、没和这些仙修大宗打交道,不过他声名远扬,又顶着凌云宗的名号,甫一上岛,便受到热烈欢迎。 许多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仙修纷纷聚过来,有年长的,有与他同辈的,一一和他打招呼。 沈微雪虽然久未参与这些聚会,不过底气在,也不慌,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被引做座上贵宾。 云暮归安静地跟着他身后,仿佛背景板。 前世那些记忆里,沈微雪经常会带云暮归出去走走,见见大场面。 不过这一世他捡了云暮归回来没多久后,就灵脉俱废没怎么出门……云暮归恐怕还不怎么知道这些宗门里的弯弯绕绕。 沈微雪想起这些事,便趁着无人来找的时候,低声与小徒弟简单说道。 在场仙修们耳聪目明,沈微雪虽设了隔离声音的小禁制,但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和云暮归凑得很近。 云暮归垂眸,看着沈微雪动作细微,一张一合的唇,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半心神在认真听,另一半心神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不过沈微雪的清静很短暂。 他们本就是踩着时间来的,别的提早来的宗门,寒暄过几日,早就各种话题聊得七七八八。 唯独他们今日才出现,立刻成了话题中心,万众瞩目。 于是时不时就有人凑过来和沈微雪寒暄。 沈微雪不得不中断了和小徒弟的聊天,转而应对这些人,这些人多数是大宗门里高境界的仙修,在修仙道上名气也不低。 说着说着,也不知谁在旁边提了一句:“听闻微雪仙君早些时日悟了一套剑术,等明日,我可要好好与仙君论一论。若是能与仙君切磋一二,那更妙了。” 他话语朗朗,兴致勃勃。 话音一落,便立刻引得周围人跟着应好。 沈微雪话语微顿,止了声,闻声望去,说话的人有些面生,腰间系着玉佩,玉佩上刻着个繁复纹路……沈微雪依稀记得,这图案是玄机阁的。 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灵脉俱废了好几年,在修仙道上几乎不是什么秘密……这些人都是大宗门出身,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个明显让他为难的话。 沈微雪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我灵脉俱废数年,切磋是切磋不了了,剑意倒还在,如果阁下不介意,以剑意论道,也是可以。” 他话音落下,那玄机阁的人一愣:“灵脉俱废?” 脸上有些错愕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件事。 其他人相继安静下来,气氛忽然有些怪异,半晌另一个人感觉不对,立刻接了口打圆场,道:“朱兄心急了,微雪仙君才刚从药王宗里修养出来呢。” 这话听起来又挺正常了。 这些人是以为他去药王宗治好了灵脉? 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但不知为何,沈微雪仍是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奇怪。 他第六感向来敏锐,不动声色地应了几句,没再提旧疾的事,只当方才是一个小插曲,只自己悄悄留了心。 论道明日才正式开始,为期大半个月,有充足的时间。 众人也不急着把所有话都一天说完,聊过一会,见天色暗了,便打过招呼,各自散去。 明月楼弟子恭恭敬敬地将沈微雪和云暮归引去专门给外来客人歇息的客房。 又命人送上早早备好的饭食瓜果后,才悄无声息退下。 居于海上,明月楼的饭菜大多数都是海味。 养于岛屿附近的海味,常年浸润着灵气,肉质都极为鲜嫩,毫无腥气,连不喜腥膻的沈微雪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吃饱喝足,沈微雪懒散歇着,正准备继续给小徒弟说说下午没说完的小道八卦。 门忽的被叩响。 明月楼的仆从在门外恭敬道:“仙君,我们三公子想见您,已经快到了。” 屋里,沈微雪还来不及说什么,旁边云暮归蓦然抬眸。 ——明月楼的三公子。 这个人他知道。 早些时日,几大宗门皆传讯凌云宗,提出想与凌云宗结秦晋之好的意愿……不过讯息里并未提及具体的人选。 唯独这个明月楼的三公子,一封密信传来,指名道姓是要给微雪仙君的。 那封密信没拆,被谢予舟连着论道大会的邀请函一起,直接转交给了沈微雪。 而沈微雪拆信的时候并没有避开他,他在旁边,“不太小心”地瞧见了内容。 满纸仰慕,洋洋洒洒,足足有三大页,看得他暗自磨牙。 而沈微雪居然还认真看完了! 云暮归紧抿着唇,默默地绷直了背脊,气势一凛。,,网址m.,...: 第53章 第53章 明月楼这宗门体制有些不同寻常。 明月楼原身是长居于南海畔的修仙世家郁家,第三代家主某日突发奇想,决定开拓领域,广招外来弟子。 开始往修仙宗门的方向发展。 发展到第五代家主……也就是现任的时候,明月楼已基本转变完毕了,世人提及郁氏,都不再以世家来称呼,而是称之为明月楼,以宗门看待。 不过明月楼内部,还是保留了一点儿世家的传统,掌权人郁氏一脉,仍循从旧时称呼。 要来见沈微雪的这位三公子,就是明月楼楼主庶三子。 沈微雪在很久之前,阴差阳错顺手救过他一会,记得他叫郁锦。 ……也依稀记得那是个蛮可爱的小孩。 郁锦来得很快,沈微雪只来得及和云暮归提了一句见过,门便被叩响,清冽干净又带着几分乖巧的嗓音响起:“微雪哥哥,我是郁锦,我可以进来吗?” 这称呼一出来,屋里陡然降温,如若冰封。 沈微雪也略微有些诧异,在他眼里,他和郁锦算不上有什么交情,这声哥哥未免太亲密了些。 他察觉到什么,头也不回,拍了拍云暮归的手背示意对方别激动,一边漫声道:“进来吧。” 身着深蓝色长袍,玉冠束发的少年缓步而入,姿态端正沉稳,年纪虽轻,但乍一看已很有大家风范,然而下一瞬他反手关上门,就立刻露出笑脸,飞快地朝沈微雪扑过来:“微雪哥哥!” 沈微雪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正打算伸手隔一下他,有人先他一步,稳稳地把郁锦拦住了。 是云暮归。 云暮归低眸沉声,一板一眼道:“师尊身子不适,不宜冲撞,还请三公子见谅。” 他的语气不太客气,但字里行间又都是为沈微雪着想,让人挑不出毛病。 郁锦愣了一下。 他年纪本就小,脸又生得年轻,颇有那么点娃娃脸的感觉,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看起来可爱又无害。 让人难以生出防备心。 郁锦仔细看了看沈微雪,见对方雪衣翩然,姿态从容,看不见什么病弱感,疑惑地问:“微雪哥哥的灵脉不是治好了吗?我听闻哥哥刚从药王宗出来……” 他蓦然住了一下口,又匆忙解释:“我没有故意打探哥哥行踪的意思,我只是……” 郁锦舔了舔嘴唇,小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微雪哥哥什么时候能来明月楼。” 沈微雪摇摇头,伸手拽住云暮归的袖子,将他往身旁带了带,朝郁锦抬了抬下巴,随意道:“请坐吧。” 他语调轻松,反倒比郁锦更像主人,见郁锦乖乖坐下后,他才道:“若论辈分,我与你父亲当属同辈,你不该称我哥哥,又兼之宗门有别,你喊我一声仙君比较妥当。” 郁锦:“……” 他脸上笑容微微一滞,旋即扁了扁嘴,有点委屈:“微雪哥……” 沈微雪和云暮归齐齐看他。 一个视线平静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拒绝。 另一个幽幽沉沉仿佛嵌了冰块,冰得人后颈汗毛直竖。 郁锦不知怎么的心头一凉,敏锐地意识到若有似无的一丝危险,虽然没察觉出这危险从何而来,但他的直觉在这些年里救过他无数回——他突兀地转了口:“……仙君。” 那种令人汗毛直起的危险感略略散去了些。 郁锦定了定神,像是才看到云暮归似的,打过招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继续凑过来:“那仙君……可有看到我寄的信?” 他说的是单独寄给沈微雪、写满了表白的那封信。 沈微雪想了想,道:“恭喜三公子取得少楼主之位。” 那封信里除了大片的表白,还提了郁锦成为下任明月楼主的事。 明月楼楼主共有三个儿子,大儿与二儿是双生子,皆天资聪颖年少有为,在道上成名已久,郁锦小小年纪能打败他两个兄长,成功获取继承权,其实力可见一斑。 不过郁锦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他眼巴巴地看着沈微雪,眸光真诚,仿佛盛满情真意切:“仙君当年救我时,曾告诉我只有自己变强才是硬道理,如今我已经强大了……” 郁锦似乎有点紧张,下意识伸手,想握住沈微雪散漫搭在桌上的手。 刚凑过去,一团白影从沈微雪的袖子里钻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叽一声,整个儿摊在了沈微雪手背上。 郁锦摸到了一手毛绒绒,他呆住了,本能地想捏,小狼崽牢牢趴在沈微雪手背上,不躲不闪,只凶巴巴地嗷呜乱叫。 沈微雪心念一动,一道无形屏障将郁锦的手隔开。 郁锦错愕地收回手,没反应过来这东西哪里来的:“仙君,这是……?” 沈微雪道:“你拍疼他了。” 他手腕一转,小狼崽顺势滑入他掌心,抱着他一根手指,虎视眈眈地盯着郁锦。 郁锦才看清了这是什么,松了口气:“仙君,这是你的小灵宠吗……” 他看着小狼崽盯着他的冰蓝色谋瞳,隐约有种怪异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不太敢与之对视太久。郁锦匆忙收回了视线,勉强夸道:“……好可爱。” 沈微雪:“……” 沈微雪想起这只狼崽曾经的壮举,心说那是你缩手缩得快,不然得开朵红艳艳的花。 他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郁锦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轻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仙君与我合籍吧!我已经变强大了,我可以保护仙君了!” 他语调急促,话音刚落,只觉浑身一紧,周围灵气骤然晦涩凝固起来,缓缓地朝他压迫而来,逼得他呼吸都困难。 郁锦眸光一凛,在无害中陡然闪出一丝亮芒,无声无息地调动灵力,充斥周身,与这压迫对抗。 他偏头看云暮归,云暮归也冷淡地看着他,视线交错间,电闪雷鸣,噼里啪啦。 郁锦微微眯了眯眼:“仙君的徒弟……” 相亲大会,名不虚传。 纵然是早就知道会遇见这些事,沈微雪也还是有些头疼。 “好了。”沈微雪装作看不见这风起云涌,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笃笃两声轻响过后,他抬眼,淡淡地瞥了郁锦一眼:“论道大会主在论道,别的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郁锦一急,他将视线收回来,不死心地道:“仙君……” 接触到沈微雪变得疏离的视线,他心中不甘,一咬牙,站起身来:“我会让仙君看见我的诚意的。” 郁锦想了想,伸手向前,手腕一翻,一块晶莹琉璃、但分明又比琉璃更剔透珍贵的牌子。 他道:“仙君身子不适,我们这儿的海上灵泉正好能润补灵脉。外边的灵泉多少有些杂质,这是我专用的灵泉,仙君若不嫌弃,只消拿着这牌子来……郁锦随时恭候。” 他将“随时恭候”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还有些什么意味,随后在云暮归冷冰冰的视线里告辞离开。 郁锦一走,屋里的低温登时回暖。 云暮归将视线从桌上那琉璃牌子上收回来,他怕再多看一眼,都要忍不住将之粉碎。 受他心情感应,原本一动不动的小狼崽也低头在沈微雪指尖蹭了蹭,飞快地从沈微雪的手心里钻出来,爬回桌上,半蹲着,和他本体一起仰头看沈微雪。 沈微雪被这一大一小盯着,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自己好渣的错觉。 他戳了戳小狼崽,小狼崽毫不反抗顺势倒下,轻车熟路地朝他露出软乎乎暖绒绒的小肚皮,等着沈微雪摸。 沈微雪故意逆着他的绒毛划拉,将他弄得浑身乱糟糟的,才道:“别气了,我以前曾救过他,不过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不怎么熟悉……” 他忽然顿了声,在云暮归张口欲言时收回了摸小狼崽的手,顺势将指尖抵在云暮归唇上:“嘘。” 云暮归感受到唇上微凉,倏地绷紧。 在很遥远的地方,海潮声声,翻涌而来,似乎还带着些别的动静,轻微的,不太明显的。 沈微雪侧耳细听。 他听得很认真,另一只手还微微屈起手指,按某种规律掐算着,片刻后他眉心舒展,露出轻微的笑意:“时辰到了。” 云暮归眸光轻动,露出了不解的意味。 沈微雪收回手时,顺手捞起桌上的小狼崽……和桌上的琉璃牌子,抬步欲往门外走:“走了。海上灵泉该开了。” 话音一落,原本在手里安安静静团着的小狼崽忽的挣扎起来,落在沈微雪手指外的狼尾巴一下下卷起扫过沈微雪的手背,弄得沈微雪痒痒的。 沈微雪微微用力圈住他,才避免他掉下地的惨案。 直到走到门边,沈微雪都听不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眼,云暮归幽幽地看过来,音调沉闷,仿佛压制着什么巨大的危险,他问:“师尊要和别人去灵泉吗?” 他连郁锦的名字都不想说。 空气中弥漫的酸涩气息都快要凝聚成雨,滴滴答答落满地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徒弟。 沈微雪都不消猜,就知道云暮归一根筋傻不愣登的误会了什么,他终于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开玩笑道:“是啊,我要和别人去泡灵泉了,那你要怎么办?” 他顺手将小狼崽放在肩头,好整以暇地抬眸看云暮归,还想说什么,眼前一晃,手腕一紧。 云暮归握着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望过来,眸瞳里翻涌着滔天巨浪,他一字一顿道:“没有别人。” 像是怕沈微雪没听清,他轻吸一口气,认认真真道:“没有别人。” 一顿一音。 字字浸透着狠意。0 第54章 第54章 这只崽脸上凶巴巴的,手上力度却和冷冰冰的神色截然相反,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捏疼沈微雪。 沈微雪只轻轻一转手腕,就挣开了。 他心里忍笑,反手在云暮归手背上拍了拍,便缩回了手,推门而出:“行了走吧,没有别人,不过你要是再不跟上来,我就只带小狼一起去。” 不远处有明月楼的人守着,沈微雪认出其中一个管事,走过去,将郁锦留下的琉璃令牌递过去:“三公子方才走时落下了东西,劳烦送回去吧。” 管事低头看了看,确认是三公子的琉璃令牌,虽有不解,但也没多问,只恭敬道:“是。仙君可有别的话要一并转达给三公子?” 沈微雪想了想,道:“让他早些歇息吧。” …… 郁锦和沈微雪提及的这灵泉,是南海畔最独特的存在。 这世间灵脉,大多一脉独生——灵脉与灵脉之间,太近了也会互斥的。 唯独南海畔底下,有一片交错复杂的水系灵脉群。 这些灵脉单拆开来每根都很细微绵长,平平无奇,不足为道,但纠缠成在一起后,就成了不容小觑的存在。 相似又不同的灵气交错,内藏玄机无数。 郁氏第一任家主便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并在这里顿悟入道,踏入仙途,尝到甜头之后,他当机立断,将郁氏整个家族都迁移了过来。 这一定居就是许多年,家主都换了几任。 后来逐渐有另外的人发现了这处机缘,拉帮结派,带了一群人想来争夺机缘,郁氏第三任家主举全族之力,才堪堪守住。 也就那个时候,第三任家主生出了转型成宗门的心思。 …… 凡此种种,沈微雪都一件件说给了云暮归听。 南海畔上灵泉无数,有的在深海深处,有的在浅滩,浅的那些大多数都被明月楼圈了起来,供楼里弟子和外人使用。 沈微雪没去这些浅处的灵泉,他带着云暮归寻寻觅觅,在略往深处找了一个干净崭新的海域,让云暮归设了个屏障,自己隔辟出一处新灵泉来享用。 水系灵脉散发出来的灵气温和滋润。 沈微雪嫌弃外衣沾水累赘,脱了丢进储物囊里,只穿着身薄薄的里衣下水,靠坐在礁石旁,脚下踩着云暮归铺设的屏障。 海水从远处层层叠叠翻涌而来,带着浸透月色的凉意,沈微雪有点不适宜,不过他只略微动了动,身后立刻靠过来一个温暖的胸膛。 熟悉的暖意令人心安。 沈微雪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靠在小徒弟怀里,微微合眼,继续讲方才没讲完的话。 “我当年见郁锦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因为庶子出身不受重视,被两位孪生兄长欺负了也没处说,只哭着躲在海边,浑身是伤……” 那次小郁锦被欺负地有点狠,腿上划拉了好大一条口子,鲜血淋漓,也没人帮他处理。 他躲在海边一块大礁石后,整个人蜷进礁石的影子里,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安心。 于是开始咬着手指头哭。 不过他年纪还小,没料到自己的血会引来徘徊海边的螃蟹妖,螃蟹妖闻到血气,张牙舞爪地横行过来,要将他变成自己的食物。 小郁锦毫无防备,被它钳伤了手臂,拖着伤腿狼狈地逃跑,不过他没跑多远,就在此被螃蟹妖绊倒了。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剑光从旁侧而来,准确无误地挑飞了试图行凶的螃蟹妖。 螃蟹妖都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劈成了两半,落回深海里,也不知最后会成谁的食物。 少年沈微雪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辨别了一下他身上的服饰,问:“明月楼的弟子?” 小郁锦跌坐在地,神魂未定,他呆呆地看了沈微雪一会,忽然一把扑过来,抱住沈微雪的大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的浑身发抖。 沈微雪猝不及防多了个哇哇大哭的腿部挂件,忍了忍才没下意识将人踢开,他低头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孩,有点头疼。 想了想,他弯下腰,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帕子,替小郁锦擦了擦眼泪,不怎么走心地哄道:“好了别哭了,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概是他声音温和,小郁锦慢慢缓下气来,抽抽搭搭地看着他,也不知想了什么,带着哭腔问:“那怎样才可以?” “变强。变强大……才能解决问题。” 南海畔,白衣翩然的少年语调轻巧地回答他。 “后来我将他送回了明月楼,便离开了,如今也很多年没见……”沈微雪话音急转,低头看胸前某只过分勤劳的小白团:“……你在做什么?” 云暮归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目不斜视,满脸的事不关己,好似那只正在勤勤恳恳、四爪并用,努力扒拉着沈微雪胸前衣襟,试图一览无限春光的小绒球和他无关。 沈微雪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将那只白绒团提溜起来,丢到云暮归头上,那只小绒球被逮了个正着,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心灰意冷地趴在云暮归头顶,揣起了前爪,委屈巴巴地看着沈微雪。 沈微雪顶着这控诉十足的视线,好一会,终于遭不住了,微微直起身子,道:“之前伤的灵脉还没好吧?趁今日一起调养了。” 这才是他想来明月楼的真正目的,南海畔的灵泉,润养灵脉的效果一绝……那日小镇里云暮归破禁制而出,与他渡了一会灵力,他便感知到这家伙内里也受了伤。 受的伤还不轻,疼痛是难免的。 只是这傻不愣登的小徒弟居然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说。 沈微雪伸手抱住了他的傻崽徒弟,发出无声的纵容。 这是沈微雪第一次主动地要求魂修。 过程和效果都惊人地美妙。 云暮归的灵脉虽有伤,但伤不至根本,很快就调养好了,甫一调养好,他便立刻缠住准备离开的沈微雪的灵识,迅速地交缠上去。 到后来沈微雪有点承受不住,抱着他的人是温热的,流转在他身侧的海水是冰凉的。 简直冰火两重天。 沈微雪胸膛起伏着,肩头露在水面,湿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扯歪,紧贴在肩头处,露出形状漂亮的锁骨,他半合着眼,像拒绝更像纵容地喃喃:“够了……” 然而身前人充耳不闻,反而将他两只手都握住了,咬着他的耳垂低低地喊他师尊。 声音又沉又哑。 沈微雪拒绝不能,便只能继续忍受,炙热的灵力在他体内来回流转,忽然一股暖流直冲小腹,刺激感陡然飙升。 他倏而脸色微变。 两人挨得很近,那些微妙的反应根本无从遮掩。 沈微雪惊觉要翻车,喘息一声,并了并腿,仓促地伸手想推开云暮归,但两只手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有什么柔软毛绒的东西在他腰间徘徊,灵巧地从他那被流动的海水冲散荡开的里衣下,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师尊喜欢我的尾巴吗?”云暮归略略抬起头,又凑了过来,眷恋地在他唇边留连,含含糊糊地道,“师尊喜欢一下我的尾巴好不好……” 月色温淡,水声哗然。 那冰凉的海水,渐渐地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旖旎的热意。 …… 管事将琉璃牌子给郁锦送过来时,他正慢悠悠地啜着茶,身上又换了套清爽又不失淡雅的衣衫,似乎随时准备出门去。 听见管事的禀告,他抿茶的动作一顿,闲适的表情微微一僵,好在管事一直低垂着头,没看见他的异常。 郁锦的视线缓缓落在桌上的琉璃牌子上,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仙君可还有说些什么?” 管事语气平稳,一字不落地转述:“仙君让您早些歇息。” 郁锦脸色倏地冷沉下来。 他一张脸虽然生得年轻显小,但一沉下来,也布满了风雨欲来的阴翳。 不过在明月楼里,苦心孤诣地为这少楼主的身份筹谋了多年,郁锦心智远非常人,下一瞬立刻就收敛了气势,应了一声,不露破绽地挥手让管事下去了。 屋里空无他人恢复寂静之后,郁锦伪装在外的笑容彻底消失殆尽,一点都没有之前在沈微雪面前那样的爽朗可爱,他伸手拿起琉璃牌,举在眼前,转动着看了看。 琉璃令牌晶莹剔透,上面满是他亲自雕刻的符纹,那符纹仿照的是海底水灵脉的走向,根根条条交错复杂,流淌着近乎实质的灵气。 这枚令牌,独一无二。 他对沈微雪说,这是能一路通畅无阻地去到他专属的灵泉的令牌。 可实际上,这令牌相当于他所有势力。 沈微雪只要稍微上心一下,便能感知到他留下的讯息。 这是他隐秘的讨好和投诚。 可如今这令牌原封不动地被送还过来了。 ——沈微雪拒绝了他。 ——沈微雪怎么会拒绝他! 郁锦眼里浮现不解,不解过后又是沉沉的阴鸷和不甘。 郁锦一直觉得,凭沈微雪的实力,当稳任凌云宗掌权者才对,顾朝亭不过是占了师兄身份的便宜,才压了沈微雪这么多年。 而他虽说得了少楼主之位,但毕竟是个庶子,身后势力浅薄——他的母亲只是一介散修,没有家族势力能支撑他,他这位子坐得很艰难。 嫡系一支和旁支,都仍在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他拉下来。 郁锦需要助力。 而沈微雪就很合适——沈微雪声名远扬,许多年前曾救过他,又出身凌云宗,若是能与之扯上关系,就相当于是背靠凌云宗,旁人若是想动他,都要掂量几分。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沈微雪应当和他有一样的野心。 郁锦五指骤然用力收拢,那琉璃令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片刻后抵不住他的恼火,从中间裂了开来,碎作几块。 那些符纹支离破碎,内藏的灵气陡然四散开来,一时间屋里变得湿润起来,一股浪潮的气息迅速蔓延。 鲜血从指间滴落。 还未落地便被四周翻涌的灵气消融成血雾。 郁锦视若无睹。 他松了手,任由令牌碎片吧嗒落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书案边,抬头看旁侧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海上夜景图。 月光照落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波波浪潮翻涌上来,卷起雪白的浪花,拍打在凸起的礁石上。 栩栩如生,见之似身临其境。 郁锦打了个法诀,落在画上,那画卷震颤起来,片刻后,那画中景象陡然活了过来,浪潮哗然翻涌,声声入耳。 而郁锦就在这海浪声里,走进了画中。 一眨眼,郁锦悬空立在海面上。 海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两边分开,为他开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来,那小路直通海底,放眼望去幽幽蓝蓝,看不见尽头。 郁锦毫不犹豫地走下去,走了大概两刻钟,终于走到尽头,看见了默然矗立在海底的东西。 那是一尊形态很独特的石像。 人身、鱼尾、鸟翅,立于一只巨大的蚌壳里,通体黝黑,不那么精致的五官,在海水的冲刷中,越发模糊成一片。 乍一看,有种令人悚然的奇异感。 郁锦周身支起薄膜似的屏障,隔绝了海水。他手腕一转,三支香烛凭空出现在他掌心,随意一晃,烛火便燃了起来。 说来也怪,这烛火全无屏障隔绝,也能在海底燃烧。 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郁锦没什么表情地拿着香烛,朝这石像拜了三拜后,将之立在了石像前,静静地凝视了石像许久,才喃喃道:“海神大人……”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他早已习惯。 郁锦的目光停留在那海神石像模糊的面容上,眼底逐渐生起迷茫,还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脆弱,他低声道:“我已经不再弱小,我已经放弃无用的哭泣,越来越强大了,我将我那两位兄长……” 他念念叨叨,将所有不能和别人说的秘密都尽数倾诉给海神石像听,也不知说了多久,直到眼尾扫见香烛光芒渐渐暗淡,燃烧到底部熄灭了,他才止了声。 这香烛燃烧时,不落香灰。 石像面前干干净净的,只立着无数香烛杆儿,有些已经破旧半折,是多年以前留下的。 郁锦收敛情绪,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然而他一转身,立刻敏锐地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波动,他心神一动,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到一声幽幽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清晰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郁锦。”0 第55章 第55章 谢予舟之前说不喜欢来论道大会,不是没有道理的。 能来论道大会的,基本上都是修仙道中上层的仙修,背后有各自的宗门,一举一动皆要为宗门利益着想。 大家都是老狐狸了,话里行间充满着语言的艺术,处处是陷阱,虽不难应付,但应付久了,难免觉得无聊又无趣。 特别是这回众人除了论道还带着别的目的——谈一谈联姻的事儿。 当然这联姻的主要对象,毫无疑问是如今修仙道上炙手可热的凌云宗。 七八日过去,沈微雪被追着问了许多回,也被三公子郁锦缠了好几次。 第九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借口,装病没去论道,转头带着小徒弟离开了明月楼的领域,去了更偏远的海域里,寻找一种神奇的海底浆果。 南海畔海域广阔,明月楼看似占了一大块地,但和整片海域比较起来,不过是弹丸大小。 而奇水易生珍宝。 沈微雪想找的浆果,便只在南海畔独有。 那浆果长在浅海海底,拇指大小,表皮光滑水润,捏着手感稍微有些柔软。 果肉汁水充沛,细腻无渣,十分好吃,小小的果核则是一味灵药,充满灵气,能炼药,总之浑身是宝。 “摘些果子回去泡酒极好。”沈微雪随手摘下一枚熟透嫣红的浆果,一边剥开果皮,一边道:“泡成的果酒初尝微酸,咽后清甜返甘,回味无穷……当然后劲也很足。” 当年谢予舟那半吊子酒量,喝了两小杯,就足足醉了三天,期间撒泼耍赖的事儿没少干,据说还到处乱闯,大半夜闯去叙玉师侄那儿去了。 事情太遥远,沈微雪记不太清,他没继续想,转而将手里剥好的果子递到云暮归面前:“尝尝。” 他本意是想让云暮归伸手来接。 然而云暮归见他递果子过来后,默不作声地立刻伸手摘了一串捧在手里,满脸写满“没有手拿只能直接吃了”的理所当然,微微低头,就着沈微雪的手,将那浆果咬在齿间。 熟透的浆果汁水充盈,云暮归低头来咬时,看见有些果汁沾到了沈微雪指尖。 于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他咬走果肉时,舌尖若无其事地碰了碰沈微雪的指尖。 身处海底,四周都是温凉海水,两人各自在周身设了一层薄薄的屏障,以隔绝海水保持呼吸。 不过两人灵力同出一脉,又魂修过许多回,彼此都很熟悉,那屏障也互不排斥,碰到一起便相融和——所以云暮归的舌尖并没有碰到任何障碍。 沈微雪只觉得指尖霎时一热,下意识缩了缩,抬眸望去,便见云暮归三两下将果子咬碎咽下:“好吃的。” 青年神色自然,偏目光灼灼望着沈微雪的指尖,一时之间沈微雪竟有种错觉,仿佛云暮归在说果子好吃……也在说他的指尖好吃。 ……他在乱想什么。 沈微雪收回手的同时,将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随手又摘了一枚,解释道:“这果子有两种,一种是顶端长三叶片的,一种是长四叶片的。三叶片的可以直接食用,四叶片的口感酸涩,常用来泡酒。” 他顿了顿,提醒道:“不过它们虽是同株长成,但一般不会同时食用……它们冲撞在一起,效用有些奇怪。” 云暮归疑惑地“嗯?”了声,学着沈微雪将两种区分开来:“会有什么效用?” “……会催`情。”沈微雪轻咳一声,这果子长得白白胖胖纯净无瑕的,谁能知道两种混食会有这么少儿不宜的效用呢。 他一言带过,也没多想。 两人摘了许多,又吃了许多,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然而一转身,两人都敏锐地察觉不妙。 不知何时开始,身后那片海域变得幽沉起来,好似阳光被隔离,再不能照进海里。 温凉的海水里掺杂的灵气开始剧烈波动起来,沈微雪神色微凛,他见识广,仔细感应了一下,便猜测道:“……这附近,有秘境?” 话音刚落,幽沉的海域陡然激荡起来,海水翻涌,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还会移动,眨眼间就挪移到了沈微雪两人面前。 带动着四周灵气迫人,宛若飙风,推动着两人往漩涡里掉。 云暮归几乎在漩涡行程的同一瞬间就张起了一个更为坚固的屏障,将两人牢牢护在其中。 然而这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显然不足够。 沈微雪基本能确定这是一处秘境入口了,他见云暮归脸色沉峻,召出长剑沉乌,抖出一朵凌然剑花,就要硬抗,连忙握住云暮归的手腕:“等等——” 他阻止了云暮归硬碰硬的打算,道:“这是个秘境,进去看看也无妨。” 云暮归对沈微雪言听计从,闻言偏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笃定,便微敛剑意,剑尖斜斜点地,无声默认。 只是仍然十分警惕。 漩涡很快将两人吞没。 不过也只是眨眼间,那漩涡就消失了个干净。 四周灵气恢复正常,幽沉海水恢复清透,阳光从上渗透下来,照的水波荡漾。 沈微雪四处望了望,仍旧是海底,只是周围景象都变了。 一条蜿蜒石路在两人面前蔓延向前,约莫两米宽,路两旁有许多一人高的金灿灿的树。 说是树,不如说更像蘑菇。 无数细细长长的树叶贴合在笔直的树干上,隔一段时间就倏地伸展开来,抖出蘑菇伞顶。 金光闪闪,煞是夺目。 许多小鱼儿在四周游来游去,有带条纹的,有通体纯色的,有长尾的,也有扁圆的……各式各样,沈微雪走了一段路,愣是没见着重样的。 它们对沈微雪毫无敌意,甚至还有些亲近,甩甩尾巴游过来,好奇地在沈微雪面前打着转,小心试探地游过来碰碰沈微雪的衣袖。 沈微雪见它们没有恶意,也没有驱赶。 不过它们似乎很抗拒云暮归,隐约嗅到云暮归的气息,便立刻游远了,像厌恶,又像害怕。 于是一时之间,场景颇为滑稽。 沈微雪这一侧游鱼无数,热闹非常,云暮归那一边空荡荡的,冷冷清清。 两人没有走多久,一艘沉船乍然出现面前。 这艘沉船很巨大,也不知是何年沉没,船身断作两截,船上如阁楼般的布置已腐朽不堪,支架间缠满了水草,许多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早没了往日奢华风光。 像是很寻常的一艘沉船。 然而沈微雪隐约察觉不对。 周围灵气充沛安稳,怎么唯独那沉船附近……一片死寂,一点儿灵气都没有? 如死井无澜,冷寂一片。 沈微雪想抬步往那走,谁知刚一动,眉心登时一蹙,骤然低头——不知为何,他一双脚忽然之间如有千斤重,轻微动一下都颇为费力。 紧接着体内灵力飞快流逝,控都控不住,沈微雪眼睁睁看着他两条腿就这么变成了…… 一条雪白的鱼尾。 “……?”沈微雪错愕地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侧云暮归视线落在他后背,声线紧绷,如临大敌:“师尊!” 不消他出声提示,沈微雪也察觉到了。 后背痒痒的,好像……也生出什么东西来了。 沈微雪反手一摸,摸到了毛绒绒的羽毛……翅膀? 他在长了条鱼尾之后,又生出来一对翅膀? 这什么玩意儿? 饶是沈微雪见多识广,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他心念一动,背部的翅膀居然还真顺着他的心思舒展开来,抖了抖,挺大的。 只是他用惯了两条腿,不适应鱼尾,想往前走时踉跄了一下,被云暮归扶稳。 沈微雪的手搭在云暮归手臂上,堪堪站稳,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紧绷,他意识到什么,出声询问:“灵力在消退?” 云暮归呼吸有些急促,紧抿着唇没回应他,似乎在抗争着什么,片刻后才喘出一口浊气,显然抗争失败无济于事:“……是。” 沈微雪捏了捏他硬邦邦的手臂,道:“秘境压制,不要强行运转……还剩多少灵力?” 秘境相当于小世界,自有一套运行法则,有的秘境出于保护自我的本能,会强行压制入秘境的修士的修为灵力。 若是强行抗争,很容易气血攻心走火入魔。 云暮归道:“还剩一成。” 沈微雪感应了一□□内,也差不多,不过他灵力本就稀微,这么一来,近乎无。 他适应了一下两条腿被强行并在一起的感觉,倒也没太紧张,只轻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当一回鱼。” 但显然云暮归并不觉得轻松,他神色紧绷:“怎会如此,师尊可还能变回来?” 沈微雪正想说什么,目光一凌,将云暮归一拽,拽至身侧,避开了身后悄无声息飘过来的一丛珊瑚。 那珊瑚似是没料到人能躲开,愣了一下,倏而伸长了橘色的柔软枝丫,不依不饶地继续往云暮归身上缠! 云暮归一手扶稳沈微雪,一手挥剑,将这珊瑚丛一劈为二。 两截被劈的很平均的橘色珊瑚咕噜噜飘远了一点,很快又稳了身形,它枝杈疯摇疯长,居然各自复原成了一丛新的珊瑚,又一次朝云暮归飘过来! “命门。”沈微雪松开手,提点道。 云暮归应了声,明白沈微雪的意思。 这东西有复原之力,随意伤它,它能无限复原,纵然是一分为二,也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 只有找到它的命门,才能将之一击毙命。 不过这东西着实狡猾,枝丫扭来扭去的,云暮归试探了机会,愣是没瞧见它命门在哪儿。 而珊瑚丛一边躲着他的剑,一边疯狂摇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召来了七八丛与它很相似的珊瑚丛。 这边的打斗逐渐剧烈,剑意冲荡得海水翻涌,连带着不远处沉船上的海草都一并飘荡起来。 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浓密的海草被分开一点缝隙,一条长长的鱼从沉船断开的巨大裂口处探出头来,见到沈微雪,死白死白的豆子眼忽然动了动。 旋即它摆着尾巴飞快地游到了沈微雪面前:“海神大人!” 为了不干扰云暮归和珊瑚丛干架,沈微雪艰难地拖着鱼尾,挪在一边。 突然听见这一声沉闷干瘪的“海神大人”,他偏头一望,就望见了一条足有一米长的扁平黑鱼。 黑不溜丢的……带鱼? 沈微雪辨别了一下,不太确定,姑且给它按了个带鱼的名头。 那黑带鱼身子摇成了波浪状:“海神大人,您终于来了!快随小的来,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它尾巴一卷,想要卷沈微雪的手,一道剑光猛然劈过来,全靠它缩得快,才免遭断尾之灾。 ——是云暮归在干架时也留了心神关注沈微雪这边,发觉有鱼要对沈微雪动手,当即毫不客气地一剑劈来。 那黑带鱼被剑光吓了一跳,像是才发现云暮归,先是瑟缩了一下,旋即背上的鱼鳍都防备地竖了起来,那长长的鱼尾炸裂开来,倏而变成了八条触爪,上边密密麻麻全是吸盘。 沈微雪表情愣了一瞬,他没想到也没见过这居然有能在带鱼和八爪鱼之间无缝切换的生物。 眼见的那些触爪全朝自己伸来,沈微雪当机立断召出长剑浮白,横剑一划。 那触爪也很怕他的剑,立刻纷纷避让,但还是有两根来不及缩回的,碰到了剑刃上,吧嗒断了。 切口干净整齐,断爪落海底,扭了几下,不动了。 那带八爪鱼吃痛,发出凄厉怪异的声音,它不敢再轻易靠近,死白鱼眼紧紧盯着沈微雪,剩余几根触爪疯狂乱甩,甩得海水冲荡,荡出一个漩涡。 漩涡朝沈微雪旋来,将沈微雪推着往沉船走。 于此同时,那些和云暮归缠斗的珊瑚丛们忽然间爆发,无数枝丫齐齐自断,眨眼间化生出无数珊瑚丛,一下将云暮归整个儿吞没! 沈微雪到底还是很不习惯这鱼尾巴,又兼之灵力所剩不多,那漩涡灵气充沛,他难以抵抗,只能横剑于身前,护住要害。 便任由漩涡将他也吞没。 不过那漩涡又是来的突然,消失的更突然。 沈微雪只一眨眼,再睁眼时又是风平浪静。 场景再一次转变,只是这回热闹了许多。 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这分明是一场盛宴。 沈微雪突兀地出现在中间,居然也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只坐在一侧客位上的几人啊了声:“海神大人来了?” 沈微雪眼角瞥见这些“客人们”,也很面熟。 不过沈微雪先没管他们,他抬眸,在主位之上,看到了一道近日颇为熟悉的少年身影。 是明月楼三公子郁锦。 郁锦刚仰头喝了口酒,听见众人呼声,放下酒杯,看见沈微雪,年轻可爱的面容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海神大人。” ??? 郁锦怎么也会在秘境里?0 第56章 第56章 郁锦不该在明月楼里主持论道大会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他和云暮归摘浆果、发现秘境的海域,并不属明月楼管辖。 沈微雪没动,与高高在上的郁锦对望了片刻,视线转向一侧。 方才他出现时就隐约觉得旁边客人们声音耳熟,这会儿仔细一看……能不眼熟么,这不都是本该待在明月楼里论道的那些人吗! 昨日还在明月楼里与他侃侃论道的诸位仙修,今日便盛装出席于这海底宴会之上,面色自然,无丝毫异常,甚至还带着些祝贺的喜意。 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微雪犹自惊疑,郁锦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朝他走了几步,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很高兴:“海神大人。” 短短时间里,“海神大人”这个称呼,连续出现了三四次。 沈微雪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传言南海畔最开始是神的居所,有一位形容独特的海神在此常驻,护佑一方平安,直到某天一个凶残的妖魔突然出现,在此处兴风作浪,害死了许多人。 这“许多人”里,有南海畔附近的普通居民,也有乘船往来于南海畔的游人和商人。 海神与之鏖战三天三夜,总算是将妖魔诛杀,只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沉于海底,从此再无讯息。 海神是个生有双翅的人鱼?沈微雪猜测。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与海神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身上怎么会无端长出鱼尾和翅膀来? 沈微雪没什么当鱼的爱好,他只觉得两条腿被强行并在一起,极为难受,动弹艰难,背上的翅膀又沉又重,挂在身后,摇摇欲坠。 ……不像是自己生出来的,像是被强行装上去的。 沈微雪体内还剩一点儿灵气,他不动声色流转了一个周天,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鱼尾和翅膀,确实是别人给他强装的,灵力一旦流转到那两处,就格外晦涩凝滞。 而这个“别人”…… 沈微雪的视线复又落回郁锦身上。 之前还不觉得,来到这儿后,他才察觉四周的灵气波动极为熟悉,丝丝缕缕,似与郁锦息息相关。 准确而言,是和郁锦腰间那枚晶莹剔透的琉璃令牌有关。 这枚令牌沈微雪见过。 郁锦第一日来见他时就给了他这枚令牌,说是去灵泉的令牌,不过沈微雪没收下,转头就托管事给郁锦送了回去。 现在想想,恐怕并不止郁锦说的这么简单。 “海神大人,请上座吧。”思忖间,郁锦已走到身前,弯了弯眉眼,小酒窝深了些,他道:“我已等了大人许久了。” 郁锦看过来的视线倒是熟稔的,是如同相识多年的那种熟稔。 沈微雪只觉得周身灵气凝聚,凝聚成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前走……游,他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客人们”暗藏在平静下的打探和好奇,定了定神,将长剑浮白暗藏,顺势而走。 随着郁锦一起走到了主位之上。 主位之上,设置了两个位置,桌案上的碗碟酒杯,也配了两份。 郁锦显然早有准备。 沈微雪强忍不适,弯着尾巴坐下,便见郁锦伸手替他满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笑吟吟道:“海神大人总算是愿意来我身边了,我敬您一杯吧!” ……也挺奇怪的。 明明郁锦在明月楼里还一口一个“微雪仙君”,沈微雪接过酒杯,不动声色地低头瞥了眼。 澄澈的酒液,隐约倒映出模糊的面容。 还是他自己的脸,不是别人。 郁锦好似认识他,却又叫着别人的称呼。 郁锦见他接了酒杯,很是高兴,立刻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敬了一敬,抵在唇边欲喝。 沈微雪冷不丁道:“我非海神。” 郁锦的动作一顿,下一瞬他周身泛起冷意,四周灵气受他情绪影响,倏地凝滞起来。 沈微雪登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面不改色,默默捏紧了酒杯,徐徐道:“我是沈微雪。” 这一句话又不知哪儿戳到了郁锦了。 四周凝滞的灵气一松,他笑容复又盈起,像是没听见沈微雪方才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潋滟地看着沈微雪:“海神大人不饮酒吗?” 沈微雪觉得有些古怪。 他假意端起酒杯,抵在唇边,这酒郁锦喝过,他用灵力试探过,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应该问题不大。 沈微雪没什么英雄包袱。 当他被迫实力不如人的时候,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愿意假装弱小一下,来换取反击的最佳时机。 ——等会儿趁机将令牌抢过来就好了。 沈微雪装着样子,倾了倾酒杯,被斟得满当当的酒液沾上了他的唇时,酒气从唇间不依不饶地往里钻,他眼角瞥见对面少年脸颊上两只小酒窝,可可爱爱的,像盛满了醉人的酒。 溢出酸甜甘然的果香。 沈微雪思绪断片了一瞬。 等等?! 这是什么酒? 他立刻挪开了酒杯,但已经晚了。 唇上沾着酒液,沈微雪舌尖点到一点儿,霎时醒悟——是果酒! 是四叶浆果泡的酒! ——而他不久前才刚吃了许多三叶浆果! 沈微雪心念急转,瞬息间想到两者混合食用的后果,头皮一麻,不及细思也不再犹豫,手一扬,将那酒杯摔落在地。 酒杯落地碎成两半,满满当当的酒液散了一地,散发出果味甜香。 沈微雪手腕一转,长剑浮白出现,他一剑劈裂桌案,茶壶酒杯等物件登时滑落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酒气四散里,他趁郁锦没留意,倏而倾身向前,将郁锦腰间令牌撤下,就往剑刃掷去,同时厉声喝道:“郁锦!我非海神,你醒一醒!” 剑刃卷带着凌然剑意,那令牌还没碰上去,便先碎成了七八块——它本来,早就被郁锦捏碎了。 沈微雪这一摔,不过是让它复归原样罢了。 然而郁锦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他眼睁睁看着令牌碎裂,忽然醒过神来,撞开挡在面前的桌案,就朝琉璃令牌扑过去。 然而他只接住了一片碎片。 随着琉璃令牌的碎裂,四周灵气陡然一阵扭曲,沈微雪只觉浑身一轻,紧绷的双腿一松。 那累赘的鱼尾和羽翅如来时般突兀,也很突兀地消失了。 先前被压制的灵力也渐渐复苏归来,流转与体内。 果然这地方和郁锦有关。 沈微雪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不妙。 一股热意从小腹直窜而起,四处乱窜。 郁锦准备的果酒也不知是酿了多少年的,轻尝微酸回甘,余味无穷,后劲来得又快又猛。 沈微雪酒量还算不错,以往喝个十年份的果酒,都能喝一大壶而面不改色……这次居然翻了车。 虽说他反应极快,只沾了沾舌尖便立刻悬崖勒马,但酒劲还是瞬时涌起。 快得令人震惊。 绵密酒意如浪潮一波波地翻涌上来,与先前吃的三叶果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微妙的效用。 沈微雪心说糟糕,不得已之下,强行分出一缕灵力来维持清醒后,一脚踹翻桌案,旋身落于堂下。 拔腿就往门外跑。 身后郁锦死死握住琉璃碎片,这仿佛是压垮他清醒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底猩红一片,浑身散发出暗沉的黑气,如果沈微雪此时回头,必能一眼认出…… 这黑气,和之前楚然驱动诛邪令时散发出来的黑气,如出一辙。 不过沈微雪顾不得回头。 原本端坐在厅堂两侧的仙修们不知受到了什么召应,突兀地站起身来,他们脚下无一例外地都裂开了缝,一丛丛珊瑚丛裂缝里钻出来,疯狂生长。 那柔软的枝丫很快缠上了他们的脚踝,又迅速攀爬而上,遵循着郁锦的意念,操控着他们。 纷拥而上,抽刀拔剑,试图阻拦沈微雪离开。 沈微雪反手一剑,尚未用全力,便一发挡开了四五人,他察觉到什么,心下生疑。 这些仙修怎么这么……弱不禁风? 要知道他现在虽说被压制的实力恢复了,但离他当年全盛时期,还是有天地差距。 这些仙修身份实力都不低,怎么今日这么不堪一击? 还是说,这些人,仍旧是郁锦设置出来的幻象? 他将这猜测压在心底,身轻如燕,剑招绵延不断,一招未绝又起一式,舞得密不透风。 某个瞬间,竟颇有那么几分昔日风采。 郁锦原本也想参与战斗的,见状忽的一呆。 白衣人抬手挥剑的一幕渐渐与记忆里重合,在很多年前,也曾有那么一个白衣少年,长剑一挥,将他从恶妖钳下救出。 那是他暗淡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儿光明和温暖。 是他惦念多年的寄托、是支撑他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念想。 郁锦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那道白衣身影如退潮消散,另一道奇异的身影又涨潮般浮现眼前。 ……是海神石像。 是他无意间跌落海里时,发现的海神石像。 人身、鱼尾,背后生双翅的海神石像。 那石像不知在海底停留了多久,面部被海水侵蚀得很含糊,都看不清样貌。 那时候沈微雪救了他,替他擦了擦眼泪,送他回了明月楼,便离开了,也不管他哭得伤心。 而后来没多久,他腿上的伤好了,跌跌撞撞往海边走,想找沈微雪,却失足掉进了海里。 被一股温柔的水流指引着,见到了这尊海神像。 郁锦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有那么短暂瞬间,他有点迷糊。 传言里海神护佑着南海畔。 而现实里沈微雪曾护佑过他。 沈微雪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的出手相救,给郁锦晦朔暗淡的记忆里留下了浓重一笔。 所以当他看见模糊不清的海神像时,想到传说的说辞,下意识就带入了沈微雪的脸。 郁锦的记忆有些癫乱了,他喃喃道:“怎么可能不是你,就是你……只有你啊!” “你是海神,你是微雪哥哥啊……” 他在明月楼里,要战战兢兢想办法护着自己,连睡觉都不得安心。 唯独在海底,在这不会说话的石像面前,才有片刻松懈。 他把石像当成沈微雪去依赖,去倾诉……努力按照沈微雪的话,一步步想尽办法,想自己变强大。 时间一久,他以假当真,弄得自己都混乱了,甚至生出想让“沈微雪”永远留在身边的念头。 直到今日,这“假象”被沈微雪断然戳破。 一缕黑雾悄无声息地弥漫上了郁锦的瞳孔,趁他心神混乱,迅速压迫了他的神志,短暂地操控了他的身体。 尔后抬手掐诀,指风如刃,直扑沈微雪。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 沈微雪三下五除二,几乎不怎么费力,便将那些被珊瑚丛操控的“仙修们”踹了个七倒八歪,满地哎呀,衣袂一扬,旋身便出了门。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门里是盛宴琳琅,门外是荒凉海底。 沈微雪略一回头,瞧见了身后很近的沉船断口。 他们方才,原来是在沉船里。 好在他在沉船里耽搁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就一刻钟。 沈微雪几步走出,抬眼便看见云暮归正一剑将最后一只珊瑚丛削断。 他总算是找到了珊瑚丛的命门,一剑削去,珊瑚丛融成一滩橘色的水,很快消失。 云暮归听见动静,回头与沈微雪视线对上,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松:“师尊!” 他大步走来,紧张兮兮地拉住沈微雪的手:“可有受伤?” 沈微雪没来得及回话,轰隆一声巨响,本就残败不堪的沉船被彻底直接,郁锦率先从中现身,一双眼色泽幽沉,死死盯着沈微雪。 云暮归杀意飙升,他下意识想将追出来的郁锦他们处理掉,沈微雪头也不回,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言简意赅:“走。” 若有似无的果香从沈微雪身上冒出来,云暮归一愣之下,毫不反抗地选择听从,不再恋战,反手一道剑光,在郁锦面前劈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郁锦在剑光前堪堪定住脚步,反应再慢一个瞬息,他都会被削去半个脑袋。 那剑意劈出裂痕,势仍未歇,将收势不急的众多“仙修们”挨个儿戳散。 呜哩哇啦无数惨叫声响起,那些“仙修们”接二连三地消散,郁锦如遭重创,哇地一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噗通跪倒在地。 他脸上神情剧烈变换, 最后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摊开,露出掌心里一枚琉璃令牌的碎片。 令牌碎片很锋利,郁锦又握得很紧,断裂口将他掌心划出很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可他恍若不觉,死死凝着这枚碎片,慢慢地定格在似悔似哭的表情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也不知是痛极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眼尾渐渐泛起一点水光,许久,一滴水珠子从他眼角滑落,啪嗒,轻微一声响。 落在了碎片上。 血色被晕染开了一些,但这滴水珠实在是太微小,很快被血色吞没,再无痕迹。 郁锦倏地握紧了手,他闭了闭眼,呼吸急促了两下,正要站起身来,指缝里忽然流泻出温柔的白芒—— 他猝然睁大了眼。 白芒从他指缝里艰难地钻出来,郁锦下意识又松了手,这下白芒轻松多了,很快散出一大团,落在他面前。 又飞快地在郁锦面前凝聚成了一道奇异的幻影。 人身,鱼尾,背生双翼,配着一张俊朗的面容,似曾相识的熟悉。 郁锦愣住了,一时忘了别的动作。 鱼尾动了动,幻影朝着郁锦游动一步。 尔后,雪白的羽翅舒展开来,温柔地抱住了呆愣中的少年。 “小锦。”幻影开了口,笨拙地安慰,“别哭,我在这里。” …… 郁锦这边发生了什么,沈微雪两人无从得知。 云暮归恢复了灵力,带着沈微雪跑得飞快,跑了足足一刻钟,确认身后全无动静,才停下来:“师尊?” 他鼻翼翕动,忽然觉得那股子熟悉的果香越发浓郁,从沈微雪身上散发出来。 他愣了一下,立刻转头看沈微雪。 沈微雪呼吸有些压抑,半眯着眼看过来时,眼尾莫名有些泛红,他紧抿着唇,眉头轻蹙,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云暮归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他担忧之下,只以为是方才沈微雪与郁锦剧烈对战,引发了旧疾,他扣着沈微雪的手腕,想也不想地就打算渡灵力。 然而灵力刚渡去一丝,就被沈微雪转了转手腕,拒绝了。 “不是旧疾复发……”沈微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沉沉呼出一口气:“可能比旧疾稍微那么难搞一点。” 他冷静道:“我喝了杯果酒。”0 第57章 第57章 ……果酒? 云暮归一时没转过弯来,直到沈微雪轻轻将手抽回来,半合着眼,捏了捏眉心,微甜的果酒香随着他动作飘来。 云暮归一个激灵,脑海里猛地冒出不久前的对话。 “它们虽是同株长成,但一般不会同时食用……它们冲撞在一起,效用有些奇怪。” “会有什么效用?” “……催`情。” 这两个字像天上掉馅饼,哐当砸下来,将云暮归砸蒙了。 他喃喃了一声“师尊”,又倏地止声,紧张地看过来。 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声音卡在嗓子眼里,险些说不出口,云暮归喉结滚动了一下,脑子里咕噜噜滚出来两只小狼崽。 一只老老实实地劝着他别胡思乱想,另一只蠢蠢欲动,哗啦啦地搅动着他的记忆,将那些隐藏深处的、不为人知却肖想已久的场景,纷纷挖掘出来。 云暮归只停顿了一个呼吸间,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当个替师尊排忧解难的好徒弟。 眼底冰蓝一闪而过,他扶住沈微雪手臂,隔着薄薄的衣衫,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师尊,我帮你。” 沈微雪只感觉手臂上环着一圈热铁。他还在试图挣扎,调动灵力,想将体内那股莫名的热气压制住,然而效果不太理想。 听见云暮归说话,他睁开眸,看了云暮归一眼。 云暮归神情仍是温顺的。 可不知何时,言语间已有了明显变化。 表面上恭敬倒还算是恭敬,只是多了些不太分明的强势,藏在乖巧的外表下……可能还有些忤逆。 沈微雪已不知多久没听云暮归自称过“弟子”了。 他勉强压了压体内的燥热感,觉得还不至于到失控的地步,于是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没有回应,只道:“往回走,我记得不远处有个灵泉。” 水系灵气清冽干净,或许能稍微压制一下这酒意。 …… 不同于秘境外,这儿的灵泉沉于海底。 脉络似的灵脉嵌在海底,凌乱复杂,如山泉潺潺流淌,交错的位置由于灵气充沛,逐渐由一个点扩散成一个深深的凹陷。 这就成了灵泉。 还未走近,清冷灵气便蔓延过来。 沈微雪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酒意随着时间拖延,不仅没有散去,还越发上头,他心跳越来越快,怎么压都压不住,快得竟有一点心悸的感觉。 熟悉的渴望在翻涌着。 沈微雪紧紧抿着唇,脚步匆匆,直到见了灵泉,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毫不迟疑步入,甫一踏入,他一路微蹙的眉心终于稍稍舒缓了些。 那点儿愈演愈裂的燥热感也总算是退了几分。 然而他这一口气,还是松得太快了些。 在他入灵泉的下一瞬,云暮归也随之下来,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将他困在了灵泉壁与自己胸膛之间。 沈微雪猝不及防,下意识抬眸与之对望。 “师尊。”比他高小半个头的青年垂眸看他,低声固执地重复道,“我帮你。” 帮……帮什么? 怎、怎么帮? 成熟男子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将那灵泉灵气都压制了几分,也将沈微雪整个人拢在其中,沈微雪竭力克制着意动,思绪有一丝迟钝。 不知是否沈微雪的错觉,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点儿危险的气息,从身前人身上无声无息地蔓延出来。 这直觉让他本能地想离云暮归远一点。 但是祸不单行,体内那股火在短暂的压制之后,又卷土重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流转全身。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腰。 动作很轻,但沈微雪一个激灵,只觉得被碰的地方撩起一串儿火花。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遮去一些尴尬的反应,一边竭力压制,一边故作镇定地推开云暮归:“不用,我自己泡着就行,你先上……” 他倒也不是抗拒什么,只是觉得…… 念头没转完,话音未落下,沈微雪忽觉眼前一暗,唇上一痛。 云暮归不轻不重地在他唇边咬了口,温热一扫而过,旋即抬起头来,好似品尝了什么似的抿了抿唇,继续低声道:“那师尊帮帮我吧……我也喝酒了。” 沈微雪错愕:“???” 他微张着口,没反应过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看着云暮归格外无辜的眼神,莫名感觉有什么事情要超脱控制了。正想说什么,腰间一暖,某条尾巴根本不等他拒绝,轻车熟路地探过来,熟稔一卷。 不是第一次了。 这条聪明的大尾巴勤学好练,将一切都摸得清楚。 沈微雪倏地失去声音,视线有瞬息空茫,他背脊一紧,险些咬着自己舌头。 而罪魁祸首大尾巴试探了一下,见没得到拒绝,越发肆无忌惮。 眼尾一点点染上别样的色彩,片刻后沈微雪才忍了忍齿间战栗,压抑着逐渐混乱的气息道:“你喝……” ……喝了个寂寞! 后半截话他没能说出来。 云暮归眸底泛出冰蓝色泽,终于不再压抑占有的本能,不再犹豫地倾身向前,将他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 ……………… ……………… 这一番胡闹,也不知闹了多久。 这着实是超过了沈微雪的预料范围,是他之前从未尝试过的感受。 向来温顺乖巧的人掠夺起来不讲道理,他根本无从抗拒。 ……原本他心里也不怎么抗拒。 于是到最后他连话语都说不出来,成了枝正饱受摧残的瘦削清竹,在狂风暴雨里瑟瑟,枝叶摇曳,抖抖索索。 令世间许多人痴迷的极乐之事。 原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脑海里迷迷蒙蒙闪过这个念头,长睫颤了颤,缓缓睁眼。 后背抵着的胸膛炙热而熟悉,仍旧充满着侵略的意味,沈微雪略微动一动,体内灵力丰沛充盈,心理上却有种像被拆了重组般的疲累。 这疲累与平时旧疾发作时的疲累有所不同,而是……沈微雪长睫颤了颤,将逐渐偏离的思绪截断,隐忍地抽了抽眉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着,出声道:“……出去。” 话音落下,才发觉嗓音也变得不像自己。 又沙又哑,仿佛干渴了许多日没喝过水。 沈微雪抿紧了唇。 白玉似的脸颊刚恢复平静,耳尖又慢慢染上绯色。 他木然一瞬,毫不留情地将云暮归萦绕在他身侧、犹自恋恋徘徊的灵气和灵识驱赶离开,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才发现身下躺着的,不是坚硬的海底,而是绵软的白团……是云暮归掐诀捏出来的云朵。 雪白的云朵里浸满了灵气,缓慢流淌,柔软又温暖舒适,稍微缓解了他浑身错觉般的疲惫感。 舒服得让人不想起身。 然而沈微雪再一转眼,不远处一片凌乱之景,又尽数落于眼底。 两人的长剑交错着落在地上,雪白剔透玄色黑沉,光泽交错,莫名的相配,旁边还有随意叠放着衣衫,无一不昭示着方才情急之下的混乱。 ……嘶。 太……太放肆了。 真是太放肆了。 沈微雪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他脑海空白,在心里连连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稍微定了定神,运转灵力,强忍着怪异感,想翻身坐起。 然而刚一动,就被人缠了个紧。 方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得很爽快、丝毫不听他话的某个崽,这会儿倒是知道害怕了,紧张地圈住他,声音紧绷、又有些讨好地问:“师尊生气了吗?” 沈微雪板着脸想掰开他的手,没掰动,掰了两下放弃了,随意地撑在旁边,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掌心。 “那是什么?”沈微雪动作一顿,反手将那东西捡起来,这东西他模糊有点印象,刚才……的时候,云暮归塞他手里的。 仿佛还说了句什么。 只是那时候他脑子里塞满了棉絮,什么都没听清:“你刚刚……还说了什么?” “是我想送给师尊的剑坠。”云暮归听见沈微雪说话了,微微松了口气,他环住沈微雪的腰,伸过手去,托在沈微雪手背下,与他一起捧着这枚白玉:“刚刚说的是……” 骨节分明的手指略略用力,带动着沈微雪一起,握紧了白玉剑坠,他认真道:“师尊,我心悦你。”0 第58章 第58章 白玉握在手中,质感细腻微凉。 沈微雪动了动指尖,指腹下摸到了凹凸不平的雕刻纹路,细微处稍有瑕疵,但能看出雕刻的人费尽了心思,笨拙地藏了满怀情意。 隐隐有灵气在其间缓缓流淌,不是外界往里灌注的,而是灵玉自身所携带的灵气。 清冽纯粹又澄净。 沈微雪的视线落在白玉中间、那一滴艳红之上,顿了一瞬。 这一抹红似与他心有所应,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来,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抬眸看落在不远处的长剑浮白,那原本该系着剑坠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 仿佛就等着系上这枚剑坠。 沈微雪浮现这个念头,并越发笃定。 他心念一动,抬起另一只手,长剑浮白受他召唤,毫不留情地将压在身上的沉乌剑抖到一旁,横飞过来。 轻轻巧巧落在他掌心上,通体雪白剔透。 沈微雪满心眼里都是这枚剑坠,以至于忽视了云暮归的第二句话:“这剑坠……是你刻的?” 他摩挲着白玉,脑海里却想起来一段往事。 小云暮归当年曾瞒着他偷偷去采灵玉,据说是想做一枚剑坠送给他,谁知灵玉的伴生妖兽太强大,小云暮归人小力微打不过,要不是他来得及时,小家伙就要命丧妖兽爪下了。 后来小云暮归养了很久的伤,再后来沈微雪渡劫出了事记忆混乱、而云暮归重生归来。 剑坠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再无后续了。 许久都没等到回应,沈微雪偏头望去,望见了一双澄澈又委屈的冰蓝眸瞳。 他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之前听云暮归说“心悦于他”,他还只是略微有些羞意,不至于到心悸的地步。 这会儿经历过鱼水之欢之后,沈微雪再听见这几个字,就觉得滋味大不相同了。 这几个字反复唤起他的记忆。 他很容易就想到刚才云暮归是怎么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最亲密不可分的姿势。 又是怎样,在神魂颠倒中,附在他耳边,一声声叫着师尊。 字字说着心动,动作却肆意妄为,将以下犯上四个字施展得淋漓尽致。 沈微雪忽觉口干舌燥。他赶紧将脑海里带颜色的场景摁吧摁吧压下去,默默地抿了抿唇,努力汲取四周甘冽的灵气,来冷淡一下脸上蒸腾而起的热意。 尔后故作镇定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既然是送我的,不替我将它系上吗?” 云暮归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有些失望,他眸光黯淡了三分,动了动唇,还是没说什么,只低声应了声好,松开沈微雪的手,将剑坠拿起来,系到剑柄上。 剑坠两头都穿了孔,一头穿着系绳,一头穿着雪白的流苏。 那流苏在云暮归的动作下,时不时蹭过沈微雪搭在一旁的手背,软软痒痒的。 沈微雪指尖微微蜷起,看着云暮归动作笨拙却细致地系着剑坠,有片刻失神。 心情忽然平定下来,有什么暖洋洋的、像是失而复得的圆满感,绵绵密密地占满了心窝。 沈微雪在云暮归收回手的同时,突兀地侧身,一把抱住了青年。 青年只松松散散地披着件里衣,衣带都没系紧,被沈微雪这么一抱,衣襟立刻歪落,露出大片胸膛。 沈微雪眼角余光瞥见某些眼熟的痕迹,略略一顿,闷头埋在青年颈窝处。 许久,才低声回应。 “你可以。”他偏头,轻轻在青年喉结上落了个温柔的吻,喃喃道:“……阿归什么都可以。” 可以喜欢。 也可以拥有。 沈微雪的体温因为旧疾,总是偏凉,平日里就连双唇也不甚热乎。 不过方才被人特意照顾过,这会儿还残留着一些暧昧的温度。 云暮归喉头紧了紧。 他没料到沈微雪会回应他,一时呆住,许久才迟钝地理解了沈微雪的意思,尔后翻天覆地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傻傻地张了张口:“师尊……” 各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一拥而上,云暮归嗓子眼里堵满了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能听着抱住他的人笑了笑,又轻轻道:“阿归,你的心跳得有一些快。” …… …… 柔软的云朵凹陷下去。 摇摇晃晃,包容着两道修长身影。 长剑浮白又一次被丢落云朵外的时候,那剑坠忽的亮了亮。 尔后有什么被唤醒了似的,它倏而震颤起来,凌凌剑气萦绕而生,来之不拒地飞速汲取着四周的灵气,雪白剔透的剑身在战栗中发出清冽剑吟,一声接一声。 不过这动静并没能被人关注到…… 不,也是有的。 沈微雪毕竟是浮白之主,与它心有所应,隐约察觉到什么,于惊涛骇浪中勉强回神,略略推开云暮归,一边承受着,一边半合着眼,长睫颤弱蝶翼,断续道:“停一下……浮白……” 浮白传递给他的感应越发浓烈,沈微雪于神思混沌中本能地感觉那是件很重要的事,他伸手去想捡剑,然而手刚伸出云朵边缘,就被稳稳地扣住了。 扣住他手腕的是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沈微雪竭力挣扎了一会,然而食髓知味正待饱食的某只饿狼并不愿意放开他,他的挣扎效果微乎其微,手腕隐隐泛了红,都没能脱开禁锢,最终还是不堪忍受地放弃了,任由尾巴卷住,彻底沉沦。 许久后,这只手猛然绷紧。 片刻后,才又颤颤巍巍地松懈下来,无力垂落在云朵边。 纤细白皙的指尖上、手背上,都落着好几个深深浅浅的牙印。 也就这个时候,沈微雪能格外清晰的意识到云暮归那半身妖族血脉,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 具体体现在这数不胜数的牙印上。 沈微雪气若游丝地摊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脱水的鱼……明明他还身在海底。 一连情`动许久,某只不知餍足的还在恋恋不舍,他有些遭不住。 云暮归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做这些事时却十足的强势。 沈微雪乱七八糟地想着,微微合了眼歇息,一时也忘了浮白不同寻常的动静。 直到惨遭无视许久的浮白终于忍耐不下去了,翻动了两下剑身,一团雾蒙蒙的白团从剑身飘起,摇摇晃晃地飘上了云朵,目标准确地想往沈微雪身上扑。 ——它没能扑成,云暮归眼疾手快地拦截了它,那小白团懵了一瞬,立刻扭来扭去地挣扎:“吱吱吱!” 细弱的吱吱声引得沈微雪抬眼,看向云暮归指间捏着的东西,有一些诧异。 “这是……”他话还没说完,那小白团倏地缩小,一下子从云暮归指间挣脱开来,扑到了沈微雪脸上。 它轻飘飘的,带来的东西却很沉重。 几乎是同一瞬间,无数纷杂记忆涌入,让沈微雪来不及说完话,便乍然止声。0 第59章 第59章 回忆纷拥而来,错错杂杂,凌乱地挤满了脑海。 沈微雪随意搭在云边的手倏地捏紧,力气之大,逼得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都清晰了几分。他隐忍地闭了闭眼,额头很快沁出薄汗,显然极为难受。 云暮归翻身坐起,将沈微雪抱在怀里,两只手指捏起沈微雪脸上的小白团,看也不看地就往旁边一扔。 那小白团上有沈微雪的气息,他也没察觉到什么恶意,见沈微雪没有说话,便尚留了一手,没将之捏碎。 不远处衣服堆里,一直沉睡的小狼崽终于醒了,扒拉着从沈微雪的衣袖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站稳,就看见了一只空降小白团,啪叽一声掉在他眼前。 好像是摔蒙了,圆滚滚的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狼崽呆愣了一下,三两步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这颗糯米糍似的圆球,发觉手感极好,又忍不住多戳了几下。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小狼崽使劲儿嗅了嗅,确认是沈微雪的气息,于是美滋滋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这只柔软小白球。 小白团被他压得滋哇一声,声音弱弱浅浅的。 小狼崽听见了,好像很高兴,抱着这只小白团滚来滚去,闹得越发起劲。 这边两只小的在干什么云暮归并没太在意,他全副心神都落在怀里人身上,见沈微雪难受地蹙眉,他抿了抿唇,半是温柔半是强势地分开沈微雪紧握的拳头,手指穿插过去,与之十指相扣,缓缓地渡去灵力。 熟稔地提沈微雪安抚体内激荡的灵力。 双`修的效果喜人。 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沈微雪如今灵脉恢复得极好,虽还未完全复原到鼎盛时期,还隐隐有些脆弱,但自发汲取灵气已不是问题。 云暮归安抚了一会,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放出灵识,试探地碰了碰沈微雪。 沈微雪纵然是在混乱中,也对他毫不设防,纵容地任他灵识来往。 云暮归的灵识轻车熟路地跑去了沈微雪的灵识海,接触到一些错乱的记忆碎片,登时一愣。 …… 记忆复原其实只短短一刻钟,沈微雪却觉得过了很久——久到仿佛过了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 他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现代,将从小到大的过往又经历了一遍,直到某个夜晚他闲着无聊,看了本男主向仙侠文。 小说主角前期是个乖巧温顺的半妖小少年,沈微雪对乖小孩没有抵抗力,兼之作者文笔好,三两句之间,他就对这文字勾勒出来的形象上了心。 以至于后来看见与自己同名的仙君……也是主角的师尊,为了丁大的事儿伤害主角,还气得险些摔了手机。 后面的事就很俗套了。 一觉醒来沈微雪发现自己穿书了,穿成了主角的师尊,同名的微雪仙君……再后来他顶替了微雪仙君的身份来生活,修炼、历练、捡了个徒弟。 与原书不同的是,他没有因为主角是半妖就对主角下杀手,而是悉心照顾着小云暮归,护着他,替他隐瞒着半妖身份,照顾他平安长大—— 相护、相守……相知、相爱。 似乎都是理顺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错乱的记忆被拨乱反正,一一梳理。 原本的猜测被证实了个七七八八,他和云暮归之前,果然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前世”。 沈微雪头痛欲裂,脑子里被塞满各种记忆,被云暮归牢牢扣着的手指轻微痉挛着,绷紧到指尖泛白。 他急促地喘息着,迫切地继续往后翻检着这些记忆,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落得如此地步。 这一世他最开始的记忆…… 沈微雪可没忘,是太清池里梦见黑衣人送他的穿心一剑,而那黑衣人,与云暮归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神情冷漠寡淡,毫无感情。 沈微雪曾以为那是“前世”的历史遗留问题,他曾猜测原身和云暮归或许是经历过原书剧情后双双重生,重生后才被他捡了个空子穿书过来,成为新的“微雪仙君”。 因为云暮归仿佛也保留着原书里被微雪仙君伤害的记忆。 可现在看来,这前世,分明早就被他篡改过剧情,除非后来他和云暮归都双双被蛊惑了心智遗忘了彼此,不然哪里来的相恨相杀! 胸膛里空落落的,像被刺了个洞,那种寒彻心扉冰冷刺骨的痛意模模糊糊地涌上来,刻意地试图搅乱他的思绪。 沈微雪隐隐想到一个猜测,旋即又被胸腔发凉冰冷的痛意干扰了几分,他感觉不妙,强行定了定神。 然而尘封已久的记忆太过庞大错乱,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梳理释放出来。 沈微雪只来得及窥见一片苍凉荒芜,各种场景便骤然熄灭,他从过往里霎时跌回现实间,胸膛起伏着,许久,才低头抵着云暮归的肩头,又沉又倦地舒了口气。 云暮归比他还紧张,背脊绷直,小心翼翼地唤他:“师尊?” 云暮归的灵识虽然钻去了沈微雪的灵识海,但那会儿沈微雪的灵识正忙着接收各种记忆,没空搭理他,他虽然窥见了几眼破碎片段,但因为不连续又不完整,看了一头雾水。 只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他以为”的东西,被推翻了。 云暮归回想着他看到的那些支离片段,多是些沈微雪与他相处的场景,他时而是人形,时而是原型,但无一例外,都与沈微雪极为亲近,毫无保留地亲密至亲昵。 这些片段都透着一股熟悉感,可他搜遍记忆,都不记得这些场景从何而来。 不……等等。 云暮归思绪有一瞬停顿。 在荒漠里,冰魄花开的时候,他也有看见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是他和沈微雪。 只是他那时候以为是太过于惦念沈微雪而生出来的渴望,是虚假的臆想,如果不是,那…… 他浑身一震,眼底渐渐浮起迷茫和不安。 小狼崽抱着小白团搓搓捏捏了一会,心满意足地将之背在背上,溜溜达达地跑到了云朵边,轻巧一跃,就跳了上来,踩得柔软云朵微微下陷。 而小白团被小狼崽蹂`躏了一通,有气无力地在雪绒绒的背上瘫成圆饼,两只都雪白雪白的,几乎融为一体。 沈微雪察觉到动静,抬头转眼望去,小狼崽已亲昵地跑过来,一跃跃上沈微雪的手腕,四爪并用,牢牢抱住,毛绒绒的脸颊使劲儿地蹭着,尾巴一甩一甩。 激荡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不管前世最终结局如何,总归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这是好事。 沈微雪视线从小狼崽背上的雪白小绵饼上停顿了片刻,感应到若有似无的联系,又缓缓地将视线转去剑坠之上。 ……前世记忆里,他的长剑之上,就有这么一枚剑坠。 是云暮归送的,用的正是当年小云暮归九死一生采回来的灵玉,雕刻的纹路也和记忆中无二,是与他送云暮归那玉牌相契相合的灵纹。 而小狼崽背上的那只小白团…… 是他不知何时分离出来的一缕意识,藏着许多记忆,被封存在长剑里,与剑灵一并沉睡着,藏匿着,直到剑坠与长剑相碰,剑灵被唤醒,连带着这段过往也重见天日。 沈微雪有种直觉,这是前世的他留下的痕迹。 是他给自己留下的警示。 沈微雪安静了一会,突兀开口:“阿归,你还记不记得这枚玉是哪儿来的?” 云暮归愣了一瞬:“是我在屋里找出来的……” 他当时看见这枚玉,第一反应是可以给沈微雪雕一个剑坠,这念头反复横亘,太过热烈,以至于他居然下意识地忘了来源。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枚灵玉? 沈微雪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几分了然,道:“是你十六岁那年去清从山采的,还被一只妖兽咬伤了,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你还记得吗?” 见云暮归茫然地摇了摇头,沈微雪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道:“荒漠里冰魄花开的时候,你可有看见什么?” …… 与此同时,遥远的沉船处。 云暮归划落的剑意已近乎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道足有一丈之长、数寸之深的裂痕。 而裂痕附近,是此前被郁锦操纵的“仙修们”——它们也是用珊瑚丛幻化的,各种颜色都有,不过都被凌冽剑意消融腐蚀了,化作一滩滩漆黑粘液,散落在长坑附近,腥味一片。 在这凌乱场景里,一道健壮俊朗的海神幻象慢慢凝结成实体,舒展双翼,笨拙地抱住了半跪在地、无声流泪的少年。 他才刚刚解脱出来,长时间的禁锢和沉睡让他力量被极度削弱,剩下的些许,只能勉强凝聚个身体。 他其实看过很多次少年哭的模样了——最开始,他就是被小郁锦抽抽搭搭的哭声吵醒的。 可他困于石像中,一直不能动弹,所以也就从来没拥抱过小少年,连说话安慰也不能。 海神抱着人,双手扶在少年肩头,那瘦削的骨骼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上天入海,所见所来往的,都是皮糙肉厚结实耐打的各种妖兽,何曾碰过这看起来脆脆弱弱的人类。 他惶然了一会,才敢小心翼翼地用指腹碰了碰少年的眼角。 他蹭了一指尖的眼泪。 湿漉漉的,温热的。 似乎和海水不一样。 海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收回手指,忽的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 ……是有些苦、有些涩的味道。 尝起来是不太高兴的味道。 他不喜欢。 海神不知道怎么哄人,他试图搜寻着遥远的记忆,一无所得,于是他试探着摸了摸少年脑袋,又拍了拍少年肩头,然而他越动作,少年眼泪就掉得越发的急。 到最后海神也不敢乱动了,只能讷讷地小声喊他:“别哭,小锦别哭。” 他很久没见少年哭这么难过了。 最初几年,少年悄悄过来的时候,总会依偎在石像边,和他说近日发生的事,多数是他又被谁被怎么欺负了,说着说着就会掉眼泪,一掉眼泪就会鼓起脸颊,使劲憋着气。 看起来像海里一种鱼。 一种一生气就会鼓成圆球、长着许多小刺儿的鱼。 不过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少年长大了,变强大了,哭的次数越来越少,言语里也不再是“被怎么怎么样”,而是变成了“把谁怎么怎么样。” 最近的一次,就是少年使了手段,打压了他两个双生兄长,成功夺得了少楼主之位。 说这事的时候少年神情很淡,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不哭,也不笑,声音平静无澜,让人捉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海神听着听着,就莫名有点怀念以前的小哭包,不过现在他尝到了少年眼泪的味道,又觉得不哭也挺好的。 这说明少年不会再被欺负了。 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 海神捧起少年的脸蛋,正要替他擦掉接连掉落的泪珠,忽然目光一凛,敏锐地感觉到什么,动作一顿。 就这短暂停顿里,少年咬着唇,慢慢地抬起眼皮,漆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了一下,长睫抖落一滴泪珠,眸光无采了一瞬,倏而变得冰沉幽冷起来。 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的心绪一时之间波动得太剧烈,有了疏忽,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道意识立时伺机而动,侵占操控他的身体。 不过这道外来的意识也是第一次大范围操控别人的身体,有些生疏,不太熟练地控制着“郁锦”站起身来,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 海神的翅膀和双手阻碍着他的行动。 于是“郁锦”毫不留情地一推。 他这一推没省着力气,海神对他防备不深,力量又未恢复,被推得倒退几步,翅膀舒展,一连撞翻了周围好几丛珊瑚石。 才堪堪站定:“小锦!” “郁锦”幽幽地看过来,他眼底还泛着泪光,目光却极其冷淡,看海神像在看一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只简单一瞥就收回了视线,显然没有和海神讲话的打算,转身就朝着沈微雪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海神从这怪异的视线里猛然悟到了什么,仔细一感应,立刻认出来:“是你!” 他大步跨过,拦在了“郁锦”身前,喝道:“从小锦身上出来!” 他被一座石像禁锢海底多年,被小郁锦的哭声吵醒是难得的意外,前几日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黑衣人从石像里放出来,更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然而那神秘黑衣人将他放出来并没按好心,原来是想占了他的躯体,海神自然不愿意,依靠着仅剩不多的力量和黑衣人打了一场,没让对方得逞。 谁成想这神秘黑衣人转头就附了郁锦的身! 海神心里闪过一丝懊恼,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别的法子,怕伤了郁锦的躯体也不敢随意动手,只能警惕防备地盯着“郁锦”,不让他离开:“你是谁?” “郁锦”被拦了两回,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冷声道:“让开。” 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清润,而是有些低沉暗哑。 如果沈微雪或者云暮归在,一下便能认出来这是谁……这正是不久前从小镇里落荒而逃的楚然。 楚然心情极度恶劣,云暮归破小镇禁制时将他重伤了一下,那伤势到现在都没能复原,甚至还越发糟糕,那道剑意残留在他体内,不断侵蚀着他的灵力。 连诛邪令都压制不住。 不愧是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 唯一的主角。 谁也无法伤害的存在。 楚然咬了咬牙,见海神犹在拦路,不想再耽搁,抬手掐诀,便要将之击散。 他之前本想附海神的身,借他人之手行事的,谁知海神被禁锢多年,居然还是那么难搞,他不想浪费功夫,当机立断放弃,转而附了心神不定的郁锦的身。 这具年轻的身体里灵力流转充沛,楚然牵动诛邪令,借以调用,手中凭空幻出一柄长剑,剑势凶猛地朝海神击去! 海神早有防备,见状闪身避开,与之缠斗在一起。 不过楚然无所忌惮,海神却要顾忌着不能伤郁锦的身体,束手束脚之下难免落于下风,眼见的楚然长剑如风,破空而来,海神一咬牙,舒展羽翅,正要不顾爆体的危险,强行汲取四周灵气来抵抗—— 一道剔透冰墙倏而出现,在他们俩之间稳稳一挡! 楚然的剑尖就恰恰好刺到了冰墙之上,一股彻骨寒意顺着剑身寸寸向上,迅速缠上他的手腕,所经之处凝成冰霜,剔透凌然。 他察觉不妙,被刺得猛然松手,长剑下坠,还未及落地,便被冰霜里的剑意搅碎作三四段,哐当落地! 楚然心头突突直跳,本能向后急退几步,意识到这是认怂的举动,又硬生生站住了,他脸色极为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名字:“沈微雪!”0 第60章 第60章 鏖战被暂时中止,海神呼吸有些粗重,掐断了汲取灵气的法诀。 和“郁锦”打了许久,他有些狼狈。“郁锦”肆无忌惮,他却束手束脚,两只羽翼在战斗中都受了伤,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吊在身后,修长雪白的鱼尾上也被掀飞了几片鱼鳞,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看起来就很疼。 不过他面色不变,仿佛折的不是他的翅膀,坏的也不是他的鱼鳞,只警惕地看着先他一步出现、替他挡下了楚然致命一击的冰墙。 海神自然能感受到冰墙里蕴藏的凛然剑意,粗略一估量,以他如今的力量,大概碰一下就会被冻成冰像。 好在他没察觉到来人对他有什么恶意,应当不算敌人。 海神暗自猜度,楚然死死盯着那道冰墙,心里同样惊疑不定。 这一场架打完,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楚然初时是趁郁锦心神不宁,才强行夺了这具身体的操控权的,如今郁锦回神,开始抗拒起来,楚然虽然凭着诛邪令尚能镇压一二,但仍被排斥得厉害,打起架来难免分神。 而与他交手的,是活了几百年的海神,就算不是真的神,也担着个神`的名头,格外凶悍。 冰墙里的剑意搅断了楚然的剑后,尽数收敛消融。 最终只留下一柄通体冰雪剔透的长剑,斜斜立在原处,浑身萦绕着淡淡的寒气,剑柄上剑坠微晃,不消走近,只遥遥望着,都能觉寒意蚀骨。 楚然认出来这是长剑浮白,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方才脱口喊出“沈微雪”的名字是试探,如今看见这长剑,哪里还用试探——这必然是沈微雪出手了! 他抬眼朝海神身后望去,果然瞧见了徐徐走来的一道颀长人影,步履不疾不徐,缩地术施展得悄无声息。 第一眼看还在很远,再一眨眼就走到了他面前。 楚然咬牙,再次恨恨开口:“沈微雪!” 轮回小镇里就已经撕破脸皮,楚然也不打算继续维持表面和平,刚刚他虽然反应极快立刻弃剑缩手,但还是被寒气冻了一下,牵扯到旧伤,痛得藏在别人躯体里的魂魄意识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于是越发的气恼。 沈微雪应了声“嗯”,楚然没遮掩诛邪令的气息,他甫一交手便认出了人,凝视了“郁锦”一眼,他抬手,手腕一转,长剑破地而出,飞回他手里,雪白的剑坠与流苏在半空中晃动,划出漂亮又干脆利落的弧度。 他淡淡道:“师徒数年,只教你学会了这些旁门左道?” 分别前,他和云暮归简单地对了对记忆,对出了许多不寻常的东西。 除去那近乎真实又不明所以的互相一剑,最大的不寻常和意外就是楚然。 前世里……根本没有楚然这么个人。 沈微雪从始至终只有云暮归一个徒弟。 这一世楚然凭空出现,必有古怪。 想到玲珑盘曾经的指认,沈微雪眸光深了深。 不过他们的记忆还是有断层,沈微雪留下的意识小团子被封印太久了,刚被放出来还有些迟钝,反应不过来,记忆融合得很慢,卡在最后关头迟迟无进度。 沈微雪猜测楚然的出现和这最后的记忆有关,但小雪团子累了,蔫哒哒地不肯搭理他,挤到小狼崽肚皮下睡着了,戳都戳不醒,沈微雪催促不能,只能暂时压住焦急,解决了果酒的问题后,和云暮归兵分两路。 他过来看看似有异常的郁锦这边发生了什么。 云暮归则循着灵泉而去,寻找打开秘境离开这里的核心点。 说起来云暮归在荒漠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沈微雪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起这事儿,他原本没太在意的,只是随口一问,谁知话音刚落云暮归就脸色微变,飞快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反倒惹得他好奇起来。 然而再问,云暮归也只肯含含糊糊应对,不肯明说了。 小徒弟居然还藏了小秘密不肯说。沈微雪抿了抿唇。 反正以后还有大把时间,等解决了楚然再好好追问好了,不说不让进屋。 沈微雪打定主意,将这念头压下,瞥了一眼海神,见对方正抓紧时间恢复力量,便注意力挪到了“郁锦”身上:“楚然,你是谁?” “郁锦”盯着沈微雪半晌,没见到云暮归,古怪地咧了咧嘴,小酒窝若隐若现,露出个怪异的笑容,道:“师兄没有和你说吗?我是为了师兄而来……” 他还想说话,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太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你们刚才做什么去了?” 他错愕到极致,笑容一时没收回来,面容看起来便有些扭曲,他视线疯狂地在沈微雪身上打转,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朵花来,不可置信地问:“云暮归去哪里了?你和云暮归刚才做什么去了?” 他神经质地重复:“你们只离开了一小会,去做什么了?!” 为什么沈微雪身上又一次出现了令他害怕的气息! 那是属于云暮归的气息……确切而言,是属于这个世界里的天选之子、独一无二的气息。 ——是意味着被庇护的气息! 楚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抖,顿时崩溃而抓狂,整个人焦躁起来,驱动了诛邪令,魔气蔓延上掌心,魔纹若隐若现,他再次幻化出一柄长剑来。 长剑冷沉,浑浊魔气萦绕其上,激荡不停,一如他心情。 做什么去了? 还不是解决你搞出来的遗留问题! 沈微雪不知楚然在激动暴躁些什么,不过他听见了某些字眼,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没有一小会,我们该离开两三个时辰了吧,我倒想问问你在这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海神和楚然齐齐看他。 沈微雪:“?” 海神沙哑着嗓音道:“这个秘境各处时间流逝不一样。” 有的地方不过眨眼间,有的地方却是数日光阴——郁锦此前在沉船里,便是待足了七八日,而他暂歇在那被灵力短暂复原的令牌里,就这么看着少年满怀期盼不安地等人,等了七八日。 他的视线落在沈微雪身上,这就是小锦想要等的人吗? 沈微雪“唔”了声,心道那这挺古怪的,不过也没太在意,只是瞧见海神的羽翼和鱼尾,想到前情。 郁锦似乎认识海神,还和海神关系匪浅,之前缠着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 沈微雪还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楚然已经冷静不下来了。 别人看不见,他却能看到沈微雪身上缠绕着一层奇异又霸道的光芒,在缓缓地与沈微雪相融。 这一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前世他最终没能除掉沈微雪,也是因为沈微雪身上出现了这样的光芒。 如果这光芒再次与沈微雪相融合……那就算是假借云暮归之手,也无法彻底除掉沈微雪这个意外了。 这是楚然不愿、也不能接受的结局。 他顾不得许多,趁着云暮归不在,趁着光芒还未完全消融,驱动诛邪令,四周灵气疯狂涌动,往他身上聚集,他长剑一挥,搅动着海水翻涌,形成许多水柱,朝沈微雪击来! 沈微雪浮白出鞘,三两下将水柱击散,正要与楚然对上手,旁边海神身形骤动,稍微拦了拦他,声音里带了些请求:“不要伤到小锦……” 沈微雪顿了顿,没应声,只下手注意了几分。 大概是感受到了时间紧迫,又顶着别人的躯壳不必担忧受伤,楚然疯了似的猛出狠招。 秘境对海神和沈微雪的力量略有压制作用,对楚然却似乎是毫无反应,一时之间,三人打得有来有往。 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这种打法,最受伤害的还是郁锦的身体。 眼见的少年嘴角溢出血迹,却仍麻木地不停歇地冲过来,大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海神眼底浮现焦虑,硬生生扛了他一剑,没回手。 “郁锦”的长剑劈在鱼尾上,又劈飞了两片鱼鳞,不过坚硬的鱼鳞也崩裂了剑身,反作用力加让“郁锦”往后连退两步。 他堪堪站稳,灵力涌动,修补了剑上缺口,再次提剑。 沈微雪眉目冷沉,使了一招画地为牢,剑意从“郁锦”周身破地而出,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墙,将“郁锦”牢牢困住,冷声斥道:“楚然!你是不是想毁了这里?” 这话似乎戳到了楚然跳脚的点。 他想要破开剑墙的动作一顿,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顾虑,稍纵即逝,旋即怒目望来,格外愤怒:“想毁了这里的人是你们!是你!” 郁锦的这具身体快崩到极致了,楚然咳嗽了几声,偏头接连吐了几口血,脸色苍白,目光却冰冷又痛恨,他一剑刺到剑墙上,强行汲取四周灵力,手下用力。 清脆如碎冰的声音响起,剑墙寸寸破裂,楚然喘了口粗气,目光有片刻浑浊,他喃喃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都该死!” 楚然声音越发大起来,因为语速太急切,听起来甚至有些尖锐。 沈微雪心头一跳,之前那隐隐约约的猜测浮上脑海,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和这个世界的天道,有什么关系?为何总针对我们?” ——这一句话落下,楚然猛地顿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死死钉在沈微雪身上,透过郁锦的躯壳,终于将满满的痛恨都毫不保留地尽数展露出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也不擦唇边的血迹,充满恶意道:“沈微雪,你才是那个意外。” 他一字一顿地补充:“你才是那个……和天道作对,要害死云暮归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楚崩溃gif:就这么一小会你们为什么又双叒叕搞在一起了! 沈认真jpg,这个误会可大了必须要解释清楚jpg:没有一小会!没有!0 第61章 第61章 “你才是那个……和天道作对,要害死云暮归的意外!” 楚然说的太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都想相信……个屁。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楚然,像在看个没救了的傻子。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云暮归好好的。 楚然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相信。 不过沈微雪暂时不动手,楚然也乐得偷个空闲回一口气。 不是不想一鼓作气弄死面前这个最大的意外,奈何楚然刚刚鼓气鼓过了头,汲取灵气过多,整个躯体里灵脉都鼓胀起来,灵力疯狂涌动,气血逆行攻心,仿佛下一瞬就要爆体而亡。 楚然不敢动,并不是爱惜郁锦的身体,而是怕郁锦身体废了之后,他会被沈微雪捉出来吊着打。 前世……也不是没试过。 楚然想到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就一阵后怕。 他一边竭力平复着躁动的灵力,一边试图拖延一点时间:“云暮归本该化妖入魔道,逆行众生,主宰于天地间,无人敢忤逆……偏生你要改他命运,使他如今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浑浑噩噩至死,这不是害他是什么!” 化妖……入魔道? 沈微雪眉头微蹙,立刻意识到这是原书剧情,他默不作声,冷冷看着“郁锦”的脸,从那僵硬古怪的神情里辨认楚然话语的真假。 海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能看出来郁锦身体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心急如焚,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默默感应着郁锦的气息,期盼郁锦能自己挣脱那神秘人的压制。 他手里握紧着一枚琉璃令牌的碎片,是他方才趁乱捡回来的。 说起来这枚琉璃令牌,其实还算是他送给小郁锦的。 这琉璃原本只是一颗沉在海底的平平无奇小灵石,有灵气,但品质一般,算不得珍贵,只是埋在他石像下,被他源源不断外泄的灵气浸润了许多年,逐渐澄清了杂质,变得剔透明亮起来。 可以说,这颗灵石是海神亲自养出来的。 最开始海神只是见小郁锦哭得稀里哗啦,不知怎么办,于是竭力闹出动静,艰难地凝聚灵气给小郁锦指了个路,让他挖了挖石像底,挖出来这枚琉璃石。 这么好看的琉璃石,小郁锦看见了应该会开心的,海神心想。 果然小郁锦在挖到琉璃石后十分喜欢,开心到险些忘了给石像埋土,石像被海水冲荡得差点儿来了个脑袋着地。 所幸最后临走前小郁锦还是想起来了遗忘了什么,给石像脚边的坑填上了土,挽救了摇摇欲坠的海神石像。 遥远的回忆翻卷起来走个过场,也不过短短一瞬。 海神握着琉璃碎片,那并不算尖锐的切口硌在掌心,居然隐隐约约的,有点痛的感觉……明明羽翼被打折了、鱼鳞被掀飞了都没什么感觉的。 他这么想着,却没松手,忽然感应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精神一振。 另一边,楚然还在不停地说话。 沈微雪不回他话,他捉摸不定沈微雪的意思,越发心急,心想着反正待会儿不管怎样都要把沈微雪解决掉的,心一横,便不管许多了,倒豆子似的,将上辈子没吐露的真相都尽数说了出来。 “……云暮归的路子走歪了,我们自然要拨乱反正,拥护这个世界天道的规则。” 楚然抵在地上的剑尖不住发抖,划出凌乱的痕迹,他时而看着沈微雪,时而仰头,隔着海水望向天空,语调急促,刻意地重复着,像是想得到某种认可,又或许是想从哪里得到什么勇气。 “所有扰乱这个世界的人都该死,所有意外都不该存在,我们没有做错,天道如此,规则如此……都该死,都不该存在!” 沈微雪从他逐渐癫乱的话语里终于理解到了什么,心理泛起巨大的荒谬感,他轻声道:“天道、你……你们,给阿归规划了既定的路线,如果他不肯、或者有别的意外阻碍,你们就要抹杀这个意外,强行逼迫他按你们的规划走下去。” 垂在身侧的袖子微微动了动,是小白团被沈微雪心境牵连着醒了,没睡够的小家伙不高兴地直往小狼崽肚皮里埋,小狼崽满脸懵然,赶紧伸爪子揽住他,任由小白团蹭自己毛绒绒的软肚皮。 或许是因为楚然的坦白,又或许是小白团醒了,连带着未完的记忆又开始继续缓慢恢复。 沈微雪思绪越发清明,他定了定神,声音听着很轻,却是不自觉融了灵力,声声入楚然耳,震得楚然藏在他人躯壳里的灵识都在颤抖:“是吗?” 沈微雪看的那本书,是一本已完结的书。 是一个已经完善的仙侠世界——作者在敲下全文完的那一刻,整个书中世界里便自发的生出了规则,也就是所谓天道。 所有人都即将开始按照原书剧情一步步往下走。 天道无形,也无处不在。 它掌握着整个世界大局,促使着楚然口中的天选之子,即主角云暮归,按照既定剧情往下走,小细节上可以有偏差,但最终结果必须是既定结局,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因素而更改。 这一切原本都很正常,直到这个世界里来了个外来客。 来了个改变了一切的意外……沈微雪。 他篡改了云暮归所要发生的种种事情,扭转了云暮归化妖入魔的结局,使整条剧情线都发生了偏离。 天道察觉不妙,但它与整个世界相融,无形无影,不能亲自出现,于是催生出了一个来“拨乱反正”的替身。 ……那便是楚然。 沈微雪心思聪敏,只听楚然只言片语,就将这“规则”想了个清楚,再联系这一世发生的种种,越发清晰。 这几年来,楚然明明恨他恨得不得了,也有无数次机会将他杀掉,但都没有动手,只有一种可能。 他杀不掉。 天道可以纠正、引导偏离的剧情回归正道,却无法亲自插手,所以楚然只能不断地挑拨离间,试图引诱他憎恶云暮归,又屡次引诱云暮归来杀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微雪心头反而是一松。 既然楚然不能亲自动手,那前世那些“互捅”的记忆……也许也当不得真,很有可能是天道和楚然弄出来的什么把戏,误导离间他们的玩意儿。 ——他不相信自己会对云暮归下手,也不相信云暮归会无情伤他。 就算是受看蛊惑、被蒙蔽欺骗…… 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无法改变的。 就像这一世最开始,纵然没了记忆,他听见云暮归的名字,还是会心动,看见云暮归受伤,也还是会心疼。 他当时还把那古怪的意识当做是“原身”,现在想想,哪里有原身啊,这个世界还未来得及开始他就穿过来了,他就是原身。 他就是微雪仙君。 那意识,是他镌刻在心底深处,无论轮回多少次,都无法磨灭的本能……和爱。 沈微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是如此,云暮归何尝不是如此。 明明揣了满怀被一剑穿心的记忆,可这二傻子徒弟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痛苦,朝他温顺地低下了脑袋。 乖巧而毫不抵抗地任由他戳弄着极为敏感的毛绒绒大尾巴。 沈微雪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刻到云暮归面前,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那些记忆都是假的,不必痛苦,不必绝望。 不过面前这天道替身阻碍了他的想法。 沈微雪沉了脸,看向“郁锦”的目光十分不善。 他手腕一转,剑气无声无息地蔓延四周,剑意在浮白剑身萦绕不绝,蓄势待发,剑灵苏醒后的浮白越发冰寒,剑刃上寒光刺目。 楚然察觉到浓重的杀气,他乍然止声,心头涌起惊惧,且这惊惧逐渐扩散——他一直没将沈微雪放在眼里,只将沈微雪当一个需要除去的意外。 可现在,他猛然惊觉,沈微雪身上,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与天选之子一样的命格和气场了。 四周骤然昏暗下来,天道察觉不妙,提出警示。 乌云遮天蔽日,连带着海底也阴沉一片。 郁锦的身体还没能完全复原,灵力仍旧在体内激荡。但楚然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等到沈微雪身上突兀出现的命格与之完全融合,他就再也碰不得沈微雪半分了! 楚然目露狠厉,他提剑,将诛邪令驱动到极致,周身水流倏地加快流动,带得他衣袖滑落,露出一片诡异沉黑的魔纹,那魔纹已从他手腕迅速蔓延开来,影影绰绰的,半贴半浮在郁锦的手臂上。 之所以不能完全贴合,是因为郁锦的意识清醒过来,在剧烈抗争。 楚然大喝一声,顾不得管郁锦的意识,剑尖大张大合,画出无数诡谲的符文,每条线条都浸满了魔气和杀意,像束缚着无数妖魔鬼怪,只消楚然一个命令,就会挣脱开来,将面前一切都吞噬干净。 楚然想毁了这个秘境! 连同他们一起,甚至不惜付出自我毁灭的代价! 沈微雪博览群书,无论修仙修魔的书籍都看了不少,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魔修道法里极为凶恶的一道法诀。 这法诀一旦完成,虽不至于说有毁天灭地之能,但将这秘境粉碎是完全没问题的,而秘境粉碎,他们这些在秘境里的人也逃不掉。 唯一能安然离开的,只有被原书规则保护着,连天道都无可奈何的云暮归。 这是属于主角的金手指。 不过这法诀之所以称凶恶,除了体现在效果,还体现在它会反噬施法人。 施法人只有一个结局——粉身碎骨,神魂消散。 沈微雪调动灵力,召起无数剑意,正准备以剑阵破法诀,身旁沉默已久的海神先他一步,骤然朝“郁锦”冲了过去! 无数白羽从海神双翼上脱落,纷纷扬扬,随着海神一起,将郁锦整个人包拢其中。 一部分裹住了犹在挥动的长剑,一部分贴附在已画出来的符文上,疯狂吞噬消融着那些魔气。 下一瞬剩余的落羽像是收到了什么召引,以无可抵挡的气势,刷地一下,尽数从郁锦的躯体里穿过! 饶是沈微雪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屏了一下呼吸。 好在他以为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出现,那些落羽穿过了郁锦的身体,却分毫不伤郁锦,而是将深藏他体内的楚然灵识逼了出来! 一道黑色身影被逼了出来,狼狈地连连后退几步,而同一时间,海神一把抱住委顿的郁锦——没抱成。 透支力量使得海神的身影在一瞬间变得黯淡透明起来,由实体化作虚渺,他的手穿过了郁锦的手臂,扶了个空。 他一下愣住了,呆在原地,所幸郁锦很快反应过来,夺回身体主动权后,反过来虚虚抱住了他。 “海神!”是郁锦惊惶的声音。 海神手里的碎片啪叽落地,犹自带着几分没消散的灵力。 而另一边,被逼出来的楚然满身狼狈,他身形半透明,看见被毁了大半的法诀,脸色铁青,想继续画下去,可没了借用的躯壳,他原本受的旧伤发作起来,痛得他恨不得满地打滚。 遑论重新凝聚灵力完成法诀。 他面上尽是不甘,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沈微雪,颤抖着抬起了手,诛邪令浮现于他掌心,裹满了浑浊魔气。 楚然声音又幽又恨,他几乎是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天道不会放过这个错误的,错误终将被修复……”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下了什么决定,嘴角牵扯出一抹诡谲的弧度,他低声道:“你以为结束了吗……这个错误不拨正,你们永无安生。” 话未说完,他倏然将诛邪令朝沈微雪投掷过来! 诛邪令被彻底唤醒,这曾吞噬过无数邪崇妖魔的令牌,在半空周幻化出巨大又凶猛的魔物幻影,魔气浓烈到近乎实质。 那魔物幻影张牙舞爪,倒三角的眼里闪着凶残的光,形容可怖地扑过来,要将沈微雪整个儿吞吃入腹。 不过它没能接近沈微雪。 沈微雪也没来得及将它斩杀。 一道冷沉剑光乍然出现,伴随着云暮归独有的幽沉的气息,将令牌瞬息粉碎。 妖魔幻影瞬间消失,嘶鸣声戛然而止,化作无数魔气四散开去。 接续它这一声嘶鸣的,是楚然的惨叫声。 诛邪令与他相融许久,一毁则共毁。 楚然的身影也随之龟裂开来,支离破碎,再被云暮归轻描淡写地一剑,就彻底化作虚无,只留下一个痛苦怨恨的眼神。 这伪装着缠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天道替身,终于…… 销声匿迹。0 第62章 第62章 楚然的身影消失得很快,眨眼间就没了影,沈微雪轻轻眯了眯眼,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所谓天道,也败退得太容易了些。 不过他暂时无暇思考这个。 楚然是灰飞烟灭了,但他折腾出来的动静久久未停歇。诛邪令被毁之后,里面沉积多年的魔气没了约束,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黑沉沉一片,迅速弥漫开来。 伴随着腥臭难闻的味道,幻化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浑浊影子,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围绕在沈微雪和云暮归两人周身。 那都是诛邪令曾吞噬过的魔物,虽现在没了躯体,伤害力大打折扣,但飘来飘去的,还是很碍眼,也污染着整个秘境。 如果不除掉,任由它们在秘境里汲取灵泉的灵气,假以时日,必会重新修成大害。 云暮归提剑,转瞬间斩杀了十几只,沈微雪也跟着加入。 那些个魔物影子其实很馋他们俩身上的灵气,尤其馋沈微雪,沈微雪天生灵骨所流露出来的清冽纯粹的气息,对它们而言诱惑十足。 不过它们也很害怕浮白和沉乌,蠢蠢欲动了许久,试探着冲上来,堪堪要碰到两柄长剑,又忙不迭慌慌张张地缩回去,不敢妄为。 不过沈微雪和云暮归没给它们机会退缩。 剑招快如闪电,剑气如刃,刷刷刷地削过一片黑影。 那些黑影甚至没碍着剑刃,就纷纷消亡于剑气之中,只留下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听着还挺渗人的。 短短半刻钟,最后一只魔物幻影也被除去。 沈微雪轻舒了口气,与云暮归对望了一眼,露出了浅淡的笑意,正要回身看看郁锦和海神如何了,一转头,却没见着人,只望见了一片迷蒙白雾。 这白雾似曾相识。 初时只有淡淡一层,不过眨眼间就滚成了浓重一片,很快缠上了沈微雪的衣袂。 沈微雪感受到熟悉的灵气,微微一愣。 这仿佛是……千秋峰太清池的灵气。 冷寒刺骨,洌洌如冰,他在太清池里待过无数回,不会认错。 云暮归显然也意识到了,于是他也没动,只默默往沈微雪身边走了一步,与沈微雪一起暗自防备着,任由浓雾将他们彻底吞没。 果不其然,浓雾之后,是千秋峰太清池的景象。 寒气在池面上氤氲飘动,隐约可见水里浮冰碎雪,还朦朦胧胧地倒映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沈微雪缓缓抬眸,与池边提剑而立的玄衣人对上了眼。 玄衣人面容和云暮归一模一样,手里提着的剑是长剑浮白,这一幕与前世被一剑穿心的情景重合上了。 沈微雪呼吸有些紧,他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凝视着玄衣人,一寸寸扫过玄衣人的面容。 ……是和云暮归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却一点儿鲜活气息都没有。一双墨瞳幽沉无澜,不带任何感情地望过来,甚至称得上有一点木讷和空洞。 小白团在袖子里滚来滚去,扯动着他袖子摇摇晃晃的。 丝丝缕缕地感应传递过来,沈微雪视线缓缓下移,挪到了玄衣人手中长剑上,那儿空荡荡的,没有剑坠。 剑坠……被弄丢了。 这个念头莫名浮现,下一瞬小白团忽在袖子里吱呀一声,沈微雪一个失神,那曾被藏起来的记忆倏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应当是前世最后一段记忆。 他穿书后一路篡改剧情,初时天道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天道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已经和小徒弟在一起了,云暮归没暴露半妖身份,也没入魔,这一切和原书剧情背道而驰。 天道震怒之下,仓促间捏造了一个替身,趁他和云暮归在外出途中短暂的分别时,试图杀掉他……那才是楚然的第一次出现。 楚然虽是天道替身,但光凭他并打不过沈微雪,反而被摁着揍了一顿,很是凄惨。 本是大好局势,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打斗中,沈微雪的剑坠被划断了,不知落到了何处。 那是小徒弟送他的,说是定情信物都不为过,沈微雪莫名其妙被人喊打喊杀时没畏惧过,发现剑坠丢失后却是变了脸色,当机立断丢下楚然去找剑坠。 他不知道会有天道这么离奇的存在,也没太把楚然当一回事,更没料到楚然见始终动不了他,会去强行借天道力量算计他,将他逼到绝境,甚至不惜伪装成云暮归的模样来杀他,想让他误会。 那时候沈微雪虽一眼看破了楚然的伪装,但因为受了算计灵脉紊乱灵气逆行,难以抵抗,无奈之下硬抗了一剑,长剑刚刚穿破胸膛,云暮归感应到了什么,赶过来了。 云暮归见心上人受伤,心神巨震,不顾沈微雪言语阻拦,毫不犹豫地闯进了楚然借天道力量、专门为他布下的局。 这个局没法伤害云暮归,却能影响他。 无数半真半假的幻象铺天盖地而来,不由分说地吞没了云暮归,开始强行加塞到云暮归的记忆里。 沈微雪受着重伤,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暮归陷在重重叠叠的幻象里无法脱身……那些幻象都是原书的剧情,分毫不差,及至最后一幕,沈微雪看见了“微雪仙君”,一剑穿过了“云暮归”的胸膛。 鲜血淋漓,伤痛至极。 沈微雪只觉胸腔里一片发凉,也不知是因为剑伤,还是因为那些荒谬的画面。 他艰难地转头,瞧见楚然在引动天地灵力,四周景象飞快变换,迅速恢复到打斗前的场景,隐约猜测到了楚然的来历和意图。 楚然在回溯光阴。 楚然想扭转这被他带偏离的一切。 感受到胸腔上的剑伤也在渐渐复原,但痛感却没消散,沈微雪一咬牙,在混乱至极的最后一刻,强行分离出了一缕意识,将自我记忆封存其中,藏在了长剑浮白里,并让剑灵一并沉睡护着。 随后他探手入怀里,摸出了一件灵器。 那是他刚捡到的玲珑盘——传言能于死局中破开生路的上古灵器玲珑盘。 沈微雪摩挲着罗盘底部怪异复杂的刻字,忍着使人想要昏厥的痛感,将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渡入其中。 在四周近乎扭曲的场景里,古朴神秘的罗盘,缓缓浮现了一枚指针。 …… 记忆里种种场景一一掠过,如走马观花。 胸腔里隐隐约约有些疼,沈微雪从记忆里脱身回神,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胸口,胸膛好好的,没有受伤。 眼前这太清池和玄衣人,都只是楚然残的记忆片段化成的假象。 沈微雪正要提剑将面前那个一动不动的假云暮归击散,身旁人忽然涌动起极为可怖的气息,他下意识偏头。 只见云暮归目光有片刻涣散,旋即瞳色转换成冷冽的冰蓝色,像是看到了什么画面,眼底闪过痛彻的怒色。 云暮归多半也是恢复记忆了。 沈微雪冒出这个念头,他牵住云暮归的手,刚要说那些都是假的,别在意,云暮归反手扣住他的手,另一只手陡然提剑! 带着极致怒意与恨意的剑意以无可抵挡地气势将玄衣人劈裂两半,连带着它身后的太清池也被一分为二——还不止如此,沈微雪只听见无数破碎龟裂声响起,幻象之外,整个秘境也被这道承载着许多的剑意劈开了一道口子! 方才云暮归去准备破秘境的布置受他召应,动荡起来,海水冲荡激涌,惊动了各种海底生物,慌乱地游来游去。 而云暮归恍若不觉,他一剑既出后,反手收剑,随意插在身侧,然后便一把捂住了胸口。 握着沈微雪的手陡然用力起来,沈微雪觉出痛意,偏头。 他看着云暮归额头一瞬间沁出冷汗,脸上神色隐忍而痛苦,意识到什么,当即也用力地回握回去,一边小声唤着阿归,一边将灵力渡过去。 云暮归虽慢却坚定地从胸腔里抓出了一团黑气。 那黑气十分惊慌,在他手里疯狂扭动,散溢出无数细长的丝丝缕缕,似乎还想继续往云暮归体内钻,然而被云暮归毫不留情的,都一并扯了出来。 扯出来的瞬间,云暮归压制不住地溢出一声痛极的喘息。 那是前世里被天道和楚然强行加塞的虚假记忆。 那些无端离奇的场景和莫名奇妙的恨意,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这一刻,被尽数拔除。 云暮归偏头连连吐出几口乌黑的血,将那黑气碾碎于指间,随后像是松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沈微雪。 云暮归抱得很紧,说是抱,不如说是勒,沈微雪觉得腰都要被他勒折了。 不过他没吭声,感受到急促又滚烫的气息落在颈脖处,他垂了垂眸,长睫轻轻颤了颤,咽下一声叹息,默默地回抱了过去。 “没事了阿归,都过去了。我们都好好的……” 他低声道,纵容地任由这只彷徨无措、在寻求真实感的披着人皮的大狼崽,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使劲儿的咬。 大约是尝到了沈微雪的味道。 云暮归总算是慢慢冷静下来了。 四周灵气勃发,卷起无数漩涡,将海底搅乱成一片,最终凝聚成一道巨大的漩涡,如来时一般,再次将他们卷入其中,飞快地送出了秘境,并决定以后再也不随便卷人了。 海潮声一下子变得很遥远,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不同于海底靠术法撑出来的、稍显沉闷的空气。 阳光洒落下来,沈微雪眨了眨眼,发现两人已经离开了幻境,拍了拍云暮归的后背,挣扎了一下。 云暮归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略略松了手,让沈微雪得以转身,但并没有收回手。 沈微雪抬眸见他神色还算可以,抬手替他擦掉了唇边沾着的血迹,一边摸着脖子上深深的牙印,一边亲昵地抱怨道:“又咬又抱的。我腰都快被你弄……” 他转身,话音戛然而止,尔后和捧着一块琉璃碎片的郁锦、飘在郁锦身边的海神虚影面面相对。 半晌后沈微雪牵了牵唇角,亲昵随意的神色收敛了个干净,露出了一个疏远有礼的笑容:“劳烦一下,非礼勿视。”0 第63章 第63章 海神将刚恢复了一点点的灵力又嚯嚯了个干净,虽然不至于到消散的地步,但一时半会是没法凝聚成实体了。 他只能暂且依附在琉璃碎片上,好在这琉璃石本来就是他的灵气润养出来的,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 而郁锦神色复杂,唇抿得很紧,小酒窝也没了,他看着海神蜷在背后紧紧收起的翅膀,眉头紧皱,一声不吭。 那翅膀原本羽毛雪白,舒展起来的时候,每一处弧度都很漂亮,充满力量。 可现在它东秃一块,西秃一块,还有许多血淋淋的伤口横亘其上。 狼狈糟糕的要命。 郁锦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他刚刚虽然被楚然压制了,但意识清醒着,外界发生的事情他全都能看见,自然也知道海神这满身伤是怎么来的。 海神在郁锦复杂的视线里挠了挠头,下意识将丑陋的翅膀又缩紧了些,他以前不怎么在乎自己外表的,男人打架嘛,受点伤难免的,不过眼下在郁锦面前,他却莫名的有些在意。 他道:“你别看了,就秃了那么一点点,很快能长回来的。” 郁锦低低地嗯了一声,情绪低落,又转头看向沈微雪。 不知为何,原本在他心里地位极高的沈微雪,突然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以往面容模糊的海神石像没有“活”过来时,郁锦总是忍不住将之代入沈微雪的脸。 久而久之,他就将海神石像和沈微雪混淆成了一体。 直到现在,另一张清晰而鲜活的面容闯到他面前。 郁锦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心里还是闷得难受,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琉璃碎片,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很严重的错事。 而这一边,沈微雪顶着对面少年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的目光,不明所以,陷入沉思。 除了多年前那半个时辰都不到的萍水相逢,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和这位小公子有过交集。 在一片寂静中,四人面面相对了一会,有人不高兴了。 沈微雪感受到腰间的某只爪子默不作声地用了点力,箍着他,有点紧。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借着袖子的遮掩,安抚似的拍了拍这只爪子,捏了捏云暮归的指尖。 袖子里两只白团也不甘寂寞地扒拉着袖口探头探脑,小狼崽还好,能自己勾着衣袖口,那只圆滚滚的白团就很危险,被小狼崽尾巴勾着,摇摇晃晃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沈微雪看见了,将它们拎出来,听它们吱吱吱嗷呜嗷呜的有点吵,想了想,残忍地将它们分开,将小白团放到了云暮归肩头,将小狼崽提溜到自己的另一边肩头。 两只团呆了一下,挣扎无果,还被沈微雪淡淡地瞥了一眼,委屈地不吭声了。 耳边清净后,沈微雪抬眼,温和有礼地朝郁锦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满满的疏远:“虽然不知道三公子发生了什么,但想来其中约莫是有些误会……三公子要找的人,应当和我无关。” …… 沈微雪和云暮归彻底从南海畔离开时,已是两天后。 倒不是因为郁锦和海神,那天沈微雪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和郁锦撇清关系后,就再没搭理过那两人。 他们去查探了一下楚然留下的痕迹。 本来想追本溯源,找到天道,但天道遭此重创后销声匿迹,一点动静也无。 两人寻踪觅迹,推算了许久,一无所得,于是暂时压下不管,等以后见机行事。 横竖他们有了防备,必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被动。 前尘往事水落石出后,两人心情都松快了许多。 沈微雪的旧疾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两人一合计,干脆传了个讯回宗门报平安,然后四处慢悠悠地走着,循着前世的记忆,旧事重做,旧地重游。 路过一个前世也曾去过的小镇时,沈微雪停下脚步,决定在这歇两天。 这小镇以流云冰丝闻名,流云冰丝是由一种只活在冰原上的灵蚕吐出来的丝做成,常见的有红白两色,十分珍贵难得,而且物如其名,触感柔软如云,细腻精致,还水火不侵,一丈千金。 寻常人家是买不起也用不上的,所以这丝,一般都是出售给仙修们的。 此时,沈微雪正站在一家成衣铺子里。 他和云暮归日常穿的衣裳都是特制的,用得是上等的精品料子,绣满各种防护的符文,水火不侵是基本,连一些术法也能闪避,算是个护身灵器。 这流云冰丝虽然好,但怎么也比不上他们身上穿着的。 沈微雪会走进来,完全是因为他路过这铺子时,眼角一扫,被里头一抹赤色给吸引了。 那是一件以赤色流云冰丝制成的外衣,领口、袖边,都以金丝绣着漂亮精致的流云纹,款式简单大方,却因颜色而展现出别样的风采。 沈微雪回想了一下,他好像都没怎么穿过这么艳丽颜色的衣衫。 铺子老板做了多年生意,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位客人不同寻常,必定很有钱,赶紧凑过来激情推销:“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镇上蚕娘娘新做成的衣裳呢,仅此一件,再多的都没有了!” 他卖力比划:“崭新的,刚挂上的!您瞧这料子,百分百纯天然流云冰丝,绝不掺假,假一赔十!您瞧这款式,最流行最新潮的款,走到街上绝对吸引许多人回头!” 沈微雪含笑听完,打量了一下那衣裳,有一丝意动,他偏头看了眼云暮归,云暮归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有瞬间幽深,旋即又恢复澄澈,低声道:“师尊穿了一定很好看。” “我也觉得。”沈微雪闻言,深以为然,便不再犹豫,朝老板示意:“劳烦取下来,我想试一试。” 老板“喔”了声,没动,有点迟疑:“公子,这流云冰丝很特殊,它做成的衣裳一般都不许上身,取下来也只能看看……” 沈微雪不等他说话,随手丢给他一把精品灵石:“那我买了吧。” 老板接住,看了眼灵石成色,立刻笑得见眉不见眼,将灵石往怀里一塞,忙不迭将那衣裳取下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沈微雪,嘴里还不忘流畅淋漓一顿夸:“这衣裳看着就像是给公子量身打造的,穿着铁定合身!风采夺人!公子好眼光啊!” 沈微雪没再回话,他摸了摸料子,触感冰爽丝滑,没有掺假,实打实的流云冰丝。款式大小看着也凑巧,约莫是刚好能合他身的。 他一扬手,将外衣披在了身上,随意琢磨了一下,感觉还算满意,又将之取了下来,道:“照着这同款,按他的身形,再做一件吧。” 沈微雪下巴朝身旁人抬了抬,瞥见云暮归稍显诧异的神色,笑了笑,没解释什么。 这一笔生意谈成,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其中满满一袋精品灵石、还有沈微雪顺手从南海畔带回来的珍珠和珊瑚石,功不可没。 原本那店铺老板听见这要求,是很为难的,因为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蚕娘娘虽然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衣衫受许多人追捧,但她有个规矩,从来不做重复的款式。 不过他带着沈微雪给的报酬去跑了一趟之后,还是成功促成了这笔生意。 和老板敲定了来取衣裳的时间后,两人离开了铺子,在小镇上随意走走,天色变暗前找了个客栈落脚。 悠然闲适,一如从前。 …… 翌日沈微雪是被外头一片热闹声吵醒的。 他闭着眼躺了一会,听见外边越来越热闹,翻了个身,往云暮归怀里钻,抱着云暮归劲瘦的腰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云暮归抬手,刚想设个隔绝声音的屏障,沈微雪猜到他心思,埋头在他胸膛前,头也不抬地闷声道:“不必。” 热闹也好吵闹也罢,有声音才显得真实。 那是鲜活的、属于人世间的烟火气。 他抱了一会小徒弟,稍微醒神,又有点想念很久没见过的大雪狼,于是戳了戳云暮归的腰,一本正经道:“阿归,我昨晚梦见了一只大毛绒绒,就躺在这里的,他哪里去了?你可有看到?” 云暮归:“……” 他垂眸,看着沈微雪乌黑的发顶,抿了抿唇,抱着沈微雪的手紧了紧,片刻后还是无奈又温顺地变回了原型。 只是变回来后,他还是忍不住翻身压到沈微雪身上,有那么一点点报复和抗议的意味:师尊果然还是更喜欢他的本体! 沈微雪被柔软的绒毛糊了一脸,也不抵抗,任由大雪狼将他压着,心满意足地将手挪到大雪狼颈脖处抱着,微微仰头埋脸——吸! 顺滑绵柔的绒毛上满满的都是云暮归的气息,沈微雪蹭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略略松开手,旋即用力一个转身。 一人一狼对调了个位置。 云暮归熟稔地将大尾巴缠上沈微雪的腰,不让对方随意离开,两只前爪搭在沈微雪肩头,将沈微雪往怀里压。 他怀着小心机,故意把原型又变大了些,躺下来时就跟张大毛毯似的,毛绒绒的耳朵尖一动一动,沈微雪根本没法抗拒,忍了忍,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着。 沈微雪俯身低头,咬了一口狼耳朵,咬得狼耳朵敏感地颤了颤,他才松口,轻笑一声,又亲昵地蹭了蹭大雪狼的脸颊,喃喃地唤“阿归”。 他叫云暮归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就只是单纯想叫,一声声地叫,大雪狼应他一声嗷呜,他就又叫一声。 傻里傻气的两个人。 他们俩就这么犯傻了许久,成功把另外两只白团也给吵醒了。 巴掌大的小狼崽睡眼惺忪地抱着小白团,在沈微雪叠放在榻边案几上的外衣里拱了拱,窸窸窣窣地爬出来,尾巴卷着小白团,轻巧一蹦,就蹦到了床榻上。 它歇了口气,又三两下爬到了云暮归身上,依偎在沈微雪旁边,只安静了一会,就和小白团吱吱吱嗷呜嗷呜地乱叫,翻来滚去地闹个不停。 把云暮归的绒毛滚乱了不说,自己滚成了一个炸毛小绒球。 两只大的两只小的又赖床了许久,等到太阳越发高升,透过薄薄的窗纸投射进来,落下朦胧温暖的光影,他们才懒洋洋地起身。 整饬好后,沈微雪将两只小白团塞回袖子里,和云暮归一起下楼去吃早食。 今日这热闹确实闹的有些过头了。 沈微雪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其中不乏许多成双成对的,皆满面欣喜,兴冲冲地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沈微雪目露沉吟,耳中捕捉到只言片语,什么“系红线”、“长情树”……他眸光闪了闪,偏了头,随意自然地和旁边桌的年轻人攀谈起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那年轻人看了看他,一眼就认出他不是镇上的人,便笑眯眯道:“两位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那你们有所不知,今个儿是我们镇上的相思节。” 相思节? 这是个什么节日?七夕?也没到时间啊? 沈微雪心下思忖,配合地接了几句话,引得年轻人滔滔不绝,将这相思节和他解释了个遍:“我们小镇外不远处有座山,那山上有株老树,据说是活了几百上千年呢,老人们都喊它长情树。” 这株老树传言是一位神仙路过时顺手栽的,那神仙是专管天地间姻缘的月老,栽下来的这株树便有了不同的意义。 “每逢今日,有情人们都会去长情树前拜一拜,再把红线系在树上,许下愿望,这样就能一辈子长相厮守。” 年轻人讲了许多,口干舌燥,赶紧喝了两口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笑得很开心:“我不说啦,我也约了人要去拜长情树呢!” 他喊来小二,结了早食的钱后,很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沈微雪目送他出去,咀嚼着“有情人”三个字,心念微动,停顿了片刻,状似无意地转头看云暮归,挑了挑眉梢:“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还是月年轻的树!松茸那本也有!月年轻无处不在! (理不直气也壮地大声比比顺便继续挖坑) 还没完结啦!0 第64章 第64章 年轻人说的那座山就在离小镇不远处。 走路过去约莫要小半个时辰。 沈微雪正要和云暮归一起去看看,刚站起身,就看见一个小孩子一边左右张望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进了客栈。 看见他们俩后,眼睛一亮,又蹦了过来。 “蚕娘娘让我来告诉你们,衣裳做好啦!” 这小孩儿虽然神情活灵活现,身形却异常单薄,话刚说完,就变成了一张巴掌大的人形薄纸,轻飘飘地落在桌上,头部简单地点了五官,眸黑唇红的。 沈微雪“唔”了声,将它捡了起来,随意瞥了眼四周。 周围注意到这一幕的人不少,不过皆见怪不怪,这小镇里有不少仙修居住或往来,大家都对这些小术法习以为常。 沈微雪两人便先去了趟蚕娘娘的居处,将衣裳取了来。 虽是连夜赶工,但蚕娘娘手工了得,做出来的衣裳毫无瑕疵。 沈微雪往云暮归身上比划了一下,很是满意,将剩余的报酬一并付了,让云暮归将之收好。 走出来时,街上人又多了些。 沈微雪没用缩地术,两人跟着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肩而行。 除去样貌俊美了些,当真如同寻常人。 …… 刚开始沈微雪还想着这么多人去,那株长情树下或许很挤。 等走到了才恍然,这哪里是一株长情树……这分明是一片长情树林! 老树岿然而立,七八人合抱都拢不住的树干上盘虬卧龙,满是岁月的痕迹,抬头,无数树枝舒展开来,一片绿意遮天蔽日,放眼都望不见边际。 像一朵绿意盎然的云,笼罩着这个山头。 沈微雪放出一缕灵力,悄悄探到树底下,窥见了一片同样望不见边际的树根,盘乱错杂,交缠在一起,深入地底,足有几丈之深,灵气浓郁。 看来年轻人所言不假。 他收回灵力,转头看四周。 有情人们成双成对地散落在各处,笑意盈盈地一起将准备好的红线系在树枝上,朝着长情树拜了三拜、许下海誓山盟。 这老树虽然庞大,但长得并不高,大部分树枝沈微雪伸手就能够到,上面系满了红线,也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个小锦盒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走到离沈微雪很近的地方时,被一小段凸起来的树根绊了一下。 沈微雪眼疾手快扶他站稳,手刚碰到对方,微微一愣。 这老翁身子里的生机已消弭得差不多,离开恐怕只在几日里……眼下看着精神矍铄,只是回光返照。 他视线落在老翁手中的锦盒上,隐约感受到另一道气息。 耄耋老翁站稳后,眯着眼看了看沈微雪,目光没有寻常老人的浑浊,反而很清醒,他笑了笑,和蔼又慈祥:“谢谢。” 沈微雪问:“老人家也来拜长情树吗?” 老翁见沈微雪面容清隽,周身气势温和近人,没什么戒心,只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锦盒,温柔道:“我和老伴儿十五岁那年在长情树上系了红线,往后几十年,每年都会来拜长情树,一次不差,今年带她来最后一次,下一次……就是下辈子了。” 他松开沈微雪的手,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往长情树走了几步,拄着拐杖,虽艰难但仍坚定地弯下了腰。 沈微雪没再打扰老翁,他安静地看一会,看着老翁拜了三拜,才收回视线,随意自然地牵起云暮归的手:“这儿人多,我们去另一边看看。” 老树枝干一直蔓延到深山里,不过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前边,不会往里走太远。 沈微雪和云暮归走过一小段路,那些喧闹渐渐地被甩至身后,只能依稀听见一点声音,树稍上的红线也少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条,散落在葱郁树叶间。 云暮归忽然拽住了沈微雪的手,定在原地不动了。 “师尊。” 沈微雪一回头,就看到他抬头看了看树梢那随风飘荡的某根红线,又眼巴巴地看过来,充满试探:“师尊,我们也系一根好不好。” 这目光,让沈微雪想起早上小狼崽玩疯了,试图钻沈微雪衣领、结果却被云暮归一爪子当场拍扁时,那委屈茫然的水汪汪眼神。 他想了想,有点心动,偏又故作不在意,扯着云暮归往前走:“这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就算真有神仙,也管不来这么多红线。”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云暮归身上原本高兴期盼的气息猛然蔫哒下来。 沈微雪悄悄地弯了弯唇,旋即又抿紧唇压下快要藏不住的笑,猜想了一下云暮归若还是原型……恐怕要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他又走了一段路,直到一点儿喧闹声都听不见了,才悠悠然停下脚步。 云暮归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住,还在满心失落着,便见沈微雪忽然将另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张开手指。 白皙如瓷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根红线。 云暮归倏地愣住了。 “不是说想系?”沈微雪微微握拳,在云暮归眼皮下晃了晃,露在他掌心外的半截红线跟着摇晃了一下,划出引诱的弧度,“傻掉了?” …… 沈微雪觉得身边这只崽高兴到尾巴都要冒出来了,他好几次忍不住悄悄看过去,确认云暮归脑袋上没有露出毛绒绒的耳朵尖。 系一根红线罢了,有这么高兴么。 连带着袖子里的小狼崽也情绪高涨,高兴地嗷呜乱叫,扒拉着袖子伸出头来,非要爬到沈微雪肩头,抱着小白团傻乐。 小白团窝在小狼崽怀里,也有点儿疯,一会儿鼓成圆球,一会儿扁成饼状,一会儿又扭成长条,总归没个正常形态。 沈微雪:“……” 好吧,他承认,他也……很高兴。 系红线的时候两人都很郑重认真,一人系了个结。 收回手时一阵风吹过,吹得旁边树叶阿晃动起来,沈微雪眼角瞥见了什么,仔细望去,才发现就在不远处,重叠绿叶下,还藏了一根别人的红线。 只是角度问题,刚才两人都没发现。 居然还有人和他们一样跑到这儿来? 沈微雪隐约还瞧见了一点别的,他好奇心起来,道了声“打扰”,往前走了几步,总算是看清了那片不同寻常的绿叶。 红线就系在绿叶边上,而那绿叶上,朦朦胧胧地映着一团影像。 这是…… 一只雪豹?头上还顶着一只蘑菇……松茸? 这是什么? 沈微雪有些错愕,而那影子仿佛还是活的,察觉到他的视线,雪豹动了动,朝他转过来头来,而雪豹头上的那颗松茸则怂怂地往雪豹耳朵后藏了藏,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沈微雪收回视线退回几步,想了想,也伸手捏起肩头两只团子,往他们红线边的绿叶上一摁。 两只白团懵懵地被摁了一下,一只嗷呜一只吱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被放回了肩头。 小狼崽抱着小白团蹲稳,一抬头,和叶子上同样抱着小白团的小狼崽影像四目相对:“……” 沈微雪看着这颇滑稽的一幕,终于轻笑出声,他放下手,自然而然地又想去牵云暮归的手,不过这回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就碰到了云暮归先一步伸过来的手。 两人顿了顿,谁都没低头,只是默不作声又轻车熟路地十指相扣。 有一个人能在他伸出手前先牵住他的手。 沈微雪在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中,听见自己的心跳悄悄地、不受控制地多跳了两下,他想,这样就很好。 沈微雪轻吸了一口气:“系了红线,还要拜三拜。” 他弯着眉眼,轻声道:“既然来了,不如做全。” 在长情树上系过红线。 在长情树下拜过三拜。 再许一句山盟海誓,从此就是生生世世的纠缠。 不过这回安静许久的天道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不想如他们愿了。 沈微雪话音一落,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变得阴沉起来,隔着葱郁浓密的树叶,沈微雪两人都能感受到风雨欲来的警告。 他们只作不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转手各自取出新买的衣衫,披在身上。 漂亮的红色照映着两人眼底的笑意,都热烈了几分。 这像极了某个场景,不过两人都没有明说。 沈微雪和云暮归面朝长情树,郑重其事地拜了第一下。 乌云涌动,布满天空,电闪如刃直劈下,划出冷厉的光影,沉闷的雷声在天际酝酿,似乎随时要迸发出来。 沈微雪和云暮归拜了第二拜。 风声狠戾,吹得树枝摇摆,红线夹杂其中,也摇晃不定,那印着两只小白团的树叶倏而亮起光芒,于狂风飘摇中,将红线稳稳护住。 大雨倾盆,连浓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住,密密匝匝地落下来,气势凶猛,仿佛要把大地砸出无数坑。 小狼崽蹦起来摘了一片大树叶后,尾巴卷着小白团从沈微雪肩头滑落,举着叶片顶在头上,哒哒哒地到处跑。 雨点落在树叶上,打鼓似的。 不过很快,长剑浮白与长剑沉乌便自发现身,悬立在两人身旁,剑身交错,激荡起一片凌凌剑意,密不透风地将两人护在期间,无论是风或是雨,都沾不上两人衣袖分毫。 只有小狼崽的叶片举了个寂寞,在原地呆了一会,在小白团的怂恿下,跑到了剑意边缘,将叶片举了出去,和小白团一起继续听打鼓声。 沈微雪和云暮归转过身来,外边的惊天风雨声根本干扰不到他们分毫,两人彼此相望,眼底都是清晰又温柔的笑意。 他们对站着,弯腰拜了第三拜,许久才直起身来。 绯色的衣袂微微晃动,划出了漂亮的弧度。 数道天雷接二连三,轰然落下,然而最终都被剑意隔绝,动摇不了分毫。 只能发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巨响。 徒劳无用。 作者有话要说:沈某和云某:“连累你们也淋了场雨,还挺不好意思的。” 豹某和茸某:“。” 呜呜呜捏捏我的茸茸!啊捏扁了! ~ 没完结!真的没!0 第65章 第65章 自长情树回来后,天道再一次销声匿迹。 沈微雪思忖了一下那几道不痛不痒再无后续的闷雷,觉得有些古怪:“它就这么放弃了?” 明明楚然之前还在嚷嚷着一切都没结束。 是临死前不甘的嘴硬? 还是天道又在暗中捏造第二个楚然? 云暮归在专心致志地和小狼崽抢小白团玩,那是由沈微雪一缕意识衍生出来的,牵连着一缕沈微雪的气息,他戳得正起劲,闻言停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无妨。” 语调淡淡的,充满着“天道来一次就再揍一次”的意味。 说完他又将小白团从小狼崽怀里抢了出来,捏在指尖。 小狼崽气得嗷呜乱叫,跳起来一口咬在他手指上,偏又抢不过,气了一会,闷头闷脑地一头扑向沈微雪,抱着沈微雪的手腕,冲沈微雪嗷呜告状。 沈微雪忍笑,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两人在一起了,都没有要将这两抹意识重新融合的意思。 就这么任它们俩渐渐独立起来,成天闹腾,像两个调皮小崽子。 和两只崽玩了一会后,沈微雪翻出传讯玉牌。 这一趟出门时间不短,他准备回一趟宗门了,顺便将他和云暮归的事儿和顾谢两人说一声。 前几日和顾朝亭传讯,顾朝亭还在闭关,所以今日他连的是谢予舟的通讯。 谢予舟很快接上了。 不过谢予舟似乎十分震惊。 沈微雪话刚说完,他便脱口而出一声“什么”,错愕又毫无预料的样子。 沈微雪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心头莫名闪过一丝诧异,稍纵即逝……出门前顾谢两人就曾隐晦地问过他打算怎么处理和云暮归的关系,尤其是谢予舟,特意巴巴地跑过来劝慰过他。 怎么一趟出门后,谢予舟反而这么吃惊? 谢予舟回过神来,开始追问细节,沈微雪压下诧异,应对了他几句,不过旁边坐着另一个当事人,沈微雪轻咳一声,没说得太详细。 谢予舟叭叭叭地追问了几句,没得到满意的回复,嘟嘟嚷嚷地念叨着要等沈微雪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日后。 沈微雪和云暮归回到宗门时,天边刚透出淡淡晨曦。 两人没惊动其他人,直接掐诀缩地回了千秋峰,本想歇息整饬一番再说,谁知刚一落地,便见顾朝亭衣袂翩然,独自从千秋峰下来。 师兄一大早来他千秋峰做什么? 沈微雪闪过疑惑,不过他们师兄弟关系亲近,彼此不设防,他以往需要一些什么丹药的时候,也会直接去顾朝亭所居的山峰上找顾朝亭的炼药师要,故而也没有太在意,喊了声“师兄”,就迎了上去。 顾朝亭似乎正在思忖着一些事,微微蹙着眉,也没留意四周,看见沈微雪时愣了一愣,脚步一顿,才唤道:“微雪师弟,你回来了?” 他本想说什么,结果刚一张口,眼光瞥见沈微雪和云暮归相牵着的手、过于亲密的姿态,话拐了个弯就换了一句:“你们这是……?” 素来镇定的顾宗主神情错愕,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人震惊的事情,卡顿了一下才说完了下半句:“……这是怎么了?” 沈微雪也没料到一回来就会撞上顾朝亭,两人还黏黏糊糊地牵着手,没来得及松开,不过这关系又不是见不得人。 沈微雪被看见了,干脆也懒得遮掩,看着顾朝亭一时没压住的诧色,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就,超脱师徒情谊深入发展了一下?” 顾朝亭:“……” 他也不傻,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朝亭收敛了诧色,脸上露出轻微严肃的神情,他看着沈微雪,又看了看云暮归,不知想了什么,收回视线道:“回来便好。”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简单道:“你与我过来一下,我正好有些事要与你说。” 他像是话里有话,只是碍于云暮归在,不好说。 这反应和沈微雪想象中不太一样。 沈微雪敏锐地觉得这“有些事”和云暮归有关。他脸上的笑容也微微收敛了些,有些异样的微妙感,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带小徒弟……啊不,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紧张刺激感。 师尊神游之后,顾朝亭以师兄身份一直照顾着他和谢予舟,在沈微雪心中地位不低。 不过阿归在宗门里一向表现的好,师兄应当不会有什么反对的。 沈微雪想了想,松开云暮归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低声道:“阿归先回去等我?” 他抬眸瞥见云暮归唇抿得紧紧的,似乎也有些紧张,心下定了定,反而轻松了些,弯了弯眉眼,小声道:“想吃后山清溪的焖小鱼。” …… 暂时支开云暮归后,果不其然,顾朝亭第一句话便是:“你与云师侄……” 他有些迟疑,像是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直截了当地道:“想合籍成道侣?” 沈微雪应了声,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是想。” 他晃了晃空荡荡的袖子,还有些不习惯。 这些日子小狼崽和小白团都喜欢待在他袖子里,而方才为了尊重顾朝亭,他将两小只提溜了出来,让云暮归带走了。 顾朝亭:“?” 顾朝亭:“不是想,是什么意思?” 沈微雪故作轻松道:“是已经完成的意思,也不是故意瞒着师兄……” 他语调顿了顿,见顾朝亭听见他的话后,眉头几乎要拧成川字。 沈微雪的紧张感被压了几分,那点儿微妙的怪异感又涌了上来,他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奇怪,总之就是本能觉得奇怪。 谢予舟如此,顾朝亭也是如此。 这事情有这么突兀到难以接受吗? 明明离开凌云宗前,因着比试大会上那一遭事,云暮归就与他魂修过了,虽然当时两人并没有确定关系。 但顾朝亭和谢予舟当时都宽慰过他,没道理这会儿听见他们真的在一起后,表现得这么错愕啊。 沈微雪思绪飞转,稳了稳心神,道:“之前师兄闭关,我与小舟提过一句,我本以为小舟和师兄说了……” 因为他的这句话,顾朝亭半路拐了个道,带着他杀去了谢予舟的峰上。 沈微雪还在努力打探他师兄对自家崽的态度,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想到之前玉牌通讯时,谢予舟就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又看了看顾朝亭一脸严肃,心说今天这三堂会审怕是到中午没法完了。 他盘算了一会,趁顾朝亭掐缩地诀的间隙里,飞快地给云暮归传了个讯,让小徒弟别紧张。 才慢条斯理地跟着踏入顾朝亭的缩地诀里。 时间尚早,天方大亮。 谢予舟的房门紧闭,里头毫无动静,看样子还没起身。 谢予舟喜欢赖床,在他们师兄弟间不是秘密,少年时期沈微雪还经常来提溜他起来练功。 沈微雪没多想,看顾朝亭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便去敲了敲门:“小舟?” 屋里没应声。 不在? 可他分明感应到屋里有人的生息。 沈微雪又多敲了两下,才听见屋里含含糊糊传出来一声的“师兄”。 是谢予舟的声音,沙哑又绵长,像昏睡许久醒来般,又像…… 沈微雪隐约觉得这声调是似曾相识的耳熟,不过他来不及细思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屋里传来脚步声,门倏地被打开。 露出来的却不是谢予舟的脸。 看清来人,沈微雪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缓慢又迟钝地眨了眨眼,视线在面前人身上停驻一瞬,又越了过去,往屋里看,和床榻上的人对上视线。 床榻上的人衣衫凌乱,一看就是随意披起的,和他懵然对视片刻后,呆滞着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师兄”,旋即好像自己都被自己沙哑得不成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抿紧了唇。 搭在锦被上的手猛然捏紧,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敢再吭声。 见他表情,沈微雪这个过来人,哪里有不懂的。 只是小师弟这车翻的,连他也没想到,谢予舟和叙玉居然……? 沈微雪脑海里思绪飞转,一边搜寻着过往里这两人的蛛丝马迹,一边沉默地想。 这下可好了,师兄弟俩,谁都别说谁。 沈微雪轻吸一口气,退后了一步,露出温和的笑容,和站在门口也只草草披了件外衣的青年打招呼:“叙玉师侄。” ……不是很敢回头看师兄。 希望师兄人没事。0 第66章 第66章 两刻钟后,某位沈姓师弟和谢姓师弟于屋中双双正襟危坐,乖如鹌鹑,默不作声地等出去冷静一下的顾朝亭回来。 叙玉也被支开了,屋里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人,没人说话,便安安静静的。 沈微雪恍恍惚惚中,仿佛梦回少年时。 少年时期,他们俩外出历练惹了事回来,也是这么端坐着,等着挨顾朝亭一板一眼地说教。 这么一想,也好多年过去了。 居然有呢么一丝怀念…… 沈微雪堪堪打住这个危险的念头,垂眸,目不斜视地望着对面斟满清茶的玉杯,趁顾朝亭没进屋来,凝声成线,传音入密:“小舟,衣领。” 谢予舟暗度陈仓的时日尚短,还没锻炼出一颗淡定的心,刚刚又是被两位师兄抓了个正着,满心慌乱的,仓促间也没收拾好。 闻言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脸上染上一丝窘迫,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领,遮去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痕迹。 “师兄……” 他本想求教一下,结果刚开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连忙止声。 顾朝亭从外边进来,顺手掩上门,缓步走到两人对面,拂袖坐下。 沈微雪抬眸,镇定地看了一眼,见顾朝亭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掂量了一下,先喊了声:“师兄。” 他开了口,身旁谢予舟立刻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跟着喊:“师兄。” 顾朝亭看见他们俩就头疼。 他执掌凌云宗多年,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鲜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唯独在他两个师弟身上,总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 顾朝亭沉默了一会,“你们”了一声,起了个头,又住了口。 他视线从沈微雪身上停顿一瞬,挪到了谢予舟身上,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眉心动了动,又仓促地偏开,片刻后又移回来。 沈微雪心说他师兄怕不是要给气懵了。 他与云暮归是师徒关系,真要说起来,关起门也就他们千秋峰自个儿的事,谢予舟可就不同了,他这小师弟,一出手竟然是把师兄的亲传大弟子给拿下了,任谁听了都要震惊。 沈微雪回忆了一会,还真回忆起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许久之前,有一次顾朝亭历练归来,得了机缘,要闭关稳定境界冲一下升阶,需要近一年时间,期间便将宗门事务托给了沈微雪。 而他新收不久的小徒弟叙玉,则被暂时托给了谢予舟。 宗门事务繁杂,那段时间沈微雪无暇顾及许多,一边叹息师兄当这个宗主真是好累啊,一边忙碌得脚不沾地。 只偶尔听见谢予舟跑来闲聊唠叨,说不会照顾小师侄,或是小师侄又怎么怎么啦。 沈微雪想起那时候,三言两语不离小师侄的谢予舟,心下了然。 或许就是那时候有了前缘。 沈微雪回忆着,越回忆越觉得唏嘘,在逐渐低沉的气氛里,一时也忘了自己身上同样背着事,张口就替小师弟说话——这是少年时期留下来的习惯了。 谢予舟从小就是他的小尾巴,他习惯于照顾自己的小尾巴师弟。 “师兄,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小舟和叙师侄都长大了,想来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顾朝亭蹙着眉瞥他一眼:“微雪师弟,你与云师侄的事,是这次外出是定下的?可有考虑周全?” 沈微雪:“。” 沈微雪闭了嘴。 有人送上来起了头,就好说了。 顾朝亭干脆就着这句话说了起来:“我并非反对什么,也不愿随意定夺你的人生,只是合籍结契一事事关重大,云师侄的身份不同寻常,日后……” 顾朝亭的担忧无非就是云暮归的半妖身份,一旦暴露,或许会给沈微雪带来极大麻烦。 又担忧半妖毕竟不是人,妖性难改,也不知会不会伤害到沈微雪。 沈微雪认真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他和云暮归两世情缘了,当然不会担心这些,但这事没法和顾朝亭说。 不管是他的穿书来历,还是天道的存在,都无一不荒谬,没法和顾朝亭细说,沈微雪只能挑着能讲的讲一些,但顾朝亭不知具体,仍是满腹忧虑。 沈微雪生性懒散,不喜拘束,最不喜欢听人说教,也就只有顾朝亭能对他念叨那么久。 不过念久了也还是头疼。他想了想,趁着顾朝亭某句话的间隙里,若无其事地道:“对了,师兄今早来千秋峰,有什么需要吗?可要我帮忙?” 沈微雪本意是岔开话题,顾朝亭对他没防备,本也说的差不多了,心知再怎么说也执拗不过沈微雪,便顺势跟着道:“有弟子说千秋峰上寒气氤氲,我去看了眼……你怎么将太清池的禁制解了?” “嗯?”沈微雪一愣,“太清池?” 顾朝亭颔首:“我早上去看,第一层禁制解了,隐约露了些寒气,才被弟子们感应到。余下的禁制还算稳当,没出意外……我已将那层禁制重新封闭上了,你以后多留意一下便可。” 他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像是温和善意的提醒。 沈微雪的眉头却是微微蹙了起来,有些疑惑。 ……等等。 什么叫“他怎么将太清池的禁制解了”? 太清池的禁制明明是顾朝亭解开的啊! 太清池位处冰系灵脉的源头,灵气浓郁充沛不假,但过于寒冷,容易伤人,修为不足的弟子,稍微靠近都会被冻伤。 所以平时都是设置了层层禁制封闭着,轻易不许旁人接近的。 在凌云宗里算是禁地的存在。 而在几年前,沈微雪渡劫失败……那是启动玲珑盘强行逆转天道轮回、重生归来的代价,总之灵脉破碎危在旦夕,顾朝亭察觉不妙匆匆赶来,抱着他去了太清池。 这太清池的禁制,便是那次顾朝亭亲手解开的。 再后来,沈微雪时常要来太清池续命,为了方便,那禁制就一直没闭上,横竖那只是最外层的禁制,真正紧要的禁制都好好封闭着,千秋峰上人不多,寻常弟子没有命令也不会靠近。 师兄把这事儿忘了? 沈微雪心头疑窦丛生,正想说什么,旁边反应有那么一点延迟的谢予舟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试图帮他师兄脱离苦海:“云师侄看着挺不错的,大师兄也不必太担忧……” 顾朝亭:“……” 沈微雪:“……” 顾朝亭的一把火刷的成功转移,烧到了谢予舟身上:“你……你与叙玉,又是何时开始的?” 谢予舟:“。” 也就这个时候,顾朝亭的沉稳气度会抛得一干二净。 絮絮叨叨像个操心自家孩子的老父亲。 谢予舟理亏在前,又不如他二师兄那么“经验丰厚”,结结巴巴地回应着顾朝亭的话,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几乎要招架不住,耳根子红得快要着火。 沈微雪爱莫能助地看着他,等顾朝亭说的差不多了,才再次伸出援助之手,也不敢引火烧身,只谨慎道:“师兄,我们师门所修一道并非无情道,讲究心境开阔,随心而为,不牵扯原则问题,也不至于太为难……我们也能对自己负责。” “倒是师兄,这些年忙碌宗门事务,恐怕有所耽误。上回论道大会小舟去了,这回我去了,不如下回师兄也出去走走,或许……” 若是别的宗门里,别的师弟这么对掌权人说话,八成要被怀疑想趁机夺权,不过凌云宗这几位感情深,没这顾虑。 沈微雪想起这名为论道,实则和相亲差不多的仙修聚会,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着,眼角却忽的瞥见谢予舟奇怪地看着他,他略略一顿,眉梢轻动,暂时截断话头:“……怎么?” 谢予舟道:“师兄,我没去过论道大会啊。” “没去过?”沈微雪错愕地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他想说什么,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一些事,那话语便卡在了嗓子眼。 论道大会并非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举行。 前世云暮归练功岔气、险些走火入魔,沈微雪带着小徒弟一起闭关,没能去成论道大会,那次是由谢予舟代替凌云宗去的。 去的地方……仿佛便是南海畔。 可早段时间,沈微雪和云暮归去的论道大会,地点也是南海畔。 沈微雪才恍然惊觉当时刚听见谢予舟说论道大会时的微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南海畔的论道大会…… 分明是前世他没去成的那一遭。 …… 沈微雪回到千秋峰时已经是日暮西山。 云暮归带着两只白团崽去后山清溪里,捉了许多银白小鱼。 这清溪泉水流经冰系灵脉,也染了一些灵气,养出来的小鱼虽只有一指长,但新鲜少刺,肉质滑嫩,一点腥味也无。 就算是用清水来煮一碗鱼汤,也十分鲜美。 因为提早收到了沈微雪的通讯,云暮归中午并没有煮小鱼,等下午沈微雪回来了,他才迎上去。 虽然他一直都神色淡淡,看起来镇定自若,可心里难免也有紧张。 顾宗主在师尊心里的地位如何,他都很清楚。 他不担心沈微雪会放弃他,他只担心沈微雪夹在其中为难。 这点儿担忧在看见沈微雪略带沉重的神色时倏地被放大了许多,云暮归心下一沉,朝沈微雪伸手,张了张口,声音有些紧绷:“师尊?” 沈微雪回神,看见他,顺势将手搭过去,眉头却始终没松开,就站在庭院里沉思许久,才缓缓地问:“阿归,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奇怪?”0 第67章 第67章 沈微雪座下只有一位亲传弟子,也没收别的挂名弟子,千秋峰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 绿树葱郁,溪水潺潺,四处透着惬意的安然。 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 沈微雪和云暮归回到两人屋里,各转过一圈。 云暮归的屋里布置简单,除了必要的大件,如床榻书架桌案等,再没别的装饰品,干净整洁,几乎一眼就能看完全景。 亮堂是亮堂,未免孤单寡味了些。 沈微雪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云暮归的书架。 书架上的书也是摆放的整齐,高矮厚薄,分门别类,简直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嗯? 他的视线在某处靠墙的角落处停顿了一下,片刻后伸手过去,在两本书册之间,准确无误地捏住了一角纸张。 纸张很薄,被折了几折,大概是塞进去时太仓促,没注意到,才露出一个小角来。 沈微雪小心地将它抽出来,展开一看,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他像是照了个镜子:“……” 他哑然,随手召了召,将云暮归喊过来,饶有兴致地问:“是你画的?” 纸张上画着的是位年轻仙君,身形翩然,立于湖面之上,长剑划过湖面时,剑气荡得一片半绽的见春花随波而动,满目惊艳,而他白衣胜雪,眉目清隽,盛满了洒脱,风采更胜群花三分。 画者约莫是自学成才,笔墨间尚带几分稚气,但显然可见其用心,细节处也勾勒得认真。 云暮归原本在床榻那边,闻声走来,看见画像,抿了抿唇,小声道:“师尊怎么找到了这画?” 这是他很久以前画的。 那时候他刚拜了沈微雪为师,一下子从泥泞之底直上云霄,巨大的差距感让他感到惶惶然。 偏生回到凌云宗后,沈微雪顶着师尊的名头,渐渐的与他反而还不如还没回来前那么亲密。 好几次夜里小云暮归想东想西想得睡不着,悄悄地上了峰顶,叩响了沈微雪的窗,眼巴巴地趴在窗台,想和沈微雪一起睡。 都被沈微雪以师徒间不合规矩的理由给拒绝了。 满心彷徨无措之下,他便只能寄托笔纸之上。 这张画……云暮归也不记得是废了多少张画纸才留下来、勉强能看的一张。 无数安静夜里,就只有这纸上的沈微雪在默默地陪着他。 沈微雪摩挲着纸上深深的折痕,笑吟吟地将之重新折好,却没再放回书架子上,而是道:“阿归这张画就送我吧?” 云暮归有点不自在地应了声好,微微偏过头去,想了想,又转过头来,认真道:“以前画的不好看,我好好学了重新画……” “这个就很好。”沈微雪往画纸上设了个保护的小术法,将之收到储物囊里,左右望了望,这屋里看得差不多了,两人转头又去了沈微雪屋里。 沈微雪屋里内容就比云暮归那儿丰富的多。 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写意山水画,纸上笔墨蕴藏着浓郁的灵气,抬眼望去,那画里的山间雾气都仿佛是活的,溢散出来,飘飘悠悠,朦胧如纱。 书案上也摆了许多小物件,游鱼形状的镇纸,镂空雕刻的笔架……无一不精致。 沈微雪推开窗,风吹进来,吹动了书架边挂着的一串铃铛,声音清脆悦耳。 他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角弥漫上一丝笑意:“你送的铃铛,非要挂我这儿,我一看书你就伸爪子去撩,撩得叮当叮当响……” 小云暮归很依赖沈微雪,偏孤单惯了又不善言辞,便喜欢在沈微雪看书时,悄悄化了原型小狼跑进屋,拨弄着铃铛,弄出一些动静来,吸引沈微雪的注意。 恢复记忆后,处处是回忆。 沈微雪随手将书案上没看完、摊开倒扣着的书册合上,瞥见书名是微微一愣。 入门弟子专用的修炼讲解图册? 他什么时候又翻起了这些初等层次的书? 这疑惑一闪而过,旋即沈微雪路过床榻时,视线又被枕头边一本看着很眼熟的书册吸引了。 他伸手将那书册捡起,厚厚一本,没有书名,翻开看,满满的字,都是他的笔迹。 ……是他当年刚收了云暮归为徒后,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带徒弟,满凌云上下找人问,问完了记录下来的养徒指南。 厚厚一本书册里,什么都有。 吃喝用度、修炼术法,一应俱全,细心细致到每个细节,沈微雪此时翻来看,都忍不住咋舌。 他以前……真是好有耐心。 沈微雪合上手中书册,抬头时没留意,险些被床榻上方木架上系着的一个小玉钩勾住头发——之所以是险些,是因为千钧一发之刻,云暮归抬手替他挡了挡。 那是之前挂着云暮归送他的小绒球……也就是小狼崽的玉钩。 沈微雪轻轻舒了口气,顶着云暮归隐着好奇的视线,顺手将书册塞云暮归怀里,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点儿怀念便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思:“我们果然还没离开吧。” 这话一出,外头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仿佛都停顿了一瞬。 随即越发哗啦啦起来,像在掩饰性着什么。 沈微雪听见了这动静,没动,只沉声一件件数过:“画像、铃铛、书册……” 都不是这一世该有的东西。 还有顾朝亭异样的反应、重复的南海畔论道大会、床榻边的小玉钩……桩桩件件。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们这两世的人和事都融合在一起了。 沈微雪咬着牙,哼笑出声:“怪不得楚然死的这么轻易,天道劈过几道雷就当起了缩头乌龟……原来是算定了我们还陷在它们的算计里。” 他转身出了屋,一挥袖,一道无形劲气从袖中飞出,猛然击中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那老树吱呀一声,树枝剧震,片刻后不堪重击地拦腰折断,轰然倒下,激起尘土一片! 这棵树…… 也是早在几年前,就被云暮归和叙玉打架时手滑打折了的。 沈微雪面色冷沉。 本以为找回记忆、又杀了楚然,便是结束。 可现在想想,恐怕从他们离开轮回小镇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更大的轮回困局里。 如果不是发现顾朝亭的态度奇怪、进一步寻找发现更多的不对劲,他们或许真的要被骗过去。 至于这些破绽…… 沈微雪猜测或许是因为他们杀了楚然,天道猝不及防受了重创,一时恢复不及而造成的错乱。 错乱了两世的人物和事物,甚至波及了时间线,都是混乱不堪的。 沈微雪想到了什么,掏出储物囊,翻找了一会,找出来一封信。 是小镇离别时迟意给他的信,也是七年前的自己交给迟意代为保管的一封信。 信里记录的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乍一眼毫无关联,无关紧要。 沈微雪目光匆匆地再次扫过,渐渐恍然,这分明是七年前他还未彻底失去记忆时提早留下的提示,里面记录的不仅是这一世的事情,更多的是上一世的事情。 只是之前他记忆不全,没看出什么,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信的末尾还画着一朵小小的七瓣花,像是兴致冲冲写完日记、随意留下的记号。 沈微雪记得这朵花。 这花是前世他与云暮归在某处秘境里无意中见到的,满满一大片极为漂亮,现世里却极为罕见,沈微雪一时心动,便挖了一株,带了出来,想试着种在屋前,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 那花儿盛绽了七八日,就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一世他没有和云暮归去过这秘境。 清冽灵气从指尖流露出来,沈微雪循着记忆,掐了个法诀,落在那朵墨色小花上。 薄雾似的灵气蒙在墨花上,像是给它铺了层半透明的纱,片刻后,那墨花徐徐绽放,竟是将那灵气尽数吸纳! 灵气源源不断地从沈微雪的指尖流泻出来,又被墨花吸收了个干净,慢慢的,那花越来越大,七片弧度漂亮的花瓣都舒展开来,几乎要铺满整张信纸。 随后,那花蕊里流转过金光,在一片墨色里映出了三个字。 大荒泽。 沈微雪恍惚回忆起,这一世谢予舟将玲珑盘带回来给他时,说的便是在大荒泽捡的。0 第68章 第68章 既然如此,去大荒泽便成了既定之事。 沈微雪没多耽误,很快定下行程,向顾谢两人辞行。 大荒泽在沧州以北,离云上城摘星楼很近。 故而沈微雪找的借口就是带云暮归去摘星楼……横竖这虚假幻境里时间错乱,错乱到顾朝亭和谢予舟表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根本经不起推敲。 顾朝亭仍旧停留在前世的记忆里,对此毫无异议:“去罢。” 谢予舟倒是隐约察觉到什么,有些犹疑,小声嘟囔:“师兄刚回来不久又要出去啊,摘星楼要开了吗?我怎么记着不是啊……” 他掰算了几回,都没理清,最后看着沈微雪笃定的神色,干脆将困惑都甩到脑后,放弃思考,眼巴巴地凑到沈微雪身边,疯狂暗示:“师兄,云上城的梅子糕挺好吃的……” …… 这回沈微雪没有慢悠悠地坐马车,接连几个缩地诀,眨眼间便和云暮归来到了沧州。 现在不是摘星楼开放的时间,两人来也不是为了摘星楼,沈微雪买了些梅子糕,用特殊的方式送回凌云宗后,就径直从云上城穿过,直奔沧州以北。 沧州与大荒泽的交界处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大荒泽”三个字,笔迹疏狂,沈微雪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太偏远了,偏远到像是游离在世俗之外,大荒泽这名字鲜少被人提及,沈微雪去打探消息,竟是没几个人知道大荒泽里具体是怎么样的,只有那么一点含糊又似是而非的印象。 沈微雪看了半晌,才恍然回忆起在哪见过这样的字……在摘星楼那门匾上,终无名的笔下。 摘星楼主终无名向来神秘,他来过这里也不奇怪。 沈微雪思忖着,没多停留,走进了大荒泽,才得知大荒泽名为“荒”,然而看起来并不荒芜。 这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有城镇乡村,里面鱼龙混杂。 除了有普通人,有仙修,甚至有妖魔,各人所着服饰多有不同,口音杂七杂八,俨然是来自五湖四海,却都以一种奇妙的和谐气氛共处着。 甫一踏入大荒泽地界边缘的小城镇,沈微雪便觉空气中灵气波动了一瞬,不过细探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还在沉吟着说辞,便先有人迎了上来,熟稔地大声打招呼:“夫子回来了?” 夫子? 这是在喊谁? 身后身旁都没有别人,沈微雪只当对方认错了人,正待说什么,不远处七八人听见那一声“夫子”,纷纷抬头看来。 尔后一拥而上,将沈微雪围在中间:“夫子!” “夫子从外边回来了?” “夫子这次一出门可去了好久……” “夫子,您家的花我都有好好浇水呢!” 一连串七嘴八舌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站在他身旁的云暮归,立刻大惊失色:“你这恶霸!又来欺负夫子?!” 这一句话就像热水里落了滴油,轰然炸开了锅,那些人对沈微雪熟稔而友好,对云暮归就跟见了万恶不赦的恶人似的,防备又警惕地盯着他,撸起袖子毫不留情地要把他挤到一边去。 一个小胖子男孩闷头撞过来,沈微雪见他来势汹汹,推了一把云暮归,让他避开。 一番混乱之后,沈微雪总算是摸清楚了怎么回事。 这幻境里的大荒泽还挺智能,自发地给他们这些外来人安排了新身份,他是镇上的病弱夫子,刚出远门回来,云暮归则是知名大恶霸,听闻夫子回来了,又想来强取豪夺。 沈微雪啼笑皆非:“……” 他暗中给云暮归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顺从众人意思,先离开一下,省得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等群情激愤的众人安静下来,各自散去,沈微雪想了想,叫住了小胖子,状似无意地用话题引着他同行。 小胖子看起来十岁左右,身高还不到沈微雪胸口,身形微胖,冲过来时像个小炮弹,挤开云暮归后就一直小鸡护食般挡在沈微雪身前。 他年纪小,对沈微雪没什么防备,沈微雪几句话一引,他便自发地往“夫子”的住处走。 无形中给沈微雪带了路。 沈微雪听他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夫子这次离开了好长时间啊,我好久没见过夫子了……” 小胖子伸出手指数了数,数完十个手指头还不够,倒过来又数了一遍:“得有三五十年了吧!” 沈微雪哑然失笑,心说你这小豆丁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呢,就三五十年没见……他目光微动,忽的看见两人脚下的影子,思绪又略略一顿。 夕阳西下,余晖橙黄,照着两人影子都被拉长。他的人影轮廓清晰,修长笔直,那小胖子的却边缘模糊,暗淡色浅,像是随时会消失。 其实不止影子。 小胖子整个人也是不真实的,那不断挥舞的小胖手,仔细瞧着都有些透明。 也不知是从哪个世界投影过来的假象。 沈微雪突然问:“小东,你今年几岁了?” 小东就是小胖子的名字。他脸上露出茫然地神色,掰了掰手指头,翻来覆去地数了数,半天才道:“一百二十?三十?我忘记了。” 这么久。 可这小胖子面容稚气,分明只有十岁。 这里的时间像是在不断流逝。 又像是永远停滞。 沈微雪又尽量自然地搭了几句话,然而不知那句话戳着了小胖子的点,小胖子原本高昂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起来。 他叹口气,笑容一下子消失,老气横秋道:“半年前东街尽头那卖花阿婆往大荒泽深处去了,三四个月前西街那屠户也去了……” 小胖子又开始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数了十几个人,都往大荒泽深处去了。 沈微雪心念微动,他顺着小胖子话,不动声色道:“我离开太久了,都快要忘记大荒泽深处有什么了。” 小胖子不疑有他,长吁短叹:“还能有什么,死去的人哪……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去。” 这时候的小胖子全然没有小孩子的神态,目光昏昏沉沉的,像是垂暮老人,他在一户人家前站定,转头朝沈微雪笑了笑,眼神里稚气和沧桑共存,颇有几分诡异,他道:“夫子到家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夫子了。” 沈微雪道了谢,却没进屋,站着看小胖子身影蹦蹦跳跳地拐过街道,消失在视野里,许久,才低声唤了声:“阿归。” 人影闪动,熟悉的气息在身旁落定,云暮归无声无息从角落里出现,沈微雪偏头看他:“看过一圈了?” 云暮归颔首,道:“都是虚影。” 他被“赶走”后,趁势隐匿身形,在附近一带飞快地转了一圈,所见凡人仙修或是妖魔,全都是虚假幻影。 除他们外,无一是真。 沈微雪听了也没觉得意外,他轻舒一口气,目光转向方才小胖子指认的地方:“那去大荒泽深处看看。” 他们无法考究这些“人”从何而来,只能去看看这些“人”将要归向何处。 …… 大荒泽里天色暗得很快,很快夕阳便完全沉了下去。 天上无星无月,一片沉黑,无边寂静,得流转灵力于眼周才能清晰视物。 两人出了城镇,一路往大荒泽深处而去,人烟逐渐稀少,到最后终于连屋舍都没有了,放眼望去,四周苍凉荒芜的土地上。 寸草不生,更无动物踪迹。 沈微雪和云暮归站在路上——这儿只有这一条突显在中间的路,仅容两三人行走,蜿蜿蜒蜒也不知伸向何方。 而路两旁,则伏着重重叠叠的暗影,此起彼伏,涌动着,似乎想爬上来,又碍于什么,爬到一半滑落下去。 周而复始。 沈微雪手腕一转,从储物囊里取出一盏灯笼,灯笼迎风一晃,亮出豆大的光芒,这光芒虽小,却能照亮面前一丈之地。 两人就着这光又走了一阵子,才见天边升起月亮,洒下浅淡如水的月色。 而路也渐渐拓宽平缓,路两旁的暗影不知不觉慢慢消失,抬眼望去,不远处两道半人高的石碑默然矗立,在地上拖曳出长而沉默的影子。 广袤无垠又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出现这么两座石碑,着实古怪。 沈微雪几步走前,发现两座石碑还有所不同,一座空荡荡的没有字,一座则模糊刻着几个字。 他正待细看,身后空气波动,有不疾不徐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清脆声响。 “这么晚了来这儿,是来寻我喝酒么。” 清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微雪骤然回头,只见一道紫色人影出现在远处,容貌俊美的摘星楼主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根红绳,翩然而来。 那红绳两端分别系着两只小小的白玉瓷杯,方才那清脆声响就是这两小酒杯相碰发出的。 终无名话音起时还很遥远,话音落时人已到近处。 他慢悠悠地几步走到石碑前,站定,随手将酒杯搁在石碑上,姿态从容地抬手给两只酒杯斟酒,淡淡道:“可惜今日只备了两只酒杯,没法招待两位了。” 他手腕轻收,斟完酒后,握着酒壶也不松开,略略侧身,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这一侧身,沈微雪刚好能看见他身后石碑刻着的字。 只有六个字。 潦草地镌刻其上,竖排。 未亡人,终无名。0 第69章 第69章 刚还在想着终无名,转眼就见到了人。 沈微雪的目光从石碑上收回来,落回终无名脸上,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情绪变动。 然而终无名除了初见时轻挑了一下眉毛,尔后便神情自若,仿佛在这里见到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终无名身上灵气内敛,隐而不露,但举手投足间,落影随之而动,清晰分明。 是个真实的。 在这幻境里,总算又多了个真的。 沈微雪轻轻弯了弯嘴角,露出散漫的笑容:“这么晚了来这儿喝酒,终楼主好兴致。” “你们也挺好兴致的。”终无名原话丢回去,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一两滴酒液从他唇角溢出,他满不在意,随手一擦,道:“这么晚了来这儿做什么?” “来赏月。”沈微雪随口胡扯,见终无名没有别的表示,想了想,以退为进,“既然终楼主想独酌,我们也不打扰了。” 他扯了扯云暮归的袖子,作势欲走。 刚走了两步,终无名握着酒杯,声音里收敛了漫不经心,低沉了几分,开口道:“大荒泽深处葬着的都是大荒泽的亡魂,若是无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边涌起乌云,将那明月遮蔽了。 月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沈微雪停下脚步,余光里能看见终无名大半个身子陷在昏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第三座石碑。 他问:“是真的亡魂吗?” 终无名不答话。 沈微雪又往前走了一步,快要绕过石碑的时候,终无名终于动了,他一抬手,一股冷风由地底升起,从地上密布的缝隙里一缕缕钻出来,纠缠成一团,直扑沈微雪。 那风里阴气很重,隐约还夹杂着些诡异难辨的细碎声音,云暮归挥袖召出长剑沉乌,剑气迸发,形成屏障,将那阴风隔了一隔,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稳稳地将沈微雪护在身后。 那阴风吃了一记剑气,被击得打了个滚,停顿了一瞬,又卷涌起来,锲而不舍地继续拦在两人身前。 这是要阻拦到底的意思了。 沈微雪转头看终无名,和对方平静的视线对上。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终无名,大荒泽里满身冷淡的终无名,和那懒洋洋坐在小阁楼里喝酒的摘星楼主,判若两人。 印象里这位爱喝酒的摘星楼主,眼里总是浸润着七分笑意,三分酒意,一袭紫衣披身,透着低调的奢华与疏懒,来历神秘,所知渊博。 除了指间一杯酒,像是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的。 可现在沈微雪明显感受到了他寡淡的神情下,对石碑……以及石碑后,那望不见尽头的大荒泽深处的在意。 若是以往,沈微雪或许还会先周旋一二。 但眼下他在这幻境里停留了太长时间,天道如跗骨之疽阴魂不散,又像阴沟里的老鼠蜷缩不出,惹得沈微雪也不耐烦了起来。 沈微雪眯了眯眼,直截了当地问:“终楼主是想永远待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吗?” 终无名不为所动:“这里有我想要的,真假又何妨。” ——终无名果真是知情的。 沈微雪直觉这句“想要的”就是破开这里僵局的关键,心念微动,也没出声,便径直一步向前。 云暮归与他默契十足,几乎是他抬脚的一瞬间,手腕也一抬,剑尖带着清洌洌的剑气,从阴风中间削过,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让沈微雪成功跨过了石碑划分出来的界线! 终无名虽说早有防备,但他没料到沈微雪和云暮归会直接硬来,再阻拦时已晚了一瞬,眼见的沈微雪一步跨过界限,他脸色有些难看,身形骤动,抬手将一壶清酒都泼了出去! 清冽酒香顿时铺散开来,萦绕在几人周身,与此同时,沈微雪跨过这一步,像是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灵气凝滞了片刻之后,便铺天盖地兜头而来,带着不太友好的气势。 浮白凭空出现在身侧,沈微雪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伸手准确无误地握住剑柄,一转,剑与剑鞘分离,剑光比月光更盛三分,啸然而去,涤荡开一片尘土,露出一条碎石小路来。 碎石小路蔓延向前,通向一座高塔。 ……很眼熟的高塔。 这不是摘星楼吗? 沈微雪眉梢一动,再一看,又发觉这高塔虽和摘星楼外形极为相似,但还是有些不同。 摘星楼里放置着无数宝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飘荡着浓郁的灵气,而眼前这高塔乍一眼朴实无华,灵气内敛,细看壁上还刻着许多繁复的字符。 沈微雪匆促之间辨认了一下,觉得和玲珑盘底刻着的上古文字有点像。 不过他来不及细究,身后剑吟声瑟瑟,云暮归一剑隔开终无名泼来的酒,轻巧一跃,落在他身侧,而酒香如影随形。 沈微雪只思考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拽着云暮归一并闯入那高塔。 高塔底层大门敞开着,两人毫无障碍纵身跃入,进入高塔的霎时间,耳根清净,酒气尽散。 塔内四角皆放置着灯盏,足有婴儿小臂粗细的蜡烛火光摇曳,沈微雪瞧见烛身上雕刻着盘旋的烛龙,又闻到一股奇香,心知这约莫就是传说中以烛龙油脂熬制出来的蜡烛。 传言这蜡烛能燃千年不灭,这高塔来头不小。 不知为何,终无名没跟着进来。 沈微雪和云暮归略略转过一圈,看见了一条通往上层的楼梯,没怎么迟疑,抬步而上。 木制的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转过一个弯后,两人很快上了第二层。 第二层空荡荡的,墙壁上仍旧绘着繁复字纹,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灵气被锁在字纹里,如水流淌,散发出朦胧白光,角落里随意丢着一堆堆的石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也有灵气萦绕其上。 不必切开看,也能猜到里头蕴藏的灵石品质定是万分珍贵难得。 沈微雪接连上了三四层楼,每层楼景象都复制黏贴一般,基本一样,他蹙了蹙眉,算计了一下每层的高度,回忆了一下在塔外看见的高度……这高塔最多也就九层。 他和云暮归默默加快了脚步,又一气上了七八层,抬眼看见每层都位置相同如出一辙的楼梯,轻吸一口气。 这楼梯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永远也上不到塔的顶层。 沈微雪没再走楼梯,他驻足,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四周,墙壁上的字渐渐地像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线条浮出墙壁,光芒忽闪灵气流转,像是昭示着什么—— 沈微雪隐隐约约捕捉到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点儿灵感领悟彻底,便听见一声惊慌的“啾啾”,旋即一道圆滚滚的碧影噗通一声,从楼梯上摔下,跌到他脚边不远处。 沈微雪下意识低头,看见了一只毛绒绒胖嘟嘟的碧鸟儿,仰着倒地,因为长得太圆润了些,两只小短爪凌空挠啊挠,翅膀扑腾了几下,都没能翻过身来。 它急得啾啾直叫,声音里满满的全是委屈。 沈微雪看着它,忽然想起来顾朝亭那只圆头圆脑的碧鸟儿。 还挺像,不过他师兄那只鸟没这么傻乎乎的。 沈微雪弯腰,想助它翻身,然而指尖穿过小碧鸟儿的羽翅,落了个空,竟是个虚影,那小碧鸟儿也仿佛看不见他,兀自啾啾了一会,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翻身。 它兴冲冲原地蹦跶了几下,又想往楼上飞,飞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困惑地顿住,连翅膀都忘了扇,险些又摔下来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平衡好:“啾啾啾啾!” ——啊差点忘了,大傻说要转圈才能上去! 沈微雪奇妙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他看着小碧鸟儿飞起来认真地绕着阁楼转圈,一边转一边啾啾地数数,转了六圈,才晕乎乎地飞到楼梯口,摇摇晃晃地往上飞。 小小的碧影很快消失,这回它没再掉下来,啾啾声也听不见了。 沈微雪恍然,如法炮制,拉着云暮归也转了六圈,果不其然这回上了楼梯,所见景象终于变了。 不断往上的楼梯变成了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柱子,柱身上重叠雕刻着各种符文,有无数灵气在其中流转,沈微雪能隐约感应到,这高塔里所有的灵气都在不断汇聚此处。 汇聚到这柱子锁住的人身上。 一身紫衣的年轻男人姿态散漫地坐在柱子边,大喇喇地支起一条长腿,浑身写满了不羁,背脊却紧贴柱身——不贴也不行,他稍微一动,离开一点,便有两道半透明的锁骨钉浮现出来。 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牢牢钉在柱上。 看起来很疼,不过男人就跟无知无觉似的,随意地抬手,将飞在他面前的小碧鸟儿戳了个倒栽葱:“小笨鸟,你又来了。” 他语调顿了顿,嫌弃道:“你去泥地里打滚了?脏兮兮的。” 小碧鸟儿被戳得啪叽一声,跌落在男人大腿上,它艰难地翻了个身,也不生气,干脆坐在那里,毫不见外地抖抖尾巴羽翅,将身上灰尘都糊在男人衣服上。 然后又轻车熟路地飞到了男人头顶,熟稔地一顿抓挠,将男人头发弄成一团乱,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下。 “啾啾啾!” 又一年没见啦! 小碧鸟儿亲昵地垂下脑袋去蹭男人的脑袋。 然而它没留神,尖尖的鸟嘴戳到了男人的额头,戳出一个小小的坑,也戳得男人眉头轻轻皱了皱。 不过这回男人没嫌弃它。 他任由小碧鸟儿的绒毛蹭的他额头发痒,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来过几年了?”0 第70章 第70章 这男人和终无名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或者说,他就是年轻时的终无名。 终无名和小碧鸟儿一人说话,一鸟啾啾,交流得毫无障碍。 沈微雪也神奇地听懂了那啾啾声,他见终无名和小碧鸟儿都看不见他们,干脆就站在两人前,听他们对话。 半是拼凑半是猜测的,大致理顺了前情。 原来终无名是天生地养的生灵,非仙非魔非妖,养了数百年才凝聚出个人形。 他孤身出世,无人教养,四处游走时也不辨善恶,只懂随性而走,任意而为,一度搅得世间动荡,众人叫苦不迭。 直到某日,终于被一位隐世大能给逮着了,镇压在一座高塔之内。 这高塔名唤洞天福地,据说是上古秘境转化而成,内藏奥妙无数,终无名被隐世大能以锁骨钉困在塔里,一困就是百年。 他寿命漫长,百年光阴于他而言不过弹指间,不过他显然不是个懂安分的人,这枯燥无味的囚禁生活让他无聊到连塔顶上每一寸花纹都熟记于心。 正当他琢磨着要不干脆毁了这洞天福地、两败俱伤也要逃出去时,一只小碧鸟儿闯进了他的视线。 洞天福地暗藏玄机,堪不破玄妙的没法上顶层。 而那只小碧鸟儿显然不太聪明。 终无名放出灵识,“看”着这只不小心闯进高塔,却被困着不上不下也出不去的小碧鸟儿,慌慌张张地到处乱飞,飞上一层楼又啪叽一下掉下去,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果然建立在别的鸟的痛苦之上的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两天,自觉看够了乐子,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凝声成线,传到小碧鸟儿耳中,指点了它上来。 小碧鸟儿不小心误入此处,被困了两天离不开也上不去,早就又懵又慌,飞上顶楼后把他当救鸟恩人,泪汪汪地冲上来,张开双翅抱住了他的脸,感动地啾啾呜呜。 终无名被柔软的鸟肚子糊了一脸,他还从没碰过这么柔软的玩意儿,半晌才反应过来,听着耳边细细软软的啾啾声,嫌弃地抬手,捏着这只鸟远离了自己的脸。 这动作大了些,那锁骨钉便浮现出来,牵动得脉络间剧痛一片。 终无名习惯了,恍若不觉,倒是那小碧鸟儿看见锁骨钉,顾不得自己被捏着命门,比他更慌张:“啾啾!啾啾!” ——这是什么,会很痛吗? 大概是天生地养,与万物皆相通,终无名听懂了它的啾啾声。 他没吭声,捏了捏小碧鸟儿,心说这鸟看起来又蠢又笨的,捏着肉却挺软嫩,烤了吃肯定很美味,便道:“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瞧见没,塔顶上那个洞在不停地灌冷风,我冷得很,你去生个火吧。” 那洞其实是他当时和隐世大能抗争时捅穿的,拳头大小,中午烈阳照落,夜里寒风萧瑟。 烦是有点烦,不过对终无名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大碍。 他松了手,小碧鸟儿扑腾了一下翅膀,在他手上站稳,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又抬头看了看那窟窿,刚好一阵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它打了个哆嗦,乖乖巧巧地去找生火的木头了。 ……当然是找不到的。 它啄了半天的木墙,险些要把自己的鸟嘴都啄歪,都没能啄下一片木屑。 小碧鸟儿没辙,委屈巴巴地凑到男人身边,低头,将脑袋埋在男人掌心,闷闷地“啾啾”了两声,脑袋上翘起的小呆毛都蔫哒了。 终无名看着它,越看越觉得蠢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那天夜里终无名一觉醒来后,忽然发现每至夜里必定出现的冷风没了。 他挑了挑眉,抬头看了眼,看见了那只碧鸟,正努力地扒拉着塔顶的洞,用自己的身体堵在那里,不让冷风吹进来。 它绒毛被吹得乱糟糟的,整只鸟看起来像个炸毛的球。 傻到极致了,偏还固执地不肯放弃。 终无名能听见它难受的、稍显急促的呼吸声,独自在这破塔里困了百年,他总算是听见了除风雨声之外的,别的声音。 竟给这冷冰冰的高塔里带来一丝生动。 他看着那只鸟,也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没好气地开口:“下来。” 小碧鸟儿不解地看着他:“啾……” 它爪子勾着洞洞边,没动。 终无名声音重了些:“下来。” 小碧鸟儿才哆哆嗦嗦地飞下来。 然而它身体被冻僵了,翅膀扇动得不太利索,飞到一半的时候久飞不动了,啪叽一声掉在了终无名脑袋上。 被砸的倒抽一口凉气的终无名两眼放空了一瞬:“……” 他就该让这只鸟堵那儿冻成鸟干! …… 小碧鸟儿就这么在洞天福地里留了下来。 它无所束缚,能随意进出高塔,有时候会出去找吃的,更多时候是待在终无名身边。 唧唧啾啾的,有着说不完的话。 终无名有时候嫌它吵,捏住它的小嘴巴不给它叫,小碧鸟儿不生气,也不挣扎,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豆大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漉漉的。 等终无名松了手,又不记仇地站起来抖一抖。 这一抖,往往能抖落一堆小果实,也不知是藏在哪的。 终无名蠢蠢欲动了很久,终于有天忍不住摁住它搓揉了一顿,才发现原来是藏在小肚子处的绒毛里。 小碧鸟儿躺着,支着两条小细爪,任由他戳自己的肚子,毫无防备,等他戳完了,才颠颠地翻个身,乐滋滋地和终无名分享它找来的果子,这一分享,就是许多年过去了。 漫长的光阴在三言两语间转瞬即逝。 沈微雪稍微回神,听柱子边的终无名出声问。 “你来这几年了?” 终无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许久,对时间概念有点模糊,他回忆了一下,没记起来,只模糊觉得应当是过了许久。 小碧鸟儿又抖了一堆果子出来,它一边用鸟嘴啄开坚果的壳,一边“啾啾啾”回应,第十年啦。 才十年么,奇怪。 明明以前他独自在这时,还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的。 终无名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说要留在这儿的原因是什么?” “啾啾。”小碧鸟儿停下动作,歪着头回答,“啾啾啾。” 是因为某一年它爹娘就给它算了命数,说它十年后会遇到个死劫,得避着点。 小碧鸟儿琢磨了许久,不知道这得怎么避,于是干脆跑到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心说它自己乖乖躲着,总不会出事了吧。 这件事它在刚来没多久就告诉终无名了。 终无名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他又沉默了一会,等小碧鸟儿啄开坚果硬壳,叼着果肉要放在他手心时,他才顺势在小碧鸟脑瓜上揉了一把,把对方揉得一个趔趄。 他低声道:“十年将至,你别出去乱跑了。” 终无名脸上浮现一丝懒散的桀骜,他笃定道:“区区死劫,我能护着你。” “啾。”小碧鸟儿站稳,拱了拱他的手,将果实放在他掌心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它是一只很豁达的鸟,死劫嘛,命中注定的,能避最好,避不了也没关系,它活了这么久了,飞过了这么多地方,还认识了这个朋友,死而无憾…… 不,还是有憾的。 小碧鸟儿又低头笃笃笃地啄坚果,啄了一会,慢吞吞地:“啾?” 它在问终无名怎样才能挣脱锁骨钉的束缚,离开这里。 终无名将脆甜的果子丢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了,随意道:“塔顶有颗灵珠,那珠子能汲取天地灵气。” 而天地灵气汇聚在这锁骨钉上,锁着他没法动弹。 “啾。”小碧鸟儿应了声,没再说什么,又继续笃笃笃起来。 这一个小插曲,终无名也没在意。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他的这个“没在意”,酿出了什么样的大祸。 …… 眼前这一幕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不知因何种缘故被留存在此,成了一片幻影,飞快地从沈微雪眼前闪过。 沈微雪只一眨眼,眼前景象再次变动。 漆黑的夜里,小碧鸟儿一如寻常,依偎在终无名掌心里入睡。 它睡觉的时候喜欢缩起脚,团成一个球,好几次睡懵了骨碌碌滚了去,撞在塔壁上,痛得泪眼汪汪,又委屈地蹦回来终无名身边。 后来终无名就一边笑它笨,一边将它拢在手心里捧着睡了。 四周寂静一片。 小碧鸟儿细细软软的呼吸声忽然顿了顿,紧接着睁开了眼,水汪汪的眼底毫无睡意,清醒得很。 它小心翼翼地从终无名掌心里钻出来,在终无名身侧站稳,仰头看着男人。 终无名也早就闭眼睡去了,他微微低着头,呼吸平稳绵长。 醒着时稍显锐利的桀骜不羁有所收敛,睡着的男人面容俊美,看着竟有几分让鸟心动。 小碧鸟儿歪了歪脑袋,想到了终无名说的话,又想到了爹娘给它算的命数。 它倒是不怎么怕死,可它要是应了死劫,到时候终无名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里……会很孤单的啊。 小碧鸟儿下定决心,展翅飞起。 它看起来还是小小只的,在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里待了近十年,还是没长大多少。 小碧鸟儿悄无声息地飞高,轻而易举地就从塔顶那个洞钻了出去。 沈微雪在它飞起来的一瞬间便意识到了它要做什么,再想起之后终无名的形容,立刻猜测到结果—— 这恐怕就是小碧鸟儿的死劫! 大概是这只碧鸟儿和顾朝亭灵识化成的碧鸟儿太像……像到沈微雪都觉得那两者之间恐怕有些说不清的关联。 他看见碧鸟儿飞出去时也是心头一紧,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想拂袖跟出去。 不过小碧鸟儿能从塔顶小洞钻出去,他却没法,只能先下楼梯出塔去,沈微雪与云暮归对望一眼,默契的决定他出去,而云暮归在塔里召应,谁知刚一转身,沈微雪便觉四周灵气陡然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塔顶小洞处闪过一道刺眼亮芒,旋即闷雷声在天际酝酿而起,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威力不小。 那只小碧鸟儿动作太快,已经碰到了塔顶灵珠了! 塔顶灵珠关乎整个洞天福地,又接连天地灵气,一被触动,立刻惊动天地,发出警告。 不过小碧鸟儿无所畏惧,它既然决定了要推掉这颗灵珠,让终无名重拾自由,就不会半路放弃。 寒风凌冽,吹在身上如刀刃刺骨,小碧鸟儿支起屏障勉强挡着,两只爪子使劲地推那颗灵珠。 或许当真是天命注定,昔日连终无名都没法撼动的灵珠竟被它轻而易举地推得松动了。 鲜血从碧色的羽毛下渗透出来,小碧鸟儿痛得眼睛湿润,然而感受到爪下的灵珠又松动了一点儿,它大喜过望,顾不得许多,将全身灵力都调动起来,尽数汇聚到搭着灵珠的爪子上! 喀嚓一声,那灵珠裂开了一条缝。 小碧鸟儿锋利的爪子插`进那缝隙里,狠命一推! 酝酿完成的天雷与灵珠彻底碎裂的声音一同响起。 论理来说,天雷声更振聋发聩……然而小碧鸟儿耳朵里只能听见灵珠碎裂声了。 它眼底水润润的,泛起欣喜,扇动翅膀想要回塔里告诉终无名。 然而已经迟了—— 那天雷察觉灵珠没了,更是暴怒到极致,席卷过来时又猛烈了几分,轰然声起,直直朝小碧鸟儿劈去! 与此同时,高塔内部,沈微雪抬手一剑挡开以酒凝成的冰刃,铿然一声响,那冰刃在柱子上砸出一朵冰花。 将柱子旁沉睡中的年轻男人惊醒了。 沈微雪轻“啧”了一声,和云暮归防备地退后一步,互成守势,谨慎地看着面前两个终无名。 一个是被锁骨钉钉在柱子上的、年轻的终无名,一个是从塔外追进来的、真正的终无名。 天雷声轰鸣中,温隽如沈微雪,此时也忍不住冷了脸,想将一声“操`蛋”骂出口——0 第71章 第71章 天雷来势汹汹,隔着塔沈微雪都能感受到那迫人的气势。 是要将一切都摧毁至灰飞烟灭的杀意。 可这分明是终无名过去的记忆……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怎么可能又会出现一次真实的雷劫! 沈微雪咬牙,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握着浮白的手指紧了紧,堪堪压住一声剑吟。 ——是天道。 缩头藏尾了这么久,天道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沈微雪冒出一个模糊的猜测,他突然觉得天道并非无所不能,它似乎也要折服于某种“规矩”之下,无法直接动手除掉他,只能想办法借刀杀人。 譬如之前楚然的离间计,试图让他们师徒反目。 又譬如今日天道想借终无名的记忆,将他悄无声息地抹杀在原本应当落在小碧鸟儿身上的雷劫里。 这些念头转过脑海,也只瞬息间。 沈微雪抬眼看真实的终无名。 终无名脸色难看至极,他甫一进塔便撞上准备出去的沈微雪,下意识出招阻拦后,一转眼又看见了柱子边曾经的“他自己”。 深藏心底多年的记忆毫无防备地涌上来,他有一瞬失神,本能地扣紧手中的酒壶把手,力气之大,指尖都泛了白。 那酒壶只是普通的酒壶,承受不住他的力度,把手吧嗒一声断了,从他手中摔落,碎成七八片,酒香四溢。 这清脆的碎裂声似乎将柱子边的“终无名”彻底惊醒。他听见外边阵阵雷声里隐约夹杂着的痛苦啾啾声,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又喊了两声“小笨鸟”,都得不到回应,目光一沉,立刻挣扎起来。 然而两枚锁骨钉穿透他的肩胛骨,汇聚天地灵气,将他死死钉在柱子上。 饶是终无名顺应天地而生,也没法和天地作抗争。 “终无名”一边奋力运转灵力,一边侧耳细听塔外的动静,雷鸣一声接一声,将小碧鸟儿那微弱的啾啾声掩住了。 他心急如焚,气急攻心之下,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忽然觉得禁锢他百余年的锁骨钉出现了一丝松动,那堵塞在肩胛骨处的灵力也顺畅了一点。 他大喜过望,也不及思考这是为何,一鼓作气调动灵力,竟当真将那锁骨钉给冲断了! 吧嗒两声轻响几不可闻,“终无名”重获自由,他一跃而起,不过太久没有站起来了,他足尖落地时不由得踉跄了一步,才堪堪站稳。 没了灵气润养的锁骨钉光泽黯淡下来,成了两枚普通的钉子,仍旧穿在“终无名”肩头。 “终无名”咬牙忍痛,伸手简单粗暴地一拔,硬生生将两枚锁骨钉拔了出来,带出两道血迹,很快在他衣衫上泅出深沉的色泽。 他看也不看,手一用力,就将那两枚锁骨钉折断成数截,丢到一旁,闪身出了塔。 沈微雪立刻想跟上。 然而另一个终无名终于回了神,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他一拦。 电闪雷鸣透过那洞落入塔中,照得里塔里忽明忽暗,也照得终无名脸色雪白,他闭了闭眼,从回忆里抽身,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冷声道:“恕我不能让你们出去。” 大荒泽里的一切都是他耗尽心血造出来的,为的自然是小碧鸟儿——雷劫威力太强大,等他挣脱锁魂出来时,已是晚了一步,他只来得及接住小碧鸟儿一缕破碎的魂魄。 他曾翻天覆地无所畏惧,也曾信誓旦旦向小碧鸟儿承诺能护着它。 可到头来他却只能颤着手,将小碧鸟儿的一缕魂魄葬在无名碑里,一等了就是数不清的许多年。 终无名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稳稳立在沈微雪面前,一步不退——他不能让沈微雪破坏掉这里。 那是小碧鸟儿归来的最后希望。 塔外的“终无名”与雷劫对上了。 大概是小碧鸟儿的情形不太妙,“终无名”震声怒喝,搅得灵气涌动,冲撞着整座高塔都在摇晃。 喀嚓一声轻微的裂开声响起,是塔顶那洞口又裂开了一些。 这声音很轻,在惊天动地的动静里微弱似无。 可在场三人都修为高深,将这一声尽收耳中。 沈微雪长剑点地,剑身颤颤,剑气萦绕,他格外冷静地问:“终楼主,你是要让过去发生的事重演吗?” 终无名一愣:“什么?” 沈微雪却不打算答话,他手腕一转,终于放弃了和平手段,言简意赅:“阿归,破塔。” 云暮归早蓄势待发。 浮白与沉乌激起的剑气同出一脉,层层叠叠相互缠绕,以无可抵挡地气势从塔顶破洞冲出。 幻到极致如同真实的高塔被刺中关键点,于黑夜里对半裂开,尔后寸寸碎断,化作飞沙尘土,被猎猎冷风一吹,便消散了个没影。 沈微雪衣袂飞扬,与云暮归长剑短暂地一碰,然后施展出同一招,齐齐将随之落下的一道惊雷反劈了回去! 那惊雷只来得及擦地而过,就被反击回去,在天边轰然炸开,声势浩大,天地间都闪亮了一瞬。 剩的一星半点儿余威落在地上,炸出漆黑深坑。 这深坑就刚好炸在了终无名面前。 终无名瞧见了,急急后退一步,避开击飞的石块,下意识环顾四周,瞧不见“终无名”和小碧鸟儿的身影,心下一惊:“这是……” 他生于天地,本就对天道有所感应,再想起沈微雪的话,猛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这雷劫是真的?” 他本以为那些都是过去残留的幻象!为何还会有真实的雷劫! 这次这雷劫……又想劈谁?! 终无名惊疑不定。 天道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忤逆。 它被沈微雪云暮归两人联手反击了一下,停顿了片刻,闷雷在天边酝酿着,闪电不时划过天空,可能在忌惮着什么,没再降落。 只风声如怒号,吹过大地,卷起风尘。 沈微雪的声音被风声割裂成无数碎片,又凝聚成完整的一句话,落在终无名耳朵里,是平静的叙述,也是一声叹息:“终楼主,你将自己和它困住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雷劫的气息。 终无名目光怔楞,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他抬起手,在空中蜷了蜷手指,似乎想捉住什么,然而他只捉了个空。 就在他怔怔然想收回手时,不远处那无字石碑忽的一闪,一道浅淡的碧色光芒飘了起来,初时茫然地在石碑上停驻了一会,尔后感应到什么似的,慢吞吞地朝终无名飘来。 飘经沈微雪身侧的时候,沈微雪隐约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眉梢轻动,没说话,目送小光芒团渐渐幻出小碧鸟儿的模样,飞到终无名面前,熟稔地落在终无名的手上。 又亲昵地低头蹭了蹭终无名的指尖。 “小笨鸟……” 许多年过去,这只鸟还是这样傻傻笨笨的,和记忆里毫无变化。终无名喃喃:“我将你困住了么……” 小碧鸟儿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歪着脑袋,无声地“啾啾”,抖了抖羽翅,又飞了起来,这回落在了终无名肩头。 传言里无所不知的摘星楼主,也终于有了无法解答的问题。 终无名眼里浮现痛楚,他似自言自语地低声:“天命,当真不能改么?” 他的小笨鸟没能躲过死劫,而他才刚从洞天福地挣脱出来,又心甘情愿地再次将自己困在了这里,耗尽心血凝聚小碧鸟儿破碎的魂魄,日夜润养着…… 还是改变不了所谓的天命注定吗? 沈微雪眼尾瞥见天边那雷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抿了抿唇,淡淡道:“为何不能改。” 终无名望了他一眼,没回话。 沈微雪道:“曾经我也问过你,天命可否能改,你说无法回答我。” 长剑浮白轻轻点地,无形灵气顺着剑身流转,一如当年摘星楼前执剑而立的翩翩少年。 岁月让他雕琢出温隽内敛的成熟姿态。 可骨子里的疏狂却是生死伤痛都磨灭不掉的存在。 沈微雪风姿飒然,衣袂在风中飘动,他轻描淡写道:“那今日劳烦终楼主当个旁观者,等我将天道拆下来……改命给你看。” 话音一落,他手腕轻抬,干脆利落地剑指苍天! 剑坠划出漂亮的弧度,云暮归上前一步,稳稳地站在他身边,同样一抬手,通体玄色的长剑与浮白轻轻交错,又各自分离开来,在周身一划。 剑气如海潮般从剑尖划过的地方涤荡开来,两股气息隐匿其间,既清冽又沉敛,明明相差极大,偏又以一种微妙而和谐的方式相融在一起。 根本无需言语,便心有灵犀地齐齐发力! 霎时,天地间的灵气都被两人调动起来,凝聚成无数长剑,直指天道,在天道还来不及降落雷劫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轰然一声,将天边捅破了一个窟窿! 刺眼的光芒从窟窿里透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能清晰感受到四周灵气支离破碎、又在重新凝聚。 他没猜错,这儿便是幻境的边缘,也是突破点。 雷劫降落下来了,与剑意余威相撞在一起,声势浩大,足以将方圆千里的一切震作齑粉。 沈微雪衣袂翻飞,在狂风呼啸里不退反进,和云暮归一起,朝那光芒又近一步,这一步落下时牵连了灵气,四周扭曲的景象崩到极致,终于溃败破裂。 连通幻境一起,分崩离析。 只是这幻境实在牵扯巨大,一时半会没法彻底消失,沈微雪眼光一错,便见面前纷纷杂杂出现了许多场景。 是天道支撑不住幻境稳定,幻境紊乱起来,自发地汲取现实世界的投影,形成各种幻象。 这些幻象里的景象,有前世的今生的,有熟悉的陌生的……沈微雪匆匆掠过一眼,伸手拽住了欲往前继续破幻境的云暮归:“阿归你别去。” 那些幻象碎片像是极为忌惮云暮归,他一走近便忙不迭地往后推,挤挤攘攘一团。 沈微雪微微松开云暮归的衣袖,旋即尾指一勾,顺势勾住云暮归的手指,他道:“天道畏你,你去了它会逃。” 天道无形又无处不在,偏生见了云暮归就跑,滑溜的要命,你追我赶地着实无聊。 沈微雪微微眯了眯眼,既然如此,天道想杀他,他想除天道,不如…… 云暮归只消看过来一眼,就知道了沈微雪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地要开口拒绝,掌心里就被轻轻地挠了挠。 他反手握住沈微雪的手,喉头滚动,拒绝地话卡顿了一瞬:“师尊……?” “我去。”沈微雪言简意赅,他瞧见云暮归眼底的不赞同,忽的一笑,倾身向前,飞快地在云暮归唇上咬了一口,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借点儿主角光环。” “还有……等我。” 云暮归只觉得唇上一热,又微微一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主角光环”是什么东西,便感觉沈微雪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跃入重叠幻象中。 那些幻象碎片果真不怕沈微雪,霎时吞没了那道雪白身影,云暮归握紧沉乌,死死克制住想要追上去的脚步。 ……他该相信师尊的。 云暮归摸了摸唇,那上边仿佛还隐约残留着沈微雪的余温。他仰头看天边窟窿,心底密密叠叠涌起对“天道”这个存在的厌恶。 他轻吸一口气,眼底沉黑渐渐退去,变化至纯粹的冰蓝色,他毫不犹疑地提剑—— 剑气呼啸而上,霎时将那窟窿又撕裂了一大圈! 天雷滚滚,翻涌不断,云暮归不为所动,反手一剑,大半个天空便尽数泛了白! …… 云暮归在外边捅破天,沈微雪在幻象里隐有感知,不过他没在意。 他正穿梭在各种幻象碎片里,凝神捕捉天道的存在。 那些幻象碎片都极具诱惑力,沈微雪一一掠过,瞧见了凌云宗,瞧见了师兄弟,也瞧见了毛绒绒的大雪狼。 每一片都和谐安宁,在疯狂地诱惑着他,然而沈微雪知道,只要他一念之差选择踏入其中,就会彻底沉溺在假象里,直至死亡。 真实的大毛绒绒还在外面等他呢,他脑子麻瓜了才会选择假象。 沈微雪面不改色,长剑挥舞,瞬息间就将这些碎片斩碎。 他斩得太利落,天道发觉诱惑不了他,气得灵气波动,一下就被他感应到了,沈微雪的灵识稳稳地捕捉到那一抹异常,纵身追去。 修为境界到了沈微雪这等程度,是可以将灵识具体化的。 此时沈微雪便将放出的灵识幻化成一只雪白的狼崽,追着天道咬。 小雪狼是云暮归少年时期的形态,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只白绒团子,却格外凶狠,追得天道四处溃散……如果天道有人形,那大概就只有气到跳脚能形容。 再如果沈微雪能听见它想法,一定会微笑着告诉它,他就是故意的。 天道将沈微雪引进来的,可它万万没想到就楚然消散到如今的短短时间内,沈微雪连灵识上都沾染了云暮归的气息! 它崩溃至极,有心想退,偏生又被自己设下的禁制拦住。 打开禁制,它能走,沈微雪也能。 如若错过这次机会,让沈微雪逃出了幻境……以后再想纠正这个意外,就没可能了。 天道作茧自缚,暴躁地乱窜。 它自诞生以来,就频频在面前这人身上吃瘪,偏生这人和天选之子关系匪浅,让它无法下手。 天道气得很了,又觉得很委屈,明明它是为了云暮归好——它这委屈还没委屈完,倏地就转化成了错愕震惊—— 云暮归在外界,将它展开的幻境又给崩开了七八个窟窿! 捅完了还不满足,又一剑刺来,直逼幻象里它所在之处! 而与此同时,沈微雪逮着它呆滞的瞬间,轻喝一声,剑阵骤起,将它死死困在原地,尔后一剑穿透—— 一里一外。 同出一脉的剑气寻到对方,自发地穿破重重障碍相缠在一起,将偌大的幻境绞得七零八落。 天道没有痛感,但这并不妨碍它产生巨大的恐惧感,这是一种感受到自己即将要彻底消散的恐惧。 它疯狂挣扎,散做无数灵气,飘溢出去,试图逃离。 然而无济于事。 浮白沉乌共同铸起剑阵,将它死死困在方寸之地,一点一点地将他分剐支离! 光明逐渐蚕食黑暗,沈微雪从幻象里脱身,跃至云暮归身边,看着天边窟窿越发扩大,而幻境里的动静皆化作天雷,滚滚落入现世:“……” 云暮归方才一鼓作气连连捅了七八剑,这会儿在沈微雪面前却又乖巧无辜得紧,也回望过去:“……” “这天雷怕是要牵扯现世……”沈微雪捏了捏眉心,喃喃,不愧是这世界的主角,光环快要亮瞎人眼,他叹了口气,刚想说算了,等他们回到现实世界再补救一下,储物囊里忽然有东西动了动。 沈微雪下意识打开,寂静许久的玲珑盘飘飘忽忽地钻了出来,浮在半空,倏而剧颤着,罗盘上缓缓浮现冰雪似的指针。 那指针转了几圈,最终定在了天道所在之处,旋即伴随着一声天道穷途末路发出的闷雷声,它也跟着消散作云烟! 尔后它不再迟疑地飘向天边,逐渐变大,与窟窿边缘的浮云融洽在了一起! 这像是一个无形的屏障,又像是个无底的深渊。 将幻境里的动荡灵气都尽数格挡吞没,一点一滴都没流出幻境外,守住了幻境外现世的安宁。 而不远处天道气息飞速消散,残留的丝丝缕缕也被天边的玲珑盘尽数吸收。 这是玲珑盘代替了天道,成为了新的天道……? 沈微雪脑海里刚模糊浮现这个念头,便见玲珑盘吸纳了所有动荡灵气后,倏然间又变小了,从天边滚落下来。 长了腿般骨碌碌直往沈微雪这儿蹦跶。 离得近了,就仿佛如燕归巢似的,一跃而起,一骨碌扑进了沈微雪怀里!0 第72章 第72章 尘埃落定,复归平静。 四周坑坑洼洼的,都是雷劫落下的痕迹,满目疮痍。 不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业已被支离吞噬,消失不见。 玲珑盘扑到沈微雪怀里后就一动不动,若不是触碰着还有些发烫,沈微雪都觉得方才那些场景是幻觉。 云暮归伸手想将玲珑盘提溜出来,刚碰到边,玲珑盘翻身,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他手背上,然后又翻了回来摊平继续装死。 沈微雪:“……” 唔,看来新继任的天道不怎么喜欢天选之子。 沈微雪失笑,先去看云暮归的手背,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捧着玲珑盘翻来覆去地掂量了几下:“玲珑?” 他能感受到玲珑盘里藏着无限灵气,似还与他有丝缕联系。 “玲珑认主了。”终无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微雪回头,看见男人缓步走来,肩头上已没了小碧鸟儿的幻影,神色平静里藏着很深的倦意,又似乎还卷着一分释然。 隔着半丈距离时,终无名停下脚步,无声地轻吸一口气,脸上带起了一丝真切的笑容,他道:“祝贺仙君逆转天命,成了玲珑盘新主。” “多谢。”沈微雪眼底也染上笑意,心腹大患终于除去,他心头也松快了许多,视线在终无名身后轻轻掠过,看见那本该有两座碑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座。 不用看也知道留下的是“未亡人”。 沈微雪想起那只碧鸟儿,心神一动,在终无名欲转身离开时叫住了对方:“终楼主常年守在摘星楼,若是得空……” 终无名动作一顿,抬眼看来。 沈微雪笑意从容,像是随口一提:“……不如来我们凌云宗坐坐。” …… 玲珑盘出现的及时,将大部分动荡的灵气都阻拦吸收了去,穿透幻境破窟窿落到真实世界里的只有几道惊雷。 炸得震天响。 不过好在落下的地方都是比较偏远的地方,普通人听见了只当天气有变,仙修们听见了,感受到隐约波动的灵气,也只当有什么隐世大能在渡劫。 总之没引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沈微雪和云暮归一起回到宗门时,众人得知他这趟外出有了机缘,治好了灵脉旧疾,欣喜至极,立刻大肆庆祝了一番。 沈微雪将回来途中特意绕去南海畔带的果酒拿了出来,谢予舟从小是个爱喝酒的,一看到酒眼睛都亮了,立刻飞扑过来,口无遮拦:“师兄我真是太想念你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眼里只有装满果酒的酒葫芦,便也没留意到他这句话一落,有两个原本沉默是金的男人都瞬间变了变脸色,默契又隐忍地对望一眼后,双双挪开视线。 沈微雪倒是留意到了,他目光很轻地从叙玉脸色瞥过,又收了回来,低头往面前两只酒杯里斟酒,斟满后往云暮归面前推了一杯。 耳边听见看小师弟在片刻间连饮两三杯后发出的爽快喟叹声,他眉梢轻动,不动声色道:“小舟喝慢点,等会儿喝醉了又犯糊涂跑别人屋里了。” 谢予舟刚好仰头喝酒,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的呛住了,偏头咳嗽起来,咳得颇为剧烈。 叙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落座时挑了他身边坐,见状镇定自然地伸手过去替他拍背顺气,然而手刚落谢予舟后背,谢予舟就跟被烫到似的一个哆嗦,猛地站起身来,眼珠子乱飘就是不敢看身边人。 “师兄你小瞧我,我千杯不醉!” 沈微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今日众人心情舒畅,连一惯克己的顾朝亭都忍不住小酌几杯,更遑论谢予舟。 嚷嚷着千杯不醉的谢小师弟一杯接一杯,毫无意外喝得舌头都大了,歪头伏在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从小就这样,是个小酒鬼,什么酒都爱喝,偏生酒量浅,因为喝醉酒闹过不少糗事,顾朝亭和沈微雪没少替他收拾残局。 时候不早,旁人识眼色,也都散了,就剩他们师兄弟三人,以及云暮归、叙玉两个名义上的晚辈。 顾朝亭不知细里,正准备施个小术法送谢予舟回去歇息,手刚抬起就被沈微雪一拦。 他动作顿了顿,偏头望来:“怎么?” 顾朝亭隐忍情绪惯了,面上只挂着浅浅的笑意,不太分明,不过他一缕灵识化成的那只小碧鸟儿就学不来了,偷喝了一小杯酒后晕乎乎地在他肩头支棱着两条小短腿,沉迷劈叉。 沈微雪看了小碧鸟儿一眼,不置可否,只随意道:“这次其实还多亏了摘星楼主终无名……日后得空我想邀他来宗门做客,师兄看可行?” 顾朝亭听见终无名的名字,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动。 摘星楼与终无名,这两个名字他皆闻名已久,可论起来,他还从没去过摘星楼,更没见过终无名……他定了定神,正想说话,肩头那只小碧鸟儿先他一步开了口。 “可以……啾!” 小碧鸟儿抖了抖尾巴,醉醺醺的打了个酒嗝,劈叉劈得爪子累,没抓稳衣裳,闷头往下栽。 顾朝亭:“……” 灵识分离久了,就容易产生些不该有的独立意识。他面不改色地接住小碧鸟儿,拢在手心,颔首道:“师弟随意。” “好。”沈微雪视线停在小碧鸟儿翘起的尾巴尖上,笑吟吟应道。 …… 日子恢复往常的平静。 幻境里的一切都成了秘密,仅有的几个知情人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将过去的颠簸流离都深藏心底,惬意地享受着轻松的现在。 沈微雪觉得自己变懒了许多。 他曾经喜欢当潇洒侠客,谁年轻时没个当江湖英雄的中二梦呢,不过这许多年折腾下来,他忽然就…… 温香软绒在怀不香吗他为什么要出去风餐露宿? 沈微雪躺在软塌上,心安理得地抱着他的专属大毛绒绒,懒散随意地翻着手中没营养的话本子,将昔年的少年侠客梦暂且抛之脑后。 他近来很喜欢到后山花海里待着。 最喜欢的位置是一株花树下,还特意布置了个软塌和小案几,摆上清茶,叠着几本书,十足的闲情雅致。 往日里他常常独自懒卧软塌上,今天软塌上却多了一团白绒绒。 这软塌足够大,能躺得下云暮归的原型。 大雪狼卧趴在软塌上,沈微雪看累了话本,就将书丢到一旁,翻身抱着雪狼的颈脖,懒洋洋地枕在雪狼身上,合眸小憩。 雪狼的绒毛比云朵还要柔软,还很温暖。 沈微雪昏昏欲睡中,无意识地蹭了蹭,顿觉心满意足,一觉从阳光灿烂睡到黄昏垂暮。 才悠悠然转醒。 原本依偎在他身旁一起睡觉的两只小白团估计睡够了,不知跑哪儿玩去了,沈微雪懒懒倦倦地打了个呵欠,转头在雪狼绒毛里埋了埋脸。 初醒时声音还有点哑:“今晚吃什么?” 大雪狼回蹭了蹭他,没说话,忽然挣脱了他的手,轻巧跃下榻,在榻边半伏下身子。 仰头温顺地望着他,眸色冰蓝纯粹。 沈微雪知道这是雪狼让他到背上的意思。 他挑了挑眉,稍微醒神了些,翻身下榻,不经意将身旁的话本拂落在地,他随手捡了丢到一旁,那话本子仰面躺着被风翻到倒数几页。 如果沈微雪此时回头细细看一眼,能看见那一页里夹着片花瓣。 是某只雪狼趁他睡觉时悄悄翻页偷看时留下的痕迹。 不过沈微雪没留意。 他与雪狼对望了几眼,雪狼不吭声,他没辙,妥协地翻身骑上狼背,熟稔地附身抱住狼脖子,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狼耳朵,低声含糊道:“要带我去哪?” 雪狼仍旧没回他。 只脚步矫健地从花海里穿了过去,卷起一片落花飘摇。 夕阳彻底沉下,明月东升,月色皎洁如水,轻洒落人间。 雪狼不声不响地加快了脚步,沈微雪伏在他背上,只觉所见景色飞速后移,几成残影。 不知何时,四周渐渐升起云雾,乍一看,仿佛身在月下云间。 沈微雪一手揽着雪狼颈脖,一手伸出去,薄纱似的云雾从他指尖穿过,留下淡淡的湿润感。 再侧耳细听,他又隐约听见了海潮声。 雪狼的脚步慢下来了。 白芒一闪,雪狼化回人形,稳稳地将沈微雪接到怀里。 沈微雪心有所动,扶着沈微雪的手臂,放眼远眺,望见了薄纱云雾下若隐若现的瀚海,那海面上波光粼粼,像落了一层星辉:“阿归,这是……” ——“但凡有情人呢,总爱去天涯海角里走一趟,显得情深。” ——“是天涯与海角。” 云暮归的回答与他不久前看话本时随意吐槽的话语重合了。 云暮归说话时总是微压着声音,凑在耳边说时,就显得有些低沉,字音间的热气,也万分的撩人。沈微雪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轻轻一颤,回眸望来,与那双胜似瀚海的眸对上,有一瞬失言。 云暮归在很专注地凝视着他。 眸底是纯粹的冰蓝色,晕染着点点星辰,盛满了真挚而热忱的认真。 心跳忽然跳快了一下。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弥漫上来。 沈微雪自认和云暮归相处这么久,什么最亲密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熟悉到骨子里,就再难起波澜。 可这一刻他分明又听见了心动的声音。 是湖边初见时的心动,是树后窥见一只毛绒绒耳朵尖的心动,是情至深时魂魄都交融的心动…… 怎么可能有人不心动呢。 是他唯一的小徒弟啊。 是他唯一的狼啊。 沈微雪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忽然倾身向前。 霎时间周围什么动静都远离了去。 只有彼此急促的心跳声,渐渐地交错在一起。 月色流淌,浸染着云雾,晕染温柔色泽,萦绕在相拥的两人身侧。 海潮声一声接一声,遥遥传来,声声说着情真。 他们在天涯海角里拥抱和亲吻。 至长长久久。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一直的陪伴呜呜呜,挨个么么啾! 番外想到什么写什么(我先帮你们喊了:大尾巴!),写完就发,不定时更_(:3」∠)_ 下个长篇开《专业替身翻车后》,可能会填完番外、填个调剂小短篇,休息一下再开,具体动态可以收藏专栏or关注围脖啦! * 《专业替身翻车后》文案: 谢雩是个专业替身,常年居于忘川旁,专门帮人渡情劫,报酬只收一枚铜钱。 虐恋甜恋养成渣渣,谢雩样样精通。 他养成过北荒妖王;和幽冥鬼君人鬼情未了;当过人间帝王的蓝颜祸水;也渣过隔壁蓬莱仙君…… 劫后即分手,干净利落绝不纠缠,六界八荒获好评无数。 直到某日,谢雩正美滋滋数着铜钱,曾经的客人们突然而至,齐齐向他提亲。 谢雩:? * 没人知道,谢雩在堕入忘川前,曾与一人立过长相守共白首的誓约。 只是山盟海誓情深一场后,那人毫不留恋地飞升九重天,复归神位,徒留他灵骨折尽,再不能成神。 再后来,有人白发如雪而至,在忘川河畔,哑声唤了声“阿雩”。 “不接。”谢雩专心钓鱼头也不抬:“不渡前任。” * 划重点: 1.古早狗血风味仙侠文,私设满天,逻辑已死勿考究。 2.火葬场+修罗场,主cp已定。 3.文案20200710已存档。0 第73章 云x沈 玲珑盘自晋升成了新天道之后,一改之前的沉默,变得活跃起来。 每天天一黑就自发地贴到沈微雪门口屋檐下,圆不隆冬的,像一块煎饼,掀都掀不走。 沈微雪初时不解,几次过后他明白了什么。 屋檐下挂着的那盏小灯,不知何时悄悄地生出了一只灯灵。 而玲珑盘孤寂了不知多少年,一朝盘心萌动老盘开花……居然对懵懵懂懂的小灯灵一见钟情了。 于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凑在小灯灵身边讨好。 还滚来滚去地让沈微雪想法子替它弄个小挂钩,也一并挂在屋檐下,和小灯灵相对着,摇摇晃晃的。 对此沈微雪表示:“……” 行吧,凑合过吧,不然还能拆散怎么的。 玲珑盘除了沉迷贴壁,还喜欢时不时蹦跶去谢予舟那里。 为的自然是谢予舟书房里那些杂七杂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偌大的凌云宗里,谁都没有谢予舟这里的话本齐全。 谢予舟第不知几次将玲珑盘从那堆话本子里翻找出来、提溜回千秋峰物归原主的时候,沈微雪正和云暮归琢磨着准备去哪儿度蜜……游历一段时间。 听见门口动静,沈微雪抬头看了眼,看见谢予舟手里的罗盘,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 大荒泽深处那幻境与玲珑盘相融合了,成了个游离在外的小世界,依照着玲珑盘的……心情,里面的情境也随意变换着。 倒是个挺不错的消遣去处。 沈微雪有了点想法,伸手将玲珑盘接了过来。 接过来时他察觉到不对,只觉得玲珑盘今日离奇的重,心念微动,握着它抖了抖,噼里啪啦,只见光芒一闪,十几本话本子从玲珑盘盘底被抖了出来,落了一地。 有一本刚好砸到沈微雪脚边,书页翻开了,沈微雪低头瞥了一眼,正巧看见一段不那么和谐的剧情。 沈微雪:“……” 他想起昨天玲珑盘才在他屋里抖出来的一堆话本,沉默地抬眸看谢予舟。 谢予舟也看见了,他面不改色地弯腰,手一挥,将那些话本子都收入储物囊里,摸了摸鼻子,镇定道:“师兄。” 是盘自己翻的,不管他的事。 沈微雪:“……” 他啼笑皆非,倒也没说什么,等谢予舟离开后,才慢悠悠地拍了拍玲珑盘:“走罢,去大荒泽。” 玲珑盘看了许多话本子,正想去和小灯灵讲故事,闻言不情不愿地晃了晃,正想表示拒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变了主意,转而往沈微雪怀里拱—— 没拱成。 两跟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将它拎起来,云暮归面无表情地捏着玲珑盘,微微用力不让它乱动,抬手掐诀,两人一盘瞬息间落入缩地诀造出虚幻空间里,身影逐渐消失。 千秋峰上清风里,只隐约剩下沈微雪残留下来的只言片语。 “记得……找些……有意思的……” …… 外界与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不同,外界只过了小半个月,小世界里足足过了一年有余。 沈微雪斜倚榻上,懒散地支着条腿,翻阅着暗卫刚送来的前线捷报,目光停留在某个名字上,眼底渐渐染起浅淡笑意。 他也懒得看别的了,心底咀嚼了几回云暮归的名字,三两下将奏折折好,丢到一旁去。 榻上铺着层层柔软锦缎,千金一丈的布料,着实奢侈,不过舒适惬意,如躺云端。 这本该是人间帝王才能享有的东西,如今被沈微雪随意占用。 沈微雪在龙榻上仰面躺下,微微侧头,嗅到枕上属于云暮归的气息都淡了许多,恍然失神了片刻,舒了口气。 快了。 三个月没见小徒弟……不,是他的小陛下了。 还挺想念的。 好在明天云暮归就能回来了。 ——这便是玲珑盘创造出来的小世界。 说是创造,其实也不尽然,准确的说,是玲珑盘受各种话本的影响,自发地从现实世界里抓来了一些幻影,投照过来,弄出个亦真亦假的小世界。 身处其中时为真,离开此处后便成假。 简单粗暴来讲,这也跟穿书没差了。 沈微雪和云暮归初初进入这小世界时,正值皇朝混乱,世家权贵争权夺势,试图架空刚即位不久的可怜兮兮小皇帝。 沈微雪被随机到的身份是帝师。 而云暮归毫无疑问自然是那几乎要逼到绝路的小皇帝。 沈微雪没看过这话本,不过论穿书经验,谁也不及他,不过五六日,他就将一切都琢磨了个清楚。 尔后与云暮归联手,往内清扫异党,往外安定天下,几乎没什么难度地就把剧情走完了,也算是品味了一番别样的人生。 一眨眼,便过了一年多。 这个小世界该接近尾声了。 甫一入小世界,沈微雪久和云暮归约定过,不到逼不得已,不用术法,不然还有什么乐子。 故而现在沈微雪就和个普通人般没两样,也没法和云暮归互相传讯,聊诉衷肠。 沈微雪打了个呵欠,将脸埋在柔软的锦被里,懒洋洋地想,轮回小镇由这幻境衍生,因而破解之法在这里也通用。 朝堂的宵小除完了,天下的疆土收复完了,下一步等明日云暮归班师回朝,大概就能触及关键事件离开这里了。 他已经好久没吃过千秋峰后山的焖小鱼了,还挺想念的。 或许有了牵挂后心境当真是大有不同。 曾经沈微雪觉四海为家也无所谓,如今有了云暮归在身边,千秋峰里还有两只白团打打闹闹,玲珑盘也不知追到了它的小灯灵没有…… 只稍微想一想,便觉得惦念起来。 当然更惦念的还是他的大毛绒绒。 世人皆知陛下敬重帝师,经常让帝师在宫中留住,同食共寝是常事,上至群臣下至宫人,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到底是身处皇宫,无数人来往繁复混杂,难以放肆。 沈微雪这一年来,想念大毛绒绒了,都得小心翼翼地紧闭门户,防备许久,才能让云暮归变作原型。 吸得不甚满足。 烛火噼啪,渐渐燃尽了,灯光微弱。 沈微雪沉沉睡去,梦见了他的大毛绒绒,终于吸了个痛快。 …… 翌日,为时三月的帝王亲征终于落下帷幕。 沈微雪顶着个帝师的身份和陛下亲信宠臣的名头,早将庆祝凯旋的宴会布置的完美。 他本以为关键事件会发生在庆功宴上,自云暮归回来后便时时留意,然而还是失算了。 直到热闹欢腾的庆功宴都快要结束了,都没有异常发生。 沈微雪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握着酒杯,懒洋洋地看着底下众人觥筹交错,看不出什么来,抬眼看身侧不远处的云暮归。 大庭广众之下,沈微雪很正经地保持着贤臣人设,拒绝了云暮归想让他一起坐龙椅的请求。 所以现在两人只能眉目传情了。 ——走吧? ——好。 云暮归早就想走了,不能用术法,他是实打实的和沈微雪分别了三个月,要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早就想变回狼型将沈微雪叼走。 此时见沈微雪提议,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同意。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就这么将群臣抛之脑后。 时值深秋,夜里风凉,吹得枝头树叶摇晃。 偶尔吹掉几片半枯黄的叶,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簌簌声。 沈微雪屏退了随侍,两人慢悠悠走着,低声说几句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宫中最高的阁楼下。 这阁楼占地不大,却很高,足有九层,而九,素来有无穷无尽之意。 它原本是历代帝王祈福长生的地方。 不过这祈福的传统被前朝某任皇帝废除了,如今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赏景阁楼。 沈微雪走到顶层,刚想推门,云暮归先一步伸手,吱呀一声,深秋夜色立时尽收眼底。 这阁楼位置极妙,站在这儿,凭栏而望,隐约能见宫外万家灯火,如满天星辰坠落人间,星星点点。 沈微雪很喜欢这种场景,或者说,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息。 今晚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普通凡人酿出来的酒,自然比不得修仙界的仙果佳酿,不过气氛好,纵是清茶也能醉人。 又兼之两人许久没见了,三个多月一百天,若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就是整整三百年…… 足以叫相思泛滥成灾。 云暮归向来沉默少言,更多时候都是沈微雪在说话,而他揽着对方的腰,认真专注地听着,偶尔应两声。 有时候会趁着沈微雪不注意,悄悄碰碰沈微雪的耳朵。 沈微雪温和地纵容着他的小动作,抬眼瞧见明月渐圆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阿归。” 云暮归的唇蹭蹭他的耳垂,含糊地应:“师尊?” 师尊这身份,还真是连小世界里都贯彻到底了。 沈微雪心里闪过这念头,转而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大漠里那回,你在冰魄花开的时候见到了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身侧紧挨着的那具身体微微一僵。 然而云暮归没吭声。 沈微雪眉梢轻挑,微微后仰头,想避开游离在他耳垂边的滚烫气息,然而刚一动,云暮归忽地完完全全转过身来,一手仍旧揽在他腰间,另一只手却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又沉又稳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旋即唇上覆来温热。 压制百日的思念如泉奔涌。 沈微雪只怔楞了一瞬,那下意识搭在云暮归胸口、想推开对方的手便卸去了力道。 强势又滚烫的气息瞬间侵染他所有心神,沈微雪恍恍惚惚想,他方才的仰头,怕不就是送羊入狼口。 不过他送的心甘情愿。 原本安静封在体内的灵力涌动起来,久未相融的灵识感知到熟悉的情绪,意动起来,互相试探着触碰,带来熟悉的悸动。 沈微雪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也不知是太久没亲近过、还是别的原因,今天的云暮归显得格外急促。 在他的纵容下,逼得他节节败退。 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吃入腹的架势。 沈微雪察觉不妙,勉强喊停,感觉到犹自在他唇边留恋不舍、两两相缠的滚烫气息,他一巴掌拍到某只不安分的狼爪子背上,语调不稳道:“阿归!” 那只狼爪子勾着他的衣带,正蠢蠢欲动时被他一把摁住,不太情愿地蹭了蹭,沈微雪只觉得耳根发热,他咬牙道:“回去……” 他话没说完,云暮归开口打断:“……我看见了这些。” “什么?” “冰魄花开的时候,我看见了这些。”云暮归低声重复,不顾沈微雪的阻拦,手指一勾,“还有……” “陛下,帝师大人。” 身后阁楼里,隔着虚掩的门,不过半丈距离,随侍总管的声音平平稳稳地传来,清晰入耳:“宴会散了……” 那一瞬间沈微雪不知道是该将怀里那只狼爪子提溜出来,还是先让随侍退下将门关紧。 他长睫一颤,生生压住颤抖的呼吸,一动不动——他是不敢动,狼爪子故技重施,解开了外衣的系带后,又勾住了他里衣的系带。 他只要稍微动一动,这衣带就保不住了。 沈微雪脑海里冒出了“后悔”两个大字,他今日嫌帝师礼服笨重累赘,特意换了套轻便些但也不失庄重的衣裳,本想求个轻松自在。 没想到结果只坑了自己,便宜了这只狼崽子。 阁楼里,随侍总管还在一句接一句地禀告着宴会散场后的安排,有条不紊,没有缺漏。 阁楼外,云暮归倒是镇定自若,喉咙里滚出一声“嗯”,算是简洁的回应,然后垂了眼睫,继续和沈微雪无声僵持。 虽然知道这狼崽子不会太过分,但眼下这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是让沈微雪眉心微抽,有些狼狈的羞耻感冒上来。 他抬眸看云暮归,犹沾着水润色泽的唇颤了颤,正要稳一稳声音让随侍离开:“知……” 字音还没落清晰,他猛地闭嘴,险些咬到自己舌头,尔后浑身一个激灵,死死咬着后槽牙,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暮归,呼吸错乱了一瞬,很艰难才堪堪忍住。 一条大尾巴悄悄地从他衣摆下钻进来了。 云暮归眸底里幽沉墨色慢慢地退去了,泛起漂亮纯粹的冰蓝色,他沉声接过了沈微雪没说出口的话:“知道了,退下。” 听见身后脚步声渐渐变弱,他动了动尾巴,唇边露出一个温柔而眷恋的笑容,藏着很深的、属于兽类的yu望:“……还有更过分的。” 他在沈微雪耳畔低声喃喃,接续着方才没说完的回答:“……师尊想看,我便回忆给师尊看。”0 第74章 叙x谢 1. 谢予舟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本本,专门用来记录自己的小秘密。 但他从小就是个瞒不住事的,所谓秘密往往捂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忍不住呱唧呱唧的向他师兄抖落个干净。 所以那小本本里空荡荡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内容。 直到这天,谢予舟宿醉醒来,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屋里,哐当一声关紧门,还破天荒地扣上了门闩,设下了禁入的禁制。 才脸色严肃地坐在书案前,摊开这个久不见天日的小本本。 十分沉重地写下了几行字。 “昨日夜里醉酒,闯了小叙玉的屋。” “占了他的床不肯走。” “逼他喝酒,还咬了他一口。” 写到“咬”字的时候,谢予舟手都在颤抖,他轻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继续挥毫。 潦草凌乱的笔迹昭示着他现在心情也如一团乱草。 “这问题有点大。” “怎么办?” 谢予舟盯着那浸满忧愁的问号,半晌丢下笔,绝望发愁 2. 小叙玉便是顾朝亭的亲传大弟子。 是谢予舟名义上的师侄。 谢予舟会与之相熟,是因为之前顾朝亭曾因机缘升阶需闭关一年,时间太久,只能暂且将宗门和小徒弟叙玉托付给两个师弟。 谢予舟管不来宗门琐事,自告奋勇地将小叙玉牵走了。 小叙玉那会儿刚拜入凌云宗不久,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也不知从前身份是怎样的,总之小小年纪,端的一幅好容貌,却不苟言笑,气度过于沉稳。 礼仪态度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在谢予舟眼里这就是最大的毛病——他最见不得人板着脸。 于是回山峰的一路上,谢予舟都在绞尽脑汁地挑话题,想逗小少年笑一下。 然而还是只能换来小少年过分恭敬的回应。 谢予舟有点没辙,他想了想,又想到了一个趣事,正要说,眼前落下一点阴影,路旁矮树上一根横生低坠的树杈,从他额头狠狠擦过,还掉了片半枯黄的叶子,沾在他衣襟上。 ——只顾着逗人,没看前头路,遭罪了。 时值深秋,树杈枯干,不如春夏柔软,一下子在谢予舟额头划出道浅浅的红痕,没出血,但因为他肤色白,看着也很显眼。 谢予舟脚步一顿,捂着额头,终于听见身边传来些许别样动静。 小少年轻轻地笑了声,很浅,稍纵即逝。 那是谢予舟第一次见小少年笑,虽然笑的原因不太美妙。 谢予舟:“……” 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倒也不觉得很生气,只偏头看小少年,生出几分郁闷。 这个小师侄,一点都不好玩哦…… 谢予舟这念头还没转完,便见小叙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微仰头看他,忽然朝他伸出了手。 一张雪白柔软的手帕躺在小少年如玉的手掌心里,小叙玉弯了弯眉眼,眼底还有未散尽的笑意,认真道:“小师叔,擦一擦吧。” …… 谢予舟亲自收拾了一间房——就在他自个院子里,给小叙玉住。 明面上理由很正经,说是怕小叙玉独自住太远不好照应。 实际上只是因为他太无聊了。 两个师兄一个闭关一个管事,他都不好打扰,又不能出远门玩,那就只能玩……阿不,认真照顾小师侄了。 他没收过徒弟,也不知该如何教导这个年纪的小少年,好在小叙玉很懂事,自己去上课,研习书籍,与其他同门切磋练习,只有实在不能理解的才会恭恭敬敬找谢予舟请教。 谢予舟深觉他省心的同时,越发觉得没意思。 小盆友嘛,就该有小盆友的样子。 不调皮捣乱惹是生非的,叫什么小盆友? 他看着在院子里正专注练剑的小少年,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于是这天夜里,谢予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兴冲冲地敲响了隔壁屋的门,小声叫唤:“小叙玉!开开门!” 他敲得急,里头很快传来动静,小少年大概是刚准备入睡就被他惊动,匆匆披了外衣起身,连衣带都未系好,便来给他开门。 门一开,谢予舟长臂一伸,揽住小少年肩头,豪情壮志:“走!带你去偷鸡!” 他装作没看到小少年欲言又止的微妙神色,也不容对方反对,眨眼间就带着人来到了沈微雪的千秋峰后山。 夜已深了,皎月高挂,月色泠泠,四周安静一片。 进了后山后,谢予舟便没再用术法,带着小叙玉小心地避开沈微雪设下的禁制,一边小声解释。 “这儿有好几窝野生的锦鸡,晚上才会出来活动,成天吸收月光灵气,养的肥美鲜嫩,可好吃了。” “不过我们得小心些,你二师叔很厉害的……”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是害怕吗?别担心,要是被发现了我也不会让你挨骂的。” “哎呀,小叙玉,年纪小小的,就该多笑笑闹闹,多惹点儿事,不要紧,你小师叔担着呢……” 他念念叨叨着,一路走来就没停过,一边牵着小叙玉的手,一边东张西望找那锦鸡。 便也没留意到小少年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眸光微动,眼底冒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这些。 小叙玉默默地想,他从小听得最多的,便是“身为嫡子,你应当如何如何”,无数规矩压在身上,绝不能出错,但凡错一点儿,挨打挨骂皆是常事。 他被条条框框困了太久,就算后来家破人亡,再没人能管教他了。 他也不懂如何“惹是生非”。 小叙玉听着谢予舟的念叨,生出些想要回应的冲动。但谢予舟现在正在做的事在他这里,是规划于“不允许”的范畴的。 他从没做过,一时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小少年踌躇了好一会,才叫了声“小师叔”。 谢予舟刚瞧见一点儿锦鸡的踪影,正想说要去抓,不提防突然被小少年叫了声,他立时停下脚步,也顾不得去抓鸡,先偏头问:“怎么?” 小少年声音有些紧绷,听起来有点紧张:“小师叔,林间声音传的远,说话或许会将锦鸡吓走。” 他看了眼谢予舟绯红的衣袖,像是犹豫了一瞬,又续道:“还有小师叔的衣衫……” 色泽这般鲜艳,在山林间走来走去,不会过于显眼、让锦鸡提前警觉么? 小叙玉很努力地想跟上谢予舟的节奏,很努力想着合适的回应,认真地看着谢予舟。 谢予舟:“。” 谢予舟沉默了。 3. 那天他们最后还是吃到了很好吃的锦鸡。 这事儿谢予舟以前没少干,是个熟手,抓了锦鸡之后,一边就着灵泉水,干净利落地清理,一边指使小少年捡点干柴生火。 这鸡肉优质,就算只有清盐作佐料都很好吃,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虽然吃完准备跑路的时候被沈微雪逮了个正着。 除了偷鸡,那一年里还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总之师侄俩感情突飞猛进,谢予舟难得对一个小辈这么上心,顾朝亭出关他将小师侄送回去的时候,还挺不舍的。 许多回忆想起来都不过片刻间。 谢予舟的唇角在回忆时高高翘起,在回忆结束后又猛地耷拉下来,叹了口气。 他伸手抓了抓头发,将原本就不那么整洁的头发抓得越发一团糟,再叹口气。 酒醉误人啊! 昨天他新得了一葫芦没喝过的果酒,尝了尝觉得滋味不错,一时没忍住,他发誓,真的就贪杯了一点点……真的就那么一点点! 然后他醉了。 这果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缓过一会后,后劲极大。 他迷迷糊糊中,抱着酒葫芦,觉得没喝够,开始到处转悠,想找人一起拼酒。 然而沈微雪外出不在,顾朝亭显然不会陪他胡闹。 谢予舟迟钝地转动脑子,想来想去没想到合适的人,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叙玉。 这些年他和叙玉关系仍旧维持得很好,各自外出时都时常互相传讯,什么都能聊,叙玉也没少陪他喝过酒。 他醉乎乎地想着,笃定地点了点头,抱着酒葫芦起身。 后面的事就有点混乱了。 谢予舟不太想回忆他是怎么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了叙玉的屋、又是怎么非要拽着叙玉一起喝酒,被拒绝后不怎么高兴的…… 把人一把推倒摁到了床榻上。 谢予舟:“……” 谢予舟捂住脸,不小心碰到了唇角的伤口,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一些画面又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了。 那时他醉得很了。 脑子里一团混沌,理智全无,也听不进叙玉劝他既然醉了就少喝些的话,他低头,看着身下目露关切之色的青年,只觉得好吵啊。 他最讨厌被人管束了…… 谢予舟喃喃了声别吵,但是叙玉没听。 他便有些气恼了,想去捂叙玉的嘴,然而他一手撑着榻,一手拿着酒葫芦,都不太方便。 于是谢予舟盯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蓦然低下了头。 好的,这下世界清静了。 4. 谢予舟沉重又绝望地合上小本本,开始盘算要怎么和小师侄赔礼道歉。 他在自己的小私库里翻了许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东西,琢磨了几日,决定亲手做一个。 他做了个戏盒,用了市井间皮影戏的灵感,又融了些自己的想法,做出来一个独一无二的戏盒。 四方的木盒只有巴掌大,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一打开,盒子里布置精致巧妙,一颗剔透玉珠镂空雕刻着许多纹路,嵌在正中,两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正齐心协力举着个系着幕布的杆子,在玉珠旁站着。 打开旁边小机关,玉珠便会发亮,将许多画面照在幕布上,而两个小人也会活动起来,绕着玉珠转圈,将幕布放大投影到戏盒外。 投映出来的幻象很真实,如身临其境。 这设计,着实废了谢予舟很大功夫。 他美滋滋地抱着戏盒去找叙玉,美滋滋地给叙玉演示如何使用。 时值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淡淡。 谢予舟调出来的景象便也是黄昏景,是不知何处的乡间田野上,三四个小孩儿手里各自抓着一把狗尾巴草,互相追逐笑闹着,好不欢腾,而路两旁的小屋里,有妇人做好了饭菜,推开门,一边擦着手,一边大声喊地里忙活的男人回家吃饭。 一派美好而柔软的景象。 谢予舟偏头看叙玉,笑吟吟道:“怎么样,这里边的景象都是我亲自雕进去的,都是我以往外出见过的、还算有意思的事情。” 他想了想,许诺道:“以后你要是看腻了,我还可以给你雕新的。” 叙玉目光落在屋门旁的妇人身上,看见她等到了自己的丈夫,两人笑着相携进屋,形容亲昵温馨,眼睫轻轻动了动,微微垂了垂眸,只觉得那夕阳余晖落在了心底。 也渐渐晕染开一片温暖的光辉。 他也转过头来,与谢予舟视线相对,眼底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这是师叔特意为我做的吗?” 谢予舟小心地看着他,看见了叙玉笑了,心便放了下来,无声松口气,自觉事情解决了一大半。 他解释道:“上回我喝醉了,闯到你那儿做了些糊涂事,实非我本意,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还是很愧疚……小叙玉,我给你道个歉,你别放在心上。” 几乎是谢予舟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叙玉眼底的笑意烟消云散。 心底那点儿夕阳余晖霎时被冰冷的黑暗淹没,叙玉眸光微动,寸寸逡巡过谢予舟的脸,看不见对方有开玩笑的迹象。 他张了张口,觉得每个字都有千钧重,偏生真正说出来时轻飘飘的:“小师叔的意思……是后悔了,想和我划清界限了么?” 谢予舟被叙玉的话吓了一跳,心说这么严重,他不过是咬了一口,就要和他划清界限了……亏得他早些来解释道歉了,不然再过几日是不是连师叔侄都没法做了? 他赶紧道:“不是不是……那天我当真是喝糊涂了……” 叙玉目光沉沉,他抬手,将那戏盒机关按了停。 谢予舟眨了眨眼,也连带着止声。 温馨的田野景象登时消散,四周一暗。叙玉将那戏盒合起握在手中,站起身来,目光停在谢予舟嘴唇上,他尚且记得吮吸这两片柔软时甜蜜的触感,令人痴醉。 他淡淡开口,难得没了往日的恭敬,只道:“小师叔那天闹了我一宿,这赔礼不够……” 他言尽于此,没再往下说,默然行了个告辞的礼,便转身离开。 叙玉走的很快,眨眼就走远了。 等谢予舟反应过来,已看不见他身影了。 谢予舟短促地“啊”了一声,回忆起叙玉最后视线落下的地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还、还不够啊? 那还要如何赔礼啊…… 给小叙玉咬回来? 谢予舟忽然冒出这想法,眨了眨眼,越发迷茫了。 5. 得不到小师侄原谅的谢师叔继续发愁中。 他还是很喜欢叙玉的,这么多年的师叔侄情呢,怎么能说断就断。 谢予舟陆续又找了叙玉几回,送了许多小礼物,每回叙玉态度都是淡淡的,看不出还在生气的痕迹,只恭敬守礼,回应得体。 但谢予舟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再一次从叙玉那儿离开后,仔细想了又想,终于感觉这不对是不对在哪儿了。 ……叙玉在疏远他。 用最平淡、又最挑不出毛病的方式,慢慢的…… 拉开了他们之间曾亲近熟悉的距离。 明白这点后,谢予舟极为难受,他独自闷在屋里,借酒浇愁,冥思苦想,甚至真的在考虑给叙玉咬回来。 到最后他抱着酒葫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可能是因为睡前在反复琢磨着“咬一口”,谢予舟做了个梦。 又梦见了上回醉酒后的情形。 他梦见他醉醺醺地撞开了叙玉的门,揽着叙玉要和他喝酒,被几次拒绝后酒意一上头,就将人摁倒在床榻上,一手撑在对方头侧,居高临下地盯着。 青年大概刚准备睡觉,只穿了件单薄里衣,在一顿拉扯间,衣领被扯开了许多,露出大半胸膛,薄薄的肌肉下,藏着无穷力量。 谢予舟醉眼迷离,看着那胸膛,无端想起了当年在千秋峰后山烤的锦鸡,洗净后也是这般白净,吃起来口感极佳……他咽了咽口水,低头嗅了嗅,染着清甜酒香的气息尽数喷洒在青年颈边。 突然有点馋,很想咬一口。 谢予舟在盘算着从哪里下嘴,然而这只“锦鸡”却在不停地说话。 念念叨叨的,他听着听着,就有点烦了。 “饮酒伤身,小师叔还是……” 青年的话语乍然停顿,谢予舟抬头,盯了他一眼,蓦然又附身,压住了他的唇。可能是觉得这儿柔软口感也不错,他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张口咬了咬。 满屋寂静。 见青年总算是安静了,喝醉的谢予舟满意地唔了声,达成目标后想抬起头,换个别的地方咬来尝尝味道——没能抬成。 在他牙齿松开青年嘴唇的同时,青年反应极快地先一步勾住了他的后脑勺,尔后反客为主,轻巧地一个旋身。 谢予舟眼睛一眨,便天旋地转,和叙玉调了个位置。 酒葫芦失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他愣了愣,下意识想起身去捡。 仍旧没成功。 方才在他身下任他压着的青年,此时反过来将他稳稳控在身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小师叔,你在做什么?” 谢予舟眸底全是清凌凌的水光,泛着浓浓醉意,也不知喝了多少,连眼角都有些发红。 他看着叙玉,也不知脑子里转过了什么,喃喃道:“好吃……给我……” 他忘记了掉在一旁的酒葫芦,抬手勾住了身上这只很香的“锦鸡”脖子,凑过去又想咬。 然后被避开了,他不满地哼了声,哼得叙玉呼吸滚烫,声音哑了几分,垂眸问他:“小师叔,你别后悔。” 谢予舟没听懂叙玉在说什么。 下一瞬他双唇一痛,蓦然瞪大了眼,发现是叙玉报复性地咬了一口,痛得他眉头都皱了起来,他本能伸手想推开,然而触手温热的躯体稳稳压着他,难撼分毫。 喝醉了酒的人反应比较迟钝,只片刻间,谢予舟就彻底失守,晕头转向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徒劳地拽住叙玉的衣领,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承受着这一切。 而在许久之后,叙玉才结束了这场亲密到逾距的唇舌交缠。 青年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低哑地唤了他一声:“小师叔。” 呼吸滚烫,字字沉重。 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6. 谢予舟被吓醒了。 他猛然坐直身子,犹觉心跳剧烈,一时难以平复。他下意识摸摸嘴唇,心说这梦也太真实了,真实到他都觉得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遭—— 等等??? 一道雷凭空劈下,将某些沉底遗忘的记忆劈翻起来,谢予舟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那天他宿醉醒来,嘴唇是受了伤了。 嘴角那儿,破了个小口子,碰着还怪疼的。 不过那时候他满心眼里多是叙玉,并没有将这小伤口放在心上。 谢予舟头皮发麻,浑身僵硬,不敢再回想——这场梦境,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 谢予舟闭关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心事重重地去了千秋峰,在沈微雪面前一坐。 “师兄,要是一个人,他老是梦见另一个人,还……嗯,没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予舟没精打采,这一个月里他对外说是闭关,却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闭了个寂寞,他只是在屋里闷着怀疑人生——三十天里,他重复那个梦,重复了足足八次。 到最后他恍恍惚惚,是越发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了。 沈微雪正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小软塌上看话本,闻言看了他一眼,见他难得的萎靡,眉梢轻挑,有了点兴趣,微微坐起身来:“怎么?梦见和谁打架,还打输了?” “嗯,没打架……”谢予舟含糊地应道,第一次没有和沈微雪说实话,“就,就只是一起看星星!但是师兄,我不知道……我不懂……” 他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不懂”,却始终说不出个详细来,只面露困惑,显然陷入了某种纠结情绪之中。 哦…… 沈微雪若有所思地看着谢予舟,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不过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遂低头看了眼话本,正巧看到了几句话,琢磨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套用了。 “小舟是到了年纪,想谈恋爱了吧。” 也不知是那个字眼戳中了谢予舟,谢予舟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反驳,然而沈微雪没给他机会,很快接了下去:“要是摸不准自己的心呢,就去试一下……” 沈微雪眼角瞥了眼话本子,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找别人一起做一下你梦中的事,看是个什么感受。” 7. 沈微雪在谢予舟心里一直无所不能。 所以当他提出建议后,谢予舟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听从了。 于是乎出关的第二天,谢予舟径直下山,去了凌云宗山脚下的小镇上,走过两条街后,选了个最热闹最奢华的…… 风月场。 毕竟是坐落在仙修地界,这风月场装饰得也很不同寻常,一共四层,每层主题每天都不同,任君选择。 谢予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门匾上仿佛都染着脂粉香的“长生乐”三个字,停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抬步进入。 甫一入内,便有风韵犹存的中年鸨母迎上来,笑盈盈地跟在谢予舟身旁,与他搭话。 谢予舟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着四周,听鸨母舌灿莲花,沉吟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选了四楼。 今日四楼的主题是“秋”。 放眼望去,满目秋色。 安置在各个角落的灵石散发出浅淡灵气,萦绕四周,幻化出漂亮秋景——但凡涉及秋,总难免有一点萧瑟之感,然而这儿不同,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连每一片落叶都染着成熟的妩媚。 谢予舟收回视线,丢给鸨母几块精品灵石,点名要最漂亮的,转身进了间空屋。 鸨母掂量了一下灵石成色,笑得见眉不见眼,一迭声应了,连忙去安排,她见谢予舟没说要男要女,料想是个男女不拒的,干脆都安排了过去。 屋里。 暗香缭绕。 人还没来,谢予舟独坐软塌上,看见旁边小案几上摆着酒,他随手倒了一杯,抿了一口。 然后一脸菜色地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酒里是掺了几斤脂粉? 简直是腻得难以下咽,明明是酒液,却如泥巴更嗓子。 谢予舟忍了许久,才勉强咽下去,一脸嫌弃地将酒杯推远了,决定不再碰第二次。 门被叩响,鸨母安排的小美人们依次进来,带起一阵香风。 那鸨母收了几枚灵石,很识眼色地安排了十数人过来,男女皆有,风情万种,或娇俏或妩媚,一举一动间带动着足腕上铃铛叮当儿的响,很是撩人。 都是经精心调`教过的顶尖儿。 客人一挑眉一眨眼,他们都能猜到客人的心思,提供最完美贴心的伺候。 但凡来这儿的,没几个能挡过这诱惑。 小美人们来之前听了鸨母的叮嘱,知道今天伺候的是个有钱的主,还没进来就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讨到客人欢心。 进来一看客人如此俊美,更是压制不住了,当即就要凑上来。 然而小美人们刚一动,叮铃铛儿刚响了一声,便见俊美的客人蓦地皱了皱眉,抬手端起旁边酒杯随意一泼。 酒液在他半丈距离前落下透明水痕,像一道界限。 然后客人收回手,将酒杯吧嗒一声搁回案几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就隔着这条线,不可越界。” 小美人们:“?” 8. 谢予舟平时不爱玩弄风月,但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凌云宗里没人比他藏的话本多,不仅话本子,甚至那些带颜色的小人图他也没少看过。 真要说理论,他能头头是道地说出个一二三。 但是感情这种事嘛,永远是看不清自己的。 谢予舟没让小美人们近身,隔着大半丈距离,看他们歌舞乐齐起,样样皆全,各展风姿,间或朝他丢几个媚眼。 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他懒散地倚在软榻上,支起一条腿,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小美人们,手搭在椅背上,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看不出有多欢喜。 正巧怀抱琵琶的小姑娘一曲终了,朝他丢了个欲语还羞的秋波,谢予舟表情微顿,倏而想起了什么。 他视线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从右到左看了一遍,勉强挑了个妆容没那么浓的,抬手一勾:“过来。” 他选的是个弹琴的小少年,小少年在一众小美人里最安静,一直低着头,没怎么看谢予舟,仿佛想把自己缩到角落里当背景板。 此时被点名了,才慢吞吞抬头来,停顿片刻,乖乖走上前来。 其他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媚眼丢的越发欢快,频繁到谢予舟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眼抽筋。 他美观其他人,等小少年走到身边、服帖地跪在他身旁,安静温和的模样,慢慢坐直身来。 这表情,还真有几分像。 谢予舟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旋即他抬手捏住小少年下巴,视线落在小少年微抿的唇上。 碰一下。 就有答案了。 他轻吸一口气,微微低头,越凑越近。 不知为何,心跳猛然间加速起来,不是激动紧张,也不是兴奋愉快,而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谢予舟长睫轻颤,强忍这抗拒感,略略闭眼,逼迫自己继续低头,然后只剩一寸距离时,他脑海里冒出了叙玉的脸。 小师侄那张脸冷冷淡淡地看着他,淡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谢予舟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师叔是后悔了……想和我划清界限了么?” 那一瞬间谢予舟只觉得浑身被定住了似的,再也动不了了。 后背渐渐浮起一层薄汗,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满心地慌,像是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小少年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温和柔弱的声音响起:“公子?” 谢予舟一个激灵,猝然睁眼,狼狈地松开了手,将人往旁边一推,忙不迭下榻来,拂袖就往门外走:“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他见了鬼般走得很快,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外,屋里一众小美人儿懵了一瞬,就看不见人了,面面相觑了一会,一窝蜂又跟了上去。 “公子!” “公子……” “公子您去哪儿呀?” 9. 谢予舟落荒而逃。 他本能地想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时又改了主意,一转身进了旁边的另一件空屋,反手关门后设下禁制,没让小美人们追进来。 呼。 他背抵着门板,捏了捏眉心,舒了口气,那种做错事的愧疚感终于消散了几分——也当真新奇,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跟着沈微雪没少惹过事,何曾有过这种感受! 偏生对叙玉…… 他又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有点迷茫。 他对叙玉,究竟算什么心思啊。 在今天之前,他都还一直觉得他们是正常的师叔侄,互相碰了碰嘴皮子罢了,都是男人,不必在意这许多。 可经历了方才之后,他这个念头忽然就动摇了。 如果梦境里的情境是真的,那可不止碰碰嘴皮子了……也没谁家师叔侄会做这种事的。 可他再想想,发现他不抗拒和叙玉,却根本没法接受和别人。 不太妙啊。 谢予舟愁眉苦脸了一会,站直身来,正想去软榻上坐坐,一抬眼愣住了。 不知何时,屋里四处摆着的灵石感受到随他心情波动的灵气,悄无声息地幻出新景色。 仅容一两人通过的山间小路蜿蜒而上,一阶一阶不知通向何方,路两旁树叶枯黄,风一吹,簌簌落下,飘飘扬扬的,像落了一场金色的雨。 谢予舟一个恍惚,便想起了当年第一次接小叙玉回自己峰上时的场景,也是这般秋色,他被树枝擦伤了额头,小少年轻笑着送了他一方手帕。 他一时出神,眼角瞥见旁边灯盏上托着的灵石,伸手转了转,那灵石感受到他灵力里的情绪,光芒微弱一闪,又变了场景。 这回变幻出来的是一间月下小屋,和谢予舟收拾给叙玉的那间很像,谢予舟看了一会,往前几步走到门前,无意识地伸手,触碰到幻象后,又想起来一件往事。 那时候小叙玉刚被谢予舟接来几个月,是个小闷葫芦,修炼时不到逼不得已,都不会打扰谢予舟。 他年纪小,虽然天赋好修炼快,但境界尚不够稳,有次夜里突然一个不留神走了岔,便气血翻涌灵力逆流。 等谢予舟发现不对匆匆赶去,这小闷葫芦都快痛晕了,偏生还咬着唇死死扛着不吭声……那天夜里两人谁都没睡着,谢予舟抱着小闷葫芦顺了灵脉,又哄了一晚上,才哄得小闷葫芦喊了声疼。 …… 这边谢予舟还陷在回忆里,另一边凌云宗山门处。 守门的两个小弟子战战兢兢地翻找着出入留影石,终于找到了什么,赶紧拿给叙玉看:“叙玉师兄,君上是三个时辰前离开的,他没说去哪儿。” 这一声“君上”指的是谢予舟,这位隔三差五就爱往外跑,他们都习惯了,故而也没怎么留意,谁知道这次被会被叙玉师兄问起。 叙玉瞥了眼映在留影石上的人影,神色淡淡,却有无形灵气流露周身,压得两个小弟子心头惴惴。 他闭了闭眼,想起方才沈微雪的话,将留影石丢还给两个小弟子,转身往山门外走,眨眼就没了人影。 两个小弟子直到他消失半晌,才满头冷汗地松了口气,窃窃私语。 “叙玉师兄好像今天心情不太好啊,我被他的灵气压得都快没法呼吸了。” “我也觉得,他问君上了,不会是和君上闹矛盾了吧?” “不应当吧,他们关系一向很好的。” “哎呀那不知道了……” 叙玉对这些讨论一概不知,他掐诀一个起落间,便来到小镇上,一个一个茶楼酒馆风月场去找人。 连着找了许久都没有,他表情越发冷淡,走到最后一处风月场前的时候,听见里面莺歌笑语时,心情更是低落到极点。 小师叔哪里去了? 旁边一个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叙玉瞥了眼,正巧看见他一边呜呜一边悄悄从指缝里往外看,嚎得挺大声,却不见什么泪水,嚎得旁边陪着他的兄长没奈何了,一脸肉痛地将自己的桂花糖递过去。 那小孩眼角当即就亮了,欢快地放下手,哪里还有哭的样子,只美滋滋地将桂花糖丢进嘴里,吃得香甜:“谢谢哥哥!” 他兄长多半知道他德行,见此也不意外,只撇了撇嘴:“你又装可怜。”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啊!”小孩儿咽下糖,理不直气也壮地响亮回答,见他哥抬手作势要揍他,他做了个鬼脸,拔腿就跑。 小孩子的笑闹声很快传远了。 然而叙玉原本要进长生乐的脚步却被定在了原地。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记忆里翻涌出来,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里,震得他心神动荡。 ——小叙玉,当闷葫芦只能吃亏。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啊! 小叙玉呼吸紧了一瞬,那时他刚拜入凌云不久,师尊闭关,他被谢予舟带去暂为照顾。 初来乍到,又性格使然,不到逼不得已,他从不麻烦别人,结果某天夜里修炼出了岔子,灵气紊乱逆行,痛得他浑身颤颤。 其实那种情形,只要能忍得住痛,自行梳理就可以了。因而小叙玉并未打算求助,就算谢予舟就在他隔壁。 他在床榻上蜷成一团,浑身发热,却冷汗如雨。他咬牙忍痛,艰难地运转着灵力,正打算死扛过去,谢予舟突然推门而入,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轻柔的灵力被渡了过来,温柔地替他梳顺了脉络,驱散了他的痛苦,小叙玉刚想抬头,脑门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个敲敲。 “小叙玉,当闷葫芦只能吃亏。”谢予舟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顺势替他梳理凌乱的发丝,笑吟吟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下次有事大声喊我知道吗?” 可能人在难受的时候就格外脆弱。 小叙玉仰头看抱着他的人,觉得这个怀抱好舒服。汗水滴落在他眼睛里了,刺得他有点痛,又有点酸,有点涩,他眨了眨眼,眨出来一点儿水润。他低声道:“痛。” 谢予舟摸摸他额头,又去捉他手腕把了把脉:“还痛吗?还有哪儿……” 小叙玉挣脱了他的手,反过来牵住了他的一角一脉,轻声道:“小师叔明天带我吃糖吧……”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话音落下就一股热气直冲脑海,无端紧张,他舌尖抵了抵齿根,努力将下一句说了出来:“好不好?” “哎呀!公子怎么在门口站着呀?快进来快进来!” 一股子脂粉香扑面而来,叙玉被鸨母叫回了身,思绪收拢,他收敛情绪,抬步入了长生乐。 时间隔得太久,他已经不记清那次谢予舟带他吃了的糖是什么滋味了。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会找到新的糖。 叙玉丢给鸨母几枚灵石,示意她不必跟着,径直一层层往上找去。 …… 长生乐四楼。 长吁短叹了一个下午的谢予舟终于坐不住了。 这儿的布置对得起价格,他在这待了足足一个时辰,将那灵石翻来覆去折腾了个遍,将过往里和叙玉有关的记忆都重温了一次。 越想越难受,恨不得立刻回到宗门里,怎么也要磨得和叙玉和好。 就算叙玉真的很生气要咬他…… 哎咬就咬吧。 谢予舟将脑海里各种各样“咬”的场面都挥散,刷的站起身来,准备回宗门去。 结果刚一走到门边准备推门,门忽然就自己开了。 他一个没收住手,一巴掌拍到了一个熟悉的胸膛上。 谢予舟愣愣地抬头,和刚刚还在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四目相对:“……”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方才想的无数说辞突然就卡了壳,真见到人了他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干巴巴地喊了声“小叙玉”。 掌心下的胸膛震了震,是叙玉应了声“嗯”,也喊了声“小师叔”。 “你怎么也来了?我刚想回去呢,正巧,一起走?” 谢予舟难得紧张,想起那梦境里总觉得叙玉的胸膛像洗净的锦鸡,恨不得啃几圈……他咳嗽了一声,缩回了手,然后便见叙玉抬起了手,朝他摊平。 那只戏盒安安静静地躺在叙玉手心。 谢予舟心里凉了半截,心说难道他小师侄气成这样了,终于要把他送的东西都丢回给他从此一刀两断恩断义绝陌路不见? 过往看过的话本子总算是发挥了用途,替他脑补了一系列悲伤结局,谢予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正准备挣扎一些情真意切挽留之词。 “小师叔。”叙玉垂了垂眸,眼底里总算流露出了一丝谢予舟熟悉的亲近,他轻声道:“这里面的幻象我都看完了。” ……原来是这事。 谢予舟提得老高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抬眼瞧见叙玉眼底的笑意,他张了张口,剩下的一半也放了下来。 突然没由来的高兴,好像卸去了重担,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 他抬手想去拿那个戏盒:“看完了也没关系,我还有很多呢,等回去就雕新的给你换上,你可有什么想看——” 谢予舟的声音戛然而止。 叙玉在他指尖快要碰到木盒的时候,心念一动,将木盒重新收入储物囊里,他的手落了空,毫无防备地碰到了叙玉的掌心,暖暖的。 尔后叙玉收拢手指,便准确无误地将他的手稳稳握住。 “想看……无边风月。”叙玉眼底笑意渐渐蔓延开来,他顿了一顿,缓缓地补充完下半句,“小师叔经历过的。” “好不好?”0 第75章 终x顾 1. 顾朝亭做了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 乌沉沉的天空,荒芜的原野,冰冷的高塔,瑟瑟寒风卷起沙尘一片,四处雾蒙蒙的……而他变成了一只碧色的鸟儿,在此处不断徘徊。 确切而言,是在绕着高塔飞来飞去。 那塔身上刻着许多繁复符纹,皆是上古字符,顾朝亭了解不多,看不大懂,瞥了几眼,只隐约觉得眼熟。 他想飞进高塔里,然而一层的门紧闭,他试了几次,都进不去。 这是哪儿? 他很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可总觉得莫名熟悉。 顾朝亭视线停在那些符文上,不知怎的心里一动,干脆展翅飞起,直接朝高塔顶尖飞去。 愈靠近塔尖,他心跳愈快,里面像是藏了什么秘密在无声地引诱着他靠近—— 纤细的爪子落在塔尖上,或许是被风吹雨淋了许多年,那塔尖破了个小洞,顾朝亭低头去看,只来及瞧见一抹紫色身影,身后狂风骤起,他只觉灵识一沉,从梦境里乍然惊醒。 四周静谧,冷香袅袅,萦绕在鼻端,勾起几分冷清。 顾朝亭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窗台上。 一只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小碧鸟,正埋头羽翅里,睡得极香。 大概是睡久了想翻身,它抖了抖尾巴,微微抬起头来,然而窗台位置窄,它一个不留神,啪叽一声,跌到了窗台下。 小碧鸟一下子摔醒了,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懵懵地呆立在原地,愣了一会,豆大的圆溜溜眼珠子转了转,逐渐漫出一层淡淡的委屈的水光。 它低头用鸟喙理了理胸前凌乱的羽毛,明明会飞,却不愿意张翅,吧嗒吧嗒地迈着两条短腿朝顾朝亭跑来。 快要跑到床榻边的时候,小碧鸟使劲儿一蹦,想蹦到床榻上,结果估算距离错误,没蹦准,眼见的就要再次跌下,顾朝亭手疾眼快地捞住了它。 小碧鸟儿像是不知后怕,被接住之后熟稔地缩了缩爪子,脑袋一歪往顾朝亭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又愉快地闭上眼睡了起来。 顾朝亭捧着这团碧色,垂眸安静地望了许久。 2. 顾朝亭幼年修炼时曾出过岔子,灵识涣散离身,昏迷了很长时间。 醒来后仍有一缕灵识无法复融原身,无奈之下,只能将之独立润养成实体,也就是这只小碧鸟。 这事只有师尊和他们师兄弟几人知道。 但没有人知道,他会选择小碧鸟的形象,是因为昏迷期间,他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小碧鸟,圆咕隆咚的,在一片迷雾里茫然地飞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直到有天迷雾忽散,他跌跌撞撞闯进了一间屋里,一头栽到了倚在窗边软榻上喝酒的男人怀里。 男人一身淡紫色长袍,姿态懒懒散散的,衣摆拖了地也不管,只仰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得急了,那酒从唇边流下,又顺着颈脖滑落,在衣领上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小碧鸟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稳后,艰难地蹦到男人手边,仰头看去,看见男人深邃沉黑的眸,混沌的思绪恢复一丝清明。 他歪着头朝男人啾了一声,但男人似乎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叫。 小顾朝亭在迷雾里伶仃飘零,彷徨无措了许久,好不容易见着了人,不愿离开,见男人不搭理他,他不死心地低头啄了啄男人的手——他啄了个空。 他只是一团虚影。 别人瞧不见他,他也碰不到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小顾朝亭又茫然了。 他意识还不是很清醒,懵懵懂懂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自此选择了留在男人身边,纵然男人根本瞧不见他,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男人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男人的生活很单调,大多数时候他都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喝酒,窗半开着,而他视线遥遥往外望去,也不知在看什么。 小碧鸟儿飞到窗台上,顺着男人的视线,也跟着往外看,然而除了辽阔天空,什么都没看到,他隐约觉得男人在等着什么,但摇了一会脑袋,还是没想明白,于是又蹦了下来,在男人刚搁下的酒杯旁探头探脑。 他很好奇杯里盛着的澄清酒液的味道。 可他尝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一杯接一杯。 小碧鸟不高兴地绕着杯子转了两圈,又飞回男人肩头虚虚团着。 虽然碰不到人,但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位置情有独钟,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常常呆在这儿,这本该是他的专属位置。 夜里睡觉时也是如此。 男人喜欢在睡前燃一点熏香,小香炉就放在离床榻不远的木架上,飘着袅袅细烟,萦绕满屋。小碧鸟在旁边歪头看着,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点儿冷香。 但再仔细闻闻,又闻不到了。 小碧鸟没放在心上,他见男人躺下了,又颠颠地飞回去,在男人颈边停住,缩起爪子,将脑袋埋在羽翅下,团成一团,也睡过去了。 就这么过了好久。 久到小碧鸟都忘了时间。 直到某天,小碧鸟一觉醒来,尚睡眼朦胧着,先转头看身边——没人,他下意识往窗边看,也没人。 他吓了一跳,立刻醒神,慌张地站起来东张西望,才发现男人没离开,只是去了书案那边,捏着支笔在画画。 他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飞过去,先眷恋地蹭了蹭男人的手背,才飞回在笔架上站着看,看见男人原来是在画一只鸟。 男人仍旧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神情专注地在纸上勾勒着小鸟儿的形态,连每一片柔软的羽毛都勾得很细致,勾完了换只细笔,调了碧色的颜料,又开始上色。 小碧鸟看着看着,愣住了。 他从笔架上跳下来,凑到纸边,与纸上那只同样圆咕隆咚的小碧鸟对望,心惴惴地跳动起来。 虽然没照过镜子,但他本能地觉得,这画上的鸟,大概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忍不住又往前几步,几乎要和画里的鸟脸贴脸,越看越觉得心慌,正要抬头看男人,翅尖忽然一凉,是男人的笔尖去蘸颜料时不小心擦过他的羽翅。 小碧鸟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感觉,那画上的鸟陡然生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要将他吸进纸去,他剧烈地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啾啾,但还是抵抗不了,身形逐渐涣散。 消失前他只来得及回头,望了男人最后一眼。 男人垂眸,目光透过他,落在画像上,沉沉的,藏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3. 这一次梦里分别后,眨眼,又是许多年过去。 回忆淡去,顾朝亭回神,轻轻碰了碰掌心里小碧鸟的脑袋。 小碧鸟睡熟了,没有回应他。 当年他将灵识润养成小碧鸟时,沈微雪他们都颇觉惊讶,问了他几句,都被他不动声色应对过去了,没人知晓他心里,还留着一道紫色的身影。 这个男人曾陪他度过一段漫长又彷徨的时光。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夜色尚浓,顾朝亭将小碧鸟儿放在枕边,复又躺下,再次入睡,这次一觉到天明,安稳无梦。 …… 往后一连数日,顾朝亭都没再做梦。 那天也许只是个意外罢。 他默默地想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小碧鸟从外边玩够回来了,扑棱棱飞落到他手边,歪着脑袋蹭了蹭他手背,然后翻了个身,朝他毫无防备地露出长满柔软绒羽的肚子,这是它最脆弱又最敏感的地方了,只会对亲近的人坦露。 顾朝亭顺从它意,轻轻挠了挠,小碧鸟被他挠得发痒,又张开羽翅抱住他的手,用鸟喙啄他的手指,无限眷恋。 这小家伙只是他一缕灵识养成,虽与他关联颇深,但大概是分离久了,也逐渐生出独立意识,不过同样的,因为只是一缕灵识,顾朝亭不刻意控制它的时候,它多数时候都傻乎乎的。 很好欺负,和年少时那梦境里一样的软绵和懵懂。 宗门里的人都以为这只鸟是他养的灵宠,谁能想到一本正经温和沉稳的掌权人,养出来的灵识会是这么软绵绵的呢。 顾朝亭将小碧鸟放在枕边,弹指熄了烛火,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闭了眼。 这回他终于又做梦了。 灵识一轻、骤然离身的瞬间,顾朝亭只觉得被一片浓雾包围,有点湿漉漉的感觉。 这场景似曾相识,顾朝亭心头一跳,低头看了眼。 ——他看见了碧色的绒羽。 ——他再次变成了碧色的鸟。 顾朝亭压下想牵引灵识归位清醒过来的念头,在浓雾里转悠了一会,看见远方一处微弱的亮光,他舒展翅膀,毫不犹豫地朝那边飞去。 越往那边飞,雾气便越湿越沉,还有些热。 似有什么模糊的影子在雾后一闪而过,顾朝亭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但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他在这梦里调动不了灵力,什么都看不到,反而脑袋一痛,仿佛撞到了什么,浑身力气瞬间被抽干。 顾朝亭双翅痉挛着,脱力地往下掉,扑通一声,掉进了热水里。 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脑袋浮上水面后,难受地咳嗽了一声。 “啾啾!” 带着点痛楚的细弱声音响起,顾朝亭愣了一下,他居然能发出声音了?他以前做梦时都不能发出声音的,像个旁观的事外客,永远不能参与其中! 顾朝亭错愕之下,忘了动作,咕噜咕噜地往水里沉,热水飞快地漫过他的头,耳膜里嗡嗡作响。 一只手从旁伸来,稳稳地捏住他后颈,将他拎了起来,抖了抖水,托在了手心上。 小碧鸟无力地跌坐着在这只手上,胸脯一起一伏的,断续喘息着,声音微弱,还有些头昏眼花,他晃了晃脑袋,视线从涣散到凝聚,低头看了眼。 沾了水的绒毛不复蓬松,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只是这样也一点不见瘦削,仍是圆咕隆咚的,而两只细爪蜷在身下,又软又麻没有力气,站都站不稳。 过于真实的感受让他有那么一刹那产生了错觉,觉得这是现实而不是梦境。 四周雾气淡了些。 顾朝亭抬眼,与一张熟悉的面容对上了。 这沉而深邃的目光让他霎时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飘渺而不可追究的梦境里。 ——是梦里的那个紫衣男人! 顾朝亭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心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作什么反应,直到男人短促地轻笑一声,淡淡开口:“哪儿来的小笨鸟,偷看人洗澡还要藏不住掉下来?” 顾朝亭:“……” 他这才发现男人未着寸缕,水珠从男人弧度优美的下巴一路滚落到覆着薄薄胸肌的胸膛,又融入池中,只留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顾朝亭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燥得他脸颊发烫,他本能地一低头,将脑袋埋在了羽翅下。 眼前一黑,他松了口气。 明明他年少时那回入梦,并没少见过这场景,怎么这回被男人一说,他就…… 顾朝亭思绪一顿,突然迟钝地反应过来。 男人能看见他?! 不!不仅能看见,甚至还能触碰到他! 顾朝亭顾不得许多,迅速抬起头来,想再确认一下,然而下一刻他身子一轻,便在男人微微错愕的目光里骤然消散! 灵识一沉,复归原身,顾朝亭翻身坐起,犹觉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很久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了,单手捂住胸口,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冷静着将方才的事回忆了一遍。 隐隐约约的,好像生出了一丝欢喜。 4. 有一便有二,接二又连三。 自那次之后,顾朝亭又做了好几回梦,回回都是碧鸟儿和男人。 他从初时的错愕到后来的平复,渐渐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或许,是在圆年少时的那场梦了。 当年小碧鸟儿是团虚影,男人看不见他,他也碰不到男人。 他曾眷恋地低头挨在男人指尖,想得到一个摸摸,但男人瞧不见他,他曾兴高采烈地向男人啾啾地叫,可男人听不见,也无法回应。 而今他终于感受到了男人掌心的温度。 和他想象的一样,是很温暖的感觉……是他很喜欢的温度。 顾朝亭难得地有些雀跃,他掌管了凌云宗许多年,早练就了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境,可不知为何,牵扯到这不知姓名的男人,他的冷静自持就立刻烟消云散。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无法抵抗地想靠近这个人,全无防备却又莫名笃定,相信男人不会伤害他。 只是一个梦啊,梦里他只是一只鸟。 他不知道男人是谁,男人也不知道他是谁。 梦里的萍水相逢,何必……在意这么多。 小碧鸟儿将脑袋埋在羽翅下,反复劝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也说不清这失落从何而来,埋头闷了一会,在听见男人遥遥叫了他一声“小笨啾”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将压制了许多年的所有心动,都悄悄放纵。 只是少年时懵懂,无所顾忌,如今不同,他自重逢后,没再敢跟着男人去沐浴了。 顾朝亭听着男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抬起脑袋,觉得脸有点热,可能是闷久了的缘故。 他飞去窗边,折腾了一顿才推开窗,凉风登时吹来,他抖了抖尾羽,散了散脸上的热度,总算觉得清爽了些。 身后不远处有纸张被吹落的声音,小碧鸟儿没太在意地回头,心说男人大概又是看完书又没收拾好了。 结果一回头,他乍然看见了什么,瞳孔微紧,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是那副画! 他看见了当年梦醒分别前男人画的那副碧鸟画像! 顾朝亭连翅尖都蹦紧了,他视线落在挂在墙壁的那副画上——画里的小碧鸟儿也歪着脑袋与他对视,每根绒羽都画得细致,活灵活现,乍一眼还以为是他在照镜子。 真要说起来,他该感谢这幅画让他清醒、捡回一条命,但现在他却很抗拒,担心这画又要故技重施,将他卷出梦境去。 顾朝亭对这幅画印象不好,不想看见这画像,看了一会,干脆展翅往回飞,刚飞了两下又产生了新的疑惑——男人怎么会画出这么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碧鸟呢,就连他鸟喙下有一点儿白绒毛的细节都相差无几! 他一边思忖一边飞,没留意前方,闷头撞到沐浴归来的男人胸膛上,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刚稳住身形,一抬眼,又被男人裸露在外的大片胸膛晃得失神。 ——这人怎么每次沐浴完都不好好穿衣服! 男人眼疾手快地捉住这团碧色,将之托在手心,见小家伙还愣着没防备,眉梢一挑,立刻趁机挠了挠那垂涎许久的圆鼓鼓肚子:“才一会就这么想我?傻乎乎的。” 话语间,又趁小家伙不注意,多挠了几下。 顾朝亭还没从视觉冲击里回神,就被捏了肚子,他一个哆嗦,登时将所有念头都给哆没了。 肚子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他唯一不许男人碰的地方,每次一被碰,他都忍不住浑身发抖发烫,特别是脸颊,若不是绒毛遮挡着,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脸会红成胭脂色。 眼见的男人得寸进尺,还想继续挠,小碧鸟儿忙不迭张开翅膀,抱住男人的手指,表示抗拒,又伸头用鸟喙啄了啄男人的手指,表示气恼。 小碧鸟儿用了点力,啄的那指尖都留了印子,然而男人被啄了也不生气,只笑了笑,眼底映着一团碧色,明晃晃的。 屋里冷香渐渐淡了,是熏香又烧尽了。 随之一起变淡的,还有小碧鸟儿的身影。 顾朝亭感觉到熟悉的飘离感又出现了,知道这是快要从梦里清醒的征兆,不知怎么的,他看着男人唇边的笑意,心里一软,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羽翅,歪头在男人指尖蹭了蹭。 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像是看见了男人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 可他听不清了。 5. 梦里时间长,梦外其实不过几刻钟。 顾朝亭清醒过来后,了无睡意,翻身坐起,呆了许久,才突然一弹指,点亮了烛火。 一点明火在屋里摇晃,顾朝亭下榻,随意披了外衣,走到书案旁,铺纸研墨,握笔挥毫,如行云流水。 只片刻间,那紫衣男人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垂眸凝望了很久,久到心里生出一个想知道这是谁的念头。 但旋即,这念头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只是一个梦啊。 梦里的萍水相逢,因为互不相识,才肆无忌惮。 若是知道了…… 他还能……这般放纵自己吗? 顾朝亭合上画像,不愿想,也拒绝去想。 …… 日子就在这么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顾朝亭仍是时常入梦,然而不知为何,今日这回入梦,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男人不在屋里,约莫是沐浴未归。 顾朝亭独自一只鸟等了一会,越发觉得心绪不宁。 他在窗台边吹了会风,又飞回屋里桌案上站着,偏头看见了旁边的酒壶酒杯。 他心念一动,探头望去。 酒杯里还剩半杯酒,散发着淡淡的香。 这酒顾朝亭在少年时就想尝尝,可惜有心无力,时隔多年才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小碧鸟又抬头看了看,屋外静悄悄的,男人还没回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 …… 半刻钟后,小碧鸟团在床榻上,后悔得想回到半刻钟前……不,他今晚就不该入梦、更不该偷尝那杯酒! 顾朝亭浑身烫得难受,他蜷缩着,依靠锦被上的些微凉意勉强忍耐,隐隐察觉不对。 他入梦时一向没有灵力,可眼下他竟发现体内出现了一丝灵力,虽然微弱,却真真实实在流转。 这是…… 顾朝亭想到一个可能,浑身一颤,不安猛然放大,他埋头羽翅里,竭力压制这缕灵力,然而无济于事,不过眨眼间,他的猜测骤然成真。 只见一道雪白光芒从小碧鸟身上冒出,顾朝亭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舒展开来—— 他在梦境里变成了人形! 震惊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把他吞没,顾朝亭跪坐在锦被上,错愕地看着这属于人的躯体,看着那雪白的肌肤被深色的锦被衬着,越发白皙如瓷。 ……他没穿衣服。 灵力不够了。 这是男人的床榻,是男人盖过的锦被,满满的都是男人的气息。 羞意伴着热气涌上脑海,顾朝亭下意识想转身下榻,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了门外传来脚步声。 ——男人回来了。 顾朝亭只觉得过去未来的所有惊慌都在此刻用尽了。 他只来得及抖开男人丢在床榻边的外衣仓促披上,也来不及整理躲避,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片寂静。 顾朝亭太紧张了,一手握着衣领不让它散下,感受到身后男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霎时变得滚烫,手都在颤抖,脑海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甚至连偏大的外衣滑落了一截,露出圆润白皙的半个肩头,也没有留意到。 黑发,紫衣,如瓷雪白的肌肤。 是他不自知的人间绝色。 寂静让顾朝亭的慌放大到极致,许久,他才在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听见了男人低哑的声音。 像请求,又像是藏着思念。 “小笨鸟……” “让我看看你。” 6. 顾朝亭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再睡觉。 每日一入夜便打坐到天亮,凝神静气,稳定灵识。 那天他到底没有回头,在男人快步走来的时候,还是强迫自己离开梦境,清醒了过来。 从此再未相见。 第十九天了。 天色大亮时,顾朝亭才缓缓睁眼。 眼底有倦色一闪而过。 睡眠对仙修来说并非必需,入定一小时就可以解决一天疲倦。 但以顾朝亭如今的状态,他入定,只会适得其反,更加疲累。 他当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当鸟与人的关系,变成人与人的关系。 顾朝亭有些茫然失措。 榻边挂着的储物囊里传来动静,是传讯符在响。 顾朝亭被拉回思绪,接通,那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师兄”,他应了声,回道:“微雪师弟。” 是和云师侄远出未归的沈微雪。 也不知他在哪,那边声音乱糟糟的,顾朝亭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他在说什么:“师兄,我之前曾邀摘星楼主终无名来……可我现在尚不能回去……劳烦师兄……” 那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终楼主好像说……是想请师兄……帮忙……” 摘星楼主终无名? 是个久闻其名却未曾得见的人物。 只是据说摘星楼主神秘又强大,有什么是他们凌云宗可帮忙的? 顾朝亭有些疑惑,对师弟的信赖让他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沈微雪说的是要找他帮忙而不是找凌云宗。他几乎没思考,很快应下——正巧,他眼下很需要处理一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了。 顾朝亭断了通讯,长长舒了口气,有些感激师弟的雪中送炭。 想起沈微雪说终无名事情紧急,很快就到,顾朝亭强行按下自己繁乱的心思,起身收拾好,招来弟子,一连串吩咐后,独自去了待客的厅堂等着。 ——仍旧是沈微雪传话的,据说终楼主所求为私事,不好广而告之。 只是不知为何,在等待的时候,顾朝亭的心又怦然跳快了许多,好像预感到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心神不宁地抿了口茶,仔细回忆了一下沈微雪说的话,忽然反应过来——等等。 沈微雪说的是摘星楼主有私事想请他帮忙? 摘星楼主的私事……他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他们甚至未曾见过! 他这疑惑还未转完,厅堂门口一暗,忽而落下一道人影。 顾朝亭下意识抬头,这一眼望过去,他蓦然震惊,几乎是同一瞬站起身来,动作仓促间,还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顾宗主。”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身紫衣飒然,一如梦里,他眸光深邃沉稳,悠然望来时,如柳梢轻拂湖面,荡起圈圈笑意,“终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顾宗主倾力相助。” 他抬手,一卷画轴出现在他手里,又被他轻轻抖落,露出里面内容——那是一只通体碧色,团子似的小鸟儿,正歪着头,憨态可掬地一起望来。 顾朝亭只觉得嗓子眼里干涩得要命,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听男人轻柔低声,字字入他耳,将他才刚刚平复一二的心绪搅乱成一团。 “我想见见我的小笨鸟。” “我很想他。”,,网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