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两口子去哪儿了》 第1章 前言 前言 这是一个列强并起军阀混战的年代,这是一片饱经沧桑烽火弥漫的土地, 这是一群革旧鼎新凤凰涅盘的人民。 新国三年,东方华洲走过了无数朝代兴替,来到了它的末端——郑家王朝,郑朝统治者夜郎自大封闭锁国,换来的不是万国朝贺而是列强觊觎。时值整片蓝洲大陆工业革新、文明蜕变,郑朝的先进思想者纷纷站起来,寻求国家进步、民族复兴,他们改弦易帜推翻了郑家的封建专制统治,建立了民族民权民生的民主国家,称为新国。可惜幼小的新国难以抵挡整个大陆的惊涛骇浪,在虎狼环伺中风雨飘摇,华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和战火纷飞中…… 在你争我夺的乱世中,有一些绝大多数人所未知的存在,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片大地上,同饮一江水,共燃一盏灯,甚至在某些时候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 人们和它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时的大西北…… 楔子 “呼——呼——呼……” 周围渐渐没有了声音,除了自己越来越吃力的如擂鼓般的呼吸声,以致于姚骞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奔跑。 他记得自己在拼命跑,可为何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跑动带起的风声?甚至心跳声也没了! 难道一切都是在做梦?可梦怎么总不醒?!比三山五岳加起来还重的黑暗笼罩着自己、压迫着自己。 但更令他恐惧的,是身后追着自己的东西,他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马上就要被它一口吞下。 他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又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永远没了下一个呼吸。 “滴”,明明很细微很遥远的水滴声,姚骞却清楚地听到了,似乎还感觉到一滴水珠落在了自己脸颊上。姚骞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冰封,唯有眼珠要迸出眼眶,意识涣散的刹那,他的眼珠里洒进了光芒。 后面的记忆混乱离奇到他八辈子也不想去弄清楚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混乱中,他好像逃出了那条比长城还长、比地府还黑的甬道,踩着深浅不一的荒山野坡,他扎进了一户农家的草棚子,棚子里卧着的不知是驴还是马,更大可能是一头骡子,它没有被他的闯入吓得乱叫,而是不用他偷,就将他驮起来飞奔。 “呼——呼——呼……”周围隐约有风声,跑了多久、到了何处,他统统不清楚。也许到了黄泉地府,因为他记得孟婆汤是骡子用嘴叼着破碗喂给他的,然后他就呜呼哀哉了。 回光返照之际,他感觉到了二十年里从未经过的疼痛,那是生生把他从死人疼活的那种,他不情不愿掀开眼皮,就发觉了十八层地狱最残酷的刑罚——他被一个巨大的、看不清真容的黑影强占了! 那一刻,他的魂“噗”一声,飞了…… (注:本文中时代背景、人物、情节、地名及历史传说等,皆是虚构。全部内容皆是码农纯原创。) 第2章 第一章 四天前,西北兰林道洛平县凤栖镇。 马家面馆。 “我想到一个法子!”面馆门前唯一一桌顾客边吃边聊,其中一个头发像被狗啃过的瘦脸汉子一脸神秘地对另外二人说。 “你能有甚馊主意!”旁边又黑又胖的汉子胳膊肘怼了一下瘦脸汉子,继续低头夹一口杂粮素臊子面吸溜进嘴里,嚼着面条说:“要我说,咱就直接投军!”他用筷子分别点点自己、瘦脸汉子和对面拄着胳膊一言不发的姚骞,接着说:“靠着我的手,你的脚,骞娃的智谋,咱能不发达!?” 曹宏奇“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投军?一阵儿总统,一阵儿总理的,皇帝说革命就被革了,你还信军队!?”说话间,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气愤都快竖了起来,显得脸更瘦长了。 胖脸的尉保山听到曹宏奇的叫唤也不自觉扯着嗓门干吼:“知道他们为甚坐不住那位子吗?就因为手里没兵没枪!掌握了军队,那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帝坐过的龙椅,咱也敢争一争。你呀,头发长见识短!” “吆喝甚呢!”沉声喝斥俩人一句,姚骞扭头对面馆内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夫妇点头笑笑,压低声音说,“虽说山高皇帝远,咱也别往人嘴里递话柄!这阵儿吃面人少,赶上人多,有你俩好果子吃!” 二人被姚骞训斥一顿,互相瞪了眼,低头继续吃面。姚骞知道他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平时互相呛声惯了,倒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提醒完就继续琢磨挣大钱谋大业的事。 姚骞放下托着下巴的右手,捡起筷子挑了挑面,问曹宏奇,“说说看,甚法子?” 曹宏奇谨慎地看了看没有行人的四周,压低嗓音凑到姚骞跟前,“学我们曹家祖宗的做法!” 尉保山赶紧咽下嘴里的面条,抢在姚骞发问前开口,“说清楚点!你家祖宗还传给你甚东西了?” 姚骞问了一句:“你家哪位祖宗?” “魏帝曹德啊!”曹宏奇挺胸抬头带着点得意说。 “你家祖宗本事是不小,可他并非出身草莽!”姚骞点头认可道。 尉保山附和,“不管咋说,人家带兵打仗建朝立业是有一套!” 曹宏奇快速喝完碗里的汤,手背擦了擦嘴,“我说的不是这个,”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吐出的话快成了气声,“我说的是他谋钱的路子。” “甚路子?别装模作样!”尉保山轻嗤。 曹宏奇看着姚骞目不转睛等着自己解释,身子继续往前趴,突兀的头发都快贴着姚骞额头了,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摸金!” “你说甚?” “你的意思是?” 姚骞和尉保山齐声问。 “挖墓!听说他当初就是干这个发家的!”曹宏奇贴着二人耳朵说了一句。 二人沉默一瞬,尉保山反应过来后,点头道:“好像有这个传言,”转头看着一脸兴致勃勃的曹宏奇说:“你可真是你家祖宗的好后辈!” “他又不是我真祖宗!他要真是我祖宗,我咋也不该混这样的吧。”看着不停转动眼珠的姚骞,那副并没有因为穿着打补丁的薄袄和晒黑的皮肤影响半分清风朗月的俊容,同样是贴头皮寸发,不用细看就把穿着更好点的尉保山比到尘埃里,再次在心里怀疑他兄弟是不是妖精转世,不然咋能这么好看呢。 一阵北风吹来,十月的风带着十足的穿透力钻进衣领,吹散臊子面里最后一丝热气。不远处,小巷里一高一矮两棵柳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簌簌落下,提前结束了枯燥的秋天。平时热闹的小镇没几个人出没,大概都在准备过冬的衣食。甚至连天色也为之黯然不少,晌午才过不久就有入暮的意思。西北的苍茫,在这个秋冬更加浓重。 “太冒险!”姚骞一番利弊分析得出结论,“我们势单力薄,下面危险重重。” “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个事”,曹宏奇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头发和眉毛齐齐耷拉下去,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了。 “我有个乡党”,尉保山的话一出口,立刻吸引了垂头沉思的二人,尉保山看着走过来收拾桌子的老夫妇,急忙从兜里摸出铜板放在桌子上,“去我家!马叔马婶,我们走了。” 姚骞和曹宏奇会意,立即起身跟老两口道别,三人脚步轻快消失在拐角。 洛平县,五百年前称鄜平郡,意为富足。其南部有一座黄龙山,据说上古时期曾有黄龙潜居而得名,后黄龙故去伏骨成山,其血液流入洛河,终汇进黄河继续咆哮。黄龙山风水极佳,传言有瀚唐权贵为保其死后不被掘墓,便在长安附近置空椁迷惑仇敌,而将真身葬在黄龙山下。 “这里南有洛河横流,背山面河,皇亲贵戚最爱睡的风水宝地。” 暮色四合,姚骞、曹宏奇和尉保山跟在一个遮着右眼的汉子身后,钻入深山老林。 霜降刚过,原来支棱的枯枝全都萎靡不振,倒也方便了他们下脚开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暗,脚下的草木基本分不清种类,但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继续趁着微弱的月光前行。 独眼龙走在前面,想起来了就跟他们说两句,大多时候都是默默赶路。他们三个知道人家不愿透露秘诀,很自觉地不多打听,除非关系到脑袋安全等必要问题。 独眼龙是尉保山找来的乡党,据说在摸金圈非常出名,尽管他不常下斗,甚至不在人前出现,但三教九流都尊称一句“常爷”。也就是说,除了知道他姓常,其他什么都不了解。有人说他来自京城,有人说从雪山来的,甚至有人说从宁古塔逃出来的。总之,是个什么都靠“听说”的传奇人物。 而从外表看,他身形挺拔,四肢矫健,眉眼锋利,即使遮住一只眼,也挡不住俊毅的容颜和凌冽的气势。 尉保山说是他的乡党,其实只是在他家隔壁住了几个月,后来到了县城,他为对方望过一次风,所以这次才能请他出山。 当然,他们请人家出山是有偿的,协商结果就是五五开,不论摸出多少宝贝,人家先挑一半,他们三人分一半。 并且,摸金需要的基本装备物资干粮等,都由他们出。于是乎,还没见着珍宝的影子,姚骞已掏光了家底,这还是在尉保山出了一半本金的前提下。主要也在于,姚骞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近两年,靠着打短工加各种投机倒把只攒出一点口粮钱。这一切意味着,如果不成功,他出了山就得饿肚子! 从晌午吃过饭,他们就黄龙山下最近的村子假装打猎进了山。如今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常爷却淡淡说了一句“进山了!” 姚骞三人互相看了眼,心里同时说:“这才算刚开始啊!” 常爷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又续了一句:“大幕没拉开呢!” 三人心里又是无声风起云涌,面上的好奇新鲜又减去一半。不等他们推算出多会儿能进入正题,林子里就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明明声音不高,却如耳畔擂鼓,瞬时把身体定在原位。僵硬着转动脖子看他人,又传来一阵“哗啦啦”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钩子似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云层,给每人心里的恐慌提了一级。近在咫尺的三人只看到彼此瞪大的眼珠,没看到各自冒出的冷汗。 空气凝固了几个呼吸,三人不约而同左右手齐动作掏出身上的家伙事儿。 第3章 曹宏奇手里只有一柄铁铲,着急地从包袱里掏出一捆麻绳,试图当鞭子甩。 尉保山亮出了他的一把弯刀,那是他家传了四代的宝刀,堪称削铁如泥。此刻被他右手反手紧握,左手褪开网兜,攥紧了里面的铁榔头。 姚骞放开手中的一截柳条,弯腰撸起裤腿,摸出一把匕首,霎时闪过一道冰冷的银光,照亮了姚骞嗜血的眸光,正好对上凝神细听周围一草一木的常爷的鹰眼。 常爷心里划过一道惊诧,伸手按在尉保山的右手腕骨,沉声说:“莫慌!一只胆小的刺头而已。把灯点着吧!” 曹宏奇赶紧将绳子挂在肩头,从包袱里掏出一盏马灯,尉保山帮着点燃后,交到了常爷手里。 尉保山带着几分恭维地对常爷说:“常爷果然厉害!这么黑还能看出是刺头!这东西咋不冬眠呢?” “鼻子好使而已!”常爷淡淡回了句。 曹宏奇怯怯地说:“你别东西东西地叫,它好像被称作白仙,你说它不冬眠会不会是……” “有常爷在怕什么!”尉保山打断曹宏奇未出口的话,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常爷提着马灯,回头看了眼仍在戒备的姚骞,提醒道:“枝条还不能丢,别看它不起眼,用处可不小。” 姚骞点头弯身捡起,诚心道谢:“多谢常爷提醒。” 常爷迈开脚步继续前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下面的路走快些,赶在子时得到地方。” 姚骞三人低声应和:“行呢!” 尉保山紧跟着常爷,曹宏奇在尉保山后面,姚骞殿后。 不知是野兽们都歇息了,还是手里的马灯起了震慑作用,接下来的一段路,他们走的都很顺利,直到常爷停在一座矮丘前。 常爷刚表示可以休息了,尉保山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连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 曹宏奇蹲下拿出水囊拧开盖,正要喝个痛快,被姚骞按住肩膀。 “干粮可以吃,水要省着喝!”姚骞趁着出来溜达的月亮淡光,环顾了一圈辨不出方向的山林,目光落在正在观察天象的常爷身上。接触的时间越久,越觉得这位常爷深不可测,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属于那种站在人群中,最后才会被关注的人。但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被什么压迫的感觉,走了一路才发现,这种感觉的源头正是这位大哥。 姚骞压下心头的好奇,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常爷,咱这算是到地方了?” 常爷点点头,谨慎道:“差不多,就在附近了。你们吃点东西,一会儿要出力了!”说着继续向右走几步,再向后退几步分金定穴。 尉保山兴奋地回答:“行嘞!”说完拍了拍姚骞的大腿,仰视姚骞问:“你腿不酸?坐下歇歇!哎呀,说来也奇怪,平时这阵儿我要睡的雷公都叫不醒了,可今儿个我缓口气,还能再跑十里!” 姚骞哂笑一声,找了个石头坐下,接过曹宏奇递上的杂粮馍馍,咬了一口嚼巴嚼巴慢慢咽下,踢了踢尉保山的脚跟肯定道:“你是吓得不敢睡!” 三人相视,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 尉保山起身把水囊递给望着高峰沉思的常爷说:“您也喝两口,歇一歇?” “不用。”常爷推开尉保山的手,看了看望向自己的三人,手指另一个方向说,“那头!” 一片荒草乱石中间,姚骞三人埋头挥舞铁锹开开心心地挖洞,尽管夜色微凉,他们仍干的热火朝天,脚下的洞片刻就下去三尺深。 眼看手里的铲子够不着地下的土,瘦高的曹宏奇主动跳下去。 姚骞提起马灯往前举了举,弯腰看着两尺宽的洞,又看了眼地上插着的他那根柳条,对曹宏奇说:“奇哥!该斜着挖了!往左偏一些!对,就那个方向!” 尉保山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大汗,望了眼背对着他们远眺穹昴的常爷,带着赞叹问姚骞和曹宏奇:“咋样?服不服?这么一大片石头地,人家一眼就能隔着枯草看出这块是土埋出来的。咱要有这本事,还愁没婆姨吗?” 曹宏奇扔出一铲子土,跟着羡慕道:“这真不是一般的本事啊!咱不都学,学一半是不是够挣个房子甚的?不过,咱俩这悟性不行,骞娃你去问问,能不能拜个师啊?咱把人真当师父孝顺,养老送终!” 姚骞借着踢开脚边枯藤的机会扫了眼那莫名孤寂的背影,心里再次闪过那种异样的感觉。快速收回目光,握住那根被常爷随手插进地里一尺多深的柳条,淡淡回了句“好好挖你的坑吧!”不再多言,他觉得那人就算背对着他们,也能把他们脸上、心底的想法看透透的。 “胡说甚呢,这可不是我的坑,是那些老祖先的坑!咱的坑这阵儿可不敢挖哩!”曹宏奇抬头急急慌慌撇清。 姚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低头笑着赔礼:“是我说错话了,曹老爷长命百岁呢嘛!” “这地方真不敢乱说,咱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麻利挖吧,早点拿宝物回去寻婆姨!”尉保山打着哈哈圆场。 曹宏奇也跟着打趣,“就是就是,弄下聘礼就有婆姨嘞!” 又是一锹碎土扬出,姚骞正考虑要下去替换曹宏奇,就听“锵”的一声响起,曹宏奇手里的铲子抖了抖,愣怔一瞬。 尉保山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半趴在坑边,惊讶地问:“这就碰到石头了!” 姚骞半蹲下来,作势把马灯递给曹宏奇,“奇哥你能圪蹴下吗?拿灯看一下!” “别乱动!先上来,我下去看看!” 骤然出现在头顶的话音让姚骞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不知是他们太松懈,还是常爷的一动等于一静,姚骞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再次转移到常爷的怪异上。 “额滴神啊!”尉保山激动地快把头倒吊进坑里,被姚骞一把拉住。 曹宏奇跺了跺脚,感受到硬实的地面,将铁锹撂在坑边,双手撑在两边往上窜,却因高强度使劲一时酸软没撑住,尉保山和姚骞眼疾手快,一人伸出一手去拉曹宏奇,姚骞手里的马灯一晃,差点熄灭。 “呼”的一个声音传来,三人听见常爷急促的喊声:“当心!” 循着声音一抬头,三人只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向尉保山后背扑了过来,那速度如疾风骤雨,那气势像泰山压顶,躲不开,扛不住。生死一线之间,姚骞的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干瞪眼看着自己被它一口吞下。 第4章 这是一个适宜外出的夜晚。在绵延起伏的荒山野岭,没有烟火尘嚣,只有天清地宁。秋尽冬来,多数野兽均已沉睡,连鸟雀也十分有眼色地宅在窝里装睡。常爷看着高耸入云的黄龙山峰顶几丝云线,以及在云间穿梭的弯月,洒下皎洁微凉的清辉,无端令人心往神驰。嗅着鼻间熟悉的荒草味道和山石的清冷气息,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一息极力压制过的喘嘘,这才有了被偷袭的一幕。 感觉到强大力道靠近的同时,常爷反应敏捷,左手扯过僵着脖子扭头的尉保山,右手成掌奋力一拨,高大威猛的黑影斜着飞了出去。 正对着黑熊的曹宏奇这时才惊呼出声:“有妖怪!” 悬在头顶的死亡气息离开,姚骞终于反应过来,掏匕首、放下灯,转过身就看见黑熊稳住身形再次冲了过来,而常爷早已转身做出防御姿势正等着黑熊反扑。 尉保山摔在一边赶紧不顾疼痛爬起身,看见黑熊又是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惊恐叫着:“额滴神!” “吼什么!熊瞎子而已。”常爷铿锵有力的斥责却奇迹般安抚了众人的惊慌。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刚起跳跨出一步的黑熊像看清了四人的实力,倏然停下脚步,鼻子里喷出一股怒气,掉头逃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姚骞在后来的回想中总想起说书先生常在关键时刻说的这一句话,真的是张口说不出一句话的九死一生和惊慌失措,那是他平生头一回与死神擦肩的清晰记忆。 手脚发软地坐在地上,看着同样劫后余生擦冷汗的曹宏奇和尉保山,竟觉得这俩冤家兄弟顺眼了许多。而面前常爷的那道背影,看上去特别高大且安全。他没看到的是,此刻常爷的左眼瞳孔正由绿色幽幽变回琥珀色,方才吓走黑熊的并不是他们三人,乃是常爷裹着布条的右眼闪出的一道绿芒。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妖怪哩。”曹宏奇一下趴在了坑洞边缘,想起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双臂撑在两边,身子用力跳出了坑,“哎呦,差点躺在这坑里!” 姚骞赶紧挪开马灯,避免被曹宏奇撞倒,心有余悸叹口气说:“哪里有妖怪,常爷不是说了吗,那是黑熊!” 尉保山凑到二人跟前,喘口气说:“这东西真麻利!要不是常爷,这坑就给咱自己用球嘞!” “我们躺坑还差不离,你呀,躺的是它肚子!没看它寻你那一身膘来的吗?”姚骞拍着尉保山的肚腩调侃。 尉保山躲开姚骞的魔爪,率先起身向曹宏奇和姚骞伸手,下巴朝着仍看向黑熊离开方向的常爷晃了晃,二人心领神会抓住了尉保山。 背对着他们的常爷似有所觉,语气没什么起伏道:“倒是被它钻了空子,不知死活的蠢货!” 话音一落,姚骞三人就转到了常爷面前,站成一排抬头挺胸,然后一揖到底,齐声道:“多谢常爷救我们性命!” 常爷坦然受了他们一礼,在三人起身感激地看向自己时泼了一盆凉水:“这话说早了!”说完徒留三人感受胸腔内“滋啦啦”皲裂的肝胆心肺,转身提着马灯迈进了坑里。 昏暗的甬道里,先是“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咔咔”几声传来,地上突然出现一处凹陷,凹陷里一块方形石头仍在自动下凹,激起一阵尘土。姚骞三人正站在上方看着机关启动,没躲开上窜的尘土,被呛得连连咳嗽,想用衣袖遮挡,发现衣袖上的尘土比地上的还多。 不过,三人没在意,看着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心里都想着:只要能找到真正通往往墓室的入口,吃点土实在太轻松了,尤其是他们已经在黑暗的甬道里战战兢兢转了两个时辰。 作为第一次下墓,他们是幸运的,不仅选对了领队跟对了人,还很快就靠着常爷过于敏锐的嗅觉帮助,闻到了糯米、桐油,于莽荒险峰中快速找到了陵墓的准确位置,除去熊瞎子的捣乱,他们可谓是一路畅通。 借着常爷特制的工具打开一个豁口后,同样一路畅通,他们来到了常爷口中的甬道。虽然他们三个在黑熊偷袭后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眨每下眼、迈每一步,绷紧脑中每根弦,以致于一丝风声都能让他们如临大敌,可实际是连只虫子都没碰见。 他们换着方向在甬道里不停地走,试图找到主墓,可幸运似乎被熬尽了,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少遍,居然连个耳室都没寻着,三人一路走来的紧张、恐慌、激动所剩无几。 甬道四周的墙壁、头顶、脚下的地面,都是石头,坚硬,冰冷,用实质嘲讽他们痴心妄想。 中途休息了两次,他们三个轮流睡了半个时辰,不得不夸这位墓主人选的地方极好,甬道里不冷不热、不干不潮,身处其中简直比皇宫还舒适,心里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他们休息的时候,常爷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没有休息,提着马灯在周围不断徘徊,神情专注地听、嗅、看、摸,一条缝隙都不落下,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三人很难不为其耐力、毅力钦服,特别是在许久不吃不喝不睡的前提下。姚骞和曹宏奇还好,只在心里暗自赞叹,尉保山眼里的敬佩和羡慕都要化成胶状粘在常爷身上了。 “这墓的主人大抵是两瀚时期的。”常爷起了话头,想借此转移粘在身上的那道视线。 果然,尉保山上当了,当即问道:“这咋看出来的呢?咱们还没进去啊。” 常爷没有回视尉保山的热切,平铺直叙道:“这墓,总体凿山而建,仿着黄龙山足朝西头朝东而伏卧,这种修建陵墓的方式多见于两瀚。” “这个人野心不小啊,学着黄龙的睡姿,是想在地下当皇帝?!”不发呆的情况下,尉保山也很聪明,一下就想到了许多。 姚骞附和道:“能找人凿出这么大的墓,说明生前实力不小,那想称王称帝很正常!” “生前当不上,死后谋下辈子。”曹宏奇睡后的懵懂渐渐消散,跟着大家的思绪接话。 “是东瀚的!”常爷忽然惊喜说了一句,姚骞抬起头就看到常爷拿着灯向他们走来,边走边解说自己的新发现,“终于想起这个符了,我们走过的甬道是圆形的“卍”纹走向,墓主人信过佛。“卍”寓意功德和吉祥,是佛的三十二种大人相之一。《长阿含经》有言,它是第十六种大人相,位在佛的胸前。” “难怪一段路,却总走不到头。这“卍”字也有绵延无尽的意思。”看到尉保山和曹宏奇不解的目光,姚骞说了句:“小时候有段日子睡在寺庙”,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了解佛教的缘由,具体何时睡在哪个寺庙,姚骞不想多说,而是所有所思道:“位在佛的胸前,难道说?” 姚骞和常爷目光交汇,一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念头迸出,二人同时出声:“下面!” 尉保山很快明白了二人的意思,指着脚下的石头地面诧异道:“墓室在下面!?” “难怪我们在墙上找不到口子,原来在地上!”曹宏奇立刻蹲下来摸着地面的石头,怎么摸都觉着整座山就是一个比洛平县还大的石头,想要找到那条缝隙,怕是得把他们眼珠子看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们三人爬着把甬道地面敲敲打打摸了一圈,瘫坐着按揉膝盖时,就见常爷伏在甬道的西南角的地面上,闭着唯一的一只眼,从左到右反复用鼻尖在空中画圆。 “常爷我们——” “闭嘴!”尉保山伸长脖子对着常爷刚开口,就被常爷厉声喝断,曹宏奇吓得憋着一口气不敢呼,脸色越来越红,不停在姚骞面前挥手,姚骞看出后坏笑着捏住曹宏奇鼻子,曹宏奇仍是不敢胡乱动作,实在忍不住了才张大嘴巴像土狗一般无声喘气。 尉保山听到那句呵斥,脖子僵直,青筋爆起,愣怔一瞬才慢慢低下头,垂着眼不说话。如果从下面往上看,就能看到他眼睛眨了两下,又突然闭住了。还把右手举在头顶,挡住了姚骞和曹宏奇的打探。 “就是这里!”常爷又冒出一句惊呼,然后快速在周围摩挲、按压,三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起身围了过去。 就在他们惊喜地凑在洞口上方时,只听“扑哧”一个细微的响动后,有什么东西破空从洞里飞上来,幽暗的甬道跟着飞上来的东西变得明亮起来。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姚骞三人也算有了警惕,几乎和常爷同时脖子后仰、脑袋上抬避开不明之物,动作整齐划一,因此清楚地看到了接二连三飞出来的火箭“嗖嗖嗖”插在了甬道顶上及四周墙壁。 姚骞脱口喊:“桐油!” 第5章 姚骞话音未落,顺着甬道外层渗进来的桐油就被点燃,四人来不及思考凭着本能拼命往“卍”字形甬道中间的交岔口跑去。 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也许是当初灌桐油的工匠偷懒了,有的地方似乎没有沾油,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火势的蔓延,几人才没有被火蛇吞噬,逃到了中间位置。 很快,除了最中间三丈见方的地方没有火苗喷发,其余三个方向甬道都被烟火充满。四人很快热的大汗淋漓,吸进去的浓烟越来越多。 曹宏奇捂着口鼻叫唤:“咋办呀!这样下去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 尉保山做着同样动作转圈看着四周焦急道:“咱们进来的口子也被烧着了!” 姚骞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解开身上的夹衫,闷闷地说:“佛经里的“卍”字还有火炎上升的意思!这位老祖宗够狠啊!” “你不早说!”尉保山也开始脱自己外衣,恨不得脱光内衣。 常爷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起火的方向,眼中有些许疯狂闪过,尽可能吐字清晰地表达:“外面天干物燥,此刻怕是大火燎原了,我们去不得。相比之下,那边火势最小,地面没有火,再忍片刻,只要周边火势小点,我们就赌一把!” 尉保山忐忑道:“就算下面没火,也会有别的吧。” 姚骞:“那是自然!宝物怎能让你白拿!” “赌就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放完豪言壮语,尉保山就猛咳起来,豪迈气概眨眼烟消云散。 烈火炙烤之中,姚骞思考常爷说的办法时,想到是不是不该一时兴起闯这一回。独自放荡不羁漂泊多年,生死也比同龄人看的较淡。可尉保山和曹宏奇是有家人的,要是今日真的葬身于此,曹家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婶子、尉家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怕是连自己儿子的全尸都见不着了。即便来之前,自己对两位兄弟再三言明后果自负,可真到了那一刻,他仍不免因愧对两家亲人而难以瞑目。 “火势小了,准备闯!”常爷一句话打断了姚骞的思维扩散。 看到曹宏奇将汗湿的衣裳拎在手里,姚骞捡起地上的外衣说:“潮湿的衣裳罩头上!”紧了紧挂着的水袋等物的腰带,右手紧握匕首,用力一抖,将头兜住,左手在外衣内抓住领口,只露出眼睛和额头,双目炯炯看着一手提灯一手提起衣领遮掩口鼻的常爷,等候常爷的命令。 尉保山和曹宏奇有样学样,照着姚骞的法子一手防御,一手拿出武器准备进攻。 常爷再次看了眼另外三个方向还在燃烧的大火,只撂下一句:“跟紧了!”弓着背先冲入火圈内。 尉保山低吼一声“嗷”,跟着冲进去。 曹宏奇看了眼等着自己的姚骞,咬着牙一跺脚也冲了进去。 姚骞看着没入火场的身影,闭了闭眼,撒腿追了过去。 刚才的汗居然没白出,半湿的外衣保住了他的眉毛不被燎到,但后背传来的灼热让他清晰地感受到火葬的危险。 常爷在拐过弯道时于火风中高声呼啸:“再快点!” 姚骞面前的曹宏奇受到尉保山速度的影响,凄厉吼着:“快跑!我要被烧着啦!” 接着,姚骞就看到前面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的常爷,身影一晃,跳进石洞里。 尉保山看见洞口,一个骤停,下意识起身,头顶的衣裳就被洞顶的火苗燎着。 姚骞见状,一头顶过去,尉保山“啊”尖叫出声,惶恐的声音盖住常爷的那句“小心石阶!” 当身体完全失去控制自由下落的一霎那,姚骞的灵魂像一缕轻烟飘出了身体,顺着甬道里的风,从他们进入的豁口扶摇直上。他先是看到了晨光明媚的大地,接着是漫山遍野的枯草,然后是高低不一、不同种类的树木,有常见的杨柳松柏、樟树白桦等,在蓝天白云下,渺小又显着,虽然被秋霜压住了枝叶,但挡不住它们坚挺蓬勃的生命力。它们可以比飞禽走兽更长寿,比人类更能经得住时光的打磨。萧索是短暂的,勃发才是它们永恒的主题。 西北方向走来的晨风在山野荡起一股涛浪,枯草齐齐向着朝阳弯腰问好,光秃秃的树枝摇摇头赶跑瞌睡虫,清冷的空气被几声鸟雀叫破,生命的序章在新的一天打开,有色彩,有旋律,有清新,天然的灵魂在流动,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新奇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仿佛他曾经依赖更甚是属于这片无拘无束无限活力的广袤天地,以致于灵魂出窍也要追逐着穹庐笼盖的四野。 因此,他觉得,假如真的失去生命,那下一次轮回,他一定要投胎成一棵大树,依山傍水回归自然。 可惜骤然落地的切肤之痛让他失望了,意识回笼时他听到曹宏奇和尉保山都在哎呦呦呼痛,隐约看到常爷把尉保山拖到一边,避免了尉保山被曹宏奇压扁。 “呼,总算凉快了!”旁边传来尉保山的喟叹。 火辣辣痛感从肩膀和胯骨传到全身,姚骞眨了眨眼,好像看到了熟悉的昏暗甬道墙壁,转了转脖颈,还是那盏坚强的马灯,真是比自己命硬多了!思绪完全清醒前,姚骞脑海里跳出山外的旭日高升,他觉得常爷可能判断失误了,外面的草木完好无损,洞内的火并没有影响到它们分毫。 “骞娃!骞娃!你没事吧?”尉保山担忧的大脸突然出现在姚骞头顶。 “会不会磕着脑袋了?麻利看看!”曹宏奇的瘦脸挤过来向下悬在空中。 尉保山啪啪拍了两下姚骞的脸颊,曹宏奇将姚骞的头转过来转过去检查。 “别碰我!你俩吃火撑着了?”姚骞悠悠开口,挥了挥胳膊,不知拍到了谁的脑袋。 二人不但没生气,还欣喜地傻笑起来。 “哎呀,吓死我了!还寻思把你跌成憨憨了!我听着常爷说甚石阶,就护住了脑袋,你肯定没听着吧?”曹宏奇蹲在姚骞身边絮叨。 尉保山脑袋后仰,靠在甬道石壁上,看着洞壁七八尺左右下的一段石阶说:“我就和煤球一样轱辘了好几圈!疼死我了!不管咋说,总比烧成煤球强!哈哈哈!” 三人笑了几声,又被镇静如常的常爷打断。 “别说了!” 麻利闭上嘴,死亡的恐惧再次萦绕三人心头。姚骞看到常爷颀长的身影,和松树一样笔直站在一旁,正侧耳听着什么。 “簌簌簌簌”的声音陡然越来越大,尉保山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身后的墙壁和头上的洞顶,然后就看到远处一片密密麻麻,大叫一声“跑!”略胖的身体从地上弹起来,跟着常爷飞奔。 曹宏奇边跑边问:“到底是甚东西呢?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头顶少了一半的长发略显滑稽。 不过姚骞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身后那些东西比他们两条腿的跑的快。 “虫子!”常爷仍然打头阵,飞奔间不忘观察甬道,“应该是被高温唤醒了!这里的布局和上面一样,只是更宽广。” “那我们去哪儿?中间岔口?”姚骞和曹宏奇并排跑着问。 常爷回答:“对!我们从西南方向下来,现在应该是往南,前面拐角左转!主墓室应该就在中间!” 话音落下没多久听到尉保山大呼“嗷!” 姚骞看到前面的尉保山突然跪下去,急忙停下来要拉尉保山的胳膊:“咋了!快起来!” 尉保山抱着左腿龇牙咧嘴,“我的腿断了!刚才就摔了一下,我寻思没事。” 常爷蹲下来要摸尉保山骨头,就看到虫子铺天盖地追了上来,没刹住脚步的曹宏奇刚转身跑回来,对上了迎面而来的虫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手不知道按到什么东西,就听见“咔嚓”一声,身子一歪头一斜不见了踪影。 离得最近的常爷伸手一抓,只抓到一只破布鞋,以及旁边突然出现的夹着破鞋的两扇石门,眼看虫子快要包围三人,常爷和姚骞对视一眼说:“走!” 二人立即一人一边拉着尉保山,另一只手使劲向侧面推开石门,石门打开一点时,常爷把马灯踢了进去,二人先将尉保山推进去,随后闪身进去,石门应声关闭。 第6章 姚骞做了一个梦,一个比一辈子还漫长的噩梦,他想让自己醒过来,证实一切都是梦。他又不想自己醒过来,因为他怕那些不是梦,而是他无法接受的亲身经历。 梦里,他的好兄弟疯的疯,失踪的失踪,他担忧、恐慌,还有一只和狼一样凶猛的人,或者和人一样威猛的狼?更令他无法相信和面对的是,他梦到自己被强占失了身!疼痛、悲伤、恐惧、无助,充斥在脑海里反复折磨他,让他做梦都不能安稳。 昏昏沉沉反反复复,躺在炕上的青年,时而眉头紧皱轻声呓语,时而浑身冒汗大口呼吸,时而手脚乱挥费力挣扎。坐在炕沿的高大男子耐心安抚、擦拭、喂水,衣不解带,亲口上阵。 三更将过,姚骞又一次被魔鬼包围,他先是奋力抵抗,寡不敌众。他手脚并用连推带踹拼命挣扎,逃脱不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开始恸哭。 看着青年又开始陷入梦魇,云彦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后悔自己先前的贸然行事。 从青年一翻身他就察觉了,立即放下医书过来查看,所以青年在梦中对敌人的狠击一下不差都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没有丝毫放松。直到低沉暗哑的呜咽声从青年胸腔传出,他真的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整整四天四夜,他让佘子君过来看了无数回,甚至找了方圆百里医术出众的所有大夫,无一例外都说青年没有大疾,病在心中。 长叹一口气,云彦紧紧搂住青年瘦削的身躯,诚恳忏悔道:“我错了!你快醒醒吧,求你了!再不醒我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了!”可惜,他的央求以及虚张声势的威胁都无人回应,温暖的屋内只剩一盏油灯静静燃烧。 全心全意拥抱的人没有看到,在他怀里的青年有一瞬眼皮微睁,不到须臾又闭上了,不知究竟醒没醒。 风从西北冷,重阳连霜降。 连续昏沉了几天的山村,今早终于有点晴了,高远明亮的娇阳含羞带怯,驱散了一丝阴冷,却防不住朔风哗哗朝脸上划,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相信西北的西北风有多么迷人——眼。 云彦不怕风刀割细脸,实在是眼睛被吹的睁不开,眼泪止不住地流,要是碰见个路人估计会忍不住过来关心安慰这个大汉子,然而路上只有风沙和尘土。 通常情况,过了辰时风劲会小很多,可云彦还是顶着风口早早赶路了。冬季夜长,他天未亮就出发了,为的是去万风塔的每一层虔诚跪拜,虽然兴国寺香火不胜往昔,但他跟那座塔缘分不浅,那是能让他安心之所。 不眠不休照顾了姚骞四五天,看着青年一天天昏睡不醒,他心里承受的煎熬不比姚骞少多少,只能寄希望于诸天神佛。 抬头望了眼金轮高悬光芒万丈,内心更愿那是普照的佛光,云彦着急回去照顾虚弱的青年,赶路的身影跟那疾风有的一拼,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的一座山顶小院中,五间砖石参半而建的窑洞整齐排开,向南而居,此刻迎来一天中最盛烈的光照。阳光从麻纸糊就的窗户透进窑洞,在长炕上铺下一片,暖洋洋的令人眉眼舒展。 姚骞再次睁眼正是被耀眼的阳光晃醒的,他以为是火刑加身而刺眼,恍惚中,他曾睁开眼看到只有一点火光的黑乎乎的炼狱。彼时他被一只巨鬼死死捆着缠着,那鬼勒的他浑身骨头疼,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死透了,正在十八层地狱遭受八十一种酷刑。 确定回到阳间,是因窗户上那块褪色破碎的年画娃娃的剪纸,想来想去阴间都不会有鬼这么巧,阴间怎么可能有抱着胖鱼的娃娃,只会有吃人的恶鬼。 姚骞把目光从窗花上移开,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窑洞,是自己以前羡慕的舒适装饰,感受到身下柔软温暖的被褥,举起手掌,握了握拳又放开,目光落在头顶拱形的窑顶,思绪一点点回笼——辨不清方向的山林、跑不到尽头的甬道、熊熊燃烧的大火、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还有不同寻常的墓室。 梦境里的画面一幕幕涌进脑海,他清楚地记得和尉保山、曹宏奇挤在深夜的厨房,从炉膛里掏出滚烫的烤洋芋(土豆),一边嘶哈嘶哈地吃着,一边兴奋地商量着拿什么武器防身、幻想寻宝后如何吃香喝辣奢侈一把。 然后他们找到了一位本领奇高的独眼汉子带队,对方正打算探一个古墓,赶巧他们上门求助,人家便当他们是免费劳力凑合用了。 接着他们在那位高手的引领下,顺利地找到古墓、进了古墓,期间遇到了火箭机关和虫子大军,他们有惊无险逃脱了,最后进入一间真正的墓室,变故就是在那间墓室发生的。 他们一进去,门就自动关闭,严丝合缝,怎么也打不开。逃生过程中,马灯的灯罩破碎,灯盏熄灭,等设法点燃马灯后,他们就被屋里的宝物乱了心神——长宽10步左右的石室内,摆满了金银玉器,有衣食住行所用器具,也有王公贵族专门赏玩之物。常爷猜测这是殉葬室,并且是真正王侯将相的墓主人的主墓耳室。 姚骞三人可谓欣喜若狂,一点不贪心地让常爷先挑一半,三个人讨论着怎么安全带出去、怎么找下家出手,常爷毫不留情地指出先找到出路才行。关键问题就是,他们打不开石门,也找不到其他出路,困在里面饥寒交迫。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水也喝完了,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石室大变样,金银珠宝都不见了,空旷的石室,只有一个一人高、奇形怪状的石像。最早醒过来的常爷告诉他们,方才的一切都是幻想,石像有古怪,必须尽早离开这间耳室。 琢磨了半天,烦躁不已的曹宏奇一巴掌拍在石像头顶,石门轰然打开,他们火速离开,庆幸外面没了虫子围攻,却不知离开的门并不是进入的那一扇。 出门之后,尉保山和姚骞主张直接找出口离开古墓,毕竟什么宝物也没有命珍贵。曹宏奇非要找到主墓,不然对不起吃的苦。常爷不发表意见,只埋头跟着唯一的路前行。 然而这里的甬道似乎通向天际,怎么都走不到头,在他们都快虚脱之际,才发觉可能遇到了鬼打墙。各种方法用尽,无法破解原地打转的困境,常爷不得已拿出了珍藏的救命法宝——火药。 选定位置准备爆破时,遭到了曹宏奇的拼命阻拦,理由依然是怕炸毁他即将到手的宝物,姚骞和尉保山觉得曹宏奇突然变得太在乎钱财了,竟然看不清形势,为了宝物连命都不要了!常爷心有疑虑,没说什么,只是让二人制住曹宏奇,果断引爆火药。 谁知爆开的位置竟然是一间摆满刀枪剑戟的武器陪葬室,曹宏奇像入了魔似的宣称要独占宝物,姚骞和尉保山怀疑兄弟情义的同时,尽量劝说其遵守约定。谁知曹宏奇突然暴起,拿武器对常爷猛然攻击,姚骞和尉保山急忙阻拦。常爷确定曹宏奇的心志被墓里的机关影响了,以致尉保山和姚骞不忍伤害曹宏奇,还是常爷趁机将其打晕。 出口没找到,兄弟又失常,屋漏不止有连夜雨,还赶上墓室坍塌,因为巨大的爆炸声引来了蛇阵。久未进食的畜牲闻着肉味疯狂追击,他们只好在甬道里乱窜。曹宏奇在一个岔路口忽然醒来,大喊着“发财了!”冲进了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姚骞和尉保山跟着常爷跑着,尉保山因为腿脚受伤被蛇群追上,三人战胜不过,常爷只能点燃桐油对付蛇阵,然后三人也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走着走着,姚骞发现周围只剩下了他一个。空旷的陵墓像是提前预知了什么,为后来者留下足够的葬身之地。看不到头的甬道又黑又冷,像是通往地狱的黄泉道。心里的恐惧膨胀到极限,姚骞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追来,想着要留一口气,慌不择路拔腿就跑。 “跑吧!能跑说明还活着!跑吧!跑着才有出去的可能!”姚骞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奔跑是生命的血液在流动。 记忆的最后,他一直在黑暗中奔跑,像是无头乱窜的苍蝇,又像逃命的蛮牛,更像黑暗里一缕被困的游魂。 姚骞越想越急,那个黑暗中的恐惧再次像魔鬼一样抓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酸软,全身无力,只能沙哑地喊着“啊!” 云彦一进院门就听到了动静,像道流光一样射向窑洞。 第7章 曹宏奇真的是神志失常了?他能活下来吗?尉保山跑到哪里去了?他和那个独眼常爷在一起吗?他的腿脚好了没?…… 姚骞想着这些,吃力地转身爬到炕沿,焦急地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自己既然能活着逃出来,他们肯定也能吧?没准自己就是他们救出来的。不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人精心照顾如此。还有梦里那双绿色的眼睛—— 终于把一脚垂到地上,另一只脚也要落地时,门被轰然推开,姚骞抬头的瞬间手掌偏了一寸,身体失去平衡,脑袋一歪向地面栽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姚骞落入了一个带着风霜味道的怀抱里,看着那张陌生的侧脸,还没来得及张嘴,身体突然腾空,八尺之躯的汉子头一回被人抱在怀里。原来要问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只发出半声惊呼“哎”,自己就被温柔地放到了炕上。手长脚长的汉子被一连串的意外,震骇的只剩瞪大眼睛一个表情了,憋闷的胸腔提示需要呼吸了,他才捡起被忘掉的呼吸动作舒了口气,抬头看向第一个抱自己的人时,那人已经脱鞋抬脚半跪上炕。 接着,自己的侧脸又一次贴到了人家胸前,脑袋被卡在那人颌骨下,眼皮抬起只看了他滑动的喉结。身体微微腾空后转了90度,很快落在被褥上,姚骞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眼睛直直看着一双瘦长有力的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腿脚。顺着那双手,姚骞看到手的主人十分自然地握住自己的双手感受温度,手背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拇指摸索一遍。然后那双手就快速离开,自己的手跟没骨头似的垂在被子上,而那双手合拢在主人嘴边哈着热气。 沿着那双手遮住的口鼻,姚骞慢好几个半拍地对上了自己想一看究竟的面容,一双又圆又大的明眸含着戏谑一下抓住了他的心神,像是已经势在必得等待许久,就为捕捉愿意上钩的猎物,姚骞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摄入到那双明亮无底的深潭里。 “刷”一下,姚骞觉得自己脸颊能烫熟鸡蛋了,心跳陡然停了一瞬。他急忙撇开脸,心想今天的太阳,一定是二十年以来最烈的冬阳。他想摸一把自己的脸颊,手伸到一半,被追过来盯着他的脸庞惊的停在半空。 “你,你,要干甚呢?”姚骞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双大圆眼睛慢慢眨巴一下,脑袋微斜,眼角一挑,薄唇轻启,“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 两人正以半尺的距离面对面注视着,因此对方一张口,一股热气喷到姚骞脸上,然后被微张着嘴巴的姚骞全数吸进自己肺腑。 “呼吸相通”就是这样的,姚骞诡异地失神了,想到了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这四个字。他知道不是这么个意思,但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呼吸相通。 等不到姚骞开口,云彦不知为何神秘地笑了笑,主动介绍道:“我叫云彦,在山上碰见你昏倒了,不知你家在何方,就把你带到我家了。” 憋了半天,姚骞一脸憨样儿地冒出一句“我叫姚骞”作为回答。 “呵呵”,云彦抿唇微笑,趁着姚骞的思绪还跟着自己的节奏,施展自己最大的温柔细声问道:“睡了这么久,渴了吧?饿吗?” 云彦问完就耐心等着姚骞慢慢思考。姚骞果然还在神游天外,把云彦的话在心里反复嚼了几遍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接着又过了一遍嗓子、肚子,发现嗓子干痒、肚子空空,然后才慢吞吞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点点头。 云彦看着姚骞蠢萌蠢萌的样子,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眼睛一弯,哄小娃似的开口:“等着!马上就好!”说完抬手本来想摸姚骞的脸颊,想到什么手一顿,抚了抚姚骞蓬乱的短发,利落地跳下炕出了门。 等到云彦从外面关好门,挡住了半敞的门缝透进来的寒意,姚骞头脑还在发懵,脑子里一堆思绪打成死结,死结的一头牵出的问题是:刚才那一刻,自己到门口近六尺的距离,他是怎么跨过来接住自己的?幸好他的反应快,不然自己得出丑了! 云雁?哪个云?哪个燕啊?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那人修长有力的手,灵活的喉结,刀削斧刻的脸,高挺精巧的鼻,微微歙动的唇,特别是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怎么那么会长呢!自己明明没细看,却记得再清楚不过,一眼就刻在了心底。 姚骞忍不住把刚才云彦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细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得出结论:他很好!他真俊!很羡慕!然后,他又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反应想了一遍,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自己真笨!怎么那么蠢?!好嫌弃! 云彦用肩膀顶开木门,往炕上一看,姚骞正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是一只鸵鸟。 “鸵鸟”听到开门声,后背先是一僵,随后装作自然地抬起头,扭头努力对云彦挤出一抹看似友好其实瘆人的笑容。 幸好云彦没有被他吓到,神色如常地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提起地上的炕桌放在毡布上,再把吃食放到了炕桌上。 “你许久未进食,只能吃些好克化的。给你备了一小碗南瓜小米粥,一小碗鸡蛋羹。”云彦顺着把东西一一摆好,先把茶杯塞到姚骞手里,还贴心地拿走杯盖。“喝口温茶,润润嗓子。” 倒完了脑子里的水的姚骞,慢慢捡回一丝斯文有礼的好青年样子,尽量忘却刚刚云彦递茶杯时双手托着自己手背的温热触感,整理好表情谦和开口道谢:“有劳兄台了!能有吃的就很感激了!”咽了咽唾沫,还想再矜持矜持,无奈嗓子干痒难忍,便顶着云彦直白的视线,喝了半杯茶。 “总算活过来了!”以为喝了水会舒服,没想到肚子直接开始咆哮“咕咕咕咕”,姚骞尴尬地对云彦点点头,又维持了一秒的礼仪社交,“茶很好。” “快趁热吃吧!凉了就变味了!”云彦装作没听到姚骞的肚子控诉,适时递上汤匙。 “恭敬不如从命!”姚骞左手按住肚子,忍着端碗干的想法,保持合适的节奏开始填肚子。 云彦心里一个咯噔,对姚骞这副进退有礼的模样惊了一息,眼神微暗,面上不显露分毫,想着这疏离恭敬的样子,还不如方才的憨样儿更亲切讨人呢。为了让姚骞吃的舒服,他自然地端起另一杯茶啜饮。“算了,急不得,毕竟才见面。”云彦压住心焦。 看姚骞把碗吃的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云彦出声提醒:“你昏睡几天刚醒,不宜吃的太多,饿了过会儿还有好吃的。” “几天?”姚骞脸色突然一变,先是开口确认一般问了句,接着着急地问:“你说我睡了几天?到底是几天?” 云彦像看变戏法似的,短短一刻多钟,姚骞就变了几种脸,让他有点惊喜的同时又很怅然,耐着性子回答:“今日是第五天。” 姚骞彻底慌了,掀开被子转身下炕,又突然停下动作回头对云彦解释一句:“多谢恩人仗义相救,姚骞有要事——”却在一脚落地后,被云彦一把捞住。 第8章 姚骞回头对云彦微微颔首致意,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彦一把捞起按回炕上。 云彦压着脾气沉声问:“你要去哪里?” 姚骞努力把云彦的强势阻拦当成热情好客,继续解释道:“我的两个兄弟,跟我在山里走散了,他们生死未卜,我得去找他们!” 云彦手掌未离开姚骞的肩头,丝毫不顾及姚骞的担忧焦急,严肃地说:“咱不说你的兄弟在荒山野岭五天能不能活下来,就说你自己,腿脚有力气吗?你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该往哪走?凭你的体力,又能走到哪里?!” 劈头盖脸的问题,姚骞略微一想,就确定自己无法回答,但醒来那一刻的千头万绪如滔天巨浪,忽然把自己裹挟,让他心头发紧喘不过气。他抱住头懊悔地自说自话:“是啊,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该咋寻啊?那么大的——山洞,我是中邪了吗?咋一睡好几天呢!他们到底在哪里?当初就不该进山。” 看着姚骞如此担心兄弟,云彦心里不爽到极点,可还是不忍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复又温声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担心,先养两天身体,我们再一起进山寻人。” “万一他们正在某个地方等我呢?他们已经等了五天,可能正命悬一线,我要是现在过去没准就能救他们于水火!”姚骞突然想起什么,又爬起来下了炕,穿上鞋才发现身上过长过大的衣裳并不是自己的,气势一下低到谷底,转身弱弱地问云彦:“我的衣裳呢?这,这是你的吗?” 身心俱疲更加之过度忧惧,姚骞的心神是衰弱的,时而思维混乱,时而有礼有序,时而偏执焦躁,情绪总是在猝然一刻转变。 云彦看穿了一切,跟着站到地上,直视脆弱不堪的姚骞说:“你的衣裳已经破的不能穿了,你可以穿我的,而且要多穿两件,外面可没这么暖和!” 姚骞点点头,又抬头厚着脸皮问:“那,麻烦再借我件外衣,我一定还你!” 云彦沉吟几息,才接话:“你想好了?确定能找到他们?一个人能救他们回来?” 姚骞肩膀彻底垮下来,以手掩面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摇摇头,内疚让他抬不起头,担忧让他安不下心,想到曹家婶子和尉家大大还在家里盼儿回归,他就连呼吸都觉得不配。无奈到极限,他只能抱着奢望问云彦:“您,能不能明儿个,帮我,帮我去寻他们。”说完一直低头等着被拒绝,因为要是云彦真去了,他们盗墓的事情就会败露。不论是出于保守秘密,还是不想被人当成盗贼,他都不希望让人知道那件事,尤其是面前这位仗义仁善的翩翩君子。完全没想到云彦却一口答应了。 “行!明天我再找两个兄弟,一起进山帮你——” 云彦的话让姚骞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出希望的火花,惊喜地向云彦确认:“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帮我?” 云彦憋着一口酸涩说不得,默默咬了咬腮帮子,点头许诺:“真的!前提是你好好养身体!要是明日还一副萎靡——” “不会!我现在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跺了跺脚,想要蹦跶,看到云彦手指着炕上,麻利地爬上炕,心想到时候就说他们是迷失方向才进了古墓吧。刚爬上炕,又往下退。 云彦在身后重声重气地提醒——警告:“你不打算——” 谁知姚骞转过身来一脸羞赧地说:“我想上茅房!”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姚骞算是恢复了几分活力,非常乖巧听话,云彦让吃就吃,让喝就喝,让躺着绝不坐着,晌午还出去晒了会儿日头。这时候,姚骞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附近最好的一院窑洞,除了他和云彦,另外有一位哑人也是厨子看守这处宅院。这里只是云彦的居所之一,平常云彦都住在别处。具体地方云彦没说,姚骞懂事的没多问。 他跟云彦打听到,原来他们就在凤栖镇里。这下姚骞更放心了,毕竟这里他住过几年,从此到黄龙山不算太远。他隐约才想起梦里的情形,糊里糊涂间,他是从黄龙山北面跑出来的,他似乎是追着万凤塔那一点光亮在奔跑。 其实云彦想把姚骞带到县城甚至省城医治的,实在担心姚骞身体受不了。谢天谢地谢如来佛,那个卧床不醒毫无生气的青年回来了,以后要让他永远保持欢天喜地的样子才好,云彦看着大夫给姚骞把脉,心里暗暗定下目标。 大夫是云彦一早出门时,让小杨去中部县请的。小杨腿脚快,晌午过了没多久就赶回来了。虽然姚骞已经醒了,云彦仍是请大夫切脉看看,最好再开上几剂药,给面黄肌瘦的青年全面调理一番,早日养的白白胖胖—— 送走大夫,小杨又跑去抓药了,姚骞祈盼着小杨明日再回来,最好在自己走之后。谁知事与愿违,晚饭还没上桌,一大碗冒着苦味的汤药就摆在了姚骞面前。 姚骞看着那碗,比中午喝粥用的碗大出两倍,脸都苦的绿了。面带感激实则心怀怨念对小杨笑道:“一天跑这么多路,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谢谢杨兄弟!” “不必不必,都是我们东家的心意。”小杨实话实说。 一旁虎视眈眈的云彦咬着嘴唇憋着笑,许久才吐出一句:“良药苦口。” 姚骞立即将目光转向云彦,从云彦板正的脸就看出这碗汤药一滴都逃不掉,认命地堆起笑容对云彦致谢:“白吃白住这么久,还让您破费买药,这份恩情,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你我有缘,不着急答谢!只要能助你早日康复,这点小钱值当!”云彦如是说。 “药快凉了,姚公子快喝吧!”小杨及时催促道。 姚骞低头看着汤药里倒映着自己黄连色的脸,装晕的念头一闪而逝,毅然端起碗咕咚咕咚灌进了嘴里,刚放下药碗,云彦就递来香茶。这次姚骞毫不犹豫,接过饮下一大口来漱口。 云彦悠悠补充一句:“可以嚼几瓣茶叶,这是茉莉花茶,有助清除苦味。” 姚骞在心中腹诽: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不管怎么样,对于这位救了自己一命,还慷慨为自己医病的恩公,姚骞是感激且敬重的,可到了晚上睡觉,恩公仍然要同房共炕的时候,姚骞心里有点不得劲了。 “这本就是我的炕,我住这里有何不对吗?”恩公这么说。 姚骞提出去自己去住别的炕,反正还有四孔窑呢!和小杨睡一炕也妥善呀。 “小杨睡觉打呼噜,堪比打雷!”软绵绵的乖巧小杨不知他的主子如此编排他。 “可我就是个外人,您是主人啊!于礼不合。”姚骞继续争取。 “前几天咱们都是这么睡的,我这人一向如此待客,客随主便。”云彦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是不是外人,自然我说了算。”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总这么见外,明日——” 姚骞结舌,显然说不过这位好客的恩公,有求于人只能听命于人,便赶紧改了口:“主要是我担心自己睡相不好,扰了您安眠。” “无妨!我睡的沉!”云彦掀开被子,极其自然地躺下。 姚骞看了看两床铺在一起不漏一丝缝隙的褥子,低头检查了自己的长衣长裤,忐忐忑忑地躺下,然后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月上中天,一面想着明日的行程,一面因为连着睡了几天,姚骞迟迟难以入梦,还不敢翻身,怕吵醒恩公。微微侧了侧身,看到窗户上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不由自主把目光落在靠窗而睡的云彦脸上。白天他就注意到了,他的这位俊美恩公,眼角下方似乎有轻浅泪沟,会是什么原因让这位自信得意的汉子年纪轻轻有了泪沟呢?姚骞忍不住各种猜测。 “云雁,究竟是哪个雁呢?”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的彦。”旁边躺着的人突然轻声回了一句。 姚骞这才发现他把心里想法呢喃出口了,略微吃惊后,收回偷窥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问:“没睡着啊,是我吵着你了吗?” “大概是这月色太撩人了吧!”云彦仍旧闭着眼,用磁性悦耳的声音安抚姚骞,“后晌小杨去镇里的时候,我就让他通知了我朋友,明日他们一早就过来!他们都是能人,你放心吧!” 过了许久才听到姚骞轻声回了句:“大恩不言谢!” 月色朦胧间,还听到青年嘟囔着:“美士为彦。” 云彦睁开眼睛,透过窗纸看到了那撩人不自知的玉蟾。“但愿人长久”,云彦默念。 第9章 天还没亮透,姚骞就说睡不着出了门,急躁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云彦忍着怒意追出来,先给姚骞披上大氅,然后不由分说扭住胳膊将其推进窑里。 好在云彦的两位朋友很快就赶来了,云彦大方地邀请二人一起在另一间窑里用早饭。那二人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大的叫田五,小的叫田六。反正也认不清谁是谁,姚骞就在心里称人家大田小田。 田家兄弟有些拘谨,又不愿拒绝云彦,就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尤其是对比姚骞的大口吃饭高声喝汤,两口一个包子,吃第二个时就被云彦从手里抢走了肉包子。 吃食被夺,姚骞抬头,对上了云彦的目光威压,吓得姚骞赶紧喝口鸡蛋汤,咽下嘴里还囫囵的半个包子。 “你要这么吃的话,不如不吃。”云彦把包子放在篮子里,垂头继续慢嚼细咽。 姚骞一脸窘色,不敢抬头,低声应道“是是”,然后埋头喝汤。一个肉包子再次出现在姚骞面前,姚骞默默接过慢慢吃。 直到三个人都放下碗筷,姚骞微微抬头,云彦还是慢嚼细咽,犹如没牙老婆婆吃锅盔。 小杨进门送上汤药,姚骞震惊地忘了内心的焦急,像个怨妇看了眼小杨,侧头被云彦暼过来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干。 这顿如鲠在喉的早饭在云大老爷起身时落下帷幕。 加上小杨一行五人匆匆忙忙进了山,姚骞傻眼了,一棵棵大树不分彼此,一个个山头大差不差,他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帮忙的四人问什么都不知道,气的云彦都快横眉倒竖了! 最后云彦问了要找的三个人的外貌,直接分工:田五、田六、小杨各一个方向,云彦和姚骞一个方向,找到找不到,两个时辰后在此碰头。遇到危险,焚烟求救。临走前,云彦给三人使个眼色,三人点头领命而去。 姚骞从茫然中寻回信心,三五脚下去把周围杂草踩倒一片,然后搜罗一圈,只翻出一个小石头。情急之下,抠出两个土疙瘩连同石头一起摆在中间。起身环顾一圈,周围荒草平均都有三尺高,最高的得有六尺。姚骞不得不咬牙撕下一截多余的腰带,找到最近一棵树,系在树枝上。 宝蓝色的带子迎风招展,姚骞猛然想起这是云彦借给他的腰带,低头略一思索,就当自己没记起来吧,又庆幸自己穿的是云彦的青衫,腰带少一截也能被遮住。结果转身看到云彦正盯着那崭新的带子。 姚骞支吾道:“额,那什么,咱也赶紧走吧!”说完调头往前走,走了两步又急忙停下,看着慢悠悠跟散步似的的云彦说:“我这记号才做的,他们都不知道,咋么办呀?” 云彦下巴朝树枝上绑的带子偏了偏,暼了眼姚骞道:“放心吧!他们能寻见。憨憨才看不见!” 第一次听到云彦说如此刻薄的话,姚骞有点意外,好在他没有多想,双手举在嘴边,张口一句长啸:“尉保山!曹宏奇!你——” 乍然穿透耳膜的狼嚎让云彦下意识作出防御动作,五指成爪转向声音源头,才反应过来是姚骞在鬼叫,压下心头一股怒气,急忙制止:“别嚎了!” 姚骞张口结舌,剩下的嚎叫咽下去,硌的嗓子干疼,委屈地扁扁嘴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希望能快点找到他们吗?吼几声,他们听见肯定就回话了。” “没说不让你喊!但你别鬼叫啊!再说,你那样,没喊几句,喉咙就哑了!”云彦没好气地说,心里接着说:“闹的我都以为狼来了!” “哦。”姚骞简单应了句,心想,“我叫的有那么难听吗?!” 脚尖踢着野草根,发泄心中的闷气,才想起连这双新千层底鞋也是云彦“借”给他的,人家本来是要给他棉靴的,他谎称不合脚,就要了双新布鞋,并强硬地说自己要还!如今成了这样,加上后面走那么远的山路,还怎么有脸脱下来还给人家,唉,失算了!不过这位恩公对自己真是不赖,给吃给穿给帮忙,那就顺着人家吧! 想着乱七八糟的,姚骞又双手合拢在嘴边,低声喊了句:“保山!”声若蚊呐。喊完急忙侧首暼了眼云彦,恩公正在专心看旮里旮旯。“好像太低了!这么喊他们也听不到啊!”姚骞觑着云彦的脸色,又提高嗓音喊了句:“山娃子!”见恩公没变脸色,远处有鸟雀扑棱翅膀飞走了。姚骞确定这个音量可行,就继续喊:“曹宏奇!你在哪?奇娃!……” 认真当喇叭的姚骞没注意到,云彦扭过头看向树顶,腮帮子都憋红了,想笑又不能笑。心里念叨:“真聒噪啊!比那黑乎乎的乌鸦还能叫!唉,权当解闷了!” 来时上蹿下跳焦躁不已的姚乌鸦,一个时辰后变鹌鹑了,脑袋耷拉着,有气无力地用细棍挥打枯草。托他热心恩公的无限恩宠,不时地喂水给他,倒没成为鸭子,但他越来越失落,许久一声不吭。走不到头的荒山野岭,没有那三人的任何踪迹,心里堵的跟塞了泥似的。姚骞不相信他们都死了,他怪自己不认路、不记路!“真是头蠢猪!”姚骞狠狠地骂自己。 云彦为了找人,一直和姚骞相隔一丈距离并排前行,只是他找人不靠眼睛,注意力始终在姚骞身上。虽然知道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敢在他面前作祟,但毕竟这里是兽群的主场,万一谁饿急眼了,没准就不要命了。一路走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威信仍在,当然也有可能是前期工作做到位了。眼看着姚骞不知疲累地瞎找,几步走过去挡在陷入困境的青年面前。 姚骞被迫停下脚步,抬头看到云彦递过来的水囊,愣怔了一瞬,收敛了几分哀怨才开口:“都快被我喝光了,你喝吧!” “坐下歇歇,我们该往回返了。”说完这一句,就看到青年的脸明显暗淡,赶紧激励道:“说不定他们已经寻着了,肯定比咱们强。” 姚骞听出了云彦话里的慰藉,也就这么在心里安慰自己,接过云彦坚持举着的水囊,打开喝了两口润喉,不敢都喝完。他还记得在墓里,他们水和干粮用尽后那种软弱无力以及逐渐靠近死亡的绝望,想到这些,他突然转身快速往回走。 云彦在身后大声说:“你确定不用休息吗?别忘了你的药还没断。” 充斥了一腔的哀惧失意,被一个“药”字挥拳打散,姚骞像从泥泞的沼泽跌入清冷的山涧,浑身一个激灵,马上认怂,转身向云彦卖笑道:“您说的对,该歇一歇了!”说完就放下背上的包袱,撩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包袱上。 云彦斜靠着一棵树双臂环胸站着,右脚斜搭着左脚,悠闲地像来郊游。瞅着姚骞快把一块锅盔吃完,状若闲聊问道:“你们是白天还是黑夜来的?” 姚骞坦然回答:“天黑了进的山。” “那你不认路是正常的,一般人黑夜都记不住方向。”没有任何停顿,云彦继续问:“进山后呢?一直在林子里乱逛?” “没有,我们是往山上走的。”说完姚骞猛然意识到差点露馅,随即眼睛一亮,惊喜道:“对啊!我咋把这事忘了!我们先是往山上走的!然后才,才迷路的。”说着急忙起身扭头看向两边,“应该是那边!就那最高的山头!我们该去那里!快!咱们去那儿吧!”姚骞边说边朝另一个方向疾步前行,甚至忘了地上的包袱。 “回来!”云彦无语地向姚莽汉喊着,“田五去的就是那边!兴许现在已经回到咱们分开的地方了。” 姚骞疾步的动作戛然而止,保持着向前迈脚的姿势转过半个身子,憨头憨脑地问云彦:“真有人去了那边?” 云彦扶额,点头,然后翻转手掌指向他们来时的方位。 姚骞咧了咧嘴,收回脚,低下头,越过云彦的手掌,一言不发赶路——因为没脸说话。 云彦庆幸姚骞没抬头,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变成利爪,极速扭头向远处伏地准备前扑的饿狼怒目圆睁,释放狠厉威压。 第10章 一场斗争在身后无声推向高潮。 姚骞浑然不知他曾被狼环虎伺,走了几丈远,没听到身侧的脚步声才记起来回头了望。看到云彦朝自己缓步靠近,觉得恩公大概是累着了,毕竟一看就是身娇体软不干重活的人,完全忘了人家抱他轻而易举的过往。 姚骞等到云彦走到跟前,发现自己背上的包袱在恩公手里提抓着,心里更不好意思了。赶紧配上合适的笑容,谦卑地询问:“您是不是乏了?那咱再歇一阵儿吧。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下不为例!” 云彦隔着几步把包袱扔过去,姚骞轻松接住,等候云彦指令。 “你都不乏,我怎会乏!”说着越过姚骞径直赶路。 他们是赶着马车出发的,饶是如此,进山已是晌午,着急忙慌漫山闯,如今日头向西斜,委实没时间摸鱼。 想明白这些,姚骞心里松了一口气,少休息一阵儿,就能早一阵儿寻着人。将包袱甩到肩上,追着云彦问:“要不,您的包袱也给我背吧?我——” “少啰嗦!不差这些!”云彦打断姚骞带着歉疚的话,不想听他说这种话,也不想他打扰自己对周围风吹草动的捕捉。 沿着留下的记号,二人回去花的时间比来时少了很多,勉强没有错过两个时辰的约定。 隔着老远,姚骞就看见了树枝上那截醒目的蓝色带子,像旷野里的一幡小旗,给人们回家的希望。左右望了望,看见田家兄弟身影时,姚骞欢喜雀跃地加快了速度。可走着走着,速度慢了下来,鼻子吸了又吸,熟悉的药味顺着风吹到面前,姚骞踮起脚,没看到荒草掩藏的小杨,只能把目光投向身后徐徐近前的云彦。 云彦嗅觉比姚骞灵敏数倍,早就闻到了煎煮中的草药味,再次为小杨的靠谱感怀。看到姚骞望向自己时那震惊到不敢置信的样子,哑然失笑,随即强忍住笑意,浇灭姚骞最后一丝侥幸:“小杨担心你的身体,特地带了药锅药材。你可要感念他一番好意啊!”说完拍了拍姚骞僵硬的肩膀,无比惬意地朝着黄草中一缕缕热气而去。 而姚骞扫视几圈都只看到三个人影时,就知道没找到人,心里的苦闷成倍增加,转念觉得喝点苦药倒也挺好。他没有显露自己的提心吊胆和消沉,因为他没法要求别人即刻起身再去找人,只能尽量忍着一切不悦假装忘却。 看到云彦二人回来,正忙着收拾营地的田五田六放下手里的活儿,聚到了云彦面前。云彦已经在小杨铺好的干草堆上坐了下来,端起小杨准备的热茶品尝。 没错!全能型跟班小杨,跟着他主子出门时,带的行李超级全面,别看他个头不大,能背的东西特别多,最主要是,背着那么重的东西,爬坡登山如履平地。 此次其实没多带什么,小锅煎完药,洗洗还能烧水,多带的就是那一包草药。 水源附近都有,田家兄弟取了足够用的。他们料到今夜出不了山,因此晚饭吃热乎些,有助大家抵御夜晚的寒冷。 算来算去,只有姚骞的包袱最轻,他包里装的只是给他自己铺盖的毛毯大氅。当然,这点姚骞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此刻,他正对着冒着滚烫的汤药怀疑人生,他没有怀疑自己的人生,怀疑的是小杨的包里,比百宝箱还能装,光碗就准备五个了!外加他主子一个带盖的小茶碗。如果不是大家同时踏进这片山林,姚骞肯定要怀疑小杨提前藏了东西。 煎完药,小杨就赶紧洗锅开始做丸子胡辣汤。天气寒冷,食材容易保存,主料配料都齐全,依次下锅后,那浓郁的胡椒、辣椒香都往鼻子里冲,姚骞的疲惫一扫而空,明知不可能还是带着希冀问了云彦一句:“我能喝碗吗?” 云彦看着姚骞似笑非笑反问:“你觉得呢?” 姚骞捧着大碗苦药,看着锅里沸腾的丸子,使劲吸了满满一鼻子香味,咽了咽口水,背过身喝自己的药汤。 云彦嘴脸翘的老高,半天压不住。小杨看看自己主子,夹出两个丸子放在空碗里,递给云彦。云彦左手接住,右手将茶碗倾斜过去,茶水倒进碗里,小杨把一双筷子摆在碗沿上。 姚骞刚喝完药,移开药碗,就看到了盛着两个肉丸子的大碗,圆滚滚的丸子在淡淡的茶水里敞着胸怀,等待被人宠幸。顺着大碗,姚骞看到了露出来的一截劲瘦的手腕,顺着手腕、手臂,看到了云彦硬朗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甫一对上,姚骞就被那双藏着深渊的明眸捕获了,以至于他不会挣扎没有犹豫地就陷了进去。 云彦对姚骞为自己容貌而出神非常满意,柔声开口道:“只能吃两个,用药期间宜清淡饮食。” 晚霞赤红,从天空染满山头,为广袤无垠的山野镀上了一层金色。枯黄的野草泛着璀璨的亮光,微岚徐行,在草海荡起一层层金里透红的波浪,将安详洒进每一片枯叶上、每一寸黄土中。那是冬日最暖人的光辉、最贴近的希望,它用无限柔情告诉大地——寒夜将临,但春光可期。 姚骞慢慢嚼着口中的肉丸子,竭力不浪费每一分美味,余光不时瞟向云彦。霞光的映衬下,恩公棱角分明的面颊,变得柔和了许多。仔细看去,对着夕晖的眼珠色彩斑斓,如同七彩琉璃珠,下巴和鼻尖亮亮的,原先有些发暗的唇色此刻嫣红,沾了汤水后,莹润的像沁满露水的花瓣。 看着看着,姚骞嗓子莫名发干,赶紧咽了咽口水垂下头。心里感叹:曹宏奇总说自己是妖精,真应该让他看看云彦,他就知道谁才是妖精了!想起曹宏奇,姚骞松懈了一颗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云彦看懂了夕阳的告白,困扰许久的焦虑得到舒解,默念一句:人间值得。余光早就瞥见了姚骞的偷窥,心里更是涌起暖意。喝了一大碗胡辣汤,五脏六腑得以安抚,整个人都像融入天边的云霞,熨帖无比。 他知道姚骞心急,但为了让他休息,故意拖慢了喝汤的动作。此刻,青年应是忍到极点了,帮小杨收拾着碗筷,目光却粘在田家兄弟身上。而田家兄弟忙着嗑瓜子,没功夫理他。明明刚吃完饭,但他们似乎不喜欢美味佳肴,敷衍地喝了一点汤,就“咳咳咳”飞速嗑着瓜子,瓜子皮在两人脚下都堆起了小山。 云彦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说:“你们都说说吧。” 姚骞刚回来就想问大田小田究竟是何情况了,至少那座山上有没有可疑踪迹,只是看大家都很累,又被苦药所虑,一直忍着。云彦开口后他想跟着问话,但他分不清田家兄弟,一张嘴就哑巴了。 云彦抓住姚骞手腕,侧首轻声说:“稍安勿躁!” 声音不高,但姚骞的焦躁熄灭不少,对云彦点点头,坐正身体洗耳恭听。 大家知道他着急,所以田五率先主动讲述。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小山洞,里面有人的活动痕迹,初步判断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几个人?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姚骞忍不住打断了田五。 田五有一说一,“不是一个,可能两个,不能确定。” 姚骞松了口气,想到两三天前,就说明他们还活着,但万一是别人留下的呢?不免又担惊不已。 田五继续说,“另外,在上山的路上,还发现了一处痕迹,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他本是对着云彦说的,突然停下看了眼姚骞复又开口,“那里,有厮杀的痕迹。” 第11章 “厮杀”两个字一下揪住了姚骞的心,双手下意识就抓住了一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云彦,云彦顺理成章地回握。 姚骞悬着心问:“是什么样的厮杀?谁,谁死了吗?” 田五看着云彦的眼睛缓缓吐字,“是狼群。” 姚骞松了口气,想用手抚摸自己的胸口,才发现二人交握的双手,立即抽出拍了拍自己胸口,强管住想要朝云彦转动的脖子,看着田五问:“确定没有人伤亡吗?你是从哪里看出有厮杀的?地上有血?还是骨头?” 田五回答:“有狼毛,和血。” 云彦收回看向姚骞双手的目光,抬眼对着田五的视线问:“有几头狼?” “三到五头。”田五想了想才说。 云彦想着他遇到的那两头狼,其中的公狼年纪不大,也就三四岁,眼神狠厉,但智计不足,明显是头莽夫。难怪身上有伤痕,并且也是两到三天的新伤。看来在那一场较量中,它没有占到便宜,不然也不会饿到敢在自己眼皮下猎食。就是不知另一方是哪个角色?对仗双方各有几个? 等不到云彦发话,姚骞接着问:“然后呢?还有什么发现?他们往哪儿去了?” 田五摇头说:“没有了,过去两三天了,气味都没了。” 姚骞忽然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眼神却没有聚焦,嘴里自言自语:“两三天,他们还活着!对!肯定都活着!他们会去哪儿呢?回家了吗?我们——” 姚骞低头想问云彦,就感受到已经拍到大腿外侧的手,身体一僵,看着云彦眼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唇舌轻启,清晰吐字:“别慌!”说完手已离开,对田六和小杨说:“你俩咋说?” 小杨和田六略一对视,小杨看着云彦开口,“我发现了一处,在沙河北岸,是烧火烹饪的痕迹。” “能看出有几人吗?”云彦问。 “应当也是俩人,或三人。河边有足印。”小杨答。 姚骞半蹲在小杨面前轻声问:“没别的线索了?” 小杨摇了摇头,对姚骞歉意笑了笑。 姚骞看向田六,田六摊开手掌说:“我那边除了几滩狼粪,甚也没有。” 姚骞先听到“没有”二字,后面才反应过来“狼粪”二字,吓得挺直脊背道:“你遇着狼了?没咬你吧?” 田六嘻嘻一笑,脱口道:“我肉少,它们看不上!它们好像往——”抬手准备指明方向,被云彦按住手臂,田六赶紧缩回手,继续嗑瓜子。 姚骞恍如自己逃过狼口,点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这时节,肯定都是饿狼!”然后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田六圆圆的腮帮子,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甩甩头,扫了眼霞光散尽的山头,把目光转向云彦,期期艾艾地说:“那我们——” 云彦起身安排道:“田五带路,先去那个山洞。” 姚骞立即跃起身朝着旁边大树走去,其余三人麻利地拿东西,云彦追着姚骞的身影,就看到青年踮着脚在解蓝色带子。最后一丝余晖都落在了青年的肩背上,修长笔直,风华无限。 再一次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姚骞的心情跟前几天完全不同。上次,他的精神一半因未知前程激动、兴奋又不安,一半精神放在猜测那位神秘莫测的常爷身上。得益于有两位兄弟同行,虽觉得冒险却甘愿险中求富贵。 而这回,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可他却没了不安,他知道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是因为恩公的陪同。田家兄弟不用做记号就能在黑暗中找到路的本事,让他安心又羡慕,感觉比那位常爷不遑多让,全是能人。但他隐隐相信,他们的本领都不比云彦,从田家兄弟对云彦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可看出。认识不到两天,他对云彦的信任已有了八分。 五人分两排举着火把穿梭在枯树野草间,田家兄弟走在前面,二人后面,云彦和小杨一左一右把姚骞护在中间。 月亮爬上了山,如倒立的小船,在星河里游弋。它独占天河鳌头多年,孤独又高洁,俯视大地凡尘,吸引了一大批俗人拥趸。于是它大方洒下一地清辉,让仰望它的人逃脱黑夜的囚笼。仰望它的人更多了,他们开始依赖它,渴望它,如同期待太阳一般渴求它。它,是他们黑夜中的太阳、低谷中的天梯、心海中的繁星,是一切情丝牵绕,是一切梦幻泡影。 姚骞看着皓月走路,试图看出它撩人的地方,不想脚下一歪,被早有准备的云彦搀住胳膊,姚骞赶紧回神,悄声道谢:“谢,谢。” 听着他没头没尾没诚意的道谢,云彦没理他,心想着:“连个称呼都没有!哼!得有个特别的称呼拉近关系,该让他叫我什么好呢?” 感受被云彦抓着的地方越来越烫,姚骞快抓狂了,这是今天第三次了!明明不疼,却觉得发烫!他应该用力甩开恩公的手,可那般太无礼!恩公一定是担心自己再摔倒!毕竟五个人里就他最废!别人远远一闻,就知道林子里逃走的是狐狸还是兔子。而他,只闻到了身边小杨身上带着的羊肉味。估计是要做泡馍的,也许明天的早饭是羊肉泡馍。啊,恩公真好,跟着恩公有肉吃!一定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肚子发空了,他口水才会这么多。 “前面就是了!这段路很陡,有碎石,要当心些。”田五出声提醒大家。 姚骞飘走八千里的思绪拉回来,借着月光仰望小山坡,完全看不到洞口。想叉腰细看,一抽手反而被云彦抓的更紧,不禁转头看向云彦。 “抓紧了,滑下去脸就开花了!”云彦在姚骞开口前小小威胁道。 姚骞脚下应声一滑,被不知何时走到后面的小杨拦住,吓得姚骞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云彦衣袖,力道之大竟扯断了袖口。 姚骞在心里大呼:“完了,断袖了!”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整个人都快劈叉了。 云彦急忙腾出另一只手抓住姚骞上臂,轻轻一用力,在小杨的助力下,将姚骞提到自己前面的位置,扫了眼被扯断的袖子,心说:“不错!断的好!”同时右手顺势揽着姚骞的肩膀,带着姚骞往上爬:“你太不小心了,还是我帮你吧!” 姚骞脑子里挤满一堆惊叹号和问号:我干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该咋办?手脚暂时换了主人,听话地跟着云彦往前走。 等到姚骞撒欢蹦哒的心脏慢慢回归正常时,田五和田六已经踢开一堆荆棘藤蔓,半人高的洞口展现在众人面前。 第12章 姚骞爬到洞口,惊诧不已,一弯身闪进了洞里,“终于脱离别人的掌控了。”心里偷偷称赞自己的机智,借着田六插好的火把,直起身观察山洞。 一面墙壁下放着石头、枯木桩,应是别人坐过的。另一面墙壁下,有燃过的篝火灰烬。洞内深处较低,铺着干枯草杆,中间被压扁略微凹陷,显示曾有人在上面躺过,并且时间不久。角落里,竟然还有四个大小不一但有豁口、裂纹的瓷碗,一顶斗笠和一个破损的马灯。 看到马灯,姚骞急忙弯腰过去,捡回马灯拿到火把下翻来覆去地看。 “你们用过的?”一个身影站到旁边,挡住了洞口的小风。 姚骞知道来人是云彦,摇了摇头,看着马灯上的斑斑锈迹,“我们那个没这么旧。” 云彦一眼看尽小山洞所有,鼻尖一动,眉头微蹙,扭头又朝洞口吸了吸鼻子,洞口虽小,洞内中间位置却近七尺高,应该是人们在天然的石洞内手动开凿过,总共能有一丈见方。 “这个洞,时间不短了,想必最早被人发现后,开凿扩充过,后人继续扩充,才有了今天的模样。用的多的估计是路过的猎人。”云彦徐徐说着自己的推测。 姚骞没有回应,刚才赶路的时候不觉得夜凉,甚至在贴着云彦的时候,还有些出汗,此时在洞里待了片刻,感到几分冷意。即便如此,进了洞也比露宿荒野幸福多了。 突然冒起的火光,照亮了姚骞紧皱的眉心以及压在眉间的忧愁。姚骞转头,看到田家兄弟已经点燃篝火,添薪加柴。而勤劳的小杨,正在一旁摆弄着小锅,准备架锅烧水。 姚骞拖了个木头墩子,避开烟灰坐在了篝火旁,看着升起的火焰一言不发。这里是有人生活过,最上面的碗里还有浅浅的水底,但不确定是不是尉保山他们。尉保山腿脚不便,他能爬到这个洞里吗?再说曹宏奇,如果真中邪了,短期内必然医不好。他们,仍是凶多吉少。 “咕咚咚”,小锅里的水沸了,小杨急忙移开锅。 “今日天晚了,看不仔细,明日天亮了,咱们再找找线索,只要他们来过,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云彦坐在姚骞身边,看着姚骞的侧脸说。别人看不出来,但他很熟悉,青年白日里全是强颜欢笑。看他如此担忧别人,有点心疼,更心酸,可他不到说的时候,只能站在“恩公”的角度给一丝安慰。 姚骞无声点点头,忽然扭头看向云彦问了句:“恩公贵庚啊?”接着,他就看到一脸温柔的云彦,眼里先是闪过诧异,然后,呆住了,随后垂落目光不再看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不妥,姚骞赶忙解释:“是我冒昧了,我只是,看你我年龄相仿,总叫恩公太生疏,你能这么帮我——” “二十有二。”结合之前打听到的消息,云彦觉得这个年龄是较为合适的,便于他今后照顾和管(惯)着弟弟,云彦对慌忙道谢的姚骞莞尔一笑,担心自己再不回答,坏了认弟弟的大事,谁让他的年龄不知该怎么计算呢。 姚骞被火光下云彦的笑晃了眼,不得不坚定心神回以有礼的微笑,“喔,大我两岁,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侧转身子端平双臂低头见礼。 “那我忝为兄长了,辫子都剪了,不兴这个。”云彦轻抬了抬姚骞的手腕。 二人相视一笑,小杨为云彦递上热茶,云彦转手塞给了姚骞,“喝点热茶,早点歇息吧,明日接着寻人。” 姚骞捧着茶杯迟疑道:“这不是你的茶杯吗?” 云彦笑说:“刚认了兄弟就这么见外?小杨清洗过的。” “不是,好吧。多谢兄长!”姚骞笑了笑低下头专心喝茶。原本想的是认个兄弟以后好来往,可结果似乎未必如意。短暂一天的相处,他认定云彦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向来如此行事。可云彦给自己的感觉总怪怪的,所以想将二人界定到兄弟关系,志同道合互帮互助,但这位兄弟,跟尉保山、曹宏奇带给他的感觉大不相同,让他不敢靠太近,又想靠近。有点难为! 对于称兄道弟拉近关系,云彦算是满意的,因为他从不是为当恩公而来,至于以后做哪种兄弟,自然由他说了算。 二人各有心思,道不明,亦无需道明。 姚骞是被一阵中药味叫醒的,闭着眼抽了抽鼻子,确定是熟悉的草药味,“小杨肯定是菩萨转世”,心里这么想着,动了动酸麻的四肢坐起身。盖在身上的大氅滑到腰间,摸了摸身下铺的毛绒绒的毯子,想到昨晚从包袱拿出云彦让小杨为他准备的毛毯、大氅,他突然觉得云彦那张脸上写了两个字:婆姨。其他人都是合衣而睡,或倚靠着墙壁,或趴在包袱上,只有他又铺又盖的,搞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别人都是不怕冷的妖精似的。 姚骞叠好衣物,没有看那烦人的药锅,想着为什么不是羊肉泡馍,径直出了洞口,就看见云彦正在一寸寸观察,田五指着一旁被齐根裁断的一小片枯萎的扫帚菜,“这是被利刃裁断的,新切口。” 云彦扫了一眼,一脚踩在洞口左侧下方一处较为平坦的小块地面,看了看洞口的一块斗大的石头,抬头对站在洞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姚骞说:“可以肯定,三天前,这里住过三个人,其中一个左腿抑或左脚有伤。” “是保山哥!”姚骞惊喜道,“那他们去哪儿了?看出来了吗?”说着准备下坡,被下面的云彦抬手制止。 云彦摇头,步伐轻快到了云彦身边,动作自然地捡走了姚骞衣领上粘着的草屑,肩膀撞了撞青年的肩头,“吃了早饭就去寻答案。” 姚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云彦一系列小动作,收到云彦动作指令,身体跟着就转,可低头的时候,眼睛看到了不远处草丛里一抹蓝灰色。姚骞两步跨过去,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利落,弯腰捡起一摸一看,差点喜极而泣:跟曹宏奇那天穿的坎肩儿的盘扣一模一样! 曹宏奇家里穷,衣裳都是他妈亲手做的。曹家婶子手很巧,给曹宏奇做的盘扣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意形状,希望他儿子时时刻刻万事如意。 曹宏奇每次都拿这个和尉保山显摆,因为尉家大大不擅长针线活儿。 姚骞给云彦念叨着,眼里慢慢生出泪意,最后含泪笑着对云彦说:“他们三个在一起!云哥!谢谢你!”说完又低头摸索着盘扣,继续念叨:“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之前我最担心的就是奇哥,他是自己一个人跑的,而且神志不太清醒。就算,就算再遇到危险,三个人一起力量也更大些。” 云彦刚想搂住姚骞贴身安慰,就被坡下取水回来的田六打断。 田六看到他哥和云彦都在洞外,等不及走近就喊道:“哥!我有新发现!” 第13章 田六的新发现,是指离山洞一里远的小河边,有一处比较新的燃烧过的火堆,和吃过的几条鱼骨刺。 而田六所去的河边,和小杨发现踪迹的,并不是同一条河,两条河一个在山洞以西,一个在南面,都流进洛河。加上田五还曾见过的厮杀现场,三个选项中,云彦和姚骞一致选择先去田六新发现的那一处。 这一次,没有那么丰盛美味的早餐了,每人等份的锅盔,唯有姚骞多了一碗供他独自享用的汤——药。要不说习惯最可怕呢,苦药喝惯了,就跟胡辣汤一样顺口了。姚骞痛快地喝完,跟着大家匆匆上路了。 昨天的晚霞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今天准是一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山风袭袭。穿行在熟悉的白草和萧瑟中,姚骞心里一片荒凉,惦记着曹宏奇因何掉落盘扣,不可能是故意留下的,那就是意外。什么样的意外会把里面穿的坎肩盘扣拽落?不敢想,一想就是不好的事情。人在担心别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各种危险乃至血腥的画面。比如,被猛兽咬、被陷阱困、失水溺亡,甚至一些怪力乱神的画面也会冒出来,比如被妖精抓走当压寨相公……跟他就不盼兄弟好似的,啊!真是控制不住呀! 姚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试图驱走各种幻想,被云彦一把抓住。 “你为何跟自己脑袋过不去?也不怕拍傻了!”云彦轻声阻拦。 姚骞没法说出自己的“诅咒”,努着嘴瞎说:“我,我拍蚊虫呢!” 云彦忍俊不禁,逗他说:“我帮你呀?我看的更清楚。” 姚骞两步并做一步跨到前面田五跟前,留下一句尾音:“不给您添麻烦!”然后熟络地问田五:“田兄,快到了吗?” 田五指了指前面密密麻麻的芦苇丛,“就到了!” 姚骞捡起灰烬旁的一根未燃尽的树枝,扒拉着石头下的灰渣,里面翻出半个鱼骨,连同脚边放着的,一共是四条,都是一匝左右的小鱼。怎么算也算不出是几个人吃的,只明显看出有两条鱼尾吃的较干净,另外两条的鱼尾没动过,不知是吃的急了,还是吃的人不喜欢挑鱼尾处的小刺。 田五绕着几棵柳树低头转着,小杨在芦苇丛里翻找着什么。 田六跟在云彦身边,指着从草地里延伸到河水的一串半冻的脚印说:“只有一个人来回的脚印。” 云彦看了看近水处和远水处深浅一致的脚印说:“是个练家子。” “何以见得?”姚骞走过来蹲在云彦腿边看着脚印。 “越靠近河边,泥越湿,地越软,脚印应该更深才对。这人却能控制脚步不深陷泥里,出水后也没有努力上岸的深踩。必然是练家子才能做到,而且功夫不错!”云彦望向被两岸少量薄冰变窄的水流说。 姚骞脑海里闪过常爷那只藏了无数故事的眸子,觉得除了那位常爷,他有生之年见过的人都达不到这种境界。念头刚起,他站起身看向几步之外的这位屹立河滩却纤尘不染的濯濯公子,明明他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任何拳脚功夫,但他暗自揣度:兴许这位也是不世出的高人。 “云老板!”田五在柳树下招呼,几人听闻都看过去,田五继续说:“有痕迹,请您参详。” 四人从不同方向快步走了过去,跟着田五手指绕到背对着篝火旁的树根一侧。 “你们看,这似乎是勒出来的。”四个脑袋不约而同凑了过去,在树根离地四五尺的位置,看到了两条相隔一匝的对称的磨损痕迹,两道磨痕分别向下,上方较深,下面浅淡。 “如今能清晰看见,说明时间不长。”姚骞掰下印痕下方的一块翘起的树皮,又转到树根另一侧,看向吹到草根下的残留灰烬,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咋么会有捆绑?” 云彦蹲在地上,捡起了树根下草丛里的一块树皮,将其举到树根一尺高的一块脱皮之处,手里的树皮大小形状与脱落的痕迹正好对上。手指摸了摸树皮上一点很容易被忽略的磨痕,转到姚骞身边,看着姚骞:“被绑的人约六七尺高。” “我还捡到了这个”,田五摊开手掌,手心赫然一缕手指长短的麻线。 姚骞一把抓走,力道之大令皮糙肉厚的田五感到手心一股火辣。 云彦发现姚骞看着麻线头眼睛有点发红,急忙想办法安抚:“这种麻绳太常见,村子里一般都用这种麻绳,不一定是你朋友的。”云彦在心里已经把其他人定义成了姚骞的朋友,兄弟自然只能是自己一个。 姚骞知道云彦说的对,不止村里,恐怕整个兰林道家家户户都用的这种麻绳,可他一想到疯疯癫癫的曹宏奇,就像看到了他被绑在树上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不听话被人绑在了这里,更有可能是他遇到了歹人被抓了,原因是附近没有一深一浅的脚印,他和尉保山分开了。 事实真相如何,他们现在无法得知,且不知如何探究。 小杨看了看陷入沉思的姚骞和云彦,瞥了眼身后悄悄嗑瓜子的田六,向田五摆摆头示意。田五从云彦、姚骞身后绕到田六身侧,抓住田六的手,瞪了眼田六,田六拇指食指捏住自己嘴唇,对田五眨眼睛。 “东家,”小杨斟酌着开口,“咱们去另一地?” 云彦没作答,伸手搭在姚骞肩膀上,将其带离树下,“多想无益,抓紧寻人才是要事。你寻思一下,咱们该往何处?天短夜长,今晚咱们不好露宿荒野了。” 云彦总有办法让姚骞的心神得到安宁,况且,他要一直这么下去,只会耽误寻人的进程,姚骞告诫自己,不能泄气!拧眉思索片刻,扭头问跟着他们的田五,“田兄,您确定厮杀的地方只有狼毛?没有人血吗?” 田五点头。 姚骞又问:“狼血跟人血是咋区分的?” 田五一愣,眼神飘向云彦的背影。 云彦掰过姚骞的脸颊,不让他盯着田五审视,斩钉截铁道:“他能分清!狼血色深,人血较咸。这是常识。” 姚骞信了,但心里纳闷:这是常识吗?他们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没时间多想,他给出了答案:“那就去小杨兄弟去过的地方吧。”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快到晌午,山上起了大风,且山风越吹越大,伴随山风而来的,一开始是枯草“沙沙沙”地叫,接着是“嗡嗡嗡”地树木叫,渐渐地,“呼呼呼”的“鬼哭狼嚎”连番上阵,几人彼此喊句话,都被风吹了个稀巴烂,其他人什么都听不到,还得吃一嘴黄土。 姚骞裹紧了身上的夹棉薄袄,劲风从他侧面吹来,他的头发向一边倒去,身体必须用力撑着,否则连路都走不直。早上走快些还会发热,这时觉得骨头要被吹穿孔了。 云彦抬头看了看山间聚积的暗云逐渐增多,转到另一侧挡住吹向姚骞的风,侧首贴在姚骞耳边说:“我们回去吧!” 姚骞被猝然响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云彦正指着天上滚滚而来乌云向他示意。姚骞皱了皱眉凑到云彦脸前说:“刮风而已,下不了雪!” 云彦脸色骤变,怒不可遏,双手用力抓住姚骞要转动的肩膀,带着不容辩驳的威迫厉声道:“吹一天风,你骨头会酥!” 姚骞听出了云彦的怒意,心里泛起执拗逆反,沉声不语,和云彦比眼刀。 一时间,风剑卷起沙尘四起,云龙呼啸铺天盖地,赤日沉没,山林黯然。 第14章 二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场面,比刀光剑影飞沙走石还令人心惊胆颤,小杨顶着二人眼里射出的怒气硝烟,走到姚骞身边,用手挡住风对着云彦说:“大夫说了,姚公子不宜动气。” 短短几息,姚骞已经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怎么能对倾力帮助自己的人怒目相视,用人要有用人的态度,不然靠自己全完蛋。正准备低头认错时,小杨来圆场了。然后他就看到云彦方才还冒火的眼中,一下子怒气消散,眼神软了下去。自己尚在震惊中,就听到云彦无奈的语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姚骞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该天打五雷轰了,于是赶紧虚心道歉:“我错了!是我的错!这风太大,咱们根本没法继续,回去吧!”似乎觉得台阶不够低、不好下,他立马高声说:“回去先去他们家里查探查探,没准他们已经回家了呢!我——” 云彦右手食指伸到他面前,停顿一下,在他鼻尖按了按,然后左右摇摆了两下。 看到姚骞眼珠追着自己手指左右骨碌转,云彦后悔刚才没把食指按在他唇上了,抿唇无声笑了笑。摘下他背上的包袱,小杨立马上前帮忙打开,云彦从里面掏出大氅,抖开示意姚骞抬胳膊。 姚骞化身提线木偶,任由云彦为自己穿上大氅。 “先别扣了,捂出汗,易受凉。”云彦嘱咐一句,转身对候在一旁的田家兄弟说:“先找避风的地方歇歇,然后回镇子里。” 姚骞的愣怔被云彦转身后吹过来的风扑灭了,刚张嘴就吸了满口大风,咽下去后,心里惊呼:好撑!但骨头暖和了! 第一次互不相让的雄性暗斗,就这样化成了汩汩热浪浇在了姚骞心头,顺着加速的血液流遍全身。 云彦算是领教了姚骞那扎人的本事,支棱着尖刺勇往直前的莽撞,是他想保护的部分。至于扎向自己的话,避开就是了,都不是事。 北风愈演愈烈,但互相搀扶的人丝毫不惧,因为他们更加坚不可摧。 紧赶慢赶,出了山已是黄昏将尽,因为回来路上,他们受到了西北风更激情的招待,嘴巴不敢张,眼睛睁不开,手脚不听使唤,冷不丁还有枯树枝、野草根、不明动物的粪便等投怀送抱,仿佛是万物都能飞,只有山如故。他们是上山难,下山更难,气喘如耕牛,腿抖如筛糠。 阴云提前结束了白昼,他们踩着冬夜的肩膀踏进了一户农家,正是他们进山前托付马车的那户人家。 花钱买了主人家烫舌头的撮面拌汤下肚后,姚骞才算活过来。放下碗一看,其余四人像在舔糖葫芦,一下又一下,细嚼慢咽,只有他像饿死鬼投胎。真是奇了怪了! 回来时风太大,没法点火烧水,晌午他就灌了半肚子凉水,如果没有大氅,他可能还得先在肚子里塞块热炭化化冰才能空出地儿。其他人也同样没怎么进食,为何他们不觉得饿呢?难道是冷风吹的肚子胀吃不下?抑或是撮面拌汤不合他们口味?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客气了! 姚骞从大盆里舀了一勺,留下盆底,没看别人什么脸色,稀里呼噜又吃了半碗。天大地大,没有填饱肚子事大。 一人吃了两个人的量,他没脸问别人吃没吃饱,起身假装去喂马就出门了。他走后,小杨也起身出门了。 云彦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田五面前说:“这次辛苦你们兄弟了,明日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山里的事不要说出去。” 田五看了眼银票问:“不寻人了?” 云彦看了眼门口说:“不在山里了,你们可以留意着相同气味的人,有消息递给我。” 田五点头称是。 看田五没动银票,云彦又开口道:“银票收着,做人不易,总用得上。” 田五田六齐声说:“谢谢花将军!” 云彦微微颔首,二人起身告退离开。 夜色深沉,没有撩人的月,只有时缓时急的风声,虽然没有山上的吓人,但是越吹越冷。也许很多地方都是在雪前或雨前刮大风,但西北却不是。这里,除了夏天风少一点点,其余三个季节基本是三天一小刮,风吹草动树藤乱,五天一大刮,飞沙走石棚顶翻。不夸张地说,高原是刮来的,黄河是刮来的,人嘛,也是刮来的——不用走路就能往前挪。 跟主人家打听了最近村里有没有人进村,或者从山里出来到村里歇脚的外人,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复,姚骞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主人家收拾好的窑洞。 迎接姚骞的又是执行力绝佳的小杨——熬的苦药,姚骞闻到药味,脚步停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去吹会儿冷风,到底哪个更难忍受? “小杨你的烫伤好些了吗?”云彦低声问正在炕边整理铺盖的小杨。 小杨认认真真地回答:“好多了东家。” 姚骞拍了下脑袋,咬咬下唇,把另一只脚跨进门槛。“吱呀”一声,木门从内关上,小杨就冲姚骞温柔一笑,指了指放在炕桌上冒热气的药碗。 油灯昏暗,姚骞没有看清小杨手上烫伤如何,也不敢开口询问,装作非常自然地走向炕桌,“外面真冷!”然后端起药碗大口喝干净,要放碗时眼睛瞥到了两床铺好的被褥,眼珠一转,拿着碗要出门,小杨伸长手臂挡住。 “姚公子早点休息吧,我把碗送到灶房就行。”小杨说。 姚骞绕开小杨说:“我去吧!顺便去趟茅房。” “碗放着,小杨你先去歇着吧!”云彦靠着墙根坐着,慵懒恣意地翻看自己的手指,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 小杨果断转身出门。 “那我——就去歇着了,云哥好梦!”手刚扶住门栓,就听到云彦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你的被褥在这!” “哦,那我搬过去!”低下头两步跨到炕边,伸手抓着不知是褥子还是被子用力一拉,轻软的被褥纹丝不动。这下姚骞只能抬头,顺着一条横放在被褥上的长腿,对上云彦好整以暇的目光,姚骞不死心地又用了一次力,云彦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彦逗弄小孩儿似的,故意挑眉道:“不用搬了,你今晚的位置就在这。” “我没洗澡,身上都酸了,还是去跟他们一起睡吧。”姚骞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合适的理由。 “他们那边睡不下了,三个人已经很挤了,人家都为你奔波一天——”云彦轻易破招。 姚骞闭了闭眼,不死心地说:“我再问问他家有没有别的空闲——” “驴圈,灶房,都没炕。总共三间窑洞,你不会没看到吧?” 姚骞“哗”地蹲下身,垂下脑袋,云彦坐在炕上看不到他的脸色,但也知道青年正在扒拉他的短发。 一灯如豆,照亮了云彦微仰的头、翘起的嘴角和眯起的笑眼。 月色撩人,灯花亦撩人。 第15章 “咯咯咯!”木棍木片搭成的鸡圈外围,一只大红公鸡引吭高歌,曳声奇长,抑扬起落,非常有效的彰显了一位雄性独特的战斗力和魅力。它试图叫醒每一个赖床的懒虫,向左走两步,“咯咯咯!”向右走两步,“咯咯咯!” 一把苞谷撒开,昂首阔步的大公鸡疾步走近,啄起一粒苞谷,又是低低一声“咯咯咯”,几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从泥砖垒的鸡窝里出来,嘴里“咕咕咕”叫着,开心地吃起难得的美味加餐。 修长的手轻轻松开五指,手里的苞谷呈伞状倾泻而下在地面微微弹起一点高度,复又落下,很快就进了眼快耳尖的鸡喙中。 云彦微微侧头,看向被阳光充分占领的一间窑洞的窗棂,隔着厚厚的麻纸,他仿佛看见了一只懒虫翻了个身,正在伸懒腰。 因赖床被大公鸡点名的懒虫,正是日上三竿还躺在被窝里的姚骞。他一只白皙的脚斜斜蹬出被子,五个脚趾向内弯曲,脚背青筋爆起,很快脚趾伸直,脚跟用力磨着褥子,舒服地动了动大脚趾头,俏皮地向新的一天打招呼。 一条胳膊重重地摔在旁边的被子上,胳膊的主人猛地收回胳膊睁开眼睛,侧头一看,还好身边没人,不然这一下必会打到某人的胸膛。姚骞再转头一看,窗户上明光一片,天晴了,啊,天这么亮了! 后半夜这一觉睡得真香,一睁眼就是大天亮。姚骞收回在被子外面过于凉快的光脚丫,双手交叉枕到脑后,想起了昨夜的难以入眠。 本来他都已经说服自己老老实实跟大哥睡的,因为以前跟尉保山、曹宏奇他们睡一条炕都是常事,甚至出门时跟不认识的人也能睡大通铺,大家你脚臭我脚臭、呼噜连成一大串,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感觉,反而第二天早起相视一笑,莫名增进了感情亲切不少。 可到了云彦这儿,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对呢?明明人家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一不脚臭二不打呼的,半夜还给他掖被角,可他心里就跟放了个不倒翁,不分方向七扭八扭就是倒不下。 就这样乱七八糟想着,他怎么也睡不着,前半夜都在翻身和数羊,茅房上了一趟又一趟。唉,一睡不着就想小解,真想钻地洞。若非外面太冷,他站茅房外也行,省的跑来跑去。 他这么折腾,睡的再沉的人也该被吵醒了,何况是装睡的云彦。云彦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在侧而失眠,本不愿出声增强自己的存在感,可他担心大冬天的老往外跑会着凉,就假装被吵醒恶狠狠地坐起来,对正在偷摸爬炕的青年发泄怨气:“你是觉得茅房香的不行不停往跑?不如干脆睡那儿去!” 两条腿都提上来的姚骞,被云彦的动静吓得直接趴下了,他就势抓起两边被角盖住自己的头,从里面闷声回答:“我也不想啊!可就是忍不住啊!况且,我每次,也没有空跑!” 云彦夜视能力非凡,即使刚睁开眼也能看见青年起伏的后背、没有被盖住的腰线以及腰线下面的弧度,就算裹着厚重的大氅,都挡不住青年优美的线条。怕自己再看下去兽性大起,云彦把目光移到青年光裸的双脚上,轻声斥责:“好好睡!像什么样子!除非你明天不想去打听消息了!” 想到明天的计划,姚骞立马翻身滚到一边,迅速打开被子滚了进去,灵活地像只蚯蚓。 云彦忍俊不禁,捂住嘴没笑出声,又低声提醒:“脱了大氅更容易入睡。”说完才躺下身。 旁边没有说话,但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件大氅被扔出被子,然后是一条薄棉裤。 安静片刻,青年低声说:“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沉默一瞬,才听到云彦柔软的威胁:“再睡不着我就搂着你!保管你睡得又香又甜!” 窑洞里很久没有一丝声响,片刻后,云彦凝神,听见了青年均匀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夜里,助他安眠。 姚骞收起思绪开始穿衣,小杨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摆着饭菜和药碗,迎面先是一个灿烂的微笑。 “姚公子早,东家说你该醒了,还真是!”小杨把碗筷一一摆在炕桌上,接着说:“洗洗就可以吃了,都是热乎的。” 姚骞动作停了一下,回了个微笑,继续穿着外衣说:“睡过头了,什么时辰了?” 小杨往条凳上的盆里加水,回答道:“快巳时了。” 姚骞一惊,脚差点伸错裤桶,舌头打结,“这么晚了?我刚听见鸡叫啊!” 小杨把擦手擦脸的布巾搭在盆沿,扭头看着姚骞说:“那只公鸡今日高兴,已经叫了几轮了。” “唰”地一下,姚骞脸颊通红,麻利站到地上提裤子,嘴里连连道歉:“昨夜认床,真是不好意思!” “昨日奔波劳累,睡不足很正常。”小杨贴心开导姚骞,说了句“你先吃,我出去套马车了!”利落出了门,解了姚骞不自在的困境。 姚骞闻着盖过一切饭香的草药味,呼噜一把寸发,走到水盆边,双手撑在水盆边沿,打量水里的自己,“梦的什么乱七八糟!”“哗啦”一声,一手下去打乱平静的水面,清秀的面容消失不见。 姚骞出门一抬眼,就看见驴棚里的黑色毛驴,正对着旁边的大棕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尥蹶子,可能因为这几天被天降大马抢了自己的窝、自己的粮而不满。 姚骞猜测那头驴在说:“哼,不就是长的比我高点、壮点、毛长点嘛,凭什么你一来,主人就给你开小灶?!” 大棕马体量大,气量更大,反问道:“我都给你分食了啊,你忘了?” 毛驴打个响鼻,扑出一股热气:“说的好像我争的是一口食!错!我看重的是尊严!是我作为主人家唯一一头重劳力的面子!我哪点比你差了!我,我的脸比你长!”说着故意拉下脸,好家伙!那驴脸快拖地了! 一驴一马正在争风吃醋,突然被一股强大的气场打断,黑驴左右看了看,只发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明明都没有靠近,是什么东西这么可怖?难道附近还有别的存在? 年幼无知且朴实勤劳的棕马也看到了那两位并肩而立的雄性,心想:“就是普通人啊!估计是他们心里在斗争,才会有不一样的气场。” 小杨过来进驴棚牵马出来时,黑驴走到栅栏口伸长脖子对着棕马屁股呐喊:“咦?这就走了?哎,我还没问你叫甚名呢!” 棕马甩甩尾巴,后蹄刨了刨泥,没回头说:“后会有期!”一扬脖子,出了院子。 姚骞低头往院外走去,没敢看身边并行的云彦。 今日没风也没云了,但是冷的厉害,看那驴脸下面淌着的一串冰鼻涕就知道了。空气里透着阵阵阴寒,宛如走进不见冰块的冰窟里。 二人走到小杨套好的马车前,姚骞犹豫着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到主人家一对中年夫妇跑了出来。 “乡党等一下!”女主人举手喊着。 云彦二人齐齐回头看着男主人先跑了过来,还没说话嘴里就冒出一股气,“我今早起担水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第16章 马车“哒哒哒”跑在盘山土路上,小杨坐在车外驾车,缰绳都不用抓,鞭子也是虚设,大棕马就听话地左转、右拐,速度不急不慢,非常稳重。 饶是如此,车里面坐着的姚骞屁股也被颠斯哈直叫。他们坐的是临时租来的普通马车,没有什么毛毯靠枕、香炉点心,车里除了两个长板凳,什么都没有。冷气从木板缝隙钻进来,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他的座下垫着之前挂在肩头的包袱,比对面就那么干坐在木板上的云彦应该舒服很多。结果却是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像入定的老和尚。难不成是自己屁股太瘦,可也没见他的屁股比自己胖多少啊,姚骞抬了抬左边的屁股,眼睛不住瞄向云彦下半身。 云彦对姚骞的小动作一概恍若未觉,思考着后面该怎么办。原计划是去尉保山家里侧面打听一下,听借宿那家汉子说,有人在附近的九里村见过三个汉子,其中一个因半夜被绑,三人吵了起来。最后听说那个被绑的,是害了别人牲畜的歹徒,另外两个汉子要带他去见官。 他们落脚的是黄龙山下的盘龙村,去九里村最便宜的是坐船沿落河向北行,如今河水结冰,他们只能绕道十几里山路。按说骑马也能省些时间,可他们只有一匹马,小杨不放他东家单独出行,姚骞无奈,只能继续选择了马车。 云彦自然是乐的坐马车,虽然屁股不太舒服,可骑马屁股也不舒服,坐马车就当游山玩水了。荒山有荒山的美,冰川有冰川的酷。抓准合适的时机逗逗那个每天奇思遐想的青年,时刻拉近关系培养感情是关键。 时机说来就来! 姚骞正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专注地疏解自己臀部的不适,眼神忘了从云彦下半身收回来,就被突然看过来的云彦抓个现行。 “在看甚呢?”云彦双肘撑在大腿上,脖颈前伸,简单一个动作,就和姚骞几乎贴面了。姚骞眼珠瞪大一后仰,“砰”,后脑勺磕到了车厢木板上。 姚骞刚想捂自己遭受无妄之灾的脑壳,云彦的手比他更快,爬上他的脑袋轻轻揉了起来。 “干什么坏事了?”云彦偏头专门盯着姚骞的大红脸,看到他的脸由粉红变成大红色,像山楂突然熟透,让人忍不住分泌唾液。 没有比此刻更令他难堪的时候了。姚骞暗道自己失策,也太不经事了。刚才就该坦坦荡荡编个谎话,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可心虚的!下次!下次一定要临危不乱!稳如泰山!指鹿为马!哼! “不管干了什么,也不该拿自己脑袋不当回事!”云彦颇为宽怀大量地说。 “我甚也没干!”本来还在努力埋头藏脸的姚骞,索性抬头辩解,“我就是看了看,你的衣裳!没穿过好的,眼红不行嘛?!”他真的没脸说“看你的身体”,那就是赤裸裸地耍流氓,只能改看衣赏了。 “哦,这么回事啊,那有甚要紧的,”云彦毫不在意地说,如果没有下面一句就真的是在体谅姚骞了。只听云彦薄唇轻启,吐出几个羞死人的字:“看有甚感觉,你可以直接摸啊!”说着就抓住姚骞的手,按在了自己大腿上,圆眼睛还直勾勾对姚骞笑。 姚骞宛如被人下了降头,跟着云彦的手真的动了动手指,五指之下先是衣裳,可他没摸到衣裳,直接摸到了云彦的热乎乎的腿! “啊!”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小杨在外面扬起一抹笑意,心里想的是:东家的这一面,实在既令他喜,又令他愁。要是不用亲耳听的话,就只剩喜了。 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小杨祈祷:让西北风吹的更猛烈些,小杨一点都不冷! 与此同时,常爷裹着一身寒霜,走进繁宜县城的一家药堂,穿过摆满各种药材的院子,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两个汉子对话的声音。 “哥!我真好了!你看我昨晚甚事也没干!你就把绳子解开吧!”一个汉子语带哀求。 “不,不行,大夫说过了今晚才能好。你再忍忍,想吃想喝,哥帮你!”另一个汉子话语里满是犹豫和不忍。 “不能等了哥!都过去八天了!他要是还在山里,会冻死的!昨天突然大降温,以后一天比一天冷!” 透过门缝,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赫然是姚骞苦苦寻找的尉保山和曹宏奇,令人疑惑的是,尉保山坐在炕上,曹宏奇被绑坐在椅子上。 尉保山看到曹宏奇焦急担忧的样子,心里更急了,可自己腿伤没好全,曹宏奇神志不稳定,他俩都是半吊子,怎么去找骞娃。 曹宏奇看尉保山犹豫不决,继续往尉保山方向使劲挣扎,“不如这样,趁常爷这阵儿不在,你放开我,我去县里打探一下,赶常爷回来前一定先到这,咋样?” “常哥救了咱的命,还花钱给咱看大夫,咱不能哄骗人家!答应了人家听他消息,就乖乖等着吧!”尉保山最终下了决定,忍着心痛说。 “那骞娃呢?!那是为咱可以卖命的兄弟啊!如今生死未卜!他都打听几天了,可甚消息也没有!你咋——” 大门被推开,曹宏奇的话戛然而止,常爷进门,三人面面相觑。 第17章 进入九里村已是后晌,姚骞三人经向村长打听,来到了一户人家院门外。 小杨上前敲门,窑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快下雪了!” 知道窑里有人,等不到回应,小杨推开柴门,姚骞率先进了院子,没有左右顾盼,朝着唯一一孔挂着门帘的窑洞走去。 云彦跟在后面闲庭信步,横扫一圈小院,是常见的三孔土窑洞,鸡舍牛圈俱备,棚下堆着各种农具,墙角是麦秆堆,总体算是一般家庭了。估计家中人少,才有空窑接待客人。 云彦进了窑洞内,看见姚骞已和老两口聊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可惜,彼此的一言一语相差十万八千里。很明显,老两口耳背了,姚骞双手比划着、眉飞色舞着,都没能让老两口说出相关的内容,扭头用眼神向云彦求救。 姚骞一个委屈又急切的眼神,看的云彦心神大动,恨不能摘个星星捧给青年,谁让马车上把人逗狠了,还没缓过劲呢。云彦立马智谋翻涌,眼睛瞟到老婆婆在搓麻绳,捡根搓好的细绳麻利将姚骞绑住。 姚骞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假装挣扎要出门,被小杨一把抱住奋力阻拦。 云彦遮住自己一只眼睛,点了点他们三个,比划手势问老汉:“三个人,去哪儿了?” 老两口这才反应过来,絮絮叨叨开讲了,东一句西一句,讲的极其琐碎,诸如他们几顿饭吃了什么、各自吃了多少,想起来的都告诉了姚骞。 至此,姚骞实打实确定他们活着了,而且都在一起。他忽高忽低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在了肚子里。一时激动,差点喜极而泣。 云彦见状,对小杨使个眼色,小杨掏出两个银元,背着几人放在了老婆婆的针线篓里。 临走时,老婆婆想起来什么东西,抓着他的手不放,在屋子各处翻找,姚骞没办法只能一步步跟着。许久,终于在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如意形盘扣。姚骞心下明白了曹宏奇的盘扣是怎么掉的,连连鞠躬道谢,被老两口扶起来,他又红着眼抱了抱老婆婆。 有了确切消息,姚骞主张在村里借宿一晚。他们午饭是在马车上吃的玉米面荷叶饼,此时接近傍晚,走得远了会错过晚饭。云彦却想进城大吃一顿,找家客栈,吃完就睡,因为他的身体并非最佳状态,需要补充营养以及好好休养。 姚骞静心思考,推测他们三个要就医,应该会选最近的繁宜县,便同意了云彦的提议。一路快马加鞭,天摸黑,到了城门口。正巧城门将闭,姚骞一阵风跑过去抬脚拦住,小杨及时递上两个银元,守城侍卫又把城门推开,放他们入城。 晚饭是在县城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的包厢享受的。看着一一摆上桌的光头肉片、水盆羊肉、带把肘子、肉丝烧茄子、金钱发菜等菜肴冒着热气,闻着不同香味,姚骞觉得他颠了一路的屁股和等了半天的肚子,都会得到最大安抚。 云彦看青年盯着佳肴的眼睛发直,放下茶碗,“看不饱!快吃吧!”说完举筷夹肉,不关注青年,免得他觉得别人在看他而不敢敞开肚皮。 姚骞对云彦盈盈一笑,赶在口水流出来前夹肉塞进了嘴里。“哇!”姚骞在心里大呼一声,“真美味!”他丢了几天的魂儿,被一口肉拉回来了!二十年啦,头一回吃到真正的珍馐美馔,姚骞舒服地眯眼,嘴角不自觉翘着,没发觉云彦的偷窥。 瞥见小杨也在闷声夹菜,姚骞彻底放飞了自我,一双筷子只见残影,碗盘的肉菜飞来飞去,嘴唇逐渐油光,脸颊布满红光。 三个人默契十足一言不发风卷残云。 吃速慢下来的时候,桌上的菜基本见了底。姚骞喝了口茶水,发现云彦筷子还没放,只是夹菜的频率小了些,他就想着:“不吃白浪费,我再填填缝。”手中筷子一起一落,继续扩充胃的容量。吃着吃着,他惊奇地发现:小杨只挑菜吃,云彦专心塞肉,唯有他肉也吃菜也爱,厨师做得好,他就吃的多,来者不拒。 “这主仆俩真是奇怪。”姚骞在心里嘀咕。 烛火通明,照出青年吃饱喝足志得意满的开眉笑眼,云彦靠在椅背上,身体舒展开,连续几日奔波的倦色涌上来,一时有些困乏。 小杨拎着茶壶要出门,正好撞上进门服务的小二,人未上前,笑语先明:“各位客官还要加菜吗?咱这桌总共是8个半银元,我们——” 话没说完,被小杨按住肩膀,“我马上下去结算。” 头一回听小杨严肃地说话,正要端茶的姚骞心尖一颤,为的却不是小杨,而是这顿饭钱。姚骞恍然发觉,他最近欠了云彦数不清的金钱债、人情债,以他当下的光景,可怎么还啊!青年扶额兴叹! 小二看着身旁白瘦白瘦的仆人打扮的青年,知道自己嘴快秃噜错了,连忙低头赔笑弯腰退了出去。 小小插曲,驱走了云彦的瞌睡虫,看着姚骞对小杨摆摆手。小杨对姚骞亲切地笑笑,关门离开。 云彦知道青年最是怕欠着别人,一直都避过这种情形,免得他心有顾忌,如今既然牵起了姚骞那根大大咧咧的钱财筋,不如好好利用利用。他心里盘算着,向姚骞斜了斜身子,将那杯茶水,递到姚骞快贴到桌面的脸庞下。 “吃好了就去客房吧,明日还有事要做。”云彦温吞迂回。 “客房!对住宿也要花钱!”姚骞的心又揪紧了几分,且依着云彦的性子,怎么也是住上房,不会选便宜的大通铺。“出师未捷,负债累累!当初选择下斗,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不,财迷了心窍!老天爷啊!绳子专挑细处断啊!如此下去,大业何成?!眼下,咋才能少欠点呢?!对了!” “云哥,晚上要了几间房啊?”姚骞忽的抬头对云彦笑。 “三个人自是两间房!”云彦理所当然道。 “太破费了!我去问问有没有三人间!”说着拉开椅子就要走,被云彦拽住衣摆。 “你觉得我会跟仆从住一个房间?”云彦凉凉地问,眼里还闪过那么一点轻蔑。 姚骞看了看桌子,想着:饭不就是一桌吃的!我看你们关系也不错啊!这话他没说出来,而是苦口婆心准备劝服云彦,“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难免——” “我不差那份房钱!”云彦声音冷冽,说完起身就要走。 “云哥!”姚骞下意识抓住云彦胳膊,电光火石间计上心来,脱口问道:“您那要短工吗?我看您家大业大,手下必是少不了雇几个帮手,我很勤快,会的也不少!太难的,我可以学!保证学得又快——”姚骞激动地推销自己,想着以工补债。 云彦心里偷乐,面上不显,不容改变道:“我从来只雇长工!我的人,头一条,听话!你能做到的话——” 姚骞不遑多想,斩钉截铁道:“能做到!长工就长工!”喊完口号,才想起来问:“长工一般几年?” 云彦卖起了关子,想了许久才给出答案:“不一定!” 第18章 如果知道找了东家的第一件事是陪睡,姚骞一定不会冲动之下拍屁股做个卖身的决定,枉他想着最近吃住没地、打工还钱、东家大方等一堆小九九,都被进了客房一句“同房”吓得屁滚尿流。即便不是“圆房”的那个同房,这两个床睡的同房也让他惴惴不安。他很想问一句:“您刚才那句‘你觉得我会跟仆从住一个房间’是被什么吃了吗?”可他甚也没说,乖乖从了银钱的淫威,因为东家等于银钱。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左思右想都不知道是哪儿不对,有生以来,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太难了! 云彦懂得见好就收,反正肉已上钩,网已套牢,看着对着床铺发呆愁眉苦脸的青年,下一步打算:帮他开窍! 吃饱喝足本该呼呼大睡的姚骞,战战兢兢辗转反侧到子时堪堪入睡,迷迷糊糊间他来到一个篱笆小院,看到一个竹制的躺椅,心里莫名一动,躺了上去,摇啊晃啊,晒着太阳睡着了。半睡半醒间,被人推动肩膀,他不满地眯起眼睛,抱怨一句:“刚睡着,别吵我!” “睡什么睡!一天就知道睡!该喝药了!”有人比他还不满,扶着他的腰将他推起来,“喝完再睡!行吗?”那人换了哀求的语气。 姚骞听着声音耳熟,努力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端着药碗的——新东家!虽然长发飘飘长袍烈烈,但他十分肯定,那就是云彦!仔细一看,又有点不同,新东家脸更嫩了!而且,眉眼间藏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忧郁和哀愁,惹人怜悯。朦胧间,他想要抚平那紧皱的眉,伸手轻点,画面一转。 画面一转,他躺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一只手横在额头挡住炽烈的阳光,一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悠闲地感受沁人心脾的青山绿水。 几声急促的猴子叫声渐渐远去,有熟悉的脚步靠近,他没有移开胳膊,感觉到那人贴着他的腿侧躺在身旁,然后强势地抬起他的脖颈,抽出他的胳膊,取而代之是另一只胳膊当了他的枕头。他被抽出的那只胳膊,被那人抓着放在了旁边炽热的胸膛上,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叉。 万籁俱静,能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细小的沙沙声,蟋蟀等昆虫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手臂下某人胸膛里的心跳声。他嘴角上扬,侧过头,睁开眼睛,对上了同样侧头看着他的青年,柔情蜜意凝固了周围流动的空气,青年笑着凑过来吻上他的唇,为他渡入了维持生命的灵气。 “呼!”姚骞猛然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偏头看了看窗户,仍然昏暗,一根蜡烛即将燃尽,正在尽力发出最后的微光。把头转向另一边,云彦安然无事地睡着。 姚骞揉了揉鬓角,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的梦,自从离开古墓,以前几乎不做梦的自己频繁做梦。先是那种有妖魔鬼怪的吓人的梦,后来是跟人亲热的旖旎的梦,刚才竟然梦到了云彦!不能活了!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云彦让自己喝药?肯定是“同房”两个字闹得!他觉得找到尉保山、曹宏奇后,自己也有必要看看大夫。 身旁的云彦睡颜俊朗,呼吸深沉,他看了眼都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东家!不对!东家眉头好像皱着,眼珠在眼皮子快速转动,一定也在做噩梦! 姚骞光脚下了床,两步走过去伸手想要触摸云彦,想起刚才的梦,吓得缩回床上。算了,东家高大威猛,必然能战胜梦里的妖魔鬼怪。姚骞躺进被窝,强迫自己补眠:早日找到兄弟!早日去看大夫! 姚骞一语成谶,云彦确实在梦里大战妖魔鬼怪。他一会儿挥舞刀枪,冲杀在腥风血雨中;一会儿手脚并用疯狂抓咬,周围全是各种动物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一会儿举着长剑劈砍佛像,嘴里恶言恶语肆意辱骂…… 水深火热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刀山火海,言笑晏晏行至他的面前,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他就脱离了无间地狱置身山清水秀的仙境。 在仙境,他搂住了那位点化他的仙人滚在鸟语花香的青草地,他们热情亲吻纵情山水。 东方将白之际,床上的云彦霍然睁开眼眸,双眼无神盯了虚空半刻,一滴泪水划入鬓角。不用看,他也知道青年在旁沉睡,有轻微的呼声在响。明明近在咫尺,他还是思念入骨。 桌子上的白烛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摊开泪痕瘫在灯台上,曾经的光亮悉数洒进了心间,驱散了阴霾。 云彦侧头贪恋地看着姚骞的容颜,穿过万水千山,独独钟情这一个灵魂,奈何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换不回耳鬓厮磨共白头。可那又如何,他依然郎心似烛心,燃骨照君归!泪洒尘万里,永世不言悔。 “快一些!再快些开窍吧!”云彦用眼睛描摹着青年的发际、额头、眉毛、眼眶、鼻峰、下巴,最后是红唇,这两天喝着药,他的气色总体回来了,可连日风吹日晒,嘴唇还是干裂,甚至有点起皮。好想给他滋润一下,但还不到时候。忍耐!再忍耐! “呜”,窗外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那是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响,云彦却清晰捕捉。身轻如燕掠到窗边,开窗翻身出去,关好窗户才纵身追着声音源头而去。几个起落,已在一里开外。 云彦不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确定是不是冲着自己而来,渐渐放慢速度,保持一定距离,屏气凝神,嗅着淡淡的野味,坠在后面。 很快,他们就到了郊野庄稼地里,空旷的黄土垣上,一个人影停了下来,后面紧追不舍的一只野兽停在了他的身后。 云彦远远地望过去,才看出那是一只狈,此刻嘴里“呜呜”叫着,不嫌累地说了半天,才得到那个背影的回答。 “回去吧,告诉你的同族,不要再找我!”那人用清冷的嗓音明确拒绝。 显然那只狈不甘心无功而返,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阵“呜呜呼呼”,甚至激动地摇头摆尾前爪刨地,可惜没改变那人的心意。 “前几日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见了!你们之间的一切与我无关!”说完回头横眉怒视,眼里的绿光扫过原野,“天亮了,赶紧走!”嘴里的威胁即将化为实质。 那只狈垂下尾巴,点点头,转身投入更原始、更茂密的山野。 常爷没有收回视线,云彦施施然迎着东方的鱼肚白从树后现了身。 不等常爷开口询问,云彦主动说:“山里的原来是你,我说气味有点熟悉呢。” 常爷打量了云彦半刻,问:“花将军找我有事?” 被猜中身份,云彦有点意外,面上云淡风轻,“不是我找你,姚骞找你们。” “哦,原来是他,我说咋有熟悉的气味。”常爷淡淡地说。 “我听说过你。”云彦说。 “我也听说过你。”常爷说。 同样颀长的二人相对而立,无声凝视。 在他们侧面的数里之外,两座高峰巍然耸立,同样挺拔峻峭直入云端,俯瞰着莽莽苍野。在它们中间,一轮赤红的旭日光芒四射,大地一片金辉。 第19章 姚骞醒来时,隔壁床上的云彦不见了踪影,被子凌乱,没有任何温度。姚骞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但没抓住,他甩甩头放过了,旋而想到昨晚忘了跟东家请示,今天他还要找人,怕是不能上工。打算出门跟小杨招呼一声,撞到正要敲门叫他下去吃饭的小杨。 “小杨兄弟早,东家他——”姚骞话没说完,就看到小杨手里还端着汤药。昨夜他吃得实在太撑,好说歹说少喝了半碗,小杨却告诉他,那是最后一剂,不能浪费。想起那日确实看到小杨指腹的一块红痕,他就说今早再喝,于是,小杨现在找他兑现了。 姚骞对小杨笑了笑,接过碗直接饮尽,拿着空碗说:“正好睡醒渴了,这几日承蒙你照顾,兄弟我感激不尽!”他还记得昨夜跟云彦道谢,云彦说让他谢小杨,因为他的很多产业都是小杨在打理,这令他对小杨在感激之外又多了一份敬佩。 小杨抿唇一笑,总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的笑朴实无华却能融化冰川。笑完才说:“时候不早了,先下楼吃早饭吧。” 站到一楼往窗边一扫,发现云彦正坐在那里,他目光落在没几个行人的街上,不知在看什么。他一心只在云彦身上,没注意到身侧小杨的一瞬停顿,小杨被他东家的出现惊了一息,因为他上楼前东家还没回来。昨夜东家出门时,他就知道了,但他没跟着去,是因为他知道东家肯定会让他留下照顾姚骞。每次东家出门,只要东家不开口他从不过问,可此刻在东家身上闻到的骇人气味,让他想要问上一问。 “东家起的真早!”姚骞主动和云彦打招呼,坐到了云彦对面。 云彦回头,收起疑惑的目光,看着青年精神头不错,就知道他忧愁散去不少,清了清嗓子,询问:“一会儿打算去哪儿寻人?” 姚骞高兴云彦主动跟他提及,这样他就好告假了,恢复了他往日待人接物的模样,爽朗地开口,“我正想跟东家告假,今日还得去寻我朋友,不能上工,望您——” 云彦看了眼坐下的小杨,没让姚骞继续说下去,“就算做了你的东家,也无需这么客气,我们还是兄弟啊!你不会是想赖掉吧?” “哪里哪里,云哥见谅,我还没适应,不会跟哥你客气的!”姚骞脑子转的快,接的也快。“我意思是,今儿个你好好歇歇吧,我自己去寻人。”说完,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碗筷,等着云彦的反应。 云彦深谙松弛有度的相处要领,十分自然地送了送掌心,示意姚骞吃饭,自己拿起筷子说:“你是去医馆吗?” 姚骞边吃边说:“对,医馆,药堂,都问问,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在这些地方了。” “让小杨陪着你!有个帮衬,我如你所愿,歇一天。”云彦说出姚骞想听的话,看着姚骞的眼睛弯了起来,自己口中的饭菜也香了不少。 “谢谢云哥!谢谢小杨!”姚骞拿起粥碗向二人举了举。正常情况下,他很聪明,心眼也不少,察言观色不在话下,他能看出云彦今日神色不似以往,而且他刚刚坐下时,闻到了风霜尘土的气息,说明云彦出去过,也许是一早,也许是半夜。不过那都是东家自己的事,人家家大业大不可能天天陪着他忙。 吃完饭,姚骞着急出门,先跟小二打听消息去了。 小杨看着云彦要张口,被云彦伸手制止,云彦低声说:“出门在外,照顾好姚公子,还有你自己。”小杨郑重点头。云彦又说:“我今日出门一趟,有急事,老办法!” 小杨还想说什么,云彦已经起身走向柜台边的青年,长长的衣摆从小杨面前划过,上面有泥点斑斑,以及一片还没干的湿痕。“如今祸乱四起,你要加紧修炼,否则自身难保。”这是东家醒来跟自己提过的,如今看来,果真暗潮汹涌,他不能偷懒了!小杨作出新的决断。 掀开门帘的刹那,各种草药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骤然串联起了最近喝汤药的痛苦回忆,姚骞只觉得心头一颤,脚步都变得沉重了许多。打眼一瞧,屋子不小,可被卧着的、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甚至跪着的病患挤的没病也变有病了。姚骞穿过几个排队等候问诊的男女老少,正要去柜台前,被一名药童喝住脚步。 “慢着!没看见吗?这边排队!”药童明显将他当成了求诊的,对他的插队行为十分嗤之以鼻,说话口气冲的很。 突然的一声呵斥,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姚骞涨红脸进退两难,连忙躬身赔笑,“误会误会,我不是找大夫问诊的。” 小杨跟在后面谦卑赔礼,走到队伍后面,跟旁边等候的人说:“打扰各位乡党了,我替我家公子排队。” 见老大夫头也没抬专心把脉,药童又看了看抓药的掌柜,回头问凑到身边的姚骞,“那你们有甚事呢?”语气温和了许多。 姚骞注意到了旁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能搭理他的只有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低声请教:“谢谢兄弟,我想打听几个人,咱们药馆最近有没有来过一个独眼汉子?高高的,就这样,遮住一只眼。”手里比划着,仔细观察小药童的神色。 药童很快摇头,“没来过!” “啊?没有?”姚骞错愕,想着常爷特征明显,且三人中就他全须全尾,看大夫抓药的话,估计是他跑腿,于是第一个问了他。 “我说的很清楚,没有!你去别的地方问问吧!”说着转身就要走,被姚骞拉住胳膊,急忙又问了句:“那有没有一个一瘸一拐的胖子?大概这么高,娃娃脸。” 如果说姚骞问的第一个瞎子,引起了周围众人的好奇的话,第二个瘸子就让大家更好奇了,同时生出一点同情,心里都在想:谁家这么倒霉?! 药童认真想了想,问了句:“他瘸的左腿还是右腿?” “左腿!”姚骞看药童寻思,以为有希望,脸上露出期盼,不眨眼地盯着药童。 药童却像忘了什么,把目光投向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掌柜感觉到求助的视线,很快看了眼姚骞说:“没有!” 姚骞的肩膀一下垮了一大截,明知不可能仍是不死心地又问了出来,“那一个瘦长脸的呢?比你高一个头,说话可能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 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蓦然都停了下来,齐齐把目光投向姚骞,疼痛的呻吟声停了下来,刷刷写字的声音停了下来,连拨算盘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整个屋子落针可闻,弄得姚骞也停下话头,抬头就看到好奇、不解、怜悯、同情以及释然等各种不同目光。 “也是个汉子?”老大夫偏着肩膀,越过中间隔着的几人,远远看着姚骞问。 “是,是的,22岁,洛平人,属兔的。”姚骞一时愣怔,并不知他说了完全无关的话。 众人还是忘乎所以地看着他,倒是小杨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打破了沉默。 “亲友患病在身,我家公子心急如焚——”小杨的话是看着老大夫说的,微微鞠躬作揖,“若有消息,还望告知。” “都没有!你们白跑了!”说罢摆摆手,掰过凳子朝正在问诊却将头转向姚骞的老婆婆,“伸舌头,看看舌苔!” 二人走出医馆大门的时候,觉得外面的冷气都变甜了,方才实在太狼狈了,姚骞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招惹了什么东西,总是犯莫名其妙的错,也许是因为那些梦?他一阵后怕。 身后的厚重门帘并没有挡住里面的议论声,嘈嘈杂杂传出不同声音: “咋都赶一块闹毛病啊?真是造孽!” “天气一冷,啥毛病都出来了,我看都是冻的!” “太倒霉了!太倒霉了!比我还倒霉!唉,我得回家告诉我婆姨。” “治这些病得不少钱吧?瘸子瞎子疯子凑一起了!” “我看这娃也够呛,肯定是担心着急,脑子出了问题!”…… 刚喘了口气的姚骞和小杨听着里面的“谣言四起”,互相看了看,撒腿快跑! 第20章 姚骞和小杨在县城大大小小医馆寻人时,云彦走进了城外荒野中的破道观。 道观大门只剩了半截柱子,一块门匾掉在地上,被疯长的野草淹没,只能看出一小块木板了。再往里,隔着整院的枯枝朽木是坍塌的山墙,以及山墙缝里的野蔓残叶。 云彦换了紧身的短打加长靴,俾睨的眼神扫过静悄悄的一草一木,倨傲地开口:“都出来吧!探头探脑地干甚!等着我奉茶呢!?” 一股阴风吹过,云彦脚下一片黄叶弹了弹,落地后,院子里赫然出现了几个面孔:杂草丛里站着一头大棕熊,大熊肩膀上是一只白兔子,山墙头上趴着一只獾,旁边歪斜的横梁上是一只赤狐,角落里大树枝上一只猴子倒挂着,最高处的树枝上站着一只海东青,大家都眼神锐利地看着云彦。 云彦一一看过去,冷声道:“就你们几个?王宸不来,我不计较,其他人呢?” 离得最近的棕熊开口吐人言:“有人不在兰林道,有人——” “都说人话了,就现人形吧!免得吓到人类。”云彦不耐烦道。 云彦话音未落,又是一股邪风,尘烟飘走,5男1女人模人样站到了云彦七步之外,拱手齐呼:“花将军!” “赶紧说事,我赶时间!”云彦一挥手,拦在他和6人之间的野草悉数跪趴下去,一地黄叶打着旋儿跟着寒风飞出了道观外。 当客栈大堂里陆陆续续涌入吃饭的人群时,酸辣鲜香食物烹熟的味道从后堂厨房传了出来,坐在窗口的云彦终于瞟到了远处拐角出现的身影。他放下手里转来转去的茶碗,仔细一瞧,姚骞身后果然只有一个小杨。青年也不复早上神采奕奕的模样,而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两条胳膊软绵绵垂落,走路都拖拉脚,本就萧条的街景因为他的闯入变成了死气沉沉,即将混入黑黢黢的夜色。 早上出门没有特意提醒他,是因为自己的独占心思作祟,他想姚骞晚一天找到朋友,就能多一点时间陪自己,可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自己又有点小小愧疚了。尤其是看到青年从他面前路过,竟完全没发现自己贴着窗户招手时,他头一回体会到了宫中怨妇的患得患失和无尽愁烦。 于是,姚骞苦着脸走进客栈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把幽怨写在了脸上的、一直望着门口的东家大哥。姚骞只以为云彦和他一样诸事不顺,屁股压在板凳上的同时,胳膊就压在了桌面了,胳膊上还压着他装满不乐的沉甸甸的脑袋。 小杨能注意到窗口的云彦,先是闻到了他的气味,然后才看到他模糊的影子。他们住的这家客栈算是上等了,窗格用明瓦嵌钉,透光性比麻纸好很多,但隔窗看人还不是那么清晰,特别是对视觉普通的平凡人。云彦显然没想到这点,才会把因姚骞的忽视而生出的失望明晃晃写在面上。 明白二人情绪都不高,他一进门赶紧吩咐小二上茶点菜后,急匆匆回到桌边正赶上大步流星上楼的云彦,他不明所以,只能出口询问:“东家,晚饭——” “我不吃!”撇下一句气话,云彦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这下,再怎么迟钝、消沉,姚骞也看出云彦的不高兴了,可他还是没有力气抬头,只微微侧头向上看着小杨问:“东家是不是遇着甚事了?” “遇着情爱之事了!”小杨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举起茶壶倒了两碗茶,一碗推给姚骞,自己端了另一碗,举起茶碗喝茶前才以问作答:“你想知道吗?” 姚骞腾出一只胳膊,将茶碗拨到嘴边,手扶着碗底嘴贴着碗沿,吸溜了半口水咽下去,转而将下巴搁在桌面上,怏怏地开口:“我想知道,但我也知道,我连自己的事都办不好,何况东家的难事。” “你这么机灵,又认识不少朋友,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兴许你能帮他想到办法呢!”小杨坐到姚骞对面循循善诱,看着姚骞将整个嘴唇放进茶碗里,跟它们动物一样喝水,心里一阵古怪,连看着姚骞的眼神也变了。 姚骞想了想,提起一口气要开口,小二热情洋溢地喊着:“香喷喷的饭菜来了!” 两碗羊杂汤、两个肉夹馍、一碗豆腐烩菜泡馍上了桌,热气从碗里直冲姚骞面门,姚骞立马坐直身体见肉忘义,闭着眼吸了一鼻子温热的香气,左手肉夹馍、右手使着筷子大快朵颐,都没注意到小杨失望的眼神。 吃了个七八分饱,姚骞变成了细嚼慢咽,开始努力品尝肉味,一斜眼,瞟见了旁边放着的一碗羊杂汤和肉夹馍,以及优雅端庄吃烩菜的小杨。 咽下嘴里的肉,姚骞看着羊杂汤说:“这是给东家点的?” “嗯。”小杨脸色淡淡地应了句。 姚骞看了看只剩碗底的羊杂汤和手里一小块白吉馍,“再放会儿该凉了吧。” “你马上送上去就凉不了!”小杨停下咀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姚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姚骞明白了小杨让自己哄东家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一块白吉馍塞入口中嚼两下,端起碗喝了个精光。然后起身用手背蹭了蹭嘴唇上的油,端起那碗羊杂汤看着小杨疑惑的目光,眉飞色舞道:“老话说得好,吃饱喝足,心宽体胖!美滴很!”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云彦窝在榻上,微微动了动鼻子没出声。 安静一息,门被姚骞用肩膀推开,一看,屋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云彦侧卧在床上的身影。 “东家?睡着了?”姚骞小声问了句,借着门外的光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一碗一碟,然后摸黑点燃蜡烛,转身先去关了门,一扭头,就看到云彦黑着脸瞅着自己。 姚骞心有余悸舒口气,往云彦身边凑了凑,停在了三步之外,笑嘻嘻说:“还以为云哥你睡了,醒着正好,”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快吃东西吧,不烫不凉,味道我都替你尝过了,肉量足,味够香!保管你一碗下去,全身通畅!吃饱喝足,你再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甚麻烦都没了!” 云彦就那么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姚骞眼睛、鼻子、眉毛、嘴巴连同手脚一齐使力,竭尽所有面部表情哄自己高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又温柔。那双单眼皮的星星眼里像盛满了天河中所有星辰,期待着自己的好脸色。只是,越说星光越淡,渐趋灰暗,让云彦闪出了他刚进门时无光的眼眸。也就一顿饭时间,他能按下心里的失落和疲倦,聚起莫大精神换取自己欢心,该是很难吧? 在姚骞勉强撑起的笑容将要坍塌时,云彦坐了起来,看着姚骞轻巧地说:“你喂我!”看到青年霍然瞪大的眼和张大的嘴巴,他目光移到自己右手毫不心虚地说:“我手疼。” 接下来的几个呼吸的功夫,比一年都漫长,姚骞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和云彦一样,无声看着云彦的右手,然后又反复看看自己的右手,转身端起碗,再次扬起笑脸:“应该的!云哥受伤了,小弟照顾你!” 姚骞感叹,他一生中比度日如年还饱受煎熬的时刻,大概就是头一回喂云彦了,不是因为他从没经历过,也不是放不下伺候人的尊严,而是当时流淌在他二人之间的莫名气氛。他后来才知道那种让人心里酥酥麻麻、脸颊忽然发烫、眼神总会对上的感觉,叫暧昧。 第21章 今日的早饭,小杨跟店家要了简单的玉米面糊糊、两份小菜,外加一份小二吹嘘了两天的甑糕,口阔二尺六、锅深二尺八的大铁甑上桌,生楞滴很。虎皮叶一片片掀开,露出里面一锅软糯甜香,别人怎么样姚骞没留意,自己确实垂涎三尺了,不想被人瞧出没出息的样子,端起刚放下的清茶小口啜着。 而嗜好肉食的云彦,虽然不挑食,但对素食着实没太多热情,是以先喝了两口热糊糊,发觉小杨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点歉疚,才将筷子插入甑糕,夹起一串甜腻,那细糯到拉丝的枣泥、糯米碴、红豆碴舍不得离开大铁甑,非得云彦将筷子挑过头顶,才彻底断了牵连。只一筷子,就勾出了云彦一丝愠怒,有这时间他都吃下一个猪头了!好在,这家甑糕确实有的吹嘘,融合米香、豆香、枣香,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虎皮叶的清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难怪是店里招牌呢,光虎皮叶的栽培就费了不少精力。 姚骞本来想吃的抓肝挠肺,可看着云彦从下筷到咀嚼的动作,竟诡异地忘了方才咽下的口水,他的神魂全像甑糕里的糖渍一样粘云彦的身上。先是那微微张开的嘴巴,和昨晚烛光下一样充满魔力,吐出的滚烫热气,洒在自己手背上如同浇上铁水,烫的能蜕下一层皮;然后是他不经意露出的两排白牙,整齐而匀称,咬住筷子时,就像咬在自己心尖上,引得自己浑身血液迅速流动集聚脑壳,涨的自己手脚不听使唤;再然后是他咀嚼时一下下蠕动的腮斗儿,上面有细小的绒毛,根根分明,根根动人;最后是那双薄唇,不动时如红莲出水,轻启后似桃蕊点绛,此刻,粘了糖渍后,更加粉润软嫩。当云彦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的甜渍时,只听“刺啦”,姚骞身下的凳子传出刺耳的声响,他本人身体遽然下滑,差点跌坐在桌下。 “公子没事吧?”小杨伸手想拉姚骞,姚骞连连摆手,快速坐好,“凳子腿不牢了”,自欺欺人地解释一句,接着装作没吃过甑糕的样子问云彦:“咋样东家,好吃吗?” 云彦点点头,难得称赞两句:“很不错!快吃吧!” “哎!”姚骞咧嘴一笑,埋头享用着美食,心里连连打颤:“太吓人了!”他刚才怕是鬼迷心窍了,明明今儿个是东家自己吃的,他却比昨晚自己喂食的时候还观察的仔细。昨晚那一刻多钟,他可是出了满身汗,以至于上床后还浑身燥热。今天要是能在医馆找到尉保山他们,自己也趁机把个脉吧。都说喝汤药会上火,先人诚不我欺!姚骞一阵盘算。 吃着吃着,姚骞的眼珠子好似自己长了腿,噔噔噔从桌上跳到了云彦身上,然后被吸进了云彦飘逸的面容中,再也出不来。 除了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包厢吃的饭,其余时间,云彦都选择了一楼大堂的窗户边,只是今晨换了个桌子,昨天一直坐的被另一桌被其他客人占了。此时,靠窗十几尺的位置,只有云彦身上被斜洒下的晨光照拂,仿佛阳光也偏爱好颜色,用第一缕光辉为他的好颜色锦上添花,成为另一道惹人迷眼的光芒。 “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他们家的甑糕可称一绝了!”云彦的吟诵声让姚骞找回清明。 “追思食不餍糟糠,勿使水旱忧尧汤。”姚骞跟着接了一句。 姚骞记得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私塾后厨才能吃到甑糕,每次先生也要念句诗:“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当时的他只顾转着眼珠,想着怎么能一筷子多夹点,最好带着仅有的几颗蜜枣,从来没细品那句诗的含义。因为跟众人分食一份餐,筷子夹的次数太多会惹大人们厌恶,觉得这个孩子贪吃又自私。如今,因为甑糕吃个肚皮溜圆,才咂摸出几分“玉香”来。 云彦惊喜的目光对上的是姚骞投来的满眼惊羡,为对方同读过一首诗,二人相视轻笑,吃完了最后一口甑糕。 根据云彦的指点,姚骞和小杨今天先往城南而去。对于依山傍水的繁宜城来说,南边有山,东边有河,所以靠近东南方向,才是县城中心位置。他们选的客栈,是比较新的,因此相对城中心略远一里地。云彦昨日听闻,城南有一家药堂以制药卖药为主,药堂掌柜擅治跌打损伤,只是药堂名字不知,仅知掌柜姓何。 经云彦提醒,姚骞反思自己昨日找寻方向偏失,他先前直奔着最大的医馆而去,再有,他想着西北方向平民百姓居多,尉保山、曹宏奇手里没多少钱,肯定会找便宜的医馆,忽略了他们所患病症的特殊。是以至此,他们终窥见了这座县城的繁华之处:越来越宽的街巷、门庭若市的商铺,以及喧闹的勾栏酒肆,都是见证。 姚骞打听着何掌柜的药堂,一路走到了最鼎盛的酒楼附近。不及瞧见酒楼的大门,便听到了酒楼内传出的婉转唱腔:“一更子月儿灯弯弯升,二老爹娘爱财神,咝哩哩咝啦啦无个人问,单个蹦蹦还是奴家一个人。” 听歌的同时,抬头看了看天,姚骞确定此时离晌午很早,爱赖床的人还在会周公,酒楼里居然已经摆上了歌舞。等走到正门口,就看到酒楼大门敞开,一位身穿旗袍的圆脸姑娘站在大门正对的小台子上取瑟而歌招揽客人,那宛转悠扬的嗓音属实吸引了不少路人侧目,同样吸引了飕飕冷风,直扑的她脸蛋通红。 “二更子月儿树梢上动,倒坐门槛我泪盈盈,俭畔上溜过来奴家的干哥哥,小妹妹笑格盈盈点成一盏灯。哎...哎...小妹妹笑格盈盈点成一盏灯。” 小杨见姚骞放慢脚步,瞥了眼大门里的美娇娘,心里难免质疑:东家是不是寻错人了?!幸好,姚骞没有停下听曲,他只是扭着脖子一直瞅着大门,嘴里跟着哼调子,完全看不见佳人身影时才转身。 “三更子月儿啊照门门儿来,双扇扇门来我单扇扇开,浑身身上下呀冰个淋淋凉,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哎...哎...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奴家的怀,奴家的怀。”宛转悠扬的歌声越来越远,可于姚骞心里愈来愈近。 风尘仆仆走了四五条街,才打听到了药堂的准确位置——再转两道巷,谁知这两道巷加起来有七八里地,他们越走越偏,姚骞都要怀疑旁人指错了方向,忍不住念叨起来:“不是说这边住的人非富即贵吗?咋看着比客栈那头还破落!” “再往前该到山下了。”小杨把水囊递到姚骞面前,看着周围荒凉的村居,“每个地方都有穷人,再说,药堂开的大,意味着占的地方大,赁金开销大。” 姚骞接过水囊打开刚要喝,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尖叫:“放开我!”姚骞手一顿,没拧盖子把水囊递给小杨,立马朝着声音急速奔跑。 第22章 杜蘅药堂小院的门檐下,曹宏奇正奋力挣脱尉保山的挟制,嘴里大声吼着:“你放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出个门就丢了!常爷都同意了!” 尉保山坐在门槛上死死搂住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曹宏奇,一根筋地喊:“万一你半路犯病了咋弄?我都跟你说了,最多等两天,我,拄着拐跟你一起去!” 二人身后一老一少两位汉子无奈劝告。 老汉越看越气,用手里的烟杆指着二人说:“有话回屋里说,外头这么冷!非要寻罪受?” “都是病号呢,快别闹了!”年轻汉子说完,伸手拉住老汉胳膊,“伯,咱回去!由他们掰扯吧,全是犟驴!” “犟驴!哼!”老汉转身就看到常爷站在他们叔侄身后的一堆药材中间,面色冷冷地看着前面二人争论不休不发一言,老汉举了举烟杆,重重叹口气回了屋里。 听着别人的话,曹宏奇注意到尉保山没穿厚棉衣,一只脚光着,立即软了口气,情意深长道:“保山哥你快回去!别把脚冻了!” “那你呢?你穿那么薄的衣裳,就不怕受冻!?”尉保山说着还抓住曹宏奇衣摆抖了抖。 常爷目光落在尉保山光着的脚上,转身朝屋里走去。 曹宏奇看着常爷走进门里,便坐到门槛上双手握住尉保山冰冷的右脚,尉保山要躲,被曹宏奇使劲按住脚脖子。 曹宏奇低声问尉保山:“哥,你看我能吃能动的,整天躺着不是个事,我出去寻个活儿挣点钱,等你腿脚好了咱也有路费回家啊!” 尉保山闻言,神色立马灰败下去,看着自己左脚叹气。 “还有,他说骞娃在找咱!他要真能跟骞娃联系上,骞娃会寻不着咱?真听他的话,咱等到明年也看不着——” 曹宏奇说着就听到有脚步声快速靠近,停下话一仰头,就看到了站在他们面前快喘不上气的姚骞。 尉保山由于面前出现的一双脚而抬头从脚到腿、再到胸膛面孔,看到姚骞时,目光有一瞬呆滞,随后放开抱着曹宏奇的手,激动地叫着“骞娃!”拉住姚骞就要起身。 姚骞没有扶他,反而抓着他的手自己半跪下去,使劲咽了口唾沫,哽咽着喊二人“山哥!奇哥!” 常爷拎着一只鞋出门时,就看见三个傻子迎着冷风蹲坐在大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边哭边笑,鼻涕眼泪都冻脸上了,简直没眼看,气得他想把手里的旧鞋扔到三人中间。 “进屋!”常爷一声吼,打断了兄弟三人的泪眼汪汪,“想两只脚都拄拐?!” 姚骞望了眼满脸不悦的常爷,再看看尉保山光溜溜的脚丫子,抹把快冻瓷实的鼻涕,急忙拉着尉保山往自己背上带,“山哥!快!我背你进去!” 尉保山严厉拒绝,“我又没瘫!”站起身准备走,被曹宏奇和姚骞一左一右搀住胳膊要将尉保山拎起来。 “怪我怪我!是我连累——”曹宏奇急着道歉赔罪。 “瞎说甚呢!放开我!”尉保山被二人的举动气急了眼,胳膊肘向两边撑,猛地感觉到什么,僵住了动作,低头就看到常爷一只手抓着自己左脚腕,用力往鞋里怼。 旁边的曹宏奇不用尉保山推,早就被常爷一个肩膀顶的差点摔倒在地。 姚骞对常爷的动作同样吃惊,但他记得更要紧的事,“谢谢常爷救我两个兄弟!” 常爷看到尉保山自己蹬上了鞋,起身哼了一声,不发一语大步向前朝房门走去。曹宏奇立即过去,和姚骞一起半扶着尉保山,三人相携跟在了常爷后面。 大门外,小杨举着没盖的水囊强忍着森森寒意探头往院里瞧,看到常爷的身影先进了屋子,他才提脚迈进门槛。 短短十几天没见,如今重逢,他们三个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有点说不出口,尤其是当着常爷的面。只会傻呵呵地看着彼此笑,笑着笑着红了眼,最后齐声长叹,当然,三个大汉子坐一起,也不好意思哭哭啼啼倾诉思念和担忧,简单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对方和自己同样焦心恐慌。以前,他们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联系对方,可从来没有这回的分别让他们刻骨铭心、感慨万千,原因是他们差点分别成永别,阴阳两世别。 感人的重逢被门外传来的说话声打断。 屋外,小何大夫发现檐下站着的陌生人时,好奇地问了句:“乡党是来问诊吗?” 小杨略略欠身回答:“不,我在等人。” 小何大夫注意到小杨手里开盖的水囊,指了指房门,“那便屋里等吧,外头天寒地冻的。” 小杨拒绝的话没说出口,房门从内打开,姚骞出其不意地拉住小杨举水囊的胳膊,水囊倾斜,水洒到姚骞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小杨兄弟,我方才把你忘了!”姚骞嘴里连连道歉,不管自己的湿衣裳要拉小杨进屋。 小杨本想拒绝,可因为着急姚骞湿到里衣,光顾着提醒姚骞,“快擦擦!这天衣裳可不好干!”反应过来,已经站到门槛里边。身后的小何大夫恰好关紧房门,小杨立时感到了比外面还重的寒意,抬头就对上了常爷的随意一瞥。小杨凭着本能地闪身到姚骞另一边,拉开与常爷的距离。 “我没事!倒是害的你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你该吆喝我的!”姚骞追着小杨的脸满含歉疚地说,又懊恼自己犯蠢忘了人家。 小何大夫没理会他们的事,直接走到曹宏奇面前,曹宏奇登时端正坐姿问好:“小何大夫。”问完,想起头前自己耍疯还拒绝人家劝阻,心里突的一跳,急忙说:“那个,我那阵儿就是犯轴了,可不是犯病啊!” 小何大夫拉住曹宏奇吓得直摆的手臂,按住手腕把脉,没忍住白了眼曹宏奇:“我是大夫,能分清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我也没装疯!我——”话到嘴边,想起众人都在屋里,曹宏奇闭上嘴巴面红耳赤。 尉保山看到姚骞慌里慌张的样子,略带探究地问了句:“这是你新认的兄弟?” 姚骞这才拉着神色不安的小杨跟几人简单介绍了小杨,以及一位菩萨心肠的救人英雄,完全没过问到小杨紧绷的神情和退步,只当他是和众人初见而生涩。 常爷还是老样子,轻易不开口,可他再怎么默默无闻,也很难让人忽视,有什么话或事,都会跟他致意,包括小何大夫在内。 “没有太大变化,仍是再服一帖药,以后少忧心!”有些话他知道说了未必管用,小何大夫还是习惯多嘱咐几句。然后话头一转,问常爷:“晌午饭是加两个人吗?” 听了他的话,常爷看向尉保山,尉保山看向姚骞,姚骞刚要开口,被小杨抢先一步。 “我们出去吃吧,吃完你再回来?”小杨一半陈述一半询问的语气。 一个再正常简单不过的问题,让姚骞三兄弟都沉默片刻,脸黄心闷皆是由于两个字——没钱。 穷困潦倒的三兄弟最后还是被冷情冷脸的常爷搭救了,常爷一言拍板,释放了小杨回家吃,姚骞跟他们吃。三个兄弟点头感激应下,互相深深看了眼。 姚骞送小杨出门时,再次跟小杨表示歉意和谢意,并请小杨代为跟云彦告假,言称兄弟伤病未完全康复,自己安顿好兄弟明日去寻东家,小杨承诺转达意见离开了。 质朴的冬风吹着姚骞年轻的面容,吹散他呼出的每一小股热气,让他知道自己的一点热血根本无法抵御天寒地冻。他望着对面一处庄稼地头的三棵光秃秃的杨树,其中有一棵树干的下方,垂挂着整棵树上最粗的分枝,分枝似乎受过什么打击,将断不断。想到它们为拥有参天之姿而经过的风吹雨打,曾折断的枝条不知凡几,甚至可能差点被连根拔起。许久,他才垂下眼,心中酸软胀胀的,无声自嘲,他哪有甚本事安顿兄弟啊! 第23章 厚着脸皮三人吃了晌午饭,姚骞赶紧给二人收拾了屋子,想洗衣裳没成,因为要换洗得先买衣裳的。姚骞气鼓鼓地化悲愤为干劲,追着要帮着小何大夫规整药材,被小何大夫无情拒绝了!又想去找老何大夫,被告知正在午休,这才罢休。 回屋发现常爷不在,三人聚在一块儿聊了惊魂动魄的那夜。“那天,到底咋回事?你俩记得吗?”姚骞沉声问二人,原以为只有自己没有了印象,没想到尉保山和曹宏奇听了,都是一阵迷茫。 “我记得咱们最后都饿得头晕眼花了,好不容易出了那装满武器的屋子,不知又咋弄的,墓室都塌了,这个还有印象吗?”姚骞又问。 曹宏奇想了想,回答:“没有,我只记得咱们寻着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墓室。” “那是假的!常爷说了,那墓室里有迷魂药,咱进去就跟做梦一样,梦到咱们最想要的东西。”尉保山心有余悸地说。 “原来你是从那会儿就中邪了!”姚骞恍然大悟,“难怪后面死活不愿离开!山哥你呢?咱到底是咋出来的?” “跑!一直跑!”漆黑的甬道里,尉保山一跛一跛地跑着,可他的跑根本就是在走。身后是“隆隆咚咚”的声音,然后他感到有人在后背推了自己一把,常爷在耳边说了句“停下来会死!”他吓得真的加快了速度,忘了疼痛难忍的腿脚,他拼命跑。身后乍然闪过一道白光,然后“轰”的一下,仿佛是吼叫声,也可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他没听清,只记得回眸望去的那一瞬,他看到了魔鬼张开大嘴向他咬来。 头一次睁眼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身上盖着常爷的外套,没来得及观察周围,就被左腿和左脚的锥心之痛弄得满头大汗,直至晕过去。再次醒来,就看到常爷把胳膊下夹着的曹宏奇,远远地扔在草地里。这一点他没告诉曹宏奇,但他很确信是常爷救了曹宏奇。他也想过,为什么常爷没有救姚骞,给自己想了很多原因,却没问任何人。 “我也只记得这些了,”尉保山对二人说,“你呢?你是咋逃出来的?” 尉保山问及,姚骞再次闭上眼,回到了那个漆黑的甬道,没有一点光,他们只能靠声音辨别彼此的位置。 巨大一声“轰隆”,常爷突然喊道:“主墓塌了!” 尉保山下意识问:“我们都没去咋就塌了?!” “肯定是刚才的爆炸引起的,这个陵墓是整体的,一处损坏极有可能破坏全部!”姚骞分析道。 “东南方!生门!跟紧我!跟丢了会丢命!”常爷话还没完就跑了起来,曹宏奇紧随其后,姚骞在最后,顾着前面的尉保山。 跑了一段,曹宏奇大叫“发财了”,不知道窜哪儿去了,然后他要去找曹宏奇,尉保山劝阻,常爷不等他,拉着尉保山跑。他刚转身,就有东西从空中朝自己斜斜飞过来,他侧头躲过,就看到身后追来一群密密麻麻的小红眼睛,借着那点红光他认出那是一种毒蛇,无奈只能跟着常爷、尉保山跑,嘴里喊出:“有蛇!躲着点!” 他喊完,尉保山腿一软跌倒在地,他才想起那是尉保山最害怕的东西,可是根本没有时间害怕,他上前和常爷齐力拉尉保山,尉保山哭喊“跑不动了!我要死了!” 常爷猛力一拽,把尉保山扶到姚骞背上,“拖着他走!我去把它们杀了!别回头!” 姚骞没力气说什么,用疲惫不堪的身躯拖拉着比自己重一半的尉保山往前行,远离红光照射的那点地方后,他就看不清方向了,两只手在左右晃动,他很想问常爷是怎么辨明方向的,一扭头就看到有两束绿芒和那群红点交织在一起,而绿芒似乎从一头四条腿的动物身上发出的。 后面,他的记忆就出现了混乱。醒来的几天里,他好几回想到那儿,就不知是梦是幻了,总之,心底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重要的记忆缺失了。 过去的日子如同落叶,会被天地慢慢淡忘。他们没有迫切探究或追究,他们有更重要的当下,艰难的当下需要面对。是以,说到眼前的情形,三人都是穷不堪言。穷,还没有发财路,更是令他们愁白了头。 姚骞向二人说起了给云彦当长工的事,二人认为当长工不妥,但都别无他法,毕竟姚骞要还的不只是银钱,还有救命的恩情。二人也庆幸,姚骞遇到了云彦,否则不会有今日。 也是这时候,姚骞灵光乍现,对云彦当初的说法有了怀疑:他明明是个大老板,需要亲自去山里寻药吗?也没见他有什么病需要服药啊。从几天的接触过程基本断定,生意上的事都是小杨在做,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蹊跷? 想曹操曹操到,“咚咚咚”敲门声落,小杨和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姚公子,你们在吗?” 姚骞急忙应声请小杨进屋。 三人话匣子打开全然忘了时辰,小杨一开门,发觉日头西斜。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小杨身上,让他看上去像裹上了一层软软的透明衣裳,暖烘烘的惹人心生喜悦。 小杨在门口朝屋里扫了一圈,果然没有让他胆寒的存在,于是注目着姚骞说:“东家托我给你传个话,方便出来一趟吗?” 姚骞错愕,怔在原地,曹宏奇和尉保山同时推了他一把,他才回神,“有甚不方便的!”说着走出门,小杨对尉保山、曹宏奇颔首关好门。 “这是东家给你的”,小杨把20个银元放到了姚骞的手里。 姚骞一脸怔愕,看着手里的银元,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东家说这算是你提前预支的工钱。”小杨补充了一句。 “吱呀”的开门声惊醒了姚骞,但他没心思看身后是何人,目光落在那有点冰凉的圆形钱币上,内心蓦然涌起一股沉重,然后,那山峦一般的沉重又被一股海浪似的哀伤冲开,最后是五味杂陈,心绪翻腾。 小杨看到老大夫走出门,目不斜视地从院子里架子上端了一簸箕什么药材进了东厢房。 “吱呀”的关门声传来,姚骞终于开了口,“东家还说什么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小杨略带灰色的丹凤大眼,仿佛看到了那个时而慵懒时而肃穆的身姿—— “既然认了哥哥,有事尽管开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是傻子!” 话是小杨学的,但姚骞能想象到云彦说那话时故作冷漠刻薄的模样,若是当着自己的面,他约莫还会做出自然随意来。 姚骞笑了,笑声很曲折,宛如老汉唱跑调的山歌,连山都能吓走形的那种。 小杨想洗耳朵时,忽的闻到了恐惧的气味,火速道别离开。他走了几步咬牙回头,对望着自己憨笑的姚骞叹息道:“东家中午点了好吃的菜,结果你没回去,闹得他最后甚也没吃。”说完转身一步三叹气地离开了。 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姚骞脑子里空空的,眼神落在地上,也是空洞洞的,千头万绪乱成麻,任尔东西南北风。 常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被抽了魂的骨头架子似的姚骞,但他不关心任何事。他与姚骞擦肩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瞥了眼姚骞手心的银元,语气平淡地说了句“钱不用还”。他想说“抱歉”,或者“看到你活着,真好”,但他不习惯,虽然他当初放弃了救姚骞。 姚骞被常爷的话勾回了一丝神智,他转动脑筋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常爷莫名其妙的话,但他隐隐感觉到,就如同看到他们三人自己会得到救赎一般,他的安然无恙,同样令他们释怀了些什么。而常爷的话,包括尉保山、曹宏奇几次欲言又止和眼神躲闪,兴许皆与此有关。 拿着刚捂热乎的钱,姚骞寻了老何大夫打听他两位兄弟的治疗情况,老何大夫表示明日就可回家休养,姚骞却请求多住几天,结果被老何大夫骂出了门。 无奈,他又去寻小何大夫,问了所有的医药费及食宿花销,他留下五个银元,请小何大夫务必治好兄弟,同时把原来收的钱退给常爷,然后他又被小何大夫嘲讽了半晌。 等回到屋里,迎接他的竟然还是三个人的冷言讽语,尉保山和曹宏奇坚持自己的债自己还,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们,常爷只一句冷的掉冰碴的“我又没救你的命!”就把他堵了回去。 三个大钉子碰的姚骞千疮百孔,冷风一灌他眼里快要下霜,想起今早才吃过的滚烫甜蜜的甑糕,忽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一天工没上,倒拿了一年的工钱,还没良心的不跟东家打招呼,气的东家食不下咽! 不行!得去见见东家大哥!姚骞这么想着,隔着门跟尉保山他们喊了一句,踏着落日的余晖往外走。他真的不是想看看云哥吃没吃饭,都是为了日后靠着东家挣钱!他这么告诉自己! 再次路过大酒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酒楼门口挂着一排灯笼,照着门内门外热闹的人群,不过没了那位声如莺啼的佳人,只有酒气熏天的老爷们。 姚骞淡淡扫了眼那喧闹的地方,嘴里哼着小调加快了脚步,令他意外的是,穿过勾栏瓦肆那条街时,总觉得耳边有熟悉的旋律,他仔细听时,声音还是酒楼里那么悦耳。可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大红灯笼,灯火所及之处,房檐屋角是红的,地面石砖是红的,逍遥客的脸更是红通通,灯火阑珊间,连男男女女呼出的热气也是红色的。让人忍不住道一句,日落天黑不愁寂,醉生梦死红纱帐。 越靠近客栈,姚骞心急越急,身上热汗淋漓,他仍不自觉加快脚步,似乎怕错过什么。街道上,没有行人,是以,如练月光只给了归心似箭的姚骞。直到他蓦然抬头,才知道有人分走了他的月辉,那人静静站在客栈大门外,抬头望着照亮归程的玉盘。他停下脚步时,那人侧目向他看来,是比玉盘更清亮的光,穿过人间烟火照进了他眼眸。 都道圆月满,心满人才满。 第24章 狼吞虎咽塞了两碗胡辣汤下肚,姚骞被十几里地路程耗干的肚腹才填满。赶路的时候不觉得饿,一进客栈,他就像几年没吃饭,肚子叫的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气的云彦冷着脸叫小二把先前预备的胡辣汤送到客房,还吩咐小二准备沐浴的热水,那勃然变色的样子,跟他在月下回眸的时候判若两人。但姚骞一点也不恼,捂着肚子笑嘻嘻地上了楼。 晌午那阵儿,他大喜大悲还大饿,可因为吃着别人家的白饭加上他心乱如麻,吃了半碗臊子面就把剩下半碗倒进了正在补身体的尉保山碗里。尉保山当他是心疼自己,实际上是他食难下咽。“真日怪!”他小声嘟囔一句,为什么吃别人的就啥都不是个味,吃云彦的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总也不够? 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发现云彦根本没怎么吃,还剩了一半胡辣汤,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问:“云哥不吃了?觉得不好吃吗?” 云彦索性放下筷子,摇摇头,“不如小杨做的好!” 姚骞这下也想起了前几天野外那香味扑鼻的一小锅胡辣汤,可惜当初他只吃了两个丸子,还是用茶水涮过的。今儿个总算是过瘾了!会不会是东家记得自己没吃到,今儿个特意点了胡辣汤呢? “倒了有点日塌了,我吃了吧!”看云彦没反对,姚骞就把云彦的碗扒拉到自己面前,稀里呼噜喝完了! 云彦看着他吃自己剩下的,心里窃喜,又心疼地想:万一他今晚不回来,岂不是要饿肚子,不虞地问,“你晌午没吃到饭?” 姚骞正偷偷放松腰带,闻言,神色一滞,“吃了吃了,就是,没好意思吃太多。”说着站起身收碗筷掩饰自己的窘迫。 云彦微微叹口气,慢慢斟茶,“不用往下送!小二很快就上来了!” 姚骞霍然想起云彦刚才跟小二安排的,他看了看屋里的环境,目光落在云彦身上,心想:“这要咋洗?也不能把东家赶出去呀!” 来回踱步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勇气在东家面前沐浴,他只能顶着压力迟疑地张口,“云哥,我能不能不沐浴?我,有点怕冷!” 搔首踟蹰半晌原来是为了这个,云彦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嫌弃道,“你身上汗味都快馊了,是想熏死我换新东家吗?” “不是,不是!这太麻烦了,弄一地水。”姚骞嘴里跟塞了石子,怎么也吐不出。 “无妨!小二会收拾的!你只管洗!”云彦知道有专门的浴房,可就是不告诉他,故意看他抓耳挠腮。 “那,那啥,”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了,实在不行穿着里衣洗! “客官吃好了吧?现在去沐浴吗?”小二在门外轻敲房门,恭谨地问。 姚骞端起碗才反应过来,脱口就问:“去,去哪里沐浴?” 他看着云彦问的,回答的是门外的小二,“浴房在后院,很暖和,客官尽可放心!” 云彦看姚骞一直盯着自己,也做出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就看到姚骞喊着“马上下去”,端着碗筷欢天喜地去沐浴了,全然忘了带换洗衣物一事。 云彦摇了摇头,轻笑出声。 沉入温热的浴桶中,姚骞舒服的想要叫唤,热水不仅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还化解了心里的疲劳,他舒服地眯起眼享受着。他早就想好好洗一下了,最近风里穿土里滚的,加上出汗,快成泥人了。前两回都是草草擦拭一遍,如同隔靴搔痒,啥用不顶。还是客栈的浴房好!等日后有钱了,买了宅子,定要装这么一间浴房!想到日后,难免惆怅,长工得干好!发家之路也得找!姚骞打算着飘零生计。 痛痛快快洗漱完,小二在门口告诉姚骞,已把换下的衣裳拿走了,姚骞吓得差点裸奔出门。及时雨小杨这时过来,隔窗表示东家让他把新置办的成衣送过来,姚骞才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吓飞的魂儿终于渐渐回归。 别别扭扭上床躺下,姚骞记起有事跟云彦说,于是他侧身坐着,注视着斜倚床头看书的云彦,心里默默佩服他的东家:太好学了! “云哥!”姚骞轻唤一声,看到云彦抬头以眼神询问自己,他才郑重地说:“谢谢你!信任我!帮助我!我都没上工,您就——” 云彦放下手里的医书,静静凝视姚骞,青年也没躲闪,将自己眼中的感动尽数传达给他的恩公。 “你只要不负我的信任就好。”总有千言万语,此刻还是不能说,云彦只道一句富有深意的话。 姚骞果然只听到了表面的含义,郑重许下承诺:“你尽管放心,我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不说空话。” “别到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就缩脖子钻壳子!”云彦说着躺下身,拉起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又露出头看姚骞,眼神带着钩子。 “不,不可能!”姚骞一怔,下意识辩驳着慌忙转身躺下,安静片刻,又挑起话头:“这钱太多了,没有谁家长工一年能挣那么多的,再说,我也用不了这么多。” 姚骞身体躺的板直,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察觉云彦早已侧身,一手撑在脑后,借着柔和的光线凝视他。 “明个儿我还得跟东家告假,尉保山的腿还没好利索,云哥你要有事先回洛平吧,我还要送他俩回家,我不会携款潜逃的,你要不信就让小杨看着我……”青年呢喃着没了声音。 “逃了我就有理由抓回来锁住你!”云彦在心里说,知道他定是累极了,一整天身体不消停,心神也不消停,头一回这么快睡着。 白日命小杨送钱的时候,他就猜到小杨不会袖手旁观。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所以,他问那高高在上看尽人世的白玉盘,能不能把他想念的人送回来,祈愿他喜乐,默念他平安,转头,那人就站在了跟前。那一刻,他信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次日一大早,姚骞为了尽快见兄弟,没在客栈吃饭,手里拿着肉夹馍边吃边走,匆匆赶往药堂。 今儿又是个大风天,姚骞缩着脖子,双手攒进袖子里。云彦这回备的衣裳是按照他的尺寸买的,大小正正好,下裤外袄,适合他外出干活儿。不像之前的青衫长褂大毛氅,摸着舒服穿着不便,但他清晰记得,云彦穿长衫很好看,是温润儒雅的陌上公子,是超凡脱俗的谦谦君子,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 脑子不由自主想着云彦,姚骞被西北风裹挟着晃曳到了药堂门口,抬眼就看到曹宏奇正在套马车,而尉保山坐在车上整理草席和棉被,姚骞一把按在车梁上,气血上头,高声质问:“谁让你俩走的?” 第25章 姚骞一把抢过曹宏奇手里的套绳,抬手指天大声质问:“非要这大冷天走吗?都不寻思跟我说一声?是有人催你们了?”那横眉冷对的表情,跟来时弯腰驼背缩脖子的样子,大相径庭。吼出来的话,被大风一吹,竟传的更远。 曹宏奇和尉保山看到姚骞的一刻,就知道他要生气,互相对视一眼,由着他先吼两声。 曹宏奇侧了侧身,避免说出的话被风吹走,神情沉重地对姚骞说:“我们跟大夫再三确认过了,真的可以走了,这才出发的!” “何大夫也同意你们今个走!?”姚骞嗓音又高了一分。 尉保山急得要下车,被大门口出来的常爷按住肩膀。 常爷对上姚骞冒火的眼珠子,神情丝毫不变,“我会负责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丝毫不受大风影响,仍然掷地有声传到姚骞耳中。 “常爷送到咱们县里,然后我送山哥回家。”曹宏奇看了眼常爷,自作主张改了后面的安排。 姚骞看出了三人坚持的目光,往尉保山身边靠了靠,看着尉保山盖着棉被的腿,低声问:“明儿个行吗?我跟东家——” 尉保山弯身过去拉起姚骞的手,迎着冷风大声笑了一下:“你小子这是让我们眼红呢?” 姚骞急忙挪身为尉保山挡住风,尉保山面露隐优,语重心长道:“咱走前,我跟家里说三五天回去,这都半个月了!我妈那性子你晓得。她肯定——” “我托人去传信——”姚骞再次退让,言辞恳切。 “有那时间,我们都到家了!”尉保山敲定主意。 姚骞看着尉保山,慢慢低下头。他们三个中,尉保山最大,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遇到分歧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他最后拍板决定。也是因为他愿意多担一分责任,有困难会多出钱多出力,还威胁他们不准见外。 姚骞自然也希望自己是那个可以兜底的人,拍拍兄弟肩膀摆摆手说一句“别怕!有哥在!”可他却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别人遇事可以跟家里人倾诉、抱怨、求助,而他呢,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想不饿肚子都得靠旁人施舍善意,分出别人的口粮。他,就像那野生野长的白杨树,生根发芽是自己,风中不倒亦是自己。 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跟东家预支的三个银元,一人分一个,另一个给常爷时,常爷凌厉的目光暼了暼他的被风吹空的裤兜,他就默默无言地收回了手。 望着尉保山和曹宏奇戴着帽子,用布巾遮住口鼻,渐渐消失在视野,姚骞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吸溜了一下清鼻涕,心里默念:“谁骂我了?!” 与此同时,客栈厢房里,小杨提着壶热茶进了云彦的屋子,边为云彦斟茶边禀报,“先前托子君先生查的事,有消息了。” 云彦停下准备端茶的手,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医书,抬头侧目,“细细说来。” 小杨侧身正对云彦,看着云彦温声细语道:“姚公子他……” 北风咆哮中,罕见地出现了一道稚嫩的夹带着沉闷沙哑的吆喝声,“卖报卖报!大报刊大新闻!” 姚骞顶着能把山尖压低的冷风将头从领子里抬起一个下巴尖,发现又到了酒楼附近,大门外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冷娃在风里来回疾步,似乎是担心大风将报纸吹坏,那冷娃一直背风站着,手里的报纸不敢举太高,只尽量凑到别人跟前售卖。 有路人驻足询问:“是《广通报》吗?” 穿着破棉衣的冷娃扬起通红的脸蛋说:“不是那个嘞,这是新印出来的《新府报》,留学回来的苏先生办的。来一份吧叔叔?” “没钱没钱!”路人摇手离开。 卖报冷娃如同一只灵活的螃蟹般横着小跑过去,追上另一位准备进酒楼大门的富绅打扮的胖汉子问,“老爷来份报纸吧?等酒菜的时候正好看看。” 富绅停下脚步,看着冷娃手里的报纸,“一张多少钱?” 冷娃急忙将手里的那份往富绅面前递了递,笑靥如花,“3分钱!” 富绅从袖袋里摸出3分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冷娃笑着鞠躬:“祝老爷升官发财!”抬头就看到一只伸到面前的手,再看时,对上了一个后脑勺,那人正把手向后伸着,缩着脖子说:“给我来份报纸!” 听着声音年轻,冷娃急忙用自己比姚骞还沉闷的嗓音说:“好嘞,谢谢大哥!”长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报纸,绕到姚骞面前,为姚骞递上报纸咧嘴笑着说:“祝大哥飞黄腾达!” 姚骞摸出一个银元递给冷娃,另一只手接过报纸,眼睛开始浏览报纸上最大的字,看到“湘军、护法战争”等字,嘴里笑着说:“你这小嘴巴挺会说。”抬眼一看,正见冷娃右手摸索着那枚银元,一脸羡慕又为难的表情。 “哥,我找不开,你给我大子儿吧。”冷娃说完就把银元塞进姚骞手心。 姚骞一愣,下意识答应,“哎,等一下。”把银元装进兜里一摸,里面总共只有一个银元,将报纸换了个手拿着,摸了摸另一边兜儿,想起自己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霎时不知所措,讪讪一笑支吾道:“我,我也没大子儿。”把报纸还给冷娃,转身就走。 “哎,大哥——”冷娃对姚骞风一般离去的背影说,“我可以赊给你。” 然而,顶着大风唉声叹气的姚骞根本没听到,尽管大风吹得他脸都走形了,他此刻却觉得一点都不凉,因为他的心更凉!满身上下一个银元,还是云彦施舍的,他有什么资格缩头缩脑,他就该好好吹吹冷风,保持穷人该有的清醒头脑!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挺累的,天天要谋划这个顾虑那个,远不如路边随随便便一条狗痛快,想叫就叫,想咬就咬。 路边那只正在叫的狗,才不管这个蓬头垢面的两条腿的人为什么用一副羡慕的表情看它,因为它忙着“汪汪汪”给其他兄弟姐妹传递最新情报。 土狗看看左右两边的狗子们,激动地说:“又要打仗了!我看到那里聚集了好多人,都是男人,他们一起打架,说是训练,有人用一种枪放鞭炮,然后鞭炮会飞很远。” 一只小母狗惊声尖叫:“鞭炮?!他们要用鞭炮吓唬我们吗?” 一只大花狗紧跟着说:“是他们人和人打仗,抢地盘,抢配偶,不是打我们。” 另一只年老的土狗对传信土狗说:“那不是鞭炮,那个是火药,战场上用的火药,我以前听说过,咱们要是碰上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土狗说:“我晓得,哦,对了,他们管那个好像也叫枪,不是那种红缨枪。” 老土狗问:“消息你传给首领了吗?” 土狗回答:“传出去了,它今儿个就能得到消息。” 小母狗说:“首领那么厉害,没准它早就知道了。” 大花狗说:“世道太乱,咱们躲也躲不过,都听首领的就是了。” 旁边一只狸猫从树上跳到土狗面前,“喵喵”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土狗冷脸回答:“不信拉倒!” 第26章 “走了?”云彦用疑惑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姚骞的话,脸上好似有点惊讶,又有点古怪的表情。 “对!”姚骞捧着热茶碗暖手,“我把你让我请他们吃喝的钱,直接给他俩了。”看到云彦没有在意自己擅自改变了薪资用途,他目光落在飘着茶叶的淡黄色茶水说,“他们离家太久,家里人会担心。” “那你呢?”云彦把凳子往姚骞身边移了移,两人胳膊贴着胳膊,“你的家人不会——” 姚骞装作一派逍遥的情态,“我是独行侠,自由惯了,家人,应该也会担心吧。” “你还没说你家在哪儿?日后——”云彦心疼青年过往的一切遭遇,为了正大光明对他好,只能残忍地挑起他的伤心事。 “我,四海为家!走哪儿住哪儿!”姚骞强颜欢笑一声,转而收起假笑,语气平淡地坦言:“我自己一个人过,记事起就没见过家人了。” “不用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云彦凝视着青年垂下的眼睫,看到青年抬眼时讶异又有点感动的表情,云彦笑容渐深,故意拖着话音说:“毕竟我们都是一个炕上睡过的——。”在青年嘴巴无意识张大、眼睛瞪大的惊呆后,他才坏心眼的地补齐后面的话“兄弟了”。 姚骞瞬间觉得面红耳热,同时觉得手背也在发烫,才看到云彦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贴到了自己手背上,吓得猛地一甩手,手里的茶碗就要掉落,正好被云彦空出的手稳稳接住。姚骞“噌”地站起身,目光躲闪语无伦次道:“那个,我们,不是我,兄弟——” 云彦抬头看着姚骞,一脸纯朴认真地问:“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没在一条炕上睡过?” 姚骞低头扫了眼云彦,慌的一下背过身,嘴巴止不住哆嗦,“睡,谁,不不不。”他急的一跺脚,朝门口走去,“我去拿饭!” 回应他的恰是两下敲门声,随即门被推开,小杨端着托盘进来,姚骞如释重负,热情地迎过去,“哎呀,肚子好饿!” 云彦扫了眼被姚骞挡住的小杨,眼里闪过一丝暗芒,躲开了喧哗的堂客,厢房里还要被打搅!哼! 果不其然,是夜,姚骞又做起了那种怪异的让人燥热难耐面红耳赤的梦。不同的是,这次的梦,跟从古墓里出来后的噩梦奇迹般连上了! 昏暗的野草丛里,他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地躺着,忽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唤醒,他艰难地睁开一点眼皮,就看到一只怪兽跪趴在自己正上方。圆圆的眼睛睁的快要竖起,炯炯有神地瞪着自己。可他顾不上怕,因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遭受巨大痛楚,疼的他不得不把眼神下移,然后他就看到那个肇事者正是头顶的豹子!他心跳骤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可惜他没死成,他蜷缩在无间地狱发抖,仍被活活疼醒,无意识睁开双眼,发现在自己身上作恶的人竟成了云彦! 姚骞身体一抖,从床上弹起,下一瞬眼珠子差飞出眼眶,因为云彦正弯身站在自己床边,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中。 “嗷!”姚骞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翻身下地,却重重摔倒在地,可仍然不顾摔疼的身体,脚蹬手划向后退去,直至贴着床角的墙壁,才停下来。急促地喘着气,看了看周围熟悉的环境,如梦大醒般将头靠在床边闭上眼睛,一脸虚脱状。 云彦还是那么站着,举着手,只一双眼睛随着姚骞的动作而转着。他就那么静静地、僵硬地看着姚骞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躲避瘟神一般躲开自己。他夜里睡的轻浅,听到姚骞发出痛苦的呓语声,慌忙下床查看,刚要伸手轻拍青年,青年就惊醒了。 “梆,梆,梆,”窗外传来响亮的打更声,更夫的唱和跟着传进屋里:“天寒地冻!保重身体!” 更夫的话惊醒了两个人,但姚骞没离开地面,动作缓慢地擦了擦因汗水浸湿而辛辣的眼皮,眼睛落在只能看见轮廓的窗棂上。 云彦没有错过姚骞的一丝细微变化,他那举到麻木的手掌向被子偏了偏,又无力垂下虚握成拳,下唇被他咬出血丝,他舔了舔唇,咽下咸腥的血丝,站直身体,垂下了脖颈,不再注视姚骞。 “我,听到你说梦话,过来看看,没想到会吓着你,”云彦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声音虚虚浮浮,没有一点力道。等了良久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又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吓着青年,“回床去上吧,天寒地冻,保重身体。”说完就绕了个没有意义的大圈,回到床上背对着姚骞躺下。 姚骞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刚才是做梦了,梦境和现实的一丝衔接,将他心里的恐惧成倍放大,于是他慌乱不安到极点。他试图说服那就是个噩梦,醒了就没了,噩梦经常有,人人都会有。而且,他觉得自己做这个噩梦,肯定因为东家奇奇怪怪的举动以及自己奇奇怪怪的反应。但他不知为何还是觉得灵魂在颤抖,那梦里的疼痛居然跨过梦境,传递到了他的身体发肤、他的隐密部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不去怀疑:那是不是真实的记忆? 他不敢去看云彦,听到云彦的解释和关心,他更加心慌意乱,为何这么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救自己、帮自己,还用东家、兄弟的身份接近他?他有点反应慢,毕竟没有类似经验,但他不傻。天下熙熙攘攘,皆是利来利往,身无长物的自己,为何会被精明睿智的云彦选中。他,想不通。 “谢谢东家,我,做了个噩梦。”隔了许久,黑暗里传来青年虚弱的声调,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姚骞爬上了床,但他没睡,拉被子盖住身体,抱着膝盖靠墙坐着,脑子里仍是几次难以琢磨的梦,以及跟云彦相识的记忆碎片。 云彦睁着眼睛,感知到青年逐渐平稳的心跳和清醒的呼吸,他知道姚骞没有睡着,所以他就得假装睡着。 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实在太久了,这种心慌意乱到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太久没有体会了。方才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姚骞眼里的是恐惧而不是惊慌失措,那是因为看到自己而产生的恐惧。这种变化,让他方寸大乱,无法及时思考和反应。但他感觉到了,是他操之过急了。 他了解了姚骞二十年来的大概经历,但还不够细致,因此无法确定是否有什么让他难以接受自己的事由存在,看来需要打听更详细的内容。 另外一些疑虑是他不想猜测,却有很大可能的存在的,是姚骞的梦境与自己有关,而自己跟他接触过的,又让他恐怖至此的,唯有那事。 恍恍惚惚似睡似醒间,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紧迫的敲门声,云彦坐起身应了声,门就被打开,灌进一股疾风和小杨慌张的神色。 小杨进门下意识扫了眼姚骞的床铺,就被姚骞暮气沉沉的面容惊的一顿,感受到东家暗沉的脸色,他急忙垂首轻声禀报:“东家!铺子里传来消息,需要您尽快——” 云彦提着大氅跨到门口轻声说:“出去说!” 房门很快被关上,周围恢复沉静,远处的声音显了出来,有脚步踩在楼梯的声音,有后厨咚咚切菜的声音,还有街上的吆喝声:“热包子!卖热包子!……” 姚骞转了转麻木的脖颈,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撑了撑僵硬的胳膊、腿,一股麻劲儿上来,难受的他倒吸冷气,“啪叽”将自己摔在床上,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房顶,终于可以闭眼了。 第27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十月沙尘黄。 长城脚下,边塞险地,风沙滚滚,吞天噬地,埋葬的是历史,也是当下。在兰林北部马神山人迹罕至的深处,恰是腥风血雨的当下。 这里比黄龙山的风更大,沙更粗,树更高,草更密,一条小溪早已结冰,上面铺着薄薄一层白雪,像是刻意剥开天与地的一片冰刃,省的黄土黄天混为一团重归混沌。 而此刻的冰刃周围,除了黄与白两个色,还多了滚烫的红色,或喷溅飞出,或汩汩冒出,或滴滴落地,或汕汕铺开,融化了冰刃上的雪霜,浸染了凄惨的苍黄万殊,无比冷酷地证实了万物竞生的宿命。 以虎老大王宸为首的西北虎一族和以狼老大飞将军为首的灰狼一族,正是这次竞杀的主要队伍,跟着双方的有一些野熊、黄鼠狼等。它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双方偶有冲突,平时碰见都要打斗一番,但今天算是最大规模的、光明正大的生死约战。 狼老大主天一,为了压虎老大一头,给自己取了主姓,名天一,性情比名字还张狂。此时穿着久远的胡服,精明干练,锋利的眼睛穿过风沙,站在树上狠狠盯着溪水对岸的虎老大王宸。 对面的巨石上正矗立着一只七尺高八尺长的老虎,同样不错目地看着那个自称飞将军的东西,发现对方人模狗样的,他抖了抖虎虎生威的毛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九尺高的汉子。一身长袍被风鼓起,长须长髯显得他更加威猛,不羁的眼神又带着天然的傲慢,无端令其他野兽生畏。 冰刃上,两队的先锋热血酣战,各有伤亡。那些同族中,大都是初出山头的年轻一代,勇敢、激进、不认输,即使少了腿、断了尾,仍要咬下对手最后一口肉,一个比一个狠厉,一个赛一个不要命,用它们尖锐的牙、锋利的爪,进行最原始、最直接的厮杀。 周围观战的老中青候补队员,则是以声势为自己的兄弟、子侄助威,虎啸狼嚎不绝于耳,一阵高过一阵,穿过黄沙风霜,透过黄天云干,响遍了西北大地,直至引来白雪纷纷。 主天一眯了眯眼,看着仍然焦灼的鏖战现场,他的狼族还有四只,对虎族三只,其余六只已经爬不起来了,倒在冰刃上慢慢接受雪水的洗礼。而虎族,伤了五只。它们看似以多欺少,其实在体形方面是劣于虎族的,但他的手下无弱兵,至今没有认输就都是好样的!只是,他有些看不下去了,比他更着急的还有其余观战手下。 一只黑耳朵老狼前腿着地,仰头望着自己的首领,激愤难忍,“飞将军!让我们上吧!不能让这几个好苗子全折了啊!” 另一只老狼也跪下,“飞将军!我们不怕死!活着就是为了争这口气!” 又有几头狼转过身来求战,群狼激愤,狼眼血红。 再观王宸那边,正跟旁边的白虎手下骂骂咧咧,“狗屁的飞将军!花将军我都没认!土匪!流氓!三百年混个人形,就敢跟爷爷我叫板!忍它们很久了!” 旁边的白虎浑身无一丝杂毛,洁白的直冒圣光,性子与王宸正好相反,它张口和王宸人言,“它们快熬不住了,但咱给它们点颜色看看就罢了,若是搭上这几个好后辈的性命,就亏大发了!” “都怪你!天天就知道喝酒!你要是也修出人形,我至于抬不起头吗!”王宸习惯性训斥白虎。 白虎默默翻白眼,心说“骂人都没新意!”嘴上却说:“那位不是没来吗?听说他专门找狼崽子去请了,人家习惯独来独往,没搭理他。你俩,一对一。” “那也是一个种!”王宸气的虎须都竖了起来,看了眼对面请战的狼群和他们这边就知道嗷嗷的傻大个们,心里忍不住流泪,他的子孙后代真是,打架第一名,智计没一明。但好在个顶个赤胆忠心力大无穷,否则真不一定能斗过那群诡计多端的野狼。 “你说现在咋办?这次不收拾彻底了,下次它们还敢挑衅我们!真是,出了两个能变人的,就不知道谁是大小王了!”王宸对着不吭气的白虎自说自话,跺了跺大脚,引得几头老虎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学着狼群向王宸请战了。 一时间,尖锐的,低沉的,沙哑的,扭曲的,各种虎哭狼嗷,盖过了风沙阵阵,刺破了正在疾驰的云彦的耳膜,心里暗骂一句:“报丧呢!”继续像流沙一样穿行在树头山尖。 主天一一动,王宸跟着一跃而起,二人眼里冒着火脚尖踏着沙,齐齐朝中间的冰刃掠去,两边的虎族和狼族,喊声震天动地,跟着冲杀过去,打算跟敌手决一死战。 岂料,中间刚落地的两人同时爆出一声巨喝:“别动!”奇异的默契让二人扭头一暼,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又同时回头,冲自己的狼兵虎将挥手,示意它们不可妄动。 汹涌的兽群不情不愿地停在原地,热血依然躁动,斗志依然昂扬,它们只能将澎湃的激情传达给它们的首领,希望首领替它们抓住猎物的头颅、撕咬猎物的脖颈、吸食猎物的血液! 感受到即将失控的鼎沸群情,他们两个一齐动了,拳作刀,掌为剑,刀光剑影在雪中战成一团。 主天一如迅疾的闪电,王宸则一力降十会,二人势均力敌锐不可当,比飞沙走石风饕雪虐更狂更暴。被他们击中的冰川碎了、大树倒了、巨石裂了,悍然不畏的勇气和巧捷万端的身手,令天地都黯然失色。 云彦站在长城的烽火台顶,借着自己超群的视力将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渐渐升起一丝赞赏意味。在二人再一次倾力相击又被震开后,云彦如离弦之箭一般“嗖”一声,脚步轻盈落在了二人之间的冰川上,一身青衫迎风展袖,清俊飘逸出尘不染,宛如九天谪仙下凡。就连那洋洋洒洒的雪花,在飘到他身边半尺远时,莫名化成了水滴,然后被风沙带走,不沾一滴在青衫上。 刚撺拳鼓劲即将战在一起的二人,被骤然出现的云彦一惊,不解的目光霍然投向云淡风轻的云彦。周围的兽群慢慢也都注意到了战场中央多出来的身影,有认识云彦的,陡然变色神情肃然,不认识的窃窃私语暗自心惊,因为能凭空出现在此的,绝对是令人不敢小觑的角色。尤其是,对方的出现明显震慑到了它们的首领。 白虎在看到云彦出现的那一刻,就放松了下来,浑身竖起的白色毛发在喧嚣混乱的战场,出现了诡异的平静,只剩风雪凌乱。 云彦见周围终于不那么聒噪了,才扫了二人一眼,“你们这是争高下,还是决生死?” 二人下意识要开口,但又忽然闭嘴了,可身后的兽群就不那么理智了,嗷嗷哦哦此起彼伏,有的说决一死战,有的叫干它老母,有的喊同归于尽,咆哮咒骂,比人类的菜市场还吵。 “吼!”云彦一声兽吼刺破兽群脑颅,吓得狼兵虎将寒毛颤抖,瞬间鸦雀无声。王宸和飞将军也为云彦的变化震骇,彻底放开紧握的拳头,松开了绷紧的神经。 “真聒噪!”云彦骂一句人话,改用兽语,“我看你们都改叫麻雀吧,吱吱喳喳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吗?”犀利的眼神瞟向王宸和主天一。 王宸冷哼一声扭过了头,瞪了眼自己的徒子徒孙,虎族的雄性们都垂下虎目。 主天一向后一摆手,狼族收起了抓地的前爪。 “规矩我们自然有,但跟你们豹族可不一样!不知花将军到这里,是想降伏不听你话的虎头虎脑呢?还是要多管我们的闲事?”主天一把人类的指桑骂槐学的毫无二致。 “说谁虎头虎脑呢?!才学了几天人话,就会阴阳怪气了?”王宸立刻反唇相讥。 “那你不是虎头虎脑,难道是猪头猪脑?”主天一嘲笑。 王宸怒火冲天,抡起拳头向飞将军砸过去,一些不太懂人话的兽群本来还在询问两位老大在说什么,就看到硝烟再起,立即跟着咆哮起来。 第28章 风雪斜铺的大幕,骤然出现一个凹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抓住了那洞孔内的风雪,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飞将军迸发,就在拳头距主天一面门一寸远时,被云彦一手轻轻拦住,往下一按,化解了千钧一发的战况。 “你这一拳下去,不就把虎头虎脑和猪头猪脑都认下了吗?”云彦漫不经心地看着王宸说。 王宸反应过来,抽走拳头,“要你管!哼!阴险狡诈的东西!” 主天一对王宸得意地笑,然后又把挑衅的笑容转向云彦。 “你又何必刺激他,倒也不必试探我,我从来都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有人找到了我,请我出面,阻止你们自相残杀便宜了别人!”云彦深邃的眸光对着飞将军射出锋芒。 “你要是能让他听你的,今日的事,我也听你的!花将军?”主天一向王宸挑挑眉,对云彦似笑非笑地说。 “哈哈哈哈哈”云彦爆出大笑,笑够了才停下来,看看一脸不屑的王宸和野心勃勃的主天一,“我刚只说了有人请我,但没说我答应他什么啊!不过既然我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当然要请朋友们来看看戏,若是还能捡到一些口粮,那大家就过个肥冬啦!”说完“呼”地吹了个口哨,口哨穿透风沙传出去,接着,出现了令场上所有兽群瞠目结舌的一幕:四周围的山头顷刻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豹群、狮群和棕熊,它们站在风中岿然不动,静静望着中间的肉海。 主天一环顾四周,脸色大变。 王宸没忍住低呼一句:“日了怪了!这是都出来了?!” “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管任何闲事,但我们很有闲情。”云彦诚心诚意补了一句,飞身一旋,眨眼已经落在了一丈之外的树上,将看好戏的姿态奉行到底。 看到山头围满了比它们多几倍的野兽,狼群和虎群不禁有些骚动,一时间,情势瞬息万变,天空突然褪开阴沉,风沙骤停藏到山后,寒酥四散沉坠潜伏,扶光将他们的身形尽数袒露,混沌天地不再一片苍黄,分出了上下高低的天与地。真真是,万物为刍狗。 王宸走的时候,还是一副咬牙切齿,他恢复了虎头虎脑的模样,恶狠狠地瞪了眼云彦口吐人言,“你不是死了几十年了吗?” “闭关!人家说的是闭关”旁边白虎急忙拉住老大,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其虎目,明明是凶猛的老虎,却做出呆萌的熊样对云彦微笑,“我们老大心直口快,花将军莫怪!”一脸和事佬的姿态,让人无法跟他冷脸相对,不知道的人只以为他好相与,其实是真正的笑面虎,虎族里最有智慧和话语权的一位。 说起来,虎族三个首领都是各有特色,除了眼前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外,另一位是只扬名四海却比较低调又很特别的母老虎。云彦对这支和自己久不对付的兽族不甚关心,但他们的事迹都能传进自己耳中。 挥了挥手,示意无妨,云彦继续看着王宸跟在自己的队伍后面威风凛凛地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一个时辰狂奔八百余里,云彦是有些疲乏了,毕竟他刚醒没多久,就像白虎说的“闭关”了几十年。可他要化解这场干戈,只能硬撑着,好在有惊无险,估计也是双方想要下台阶了,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把好不容易繁衍起来的徒子徒孙扔进没有太大实用价值的血战中。 深吸一口初雪的清冽气味,云彦幡然想到姚骞会不会淋雪,不免又想起昨夜的焦头烂额和辗转难眠,以为是等候数十年的知心相伴,可他还是不记得了,一切又得重头来。最要命的是,这次,他们的开头似乎被他搞砸了。唉! 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中,云彦没注意到白虎的返回,直到白虎出声打断自己。 “花将军!花将军!”白虎脚步生风追在云彦身后呼唤。 云彦抛开烦思,转身望着白虎。 白虎停在云彦面前,摇了摇尾巴,仰视云彦,“花将军!我叫白十二,有事向您请教。”说着点了点头,又看着云彦等候答复。 云彦略微拱了拱手,“有话请讲。” “嘿嘿,我想请教一下,咋才能快速变成人形?”白十二虎姿英武,虎目澄明。 云彦不解,“你为何不问王宸而舍近求远?” “我们老大整天就知道练武,不管我们这个!”他还想说王宸有点时间都花在追母老虎身上了,但总不能拆自己老大的台,只好窃窃腹诽。 云彦感受了下,发现白十二的修炼确实陷入瓶颈,想了片刻才说:“念力,亦可称信念,你的念力不够,懂吗?” 白十二面露困惑。 “你没有找到你非要变成人形的根由!等你找到了,就能突破了!”云彦说完不再看白十二更加困惑的神情,转身离开。 白十二心想的是,我是没有非要变成人形,我本来就是帮老大心上虎问的。可那母老虎想变人形的信念一直都很坚定啊,难道她没找对根由?抬眼才看到云彦已经走远了,急忙道了声“多谢!”为云彦的答疑解惑,也为他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灾祸。他和王宸心里那一刻都很清楚,他们属实骑虎难下了!呸!进退两难! 望着云彦和旷野几乎融为一体的背影,他有时候挺佩服云彦,有时候又有点不理解云彦,不知道他为何总在激流勇进中洒脱离去,毫不留恋权势地位。不过那又怎样呢?跟自己无关!哈,他只是对不关己的事才会洒脱,要是关乎自身,他可是睚眦必报十年不晚。 咯吱咯吱,车轮碾过土路,在雪地上留下两条并行的辙印。辙印先是变长,延伸到看不清村居的白茫茫里,又被雪花渐渐覆盖,让人不知车上的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姚骞把手伸出小窗外,有雪花飞落化成水,也有的没来得及融化就被微风吹飞了。今冬的初雪来的无声无息,他睁眼就看到屋顶已经泛白,但仍是坚持出发了。他实在不愿留在那间屋子,怕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小杨并没有阻拦,再三确认他的决定后,就装好行李驾车了。他接到的命令是,听姚公子的安排,天冷,那就添衣保暖,下雪,可以慢点走官道。他十分确定,对于二位主子眼下做的任何决定,最好都不要反对。没错,马车里这位早就成了比东家还需悉心照顾的主子。对此,他早已认清,唯独当事人自己不知。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跟着马蹄声中夹杂着高声呼喊:“让路!”“前面的马车快让路!”有粗犷的汉子喊着。 小杨回头朝后望去,一队穿着没见过的军装的官兵骑在马上向他们奔来,马蹄掀起新鲜的泥土在雪中扬开。 姚骞也看到了这一幕,急忙吩咐小杨“快靠边!” 小杨拍了拍马屁股,马儿听话地放慢速度站到了土路边沿,马车的一个轮子已经滑进了堆满枯草的水壕里。 姚骞刚稳住身体,那群官兵就喊着“驾驾”到了马车旁,为首的汉子头顶略小的帽子没能遮住他的光头。从马车侧面经过时,他放慢速度弯下腰,警觉的眼神从被风掀起的车帘子缝隙中瞧过去,只看到一个裹着被子头巾看不到脸的病人。他扫了眼直愣愣看向自己的小杨,吹了口哨,鞭子呼哧抽在马屁股上,加速奔跑。后面的骑兵排成一字,跟着一溜烟过去了,寒空中传出马鞭抽动的响声。 小杨看了眼那十几人的骑兵小队,前面三个背着长枪,其余人背的则是包着布露着刀柄的马刀。这便是靖原军吗?小杨心里猜测。 “你说他们会去哪里?”小杨被耳边传来的声音惊了一瞬,扭头看到姚骞不知何时也坐到了车外,他还没张口,姚骞就看着那要被白雪掩埋的骑兵背影又问:“要去干甚?” 第29章 整整十六天了,姚骞熄了灯,躺在炕上粗略算了下,这是他正式上工的天数,也是没看到云彦的日子。最近,他白天打扫完云彦的屋子,就跟着师傅学拳脚功夫,晚上跟着小杨学记账和算法,这些正是他要忙的工作。 “操练身体,主要是为了保护东家,世道这么乱,安全第一位。其次,你的身体不好,咋上工,莫说长工,短工你都做不好。”小杨是这样回答他当初提出的疑问的。 当得知他并没有正式进私塾读过书,小杨亲自负责教习日后要用到的术法,甚至还教了不少字。两位师傅都很严格,每日必要考校前一日教授的内容,不过关便要罚他多练数遍,委实一刻不敢松懈,梦里都是各项课业。 因此,他有好几日不曾想起跟噩梦有关的事了,连带着跟云彦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丝,终于不再令他心烦意乱。 多日没有两个兄弟的消息了,他晚饭后跟小杨告了假,准备明日去探望二人。思及兄弟,自然会想起云彦,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仍是无法将云彦当成尉保山和曹宏奇那样对待。其实有几回话到嘴边,想跟小杨问一句东家的事,终是没能说出口。这若换成尉保山和曹宏奇的亲友,哪管什么对与错,早就忍不住打听了。可是云彦—— “云彦”,姚骞翻了身,看着透进一点月光的窗棂,呢喃出这个令自己挂怀又烦纡的名字。 屋顶躺着的云彦耳朵一动,猛然坐起身,眼眸一亮,紧接着他趴下身,耳朵贴在瓦片上凝神细听,只剩下青年均匀的呼吸声,俨然已经入睡。 总算听到青年提起自己了,也不枉他趴房顶守了十几夜,若是再趴下去,小杨就忍不住掀房顶了。 云彦脚步如鸿向院子里点下,感叹今晚可以睡炕,不,炕让给了姚骞,他只能睡床,怎么都好过瓦砾。虽说他野生野长的,幕天席地是家常便饭,可做人久了,自然知道冬日温暖的被窝有多难以抗拒。推开小杨的房门,看到小杨正在收拾姚骞的行李,心里更加满意了。 小杨对于东家的突然出现,早已习以为常,特别是这半月里,东家每晚都要来坐半晌,一句话不说,就跟和尚打坐似的,睁着眼对着自己,一脸幽怨。小杨无比清楚他的心事,也知道他什么都不想说,于是该干嘛干嘛,权当东家专门来陪他。 可今天有点反常,因为东家没盘腿坐板凳上,而是站在他跟前直直瞅他。放下手里毛绒绒的袜子,小杨看着眼神没有聚焦的云彦轻声唤,“东家?” 少顷,云彦的眸子才有了光彩,激动地拍了下手说,“明日让他给我买书去!” 姚骞一早吃完饭就骑着小杨的御用棕马出门了,这也是昨日傍晚跟小杨告假时顺便借来的,小杨说小棕很听话,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不会骑的人都会被它教出一身好骑术。 小棕是小杨给棕马起的名字,就是自他认识云彦以来,每次乘马车驾车的那匹棕马,明明都6岁了,还被小杨叫小马驹,平日里很是宠爱。吃的料好,睡的棚净,下雪以来,马棚都加了厚帘。以至于姚骞每次都看见,都想下辈子投胎替小棕给小杨跑腿。 不过,令姚骞意外的是,当他提出要步行串村时,小杨会主动把小棕给他骑,就是临出门时,前前后后把小棕摸一边那些动作、那个场面,让姚骞心里塞了蛤蟆似的,蹦哒的有点想呕。 想到这些,姚骞的手下意识沿着小棕似乎摸到了尾巴处,就是他这一摸,令他一大早抖擞的精神跟着他崭新的一身行头都掉进了路边粪堆里。 当姚骞四脚朝天倒在道边粪堆上时,整个脑袋都是晕的,眼前全是小星星,完全不明白前一秒还在马背上游览雪景的自己,下一秒为何会被摔在地上。幸亏周围没人,不然他的臭·丑态将扬名万里!幸亏他穿的多,才不至于摔断胯骨尾巴骨!幸亏他摔在粪堆上,否则跌在冻结实的路面上,连脑袋都有可能磕破! “你什么意思?”姚骞呲牙咧嘴爬起来,走到安然在路边赏雪的小棕前面,看着一点都没有干了坏事而愧疚的马脸,火气更旺。“他摸得,我摸不得是吗?你这马屁股,比老虎屁股还金贵了?”说着他抬手就想使劲拍一巴掌,可举了半天到底是怂怂地放下了! 再次跨上棕马,姚骞心里暗想:谁稀罕摸你的!要摸也是摸——摸谁的呢?他使劲摆头,甩飞异想天开,大声呼喝:“走吧!快点!再敢把我扔下去,我就——我就给你的草料加巴豆!哼!” 小棕像是听懂了姚骞的话,哒哒哒跑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嘶鸣,仿佛在说:“算你狠!” 过去走路一个时辰才能到曹宏奇家,驾马不足半个时辰就到了,还是路上有雪的情况下。可见,这匹马不算浪得虚名,但小杨的话绝对言过其实!姚骞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和大腿根,将小棕系在小坡下树干上,心里想着多饿一会儿这头欺负人的臭马,走进身后的栅栏院。 没成想,他很快就出来了,小碎步走到小棕跟前,谄媚地笑说:“咱跑空了!还得换个地吃饭!小棕你可不能怪我啊!”摸了摸马鬃,小棕打个响鼻扭过头。姚骞咬了咬后槽牙,踩住马镫翻身上马。 “晌午你要能到王家角,咱就有饭吃!不然一起饿肚子!走喽!哈哈哈!”姚骞夹了夹马腹,小棕扬蹄上路。 连阴了几天后,今天露出晴朗模样,瓦蓝瓦蓝的天上干干净净,没一丝白云,呼呼小风就像家常便饭里的食盐一样,调剂着寡淡的空气。前几日的雪花,似乎偏爱了洛平县城,仍留有不少积雪,所以姚骞出门的时候才赏了赏雪景,而偏远的山村,应是只铺了一寸厚,此刻仅在背阴处可见残余白皙。 姚骞以前幻想过策马奔腾,所以借着干活的时候,偷偷学过骑驴。这回算是第一次正式骑马,雀跃的心情始终没减,即使被摔进粪堆,他也忍不住心旷神怡,在寒冷的冬天体会着踏雪出游的快乐!唯一欠缺的是,分享快乐的伙伴。 当然,肉体凡胎的姚骞是不会发现,他的身后一直坠着大尾巴——云彦。若是知道云彦见证了他被马撂蹄子摔了一脸泥,他肯定会给棕马抹一身泥的。躲在墙后,看着沾有泥渍还笑的一脸灿烂的姚骞,云彦忍不住想跳到马上,和他一起驰骋原野,就那么一直向着天边走,仿佛只要他们不停下,他们就会天荒地老。 姚骞从曹宏奇母亲的口中得知,曹宏奇一早就去王家角探望尉保山了,这与他先接曹宏奇再找尉保山的计划不谋而合。他在路上留意着,想着也许能追上曹宏奇,毕竟这是唯一的路,可眼下都进了王家角镇,还没看到曹宏奇的影子。 冬日天寒风冷,乡党们非必要不出门,因此,远处小巷传来的嘈杂声尤为引人,特别是里面貌似有曹宏奇的惊呼声。 没怎么犹豫,姚骞扯了扯缰绳,迫使小粽转身跑向另一条路。 第30章 王家角镇中心的一处牌楼下,正聚集着几个年轻汉子,他们正围成一个圈,看着中间一个瘦瘦的汉子和一个李逵式的汉子比试拳脚。只见瘦汉子双腿分开,半蹲马步,肩膀顶在“李逵”的胸侧,双手抓着“李逵”比他小腿还粗的胳膊,试图将“李逵”侧摔。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围观的汉子都大笑着嘲讽瘦汉子的不自量力,倒是站在墙角的光头汉子双臂抱胸似笑非笑看着几人,穿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曹宏奇手背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下颌骨紧绷,甚至腿都抖了,还是不肯认输。 “就你这瘦胳膊瘦腿的,别白费力气了!”一个汉子说。 “认怂吧!痛快点!”另一个汉子说。 “一会儿尿都憋出来了!”有人爆笑着,几个人跟着笑,“哈哈哈……”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吼叫,几人抬头就看到一人骑着大马狂奔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的马鞭子就甩到了近处,几人急忙避开。 骑在马上,姚骞就看到几个坏蛋围攻曹宏奇,里面最虎背熊腰的那个用一只胳膊卡着曹宏奇脖子,曹宏奇脸色通红,明显出不了气,可他的挣脱就像蜉蝣撼树,掀不起一块树皮。 姚骞又气又急,手里的鞭子狠狠甩了出去,在空中发出啪啪的响声,嘴里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们这帮狗东西,几个打一个算什么!有种冲我来!”驾着棕马跑过人群,又调转马头鞭指恶棍,“放开他!” 几人这才看清姚骞的面孔,以为是个哪里来的英雄好汉,结果看到一个愣头青,光头率先笑出声,其余几人跟着大笑。 曹宏奇看到姚骞,眼里一亮,张嘴刚要喊“骞——”就被“李逵”拎小鸡仔似的提溜到身后。 姚骞这下彻底被激怒了,浑然不顾自己会舍身饲虎,用力拍了下马屁股,喊着“我跟你们拼了!”冲杀过去。本以为借着小棕和马鞭能吓退恶棍,趁机救出曹宏奇,谁知几人是经过恶斗的,有人躲避着,就有人去抢马缰、拽马镫,幸好小棕眼疾脚快,尾巴横扫,后蹄撂出,才避免了人仰马翻。 再一次跑远后,姚骞吓得心跳加速,但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继续调转马头,看了看明显经验丰富排列有序的几人,快速思考着应敌策略。 而被故意拦在身后的曹宏奇跳着挥手大喊:“骞娃快——”紧接着就没声了,姚骞看到那个光头走到曹宏奇面前,不知做了什么,曹宏奇的手也放下去了。 根本没有什么急中生智,姚骞只知道他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猫下腰,胸膛几乎贴着马背,双腿夹着马腹,嘴里大喊:“小棕!记得回去给东家报信!”这一次,小棕到了几人身边时,姚骞把鞭子甩向光头,准备把身子弯到小棕另一侧躲开攻击,却不想鞭子被光头徒手抓住,反而使力要将他拉下马。其余几人要上手,都被小棕连喝带踢打乱了,眼看力气不敌,姚骞放开鞭子时,纵身一跃,双脚去踹挡着曹宏奇的“李逵”,嘴里喊着“奇哥快跑!” 姚骞是抱着自己踹倒一个,再扑倒一个的想法跳下马的,但他却迟迟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被人从肋下抱着,转了一圈,双脚像绳子一端系的绳头,在空中转了一圈。他惊愕地没顾上抬头看抱着自己的人,只看到他的脚甩倒了一个个大汉。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人群中,周围几个汉子都躺在地上龇牙咧嘴,曹宏奇站在他身边。紧接着,更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曹宏奇惊呼一声“力哥”,跑过去搀扶在地的光头。姚骞揉了揉眼睛,抬头环顾四周,除了他们和小棕,周围连个麻雀都没有。 意外总是来的猝不及防,姚骞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他对众人拳脚相加,下一刻,他们就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一个前晌,他跟演戏一般,莫名骑马被摔,莫名众围走单骑,莫名会了凌空飞腿,姚骞晃了晃手里的碗,干了碗底的酒。 酒过三巡,有几个汉子已经开始呼天喝地舌头打结了,黑的黄的段子胡乱扯,也不管跟别人能不能对上,哈哈哈就是一阵大笑。曹宏奇为了融入其中,也把自己喝的摇头晃脑眼神迷离,却仍然没放下手里的碗,时不时给两边的人添满酒,再用自己的酒碗去碰。 光头踢开身边的凳子,往姚骞身边靠了靠,胳膊搭在姚骞肩膀上,压的姚骞身子一低,连忙挺直肩背硬撑住。如果小杨在这的话,一定能看出,此人正是曾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骑兵小队头领。 光头许力强张嘴喷出一口酒气,但没有半分醉意,眼里带着惯有的强势,问姚骞:“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干?” 姚骞并没有因为他的强势而改变主意,面带笑容语气诚恳道:“力哥的好意小弟实在只能心领,你说东家都把工钱预支给我了,我半道走了,无情无义呀!要是普通的东家也就罢了,关键他还是我救命恩人,兄弟怎能恩将仇报?” “预支了多少工钱,等领到军饷双倍还他!”许力强继续争取。 姚骞略微停顿一下,拿过两个碗添满酒,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另一碗双手托举到许力强面前,“来日兄弟还完恩情保证立刻投奔大哥!届时还望大哥不要嫌弃小弟高攀啊!” 许力强重重叹了口气,撤下压在姚骞肩膀上的胳膊,接过茶碗举到嘴边,仰头准备喝时,突然移开茶碗审视的眼光盯着姚骞,“你真不知道刚才帮你的人是谁?” 姚骞一愣,眼里也是自然的迟疑,然后哭笑不得地说:“我真没看见!我头一直是低着的,你们还看着是个穿白衣的,我呢,以为是被你们吊起来了!”嘴里吐着无奈,心里算是明白了,原来光头看上的不是他俩,而是那个被他称赞飞檐走壁的绝顶高手。可惜,姚骞真不知道那人是谁,心里也只有一丝猜测。 喝酒前他就把曹宏奇拉到旁边问了,曹宏奇只说自己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快速飞过了,一眨眼就不见了,隐约可以判断是个汉子。在那种情形下,单臂抱着他将孔武有力的几名大汉踢倒,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人,也难怪被这兵油子看中,自己也很想结识一番。 想起先前自己误会众人欺负曹宏奇,竟不知是曹宏奇缠着人家要比拳脚,目的是加入光头招揽的骑兵小队。光头本意是让曹宏奇知难而退,因为曹宏奇和“李逵”杜壮壮的表弟认识,不好拒绝的太难看,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见义勇为的“程咬金”姚骞又牵出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这要是能招揽过来,或举荐给上面的长官,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是以,才有了这顿把酒言欢。 酒足饭饱已是天色擦黑,光头招回了几名旧部心里高兴,同时也为收买人心给兄弟绘蓝图,从饭馆出来硬要拉着几人去逍遥乐呵。几个汉子立马露出猥琐又渴望的神色,笑嘻嘻跟着走,姚骞赶紧拉着曹宏奇告辞,言称还没来得及探望生病的兄弟。 光头知道他们是计划看兄弟的,但此时兴致上来,非说人多热闹要拉二人去。其余几人一看曹宏奇和姚骞的稚嫩羞赧,都开始嘲笑他俩这么大了没开荤,曹宏奇酒意上头,被激的答应同去度春风,还拉着姚骞不放手。 姚骞躲不过众人连拉带拽,跟着进了镇上最大的窑子。 第31章 说是镇子里最大,其实也就一个小二楼,下面并没有唱歌跳舞的大台子,只摆了几个大桌围着椅子,多挂了些红灯笼罢了,供一些只喝酒听曲的逍遥客,比繁宜县城的大酒楼差远了。提供隐秘服务的都在二楼包厢,转一圈统共不超过8间房。 以前只在别人口中听过什么青楼窑子,也曾好奇过里面什么样子,今日一见,姚骞不知为何陡然没了好奇,也没了兴趣,仿佛参透了红尘。从那些女子堆出来的笑脸上,一眼就能看到白发、皱纹,看到汉子变老后掉光牙齿而漏风的嘴巴和总洒到尿的裤腿,最后一捧白骨埋进黄泥,虫穿蚁蚀。 曹宏奇推了把姚骞,探察周围的姚骞转过去,就见曹宏奇挤眉弄眼笑着调侃他,“还说不想来,眼睛都看直了!”说着拉住姚骞跟在光头几人后面上楼。 到了二楼,听到房间里发出的暧昧声响,有两个汉子突然打起了退堂鼓,说是家里婆姨管的严,他们就是来听听曲。光头知道那二人说的是实情,扔给老鸨两个银元,便挥手示意他们随便玩,自己先进了常去的女子房中。 姚骞在曹宏奇耳边低语两句,曹宏奇酒醒几分后意识到自己跟来不妥,便说去拿酒跟着那二人下楼了,另有两人也说一楼唱曲的姑娘好看,要去拉拉手,只有李逵被老鸨抓着推进了角落里一间屋子。 到了一楼,几个人分别找了一名女子陪酒,说是喝酒,其实为了借机占便宜,曹宏奇这会儿明白了自己身份,专心给几人倒酒添茶,没注意到姚骞离开。 姚骞有个很特别的习惯,是否喝醉与饮下的酒量无关,反是与心情好坏有关。简而言之,他若开心,千杯不醉,若是寡欢,一杯准倒。因此,先前喝的那些酒,他并不担心会醉,可想多了事,醉意就上来了。 过了小楼后门,后院的灯笼少了许多,光线有些昏暗,姚骞迷迷糊糊找着茅厕,转来转去没了方向。隐约听到窑洞里传出哭声,姚骞想着会不会是有人强行霸占姑娘,就趔趔趄趄走过去,然后就听到“啪啪啪”有男人用力拍打什么。 紧走几步,到了窗下,“呜呜呜”的哭泣声更清晰了,姚骞轻拍了下窗户,又伸手去推门。 里面立即传出咒骂声:“日鬼甚呢!别打扰老子办事!” 姚骞发觉门被栓着,挪过去趴在门缝往里看去,下一瞬,就看到了令他酒意全醒的画面,他不敢相信似的又瞧了眼,确定里面光着身子叠在一起的是俩汉子,立马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呆坐了半刻才想起来手脚并用爬到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可仍然能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这次他终于听清了另一个发出哭声的人,明显能听出是清澈的男音。 “大哥快看看!窗子外头没人吧?”年轻的声音轻喘着问。 另一个重重喘着的声音回答:“就算有你怕甚呢?你不就是专门卖的!” “万一传的太厉害了,怕影响咱以后嘛!” 清脆的“啪”一声响起,“走后门没几个!你别想旁人了!” “放心吧!光想你了!”年轻的声音笑言。 “想我天天ri弄你了吧?”然后就是一阵重重的“啪啪”声。 云彦在楼顶脊角看着姚骞靠墙傻坐着,又喜又急,喜的是姚骞会意外撞见活春宫,而且还是他希望的那种;急的是他还在听着墙角,窑里那恶心的两个货,不该多说废话污染他的青年的耳朵。 忍了又忍,还是纵身落到地上,悄无声息靠近青年,他打算着将姚骞一掌劈晕带走,事后青年也只能当自己喝醉忘了。可当他靠近后,才发现姚骞竟然就那么靠坐着墙根睡着了!真是离谱到离奇! 姚骞是被鼻间的怪味刺激醒的,他闭着眼用手盖住鼻子,还是能闻到那奇特无比的刺鼻味道,有浓重的酒气、劣质脂粉味、不同脚臭味,好似还有呕吐物的酸腐味。几种味道混合起来,成了比黄鼠狼放的屁还难闻的味! 揉了揉眼睛,姚骞终于看清了臭气熏天的来源,他脸正对的大床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个糙汉子,而自己躺在三把椅子上。转了转脖子肩膀坐起来,发现曹宏奇趴在桌子上睡着,嘴角还有亮莹莹的口水。不理会众人,他倒了杯冷茶喝了半碗起身出门。 窑子的早晨是最平静的,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放纵过后的疲软。在这里常住的、暂住的,大都是带着朝痛快夕死无怨的心态,苟活一天赚一天,醉生梦死赛神仙。是以,这里算是另一种天堂和地狱并存的地方,随处可见的物欲、情欲交易,像是人和鬼的相依相生。几分真心,几分明月,到此都是昙花一现,随波逐流全成泥。 姚骞没有再探寻红灯后的嬉笑是真是假,也没思量杯盘狼藉因何被追捧,他目不斜视地到了后院,很快锁定了茅房,快步过去解决了当务之急。直到出了茅房看到记忆里残留的那孔窑洞以及从内拴紧的大门,他的瞳孔突然一缩,倏然转过身跑出了后院。 曹宏奇找到姚骞的时候,姚骞正在给小棕梳毛,昨天的并肩战斗,让一人一马的感情迅速升温,一个眼神交流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这不,小棕扭了扭头,姚骞立马给它挠鬃毛,十足的狗腿子做派。 “睡好了?好了就赶紧走吧!我后晌得回县城。”姚骞对梳理自己乱发的曹宏奇说。 曹宏奇疑惑地上下看了眼姚骞,“你昨晚甚时候回来的?” 姚骞想了想,耸耸肩,“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 “那你又是甚时候起来的?”曹宏奇又问。 姚骞拉着小棕往外走去,“在你对着梦里的婆姨流口水的时候!” 曹宏奇被成功转移走了注意力,追着姚骞要打,姚骞利落地上马躲开,从上而下看着曹宏奇逗趣,“有本事追上我!否则就两条腿走吧!”没有任何表示,小棕已经领会了姚骞的意思,哒哒哒跑了起来。 “有本事你下来!狗日的,没一句真话!”曹宏奇从土墙上抠了块土疙瘩轻轻扔出去,追在马后跑了起来。 到尉家赶了个早饭的尾巴,尉家大大热情似火麻利撤走残羹冷炙,给二人张罗新吃食。吃饱喝足,三人围着小炕桌,一边吃瓜子一边从各自身边事到家国天下事,天南海北东扯西扯,时而爆出琅琅笑声,冷峭的冬日都被他们烘暖了。 云彦一身月白斗篷盖在身上,躺在窑洞顶上的烟囱旁,听着窑洞里绵绵不绝的话头。 曹宏奇问:“那位爷,后边来看过你吗?” 尉保山答:“你说常哥啊?人家忙着呢!” 曹宏奇调侃:“呦,长辈份了啊,几天不见改叫哥了!” 尉保山辩解:“你别总怀疑人家,他没坏心!” 姚骞圆场,“不管咋说,人家救了你的命,啥时候都不能忘!” 曹宏奇语气平淡,“没有的事,我就是觉得他也太能藏事了,不敞亮。” 姚骞善解人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咱又不跟他当兄弟。” 曹宏奇沉默一瞬又开口,“你没听他哥都叫上了?” 尉保山力挺好友,“人家本来就没大我几岁,都同生共死了还见外,不让人寒心嘛!” 曹宏奇语重心长,“你跟人家不见外,咋不见他来看你,真要是兄弟——” 尉保山截话,“人家不在家,他那人常年总在外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呢?当初我说从军,你可是一万个反对啊,没成想倒是你死皮赖脸求人家参军了。” “这不是死过一次了嘛,总得想办法活着啊,就算挣不到大钱,能吃饱饭,能学点拳脚功夫,是我能寻到的最好出路了。没准运气好,还能混个头头当!” 二人一来一回,语气时轻时重,但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姚骞语气沉闷,“你说的对,去就去吧,乱世的军营里,机遇多,危险也多,凡事保命最重要。要是混出来了,也带带我!” 曹宏奇苦笑,“我们穷人不都是拿命换一切吗?否则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当穷鬼!说起来,这次多亏了你,昨天要是没你出现,许力强不会点头要我的!” 姚骞捶了捶曹宏奇肩膀,“你还说呢!吓死我了!我也是蚂蚁上锅只能奋不顾身了!以后敢惹我生气,看我不臭骂你!” 云彦躲在远处一棵老梨树上,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着三人笑笑呵呵闹成一团,脸色越来越冷,转身一个起跳,没了踪影。 第32章 临近傍晚,姚骞精神奕奕骑在马上,穿过县城中心街道准备回家,居然又听到了熟悉叫卖声:“卖报卖报!《关陇民报》,西北人自己的大报!”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勤劳的冷娃。姚骞不假思索,拍拍小棕左侧,小棕立即向左转去。 冷娃听着马蹄向上看去,姚骞正翻身下马,转过身后,二人同时傻笑。 姚骞先从兜里掏出不久前为东家砍价省下来的3个子儿,递给冷娃时笑说,“买份报纸!” 冷娃先把报纸送到姚骞手里,才空出手接下钱,“那回我说赊给你的,你没听见。” “听见我也不能拿啊,我不常在那边,倒是没想到你会来洛平。”姚骞将报纸又卷了卷插在后背的包袱里,才看着冷娃薄薄的棉衣问,“你是哪里人?” “兰林的,嘿嘿,我各县都跑,走哪儿卖哪儿!”冷娃脸上不见一点困窘,眼里全是澄澈,“大哥你是洛平的?” 姚骞点头,“你叫什么名儿?在这边有亲戚?” “我叫李八子!不跟你闲聊了,我该卖报了!天要黑了。”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李八子笑着说完转身就朝有路人过来的位置走去,“乡党要报纸吗?国民大事,一看便知!” “嘿,不错!都吆喝出水平了!”姚骞看着李八子傲霜斗雪的挺拔身姿低声赞叹。 越靠近小院,姚骞越着急,没有缘由的就想早点到达。所以,离大门还有一丈远,姚骞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小棕小跑到门口,没像以往先敲门后推门,而是直接把两扇木门都推了半开。左右摆头都没看到人,他迈进门槛,牵着马朝马房走去,嘴里喊着“杨总管?杨大管家?” 栓完马仍没听到回应,姚骞摩挲了下马头,低声说:“你哥不在?我去找找!” 小棕没理他又一次莫名兴奋,埋头在马槽里吃了起来,心说:“早知道你这么粘马,昨天不帮你了!真发愁!” 云彦的这处宅院不算很大,正堂五间屋子,东西各三间厢房,南边大门两侧是马房和茅房,与众不同的一点,后院圈了一片荒地,有竹有石有枯木,从不收拾,任由杂草杂树飞禽小兽来去自如。甚至连院子前面,其实也是一片荒地,荒地再往前,是庄稼地。他们大门外通向主街的路是越来越窄,从主街交叉口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荒芜。姚骞问过小杨为何不开荒种菜种粮,小杨说东家不让动,至于为何不让动,小杨编话:“复归于朴”,姚骞觉得,“纯粹是懒”。 此刻,姚骞并没有去后院,他先看了小杨日常处理事务的西厢房,没见到人影,又去了小杨住的东厢房,还是空无一人。他便去了正房西侧的被云彦放了一点书的客房,走到桌案前,惯常看了眼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各种跟他俩以前有关的东西),将包袱解下,先是抽出自己的报纸放好,拿出三本书,放在了桌角堆着几本医书的旁边。这些正是他后晌去买的,一本《资治通鉴》,一本《医经秘旨》,另一本《阳明山房导引图》,封面还有小人画。姚骞当时都没有翻书,只按小杨要求找到后,便忙着跟卖书的掌柜唇枪舌战砍了3个子儿,他本意是省钱,可省下的被自己花了,也没法跟小杨邀功了。姚骞看着那半裸男子惬意躺在榻上的惟妙惟肖的姿态,手刚放到封面上,就听到小杨的呼唤“姚公子回来了?” 听着话音已到了门口,姚骞像被烫着似的收回手指,急忙朝门口走去。 “我在这。”姚骞拉着右边,小杨推动左边,两扇门同时打开,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轻笑。 “转一圈没寻着你,我先把书放下了,你看看对不对?”姚骞侧开身随手一指桌边。 小杨明眼一扫,看到摆在最上面的那本书,笑得更和煦了,“今日事多,幸好有你帮忙,跑一天累了吧?晚饭都好了,趁热吃?有你喜爱的胡辣汤。” “那我要吃一大碗!”姚骞眼睛一亮,跨出门槛,阔步向灶房走去,边走边平淡地问了句“东家回来了吗?” 小杨走在后面没有看到姚骞的表情,十分自然地回答“还没有。” “那新买的书,需要我给他送过去吗?”姚骞侧首看着小杨,脚步不停。 “东家没有吩咐这么做。”小杨滴水不漏。 “哦”姚骞应了声,转过头看了看前面的路,走到灶房门口,转身时又停下看向小杨,“东家这么久不见,是事情棘手的缘故吗?” 小杨并没有责怪他干涉东家的事,跟着他站定,十分坦诚,“并非如此,他只是忙着跟郎中学医呢。” 姚骞推门的手停下,迈进去一只脚的身子也顿了顿,再次看向小杨,“东家还是大夫啊?” “初学而已,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学好了可以及时救助亲人。”小杨好心地一问多答。 姚骞垂下目光,进了灶房外间,宅子里另一位长工厨子老刘已经将饭菜摆到桌上。姚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小杨也坐下,二人才随意和谐地开始吃饭。可惜今天的胡辣汤并没有使姚骞忘记烦恼,他胡乱地想着小杨说的话,救助亲人?有什么人重要到让外行的云彦去下苦学医呢?据说学医都要好多年,难道他一走要多年?姚骞真想再问问,云彦是在何处求师,可他觉得不能再问了,免得人家怀疑他打探东家行踪。囫囵吞枣地喝了大碗胡辣汤,姚骞就说饱了。 小杨看着姚骞神游天外的样子,心里不厚道地笑了。 难得没有课业的晚上,姚骞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看着那份《甘陇民报》,却发现有好多字他不认得,实在不好意思去问小杨,只能拍打自己的笨脑袋发泄。从零碎认识的字词中,他知道外面越来越乱,曹宏奇那小子是很敏锐的,兴许真该跟着大光头一起干,可他还有东家。 这个东家能派自己的心腹教自己,还是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这么为自己着想的人,怎么会对自己那样呢? 也不对,他也许就只是心善而已,对谁都如此,甚至,他有更关心在意的人,比如那位身体不太好的亲人。那是怎样的亲人呢?长辈?朋友?还是兄弟姐妹? 思绪绕来绕去,又绕到了久未谋面的东家身上,姚骞收起报纸,决定不再乱想了,日后加倍努力学武识字! 躺到床上,刚要灭灯,就听到小杨刻意提高的带着惊喜的嗓音“东家回来了!”姚骞“噌”地坐起身,双脚伸进鞋里,突然冷静下来。东家这么晚回来,肯定有事,有事自己就该去听候在侧。可东家这么晚回来,应该不愿被打扰,万一人家早就忘了家里多出来的一张嘴,自己去了岂不是讨人嫌。 姚骞一双脚,在布鞋里进进出出,最后决定,穿好鞋等着,万一东家召唤,就能第一时间应承,这是作为长工的自觉,姚骞反复告诉自己。 不过一刻,姚骞的提前准备就派上了用场,当小杨走到姚骞卧房门口轻抠门框时,姚骞心跳的比敲门声还响。 “姚公子,睡了吗?”小杨温和的嗓音平复了姚骞紧张的情绪,姚骞清了清嗓子,压住莫名兴奋的血液,“没呢,杨总管有事?” “东家回来了,我要伺候他沐洗,麻烦你将那三本书拿到他的卧房去。”小杨似乎很着急,话音没落,就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 姚骞急忙答应,“好,我这就去办!”等小杨脚步声远去,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检查了下自己衣裳,才开门出去,从头到尾,他只知道紧张激动到六神无主,并没抽出一丝精神去思考为何会如此。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已经入骨。而入骨之前的入眼、入心,就像春风拂面,只觉温润,渐生依赖,却易被忽略。 第33章 姚骞心里像着了火似的进了屋,拿着三本书熟练地进了云彦的卧房,径直走到桌边放下书要走,可看到桌上亮着灯,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办事非常麻利,云彦没这么快洗完,就回到灯下放下了书。如果他没那么三心二意,就会注意到,没人的屋子为何会亮着灯?可他刺痒的手指已经翻开了那本有小人画的书页。 那一瞬间,像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控制住了,姚骞眼珠盯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全身赤裸的汉子,眼里快速闪过窑洞里那一幕,他觉得自己眼花了。不自觉往灯下凑了凑,眨了眨眼,书上的画没跑也没动,还是栩栩如生,甚至看不清的脸也变成了那夜的壮汉和冷娃。 “砰”一声响,姚骞猝然转身的脚踢到了桌子腿,疼的他叫不出声,抓着脚跳了两下,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门口,转身一看那未恢复原状的插画书,深呼吸,深呼吸,继续深呼吸。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寸一寸移到桌边,远远地伸长手臂,偏过头不敢直视,探出一根食指,像要伸进热油锅一般,在桌边一触就离,回头发现根本没碰着那烫手山芋。 “日了怪,看的人都不怕,我没看的怕甚!”姚骞低声嘟囔着,挺直腰背走过去,在自己看清画面前合住书,倏然转身,撞到了硬中带软的东西,一抬头,他眼睛蓦地瞪大,对上了云彦窃喜的目光。 刹那间,姚骞三魂七魄都飞了,慌张地后退一步,尾巴根正好磕到桌边。云彦在心里反复练习许久的话已到嘴边,就见姚骞跟抽筋似的,突然挺了挺后背,然后手搁到腰后歪着脖子龇牙咧嘴嘶哈嘶哈地转圈,坐也不坐,站也不站,脸上冷汗直流。 云彦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花雪月,完全慌了神,说着“我送你去看大夫!”上前就要抱姚骞,姚骞跳着脚躲开,嘴里大呼“别!别碰我!” “受了伤怎能不看大夫!”云彦见姚骞抗拒明显,自己也神色慌张手足无措,只好耐心劝导,“万一留下病根,日后想治也治不了。” “没事,没事。”姚骞放慢呼吸,眼睛不小心扫到桌上的书,计上心来,他低下头装作十分虚弱的样子,缓缓向门口移动,嘴里也微喘着说:“休息一晚就好了,云哥不用担心。”摆了摆手,一只脚就要跨出门槛,被云彦的话惊的愣在原地。 “那是新买的书吧?”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的云彦,早就看出了他的变化,先是轻声问了句,见他手脚僵在原地,又问:“翻过了吗?都买对了吧?” 姚骞瞬间心如死灰,想着刚才怎么就没磕脑袋上晕过去呢,这等考验脸皮的窘事,为何总是不偏不倚砸中他!他急剧思考着,答对也不是,不对也不行,只能哼哼唧唧咕哝两声,拔腿就跑。 小步快走的声音远去,云彦的笑也放出了声,十几天的神思不属魂牵梦萦却又无计可施,都在这一笑里消散无踪。处心积虑准备的“开窍”计划,在昨夜的意外之喜后,今天算是圆满完成。想着姚骞这会儿肯定在把头塞进被子里方寸大乱,云彦开心地从桌子最下方的抽屉夹层掏出一本书,正是和那本《阳明山房导引图》一模一样的封面,他将新拿出来的摆在桌上,翻开姚骞动过的那本饶有兴趣的轻点几下,收进了抽屉夹层。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母亲,可姚骞不知父不识母,因之,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云彦。此时,把脑袋闷在被子里的样子,便是三昧真火也化不掉的铁证。 姚骞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嗷呜”,像一头燥乱的猪崽子,半晌后,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了,只余断断续续的“哼哼”声。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总撞见这种事? 为甚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难道说,云彦也是那种专挑汉子弄的人? 那么,梦里的情境会不会已经发生过了? 姚骞猛地从炕上弹起来,警惕地看看四周和门窗,不像被人监视偷窥的境地,“啊”叫了一声,姚骞再次用被子裹住自己脑袋,仿佛那种紧闭窒闷的感觉能助他理顺乱麻。 一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让自己有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可怎么总跟云彦有关呢?到底是因为云彦奇奇怪怪的举动让他胡思乱想?还是因为他混乱的梦境,把云彦的正常举动当成了歪心邪意?想不通,借几个脑子也想不通! 一个汉子会总抱另一个汉子吗?还是那种抱法。正常人都不会看那种春宫图吧?那个分什么断袖说的是不是就是这种?他是用什么洗的身上?闻着有点香。没想到他身材挺结实,撞得自己脑门疼……哎呀,好困。 等青年呼吸变得绵长,云彦无声无息走进房里,先把姚骞的头从被子里解放出来,又给他脱了鞋,盖好被子。自己才跨上炕,侧躺在青年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青年仍泛着粉红的脸蛋,嘴角忍不住上扬。 倾国倾城,不如惹人倾心。国可复,城可收,心不能变,一往而深,有始无终。 这是一个风月无边的夜晚,风月常新在梦中。 姚骞在往常的时间醒来,却没和往常一样起来就去扫院子、练功夫,他用鼻子嗅了嗅,有两股平时没有的味道散在屋里,迫使他快速换了身衣裳,出门去洗衣裳。 冰冷的井水激的他更加清醒,搓洗裤子的动作也不再缓慢,更快更用力,像要把裤子撕烂。等把裤子晾到麻绳上,武馆岳师傅进了院,说要带他去舒活筋骨,他连忙点头答应,二人离开时小杨脚步匆匆追到门口,欲言又止。 岳师傅走在前,姚骞不像从前敷衍的态度,而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那天的事以及曹宏奇的话,也让他领悟到了拳脚功夫的重要性。当初他听小杨说,岳师傅是全县唯一一家武馆的师傅,因为馆里学徒不多,才愿意上门教他,小杨没说的是,更大一部分是他付的学费超高,为的就是一对一尽快让姚骞入门红拳。 费了半天劲,姚骞终于想起岳师傅在头一天说的,他的拳叫红拳,只是自己目前只练习了“筋不盘软,不学艺”。 “岳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儿啊?”姚骞恭敬地问。 岳老汉自是发现了姚骞无形之中的改变,心想难怪要让他去武馆学呢,嘴上仍不太满意,“去我家的武馆,以后每日你过来教习,错过正卯没饭吃!” 姚骞难免一愣,答应慢了半拍,“好嘞!肯定按时到。” 岳老汉年岁渐长,话也多了,“年纪轻轻,不要得过且过,国乱家贫,不该独善其身,当思兼济天下啊!” 姚骞点头称是,“您说的对,我会努力学的!” 岳老汉想起什么似的,轻咳一声,“力气多就好好练武,别光想被窝里那点事,哼!” 姚骞一头雾水,喃喃喊冤,“我,我也没想甚啊!” 岳老汉停下斜眼看他,“没有你一大早洗裤子?!此地无银!哼!” 姚骞语塞了,俏脸唰的通红,想起昨夜旖旎荒唐的梦以及早上从里到外湿透的裤裆,头垂下去,几乎快要垂到腹部。 人老精马老滑一点不假,什么都瞒不过。这一夜,不再是模糊不清惶恐不安的噩梦,而是意乱情迷的痴人春梦,并且被色鬼附身的居然成了他自己,而被他调戏非礼的赫然是他的俊俏东家云彦。荒唐至极!他实在难以置信,努力回避,甚至装傻否认,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只窥见一角,难得全貌,但已胆战心惊,惘然无措,亟待拯救。 “啊”一声凄惨的痛呼吸引了一老一少的目光。 第34章 一排堆着破烂缺砖少瓦的民居附近,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拉着一头小马驹在前走着,后面跟着一个白发老婆婆一瘸一拐地追着,胸前衣裳粘着泥土,最后面一个中年汉子拄着棍子站定,冲着老婆婆喊着“娘,别追了!” 一脸横肉的胖子回头喝斥道:“再拦着,别怪我们翻脸!” 满脸谄媚的瘦子附和:“你要现在拿出1个银元,马驹就给你留着!” “春天说的不是这个价啊!这马驹刚下的,没娘咋长大啊!求求你们行行好!”老婆婆颤巍巍往前挪着,与马驹的距离越来越远。 姚骞远远望着,往前迈步时,被岳老汉抓住臂膀,扭头看到岳老汉在对自己摇头。 “师傅别担心,我不动手,跟您还没学到呢!”抽出胳膊快步走过去,挡在胖子和瘦子前面,看着初生的马驹的棕色眼睛,不知为何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它懵懂无知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太惹人怜惜。 二人被挡住去路,先是对视一眼,然后挺胸抬头逼近姚骞。 姚骞赶在他们挑衅前看着瘦子问,“你说她家欠下的是一个银元?” 瘦子打量着姚骞的穿着,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又蛮横地仰着脖子,“嗯,对啊!你要还啊?” 胖子往姚骞身后瞧着,注意到了岳师傅,只不过刚才还弯着腰双手背后慢吞吞走路的老汉,早已站的笔直,像棵松树,面容严肃眯着眼,鹰一般的眼神和胖子对视。 姚骞没有废话,掏出唯一属于自己的一块银元,两指捏住举在二人眼前一晃,然后“钉”一声,拇指将银元一弹,银元高高飞起,胖子和瘦子的眼睛追着银元向上,又向下。“啪”一下,银元被姚骞拍在两个掌心。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姚骞双手掌尖对着马驹,锋利的眼睛盯着胖子。 瘦子看看姚骞,果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胖子。胖子眼里闪着算计的精光,看看停到身后大口倒气的老婆婆,扭头问姚骞:“你谁啊?跟她家什么关系?” 姚骞刚要张口,就听到岳老汉洪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是李占山家的?”看二人没有否认,岳老汉下巴一扬,“有事来岳家拳馆找老汉!” 二人听着脸色皆是一震,知道这回不能仗势欺人了,胖子将套在马驹脖子上过于宽松的缰绳递给姚骞。“既然有现银,我们就不必再折腾了,不过,”胖子似笑非笑压低声音说了句,“小心泥点子沾太多滑坑里!” 姚骞接过缰绳,将银元扔给瘦子,“多谢!”拉着马驹走向老婆婆。 胖子和瘦子看了眼岳老汉,不甘心地拿着钱走了。 多了早上一遭,岳老汉训起姚骞居然更狠了,一个前晌,姚骞比犁了一年地还累,正朝灶房走去,就被小杨拉到了正堂,说是今后吃饭换地方了。 早上过度劳累的大脑配合前晌过度劳累的身体,抽走了姚骞的全部精力,他只想着填饱肚子休息会儿,按着小杨的安排坐在桌前。拿起两副碗筷中的一双筷子,挑了挑肉臊子面,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一口面一口咸菜萝卜条,不管不顾埋头吃了起来。余光扫到有人坐到身边,他以为是小杨,嘴里含糊地吐槽,“我先吃了,饿死我了!” 一碗面条下肚,姚骞端起碗开始吃里面的臊子,稀里呼噜地喝汤,感觉到身边的人没怎么动筷子,“你咋——”一扭头,剩下的话没出来,嘴里一点肉丁出来了。看着云彦躲过了自己的饭渣攻击,姚骞瞪着眼睛呛咳起来,“咳咳咳!” 姚骞放下碗筷站起身咳的惊天动地,云彦一手茶碗一手方帕递向姚骞,颇为无奈,“我为了让你吃好,都没敢说话。” 姚骞看了眼云彦,接过水偏过头不敢再看云彦,喝了两口水,缓解嗓子的刺痒,心说:“你就不该坐这吃!”可人家才是东家,而且明显是自己没脑子欠思考,这是正堂正厅,小杨怎么会坐这吃饭,把自己叫过来肯定也是云彦的主意,就是不知云彦这又唱的哪出。 姚骞转过身,避着云彦的视线,放下茶碗,“我吃好了,东家慢用!”说着弯身就要退出去。 “想和你一起吃顿饭就这么难吗?”云彦失望的话语令姚骞不得不停下脚步。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是独自一人,吃饭,睡觉,有时看着别人一家和乐融融有说有笑吃饭,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看姚骞弯下腰不敢抬头的样子,云彦拿起筷子,又轻轻搁下,“直到与你坐在一个桌上吃饭,我才头一回体会到那种有人陪伴的温馨。可小杨恪守尊卑礼节,除非特殊情况,他根本放不下那些繁文缛节,只有你,把我当兄弟。” 听到这里,姚骞心里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抬头就看到云彦落寞的目光望着窗户,整个人也透着生冷的气息,像冬日里的那些高山,外面罩着淡淡凉凉的孤寒,想触摸太阳,又无能为力。 云彦蓦地低头苦笑一声,“呵,没关系,谁让我无父无母像天煞孤星呢,再慢慢习惯就好了。”说完捡起筷子,喝了口冷茶,动作缓慢无声无味地吃着咸菜。 姚骞就那么看着云彦,似乎忘记了一切,只记起了刚醒来那一晚,云彦让小杨撤下大肉,陪着他喝小米粥,还笑着说两个人一起的话,喝小米粥也很香。他此刻才明白,云彦当时的话不单是为了哄自己,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看着云彦味同嚼蜡般嚼着两根面条,姚骞坐下,直接从大盆里又挑了一些面条,再拿小勺舀了两下臊子,“刚才咳的太难受了,没吃饱。”用筷子将臊子和面条充分搅拌时,碗沿突然多了一双筷子,姚骞抬头看着云彦。 云彦脸色淡然神情谦和,语气很平稳,“不用勉强,我知道你跟我一起不自在,毕竟咱们认识不久,是没法跟你那两兄弟比的。”牵着嘴角笑了下,“谢谢你的好意。” “嘶”,姚骞心里骤然抽疼,他觉得云彦那个笑实在太难看,他想说我是真心的,不是同情,可他知道云彦不会信,谁让刚才自己避如蛇蝎呢。这下如何是好?真是急死个人。 姚骞低下头,快速思考着,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这下轮到云彦慌了,手忙脚乱拿起帕子要给姚骞擦,“你咋哭了呢?别,我不说了,我甚也不说了!” 姚骞扭过头躲开,瓮声瓮气地说:“我也没爹没娘,”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每次别人对我好,我就想逃,”接过帕子,低头擦了擦眼泪,又伤心地说:“就是怕自己刚习惯了,忽然又没人对我好了。” “我懂,我都懂,我有时也会这样患得患失。”云彦急忙安慰,“你别担心,我不是一时兴起,是真把你当兄弟的。你看我也没亲人没朋友,我是绝对不会把你抛下的,你信我!”说的真诚又感动。 听着云彦心情不那么阴郁了,姚骞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云彦露出一个惨笑,“那我可当真了,以后你赶我,我也不走了,就坐这吃!” 云彦把筷子送到姚骞手边,“你大胆坐一辈子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赶你走。”看着姚骞,云彦无比庄重地说出了一辈子。 默默相视,二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35章 放下碗筷,姚骞没忍住打了个嗝,心虚地看向云彦,发现云彦正凝神思考着什么。“云哥,我先——” “我刚刚好好反省了一下,”云彦打断了姚骞,侧过身,端正坐姿,表情非常认真看着姚骞,“我觉得自己做了很多错事,才会让你不自在。” 看着云彦那自责又歉疚的神色,姚骞慌忙摆手,“没有的事,是我的问题。毕竟,总是我在占你便宜。”姚骞羞赧地低下头。 “你占我便宜了吗?”云彦的话让他又抬头看过去,他见云彦天真无邪地紧盯着自己,“我咋不知道?该不会是趁我……” 听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姚骞却一下子想歪了,梦里的潮热瞬间席卷而来,他把促然红的滴血的脸转向窗外,支支吾吾,“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云彦看着姚骞绯红的耳垂,没有移开视线。 “我是说,我总吃你的喝你的,还花你的钱,”姚骞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才发觉自己最近怎么想都像是一家婆姨干的事,把云彦当成家里汉子在……姚骞伸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心甘情愿,”云彦掷地有声,给足姚骞感动的时间,他继续无比正经地说,“再说,我的产业,有一半是小杨帮我赚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应该多感激他,帮着我也是为他分担。” “咳”姚骞清咳一声,努力拉回自己脱缰的思绪,“应该的,我一直想着这个事呢,就是不知自己咋做——” “不难,”云彦云淡风轻在姚骞耳中砸下惊雷,“今日起,你后晌的学业由我来教。” 姚骞猛地回头,因吃惊而长大的嘴巴几乎能塞下鸭蛋,云彦也有些吃惊,微微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道,“很难吗?还是我说的——” 姚骞算是又一次急中生智了,连忙接话,“嘿嘿,东家不是忙着学医吗?咋能再辛苦你操劳我的小事,我可以请教杨总管。”说着一副替对方考虑的姿态。 云彦略微沉默,才开口,“杨总管?可不是嘛,他一天从生意账目到吃喝拉撒都在管,很多事,我只一句话,他得跑断腿,比我辛苦多了!先前是我欠考虑了,你跟我好好学,早日为他分忧!” 等不到姚骞的话,云彦轻轻叹口气,满脸歉疚又不安,“你是觉得我太过亲切了吗?抱歉抱歉,我没有跟朋友兄弟相处过,没把握好分寸,让你为难了。” “我很笨,”姚骞的脑子转不过弯,只能直抒胸臆,“跟着你,学不会的话,我会觉得很丢脸。” 云彦突然站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微微欠身,对姚骞和煦地笑,“这样行吗?这样你会不会自在些,姚公子?” 姚骞看懂云彦在模仿小杨,扑哧一笑,云彦跟着开怀笑了。 推心置腹交谈的好处就是,他们后晌的相处自然了好多,如同抽走了那层隔膜,两人都觉得很轻松、很舒适。 姚骞感觉到了跟云彦学的时候,自己好像更有劲了,不知是云彦带给自己的变化,还是最近一系列际遇让自己心态更积极了,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先从学本事做起。当然,他也得承认,这一切都基于跟着云彦吃喝不愁的缘故。 云彦也有这方面的期望,他知道青年有自己的想法,但能力不足以匹配他的梦想,需要脚踏实地徐徐图之。他的难处在于,如何把控自己内心的欲望,不让自己的举动超越兄弟的界限,这样他才能徐徐图之。他算想明白了,肉得一口一口吃,他们过去那些年,亲密无间有之,相敬如宾有之,倒是不曾有过暧昧不清,这种感觉也挺让人着迷,他正在享受这种体验。 事情似乎很顺利,姚骞没感觉到想象中的尴尬境地,他忽略了作祟的春梦,认真听云彦讲解,看云彦写字。云彦的声音比小杨更动听,写的字也很遒劲有力,让人生出一丝崇拜。 若是没有晚上的意外,他会更喜欢云彦这个师长。 傍晚的时候,又刮起了大风,姚骞晚饭后就在屋里燃起灯看报纸了,把自己不认识的字一一挑出来,照着样子誊写到空白纸上,打算明日请教云彦。然后就爬上炕给自己捏腿了,岳老汉头一回告诉他,晚上揉捏揉捏,第二天会不那么酸疼。他感激岳老汉的时候,也明白老头儿以前大约是看不上自己的,否则不会到今天才提醒自己。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姚骞抬头看去,云彦正关好房门转身看向自己。 这时的姚骞危机感还没那么强,只当是云彦找自己有事,“云哥?这么晚还没休息?” 云彦十分自然地走到桌边,看了看姚骞的报纸和写的张牙舞爪的字,“要睡了。这些字是?” 姚骞挠了挠头发,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看出云彦像沐洗过,他微垂目光羞赧道,“是我不认识的”。 “我来帮你,”说着云彦拿起纸坐到了姚骞身边,伸手去提马灯。 “不用不用,”姚骞立即跪坐着拉开二人的距离,“太晚了,不耽误你休息了。我也挺累了,明日得早起。” 云彦顺从地放下灯,又把那张纸放回原处,望着窗外,“明日肯定会下雪,也可能晚上就下了,你早上出门多穿点。” “哎,我晓得了,云哥你也多穿点。”姚骞耐心地陪着东家寒暄。 “那我关灯了?”云彦说着只是先前探着身子,下半身丝毫没动。 姚骞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喉中干涩,“你不回自己卧房?” “这就是我的卧房啊!”云彦眼里带着疑惑接上姚骞疑问的目光理所当然道。 “轰”,有干雷在姚骞脑子里炸开,把他今天已经被摧残数次的心智彻底碾成粉末,他的脑子是空的,眼里也是空的,实在抽不出一丝一毫神智来应对五雷轰顶,像路边被霜打过的杂草,连风都狂吹不动,只能自待沤成粪泥。 云彦有点不忍心了,可他只能再狠心稍稍起点火,借助星火之光帮姚骞找回精气,不然下面的戏只能腰斩,于是他转身往旁边挪了挪身,“没关系,这炕够大,可以随便滚、随便翻。一个人睡挺冷清,两个人有人气,暖和。” 云彦的话效果显着,姚骞动了,双脚并用爬下炕,慌里慌张朝门口走,牙齿打颤,“我去别的屋子睡。” 云彦反应迅速,姚骞手刚摸到门,就被云彦抓住胳膊,姚骞下意识抽胳膊,云彦抓的更紧,逼得姚骞回头。 云彦脸色苍白,嘴唇颤动,缓缓发出声音,泫然欲泣,“我身上有煞气吗?” 姚骞不说话,和云彦久久对视。云彦拉着他,也不说话,可怜兮兮又故作坚强地回看他。 “砰”,一声轰鸣,姚骞坚守的东西在反复拉紧、放松后,早已变得越来越细的东西,再一次被拉到极限,然后轻而易举地断了。他闭上眼睛,把手从门框上收回来。 又是几声“砰砰砰”,二人才同时望向窗外,原来刚才那声轰鸣,来自窗外遥远的地方。 风声鹤唳中,似有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晚,照亮了很多人翘首的目光。 第36章 姚骞觉得十几天不见,云彦大变活人,从麟凤龟龙变成了狐媚妖精,一颦一笑就把自己拿捏的死死的。 就这样,转眼到了冬月,他和云彦哥俩好地亲亲热热相处着。早上他去武馆学习,回来已有摆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等候在旁的云彦。云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会偶尔帮他递茶杯,为他夹菜,还把肉菜分他一大半。 晌午他会睡一刻钟,醒来就有烤的香喷喷的土豆,那是云彦每天给他放在炉膛里的,算是后晌给他加餐的。通常他们会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喊着“烫”吹着红红的手指,迅速剥去外皮塞进嘴里,然后张开嘴“嘶嘶嘶”果断吃完。 后晌云彦教他算数,识文断字,他会讲一些日常的例子,比如家中辘轳多粗,旧绳子断了,买新的该多长,共需要多少钱?又问,灶房大瓮高三尺三,底径一尺二,口径二尺八,能盛多少水?算不对了,就罚他洗二人的衣裳,当然都是里衣。 晚上躺在一个炕上睡觉,看月,听雪,聊星星,偶尔说说新奇事。没事的时候,他总看到云彦在翻医书,心里的好奇与日俱增,那个让他学医的人究竟是谁? 杨总管约莫真的日理万机,总共也没见几回,但家里的事仍是有条不紊,连他偶尔探望小棕,都会发现小棕的马棚干净舒适,可能是厨子打扫的。 这是他度过的最为安稳舒适的日子,大约是他在兴国寺破佛像前许的愿应验了。犹记得,当初老和尚笑嘻嘻说他与佛有缘,劝他带发修行,他拒绝了,第二天他还想再蹭顿饭吃,老和尚竟然飞天了。他当时就想,佛若能度众生,为何寺庙日见荒凉?且百姓更苦,枪炮声快比过年时街上的鞭炮声还常见了。 关于那夜的炮火,他后来听说了,兰林道有了靖原军,靖原军驻地就在黄龙山南的白河城,距洛平县一百多里。一位姓郝的总司令集结四方好汉,建立西北护法军,说是要革掉现任兰林道尹的命,护法反院。据说郝司令手下有一个骑兵团能征善战,可谓他的方天画戟,姚骞猜测曹宏奇加入的骑兵是否属于方天画戟的一根尖端,暗中关注一天比一天混乱的局势。私下他也去看过尉保山两回,尉保山伤势痊愈,基本不用拐了,二人闲谈三句离不开曹宏奇,却又都不知兄弟身在何方。 这日黄昏将近,姚骞在院子里一边洗前晌被汗水浸湿的里衣,一边背诵云彦今日教他背诵的《三国志·武帝纪》,这是云彦给他定制的新课业。三国的故事,他很喜欢听,尤其是说书先生讲到三英战吕布,他能听的把买来的醋当水喝了。可让他全背下来,太长了! “太祖曰:‘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闻山东兵起,倚王室之重,据二周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遂引兵西,将据成皋。邈,邈……”又忘了。 恰在这时,一声马鸣使他将头转向门口,惊奇地看到一匹小马驹正跑向马棚,棚里的小棕见状,长鸣一声,用嘴去撞门。 岳老汉跟在马驹后面,指着小马驹喘气,“这畜生有灵性,到门口一挣绳子,自己先跑进来了,一眼就能找到马棚!” 姚骞已经到了岳老汉身边,好奇地问:“师傅这是干甚了?你买马驹了?”没等岳老汉说话,小棕又拉长脖子叫着,这次明显是冲着姚骞,姚骞看着一大一小两匹棕马一见如故,轻笑一声,向马棚走去。 岳老汉在身后说:“你这是甚记性?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姚骞回头投去不解的一瞥,轻推了下小马驹,打开了马棚,小马立即钻进去。 “你仔细看看,这不是你那天一个银元换下来的马驹!”岳老汉看着云彦从堂屋门口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 姚骞一听,想起了那天的小可怜,却被两匹马脸贴脸的动作惊住了,“哦,咦,它俩这是见过?咋这么亲热?” “它俩是父子!”云彦肯定道。 这下岳老汉也惊叹了,感慨姚骞与马父子俩缘分匪浅,才说起事情始末。原是最近战火重燃,马匹有价无市,贫民区里刘氏母子的马驹就被人盯上了,先是地主家的管家想拉走,被姚骞一个银元和岳老汉的武馆震慑了。可没几天,老马就被迫贱卖了,如今刘氏家的赖皮亲戚又来了,刘氏不得已只能请住得近一些的岳老汉将马还给姚骞,毕竟姚骞的一个银元是实实在在替他们付的地租。岳老汉想着,马驹太小,刘氏母子注定保不住,不如交给姚骞处置,却没想替马驹找到了父亲。 姚骞暗中为小棕的渣爹行为不耻时,也佩服小棕的办事能力,偶尔出个门而已,就有了崽子,这下,不想养也得养了,可惜这个家是云彦的。不过,看云彦并没有反对,他就应承下来了,承诺刘氏母子有需要,随时可以带走小马驹。 岳老汉此次前来,还表明了一件事,即日后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学艺,且时间改为每隔一日的夜里。原因同样令人不悦,岳老汉的武馆也被人看上了,准确说有人想请岳老汉进军营教拳法,岳老汉无法直接拒绝,只能退避隐匿僻野。 问过云彦同意,姚骞决定先跟师傅去认路,二人走出大门口,迎面撞见了匆匆归来的小杨,昏暗中,还差点撞上肩膀。 “杨总管!” “姚公子!” 二人停下的时候齐声招呼对方,小杨看到身旁的岳老汉后,眼里闪过一瞬的疑惑,立即打招呼:“岳师傅安好!” 岳师傅点点头继续前行,示意姚骞赶路,姚骞对小杨摆摆手,“我去去就回!” 小杨微微颔首,进门后脚步一顿,扭头看向马棚,沉重的脸色浮出一抹笑意。 第37章 小杨站在一边,看着云彦严肃地说:“来龙去脉大概如此,咱们栽的树长高了,招来的风也越大,这回不会是最后一次。您看如何是好?” 云彦随意翻着账本,目光却没在账本上,沉默半晌问:“以往你都是如何做的?” “过去是小本买卖,也没遇着这么大胃口的,都是割点肉给他们,实在逼紧了,都按您的指点,找子君先生帮的忙。”小杨娓娓道来。 又是片刻沉默,云彦放下账本,看着豆大的微弱的灯火问,“你觉得那个什么司令好当吗?” 小杨一脸愕然,“您不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吗?” 云彦卷起账本一下一下拍在掌心,“此言差矣。” 小杨想了想,轻笑道,“是我说错了,您是不喜欢跟那些人打交道,只喜欢和姚公子打交道。”随即想到了什么,便问云彦,“是为了姚公子?” 云彦仍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换了轻快而坚定的口气说,“跟佘子君商量一下,他的活儿以后咱干了,把耳朵都撒出去,我要整个西北的!”云彦站起身,霸道的眼睛穿过窗纸望尽大半个星空。 小杨在身后轻声说:“这个,怕是需要您和子君先生谈。” “他又不靠这个牟利,我明晚去找他!”云彦没有转移视线,闭上眼,放空大脑聆听夜色。 马棚里,小棕对它儿子说,“别担心,你母亲很顽强,有机会我们就去找它。” 小马驹轻声哼哼,“她会被人类杀死吗?” 小棕沉思一瞬才说,“应当不会,我们可以帮他们干活,他们用得上。” 草丛里,一只小老鼠正在刨洞,被跑过来的另一只老鼠喝断,“你不要命了?敢在这附近打洞。” “咋的啦?这头不行吗?” “记住了,就跟你说一次,这可是花将军的地盘,要是惹着他,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小老鼠吱吱道:“他不是跟咱老大关系好吗?” “那你也离远点吧!他惹急了可不管那些!”说完头也不回跑远了。 更远处的贫民区里,一个鸡窝旁卧着一只土狗,它看着羊圈里瘦小的羊低声说:“吃不饱也好,快过年了,你要是长的太肥,肯定会被宰的!” 小羊咩咩道:“他们舍不得宰我,明年春天我就长大了,到时候就能下崽。” 土狗轻嗤,尾巴竖了起来,“你太天真了,你没听到最近很多大鞭炮声吗?那可不是鞭炮,是打仗呢,今儿个睁着眼,明儿个说不定就死了。要说这会儿还是当马好,至少他们都会珍惜。” “被人骑着冲锋陷阵吗?那不也有可能被鞭炮炸死?没准死的更快!” 土狗大叫一声“汪!”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跟你啰嗦了,对羊弹琴!” 趁着时隐时现的微弱月光,姚骞穿行在偏僻的小路上,心事纷纭,几乎忘了空空的肚子。他想起第一次偷听私塾先生讲课,教的是《木兰诗》,他当时听两遍就会背了。但那些道理却一直半知半解,先生背完先是长叹一声,然后问大家,什么样的人算英雄?有大一点的孩子说木兰就是英雄,高呼长大了要当木兰那样的英雄,其他男娃都跟着喊当英雄。 老先生听了,又是一声长叹,他语重心长地跟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讲,他教《木兰诗》,不是要大家都去抢着做什么英雄,而是让大家明白,英雄都不容易。一名女娃扮成汉子当英雄,那是比男娃当英雄还难。而且,很多英雄都不一定想当英雄,他们只是被形势所迫。如果可以,他希望大家都去当另一种英雄,那便是面对苦难仍坚持努力的英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让百姓不苦,就是真正的当英雄。” 去往岳老汉新住处时,岳老汉有意无意跟自己啰嗦一大堆,意思大概还是那两点,一是,学武首先都是为了自己,可在乱世,一身所学只用来强身健体有点亏了。二是,无论何时,武功既是护盾,也是武器,全看怎么用。 姚骞没多说什么,因为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空话一堆不如脚踏实地,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追求,只是方向未定,方法未得。原先也想着慢慢来,可眼下,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姚骞脚步又快了几分。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处光点,接着传来几人说笑的声音:“咋样?今儿个是不是感受了当官的感觉?” 一个得意的声音回应,“想不到啊,咱也可以指挥别人!” 第三个声音先打个嗝,“真过瘾,让以前作威作福的臭东西,给咱鞠躬作揖!解气!就该把他家的酒也拿走!” 第四个声音说:“你们这点出息,地主算什么,只要跟着长官,咱们可以爬到县丞头上!” 姚骞看到走近的四人,想要避开酒鬼,就朝地陇走去,蹲在了草丛里。 偏偏稍微清醒的提灯那位,正好看到了草丛里的姚骞,还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灯都掉在了地上。 “啊!甚鬼东西!”提灯的汉子连退两步,嘴里大吼。 其余三人都抽出短刀,警惕地缓缓向姚骞靠近。 姚骞躲不过,只好起身,假装提裤子,“哎呀,乡党快别过来,我吃坏肚子了,屎可臭的很。” 一看站起来的是人,提灯的汉子骤然上前,抬脚踹向姚骞,嘴里骂骂咧咧,“我日你祖先,大半夜在鬼鬼祟祟干甚呢!?” 姚骞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低声喊冤:“乡党,我就出来屙泡屎啊!” 那人没踹中反而差点摔倒,幸亏同伴扶住了他,这下把面子里子都丢了,火气更旺,“你他妈还狡辩!黑灯瞎火藏到这,兄弟们,我看这孙子不干好事,把狗日的抓回去吧!”说着放下灯就要逮人。 姚骞听出醉鬼生了歹心,其余三人也有两人渐渐移动位置,没动位置那人斥骂:“倒运鬼,还不赶紧给你家祖宗三叩九拜!吓着你祖先了!哈哈哈!” 另外两人跟着撒野,“哈哈!” “就是!再不认错!你祖先要收拾你了!” 姚骞微低下头,嘴里结巴着,“我,我,”看中时机猛地撞开一个偏瘦的酒鬼,撒腿就往前跑。 四人因姚骞的反应惊了一瞬,随即都火冒三丈,提灯的率先追了上去,另外两人跟着跑了两步就慢了下来。 一直没动的咬牙切齿,大喊着:“把那孙子抓住!敢耍咱!” 提灯的汉子眼见姚骞越跑越远,抡起手里的马灯用力甩出去,恶狠狠地骂道:“打死你个鬼孙子!” 姚骞不敢回头,只觉得脑后有一股冷风破空而来,奋力甩臂的同时偏了偏头,不想那马灯没击中头部却落到了脚上。姚骞只觉得一痛,然后脚筋发麻,不受控制起来。 见姚骞速度慢了,三个人都加速了,提灯的先蹦到了姚骞跟前,此人显然没学什么正经功夫,仍是负气地抬脚踢,被姚骞灵活地躲过去。可惜姚骞没能及时跑开,被摔倒的酒鬼死死抱住了大腿,嘴里还叫嚣着,“快点!虎哥!我抓住了!给我打——” 姚骞不是不想动手,而是知道动手也打不过四人,但眼见形势不利,只能肘部下沉击打醉鬼的肩胛骨,醉骨吃痛放开,姚骞刚跑出两步,又被一直没怎么动的那人刀背砸中,庆幸那刀没拔鞘,否则已经见血。 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人也追了上来,挥舞着手里的短刀朝姚骞砍着,姚骞躲避不利,摔倒在地,被提灯的找茬者击中脸颊,并试图连续击打。姚骞憋着的火气一齐冒了出来,“我日你祖先!” 提灯醉鬼骂着:“狗日的,还敢打老子!老子今儿个非把你——” 话没说完,被姚骞扭住胳膊推向一把再次挥来的大刀,差点被自己兄弟砍中,二人都往后退去堪堪避开。 另一把刀过来时,姚骞侧身一个鞭腿砸中那人脑袋,那人晃晃悠悠倒下了,姚骞得以脱身再次要跑,被提灯醉鬼拽住了衣摆,姚骞扭头要挣脱时,就看到一把刀转着圈朝自己头上飞来,而姚骞没看到的身后也有一把刀对着他的后背挥下。 第38章 那盏摔落地上的马灯,在姚骞与三人缠斗中竟然引燃了枯草,此刻正往小路一边的庄稼地里烧去。火光照在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了云彦杀气汹涌的双目,“扑哧”一声,提灯醉鬼的喉咙被划开,透着恐惧的眼睛成了定格。 一直没怎么动却暗中扔刀子的那人早已吓破了胆,从地上爬起来向远处跑去,只听脑后“呼”的一声,刀子扎进后心,踉跄倒地。 姚骞瞪着眼睛看云彦在眨眼间,先是左手右手同时扭断两个人的脖子,又一下杀死了另外两个人,只剩下了满脸惊恐。 火光更大了,他看见云彦一脚将身边的尸体踢到了庄稼地里,那“扑通”的声响在一息后远远传来。也是这一声,吓得姚骞抱住头浑身颤抖。 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云彦几步跨到那要逃走的醉鬼旁,抓住后领轻轻一抛,又是远远一声“扑通”。 姚骞的身体更激烈地抖了一下,但他没能抬起头。后面是靠近的脚步声,和接连两声“扑通”,一下一下如洪钟般,撞在姚骞的心胸正中。耳边没有了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寒气从四面八方刺透他的灵魂,直到进入温暖的怀抱,他彻底被黑暗淹没。 姚骞又做噩梦了,这次没有了跑不到尽头的路,没有了压在身上的沉重大山,也没有了荡漾的春心。而是红色的血,成片成片的,凝固的,流动的,黑红的,淡红的,隐约还有动物的皮毛和残肢。 梦里的他,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力地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视野越变越扁,扁成一条缝。他听到头顶传来悲痛的、能将长城哭倒、令天地动容的嘶吼,比天塌地陷还令人悲哀的嘶吼,间歇中,还有一颗“咚咚”的心跳声,一动一静竟是让他潸然落泪。 揩了下眼角,手指有微凉的湿润,原来真的流泪了,心头莫名有沉重的悲伤萦绕。姚骞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梁。黄粱一梦,却如此真实,如此心痛。姚骞眨了眨眼睛,那心跳声好像是云彦抱着自己疾奔在黑夜中的响动,比周围惊飞的鸦鸣声更响,比沉重的脚步声更响,却让他安心昏睡的响动。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面似乎黄昏将近,阳光斜斜打在墙壁上,光晕中有药味流动。微微动了下不算很酸的胳膊腿,姚骞闪过那夜从天而降的身影,徒手抓住刀把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刀被踢落掉地的清脆响声。他想起来了,药味中还有淡淡的一股清香,最近时常能闻道,那夜闻到了,先前从那位白衣英雄的身上也闻到了,是他洗衣用的皂角味。愚钝如斯,他早该闻出来的。 院子里传来两个声音,一道陌生的男音想起。 “你太急于求成了,哪有一天能学会针灸的!”是一个清俊疏朗的汉子的声音。 等不到应有的反馈,那声音又说,“不对,你这样在自己身上乱扎没用,每个人的穴位不一样的。你得找准了!” 跟着这句话,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姚骞就像听到了细针快速插进皮肤的响动,甚至身上不知哪个部位还有微痛。 “他的身体我熟,肯定比我这扎的准!”果然是云彦的声音。 云彦专心练习扎针,没有留意屋内不一样的呼吸声,佘子君眼神瞟了下窗户,揶揄道:“值得吗?”云彦没理会他的废话。 佘子君喟然长叹,“真没想到啊,堂堂花将军竟然会是一个痴情种。” 还是没有听到云彦的回话,那陌生却带着熟稔的声音又响起,“为一个普通人在自己在身上练扎针,说出去,怕是要惊掉那些家伙的下巴。” 看云彦仍不理自己,屋里的人也醒了,佘子君从木头桩上起身,“好吧,你接着当刺猬吧。本君不奉陪了!” 佘子君走出几步,云彦才抬头问他,“那件事,行不行啊?” 佘子君挥挥手,不回头地走出院门,“随你便,有人替他们操心,我乐的清闲!” 云彦勾了勾嘴角,低头看着自己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啧,是像刺猬。” 云彦是听见了屋里的水流声才知道姚骞醒来的,他匆忙拔下最后的几根银针,推开门,看到姚骞喝完水放下杯子。二人目光接上,都莫名一怔。 姚骞看着云彦走向自己,左脚忽然一顿,云彦察觉不适没敢低头,神色不变,换成右脚吃重,将有点发麻的左脚拖着站到炕沿外。 云彦不知道,姚骞却看得清楚,在云彦左脚踝侧后方有一根银针还插着,估计是着急进屋忘了拔,令姚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不知为何蒙上一层薄雾,微微垂下头,不再看云彦。 望着萎靡不振的姚骞,云彦知道他因为看见自己杀人有了阴霾,可该怎么劝他呢?自己的身份不能说,只能见机行事了。抬起左腿搭在炕沿上,才看到那根被自己漏掉的银针,掐了掐发麻的脚踝,看着姚骞低声问:“肚子饿了吧?” 姚骞微微摇头。 预料之中的冷淡,云彦无所谓地舔舔嘴角,往炕里坐了坐,又问:“要方便吗?我帮你。” 姚骞还是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姚骞低着头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回轮到云彦低头了,他当然想说,想说的太多太多,可不知该怎么说,觉得自己怎么说都可能引起姚骞情绪激动,便索性不说了。而是问:“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屋外的寒风也为二人沉默,沉默因在意的二人。 无声少顷,姚骞忽然叹口气,“他们罪不至死。” 云彦将那根银针随意插在掌心,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但你差点死了。”他略微停顿,心里后怕的紧,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姚骞,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去晚了,就永远看不到他的青年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心肝啊。 “万一被人知道,”姚骞没说后面的话,他料想云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毕竟是人命,自己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可那是因自己而死去的生命。他当时被那血腥场面震惊地晕过去,主要在于突然降临的恐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当然清楚,没有云彦及时赶到,那扔进火堆的就是自己的尸体,等第二天别人发现,早已变成谁都认不出的一堆焦黑。短暂一生,草草结束,兄弟找不到他,别人不关心他。用不了多久,没人会想起曾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也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拼命生活过。怎一个凄凉了得。 “你是在担心我吗?”云彦的话就在耳边,姚骞低下头不说话,忽然捏住那根银针拔了出来。 看姚骞又不说话了,云彦抓住姚骞的手腕,引来姚骞和自己对视。云彦郑重承诺,“没有万一。”然后从姚骞手里接过那根银针,一扬手腕,银针插在木门上方的横梁上,入木约有三分之二深。 姚骞的目光从那根银针慢慢移回到云彦不再藏匿锋芒的眼眸,“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的吗?”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第一次杀人吗?但忽然觉得没必要问了。 云彦没有回避姚骞的审视,清楚而简明地回答:“是。” 滑动了下喉结,咽下彷徨纠结,姚骞仍注视着云彦问:“为什么?” 云彦激荡的心绪瞬间从目光倾泻而出,他紧盯着姚骞,声音里的温柔也被强势取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姚骞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马上就被云彦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震住了,心神慌乱晕晕乎乎,匆匆移开目光,和乌龟一样缩在炕角了。 云彦眼里的压迫陡然散了,蹬掉鞋子在姚骞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坐到姚骞身边,和姚骞一个姿势,抱膝望着窗外一点一点变暗的光线。夕阳应该已经默默去山后休息了,但他没有一点不舍,他已经看到了比太阳还能温暖自己的光芒。 姚骞看着窗外,纷纭念头闪过,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天帮我对付光头那些人的也是你?”身边人的答案是预料之中的“嗯”。 姚骞已看不见那根针了,但还是呆呆望着那个方向,云彦也没有去点灯,两人默默坐着,没有千言万语,但有千帆过尽的一片祥和流动在二人心内。 第39章 晚饭时,姚骞恍然想起该去找岳老汉了,被云彦严厉拒绝。云彦说,他已让小杨传了信,暂时都不去了,尤其是晚上。至于以后,也只能在自己陪同下去。姚骞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欣然同意了。 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姚骞从低沉的阴霾中渐渐平复下来,头脑异常清醒,便爬到灯下默念起《武帝纪》来。 旁边的云彦拿着医书,不消片刻,目光又转到姚骞身边,他看到青年轻轻闭着眼,眼珠转来转去,嘴唇在无声微动。想起前天晚上,他飞奔过去时,远远听到他骂人的话,那时估计是气极了吧,心里肯定也是害怕的,此刻还怕吗?会不会正盼着自己抱他呢? 姚骞被云彦突然站起来的动作打断了,他疑惑地问怔怔朝自己走来的云彦,“你要干甚?” 云彦一惊,看到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看着姚骞手里自己抄录的一沓宣纸,极其自然地问:“那天只让你背诵,忘了问你,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姚骞像面对先生考校课业一般,立即站起身,身板都挺直了,紧张地双手握拳,“我,我还没记完。” 云彦在心里欢笑,脸上却故作严肃,“我没问能否诵读,我是问你,每一句,每一字,你是否都明白意思了?” 姚骞眉头皱起,诚实地回答:“有很多不明白。”说着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严师责备的眼神。 云彦抬手伸到姚骞耳后,却忽然停住了,看了看掌心,握住了姚骞的肩膀,改逗弄为安慰,“大概意思应该懂了吧?” 姚骞轻声“嗯”了下。 “我没有要考你,我是想跟你说说,说说曹阿瞒这个人。”看着姚骞抬起头,用鼓励的眼神对他点头,“陈寿记的未必是全部,可能也不敢写全了,就上面写的,和你听过的,你说说,他这人咋样?” 可能是云彦温和的语气让姚骞的紧张缓解了,也可能是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让他不再将他当成拿着戒尺的先生,更多的,其实源于他从未被云彦责怪过,姚骞隐隐踏上了一条名为恃宠而骄的可以横着走的大道。 受到鼓励,姚骞大胆地放松了神情,略微思考后,竟然掉了一次书袋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云彦莞尔,“你觉得他是枭雄?” 姚骞点点头,“不是人人称颂的那种英雄,但确是大多数人敬佩的英杰。” 一句话,云彦望姚骞的眼光露出惊喜,脸上愉色更甚,“你这句话倒是更加中肯,那你想当英雄?还是英杰?” 姚骞迟缓地感受到了云彦握着自己肩膀那只手的力道,立即挥散了心里的自卑,但也没太自以为是,同样中肯地评价了自己,“我没有非要当英雄的壮志,离英杰也差十万八千里,”自嘲一笑,“我其实只是个俗人,想要靠功名利禄让别人看得起我的俗人,一个爱慕虚荣的俗人。”说完后,姚骞自己身心一震,这是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的自我,他竟然敢在云彦面前透露自己虚假的一面。他到底是无意说错了话?还是故意试探着什么,一时,姚骞陷入了自我的深刻反省中。 任凭云彦再神通广大熟悉姚骞,他也不知姚骞此刻心思能拐到那个方向,他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姚骞的肩膀,用自己最具说服力的眼神看着姚骞,“不管是英杰还是英雄。只要你想当,你就都可以!不如你先从督军做起?我来帮你!”云彦像让姚骞背诵《武帝纪》一般,轻易说出让姚骞血脉偾张的话。 姚骞的眼睛蓦然亮了,比那盏微灯甚至星辰还明亮,云彦知道他猜对了,如此甚好,乱世当自强,不恃强凌弱,而是强以助人。不必兼济天下,只要达成所愿就是青年最好的未来。 激动的姚骞拉着云彦秉烛夜谈,从西北的形势到全国的趋势,军事民事,时弊困局,自己的想法和计划,知道的、想到的姚骞都说了。主要是二人越说越投机,云彦每一句话都能说到姚骞心坎上,他博览群籍见解独到,总是恰到好处地提出问题,引发他思考地更全面、更深切,并适当补充一两句,再对他以神情、语言的认同和赞扬。 一番畅谈,姚骞的自信尽数彰显,心神愉悦难以自持,看向云彦的眼神也露出了他都没察觉到的爱慕,云彦当然看的真真切切,欣喜快要溢出心胸,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姚骞后背轻轻摩挲。 姚骞看着云彦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突然心念一转,问了句话题外的事,“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云彦被突兀的问题惊了一瞬,手也安分地垂下,知道姚骞的好奇忍不住了,故作神秘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姚骞的目光移开那能把自己吸进去的双眸,“你学识渊博,像做学问的先生,又有产业,像做大买卖的富绅,还懂军事,学医术,我猜不透。”姚骞没说出的还有,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人,看起来阅历竟比老夫子还丰富。 “没事,你大胆地猜,猜错了给糖吃!”云彦拉八仙桌的抽屉,掏出油纸包,翻开后里面放着一把饴糖。 “嘻嘻嘻,”姚骞笑出了声,捏起一颗糖,“那我先吃颗糖,花将军?” “哈哈哈”,心里的慌乱用一笑遮掩,云彦极速思考着姚骞知道真相的可能性,后晌佘子君的轻呼闪过耳畔,“你知道花木兰吗?”云彦笑着问,姚骞点头。“他们给我起的绰号,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姑娘!” 姚骞跟着云彦笑了笑,调皮地眨下眼,仍旧盯着云彦,“你没回我的话啊。” 云彦感受到了姚骞的探究,也愿意被他探查,倒不包括这个问题,他收起笑容,微微转身,两只手扶住姚骞两肘,十分认真地说:“不论是东家,还是先生,在你这,我希望永远只有一个身份,我想当你的——云哥!” “哗啦”,姚骞听到心里的防线塌成一片,从上次那根代表距离的线绷断,他就输了,从点到面,由线连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云彦自顾自仍在侵略,一双深情又坦然的明眸,侵略他的地盘,侵占他的心神,不达目的不罢休。 姚骞忽然转身出溜爬上炕,一把抖开被子钻了进去,在被子里回答,“哎呀,越坐越冷,”然后是哈欠声,“不早了,快睡吧!” 云彦看着那裹着头露着脚的一堆,笑得无奈又宠溺。 过了几天吃喝拉撒加读书的逍遥日子,姚骞才开始了每日的晨练,一日之计在于晨,出一身汗,浑身抖擞,麻烦的是,每天都得洗衣裳。不过前几日,小杨把这活儿托给了附近的寡妇,言称善意的扶助。姚骞想着有些习惯自食其力的穷苦人,确实需要如此贴心的援助,便放弃了自己衣裳自己洗的原则,只留下他和云彦的贴身衣物,其余都给了每日早饭后来取衣裳的小子。至于为什么连云彦的贴身衣物留下,姚骞只红着脸将其塞进了凉水盆里。 趁着风和日暖,姚骞去了岳师傅的新居,向其郑重致谢和告别。岳老汉嘴硬心软,把红拳的剩余招式和要点一股脑倒给了姚骞,扬言只为云彦付的学费。盯着姚骞将已学的、未学的招式都演练几遍,又拿出一本自己整理的教学笔记,给姚骞讲了起来,连午饭都只喝了疙瘩汤。 姚骞正愁武学半途而废,刚好岳师傅古道热肠,便卖力的学起来,恨不能将脑壳掀开将师傅的教授灌进去。直到夕阳西照,小院一半隐进了雾霭中,岳老汉突然开始催促姚骞赶紧离开。姚骞深受感动,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只说拜谢教学,不算正式师礼,毕竟岳老汉从没说过要收他为徒,他知道自己武学没有太大天分,也不奢求当其弟子。 走到那日出事的附近,天色已将半明半暗,远远又看见三个人影朝自己走来。 第40章 今日出门时,云彦给他后腰掖了两个东西,一把短匕,比自己丢失的那把还短,柄长三寸,刃长四寸,手掌宽大的人都不适用,而他刚好能用,当时他没抽出察看,但他相信肯定比自己原来的好用。另一件,云彦说是烟雾弹,教了他用法,声称觉得危险就放烟雾弹,发出求救信号的同时,也能迷惑敌人,帮助他逃跑。 此刻,他向西去,迎着耀眼的夕阳,却看不清背着光的那三人面孔,只能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腰后摸到两个物件,左顾右盼。一片枯黄的庄稼地里,玉米杆被削的只剩下短短的根茬,不甚醒目,尤其是被后来居上的杂草围住,更是如同荒野一般。其中,有一片焦黑从荒野延伸到路边土坎,恍惚看到有星火点燃一株枯草,然后是十株、百株、千株枯草被引燃,火势没有冲天,但仍在蔓延,渐渐燎原,直至被夜晚的冰霜熄灭。 没有足够时间出神,也不敢再想象,姚骞听到了三个人的乡音。 “别瞎想了,赶紧走吧,听说这块闹鬼哩!”路人甲说。 “闹甚鬼哩?色鬼?”路人乙玩笑道。 “好像是死人了,我三大说,有人放羊哩,看着人骨头了!”路人丙神秘兮兮地说。 “哎呀,成骨头了还怕甚,早死了很长时候了。”路人乙说。 听到这里,姚骞的警惕放松了,可紧绷的神经却没放松,直视三人的目光改成了微微侧身的余光,额头对准的正是那一片焦黑。 小路中间三个人缓缓走近,中间那个汉子抬头瞧了眼一手叉腰一手挡住阳光的姚骞,低头边走边跟同伴说,“不是那么回事,那人骨头看着白白净净的,上头全是牙印子、爪印子,密密麻麻的。” “不是说有鬼吗?你看,那块地快烧完了,鬼火烧死的,不应该是黑糊糊的骨头吗?”左边的汉子低声问,脚步不停。 “是不是野兽把谁家坟里的祖先挖出来了?”右边的汉子也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问,并没有理会即将擦肩的姚骞。 路人丙摇头,完全沉浸在讲鬼故事的氛围中,“绝对不是,骨头缝里的血还湿着呢,可也日怪,周围一点血都没见。” “哎呀,估计就是谁黑夜在这把地烧了,不想教人知道,才编的鬼故事吧?”右边汉子的声音从姚骞耳边擦过。 左边那汉子急着辩解,没注意脚下的路,差点摔倒,幸亏离同伴近,靠着中间的汉子稳住身体,“不是光有这一回事,听说有当兵来咱这块打听呢,说是丢了四个兵。” 右边的汉子急忙问中间的人,“那放羊的,看着几副骨头呢?” 中间的汉子说,“两副!” 左边的汉子挺直身子加快脚步,“咱赶紧回吧,天满黑了,最近还是离这远点!” “走走!”右边的汉子望了眼那片焦黑,也快步往前。 中间的汉子这才看见姚骞愣在原地,好心提醒一句,“乡党,天黑了,快回家去吧!”然后追着二人走了。 姚骞的头一直垂着,眼睛只看到焦黑从道边向地里蔓延,暮霭渐浓,在呼出的热气中,他仿佛闻到了焦糊味,微风吹起灰烬,在低空旋转着又散开。蓦然,他抬起头,看着远处一个身影走来,穿着月白色大氅,没有看清面容,但他知道那是云彦。他就那么望着云彦,可眼神没有聚焦,只是虚望着黑暗中的高大身影。 连续几天,姚骞像不会停的陀螺一般,疯狂地练习红拳那些招式,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仿佛只有拳在动,他才会动。和云彦的兄友弟恭成了表面功夫,那一夜的促膝长谈、抵足而眠就像夜里无数的梦,在脑海中时隐时现、时真时假。 姚骞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别扭过,或者说,他在跟自己较劲。一方面,他真切感受到了云彦的浓浓情意,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兄友弟恭,而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而不得,寤寐思服”。没有过任何悸动的心,为此颤动,为此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管是因为他太缺关爱,还是因为云彦无微不至,抑或是他把崇拜当爱慕、把感激当感动,他都心动了。甚至,他已经克服了异于平常的男子之间的情爱,反正他们都无父无母管着,反正世道都已经乱的没套了,他也敢于和祖宗规矩叫板。 可另一方面,他仍是看不清云彦,这似乎是他揪心数日的重点。他想清楚地了解他,又怕彻底了解他,不论是最初的梦,还是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他,云彦不简单。他钦佩他的优秀、沉迷他的魅力,同时,心底总为他的神秘莫测惴惴惶惶。 他清楚地知道,云彦对他好,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肯定也是此生唯一一个,对自己对如此好的人。就像自己的眼、自己的心都为他沉醉,他的心、他的眼,也早已因自己沉沦。看着就很强势的人,有意无意地表露心迹后,没有逼迫催促自己,而是给了自己发现和接受的过程,尤其这几天,自己没跟他怎么亲近,他仍然不厌其烦地为自己安排每日的学业,安排衣食住行,不爱吃的东西没进过碗,多看几眼的东西会经常在手边,袜子破洞不是脚先察觉,而是云彦先知道…… 他不该犹疑的,可这么多好处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永远只属于自己吗?凭什么会属于自己呢?自己真是他唯一的亲人吗?那个让他学医的人呢?哎呀,自己快成婆姨了,怎么颠来倒去想这想那呀。 姚骞搓洗衣物的手不知何时停下,这是他每天练完武必做的事,即便是早起换下的衣物,他也鬼鬼祟祟藏起来,等到傍晚连同汗浸过的一起洗。坐在小板凳上发着呆,回过神来,在盆里涮了涮衣物,拎出水准备拧干,定睛看去,竟然是云彦的裤头。邪了门,不知何时他习惯了连云彦的一同洗,真成他婆姨了?!“啪”,姚骞一把将那湿淋淋的裤头塞进水里,溅起水花,洒在姚骞脸上,姚骞甩了甩水珠,似乎想到什么,抬起袖子呼噜了下脸,闭上眼睛开始拧衣裳,耳垂连同脖子都红成一片。 屋内,云彦透过微敞的门缝,看着云彦娇羞的样子,像熟透的红果子,他知道快有甜点吃了,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正在叙述近日收集的各类讯息的小杨见状,不得不略做停顿。 幸而他的东家没完全沉迷美色,留了一只耳朵在自己屋里,一心二用地问他,“他们赚了几成?” 小杨心里快速计算一番,“三成。” 云彦的目光终于从姚骞身上扒了下来,看向小杨熠熠生辉,“不用犹豫了,咱们干!而且要比他们干的更大!” “我们把他们顶了?”小杨询问。 “不用,让他们做我们的上家之一就行,咱们以后不只做棉花布匹,记住一点,凡是打仗能用到的,咱们都要有主动权。”此时的云彦,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闲散,眼里全是霸道的精光。 小杨略微沉吟,仍是想问个准确信息,“包括军火吗?” “当然,这是重头,也是最隐蔽的。”云彦望着窗外,“我们早晚要离开这里,早晚要卷进去。” 沉思片刻,小杨提出问题,“若要走的远,咱们的人手不够,尤其是面对那些军阀。” “出了山的土匪嘛,咱也可以有。”云彦计研心算,“喊那头狼出山!” “那个飞将军,什么天一?”小杨惊愕。 “鼠目寸光,占块野山头算什么,有本事,往关中来!”云彦语带鄙夷。 “他野心不小,要是成了势,咱不好把控,隐患颇大。”小杨斟酌着提议。 “互利而已,不用把控,让他和猴子一起争,真小人对伪君子,我们只是把他们从暗处拉到明处,和现在差别不大。”云彦边想边说,“也不用着急,都是长远之计,慢慢来就是,眼下,先把那头——”说着促然停了停,舌尖仿佛打了个圈,“那头狼养肥了,等着日后多吃点肉!” “想说羊,就说吧,在您眼里,他算什么狼,野心大过良心的小人而已。”小杨抬眼直视着自己的东家,熟稔的口气甚至不像是仆从,倒像莫逆兄弟。 “哼哼,都被别人影响的,”云彦轻笑出声,一脸引以为傲地说道:“他们都以为羊软弱可欺,以后你就让他们好好瞧瞧,如今可不是狼吃羊,而是羊吃狼的时代了!” “我还不是假借花将军威名!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这是你教我的。”小杨向云彦投去真挚的感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云彦若有所思点头,“看戏,只能看懂几个人,读书,却可看尽千万人,这是别人告诉我的。” 小杨认同地微微颔首。 “有件事,你立刻办一下。”云彦瞟了眼晾衣裳的姚骞,对疑惑的小杨勾勾手指,二人窃声私语。 晚饭时,姚骞坐到桌边,云彦刚举起筷子给姚骞夹肉,小杨匆匆进门,看着云彦欲言又止,云彦误解,给小杨使眼色,小杨靠眼神沟通无果,只得开口:“东家,外面来了个汉子,说是找姚公子的。” “找我的?谁呀!”姚骞立即起身,没看到云彦一听就拉下的脸和朝小杨飞去的眼刀。 感受到东家的不悦,小杨只能看着姚骞回答,不去理会主子纯山西产的醋意,温和回答:“是一位长得很有福相的公子,自称姓尉。”人家早就打听姚骞了,云彦一直不让人透露住址,可人家照样找到了,只不过多费5天功夫,唉,男人心深似海,小杨腹诽着主子,看着姚骞都没打招呼,就奔出去了,他自己也不理会云彦,手里事情多得很,先找个小厮是关键。 院门口,果然站着东瞅西瞅的尉保山,一看姚骞出了门,就激情大呼:“骞娃!”三步并两步跨过去和姚骞搂在一起,“可算找到你了!” “真是你山哥!咋这么晚过来呢!”惊喜过头的姚骞突然后脖颈一股冷风打来,耸了耸肩,放开尉保山。 暮色四合,久别的兄弟站在院中自是一番热络场景,和屋里坐在饭桌前不点灯的云彦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他明明没有动筷,却在滋滋磨牙,眼里酝酿着暴风骤雨。 第41章 “哗啦”,姚骞拉开抽屉,掏出一个纸包,翻开纸包,松子糖还剩了一小把。姚骞拿到和尉保山对坐的小桌边,摆在尉保山前面,“山哥,尝尝,松子糖。”姚骞捡起一颗递到尉保山嘴边。 尉保山顺从接过,放进嘴里,香甜味道随着他分泌的唾液滑下喉咙,眼珠骤然一亮,“啊,原来是这个味道啊,街上看见过,就是没吃过。好吃!” “好吃吧?”姚骞已经坐到了旁边,低头轻轻将油纸撕下一半,“给大大拿两块,她肯定爱吃!”说着将松子糖也分成两半,包好就要塞给尉保山。 “你这是干甚哩!”尉保山急忙推拒,“这是你东家的,又不是你的,我吃一块,还能说是你自己吃了,拿走那么多算咋回事!赶紧放回去!”脸色变得十分严厉,像极了管教弟弟的兄长。 “没事,拿着吧!我跟东家说一下,就说都是我吃了!”姚骞眨眨眼,使个眼色,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他不会怪我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吃是一回事,拿是另一回事!”尉保山将姚骞拿着纸包的手用力压在桌面上,低头看了眼姚骞光滑的手背,吃惊道:“哎呀,你这手,赶上地主家小姐的手了!你一天干甚活儿呢?这手都没冻了?” 姚骞一下不知如何作答,急忙抽走手,心虚道:“做饭洗衣,喂马劈柴,扫院修房,甚都干哩!手,是我天天戴手套呢,才没有冻烂。”幸好灯不在这桌上放着,不然他就露馅了。 “这都不是甚难事!你原来不是干的比这还苦还重!我看你这东家,真是个好人!你就跟着人家干吧,也不用想甚从军当兵了!也不晓得宏奇到底混的咋样了,这阵儿,三天两头打仗,听说咱洛平县,也要来军队驻扎哩。”尉保山面色凝重。 “所以更得从军了,不但要当兵,还要当官!你以前老说当兵,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姚骞缓了口气继续说:“以前的话,当兵是为了活的更好,以后,不从军怕是没活路!” 尉保山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不管甚时候,他们都要有老百姓种地呀,没有咱种地,他们当官的全得饿肚子!” 姚骞知道尉保山想法变了,但不知为何变了那么多,同样是死里逃生,曹宏奇变得奋发图强,尉保山竟苟安旦夕。他没有要改变谁的生存之道,只是怕灾祸来临的时刻,兄弟没有一丝抵抗之力,只能尽量委婉地说:“你家有自己的地确实比那些佃农强多了,不过,随着今后打仗越来越频繁,你猜,上头那些人会不会拉人去当兵?” “你是说服兵役?革命都几年了,现在讲的是民主平等自愿入伍,不至于强迫咱吧!”尉保山也开始不确定了,毕竟这种事历朝历代常见,就像姚骞刚跟他说的,军阀都是出山的土匪,跟土匪讲道理,哪能讲得通。 姚骞给尉保山的茶杯加上热水,“还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靖原军,骑兵团,护法,革命,十年以内是安稳不了!咱普通老百姓,只会越来越难!我准备——” “砰——哗啦”一声响,隔壁传来了云彦压抑的惊呼声“啊”,姚骞瞬间停住,听见小杨喊:“东家小心!” 搁下茶壶,姚骞夺门而出。 尉保山突然到来,姚骞满心欢喜,拉着兄弟在灶房吃了饭,下意识去卧房聊天时,被小杨提醒那是东家的卧房,于是二人到了姚骞日常学习的地方,也是云彦用来待客的书房,而云彦应是回了卧房休息。两间房屋,出门进门也就十几步,可姚骞却恨不能穿墙而过。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云彦滴血的手背,鲜红的血液在光线不怎么明显的屋里,竟然那么刺眼,而碎成一堆的花瓶反而像没看见一般,被姚骞直接踩在脚下,两步跨到云彦身边,一把抓起云彦手腕。他慌张地看了看四周,探身摸到炕桌上的帕子按住云彦的手背,然后用鞋将云彦脚边的碎瓷片一点点踢开,“快坐炕上去!”云彦像受了惊吓一般,目光涣散,行动迟缓,按着姚骞的指示坐到炕边,呆呆看着姚骞手足无措。 “小杨去找药了吗?我刚还听见他声音,咋不见人呢?”姚骞不知自己的语气里已经带了责怪和不安,他眼睛依旧没停扫视着手边的所有物什,找来找去没有可用的,只能一手托着云彦受伤的掌心,一手按住手背上的帕子,以期减缓血流速度,“只能先这么按着,等不流血了再看伤势。” 看着姚骞惊慌的神情,云彦眼里闪过满意的光彩,低声回应,“应该是吧,他没说。” 话音未落,小杨快步走进屋,“东家,干净的布来——”看到姚骞,慌张的语气一下收起来,淡淡地说了句:“姚公子不忙了。” 姚骞没有抬头,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小杨语气中的冰冷,他举起云彦的手,弯下头,看到云彦的手背不再流血才说:“有伤药吗?最好是外敷的,还需要一些热水。” “咚”一声轻响,小杨将木箱放在炕上,带着怨愤的口气说:“有!全着呢!学医的人,哪能没药!” 云彦看到小杨入戏太重,立即用严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许甩脸子,小杨却回以云彦一个斜眼,示意自有打算。 姚骞自然不知二人的眼神交流,一心只在那只冰凉的手上,以及被染红的白色帕子,他无比希望那血是从身上流的,或者自己的血补给云彦也行。不怪小杨生气,自己也生气。不管小杨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他却是因自己生气,要是—— “骞娃”,门外一声轻呼,姚骞从微敞的门缝看去,只见尉保山正怯怯向屋里张望。姚骞下意识直起了身,看到云彦跟着自己的动作一怔,姚骞急忙坐好对屋外说,“山哥,我有点事,你在屋里等我一会,不用担心。” 一道凌厉的眼神瞟过,尉保山后退一步慌忙转身,嘴里应了声“好”,低头朝屋里走去。听到异动姚骞就跑没影了,他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又担心兄弟被东家为难,这才过来询问一番。令他惊讶的是,他一直以为姚骞的东家是个中年人,可刚刚门缝里一瞧,竟是如此年轻,最主要的是,他好像看到二人紧握的双手,和亲密无间的坐姿,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 第42章 反复确认云彦的手背不再出血的时候,姚骞想用干净的水擦拭后敷药,却遇到大难题,伤口流出的血将帕子黏连,撕开意味着又得流血。 看姚骞眉头紧蹙,翻来覆去端详自己的手,云彦虽然很享受,可实在不忍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能主动开口问,“你要给我看手相吗?”自然而然问出这一句话,云彦先是神色一变,怅然陷入了沉思。 姚骞也不知为何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分明刚从云彦嘴里出来,却像从遥远的灵魂深处传来,不禁一震,很快回过神,还看着那帕子琢磨,“我在想咋能不裂开伤口把帕子拿下来”,他没抬头,没看到云彦恍惚的神情,以为云彦在思考问题。 沉默少顷,云彦才回道,“有什么难的,再拿个帕子打湿,然后将这个帕子浸湿,就不会再弄出血了。”到现在为止,姚骞只顾着为自己止血,以及让小杨取热水、收拾碎片,始终没问是怎么受伤的,他的心意是如此直白,自己真有点小卑劣了。他一说完,就看到青年猛拍了下大腿,然后将他的手小心放好,去盆边忙碌了。 小杨进门时,看到姚骞正在云彦的指点下,清理伤口、敷药,那小心珍重的姿势虽然有点粘腻,但也算顺眼。 “疼吗?”问完没等云彦回答,姚骞就轻轻吹了吹。 云彦的手骤然一抖,吓得姚骞赶紧抓住手腕,紧张兮兮地问:“很疼吧?忍一忍啊!”看着青年心疼的样子,云彦只好忍着甜蜜的负担,平淡地说:“不疼。” 可姚骞认定是云彦在强忍着,心里更酸了,因为只有没人在乎的人才会独自忍痛舔舐伤口。他的眼睛当即湿了,手里的动作更轻了,说话时难掩哽咽,“下次小心,有事可以喊我。” 谁让你只顾着陪兄弟!云彦心里吐槽,想再加深一下青年的记忆,又想,算了,大不了下次再丢个花瓶,说了一句“我晓得了”饶过了单纯的青年。 小杨见自己实在多余,可东家排的戏还没演完,只能硬着头皮上架,咳,上台。“姚公子,东家这手,最近几日——” “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姚骞敷完药,又吹了吹,才开始缠裹纱布。 云彦一个激灵,咬牙忍着心头的痒意和燥热,转头吩咐小杨,“你去收拾一下客房,给那位尉公子铺好床,招待好贵客。” “呀,我差点忘了他。杨总管你跟他说一下,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过去。”见色忘友的姚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云彦很满意,小杨也满意地应声离开了,再待下去,今晚会撑的失眠。 “吱呀”一声,尉保山挺起斜靠的脊背,看到进门的是姚骞,立即又靠回去,神色怏怏地说:“你再不回来我就睡着了!” 姚骞看了看地上无声燃烧的炭盆以及桌子上放的茶壶茶杯,又走到床前摸了摸松软的厚棉被棉褥,心腔如同裹上了棉花,热流涌动。想着云彦如此照顾自己的兄弟,感动就无以复加。 “都暖着呢,”尉保山观察着姚骞的举动,以为姚骞在关心自己有没有受凉,心里很感动,对姚骞东家的好奇也上升到新高度,不动声色地探究道:“你那东家没事吧?看你脸色,他是生病了吗?”看姚骞一直站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啊!站着干嘛?” 姚骞没动,也不动声色地回答,“有点事,我一会儿还得去帮忙,你先睡吧,有话咱明早说。” “你这到底是长工还是丫鬟?不会还要伺候他穿衣吃饭吧?”尉保山紧盯着姚骞的脸,可惜光线不足,只能看到姚骞比以前白嫩了些的脸,似乎还显出了一点婴儿肌,有种肉乎乎的错觉。 “哪能啊,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转身要走的姚骞,被尉保山拉着手腕,不得已扭头看向尉保山强装镇定。 “之前我以为你们东家是个老汉,刚才暼了眼,好像不大呀。”尉保山语气自然地问。 姚骞听出了他的探究,知道自己不能不回答,努力做出平时的表情,“咦,他可不小了!看着年轻而已!不然能有这份家业!” “那是我猜错了,你去忙吧!早点回来。”尉保山放开了姚骞,他无比希望自己猜错了,可姚骞的小动作他非常熟悉。 姚骞身体一僵,咬了咬唇,用自然的口气说:“不用给我留门,我不住这屋。你知道的,我认床,换地方睡不着。” “意思是你自己睡一屋?你们东家对下人都这么好吗?要不,我明儿个也问问他——”尉保山一副要毛遂自荐的样子。 “我跟杨总管睡一屋,咋可能一个人睡一屋,”姚骞急忙打断尉保山,“我们这下人不多,所以东家不苛刻。那边还等我干活儿呢,走了山哥!”不再给尉保山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留下一句“不用早起!”人影就没了,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尉保山凝重的神色。 跟尉保山相处几年,从没有如此难以面对过,他分明没做什么对不起兄弟的事,却心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再待下去,他怕会被问到更无法说清楚的事,唯有落荒而逃。也不是他不愿告诉兄弟,只是自己都没弄明白,千头万绪萦绕心头,他是希望有人能帮他理清的,可不是这时,也可能不是这人。 踱步快到卧房门口,听到里面传出云彦严厉的责备,“方才,你不该迁怒他!是我自己擦伤的,他何过之有?” “是,我认错。”是小杨僵硬的语气。 “你这口气,可不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次,云彦话中简直掺了冰碴。 “他是东家的心头好,做什么都对,我哪敢迁怒。”小杨仍是不服气的口吻。 “唉,都是我甘愿做的,他并不知情,我把你当兄弟,希望你对他像对我一样。”云彦可谓语重心长。 “正是他不知情我才为你感到冤!要不是为了他练针灸,你的手咋会突然失去知觉,以致于——”小杨的声音里满是愤慨。 “住口!”云盘厉声喝止,“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以免传入他的耳中。” “可是——”小杨不知为何没有说完,姚骞猜是云彦做了什么,后面就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为了不让他们察觉自己偷听,姚骞弯下腰轻脚转到了后院,靠着屋墙,望向草影绰绰,有风吹草动声轻轻响着。 之前曾幻想过,那个让云彦学医的能不能是自己,如今证实,他却感到一丝沉重。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时,云彦就开始为自己学医,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令云彦对自己情根深种呢?一见钟情,有这么大威力吗? 忽然,远处有沉闷的“咚咚咚”声传来,姚骞凝神细听,发现那连续不断的声音渐渐靠近,他屈蹲下身,果然感觉到地面似有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寒夜高空,星辰渺渺,人心浮动,无风鹤唳。黑云压城角声起,塞外塞内一片霜。 第43章 行军车马声近了又远,姚骞起身彳亍到门口,深深吸气、呼气,挤挤眉毛眼睛,推开门就看到云彦半裸着上身,一只袖子已脱下,正在艰难脱另一只袖子,姚骞一怔,不敢多想,忍着窘意上前搭手,“别动,我来!” 姚骞一手抓住衣领,一手抓住袖口撑开,云彦配合抬起胳膊,姚骞将裹着纱布的手轻轻穿进袖口,然后将外衣里衣的整个袖子一点一点褪下,将衣裳放到炕边,目光落在水盆边问云彦,“是要擦身吗?” “嗯,”云彦走到水盆边,赤裸的胸膛又进入了姚骞的视线范围,他咬咬牙,将布巾放在温水里打湿,“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去炕上坐着。” “那就有劳了。”云彦礼貌地回了一句,人却没动,“你朋友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杨总管很周全。”简单帮小杨美言一句,姚骞微微拧干布巾,侧转身体低眉顺眼,开始给云彦擦拭那肌理分明的精壮身躯,为了不让自己想入非非,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思维,“方才听到一阵声音,好像有军队路过。” “应该是靖原军到洛平了。”云彦顺着姚骞的话头回话。 云彦说话呼出的热气正好打在姚骞额头上,姚骞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神激荡,他急忙转身把布巾在水里涮涮,闭了闭眼睛,低头绕到云彦身后,开始擦背。 “你也知道这个消息?”这下可以抬头了,刚才脖子都酸了,他看着那挺括的肩胛骨,不知为何总想摸,原以为看着后背没事,可怎么还是心猿意马。 “晚上听小杨说的,说是要来一个支队和一个骑兵团。”云彦语气自然,表情却十分丰富,感觉到了姚骞的羞赧,他嘴角微翘,眼尾上扬。 看着因擦拭而变红的皮肤,姚骞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这下更乱了,”说的不知是世道还是他的心,快速从上到下又擦了一遍,急忙转到水盆边,仍背对着云彦投洗布巾,“水凉了,我去换盆热——”端起盆转身要走,被云彦按住了肩膀,刹那间,肩膀像被火燎了一般,烫的难以忍受,浑身也热了起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你帮我把衣裳穿上吧。”云彦的热气还在源源不断传入姚骞耳后,姚骞再次咬牙,放下水盆,赶紧挣开那只手,去衣柜里翻找衣裳。 云彦心满意足地回到炕边,目光灼灼盯着姚骞的背影,仿佛要将其穿透。 姚骞感觉到了后背的视线,明白了“如芒在背”四个字,只是此芒非彼芒,此芒比彼芒更令他面热心跳。可那人还一点都不收敛,把衣裳一遍遍翻来翻去,为免云彦受寒,姚骞指尖用力抠了抠掌心,迎难而上吧! 一扭头,果然,云彦的眼神泛着汹涌的情欲,似乎并不打算掩饰,他看过去时,那人更加放肆。 姚骞只能偃旗息鼓,走过去,抖开一件干净的里衣挡住自己的脸,“快穿上吧,一会儿要着凉了!” “我不冷,还很热。”云彦的眼神转移到了姚骞的面容。 为了避免云彦说出什么荤话,姚骞赶紧抢话道:“你还出去吗?不出去的话就不用穿外衣了。时候不早了,也该休息了。”边说边小心地护着那只手,套上袖子,转到云彦身后赶忙舒了口气。 “不出去,是该休息了。”看着姚骞转身走到桌边,一口气喝完一杯水,云彦跟过去悠悠地说:“能帮我系一下扣吗?” 姚骞放下杯子,扶着桌边定了定神,心想“美色误人啊!”不得已转过身,笑着说:“我来我来。”以为眨眼就能完成的事,却因自己色迷心窍手总使不对劲。 寂静中,云彦高大的身躯突然一晃,姚骞一惊,张开了手臂,“咋啦?头晕了吗?” 姚骞的手刚扶住云彦两肩,云彦的身体就微微倾倒,靠在了青年肩膀上,“不知为何,眼前黑了一下。” 姚骞信以为真,焦急地扶着云彦要往炕边移,“快躺下吧,一定是失血的缘故。” “别动,让我缓一缓。”云彦虚弱地把下巴搭在了姚骞肩膀上,微眯着眼感受青年的亲近。 姚骞没再动,目光落在炕上那叠在一起的两床被褥,听着二人彼此交错的心跳声,茅塞顿开,恍然明白了什么,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云彦,我们以前见过吗?” 第一次听青年叫自己的名字,云彦闪过一丝恍惚,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我说见过你信吗?” “信,几回梦里总相逢。”姚骞闭上眼,想起那些奇怪又让人迷乱的梦,心跳反而没那么快了。 云彦猛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后退,和姚骞拉开一点距离,看着青年仍泛着绯红的脸颊打趣道:“哦,这么说,我经常入你的梦?是什么梦呢?” 姚骞任由他打量一瞬,双臂环住云彦身躯,双手掌心贴在云彦肩胛,对着云彦耳根轻声说:“就是这样的梦。” 云彦立马紧紧抱住姚骞,长长舒了口气,他总算抱住了他的全世界,泪意瞬间要倾泻而出,他闭上眼蹭了蹭青年不算宽大的肩膀,柔声问:“骞娃,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一声带着无尽温情的称谓入耳,姚骞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笑着逗弄云彦,“我若说不行呢?” “那我就叫你骞宝。”云彦完好的右手抚上姚骞的脖颈。 “你该叫我骞弟吧,我们不是兄弟吗?”姚骞忍着羞涩,任由甜蜜将自己包裹,说出的话仿佛也透着丝丝甜意。 “你听错了,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兄弟,我一直说的都是——契兄弟。”云彦故意加重最后三个字,同时那只抚在姚骞后脖颈的手摩挲起来,激地姚骞浑身被雷击中一般,忽的一下放开云彦,出溜爬上炕,蹬掉鞋子,钻进了叠的整齐的被褥中间,闷声闷气地说:“不早了,快睡吧!我,我累了。” 自那天看见导引图,姚骞宛如被鬼迷了心思,后来也曾偷偷翻过那本书,但奇怪的是,里面的图画都变成了一个人的修炼,他只当自己看错了,倒是在别的书上翻到了“契兄弟”的故事,学识跨领域丰富了不少。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姿态,云彦爽朗地笑出声,“哈哈哈,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笑完,看看自己顶起的帐篷,不怀好意逗姚骞,“我的衣扣还没系呀,咋办?就这么光着?” 姚骞抬头往后看去,正好云彦转过了身,赤裸的胸膛灯下尤亮,差点晃瞎姚骞的眼,他急忙回头,拉开被子,彻底裹住自己,“就那样吧,我,我睡着了!” “哈哈哈”,又是一串悦耳的笑声传到小院。 窗外,圆月爬上高空,柔柔软软的,无声闪耀,静静聆听。怕惊了人间弥漫的温情似的,此刻也无风助澜,只留安宁在云霄。 第44章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在小马驹欢快的进食中开启。跟着朝阳一起醒来的,还有冬日必备的——刺骨冷风,只是这次不是人人厌恶的西北风,而是罕见的东南风。所以,太阳出来没一会儿,就被阴云挡了个严严实实,那丝表面的温暖也消散在雾霭中,整片大地被阴寒笼罩。 姚骞站在马棚门口,一脚棚内一脚棚外,一手拉着小棕的缰绳,一手拉着尉保山胳膊,手脚两向拉扯,心也在两边拉扯,脸色又急又难,“你看这天色,今儿个肯定有雪,我骑马不到一个时辰的事,你走路却要——” 尉保山截断他的话,“那你更应该放我走,我都说了,还得去趟我舅婆家,你又不知道路,瞎折腾甚呢。” 一早吃过饭,尉保山就告辞出门。冬季农闲,家里没什么事,姚骞想留尉保山多说会儿话,可是尉保山坚决反对。看着天色有变,姚骞提出骑马送人,尉保山更抗拒了,话里话外像受到什么屈辱似的。姚骞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遮遮掩掩让他多想了,可他也不能在院子里倾诉啊。 二人互不相让,在马棚边斗气吹冷风。 棚里的小棕实在看不下去了,打个响鼻想把头扭向一边,姚骞却把缰绳抓得更紧,小马驹见状,一尾巴扫到姚骞脸上,姚骞丝毫不理会,继续极限拉扯。 “我不管,反正今儿个得把你送了,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送到哪儿!”好说不行,姚骞开始胡搅蛮缠。 尉保山看了看紧闭的几间房门,低声说:“这是你东家的马,不是你自己的!出去让人看见抢走咋办!你不知道外头有多乱!” “谁抢把谁手打断!哼!正好最近没有练手的!”姚骞寸步不让,还愤恨地发泄着怨气。 “你咋说不通呢?!你——”看到小杨走过来,不再说话,默默缓解不能说的怒气。 小杨走到二人身边,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包袱递向姚骞,“公子,东家让你把这个送给尉公子,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别人送的几尺布,家里没有什么女眷,用不上这种花色。马上过年了,正好给尉公子家里的长辈添两双鞋面。这次时间匆忙,没好好招待尉公子,请您别见外,下次来了定要多住几日。” 小杨一口气说完,对着尉保山拱手欠身。 憨实的尉保山显然没习惯这样的礼节,生涩地学着拱手回礼,脱口拒绝道:“不用不用,已经很好了。我是说,东西不用了。” 姚骞放过早已不耐烦的小棕,接过包袱对小杨点点头,然后用包袱堵住尉保山去路,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可以不骑马送你,只要你拿着它。” 小杨急忙帮腔,“您快别推辞了,不然我们公子是不会同意的。” 一句“我们公子”,姚骞默默红了耳朵,尉保山却警铃大作,但眼下明显不是过问这句话中深意的时候。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姚骞大声嚷嚷,“赶紧的,这是给我大大的,不许偷偷给别的我认识的姑娘小姐啊!” “又瞎说,我哪认识别的姑娘小姐啊!”尉保山对姚骞的诬陷翻个白眼,接下包袱对小杨说:“甚也不说了,替我谢谢你们东家。” “这是我们该做的。”小杨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不想再看自己的傻兄弟,尉保山转身就走,“我赶紧走呀,你们回吧。” 姚骞急忙追在后面,“走走走,走快点!小心把你埋在雪里。” “小看我!我跑起来比你快!”尉保山跟走在身侧的姚骞打趣。 “快快快!你干甚都快!”二人用肩膀撞着闹着一起出了院门。 小杨转过身向窗边看去,云彦迈出门槛,望着院门。 姚骞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练了一阵拳法,感受到喉间的干涩,收起拳势,擦着汗进了屋。走到桌边看到杯子里有茶水,端起举到嘴边,身后站在桌前写字的云彦头也不抬地提示,“不要喝凉茶!” 姚骞一愣,扭头嘿笑一声,放下杯子,摸了摸茶壶正热,拿起杯子想把凉茶倒掉,看了看门,懒得动弹,转圈寻桶。 云彦像多长了眼睛耳朵似的,又精准提醒,“我的杯子是空的,你为何不用?”说完才抬头看着呆愣愣的青年。 “没想到嘛,”姚骞咧嘴笑着说,转身快速将空茶杯倒满,仰头喝了个干净,看了眼自己的茶杯,犹豫了一下,扭过头不管了。走到桌边,双肘支在桌侧,看着云彦可以拿去卖的行楷小字问,“在写甚呢?” “《过秦论》,你的新课业。”云彦默写着文章,丝毫不耽误和姚骞聊天。 姚骞看到旁边叠放的、单放的书页纸稿,瞬间头皮发麻,“又是长篇大论!你咋能记住这么多?” 云彦写完一句话,直起身深深地看了眼姚骞问:“私塾先生没教过欧阳修的《卖油翁》?” 姚骞转眸想了想了,“我不记得,可能教过吧,我不是天天有机会去听,你给我讲讲吧,卖油翁咋的了?卖的多?还是卖的快?” 云彦抬起手中的笔,微弯下腰,笔尖在姚骞脸前转个圈,对着姚骞鼻尖虚点一下,轻笑道:“想让我给你讲故事,你不得给点好处?”说着坐到太师椅中,放下笔嘴角微扬觑着姚骞。 云彦话一出口,姚骞就感觉了赧然,垂眸略微思索一下,扬起眉眼带着笑意问:“可惜我身无长物啊,不如云哥指点一下,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云彦看着青年练完武又喝了水湿润而嫣红的双唇,眸色骤然幽深,一时只盯着那唇,没有回话。 姚骞一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我再练会——”刚转身就被云彦一把拉进怀里,姚骞身子一僵,想要站起时,被云彦一只手把着细腰牢牢固在腿上。 “我觉得你身上长处很多啊,咋,舍不得给?”从来都是姚骞仰望云彦的盛世美颜,此刻换了个姿势,成了云彦仰视姚骞,只见青年脸红的要滴血,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云彦偏追着他的目光。 撩人不过反被撩,姚骞羞赧地不知如何躲避,只好把头埋在云彦怀里,用脑壳对着云彦的直视,低声说:“我什么也不会,你,你,你大概看错了。” 云彦抬起受伤的左手,用拇指外侧指节轻轻划过青年露出来的下颌骨,压着胸中翻腾的欲望,“你说的不会,具体指什么呀?”意料之中的,姚骞在他怀里一阵颤栗,一言不发。云彦继续逗他,“说出来,要是我会的话,我就一个一个教给你。”最后一句话,是贴在姚骞耳朵说的,说完,姚骞身体陡然一软,往下滑了一截。 “我不学!我从来都不爱学习!”姚骞嗔怒着撒娇,惹得云彦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屋外,飞入高空,引来琼花簌簌而下,纷纷扬扬,白了黄土,白了墙头,白了树梢枝头,白了烟火人间。 鹅毛大雪飘洒的时候,一队三十余人的士兵小队正在街上游荡,他们三五一群,挨家挨户地探查,敲敲这家店铺的门,晃晃那家摊贩的车,比漫天大雪更令人惊寒。 第45章 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在空中肆意徜徉,姚骞静静观赏飞过的每一片精灵,头一回觉得它们很美,轻盈剔透,纯洁柔美,摊开掌心,总有一片会停留,然后被融化,不见了。不见了的是它的踪影,但留下的是它的湿润,一寸一寸浸透深埋的泥土,浸透期待逢春的枯木,浸透孤独渴求的心灵。 云彦拿着大氅出了门,一只半手将其披在姚骞身上,再从后面搂住姚骞,“咋还看起雪了?” “这阵还不冷,停雪才冷呢。以前下雪天,总是担忧,怕受寒,怕吃不饱,怕出门受阻,从没有赏过雪。”姚骞微微侧头看着云彦问:“你觉得雪美吗?” 云彦凑到姚骞脸前,彼此的额头几乎要贴着,一人呼出的热气被另一人吸进去,呼吸缠绕。他回望着青年明亮的眼,目不转睛地说:“美,但没有你美!” “唰”,姚骞无情地转过头不再看动不动就说情话的云彦,“我又不是姑娘!有什么美的!”雪中站了半天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燥热,被云彦一句话都烘起来了,姚骞觉得应该跟某个一不小心就举枪进攻的男人远点,可他还没来得及躲,就被死死套牢了。 “你比天底下姑娘都美,不然我怎会为你钟情呢。”云彦一点也不嫌情话多,专奔腻死人而去。 “你再说我不听了!”姚骞伸手捂住自己耳朵。 云彦轻笑,“呵呵,不逗你了,先回屋吧,别着凉了,以后再陪你看,看尽春夏秋冬海角天涯。”说着,推着姚骞进门。 “我还想再看会儿!”姚骞故意唱反调。 “不听《卖油翁》了?” “不听了。一个老汉有甚好听的。” “《卖油翁》不听可以,但《过秦论》得学!”云彦改为拉着姚骞的手,一前一后进了门。 在灶房门内站了半天的小杨终于松了口气,拉开门往外走,心说:才头一天啊,何时是个头啊!? 同一片雪天下,有人如胶似漆互相取暖,有人无依无靠温饱难继。 骑兵团驻扎的院落外墙下,四个又高又壮的大兵将曹宏奇堵在角落里,你一拳我一脚不停落在曹宏奇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而没被衣裳遮住的地方,则被吐了口水。 为首的汉子下巴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在他发怒时更显狰狞,他用脚抬起曹宏奇的下巴,凶狠地说:“狗日的,爱告状是吗?去告啊,现在就去!” 一个大兵附和,“这驴下的,肯定是投错胎了,长舌妇才爱告状呢!” 疤疤赖赖的汉子爆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意思是他是个娘们呗,啊,那咱哥几个检查检查,别是女扮男装的吧?呵呵呵。” 其余三人跟着坏笑,曹宏奇垂着眼不说话,听着那人的话,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心里疯狂呼喊着:老天爷开开眼!赶紧打个雷劈死他们!可惜,老天爷耳背,没听见他的心声。 带头欺凌的汉子忽然一把抓住曹宏奇领口用力扯,曹宏奇大震,冻的又红又肿的双手急忙抓住领口拼命挣扎。他的反抗竟然激起了几人的恶意,两个人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胳膊,另一个警惕地看着四周放哨,疤赖撕扯曹宏奇单薄的衣裳,嘴里各种下三滥脏话辱骂着。 曹宏奇绝望地嘶吼着:“不要碰我你们这帮畜牲!放开我!” “砰”一声枪响破空而来,打乱了风雪的节奏,四个大兵被惊动,胆小的劝解带头恶棍,“大哥,回去吧,让人发现了咱也得受罚!” 另外两人也被吓得收了手,曹宏奇趁机挣开带头恶棍的手,蹲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带头恶棍“呸”又往曹宏奇头顶吐了口痰,“算你好运!今儿个饶了你!下次再敢碎嘴子告状,老子日你嘴巴!”发完狠话,转身骂骂咧咧走了,其余三人急忙跟着悄声离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横行霸道的足迹。 雪越下越大,如同曹宏奇内心的怨愤疯狂膨胀,膨胀到能吞下天、咽下地,摧毁一切生灵。可他没有出声,没有大哭,没有呜咽,只是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大雪渐渐盖住自己鞋尖。在大雪快将他整个身躯埋没时,他才伸出僵硬的手,抓了两把雪,抹在头上、脸上,用洁白的雪花揉搓清洗那些脏污。至于受到的屈辱,曹宏奇暗自发誓,只有鲜血方能洗刷。 “哗,哗,哗,”姚骞挥舞着扫帚扫着雪,想象自己挥舞的是一杆长枪,用红拳的路子练着枪法,跟着步伐发出“嘿哈嘿哈”的声音,偶尔换个姿势冒一句“勾挂缠粘,化身闪绽,拧腰摆胯,力发于根,饿马奔槽,”半尺厚的积雪,他不靠铲,愣是用扫帚扫了一大半。 云彦换下长衫,穿着短打走出门,一脚踩住姚骞的扫帚,姚骞便再也抽不动,只觉太行王屋压迫,九牛二虎变成了蚂蚁。不过,看到云彦的新穿着,忍不住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云彦移开脚,目光扫了一圈院子里一堆一堆的小雪山,感觉姚骞不像在扫地,而是在玩雪,考虑到烂摊子可能要小杨收拾,破天荒起了恻隐之心,便主动提出,“我帮你一起吧。” “不用!”姚骞拒绝的斩钉截铁,恋恋不舍地移开看美男的目光,“我说了今儿个都我来,谁也不要插手。”说着随便选个中心,“哗哗”又开始转着圈把雪扫到中间,三下两下小雪山立现,放眼看去,院子里都是歪歪扭扭的环形小路,原本从院门到主屋十几步路,经姚骞一改,至少多出一倍远,整个院子宛如一座雪迷宫。 云彦索性在迷宫里绕来绕去散步了,顺便监工,“这儿没扫干净!” 姚骞听见话音,心里使坏扫帚“唰”一下甩过去,以为自己足够快,必将云彦扫个四脚朝天,谁知云彦比他更快,身体陡然离地旋转一周,然后稳稳落在扫帚外面。 超乎凡人的动作看的姚骞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叹:“你那么快的身手是咋练出来的?” 云彦眉毛轻挑,逮着机会就调戏道:“晚上给我暖被窝,我就告诉你!” 姚骞霍然回头,不再言语一声,也不用想着请他教自己了,肯定又要讨好处。那样的身手,怕是从小就苦练了,自己想学为时已晚,唉,踏实扫地吧,争取十八年后练成岳师傅那般。 老话总说,人是不禁念叨的,这不,姚骞心里随意那么一想,岳师傅就踏着皑皑白雪飞来了。 彼时,姚骞正在院门外扫雪,忽然身侧一股疾风破空而来,有了经验的姚骞立即挥起扫帚横挡,抬头就看到岳师傅以拳做刀斩下来,看到姚骞应对之式后,飞快变换招式,二人在雪地里你来我往切磋起来,一时间,雪沫一串又一串飞扬,深浅不一的脚印一个又一个增加,整片天地因一老一小的揎拳舞袖变得活泼有趣, 宁静的雪后风景增添了无限灵气,俨然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灵活流转的绝美画卷。 第46章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 一进一退间,二人从院外转移到院里,刚入门的姚骞与苦练红拳多年的岳师傅没有可比性,没几下就被岳老汉摔进了雪堆里,整个人几乎被雪淹没。然而姚骞不死心,爬起来继续跟师傅较真,然后又被摔。岳老汉看着院子里的雪堆,难得也起了玩心,像个老顽童灵活换着拳脚,用姚骞当沙包,将雪堆几乎砸遍。甚至姚骞认怂喊停了,还被岳老汉拉起来继续耍,结果就是,院子里再次回归白雪覆地,只是这次看起来更狼藉,比起外面野地里的整片洁白无瑕,简直无法入眼。 热完身后,岳老汉才开始教习新的拳法,只见他双拳噌地放在了腰间,一个起势,气势陡然一变,从庄稼老汉变成了盖世英雄。接着一边口述一边演练动作,““九滚十八跌”,是红拳倒地反败为胜的关键,我只演练三遍,看好了!一黄龙滚江,二鲤鱼返江,三太子滚殿,四黑驴子滚毡,五美女晒鞋,六坤鱼翻刺,七缠倒探腿,八金铰剪,九金纽银扣。 下面是十八跌,一,死人腾床,二老兔蹬鹰,三下马坐泥,四阴锁阳锁,五美女滚毡,六小鬼攧枪,七力推泰山,八浪里撑舟,九鲤鱼扣腮,十叶底藏花,十一千斤闸,十二夫子拱手,十三倒身拔龙,十四单凤朝阳,十五拌跤,十六黄狗当道,十七二郎担山,十八仙人指路。” 姚骞全神贯注眼看心记,不敢有丝毫分神。云彦也出了门,站在门口仔细记着,万一他的骞宝有记不住的,他也好提醒一二。 岳老汉三遍打完,立刻让姚骞开始打,他在一旁指点,碰着姚骞做错的时候,老汉一个雪球就砸到姚骞脑袋上,嘴里还训斥着,“脑子借人了?不对!” 动作不到位,又是一个雪球从领口钻进姚骞脖子,冰的姚骞一个激灵。 岳老汉尤教训道:“半夜偷鸡了,一点精神没有,给你醒醒脑!” 云彦在门口默默看着,不,是默默忍着,忍着别人欺负自己的宝贝,尤其是看到姚骞一脸呵呵傻笑的模样,脸色比炭都黑。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使劲一甩门帘,进了屋子。 少顷,云彦又出了门,恭谨地走到岳老汉身侧,微微欠身,“岳师傅请进屋用杯热茶吧,外面天寒地冻,您又奔波许久。” 岳老汉团着手里的雪球,把目光从姚骞身上移到云彦脸上,云彦淡淡回视,任由那双老道的目光探究。 片刻,岳老汉看看外面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扔掉手里的雪球,“动了动骨头,确实口渴了,你好好练几遍,都熟悉了啊!”说完转身,云彦急忙抢先一步为岳老汉掀起门帘。 走在前面的岳老汉更加确定了这位东家的心思,早就想着此人待姚骞不一般,如今一见,三分猜测变成了七分肯定。谁家东家会给长工花钱找师傅学武艺,但他不准备过问人家的私事,当然也没资格过问,因为姚骞不是他正经徒弟。不过看出了姚骞的坚韧心志和任打任骂的学习态度,他才越来越严厉,也越来越用心。尤其是听说上次姚骞从自己家离开的路上险遭不幸,他就觉得愧疚难当,只好狠心练他,助他练出一身本事,日后才有化险为夷的能力,算是自己将功补过。 午饭是云彦让厨子老刘精心准备的,一大盆羊肉泡馍里七成肉三成馍,一大盘金边白菜五味俱全,一盘兰林豆腐香气扑鼻,还有一份拌腰丝醇正爽口。他们吃饭的桌子是常见的八仙桌,平时两个菜家加主食咸菜也就占一小半,可今天四个菜几乎摆满了桌,姚骞猜测老刘是把家里最大的餐具都拿出来了。 岳老汉既是长辈又是客人,自然坐在主位,云彦以主人的身份陪伴在侧,姚骞最后一个坐在了下首位。倒不是因为他长工的身份,而是因为自从他俩捅破窗户纸后,云彦不时就要动手动脚占小便宜,三回过后,姚骞就牢牢坐在离云彦最远的对面位置,只是偶尔云彦会跟着移到姚骞身边。 岳老汉自然不知有内情在,只当他们还是普通主仆,方才是自己想多了,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吃了一顿肉足饭饱的堪比他家年夜饭的大餐。临走时,把姚骞叫到院子里耳提面命几句,才说起了他突然上门的主要缘故。 两日前,他许久未见的师弟上门寻摸武学苗子,他一打听,对方正受雇于靖原军副司令,为靖原军寻找并教习后备力量。靖原军正筹备组建青年武备学堂,培养青年教官,计划招录200人集中训练,大约分五个班,免费教习武艺、兵法、骑射等课程,2年速成,毕业后择优录用为靖原军预备军官。 岳老汉知姚骞志不在洛平,便要了三个名额,其中之一就是为姚骞留的,让姚骞两日后给他答复。 送走岳师傅,姚骞回过头站在院门口,看着老刘匆忙扫出一横一纵两条路,以及被打乱的迷宫,竟然更喜欢岳老汉了。 笑意刚上眉头,又转瞬消散。住进这个小院快三个月,却第一次有了家的归属感,这里有温暖的房子,管饱的饭菜,有趣的小马,贴心的总管。而他能短暂享受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相处时间不长却渴望天长地久的人。像有所感似的,姚骞望向了那人所在的屋子,隔着窗户,他感觉正被那人深情注视,仿佛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再无其他。他们隔着窗户对望,谁都没有去打开那扇窗户。姚骞在想该怎么去跟他说自己即将别离,是的,从岳师傅说出自己有一个机会时,他就已经有了决定,只是在踌躇该如何开口。 而窗户内的云彦,确实正在注目他的青年,那层窗户纸形同虚设,他可以清晰看到青年蹙起的眉毛,甚至他的瞳孔从有神到无神,再到充满焦虑。岳老汉说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清楚青年会紧紧抓住这次机遇,因为那不仅可以学到专业而全面的知识和技能,还能结交到各种他目前没法牵线搭桥的人脉。他在猜,青年会怎么跟自己道别,会不会一去不返,在更广阔的天空翱翔后,雄鹰还会选择简陋的小巢吗? 一扇窗,向两个方向,隔开两颗心。 第47章 午后,姚骞坐在窗前榻上默读《过秦论》,没坚持一会儿就放下了,转而拿起笔开始练字,写了“过秦论”三个字,又写“姚骞”两个字,紧接着写下一个最工整的“云”字,轮到写“彦”时,才发现自己不会写,仅写出“美士为”三个字。拧眉苦思,把会背的诗都默诵完,还是不会那个字,转身去书架上翻书。一时间,安静的屋子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翻书声。 静静在桌前看医书的云彦其实啥也没看进去,他的余光注意到青年神色怏怏,不由自主想去开导安慰,可又怕自己会给对方压力。任由青年把架上的书翻了个遍,又来到桌前翻,他才忍不住开口,“在找哪本书?” “《诗经》”,姚骞回完话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见过,暗骂自己蠢死了,抬头问云彦,“你有这本书吗?” 云彦摇摇头,诧异道:“怎么想起学《诗经》了?虽然家里没有,但你要想学哪首诗,我来诵,你写下来,不就可以学了。” 姚骞真是佩服地无体投地,整本书都能默诵,自己何时才有这么好的记性呢?可惜自己并不知道那句话出自哪首诗,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彦”字怎么写,只能胡编乱造,“那就《关雎》吧。” 云彦一听,心里冒出一丝喜悦,以为姚骞是为了以后给自己写情书才学这首诗,当即让开位置,让姚骞坐到自己的位置。 姚骞绕到桌前屁股都要贴着椅子时,突然站直身体,一脸局促,“还是你写吧,可能有很多我不会写的字。”说着要离开椅子,被云彦从身后困住。 经过姚骞悉心照顾,云彦的手早已结痂拆了纱布,是以,眼下云彦右手拦住姚骞,左手拉开椅子,整个身体贴在姚骞后面,将手伸到桌前取笔、铺纸、蘸墨。嘴巴也没闲着,温柔地说着不容拒绝的话,“不打紧,不会写的我教你!” 云彦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姚骞根本没想起来拒绝,呆若木鸡的姚骞以为是老师写一个,自己临摹一个,等云彦将毛笔塞进自己手里,又握住自己右手时,姚骞震惊的从木鸡变死鸡了,纯粹靠着云彦支配才能行动。 云彦对姚骞的反应很满意,下笔时灵光一闪,轻启薄唇,“方才想了想,我觉得关雎确实有很多生僻字,我们先学《羔裘》吧。” 云彦握着姚骞的手,边诵边写,“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从云彦贴着自己后背,姚骞心脏就开始怦怦跳个不停,脑子先一步阵亡,不知所想,接着手脚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所措,直至听到最后那句“邦之彦兮”,姚骞才把丢失的魂魄找回,收敛心猿意马,认认真真学着一笔一划。他记得当初云彦说的就是“邦之彦兮”,原来“彦”是这么写的。看来他们的确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 然而云彦并不是如此打算的,他只是希望分别后,姚骞给自己写信时,万一写错了字,把信送到别人手里就不妙了。所以他抓住机会,假公济私,让青年将自己牢牢记在心里,让他的一言一语都要想着自己、念着自己。 岁月静好在二人心间流淌,尽管肯定为期不长,但也让他们的心贴的更近、情融的更深。 可院子外的岁月就不那么美好了,小杨看着宛如被狗刨过的雪地,一股深深的怨念由内而外散发着,就出去一会儿功夫,如诗如画的雪后小院竟变得惨不忍睹。他拿着扫帚,很想进去抽在罪魁祸首以及无限纵容包庇祸首的人身上,但他不能。一万个后悔今日没直接把找的新长工带回家,咬着牙化悲愤为力量,他开始了漫长的扫雪工作。 到晚饭时,姚骞出门看到整洁干净的院子,居然吃了一大惊,如果不是树枝、马棚上面仍有积雪,他都要怀疑那场雪仗是不是做了个梦。当然,心里也稍稍有过一点点愧疚,不过,很快就被浓重的沉郁取代了,就像夜幕无孔不入一般,压抑的情绪见缝插针,堵的姚骞无法呼吸。更令人沉重的是,他还不能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每到漫长的严冬,西北的大人小孩都会神奇地齐齐变矮,原因是他们总缩着身体,如果有壳可钻的话,他们一定会蜷缩一整个季节。只有在热的发烫的水里,他们才会撑开筋骨舒展身体。 以前没有条件,今年冬天,姚骞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这样不仅缓解白天的疲乏,还能睡个温暖的美觉。 今夜照旧进行了睡前最后一项——泡脚任务后,姚骞又把脚伸进了那双第一次见云彦时获赠的千层底鞋,只是由于白天在雪里折腾,如今穿着又湿又冰,不过,他想着迅速上炕进被窝,晾一夜应当就不那么湿了。云彦和小杨最近几次拿出新棉鞋让他穿,他都以练武发汗为由拒绝了,理由嘛一半真一半假吧,他如今可是吃白食的。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他刚要从板凳上站起,被大步进门的云彦按住了肩膀。 “把湿鞋脱掉!”云彦跟姚骞说话的同时大长腿向后一蹬,轻轻关紧门,手中一双新皮靴“咯噔”落在地上,他弯下腰看着青年的侧脸,“试试这靴子合适吗?” 姚骞被按下去时就受了惊,再看到云彦摆在脚边的自己从不敢奢想的皮靴,泪花乍然夺眶而出,他不敢让云彦看见,急忙深深地垂下头,借换鞋的间歇压住哽在喉头的呜咽,然后才闷声说:“这就是皮靴吗?” 云彦的眼神闪了闪,听出了姚骞带着余韵的哽咽,声音更加柔和了,“对,合脚吗?起来走走看。” 云彦刚站起身,就被姚骞扑到怀里,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令云彦一怔,很快就抱住了青年的细腰,心中窃喜,嘴上打趣道:“是要我扶着你走吗?” “谢谢你!”姚骞郑重地道谢,他早就想说了,怕说出来不够真挚,才一直深藏于心,此刻,他眼角湿润,只好用这句话聊表激动澎湃的情绪。“当初的搭救,后来的帮忙,几次解围救命,谢谢!给保山哥的东西,还有岳师傅,我都记在心里。” 云彦想到青年会感动,但没想到他会深情道谢,皮靴原本是打算冬至再送的,可今天听到消息后,他就让小杨去催了,加了一倍工钱,赶着晚上才到手。后晌他又一回提醒姚骞把湿鞋换下来,可青年始终不换上那双新棉鞋,他猜测青年可能是留着去远方或过年穿,心疼的同时,也怪自己皮靴预定的晚了。 “不用道谢,”云彦摩挲着青年的后背,心里又酸又烫,语气也变得艰涩,“像你说的,记在心里就很好。还有,你要记住,跟我,永远都不用说谢谢。要说,想要。随便什么,只要你想要,就告诉我。”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不想要也要说。” 姚骞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只要一开口,绝对会哭出声,他只能将云彦抱得更紧。 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珍爱,却有两种心思,他们静静地抱了许久。 “你还没说,靴子到底合不合脚,万一不行我让人再改改。”云彦不得不打破温馨的氛围问青年,毕竟时间紧急。 “合适,很合适。”姚骞既夸鞋,也夸人。 “你并未走路怎么知道,快,走几步,别磨脚了。”云彦推开几乎挂在身上的姚骞。 姚骞不放手,反而使劲往上贴。 云彦失笑,“呵呵,你不想放开也行,我马上抱你上炕睡觉!” 姚骞赶紧蹦开,行使自己撒娇的权力,“我想要走走!”说着迈着小碎步在屋子里转圈踱步,不时偷偷回头瞟云彦。 云彦只觉得心中被填的满满当当,坐在炕沿上一直注视着青年。 灯火晦眛,各怀心事的两人都盼望这一刻的时光能停留不变。 第48章 那天晚上,姚骞不知和云彦说了什么,也不知云彦怎么答复的,第二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姚骞照常练武,一点也不像有什么变动。倒是云彦忙了起来,更忙的是被姚骞称作总管的小杨。 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姚骞赶在午饭前去岳师傅那儿回了话,急匆匆往家返。新制的皮靴咯吱咯吱踩在雪地里,再不怕被浸湿而冻脚,反而因为疾行微微发汗。雪后的县城,更没了行人,徒留金色的阳光照在望不到头、辨不出方向的白雪上,晃的眼睛都不能睁大。姚骞只能低着头半眯着眼睛走,心里浮想联翩:想着托云彦给尉保山带封信,再让他打听一下曹宏奇的消息,还想着小棕和它儿子该不该分开,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告诉云彦不许乱针灸。各种杂念纷涌着,突然一睁眼,他应该为云彦买点什么东西,一摸兜,空空如也,原因是今天又换了新衣裳,却没记得装钱。 垂头丧气赶着路,竟远远看到一队骑兵打马行军,不过离得实在太远,只隐约看到那些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军人威严。 姚骞的感觉是对的,因为那群人只是骑兵团的火头兵,他们雪中外出正因寻粮而去,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他们的粮食阻在了别处,是以他们没有一点军人的作风。当然,大部分靖原军都是泥腿子出身、野路子行事,其中就包括曹宏奇。 此刻的曹宏奇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行人,更不可能认出他的兄弟,他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复仇大计上,一个出其不意且天衣无缝的计谋即将实施。冰天雪地成了他的天时地利,他冥思苦想许久,才想出借助前段时间的闹鬼事件,在某次外出寻粮的夜里,他杀了人引来野狗啃食尸体,还在雪地里燃起了火。不仅没留下一点杀人罪证,让火头兵最次是噤若寒蝉不敢多提,这是后话。 晚归的姚骞走近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 “你还会些什么?”云彦淡漠地问。 “我,我,还会喂马、赶马车。”这是一个年轻汉子的声音,听着有点紧张,让他说出的话打了折扣,但声音有点耳熟。 “没有做过的事就不要许诺,会,代表做过。”小杨严肃的声音告诫刚才说话的人,听着居然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姚骞没有疑虑,打开门帘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了熟人,竟是卖报的李八子。 姚骞进门,云彦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也是刚进门,路上一直偷偷跟着青年,确认他快安全到家了,自己先一步回家免得被青年发现。 小杨对东家的行动不算了如指掌,但他习以为常,毕竟跟踪保护的事东家门熟。所以,他只向姚骞微微点头,不想看到姚骞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八子。 “他会卖报,口才不错,人也机灵,最难得的是,吃苦耐劳!”姚骞不吝自己的赞美之词向云彦进谏,当李八子惊喜地看他时,鼓励地回以笑眼,然后瞅着云彦等结果。 李八子惊的差点叫出口,看到小杨投来警醒的目光,急忙收回视线垂眸恭谨地站着,心里的雀跃怎么也收不住。 “你认识他?”云彦三人将一切微妙变化看在眼里,吃惊姚骞认识这个男娃,一副熟人的姿态,真是惹人不快。 姚骞已经走到桌前用云彦的空杯倒茶喝尽,放下杯子才走到桌边看看三人,“对,我们见过两回,这娃不错。” 云彦听了心里略有松懈,还好不是什么兄弟知己,便圆了姚骞添好话的心意,对小杨说:“那就留下悉心教导吧,希望能尽快为你分担一些。” 小杨垂首拱礼,“多谢东家体恤。” 李八子在姚骞为自己说话后就没那么紧张了,当即也学着小杨拱手道谢,“多谢东家,多谢大哥!”沙哑和磁性结合的嗓音,让他的话多了一份认真,也让云彦瞬间变了脸色——同意地太快了,还是召来个兄弟! 此时的姚骞没关注云彦的脸色,他欣喜多了一个认识的人,为李八子有了安身之所欣喜,为有人能帮助杨总管而欣喜,更为院子里多了人气而欣喜,这样一来,他走了云彦也不会太孤单。 以后,李八子会是真正的长工,能帮东家干活。而自己披着长工的皮,却睡着东家的炕,还恬不知耻地拿着工钱。忽然转念一想,李八子不会也变成自己这样的长工吧?那不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找了情敌?完了,云彦真看上李八子咋办?毕竟李八子更年轻,人机灵,也会说话,自己该咋办? 转眼天黑,白日的小小插曲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夜晚上炕后,姚骞就开始翻来覆去扭麻花,搅的本就不太高兴的云彦更加心烦意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大腿一撂,压住青年双腿,胳膊一伸,从后面搂住青年,皮猴似的青年立马一动不动。 “咋了?炕太热?还是身上长虱子了?”云彦嗅着青年的气味故意逗弄。 “你才长虱子了呢,我只是,只是。”难为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姚骞只能装哑巴。 “知道了,你只是睡不着。”云彦闭上眼睛,不想把心中的不舍说出口,明天就要分别,再见不知何时,他的不悦也忍得痛苦。 “那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姚骞轻声反问,许久,没听到云彦的话,他才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压抑。使劲翻个身面朝云彦,才看到他闭着眼,嘴唇紧抿,显然强忍着什么。 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尤其是云彦背着光,自己又依偎在他怀里,姚骞眼中酸涩,闭上了眼。 “轰隆”,有什么东西在胸腔炸开,周围没传来任何声响,云彦却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是姚骞吻住了他!尽管只是双唇贴在一起,云彦也感受到了那溢出来的爱恋,他的青年在安慰他。云彦嘴唇没动,只是将姚骞搂的更紧,让他们贴的更近。 久久,仿佛过了一个秋天加一个冬天,他们同时睁开眼,无声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又吻在了一起,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暴风骤雨。他们尽情汲取对方的汁液,用以浇灌自己渴求而忐忑的心灵,并期望留下对方的温热,帮自己渡过未来孤独而难熬的寒夜。 星空中,圆月不再,团圆有了缺口,但它还会再圆,很快就圆。 第49章 伴随着“哔”一声哨响,打的不分你我灰头土脸的两组人马立即整装列队,等候教官指令。顶着明月的清辉,国术教官马尚沣扫视一遍有了点兵样儿的100多人,朗声宣布:“今日训练到此结束,明日早上五点半在这集合,我们要开新课!解散!” 前排最左边的学员尖声高喊:“敬礼!” 所有学员抬手敬礼,动作干脆利索整齐划一。可等教官转过身,立即都耷眉拉眼像得了软骨病似的低声哀嚎:“累死我了!”“要散架了!”“希望明个的新课能轻松点!”众人纷纷叫苦,三两成群朝一排窑洞走去。 姚骞没有着急回窑洞,站在训练场地中央抬头望起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像去年他在繁宜县那晚看过的月亮,皎洁无瑕,又圆又大,仿佛盛满了思念,只不过当初孑立望月的是云彦,今夜轮到了自己。 来到培训班快四个月,每天的课程安排非常紧凑,课余时间,姚骞尽可能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有空,心中的思念就要将他吞噬,无法自拔。分别前,猜到自己远走他乡后定会想念那个人,可实在没料到相思会如此汹涌澎湃,难受到不敢听到关于那个名字的一切,甚至白日里抬头看天,都会因为云朵而迸发出心底的思念狂潮,想见他,想抱他,想吻他,想他的全部。明月无能,锦书不行,杜康不敢,到底还有什么能解相思之苦?只道是,天高月孤寒,只影向谁说。明月遥相伴,知心不解愁。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姚骞侧首,看到了仍然活力四射的江汉源,也是岳老汉曾教过的徒弟,因此俩人走的近些。其实,他俩处的好主要原因在于江汉源委实热情,对人热情,参加集训热情,就像太阳派了个小弟在人间,能把周围一切都烤热。姚骞羡慕他的热情,欣赏他的纯真,对他比别人亲近许多。 而岳老汉的另一个徒弟有妻有子有家产,来了培训班不愿吃苦光想回家,所以没能通过三月期满的第一轮考校,半月前已经返乡了。鉴于国术教官马尚沣与岳老汉熟识,对他们二人比较照顾,间接换来没人欺负他们的和气生活。 “咋不回去?一会儿熄灯了。”江汉源勾着姚骞的肩膀,将姚骞往窑洞门口带着走,同时凑到姚骞耳边低声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想你未过门的婆姨了?呵呵呵,我就说你有吧,还不承认!” 姚骞不免有些赧然,被他说中心思但又无法辩解不是婆姨,是情郎,只能反唇相讥,“你倒是什么都懂,是不是暗地里找相好的了?” “你可别胡说,我就是见得多!人家还是雏呢!”最后一句话被江汉源舌头顶着牙齿用气声说出,俨然一个活宝,只是他很快又把矛头转了过来对准姚骞,“看你整天魂不守舍地,一有了家书立马精神焕发,有哪个汉子会为父母兄弟这样?咱俩关系这么好,你就跟我说了吧?”肩膀撞着姚骞,迈上门口台阶,被还在下面的姚骞一顶抽出肩膀,江汉源差点从台阶摔下去,气的跳脚,“恼羞成怒了吧?肯定被我说中了!” 姚骞不理会他的日常抽风,真是佩服他,比村子里的所有婆姨都爱八卦,仿佛每天只要听八卦他就能饱,不得不感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以前和尉保山、曹宏奇在一起,顶多也就打趣对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可这货,张口闭口睡觉、雏、相好,感觉像投错了胎,应该去当媒婆,不对,但鸨母更合适。不过,经江汉源一通打扰,心底的思念狂潮平息不少,只期待下一封信能早日到达。 任姚骞苦苦思念,远处树影中潜藏的云彦也不相信了,因为眼见为实,他亲眼目睹的就是姚骞和别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要说他们的聊天内容他能否听到?当然能,可他对那个与姚骞有肢体接触的男人恨得牙根痒痒,不但在自己的青年面前口无遮拦,还试图打探他们的隐私,必须想办法使他安分点。 几番思索,打定主意,云彦低头朝树下轻轻吹了个口哨,很快,一只黑色的老鼠出溜爬上树,恭敬地伏在云彦眼前的一支树条上,微微抬头望着威严的云彦,声音极地说着人话:“您有什么吩咐?” 这位便是云彦跟佘子君借来的顶级帮手,实打实佘子君家族的最优秀后代,也是除佘子君外鼠族仅有的会说人话的一位,更是收集、处理各类消息的总领。自姚骞进入培训基地,他就把他调了过来,专门负责基地一切跟姚骞的事。被其余老鼠称作“黑老大”的老鼠,会全面地收集姚骞一天到晚吃了什么、跟什么人打了交道、说了什么话、学了什么课,一五一十事无遗漏地报告给云彦。在云彦没有明示的情况下,它就尤为关注的是暗地里那些想要对姚骞不利的人,然后适时干预,却没引起一丝人类的怀疑,可见手段了得。 云彦对它三个多月的表现非常满意,当即低声用兽语吩咐一番,然后示意黑老大离开,却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鸣叫,云彦和黑老大顷刻一震,脸色大变,黑老大看向云彦。云彦沉声吩咐:“你留在这里,守住他,我去处理!”话还没完,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和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的月确实明亮的过分,仿佛要代替太阳穿透一切阴暗,将过往藏在深处的暗底都扒出来。 仲春之月,寒暑平衡,昼夜平分,月与日也要平分秋色。一个比苍鹰更庞大的身躯在林间无声掠过,惊起刚飞到北方的燕群,扑棱着翅膀在树梢绕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又回到旧鸟巢里休息。 今夜本无风,可树枝也齐齐向一边倒去,待压迫它们的力量消失,一些杏树枝头的繁花纷纷飘落,空中盘旋时,它们并不知自己为谁而落。 而在云彦的耳中,远处的嘈杂和混乱越来越清晰,有兔的哭泣、鹿的哀鸣、野猪怒骂、獾子咆哮……刨地声、撞树声、石头击打、木棍挥舞,还有熊和豹的安慰声。再近一些时,云彦便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不是以往战场上夹着血腥的烟味,而是呛人的硝味,隔着十里都这么浓郁,说明这场灾难的深重和难以收场。云彦心里越来越闷,想置之不理,可偏居一隅并不见得会安稳。覆巢之下无完卵,山河骤变,何以为家?以前的他,也像正在崩溃的那群野兽一般,无以为家,天生地灭,可如今,他有要保的家,家里有要护的人,他茕茕孑立弹尽竭虑六百余年求来的珍宝,怎能让人轻易夺了?断然不能!绝无可能!除非天地同灭! 不过眼下,为了不让激愤不已的兽群火上浇油,激化兽族和人类的矛盾,他身形一变,赫然成了一只身形矫健、威风凛凛、双目圆睁的花豹。 第50章 一大早跑了步练完一个小时操,学员们就挤到饭堂像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春天的野菜被加工成食物,整个饭堂弥漫着独特的香气,令这帮饕餮更加胃口大开。 姚骞和往常一样,端着餐盘走到和江汉源常坐的位置,坐下后才看到那人无精打采的进来,有点稀奇。直到江汉源打完饭坐在自己对面,姚骞才确认这位师兄不太正常,小太阳变蔫柿子了,配上眉间挤出来川字纹和黑眼圈,活生生就是被冻的皱巴巴的柿饼。明明动了一早上,他还不好好吃饭,菜叶都是一根一根地夹,然后在嘴里嚼半晌,肉菜竟是一动不动,姚骞不由得好奇地问:“你这是咋的了?被妖精吸光了阳气?” 原本一句玩笑话,谁知江汉源却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你咋知道?你也看见妖精了?” 姚骞愣住了,嘴里的米汤差点喷出去,咳了好几下才得以缓解,然后也装出一副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样子,配以阴森森的声调说:“看见了,没皮没脸只有骨头,两个眼洞里流着血泪,”说着双手比划着,突然大声喊着往后躲:“就在你肩膀上坐着!” 江汉源吓得脸色大变,身子一抖,嘴角一扯眼睛上看露出眼白吐出舌头:“哕!”神情瞬间恢复正常,“拉倒吧!你这招我八岁就不玩了!”说完张大嘴巴,咬下一口馍就要下咽,差点噎住,赶紧端起米汤灌了半碗,憋红的脸色才缓和了。 姚骞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的米汤,放下碗,双臂环胸看好戏的表情道:“这下真看出来了,你是被饿死鬼上身了!” 谁知江汉源不说话了,只将盘子里的肉转向姚骞,嚼着馍和野菜含糊说:“能吃下赶紧把它吃了,不吃我立马给别人!” “你确定不吃了?”江汉源作势把盘子挪走,姚骞立马一手按住盘子,一手抄起筷子,三次将肉片全部夹到自己碗里,不多说一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前晌的文化课结束后,学员们迫不及待走出窑洞,一眼就看见了停在训练场的一台火炮,众人未经教官允许纷纷围了上去,这摸摸,那看看,像见了大姑娘,好奇、兴奋、跃跃欲试,直到教官一声令下,众人迅速列队集合。武器教官这才指着火炮和刚抱出来一颗弹药,耐心而细致地讲解起来,并仔细演示动作要领,平时总是三心二意听讲的学员,难得都专心致志用心记着。 教官讲完,请学员现场上手练习动作,第一个被点名的就是姚骞,因为姚骞是射击课成绩最优秀的,尽管喂的子弹不算多,但姚骞已然能百发百中。这也是姚骞在集训班过得比较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国术、文化课都有很好的基础,加上独有的射击天赋,本人又能勤学苦练,深受各课教官的青睐。 可姚骞不知道的是,在暗处的一个小洞里,一只黑色小老鼠躲在阴暗中,正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在火炮前以标准的姿势演示装弹、瞄准、发射等动作,而得到了教官和其余学员的赞赏目光。 正是眼前这个东西,昨日在联山另一面的山林中,炸毁了无数生灵,包括凶蛮的山猪,可爱的兔子,还有伶俐的狐狸等等。它虽没亲眼看见现场,但也能想象到滚滚硝烟下,遍地都是断臂残肢,血流能浮起樯橹,兽群的哀嚎此起彼伏。据说还有一种叫地雷的东西被深埋地下,饿了一冬刚出洞觅食的野兽毫无察觉,然后,只是轻轻一脚,它们被炸飞上天与世长辞。明明是万物回春的三月,它们兽族却仍是数九寒冬,遭受了千百年来最惨烈的毁灭,其中不乏很多山鼠。而眼前这个花将军最珍视的人类,兴奋地学着怎么操作那个毁灭兽族的东西,以后是不是就要用来消灭它们了?它们该怎么躲避?黑老大心情无比沉重,它不想继续这个任务了。 晚饭时,总教官专门跟他们一起吃的饭,饭后宣布,三日后他们将有一天的休沐,可以外出,也可以留下。有些人为此兴奋欢呼,大部分都是略显放松,原因在于,他们多数都来自各个道台、州县,一天时间没法回家,顶多在基地休息一二,或者去附近的镇子里逛逛,其中就包括姚骞。 一个多月前,姚骞曾休过一天,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朋友相聚,就跟江汉源和另一位师兄去镇子里置办了点东西。他当时买了一些纸墨,路过书铺,自己进去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本《诗经》,有空的时候,他就翻出那首《羔裘》抄一遍缓解相思,是以,如今倒是多学了几首诗歌。这事自然也成了江汉源指认他想婆姨的重要证据。 躺在上铺的木板床上,盘算着自己没什么需要买的东西,云彦给自己的钱得好好攒着,如今只希望下一封家书早点到,他也好把早想好的内容写信送出去。军队的集训班各项规定很严格,也很人性化,亲属可以来探望,一月限一次,休沐算是一个半月一天。来到这里,他是大开眼界,见识了电灯,看到了钟表,学会了打枪,今天还了解了火炮,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对于文化方面,也让他振聋发聩,他知道了三民主义,听说了十月革命,虽然不是很深入的了解、很透彻的领悟,但足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差距而振勇拼搏。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所思所虑逐渐全面,这些是参加集训班最大的收获,必将助益他整个未来。 昂奋的思绪被烦人的床板响动打乱,姚骞凝神一听,正是下方的江汉源不断翻身,使得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常很轻微的动静,在安寂的夜晚异常响亮,吵得姚骞不得不把头探向下铺,悄声提醒江汉源,“嘘!别动了!” 江汉源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响动没了,可没过片刻,又开始了,甚至别的床也有了翻身的动静。 姚骞只得食指弯曲,轻轻扣了两下江汉源头部的方向,这下动静更大了,床板似乎受到了重击,紧接着,姚骞的大腿突然被戳了一下,惊的姚骞一抖几乎就要弹起来,被趴在自己枕边的江汉源按住了。 “嘘!下面有东西缠着我,咱俩换一下床睡吧!拜托拜托了!”江汉源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姚骞瞪了他一眼,心想真麻烦,为了不被他吵,直接快速翻到下铺,从江汉源空出来的位置钻进去,躺下后用腿轻踹了一脚江汉源的膝盖,江汉源顾不上为师弟的速度惊叹,也麻利地爬到上铺。至此,终于安静了,姚骞的脑袋也安静了,不再想东想西,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窑洞外的山墙下,几只老鼠无声窜到一起,轻声交流后,又各自离去,钻入不同的门缝和小洞里。其中一只饺子大小的灰鼠进了门后,径直跑到江汉源床下,顺着床腿爬到床板上时,猝然停了停,小脑袋左右转了转,鼻子抽动两下,小胡子跟着荡了荡,又往上铺爬去。 第51章 满心期望等了三天,没收到来信,姚骞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闷。晚上的训练结束后,教官如约宣布明天休沐,晚七点回来报到。一群被操练的失去灵魂的汉子们,顷刻变得生龙活虎,叽叽喳喳像林子里的鸟雀,吵得姚骞心烦不已,只得走到偏僻的角落靠着树根发呆。 训练基地的大院子里,有一盏大灯泡,可以为他们晚上的操练提供照明。此刻,还不到闭灯的时候,那盏大灯泡挂在屋顶中央,有点晃眼睛。姚骞不再看那明亮的存在,折下一根杏树枝,一下一下敲打着尚未凋谢的一点杏花。看着地上新的落红盖住了旧的落红,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云彦有了新人了?该不会是李八子吧?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对,甚至比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还久,难保他不会见异思迁。自己相貌平平甚也不懂的时候,他会对自己一见钟情,那换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岂不是更有新鲜感?关键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他,每次他有了欲望、需求,自己都只是落荒而逃,他会觉得无趣吧。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又练针灸扎坏了?也有可能是他太忙,毕竟他家大业大的,不像自己穷小子一个…… 直到熄灯哨响起,他才有气无力地回宿舍躺下,因为他的低落情绪,使他没有注意到平日追着他的江汉源的反常。躺到床上,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睁开眼睛,挡不住奇怪念头前仆后继,闭上眼睛,思绪飞乱,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才浑浑噩噩睡着。 半睡半醒间,有人推搡他的胳膊,姚骞萎靡不振地睁眼看了下,是另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学员胡清,于是很快闭上眼睛。 “醒醒!天亮了!”胡清看姚骞叫不醒的样子,又推着他肩膀,“有个好消息哦,不起来就不告诉你了!” 姚骞只当他在跟自己玩闹,翻个身背对着胡清继续补觉。 “嘻嘻嘻,嘿嘿嘿,”胡清想着自己看到的情景禁不住笑出声,冷不防提高嗓门,强装镇静,“哎,赶紧起!你的家属来接你了!”说完忍不住又笑起来。 窑洞里的舍友都习惯了早起,休沐也睡不了懒觉,此时只剩姚骞还赖在床上,朝阳从窗外打进来,照到了下铺叠得整整齐齐宛如没动过的被褥。 “一边去玩!”姚骞胳膊向后推了把胡清,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 “行吧,你接着睡,我去跟他说你不起床!”说完捂着嘴咕咕笑着,退到对面的床上坐下。然后他就看到姚骞猛地从床上弹起,扭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真的?外面有人寻我?” 胡清抿着嘴笑意不减,点点头,“对,寻你的,你再不去他就跑了!” 姚骞“噌”一下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往外跑,跑到门口又突然返回开始火速穿衣穿鞋叠被子,而胡清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忙乱而亢奋的姚骞,忽然放声大笑,捂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把你急的,哈哈哈……” 姚骞没理会他神经质的反应,简单整理后再次跑出门,快到大门口时,他边跑边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心里的欢喜比璀璨的太阳和无限春光还要明媚,难怪没来信,原来是人来了! 可等出了大木门,左右看了几遍都没人时,他的心一下跌到谷底,被那小子捉弄了!姚骞双手叉腰,怒气和失落从眼里迸发,转身要返回时,被什么东西一顶,差点摔倒。扭头后,居然看到了小棕,没有任何人驾驭的小棕。乍看,他并没认出那是小棕,是小棕身上贴着的挂着的白布,上面写着“我要接姚骞”五个大字,像晴天霹雳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 姚骞绕着小棕转了一圈,确定周围除了大门看守,再无别人,他又对着那块被马镫压着的白布看来看去,就是云彦的字体。姚骞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不对,也许,以后太阳出来的方向叫西,落下的地方改称东了,不然,他怎么会遇到如此离谱的事! 一把扯下那块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对旁边忍俊不禁的大门看守颔首笑了笑,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他要去问问那个离经叛道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让别人把他当笑话!他都能想象到,等他晚上回去,那群二十几快三十的毛头小子要如何大笑特笑笑掉大牙了! 小棕果然是匹良驹,跑的又快又稳,还不用姚骞驾驭,自己就能找到地方。路边,花红柳绿的晴朗春色没能吸引姚骞的注意力,他只盘算着回去要如何质问那个胡作非为的人。 然而,当小棕载着他直接跨过一处门槛,进了高门大院停下时,他被眼前的景象眯了眼、丢了魂,骑在马上怔怔看着,一树桃花下,一个穿着裁剪得体的藏蓝色毛呢西服的修长背影,就足以让他所有的烦恼和混乱烟消云散,而当那个身影慢慢转过来时,他蓦地想起那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一张胜过万紫千红的脸,是能让天地失色的颜,由内而外都是恰到好处,没有一丝赘余,没有一处突兀。等他眼角嘴角都是笑意走向自己时,姚骞身子一软趴在了马背上,心里直呼:绝非尘土世间人! 云彦缓缓走到马前,抬手放在青年后背上,轻轻从颈部顺着摸到腰间,柔声问姚骞:“怎么不下马?是在等我抱你下来?” 姚骞闻言倏地坐起身,从高处俯视着云彦,云彦抬眸迎上青年复杂的目光。接着,青年张开双臂,云彦会意搂住青年的腰一用力,青年翻下马顺势把腿盘上了云彦的腰,直勾勾地看着云彦说:“见了你浑身发软!” 云彦胸腔里发出磁性快意的笑,震得树上桃花扑簌而下。不再傻呵呵的小棕掉头回了自己的马厩,不再理会主人。 云彦抱着姚骞一进门,姚骞的唇就贴了上去,二人唇舌交缠,猛烈攻击,疯狂抢夺着彼此的呼吸,从门口吻到了靠窗边垫着厚垫子的高背圈椅上。一时,窑洞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激切的吮舐声。 直到姚骞肚子里一阵呼啸,才不得不停下极度耗力的强势攻掠,二人不舍地放过对方的唇舌,额头相贴,看着彼此红彤彤的嘴唇,不由同时笑了。 “先吃早饭吧!”云彦坐直身体,俩人挤在一张椅子上深情凝视着,都不觉拥挤。看着看着,姚骞又捧住云彦的头,轻轻在云彦额头、鼻尖、嘴唇、下巴上啵唧啵唧亲了几下,转而抱住云彦的后背,头靠在云彦肩膀上,深情而郑重地说:“我很想你。” 第52章 番外1——云遥篇 九曲十八弯,黄河流山川。黄河与黄山,由来是一体,穿梭环绕,绵延万里,龙行蛇走,跨越神州。自晋西河中而渡,过了黄河恰是龙门山,寓意鲤鱼跃龙门。可谁又知道,出龙门山的仍是羊肠小道,而非康庄大道呢。且因许久无人踏足,几乎快要寻不见方向。道路两边,不是悬崖就是密林,也有部分路段全部没入野草中,从下往上长满不同高度不同种类的灌木、杂草、树木,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何种物类。此时,孟秋逢处暑,天光当晌午。烈日高悬,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光芒火辣辣压在山上,热的万物都蔫巴了,七月流火名不虚传。烈日之下,是接天的山峦,一个尖连一个尖,围成一圈。黄土被遮,入目皆是碧绿,与脚下的青翠遥相呼应,站在低处只能看到遮天蔽日的绿荫,极尽目力也望不到道路那一头,这是置身空山深谷,才能领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然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捎,镜台儿何曾览照,绣针儿不待拈着。常恨夜坐窗前烛影昏,一任晚妆楼上月儿高。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无缘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难解自无聊,病恹恹则怕娘知道。窥之远天宽地窄,染之重梦断魂劳。”(《倩女离魂》【混江龙】)一曲轻歌在空谷中回响,半吟半唱,无乐成曲,越来越近,虽男声唱旦曲,嗓音不甚悦耳,但可以听出吟唱之人并不在意,他的调子时而哀怨,时而愤沮,时而怅惋,时而癫狂。有鸟雀闻音附和,像在伴奏。那多情男子的歌声在山中久久回响。唱着唱着,曲调忽的变了,成了男音唱男曲:(《岳阳楼》中吕洞宾所唱《贺新郎》一曲)“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丛林深处,一只花豹子神情怏怏,身体欠佳,本欲安睡养神,却被杂音吵醒,它睁开喷火的眸子,起身朝扰民的声源潜行。四脚踩在草莽中,没发出一丝响动。常言道,打草可惊蛇,可那是于道路两边的小草丛而言,对于这种深山老林,靠一根木棍在草叶上敲打两下,能惊跑的怕是只有蚊虫,对于长虫等大物,人家才不惧你的棍子。于是,云遥子除了用棍子敲打近处的蚊虫外,还一展歌喉引吭高歌,唱起了他在晋西南刚学的杂曲,调子对不对的,他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听,主要是为了跟山精水怪妖兽们提前打声招呼借个道。当然,要是因此引来债主讨要性命,他也无所谓,一副行尸走肉而已,谁吃不是吃呢。唱了许久,嗓子实在受不了了,云遥子收了声,解下水囊喝了点水,望了望四周,前面的路更加荒芜了,荒芜到无的那种荒。这种现象,一般都是两种结果造成的,要么是山里有东西,人不敢来,人不来走,就没了路;要么是山里啥东西也没,荤的素的啥吃的也寻不着,人来了得饿肚子,人不愿来才断了路。凭着不错的视力,他看到高处山坡上有珍贵的药材在生长,那么,排除第二种可能,山里有大家伙,而且是吃肉的、也是能当肉吃的大家伙。罢了,罢了!游山玩水浑浑噩噩熬了几年,想放下一切去面对时,却有可能不用面对了,倒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想到此,云遥子索性找了棵大树,靠着树根席地而坐,闭上眼接着哼曲,终于不用着急赶路了,太阳下山又如何?烈日当头烤了许久,还是舒服一刻算一刻吧。隔着不知多少丛枝叶,花豹子深邃的眼眸瞄准了那个扰它安睡的家伙,是个两条腿的雄性人类。看他拄根棍子双腿乱摆脚下无力的样子,绝对没什么战斗力,一口就能咬死,够吃两顿的,天气热,不好放,吃不完的分给其他小喽啰。花豹子心里盘算着,一直跟着云遥子寻找下嘴的绝佳时机,试图一击毙命,因为它身上伤势未愈不便整持久战,直到那人停在树下不动。难听的歌声没了,空山一片死寂,有花豹子在的地方,一般都很安静。又靠近一些,它听到了轻轻的哼唱,似乎比唱出来悦耳些,花豹子忍不住驻足,打量起那个人类。他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宽松而破旧,头顶扎个丸子,靠一根银簪固定着。面容不难看,只是有点黑,走了许久,脸上浮着薄汗,此刻,有一滴汗珠滑下脸颊,滴在了胸前衣裳上,莫名看的花豹子口渴。两只蝴蝶飞了过来,一左一右落在那人肩膀上,那人似乎发觉了,不再哼曲,睁开眼睛看了看一黑一白两只可爱的精灵,笑着伸出手,蝴蝶仿佛受到了感召,轻盈飘到了他的两个掌心,扇动翅膀,无声交流。云遥子被两个小东西的驱走了困意,嘴角一勾,和两只精灵攀谈起来:“你俩倒是有灵性,不会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转世吧?比翼双飞,真好,不管是当人还是当虫,能有个伴形影相随,一定要珍惜啊。”他含着笑意说着,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一副落寞颓唐的神情。两只蝴蝶听着串串声响,齐齐朝着云遥子转头快速拍打翅膀。“哟,这是怎么,看出点什么了?可惜啊,老道只是个混日子的,啥啥不会!哈哈哈。”他笑得落拓不羁,不自觉抬起头,目光对上了一只如剑如刀的眼睛。当即,他的身体如坠冰窟,喉咙像被利爪扼住,全身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珠慌乱转着。花豹子看到那人发现了自己,停下脚步,无声与他对视。一阵微风拂过,两只蝴蝶挥挥翅膀,在云遥子面前上上下下地转圈飞,云遥子渐渐冷静下来了,身体恢复了知觉,对蝴蝶摆摆手,重新靠着大树姿态放松,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半眯着,望着那露出一个脑袋的大家伙,居然碰到了豹子。该不该说他运气奇佳呢,走了多少年山路了,始终像不怕死的莽夫,人人不敢过的“景阳冈”,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了,这回如愿了,云遥子在心里发出苦涩的笑。花豹子在一点一点靠近,它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后腰压的低了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直到距离目标一丈以内,那人居然还没逃,该说他胆大呢还是有自知之明,毕竟在他进入自己视线之后,就等于进了它的爪下。它看了看那人腿边的棍子,手边的包袱和腰间的水囊,没有什么能攻击自己的,甚至树下都没有土疙瘩,全是杂草。云遥子又睁开眼睛,和花豹子默默对视,两只蝴蝶已然不见了踪影,风停云静,万籁俱寂,唯有两双眸光在交汇,一冰冷如刃,一清幽赛竹。倏忽,利刃出击,清竹折断。花豹子一个起跳,爪子落在了云遥子面门,只见他不疾不徐,单手成掌竖在胸前,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念了一句:“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第52章 云彦两次收到姚骞的回信,都看的又气又笑,他每次像专业写情诗的,思念爱慕写满信纸,都快成诗人了。反观姚骞的信上,一半说自己干了什么,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学了哪些本领,见识了新鲜事物,年夜饭吃了什么;一半问家里发生了什么,问了兄弟问师傅,然后小杨和小棕父子,李八子都会问,而自己,也就是他捎带问问并提醒保重身体。厚厚几页纸,就是抠不出一两个想念的字眼。 他每次满心欢喜的打开,一脸失落地合上,忍不住想把那个小崽子抓到面前问问,分别许久,就真的不想自己吗?还是自己不值得他多写几个字?后来他酸溜溜问起,青年才告诉他怕被别人看见。他便说,自己也那么写了,有什么不一样。青年说,当然不一样了,那个院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又不认识你!他被歪理堵住了,只能尽可能多抽出空,远远躲在暗处看他几回,才能缓解那种如同鱼儿离开水般的极限渴求。 终于吃到了可口的饭菜,姚骞两口一个猪肉包子,吃了两个,开始吃炒鸡蛋,喝羊汤。一边吃一边问云彦:“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这院子是租的?” 云彦把一盘凉拌的香椿往青年跟前移了移,看着青年饿极了的模样,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能吃饱吗?咋看着不像啊!” 姚骞的筷子顿了顿,心虚地笑了笑,放慢进食的速度,实话实说,“管饱的,真的,但大锅饭嘛,能好吃到哪去!当然,也有好吃的,估计厨子心情不一样,发挥的水准参差不齐。” “这下搬过来了,以后三天给你送一次饭,咋样?”云彦一点不开玩笑地问姚骞。 姚骞连连拒绝,“不行不行,那么多人呢,连教官都跟我们一起吃,我不能搞特殊。再说,送来没准都被抢走了,我估计只能抢着饭盒。那群狼崽子可——” “谁敢抢要他好看!”云彦当了真,立即板着脸,声音透着狠厉,仿佛要剁人手脚的口气。 吓得姚骞赶紧放下筷子,搂住云彦胳膊摇晃,赶紧给东家顺毛,“别急别急!我开玩笑的,没人欺负我!我的意思是,那里的饭菜不算难吃,主要,我这不是想家里的嘛,吃别的都没味!嘻嘻,都怪你把我嘴养刁了,以前泔水窝头照样吃的欢。”秃噜出这句话,姚骞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脸色刚有所缓和的云彦,听到这句话,眉头就皱了起来,眼里噙满心疼,夹着一丝愧疚,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嘴唇蠕动几下,只艰涩地说了句:“以后不会了!” “哎呀,都过去了,我早就忘了!”姚骞咧咧嘴,赶紧拿起筷子夹了香椿塞嘴里,嚼了几下又是点头又是翘拇指,含混着说:“好次好次!”咽下菜,赶紧把话题换了,“你还没告诉我来几天了?家里都有谁来了,老刘肯定来了,我都吃出他做的菜了!哎,我还记得,当初醒来吃的第一口饭,也是鸡蛋,不过那时是蒸的蛋羹,哑伯蒸的蛋羹比老刘的嫩滑。”姚骞一嘴两用,不停吃着说着,不敢让气氛冷一点。 半个白天,姚骞都拉着云彦看新院子及每间窑洞,这个院子总体跟凤栖镇那间很像,一排五孔窑洞,不同之处便是窑洞墙面用石砖砌过,院子也比那边大很多。姚骞以为租的,追问下云彦才坦言是买的。姚骞不由打趣,难道以后自己每去一个地方,云彦就跟着买处院子?云彦很郑重地回答,他正是如此打算的。姚骞满心感动,若不是还想喂喂小棕,他都想抱着云彦再亲几口,好吧,江汉源看人的确准,他就是个有情饮水饱的俗人。 看完屋子,他去看了看马厩以及里面的小棕,这次因为时间仓促,小马驹没带来,小棕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今天接回他才有了好模样,此刻正吃着嫩绿的鲜草,任由姚骞对它上下其手。 然后,姚骞又热情地跟厨子老刘打了招呼,夸了一通老刘,老刘乐的合不拢嘴,忙把晌午的菜单报了一遍,说是东家安排的,姚骞看了看身后不吱声的云彦,笑呵呵点头同意,吩咐老刘下次回来要吃甑糕,老刘言称没问题。 问及小杨和李八子,云彦说是二人在铺子里忙,一般不会来。姚骞一边窃喜,一边言不由衷地问:“那你不就没人照顾了吗?洗衣扫地咋办?” 云彦摆摆手,“这些小杨安排了旁人做,我也不需旁人照顾,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只想让你照顾我,如何?” 两人坐在桃花树下,云彦拉着姚骞的手指玩弄着,投向自己的目光灼灼,比那春光还令人沉醉。姚骞忍不住倾身过去,右手掌摸上云彦的侧脸,不由动情地说:“乐意效劳,我的东家。” 云彦也把掌心贴上了青年透着淡粉的脸颊,许久没见,这张脸更健康也更成熟了,和记忆中很相似,又有点不一样。这一世的青年,同样饱经苦难,但仍不失赤子之心,谦卑中藏着张扬,隐忍中收着锋芒,坚韧又有活力。和这大好春光一样,此时,正是青年的好时候,穿着一身学员制服,生机勃勃,英气逼人,意气洋扬,魅力无限。 姚骞顺势侧着头,在云彦手心蹭着。一阵微风吹来,头顶的桃花三三两两的飘下,粘在二人的发间、肩头,像二人纷涌的爱意结晶,轻盈柔软,娇美鲜活。 “上次信里说的事,有消息了吗?”姚骞自下而上看着云彦刀削斧刻般刚毅而有型的脸颊轻声问。 姚骞问的是关于尉保山传来的曹宏奇的消息,云彦并没从尉保山那儿得到更详细的信息,但他的下属打听到了详细的信息,并且是他不能说的,只能挑挑拣拣地回答:“李八子去见过尉保山了,他并没打探到更多的消息,只听说仍在靖原军中,具体是哪个支队,不太清晰。” 第一封信里,云彦就告诉姚骞,已经给尉保山传了自己参加集训的消息,尉保山说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第二封里尉保山说曹宏奇给家里递了消息,说在靖原军里越来越好,让他二人不必挂念。他到了集训班得知,靖原军分为八个支队,分别驻扎在不同州县,洛平县入驻的是第三支队和骑兵团,他猜想,或者说他希望曹宏奇就在洛平,毕竟他当初是跟着骑兵走的。仔细一想,不太可能,倘若曹宏奇就在洛平的话,怎么会不回家、不去见兄弟呢。 抛开兄弟的事情,姚骞此刻就担忧傍晚的分别了,他伸长双臂抱住云彦的腰,将头枕在云彦大腿上,心有戚戚,把脸往云彦腹部埋了埋闷闷不乐道:“假期太短了,集训还要一年多,可是,我不能放弃。” 云彦听出了青年的彷徨惆怅,他抬头看着远处一片有粉白点缀的青绿山尖,那里有春色遍野,有青年的希望。青年至今没有发现,这处小院里抬头就能看见他们训练基地所在的联山,这是云彦选择此院落的主要原因,骑马两个小时就能来回。 “放心做你想做的,我会当好你的后盾,每日等你回家陪我!”云彦如是说。 此时的姚骞只知云彦深爱自己支持自己,并未想到这句话的份量,等到日后发现了云彦是如何当自己后盾时,他才觉得自己总是看轻了云彦的许诺。这是后话。 第53章 午饭比地主家的年夜饭都丰盛,老刘约莫使尽了浑身解数,大小碗盘摆满了桌。酸甜咸辣,各种香气赛过了方圆十里的芳香,吃的姚骞肚满意足。云彦怕他积食,麻利地拿了化食的山楂丸喂给他。 云彦问要不要去街上逛逛,姚骞思忖后,果断拒绝。100多天只见着一面,他更希望和云彦静静依偎。于是,姚骞在浴桶里泡了个舒服的澡,把自己涮洗干净继续参观窑洞了。 姚骞发现云彦专门空出一间窑洞放着几个架子,上面摆了一些药材,地上还堆着几袋散发着药味的袋子。问云彦是不是打算开药堂,云彦夸他聪明,一猜就中。然后跟姚骞讲了自己大概计划,即跟佘子君合作,他负责采购中草药材,由佘子君的人加工,主要卖一些成品药丸、药膏,同时也卖草药。兵荒马乱,成品药更便于携带,前景可观。 姚骞亮晶晶的眼笑意盈盈,看着擘画美好愿景的云彦,心里不由佩服云彦太多才多艺,是他见过最令人钦佩的才子。 俩人东一句西一句随意而轻松地聊着,温情渐渐化成了情欲。不知什么时候,二人又紧搂着亲到一起,他们就像磁铁的两极,离得近一些会自动吸住对方。年轻气盛干柴烈火,从桌前亲到炕上,还是意犹未尽。仿佛只有酣畅淋漓出一身汗,才能浇灭心中、腹中的熊熊欲火。 闻着姚骞身上香喷喷的桂花味,云彦忘了之前的禁欲打算,毕竟青年明日还要训练,他自然不能让姚骞带伤上阵,可二人越吻越忘我,意乱情迷无法自拔。翻身将青年压在身下,云彦的欲火已经让他失去理智。当云彦掀起姚骞的上衣,将手摸向其下腹时,姚骞脑袋嗡的一声,突然用力把云彦推到一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坐起来飞速往后躲,直到后背贴着墙壁才停下,看向云彦的眼神里全是恐惧。 差点摔下炕的云彦心神一滞,茫然地望着如逃脱虎口的兔子般的姚骞。 姚骞身上忍不住发抖,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刚才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黑云罩顶呼吸难继,双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云彦。他急切地喘息着,无法解释自己对云彦的抗拒,只能掩饰着慌乱和愧疚,舌头打着颤说:“我,你,你,光天化日的,不,不许白日宣——” 看穿青年的深埋的无措和不安,云彦已经清醒过来,忍着锥心之痛,强颜欢笑哄姚骞,“是我的错,不该情不自禁,你明日还有训练课业。别多想,我们,来日方长。”说罢起身随意整理了凌乱的衣裳,下炕走到桌边去喝茶,根本无法再直视青年那受惊的小鹿似的双眸,仿佛那双清泉般的眼眸,能映出自己兽性大发的真面目。 看云彦背过身去,姚骞立即松了口气,系上里外衣的扣子,搂紧了自己的双肩。他想起了那个梦,因为云彦的一个动作,曾经如影随形折磨他的噩梦,毫无征兆喷涌出来,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那段时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他以为早已烟消云散。实在难以捉摸,为何清醒的大白天里,会因为噩梦而神智昏乱,那如坠冰窟的寒冷,那扼住要害的窒息,那钻心入骨的疼痛,切切实实是方才骤然感受到的。更令他痛楚的是,竟是因为云彦亲热自己而生出的,那以后还会出现如此情状吗?他要怎么告诉云彦自己是为噩梦困扰?尤其是,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自己如此激烈的反应该不会是由于真实地经历过吧?那他就更没法对云彦坦白了。姚骞一整天的欢心愉悦都不如突然的变故震彻心扉。 云彦虽然不知道姚骞曾做过的梦,但他隐约感觉到,姚骞恐慌的根节与自己当初的失控有关。他当时昏了头,不知是不是姚骞昏迷中看到了自己,他不敢想象,要是被姚骞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上一世,姚骞死后,他感受到了比天塌地陷都难以接受的万念俱灰,他再也不想活在这个没有姚骞的世间,只想跟着他去。他在姚骞头七过后,亲眼看着姚骞的儿子儿媳完成祭奠离开,他才像个盗墓贼似的,偷偷挖开墓坑,将姚骞亡妻的骸骨取出来单独装进盒子随便刨坑埋了。然后为姚骞换了个大棺材,自己一起躺进去准备长眠。不管是下地狱,还是被虫蚁啃食,他都要追过去,如此来世他们说不定可以一齐投胎到同一个地方。 却被兴国寺的了业和尚强势阻拦,了业和尚好言相劝他不听,那家伙就威胁他,等他没气了再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沉海。该死的秃驴果真是会念经的和尚,啰啰嗦嗦给他隔着棺盖讲佛法、讲轮回,还把他上上世的事拿出来戳他软肋,从前晌念到了后晌。 意外总是来的让他感觉像预谋,当他闭着眼睛默默听和尚念经时,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他感觉棺材晃了晃,倏地瞪大眼睛怒骂:“老秃驴,你要干什么?” 没等了业和尚辩解,又传来一串轰隆声,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棺材左一歪右一斜向下沉,这下,他知道不是秃驴在捣乱,而是老天在作怪。 外面,了业和尚连连后退,看着霍然裂开的地缝,失声高呼:“快出来!地龙翻身了!” 刹那间,他想的是,正好,可以跟姚骞死同穴,于是紧紧搂住姚骞的尸骨,任由地龙将他们拉进深渊。可他突然又怕下面有地火,烧毁了姚骞的尸骨影响来世投胎,于是抱着姚骞尸体破开棺木向上攀爬。可惜,老天诚心和他作对,地缝还在扩大,像地狱开了门,深不见底,他怎么都爬不上去。最后,他只能以自己跌落的代价将姚骞尸骨抛上去,让了业和尚接住。 最后清醒的几个呼吸间,他听到了业和尚近乎破音的吼声:“我会保住你的魂魄!别放弃!” 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没觉得沧海桑田,了业和尚却说已过了二十年。他无法相信,也无法反驳,整天整夜都在一片黑暗中,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寒来暑往,只有连呼吸声也听不到的寂静。了业偶尔过来絮絮叨叨,说他在万凤塔上的一个木鱼中,魂魄将养的很好,他得耐心等待。 十年后,了业和尚圆寂了,他的魂魄渐渐增强,不仅能感受五蕴,还能感受到其他魂魄。某一天,他的魂魄突破了万凤塔的禁制,飘然离去。可他忽略了老秃驴临终的嘱咐,飘的离兴国寺太远了,差点彻底陨灭前,他不得已寄宿到路过的骡子身上苟延残喘。 第54章 再后来,他能通过魂魄掌控骡子身体,找到了小杨,让小杨以及佘子君帮忙找姚骞的转世。又五年后,他能变成自己的本体了,但变不成人形,而且本体发挥不出原有的力量。他为了在人间四处寻找姚骞,只能继续当骡子,直到十年后才有了眉目,那正是姚骞进入古墓之际, 赶在关键时刻,他以骡子的身体救了姚骞。而为了变成人形,他必须吸食心爱的人类血液,当初正值青年受伤昏迷,他舔了青年伤处渗出的血液,得以变成人形,可因为刚食用了鲜血,他的气血乱行神魂震荡难以自控,导致他神志不清不顾青年挣扎强行占了他的身体。 他们牵牵绊绊兜兜转转,看似共度了三生三世,可真正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三十来年,期间大半时间,因各种因素,二人只是熟识的友人,并不能相濡以沫。所以这一世,他必须早日把青年揽到自己羽翼下,让他长长久久的活着,自己要和他缠缠绵绵到天涯。 几十年的往事如烟如梦,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云彦心绪难宁,但他不能沉浸其中,他要的是姚骞的以后。平复心神后,他提出去镇里的集市逛逛,姚骞明白云彦的用意,二人各自打起精神出门踏春郊游。 小镇不大,人却不少,主街道是一段坡路,两边柳树弯弯,下有草长昂首。路边民居的小院里,时而有红杏出墙,时而是桃花飞枝,空气里尽是清新和花香,令人神清气爽。低空偶有燕子掠过,忙忙碌碌衔枝筑巢,让麻雀看的眼花缭乱,叽叽喳喳不停歇。 可能因为日暖,可能因为备耕。集市上,午后行人如织,各个笑如春花般灿烂。有出来卖春衫的,说是春蚕吐的第一口丝织就;有卖包子的,说是新采的荠菜大肉包子;有卖桃花饼、桃花香囊、桃花帕子的;有往外租驴、牛、骡子的;还有卖笼、篮、斗、簸箕的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吆喝声、讨价声响成一片。 云彦和姚骞并肩走在人群中,却没享受到这份春日喧闹。云彦知道姚骞必然放不下先前的不愉快,主动掏出银元问姚骞需要买什么。 姚骞看了看,强颜欢笑,说是自己什么都不缺,顾盼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闪过。没想到常爷会在此出现,他又准备下墓了吗?被这一意外见闻引开了愁思,姚骞才抽出几分心思欣赏春景,抬眼望望周围,不无感叹道:“这里似乎很安宁,要是各地都像这里一样祥和,岂不是处处世外桃源了。” 云彦也看到常爷了,但姚骞不知他俩相识,他便懒得应付别人,听着青年忧国忧民,他跟着响应,“老百姓很容易满足,也很顽强,只要能耕织如常,他们的心就是安宁的。不安宁的是权阀,他们心不静,世道就难平。”想起前几日看到的满目疮痍,不免忧从心起。 “曹操说的对,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民生多艰啊!”姚骞想起了三国的混乱,赤壁的大火仿佛还在燃烧,忽地就对自己所谋之事惆怅起来。 云彦拉住了姚骞的衣袖,竭尽心思哄青年:“这才吃上饱饭几天啊,你自己还是民呢,不要多想,尽力而为便是。” 姚骞停下,看着云彦宽慰自己,张口刚要说什么,余光扫到对面过来的几个穿学员制服的汉子,无暇思索,拉着云彦就往小巷子里钻。将云彦按在墙下,姚骞看着几个同窗笑闹着走过去,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到二人怪异的姿势,瞬间涨红了脸。 云彦却好暇以整,丝毫不见慌乱,还似笑非笑地说:“其实你大可不用这么躲,你没穿制服,他们未必能注意到。倒是把我这么藏在这里,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姚骞被他说的更加羞赧,斜斜翻了个白眼,心里的雾霾被打散,口气变得轻松,“你就只值三百两吗?妄自菲薄了吧?就您这相貌、这身段,咋也值千金啊!”说着故意加重“千金”二字,显示自己的调戏功力不低。 “千金也好,万银也罢,”云彦嘴角含笑,附到姚骞耳边低语,“端看郎君心情,给多少都行。” 唰,姚骞耳根也红了,老流氓,又被反调戏了,抛下一个自以为恶狠狠其实娇嗔的眼神,率自走出小巷,迎着夕阳往回返。刚才和云彦对望的时候,他就想开了,这是自己心仪的对象、是自己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啊,怎么会畏惧他的亲密,一定是自己年轻没有经验,又被听过的荤段子吓着了。以后就好了,无需过于忧心。 云彦心里也松了口气,青年总算恢复了,那沉郁寡欢的样子,实在令自己揪心,急忙跟上去为他保驾护航。 不愉快的事情揭过,春日的霞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脚下的土路铺满金光,兆示着光明的未来。 姚骞后来也曾主动试过,想克服自己心里的恐惧和障碍,可每次前面都好好的,到最后就不行了。云彦这时才知道自己当初给青年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可他不能说,只能提出让姚骞在上,姚骞说自己不会。云彦便把那本《阳明山房导引图》拿出来,姚骞这才知道当初的乌龙是个计谋,为此跟云彦生气一天没说话。 晚上小杨过来交代事宜,本以为会看见满面红光的东家,却发现东家失神落魄的形态,眼神中充满低落,小杨明白关乎姚骞,他不便多问,便低眉汇报了两件事。一是,虎族老大王宸在母老虎的劝说下,同意暂时稳定虎族及跟随他的狮族、野猪和其他一些兽族,不让它们和人类开战,并说近期要和刚化人形的母老虎拜堂成亲,到时候让云彦参加。可山下这几天还是传来了兽族咬死咬伤百姓的报复性事件,他已安排去查具体哪族所为,查清再作处置。 说完,等着云彦示下,云彦不置可否,似乎对那些并不在乎,只是问他,“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杨向来知道他的东家心肠不硬,刻意忽略那些讥讽鄙夷,话中带出感激的笑意,说:“没有,他们忌惮您的威名呢。” 云彦目光落在姚骞抄写的那些诗稿上,眼神没什么聚焦,又问:“你们这族,都好吧?” 小杨明白他既问安不安稳,又问安不安全,便回答:“都好,它们多是家养的,生来绵善,不寻事,也惹不来多少是非。无非吃草和被吃肉而已,几千年了,大道如此。”搁下万物轮回的主题不议,他又说起另一件事:黑老大提出把基地的事交给别的下属,自己想回洛平继续负责总管情报工作,希望云彦能允准。 云彦沉吟片刻,猜到了黑老大离开的缘故,便同意了。反正现在搬过来了,等他处理好眼下棘手的大事,就能天天亲自守着宝贝了。 想起宝贝,就想起那个狗皮膏药,没好气地问小杨,“那个狗皮膏药,就那个江汉源咋样了?还能爬起来?” “爬不起来了,昨夜在灶房瓮里睡到半夜,又被吓醒,跑到外面差点掉进茅坑,今早起就发了热,胡话连篇。”想到此人,小杨为他又气又笑,见过请君入瓮的,没见过自己入瓮的,可见不能得罪黑老大。 云彦开怀大笑,“哈哈哈,看他还敢不敢随便碰我的人!活该!” 小杨犹豫片刻,还是勉为其难开口,“东家,有些话不当讲,但我——” 云彦以为他要说教自己烽火戏诸侯,厉声喝断,“那就别讲!” “不讲我睡不踏实,”小杨直言不讳进谏,“这个江汉源秉性不坏,也无恶意,公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可能需要结交很多人,一个好汉三个帮。” “行了!那就留他一命!”云彦摆摆手,江汉源保住了小命。 “东家仁义!”小杨赶紧闭着眼吹捧自己的主子。 第55章 日落西山,回基地照旧是小棕送的姚骞,同时进门的人看的目瞪口呆,其余听闻姚骞家属的轶事后,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更有甚者跑到门口去看,然后被小棕一个马尾扫过,后蹄一扬,吃了满口黄土。 姚骞不理会他们的戏弄嬉笑,自豪地喊着:“我家小马识途,你们羡慕嫉妒都没用!” 胡清是里面闹的最欢的,跟在姚骞身侧笑两声蹦出几个字:“你的家属,呵呵呵,原来四条腿,哈哈哈,还有长尾巴,哈哈哈,脸比尾巴还长,呵呵呵。” 姚骞努力压着心中的怒火,左右张望,居然没看到话唠江汉源,狐疑地问胡清:“再笑成傻子了!江汉源呢?咋没看见他?” 笑成傻子的胡清一下不笑了,神情凝重,越过姚骞快步往前走,“他在窑里呢,你进去就知道了。” 姚骞愕然,不再多问,疾步进了住宿的窑洞,就看到江汉源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布巾,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姚骞其实松了口气,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生病了。坐到床边,摸了摸那还带着汗渍的脸颊,“咋发热了?夜里蹬被子了吧?春寒料峭啊!” 昏睡的江汉源悠悠转醒,开口就是怨妇腔调,“你个没良心的,人家病了,你倒跑没影了。” 姚骞扶额,明白这货没什么大事了,当下跟他对戏,长舒一口气,“我看你命不久矣,想下山卖身葬妻,人家都怕传染霉运,不肯买,”拍了拍江汉源的肩膀接着道,“只能给你裹个草席子了,你来世投个好胎吧!” 江汉源气的坐起身,一把扔了头上的布巾,手指点着姚骞,撒起泼来,“好你个姓姚的,你这是要留着家产找小的续弦啊!我偏不遂你的愿,就算残了也要死在你后面!” 刚跨进门槛的胡清听到二人对话,再次笑逐颜开,后面端着饭菜一起进来的两个汉子,也是跟他们关系比较好的陈冰、艾小米,都跟着笑了。 艾小米说着“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吧,姚枪王就是江水水的心药。”走到床前将手里的碗筷递给二人,挤兑江汉源,“快吃吧!再躺着你男人爬别的婆姨炕上了。” 话音未落,就迎来了姚骞和江汉源双拳出击,艾小米也是个活宝,身子向旁边的陈冰倒去,嘴里还期期艾艾地呻吟,“当家的,我被人欺负了!没法活了!” 除了仍是冰块脸的陈冰,其余三人笑成一团,声音传到夜空中拨云弄月,好不惬意。 后来,江汉源完全康复了,才给姚骞讲起了那几日的离奇遭遇,原来是他被老鼠纠缠不休,不是在他耳边啃食东西,就是钻他被子里挠他。他醒来什么也看不到、找不着,可闭上眼睛就会被折磨。即使他换到上铺,老鼠还是能准确嗅着味找到他。有时白天正在训练,忽然背后蹿上东西,伸手去摸,够不着。上茅房时,就觉得屁股蛋上有东西在舔。他连续三天没睡,好不容易想出个主意,躲进了放粮食的瓮里,老鼠还能爬上去打开厚重的木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才会招惹上如此恐怖的东西。 姚骞问他怎么确定就是老鼠,江汉明斩钉截铁地说,有声音在他耳边说的,说他犯了错,鼠大王替天行道惩治他,要他潜心认错老实悔改。他偷偷买了鼠药,那夜在大瓮外摆了一圈,老鼠真成精了,完美避过,还以此嘲笑他,说鼠大王就是神医,它们最熟悉的就是鼠药。 姚骞说他肯定是训练太累神经错乱了,可姚骞知道不是,他都没敢告诉姚骞自己差点为此掉进茅房的丑事。然而姚骞早从胡清那儿听了个全乎,还有声有色有味呢!也知道事发在休沐前夜,心里觉得自己因为相思忽略了兄弟安危,不然也不会冻一夜发烧了。好在当天胡清没走,找了负责给他们医病的大夫,及时用药退热治好了江汉源。 不管怎样,生了一场病,“鼠精”不再作乱江汉源,姚骞只当玩笑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当桃花一朵朵洒落进泥土,小桃子结出来了,从指尖大小慢慢长到鸡蛋那么大,青涩的果子被阳光晒红了脸,被馋嘴的小鸟啄食干净,最后褐色的桃核和黄叶一起被秋风吹落,同归黄土。冰霜一点一点将枯叶粉碎混入泥土,寒风带来尘沙将它们彻底掩埋,一岁春花碾做尘,只有风依旧——依旧那么频繁,依旧那么爱打脸。 姚骞双手举枪,双目如炬,瞄准了远处那棵桃树枝头唯一一颗桃核,心里判断着风向、风速可能带来的影响,凝心静气。耳畔有风声吹过,渐渐又没了声音。 围观的众人衣襟烈烈摆动,沙子迷了眼,随意揉两下,继续瞪大眼睛瞅着坚如磐石的姚骞。 “咔哒”,是扳机被扣动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响彻云霄,一枚子弹超过呼啸的风,精准而有力地击中那颗桃核。不甘落败而“独领风骚”许久的桃核“啪”裂成几块,散落在黄叶地上。 人群里传出了掌声和欢呼声,姚骞放下平举的枪,对射击教官高喊:“好枪!什么时候多给我们点?” 被一圈圈高大威猛的汉子围着,姚骞一点没有泯然于众,那张愈发张扬的脸尤其突显出类拔萃。丰富了学识、提高了技能的同时,体格也壮了不少,老话说,二十二窜一窜,原先略显清瘦的身形,如今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其强大的内心和自信。仅半年时间,姚骞的枪法已经从百发百中上升到百步穿杨,还是在子弹不足的练习环境下。其他方面,都是突飞猛进,全面进步,是100多名学员尖子中的尖子。 姚骞话一出口,一群汉子像街上跟父母讨要糖葫芦的小娃,簇拥着教官要练枪、要好枪。学员们膨胀的学习热情令教官满意,可手里的枪他们只得了一杆,肉少狼多,于是抱着枪果断遁形。 众人选择围着姚骞,让姚骞分享其神射手的秘诀,江汉源和胡清几人把其他人往外轰,开玩笑,秘诀怎么可能人人都听,当然要留给自己兄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课间短暂的热闹场面,胜过了阵阵寒风,只留清宁在山间。 而另一边的酒楼里的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说是酒楼,其实也就一个小馆子,二楼有个包间,里面隔桌对坐的两拨人皆是一脸严肃。 小杨一身西装笔挺,气势非凡,眼神凌厉看着对面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着的穿着长衫相貌平平,但精明凌厉写在面上,站着的穿着洋气的西装,一双桃花眼像勾人的妖精,但小杨知道,他就是个凡人,只是女扮男装行事乖张。 咯哒,茶杯底与桌面轻碰,小杨放下手中茶杯,淡淡开口道,“听说华老板想见我,如今见着了,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吧?” 华老板也放下茶杯,嘴角微扬,“早就听闻远道商行老板年轻有为,今日一见,”说着语气微微停顿,抬眸看了眼小杨身后站着的一身短打的云彦,收起笑容声音陡然冷冽,“杨老板雅望非常,然您身侧捉刀人,乃英雄也。” 云彦神色不动,心中大骇,无声释放出自身的煞气,略一拱手粗声粗气言语粗犷:“我们东家时间宝贵,你们有话快说,有——”小杨凌厉的眼刀投来,云彦适时停住话头,清了清嗓子,“有事快办!”说完黑着脸低下头。 “御下无状,华老板海涵,”小杨拱手道歉轻暼了眼“西装男”,“华老板身份贵重,谨慎些是好的。但,我们可是连订金都付了一半,货却迟迟不到,何况,我们是做长远合作打算的,总归是希望能交到真朋友,而不是……” 对面观察着二人一举一动的“西装男”纵声大笑,径自拉开华老板身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云彦称赞道:“这位兄弟快言快语,值得深交。”和华老板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 华老板城府颇深,并没有因为小杨的责问变脸,又看了看云彦,低声说:“我们兄弟都是富贵险中求,不得不谨慎哪,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肯定不能这么怠慢。我们费尽心思见杨老板,不过是想要句实话,还望杨老板告诉兄弟,你们要的这批军火,到底干什么用?” 第56章 是夜,皓月当空,风声鹤唳。李八子带着两个人穿过树林,走到了小河边。山风嗡鸣,树影憧憧,黄草摇曳,水流淙淙。夜晚温度骤降,河面有微小冰凌漂过,在月色的照射下泛着银光,像被遗落的寒刃碎片穿山而过,轻轻一碰,划开大地的脉搏渗出浑黄的血液,奔流不止,暗涌波涛。 哗哗哗,一艘乌篷船从下游划近,一人立在船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看到李八子三人,一挥手,划船的速度慢了下来。李八子又往河边走了走,举起手中的弹弓,用力一拉,石子“咕咚”落在船前三米处。船头的人见状,再一摆手,船加速前行。 木桨往河边的淤泥里一插,船头划桨的人掀起木板,朝着岸边架过去,李八子身后的人帮忙稳住木板。船头那人率先走下来,招呼李八子,“兄弟从哪边来?” 李八子拱手欠身,“小弟远道而来,大哥船上还有空处吗?捎些土货如何?”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好说好说,”高举右手,握掌成拳,然后看了看李八子身后,确定眼前只有三人,疑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老板就派了三个人?艺高人胆大呀!” “多谢大哥照顾,我们脚程快,人少不容易引起注意。”看着船上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箱走下船,又将木箱放在地上,两次运出两个大箱子。李八子两步跨过去,船夫将木箱盖子打开,李八子蹲下身,从兜里掏出火柴擦亮,一一仔细检查着五杆步枪及数百发子弹,查完一个箱子又去看另一个。 黄牙大哥脸上色看似随意眼神却依然防备着,“放心吧!咱们二当家亲自查验的。” 李八子站起身,对黄牙笑得天真无邪,“我们都信得过诸位,是小弟见识少先过过眼瘾,”说着将火柴装起来,手出来时直接握住黄牙的手腕,一阵银元碰撞的脆响从手里传出,“几位大哥辛苦了,天冷了,打壶酒暖暖身。” 大哥再次露出两排比月亮还黄的牙齿,眼睛都笑没了,“哎,好说好说,替兄弟们谢过你们老板,下回一起喝酒!” “好啊,不醉不休!”李八子说着一招手,身边两人开始往车上搬箱子。 黄牙摆摆手,“再会!”两步上了船离开。 李八子转身疾速走到前面,随行二人推车紧跟其后。远处山头,一只狐狸和一头熊相互对视,转身朝两个方向分头行动。 与此同时,洛平县的尉保山家里,一个穿军官制服在一个中年人的陪同下,将一个银元拍在炕桌上,用下巴对着尉保山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道:“升官发财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知足吧!” 尉保山母亲双眼通红,双手绞在一起抠着,被尉保山搂在怀里,听见军官的话,试图转身怒骂,却被尉保山搂的更紧,只能瞪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炕头躺着的仍在昏迷的尉保山父亲。 尉保山扭头看着那军官,无奈地哀求说:“你们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在家守着大和娘不行吗?” 军官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放着阳关道不走,非寻死?”手里的帽子一下下拍着尉保山的头,“我们能看上你家,是你天大的福分懂吗?再不听话都一把火烧了你能奈何!” 尉保山母亲再也忍不住,不顾后果地脱口骂着,“狗日——”不过因为尉保山搂在怀里,别人听着不是很清楚。 旁边的中年人见形势紧张,急忙打圆场:“哎,军爷别生气,别生气,庄稼人不懂事,您别跟他们见识。时候不早了,去我家喝酒吧。”边说边谄媚地拉军官出门,一只手在背后对尉保山摆动。 “不识好歹的孙子!这是我,换别人来,他家一家全见鬼去吧!”军官被中年汉子搀扶着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尉保山一直朝后扭着的脖子还梗着,倔强地不愿低头。母亲恸哭的声音传来,眼泪却浇不灭他眼底熊熊怒火,好人难当,那就当坏人。 同样燃烧的火焰,在靖原军骑兵团的炉膛里爆开,一根根木头变成灰烬。鼓风的小兵看着往锅里撒调料的曹宏奇,觍着脸说好话,“还是曹哥有本事,说三天就三天到,不但有粮还有肉,难怪能当上许营长面前的红人!” 曹宏奇低头斜斜瞟了小兵一眼,瘦削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一片金红,他微微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天气冷,弟兄们吃饱饭,才能打胜仗,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只能在这方面为长官分忧了。”说着,大腿往外移了移,膝盖碰了碰小兵的膝盖,眨眼低声道:“别急,一会儿你先帮大家尝尝咸淡。” “好嘞,谢谢曹哥关照!”小兵笑的更加紧凑了,风箱响声变得更大。 曹宏奇收回目光侧了侧身,把自己的脸转到黑暗中,比起光辉灿烂,他似乎只爱幽暗了。一把盐洒进沸腾的大肉锅里,他赶紧盖上锅盖,鼻头耸动两下,忍着喉头泛上的恶心感。人为刀俎,我亦争当刀俎,绝不屈服做鱼肉。 姚骞和江汉源走出食堂,就看到几个汉子围在一起,都催着中间那个故作神秘的学员,“到底什么事?”“赶紧说!”“从实招来!” 那个高个子学员低下头,招招大手,几个汉子朝中间挤了又挤,身体都侧着,脖子抻的老长。 高个子学员故弄玄虚地说:“昨日,我二哥给我送棉衣,说上面又换总统了!” 学员甲:“是又要打仗了吗?” 学员乙:“现在哪天不打仗,为的不就是总统换着当!” 学员丙:“是哪个总统?段元祥?还是黎兴华?” 高个子学员压低声音:“新总统叫徐明昌。” 江汉源拉着姚骞站在外面听的云里雾里,不以为然地问:“真的假的?新国军政府认他了吗?” 学员听着声音,抬起头看到姚骞和江汉源,脸上闪过一丝心虚,认真地回答,“那个,不清楚,我哥就听家里说了一点。” 姚骞凝眉沉吟片刻,真切地问高个子学员,“原来的宋总理呢?他什么反应?其他人什么反应?” 那人摇头。 学员丙:“散了散了,管他谁当总统,咱赶紧休息会儿,后晌还要训练呢。”说着自己先往窑洞门口走去,其他人也各自离开。 江汉源和姚骞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的习以为常和无能为力,但他们总是想做些什么。 省城中心区域,街道宽敞,商铺林立。虽然不是都在营业,但从那二层甚至三层小楼,就能看出省城和州县的差别。 李八子牵着小棕穿行街道,路上人人行色匆匆,寒风呼啸,雪花纷飞,报童缩在屋檐下大呼:“卖报卖报,南北议和,停战有望!” 李八子望过去,隔着飞雪雾气,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姚骞,眨眨眼,脑海里闪过姚骞现在的状态,脸上表情由阴转晴。 第57章 云彦施施然走进佘子君坐诊的药堂,就看到几个人病怏怏地喊着:“先给我拿点药吧!随便甚药都行。”“我是不是快死了?看,我家老汉来接我了。”“冻死了!你们这窑是不是裂缝了?”…… 有三个学徒脸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新裁剪的带着线头毛边的布条发给等候的病人,个别手脚不便的病患,学徒直接给他们从身后直接系好遮住口鼻。 其中一位女学徒眼尖,看到云彦吃惊地停在门边,她急忙走过去,从兜里掏出白色的锁好边的帕子递上去,“您来了,快遮住口鼻,子君先生在里间。” 话音未落,佘子君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没什么急事你就回去吧,这里不便久留。” 云彦闻着帕子上的药香,快速在脑后打个结,遮好口鼻才对女学徒点点头,径自走进里间。看着佘子君正在迅速给一个口吐白沫的中年女人行针,低头一看,差点踩到脚下一滩呕吐物,“啧啧,”云彦皱着眉头跨过去。 “白警告你了!有话快说,说完滚蛋。”说话间,手里的针依旧行云流水,那婆姨终于不再吐沫子,如有神助。旁边另一个女学徒拿起布子,开始为婆姨清理秽物。 “这是疫病?”云彦看了眼让人极度不适的现场,躲到了佘子君身后,心里对佘子君的好感和不解同时上升,实在想不通啊,这活儿自己这辈子也干不了! “既然看出来了还杵着干甚!”佘子君口气不善,扭头白了眼没眼色的花将军,“要做什么说啊!吞吞吐吐的。” 云彦清咳一声,忍着好友关心的斥责,眼中也染上担忧,“严重吗?” 佘子君嘴唇没动,用鼻音轻声说,“十死九活,七损八伤,赶紧把你家娃接回家,人越多越危险。” 云彦神色一变,急忙问:“有预防的药吗?” 佘子君刺入最后一根银针,直起身侧身面向好友,一块方帕遮住了他的半张俊脸,余下了眼底的青黑和充满焦虑的眼眸,看着云彦先是叹口气,“没有,最近别去人多的地方,家里做好防护。运输药材的人,也多嘱咐两句。” 云彦点点头,伸手要拍好友的肩膀,在好友的眼刀下放下手,轻声道:“那你保住老命!”说完再无迟疑,快步离开。 佘子君看着小床上昏迷的婆姨,对外面喊了句:“进来把人抬出去!” 熄灯哨响起的瞬间,窑洞里的灯绳陆续拉紧,窑洞进入了暗夜,学员们的窃窃私语被沉寂替代。 窑洞外,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的一丝不漏,大地和天空不分彼此,只有朔风纵深发力织就了暗夜的交响曲,时而低沉缓慢,时而高亢尖利,跌宕起伏,如泣如诉,扣人心弦,如同生命序曲的变换和轮替,流传千古,经久不息。 云彦屈着双腿坐在基地搭建的哨塔棚顶,从起伏不断的风声里,感受着姚骞在上铺越来越舒缓的呼吸声,高高举起自己手臂,五指分开。借着哨塔四角的小灯泡,塔顶勉强能看出五个手指头,它的影子落在地上,像高大的五指山。 站起身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遥远的地方有阵阵马蹄声,屏气凝神,又听出了军靴踩在枯草、尘土上的声响,最清晰的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云彦瞳孔一缩,心中大骇,声音居然是朝着自己这边来的。再无迟疑,云彦轻呼一个风哨,暗地里,十几只老鼠从各个角落钻出来,飞一般朝东南角哨塔方向聚集。 云彦脚尖轻点落在地面,看了看十几只老鼠站成一排,云彦低声用兽语问道,“谁是头儿?”一只老鼠上前站定,云彦快速安排着:“尽快给你们黑老大传信,派队过来支援,好及时传递讯息,另外,通知附近兽群暂时避难等候命令,让陈金秋到附近待命。还有,马上去弄醒姚骞和江汉源,把他俩往武器库引。” 鼠小队头领小脑袋点点,向身边的其他老鼠分配任务,云彦不再与它们对话,抬头看了看哨塔里趴在围栏上打盹的哨兵,脚尖一踢,一颗石子落在哨兵头上,哨兵瞬间惊醒,揉着脑袋四处张望,睡意全无。 云彦转身朝窑洞后面奔走,进了灶房,从炉膛下抽出一小截燃烧未尽的木头,扔进了旁边的柴堆中,然后跑出了门,消失在暗夜中。 熟睡中的江汉源忽然感到脸上传来一阵痒意,迷迷糊糊伸手去挠,摸到一手细毛,闭着眼感受了下,温热的,会动。脑中“嗡”一声响,霍然睁开眼,手中提着一只小老鼠,“啊!有鬼!”江汉源发出了平生最尖锐的惊叫。 几个觉浅的学员悠悠转醒,姚骞动了动,感到有东西在脑袋附近的墙上抓,门口上铺的学员拉开灯,姚骞眯着眼睛看见那只硕鼠! 一时间,整个窑洞的十二个学员都醒了,只不过有的人在看好戏,有的人在演好戏,窑里陷入了激烈的人鼠大战。江汉源一手抓着鞋,一手拎着扫把,追着亲吻自己的老鼠在地上转圈;其余两位被大战殃及的学员,一边讥笑江汉源胆小如鼠,一边在床上捡鞋砸鼠;姚骞本来不想动手,奈何那只老鼠在他床上拉了颗屎,他火冒三丈,加入战斗。 可惜,几个大汉没有老鼠灵活,老鼠东躲西藏,见姚骞下了床,刺激够了,它们就往外头跑。江汉源为报猥亵之仇,拉了件外衣边穿边追出去,其余人笑笑呵呵躺下了,姚骞不放心江汉源跟着追了出去。 姚骞追着不见了老鼠踪迹,接着就听到武器库里传出噼里啪啦武器倒地撞击的声音,无暇思索能不能进,他就跑了进去。 姚骞打开窗户,外面暗弱的灯光照进去时,江汉源正蹲在墙角,指着一个小洞里望着自己的鼠目,破口大骂,“小畜生,你给爷出来!看我今儿个不把你们烤了!” 姚骞紧了紧衣裳,哆嗦着手指扣着衣扣,低声说:“算了,回去吧,万一被教官发现你破窗进来,可是要被处分的。” 江汉源回头看了眼姚骞,指着洞口说:“看到了吧?之前我就说是老鼠报复我,你们还不信,说我神神鬼鬼,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你受苦了,赶紧走吧!”姚骞一只腿踩在窗台上系靴子上的鞋带,没有抬头应着声。 “不!我今儿个非报仇不可,好好发发我心中的怒气!”他说着站起身,看着靠墙立在地上的枪和角落的火炮,“真想一炮把它们的窝全炸了!气死老子了!” “等你炸了它们,教官就该把你炸了!”姚骞警惕地往身后看了眼,一下猛地瞪大眼睛。不等他出声,就听外面传来吼叫:“着火了!快打水!” 第58章 一声惊呼,几乎所有学员都麻利爬下床涌到灶房外面,打水、泼水,因此当哨兵再次高吼出“有敌袭!”学员们才得以快速行动。姚骞和江汉源同时向教官马尚沣和射击教官提出:“发枪吧!” 两位教官隔着火光对视,当机立断,年轻的射击教官看向姚骞、江汉源等几人,“跟我走!” 马尚沣转身向别人,大声鼓舞士气,“都不要慌,按小队分开行动!真正的考验来了!活下来就毕业了!” 马蹄声轰鸣而至,哨兵举着望远镜呐喊:“五百米了!”话音刚落,“啪”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钻入哨兵眉心,哨兵的身体直直倒下,高高落下,“嗵”掉在地上。没人顾得上去看他还有没有气息,而是一窝蜂往黑暗中跑去。 一场偷袭屠城变成了殊死决战,新府军出动三百多人,一百骑兵冲锋在先,后面跟着两百步兵。主将看到培训基地的火光后,本想停下进攻步伐,奈何骑兵队领头是个有勇无谋还爱抢功劳的,鞭子一抽,把他的话当耳旁西北风,一马当先咆哮着“给我杀”冲了过去。 于是,就像那个哨兵受不住高处的寒冷一样,骑兵领头一进基地大门,眉心就被一颗子弹贯穿,骏马奔腾着甩下他的尸体,和哨兵倒在一起,被后面的马蹄践踏成肉泥。 领队在自己前面轰然倒下,后面的骑兵士气立即下降,恐惧爬上心头,可惜箭已出弦,结局却未定。 骑兵队副领队见状大呼:“小心埋伏!” 但他的声音被一串枪声吞没的一丝不剩,姚骞头一枪打开了学员的勇气和士气,大家躲在暗处一齐射击。 骑兵队中分散着几人提着马灯,本来为了夜里行军偷袭,如今成了照亮自己人的靶灯,很多人被学员们清晰捕捉击中。相反,学员们熟悉地形,分散蹲在各个角落,难以被骑兵瞄准。 一时间,枪声、惨叫声、马鸣声混在一起,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几乎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子弹,学员们消灭了大部分骑兵,其余骑兵早已下马躲进暗处,四散开寻找目标。 马尚沣和姚骞都知道他们的弹药坚持不了多久,所以采用了轮换射击有序撤退的战术,射击教官带着一半人和伤兵先退到东北方向的山里,马尚沣和姚骞等人看到步兵赶到时,压下炮筒,对准敌人射出了他们仅有的三个真炮弹。 巨大的响声,穿过山林传到了小镇安睡的百姓耳中,传到了山上奔跑的云彦耳中,传到了云霄和广寒宫。炮火冲天而上,映红了大半个夜空,也照出了四处飞散的断臂残肢。 混战中,没有人听到那一声从远处传来的独特的马叫声,也没有人注意到,凡是能走动的战马都奔腾着飞去了同一个方向。 姚骞看着那些,曾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被冲过来的更多步兵震惊,再不留恋,和马尚沣、江汉源、胡清、陈冰、艾小米几人将火炮推进地窖里,转身飞快跑进了山里。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以多欺少的偷袭,他们毫无防备,如果没有那些老鼠、那场奇火,他们注定会在睡梦中被屠杀,奔逃中,姚骞无比感谢那些“意外”。 集训不到一年的学员们,除了个别心狠手辣或经历非凡的,大多数都处在恐慌中,尤其是撤退时,凌乱的秩序显出了他们的恐慌。他们刚才一鼓作气,但也是头一回直面生死,从前的纸上谈兵,弹指间就要亲身上阵,这种心理要面临和挑战的,没有教官讲过。 是以,有的人跑着跑着,没力气了,没斗志了,想认输投降,哪怕一死,也比被枪声追着逃窜强。而这一点,是马尚沣和姚骞他们都没考虑到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逃跑是衰,被追杀就竭了。且士气是会传染的,十传百,百传千,在看不到方向的黑夜里,竟然会被石头磕断腿,会撞到树受伤,会滑下草坡失踪。 他们这一部分60多人,也只有姚骞、江汉源几人能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其余人都成了真的落水狗。 因此,到了一处岔路口的时候,带队的马尚沣为难了,低声询问有没有熟悉路形的人,只听到一个嗫喏的声音说,唯一一个镇子里的兄弟跟着射击教官走了。 众人这下更慌了,虽然身后的枪响没那么近了,但他们仍看不到生路。马尚沣安抚他们说,动静这么大,县里驻扎的援兵肯定会赶来,大家只要齐心协力一定能打败敌人。 可眼下,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心里的恐惧,姚骞跟着云彦学《武帝纪》的时候,云彦就告诉他,曹操睡梦中杀人其实就是在与心里的恐惧对战,只有杀死心中的敌人,才能战胜眼前的敌人。 想着云彦,姚骞突然听到了老鼠的叫声,没有细想什么,他直接告诉师叔,往有老鼠叫声的方向走。 其他人怀疑地质问他为什么? 姚骞编了个理由,“畜牲都很灵敏,能感知危险,既然那边有老鼠,就说明那边离危险远。”其实,他心里没有这么说服自己,他全凭直觉,那种没有任何根由无法言说的感觉告诉他,生路在那里。等到姚骞多年以后知道了真相,才感叹与云彦息息相通心有灵犀。 姚骞指的路确实将他们带进了安全地带,学员们得以短暂缓歇,他们停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上,远远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响起。 夜色浓厚如墨,年轻的汉子们跑了半夜,基本适应了黑暗带来的恐惧,此刻停下,觉得比他们所有的训练加起来都累。西北风呼呼作响,吹动黄草轻摇、黄叶舞蹈,吹在仓皇起身穿着单薄的学员身上,那点衣物形同虚设,冻得他们个个浑身直打颤,牙齿都要咬碎了。不敢想象,若是站在风口,不到天明他们会直接挂满冰霜。 自古以来,刀枪剑戟是收割生命的兵器,一旦加身头破血流,饥寒交迫同样也是一把利刃,会随着静谧的时光凌迟未经磨砺的汉子们的身和心。 马尚沣有心鼓舞大家,但众人只想早日解脱,有的想点火取暖,被别人以会吸引敌人劝阻;有人想摸索着走回家,也因会遇见敌人被劝阻;还有的,受了一点伤,直接喊着要返回基地,哪怕被抓被杀。于是,当发现有几个敌人举着火把在搜寻时,大家都屏气凝神不制造任何响动。 夜深人静,脚步声在一点一点靠近,八十米,六十米,五十米,马尚沣、姚骞等半蹲在前面的几人,决定待那几个敌军完全靠近时,悄无声息将其解决,以免引来其他追兵。 敌军中,有人低声提醒别人:“这边有血迹,都仔细找,肯定不远了,别惊动他们!” 短暂的时间变得漫长无比,打摆的身体晃动着摇摇欲断的心理防线,忽然,一个再也受不住心理煎熬的学员直接举起双手冲向敌人大呼:“我要投降!我要——” 反应敏捷的马尚沣第一时间追上去捂住那人的嘴巴,将其用力往回拖,不料,那人却奋力一挣又朝前奔,“啪,啪,”两声枪击几乎同时响起,高大的马尚沣向下倒去,蓄势待发的姚骞扑过去接住师叔,愤怒交加,只能咬牙低声问:“师叔,伤哪里了?啊?我给你止血!” “没用,天要绝我,打在右胸,可我心是偏右长的,”马尚沣忍着剧痛喘息着说:“你们快跑!”推开姚骞,自己倒在了地上。 姚骞还想起身去扶,密集的枪声响起,“都在这边!” 不等姚骞招呼或制止,江汉源等人仅有的子弹都射了出去,几个敌人倒了下去,姚骞要去拉马尚沣,竟有一名敌军没有死透,举枪射向姚骞,马尚沣用最后一口气替姚骞挡下那颗子弹,胡清气的窜过去用枪托砸死那名敌军。姚骞压着声音悲吼一声,替已断气的马尚沣合上未闭的双目。 第59章 投降的学员被射杀,其余学员看不到后路,反而生出了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杀气,但他们没有盲目追击,也没有原地等待。因为马尚沣牺牲,姚骞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便跟着姚骞一起逃向另一段不见光亮的深山老林,寻求反击的合适地点和时间。 姚骞推测,偷袭的新府军分成了不同的搜寻小队,每队之间相距并不远,等到最近的小队他们发现藏身之处,再与其他小队汇合再请示领队的过程,就是他们能争取到的奔逃时间。 烈烈山风吹到面颊,像他们当初进山寻墓的夜晚,也像跟着云彦露宿山洞的那晚,不同的是,当初他是跟着兄弟、跟着云彦冒险,今夜,是他带领兄弟求生。 追兵是危险,黑暗是危险,草木沙石都是危险。他们跌跌撞撞往山上爬,希望借助高低差距多占一线生机。可体力在低温下消耗的很快,他们越来越没劲,只能藏在了半山腰的茂密树丛中,几个人依偎在一起取暖。 艾小米几乎缩在陈冰怀里,用鼻音发声,“你说,我们能活下去吗?” “能!”陈冰双手不断搓着艾小米的双臂。 艾小米双手互搓着,哈口气,又问:“那你说,会有援兵救我们吗?” 这次,陈冰没有出声,身边几人听到的是姚骞斩钉截铁的回答:“会!” 姚骞这么说不是哄他们,而是他知道云彦肯定被惊动了,也许现在已经得到了他们被袭击的消息,正在焦急地想办法找他呢。可他只有一个人,就算加上小杨、李八子,甚至商行所有人,也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眼见自己生死未卜,他该多着急啊,他们还没真正洞房呢。 此时的云彦的确很焦急,他发觉有一队人抄在了自己前面正逼近姚骞,而自己带的队伍数量不多,大部队散在山林其他位置,为了最快把命令传达出去,他窜上一棵大树,仰天“嗷——呜”一声长啸。 风吹草动,许多疾驰的兽群戛然而止,听到那声深远而充满愤慨的怒吼,以及后面的兽语,不同兽群朝着同一个方向追风逐电。 风声鹤唳的学员们,听到那声遥远的兽吼,原本就瑟瑟发抖的更加战战兢兢,追兵带来的忧惧令他们忘却深林的另一仇敌——野兽。于是,他们全都竖起耳朵,是以,追兵纷沓而至时,听力好的学员第一时间就发觉了。 没有了弹药,他们只剩下刺刀。以前练习时,马尚沣都让他们用的木头刺刀,就怕有个万一流一滴血。如今,斯人已逝,他们要静静埋伏,等敌军到了身边近身搏斗,杀他个血肉横飞片甲不留!50多个人分成三组,呈半圆形趴在草丛里,静静等候猎物进入猎场。 然而,遭遇了开门黑初战失利的敌军,不止气势汹汹,更是有备而来,他们的临时汇合的搜寻队,分成了三个梯队,第一队侦察小组30余人,第二组突击先锋50余人,第三组追捕大队80人,全都冲着姚骞他们而进。 对此,姚骞他们毫不知情,也没有力量分阻拦。当侦察小组的人离他们100来米时,就有鼻子非常灵的侦察兵闻到了姚骞他们身上硝烟和血腥的混合味,于是低声报告给组长。组长命人减慢前行速度打枪惊“蛇”。 倒霉的江汉源被流弹击中左肩,“唔嗯”,他闷哼一声咬牙挺着,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江汉源的忍耐,他们又赚了五十米的距离,当一名敌军喊出:“他们在那边!” 姚骞率先起身,从高处冲下去,眨眼间到了敌军面前,以为对方要开枪,他手里的刺刀插进那人腋下,不想那人还是把信号弹拉响了,一束烟花在夜空炸开,成为了很多人看到的最后一抹亮光。 紧跟着姚骞奔下山的陈冰等人,打歪了敌军正举起的枪杆,双方展开肉搏。不论是刺刀扎破敌人胸腹的声音,还是血流喷涌的声音,在阵阵微风和草木晃动的混乱中,都算是很轻微的动静,但没有杀过人的姚骞以及他的同窗们,都听的很清楚,如在耳边擂鼓、在心头敲钟,震动着他们激荡的血脉。至此,他们成了非正式的真正军人,成了用他人死换自己生的冷血兵器。 战胜了死亡的威慑,他们赢得了生命,很快,侦察小队被他们歼灭。他们只顾得上数了数身边幸存的同伴,都没来得及为小小的胜利振奋,密密麻麻的枪声就从各处传来。 “趴下!”姚骞一声高呼伏下身子,子弹就从头顶飞过,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带着硝烟味的短促的“呼”声,然后有人“啊”一声,倒在地上又呼噜呼噜从山坡滚下去。 “完了!他们还有后卫。”江汉源急得忘了低声说话,失声问姚骞,“咋办师弟?” “跑!蛇形跑!跑多远就活多久!”姚骞沉声跟众人说,“兄弟们!活下去!”说完朝着枪声少的方向冲过去。 与此同时,今夜新府军的最大指挥官,堂堂一名参领也在奔跑,他喊完“快追”两个字,就被身边的士兵超越了!已经跑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得杀个干净,否则自己死去的一百多弟兄太冤了!最主要,他策划的这场行动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撕都撕不掉! 他的亲兵一直保持比他快一步,因此,他基本能看见脚下的路,避免了被石头绊倒或被树藤缠住而损了他的英武气概。因此,当头顶突然有疾风吹来时,他看到地上有一座高大的五指山向自己压下,他下意识抬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看清那座大山,他胖胖的身体就打了个折侧倒在地上。濒死的危险让他居然快速转过了身,可仍然于事无补,一扭头脖子就送到了锋利的牙齿下面,“滋啦”是他喉管断裂的声音,瞪大的双眼看不到咬他的东西,死不瞑目。 变故来的毫无征兆,偷袭的队伍被偷袭,手里的枪杆成了累赘,而敌人似乎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如神似鬼,扼住了杀气腾腾穷凶极恶的老兵们喉咙。 “呼——呼——呼……” 周围渐渐没有了声音,除了自己越来越吃力的如擂鼓般的呼吸声,以致于姚骞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奔跑。 他记得自己在拼命跑,可为何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跑动带起的风声?甚至心跳声也没了! 难道又是在做梦?渐渐地,有其他奔跑的脚步声靠近,原来是自己跑的太快,甩开其他人一大截。感觉心肺快被点燃,姚骞放慢了速度,才发现周围的草木有了一点轮廓,竟然接近破晓了! “姚骞!”胡清的低唤从身后传来,“快过来!江水水晕倒了!” 第60章 盼望许久,天亮了。然而,没有东方的鱼肚白,没有一只金乌飞出群山,更没有金光万丈,唯有灰蒙蒙的一片暗白。不留一丝缝隙看不出任何衔接的云层,厚厚地将那轮能带给人们希望的日头挡的密密实实,苍穹被阴霾紧紧遮裹。 仰望高空,灰白仍在无形向下逼近,高耸的山尖被晦色削平,站在高处的人不敢伸手,仿佛伸手即被吞噬。时间跳过了黎明,直接从黑夜转向暮霭,阴郁无尽无止地蔓延。 姚骞他们早就不动了,暂避在一个狭窄的山谷中,大家又冷又饿、又困又累,短暂的近身战和一路逃亡,队伍只剩下了三十八人,其中还有六个中枪重伤,躺在树叶堆上昏迷着,气息奄奄。其余也都有轻伤,此刻,一大半受不住疲乏睡着了,身上盖着树叶杂草等取暖。唯有姚骞、陈冰、胡清几人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撑着不敢睡,幻想是敌军迷了路才没有追到他们。 “许久没打枪了,再让他们休息会,咱们叫醒他们,抬着伤员走吧。”姚骞努力思索着计策,不让思维有片刻缓歇,因为只要松懈一秒,他可能也会睡着。 胡清望了望雾沉沉的山谷,故作坚强想些轻松的事,“这会儿倒是没风了,都说咱们西北的山是刮来的,我现在信了。” 陈冰搓了搓自己双手,放在怀里的艾小米脸上,淡淡道:“我们该往哪儿走?” 是啊,该往哪儿走呢?回去的路,没了,即使没敌人,他们也找不到路啊。其实,敌人迷没迷路,他们不知道,他们却是真迷路,所以才幻想是敌人迷路了。 姚骞拄着枪站起身,望了望四周,都是黄土堆成的荒山和遮天蔽日的野草,“我先去探一下。” “雾太大,别走远!”陈冰低声嘱咐了一句。 “看!促织的洞穴,多在大树的南面,且洞口朝南,这也可以辨识方位。还有山石,一般南面较为干燥,北面则较湿润,但若是下了雪,就比较麻烦了!”姚骞想着云彦曾经教过自己的技巧,脑海中回忆着教官讲课时指着的地图,他们原在关中联山西南脚,翻过联山往东北方向,将进入兰林道地界。那里目前没有靖原军驻扎,甚至最近的县城还有新府军曾经的老将(华老板祖父)丁忧,眼下,或许只有反其道行之了。只是,路上必须小心隐蔽,进了山村赶紧乔装后化整为零各自回家了。 回家,这是一个温暖的词汇,一想到回家,他就忍不住想云彦,急切地思念他,思念他的怀抱、他的爱护。当初生死攸关之际,他遇到了云彦,如今又是死劫难逃,云彦还会不会从天而降来救他?抬头看天,天一片茫然,大雾弥漫,十几米外的大树只能看到轮廓。 云彦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穿过浓浓晨雾疾步而来,身着一件玄青色长衫,外罩黑色大氅,像第一次跟着姚骞进山,行在杂草藤蔓丛生的山坡上,他如履平地,带着浓浓的担忧轻呼“骞宝!” 姚骞着实愣了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眨眨眼,确实是他心里正想念的那个身影。“云哥!”喊了一句,鼻头就是一酸,然后就看到云彦已经到了他跟前,抖开大氅,披在他身上,接着,他如愿被拥在了带着药香和血腥味的怀里,不过他以为那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腥。 云彦一颗心“咕咚”落在实处,他嗅了嗅青年的脖颈,有血腥味,赶忙放开姚骞查看,“伤哪里了呢?严不严重?哥抱你!” 姚骞制止了他的动作,再次强势地抱住他的生命的动力,微微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感受到姚骞的激动,云彦的担心稍稍缓解,同样激动地把嘴唇贴着青年的侧脸,“骞宝做的很好,记住,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和期待。” 天地寂静中,两颗跳动的心相互依偎,就是世间最好的生命曲;天地动荡时,两颗不安的心贴在一起,就能享受难得的安宁。而此时此刻,天地虽寂静却震动,两颗滚烫的心紧紧相依,它们将战胜混乱寻回安宁。 松弛了半晌,姚骞才想起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问及云彦有没有遇到危险,云彦称他们正是跟着枪声找来的,可半夜里遽然没了枪声,他们一时失去方向,所以现在才赶到。 姚骞没有多想敌军为何没了,只当他们迷了路,心里庆幸云彦他们没有被发现。忽然反应过来云彦说的是“他们”,忙又问都是谁来了。 云彦说了小杨、李八子、田家兄弟,且他就是在田家兄弟帮助下,才能快速找到姚骞。 姚骞丝毫不怀疑,直说要去好好感谢他们为自己冒险,但先得把自己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带到安全地方。得知云彦已经让小杨去帮忙送衣物并给他们简单处理伤口,姚骞心里更加熨帖,不再耽误时间,拉着云彦返回那个山谷。 天阴沉了一夜后,终于开始释放不满,降下珠珠寒酥洗涤硝烟下的焦黑、战斗后的血痕以及潜伏罪恶的灵魂。它想冻结一切灾祸的隐患,却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 姚骞到了山谷,映入眼帘的是雪中热闹而温馨的画面,绝处逢生的学员们有小杨等人送来的生机和温暖,进食了小杨送的干粮和水,有了坚持生存的力气后,互相搀扶着围着小杨等人道谢。 可渐渐地,气氛不对了,姚骞跨步靠近人群,就看到小杨试过一个学员的鼻息,又去摸脉,最后沉重地宣布:“他往生了。” 一个学员扑蔌落下泪,“怪我不好,睡着了,都没注意到他的情况。” 另一位学员说:“你也受了伤,他看着没什么大伤,所以才被忽略,都是这群天杀的新府军!把我们兄弟活活冻死在这。” 艾小米拂去那人脸上的冰霜,说出的话比那冰霜更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 其他醒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汉子们都激动地喊起来,“此仇不报非君子!” 姚骞没再往中间挤,背过身,仰起面闭上眼,任雪花洇在脸上与泪水混为一体。 云彦站在几米外不再靠近,看着姚骞与天地同悲。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姚骞注定要自己迈的坎,他相信他的青年能够战胜一切。 第61章 为了不被大雪困在深山,姚骞带着众人按之前的计划翻过联山,赶往最近的村子。这是他和云彦商议后问过众人的,结果是大家都愿意跟着他“假道伐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彦一直走在最前面,始终没与众人打照面,姚骞和小杨都深知他们的东家,是以,姚骞紧跟着云彦步伐在前带队,小杨在后面安抚人心殿后,李八子、田家兄弟等帮手负责抬着江汉源等重伤学员。 受了大恩的众人,都对姚骞的异姓大哥感激不已,好奇地想去看看真容,奈何他们个个脚力比不上人家。人家散步,他们得小跑,几里山路走下来,才歇了多余心思,只一个劲在后面夸姚骞兄弟关系好, 姚骞一开始还想跟众人介绍云彦,后来心思一转,怕自家美艳郎君被色狼盯上,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防止别人粘上云彦,而代价就是他也只能光盯着云彦铺满白雪的肩头,不能并肩,不能拉手,更不能深情注视,真是令人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找了个理由,紧跑几步追上去装谈事,“云哥,我们这方向走的没问题吧?”说着还假装不小心撞了下云彦的肩膀,期望心上人能心意相通配合自己。 云彦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耐心地放慢语速与他谈论起来,“方向没问题,只是下着雪,大家走的慢,估摸再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了。” “这雪看样子,片刻都不会停,我们大概会越来越慢,都不敢休息。”姚骞说着抒发出了心里的担忧。 “再坚持坚持,转过这道山岭,路应当能少些荆棘。”云彦开解青年的郁闷。 “我是担心受伤的几位兄弟,他们的病情耽误了不好。”姚骞低下头再没了其他旖旎心思,虽然小杨帮忙简单处理了,可没有真正地医治,环境如此恶劣,病情只会加重。 “那我给他们把把脉?”云彦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姚骞。 姚骞恢复了神思,连忙拒绝,“算了,你又不是真大夫,无需为此冒险。” 云彦知道姚骞说的对,毕竟自己只是书上学的不少,实际诊治几乎没有,万一误诊必将雪上加霜。不过,姚骞的冒险并不是指的这个,他顾虑的是,治的不好别人会怨怪云彦。二人没有为此多言,也不再多想,偷偷在大氅里牵着手踏雪前行。 当云彦和姚骞并肩走进小山村时,远远看到村口雪地里站着一女三男在推拒着,云彦脚步一顿,仅飞快一瞥,就认出女子正是华老板那位女扮男装的随从,和姚骞使个眼色落后一步,跟在了姚骞后面。 姚骞保持镇定,扫了眼身后抬着江汉源的李八子和田五,拄根木棍在雪上踩出深刻而清晰的脚印。 前面,一位中年男子拱手对女子搀扶的老汉说:“曾督军命我送您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回去,他会砸我头上的!” 老汉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口齿清晰中气十足道:“山野村夫,配不上这些名贵东西,再说老汉我牙都要掉光了,你实在不要就给——”中年汉子身后几人,抬手指着姚骞几人,“就让路人捡走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回返,又被中年汉子拉住袖子。 扎着高马尾面带英气的女子不再静观,而是抓住中年汉子的手,笑靥如花,说出的话却刚硬如铁,“曾督军让你送礼,还让你硬来了?我祖父腿脚有旧疾,受不得风寒,走不了远路!”说罢,甩开了中年汉子的手腕。 中年汉子手腕被掐的生疼,忍着痛觍着脸弯着腰,嘴上连连道歉,却没什么诚意,“是小子鲁莽了,希望您老不要见怪,您们回去吧,改日我们再来拜访!” 英姿飒爽的女子本已转过身,又骤然回头,扫了几步外的五人中的云彦一眼,才对中年汉子扔下一句:“再来也是一样的答案!”说完急忙搀着老汉,温柔地嗔怪,“都说了别出来,一会儿腿疼看谁管你!” “哎呀,我耳朵不好,你说甚呢?”老汉装聋作哑慢慢往前走,“这雪一会儿还得下,又有人不好过了!” 中年汉子忍着心中的愤懑,将手里的东西用力递给旁边的副官,瞪了眼木头似的手下,一扭头就看到马上擦肩的姚骞和云彦几人,锐利的目光从五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跟着那个简易担架上的闭着眼遮住口鼻的汉子移动。 姚骞几人虽然目不斜视脚步平稳,心里却极度紧张,就像他们能看出对方出身行伍,他们的气势也很容易被警惕的老将士看出,但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 “站住!”中年汉子一声厉喊,既叫停了姚骞几人,也惊住了华老汉和华南阳祖孙。 云彦低垂的眼眸杀意乍现,姚骞抓住他的袖子又放开,转身迎上中年汉子释放出的威严,坦荡地问:“你叫我们呢?” 中年汉子的目光从田五、李八子脸上,移到姚骞脸上,这个汉子明显是领头的,里面穿着西装,外面披着大氅,俊朗的脸上透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胆魄,莫名给自己遇到同类的感觉。职业习惯使然,他看向青年的双手,不料娇贵的青年戴着皮毛手套,他只能看向青年的双眼,试图从神色中应验自己的判断,“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我们去村里啊,咋了?”姚骞像没听到他第一个问题,一脸疑惑和不解,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中年汉子下巴点了点被抬着的人,像随口一问似的,“看你们抬着病人,随便问一下,是不是要寻大夫哩?” “是准备寻大夫呢,”姚骞这句话出口,就看到中年汉子眼里明显闪过的凶光,他跟个没事人似的,接着又带一丝不悦地说:“得先找个木匠,给这倒运鬼弄一担架,或者随便一板子,赶上这鬼天气,唉,”说着仿佛发现自己离病患太近,急忙后退两步,跟自己的随从云彦抱怨,“我觉着这就是疫病,我大非说不是!一阵儿寻着板子,你几个抬着去繁宜吧,我等你们回来。” 云彦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姚骞,低声应了一句“嗯”,一副不忍直视自家少东家的情态。 中年汉子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长长“哦”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也离病人远了两步,“那你们去吧!李木匠家在西边。” “咦?”姚骞一脸疑惑地看向田五,“到底是姓祁还是姓李?” 田五恭顺地回答:“回少东家,是祁木匠。” “管他姓王姓李哩,赶紧走吧!”说着对中年汉子摆摆手转身向前走。 一直放慢脚步扭头看着几人的华南阳收回了目光,转身和祖父对视一眼,没做声。 云彦几人仍是脸上镇定内心紧张地赶路,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等等!”中年汉子又转身向他们走来,同时把右手伸向后面。 第62章 中年汉子的再次出声,让云彦和姚骞都生出不好的预感,眼前不是好的战场,但杀人从来不会因为战场的转移而改变,云彦和姚骞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缓缓向那汉子转过身。蓦然被身后先出声的女子惊呆。 “时参将,你咋一惊一乍的,弄的我跟祖父都以为你在叫我们,不知道我不经吓嘛!”华南阳一副刁蛮小姐的做派,远远地用尖细的嗓音指责时曙光。 身居高位多年的时曙光许久不看人脸色,今日软硬钉子都碰过了,此刻还被一小丫头片子刁难,可他也是忍耐高手,先对华南阳咧嘴一笑,作足莽夫的直率戏,“哎呀,对不住华大小姐,我不是叫您们,我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华南阳早已对他翻个大白眼,然后眼睛忽的瞪大,看着云彦吃惊道:“哎,是你呀,我说咋这么眼熟,杨老板最近都好吗??” 在华南阳开口的同时,云彦就没去理时曙光了,他微微欠身拱手,“见过华小姐,我们东家一切都好,多谢小姐惦念。” 姚骞眼睛一亮,立即热情地打招呼,“这就是那位华小姐呀,失敬失敬,华小姐真是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啊!” 时曙光没想到竟是华家小姐认识的人,打断姚骞的奉承吹捧,没眼色地多问一句,“原来你们认识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着从副手手里接过礼品,大步走过去递向云彦,“正好,这点东西送给你们了。我这也用不上!”眼神看向姚骞、云彦,目光却落在一身长衫的云彦手上。 “少攀亲戚啊,这是我哥的朋友,你送了也白送!”华南阳又对时曙光翻了白眼,然后对云彦说:“我家就在前面,有事过来敲门!”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去追前面已蹒跚离去的老汉。 云彦对着华南阳的背影拱手,“谢过华小姐和华老板!”转过身面对时曙光,脸上尽是为难和不知所措,看了眼姚骞,“这,”不擅交际的年轻管家想着如何婉拒。 姚骞却一把接过时曙光手里的盒子,脸上全是捡到宝贝的喜色,嘴角都快要翘到天上了,“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不过,既然你们不要了,扔了挺可惜的。谢谢乡党了啊!”贪婪的目光在精致的礼盒上再也没移开。 云彦对少东家的反应震惊了一瞬,不解的眼神里还透着一丝不满,他急忙向时曙光拱手:“多谢,我替我们——东家谢谢您!” 时曙光的眼睛随意掠过云彦的手指,笑得勉强,“客气客气。”说完径自转身大步流星往东走去,再也没往身后分一丝神情。他看清楚了,这个管家是手指细长匀称,没有老茧,也没有突出的骨节。至于抬人的那两个,完全不是练家子,他就不该多疑,难得的灵芝,白便宜外人了!偏偏此时身后还传来那个纨绔财迷少东家占着大便宜的窃窃私语,“这盒子都是上乘的紫檀木,里面肯定是值钱货!” 然后是那个管家敢怒不敢言的声音,“少东家,您这样,东家会不高兴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那个少东家的话,简直让人吐血。时曙光瞪了眼身边的副手,脚步又快了几分。若是知道这个令他作呕的纨绔会成为日后最强的劲敌,他一定不会给他丰满羽翼的机会,可惜,他被几人的演技瞒过了。 却不知身后的姚骞和云彦对视一眼,默契地没说话,眼里全是笑意。二人同时抬头眺望前方,已不见了华家祖孙的身影,默契地再次回头凝视对方。 等姚骞的兄弟们分批安排进村子时,小杨请的大夫也赶过来了,大夫给重伤的人一一处理伤口、诊脉开药后,就被李八子牵着小棕送走了。 姚骞他们在进村前就都换了小杨准备的衣裳,胡清挑了套西装扮少爷,嘴里直夸姚骞大哥家大业大,姚骞解释说,他家是开成衣铺的。幸好木匠家地方大,否则四十多人真是没法住。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所有人都低声交谈,姚骞询问他们各自的打算,有说回家的,有说等消息的,还有说要跟他干的。姚骞听完,便提出建议,伤重的,在此养伤;附近住的,明日就乔装回家;其余没受伤的,先去镇里客栈住几天,待路上好走时,再回家等消息。 集训班突然被围攻,靖原军肯定要来人调查,不管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培训学习,他们都得给家人报个平安。实在不愿回家的,或者无家可归的,他可以让他大哥帮忙安排一些活计,安稳后再做打算。众人在黑暗中谈论着过去和未来,无暇悲伤,无暇忧愁,唯有坚持。 云彦在另一个屋里分拣药材,小杨帮忙用两个锅同时煎药。 小杨刚命人把他们携带的东西全部转移到屋里,吃的穿的用的,最主要就是药材,应有尽有。当时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轻装上山,一路直接把物资用马车运到这附近,刚刚天黑前,他才让小棕带回来。东家那夜托黑老大的手下传消息给他,他心惊胆战,匆匆收集,并聚集人手,没赶上那场大仗,只知东家又差点发疯。还好,结果没有那么严重,不然,他刚铺了这么大摊子,东家要是撂手了,他真会跟着撂挑子的。 看着如今没事人似的东家,小杨添柴的同时低声问:“东家,你没受伤吧?” 云彦没抬手,闻着手里相似的黄芪和黄芩,沉声回答:“一点小伤。” “用药了吗?”小杨焦急地问。 “已经好了。”云彦看了眼小杨,“不必担心。” 小杨点点头,沉默片刻,又开口,“东家,那边,这么多人,您都打算管了啊?” 云彦将分好的药推到一边,再次回视小杨,“不是你说的,公子是要干大事的,结交的人越多越好,这些还都是经过集训的精英,就算不看这些,姚骞也不会见死不救坐视不管。” 小杨低头苦笑,“是是,公子仁义,只是树大招风,您以后怕是没有清闲日子了。”小杨替东家担忧的同时,也希望东家知道任务的艰巨能多出份力。 然而,他的期盼注定一场空,他的东家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还有你嘛!李八子培养的很好,你可以多教几个徒弟。”他的东家满眼欣慰地鼓励他。苦命的小杨又想告老还乡了,奈何他的乡就是这个周扒皮东家。 这一晚,雪忽停忽下,缠缠绵绵一整夜,木匠家的小院里,炊烟不断,烈风将药味都吹向了东头的华家大院。 第63章 晚上,木匠家的床和炕都挤满了,还有几个人没睡觉的位置,胡清想起另一个房里摆着的棺木,提出一个里一个外,继续睡上下铺,被艾小米和陈冰等人臭骂一顿,骂完却都去乖乖睡了,毕竟地上太冷。只不过,他们睡在了棺材盖上,没有人选择提前入殓自己。 到最后只剩下了姚骞和李八子,李八子将三把新椅子并排放好,准备自己躺上去,然后给姚骞准备了一新一旧两个桌子。 姚骞不挑床,但他挑人,平时没有条件,此刻,一想到云彦就在隔壁,他就心痒难耐,翻来翻去,身上像长了虱子。最后,听着十几种不同旋律的呼噜曲开奏,他悄悄起身去灶房找云彦了。 推开灶房的门,却是空无一人,两个药锅咕咚咕咚沸腾着,炉里的火不紧不慢烧着。姚骞打量了下屋子,祁木匠果真心灵手巧,做了一个单人软榻,靠背、坐板、扶手上面都铺着厚而软的棉花垫子,身子坐下去,比家里的那个软椅还舒服。 姚骞双手自然搭在两边扶手上,闭上眼睛猜想云彦去了哪里,应该不是远处,否则他会告诉自己,约莫是去茅房了吧。 忽然,额头落下一个亲吻,姚骞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的情郎。 “还以为你睡着了,我都没敢出声。” 云彦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犹如编钟被轻轻叩响,令姚骞耳朵迷醉。他抬起胳膊,搭在云彦肩膀上,笑眼弯弯,“想你想得睡不着。” 两人粘在一块时,姚骞不定时冒出几句吴侬软语,像个风流浪荡的情场老手,可一旦云彦接茬了,他就立马怂包似的退回到壳子里了。 云彦看着他下巴上的一点划痕,知道夜爬野山必然会挂彩,后晌也查看过他的胳膊腿了,大伤没有轻伤不少,不由再次涌上心疼,手指摸了摸伤口周围,然后把嘴唇轻轻印了上去。 两个人大汉子挤在小小的软榻里拥吻,静谧温暖的灶房,增添了浓郁的甜蜜和温馨。咕咚咕咚沸腾的汤药,像他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在沸腾冒泡。 屋外,天地一色,万物同辉,远处的荒山野坡都成了令人心驰神往磕头跪拜的雪山,这是只有凝雨能实现的。奈何,就像冰晶易碎一般,平和也十分不堪一击,只要日头出来一照,雪山就会恢复成原来千沟万壑荆棘横生满面狰狞魑魅隐匿的丑陋样貌,令人无法直视。 “咯吱,咯吱”一双军靴踩在雪地里,从基地的大门口走进训练场,走到了一块长条状凸出来的雪堆前,看了看那类似人体形状的雪堆,他半蹲下去,拿手里的鞭子握柄刮开雪,露出了带有血丝的白骨。 陈剑皱着眉头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大坑前,此刻,因为厚厚的积雪,完全看不出大坑的真容,只看得到里面也有半截人形雪堆。 仔细将整个基地环视一遍,好似还是本来形状,但他知道,当大雪融化,这里会是一副怎样的狼藉不堪、怎样的尸横遍野,不,是枯骨遍野。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难道,敌人杀了他的幼苗,还残忍地分了尸?可这数量明显不对。鸟兽啄食也不该这么快、这么多啊。究竟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 想起夏天,他还来看过一次集训成果,187名学员,人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酷暑炎热,年轻的汉子们大都光着膀子,在淤泥里穿越障碍,然后互相搏斗,黄泥很脏,但他们个个笑得开心,意气风发。 等他们换上戎装,那英武气概和浩然正气油然而生,那是国家和百姓未来的希望,是他一年多的心血。 想象着这些年轻军官茁壮成长,将来都是国家军伍的顶梁柱,他就觉得很有成就感、很自豪。所以从说服司令到挑人、选教官、建基地,他都要过问,甚至他们最初的名单和考核成绩,他都认真研究过,从236人划去那些什么也学不会的、不愿吃苦的以及心术不正品行欠佳的,留下最后187人,个个都有特长,都是好苗子啊,可就这么没了。连全尸都没有,以致于他不知该如何为他们装殓入墓,教他如何不心痛? “副司令!”副官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陈剑没回头,待副官到了跟前,微喘着禀报,“找到了,就在离镇子5里地的山坳里,靠近白家庄那边,”副官停顿一下,才惋惜道:“一个幸存者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能被证实又有些意料之外,遂问出疑惑:“何以确定是我们的人?他们,遗骸整齐?” “是的,”副官身上有些狼狈,都是泥点子,军靴几乎不见原貌,“我们翻了个遍,总共翻出90名死者,其中66位是我们的学员,还有蔡教官,虽然都冻僵了,但不难辨认。就想您推测的,他们没有了弹药,有一半是近身肉战中被射杀、刺杀而亡。” 沉默了半晌,陈剑才压下喉头的梗塞,“上次来的时候,有一个枪法很好的那个,叫姚骞的那个,找到了吗?” 副官拧眉思索一瞬,肯定地回答:“没有!也没看到马教官。” 陈剑眼里燃起一丝希冀,“真的没有?你再想想,还有当时跟姚骞关系好的那几个,冰块脸的陈冰,有印象吗?” 副官豁然激动,声音里透着颤抖的喜悦,“没有!他们几个都没有!”他越说越快,“我已经让人将他们的遗骸往白家庄搬了,我们那天不是拍了一张照片嘛,我这就回去找,然后一个个对去!”说着就要离开,被陈剑拦住。 “等一下!”陈剑低声吩咐,“晚上再派几个人,过来仔细搜一遍,这里好像没看到枪械,行动都要隐秘,最近形势严峻,安全第一。” 郭副官碰靴敬礼,“是!” 得到了一些好消息,但陈剑的眉头仍然紧锁着,眼里也是化不开的浓浓担忧,要是找不到陈冰,他该咋跟二大交代啊!这场大雪真是收割了太多生命,埋藏了太多秘密。 雪山上,一辆堆满茅草的板车缓慢在盘山路上前行,车后留下深深的辙印。田五在前探路,田六在后扫除车辙,另有两人一拉一推把着车。仔细看去,四人身上都粘着泥渍、炭黑,而茅草里有淡淡的硝石味。 第64章 下了一天一夜,大雪才真正停止。雪后,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姚骞和云彦正在院子里扫雪,院外传来了相对轻盈的脚步声。 云彦突然开口,“少东家!”待姚骞看向自己,云彦已经快步过去把他手里的扫把拿走放在墙角,嘴上没停,“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姚骞看懂了云彦的眼神,又开始演戏,“急什么!他不是有所好转了,这么大的雪,咋也得个七八天才能化吧。”说着,弯下腰抓把雪揉成球,“啪”,一个雪球砸在院子里的树枝上,树上挂的雪哗哗落下,落了云彦一身。 弯腰扫雪的云彦没有丝毫不虞,干活劝人两不误,“东家可没给您那么长时间。” “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我大管我,我没法不听,那是我老子,我哥管我,那是给我钱花,我他娘也得乖乖听,你?算个球啊!”姚骞欠收拾的声音传到院子外面。 “啪”,一个雪球在云彦头顶落下,雪沫从发间滑到脸上,划过胸前,落在扫把长杆上。 华南阳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雪球落下后,云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紧握扫把,僵硬着身子,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过度根根爆起,脸色铁黑,一半在阳光下,一半隐在暗影中,有雪沫很快洇成水珠,使他看上去更像暴怒而隐忍的猛虎。察觉到华南阳的出现,他无声吐了口气,热气在空中飘散,带走了他的怒气。他转向华南阳,微微颔首致意,继续扫雪。 姚骞又抓起一把雪才看到突然出现的华南阳,惊讶过后马上抖开无形的尾屏眉开眼笑走过去,“华小姐今日真是光彩动人啊,看看我这身,咱俩是不是很般配?” 轻浮放浪的样子让华南阳想直接转身,可祖父非要自己过来探探虚实,昨日的一点疑惑,刚才已经有了答案,可毕竟上门了,只好陪着演戏:“小女子乡野之人,可比不上公子!” 听到姚骞的话,云彦嘴角也是一抽,黑着脸低下头走到远处扫雪。 姚骞假装听不懂华南阳话语中的讽刺,想着市井那些登徒子的做派,眼里放出色欲,“哎,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就你这脸蛋,不对,是气质,绝对百里挑一,不,万里挑一!”说着伸手就要去搂华南阳肩膀,被华南阳躲开,姚骞身体一歪,向前拐了两步才稳住。 华南阳怒瞪了眼姚骞,又看了眼默默扫雪的云彦,柳眉倒竖,冷哼一声,“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做梦!”再不理会二人,负气匆匆离去。祖父真是老花眼了,说这小子非池中之物,哪看出来的?哼,也确非池中之物,而是茅坑里的臭苍蝇,华南阳腹诽着出了院门。 姚骞伸出长臂挽留,“哎,别走啊!进屋坐坐!你都不了解我!”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姚骞收起笑容,松了口气,总算把她拦在了门外,演戏真辛苦,扭头就对上云彦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如今对他的东家也算是非常了解,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他生气了。赶紧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扫把贴上热脸,“累了吧?快去休息,我来扫!” “你见过孔雀开屏吗?”云彦蓦然问了这么一句。 姚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摇头,“没有啊!什么样?好看吗?” 云彦鼓胀的气突然就泄了,冷哼一声,黑着脸进屋了,徒留姚骞苦思冥想,像只淋了雨的公孔雀垂头丧气。 傍晚,残阳如血,白雪世界浸染红光,放眼望去,皆是秀丽。姚骞在院子里练拳时,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因为屋子里藏了三十多人,他除了要考虑他们的吃喝拉撒,还要让他们静悄悄,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一串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后,姚骞立即停下练拳,对着树梢几只麻雀吹了三声口哨,回眸时,一位穿着鱼白色长衫的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从霞光中走来,只一眼,姚骞以为他看见了神仙画像。以前他觉得云彦就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可今日之后,他吹不下去了。眼前的男子丰姿英伟,相貌轩昂,肤白如脂,唇红口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只要有了他,其余千万人都是陪衬,他能聚集万众的目光,且是那种再也移不开的目光。姚骞的眼珠子差点自行出走粘过去,直到对方站到他面前,姚骞脱离的警觉才钻出来。 使劲眨了下眼睛,姚骞礼貌地对来人说:“这位乡党,要修家具吗?” 佘子君嘴角含笑,从头到脚把姚骞打量一遍,左手虎口撑住下巴点点头说:“脱胎换骨,前程万里啊!” 佘子君的话让姚骞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人的声音更令他惊疑,他眼睛倏地一亮,惊呼道:“是你?”话音是询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可以啊,还记得我的声音。别来无恙啊姚公子。”佘子君笑容可掬。 “别来无恙!云彦在那屋!”姚骞说着侧身指了指。 几乎在姚骞说话的同时,他指的那屋门就从内拉开了,云彦走出门,看着佘子君并没有好友相聚的喜悦,神色淡漠甚至有些反感地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佘子君右手扣着鱼白色绅士礼帽放在胸前对姚骞微微欠身,笑了笑,转向云彦时,却是拿帽子点这个没良心的老友,“当然是有事才来。” “那便进来说吧!”云彦快嘴快舌,说完直接进了门,那反应让姚骞一愣,愧怍都要溢出脸,赶忙上前一步引路,对佘子君解释,“他在煎药,得看着火。” 姚骞欲盖弥彰的样子,看的佘子君哑然失笑,点点头跟着姚骞走。 姚骞虽然不知对方为何发笑,但有人一笑百媚生,他就抓紧时间看吧。可惜,总共没几步路,就到了灶房门口。难得两天了,云彦一直窝在灶房里,不仅没有舒服的热炕睡,还要帮自己的兄弟煎药。东家的身子,干着奴婢的活儿,因此对他欠佳的心情,姚骞也理解了。 “你们聊吧,我去寻木匠大哥说点事。”姚骞贴心地为二人腾出地方,正要离开,却被佘子君拦住。 “一起谈吧,我跟他说的事与你有关,反正,我俩的事没有你不能听的。”佘子君说完自己进了屋。 这下姚骞更不解了,他们能有什么事?不过对佘子君的好感又添一分,坦荡的君子,义气的朋友,要好好替云彦招待。姚骞如是想着,也跨进了门槛。 姚骞进门后,另一个屋门打开了,李八子走到院里,四下瞅瞅,从墙角拿了个扫把,装出扫地的样子放哨。 第65章 “你是说,百色镇有了疫病?”姚骞大惊失色。 “大雪阻了路,延误了他们求医的时日,发病之人恐近百数,且他们并未意识到,互相接触,百色镇你们断不能回去了!”佘子君神色凛然。 “若只为此,你无需亲自跑这一趟。”云彦言语直接。 “近日诊脉摸出一点规律,部分患者发病前脉象有先兆,我得为你们都查一遍,避免互相感染,积轻变重。”说着已经伸出手指搭在了离得更近的姚骞手腕上,诊脉并不耽误继续说话,“我让人往这边的镇子赶了两辆大马车,不管诊脉结果如何,你们这的病号我带走几个吧。”略微停顿一下,对姚骞莞尔一笑,“比去年强健不少,大量运动后不可贪凉,易伤脾胃。另外,”对着姚骞的目光若有似无瞟了眼云彦,“冬日羊肉是好物,但不宜多食,会加重燥火。” 姚骞悉心听讲诚恳认错,点头道:“我会改的。” 佘子君抿嘴微笑将手搭上了云彦的腕子,淡淡地提议,“没病的人,尽快让他们各回各家吧,无家可归的,住到镇里的客栈去,若是疫病传过来,他们也不会怪你们。” 姚骞先接过话,“我们本就打算让他们明日分开走的,只是他们都在等外面安稳的消息。” 云彦没让姚骞再说下去,截了话头说:“今晚就送走吧,只说附近起了疫病,他们定一个比一个着急离开。” 姚骞听完沉默了,佘子君观察着二人的微妙神情,忽然板起脸沉声问云彦,“你又不遵医嘱了?说了不要太操劳,当自己铜墙铁壁呢?” 云彦给佘子君使眼色,被姚骞看个正着,嗔怪地瞪了眼云彦,担忧地问佘子君,“他咋了?是有什么隐疾吗?怎么不遵医嘱了?要注意什么?快,都告诉我!” 佘子君完全不理睬云彦的黑脸,继续借题发挥,“某些人总是仗着别人管不了他,就不爱惜自己身体,天天喊着学医,自己净干折损身体的事。” “我管得了他!以后我监督他,你该开药就开药,该扎针就扎针!他不干,我摁着他。”姚骞急得想对云彦发火,但他知道要先了解症候,才能真的帮云彦保重身体。 “唉!”佘子君先是重重叹口气,将姚骞的紧张情绪高高吊起,然后抛下了一个空心气球,“就怕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你还年轻,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又是个啥都不说独自忍耐的性子,就比如去年他刚——” “你少煽风点火!”看着佘子君把姚骞连吓带骗,还要说些不该说的,云彦疾言厉色,对佘子君低吼一句,又去拉姚骞胳膊,“别听他信口雌黄。” 姚骞胳膊一扬,甩开云彦的手,扭头怒斥道,“你这是讳疾忌医!不许插话!”回头对佘子君却是和颜悦色,“去年他咋的了?” 佘子君小小威吓了老友,话锋一转,“不就是乱扎针嘛,我说了他非不听,你又生着病,主要就是,你一生病,他就发疯!所以啊,为了不让这只哈巴狗变疯狗,你可得活蹦乱跳的!”说着站起了身,拍拍姚骞肩膀,“你好好劝劝他,我先去看看其他人。”头一回看到好友被训的像个孙子,他的心里跟打翻了蜜罐似的,脚步轻快出门了,徒留两个脸色难看的家伙一阵沉默。 瞅着云彦被他训得低眉顺眼的模样,姚骞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当着旁人的面发火的,真是太不应该了,没有顾及到他的颜面。想好好哄哄他,可这屋子看着都让人心烦,虽然祁木匠连夜打了张简易的床,但仍逃不过它只是个灶房的事实,昏暗的光,配上凌乱的东西,中间掺杂油烟味、药味。不能想,一想就心疼为他受委屈的云彦。 姚骞无声叹口气,拉住云彦的手,温声细语地说:“方才不该凶你,对不起,我让你没面子了。” 云彦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那只老鼠精一定看出了什么,才想办法帮自己呢,不过,这是他俩的秘密。事实证明,老鼠精的话已经见效了,姚骞上钩了,他得稳住鱼竿“趁火打劫”。 知道这个汉子有火从不冲自己发,反倒是自己被他宠的脾气越来越大,姚骞心里狠狠唾弃自己忘恩负义,嘴上像抹了蜜似的,“云哥我错了,你要是心里难受,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就骂我吧,狠狠地骂我!”这几个月跟着江汉源,他的嘴皮子越磨越溜,不然也不能骗过华南阳啊。他的右手抚上云彦脸颊,左手抬起云彦下巴,迫使云彦看向自己,目光如水,真情流露,“去年,我就是听到你为我拿自己当鞋底,扎了一身针,我才知道你对我的深情,那时,我就想,云哥对我这么好,我要用一辈子报答他。可如果你不顾及自己身体,我的一辈子给谁呢?哥会心疼我,我也心疼哥啊!” 柔情蜜语听的云彦通体舒畅,云彦回握住姚骞的手,和姚骞以鼻相贴,放心吧,我没事,我会给你一个和天地等长的一辈子。”说罢,深深吻住了姚骞。 二人倒在木香浓郁的小床上交颈相磨,云彦的吻技本就高超,姚骞对此也是难望其项背。没多,姚骞就身软腿软,云彦则兴致勃勃,抓着姚骞的手按在自己腹下说:“我最大的病症在这里,你先帮我医吧!” 姚骞感受到掌下的大家伙,再不敢造次,挣扎着要起来,“等,等事情都安定了——”却被云彦用力摁着。 “不给肉吃先喝点汤吧!”云彦抓住了姚骞命根子。 姚骞急得求饶,“不行,哥,隔壁——” “放心吧,他且没空呢。”云彦低头舔舐姚骞的喉结,姚骞不由喘着粗气,声若蚊呐妥协道:“别闹太大。”其余的话都被云彦吞进了肚。 刚跟着东家时,李八子只觉得东家和骞哥兄弟关系真好,后来听说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亲戚,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看到东家为骞哥搬家、为骞哥安排衣食住行,甚至照顾骞哥的朋友及其家人,他有点羡慕骞哥能遇到这么好的兄弟。 直到那天,他听说骞哥休沐回家,他麻利地干完活儿,想回去见见久未谋面的邻家哥哥,却听到了二人的一些动静。当时,他真是感到了五雷轰顶,他们竟然是这种关系,他没敢继续听,仓惶逃了。 第二次见面,姚骞就发现了他的异常,主动跟他坦白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并希望他不要用别样的目光对待云彦和他,如果实在不能接受,他会尽量少见面。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记忆恍惚了,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即使饿的捡狗食,他也没落一滴泪。可那天,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泪如雨下。 于是,只要东家和骞哥待在一起,他就躲得远远的,尤其是每次骞哥休沐回来,他匆匆打个招呼便去店铺了。不属于他的星辰,他能静静仰望也是一种幸福。 吱呀,一扇房门打开,李八子深藏的心绪再次锁住,他看见祁木匠对自己招手,抬腿绕过那间热火朝天的房门,走向祁木匠。 第66章 过了子时,祁木匠家里每隔半个小时就出来四五个人,他们有的向左,有的向右绕到村里另一条路上,乘着月色离开了村子,在雪地里留下不知来踪去迹的迷宫一般的串串足印。 姚骞和云彦一起将佘子君送出院门,姚骞要把他的大氅给佘子君披上,云彦拽着不放,佘子君强忍着笑意,轻声说:“真不必,走几步路就热了。” “看吧,我都说了他不怕冷!”云彦一副小气样儿,姚骞都觉得有点丢人,又不是缺衣裳,好歹家里还卖衣裳呢。 “那你路上慢点啊!改日我再上门道谢!”姚骞正色道,他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能主动上门帮他们解决燃眉之急,绝对不是一般的仗义,而且听云彦的话,这样切实做到好善乐施的人已是凤毛麟角。 “焚香煮茶待君来。”佘子君戴上帽子,端的一派洒脱飘逸,随意挥挥手走远了,鱼白色的衣裳与夜间的皑皑白雪无甚分别,恍惚间,他和雪一样来自天外,短暂逗留人间而已。 送走佘子君,屋子里藏的就剩下胡清、陈冰、艾小米与江汉源了。连续几日,江汉源因为伤口失血过重始终昏迷,偶尔醒来后,撑不了多久又睡了。方才佘子君一把银针扎下去,确实立竿见影,江汉源精神明显好转,此刻正听胡清小声讲述近况,使得姚骞对佘子君的医术推崇备至。 油灯朦胧,看见姚骞坐到身边,江汉源撑着病弱坐起来,苍白的脸色丝毫不影响他璀璨的双眸,唇角还能挤出笑容打趣姚骞,“听说你有一位助人为乐卓尔不群的神秘兄长,我都躺这等了几天了,甚时候请过来我们见见啊?” 见这位师兄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姚骞几乎喜极而泣,帮他往身后垫了枕头,笑着回答他,“我看你是睡太久了,骨头发霉了吧?放心,明日就让你抬着我们跑个几百里。” 胡清似笑非笑调侃二人,“看,我就说吧,他肯定舍不得让你见他哥哥,那可是宝贝哥哥!你这个师兄失宠了!” 艾小米坐到江汉源身边,拍拍自己胸脯,“别哭别哭,你还有哥呢!哥疼你!” “不好意思,你的个头配不上你的年纪!”江汉源毫不留情地揭短。 “别乱认,你哥在这呢!”胡清把陈冰往艾小米身上一推,陈冰没防备,撞了一下艾小米,艾小米顺势搂住了陈冰劲瘦的腰肢。 姚骞退下炕,对胡清几人说:“行了行了,再睡会儿吧,我们吃完早饭动身。这几日跟进了耗子洞似的,吃不敢吃,睡睡不好的,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喊我,我去隔壁收拾收拾。”最后一句话是对江汉源说的,临出门比划了个的手势。 江汉源认真地微微点头,对姚骞举了举拳头。听姚骞脚步声远去,几人都没了笑模样,江汉源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只看到白色的纱布,未开口先叹气,“不管是答谢他,还是共谋大计,都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过了风头从长计议吧。” 身边三人都知道,江汉源家世显赫,只是为人低调,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养成了他开朗豁达的性格。不过,因为不喜大家族的繁文缛节,江汉源18岁后就独自在外生活了,长年忙着到处拜师学艺,除了家里人追着培养他这个继承人,他从不主动与家里联系,何谈利用家里的人脉资源。胡清三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是阴差阳错,是以,私下对他都有一丝敬重或者说忌惮,他的话一般算比较有份量。姚骞有所猜测,但他从不在意这些,也不去过问好兄弟的隐私,他们只是同窗兼师兄弟,江汉源深知这点。 胡清看了看沉默的艾小米和陈冰,径自解释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咱们这些人当中,日后要想成事有一番作为,自然要以你和姚骞马首是瞻,都不急,身体要紧。” 江汉源清澈的笑眼从三人脸上扫过,胡清野心勃勃,艾小米扮猪吃老虎,陈冰面冷心热,这一年他看的透彻,但都事出有因,他不在意别人利用他,能让他心甘情愿被利用,也是他们的本事,但他知道时机未到。 江汉源拍了拍毡布,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都站地上不冷吗?上炕啊,睡醒再想以后。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没酒上炕睡。别把人家灯油熬没了!” 艾小米把垂在炕边的腿撂上炕,顺势拉了把陈冰,“折腾半宿,早困了!” “可不是,鸡都快叫了!”胡清反应也很快,移到靠门窗的位置,蹬鞋上炕。 陈冰和江汉源对视一眼,走到长炕对面老桌前,吹灭了油灯。 “嗷儿嗷儿”,吃完早饭,小棕的叫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不知什么缘故,它今天叫的不停。姚骞认识它一年了,也没见它如此不寻常,嘶鸣声时缓时急,像在叫人,又像说话,也可能是唱歌,高亢的情绪久不平息。 姚骞把他们这几日用过的被褥、剩余的干粮都交给了祁木匠夫妇,并多给了几尺棉布和两块银元,算作谢礼,祁家夫妇推拒半天才收下,毕竟他们早已付过资费。 “这个灵芝,忘了让佘子君拿走了,他估计用得上。”姚骞边收拾草药边和云彦闲话,“小棕今儿个咋的了?一直叫个不停,小杨没喂他?” “兴许是想你了,不如你先去见见它。”云彦擦拭着姚骞的靴子,听出了小棕的激动,心里盘算着帮它们父子一回。 姚骞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窗户思索一瞬,走出了屋门。 小棕绝对是成精了,他一出去,就冲着他长鸣,激动地又是抻脖又是扬蹄,等他走过去仍是绕着他来回踱步,嘴巴还一个劲儿往他脸上蹭,呼出的热气痒的姚骞咯咯直笑。 “这么想我呢?”姚骞抱住小棕长脸贴了贴,“我也想你,嘿嘿。” 不料,小棕蹭完了脸蹭肚子,接着蹭姚骞后背和大腿,最后竟然把嘴巴伸到姚骞大腿根,“你,你耍流氓啊!”姚骞一蹦三尺高,“八子,给它套上车,出发!”对屋里喊了一句,姚骞气急败坏地进了屋,小棕的叫声还在继续。 上了路,小棕终于安静了,四蹄稳稳地踩在有些开化的积雪里,带着车轮“咯吱咯吱”转动。云彦和李八子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因此,不是小棕不想叫,而是不敢叫,他的主人威胁他,再敢碰他媳妇儿,就不让它见媳妇儿,所以人家一哼哼,它就乖乖停在了一个院子的大门外,还“嗷嗷”两句帮忙叫门。 大门打开,华南阳看到马车时,正要和云彦说话,车内就传出姚骞激动的话音,“到华小姐家了吗?”紧接着,马车厢门被打开,姚骞从里面跳了下来,并使唤云彦“快!把我给华小姐备的大礼搬下来。” 华南阳身后,院子里,华老汉坐在门槛上擦拭着自己的宝刀,向云彦投来深深的目光。 第67章 云彦的计划是,既然华家祖孙已经关注了他们,不如主动上门,反正他们可以当成做生意顾交情。而且,他已将华家祖上八代如今九族全查清楚了,连那天差点发现他们的新府军副帅时曙光与华家的交往点滴都了解过了。作为曾经的新府军大将军,华家老爷子绝对是当代李广,智勇双全精忠报国,几辈人的楷模。他们日后即使不能为友,也绝不可与之为敌,因为,如今新府军以及各省的封疆大吏,皆与华老爷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时曙光也不会冒雪前来拜访。 但姚骞的行事风格不能变,否则会起反作用。于是,当姚骞拿出珍贵的礼品时,预料之中地被华南阳拒之门外了。姚骞隔着大门虚伪地恭维了几句,还想说几句骚话时,一柄尖刃从门缝里插出,姚骞吓得麻利地上车离开了,自然没人再去关注,马车里坐的是两个人还是五个人。 院子里的华老汉看孙女怒气冲冲抽回自己的宝刀,无声叹口气,小声嘀咕一句:还是太嫩啊! 华南阳耳朵一动,扭头瞪着自己家老顽童,“我听到了啊,背后说坏话,一点不磊落!” “嘿,我要不磊落,还有谁磊落?刚才那几个?”华老汉抢过自己的宝刀,在院子里舞的虎虎生风,完全看不出古稀之态。 华南阳转身,早没了怒气冲冲的影子,挑挑眉毛明艳动人,“我虽嫩,但不傻,他们演戏,咱就配合呗!我眼光没您老人家准,但我有女子独有的直觉!他们不磊落,但也不是歹人。我哥常跟我说的,天下大势一个利,利国利民,利己利他,该争的争该舍的舍,就完了。何必那么复杂!” 小女子一番大道理,令华老汉刮目相看,不禁停下舞刀的手脚,悉心听她陈述,越听皱纹越多。“哟,倒是我小瞧你俩兔崽子了。但也记住爷爷的一句话,利也不利,利字一面有饭吃,另一面有刀锋!”最后一句说出时,一把宝刀砍下,一根合抱的木头桩子被齐齐裁断,“享利时,别忘了要看刀锋朝着谁!” 云彦听着祖孙俩的对话,心里松了口气,和李八子对视一眼,跳下马车无声离开。 马车内,五个汉子在小车厢里你挨我我碰你的坐着,胡清眼光不时瞟向车门处,艾小米注意到,小声问他:“你看甚哩?该不会想见姚骞他大哥吧?” 声音虽小,但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五人高度警戒的状态下,都早已听了个一清二楚,目光齐齐移向胡清。 胡清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兴致盎然地看向姚骞,用手挡住嘴巴和姚骞咬耳朵,“方才看外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应该是每天照顾我们的八子兄弟,另一位,是不是就是你家大哥?” 姚骞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自己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咳,其实你们想多了,我就是想问问他,咱们那天拿的枪都藏好了吧?万一用着了——”胡清笑嘻嘻说一半留一半。 艾小米靠在身后的木板上闭着眼赶在姚骞接话前说:“那天的位置不都告诉大家了,你自己去寻呗。” “你开玩笑,那么大的山,还下了雪,寻一年也寻不着。”胡清表情夸张,声音不自觉提高。 “安静!”姚骞正色提醒胡清,“地方我也不记得了,你若需要,我找人带你去挖。只是,万一有教官寻过来,咱不好交代。” “那你们会一直住在镇上吗?”陈冰出声,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是关心还是打探。 “我若去别处,会给你们递消息的。”姚骞说。 胡清这时忽然闪出了一丝黯然,嘴巴张张合合,看着姚骞说:“那个,我给你的地方,我也不常在那儿,你的人要是去了我不在,就留个口信吧,就说找小胡子。” “小胡子?哈哈哈,”一直没说话的江汉源这才出声,因为他是病号,姚骞主动留他这个师兄到取出子弹、伤口愈合,他带着伤也不敢回家,就打算赖着师弟了,谁让他认识大名鼎鼎的神医呢,否则谁敢答应在身上挖洞。“这个名字好!我咋没想到呢!” “是!比江水水强多了!一肚子坏水!”胡清伸手去摸江汉源肚子,江汉源往姚骞身上靠,几人说着又玩闹起来。 朔镇很小,镇上最大也是唯一的客栈门口这时也很热闹,因为大雪封路,一些出门的人被迫住进客栈,眼见天晴雪化,就要离开踏上归程。却被客栈的掌柜拦住,众人以为掌柜的想要留客多挣钱,不想,掌柜的却是为他们的性命着想,说出来的事令人毛骨悚然。 “前几日山里打仗你们都知道吧?”掌柜的观察着几个人的神色,都点头表示听过,“那你们知道都是谁跟谁打吗?” 过客甲:“不就是靖原军和新府军嘛,这一年多了,各处都打。” 过客乙:“那夜还有人来敲门,说是有山贼抢夺路人财物,官府的人真会编瞎话,明明就是寻人,还好意思说为了保护我们。哼,当旁人都是傻子嘛。” 听到客人这么说,掌柜的拱手做了一圈揖,“恕罪恕罪,那夜我已经尽力拦了,但实在没拦住,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礼说不清,还是带枪的,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过客丙:“没用的别说了,赶紧说,为甚我们不能走?” “不是不能走,是希望您明日一早绕道走。我记得您是去关内吧?我若是您,即便晚上半个月,也要绕远路的。”掌柜谦和有礼温声劝解。 “快说快说!绕不绕我自己说了算!”过客丙催促着。 “消息也是那些大兵传出来的,”掌柜神情凝重,“就在打了枪的第二日,就有大兵奉命进山搜寻了,一为寻逃走的靖原军,二为寻他们的同伴,结果却是什么人也没寻着。” 过客甲:“那有甚稀奇的,雪下那么大,肯定寻不着人。” “两伙人打仗,不是你打死他,就是他杀了你,赢了的山上冻一夜,全都翘辫子,能寻着才怪了!”过客丙说。 “两位说的都对,按理说,打了那么久,动静那么大,肯定得死人吧?可他们在山上翻了几天,都没见着全须全尾的一具尸身!”掌柜的神色惶然。 过客乙:“那是见着甚了?” 姚骞这时缓缓走近人群,站到了几人外面,静静围观。 “满山的雪堆下面,埋的都是白白的新鲜的人骨头!”掌柜的抖着肩膀抛出晴天霹雳。 姚骞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扭头眺望远处露出的白色山尖。 第68章 “就在帽儿尖正南边的一片山坡上,我侄子他们挖了两天,刨出来的全是骨头架子!他说,就他们一起的七个人,总共刨出来十几副,东一个西一个,都没有头骨!”一位老汉蹲在墙下抽着旱烟,吸一口,吐口烟,再说一句话,混浊的眼里没有任何震惊,语气就像讲述久远的旧事。 姚骞站在过客丙身边,看出老汉说的是在转述别人的话,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掐头去尾。 “那骨头都散架了,他们还给拼起来了?”过客丙的问题还是那么尖锐,语气和天气一样冰冷,没有对惨状的一点畏惧,更不论对死者的一点惋惜。 “那我不知道,他说甚,我听甚,不问多余的。”老汉说完咳咳两声,抬头看着过客丙,示意还有没有别的事。 过客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酒壶摆在了老汉脚下,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嘴里念叨着“吓唬谁呢,世上哪有甚妖怪!” 姚骞上前一步,掏出两壶酒,老汉闻着酒香抬头看向姚骞,移开烟杆,闭上眼开口:“酒是好酒,但是我没有能换的东西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再给我问问你侄子,第一,他们总共挖出来多少人的骨架?二,他们咋处理那些骨架的?”姚骞晃了晃酒壶,补充道:“这是定金,问出了消息再给你两壶。” 老汉眼睛盯着两个酒壶,摇了摇头,“他们没挖完,肯定没有总数,骨架都没管,应该还在山里扔着呢。” “为什么?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姚骞激动地蹲下去,把两个酒壶摆在老汉脚边。 “没人敢再进山了,他们现在都不叫那儿帽儿尖了,而叫它鬼庄。”老汉没抬头,拿起一个酒壶揣兜里,继续抽烟。 “鬼庄?”姚骞怔了怔,嘀咕道:“怕是装鬼吧!”说着起身离去。 走进客栈的大堂,才知这家客栈的前堂是吃饭的地方,他们订的房子在后院。此刻正值晌午,客栈住宿的人都过来吃午饭,大家边吃边聊的话题还是那神奇消失的三百新府军和一百位靖原军预备军官。是的,故事的持续发展,已经为他们赋予了新身份,他们不再是普通的集训学员,而是靖原军预备军官。 姚骞不知道这种转变从谁的嘴里开始的,但将他们从平民百姓划入军伍,显然对两边都有利,唯一没享到利的是那些已经为这场角逐丧生的无辜的年轻汉子,他们成了双方较量的牺牲品,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惜,他们没来得及出师。 “塔子村贺家就有一个,当初被选中的时候,都没跟外人说实话,他们只说儿子去外地了,这会儿死了才知道是去学当军官了!可惜,死哪儿了都不晓得。”食客甲?着茶展示自己的消息灵通。 “听说,那山坡上的雪都是红的,雪地上全是奇奇怪怪的脚印子。”食客乙半真半假半害怕地低声交谈。 “是不是都被炮弹炸碎了才寻着尸身的?那夜不是响炮了吗?”食客丙在另一桌拉着上菜的小二问。 小二大概已经被各种问题问的麻木了,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道:“是听着炮声了,炸没炸着人咱不晓得。”看见姚骞进门,赶紧拉开热情的嗓门躲避八卦的食客,“哟,乡党来了,没吃饭呢吧?快坐快坐!几位呢?” 姚骞看看空着的柜台,转头问迎上来的小二,“我们订了雅间。” 小二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大,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脚步变得欢快,“贵客楼上请!我们已经备好了热茶,天寒地冻的,快好好暖和暖和。” 小二在前面引路,姚骞扫视一遍三五桌食客,有的人已经看向自己,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跟着小二上了楼。 推开雕花木门,姚骞不由得露出讶异的神色,整个雅间分里外两间,装饰的精致又别致,外面有挂衣帽的架子,有净手的盆架,架子上放着水盆、帕子、胰子,还有西洋镜,中间是大圆木桌。里间有软榻,榻边小几上摆着盘子,盘里放着瓜子、松子糖等零嘴。 “想不到你们客栈的雅间,竟然如此与众不同。”姚骞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掌柜的巧思和细心值得所有客栈借鉴。 小二忙着给茶壶里灌入水,然后又往水盆里兑热水,“贵客眼光好,这里其实主要是给我们东家留的临时歇脚的地方,她能让您用,说明您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站在姚骞身边,指引姚骞净手,“手冷了吧?热水洗洗,别冻坏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占我大哥的光了!”姚骞对小二点点头,没看到小二因自己这句话有有一丝慢待,仍是那么真诚周到。 小二适时递上胰子,标准礼貌地笑着,“不论谁来,我们定让您们宾至如归,需要什么,尽管唤我。您看,备些什么吃食好?有忌口吗?” “热乎的,面,肉,你们厨子拿手的来就行,总共三个人吃。对,要一个素菜。”姚骞洗完手,坐到桌前,小二急忙倒茶。 “行!门口有铃铛,您随时都可以摇,小的先下去跟厨子说一声。”小二恭敬地退了出去。 姚骞微微颔首,端着茶杯啜着热茶,走到门口看着那根细绳的走向,突然咯吱一声门窗响动,回眸就看到凭空出现在里间的云彦。 “你,翻窗户?”姚骞惊讶地问出声,走过去要去看窗户有多好爬,云彦也快步走向姚骞,一手搂住姚骞的腰往桌边带。 “我想快点见到你啊,”说着居然眨了下眼睛,又俏皮地补了一句“惊不惊喜?” 姚骞停下脚步,看着不太寻常的云彦,脸上的惊喜变成疑问:“你今儿个是遇着甚好事了?”心里想的却是,咋突然大变活人,从成熟稳重变得流里流气了? 云彦把姚骞按在椅子上,拿过姚骞手里的茶杯一口喝完,俯身吻住姚骞的嘴,将半口茶水渡给姚骞后,舔了舔那双温软的唇,抿唇笑得雁落鱼沉,“今天是有好事发生,令人愉悦的好事。” 云彦的喜悦感染了姚骞,他沉闷一天的心情有所好转,也笑得情真意切,食指按了按云彦的玉口,“哟,那我也想跟着愉悦,好事分享一下吧?” 云彦的目光陡然变深,坐在姚骞旁边,伸手斟茶,目光却没从姚骞脸上移开,姚骞看着那茶水自己长了眼,哗啦啦从壶里准确流进茶杯,不多一滴不少一滴。 云彦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又眨了下大眼睛,眼下的泪沟里盛满浓浓情意在荡漾,他的神色浮上几分庄重,字正腔圆道:“我刚刚让厨子做两碗长寿面端上来。” 这下姚骞没心思研究自家情郎精雕细琢的面容了,惊讶地问:“长寿面?今儿个是你的生辰?” 第69章 云彦拉住了姚骞的双手,眼里溢出一丝心疼:“上次问你,你说不知道自己生辰,我就想,把咱们在一起的好日子定为你的生辰。”看着姚骞露出迷糊的表情,主动凑到姚骞耳边解释道:“忘了?去年这一天,你主动抱了我!” 姚骞耳朵唰地红了起来,不禁低下头,复又抬起头,顶着绯红的脸蛋,表达满心的感动:“谢谢云哥为我做的一切,可是,为甚是两碗?只让我吃面?” “呵呵呵,”云彦被姚骞巧妙的误解逗笑,“另一碗是我的,我也不知自己生于哪天,不过,我觉得和骞宝在一起,是我的新生,也很想和骞宝同一天生辰,用这特别的一天纪念我们的相逢,是不是很有意义?” “很有意义,意义非凡。”姚骞心里的激动如惊涛骇浪,说出来的却只有八个字,他不知云彦为他准备了这份惊喜,更不知他无比看重他们的过去及将来,他心里默念一句:那也是我的新生。 “我们一起吃长寿面,一起庆祝生辰,我们以前——”“前”字说了一半,云彦舌尖打了个转,急忙改口:“我们以后都这么过,如何?” 沉浸在深深感动的姚骞没有注意到那微乎其微的停顿和转变,抱住了云彦,在他肩膀上点着下巴,恰好,云彦眼里的怀念也压不住了,背着姚骞,他无声叹气,感慨万千,一世不够盼三生,三生相依贪永世。要是他的骞宝和他一样长寿该多好。 俩人甜蜜亲热地吃过了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长寿面,云彦就称满身尘土要去沐浴,独留姚骞在里间休息沉思。适才的温情光景,让他几乎忘了那骇人听闻的异事,相隔甚远的不同地方,怎么会出现相似的传闻?是巧合还是人为?当初的传闻因他而起,那么,这次是否也与自己有关呢?真的只是传闻吗? 姚骞想要亲口问一问云彦,但又无法开口,难道让他问,那些凭空出现的人骨头是不是你弄的?不行,不能问。尽管他在午饭前特别想问出口,可冷静下来,就没法问了,他心里十分清楚,若是云彦做的,必然是为了救他。所以,他告诉自己,那与他的云哥无关,他的云哥本事不小,但只有经商的本事,没有神通。 站在客栈窗户旁,姚骞隔着半透明的窗纸眺望远处朦胧的雪山尖,这两日的晴天,山尖已经开始变暗,那是积雪融化露出了山的本色。若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应当能寻到真实答案,姚骞心里胡乱想着。 “笃笃”叩门声传来,姚骞的纷繁思绪戛然而止,他答了句“进来”,看到小杨看着一身西装进了门,不由眼前一亮,坏笑着打趣小杨,“杨老板?你咋才来,午饭都吃完了。穿这么英俊,是去会哪位佳人了?” 二人早已熟稔非常,每次见着,姚骞都要和小杨玩笑几句,小杨偶尔回应,更让姚骞觉得亲切。姚骞调侃小杨的日理万机,小杨就跟老板娘吐槽老板压榨长工,姚骞不忍自家情郎辛苦,便好言哄劝给颗甜枣,许诺小杨找到夫人后就分房分地分红利,小杨感叹老板娘会说话,难怪老板会把人宠上天,于是,关系更是融洽自在。 小杨放下手中的箱子,又习惯性互相吹捧道,“哪有姚老板英俊,这不,大老板让我送衣裳来了,”拍了拍箱子,小杨交代着,“为二位缝的新衣,你快给东家送去吧,我还要见佳人!午饭都没吃呢。” 姚骞倒了杯茶给小杨,“快喝口热茶吧,一身衣裳何必着急送,还亲自跑一趟。” 小杨不客气地喝了老板娘奉的茶,转身就走,到门口才说:“刚碰着小二,说东家沐浴完正要换衣裳呢,就穿新衣吧。”说完摆摆手已经出了门。 姚骞在后面追了一句:“真的呀?你不坐会儿了?” 小杨心里叹息道,他哪有坐的命啊!天生注定奔波劳碌,正在商谈合作要事,突然接到命令送新衣,要不是为了东家的好事,他才不跑这一趟,还是缺人啊,去哪儿抢几个呢? 小杨的心事姚骞并无时间打探,他听说自家东家洗了澡没衣裳穿,赶紧拎着箱子下楼,问了小二后跑到浴房门外。还没进门,就听云彦幽幽抱怨:“你再不送来,我就要光着出去寻衣裳了。” 姚骞莫名生气,“换下的衣裳不能将就一下吗?”光着出去,亏他想的出来,被人看光不说,就不怕受冻生病,姚骞心里嗔怪着进了浴房。 屏风后云彦无聊地撩水玩,张嘴一副任性的口吻,“将就不了,太脏了!” 好吧,自家情哥哥爱干净,姚骞无声叹口气,把箱子打开,拿出上面的白色中衣隔着屏风递给云彦,“快穿上吧,光着吓到别人就不好了。”他没去屏风那边,担心云彦不好意思,其实是他有点想入非非,怕撩起不该有的心思。扭头看到箱子下面的外裳,愣了神,没听到云彦鼻腔里传出的轻笑。 姚骞眨了眨眼,看着那没见云彦穿过的颜色,抖开一件好奇地察看,发现竟有两套一模一样的,是款式完全相同的绛红色马褂,下身皆为黑色长袍,区别只是,一件马褂绣了云纹,另一件是如意纹饰。 “外裳呢?”云彦这时已经出了浴桶,故意没看姚骞,一本正经地穿衣裳,“只穿中衣有点冷。” 姚骞已经反应过来,这可能也是云彦为他俩特意准备的生辰礼,新生穿新衣,心意满满,感动多多,“噗”地笑出声,拿起外衣绕过屏风,看着带着水汽的出浴美男,眼神中溢出宠溺,“难怪非让我拿来,为了送这礼物,云哥费尽心思了吧?”说着,抖开袍子,示意云彦伸胳膊。 云彦听话地抬起胳膊,享受心上人的服务,“看来骞宝很满意,都主动为我穿衣了。等下你也好好洗个热水澡,顺便试试新衣如何?” “好哇,不试试咋对得起云哥的心意。”姚骞满口答应,不想,云彦费尽的心思不止如此。 待姚骞洗的白白净净换上新衣出门时,才发现云彦一直等在院子里,看到穿着同款衣裳的情郎,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夸起对方,“真好看!” 话音一落,两位有情人都笑出了泪花。芸芸众生,能遇见和自己看一眼就无限欢喜的人,真是莫大的幸运,当和这个人相依相守时,就更觉得心花怒放人生圆满了。 云彦上前牵住姚骞的手往院内最中间的屋子走去,“我们最近就住这后院,最好的屋子就是这间。” “这家客栈虽小,但装陈非凡,你认识老板?”姚骞问起先前的疑惑。 “嗯,是一起共事的朋友,她开了很多客栈。”云彦回答。 “难怪小二把我们当贵客,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姚骞又一次佩服自己东家的人脉。 云彦没再接话,停在屋外,示意姚骞开门,“那请贵客继续享受客栈东家朋友的招待吧!” 姚骞没多想,笑了笑,轻轻推开门,愣在原地。 屋子里挂满了红绸,摆满早开的红梅,地上铺着红毯,墙上贴着红纸,赫然是云彦写的大红禧字,窗前红帘,桌上红烛,再配上整套红木家具,俨然洞房模样。 浓烈而饱满的红,映入姚骞的眼眶,让他顷刻红了眼,喉结滑动,说不出一句话,只回眸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云彦。云彦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看了外面,里面还没看呢。”说着,轻推着姚骞进屋关了门。 里间是预料中的红床、红帐、红被、红枕,姚骞盯着那些令人血液翻涌的红,耳际仿佛响起傧相的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心怀忐忑的云彦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姚骞的激动不已和迫不及待,也没有等来投怀送抱主动献吻,只有他看着床头发呆。于是,绕到他面前,站在姚骞和床中间,倾身去看他的脸色,却见他皱起了眉头,更加小心翼翼地轻问:“骞宝,我们今日洞房可好?”说完,安静地等着姚骞决断。 “为什么是这个禧,而不是红双喜?”姚骞怎么也想不通,这就是云彦的亲笔字,既是他用心写的,不该写错啊?难道有什么不知名的规矩? 听到姚骞出声,云彦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看的是这个字,吓他一跳。“我怕你不乐意,没敢写囍。”云彦垂眸轻声回道。 “咚”,云彦冷不防被姚骞一推,倒在床上,云彦微微一震,刚要起身,姚骞已经欺身上来。 “好事成双,要用双喜!”姚骞说完就吻住了张口欲言的云彦。 云彦立刻心潮澎湃,安心地躺了下去。 第71章 前晌飕飕刮了半天冷风,午后风停云散,金黄的阳光尽数撒进小院,不过,因为红色的窗帘遮挡,投进室内的光线皆变成了红光。是以,姚骞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都是红,比皇帝皇后大婚住的坤宁宫还要红艳喜庆,不是一般沉静的红,而是渡了光涓涓流淌的红,令人心动的、脸热的红。 躺在大红被褥里,犹如徜徉在幸福的海洋,姚骞心神荡悠悠,浑身轻飘飘。他移了移目光,看到了窗台和桌子上,精致的花瓶里插着几株红梅,也许因为摘得太早,昨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仍然含羞遮面,但姚骞能想象到她绽放后的凌寒傲雪,娇艳欲滴,有淡淡清幽的花香扑鼻沁心。闭上眼,深吸一室梅香,骤然闻到了清香中淡淡的腥味,双颊顷刻染上红晕。一扭头,眸光落在了红双喜上,心中一怔,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大红囍字,愉悦的情绪一下游遍全身,姚骞为云彦的速度感叹,也为他的真情感动。 他们终于真正拥有彼此了,虽然过程与想象中有点相同,又有点不同。他没想到云彦会为了帮自己克服心中蔽障而率先雌伏,更没想到那家伙算无遗策,自己只在他身上冲锋了一次,他就还了三倍!而且,时长之久,自己恐怕今生都无法媲美,真是苦了自己的嗓子和小腰啊。 不管怎样,他对云彦的亲近不再莫名抗拒,也不会再被噩梦困扰,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何况,他确实让自己舒服了。本来自己就不是非要居上不可,如今二人都痛快,简直再圆满不过。 动了动腰,身后的肿痛骤然袭来,姚骞当即倒吸一口气,又发现嗓子疼的像被刀划过,只得闭上眼缓解平复。 欢快的脚步声传来,屋里同时响起云彦的轻声慢语:“骞宝醒了?” 姚骞嗓子发不出声,就没睁眼,他要和这个衣冠禽兽断交一刻钟,也不想想这是他的第一次,弄得自己那里动一下就疼,简直不是人,像头野兽!哼!姚骞心里腹诽着。 云彦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穿过姚骞后颈,扶着姚骞起身,从青年颤抖的睫毛,他已看出青年清醒了,而且在生气,好吧,自己确实有点禽兽不如了,谁让他是只猛兽呢!这一点,姚骞倒是误打误撞猜对了。昨夜实在没忍住,谁让他憋了太久呢。以前那些年就不说了,这次,他们在一起都一年了,才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骞宝又是如此可口,他要是能忍住,那他不是妖精,而是神仙了。 “嗓子很难受吧,先喝点温水,润润喉。”云彦扶起不配合的姚骞,柔声哄劝道:“昨夜是我不好,骞宝辛苦了。” 姚骞刚坐直身子,又差点滑下去,顾及着自己颜面不提隐晦的痛,冷冷瞟了眼卖乖的云彦,先就着云彦高举的茶杯喝完满满一杯水才开了口,“哼,大尾巴狼!别以为你说几句好听的我就原谅你了,咱俩谁还不知道谁,嘴上说得好,下次肯定还这样!” 云彦放好杯子,赶紧先往姚骞身后垫了枕头才笑言,“那是自然,天底下最了解我的肯定是骞宝,如今,咱可是里里外外都了解透彻了!”心想的是,我可不是大尾巴狼,我是长尾巴豹,比狼大多了。 听着云彦别有所指,姚骞更气了,转身就要看看那人脸皮有多厚,却又碰到隐私部位,疼的他只转了一半身,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云彦见状,直接抱起姚骞将他放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圈着他,“那里还疼呢?先忍耐一下,已经上过一次药了,待吃过东西,再涂一遍药应当就好了。” “都说了让你停,你就不停,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姚骞扭头斜看着云彦不依不饶道。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可是,昨夜真的感觉自己像被什么操控了,停不下来。”云彦脸不红眼不眨编着瞎话,“我们都是第一回,以后就有经验了,骞宝原谅则个吧。嗯?”说着,云彦把头埋在姚骞脖颈,嗅着姚骞身上那属于自己的味道。 姚骞想到自己当时头昏脑涨神魂颠倒,知道这事大概跟抽大烟似的上头,不受控制,心里便有所松动了,默默叹口气,希望以后,不行,不能想以后,以后有了经验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没办法,谁让自己上了贼船呢,食髓知味,自己不是神仙,云彦要变成神仙,自己怕是该不乐意了。放心靠在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姚骞问云彦,“你甚时候把禧字改了的?” 云彦听出了姚骞软语中的包容,满心喜悦无法言说,只是轻啄了下姚骞下巴,“昨夜你睡着我就改了。” “你倒是精神抖擞啊,还有力气起来!”姚骞酸酸地讥讽道。 “必须起来,洞房夜,我不希望咱们有一点不圆满,更不想你有一丝不如意。”云彦悄悄说着情话。 再次扫视一遍屋里的每个角落、每一寸红艳,姚骞心里无比充实而舒怡,“满意!都很满意!”从里到外、从心到身,从来没有过的满意,但姚骞不敢说出来,怕某人得意忘形。他慢慢转过身,看着云彦柔情的目光问道:“你咋想着在这里?不等我们回家呢。” 云彦珠玉般的眸子盛满温情,细声回答:“前不久,一位朋友成亲,我去喝了喜酒,看他笑的傻兮兮,我就十分羡慕、十分着急。本来是想回到洛平或者我们在凤栖镇的家再举行的,可你在这边有事,加上疫病,我不想错过这个好日子。”这一天,他盼了三世,从看他作践残生,到少年夭折,再到携妻抱子,算是为他尝尽人间情殇,所以这一生就想早日在他身上、灵魂刻下自己的烙印,拴住无形枷锁,把未来的生生世世全拼在这一世过了,千言万语都诉不尽自己此时心中感受与想念。看到青年眼里闪出感动和温馨,他坏坏地笑了笑,凑到姚骞耳边私语,“最主要,我想早点品尝你的美好。” “就知道你!哼!”姚骞瞬间羞红了脸,假装恼怒要推开云彦,被云彦按住后脖颈吻住了双唇。 经过一夜的极尽缠绵,他们更加熟悉彼此、渴望彼此,一旦吻住对方,就想将其吞入腹内,刹那间,天雷勾地火,二人意乱情迷,吻的如痴如醉。当他们快要擦枪走火时,姚骞才被身上的凉意激醒,推开云彦才发现,他们又赤裸相对了,愣怔一下,赶忙用被子遮住自己,呼吸凌乱地说:“不,不能继续了,我,还疼,还饿着呢!” 云彦深深舒了口气,压下眼底的欲火,拉了拉自己的衣裳,起身下床后才逗着姚骞,“看吧,骞宝也忍不住了!”说完,不顾姚骞怒气冲冲的看向自己,走到外间摇铃。 连着三天,两人都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有什么需要都是云彦摇铃,让小二放在门外,他再取回来。姚骞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孩,任由云彦为他擦洗、投喂、掀被、穿衣,再脱衣、盖被,姚骞基本没离开过床。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那算什么,他是连命都差点不要了,腰就更别提了。他觉得他是吸了名叫云彦的大烟,上瘾了,癫狂了,明明腰酸腿软,可一旦云彦上身,他就自动投降了,任他予取予求,任他起起落落,不知疲倦,醉生梦死。 如果不是有兄弟的消息传来,他们还不知要淫靡多久,简直忘了世间凡尘。 第72章 消息是关于曹宏奇的,小杨与云彦在院里谈事时,说曹宏奇代表靖原军骑兵团找到他们,想从他们手里买粮、买棉衣,因数量大,且是军方新主顾,佩娘不知如何决断,把消息传了过来。小杨知道事关东家内人的,云彦一定会问过内人,于是亲自过来请示。 云彦听了,就知道小杨心中所想,如今靖原军和新府军战争激烈,他们都在抢占资源拉拢富商,靖原军此举,不止为了购买军服,更多是逼他们站队,否则,也会像以前一样暗中交易。若只是关乎站队,他可以随便选,或谁都不选,反正他们也不能把他的商行如何。可涉及到姚骞的大业,再结合眼下复杂多变的形势,还真不好下结论。 姚骞正在屋里喝着鸡肉粥,由于他俩纵情过度,连日来,他都只有粥喝,加了肉糜,也不顶饱,他只能多喝两回。然而,这也比他素日进食的量要少很多,谁让他们忙的顾不上喝呢,见了面就想贴一块,贴一块就分不开了,比狗皮膏药粘的紧千倍万倍,太羞耻了。 小杨说的时候,声音并没有刻意改变,显然是知道他在屋里,询问的虽是云彦,但也直接跟自己说明了。云彦想到的问题,他皆在考虑之内。思忖片刻,放下碗匙,以小步遮掩他的别扭姿势走出屋门,靠门框站着。 小杨听到开门声,就朝姚骞看过去,只粗粗一眼,他赶紧垂下目光,因为姚骞整个人都有些不同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云彦直接过去拉住姚骞的手,温声询问:“不如,进屋谈吧,外面不暖和。” 姚骞看小杨低下头,也露出了一丝窘迫,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云淡风轻笑了笑,“到外面透透气挺好,你看,雪都化的不多了。” 小杨察觉到自己在为东家内人添尴尬,调整状态抬眼对姚骞露出常见的亲和笑容,“公子应当听到了吧?从长计议的话,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请明示。” 姚骞对小杨点点头,看向云彦,云彦却一副全凭他做主的神态,姚骞只能按心意走,“我跟他见一面吧,不论为公事,还是私事,我们许久未见了,好不容易得了他的消息。” “那公子以什么身份和他谈呢?杨老板的弟弟?”小杨问出疑惑。 “弟弟自然瞒不过他,也没必要瞒,我是东家的长工,为东家跑腿应当应份。”说着姚骞看向云彦,“只是这样的话,就等于暴露了你的身份,会有不妥吗?” “不会,他又没见过我!”云彦不以为意道,“何况,总不可能永远瞒着众人。” 小杨收到了答案,微微颔首,“那我提前准备一番,见面的地方、时间,约哪里?” 姚骞想了想,“白泉县城吧,那是他们的地盘,他能放心些,离咱这也不算远。”他微微扭了下酸软的腰,继续道:“时间的话,后日——” “三日后。”云彦打断姚骞,不容分辩地定下时间,看到姚骞投来的目光,右手扶住他的腰轻轻按了按,姚骞立即躲开了目光。 “就按东家说的定吧,有问题再商议,你选个合适的馆子之类的。”姚骞看着小杨吩咐道。 “明白!”小杨答应后,又想起什么,看了眼云彦,对着姚骞的视线说:“到时候,可能会有平日掌管布匹生意的掌柜的同行,再带上李八子吧,东家和公子觉得如何?” 云彦颔首,看向了姚骞,姚骞眉毛一挑,回首微抬下巴看向云彦,“那两日后我进趟山吧?” 云彦心神一震,尽力不让心虚从眼神里泄露,貌似不解地问:“进山做甚?” “头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想替教官和其他同窗收敛尸骨。”姚骞眉眼柔和,心里却敲着警钟,他在不动声色试探云彦,在云彦意想不到的时刻,看他真实的反应。 云彦没有一丝慌张,神色如常转向小杨问:“这几日,山上的雪化的如何了?” 小杨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他们各自的想法,他没耍任何小聪明,如实回答:“南面的应该差不多了,北面没怎么化。” “你记得他们遇害的大概方位吗?”云彦很快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姚骞,以便姚骞仔细观察,姚骞没能察觉出异常,反而顺着云彦的问题思考起那夜的情景,一时陷入沉思。 “外面冷,回屋想。”云彦说着将姚骞打横抱起,一脚踢开门板。 姚骞忽的被打断思绪,“哎”叫了一声,想到这人不顾及场合,小声和云彦咬耳朵,“你注意些啊!” 小杨间歇性耳聋,只贴心地为他们合上门,隔绝了那羞人的举止和声音。 姚骞怎么也想不到掌管布匹生意的竟然是位姑娘,或许该称其为大小姐。她像一盏彩灯突然出现在寂寥的冬日,身穿一件茜红色旗袍,外披纯白色貂毛披肩,脚蹬黑色高跟皮鞋,身姿曼妙,面容姣好,正婀娜多姿地从大街对面走来,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风情无限,随风摆动的旗袍下摆和她飞扬的秀发,为灰扑扑的县城染上鲜活明亮,而熠熠生辉。 可惜,待她走近,那矜贵妩媚的气质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反而是她上上下下的金银配饰异常夺目,头上有金银、翡翠、珍珠发簪三个,然后是金色耳环、项链、金镶玉手镯,两只手戴了五个金玉戒指,垂头看去,手腕的挎包上挂着金链子、脚上高跟鞋镶着珍珠,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都不足以形容她给人的感觉,她真正相配的是“财大气粗”四个字。 一位仙女变成了大地主家姨太太,姚骞眼里的惊艳也变成了震惊,但他已经修炼了不少日子,能很快掩藏真面目,收起惊讶像一位绅士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节性微笑,正要开口打招呼时,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姚公子久等,我是佩娘!早就听闻公子才貌出众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地主家姨太太状的佩娘在五步外就展开笑颜,用莺声燕语般的悦耳声音和姚骞问好,她一双墨色琉璃眼微微一弯,险些勾魂夺魄,说话的同时,手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一把拉起姚骞的手将盒子握进姚骞的手心,还用妖娆多情的目光看着姚骞,“东家眼光真是好,放眼望去,也只有您这样的人中龙凤能和他相配。先前几次要上门拜访,都被杨老板拒绝了,这次总算可以把为您和东家备的薄礼送到手了,祝您和东家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姚骞心里有点怵,这女人太精明,自己真没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一见面就不按套路出牌,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在佩娘说了一大串喘气的间歇,赶紧抽回手,握紧盒子拱了拱手,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佩娘才是天仙下凡,仙女赠的礼物,定非凡品,姚骞十分感谢。” “呵呵呵,”佩娘捂着嘴嘤嘤笑着,风华自拥挤的金银遮挡的指缝流出,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难怪东家对公子情有独钟,公子真是妙人,比东家和杨老板都令人心荡神迷呢。哎呀,佩娘真是相见恨晚呐!” 坐在小茶馆门内的曹宏奇,一直警觉地望向远处的十字路口,听到一阵令人酥麻的女子笑声,远远看过去,竟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即使一年未见,好兄弟变得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从一个侧影就确认那是姚骞。真令他震惊的是,姚骞和一个美艳女郎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姿势亲密,神情愉悦,曹宏奇忍不住站起身走出门,对面坐的人立即跟着出了门。 第73章 姚骞正在专心致志地跟热情的佩娘寒暄,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骞娃!” 曹宏奇惊喜地在远处唤了一句,大步流星走过去,看到姚骞循声望向自己,便小跑起来。 看到曹宏奇,姚骞同样喜出望外,尽管知道这次就是冲着他来的,可骤见兄弟的激动实在难以自抑,喊了一句“奇哥!”他越过佩娘快步向曹宏奇而去,没走两步,就被曹宏奇熊熊抱住。 “真是你呀骞娃!太意外了!实在没想到能碰见你!”曹宏奇放开姚骞,上下左右地打量姚骞。 “我也很高兴,奇哥,你变了好多!”姚骞由衷地为好兄弟眉目间的自信得意而喜悦。 “还说我,你都变得我快认不出了,又高又壮!真俊哩!”曹宏奇笑着捶着姚骞肩膀,看到望过来的佩娘,眼神一震,差点失去理智,骞娃的相好的也太好看了吧,还打扮的那么时髦。不过他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别有意味地看看姚骞,使个眼色给姚骞,“哎,都见着了,也不给兄弟介绍一下!” 姚骞一看就知道曹宏奇误会了,指了指忽然变得端庄贤淑的佩娘介绍:“这是佩娘,这位是曹宏奇,我的好兄弟!” 佩娘先开口:“曹先生好!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伸出了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意欲和曹宏奇握手。 曹宏奇愣了一息,对兄弟婆姨的洋人礼节很惊诧,但他没丢人地不知所措,而是轻轻搭了搭佩娘的指尖,一触即离,和声问好:“小姐好,在下一介粗人,当不得先生,叫我名字就好。” 佩娘只抿嘴笑笑不说话。 姚骞暗自佩服二人的应变能力,胳膊搭在曹宏奇肩上,细看成熟稳重而又透着隐隐气势的曹宏奇,“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每次光说自己好,就不说在哪里!害我们想寻你,给你送个信,都没地方去!” 曹宏奇一肚子心里话不好开口,又是当着兄弟婆姨的面,拉下姚骞手腕认错,“是哥不对,你也知道我去的地方,东奔西跑的,先不说我了,告诉我你的住处,晚点我去找你,咱俩好好说道。” “不用晚点,就现在,”姚骞肩膀把曹宏奇身子转了个,推着往斜对面的小菜馆走去,“去那儿吧!边吃边聊!” 曹宏奇一看姚骞指的地方,身子就是一僵,扭头看着姚骞迟疑道:“哥还有事——” “你不是要去那儿吗!放心吧!不耽误!”姚骞揽住比自己低了半头的曹宏奇肩膀,低声在耳边说:“别多寻思,你今儿个要见的就是我俩!我们衣锦而来。” 曹宏奇大惊失色,回头看看兄弟,又看看紧跟在身后的佩娘,放下一些警惕,低声苦笑道:“你吓我一跳!臭小子!”用肩膀撞了撞姚骞,对身边的随从使个安心的眼神,和姚骞并肩走向挂着打烊牌子的菜馆。 几人都没有注意到远处钟楼上,一双眼睛正灼灼盯着他们,只有佩娘脚步忽然一顿,看了看四周,没有任何发现,只能无声以手语回答:“知道了。”莫名其妙,明明说好的按正常价交易,为何突然变卦?那不是姚公子好友吗,居然要加一成,宰熟? 进了菜馆,李八子主动迎了上来,先对姚骞几人点头问好,后低声禀明姚骞:“都已经安排好了。” 菜馆老板出来招呼几人就坐,李八子忙着端茶倒水,然后,曹宏奇将手下打发出去,李八子也向姚骞告退,二人出门守着。 姚骞简单询问二人定了饭菜后,才向曹宏奇再次介绍了佩娘的身份,并称自己今日只是来看兄弟,生意由佩娘和他谈。 曹宏奇恍然想起当初姚骞找了位家大业大的东家,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他费尽心思找到的衣锦大商铺,竟然是姚骞的东家开的,而这位佩娘便是他也没见过的掌柜。一时感慨,曹宏奇思绪翻涌,赞叹了几句兄弟的好运,便和佩娘谈起生意来。 佩娘的变化再次令姚骞刮目,花容月貌的她走起路来就像戏文里的公主,仪态端庄高雅矜贵,可当她一开口,就知是老道圆滑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并隐隐透着凌厉的气势。云彦手下无弱兵啊,随便来一位女掌柜,都像一员大将,不但能守住基业,还能开疆拓土,也不知,他的云哥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能人? 曹宏奇的变化,同样令姚骞震惊不已,从前眼中无光、身上无势,看着有点落拓卑微的山野村夫,如今成了谈吐不凡不卑不亢,并且他的言行神情都像演练过无数次般,有些刻意和做作。这些,普通人可能看不出,以前的自己也未必看得出,可身为他好兄弟的自己,在见识过一些人情世故后,可以确定判断出,他的兄弟没露真面目,不知为何戴了一副无形的面具。 姚骞漫不经心吃着菜,随意地为他们二人斟茶,二人你来我往,谈笑间隐藏着一波波刀光剑影,当听到佩娘的报价时,曹宏奇眼里露出明显的震愕,而后有阴狠一闪而过,虽然他轻轻眨眼换成了冰冷,但被姚骞眼角余光尽数捕捉。 佩娘心知他们的交锋到了关键时刻,东家的突然变卦成了她的考验,换个人在这可能都会因为曹宏奇顷刻冰冷的气场而胆怯,但那绝不包括她。她轻抬皓腕,为曹宏奇斟满茶杯,明眸善睐,妙语连珠,先是恭维了几句靖原军兵多将广如日中天,挑明了其他商铺的一直左右摇摆,又暗示了新府军反扑猛烈,最后表明,衣锦商铺遍布整个西北,只要军方需要,他们可以长期合作。 曹宏奇默默喝茶,听着面前的佳丽如何巧舌如簧,把坐地起价说成了品质、诚信保证以及未来冒着的巨大风险评估,心中感叹碰到了对手,又不免揣测姚骞那位东家该是何等高手。适才佩娘说出他们的要价时,曹宏奇震怒,看在姚骞的面子上,他没有起身离去,等听完这一串诡辩,他的心思陡然一转。若是,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的话…… 姚骞将二人言辞中的唇枪舌战看了透彻,对于生意,他本不该插嘴,但既然坐在这里,就不可能撇的清,他正打算开口圆场时,饭菜端上桌了,僵硬的气氛如愿被缓和。 姚骞将碗朝曹宏奇身边移得更近了些,筷子尾端举向曹宏奇,略带一分示好的意味说:“奇哥,边吃边聊吧,你最爱的羊杂汤。” 谁知,筷子举了半天,曹宏奇却没伸手,佩娘的话音戛然而止,暼了眼垂眸的曹宏奇,转而若无其事地看着姚骞。姚骞看向似乎沉思的曹宏奇,曹宏奇仍没抬眼,气氛遇冷,剑拔弩张。 第74章 一股疾风忽然拍向窗棂,窗纸受惊沉声嗡鸣,戳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闷。 曹宏奇审视的目光从一脸势在必得的佩娘脸上,移到静观其变的姚骞身上,略微皱了皱眉头,展露锋芒道:“下次必须少一成,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试探。 果然,曹宏奇亮出兵锋,佩娘笑容暗淡了,她没有权力做决定,只能用脚在桌下碰了碰姚骞。 姚骞的筷子刚夹了一块羊肉,骤然被触碰,筷子一抖,羊肉片“咕咚”掉回盆里,溅起一股油汁,洒在了姚骞脸上。若不是羊肉片转移了他的惊悚,他的身子可能会弹起来,借着擦油点子,他短促地扫了眼对自己抛媚眼的佩娘,赶紧把头埋下去。 曹宏奇没看懂二人的机锋,误以为是自己的话令姚骞反应激烈,考虑到二人情谊和心里的盘算,缓了缓口气又说:“不是我有意为难谁,只是我也有上头要交代,我们——” “奇哥不用为难,后面的价钱我会跟我东家争取,对于长久的合作伙伴,我们东家想必不会反对。”姚骞按住曹宏奇的手臂,抢先一步为佩娘解了难题、替云彦做了决定。他虽不曾了解行情,但从刚才二人的争锋也知道小杨定价不低,本来自己也是靖原军编外人员,同气连枝,他相信云彦会支持他的决定。 曹宏奇这才真松了口气,从他跟团长建议逼富商站队,团长就将此事交他全权处理,他按以往的行情报出所需军饷,本就比他一开始向商铺询的价高一成,那是他留下以后运作的。今日,只当留个好印象了,他深谙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世。 大致确定了合作意向,佩娘就起身离开了,贴心地留兄弟二人叙旧。 风姿绰约的背影走出门,曹宏奇嘴里“啧啧”两声,目不错珠地看着姚骞称赞:“你们这个掌柜的,不一般啊!” 姚骞夹了一大块肉放曹宏奇面碗里,“快吃吧,肉凉了味就变了。我也是头一回见她,看着不是一般的婆姨家。”打开了话匣子,姚骞放下筷子一边剥蒜瓣一边话家常,没有了外人,二人立即恢复了和自己家人吃饭的日常轻松氛围。他们就像左右手一样,别说一年不见,就是十年不见,少时的情谊也始终存在,历久弥香。 二人先从交换尉保山的信息开始。提起尉保山,二人露出相同的担忧和气愤,对于尉家遭受新府军逼迫,尉家大伯被气病、良田被占、尉保山受胁迫入伍的事,他们在最初听闻时就气愤难当,可那时变故早已成定局,兄弟不见踪迹,他们除了扼腕长叹和打听消息,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很久,才偷偷托人照顾着尉家老两口,曹宏奇送过一次粮,云彦让小杨送了衣物、草药。 说着说着,俩人不约而同夹起各自碗里的一块油炸豆腐叹了口气,被对方的叹气吸引,同时抬眼看向对方眼里的怀念,接着,又一齐轻笑出声。 “山哥最爱吃油炸豆腐。”姚骞感念。 曹宏奇将那块油炸豆腐放嘴里,“每次过年,大大要给咱俩拿,他都心疼的要滴血。” “有一回,跟我偷偷拿肉换呢。我没给,哈哈哈。”姚骞笑出了泪花。 “以前真穷啊!他家过年还舍得热油锅,我家能放两滴做菜就不错了!你嘛,”曹宏奇说着,目光从姚骞布料名贵、裁剪得体、做工精致的西服领口扫过,骤然瞥见姚骞低头时露出的脖子上的红痕,眼睛眯成一条细线,舌尖在齿间转了又转,才吐出原来想说的话,“能吃糠咽菜怕是要乐好几天吧?” 姚骞鼻间哼出苦涩的轻笑,慢慢咀嚼着那块油炸豆腐,香酥软嫩,是如今好日子的味道,自己的兄弟一年到头能吃上一口吗? 从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二人倾诉了各自过去时段发生的一些事,曹宏奇说他在军营中因为各方面都没长处,当了很久火头兵,慢慢取得了长官信任,接触了军需采买的任务,日子才变得松快一些。 姚骞没问他不堪的境遇,只问及在哪儿驻扎。曹宏奇毫不犹豫地答道,之前在南边,近段时间才回到洛平。姚骞没有追究他的话语真假,毕竟他自己也无法做到袒露全部心事,只略微提了自己学了很多东西。 历久弥香的兄弟情谊,需要珍惜,也需要一些缝隙以便阳光、空气的渗入,从而保持生命力。 佩娘出了小饭馆径直嗅着味儿拐进了曹宏奇去过的茶舍,走到云彦就坐的桌子旁,恭敬地站定,等候东家的示下。 云彦专注地将茶杯烫洗后,斟满一杯茶,隔着一股热气对佩娘抬了抬下巴,“坐吧。” 佩娘轻手轻脚坐下,全然不似在姚骞、曹宏奇面前恣意、风情的神态,在云彦抬眸看来时语气谦恭道:“按您说的,多加了一成,他看着不太高兴,虽然没翻脸,却提出下一次交易要按原来的价钱,我没法及时请示您,问了姚公子,姚公子暂代允准了。” 云彦状若无意扫了眼后面忙碌的茶舍掌柜,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说说你对这个人的看法。” 佩娘略作思索,眼神向云彦旁边的桌子扫了眼,“他先我们一步到了这里,看着我们必经的路口观察周围,可见防备心很重,并且,他所谋不少,可以交往,但不得深信。” 云彦酌着热茶,听完佩娘的分析,动作优雅地又斟满一杯茶,推到佩娘面前,“尝尝,这家珍藏。” 佩娘受宠若惊,但没有表现出来,盈盈素手端起茶杯,优雅地小啜一口,眼里露出清浅到位的笑意,“东家好手艺,佩娘有幸了。” “这是回礼。”云彦冷峻的面容浮出一丝温润。 佩娘知道云彦指的是她送给姚骞的心意,点头收下难得珍贵的回礼,“姚公子与东家天作之合,佩娘是真心的。” “玲珑是假玲珑,你才是真玲珑。”云彦不吝赞扬。 佩娘莞尔,“花将军过奖,她是真性情。” 云彦声音又低了几分,“所以,日后兰林道所有的情报信息,我决定由你汇集、处理。” 佩娘愕然,神情更加严肃。 “黑老大负责道外的,你负责道内的。你可知孰是轻孰是重?”云彦锐利的目光投向佩娘。 第75章 陈剑和陈冰、郭副官从县衙大门出来后,郭副官立即变了脸色,扭头对县衙方向投去鄙夷的一瞥,嘴里嘟囔一句:“尸禄素餐的小人!” 走在前面的陈冰看了看并肩的陈剑,回眸轻瞟了眼郭副官,感受到冰人传来的冰眼,郭副官压住外放的愤怒,敛眉收目。 三人穿着普通人的衣裳,混迹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中,相较于郭副官警惕地观察周围,陈冰始终目视前方若无其事,陈剑则是低头沉思。 因此,等陈冰的余光扫到另一条街时,姚骞正好跟曹宏奇挥手告别,带着李八子转向另一个方向。 陈冰一震,在陈剑耳边轻吐“姚骞”两个字时,已经侧身越过陈剑步履匆匆追过去。陈剑一愣,回想了陈冰说出的两个字的指代,深邃的眼眸一亮,对同样因陈冰反应呆愣在旁的郭副官沉声招呼:“快!跟上!” 三人前后疾步,像是你追我赶,拐进小巷时,陈冰忍不住激动叫出声“姚骞!” 一声呼唤,将将与陈冰擦肩而过的曹宏奇停下脚步,他回身看向那个焦急的挺拔的背影,望着前方姚骞并未慢下脚步,疑惑地扭头,正好对上陈剑和郭副官,他当即判断出这三人是一伙儿的,不由得回身望去。这时,姚骞和李八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于小巷尽头,曹宏奇心里隐约有点担忧,更多的是惊奇,因为他从前面三人的身形中嗅到了军人的气概,骞娃与他们是敌是友,这些问题他亟需掌握。 拐进另一条小巷的姚骞没听见陈冰的声音,是因为他心神正沉浸在佩娘赠送的礼物中,一个精巧的沉香木雕花小盒里,摆着一对翡翠玉观音。姚骞不了解也没机会研究过玉,但不妨碍他看出这是品相绝佳的老坑种,当然也可能是别的,谁让他只知道那一个品种呢。 掌心的玉观音莹润冰凉,仔细摸着能感觉到玉质的细腻非凡,看上去碧绿澄明、纯洁无瑕,阳光直射下更显晶莹剔透。而其雕工可谓巧夺天工,线条流畅自然,观音菩萨面容分明,似笑似嗔,无喜无悲,栩栩如生,看着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亵渎。 等到肩膀毫无防备被人搭上时,姚骞反应敏捷,屈膝下蹲、抓臂扣肩、挺腰顶肩,动作迅速,一气呵成,“扑通”一声,陈冰猝不及防被侧摔倒地。姚骞的锁喉手对准偷袭者,头一回看到了陈冰生动而鲜活的表情,惊讶、生气、痛苦,比戏台上的丑角还丰富。 姚骞身旁的李八子、身后终于追上来的陈剑震惊在原地,唯有郭副官大惊失色,嘴里喊着“少爷!”要对姚骞动手,被李八子横臂阻拦,陈剑的铁爪在他对李八子下手时锁住肩膀。 “住手!”陈冰厉声喝止郭副官。 “你吓我一跳!”姚骞没理会身后的危机,半握的手掌抻直,待陈冰送上手掌,他一用力,拉起陈冰,“没事吧?摔疼没?” “怪不得你。”陈冰说完看着陈剑,又淡淡睨了眼郭副官。 “哈哈哈,”陈剑毫无芥蒂地开怀笑了两声,对转身看向自己的姚骞点头,“不愧是马尚沣的得意门生,可惜他没看到。” 姚骞脑海里急遽思索一遍,才认出这位一面之缘的长官,连忙立正敬礼,“长官好!” 身旁的李八子吓得一愣,赶紧跟着姚骞站的笔直,却不敢乱称呼。 郭副官一身灰色长袍戴个报童帽,被姚骞的称呼吓得猛地抖了下肩膀,耳朵竖了起来,眼睛瞪的老大,一颗圆脑袋像拨浪鼓来回摆动着,活脱脱一只打草而惊的灰毛兔子。 陈冰在旁没再说话,姚骞眼神在陈剑、陈冰几分相似的脸庞上来回扫了几遍,眼中的疑惑变成了了然。他注视着正色的陈剑,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声音不再那么高亢,“是您要寻我?” 陈剑则任由他打量,半年不见,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后生已经从一头莽撞的虎崽子,蜕变成了一头会隐藏自己野心的狼,加上他救了自家弟弟的情分,陈剑对他更是赏识。努力忽略旁边此地无银的兔子副官,陈剑沉声道:“这里人多眼杂,咱换个地方说话。”说着一只手按在惊慌的灰兔子头上,灰兔子立即垂下耳朵,不再摆头。 夜落星起,月色朦胧,一座小院里,宁静安详,朔风吹动木门上未掉落的旧春联哗哗作响。 一只形体优美的玄猫纵身窜上房顶,柔软的小脚踩在瓦当上,没有传出一丝响动。她优雅端庄地走到屋顶中央,那里正屈腿坐着一个一身玄服的身影。 玄猫停在那人脚边,也学那人看着百米左右的小院,院中央的屋子里灯火正明,将四个坐在炕上把酒言欢的男子身影投在窗户上,影子不停变幻着,犹如演绎皮影戏的剪影。 “何事?”云彦目光仍没离开那灵活多变的灯影。 “陈家兄弟的消息传过来了,”玄猫发出悦耳的人声,赫然是佩娘的声调,“这陈剑是陈冰的堂哥,不过,他大去的早,是由陈冰他大养大的,所以胜似亲兄弟。早年出了关去直隶投奔靖原军的于先生,受于重任,如今是靖原军最大的第四路军副司令。集训班也是他力争并奔走而举办的。” “原来是他!”云彦恍然道:“还查到什么了?” “此人文人风范,武将气节,在第四路军很受爱戴推崇,声名不错,弱点是,他的出色被司令暗中嫉恨,二人多有摩擦。这一点,需要时可以利用。目前只查到这些。”佩娘温声细语。 云彦侧首看向那双灵动的在黑夜里犹如明珠的眸子,嘴角牵起一丝笑,“看来你已清楚孰为轻孰为重了,那这件事也交给你吧。” 玄猫垂下尾巴,油亮顺滑的毛发贴在脊背上,轻柔地说:“您吩咐。” “联山上的传说,吓到了一些人,我需要他们胆子大一点,时不时在山脚转转。”云彦站起身眺望远处的山,“你去混淆一下视听,总有人不死心对吧?万一捡到什么呢。” “对那些人来说,他们一直寻的应当不是尸体,也不是人,而是那几百杆枪吧。”佩娘一语中的。 云彦低头看向佩娘,目光里不乏惊喜,“我倒是蔽目了,竟让你明珠蒙尘许久。” 佩娘翘了翘长而弯的尾巴,声音里透着清灵的笑意,“是佩娘懒惰,只顾着享乐,没有早日为您分忧。” “你能看清局势实属难得,那头狼那边,仍不能有丝毫松懈。”云彦眯着眼睛嗅着星夜中躁动的气息。 “是!”玄猫慵懒的姿态疏忽挺直,沉声答应后又说:“最近他还算安分,但有一个细微变化,他和白十二走的近了。” “哼!”云彦嗤鼻,“狼子野心,盯紧他。”望了望头顶的弯月,云彦把手伸向那高处的广寒之地,“都这么晚了,他们咋还在聊?不困吗?” 佩娘看向那与天齐高的身影,他傲然挺立,手摘星辰,较明月高傲,比寒霜更冷,却把全部目光留在人间。“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为一人,甘愿卷入烟尘搅弄风云,情之一字,可怖。 “去!叫棕马过来,把蹄子给我亮出来!”云彦突然气咻咻地呲牙咧嘴,“真是欠收拾!” 第76章 “咴儿咴儿”,小棕的声音从门外传到屋里,吵醒了宿醉的姚骞,他翻了个身把头蒙住,又被尿意憋醒。极不情愿地伸出一只光裸的长臂在周围寻摸着,没扒拉两下就快速把手臂收回被窝,嘴里嘀咕着:“咋这么凉?哎呀,真麻烦!” “有甚麻烦的?”云彦在一旁擦着脸问了句,“不想起就再睡一阵儿,没人催你。” 姚骞被动听的宠溺的声音取悦到,转个身,对着云彦的方向趴起来,两只手藏在被子里紧紧抓住边沿,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连下巴都没舍得露出一点,半是撒娇半发牢骚地说:“你不催我,尿催我!” “呵呵呵,”云彦被他的话逗笑,走到床边弯下腰与姚骞视线齐平,瞅着他紧皱的眉头,“有那么冷吗?” “有!”姚骞把脸埋进枕头里,嗡嗡地说:“要是你能替我就好了!” 云彦直起身隔着被子揉了揉姚骞的头,“替你尿是办不到了,倒是可以替你拿个尿壶!” “才不要!”姚骞大声拒绝,“又不是三岁小娃!” 云彦坐在床边,看看被子鼓起的长虫,仍是觉得姚骞像个耍赖的小娃,但他没说,拍了拍翘的最高的半球,“要去茅房就快起吧!憋久了于身体不利。” 姚骞侧身躲过他的偷袭,鼻子里哼哼唧唧,“衣裳太凉了,跟冰片似的,要是有炕就好了,晚上脱了压在褥子下,早起保准热乎乎的。” 云彦叹口气,伸手从床角将姚骞的里衣捡起来,毫不犹豫塞进了自己衣裳里,用体温给姚骞暖衣裳,“那咱今天就回洛平吧,回家了干甚都随你!” 姚骞倏忽抬起头,眼白上翻看着云彦,“不是说再等两天吗?我还没去山里呢。” “我正要跟你说呢,最近你怕是都进不了联山了——”云彦努力垂下脖颈,以免姚骞眼睛抬得太费力。 “为甚呢!”不等云彦说完,姚骞已经噌地坐起身,整个脑袋终于都钻出被窝,脖子也露出一大片,语气里已经充斥着急躁。 云彦早有预料,帮他拉了拉被子,遮住他的脖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慌甚呢,早上李八子来喂马,说这两天山上又多出许多新府军,几处进山的路口,都有那些人出没。” “他们不是不敢进山了吗?都说那里,那里有鬼。”姚骞眼珠极速转动,思考着可能出现的问题。 “大概不死心吧,雪化了,又蠢蠢欲动了。”云彦耐心安抚着焦躁的青年。 姚骞知道那些人不会死心,不论是为了人,还是为了枪,但凡有一丝希望,他们必会铤而走险。心里忍不住怨怼,“我前天就该进山的,要是去了,说不定现在——” “现在已经被他们盯上了!”云彦语气变得冷肃。 “他们又不认得我!盯我干甚!”姚骞脱口辩驳,语气冲的很。 云彦也没忍住心中的火气,眼神冰冷,“这个时候冒着厚厚的积雪进山、年轻又硬实的汉子,你觉得他们会咋想你?” 姚骞一下子哑巴了,气势萎靡下去,心里自然地接话“不是靖原军就是抢兵器的呗!”云彦的担忧不无道理,可那么多过去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只能落个尸骨全无吗?叫他这个苟活下来的怎么安心?他一直没表现出对那些人牺牲的痛心,是用日后为他们报仇雪恨在说服自己,但收敛尸骨总是可以做的吧? 云彦无声喟叹,双掌微抬姚骞下颌骨,掌心搓了搓他黯淡无光的脸,使得姚骞看向他,温柔地劝慰青年:“不管要干甚,都不能憋着尿吧。”说完,从怀里掏出姚骞的里衣。 姚骞被云彦的体贴惊的忘了继续愁闷,瞪大眼珠看着这个把自己当三岁小娃宠爱的男人,任由他为自己穿衣,心里的震撼难以用语言表达。隐约记得昨夜回来也是这样亲手为他宽衣擦洗,顶着他的一身酒味,没有一丝愤怒和不悦,似乎对于照顾自己的事,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熟悉熨帖的举止仿佛他已经做了无数遍,甚至比父母拉扯孩子更无微不至。 “还说自己不是三岁!”青年任凭自己摆弄的模样,惹得云彦小声嗤戏,心中其实正冒着腥风血雨,世上没有永恒的秘密,若是有朝一日被姚骞知道真相,又够判他一次死罪了。 自从洞房以来,姚骞觉得自己堕落了,连续好几天,不是纵情声色,就是饮酒作乐,集训班养成的好习惯都快丢了。因此,吃过午饭,好好喂了喂小棕父子,本想和它俩交流一番,奈何人家不理他。明明早上千呼万唤的,这会儿倒嫌弃他唠叨了,一个响鼻喷了他满手鼻涕,气的他拂袖而去。 小棕更是郁闷,它早上那是求云彦帮忙呢,不得已才低三下四,跟姚骞说,他又听不懂,白废话嘛!好在那人怕他吵到姚骞,爽快地应允了,此刻它们父子满心期待,不想被打扰。何况,昨夜这人还吐了它一身,害它顶着臭气整夜都没睡好,今早才有小二为它清理了一下,那股酸臭味熏的它想与他绝交,要不是看在他们都不错的份上,绝对把他扔到路边的沟里,冻他一夜,看他还喝不喝酒了! 小小棕看姚骞拉下长脸愤愤走了,担心地问父亲:“他是不是去拿鞭子了?会不会不给我们吃食?” “不会的,”小棕安慰儿子,“他是个好的,刚不是还给你取名字了,既然叫你小岚,那你就是小岚了。虽然我也不懂什么意思,更不知好不好听。” 于是小小棕就变成小岚了,它瞧着走到门前拿起棍子挥来挥去的姚骞,认同了父亲的话,“他还真是好的,你看,他都那么生气了,也只是拿棍子乱挥,没有用来打我们。” “嘶嘶”,小棕低鸣了两声,“可惜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竭,姚骞才顶着一头大汗进了屋,闯入视线的就是云彦靠坐在软榻专心看书的安静闲雅,后晌的金乌比前晌更耀眼,一片柔光洒进窗边,令俊朗夺目的美男子更加赏心悦目。姚骞喝着热茶,欣赏着美人美景,目光炽热而虔诚。 “擦擦汗,别光顾着发呆。”云彦没有抬头,只温声提醒某些粗心大意懒得照顾自己的七尺汉子。 姚骞没有答应,放下茶杯,雀跃着连走带蹦将自己摔进软塌,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把头使劲砸在了云彦的大腿上。 云彦早有准备,从旁边案几捡起帕子,盖在了那张水润红透的脸庞上。 姚骞动作更快,在帕子遮住面容前,一把掀起,然后将头发上的湿濡蹭在云彦的衣裳和袖子上,还故意作乱用浅色的地方擦汗,他恶趣味地想将这位翩翩君子拉入尘泥,跟他一起滚个“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再一起从尘泥中蹚出一条新路子,给后世的生民一片希望的田野,那才叫不负男儿八尺躯。 第77章 时近腊月,三九将末。西北的山风,参杂着冰星,拍在脸上像有针刺,扎在骨皮,疼在心灵。山谷里,传出一声声如狼嚎似鬼泣的响动,穿进耳中,渗入魂魄,本就荒凉的山野更加萧瑟、更加深不可测,令人不寒而栗不敢踏足。 可就是有人被逼深入渺无人烟充满山精鬼怪的旷谷。一处被虬结的枯藤挡住天光的野地里,尉保山跟着十几人徒步行走在空山雪地,仅是数月,他圆润的脸庞全然不见,取而代之是皲裂的粗糙的皮肤、黯淡阴沉的目光。他和另外两个小个子士兵,被后面的几个老兵赶在前面蹚路,因为午后积雪半化,使得脚下的路更加湿滑,若是踩在枯叶上,更加无法稳住脚步。 尉保山不怕死,但他怕连累爹娘,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他已彻底麻木,所以比左右两个小兵走的更靠前。差不多一年前,他们也曾入过虎狼出没的深山,甚至斗胆包天闯了古墓,回想当初,山里也是刮着寒风,但不曾感到如此透骨。抬首望去,联山和黄龙山脉没什么不同,到处都是野生的枯木杂草和望不到尽头的荒凉。尉保山甚至幻想密林中也能窜出一头熊将自己吃了,如此,那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总不能再两边逼迫他们一家人了吧。 “豺狼”们正在后面畏畏缩缩气喘吁吁地拄着枪行进,一头豺狼东张张西望望,跟身边的“豺狼”说:“头儿,我觉得附近没有咱要寻的东西,你看日头快下山了,咱往回走吧?” 另一头豺狼急忙凑到豺狼头儿跟前附和,“是啊头儿,山里风大,您肩膀不能受寒,咱明儿个再寻吧。” 豺狼头儿看了看两只快成精的小豺狼,佯装愤怒,“就知道下山,那东西影子都没见着一星儿半点儿,回去咋交差?难不成明儿个还得再来这鬼地方?” 先开口的小“豺狼”眼珠一转,奸滑的目光在周围的树丛暗影中搜罗一圈,计上心来,嘿嘿干笑两声,“大家都说这是鬼地方,那我们就说遇着鬼了呗!” “你当那些人都比你憨?”豺狼头儿暴躁地发泄着不满,“要那么好糊弄,我们至于跑这喝西北风?!” 周围其他人听着三人谈论,也都停下脚步看过去,只有尉保山望着远处发呆。 第二个开口的小“豺狼”也出主意,“头儿息怒,依我看,他的计谋可行,管他真有鬼假有鬼,要是我们之中有人被鬼吃了,或者伤了,他们不信也得信!” 周围小兵闻言,瞳孔都是一缩,恨不能直接原地消失,却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被恶鬼盯上。 豺狼头儿眉毛上挑,眼里冒出凶光,一边嘴角翘的老高,“你小子脑瓜挺好使呀,这主意不错,咱们就给他来个浑水摸鱼,装神弄鬼!”他转着圈扫视一遍周围枯瘦如柴瑟瑟发抖的连全套的军服都没有的新兵,“你说,鬼爱吃哪种类型呢?” 第一个开口的小“豺狼”赶紧献计,“头儿,这么多人,鬼不可能只吃一个人,多几个才更可信呢。” 第二个开口的小“豺狼”不甘示弱,“对!只要他们开不了口,谁敢说他们不是被鬼咬的呢!” 豺狼头儿对二人的计划非常满意,拍着大腿敲定主意,“就按你俩说的办!” “跑!”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十几个新兵向四处乱窜,尉保山压下心头的犹疑也跑向了密林。他想见爹娘,这一刻,哪怕是和爹娘死在一起,他也不要被当畜牲虐待了。耳边好像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和自己脚步声,他不顾荆棘擦破脸颊的刺痛,一直往前跑。 “快追!妈的,别让他们逃了!”豺狼头儿气急败坏,怎么也想不到一扭头,平时胆小如鼠任打任骂的新兵居然敢跑!实在令人生气,端起枪想瞄准射击,可惜树林太茂密,十几米外就看不到人影了,他猛地想到手里拿捏的把柄,厉声咆哮:“都给老子站住!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再不回来老子就抓了你们爹娘兄弟!” “轰隆”一声,心里的大鼓被敲破了,尉保山骤然觉得全身没了力气,他逃不过的,只要爹娘还在世一天,他们就能把自己当奴隶为所欲为。尉保山踉跄着停下步伐,向山坡倒下去,头先朝下触地的一瞬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拦住,他空洞的眼神移过去,看到了常爷深邃孤独的眸子。 远处还有尖锐凶狠的声音传来,“我数十个数,不回来的就等着给你们爹娘烧纸吧!十!九!八!七——” 尉保山站稳身体欲调头返回,被常爷紧紧地搂住了腰。 “噗通噗通……”的声音从近处传来,尉保山偏头看到一个新兵滚下山坡,他大惊失色,步子下意识跨出,还是没能脱离常爷的大掌,只得回身对上不发一言的常爷,二人忽视还在倒数的危险无声对视。 常爷一只手按住尉保山的肩膀,示意尉保山藏好,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到尉保山微微点头,他不太熟练地笑了笑,转身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四,三,二!”一次次折磨自己声音还在叫嚣。 尉保山浑身颤抖的说不出话,缓缓蹲下去,靠着冰冷的雪坡,试图借冰冷的刺激让自己不颤抖。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完全理不出思绪,被虐待的画面统统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在脑子里折磨他,周围呼啸的狂风、凌乱的脚步声、那些“豺狼”互相撕咬的争斗声都被他身体的防御系统隔绝,眼神没有任何聚焦地看着新旧伤疤叠加的惨不忍睹的双手。耳边隐约传来姚骞的声音“保山哥!我跟你一起啊!”又有曹宏奇的声音传来“山哥,快点!”还有常爷的声音“别怕!听我的!”…… 而现实是,三只豺狼背靠背看着四周无奈返回的十几个新兵,他们正要命令新兵去抓剩下的人,只见一个白影闪过,三个人的脖子皆被利爪抓破,血水冒了出来,三个人摸到一手血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看到那些新兵个个面露震惊,渐渐倒了下去。他们双眼圆圆睁着不甘心就这么没了作威作福作恶的机会,失去了任何感知,也很幸福地没有看到他们温热的尸体成了各种虫子的美食。 虫蚁疯狂而迅速进食的一幕,落入原本就胆战心惊颤颤巍巍的新兵眼里,彻底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一个个吼叫着跑远了。只有一个腿脚受伤的新兵,刚转身就摔倒了,他不受控制地回过头,赫然看到三副崭新的粉白的人骨头静静摆在草地上,强烈的恐惧令他发不出声,眼睛一翻,躺在了枯叶上。 一头孤傲的雪狼,浑身毛发如雪洁白,它站在一棵大树上,一双碧色冷眼漠视着四散逃窜已然疯魔的新兵,抬起自己前爪,上面有被冻成冰珠的血迹,伸出舌头舔干净血色冰晶,转身跃下大树,变成了独眼的常爷。 第78章 日薄西山,粉色霞光铺满小院,为冬日的凛冽添上几分柔媚,俨然另一个美好到逼近梦幻的世界。 屋内,云彦坐在榻上靠墙慵懒的看着医书,姚骞横躺在云彦腿上,把头埋在云彦腰间念叨着琐事,什么“送到佘子君那儿的人咋样了”、“洛平到底有没有疫病?”“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云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手指习惯性摸着姚骞的脉,眼眸蓦地一动,仔细地端看着怀里青年黝黑的短发、红润的脸庞、灵动的双眸、粉嫩的唇瓣,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镀着粉红的微光,直教人心里一片柔软,除了眼底的一丝青黑,不过还好,不太严重。 姚骞捕捉到云彦心虚的目光,抓住他修长的手指开始把玩,揣着逗弄他的心思问:“咋了?看你一脸心虚,不会是喜脉吧?” 云彦被他的言语惊得一抖,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鼻尖,轻斥道:“虚脉而已,咳咳,给你补补就好了。” 姚骞听着云彦的轻咳,舒眉展颜,笑的惬意,脑袋随意拱了拱,感觉到云彦突然愣了一下,笑意更浓,心里冒出坏水。 云彦忍无可忍,扔掉手里的书,掰过姚骞的脑袋,眯着眼看那阴谋得逞的笑颜,“故意使坏?” 姚骞有恃无恐,想扭头被云彦死死固定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袭击道,“坏了吗?那以后只能乖乖任我欺负了!” 这一下,云彦瞬间眼冒烈火,二人你来我往角力争斗互不相让,姚骞用双手阻拦,被云彦另一只手举在头顶牢牢捆住。 二人的较劲着,都不肯认输,四只眼睛火光冲天进行较量。 云彦手上毫不松懈,贴在姚骞耳边问:“咿嗷什么?骞宝告诉我。” 姚骞瞪了眼不知足的大尾巴狼,可惜眼神没有任何威慑,他死忍着不松口,只用鼻音吐出:“我——你——” 云彦得意地笑出声,大方地宣布:“一会儿都给你!” 舒朗而悦耳的笑声飘到空中,羞煞了天边的云霞,云霞腼赧地扭动身姿,挥舞袖带,彩带时而飞扬,时而并联,时而抟聚,时而流散。它们尽情地在半空嬉笑打闹,以轻纱遮面,探出明眸,窃窃窥视人间烟火和红尘滚滚。 小二送的饭盒在屋外覆满了冰霜,小棕和小岚好梦连连。唯有红烛彻夜跳跃,照着两个身影纠缠不休。姚骞的挑衅换来煎熬的“烙饼”体验,并且是正面反面翻过来翻过去,一轮又一轮热火烫的他外焦里嫩,像烙饼一般滋滋冒油花。 窗外夜风潇潇,屋里飓风阵阵,巫山云雨不停歇。 可怜了李八子,半夜上茅房听到了东家和姚骞不眠不休的缠绵,朦胧的精神豁然清醒。他不是被冻醒的,而是被惊醒的,心乱如麻的他第二天赶紧接了差使,送小棕父子出远门。 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他没精打采的趿拉着步子,一半因为后半夜的失眠,一半因为他想不通:东家只指了一半的路,他还想问剩下的,东家不耐烦地说小棕知道。他想着老马识途,可现在越走越陌生的目的地,令他心生疑惑——该不会东家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把他流放荒山吧? 走进深山,他确认前面是自己和小棕都不曾去过的地方,扯起缰绳拉小棕往回返,父子俩直接尥蹶子,李八子不敢放手,只能提心吊胆被一大一小两匹马逼着继续深入。 走到脚下无路草木丛杂,李八子心里越来越慌,他不禁想到东家每次看他冰冷又深沉的目光,一定是早就想打发他了,碍于骞哥的照顾才没有动手,此次把自己扔在这里,怕是要让自己生死由命了。此刻,就算自己原路返回,估计也会有阻挠。 尽管心里酸楚难忍,他一直没舍得真正远离骞哥,他不止是他的第一次悸动的对象,也是他当做兄长的亲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李八子仰头望向被树枝、藤条遮住大半的天空,今日,连日头都躲起来了,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为虎作伥方便东家处理他。罢了,今生已然错过,早日拥有来生也好。可是,自己现在死了,要跟骞哥阴阳相隔许久,那就以孤魂陪伴他左右吧。 不等他抽出心思想想家人,小棕突然“傲儿”长鸣一声,四蹄飞扬奔了出去,沉浸在忧伤中的李八子没有防备,手中的缰绳轻易被甩飞。小岚当即嘶鸣着,欢快地追着马爸爸而去,徒留李八子生无可恋地吃着一嘴泥土,怔在原地。 思及附近将是自己的埋骨之地,李八子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他沿着马父子离开的方向,拨开杂草游荡着,走了一段距离,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深林之中竟藏着一处桃源胜地。这里,不再是枯木缠绕的原野,而是一片广阔的草地,低矮的野草围着一汪碧波,碧波上有少许白色的冰霜,倒映着天上即将钻出云层的骄阳,可以想象,若是春夏季节,这里将是怎样的美轮美奂美不胜收。更令李八子震惊的是,围着碧波,挤满了一圈骏马,它们或黝黑,或赤红,或莹白,或棕黄,全都在欢欣鼓舞的肆意游玩。最外围贴着脸亲吻的,正是小棕父子和另一匹赤红骏马。 美色美景激起李八子差点消亡的心神,他恍然大悟,原来小棕它们是来寻家人的,难怪认识路呢!也就是说,东家没有送他来自生自灭,真是庸人自扰啊! “哎,你是谁?干甚的?!”李八子被身后骤然出现的厉声质问惊醒,回头的瞬间,鼻尖就对上了一根削尖的木刺。 第79章 李八子离开的时候,同样带了两匹马,只不过是一黑一白又高又壮油亮亮的两匹,他骑着一黑马驰骋在前,白马乖巧地跟在后面。为了防止他迷路,陈金秋,也就是拿木刺指着审问他的高大男人,专程把他送到了密林外。 他才知道,这里竟藏着东家的马场,那人正是马倌。真是意外又惊喜,东家的生意版图已经超出了他想象,喜的是,他小命暂时无忧,以后要更勤奋才是,最主要的,不能再让自己的心放纵,否则,咋死的他都不知道。 李八子心绪大起大落之间,同样不知道身后一个身影不远不近的缀着,一路从旷野进了小镇。 午饭时,小杨难得出现在了饭桌上,他向云彦、姚骞回禀了三件事:一是,他已于昨日晚间见过了曹宏奇及其上头的人,正式开始了合作;二是,佘子君传来消息,病人治愈全部离开,洛平已无疫病风险;三是,镇子里又多了大量新府军暗探。三人当即商定李八子回来后马上离开此地。 饭后,姚骞将他们的私人物品收拾妥当,交由小杨保管,并请他为江汉源等人传信,尤其是代为向陈剑答复,也是委婉拒绝了加入陈剑麾下。他和云彦则轻装简行,明日天亮出发,日落便可到达。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李八子带的尾巴先一步上门,使得姚骞和云彦改变了计划。他们与小杨匆匆分别,半路截住了李八子,随后,疾驰至一个小山村,在破窑里见到了阔别甚久的尉保山。 看到瘦了一大圈蓬头垢面的尉保山蹲在炕角,身上披着常爷的棉袄,布满红血丝的眼眶对着着破席子空洞无神,姚骞的心脏被揪的生疼,鼻头发酸。见到常爷只来得及问了路,就着急忙慌地赶路了,以至于尉保山的状态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姚骞在进门槛时差点绊倒,被云彦及时拉了一把才没坐地上。 姚骞扶着门框踉跄着进了门,嘴唇抖了几下没发出声,撑着炕沿走到尉保山面前,仔细察看了他面容上的大小疤痕、红肿开裂的手背骨节和带着青紫的脚脖子,以及微风轻易吹动的裤腿,仰头将要夺眶的眼泪逼回去,才轻声唤了一句:“保山哥。” 身后刚跟进来的云彦听出姚骞的哽咽,和常爷常平对视一眼,默默退至门外。 尉保山愣怔地抬起眼,姚骞成功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却没有引起他一丝变化,神情仍是麻木呆滞的。 注意着他细微反应的姚骞更加心疼,双手覆在尉保山交叠的手背上,又叫了一声:“保山哥!跟我回家吧?” 兴许是“回家”两个字触动了尉保山封闭的思维,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混浊的视线对准姚骞,眨了下眼皮,不确定地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了句:“骞娃?” 姚骞扭过头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和着哽咽“嗯”了一声,发觉自己声音太低,急忙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答道:“是我,哥,你能动吗?我扶你下来。” 姚骞把手伸到尉保山臂下,想搀扶他起身,反而被尉保山紧紧抓着,仰起被风霜欺压、为厄运凌虐的脸颊,带着岁月伤痕的双眼反复确认过眼前是自己可以亲近和信任的人,他双唇颤抖着喊:“骞娃?骞娃呀!”接着突然扑进姚骞怀里,双手从后面死死攥住姚骞的衣裳,佝偻着的身体抖如筛糠。沉寂而昏暗、寒冷且破落的土窑洞里,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沉闷的、低哑的、时断时续的犹如困兽从心底刨出的呜咽。 姚骞感受到兄弟在向自己传递他积压许久的哀痛、愤怒和绝望,便合上泪眼双手回抱任他用压抑的哀嚎倾诉。 屋外两个向来坚硬如铁的汉子,听着屋里那闻者揪心见者落泪的哭诉,又不约而同看向对方,眼底是相似的忧思和怆然。 替尉保山掖好被角,发现他眼里已有朦胧的睡意,姚骞安抚地轻拍下他的肩头,温声细语:“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尉保山嘴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个音节,如释重负地闭上沉重的眼皮,呼吸亦变得轻缓。 姚骞垂眸听了一瞬,放轻脚步挪到桌边准备熄灯,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去,回首注视着床上的轮廓,半晌,确定尉保山进入睡眠,他慢慢退出了卧房。 这里仍是镇上那家客栈,面临特殊情况,他们只能先就近安顿尉保山,推迟回洛平的计划,后续如何,其实他现在有点无暇顾及,他先得弄清楚尉保山到底经历了什么?若只是饥寒交迫他怎至于如此凄惨,连话都不敢和人说。 步伐急乱地转到隔壁屋子,推开门的同时就感到气氛不对,隔着饭桌站着的两个高大汉子,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桌上的饭菜还同他出门前一样丰盛。 想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不对付,但常平于自己有恩,更几次救了尉保山,姚骞急忙走到二人中间的位置,隔开二人能让人结冰的视线。先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给常平的杯子添满茶水,“哗啦啦”的水流声,令冷脸的二人缓和了神色。云彦对着姚骞的后背,看不清姚骞的面容,压下心中的疑问先坐了下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姚骞没有回头,心里刚泛起的一丝怒意散开,他端起斟满的茶杯双手递向常平,语气诚恳地说:“还没感谢常大哥,又一次救我兄弟于水火,今日招待不周,望大哥见谅。” 常平的目光转向姚骞时,已散了寒气,接下茶杯,一饮而尽,出声问道:“他睡着了?” 尽管声调没什么起伏,但姚骞仍是听出了他的关心,否则以他一贯少言少语的做派,这句话等同于废话。“嗯,”姚骞颔首,“我在他的粥里放了安神的药。”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淡淡一瞥,姚骞自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用饭吧,我们边吃边谈。” 常平应声坐下,像是刚反应过来姚骞的话,看着姚骞挑了挑眉,直来直往表达他的疑惑,“谈什么?” 姚骞算是看清他的直性子了,抛开对常平的暗中分析,表情略微凝重,“谈你遇到我保山哥时的事。” “咯噔”,云彦和常平心里同时惊跳了一下。 第80章 常平并没有细细描述这几天的丝丝缕缕,简略地说他从刀口救下尉保山后,尉保山就变得惶恐不安,任何人的靠近都令他止不住地发抖、尖叫甚至抽搐,整宿不睡,茶饭不思。常平不会安抚人,更不会治病,恰巧碰到他们出门,才有了法子。 云彦对常平的惜言如金很满意,放下心中的担忧,贴心地为姚骞夹菜,出门叫了热水,还帮常平斟了一杯茶。 姚骞听出了常平话中的掐头去尾,只当他在隐瞒自己的行踪没有多问,满腹疑问使他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便听常平接着说道。 “我来找你,希望你能照顾他,我好去把他父母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常平语气仍是平淡。 “安排尉伯和大大?什么意思?为甚要安排他们?安排到哪儿去?”姚骞不由一震,发出一串疑问。 “他和父母被人两头威胁,如今他脱困,他父母恐遭报复,唯有远走他乡,方能彻底摆脱胁迫,和危险。”回答的同时,常平深深地看了眼姚骞,又极其隐蔽地瞟了眼云彦。 云彦自然无所动容,他当初打听到尉保山父母生病,问及原因,只听说是年迈劳累所致,如今看来,那是他们有所隐瞒。既然如此,便怪不得自己,毕竟是旁人,他已仁至义尽。是以,当姚骞狐疑的目光投过来时,他的神色很坦然,丝毫没有愧欠和怜悯。 姚骞来不及多想,各种怨愤和担忧席卷着他的自制力,他手中的筷子变得弯曲,粗重地吐了口浊气,抬眸问常平:“你知晓了这么多,那知道是谁在胁迫他们吗?还是说,是谁和谁要置他们于死地?” 常平眸色微变,脑子里不由自主闪过被自己抓破喉咙的三个“豺狼”,暗自懊恼自己让他们死的太简单,“是驻扎在定北的新府军,头领是谁我不知。” “啪”,姚骞手中的一双筷子被折断,空气忽然寂静。可怕的沉默维持了近一刻钟,姚骞才忍住提刀出门的冲动,转向常平刚张口,就被突然起身飞出房门的常平震在原地,愣怔地看了看还在微微抖动的门,把不解的目光移向云彦。 云彦自然不便说出他们听到的动静,蹙了蹙眉,猜测道:“是不是尉保山醒了?你不放心的话就跟去——” 姚骞脑中“滋啦”一声电闪,霍然起身追出门外。 床上的尉保山显然陷入噩梦无法脱身,只见他神情痛苦,似惶恐,似伤心,不断左右摆动头部,顶着一头汗水呓语着什么。 率先赶过来的常平难得露出了淡漠以外的表情,拧着眉头,像担忧,像同情,站在床头手足无措看着尉保山。 姚骞大概扫了一眼,半蹲下去,抓住尉保山挥起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啊,都过去了,你已经安全了,尉伯和大大都好着呢。哥你安全了,听到了吗?骞娃陪着你呢。睡吧,睡醒我们一起回家。” 跟进来的云彦看到俩人又是拉手又是私语,心里的酸水汩汩冒泡,冷冷地睨了眼旁边杵着的常平想找点茬,可惜常平没接茬。早知道药量就该再大点,那样肯定不会醒了,云彦心里有一丝懊悔。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尉保山又嘟囔了两句什么,终于安静下来。姚骞用袖子替他拭去汗水,将他挣开的被角掖好,深深叹了口气。不经意暼到常平站的板正的身姿,心底起了几分疑虑,他的听觉敏锐自己曾见识过,可对尉保山的特殊照顾,似乎有些不寻常,该不会和自己一样吧?但细想,又觉得多虑了,毕竟自己跟云彦的这种情况不多见。总之,多个人关心兄弟是好事。 转身向常平使个眼色,推着云彦出了门,常平轻手轻脚关门的动作,令姚骞确定他待尉保山的不同,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压下那些遥远的猜想,他低声说:“常哥你也别急着走,等保山哥明日醒后,我跟他说说,你陪着他,我去安顿尉伯他们,否则,我担心他们不跟你走。” 常平垂眸思考着姚骞的提议,他明白姚骞说的都是对的,可仍免不了担心,“夜长梦多。”常平注视着姚骞。 “我们快马加鞭往别人面前赶。”姚骞思来想去也无万全之策,谁让尉保山状态不佳呢,他看向云彦询问:“你说呢?” 云彦先是和常平对视一眼,心里为这头孤狼也动了凡心感到惊奇,有点期待看到他的未来。转向姚骞时,眸光已变得柔和无比,“我们走小路,那群恶棍反应应当没这么快。” “那就这么定了!”姚骞一锤定音,拢了拢衣领,伸手去牵云彦,“回屋睡觉,明儿个早起。”四指刚碰到云彦手掌,脑子里一股电流窜出,像被施了定身法戛然定住身体,机械地扭头暼向常平,正好发现常平看着他俩即将交握的双手。 黑雾弥漫了整个脑壳,姚骞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仍没能说出什么。 谢天谢地,常平的目光转瞬即逝,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尉保山的卧房,隔着门轻轻出声:“我在这榻上睡。” 云彦扭头瞧了瞧自家爱侣那能吞下鸡蛋的嘴巴,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握住若即若离的手,带着身体僵直的青年往他们的卧房走。 进了屋,姚骞才从害羞窘迫的境地回神,看着云彦戏谑的目光没头没尾地问:“他这是知道了吧?” 云彦挑眉,眼中放出一缕危险意味,“你害怕被他知道?” “那倒不是,只是,保山哥还不知情,”姚骞真不怕,只是太过突然,他没心里准备而已。 “他不会多话的。”云彦安慰着他的青年,拉着姚骞往床边走。 “倒也是。”姚骞对此表示认同,这位常爷,比他家爱侣还淡漠,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天塌地陷仍处变不惊。 “赶紧睡吧,不是说明日要早起。”云彦把姚骞按在床上,伸手替青年解口子。 不料,他刚碰到姚骞脖子,姚骞就猛地挣开他的手,同时还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领口,严词拒绝道:“不许动我!你,你过分了啊!我,我,”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承受不了,只绷着脸说:“我不想喝粥了!我要吃肉!张大口吃大肉!” 姚骞一副宁死不从的烈男模样,一下就逗乐了云彦,“呵呵呵,哈哈——”云彦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姚骞笑得说不出话。 愉悦的笑声传到几屋之隔的卧房,仍是那么扰人,常平眼珠在眼皮下极速转动,不悦地吐着粗重鼻息,表示自己的不满。真是不知姚骞刚才有什么好尴尬的,哼,掩饰等于编故事,他离得老远就闻出这俩人身上混合着不分彼此的气味,欲盖弥彰的隐秘关系怕是下辈子也扯不断了,他才懒得管! 第81章 睡过一觉,尉保山精神明显好转,姚骞没问他那些悲惨经历,先说了他们三个准备尽早去接走他父母离家外出的盘算,后问他身体如何、愿不愿意跟着自己的东家谋生。一杯热水放温,姚骞就得到了尉保山肯定的回答。 然后,四人一起简单吃了早饭,姚骞又单独和尉保山坐了一会儿,说的话,也无非是那几句“往前看不困于过去、身体是谋事的本钱、日后都会变好的”等等,常平隔墙听着,心里莫名堵塞,他很意外姚骞三言两语就劝开了尉保山。可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好把目光投向仍带有寒意的云彦。 “我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跟他停留俗世,你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如何打算的?”云彦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常平这下是真疑惑了,眨了下仅有的一只眼皮,无声表达不解。 “算了,不知就不知吧,反正我不是帮你,估计你也不介意在谁底下干事,你,以后再说吧。”云彦觉得自己操心过多,更不该跟一只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的狼妖探讨人情世故、面子不面子的,撇下一头雾水的孤狼,去唤李八子套马车了。 常平又感受到了一种新体验,他好像被侮辱了,但他不知那是侮辱,或者说,这种侮辱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那些侮辱。等到他明白是被人鄙视了智商、情商时,那鄙视自己的豹子已不愿再点拨自己了。 后面尉保山又和常平单独说了几句话,这次姚骞可听不到,他也没空偷听,急着安抚某只昨晚没吃到肉的豹子去了。 在云彦的提议下,他们商定把尉保山暂时安排到佘子君在东边挨着黄河的一个县城的药堂里,那里如今主要是为云彦的药材做加工,佘子君偶尔会去。等到尉保山待着舒适了,再将他父母一起送过去。那里有渡口,日后有个什么变动,他们可以随时转移。 不消多说,姚骞安排李八子驾车送尉保山和常平去见小杨,因为佘子君的那个药堂,只有小杨去过。姚骞本还在纠结该不该请几个护卫随行,云彦认为没有必要,姚骞才想起常平的本事。再次千叮咛万嘱咐尉保山保重后,姚骞和云彦共乘一骑朝另一个方向奔驰。 大黑不愧是宝马,咳,时间太短,姚骞没来得及为新交的两匹马友取名,仍是先以颜色命名区分了,对着高大的身躯他叫不出“小”字,索性顺顺马毛,赐了个大黑、大白。这让云彦有点发愁,下次再换马,是不是得染个新颜色? 尽管驮着俩汉子,大黑仍能一日千里,当晚九点,他们进了王家角村。远远就被狗吠声吸引了注意,靠近后发现,狗吠声就在尉家大门外,一点月光下,看出尉家大大站在门口,冲远处小道上的人喊话,而七八只土狗在她面前拍成一排,朝着那人叫个不停。 跟着姚骞下马后,看清情形的云彦,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感受。他明明传话让设法保护老两口,怎么就找了这么几只没开窍的土狗?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妪能有什么危险,还是身上沾满鸡粪味的手里拿着几个鸡蛋的?那老大娘明显是来送或还鸡蛋的。这个玲珑,太名不符实了,心粗的堪比大象,自己不该对那头母牛报以希望。 勉强让人满意的是,那几只土狗一闻到他的味道就跑开了,使得姚骞以为是自己吓跑了土狗,急忙拉着尉家大大问原委。知道是昨天突然来的几只护院义士,不分青红皂白拦下一切想进院的人,姚骞觉得那些土狗都是正义的使者,奈何没时间多喂几个骨头。 简单说明他的来意,尉家大大就喊起了已经睡下的尉伯。二人心里是明显的舍不下故土,但都清楚地知道人挪活树挪死,硬守着破家只会自取灭亡。尤其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和儿子正在被人两边逼迫,现下儿子脱困,他们必须当机立断才能不成为儿子拖累。 连夜收拾了行囊,他们就把自家牛车套在大黑身上趁着黎明出发了。 送尉家夫妇的路上,姚骞这才有空细问尉保山被迫从军的过程,原来是他家山脚下的十几亩地下挖出了煤炭,新府军的人想以极低的价格买地开矿,被他们拒绝。于是便把尉保山强拉进军营,美其名曰当官发财,实则胁迫他们两口子把地永久性贱卖。 刚强如汉子的尉家大大头一回在小辈面前声泪俱下,控诉新府军的霸凌罪责。而且,不止他们家,那块地附近的几户农家都被迫贱卖土地不说,有的人还被逼着在矿里挖煤,出卖苦力最终换来的唯有饥寒交迫和拳脚加身。 经由自己爱戴的长辈之口,姚骞才深刻了解了这一年多里百姓的苦难岁月,当兵的腥风血雨,种地的惨遭剥削和奴役。比晚清政府还沉重的苛捐杂税,正在西北这片大地压迫着无数黔首,黎民原以为没了皇帝他们就熬出了头,殊不知,抢“皇位”的争斗还是以他们的命为战利品。 尉家大大的控诉,也帮姚骞看透了靖原军的未来,仅是一年,靖原军就显出了弱势,他们可能已经脱离当初救百姓出苦海的初衷,谁让他们自身难保呢,又何谈保护民众。如此看来,自己没有轻易答应陈剑是对的,兰林道的出路不在靖原军,未来的形势更加混乱和严峻。 姚骞不由想起曹宏奇的母亲,那个一人扶养曹家兄妹的弱女子,曹宏奇长年在外,那对弱柳扶风的母女,若是不加以保护,早晚被人惦记。遂忙向尉家大大打听,尉家大大对此算是松了一口气,说曹宏奇上次趁夜里探望他们时提及,会将他娘和妹妹接走,具体结果如何她不晓得。 姚骞一想就知自己不用担忧了,曹宏奇混出了名堂,必然也能看清形势,首先想的就是安顿亲人,不过,还是要设法再确认一下的好,自己能力不大,但他想护住给过自己帮助和温暖的人。 尉伯伯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多开口,偶尔一两句,说出的全是精髓,比如他说新府军是“西边的日头,往黑里赶呢”,说靖原军是“背地里的雪,撑不过春天”,还说曹宏奇做事“志气太大容易远离本心。” 姚骞反复品他话中的深意,忽然觉得尉保山的通透应该来自他爹,而非简单继承了他母亲的大大咧咧,心里默默祈祷,尉保山这次能早日走出阴霾恢复如前。 再次改变路线,花将军亲自驾车将马车带向去凤栖镇的路上,却不想差点染上疫病。 第82章 晌午在路过的村子讨了热水吃了些干粮,快天黑就看到了泛着金光的万凤塔尖,残阳已经收敛了大片光芒,身后的红霞也被不同深浅的灰色取代,只留一点余韵让人远远就把目光聚在这座百年古刹上。虽不胜往日香火鼎盛,但那佛光依旧普照远近而来的十方施主。正所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寺庙亦不在殿宇辉煌,而在和尚法师能不能传经布道,能不能起心动念皆利他、助众生行善布施。 “当,当,当,”庄重沉稳的钟声传到耳边,令人肃然起敬,姚骞挪到车厢外,欣赏起落暮钟鸣带来的片刻清宁。 云彦以为他出来是为了陪自己,心里暖洋洋地跟姚骞说悄悄话,“外面冷,你快进去!我一个人就行。”说是赶车,其实他连鞭子都不拿,有需要悄然哼两句,有灵性的大黑秒懂。 姚骞也压低声音,把脑袋和云彦凑一起,“让他俩歇会儿,我总在里面,他们不自在。” 自作多情的云彦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爱侣,委屈却不能说,猛然在他唇上用力“啵”了一下,看到青年吓得脸都白了,又是往车厢瞧,又是往周围路边看的,他嘴角噙着坏笑,委屈赶跑,浑身舒坦。 姚骞以凶狠的眼神警示他,用拉远最大距离对他这种故意吓唬自己的行为表示谴责,数到六,钟声结束,他不明其义地问云彦,“敲6下钟,是什么意思?” 云彦戏谑的眼神一凝,沉吟道:“据闻,佛寺钟敲6声,多为特殊场合召集僧众。” 姚骞莫名感到那钟声似在召集自己,他眺望高耸入云的佛塔,最后一缕天光已从塔尖飘走,青灰色塔身渐渐融入暮霭,若隐若现的朦胧为它平添几分庄严与神秘,引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瞻仰、去朝拜。“我们去看看吧,”姚骞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恍然发觉自己离开这座寺庙已有十年之久,他以往多次路过,从未想着进去看看,唯有今天起了故地重游的心思,遂又补充一句“兴许还能吃顿斋饭。” 被突然的念头干扰的姚骞,没有注意到云彦的沉默,倘若他侧首,便能看到同样心思沉重的云彦,那复杂的神色从他深沉的眸色传出,仿佛囊括了苦、集、灭、道四圣谛的烙印。 若是能避开,云彦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踏入那里,更不想姚骞靠近那里。可冥冥之中,他们总与那里有牵扯不断的因缘,几度轮回,已然分不清何为因、何为果。那里既有他们的缘起,也曾因它缘聚。 云彦心里的酸辛苦楚、以往体会过的悲痛欲绝、滔天愤恨等等都涌了出来,他想尽力遗忘,事实上,和姚骞再次团聚后,他也在慢慢淡忘,可有些东西,即便身死魂破,却在他打开记忆缝隙的同时,跟着死灰复燃了。唉,是祸躲不过啊!不知,这一世,那人还会在这里吗?若是遇见,又将带来怎样的变故? 大黑腿长步子大,一抬头,它已跑出半里地。夜色渐浓,看不清远处的景物,隐约听见有人群聚集的喧闹声。 姚骞抻着脖子,想看清前面的动静,奈何目力有限,他握住云彦的胳膊问:“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很多人?” 云彦略微平复了下激涌的心潮,不愿姚骞看出他的情绪起伏,目光对准前方,骤然一惊,在不到一里地的寺庙门口,围着不少百姓,有的想往里挤,有的在往外退。他们声音不大,隐约在喊“救命”之类的话。 云彦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是有很多人,看不清。” “莫非真在办什么法会吧?都来吃斋饭的?”姚骞低声揣测着,突然看到那边有了一点光亮,惊喜地叫:“快看!有人举着火把出来了!”他说着还在大黑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大黑跑起来!咱去庙里给你祈福!”说完转身钻进马车,跟尉家二老商量先去庙里上香的事,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云彦实在没法打击他,借着一星火光,他已经看出几个人脸上的愁云惨淡,甚至隐约散发着死气。若是有路可绕,他一定暗中指使大黑跑的远远的,可惜那是必经之地。 等姚骞听着声音从车厢爬出来时,寺庙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不过,曾经厚重高大的木门,此时被哀嚎的人群挡的看不清形状。出了车厢,混杂的喧嚣听的更加清晰,有老翁的闷头抽泣,有孩童的呼痛呻吟,有妇人的哀求祈祷,还有和尚的劝解叹息……唯独没有日常萦绕耳旁的诵经声。 姚骞先前的期待不复存在,和云彦无声对视一眼,跳下车辕,云彦紧跟着下了马车,摸了摸大黑脊背,两步追上姚骞,二人并肩走近人群。 人群外围的一名中年汉子招呼其他人,咳两声,说两句,“走吧,师傅们都病倒了,咳咳,咱进去也,咳咳,也不过一起等死。咳咳——” 在他不远处的树下,蹲着几个人,唯一的一位婆姨喘息着说:“往哪儿走呢,到处都是瘟疫。” 另一个汉子说:“走不了多远,就死到半路上,还不如就靠着这树,死了正好有和尚给咱超度,下辈子投个好胎,转到地主家。” 先开口的中年汉子又忍着咳意说:“外头多的是大夫,不可能都倒下了吧?咳咳,”猛咳一阵才说出后面的话,“咱在这是互相添负担,咳咳,里头已经挤的容不下了,咳咳,你们就准备这么冻着?咳咳,病不死也得冻死!咳咳——” 大门侧面,几个小和尚拖着病躯刚生起一堆火让外面的人取暖,人群一下子又往里挤着,他们个个带着病容,明知道聚集会增加染病的风险,仍像飞蛾一般朝着火源扑过去。有的人腿脚无力,抓住旁人往前移,有的人不顾身侧摇摇欲坠的身躯,把最后的力气都聚到肩膀处使劲钻着,因此,有烂的仅剩一根麻绳的草鞋彻底断干净被甩出了人群。 和尚沙哑的声音在中间响起,“施主们别挤,我们等下再点一堆,再跟乡党们说一下怀初法师的话,别往庙里挤了,里面真的没地方了,还都是比你们严重的。今日天晚,大家喝点米汤,明日就各寻出路吧。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来给施主们诊病了,没说两句话就昏了。庙里的小米也没了,只够大家这一顿了。” 听着周遭的声音,姚骞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努力想看清那些人的病容,可惜光线不足。突然胳膊被旁边的云彦扯住,姚骞下意识回头,见云彦停下脚步,担忧的神情无声阻拦他靠近病源中心。 姚骞停止步伐,静静伫立片刻,抬头望了望星辰中的万凤塔,塔尖的另一边,弯弯的月牙高悬着,映照出它周围一朵杨树叶子状的灰云,它们似安闲不问世事,又似已看惯生老病死无动于衷,只是远远俯瞰渺小的蝼蚁。而他,也是蝼蚁的一员,物伤其类秋鸣也悲,他做不到置之不理。即使可能会损伤自己,即使他始终在依靠云彦的力量,他仍想尽最后的力量,对于亲人如此,对于不认识的人,他也想那么做。 姚骞看向云彦时,云彦就知道他思考出了答案,放开他的手臂,迅速从兜里掏出手帕,撕成两个三角巾,递给姚骞一个。 姚骞会心微笑,接过手巾先给云彦遮住了口鼻,贴近云彦时,他轻声耳语:“又要云哥出钱出力了。” 云彦也学着他贴在耳边小声说:“云哥出的高兴!” 第83章 系好面巾,姚骞拉着云彦穿过人群,挤到两位衣袍破旧的和尚面前,合十一礼。 尽管隔着巾帕,两位年轻的和尚看清明显不是普通人的来者,急忙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敢问两位——” “这位是我家兄长,略微懂点医理,不知能为各位法师和乡党做些什么?”姚骞礼貌而谦虚地对着两位年轻和尚说着,同时缓缓扫了眼众人,目光复又落在和尚面上。 姚骞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吵嚷的人群里扔下一颗噤声丸,原本虚弱无力的男女老少在齐齐安静瞬间后,又陡然喧闹起来,连他们的疫病都好了几分。他们用不同的话语请求神医的救治,急切的朝前伸手,恨不得大夫立马就给他们拔出病根抽走痛苦。 两位和尚看上去经验不多,对于如此亢奋的人群无力应对,只慌忙地劝着“别挤!都别急!听我说!” 云彦挡在姚骞面前,皱了皱眉,忍住火气,用洪亮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发号指令:“肃静!” 众人再次如吞了噤声丸,周围只剩下夜风穿过门洞的簌簌和枯木燃烧的毕毕剥剥。姚骞看看众人,与两位和尚相觑一眼,从后面顺了顺云彦的后背,闪身到云彦面前,和声对众人开口:“乡党们别急,我们既是站到这儿了,就是来帮大家的,都往前挤是没用的,我们先跟师傅们了解一下情况,再给大家一一诊治,叔伯婶子们耐心等候一阵儿,行吧?” “行!”众人稀稀拉拉地应下。 有人喊了句:“粥好了!” 姚骞扭头看到一个和尚和一个年轻汉子抬着大桶从庙里往外走着,没有补丁的衣着显出年轻汉子不属于出家人,姚骞匆匆一瞥,急忙让出路。倒是比姚骞更靠中央的云彦因那俩人出了神,姚骞拉了一把,他才闪身躲开。 这次,人群变得规矩了很多,有序地在火堆前排起了队,很快有一位女子从庙里出来,端着一竹筐各不相同的碗。 年轻和尚嘱咐众人:“正好大家先用点米汤,碗不够了等一等,前面的喝完洗了再用。” 说完留另一个和尚照顾现场,将云彦和姚骞请进了寺庙。 姚骞一进门就对和尚说了给外面马车上的人送些热水,没有干净的碗可以等洗完再送,年轻和尚听了,拦住还要再抬桶的那位和尚交代一声,带着二人进了东边的一间侧殿,开始介绍庙里和尚及病患的情况。 经过分析和商议,他们决定先对今日白天刚住进来卧床不起的一些病患开始诊治,原先住进来的已经有怀初法师诊治过,他们的病情大都得以控制,其余的在用药,暂时先让外面的人等候一下。 于是,接待他们的尘明和尚便腾出一间柴房给二人用,尘明也是如今唯一能负责大小事务的人选,其他几位法师病的病,小的小,都已经分身乏术。他先是和姚骞搬来桌椅,又亲自把热水给二人盛好,然后请抬粥的尘净和尚和男居士去安抚外面的人。接着,按云彦要求去准备石灰清扫房间、干净的布帕为病患遮挡口鼻等事宜。 屋里就剩二人时,姚骞喝了口热茶,和云彦商量起捐献粮食和药材的事,毕竟这里的人要想痊愈,只靠诊断是好不了的。且天气寒冷,没有足够的饮食和衣物,光靠喝药也治不好他们。 云彦说,药材镇里有,只不过不多,粮食和衣物、被褥等可以先把家里的拿来,再送信让他们从县里快马送来,赶明日天黑应当能到。 姚骞便提议,他先跟着和尚们安抚一下众人,再去镇里安顿好尉家二老,顺便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过来。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跟云彦低声说:“哥,你的医术,没问题吧?” 云彦不知他是担忧众人,还是担忧自己多一点,总之自己心里有点不快,就没直接回答,“前两天不是刚给你兄弟看过?你觉得有问题吗?” 姚骞眼睛一下睁的又大又圆,表情既慌张又委屈,灵活的舌头像打了结,绕不出牙齿的阻塞,攥住云彦衣襟的手不自觉拧起了麻花。口水都快咽干了才期期艾艾地说:“你不是都给我号脉了吗?小杨还说,你还给小岚开药了,我现在都夸下海口了,哥呀,你倒给我句实话啊,你到底懂多少啊?” 云彦见他眉眼、口鼻、双颊都向中间挤压,难得露出了少见的哭笑不得,勾出了记忆里他小时候的样子,心里不仅窃喜还颇为怀念错过了这一世那可可爱爱又小滑头的姚骞。 拾得那久远而炫目的朝花时光,云彦心里涌起一股知足和静谧,他揉了揉姚骞的头发,又屈指刮了刮他有点泛油光的鼻头,勾起唇角,先是一脸骄傲自大地说:“但凡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医术,我都倒背如流!” 姚骞跟着他的话,瞬间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可云彦话锋一转,“但实际诊治过的,就你、小岚和尉保山。”说着,他还伸出三根手指,让姚骞好数个明白。 惊愕地一眨眼,姚骞肩膀垮下去,听闻有脚步声靠近,他一手捂住云彦的嘴,一手抓住那三根直愣愣的手指,他沉声交代云彦:“刚才的话当我没说,你就,大胆治吧,只要他们吃饱喝足穿暖了,其余的,佛祖会保佑的!” 说完悄悄话,他把口巾转正遮住口鼻,就扬起笑眼对着推门而入的尘明,“刚才忘了告诉师傅,我们家里是做生意的,可以捐些药材、衣物……” 云彦侧身看着姚骞,心说:又发现了骞宝新的一面,人生值得走一遭! 姚骞陪着云彦为躺卧在正殿的气息奄奄的汉子婆姨一一检查着,观气色、听声息、问症候、切脉象,云彦说着诊断结果,姚骞在纸上一一记录,并记下需要配的药和后续的照护,如针灸、刮痧、配合的饮食。除了个别完全昏迷且无人知其病情的,躺在门板、木板上的二十来个中老年男女,经过两个小时才初步诊断完毕。 吩咐尘明和尚将能做的先做了,二人休息了片刻,姚骞就暂时离开了寺庙,留下先前抬过饭桶的青年居士邓显思给云彦当助手。看他和自己见礼时表现出的良好教养,可见他不是一般平头百姓,他看自己的眼神没有多余的探究,说明他不认得自己。但凭着自己从地狱杀出来的强大魂力判断,这人内里的确是前几世与自己纠缠不清的魂魄。难道他忘了一切?抑或是,那个能为他保住魂魄的人,放弃了转世时延续上一世的记忆? 看他按自己使唤任劳任怨艰难地为一位浑身冒着酸臭的老媪翻身,云彦很想使点小计谋让他远离西北,或者因为某个意外英年早逝。 第84章 姚骞是第二日凌晨返回寺里的,他先给所有人分了布条,让他们遮住口鼻,然后把东西交给尘明和尚分配,自己拉着云彦在新铺好的板子上靠着墙休息。 云彦其实没有太强的睡意,但为了他能睡的舒服,就窝着高大的身躯给他当倚靠。看着青年面上的倦容,他的心疼是深刻的,但他没有反对姚骞这么拼命,是因为他知道,不论他想与不想,姚骞都会这么做,也需要这样做。这些看似是小事,于那些遭受病痛命悬一线的人而言,就是天大的事。救命的恩情,会让他们甘心做姚骞的拥趸,当姚骞振臂一呼的时候,他们便会自觉去发动他人共同拥趸。这无疑是一本万利的事,云彦从姚骞下马车时就想到了,不知姚骞是否开窍? 或许,他应该着手安排类似的事宜了,从劳苦大众实际需求做起,以姚骞的名义,行小善积大德。民贵君轻,无论是上位者的真实主张,还是笼络人心的权宜之计,都必须靠一点一滴的日常积累。这些,旁人可能是从史册中总结的,但他是亲身见闻中经历,是以,感知的更深刻,铭记的更清楚。日后,他得再把这些慢慢教给他的青年,相信生长在贫民中的骞宝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晨光爬上窗棂,云彦伸手想解开面巾,忽的停住动作,对着窗户举起手掌,挡住明耀的光芒,方便他的青年多睡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云彦嗅了嗅鼻子,又是那该死的邓显思,脸上不禁浮现愠怒,想赶走他,左右瞟了瞟,干什么都会吵醒姚骞,吐口浊气,闭着眼装睡。 走到门口的邓显思已经尽力放轻了脚步,抬手想推门,又顿了顿,便把眼睛移到门缝处,闭上另一只眼,从窄窄的缝隙里一寸寸搜寻过去,看到了靠墙而眠的俩人。那副宁静美好的画面无端令他心头一阵悸动,随和亲切的那个男子正把头靠在总是冷脸对自己的另一名男子,而被靠着的那位姿势明显很不舒服,但他仍然用一只手揽着那人的肩膀,盖在身上的一件大氅,被靠之人只盖了一角。淡黄的曙光分着格柔柔洒在他们身上,使他们安睡的姿态更显甜柔深谧。连简陋凌乱的柴房,也变得宛如温馨的仙居。他们亲密无间的姿势,叫人诧异且羡慕,邓显思看的眼睛又酸又热,即使有面巾挡住口鼻,他也能看出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风华绝色,与他以往见过的风流才子都不同。认识不过半天时间,他将永远记得他们,他在心里这样想。 匆忙吃了个杂粮馍补充了体力,姚骞跟着云彦把昨夜挤在门外的全部诊查一番。这些人,云彦将他们分成三类,甲类是病情严重的,他们需要卧床休息和别人照顾,云彦会用针灸和汤药双管齐下;乙类是病情稍重的,他们也要以休息为主,但无需别人照料,他们中有几个可以帮忙煎药;丙类是病情轻微的,他们先给服用了些现成的药丸,就去帮助照顾甲类的病患了。三类中,乙类人数众多,丙类最少。 这么做,是因为姚骞才知道,小寺庙里仅有9名僧人,其中60岁以上4位,10岁以下两位,而10-60岁之间的,仅有他们见过的撑着病体劳动的尘明和尚三人。最近一直靠着附近十几位居士即邓显思他们的帮忙,才会收治那么多老乡。如今,不论居士僧人,老的小的都倒下了,能爬起来的不足10人。要想照顾好庙中原来挤的80来人加昨夜围堵的60多人,实在太难。 他们既要不停汲水清洗房屋、被褥、被呕吐物弄脏的衣物、各类用品,又要做饭煎药喂饭喂药,还要搭建简易木棚供晚上避寒,纵使各个三头六臂也远不够用。 不过,因为姚骞和云彦的出现,老弱病残们仿佛都看到了希望,病气去了三分,摇晃的能站住了,手脚软的能拿起扫把了,吃不下饭的也能咽进米汤了。他们互相带动着,争先做着力所能及的事,萦绕在寺庙里萎靡颓败的气息,换做了热火朝天的分工明确、合作劳动。 这一切,都是云彦出主意,姚骞负责沟通协调,然后井然有序地安排下去,他时而温声鼓励老妪,时而厉声斥责懒汉,时而妙语逗乐孩童,很快就获得了不同年纪的人群的好感。少年的凄惨经历,没有打败他的青年,反而练就了他与各类人打成一片的交际能力,关于这一点,他是想感谢老天保佑的。云彦看着穿行在前殿后院厢房灶台中的青年,路过他身边时,还偷偷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调皮地眨眨眼,轻快而忙碌的身影像镀了金光,异常明媚耀眼。 云彦收回目光,坐到桌边提笔写药方,他之所以能提点姚骞有条理地做各项工作,并非姚骞夸的聪明绝顶,而且他曾见佘子君做过。不过,几十年前,他是佘子君的临时帮手,跟着跑腿打杂的,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赶鸭子上架当了大夫,说心里不虚那是假的,他只是面上不显,毕竟人命关天,还关乎到姚骞的名誉,拿这么多人练手他得万分谨慎。 回想第一次看见时,还私下里嘲讽佘子君,为何冒着被染病的风险贴钱贴物地救那些愚民,佘子君不多辩解,最后被他说的烦了,告诉他是为了一个人。他当初很不理解,会为了一人,去救千万人,如今彻底明白了。他也算在为了一人救百人了,可见世事难料。 一直忙到日头累的倒下西山,云彦和姚骞终于踏踏实实坐在蒲团上,靠着墙根看余晖,云彦给姚骞递上一个水囊。姚骞接过二话不说灌下几口,才发现是掺了药材的水,偏头苦着俊脸看着云彦,“这都放了什么啊?” “黄芪、防风、桑叶、芦根、野菊花、黄芩、甘草、白术”,云彦接过水囊拧好塞子,神情凝重道:“预防的,记住,这个水囊就你自己用,不许给任何人用。” “你也不行吗?”姚骞看出那是当初他们进山找人时用过的水囊,竟然不知也被带过来了。 “我也不行。我们正处在疫病中间,不得不防。”云彦说着用手背给青年蹭拭了下巴上的灰渍。 姚骞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当心的。也不知哑伯有没有及时把你的信传出去?”姚骞昨夜着急送东西回寺庙,就让一直照顾他们的哑伯把云彦的信送到镇里的店铺,云彦说那有他的人会安排一切。 姚骞话音刚落,大门口就传来激动的人声,云彦随便暼了眼说:“这不就来了。” 姚骞急忙扶着墙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接着,他被那大阵势惊呆了,来的人他没见过,但领头的人扬声是姚公子派人送来的,整整十个马车、牛车,装的满满当当,一下吸引了所有能动的人。大家欢喜地和来人一起往寺里搬东西,热闹的场面像办宴席,且每一个搬着东西路过姚骞的人都会笑着跟姚骞道谢。 一时间,姚骞内心激动又复杂,原因是,送来的东西简直不能再齐备,大到一袋袋粮食、药材、石灰,小到锅碗瓢盆棉衣棉被,连皂角、食盐、笔墨纸砚等,都应有尽有。 姚骞怔怔地把目光投向始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云彦身上,他觉得他看到了活的菩萨,比殿里那尊观音菩萨更仁慈的菩萨。那是独属于他的、会爱他所爱的菩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没有这样一个为拯救他而来的菩萨了。 多年以后,姚骞总在心里把云彦当成自己的菩萨,即使知道他并非看上去那么慈悲心肠,因为那个人会甘愿背负血腥把他前世今生的善心留给自己,每次只要自己回眸,他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他、等着他。 第85章 第三日,附近染病村民闻风投奔小寺庙,寺庙人满为患,姚骞让云彦大概看过后,能动的拿药回家,不能动的由云彦的人赶车送回去,实在严重的两位留了下来。 昨日云彦的人放下东西后,走了一半,留下一半帮助照顾病患。也多亏了四位汉子的加入,不然他们都没有机会喘口气,因为晚上也有老人病情反复,他们不得不频繁查看,而之前能干活的居士和3位和尚,昨夜也都发病了。或许是他们精神上有了松懈,病情异常凶猛,一个吐不停,一个不住拉,还有一个高热不断。 所幸,今日怀初法师精神好转,老和尚挂念众人,非要起来看看大家,姚骞只能搀扶着他从厢房开始转。老法师为几位病情反复的、严重的老人切了脉,对云彦的治疗和用药加以肯定,姚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这也是他陪着老法师的缘故。 隔着面巾姚骞不能将他法相看清,但也感觉到他的慈悲为怀,是真正奉行普度众生的和尚,比冷冰冰的佛祖更平易近人乐于助人。 当老法师走过前院看到正在屋外为一位婆姨号脉的云彦时,突然停住脚步,静静看了一瞬云彦的侧脸,单手施了佛礼,轻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云彦早就知道有人过来,只是不想理会,可人家都开口了,他再不理有些不正常,只能扭头微微颔首。这人他没见过,但看那老眼深沉暗含探究的意思,没准知道自己,只要他不使坏,自己可以忽略不计。 姚骞见状忙介绍道:“这便是我家兄长,初次替人诊治,也是仓促之下的无奈,希望乡党们不要怪他医术不精。”这两天,他再三跟被诊治的人说明,就怕有个万一使云彦担上不好的名声,那样的话,就算云彦不在乎,他也会为云哥衔冤。 怀初法师回过头看着如此关爱兄长的姚骞,微微一笑道:“姚施主放心,一切有佛祖保佑。”慈眉善目的样子,令姚骞无法不相信佛祖真会照顾他俩。 当日夜里,仍有一位老汉在回光返照留下遗言后去见佛祖了,姚骞慌张地跑到云彦跟前,不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心存善念力行善事不假,但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了,早年流浪市井时,见多了以怨报德的事,苦难的贫民对于向他们施以援手的人会轻易地磕头跪拜,也会对导致他们陷入危机的人深恶痛恨甚至举起屠刀,究其原因,大抵是他们脆弱的神经很容易被修复,也很容易崩坏。 似乎真有佛祖保佑,当时怀初法师正在一旁喝药,老汉的儿媳拖着病躯正照顾老汉,是以,怀初法师在说出老汉原先的各种沉疴痼疾后,众人就知晓了老汉大限已至。怀初法师当即为老汉念经超度,闻声而来的尘明和尚和另一位法师加入其列,邓显思周到地找来一套新衣裳当做老人寿衣。没有孝子贤孙披麻戴孝送葬,只在旁的儿媳三叩九拜后,就和前几天的逝者一样,从寺庙后门抬到空地火化了。否则,可能会有更多人因为一具遗体染病,这也是疫病期间处理尸体的惯例,大部分都已接受了。 云彦陪着姚骞站在火光前默哀,邓显思扶着尘明和尚,余光却在二人身上,比起云彦,他看出姚骞似乎更悲伤,他有心开解几句,奈何云彦冰冷的面容令他怯步。 翌日,邓显思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因为他发病而得来的机会。躺在门板搭成的床上,邓显思一阵冷一阵热,云彦随便给他看了看,就走了,姚骞想着这人心性不错,出身富贵还能忍冻挨饿帮助鳏寡孤独,就嘱咐云彦下面的宁娃照顾他。 起身要走,被邓显思拉住衣襟。邓显思此刻冷的牙齿打颤,他裹着被子眼神发飘,仍坚持跟姚骞交代一些琐事,“尘明法师让我记下每天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粮,他说再过两日,等他好点了,要去镇上药堂、富绅家化缘,不能只靠着你们兄弟救济。”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姚骞了,拍了拍脑袋才看清姚骞同情的目光,“你帮忙记一下,本子就在菩萨供桌的经筒下压着。” 姚骞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抽出衣襟想让他休息,可这人又抓住另一块衣襟。姚骞放轻语调安抚他,“我记,你放心吧,赶紧闭眼睡觉,休息好了病就好了。” 谁知这人是个犟驴,闭着眼晃了晃脑袋语无伦次地小声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你别难过,我们尽力了,他们难过是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说完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了。 “好好,我晓得了,你赶紧歇着吧,甚也不用操心了。”姚骞心里默默佩服起这人来,自己都烧迷糊了,还一个劲儿安慰他,不愧是居士。 正好宁娃端着热水过来,姚骞赶紧掰开他的手,将碗放进他手里,让他多喝热水,然后请宁娃给这人用温水擦拭四肢腋下助其退烧。姚骞不敢再耽误他养病,火烧眉毛一样出去了,邓显思见状竟然翘起嘴角笑了笑。 晌午过后,姚骞和云彦难得小憩,但他们没敢松懈,缓了缓疲乏就开始制药了。染病的人多,用的药就多,制好的药根本是杯水车薪。他们只能抽空分拣加工,有的要晒,有的要裁,有的要磨,有的要炒,繁冗费时,不得清闲。云彦是被佘子君耳濡目染过的技术,对姚骞要求也高,姚骞只得跟着他卖力地学。 这几日天气都非常配合,可能是佛祖显了灵,给罹患疾病的穷苦人减轻了几分痛楚。西北风告了假不知踪迹,日头按时起床明亮地照着,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姚骞和云彦手里忙不停,嘴上随意抒发某个想法。二人连着几日不打理自己,胡茬都冒出不少,身上的衣裳沾了杂质,皱皱巴巴,完全一副农家汉子的模样。姚骞对这样的云彦颇为稀罕,看一眼,笑意融融。云彦看他笑,也回一个淡淡笑容,无比安心而自在,享受着山野平淡闲逸的清悠时光。 二人正说着如今镇里疫病的好转趋势,宁娃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一位老妪口吐白沫心慌气短四肢发抖,像是不行了。二人撂下东西奔过去,云彦急忙摸脉,姚骞喊了两声“大大”,老妪意识模糊只能从嗓音里发出轻微的“嗯嗯”声,姚骞询问他人变故前后,照顾老妪的汉子说突然就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他们发现就喊人了。 姚骞看向云彦,云彦难得表情凝重,他默默地打开针包,抽出银针,却停在半空中,迟疑地看着姚骞。 姚骞微微一颤,忍着心慌问:“咋的了?” 周围几人开始催促道“不行了!”“快扎针啊!” 云彦眼珠左右转动,极其细微地对姚骞摇了摇头,姚骞这才明白了意思,起身问众人:“有没有她家亲戚?谁认识她家人?” 第86章 姚骞的高声急呼,喊醒了另一边昏睡的老汉,老汉从人群缝隙里看到老妪,沙哑地喊了两声,“哎,这儿!”旁人才注意到他。 姚骞急忙跨过去,抓住他挥舞的手问:“伯伯,你认识那个大大?她是你甚人呢?” “我们是一个村的,邻居,”老汉气喘吁吁说。 “她家娃们呢?她家老汉呢?还有没有孙子侄子?”姚骞连忙又问。 身后的人群还在胡乱出主意催促着:“哎呀,这咋办呀?”“赶紧灌药吧!”“好大夫你快想办法呀!” “老汉死了,女子不管她,儿子打战去了,”老汉说的缓慢。 姚骞不得已又问一句:“孙子呢?侄儿呢?兄弟姊妹呢?” 门外跑进一个婆姨,尖声喊着:“我嫂子咋了?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她看到云彦只蹲在一旁偏头盯着姚骞,粗糙的手在云彦肩膀上推了把,“赶紧治哩吗?等甚呢?” 转身的姚骞正好看到这一幕,冲过去把她挤到一边,指着老妪说:“这是你嫂子?亲嫂子?” “你管这些干甚哩,我家公爹和她家公爹是亲弟兄,先治病哩嘛!”这婆姨焦急之下露出了野蛮劲儿。 “她情况严重,你来了就行,咱先说好了,我哥给她治了,万一不行,你可别怨我们。”姚骞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态度和语气。 “哎呀,你们先治吧,治什么样算什么样儿!”婆姨想伸手动老妪,被云彦一把挡开。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着:“先治病吧,哪有空管那么多呢!”“就是!”“这病太厉害了!” 姚骞听完,一只手搭了搭云彦的肩膀,蹲在他身边,沉声说:“哥!我们尽力试试!”然后又叫老妪“大大,你能听见吗?眨一下眼!” 老妪眼皮微微动了动,显然无力完全睁开,嘴里的泡沫还在一点一点往外流。 云彦对姚骞点点头,一根银针扎下去,老妪不抽搐了,众人立即露出喜色,可云彦第二针又迟疑了,紧接着就看见老妪四肢不抖了。众人低声议论“好了吧”,云彦却是捏着银针,开始颤抖,他感觉老妪胸膛起伏小了。 姚骞低声在云彦耳边说:“不对吗?” 云彦突然收拾银针,跪下去要翻老妪眼皮,被猛然冲过来的人从后面扯住胳膊,那人同时厉声喊了句“别动!” 众人闻声看过去,看到那青年汉子已经蹲下身,一手摸着脉,一手掀老妪眼皮。 姚骞怔了怔,认出他是小何大夫,急忙抓住云彦的手腕庆幸道:“是何大夫!” 后来的婆姨收回要阻拦的手,呐呐道:“大夫啊,这么年轻。” 其余人也低声谈论,说什么的都有,姚骞顾不上理会他们,低声问:“何大夫——” 何大夫打断他的话,扫了眼姚骞,快速吩咐道:“清除她口里的秽物!别让她咬舌头!”说着,就近打开云彦的针包,手速极快地下针,吩咐云彦:“固定住她的头,别让她乱动!” 云彦没有出声,移了位置双手稳住老妪的头,接着他眼睛蓦地睁大,因为他看到何大夫行的针与他计划扎的完全相反,他看了眼何大夫镇定的神色,急遽呼吸两下,掩下内心的震骇和后怕。 周围人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宁娃帮姚骞清理老妪口中的秽物,见众人只顾议论,无奈地低斥一句:“你们别围着了,万一还有人突发急症呢?” 后来的婆姨也反应过来,说了句“我去打水”,快速离开了,其余人这才退开。 小何大夫听到关门声,急忙喊了句:“别关门!” 姚骞扭头对门口呆住的人说:“听何大夫的,把门开着!” 小何大夫扎完针,看到老妪胸膛起伏大了一些,开始给老妪十指放血,看着云彦问:“有没有安宫牛黄丸?” 云彦回视他,没有从他目光中找到任何责怪、鄙夷的神色,才松了口气说:“有!” 小何大夫回眸也松了口气,“有就没事了。” 姚骞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来的婆姨端着盆长叹一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啊!” 小何大夫给屋里几位卧床的病患都搭了脉,询问了治疗方式后,直接问起了邓显思。姚骞心中诧异,带何大夫转了个弯先去看邓显思,随口问他为何会来凤栖镇。 何大夫语速极快,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原来他是邓显思姨表兄长,前几日收到表弟消息请他来帮忙,他安排好那边的病人就立即赶过来了,早知情形如此严重,他该再早一点来的。 几句话说完,他们已经到了西边的一排屋子里,这里原先是放杂物的,如今,杂物全都堆到了院子里,仅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玉米秸秆,秸秆上盖着草席,寺里的几位和尚、居士都躺在席子上。他们把木板让给了乡亲们,连褥子也不用,只盖着他们原来的薄被。此刻,两个年纪约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正襟打坐,怀初法师帮邓显思擦着汗,尘明和尚正捏着针线将两块破布往一起缝。 不等姚骞介绍完双方身份,小何大夫就蹲下去给沉睡中的邓显思把脉了,确认只是染了疫病,问过云彦用药几何后,才正式向老法师和尘明问好。 后来,姚骞又引着小何大夫给病情反复的都查了一遍,个别调整了药材或用量,大部分都较为稳定。 手脚不停,忙完已近子时。姚骞招呼着小何大夫吃了点东西裹腹,坐在柴房长凳上歇息。云彦为小何大夫斟了药茶,小何大夫知道他是在为老妪突然发病不安,不等云彦开口问,他便详尽解释了。原来,老妪的病,不仅是感染疫病,这次发病主要是中风,是以,与云彦的诊断有了出入。 说着,小何大夫偏头转着杯子,抬眸看向云彦,“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师承何人?” 正在把两个破木箱子往一起拼的姚骞闻言,急忙扭头欲开口,不料被云彦抢先一步。“不算师承,跟朋友学了皮毛而已。叫我云彦就好。”云彦言辞诚恳,谦和有礼。 小何大夫微微点了点头,“可见你天赋异禀,行医一半靠学,一半靠练,见得多了,就都会了。” 姚骞转到二人身旁,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替云彦接话,“我家兄长没打算行医,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才贸然尝试。” “你不是叫姚骞吗?”小何大夫狐疑的目光在二人露出的眉眼上扫过。 姚骞一时窘迫,干巴巴笑了笑,“义兄,义兄!今夜,咱们三个恐怕只能在这挤挤了。我睡箱子上面,行吧?” 何忆言环顾了一遍昏暗的柴房,比和尚们住的似乎要好很多,轻声应了句“好”。 云彦忽然站起身,“你们先歇着,我去煎药。” “哎你等我一下,”姚骞冲云彦消失的背影喊了一声,扭头对何忆言交代一句“我去帮他”,跟着闪出了门。 何忆言往前递了递手掌,示意二人自便,可惜姚骞没看到。“义兄?哼!契兄吧?”何忆言自言自语道,又给自己斟了药茶,慢慢品尝着。 第87章 次日,何忆言先给邓显思诊过脉后,就把姚骞叫过去和怀初法师商量事情了。何忆言的意思是,他想让病情减轻的、稳定的、生活可以自理的,或者家里有人照顾的这部分人带着药和药方回家去。 怀初法师担心他们不愿意回家,因为有很多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饮食没有保障,他们的病情很难痊愈。 何忆言看向姚骞,沉吟一瞬问:“给他们发点粮食如何?” 姚骞揉了揉发痒的鼻头,思索片刻,看着怀初法师,“所有粮食药材我们是捐给了寺庙,理应由寺里决定如何分配,但我个人觉得,不能按人头发,人多粮少。此外,若是让他们回家,岂不是会传染给家人?” 何忆言叹口气,看了眼怀初法师,又说:“粮食分配的事,我们再想办法,我还是建议让他们回去,免得一些快要痊愈的反复染病。” 怀初法师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说的都对,老衲——” “阿嚏!”姚骞一声震天响的喷嚏打的二人身体一颤,愕然写在脸上。 姚骞窘迫地吸了吸鼻子,按了按差点被喷飞的面巾道歉:“失礼了,我——”话没说完,又是两个喷嚏。 这下,何忆言和怀初法师是真变脸了,一左一右抓起姚骞手腕开始把脉,动作的整齐和迅捷把姚骞接下来的喷嚏惊了回去,反倒逼出了眼泪,他想擦掉,可惜双腕都被牢牢捏着,只好使劲眨眨眼。刚要开口,鼻子传来喷涌的痒意,他把头往右偏,对上了何忆言认真的表情,赶紧又把头扭到左边,怀初法师的面庞近在咫尺。姚骞急得赶紧收回脑袋,低下头闷声打出了喷嚏,以致于几股口水喷到面巾上,两串鼻涕划过嘴唇流到下巴摇摇欲坠。 刹那间,比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还浓厚的窘促笼罩了姚骞整个身心,他垂着头不敢抬起,闭着眼祈祷刚才的糗态无人发现,可那简直自欺欺人。 双腕突然被释放,他立即将手掌交叉遮住脸面,听见一老一小两个声音齐声说:“风邪犯表,肺气失和,”二人似乎对视了一眼,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药方,最后怀初和尚说:“忌食生冷多休息”,何忆言接着补充:“不宜操劳过度。” 说完二人又齐齐发出长叹,怀初和尚说:“皆是受我们所累啊!” 何忆言说:“跟病患打交道很难避免啊!” 姚骞早已偷偷擦干眼泪鼻涕等,不想二人过于担心,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刚要张口说“我没事”,门口就有响亮的脚步闯入。 “多谢二位替骞娃诊治,我会督促他的。”云彦掷地有声,脚步声和说话声停下的同时,手已经伸向姚骞,决心要把姚骞拉走。 姚骞想瞒着云彦的火苗刚点燃就被扑灭,他心跳如雷,起身望着云彦欲解释,不料又是一串喷嚏,轻薄的面巾被突然刮起的猛风掀开,疾风骤雨悉数喷在云彦面上。 宁静的空气现出了扭曲的裂缝,角落的两个小和尚憋的脸通红,看到彼此忍俊不禁的样子一同大笑出声,屋子里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各种笑声。 邓显思被笑声吵醒,睡眼惺忪间,就看到姚骞和云彦深情对望,他们一个微微低头清冷如月华流照,一个默默仰头明亮若星芒迸跃,无需任何动作或语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目光,令陋室生辉、为凡间添彩,灼的邓显思睁不开眼,他只能偏过头假寐。 拥挤逼仄的小柴房门口,姚骞双手扶着云彦的腰言笑晏晏地撒娇:“哥你让我去吧,你看我能蹦能跳的,打喷嚏而已,我多系一条帕子就是了!”最后一个字吐出口时,他忽的脑袋一低试图从云彦身侧钻出门,被云彦横着胳膊拦在胸前。 姚骞咬着唇退回屋内,看着云彦油盐不进的样子,气愤地撤回双手,叉在腰上,仰起下巴,横眉竖眼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咋就说不通了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娃!” 云彦压着胸中的忧惧和绑人的冲动,用平和的语气劝阻:“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该分得出轻重缓急。” “正因为我分得出轻重才要出去,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没黑没夜地干!十几岁的女娃在冷水里洗洗涮涮,七八十岁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劈柴,没牙老婆婆都在带病照顾他人,我凭什么要卧在这?!”姚骞情绪激动据理力争。 云彦揉了揉眉心,叹口气说:“凭两位大夫都说你不宜操劳。” 姚骞知道云彦纯粹是担忧太过,可自己确确实实没有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不由得也叹口气,缓和了口气说:“他们说的是不宜过度操劳,我答应你,不挑水不劈柴,就烧火做饭行不?” 云彦就那么望着哀求的姚骞,从久远的记忆里细数青年低头的场景,屈指可数。他忧郁的目光在姚骞脸上一寸寸看了又看,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可以没有他们所有人,但我不能没有你。” 云彦的变化姚骞尽收眼底,他再也强硬不起来,看了看外面没人路过,双手穿过云彦腋下搂住他后背,语气轻缓带着无限心疼,“那我去煎药行吧?我坐这也坐不住啊!还说我,你不是也跟别人抢着干脏活累活嘛!”以前,除非为了自己,云彦何曾管过旁人能否爬的起来呢。仔细想想,向来都是他为各种原因奔波,云彦从来都是以他为中心,围着他转,可能,云彦比看看上去还珍重自己。 云彦紧紧拥住他,不得不作出让步,“答应我,觉得加重了赶紧休息,否则我就直接绑了你扛回家。” 姚骞轻笑道,“你这算独裁了吧?”此去经年,姚骞偶尔想起,当初要是知道云彦曾受过的苦,必不会一次次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 云彦温声说着狠话:“别说万一,但凡是亿万分之一伤到你的可能,我都要掐灭源头,不计代价!”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不计后果”,但怕吓到姚骞,话出口前改了。 院子侧门宁娃喊着人帮忙抬木头,他们正在给漏风的房子修补屋顶,云彦听的清楚,不再多言火急火燎去帮忙了。 等他再次找到姚骞时,姚骞正倚在鼓风机上昏昏欲睡。被云彦的动静惊醒,他还想辩解只是一时打盹,吃过药已经不打喷嚏了。 云彦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瞬间黑了脸,不顾他在怀里挣扎,抱着就要离开。 姚骞急得想骂娘,云彦一个手刀落在他肩上,跟闻声而来的宁娃吩咐道,让何忆言有事到镇里王记布店找杨老板,阔步扛着姚骞往大门口走去,嘴里打出一声呼哨,大黑从后院跑过来。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云彦扛着什么走了时,云彦已经骑上马用大氅裹住姚骞乘风而去。 第88章 迷迷糊糊间,姚骞觉得自己好像没醒,又好像醒了,口干舌燥时,有水滑进喉咙,他咽下去发现又苦又涩,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只好在梦里嘬手指头。 云彦以口给姚骞渡了退热加安神的汤药,摸着他的头不再滚烫,抵不过浓浓倦意倒在炕上睡了。 夜幕降临,歇了几日的北风连夜上岗,从轻扬慢舞渐渐变作了飞沙走石,门上的铁环叮叮作响,窗棂被拍的嗡嗡低鸣。 时缓时急的风声中,一阵短促的仿佛从齿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呼唤声响起:“花将军!花将军!” 熟睡的云彦陡然睁开眼,警觉的眼珠在黑暗中异常明亮,他凝神一听,翻身跳下炕,对着门下缝隙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告诉报信的兔子:“先让阴晓芾给佘子君传信,尽快到我这来,然后跟我在山里会合。” 屋外门槛下一只黑毛兔子吱吱两声转身奔跑着不见了。 云彦扫了眼炉里的香柱,脚尖一点跃上炕,伸出手掌轻轻放在姚骞额头上,看到姚骞伸出舌尖舔嘴唇,从炕桌上拿起水壶,灌进嘴里后,俯身一点一点渡进姚骞口中。 睡梦中的姚骞满意地抿抿嘴,翻个身继续会周公了。 云彦指腹在他唇上碰了碰,用气音叮咛他,“骞宝乖一些,好好养身体,在家等云哥。” 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坑里,竟然有一星亮光,淡淡的绿芒与主天一身后的两头狼眼相映,却又不像狼眼那般危险。与主天一对峙的是王宸及母老虎木兰,双方中间赫然是一口石棺,绿色微光正是从石棺中散发出来。 “大冷天的你们就算不冬眠,也该好好在窝里交配下崽,跑来跟我抢个珠子,还以多欺少,哼!要不是看在花将军的面子上,我才不跟你们废话!” 主天一明明是被一公一母大老虎震慑,却硬要说是自己大方,王宸气不过开口怒怼,“你管我们睡不睡觉下不下崽!这是我婆姨先看中的,你想抢尽管试试!” “明明是我属下先找到的!”主天一气愤下,黑眼珠变作了绿色,闪烁着腾腾杀气。 “呸!你们还不是跟着我们才找到的!”王宸淬了口痰快要压不住怒火,被木兰及时拉住胳膊。 木兰深知主天一的尿性,不愿同他逞口舌之快,也知道主天一在激怒王宸,为的就是王宸先动手,他好趁机动武抢东西。用眼神警告了丈夫,开口道:“你说看在云彦面子上,那我倒要看看,等他到了,你是不是真的对他言听计从。” 一句话,主天一就知道母老虎比王宸聪明百倍,不但用了激将法,还让自己无法回答,他答是,意味着他真成了花豹子跟班,他答不是,说明刚才出口的话一派胡言。真是天道不公,蠢货王宸原来有狡猾的白十二当军师,如今又多了母老虎相助,日后要想压他一头,还是得借花豹子的势。可棺材里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不能放弃,绿眸闪烁,他向旁边的狼使个眼色,继续强装镇定:“你叫了花将军?既然如此,土狼,你去洞外头迎一迎花将军!” 身后的小狼警惕地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迅速窜离。 王宸欲开口制止,又觉不妥,低声和木兰说:“他是不是搬救兵去了?” 木兰虎目如矩,睨了主天一一眼,漫不经心道:“要打就打,我们奉陪就是。”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都披着人皮,自然不能不做莽夫。”主天一阴阳怪气嘲讽王宸。 莽撞的王宸当即就要动手接下头狼的嘲讽,被木兰揪住后领子,“别动!咱不跟小人计较。”话音刚落,洞外骤然传来嘶嘶的尖叫声,接着是哗啦啦扇动翅膀的声音传入墓中,夫妻二人循声一瞧,入口飞来黑压压一群“猛禽”,木兰定睛一看,大喊:“哪来的蝙蝠?” 成百上千的蝙蝠似乎受到惊吓,不顾前方危险气息拼命在墓室里乱飞,有的翅膀擦着墓墙,有的撞到墓室顶部,激起一阵尘土飞扬,木兰视线受阻,极尽目力盯着主天一,而王宸被刺耳的叫声扰的捂住耳朵躲避不小心撞过来的蝙蝠。 混乱中,木兰瞳孔一缩,看到主天一化作原型,纵身一扑身体像一道闪电射向石棺。说时迟那时快,木兰也化作原形后脚一蹬,凌空窜向石棺。 “砰”的一声,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木兰矫健的身体连连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看向石棺另一面,恰巧看到主天一单手撑地稳住身躯,凌厉的目光往尘土飞舞的空中掷去,同时咬牙切齿地怒喊:“是谁?!敢碰你爷爷我!” 木兰动了动鼻子,已经透过尘土味嗅出了来人,抓住慌忙朝自己奔来的王宸,先王宸一步开口:“别乱!我没事!” 云彦单脚踩在石棺侧壁上,高举手中的夜明珠,语气冷淡回答道:“咱俩不是一族,想当爷你得先投胎,下辈子兴许能赶上!” 主天一才闻出云彦的气味,他反应敏捷,当即装出弱者的样子,双手朝着云彦方向拱了拱,叫屈道:“花将军?哎呀,您可算来了!快帮我评评理,这珠子明明是我先寻着的,可他们非要跟我抢!您说这不是——” “不必多言!”云彦打断他,往双方中间迈了两步,视线在双方身上扫过,知道是还没动手,定下神,继续道:“据我所知,这可是雪狼的东西!你们确定要和他抢?” 周围沉默一息,蝙蝠飞离战场。 “哼!”王宸忍不住轻嗤,口无遮拦道:“凭什么说是他的?上面一没刻他名字,二没他撒下的尿!我——”后面的话被木兰的瞪视吓了回去。 主天一乐的看王宸吃瘪,不说话默默观察形势,云彦只得淡淡解释:“里面有他能遮住他绿色眼珠的东西,这事你们总听过吧?他已经找了很多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们一个从南边进来,一个从北边进来,难道你们就没发觉,两边都是他打的洞?我刚还闻到了他的气味。要是还不信的话,他正在来的路上,一会儿你们可以亲自问他。” 如果姚骞在此,就会发觉,几人现在所处的,正是当初他和尉保山他们一起盗过的墓,只因当初出了意外,常平为了先救人才没取走夜明珠,他以为墓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才没重返。 云彦说完,双方又不说话了,因为他们对常平的威名皆有耳闻,那是与云彦齐名的狠人,也是唯一能与之较量的老妖精,杀红了眼连自己同族都不留全尸。主天一与常平同宗同族,对那头孤狼的狠和独如数家珍,更清楚那人多年来都在找自己“眼珠子”。明白此次白忙活一场,他只好在心中另作打算。王宸对雪狼的传奇亦很熟悉,反正这只是自己讨好婆姨的玩意,再找别的就是,没必要跟不要命的家伙拼命,双方对视一眼,神色皆是悻悻。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云彦知道双方都不是安生的货,只能祸水东引,“夜明珠而已,我虽不爱,但也知这玩意不少见,你们喜欢的话,只管去别处找就是。” 主天一立即请教:“哪里有?”似乎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他又废话两句:“这个既然有主了,我自不会夺人所爱。”说罢,还把挑衅的目光抛给王宸夫妇。 王宸也投来兴致勃勃的目光。 云彦勾唇一笑,“好东西自然在……” 第89章 连着四天没东西吃了,全靠雪水撑着。几天前,因为帮一个小胖子,姚骞好不容易抓住的麻雀也飞走了。如今,麻雀都变聪明了,地里捡来的玉米粒都没有诱惑了,肯定是因为快过年了,麻雀也想吃点好的。 今日是腊八节,彳亍在窄巷里可以闻到四面八方的米粥味,各种豆子的清香加上红枣的甜味,只要多停留几息,流出的口水就能结成冰挂。 因此,姚骞快速穿过民巷,目光从一座座大门口扫过,盼望有谁家采买年货的筐篓里掉出点吃的来。可惜,男女老少个个把自己的布袋子捂的严严实实,别说馍和饼,连米粒都撒不出一粒。 “铛铛铛,”远处传来低沉的钟声,大概是寺里和尚们要吃晚饭了吧,姚骞低头走着,胡乱想着。过于单薄的衣裳,令他腹中更饿,瘦弱的身体佐证着什么叫前胸贴后背。他用力拢了拢衣裳,结果“撕拉”一声,本就破烂的衣裳又掉了一片,呼呼的北风瞅准漏洞一个劲儿往里面钻,冻的少年没法抬头走路,索性跑了起来,试图借大量运动抵御寒冷。然而,最后一丝气力耗尽,他更饿更冷了。 不知不觉,他跑进了一条宽大的街巷,这里似乎是富人住的地方,他作为穷人从来不敢跨越界限,毕竟他虽小,却早就懂了尊严二字。从一年前他跟人乞讨被羞辱后,再也没有张口乞求过他人,尤其是有钱人,甚至路过寺庙他都会绕行而不是进去为一口吃的低三下四,他宁愿饿死。 此刻,他觉得生命的尽头到了,结局真是饿死。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了,靠着土墙慢慢滑下去,坐在一截树根上,看着对面的一个院门。那是雕了竹子花纹的木门,认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只觉得很好看。透过半扇开着的门,他看到有四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娃,个子最高的在扫地,其余三个在分糖瓜,听他们话音,有7个糖瓜,4个人怎么也分不匀,吵吵嚷嚷令姚骞无法沉睡。 似乎有大人出来了,给他们讲什么让梨的故事,他半眯着眼睛寻思,明明想吃的是糖瓜,你偏教他们分梨,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他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想看清那个胡拉乱扯的老汉(熊先生,荀恺,字子愉,人称乐山先生。男子,私塾先生,后来卖书),恰巧对上了一双和牛眼一般大的眼珠瞪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配上满脸褶子,目光却炯炯有神,看的他无端自卑,赶紧闭上眼睛逃向黑暗。无比悲哀的是,他的肚子咕咕乱吼,吵得他无法安睡。 “咕噜咕噜”,姚骞被自己的辘辘饥肠吵醒了。睡眼惺忪间,他感到一阵恍惚,依稀分不清今夕何夕。幸而温暖的被窝告诉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光景过去了,他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梦。 现今他已长大,有力气,有智计,有爱侣相伴相携,往后余生不会再孤苦无依穷困潦倒了。 扔掉旧梦带来的消沉,他把目光转向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所在,下一瞬,惊的身子弹了起来。原先总是安静坐在炕尾窗边等候自己醒来的云彦,突然变成了另一个金雕玉琢的俊公子,怎能不令久梦初醒的姚骞大惊失色!他几乎要失声大叫,要不是那人扭过头他认出是佘子君,他都要找武器了。咳,谁让自己习惯了和男人一个被窝呢,房里贸然出现别的雄性,他很难不担心自己的贞洁。 挡住光线的佘子君看到姚骞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发笑:“哎呦,我长的那么吓人呢!” 猛然意识到什么的姚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总算没有丢脸,他把被子往上身拉了拉,回归镇静的状态,干笑两声:“嘿嘿,您来了?我还以为是云哥,有点意外。” “睡醒没看到俏郎君,不是意外,是失望吧?”佘子君打趣着移下炕,不等姚骞接话又说:“今日天冷,你先穿好外衣,别再冻起热了,我去给你端饭。” “哎,好,”姚骞习惯性先应声,想起佘子君最后一句话,急忙改口:“不必,我自己——”话没说完,佘子君已经离开还关好了门。真是体贴又细心的俊小子,这是方便自己换衣裳呢,姚骞心中感叹他家郎君的朋友方方面面都好到极致。 麻利地穿好衣裳想下地去找尉家二老,走出门才想起云彦让人把他们送到洛平县里佘子君那里呢,因为他和云彦的关系还不想太多人知晓。西北风又起高调,掀衣摆撩袖子,吹得姚骞跑了趟茅房赶紧窜进窑里,缩着脖子揣着手在进门看到佘子君时,立刻挺胸抬头装气度。 “哑伯给你温着肉糜粥和馍,你趁热用一些,然后再用药。”佘子君在炕桌边摆着碗筷。 “哎,麻烦子君哥了!”姚骞径自走到盆边舀水净手,随口问道:“我哥去哪里了?要走很久吗?还把你叫过来了。” “他没说,只说让我过来帮你看看。”佘子君靠着炕沿调侃姚骞,“你这是担心他呢?还是想念他呢?” 姚骞俊脸一红,赶紧用吃饭的动作挡住佘子君的目光,“当然是担心了,”他喝了一大口热粥,仍是说出心中的疑惑,“在我生病的时候走,可见是急事,希望不会太棘手。” 佘子君心知肚明,没法实话实说,只得含混其词,“哎,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家老汉买卖有多大?” 姚骞一点也不斯文地大口嚼着馍向佘子君投去请教的眼神。 佘子君惊奇道:“你没问过?”姚骞摇头。“看来他也没说过,我这么跟你说吧,”佘子君褪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风度,像农家汉子一腿垂在炕边一腿盘坐炕上,隔着炕桌跟姚骞唠嗑,“全兰林道,十家粮铺布庄加药堂,有九家是你男人云彦的,”见姚骞果如所料瞪大眼珠,他唇角一弯,笑得如沐春风,接着说:“另外,今年以来,他入股了票号、客栈、镖局、漕运等行业,目前应当是都稳定了。当然,这也仅是我听说的,兴许,还有你我不知道的呢。” 给了姚骞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他不再多言静静看姚骞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已经寻思了些什么。结果姚骞花痴似的来了一句“我哥真厉害!”又护犊子地辩称“我哥不老。” 佘子君心里发笑,恶趣味地想“你要知道他多大年纪肯定不这么觉得”,没有了逗人的兴致,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颗夜明珠,像玩石子似的按在炕桌上,语气也是极其随意如同送了个白馍说:“收着吧,送你的礼物。” 盯着淡淡发光的圆珠子,姚骞震惊地忘了嚼馍馍,咽下去时差点被噎破嗓子,又喝了口粥才发出声:“这是夜明珠吗?” 佘子君微微点头“嗯”了声。 “为甚要送我呢?”姚骞按住要主动摸上去的手掌疑惑地问。 “成亲贺礼啊!喜酒要补的啊,等云彦回来就补,不给喝我就绝交!”佘子君严肃道。 姚骞“哦哦”着摸过珠子,宛如拉着大姑娘的手,嘴里“啧啧”称赞着“这就是夜明珠啊!真滑溜,这个很贵重吧?你们大夫这么有钱啊?”他不由得发出疑问,目光挪到佘子君面上。 第90章 佘子君可能真的是富贵浮云惯了,轻飘飘地说了句“还好吧。” 姚骞很欣赏他的轻财重义,笑眯眯地说:“谢谢子君哥!云哥回来我们好好喝一顿!”转身把珠子塞在了自己叠好的被子里。 佘子君见他吃完饭,径自拉过他的手腕号起了脉。 姚骞自然和他聊起了医术,“子君哥年纪轻轻医术就如此精湛,家里长辈都是行医的?” 佘子君羞愧地清咳一声,不敢承认自己“年纪轻轻”,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敢当,我只是学的早,家里没有大夫。” “那就更令人钦佩了,一定是你天赋异禀,天降奇才!哎,你说我哥的医术到底咋样了?”姚骞早就想问这个事了,不好当着云彦的面问别人,此刻时机正好。 对于云彦耐着性子学枯燥无味的医术,佘子君很是钦佩,尤其他是为了惜取眼前人而做出的改变,面色不由郑重道:“云彦既有天赋,又肯用功,仅用一年学会望闻问切,尤为难得。”换了只手腕搭着,他慎重思考着说:“如今,他的医术和寻常郎中别无二致,一般小病微恙都能辨明医治,疑难杂症的话,尚需更多历练。你这次的药,他就用的非常妙!不然,你至少还得躺两天!” 姚骞听完又是庆幸又是激动,面上不自觉露出轻松的笑意,小嘴甜甜地恭维佘子君:“多亏子君哥教导有方。哥我还是有些好奇,你这珠子,是诊金吗?” “呵呵呵,”佘子君看着姚骞少年模样,不由笑出声,想到他们以后要做的事,顺带暗语提醒青年。他认真地问姚骞:“在你心中,最贵重的是甚呢?” 最贵重的东西,姚骞第一想到的是金钱,然后又觉得是名声,思来想去,他诚实地说:“于我而言,当下最贵重的是,吃饱喝足吧!” “记住!命最珍贵!金钱权力都是其次。”佘子君语重心长,讲起了别人用曾经拼命得来的珠宝寻自己换命的往事,故事是某个人的经历,照见的却是许多人追名逐利的倥偬一生。 喝完药,姚骞发现佘子君又开始看书,夕阳的光晕覆在他的头顶、肩膀,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位超凡脱俗的神仙。有风声从门缝打着哨,他也不为所动,看的十分投入。姚骞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屁股擦着毡布挪过去一瞅,愕然道:“《志怪杂记》?” 佘子君移开书,看着姚骞兴致盎然,直接把书递给他,“喜欢就送给你。” 姚骞连连摆手,“不不,我以为你读的是医书,这不是医书吧?” “不是,医书太枯燥了,不如这种书有趣!”佘子君露出勾人心魄的笑容,“你不想知道它有何趣味吗?” 姚骞顺着他的话应和,“有甚趣味呢?” “里面讲的——”佘子君拖长尾音,顿了顿才说:“全是鬼怪!”说着还装出恐慌的表情。 姚骞当他在哄小娃心下暗笑,脸上无波无澜,“那我没听过,都有什么鬼什么怪呢?” 佘子君十分满意姚骞的配合,盈盈一笑,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 “你看这篇,题为《三生》,他是这么写的:刘孝廉,能记前身事。自言一世为搢绅,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胶。暗疑迷魂汤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读到此处,他忽然停下问,“听明白了?”姚骞点头,他又问:“第一世刘孝廉当了马,那你猜他第二世成了什么?” 姚骞拧眉苦思,想不出来,只好摇头。 佘子君抿唇轻笑,“那就接着往下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佘子君一停下,姚骞就问他:“完了?” 佘子君没有作答,而是问他:“咋样?听出什么了吗?” “写书的人应是想借鬼怪之事告诉读书的人,种善因得善果,因果报应不爽,”姚骞沉吟着说:“有趣!比老和尚念经更有效。” “呵呵呵,你说的对,和尚念经没人听,变出鬼怪人人敬。”佘子君话锋一转又问:“那你觉得世上有鬼怪吗?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姚骞隐隐感到佘子君想暗示自己什么,但实在猜不透他的深意,只能凭着真实感触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兴许有吧,我说不准。” 佘子君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言之有理!你悟性很高啊!来来,接着讲,里面还有很多奇人异事呢,比如有人心悦狐狸精,有人与狗通奸,还有一名游医救了头生病的狼,狼就拉着他家亲戚成群结队来报恩,救了那游医!” “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姚骞越来越好奇那本书,更好奇讲故事的美男子。 “哈哈哈,”佘子君被他的推测逗得捧腹大笑,悦耳的笑声传入屋外刺骨的北风中,令人顿感身心舒泰。 第二日一早,佘子君就听到隔壁窑里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翻动东西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姚骞的嘟嘟囔囔。佘子君暗叹一句:唉!听觉太敏锐也是种煎熬啊。暼了眼窗外不太明亮的晨光,他还是舍不得云彦家的暖窑热炕,两手抓起枕头两边挡在耳边。 隔壁放置杂物的窑里,姚骞划拉着粮食、肉菜,嘴里小声计算着五个人每天吃多少、能吃几天。他自言自语道:“万一来个客人呢,算了,回来再去铺子里买一些。”然后把东西一股脑装进大布袋里。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接着是佘子君带着起床气的语调:“你说我好不容易在你家偷懒睡个长觉,却被你叮铃当啷的动静吵醒,一大早碎碎念甚哩?自己生着病咋不多睡一阵儿?” 姚骞被佘子君的起床炮火炸的外焦里嫩,一连串的指责令他愧疚不知所措,他放下手里的袋子,抓抓裤子挠挠头皮,“嗯,我,睡不着了。”转念一想,他的声音已经够低了,佘子君居然还能听见,“你失眠了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晓得!” “我就睡隔壁炕上!天都没亮透,你着火似的干甚呢?”没办法,佘子君就是个起床气很重的人,他把堂里事扔下溜出来不止为帮云彦,更多是自己想休假。 姚骞眼睛一亮,豁然开朗,欢快道:“我马上走!你快回去接着睡回笼觉!”说着朝佘子君摆摆手,自己屈腿半蹲把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往肩上背。 佘子君一个健步过去按在口袋上发问:“你要走哪里去?”他清冷的声音带着薄怒,脸上睡意早已散的一干二净。 “我,去趟寺里,送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姚骞底气不足道。 “不用去了!”佘子君果断否决了姚骞的念头,他五指成爪抓住口袋上方,只轻轻一提,一百来斤重的口袋就被他高高拎起,手腕一转,抛在炕角,接着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就让人送了药材过去,那边不用你操心!” 姚骞看着他扔骰子一般的动作,不敢再看佘子君,只盯着那个摊在角落的大口袋眼睫颤动不停,心里高声惊呼:“他这是明晃晃的威慑啊!用武力恫吓我!果然深藏不露,估计弄死我跟捏死狗熊般容易,然后说我突发重疾不治而亡!云彦的朋友都不是凡夫俗子啊!” 看到姚骞蔫头耷脑瑟瑟发抖的样子,佘子君发觉自己反应太过,急忙缓和了口气,“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他说着伸手要去拍小弟弟的肩膀,不料小弟弟受到惊吓,侧着身子往地上倒去。 第91章 佘子君扶稳姚骞,如同老大哥劝小弟弟一般,语重心长地说:“你身体都没好利索,那里又都是病患,去了万一再染上病如何是好?”他拉住姚骞的手腕,搭着脉温声说:“脉细如线,气血两虚,心火旺盛,肝气不足,肺热浮躁,水津亏损,湿邪困里,结寒痰瘀。你看看你,就这样还想往外跑!那么大的风,我若同意了,就是对你的身体不负责!” 一串描述病症的句子倒出,姚骞听的头皮发麻,反正是现在听不懂,过后立马忘,云里雾里都是有病的意思。“明明昨日还说没什么大问题,今儿个听着就像病入膏肓。”姚骞心中腹诽,琢磨着该怎么迂回求这位大哥放自己出门,愁眉苦脸的神情像是被吓着了,至少佘子君看起来是这样。 “子君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姚骞反手拉住佘子君袖子摇晃,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用软软的嗓音说:“可你是没看到寺里那些乡党,老的老小的小,吃不饱穿不暖,还被疫病折磨,特别是那半大的小子,明明自己都站不住了,还要照顾父母兄弟姐妹,我一看到他们,就想起以前的自己。这些我都没跟云哥说过,我以前捡不到馊馍的时候就在心里求老天爷,希望有人能伸出手帮我一把,哪怕给我一块发霉的窝头,我都能鼓起勇气继续去流浪。” 青年说着眼里泛出泪花,一滴泪珠在眼角要掉不掉,宛如一把钝刀磨着佘子君心口。他知道青年说的是真的,也知道他在用凄惨童年攻击自己的意志力,可他还是心疼了、心软了,因为他见过很多那种人,他们眼底的希冀如青年一般不堪一击,仿佛他若是说个“不”字,就是摧毁了一个美好的生命。 “你,别难过,以后有事不想跟云彦说,就跟我说,哥一定帮你。”佘子君看着那滴滑落的眼泪说。 “那你现在能帮我吗?寺里僧多粥少,人少衣少,我就去看一看,放下东西很快回来!”姚骞双手合十哀求着。 佘子君看他嘴唇发干,灵机一动,赶紧拉着姚骞胳膊往外走,“先吃饭,吃了早饭再说。” 姚骞在后面挑了挑眉毛,跟在佘子君后面乖乖说:“好,都听子君哥的。” 稀里呼噜吃完饭,姚骞不等佘子君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米汤,滑下炕正要端起碗出门,云彦带着风霜走进窑洞,姚骞一愣,宛如钉在地上的桩子,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哥你回来了!” 云彦不知原委,只当他身体不好反应迟缓,对望过来的佘子君点点头,在门口拍了拍裤管的尘土,走到青年面前接过他的碗,看着青年有点呆滞的表情,温声细语:“病都好了吗?是要添粥吗?外面冷,我去端。” 姚骞急忙拉了把云彦的衣襟,“我不吃了,你给自己盛吧!” 云彦出了门,姚骞当即身子一软趴在炕上,脑袋拱着毡布,闷声闷气说了句:“子君哥,前头的话当我没说。” 佘子君应了声“嗯”,看他像霜打了的藤蔓缩成一团,暗自佩服云彦,也很佩服这个能屈能伸的青年,先前在他面前展开卖惨攻势的时候,真是炉火纯青,居然令自己占了下风,不得了,云彦看上的人有两下子。 对姚骞的过去他略有耳闻,因为当初那只小羊先找到的就是自己。如今想来,他不免有点懊悔,要是他再上心一点,早几年找到青年,他就不会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了,可他天天有那么多病患看,想着这些,他才觉得食不下咽。以后要对这个小弟弟更好些。 等云彦端来饭菜,姚骞已经坐在桌边捧着《志怪杂记》看的津津有味了。云彦定睛一看,下一瞬带着寒霜的视线射向佘子君,佘子君并不畏惧他的眼刀,回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吃完饭二人就交流起了医术,谈的尽是脉沉脉浮实证虚症、黄芪黄芩白术苍术等,姚骞听不懂则专心读书。 院外,西北风呼来阴霾一起飞舞,把天空搅弄的一片暗淡,使人分不清前晌后晌。 兴国寺里,邓显思搬进柴房,躺在了姚骞睡过的破桌上。 小山村里,尉保山挥着手送别常平,另一手里攥着一颗狼牙。 野外小路,李八子带着几个汉子赶着几辆马车,其中一位汉子正是跟着曹宏奇办事的,车轮碾过泥土留下新鲜的车辙。 同一片天空下,雪花落在了不同地方,为泥路、苍山、荒草染上莹白。纷纷扬扬的白色小花瓣,在半空中尽情舞蹈一番,最终慢慢盖上屋顶、压住泥土、附着皮毛。 临近傍晚,佘子君忽然起身告辞,姚骞连声挽留,言称晚上一起喝酒,于是他收到了云彦和佘子君异口同声的驳斥,理由是他尚未断药,喝酒恐伤身体。 再三感激了佘子君对尉家二老的照顾,姚骞把佘子君送出大门口,望着他与风雪渐渐不分彼此。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姚骞吟诵着古诗,无比感谢这位邻家兄长,他们虽不多见,但颇为投缘。也是因为如此,他能感受到佘子君身上流露出的那份孤独,有点像常平,又有所不同。佘子君的眼里看似没有红尘,又隐藏着红尘的深刻烙印,他似乎总在透过自己怀念某个人。而常平是真的身在红尘里心在红尘外,不过,那是曾经的常平。 这场雪最终没下起来,因为西北风把阴云吹跑了,只屋后墙根下攒了点白砂糖,其他地方的,日头冒尖没多久白砂糖就融进泥土里了。 姚骞养了两日,经云彦大夫诊脉确认身体无碍了,他提出去寺里转一圈,被云彦狠心拒绝了。云彦说自己刚又吩咐送了大量粮食衣物过去,保证不会有人忍冻挨饿。 没能达成所愿,姚骞便在院子里打起了拳,岂知他越打越气闷,仿佛快要走火入魔,便以学习为借口拉着云彦切磋。 起初,姚骞招式又快又狠主动出击,云彦无奈接招,仓促应对。可很快,姚骞就发现云彦在糊弄自己,因为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了,云彦还是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姚骞便用言语挑衅刺激云彦,云彦叹口气两招把他制住。被放开后,姚骞卷土重来,云彦又轻松拿捏,手掌一翻,姚骞就动弹不得。可他仍不放弃,屡败屡战,云彦便耐心陪他耍。二人你来我往,直到姚骞彻底爬不起来,但他手上没劲了,口上逞英雄,一会儿“云彦不行”,一会儿“云彦没气概”,还一口一个不服气。终于,花将军发怒了,把他夹在腋下进了屋,扔到炕上一通收拾,他才老实睡了。 第二天拖着一身青紫印记起来,姚骞又叫嚣着云彦练武,被虐的腰酸腿软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了。云彦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招式,都比自己强无数倍,问他师承何人,他竟然说是没有专门学,姚骞不信,云彦就说打的架多了就厉害了。这下姚骞心里平衡了,想想也是,世上能有几个是云彦这号的,他很同情那些跟云彦打过架的人,一定比自己惨成千上万倍。 打打闹闹过了几日,小院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92章 这天后晌,姚骞自己在院中琢磨着打拳,他将红拳与军中搏击之术融合,又结合云彦指出的漏洞,想出了新的招式,是以这两天兴趣正浓,常常练的忘了时间。 当曹宏奇和一位彪形大汉走进院门时,姚骞正好一个转身出拳对准二人,虽然隔着一米的距离,二人仍是感到了姚骞那带着劲风的拳头非比寻常,一下愣在原地。 姚骞更是吃惊,他认出穿着棉衣的曹宏奇,连忙收起拳头,过去抓住曹宏奇惊喜道:“奇哥!你咋来了?” 曹宏奇反应迅速,拍了拍姚骞抓着自己的手臂,带着真挚的笑意说:“我咋不能来?来,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宇文长官!这是我兄弟姚骞!” 姚骞心神一动,眼中笑意不减,对宇文湛点头:“幸会宇文长官!走走,回窑里坐。” 宇文湛露出不太熟练的寒暄笑容,“姚老弟客气,是我们贸然打扰了。” “哪里话!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东家的寒舍蓬荜生辉啊!”姚骞掀起厚门帘,将二人请进了接待外人的窑里。 这孔窑里的热炕是对着门砌在窑洞后墙下,前面靠窗的位置摆了两张官帽椅,一张对着通炕,一张背靠墙壁,挨着椅子是上下两层的木几,木几往里又是两张官帽椅。 窑里的炕通着隔壁哑伯住的屋子,位于院子的西侧,所以炕时常也是热的,佘子君先前住的便是这窑。与之相邻的位于东侧的便是姚骞和云彦日常住的,再往东是灶房,姚骞目前知晓的云彦三处院落都是如此安置的,若是还有他不知道的,怕是也是如此分设的。 姚骞将宇文湛让进左边的主位,提起茶壶一摸,“水凉了,我去烧点热水,天寒地冻的,咱等一下喝热茶,奇哥你照护着长官啊,吃点枣,炒花生!”指了指木几上的花生和干枣,姚骞拎着茶壶出了门。 曹宏奇笑着应了声“你去吧”,对着从外面关上的门,曹宏奇没了笑容,转过头和宇文湛面面相觑。 姚骞身影一转,进了最西边的窑里,这是放药材等杂物的地方,里面的云彦正在仔细地制着药膏。由于最近二人夜间活动量大,对药膏消耗甚大,等不及别人送来,其他店里买的云彦觉得不好,就亲手试着制作了。 姚骞一进门,云彦没抬头就问了句:“来客人了?” 姚骞关好门,转身走到云彦跟前压低声音回答:“嗯,是奇哥和他的长官,哥你要露面吗?” 云彦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青年犹疑的神色说:“你需要我就去。”他摸了摸姚骞的耳垂,给他拓宽思考的方向,“想想你长远的方略里,我怎么做更有益。” 姚骞看着云彦眼中的自己,渺小而又模糊,像水里的鱼,在云彦眼中的渊潭游弋,他是自己的大海,自己是他的活力,不管他变成泥鳅还是鲲鹏,都能装进他的渊潭,都要依赖他的渊潭。抬手摸了摸他的泪沟,姚骞心底涌起无限柔情,垂下眸光扫到他手里的马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我明白了,你,自己忙吧!”火急火燎说完,一溜烟逃走了。 快速开启又合上的木门,带入一股细风,轻拂云彦浓密的眼睫,他的骞宝又害臊了,都没来得及选味道呢。云彦食指摩挲拇指,指尖是滑滑的细腻,过于油腻了,他感觉。继续配制药膏,听着那两人的低语,知道他们这趟注定白来了。更知道青年心里早有成算,只是他俩没就此事深谈过,今日太仓促,等收集好最新消息再与骞宝细说吧。 姚骞回来后斟好茶径直坐在了曹宏奇对面,而非宇文湛旁边的位置,这一举动其实已是回绝的信号,但考虑到这是他东家的家,曹宏奇仍抱着满怀希望主动攀谈起来,“看你一人在院里打拳,你们东家出门了?” “是哩,快过年了,东家都忙。”姚骞接的自然。 宇文湛啜了口茶说:“好茶!听说你们东家买卖特别大,肯定更忙,亲自出马是去外地了吧?” 宇文湛的寒暄技术实在不高明,姚骞并不介意,笑着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具体不太清楚,也许又到兴国寺去了,最近往哪儿跑的多,那儿有不少乡党染病了,东家热心,不断救助。你们操心点儿,尽量少去。”他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能这么快打听到家里的所在,一定是从寺里得来的消息。关于寺里的事,他们从来没打算隐瞒,也没刻意宣扬。还有就是,家里哑伯不便出门,平时吃的用的都是小杨安排好人隔日送来,急需的时候他和云彦才会出门。所以,有心人稍稍留意就能找上门,何况专门操心的人呢。 “我们正是听说了你们东家的善举才找到这的,”曹宏奇当即认下了姚骞的猜测,“听说你也出了不少力,你现在跟着你东家,具体做些甚活儿呢?”这话,曹宏奇既是替别人问,也是为自己问,上次姚骞就对自己闪烁其词,结合他上次看到的和近日听到的讯息,曹宏奇心里更加好奇。 “奇哥你不是说了,出力嘛,自然东家让干甚我干甚啦,有时候送货,有时候传话,这阵儿,在家里照门。”姚骞说着给喝完一杯茶的宇文湛添满杯,对曹宏奇递了递掌心,“别光说,喝点热的。” “这住舍就你一个人?”宇文湛出乎预料的问话引的曹宏奇侧目,但他无法当面反对或打断,只能低头喝茶。 “还有一个做饭的伯伯,人岁数大了,又是哑巴,一般不会客。”姚骞耐心解答他的疑问。 三人虚虚实实寒暄半晌,姚骞不问他们来意,他们找不到切入点。甚至曹宏奇想把话题引开,姚骞只拉着他们闲谈,直到一壶茶喝完。宇文湛忍不住便意要去茅房,姚骞跟着要去引路,被宇文湛拒绝。 趁着大汉离开,曹宏奇凑到姚骞身边低声问:“骞娃,哥问你,你去参加那个青年班了?就是靖原军陈剑弄的那个预备什么的。” 姚骞心里对此早有预料,此刻说的坦荡:“是,我曾是其中一员。” “这么大的事,你上回咋不跟我说一下呢?”曹宏奇责备道,听不出是因为生气还是担心。 “那阵儿刚发生了那件事,咱又是在外头,人多嘴杂的,我咋敢说呢。”姚骞语气诚恳地解释。 曹宏奇想了想觉得有理,转而提醒姚骞,“消息传开了,那件事,还有寺里的事,你还有你东家,教人瞄上了!” 姚骞纳闷道:“瞄上我们甚了?” “你们东家财大气粗,你又是学员中的尖子,出尽风头,自然会被人眼红。”曹宏奇语调中流露出一丝酸楚,“他们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非要我来拉拢你们,一会儿你一定——”听着门口脚步声靠近,曹宏奇给姚骞使个眼色,赶紧退回椅子里装作闲聊:“这茶是你东家铺子里卖的吧?” 第93章 宇文湛进了门,一改拘谨的姿态,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双腿向外敞着,开门见山道:“时候不早了,茶也喝了。我是个粗人,有话直说了,姚兄弟你别见怪。” “宇文大哥请讲,小弟洗耳恭听!”姚骞也做出自然亲切的姿势。 “我受靖原军驻洛平的骑兵团团长所托,想请姚兄弟和你们东家加入我们骑兵团!”宇文湛直截了当说出此行目的。 姚骞立即露出震惊的神色,语气相当贴合神色,“这从何说起啊?”宇文湛刚想开口,姚骞就接着问了,“我参加过集训,懂点拳脚功夫,你们寻我正常,可我东家他,并非行伍出身啊。” 一句话把宇文湛问住了,宇文湛支吾两声:“这,这自然是因为你们东家才华出众!”说着求救似的看向曹宏奇。 姚骞觉得他想说的是财大气粗,心里十分想笑。 曹宏奇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能替这个棒槌圆场,“我们团长的意思是,你们东家宏才大略,希望可以入我们骑兵团主持后方军备、经略洛平百姓生计。” “那这个我肯定做不了主啊,东家归期未定,恐怕不能如贵团长所愿了。”姚骞婉言拒绝。 “他不在你在啊,”宇文湛双腿并齐转向姚骞,完全展露他五大三粗的一面,“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您还没告诉我,我去了是干甚的啊?我咋回答呢。”姚骞并不示弱,嘴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话语中的强硬丝毫不差。 “我们高团长说了,要是——”眼看宇文湛大嘴快秃噜完了,曹宏奇急忙高声打断他,“小心杯子!” 姚骞在旁看的特别清楚,本来宇文湛离杯子还有近三寸远,因为曹宏奇的大叫,他下意识转身去看,因袖子甩动幅度太大,撞到了茶杯。眼看茶杯要落在地上,宇文湛反应迟钝,只是慌张地把身躯往后一缩。谁知,更令他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原以为会碎成的茶杯,在碰到地面前被动作敏捷的姚骞伸手稳稳接住了,只有几滴茶水倾洒在地面。 曹宏奇见状先问宇文湛“没事吧?”随即看向姚骞,“烫没烫着?” 姚骞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才站起身,露出轻松的笑脸,“早凉了!正好给宇文长官加点热水。”说罢,他淡定地提起热水瓶,往茶杯里加满热水。 “没,没事,我,马虎了。”宇文湛失神地坐回椅子里,看着地上渗入土里的水印,姚骞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人绝不是靠几句威吓就能言听计从的,他是粗鲁但不是没脑子。 原本趋于紧张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曹宏奇对此颇为满意,若是刚才任由宇文湛把高苓的原话一股脑倒出来,场面将很难预估,最主要是,姚骞绝对会翻脸。而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毕竟,他走这一趟,是他顺水推舟,是他私心想姚骞和他一起干事。 姚骞完全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甚至主动拉回刚才未聊完的话头,“还没听完高团长是如何安排我的呢?” 宇文湛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及时接话,曹宏奇正好开口说:“团长想请你暂列军官,共计大事。只要骞弟愿意加入,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宇文湛这时恢复了镇定,对曹宏奇的口才刮目相看,闻言深表赞同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姚兄弟来了一定飞黄腾达!” “不敢当不敢当!”姚骞连连摆手,笑着客套两句,忽的换上沉重而为难的表情,“其实,我是有心投身靖原军报效国家的,只是,我如今仍是签了卖身契的长工,干甚都得东家说了算,不瞒宇文大哥说,之前能进集训班,乃是靠东家的提携,而人家让我去无非是学点本事好为他卖力。我,身不由己啊!” “这你不必——”宇文湛又要仗义执言,曹宏奇只能再次得罪他。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东家说一声,”曹宏奇知道无法继续了,向宇文湛投去惭愧的神情,再转向姚骞,“我们会如实回禀团长,你得了消息可以来县里寻我们。” 鉴于曹宏奇刚才的表现,宇文湛没有当场喝止他,今天也就这样了,再说多了倒显得他们求着这些贩夫走卒了,于是站起身目指气使教导姚骞,“你跟你们东家好好说说,我们团长亲自命我二人来,可是很看重他。” “那是当然,承蒙高团长抬爱,我会好好劝我们东家的。”姚骞起身谦恭地点头哈腰。 曹宏奇站在宇文湛背后气的扶额,感觉他甚话也不用说了,本来还想找借口和姚骞单独聊几句,这个莽夫的变化无常令他难以想象,也无法应对了。所以,当宇文湛喊出“那就走吧”时,他赶紧朝姚骞使个眼色,健步闪到门口替宇文湛掀门帘了。 等宇文湛像火烧屁股似的出了门,曹宏奇只来得及抓了抓姚骞手腕,意思是他们手足之情仍在,姚骞对他微微颔首,笑着将二人送走。 姚骞将残茶倒在树根下,嗅着香味进入灶房,意外地看到云彦站在案板前忙碌着,脚步不由一顿,倚在门框欣赏美男洗手作羹汤。热气氤氲的灶房里,因为云彦的融入而与往日截然不同,超凡脱俗的气质令充满油烟味的灶房透出梦幻般的幽美,宛如仙气缭绕的仙家洞府。若非原本该主刀的哑伯坐在板凳上拉着风箱哗哗响,姚骞都要以为他误入了蓬莱幻境。 双手背在身后晃到灶台,姚骞看到灶上炖着骨头汤,香味正是从那大口咕嘟冒泡的锅里飘出。然而此刻那已经吸引不了他,因为他家神仙相公在片鱼片,熟练而精湛的刀工是那么地有烟火气、那么地不可思议! 姚骞脚步不停从云彦一边转到另一边,歪着脖子从头到脚地看一遍,换个方向继续歪脖子打量着,嘴里的“啧啧”声不断。 云彦看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形态,像足了刚下蛋的老母鸡,围着他的大公鸡转来转去,神气十足又憨态可掬。微微勾唇一笑,问他:“那俩人走了?” “不走还想蹭饭不成?咱家可没余粮!”姚骞不抬头专心致志看云彦灵活的手,忍不住问道:“想不到啊,云哥的手切起肉来也是这么如有神助。” 自家配偶的夸赞再多他也喜欢,莞尔一笑,云彦戏谑道:“不是有你兄弟吗?也不留吃顿饭?” “他是为别人办事的,就吃别人的去吧!我家云哥亲手做的饭,天王老子来了也只配舔饭碗!”姚骞盯着云彦的侧脸不要命地灌蜜糖,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疑惑地问:“哎,你咋知道有奇哥?你看见了?” 云彦眨了下眼睛,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进院门时,我正预备出门,门帘缝里瞧见了。”没给姚骞多余时间思考,云彦接着道:“哑伯那会儿问我用不用给客人做饭,我说咱要是剩了就给点,看来他们没口福了!” 这时,哑伯站起身对姚骞指了指地上不多的柴禾“嗯嗯”两声,姚骞点头对他笑笑,看他转身出了门,姚骞迅速在云彦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道:“云哥真厉害!还会做饭!”说着大着胆子拍了拍云彦屁股,然后假装正经地问:“这是鲤鱼吗?打算咋么做啊?” 云彦佯嗔瞪了他一眼,心里乐开了花,“黄河鲤鱼,给你做个奶汤锅子鱼,你不是想吃嫩嫩的好克化的肉吗!哑伯不会,我就自己上手了。先说好了,我并不熟练,只见他人做过哦!” “那也定是世上最好吃的鱼!”姚骞疯狂鼓励着新主厨。 云彦看着青年轻抿的红唇,计划着夜间活动,“吃完定要好好尝尝你的嘴巴今日抹了多少蜜!” 谁知,等二人端着美食往主屋走时,又有不速之客进了院门。 第94章 云彦端着一盆奶汤锅子鱼走在前面,姚骞跟在身侧紧张地提醒云彦别洒了,像小哈巴狗似的就差吐出舌头流口水了,忽的又窜到前面去掀门帘。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邓显思把头探进门,看到闻声望过来的云彦和姚骞,惊喜地喊了声:“寻对了!”然后火速跨过门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呆愣的夫夫面前,“太好了!我还赶上吃晚饭了。” 姚骞的笑脸无形中裂了一条缝,抓着门帘的手不知该紧该松,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咆哮而出的烦躁:今天咋就这么多事、这么多人上门呢?那俩人勉强算是情有可原,这位少爷哪来的脸,怎么一副他们很熟悉的样子?! 云彦也很不解,他才不会装出礼貌友好,温和的面容肉眼可见镀上寒冰,语气不冷不热地问:“你干甚来了?” 邓显思怔了怔,想起自己太过兴奋忘了自我介绍,急忙克制了下内心的激动,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双手作揖谦逊有礼地说:“杨老板姚公子。我是邓显思,受怀初法师所托,特来向二位施主的善举表示感谢,并问候姚公子贵体安康。” 打着法师的大旗,姚骞再不乐意也得接待,何况这人品行端正,除了过于自来熟外。姚骞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放下门帘正身浅笑着对邓显思点点头:“多谢法师挂念,我们一切都好,劳烦你跑一趟了。”嘴上说的客气,姚骞并没有想让他进窑的意思。 “不麻烦不麻烦,就是打听了许久,这天都黑了才寻着你们家。你们这是要吃晚饭了?”邓显思看着云彦端的肉汤移不开眼,即使盖着盖子,他也能闻出那是绝美佳肴,他最近在寺里吃素就罢了,还吃了好久的汤药,闻到这么香的肉味,没淌下口水已经是他极力控制了。即便如此,他的肚子还是不争气的叫的欢快。 那雷鸣般的咕咕声,云彦和姚骞想忽视都不成,二人对视一眼,姚骞退后几步,掀起了隔壁窑洞的门帘,“是要吃饭了,你这来的很是时候,窑里请。” “好呀!好呀!我不跟你们客套。”生怕云彦把他赶走似的,邓显思先一步跨进门槛。 云彦跟着进了门,纯粹是因为怕肉汤凉了,不然他非得把这个讨吃鬼轰走,看那一副没吃过肉的饿狼样儿,亏他还是富绅家的子弟。 姚骞招待邓显思入座的片刻,云彦从灶房端来了足够的杂面馍馍和哑伯腌制的咸菜,三人围着圆桌坐定,姚骞维持着得体的仪容说:“粗茶淡饭,邓公子别嫌弃。”心里却默默为云彦点赞,杂面馍馍是今年的新豆新高粱磨的,哑伯做来给他们尝鲜,可这咸菜也上了桌,他始料不及,他记得昨日卤制的猪肝、猪头肉剩了不少啊。 “不嫌弃不嫌弃,比寺里的好多了,我们家跟这也差不多。”邓显思客气地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们家看来也不富裕,捐助的那些可能把老本都贴进去了,他这趟来对了,先跟杨老板探探口风,回去就让家里把生意给他们分一些。唯有这盖着盖子的大盆,令他捉摸不定。 看着一闻肉味就流口水的样子,这位居士居然不食素!姚骞心里腹诽着,今日这一顿,简直比割他身上的肉还惹人心疼啊!他实在不得已才掀开盖子,否则他怕邓显思眼珠子把盖子砸个洞穿进去。 一股浓郁的鲜美随着热气氤氲而出,邓显思恨不得把那些热气都吸进鼻腔里,慢慢地,他看到姚骞拿起汤匙伸进盆底舀出一勺软嫩嫩的鱼肉,奶白奶白的鱼汤上面浮着油花,还有细碎的葱花点缀着。接着,姚骞终于端起了他面前的小碗,可那手腕可能是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抖啊抖,晃啊晃,鱼汤洒出一股又一股,鱼肉也滑出一块!渐渐地,汤匙里的东西越来越少。 姚骞心里疼的跟针扎,脸上看着像惭愧,绞尽脑汁想夸这鱼不好吃,可实在编不出理由,言语艰涩说:“这汤——” “很香啊!一定很好吃。”邓显思立即接话,他吸了吸鼻子,掐着大腿的指节发白。 一句话气的姚骞手腕又抖了下,他多么希望邓显思对鱼过敏啊!希望落空,便假装问云彦:“这味会不会很咸?” 不等云彦回答,邓显思就扶着自己的碗底往勺边靠了靠,说:“没事,我不挑,咸的淡的都能吃!” 姚骞一抖,又掉出一块肉,这下邓显思心疼了。 姚骞和云彦面面相觑,偷偷咬了咬牙说:“这鱼——” “看着就又鲜又嫩!绝对好吃!”邓显思抢答完,咽了咽口水。 邓显思的话点拨了姚骞,他眼睛一亮,“啊,这鱼是死鱼!不太新鲜!”他把一汤匙变成半汤匙的肉和汤放进邓显思的碗里,无比诚挚地说:“咱俩都是大病初愈,还是少吃的好!” 邓显思看着碗底那点东西,觉得有点委屈,鼻头酸酸的。可姚骞也是关心他,虚不受补的道理他懂,便忍着酸涩说:“你说的对,这鱼一定死的很惨!” “可不是,冤死的!”说着给自己也盛了半勺,把大碗里的酸菜倒进盘子里,然后给云彦盛了一大碗,“我哥肠胃好,他可以多吃点!剩下的,给哑伯留着吧,哑伯辛辛苦苦为我们做饭,不能克扣人家的伙食!”将汤碗推的远远的,自己先咬了一大口杂粮馍馍,“嗯呜,好吃,哑伯蒸馍的手艺简直出神入化!” 云彦点了油灯后就一直在旁静静看着,起初以为姚骞会大方分享,心里还微微发闷,见到姚骞护食的模样,他很意外,后面忍得实在辛苦,紧咬着舌尖,不敢放松。不过,他非常喜欢看姚骞让邓显思吃瘪。他端着碗啜了口汤,然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挑鱼刺。 邓显思接受了只够塞牙缝的肉汤,知足地吃了很多杂面馍馍和咸菜,确如姚骞所言,杨老板家的厨子做出的咸菜与馍估计能和御膳房的御厨相媲美。可当他看到云彦说自己胃口不好把一碗肉汤推给姚骞时,他再次目瞪口呆了,而且云彦还说让姚骞放心吃,饭后会为他开一剂药消食。 姚骞看了看邓显思,难为情地说:“你都尝过了,不吃怪浪费的,我吃吧!”说罢,端起碗埋头享用,等到大碗离开姚骞嘴边时,碗底干干净净,鱼皮都没留一星儿半点。 “嗝”,目睹完一切的邓显思打了个嗝,不是撑的,而是气的。 第95章 收了碗筷,姚骞给邓显思泡了壶茶,问起寺里的情况。邓显思说情况已经好转,先头那些不能动的病患大都痊愈归家,唯独个别身体虚弱的仍在寺里养着。和尚们亦已康复,精心照顾着几个病患和无家可归的人。 说着,邓显思掏出一块帕子,翻开帕子里面是一串佛珠手串递向姚骞,“这是怀初法师让我转给你的,说是他师父开过光的。” 姚骞接过,捻着一颗被打磨的光滑的圆木珠子,仔细看去,上面有雕的极细的纹路,灯光不足以看清是什么形状,但能看到上面亮着油光,再一闻,似乎还散发着乌木香气。 “阴沉木,”云彦瞥了眼那珠串,“是好东西。” 有了云彦的肯定,姚骞更加欢喜了,但没表露,反而问了邓显思一句:“只给我一串吗?那我哥呢?” 看邓显思被问得头晕脑胀不知所措的样子,云彦按住了姚骞放在桌上的手,十分大方地替他解围:“你跑前跑后都累病了,大家自是感激你多一些。” “对对对,”邓显思点头如捣蒜,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只跟怀初和尚要了一串,难怪临走前他表哥说他要吃闭门羹,幸好,他还有后招。于是邓显思献宝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了东西。可能冬天众人都穿的臃肿,也没谁注意别人的衣兜是鼓的还是瘪的,这会儿姚骞低头一看,邓显思的裤兜都是鼓鼓囊囊的,像个百宝箱,不知装了些啥。 邓显思把一个精美的、被灯光照的亮闪闪的盒子推到云彦面前,“这是我送给杨老板的,一为感激杨老板为我诊病,二为结个善缘。” 云彦的眼前一亮,神色微动,淡淡应了句:“邓公子有礼了。”心中默念一句:“原来是那个邓家。” 姚骞麻利地把手串套在腕上,伸手先拿起那个长方形的类似盒子的东西,扫了眼邓显思疑惑道:“这是什么?” 邓显思见此心里雀跃不已,微微勾了勾嘴角,指着那比铜镜还光亮的硬盒子说:“这就是一个小盒子,这可以打开。” 经邓显思指点,姚骞推开盒子的盖子,看着一个手掌可以握住的精美盒子,还不太明白他为何要送这个东西给云彦?不能是看上云彦了吧?姚骞心里敲响警钟,歪头睨着显摆的邓显思。 “这盒子就是个小玩意,可以装药,可以装烟!”邓显思目不转睛对姚骞说。 “我们都不吃烟。”言外之意,他们并不那么喜欢,云彦冷冷一句打断了邓显思,邓显思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唉,随便装什么都行,它够小,带着方便些。主要是,这盒子,它够硬!”邓显思自卖自夸。 “比铁还硬?”姚骞问。 “它应当也是一种铁。”云彦询问的眼神投向邓显思。 “杨老板果然识货!这就是我跟你要说的结缘的事!”看着姚骞专心玩盒子,云彦喝茶不搭茬,邓显思没法卖关子,继续道:“不瞒你说,这是我外祖家的厂子做出来的,这是用他们新试炼出来的铁皮做的,他们管它叫不锈钢。” “真不会生锈?”姚骞不确信地问。 “不生锈!”邓显思指着姚骞手里的小盒子,“他们已经证明过了,到现在,他们只做了些盒子、印章之类的小玩意,做大件别人买不起,而且,炼这种钢很费,需要大量铁和炭。” “你外祖家在哪里?”云彦轻声问。 “在川蜀。虽然离得远,但他们跟关中、兰林道都有生意来往,所以,我想给你们搭个桥,看看你们能不能合作,互惠互助。”邓显思主动抛出橄榄枝。 “你要从中牟利?”姚骞一针见血地问他。 邓显思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擅长经商。我只是觉得二位慷慨仁义,若是能多做些生意,日后必定会有很多人受二位恩惠。我没有自己发财的意思。” “很遗憾,我们小打小闹,收点药材卖点布而已,离你们家的大买卖甚远。”云彦毫不留情拒绝了他,尽管他相信邓显思是想帮他,但他的初衷仍是为了博取姚骞的关注甚至与姚骞朝夕相对,他都看出来了怎会如他所愿。 “无妨,杨老板生财有道,日后必定飞黄腾达。”邓显思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太多沮丧,毕竟他已经猜到了,一般人都涉及不到炼铁生意,他回家再划拉划拉,看看他家有没有什么能与杨老板攀扯的生意往来。无论如何,今日也算有收获,看姚骞对小盒子爱不释手,他就知足了,不枉他寻思好几天。那盒子本来是想送给表哥的,他临时改了主意,而且他耍了个小心思,主动说是送给云彦的,因为他觉着云彦会把好东西给姚骞,果然如他所料。 邓显思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心思没瞒过云彦,等回了主屋,云彦就把盒子没收了,他怎会允许情敌的东西占据青年的眸光。不过他也没料到这盒子会救他一命,当然,这是后话。 收了礼物,二人自然不好再把人赶走,外面天黑地冻的,再者,这位少爷明显不打算走,看他坐椅子里半晌都不动一下身体,喝那么多茶居然也不去茅房。 姚骞和他聊了聊何忆言,闲话几轮实在坐不住了,借上茅房的机会出了门。 邓显思和云彦静静坐着,各品各的茶,各想各的事。邓显思等不到姚骞过来,添茶的时候问了句,云彦面不改色地说姚骞在帮哑伯洗碗。实在无聊,邓显思终于去茅房了。 等把邓显思安顿在客房休息,姚骞逃回窑里,两下蹬掉鞋,哼哧哼哧把脑袋埋进被窝里。这是云彦早早铺好的被褥,为的就是尽可能吸收炕中的温热,无论姚骞什么时候想休息,都会有舒适的被窝等着。寒冷的黑夜,与温暖的被窝,就像地狱与天堂,一个让人不想活,一个让人不想死。 云彦洗漱后从门外进来,被那个熟悉的小鼓包惊呆了,以为他受什么委屈了,急忙过去询问:“骞宝不舒服了?” “嗯嗯,”姚骞哼哼着,“我心疼!他吃了你给我做的鱼肉!” 云彦好笑,当他心疼什么呢,搭着腿坐在炕上,去拉裹着姚骞的被子,“那也别把自己捂着,再说,他也没吃两口。”说着,用力把姚骞从被窝里揪出来。 姚骞跪坐着说:“是啊,估计他放开吃的话,一口就装下了。”幽怨的语气,宛若被人抢走了丈夫,可他忽的又笑出了声,一手挡住额角,一手拉着云彦胳膊,笑着问:“你说我这么吝啬是不是过分了,毕竟人家还送了咱东西?”关键是,绕了一圈他一人吃了大半盆,此刻肚子还撑着呢。 “没事,你只要对你自己大方就好。”云彦宠溺地望着青年说,“肚子难受吗?我给你揉揉消消食吧?” “主要是汤,一泡尿就没了!”姚骞觑着云彦挑眉道:“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 “那就不揉了,换个方式消食!”云彦转身吹灭了灯。 寒冷的黑夜与温暖的被窝,确实一个地狱,一个天堂,邓显思从温暖的“天堂”爬下炕,轻手轻脚到了门外,佝偻着身体挪到窗台下,听到了令他浑身冰冷的声音。地狱真的很冷,冷的他忘了找天堂。 第96章 翌日早起,姚骞让哑伯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热忱而周到地招待邓显思。饭后,他以为邓显思还要再逗留半晌,没想到对方说要启程回家了,姚骞看天色阴沉,恐有风雪,劝其先回寺里。邓显思却说离家太久父母惦念,和他们草草道别迎着西北劲风走了。 客人离开没多久,风雪就形影不离翩然而至了。它们时而轻歌曼舞,手拉手转圈圈,时而金戈铁马,争着霸占天地,时而是风吹起雪,时而是雪缠着风,在房顶躺一会儿,在墙上踩一踩,打打闹闹,呼呼呼——啦啦啦——沙沙沙…… 风雪打断了姚骞日常练武,练拳没过瘾,端着草料喂着大黑,和大黑絮叨了半天,大白也不知怎么样了?问它俩是不是一对,大黑甩了甩尾巴,内心腹诽:“啰哩啰嗦说甚呢,啥也听不懂。” 云彦不知去了何处,留下一句“很快回来”没了踪影,姚骞无趣地在窑里做了半晌俯卧撑,就去读报纸了。这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可惜报纸并非天天有,他大多数时候读的是旧的,但足以他了解天下大事、百姓心事,从各类信息中丰富见识,再深入思考、领悟事理,还能学习新字,良师益友都比不上它。边看报边把不认识的字誊抄下来,打算云彦回来求教。 一时看的入迷,等到哑伯敲响房门问他何时吃饭,他才发觉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而云彦居然没回来。他不由得开始担心,那天问他忙什么去了,他就用“小事不足挂齿”打发了他,这次又是为什么呢?按理说,要是为了铺子庄子的事,也没必要瞒自己,难不成是送邓显思去了?或者,看他穿的少送衣裳去了?摇头叹息想说服自己:不至于!但又有各种想法驳斥了他,之前就觉得邓显思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如今看来一定是把自己当情敌了,送礼物也是,给云彦的就那么精致可贵,还要拉云彦做买卖给云彦送钱,在寺里时,那小子就爱往云彦面前戳,不是看上云彦又是什么?! 姚骞在窑里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那小子看上去家底不薄,长的唇红齿白的,还爱去寺里捐助穷人,自己哪哪都比不上啊!虽说他们成了亲,可除了小杨和佘子君知道,就几匹马知情了,都没个媒妁之言啥的。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办,一支毛笔的笔头都被他薅秃了,等他反应过来再去看,右手拇指食指全是墨汁,黑的跟炭头有的一比。 他把手伸盆里想洗手,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出去把人寻回来,直接从盆里拿出手就朝门口走去。 甫一开门,姚骞便被风雪迷了眼,可他只顿了顿脚步,埋头往大门口走。短短十几步路,风雪就把他的衣领衣襟吹开,让雪沫子从上到下将他冰了个透心凉,到了大门檐下,他想用手抓衣领时,一抬手,手背上结了薄薄一层透明的寒冰,姚骞一下呆住了。盯着那层薄冰,仔细感受了一下,仍是心比手凉。他五指用力握成拳,十个关节处出现裂纹,然后破开,大一点的冰片落在地上摔成几块,小的开始被融化,雪水从指缝里滑落。他移开手掌,看到那些雪水,把地面薄薄的浮雪洇湿,成了周围唯一一块裸露的地表。姚骞心慌了,他两三下在裤子上擦干手背手心的水渍,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铮”的一声,不知心头哪里被划开一道口子,浓浓的恐惧袭来,霎那间就充斥了整个胸腔,像这漫天飞雪要将他吞没。他迈不动脚,喊不出声,只能睁着眼,想穿越风雪和云层看到太阳。 直到“吱咛”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了云彦疑惑的表情。云彦隔着十几米,就闻到了姚骞的气息,到了门口越来越浓烈,他猜测是姚骞想出门等他,可为何一动不动?他看到青年茫然中又无比惆怅的双眸,急忙去拉他的手,轻声问他:“骞宝?你咋了?”感受到他冰冷的双手,云彦更心急了,一边拉着他往窑里走,一边责备道:“咋么穿这么少就出门了,手脚都快结冰了!” “刚才就结冰了。”姚骞在心里回答云彦,没有出声,只露出一个短暂的轻笑跟着他进屋了。刚才那一刻他明白了,以前的重视只是因为云彦对他好,直到发现这个人可能会转身放开自己,他才懂得了——爱是畏惧,畏惧不能生同衾、死同椁。 二人进了门,雪地上留下两串有交叉、有叠加、有偏斜的不完整的脚印,恍如两个人一生要走的路。 吃了推迟许久的午饭,姚骞把不认识的字一一请云彦给他释义,等他写了几遍熟悉后,说起了一直想做的一件事,即回当初收留了他四年又免费教了他六年学识的私塾。 对此,云彦有所了解,但不想姚骞记起什么伤心事,他从未主动提过。聊起这个话题,他便多问了些,比如出身、父母亲,以及还有哪些想完成的心愿。 姚骞听着屋外风雪交加的呼啸,目光没什么聚焦地发了半天呆,以前他是不会去卖惨的,可刚刚在雪里结的冰令他转变了心思,是不是他卖点惨,云彦会更加心疼自己?无论会不会,他都有了倾诉的欲念,无悲无喜地说起了一些或已模糊或仍清晰的往事。 在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大概五六岁开始有印象,他饥一顿饱一顿跟着比他大点的乞儿走街串户讨食吃,他嘴甜,一般都能分点吃的。具体能吃到多少,取决于他们能讨到多少。 一开始,他们不敢走远,就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等到那片富足贫穷的人都不给他们食物,他们才壮着胆去到镇子里其他位置。每敲开一扇门,大一点的孩子就会问需不需要小厮仆役,这时就会有人在他们中间挑选一番,可能有人被挑中,那一般都是大一些的孩子,他最小的这个小不点,主人家连多看几眼都是浪费。 就这样到七八岁吧,也可能十来岁,他遇到了私塾的熊先生,高高胖胖的老汉,收一点束修为十几个孩子启蒙。他跟着老厨娘打杂,闲下来就去听熊先生授课,可因为他交不起束修,总被其他孩子私下嘲笑是吃白食的。他气不过,在私塾的柴房里住了四年便离开了。之后,他寻了客栈洗碗的活儿,一旦有闲暇,他就去私塾墙外偷听,有次被熊先生发现了,熊先生说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进去听,不必偷听,也不用交束修。前二十来年,给他最多温暖的,头一个就得是熊先生,还有那位总是舍不得放油放盐的厨娘寡妇,教会了他如何洗衣裳、梳辫子、擀面切菜等本事。 看姚骞双手握着杯子又陷入沉思,云彦把那早已凉透的茶杯抽出来,给他重新倒了杯热的。轻声问他:“后来呢?” 姚骞看了看云彦,端起茶杯吹了两下,喝了一小口热茶,借着热水带给身体的一点温暖,他缓缓说道:“后来就给人打短工,春天拉犁,夏天割麦子,秋天收玉米高粱啥的,冬天,上山坎柴卖柴。”略微停顿一下,他看着云彦若无其事笑了笑,继续说:“反正啥都干,有的是力气。” 云彦也对他笑了笑,带着无尽的欣赏和鼓励,又问了句:“那你住哪里?” “主家有地方就住主家,没有就住一个闲窑里,冬天一般就是保山家和宏奇家两边跑。”姚骞语气很轻快,但说出的话却比华山还重,沉沉地压在了云彦心头,并且,这些不是全部,也不是最艰辛的部分。 云彦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疼惜,将青年揽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鬓角、发顶。 姚骞被他的热吻亲的心猿意马,但他实在没心情温存,只能推开云彦问了句:“那你呢?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家人呢?” 第97章 风雪没有拦住离人的身影,没有挡住归人的步伐,同样没有防住不速之客的脚步。是的,一周之内,第三队不速之客在雪后的风声中踏进了小院。 这一次的两位,是姚骞和云彦都不曾见过的面孔,一位儒雅斯文的瘦弱少爷,一位大腹便便的和蔼大叔。少爷自称罗查理,大叔名唤万春雷。云彦和姚骞一起在客房接待了二人,毕竟来者是客,何况带了重礼的客人。 一番见礼互相介绍后,又是客套寒暄及互相吹捧,两位客人中,万春雷自称是汉中一家商行的掌柜,话比较多,对汉中、关中、关外的大商行如数家珍,甚至省外的、国外的时髦玩意儿都一清二楚。云彦不说话,姚骞只好捧着大掌柜显摆非凡财力。可姚骞看得出,他们不像正经做生意的,因为他们对外一直是小杨做大东家。而只微笑不说话的那位,装的再怎么像个温文尔雅的留洋归来的少爷,他都觉得那是斯文败类。 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几遍,云彦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准备出去,被口若悬河的胖子出声拦住:“杨老板,您的生意打算何时入关呢?万某人愿意以一臂之力助您锦上添花。” 云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仍笑得像猴子版弥勒佛的罗查理,没有一丝婉转地拒绝道:“多谢,我们用不着。” “杨老板倒不必急着拒绝,做生意嘛,总是希望兴隆广进的,所谓八方来财,我们若是总在一个地方打转,那咋么能有源源不断的宝物呢。西北贫瘠,资源有限,可关中就不一样了,过了关中还有汉中,那可是连着荆楚、川蜀等地,那里才是真正的物产富饶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互帮互助互通有无,生意必然越来越红火……”万春雷的唾沫星子几乎快耗干了。 姚骞和云彦各自端着茶杯慢慢啜着,云彦实在忍不住了,和姚骞对视一眼,给了姚骞一个眼神。 姚骞知道自家东家快变脸了,起身为二人添茶打断了万春雷,“万掌柜说的太对了,我们其实也渐渐发觉了这些,尤其是我们的货确实少的可怜,只是——”姚骞略微停顿了下,笑眼中带出锋利的质疑,“我们萍水相逢,二位说的再天花乱坠,我们也得查证后方能做决断,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万春雷点头道:“公子说的是,万某明白,我们——” 见万春雷还要啰嗦,罗查理直接打断,“你们有所疑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们这么做自然不光是为了你们,主要为了我们日后能在兰林道多一些朋友,对于二位,我们是真心结交的。” “哦?既是真心,那就该拿出真意,”姚骞话锋一转,“只是说一些空话,算不得真心吧?” 姚骞的话令二人有一瞬难堪,罗查理率先恢复镇静,再次挂上笑容,拍了拍木几上精致的木盒,盒子盖子大敞着,里面是一对精致的瓷瓶。缓缓看向云彦和姚骞问:“这还不算真意?那什么才算?” “比如二位的身份。”姚骞并不畏惧罗查理绵里藏针的口气,继续道:“你们找上门,说明你们对我们的身份早已查的一清二楚,可却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我们就算有心结交,怕也不知结识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万春雷不说话了,嬉皮笑脸消失不见,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只用微微慌乱的眼神瞟向罗查理等着对方示下。 罗查理一反常态,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大笑几声,反问姚骞:“你说我们身份是假的,那你觉得我们真身份是什么?” 云彦看他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令人生厌,重重放下茶杯,神情冷若冰霜,语气冰冷道:“你们是何身份与我们何干?” 话落,罗查理的假笑冻在脸上,气氛一时凝滞。 姚骞朝云彦投去安抚的眼神,扭头对二人十分平静地说:“我并没有说二位身份是假的,只是,你们只说出一重身份,更重要的另一重,才是你们出现在这里的缘故吧。” 这一回,万春雷和罗查理才是真变了脸色,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愕然。这些,自然被云彦和姚骞看在眼里。 罗查理暗沉的目光看向姚骞,姚骞淡淡与他对视,直到对方垂眸。 万春雷只好出来打哈哈,“哎呀,姚兄弟眼力过人啊,万某确实一介贾人,但也有点小身份。”他说着掐出一小截手指头,“万某乃关中商会的副会长。”看姚骞对着罗查理抬下巴,他又堆着笑脸说:“我们罗先生的父亲便是咱们省商会总会的会长。” 姚骞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急忙起身作揖,“如此倒是我们待慢罗公子了!失敬失敬!” 万春雷还礼,罗查理点了点他高傲的下巴,正要客气两句,就见姚骞已经坐了回去,还端着脸色无比严肃地问他们:“那二位找我们,究竟是何贵干呢?” “笑面虎!哼!”罗查理在心里如此评价姚骞。 看着两人走远,姚骞关上院门,几步钻进窑里,看到云彦已经在摆饭,便直接去盆里洗手,边说:“这俩人,真是,比戏里的小丑还丢人,以为咱看不出呢,一个劲地唱戏!” “那你还陪他们唱?要我直接几句话就完事。”云彦不太赞同姚骞的做法,他知道姚骞想探清对方底细,可完全没必要这么费劲。 “那多没意思!”姚骞擦了手,转身在云彦脸上摸了一把,带着坏笑说:“唱戏就是要有主角,有配角,我不配合哪有好戏看。”他坐上炕,拿起筷子搅了搅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端起碗先美美地喝了一小口,“这么冷的天,喝热汤,再有小丑演戏下菜,多美!” 云彦坐在姚骞对面,把一个肉夹馍递青年手里,拿起筷子说:“行!你想看就看,虽说演的假,但也是活人。” “哈哈哈,哥,你这话被他们听到,得气个半死!”姚骞把举到嘴边的肉夹馍移开笑着说。 “我的话他们听不着,但你的话,也够他们气的。”云彦的话满满偏宠。 姚骞嚼了几下肉夹馍才说:“送上门的,不气白不气。”他咽下嘴里的东西神色认真道:“神神鬼鬼的,他们八成是新府军的马前卒,我觉得他们是冲那几十杆枪来的!” 云彦喝了口汤,看向姚骞的柔和的眼神里充满赞赏和欣慰,他抿了抿嘴角轻声说:“骞宝慧眼如炬。” 姚骞得意挑眉笑笑,忽然狐疑地瞅着云彦问:“哎哥,你今儿个不让我扫雪,是不是知道有人要来啊?” 第98章 明朗的后晌,雪后的小镇宁静安详,世界基本被分为两种颜色,纯洁的白色成为了它的主色,个别走动的行人和未被白雪覆盖的少部分都成了它的点缀,宁静而美好,纯粹而易逝,因为日头在照着、寒风在吹着,它们没心没肺地驱逐着那难得的清静。 姚骞和云彦终于得了清静,窝在暖和的炕上享受悠闲时光。 云彦从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圆盒,打开盒子用食指蘸了脂膏,抹在正在看报的姚骞手背上。 姚骞感受到微凉的触碰,移开报纸看到云彦温柔地为自己涂抹,嘿嘿笑笑,讨好地对云彦说:“我又忘了,云哥真好!” “你呀,哼!”云彦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涂完左手微微抬了抬下巴宠溺地看着青年。 姚骞赶紧把报纸放下,将右手举到云彦面前,笑吟吟的脸也凑过去,“遇到云哥真是三生有幸啊!” 云彦手上动作不停,和青年温情对视片刻,勾了勾嘴角,轻声问他:“都有三拨人上门了,骞宝怕是悠闲不久了,对于今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姚骞收敛轻松的笑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 “骞宝想要什么样的时机?”云彦将报纸和圆盒放到更远的地方,拉起姚骞的手开始给他剪指甲。 姚骞看着云彦温柔的动作,眼里满是感动,随即扭头望向窗外,深沉的目光穿过窗纸,仿佛看到了高山和穹窿,空旷而辽远,是千百年里人们仰望的所在。 “跟着陈剑的好处是,他能重用我信任我,可前提是我无条件服从他,何况他还有上级,那不是我的长远目标;跟曹宏奇进骑兵团的好处是,我可以在短时间取得成绩,在骑兵团占有一席之地,但后面必然为骑兵团团长所忌惮,没有长足的前景;新府军的路,也不是不能走,我完全可以假意投靠,积蓄自己的力量,假以时日将他们的兵马据为己有,可这中间必然要与靖原军对上。新府军失道寡助,我不愿埋下道义上的不利因素。”青年深谋远虑道。 虽然姚骞说的没那么有条理,但云彦听懂了,与他不谋而合,他的骞宝果然运筹帷幄。他摸了摸指甲,没有扎人的地方,放开青年的手,将姚骞的脚抬到自己腿上。姚骞诧异地想要把脚拿开,云彦按住不放,拽掉袜子看着青年说:“接着说。” 姚骞又抽了抽脚,没抽出来,换来云彦一句:“你这趾甲往肉里钻,自己能剪好?” 姚骞没想到云彦连这个都知道,惭愧地清咳一声,这么大了还要人给剪趾甲,不过,他家云哥一番好意,他若拒绝了,云哥该不高兴了,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他看着云彦垂眸认真修剪趾甲的俊脸,挑挑眉毛问:“哥你还没回答我,你咋么知道今儿个有人要来呢?” 云彦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回望着青年,语气庄重地说:“我昨日出去听说的,最近有人在打听咱俩的消息。” 姚骞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你一直在看报纸,应该也了解最近发生的事,如今,华夏大地风起云涌,大清王朝和以往每个朝代一样,衰亡引来的都是党阀并起割据称雄,未来数年必是战乱不断。”云彦神情凝重道。 姚骞接着云彦的话说:“是啊,新府死而不僵,被军阀拿着当争权夺利的幌子。革命党大浪逐波,落了又起。还有什么奉系、直系、皖系、桂系的,南北战战和和没个头啊。” “我们虽偏居西北,但并没有一隅可安。你有所不知,此时,不光我们这片土地在燃着战火,海外之地,就是他们说的有洋人的地方,其他国家也处在纷乱中。”云彦给姚骞套上袜子,继续说:“他们虽是停战了,但那明显是暂时的。” “那是为何?”姚骞不解,“分赃不均?” “欲壑难填。”云彦把剪刀放在远处,“恃强必将凌弱。” 姚骞伸手拿起剪刀,拉起云彦的手,“我也给你剪剪。” 云彦抽出手抢过剪刀直接扔到对面木箱子上的笸箩里,“不必,我自己剪。” 姚骞也不在意,摸着云彦的手指头,“哥你指甲很硬啊。” 云彦眸光一闪,反手抓住姚骞的手指,牢牢握在掌心,“说正事呢。”姚骞鼓了鼓脸颊,云彦戳了下他鼓起的地方继续说:“你知道吗,你们用的枪,最早是洋人造出来的,我们仿着造的跟人家比相差很多。而火炮,虽是我们老祖宗先造出来的,但现在别人仿着造出来的,要更威猛,更强悍。这些,就是别人比我们强的地方,而仗恃这些强,他们会膨胀,会开始掠夺。比如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倭寇,地处海外孤岛,不如我们地广物博,长久的贫瘠令他们生出妄念。毗邻而居,他们很有可能把自家的危转为我们的危。” 见云彦咽了口唾沫,姚骞抽出一直被云彦拉着的手,挪到炕桌边,倒了两杯水端过来,一杯递给云彦。 云彦接过水杯喝了口,看着姚骞认真聆听的目光继续说:“而我们现在还在忙着争战,未来要是有强盗来侵占我们,我们必然要吃大亏。可惜普通百姓不知,说了也未必信,预料到的人又不管,忙着给自己抢资源。所以咱要未雨绸缪,不止为眼前十年而是三十年,做准备。”饮尽杯中水,云彦拨了拨姚骞略微过长的刘海,柔声问道:“骞宝觉得打仗靠的是甚?” 姚骞转了转眼珠,说出心中答案:“兵,枪,钱!” 云彦颔首表示认同,他柔情似水的双眸既而闪出锐利的光芒,“只有这些还不够,打仗,除了强将雄兵、充足饷银,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东西,底细!” 姚骞渴望得到解惑的瞳孔听到“底细”二字骤然一缩,继而露出震惊的神情,语气也失去了平静,“哥你,说的太对了!”他抓住云彦的胳膊,心内无比激动,还好!还好他有云彦!姚骞心潮激涌,他自以为学了不少东西,脑瓜也好使,能无师自通许多,可跟云彦一比,顷刻间相形见绌,一人计短竟如此深刻! 姚骞眼里翻涌着拨云见日的明亮,“底细!太重要了,不光是一支军队的底细,还有他们整个派系的底细,作战方略的底细,人马的底细,武器的底细,营地的底细!” “还有官兵的底细,甚至军需买办的底细,买办亲友的底细,都会影响一场战役。”云彦嘴角含笑用眼神鼓励着青年。 “所以,敌我双方都会派出斥候,甚至密探,就好比蒋干和连环计!计成事成!万全之计,万胜之兵!”姚骞眉飞色舞,忽然郑重地说:“我们应该先训练一批精锐探子!不,训练已经来不及了,那就只能是收或买。”他兴奋的目光投向云彦,希望得到云彦认同的回视,可云彦在点头后又微微摇了摇头。 云彦捧住青年的脸颊,眼中笑意融融,“斥候,密探,都需要,这些你慢慢谋划,但他们只能刺探军情,若想掌握全部底细,单靠他们是不够的。” “那要咋办?”青年澄澈如水的目光带着信任、依赖和渴望,让云彦看到了甘霖,看到雪霁。翻尽千山万水,只守一颗枯石。肝脑涂地都值得。 第99章 姚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揪着云彦的衣襟,身体前倾,脸都快贴到了云彦眼睛上,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把收集底细的大网铺遍了兰林道?” 云彦看他姿势别扭,心里替他觉得难受,双手扶住他的腰,“坐好!”等姚骞没骨头似的靠着自己,他才出声:“佘子君告诉你的?” “他只说你大概做了哪些生意,生意特别大,我没想到你做了那么多。”姚骞若有所思地回答,他想到云彦经营的粮食、布棉、药材、漕运、票号都跟打仗有关,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在他加入集训班就开始替他谋划一切了,而且比自己想的多的多,好千倍万倍。自己再怎么对他好,也赶不上这个男人为自己倾尽一切。 “因为报纸上的消息远远不够多、不够细,最主要的是,提前掌握的叫底细,事后了解的那便成旧闻了。”云彦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姚骞微微皱起的眉心,“昨日出去,便是因为处理这些事耽误了时刻。因为我们的人刚得到消息,5日前,陈剑带领的靖原军袭击了新府军的一个营帐,抢了新府军的一大半粮食。马上过年了,新府军如果想活下去,无非两条路。”说着,云彦忽的停下,注视着姚骞变得凝重的神色,引导他思考对策。 姚骞接收到他考校的信号,便主动回答:“一是从靖原军手里抢回去,二是从老百姓手里抢,显然他们选第二条路更好走。” 云彦说:“对,这也是他们明知你参加过集训班还要来拉拢你我的原因。他们想先找熟悉靖原军路数的人,摸清靖原军底细再行事。”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接下来兰林道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姚骞满腹忧心说。 “这就需要有人出面救他们了。”云彦说完看着姚骞,目光尽可能捕捉青年的每一丝微妙变化,青年眸光低垂,偶尔无意识地左右微微转动,显示他正在深思熟虑,俄顷,姚骞抬眸对上云彦鼓励的眼神,微微点头,嘴角上扬。 黄昏来临,窑里的光线已经暗了很多。二人没有着急点灯,静静依偎在一起,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地交流着想法和信息。黑夜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院里多了几条横竖交叉的小道,那是哑伯无事清扫出来的。点了灯,他开始为东家准备晚膳,柴火在炉膛里跳跃,香气从铁锅里散出,在灶房里弥漫,渐渐,顺着门框的缝隙窜进院中。棚下的大黑闻到香味,扭了扭长脖子,低头叼了一截谷子杆在嘴里无味地嚼着,待不住了,它好想念在山里肆意驰骋的日子。 云彦又和姚骞说了靖原军陈剑等人的所有讯息,还有曹宏奇所在的骑兵团团长副团长参谋长的讯息,但他没说曹宏奇可能遭遇过不好的经历的事,毕竟涉及了兄弟的阴私,他怕姚骞难过。还说了新府军在洛平的参领,以及参领霸占的煤矿。 有了云彦汇集的各类情报,以及他旁推侧引和用心点拨下,姚骞心里渐渐有了更详细的计划。 吃过晚膳,姚骞汲取了干净的雪水,放在炉上煮开,拿到卧房沏茶。茶香四溢,二人捧着香茗,就着傍晚未尽的话头,絮絮低语。屋外众星拱月银光映雪,屋内说古谈今意犹未尽。 当姚骞再次把手伸向茶杯时,不料被云彦按住,姚骞不解地看向云彦,云彦温柔地告诫他:“不宜多饮。”看姚骞微微撅嘴,他好言哄劝,“当心睡不着。” 姚骞嘟嘴“哦”了声,移开了手。 云彦拉住姚骞那只失落的手掌,对他说:“明日把宁娃安排到你身边,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发现他还挺机灵,以后让他一直跟着你,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想打探什么信息,让他去传递。” 姚骞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他从哪里接信?我意思是,他是谁的人?” “他是佩娘的手下。”云彦回答。 姚骞心里好奇更甚,问:“你手下有很多佩娘这样的人吗?” 云彦点头说:“嗯,有的是合作关系,有的算是我雇佣的帮手,比如,开客栈的就是合作伙伴。除了漕运现在是李八子看管,大的生意都是小杨在掌柜,很多我也不过问,你要是想知道更多的,过两天小杨会回来,你问他便是。所有的人和事,我都跟他们交代过,你的话和我说的一样管用,他们都会听的。哦,佩娘是负责处理信息、汇总信息、发出信息的人。”云彦零零总总地交代着。 “那她咋收集呢?”姚骞惊讶中仍是满腹疑云。 “你也知道咱的买卖中有吃有喝有用,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走卒,都要吃喝拉撒,那自然要与我们的人接触,无意间就可以探听很多消息。”云彦没敢说他靠的,其实是人们所忽略的马牛羊鸡犬豕,毕竟家家户户都会有,还有他们见不到的老鼠、兔子、猫等。这些家禽、家畜、野兽,有一大半是通灵性的,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可以在人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窃取他们的所有信息。而它们在会说人话的同族领导下,就是最强大的隐秘队伍。 姚骞的眼珠因为瞪了太久而干涩,他急忙眨眨眼,心里特别想朝他云哥磕两个头,真是太厉害了,什么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完全不足以形容他哥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智计,说句“堪比瑜亮”真不为过。 云彦不知道他心里在暗暗称赞自己,继续引导姚骞思索,“另外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信息集中传递的好地方。” 姚骞一看就知道云彦又在启发自己,脑筋极速转动,终于眼中一亮,惊喜道:“哦,我想到了,你说的是瓦市!” “说的非常对,骞宝很机智!”云彦毫不吝啬对姚骞的赞美。 “机智的是你才对啊!”对云彦的佩服,姚骞已然无以言表,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句子,只由衷地赞叹,“哥,原来你是天才啊,能想的这么周全这么远,你要是当皇帝,还有别人什么事!” 云彦想说他不是天才,只是活得久见得多。人只要活的够久,什么都会明白,都能学会,除非是真傻子。他淡淡笑了笑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我这人懒,嫌麻烦。” 姚骞绝对相信他,忍不住想,明明懒却为自己谋划一切,这个人真是让他怎么爱都觉得不够深。他挑着眉毛感叹:“你这是不爱江山爱美男啊!” 云彦摩挲着姚骞的细腰低声说:“对!江山给你,美男给我!”说完,吻住了青年的唇。 正是雪后风月好,罗衾半宿闲。 第100章 两场小雪过后,转眼又是腊月,小镇的人们似乎忙了起来。他们像雪地里埋着的野草,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能将他们打倒。实在爬不起来了,就弯下腰静静蛰伏些时候,等灾祸消弭病痛消失,再慢慢爬起来,给点雪水就能滋润根部,给点阳光就能冒头生长。 小杨总管在一天的凌晨冒头了,姚骞一觉醒来瞧见熟悉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喜悦,吩咐哑伯做了小杨爱吃的土豆萝卜丝饼,三人围坐一处边吃边聊。 头一件事,小杨说的就是江汉源在县里打听消息,可能会来镇里找姚骞。姚骞无所谓地回答,来了就好吃好喝招待呗,随他们打听。他问尉保山的情况,小杨略微思索后说,看着还行,干活勤快,为人也本分,很会跟人交际。 姚骞咽下嘴里的食物,咂吧了嘴才问:“那那个谁呢?也留在那里了?” 小杨被喜欢的吃食俘获,反应慢了半拍,只下意识接话:“谁?你说常平啊。” 姚骞看着他点头。 小杨从美食中抽回神魂,意识到刚才说漏嘴了,很快镇定下来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他待了三天就走了。”心里默默祈祷姚骞尽快忘了那茬。 “他去哪儿了?干甚去了?”姚骞咽下一块鸡蛋,喝口米汤又问。 “不知道,听说他总是独来独往。”小杨语气淡淡,趁姚骞低头的瞬间和云彦对视一眼,云彦以眼神提醒小杨警醒些。 姚骞吃着吃着,莫名念叨一句:“原来他叫常平,我都不知道,他跟你说的?” 小杨一下子有点心慌,感觉自己怎么回答都不妥,悄悄用眼神向云彦求救。 云彦凌厉的眼神扫了眼小杨,给姚骞夹了块肉,尽可能自然地插话,“是我问得,见面时没话说,互相问了姓名。” 姚骞并未注意到二人的“眉来眼去”,轻易地相信了二人的说辞,又把话题拐到了李八子身上。 一顿重逢的、平常的早饭,在姚骞不经意的时候,荡起一层波折,又悄无声息退开。 隔了一天,姚骞终于整装出门,他先去私塾探望了熊先生,又去兴国寺里看了看和尚和乡党,然后在镇子外溜了一圈大黑。大黑驮着一个汉子飞奔如闪电,四个铁蹄踩在泥里、雪中如履平地,穿林越野一骑绝尘,要不是姚骞拦着,它能疯跑几万里。 回程走的闹市,姚骞把马交给等在布庄的宁娃,自己走进唯一一家书铺。置身相似摆置的书铺,姚骞忽然记起上一次也是头一回为云彦买书,如今一想,那可能是小杨和云彦合计好的,为的就是让他掉入云彦的情网。小杨真是忠心耿耿啊,姚骞心里胡乱想着,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走到文房四宝的货架前。前几天把毛笔薅秃了,他得再选个用着称手的。 书铺的掌柜整理完手边的书册,忙过去招呼姚骞,“公子想选个什么?咱家的东西都是又便宜又好用,买了保管你越用越稀罕。” “选根毛笔,需要毛刷软——”姚骞说着说着冷不丁停下话,偏着头听窗外的话音和脚步声。 “那儿,前面有家羊肉饺子馆,咱去那儿吃吧!”这是江汉源的声音。 “你别说,这凤栖镇还挺不错!”胡清紧接着说。 还有艾小米的声音:“可能快过年了,都出来摆摊了。” 掌柜的还在等姚骞下面的话,却见姚骞对他略一点头,擦着肩快步移出了大门。 出门一转身,姚骞就看到前面四个年轻汉子并肩穿梭在热闹的街道中,走在最后面的是陈冰,前面的艾小米正跟陈冰交头接耳:“一会儿吃饭时,正好问问大姚家在哪儿。” 闻言,姚骞迈着轻快的步子追上他们,走到艾小米另一侧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带着难掩的喜悦说:“在这呢!” 四人齐齐回首,然后是三人齐声惊呼:“大姚!”陈冰没有出声,但他眼里也有惊喜。 胡清退后一步,和姚骞碰了碰掌心对其余三人说:“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肯定能寻着!看看,还没寻呢,人就在我们跟前了!” 艾小米看着姚骞来的方向惊讶地问:“你不会正好住在这儿吧?” “走走走,”江汉源拽了姚骞一把,“赶紧吃饭去,饿死我了!” “先吃饭!先吃饭!边吃边聊!”姚骞对他们笑笑,跟着江汉源往羊肉饺子馆走去,“听说他们家饺子放的肉挺多。” “听说?”胡清挤在姚骞另一边,“难道你没吃过?” 姚骞眼神微顿,没有显出异常,笑着说:“我又不是财主,还能天天下馆子!” 几步到了羊肉饺子馆门前,姚骞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让人给我哥捎个信,他还等我吃饭呢!” “咋捎啊?远不远?”江汉源停下脚步问。 “是该跟家里说一声。”艾小米附和。 “不远,”姚骞指着前面的布庄,“就在那边,有人帮忙。你们先进去报菜,我马上回来!” 陈冰和艾小米对姚骞摆摆手,胡清看着人走远,半真半假地逗趣道:“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艾小米和江汉源看看他没开口,陈冰骤然出声:“那你跟上去!”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故意抬杠。 胡清干巴巴地笑了笑,“先进去吧,冻的手脚都直了。”说完掀开门帘进了饭馆,其余三人互相看了眼,跟着跨进门槛。 姚骞走进饺子馆,一眼就看到四个清俊卓越的面孔,与饭馆中满脸铜臭味的财主、圆滑玲珑的客商截然不同。 胡清第一个看见姚骞,招了招手,起身从隔壁桌边拉了条凳子放在身边。 江汉源回身看到姚骞手里的两个酒坛,连连称赞姚骞想的周到,天气太冷,他们正需要暖暖身体。 五人久别重逢,聊的热火朝天,饺子就酒,吃的酒酣耳熟。 “听说你去寺里施救还被染了疫病,咋样?好利索了吗?”胡清看着姚骞关心地问。 “早好了!不是啥大事!”姚骞给胡清添满酒,“你们消息挺灵通啊!” “这不是来的路上打听你家嘛,问了两个人,都说你是大恩人!大善人!”胡清翘着大拇指。 “以前受过寺里的恩惠,也受过乡党们帮助,他们碰着难事了,我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姚骞向几人解释。 “这一年,大家的日子不好过啊,又是打仗又是干旱,临了还有疫病,我们村里走了好多老人。”艾小米心有戚戚。 江汉源搁下酒盅,微微叹口气:“打我记事起,百姓就没过过啥好光景!” “就算没有疫病,没有旱灾,我们这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胡清与四人对视,目光落在姚骞身上,“因为还有地主,还有土豪劣绅,他们就像附骨之蛆,粘在农民身上吃肉喝血。” “所以,要想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必须先刮骨疗毒,毒在剥削阶级,毒在土地兼并。”艾小米也看着姚骞。 江汉源看看垂眸沉吟的姚骞,把目光移向表情凝重的艾小米、默默发呆的陈冰和满眼期待的胡清脸上,又扫了眼空空的饭馆前堂,此时,食客已经走了,跑堂的在后面洗碗,碗盘碰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织一起,只要他们五个人不说话,周围就只剩了安静。他压低声音问胡清和艾小米:“你们说的这不是革命党的话吗?你们不会是想参加革命党吧?” 艾小米和胡清对视一眼,对上江汉源的狐疑说:“你觉得一大半农人的出路在革命党?” 胡清跟着问了一句:“还是靖原军?” 姚骞和陈冰对视一眼,没说话,江汉源也陷入沉思。 艾小米自问自答,“都不是,如果说过去我们看不清,但这一年多里的打打杀杀,我们也该醒悟了,那些一生病就会家破人亡的普通人,里面肯定包括我们,其出路不在革命党,更不能靠靖原军。” “而是在我们自己手中!”胡清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第101章 饭后,姚骞邀请四人去家里做客,四个同声一辞谢绝了,转而让姚骞带他们去了镇上的客栈。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一户人家把多余的屋子赁了出去,并为临时居住的客人提供干净的被褥、可口的饭菜。 四人订了间大通铺,放下随身携带的两个包袱,艾小米要出去找浴房,胡清要出去打探灶房伙食,姚骞要为他们添置东西,慢他们一步进的院子,才发现陈冰一直站在院子外眺望远处的高塔。 “那是万凤塔。”姚骞走到陈冰身侧时停下。 陈冰收回视线,转身对姚骞点点头,“嗯,我来,是想问你关于我哥的提议。” 姚骞的目光望着高塔,沉思片刻,扭头对上陈冰平静的目光,“抱歉,没有及时回复陈司令的盛情,我思来想去,仍觉得那里不适合我。” 陈冰显然早已料到了姚骞的答案,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微微颔首道:“我想到了,他应当也有所预料,所以让我转告你,无论何时需要都可以找他,即便他不在靖原军。” “有机会我一定当面感谢陈大哥,”姚骞带着笑意说:“我还想跟大哥把酒言欢呢!”说着举了举手里的肉干纸包,头往窑门口偏了偏,“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我再醒醒酒,汉源一人在里面,你们应该有话谈吧。”陈冰十分周到地给师兄弟沟通的时间。 姚骞没跟他客气,说了个“行”进了门。 窑里,江汉源站在桌边正用左手握着壶把倒茶,然而壶嘴里刚流出一小股水流他就放弃了,桌上的两个茶杯旁边都有些微水渍,杯中却未斟满。 姚骞见状,急忙两步跨过去,放下手中的纸包,拉住他的左手,“不要着急,我问过子君先生,他说会越来越好的。” “咳,没事,我又不是左撇子,”江汉源眼里难掩颓丧,换了右手斟了两杯茶,“拿不了长枪就用手枪喽,照样能杀敌!”他将一杯茶推给姚骞,强颜欢笑道。 姚骞张了张嘴,头一回觉得接不住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师哥的话,只好用茶杯碰了碰江汉源的杯子坐下喝茶。 江汉源在姚骞身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喝了口热茶,平复了下心境,朝着姚骞说:“胡清缠了我几次了,我都以受伤为由推托,直到前不久我家小妹闹着要去革命,一番慷慨陈词,倒教我发觉,我其实不是在推托胡清,更像推托自己。哼,”他苦笑一声,昂首吟诵:“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几句诗,他吟出了意气风发,吟出了刀光剑影,吟出了忧国忧民,吟出了满腔愤慨。然后长叹一声,“想当初曹子建何等壮志凌云,不畏马革裹尸,终是夜耿耿而不寐。我等自不如陈思王,但也不必畏首畏尾,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时不我与啊师弟。” 姚骞一直没有移开望向江汉源的目光,听他说完,莞尔一笑,“我明白的,不过,我只知师兄能言善辩,却不知吟起诗来,也是这般滔滔不绝。”看他坦荡的目光陡然开始躲闪,脸颊也染上了羞愧,姚骞话锋一转,故作恍然,“哦,这该不会是你家小妹对你说的吧?” 江汉源猛然把脸扭到另一边,身子也背对着姚骞,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潇洒倜傥,“谁说那是我小妹说的,那是人家樊哙说的,我不通文墨,你比我还胸无点墨。哼!” 姚骞笑喷,“哈哈哈,我是胸无点墨,但我知道一句话叫——拾人牙慧!是不是挺熟悉呀?” 听闻客栈伙食一般,艾小米拉着姚骞上街找小吃,二人出了客栈,艾小米也没看方向,随便朝着一边走,脚步缓慢,更像散步,姚骞便知他是故意拉自己出来的。 “晌午吃饭时说的话,可能让你觉得我跟胡清合谋的,”艾小米看了看沉默的姚骞,直截了当坦白道:“其实不是,不过,我俩家境差不多,有相同的抱负应当不难理解吧?冰哥和水水衣食无忧,又是淡泊名利之人,唯有我和胡清,想早日改变自己的命运,顺带改变别人的命运。”不等姚骞回答,他继续边走边说:“这些都是其次,我拉你出来,主要是想跟你说,冰哥是我拉来的,若不是因为我,他很可能早就离开集训班了。” 姚骞停下脚步,看着艾小米,“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来找我,我都很高兴。至于你们说的——,我心里都有数。” 艾小米笑了笑,清秀的面容在阳光下竟如出水芙蓉般柔美,令路人纷纷侧目。 中午的饭是江汉源花的钱,到了晚上姚骞请他们去了自己吃过的饭馆,喝了美味的胡辣汤。四人没再说什么前程国事,只聊了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婆姨,江汉源念叨家里要在年后给他订婚,可他并不想现在结婚生子;胡清自称看上了江汉源的小妹,一个劲儿问江汉源打听江家小妹的事;艾小米高兴地宣布跟娃娃亲解除了婚约,还问陈冰怎么看;陈冰反应冷淡,坦率地说他哥没催他,倒希望他先立业后成家。江汉源问及姚骞,姚骞承认有了心上人,四人跟着一通打趣,你一言我一语嚷着要去瞧瞧姚骞心上人。 隔壁饭馆里,云彦静静喝着茶,听着姚骞羞涩地说以后会找机会把心上人带给诸位兄弟看的。 月上三竿,姚骞辞别几人,胡清坚持将他送出大门,拉住他说:“大姚,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四个都愿意跟你共事吗?” 姚骞看着他,没说话,夜色朦胧,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神色。 “因为你既有高超的本领,会处事,还有你哥的帮衬,而我们四个,可能只具备其中一样。我能看出,你和我是同类人,吃过苦,有野心。咱俩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比你更着急,更迫切。乱世出英雄,乱世命也更贱,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说不定多会儿命就没了。”胡清看着半圆的月亮语气深沉地说:“我知道自己急功近利,但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到淡泊名利呢,说淡泊名利的,都是正拥有或曾拥有过名利的,还有一种,像汉源一类的,丰衣足食无忧无虑,没有体会过什么人间疾苦,所以不知名利的吸引力。” “你说的对,我不是财主家出身,也有野心,但我没骗你们,现在,真的是时机未到。”姚骞真诚地跟他解释。 “时机,你总说时机,可我以为,时机不能一味靠等,既然不到,那我们就该自己创造时机!”胡清激动地说。 第102章 翌日便是腊八,姚骞喝了软糯香甜的腊八粥,拉着云彦在院子里练身手,一个抬腿侧踢,云彦抓住他的脚踝,低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姚骞放下脚,神色微动,“嗯?什么人?”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 云彦拉着他问:“若是你的同窗好友,我当如何?” 姚骞略一思索,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拍了拍云彦的手背,“咱顺其自然。” “那我先回窑里。”云彦转身进了门,他若是凡人,绝对会主动现身以姚骞心上人并肩同行,可是,他不是,他怕将来瞒不住,若是被姚骞身边的人知道了真相,那等同于地球爆炸。 姚骞凝神细听,果真出现了几双脚步声,还有艾小米的声音在靠近:“左转第五家,应当就是那儿了。” “慢着慢着,”江汉源兴奋的声音响起,“咱们动静小点,给他个惊喜,没准还能看到他藏的美娇娘呢!” “对对,小声点!”胡清压低声音附和着。 等到四人轻手轻脚挤到门外,顺着门缝往里瞧时,木门骤然被打开,四人身子一歪,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姚骞用腿挡住了他们。 姚骞佯作惊喜道:“哎呀,咋这么巧,我刚寻思去寻你们哩。” 江汉源打着哈哈,艾小米整理差点被拽掉的裤腰,陈冰在最后微微抿嘴,倒是胡清反应最快,看了看姚骞的站姿,立即反驳道:“拉倒吧,你要是正出门,能是这姿态?” 江汉源和艾小米这才明白过来,伸手就要抓姚骞,姚骞身子一个后退,急忙躲开,四人笑着在院中你追我躲,陈冰在旁默默观看。 等几人都气喘吁吁要进窑时,宁娃慌张跑进院里,见着几人不免震惊,随即很快压下疑云,惊慌地说:“骞哥!出事了!” “出事?”姚骞朝宁娃跑过去,扶住他一侧臂膀,“别慌!慢点说,出甚事了?” 其余四人也都围过去。 宁娃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街上有一队新府军,他们,他们说要各家各户交年节礼金,不给的他们就打砸抢,很快就到咱们布庄了!” “岂有此理!这不是强盗行径吗?!”胡清气愤道! “年节礼金?哼!闻所未闻!”江汉源气的跺脚! 艾小米脸色虽阴沉,但很冷静,“现在应该想想要咋办?” 陈冰难得开口,“找救援怕是来不及,”说着看向了姚骞。 姚骞急遽思索,瞳孔骤然一缩,低声呢喃:“熊先生,”眼神忽然变得坚毅,看向四人:“你们有没有带家伙?” 四人神情都是一震,很快变得兴奋起来,胡清先开口:“我有匕首。” 江汉源清咳一声,“我有枪。” 陈冰淡淡地说:“我有一把手枪。” 艾小米小声说:“我也有一把手枪。”话音没落,就收到胡清和江汉源震愕而疑惑的视线。 姚骞目光快速扫了眼陈冰,沉声道:“你们先回去拿东西,我准备一下,很快过去,我们羊肉饺子馆见。注意隐蔽,安全第一。宁娃,你去给他们带路。” 江汉源想说不用带路,被陈冰拦住,陈冰对姚骞点点头,拉着艾小米:“走!” 姚骞对着几人背影补充一句:“不可轻举妄动!” 胡清满腔热血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姚骞看他们出了门,迅速转身进了窑里,云彦正在门内等着他。 “哥,你都听到了吧?我们——”姚骞殷切地望着云彦,刚开口,就看到云彦把手指向了开着盖的木箱。姚骞近前一瞧,箱子里居然有两杆长枪和一把手枪,他不由得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另一个包袱,里面果然是子弹。姚骞梗着脖子转向云彦,呆愣地问:“我住了这么久,咋不知道你在家放了这些玩意?” 云彦笑着摸了摸他侧脸,“世道乱,有备无患,你心思不在这,自然不会发觉。” “不,不,说明咱们家你既主外又主内,我主中不溜秋。”姚骞颇为自豪地说。 云彦不禁莞尔,“敌众我寡,你不要勉强,见机行事。” “逆境也是顺境,等我好消息!”姚骞抱了抱云彦,带着家伙疾步而去。 “平安回来。”云彦在他身后嘱咐一句,其平淡的反应令姚骞有片刻狐疑,但他很快就忙着思考怎么以智取胜了。 姚骞到饺子馆的时候,发现饺子馆等商铺均已关门,街上空无一人,姚骞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笨,没想到这一点。听着远处不同方向传来的吼叫和哭喊声,姚骞转身想往私塾方向去,身后有口哨声传来,他扫视四周,在一个拐弯处看到一片衣襟被舞动。姚骞警惕地再次环顾周围,然后极速朝衣襟靠近,到了近处,果然看到探出半个脑袋的宁娃,姚骞一把将宁娃的头推回去,自己闪身避进了小巷。 “咋就你一个?他们呢?”见宁娃一人瑟缩在墙角,姚骞担心地问。 “骞哥别担心,他们没事,我看都关门了,就把他们藏起来了。”宁娃低声回答。 “藏哪了?安全吗?”姚骞惴惴不安。 宁娃指着小巷另一头说:“就腊汁肉夹馍,咱过去吧?”说着往前迈了两步,却被姚骞拉住胳膊。 姚骞低声询问:“学过开枪吗?” 宁娃出奇地沉思了须臾,不知是在考虑该怎么答?还是该不该答,然后才低声坦诚道:“掌柜的教过我们咋用,但没咋练过。” “你们掌柜的?佩娘吗?”姚骞大惊失色。 宁娃微微点头。 无暇多想,姚骞收起心头的震惊,抬头往前走。 穿了两条小巷子,姚骞跟着宁娃赶到了腊汁肉夹馍店的后门,他正要问宁娃为何绕到这里时,就看到陈冰从一个破旧茅房里冒出头来,一抬眼被姚骞吃惊的目光逮个正着。陈冰听出了姚骞的脚步声才露头的,只是他忘了所处的地方,看到姚骞能吞下鸡蛋的嘴,他再也忍不了臭气熏天的茅房,推开荆条扎的门走了出来。 姚骞此刻的感受已不是震惊可以概括,他想到安全的藏身处可能是屋里、马厩、驴棚、地窖,偏偏没想过会在茅房,简直离奇到离谱了!最关键的是,四位仪表堂堂的公子竟然也会屈身躲藏到废旧的茅房。不过,此处在一个拐角,倒是便于观察形势,难得宁娃居然知道这里。 毫无疑问,出来的四人都臭着脸,令姚骞无法忽略的,他们身上也有臭味,因为废旧的茅房未被清理。 四人尽力不去注意他人身上的味,都看向了姚骞肩上背的布袋。姚骞也不废话,瞟了瞟四人腰后,直接从布袋里掏出一杆长枪给胡清,同时问其余三人:“弹药够吗?” 三人同时齐声说:“不够。” 姚骞便又拿出子弹,每人分了一把:“看看弹头大小合不合适?我也没多少,咱的原则是,能不开枪就不开枪。” 陈冰、江汉源和艾小米都检查起自己的枪,胡清一看手里的东西都是熟悉的模样,揣测这些东西的来源,面上却是得了好家伙的表情,一脸羡慕地说:“比我们加起来都多,你家家底够厚。” 姚骞没接他的话,拿出另一杆长枪给宁娃,叮嘱他:“你躲暗处给我们放风,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免得杀不了敌把贼招来!” 宁娃郑重回答:“我明白,枪比命贵。”说完接过枪端详起来。 “不!是命比枪贵!”姚骞声色俱厉警示他,掏出自己的手枪和子弹,把布袋扔进旁边土墙后面。 宁娃虚心受教,点头称是。 可能因为市面上手枪种类实在少的可怜,四人的手枪都是同样的毛瑟枪,子弹也是相应的制式,且适用于他们的两杆汉阳造,只不过姚骞的盒子炮比较新,其余三人都是旧的。 几人检验妥当,江汉源问姚骞:“好几个地方有混乱,我们去哪边?” 姚骞刚要说自己的计划,远处就传来枪响,于是转身边跑边说:“跟紧我!” 第103章 姚骞带着五人一边躲避一边迅速转移到私塾附近,耳边的动静越来越大,除了兵痞的辱骂、民众的讨饶、物品被打砸的声音,还夹杂着凶猛的狗吠、受惊的鸡鸣和挣扎的驴叫,嘈杂的声音已经可以想见现场有多么混乱,因此反而不用担心有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把宁娃摁在一个牛棚里,姚骞让他从墙上的破洞里观察周围,有十分紧要的情况才能鸣枪。然后五人分两组从巷子两边交替前进,并分配任务,即他和胡清、江汉源一组会从隔壁院中翻墙进入此刻处于祸乱中心的私塾院子,艾小米和陈冰守在外面,对付随时可能冲进来的其他兵痞。 可当姚骞三人潜进隔壁后院通过墙头观察私塾院里的情形时,意外被怪异的场面惊懵了,没有幻想中的厨娘和熊先生被折磨地发不出声的惨烈场景,而是几只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狗围着兵痞嗷嗷咆哮,它们个个亮出尖牙面容凶狠,似乎那6个兵痞一动,它们就会将人撕碎,使得6人不知所措。因为他们上前一步,狗子就进一步,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而他们忌于不想以后征不到军粮,不能大开杀戒,先前的一枪是为了震慑所有人。此刻。他们骑虎难下,前面的打砸硬抢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没人会料到这个院门好进不好出,人狗之间,或者说“狗”狗之间气氛陷入短暂的僵持。 姚骞三人还看到最小的一只黑狗迈着短腿跑到鸡圈门外,巧妙地用牙口打开圈门,十几只公鸡、母鸡连飞带跳窜出门扑向那些兵痞,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喊驴叫,冲突变得激烈而诡异。 百米之外的云彦藏在一扇窗户内,看着院子里的情形也有点意外,他原本只是不放心姚骞过来暗中援助的,却看到从不回山里的老熊陷入危险。不论是出于感激老熊照顾年幼的姚骞,还是姚骞对其的珍视,抑或是同为兽类的守望相助,他都无法袖手旁观,是以在姚骞出现之前传递了信息,让附近的犬类、禽类先顶了一阵,然后就出现了如今的奇特场面。不过,这也给了姚骞反应的时间,就是冒了些被发现真相的险。 站在屋檐下的熊先生始终沉默不语,先是看着前来作恶的歹人,后看突然冒出来的众多“正义之士”,既惊讶又庆幸。虽然没看到来人,但他望着隔了几个房脊屋檐的方向,感受到了同类的善意的气息,大抵猜到了由来。 姚骞三人没有看戏的心思,错愕之后已经做好越墙制服几人的最后准备。 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变故,竟是那头毛驴踹开柴门跑了出来,一下扎进冲突中心疯跑乱叫,有两个兵痞差点被驴蹄踩中,慌乱躲避时又被义犬逼的撞到了别的兵痞。兵痞的吼叫、辱骂、互相指责令整个院子混乱不堪。一个貌似几人领头的歹徒被刺激地怒不可遏,抬臂正要开枪,被屋顶猝然跳下来的一只猫抓破脸,眼睛上留下血红的爪印,枪头偏了方向,击中了一名兵痞的脚。兵痞疼的抱起脚叫着,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头部碰巧磕在被毛驴踹倒的耙子尖端,彻底重伤昏迷。被抓伤眼睛的则扔了枪捂着眼睛尖叫:“开枪!开枪!都给老子开枪!把这群畜牲统统射成筛子!” 四个兵痞有一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其余三人被领头一喊失去理智,先后抬高手中的枪杆,对准不顾死活还在乱吠的狗以及扑腾翅膀不知疲倦的鸡群和在院中乱转圈的毛驴,至于那只猫,早已不见了踪影。 熊先生急的大喊一句:“不要开枪!”他知道形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想要阻拦禽兽们,可惜他久不用兽语,无法在不出声的情况下指挥它们,只能往前跑了两步试图让它们逃命,被领头的发现一脚踹倒在地。 领头的咆哮着:“给我打!出气的一个都不放过!” 说时迟那时快,姚骞三人从墙上跳下,分别对准举枪的三人发出致命一击。姚骞踹倒那人的同时,一脚狠狠踩中那人后背,骨头咔嚓响了一声,然后就是震破耳朵的惨叫。更让在场所有人心惊的是,之前令人头皮发麻的狗吠、鸡鸣、驴叫竟在同一时刻偃旗息鼓,斗鸡、倔驴、狂犬一个个躲到了院子四角。 等到领头的见状要去捡被自己丢掉的枪时,姚骞已经抢过脚下之人的枪对准了他:“我劝你别乱动,我们枪法不好,容易打偏!” 领头的一惊,抬头看了看失去他控制的场面,收回了伸向枪杆的手。 同样缴获了一条枪的胡清精神振奋,和江汉源对视一眼,笑着给姚骞助威:“射眼珠子不伤眉毛的神枪手竟然说自己枪法不好!”余光扫到那个吓得不敢开枪的小兵要跑,抽出匕首掷了出去,匕首擦着小兵耳尖插到木门上,吓得小兵直接瘫倒在地。 “哟,你这飞刀技术又精进了!”江汉源促狭道,感觉到膝盖压着的人在挣扎,便用夺来的枪托砸了其肩膀,那人当即冒出冷汗,哀嚎呻吟。 “我是故意留他一命!”胡清倨傲地瞪了眼小兵。 领头的知道遇到了硬茬,赶忙收起凶狠的表情,装出虚伪的笑脸,“几位好汉是哪个山头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见几人不说话,又抛出诱饵,“枪?财?要粮也成,我让附近的兄弟送过来。年底了,日子都紧,咱拿点甜头还能过个好年,目光太短就看不到明年了。” 江汉源和胡清对视后,同时嗤笑一声。 江汉源说:“听见了没?吓唬我们呢。” “听见了,说他附近的兄弟要来送人头!”胡清一脸不屑。 姚骞没理会三人,给熊先生一个眼神,示意熊先生赶紧进屋,熊先生望了眼远处,扫了遍安分下来的禽兽们,转身进了屋。 大门外的艾小米和陈冰听到院中的动静小了,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远处有脚步声靠近,同时还有车轮轱辘转动声和几个兵痞得意忘形的叫嚣。 “我就说多拉辆车吧,就这小破车,能装多少东西啊。”有一个兵痞说。 “说你没脑子你还不承认,要车,随便哪家拉一个就是啊!”另一个兵痞说。 “这林大明咋回事?不把东西送出来,等我们上门接呢!?”又一个兵痞说。 陈冰远远看见四个人,除了推车的没枪,其余三人都背着枪转身走过来,和艾小米打个手势,示意“你一我三”,不料院中突然又传出一声急促的嘶喊“咦!” 第104章 领头之人将将喊出了一声“你——”,就被姚骞一手握住他举着短匕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一个玉米棒塞进了他的嘴中,挡住他的拳头,将手腕扭到身后,短匕落地的瞬间被姚骞踢到鸡窝里,迅速抽出他的腰带绑了起来。一连串的动作像做了几百遍那么熟练,惊得林大明差点忘了被绑的是自己。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怪异的狗叫,姚骞将领头的推倒在残雪堆里,箭一般飞到大门柱子后,江汉源将手里没捆好的人往门后墙下拖,那人嘴里塞着“呜呜”地叫,被江汉源在肩侧砍了一手刀,软软地跌坐在地上。胡清更狠,一把将手里的人推到井边,那人脑袋磕在井沿不再动弹。 等院外三人带着火气踏进大院门槛时,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一地鸡毛,外带一只不知谁的鞋子。 为首的魁梧汉子脚步一顿,看到了水桶后伸出的一条腿,腿上的裤子颜色与他们的相同,心生疑窦,端起步枪放慢脚步往里走,“林大明?”他低声呼唤的时候,对左右俩人使个眼色,让二人端枪走在前面。两人虽有点胆怯,但老大的话不听后果严重,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脚步放的又小又慢,脑袋左右两边不停转。 柱子后面的姚骞用手臂狠狠勒着林大明的脖子,谁知他也是个狠角色,身体突然往下一滑,脚边的木锹倒地发出“噔”一声清亮的响动,前面两人迅速往声响源头转过来,姚骞索性把林大明推过去撞到一个怀里,另一个用脚踹开。与此同时,另一边胡清和江汉源举着枪对准一直没有走出门檐的魁梧汉子。那人一看来者人多势众,转身就要跑,对上了门外陈冰森冷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口。 地窖里,胡清和陈冰把十名兵痞捆的结结实实,嘴里不是塞得小孩破鞋就是尿布,熏的兵痞“喔喔”抗拒。二人爬出地窖,就看到几只狗凶神恶煞般围了一圈,姚骞指着地窖对宁娃说:“不用出屋,在屋内盯着就行,它们叫了,你再出来!” 宁娃点头,“放心吧,我会盯好的。” “我们走了就赶紧把门栓好,照顾好熊先生。”姚骞又嘱咐一句。 “不可伤及无辜!”熊先生在屋里隔着一条门缝吩咐姚骞。 “您老放心吧,我们为的是救人,不是杀人!”姚骞转身朝着门口与他对望,熊先生越过姚骞头顶望了眼远处,关上了门。 姚骞回首对等候在旁的四人歪了歪脑袋,一道带着武器从后门离开了私塾。循声从混乱较大的地方下手,借审问得来的消息和地形的便利,五人默契合作,将分成四组的“强盗”逐个蚕食,打了一场漂亮的麻雀战,到傍晚共捉了33条“害虫”,绑到了私塾的地窖和柴房里。 姚骞从熊先生房里出来,看到胡清从宁娃手里夺下水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宁娃,“口渴?哼!将死之人有什么渴的!你当咱这是刑部牢房,临死前还给吃顿饱的?”看到姚骞过来,转而面向姚骞喷唾沫星子,“哎,大姚,看看你家的宁娃,说强盗快晕过去了,要给他们喂水!逗不逗?善心发大了吧?这些是什么人?打砸抢的畜牲啊!” 胡清在一旁指天指地大发雷霆,宁娃一脸羞愧地垂着头不说话,江汉源不欲场面更加难看,走到宁娃面前挡住胡清的视线,“咱不是还没审完吗?喂点水让他们多透露些消息,免得个个跟活死人似的。” 胡清转圈看陈冰、艾小米和姚骞都保持沉默,完全就是支持宁娃和江汉源的意思,心里更加气闷,话语里带着火星:“你们不说话,意思是赞同这么干吗?”陈冰和艾小米看了看他没否认,他盯着姚骞问:“那会儿你说不能开枪,怕打草惊蛇、怕伤及无辜,现在蛇都抓了,也不用开枪,一人一刀让他们死的痛快又安静,咋样?” 姚骞看着他没开口,自顾自思考着。 艾小米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了看胡清,目光对着姚骞回答胡清:“他们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胡清问着,又扫了一遍四人。 姚骞往宁娃身侧靠了靠,手搭在他肩膀上歪着脑袋说:“先不用管他们,饿两顿就老实了。你带钱了吗?” 宁娃乖巧地点头。 “去给哥哥们买点热乎吃的,送到东边教舍,记得问问先生和杜大娘吃什么。”低头看到宁娃一脸犯了错的不安模样,勾勾嘴角:“去吧!路上当心点!” 宁娃应了一声,朝熊先生的屋子走去。 “走!咱们去那屋说话!”暼了眼四人,迈开步子朝东边的厢房走去,江汉源三人很自然地跟了上去,胡清扫了眼柴房门口的两条狗和角落里地窖口守着的两条狗,舒了口气,朝四人走去。 姚骞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小长凳上,对陆续进门的四人喃喃细语:“这是我小时候坐过的位置。”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眼里都有讶异。 “坐了没几天,就成墙外偷听了,因为我没钱交束修。”姚骞偏头看着窗外越来越暗淡的天光,窗框下有一个拇指粗的小洞,尽管用纸团堵住了,还有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光投进来。“我也是穷苦人出身,比你们都不如的那种穷,我哥是在前不久才找到我的。” 听着姚骞的过去,江汉源轻声坐在了姚骞身边,艾小米和陈冰坐在了前排,胡清则靠墙站在姚骞另一侧。 “我现在会的、拥有的,都是在找到我哥后开始的,以前就是穷小子,讨吃鬼。”姚骞目光落在挂了蜘蛛网的房梁上,“在这里也是边干活儿边偷听,才学了两年。”轻描淡写的口吻,令四人心里不免沉重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垂着头各自沉默。 “当初从山里出来你们问我打算时,我没有说太多,不是因为我不说,而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干甚。”姚骞扭过头对着江汉源说:“你们都是我兄弟,愿意听我几句是看重我,我都懂。” 江汉源感受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颔首,拍了拍他肩膀。 姚骞继续坦诚相待,“这么远跑来找我,更是对我寄予厚望,我铭感五内。”和胡清深深对望一眼,胡清眼里的激愤彻底挥散。 “这几日没有给大家个准信,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起事的念头,而是没有计划,或者说没有把握,不敢轻易拉兄弟们一起跟我刀山火海,毕竟,都是有父母亲人的,我,担不起,后果。”姚骞语气滞涩。 胡清一时情急,身体朝着姚骞倾斜,解释道:“我们不——”却被姚骞伸手制止。 “不止你们,”他眼神深切地和四人一一对视,“还有日后跟着我们共事的所有人,都是我要负责的人。” 一句话,又令气氛沉闷下来。恰好门上传来“咚咚咚”的叩击声,宁娃推开门,端来一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五个大碗。他走到最近的桌边开始摆碗,“杜大娘知道你们饿了,先做好了疙瘩拌汤,你们先吃着,我再拿点咸菜和玉米馍。” 江汉源左右瞟了眼几人,率先起身往过走,“吃吃!趁热吃!” 姚骞回过神问宁娃:“你吃了吗?” “我的灶房留着呢。”宁娃回完话,对姚骞点点头转身又出去了。 陈冰两步跨过去,抓起一把筷子开始一双一双分配。 第1章 前言 前言 这是一个列强并起军阀混战的年代,这是一片饱经沧桑烽火弥漫的土地, 这是一群革旧鼎新凤凰涅盘的人民。 新国三年,东方华洲走过了无数朝代兴替,来到了它的末端——郑家王朝,郑朝统治者夜郎自大封闭锁国,换来的不是万国朝贺而是列强觊觎。时值整片蓝洲大陆工业革新、文明蜕变,郑朝的先进思想者纷纷站起来,寻求国家进步、民族复兴,他们改弦易帜推翻了郑家的封建专制统治,建立了民族民权民生的民主国家,称为新国。可惜幼小的新国难以抵挡整个大陆的惊涛骇浪,在虎狼环伺中风雨飘摇,华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和战火纷飞中…… 在你争我夺的乱世中,有一些绝大多数人所未知的存在,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片大地上,同饮一江水,共燃一盏灯,甚至在某些时候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 人们和它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时的大西北…… 楔子 “呼——呼——呼……” 周围渐渐没有了声音,除了自己越来越吃力的如擂鼓般的呼吸声,以致于姚骞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奔跑。 他记得自己在拼命跑,可为何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跑动带起的风声?甚至心跳声也没了! 难道一切都是在做梦?可梦怎么总不醒?!比三山五岳加起来还重的黑暗笼罩着自己、压迫着自己。 但更令他恐惧的,是身后追着自己的东西,他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马上就要被它一口吞下。 他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又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永远没了下一个呼吸。 “滴”,明明很细微很遥远的水滴声,姚骞却清楚地听到了,似乎还感觉到一滴水珠落在了自己脸颊上。姚骞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冰封,唯有眼珠要迸出眼眶,意识涣散的刹那,他的眼珠里洒进了光芒。 后面的记忆混乱离奇到他八辈子也不想去弄清楚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混乱中,他好像逃出了那条比长城还长、比地府还黑的甬道,踩着深浅不一的荒山野坡,他扎进了一户农家的草棚子,棚子里卧着的不知是驴还是马,更大可能是一头骡子,它没有被他的闯入吓得乱叫,而是不用他偷,就将他驮起来飞奔。 “呼——呼——呼……”周围隐约有风声,跑了多久、到了何处,他统统不清楚。也许到了黄泉地府,因为他记得孟婆汤是骡子用嘴叼着破碗喂给他的,然后他就呜呼哀哉了。 回光返照之际,他感觉到了二十年里从未经过的疼痛,那是生生把他从死人疼活的那种,他不情不愿掀开眼皮,就发觉了十八层地狱最残酷的刑罚——他被一个巨大的、看不清真容的黑影强占了! 那一刻,他的魂“噗”一声,飞了…… (注:本文中时代背景、人物、情节、地名及历史传说等,皆是虚构。全部内容皆是码农纯原创。) 第2章 第一章 四天前,西北兰林道洛平县凤栖镇。 马家面馆。 “我想到一个法子!”面馆门前唯一一桌顾客边吃边聊,其中一个头发像被狗啃过的瘦脸汉子一脸神秘地对另外二人说。 “你能有甚馊主意!”旁边又黑又胖的汉子胳膊肘怼了一下瘦脸汉子,继续低头夹一口杂粮素臊子面吸溜进嘴里,嚼着面条说:“要我说,咱就直接投军!”他用筷子分别点点自己、瘦脸汉子和对面拄着胳膊一言不发的姚骞,接着说:“靠着我的手,你的脚,骞娃的智谋,咱能不发达!?” 曹宏奇“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投军?一阵儿总统,一阵儿总理的,皇帝说革命就被革了,你还信军队!?”说话间,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气愤都快竖了起来,显得脸更瘦长了。 胖脸的尉保山听到曹宏奇的叫唤也不自觉扯着嗓门干吼:“知道他们为甚坐不住那位子吗?就因为手里没兵没枪!掌握了军队,那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帝坐过的龙椅,咱也敢争一争。你呀,头发长见识短!” “吆喝甚呢!”沉声喝斥俩人一句,姚骞扭头对面馆内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夫妇点头笑笑,压低声音说,“虽说山高皇帝远,咱也别往人嘴里递话柄!这阵儿吃面人少,赶上人多,有你俩好果子吃!” 二人被姚骞训斥一顿,互相瞪了眼,低头继续吃面。姚骞知道他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平时互相呛声惯了,倒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提醒完就继续琢磨挣大钱谋大业的事。 姚骞放下托着下巴的右手,捡起筷子挑了挑面,问曹宏奇,“说说看,甚法子?” 曹宏奇谨慎地看了看没有行人的四周,压低嗓音凑到姚骞跟前,“学我们曹家祖宗的做法!” 尉保山赶紧咽下嘴里的面条,抢在姚骞发问前开口,“说清楚点!你家祖宗还传给你甚东西了?” 姚骞问了一句:“你家哪位祖宗?” “魏帝曹德啊!”曹宏奇挺胸抬头带着点得意说。 “你家祖宗本事是不小,可他并非出身草莽!”姚骞点头认可道。 尉保山附和,“不管咋说,人家带兵打仗建朝立业是有一套!” 曹宏奇快速喝完碗里的汤,手背擦了擦嘴,“我说的不是这个,”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吐出的话快成了气声,“我说的是他谋钱的路子。” “甚路子?别装模作样!”尉保山轻嗤。 曹宏奇看着姚骞目不转睛等着自己解释,身子继续往前趴,突兀的头发都快贴着姚骞额头了,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摸金!” “你说甚?” “你的意思是?” 姚骞和尉保山齐声问。 “挖墓!听说他当初就是干这个发家的!”曹宏奇贴着二人耳朵说了一句。 二人沉默一瞬,尉保山反应过来后,点头道:“好像有这个传言,”转头看着一脸兴致勃勃的曹宏奇说:“你可真是你家祖宗的好后辈!” “他又不是我真祖宗!他要真是我祖宗,我咋也不该混这样的吧。”看着不停转动眼珠的姚骞,那副并没有因为穿着打补丁的薄袄和晒黑的皮肤影响半分清风朗月的俊容,同样是贴头皮寸发,不用细看就把穿着更好点的尉保山比到尘埃里,再次在心里怀疑他兄弟是不是妖精转世,不然咋能这么好看呢。 一阵北风吹来,十月的风带着十足的穿透力钻进衣领,吹散臊子面里最后一丝热气。不远处,小巷里一高一矮两棵柳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簌簌落下,提前结束了枯燥的秋天。平时热闹的小镇没几个人出没,大概都在准备过冬的衣食。甚至连天色也为之黯然不少,晌午才过不久就有入暮的意思。西北的苍茫,在这个秋冬更加浓重。 “太冒险!”姚骞一番利弊分析得出结论,“我们势单力薄,下面危险重重。” “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个事”,曹宏奇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头发和眉毛齐齐耷拉下去,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了。 “我有个乡党”,尉保山的话一出口,立刻吸引了垂头沉思的二人,尉保山看着走过来收拾桌子的老夫妇,急忙从兜里摸出铜板放在桌子上,“去我家!马叔马婶,我们走了。” 姚骞和曹宏奇会意,立即起身跟老两口道别,三人脚步轻快消失在拐角。 洛平县,五百年前称鄜平郡,意为富足。其南部有一座黄龙山,据说上古时期曾有黄龙潜居而得名,后黄龙故去伏骨成山,其血液流入洛河,终汇进黄河继续咆哮。黄龙山风水极佳,传言有瀚唐权贵为保其死后不被掘墓,便在长安附近置空椁迷惑仇敌,而将真身葬在黄龙山下。 “这里南有洛河横流,背山面河,皇亲贵戚最爱睡的风水宝地。” 暮色四合,姚骞、曹宏奇和尉保山跟在一个遮着右眼的汉子身后,钻入深山老林。 霜降刚过,原来支棱的枯枝全都萎靡不振,倒也方便了他们下脚开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暗,脚下的草木基本分不清种类,但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继续趁着微弱的月光前行。 独眼龙走在前面,想起来了就跟他们说两句,大多时候都是默默赶路。他们三个知道人家不愿透露秘诀,很自觉地不多打听,除非关系到脑袋安全等必要问题。 独眼龙是尉保山找来的乡党,据说在摸金圈非常出名,尽管他不常下斗,甚至不在人前出现,但三教九流都尊称一句“常爷”。也就是说,除了知道他姓常,其他什么都不了解。有人说他来自京城,有人说从雪山来的,甚至有人说从宁古塔逃出来的。总之,是个什么都靠“听说”的传奇人物。 而从外表看,他身形挺拔,四肢矫健,眉眼锋利,即使遮住一只眼,也挡不住俊毅的容颜和凌冽的气势。 尉保山说是他的乡党,其实只是在他家隔壁住了几个月,后来到了县城,他为对方望过一次风,所以这次才能请他出山。 当然,他们请人家出山是有偿的,协商结果就是五五开,不论摸出多少宝贝,人家先挑一半,他们三人分一半。 并且,摸金需要的基本装备物资干粮等,都由他们出。于是乎,还没见着珍宝的影子,姚骞已掏光了家底,这还是在尉保山出了一半本金的前提下。主要也在于,姚骞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近两年,靠着打短工加各种投机倒把只攒出一点口粮钱。这一切意味着,如果不成功,他出了山就得饿肚子! 从晌午吃过饭,他们就黄龙山下最近的村子假装打猎进了山。如今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常爷却淡淡说了一句“进山了!” 姚骞三人互相看了眼,心里同时说:“这才算刚开始啊!” 常爷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又续了一句:“大幕没拉开呢!” 三人心里又是无声风起云涌,面上的好奇新鲜又减去一半。不等他们推算出多会儿能进入正题,林子里就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明明声音不高,却如耳畔擂鼓,瞬时把身体定在原位。僵硬着转动脖子看他人,又传来一阵“哗啦啦”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钩子似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云层,给每人心里的恐慌提了一级。近在咫尺的三人只看到彼此瞪大的眼珠,没看到各自冒出的冷汗。 空气凝固了几个呼吸,三人不约而同左右手齐动作掏出身上的家伙事儿。 第3章 曹宏奇手里只有一柄铁铲,着急地从包袱里掏出一捆麻绳,试图当鞭子甩。 尉保山亮出了他的一把弯刀,那是他家传了四代的宝刀,堪称削铁如泥。此刻被他右手反手紧握,左手褪开网兜,攥紧了里面的铁榔头。 姚骞放开手中的一截柳条,弯腰撸起裤腿,摸出一把匕首,霎时闪过一道冰冷的银光,照亮了姚骞嗜血的眸光,正好对上凝神细听周围一草一木的常爷的鹰眼。 常爷心里划过一道惊诧,伸手按在尉保山的右手腕骨,沉声说:“莫慌!一只胆小的刺头而已。把灯点着吧!” 曹宏奇赶紧将绳子挂在肩头,从包袱里掏出一盏马灯,尉保山帮着点燃后,交到了常爷手里。 尉保山带着几分恭维地对常爷说:“常爷果然厉害!这么黑还能看出是刺头!这东西咋不冬眠呢?” “鼻子好使而已!”常爷淡淡回了句。 曹宏奇怯怯地说:“你别东西东西地叫,它好像被称作白仙,你说它不冬眠会不会是……” “有常爷在怕什么!”尉保山打断曹宏奇未出口的话,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常爷提着马灯,回头看了眼仍在戒备的姚骞,提醒道:“枝条还不能丢,别看它不起眼,用处可不小。” 姚骞点头弯身捡起,诚心道谢:“多谢常爷提醒。” 常爷迈开脚步继续前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下面的路走快些,赶在子时得到地方。” 姚骞三人低声应和:“行呢!” 尉保山紧跟着常爷,曹宏奇在尉保山后面,姚骞殿后。 不知是野兽们都歇息了,还是手里的马灯起了震慑作用,接下来的一段路,他们走的都很顺利,直到常爷停在一座矮丘前。 常爷刚表示可以休息了,尉保山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连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 曹宏奇蹲下拿出水囊拧开盖,正要喝个痛快,被姚骞按住肩膀。 “干粮可以吃,水要省着喝!”姚骞趁着出来溜达的月亮淡光,环顾了一圈辨不出方向的山林,目光落在正在观察天象的常爷身上。接触的时间越久,越觉得这位常爷深不可测,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属于那种站在人群中,最后才会被关注的人。但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被什么压迫的感觉,走了一路才发现,这种感觉的源头正是这位大哥。 姚骞压下心头的好奇,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常爷,咱这算是到地方了?” 常爷点点头,谨慎道:“差不多,就在附近了。你们吃点东西,一会儿要出力了!”说着继续向右走几步,再向后退几步分金定穴。 尉保山兴奋地回答:“行嘞!”说完拍了拍姚骞的大腿,仰视姚骞问:“你腿不酸?坐下歇歇!哎呀,说来也奇怪,平时这阵儿我要睡的雷公都叫不醒了,可今儿个我缓口气,还能再跑十里!” 姚骞哂笑一声,找了个石头坐下,接过曹宏奇递上的杂粮馍馍,咬了一口嚼巴嚼巴慢慢咽下,踢了踢尉保山的脚跟肯定道:“你是吓得不敢睡!” 三人相视,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 尉保山起身把水囊递给望着高峰沉思的常爷说:“您也喝两口,歇一歇?” “不用。”常爷推开尉保山的手,看了看望向自己的三人,手指另一个方向说,“那头!” 一片荒草乱石中间,姚骞三人埋头挥舞铁锹开开心心地挖洞,尽管夜色微凉,他们仍干的热火朝天,脚下的洞片刻就下去三尺深。 眼看手里的铲子够不着地下的土,瘦高的曹宏奇主动跳下去。 姚骞提起马灯往前举了举,弯腰看着两尺宽的洞,又看了眼地上插着的他那根柳条,对曹宏奇说:“奇哥!该斜着挖了!往左偏一些!对,就那个方向!” 尉保山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大汗,望了眼背对着他们远眺穹昴的常爷,带着赞叹问姚骞和曹宏奇:“咋样?服不服?这么一大片石头地,人家一眼就能隔着枯草看出这块是土埋出来的。咱要有这本事,还愁没婆姨吗?” 曹宏奇扔出一铲子土,跟着羡慕道:“这真不是一般的本事啊!咱不都学,学一半是不是够挣个房子甚的?不过,咱俩这悟性不行,骞娃你去问问,能不能拜个师啊?咱把人真当师父孝顺,养老送终!” 姚骞借着踢开脚边枯藤的机会扫了眼那莫名孤寂的背影,心里再次闪过那种异样的感觉。快速收回目光,握住那根被常爷随手插进地里一尺多深的柳条,淡淡回了句“好好挖你的坑吧!”不再多言,他觉得那人就算背对着他们,也能把他们脸上、心底的想法看透透的。 “胡说甚呢,这可不是我的坑,是那些老祖先的坑!咱的坑这阵儿可不敢挖哩!”曹宏奇抬头急急慌慌撇清。 姚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低头笑着赔礼:“是我说错话了,曹老爷长命百岁呢嘛!” “这地方真不敢乱说,咱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麻利挖吧,早点拿宝物回去寻婆姨!”尉保山打着哈哈圆场。 曹宏奇也跟着打趣,“就是就是,弄下聘礼就有婆姨嘞!” 又是一锹碎土扬出,姚骞正考虑要下去替换曹宏奇,就听“锵”的一声响起,曹宏奇手里的铲子抖了抖,愣怔一瞬。 尉保山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半趴在坑边,惊讶地问:“这就碰到石头了!” 姚骞半蹲下来,作势把马灯递给曹宏奇,“奇哥你能圪蹴下吗?拿灯看一下!” “别乱动!先上来,我下去看看!” 骤然出现在头顶的话音让姚骞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不知是他们太松懈,还是常爷的一动等于一静,姚骞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再次转移到常爷的怪异上。 “额滴神啊!”尉保山激动地快把头倒吊进坑里,被姚骞一把拉住。 曹宏奇跺了跺脚,感受到硬实的地面,将铁锹撂在坑边,双手撑在两边往上窜,却因高强度使劲一时酸软没撑住,尉保山和姚骞眼疾手快,一人伸出一手去拉曹宏奇,姚骞手里的马灯一晃,差点熄灭。 “呼”的一个声音传来,三人听见常爷急促的喊声:“当心!” 循着声音一抬头,三人只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向尉保山后背扑了过来,那速度如疾风骤雨,那气势像泰山压顶,躲不开,扛不住。生死一线之间,姚骞的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干瞪眼看着自己被它一口吞下。 第4章 这是一个适宜外出的夜晚。在绵延起伏的荒山野岭,没有烟火尘嚣,只有天清地宁。秋尽冬来,多数野兽均已沉睡,连鸟雀也十分有眼色地宅在窝里装睡。常爷看着高耸入云的黄龙山峰顶几丝云线,以及在云间穿梭的弯月,洒下皎洁微凉的清辉,无端令人心往神驰。嗅着鼻间熟悉的荒草味道和山石的清冷气息,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一息极力压制过的喘嘘,这才有了被偷袭的一幕。 感觉到强大力道靠近的同时,常爷反应敏捷,左手扯过僵着脖子扭头的尉保山,右手成掌奋力一拨,高大威猛的黑影斜着飞了出去。 正对着黑熊的曹宏奇这时才惊呼出声:“有妖怪!” 悬在头顶的死亡气息离开,姚骞终于反应过来,掏匕首、放下灯,转过身就看见黑熊稳住身形再次冲了过来,而常爷早已转身做出防御姿势正等着黑熊反扑。 尉保山摔在一边赶紧不顾疼痛爬起身,看见黑熊又是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惊恐叫着:“额滴神!” “吼什么!熊瞎子而已。”常爷铿锵有力的斥责却奇迹般安抚了众人的惊慌。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刚起跳跨出一步的黑熊像看清了四人的实力,倏然停下脚步,鼻子里喷出一股怒气,掉头逃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姚骞在后来的回想中总想起说书先生常在关键时刻说的这一句话,真的是张口说不出一句话的九死一生和惊慌失措,那是他平生头一回与死神擦肩的清晰记忆。 手脚发软地坐在地上,看着同样劫后余生擦冷汗的曹宏奇和尉保山,竟觉得这俩冤家兄弟顺眼了许多。而面前常爷的那道背影,看上去特别高大且安全。他没看到的是,此刻常爷的左眼瞳孔正由绿色幽幽变回琥珀色,方才吓走黑熊的并不是他们三人,乃是常爷裹着布条的右眼闪出的一道绿芒。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妖怪哩。”曹宏奇一下趴在了坑洞边缘,想起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双臂撑在两边,身子用力跳出了坑,“哎呦,差点躺在这坑里!” 姚骞赶紧挪开马灯,避免被曹宏奇撞倒,心有余悸叹口气说:“哪里有妖怪,常爷不是说了吗,那是黑熊!” 尉保山凑到二人跟前,喘口气说:“这东西真麻利!要不是常爷,这坑就给咱自己用球嘞!” “我们躺坑还差不离,你呀,躺的是它肚子!没看它寻你那一身膘来的吗?”姚骞拍着尉保山的肚腩调侃。 尉保山躲开姚骞的魔爪,率先起身向曹宏奇和姚骞伸手,下巴朝着仍看向黑熊离开方向的常爷晃了晃,二人心领神会抓住了尉保山。 背对着他们的常爷似有所觉,语气没什么起伏道:“倒是被它钻了空子,不知死活的蠢货!” 话音一落,姚骞三人就转到了常爷面前,站成一排抬头挺胸,然后一揖到底,齐声道:“多谢常爷救我们性命!” 常爷坦然受了他们一礼,在三人起身感激地看向自己时泼了一盆凉水:“这话说早了!”说完徒留三人感受胸腔内“滋啦啦”皲裂的肝胆心肺,转身提着马灯迈进了坑里。 昏暗的甬道里,先是“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咔咔”几声传来,地上突然出现一处凹陷,凹陷里一块方形石头仍在自动下凹,激起一阵尘土。姚骞三人正站在上方看着机关启动,没躲开上窜的尘土,被呛得连连咳嗽,想用衣袖遮挡,发现衣袖上的尘土比地上的还多。 不过,三人没在意,看着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心里都想着:只要能找到真正通往往墓室的入口,吃点土实在太轻松了,尤其是他们已经在黑暗的甬道里战战兢兢转了两个时辰。 作为第一次下墓,他们是幸运的,不仅选对了领队跟对了人,还很快就靠着常爷过于敏锐的嗅觉帮助,闻到了糯米、桐油,于莽荒险峰中快速找到了陵墓的准确位置,除去熊瞎子的捣乱,他们可谓是一路畅通。 借着常爷特制的工具打开一个豁口后,同样一路畅通,他们来到了常爷口中的甬道。虽然他们三个在黑熊偷袭后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眨每下眼、迈每一步,绷紧脑中每根弦,以致于一丝风声都能让他们如临大敌,可实际是连只虫子都没碰见。 他们换着方向在甬道里不停地走,试图找到主墓,可幸运似乎被熬尽了,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少遍,居然连个耳室都没寻着,三人一路走来的紧张、恐慌、激动所剩无几。 甬道四周的墙壁、头顶、脚下的地面,都是石头,坚硬,冰冷,用实质嘲讽他们痴心妄想。 中途休息了两次,他们三个轮流睡了半个时辰,不得不夸这位墓主人选的地方极好,甬道里不冷不热、不干不潮,身处其中简直比皇宫还舒适,心里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他们休息的时候,常爷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没有休息,提着马灯在周围不断徘徊,神情专注地听、嗅、看、摸,一条缝隙都不落下,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三人很难不为其耐力、毅力钦服,特别是在许久不吃不喝不睡的前提下。姚骞和曹宏奇还好,只在心里暗自赞叹,尉保山眼里的敬佩和羡慕都要化成胶状粘在常爷身上了。 “这墓的主人大抵是两瀚时期的。”常爷起了话头,想借此转移粘在身上的那道视线。 果然,尉保山上当了,当即问道:“这咋看出来的呢?咱们还没进去啊。” 常爷没有回视尉保山的热切,平铺直叙道:“这墓,总体凿山而建,仿着黄龙山足朝西头朝东而伏卧,这种修建陵墓的方式多见于两瀚。” “这个人野心不小啊,学着黄龙的睡姿,是想在地下当皇帝?!”不发呆的情况下,尉保山也很聪明,一下就想到了许多。 姚骞附和道:“能找人凿出这么大的墓,说明生前实力不小,那想称王称帝很正常!” “生前当不上,死后谋下辈子。”曹宏奇睡后的懵懂渐渐消散,跟着大家的思绪接话。 “是东瀚的!”常爷忽然惊喜说了一句,姚骞抬起头就看到常爷拿着灯向他们走来,边走边解说自己的新发现,“终于想起这个符了,我们走过的甬道是圆形的“卍”纹走向,墓主人信过佛。“卍”寓意功德和吉祥,是佛的三十二种大人相之一。《长阿含经》有言,它是第十六种大人相,位在佛的胸前。” “难怪一段路,却总走不到头。这“卍”字也有绵延无尽的意思。”看到尉保山和曹宏奇不解的目光,姚骞说了句:“小时候有段日子睡在寺庙”,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了解佛教的缘由,具体何时睡在哪个寺庙,姚骞不想多说,而是所有所思道:“位在佛的胸前,难道说?” 姚骞和常爷目光交汇,一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念头迸出,二人同时出声:“下面!” 尉保山很快明白了二人的意思,指着脚下的石头地面诧异道:“墓室在下面!?” “难怪我们在墙上找不到口子,原来在地上!”曹宏奇立刻蹲下来摸着地面的石头,怎么摸都觉着整座山就是一个比洛平县还大的石头,想要找到那条缝隙,怕是得把他们眼珠子看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们三人爬着把甬道地面敲敲打打摸了一圈,瘫坐着按揉膝盖时,就见常爷伏在甬道的西南角的地面上,闭着唯一的一只眼,从左到右反复用鼻尖在空中画圆。 “常爷我们——” “闭嘴!”尉保山伸长脖子对着常爷刚开口,就被常爷厉声喝断,曹宏奇吓得憋着一口气不敢呼,脸色越来越红,不停在姚骞面前挥手,姚骞看出后坏笑着捏住曹宏奇鼻子,曹宏奇仍是不敢胡乱动作,实在忍不住了才张大嘴巴像土狗一般无声喘气。 尉保山听到那句呵斥,脖子僵直,青筋爆起,愣怔一瞬才慢慢低下头,垂着眼不说话。如果从下面往上看,就能看到他眼睛眨了两下,又突然闭住了。还把右手举在头顶,挡住了姚骞和曹宏奇的打探。 “就是这里!”常爷又冒出一句惊呼,然后快速在周围摩挲、按压,三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起身围了过去。 就在他们惊喜地凑在洞口上方时,只听“扑哧”一个细微的响动后,有什么东西破空从洞里飞上来,幽暗的甬道跟着飞上来的东西变得明亮起来。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姚骞三人也算有了警惕,几乎和常爷同时脖子后仰、脑袋上抬避开不明之物,动作整齐划一,因此清楚地看到了接二连三飞出来的火箭“嗖嗖嗖”插在了甬道顶上及四周墙壁。 姚骞脱口喊:“桐油!” 第5章 姚骞话音未落,顺着甬道外层渗进来的桐油就被点燃,四人来不及思考凭着本能拼命往“卍”字形甬道中间的交岔口跑去。 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也许是当初灌桐油的工匠偷懒了,有的地方似乎没有沾油,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火势的蔓延,几人才没有被火蛇吞噬,逃到了中间位置。 很快,除了最中间三丈见方的地方没有火苗喷发,其余三个方向甬道都被烟火充满。四人很快热的大汗淋漓,吸进去的浓烟越来越多。 曹宏奇捂着口鼻叫唤:“咋办呀!这样下去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 尉保山做着同样动作转圈看着四周焦急道:“咱们进来的口子也被烧着了!” 姚骞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解开身上的夹衫,闷闷地说:“佛经里的“卍”字还有火炎上升的意思!这位老祖宗够狠啊!” “你不早说!”尉保山也开始脱自己外衣,恨不得脱光内衣。 常爷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起火的方向,眼中有些许疯狂闪过,尽可能吐字清晰地表达:“外面天干物燥,此刻怕是大火燎原了,我们去不得。相比之下,那边火势最小,地面没有火,再忍片刻,只要周边火势小点,我们就赌一把!” 尉保山忐忑道:“就算下面没火,也会有别的吧。” 姚骞:“那是自然!宝物怎能让你白拿!” “赌就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放完豪言壮语,尉保山就猛咳起来,豪迈气概眨眼烟消云散。 烈火炙烤之中,姚骞思考常爷说的办法时,想到是不是不该一时兴起闯这一回。独自放荡不羁漂泊多年,生死也比同龄人看的较淡。可尉保山和曹宏奇是有家人的,要是今日真的葬身于此,曹家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婶子、尉家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怕是连自己儿子的全尸都见不着了。即便来之前,自己对两位兄弟再三言明后果自负,可真到了那一刻,他仍不免因愧对两家亲人而难以瞑目。 “火势小了,准备闯!”常爷一句话打断了姚骞的思维扩散。 看到曹宏奇将汗湿的衣裳拎在手里,姚骞捡起地上的外衣说:“潮湿的衣裳罩头上!”紧了紧挂着的水袋等物的腰带,右手紧握匕首,用力一抖,将头兜住,左手在外衣内抓住领口,只露出眼睛和额头,双目炯炯看着一手提灯一手提起衣领遮掩口鼻的常爷,等候常爷的命令。 尉保山和曹宏奇有样学样,照着姚骞的法子一手防御,一手拿出武器准备进攻。 常爷再次看了眼另外三个方向还在燃烧的大火,只撂下一句:“跟紧了!”弓着背先冲入火圈内。 尉保山低吼一声“嗷”,跟着冲进去。 曹宏奇看了眼等着自己的姚骞,咬着牙一跺脚也冲了进去。 姚骞看着没入火场的身影,闭了闭眼,撒腿追了过去。 刚才的汗居然没白出,半湿的外衣保住了他的眉毛不被燎到,但后背传来的灼热让他清晰地感受到火葬的危险。 常爷在拐过弯道时于火风中高声呼啸:“再快点!” 姚骞面前的曹宏奇受到尉保山速度的影响,凄厉吼着:“快跑!我要被烧着啦!” 接着,姚骞就看到前面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的常爷,身影一晃,跳进石洞里。 尉保山看见洞口,一个骤停,下意识起身,头顶的衣裳就被洞顶的火苗燎着。 姚骞见状,一头顶过去,尉保山“啊”尖叫出声,惶恐的声音盖住常爷的那句“小心石阶!” 当身体完全失去控制自由下落的一霎那,姚骞的灵魂像一缕轻烟飘出了身体,顺着甬道里的风,从他们进入的豁口扶摇直上。他先是看到了晨光明媚的大地,接着是漫山遍野的枯草,然后是高低不一、不同种类的树木,有常见的杨柳松柏、樟树白桦等,在蓝天白云下,渺小又显着,虽然被秋霜压住了枝叶,但挡不住它们坚挺蓬勃的生命力。它们可以比飞禽走兽更长寿,比人类更能经得住时光的打磨。萧索是短暂的,勃发才是它们永恒的主题。 西北方向走来的晨风在山野荡起一股涛浪,枯草齐齐向着朝阳弯腰问好,光秃秃的树枝摇摇头赶跑瞌睡虫,清冷的空气被几声鸟雀叫破,生命的序章在新的一天打开,有色彩,有旋律,有清新,天然的灵魂在流动,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新奇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仿佛他曾经依赖更甚是属于这片无拘无束无限活力的广袤天地,以致于灵魂出窍也要追逐着穹庐笼盖的四野。 因此,他觉得,假如真的失去生命,那下一次轮回,他一定要投胎成一棵大树,依山傍水回归自然。 可惜骤然落地的切肤之痛让他失望了,意识回笼时他听到曹宏奇和尉保山都在哎呦呦呼痛,隐约看到常爷把尉保山拖到一边,避免了尉保山被曹宏奇压扁。 “呼,总算凉快了!”旁边传来尉保山的喟叹。 火辣辣痛感从肩膀和胯骨传到全身,姚骞眨了眨眼,好像看到了熟悉的昏暗甬道墙壁,转了转脖颈,还是那盏坚强的马灯,真是比自己命硬多了!思绪完全清醒前,姚骞脑海里跳出山外的旭日高升,他觉得常爷可能判断失误了,外面的草木完好无损,洞内的火并没有影响到它们分毫。 “骞娃!骞娃!你没事吧?”尉保山担忧的大脸突然出现在姚骞头顶。 “会不会磕着脑袋了?麻利看看!”曹宏奇的瘦脸挤过来向下悬在空中。 尉保山啪啪拍了两下姚骞的脸颊,曹宏奇将姚骞的头转过来转过去检查。 “别碰我!你俩吃火撑着了?”姚骞悠悠开口,挥了挥胳膊,不知拍到了谁的脑袋。 二人不但没生气,还欣喜地傻笑起来。 “哎呀,吓死我了!还寻思把你跌成憨憨了!我听着常爷说甚石阶,就护住了脑袋,你肯定没听着吧?”曹宏奇蹲在姚骞身边絮叨。 尉保山脑袋后仰,靠在甬道石壁上,看着洞壁七八尺左右下的一段石阶说:“我就和煤球一样轱辘了好几圈!疼死我了!不管咋说,总比烧成煤球强!哈哈哈!” 三人笑了几声,又被镇静如常的常爷打断。 “别说了!” 麻利闭上嘴,死亡的恐惧再次萦绕三人心头。姚骞看到常爷颀长的身影,和松树一样笔直站在一旁,正侧耳听着什么。 “簌簌簌簌”的声音陡然越来越大,尉保山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身后的墙壁和头上的洞顶,然后就看到远处一片密密麻麻,大叫一声“跑!”略胖的身体从地上弹起来,跟着常爷飞奔。 曹宏奇边跑边问:“到底是甚东西呢?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头顶少了一半的长发略显滑稽。 不过姚骞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身后那些东西比他们两条腿的跑的快。 “虫子!”常爷仍然打头阵,飞奔间不忘观察甬道,“应该是被高温唤醒了!这里的布局和上面一样,只是更宽广。” “那我们去哪儿?中间岔口?”姚骞和曹宏奇并排跑着问。 常爷回答:“对!我们从西南方向下来,现在应该是往南,前面拐角左转!主墓室应该就在中间!” 话音落下没多久听到尉保山大呼“嗷!” 姚骞看到前面的尉保山突然跪下去,急忙停下来要拉尉保山的胳膊:“咋了!快起来!” 尉保山抱着左腿龇牙咧嘴,“我的腿断了!刚才就摔了一下,我寻思没事。” 常爷蹲下来要摸尉保山骨头,就看到虫子铺天盖地追了上来,没刹住脚步的曹宏奇刚转身跑回来,对上了迎面而来的虫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手不知道按到什么东西,就听见“咔嚓”一声,身子一歪头一斜不见了踪影。 离得最近的常爷伸手一抓,只抓到一只破布鞋,以及旁边突然出现的夹着破鞋的两扇石门,眼看虫子快要包围三人,常爷和姚骞对视一眼说:“走!” 二人立即一人一边拉着尉保山,另一只手使劲向侧面推开石门,石门打开一点时,常爷把马灯踢了进去,二人先将尉保山推进去,随后闪身进去,石门应声关闭。 第6章 姚骞做了一个梦,一个比一辈子还漫长的噩梦,他想让自己醒过来,证实一切都是梦。他又不想自己醒过来,因为他怕那些不是梦,而是他无法接受的亲身经历。 梦里,他的好兄弟疯的疯,失踪的失踪,他担忧、恐慌,还有一只和狼一样凶猛的人,或者和人一样威猛的狼?更令他无法相信和面对的是,他梦到自己被强占失了身!疼痛、悲伤、恐惧、无助,充斥在脑海里反复折磨他,让他做梦都不能安稳。 昏昏沉沉反反复复,躺在炕上的青年,时而眉头紧皱轻声呓语,时而浑身冒汗大口呼吸,时而手脚乱挥费力挣扎。坐在炕沿的高大男子耐心安抚、擦拭、喂水,衣不解带,亲口上阵。 三更将过,姚骞又一次被魔鬼包围,他先是奋力抵抗,寡不敌众。他手脚并用连推带踹拼命挣扎,逃脱不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开始恸哭。 看着青年又开始陷入梦魇,云彦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后悔自己先前的贸然行事。 从青年一翻身他就察觉了,立即放下医书过来查看,所以青年在梦中对敌人的狠击一下不差都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没有丝毫放松。直到低沉暗哑的呜咽声从青年胸腔传出,他真的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整整四天四夜,他让佘子君过来看了无数回,甚至找了方圆百里医术出众的所有大夫,无一例外都说青年没有大疾,病在心中。 长叹一口气,云彦紧紧搂住青年瘦削的身躯,诚恳忏悔道:“我错了!你快醒醒吧,求你了!再不醒我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了!”可惜,他的央求以及虚张声势的威胁都无人回应,温暖的屋内只剩一盏油灯静静燃烧。 全心全意拥抱的人没有看到,在他怀里的青年有一瞬眼皮微睁,不到须臾又闭上了,不知究竟醒没醒。 风从西北冷,重阳连霜降。 连续昏沉了几天的山村,今早终于有点晴了,高远明亮的娇阳含羞带怯,驱散了一丝阴冷,却防不住朔风哗哗朝脸上划,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相信西北的西北风有多么迷人——眼。 云彦不怕风刀割细脸,实在是眼睛被吹的睁不开,眼泪止不住地流,要是碰见个路人估计会忍不住过来关心安慰这个大汉子,然而路上只有风沙和尘土。 通常情况,过了辰时风劲会小很多,可云彦还是顶着风口早早赶路了。冬季夜长,他天未亮就出发了,为的是去万风塔的每一层虔诚跪拜,虽然兴国寺香火不胜往昔,但他跟那座塔缘分不浅,那是能让他安心之所。 不眠不休照顾了姚骞四五天,看着青年一天天昏睡不醒,他心里承受的煎熬不比姚骞少多少,只能寄希望于诸天神佛。 抬头望了眼金轮高悬光芒万丈,内心更愿那是普照的佛光,云彦着急回去照顾虚弱的青年,赶路的身影跟那疾风有的一拼,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的一座山顶小院中,五间砖石参半而建的窑洞整齐排开,向南而居,此刻迎来一天中最盛烈的光照。阳光从麻纸糊就的窗户透进窑洞,在长炕上铺下一片,暖洋洋的令人眉眼舒展。 姚骞再次睁眼正是被耀眼的阳光晃醒的,他以为是火刑加身而刺眼,恍惚中,他曾睁开眼看到只有一点火光的黑乎乎的炼狱。彼时他被一只巨鬼死死捆着缠着,那鬼勒的他浑身骨头疼,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死透了,正在十八层地狱遭受八十一种酷刑。 确定回到阳间,是因窗户上那块褪色破碎的年画娃娃的剪纸,想来想去阴间都不会有鬼这么巧,阴间怎么可能有抱着胖鱼的娃娃,只会有吃人的恶鬼。 姚骞把目光从窗花上移开,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窑洞,是自己以前羡慕的舒适装饰,感受到身下柔软温暖的被褥,举起手掌,握了握拳又放开,目光落在头顶拱形的窑顶,思绪一点点回笼——辨不清方向的山林、跑不到尽头的甬道、熊熊燃烧的大火、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还有不同寻常的墓室。 梦境里的画面一幕幕涌进脑海,他清楚地记得和尉保山、曹宏奇挤在深夜的厨房,从炉膛里掏出滚烫的烤洋芋(土豆),一边嘶哈嘶哈地吃着,一边兴奋地商量着拿什么武器防身、幻想寻宝后如何吃香喝辣奢侈一把。 然后他们找到了一位本领奇高的独眼汉子带队,对方正打算探一个古墓,赶巧他们上门求助,人家便当他们是免费劳力凑合用了。 接着他们在那位高手的引领下,顺利地找到古墓、进了古墓,期间遇到了火箭机关和虫子大军,他们有惊无险逃脱了,最后进入一间真正的墓室,变故就是在那间墓室发生的。 他们一进去,门就自动关闭,严丝合缝,怎么也打不开。逃生过程中,马灯的灯罩破碎,灯盏熄灭,等设法点燃马灯后,他们就被屋里的宝物乱了心神——长宽10步左右的石室内,摆满了金银玉器,有衣食住行所用器具,也有王公贵族专门赏玩之物。常爷猜测这是殉葬室,并且是真正王侯将相的墓主人的主墓耳室。 姚骞三人可谓欣喜若狂,一点不贪心地让常爷先挑一半,三个人讨论着怎么安全带出去、怎么找下家出手,常爷毫不留情地指出先找到出路才行。关键问题就是,他们打不开石门,也找不到其他出路,困在里面饥寒交迫。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水也喝完了,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石室大变样,金银珠宝都不见了,空旷的石室,只有一个一人高、奇形怪状的石像。最早醒过来的常爷告诉他们,方才的一切都是幻想,石像有古怪,必须尽早离开这间耳室。 琢磨了半天,烦躁不已的曹宏奇一巴掌拍在石像头顶,石门轰然打开,他们火速离开,庆幸外面没了虫子围攻,却不知离开的门并不是进入的那一扇。 出门之后,尉保山和姚骞主张直接找出口离开古墓,毕竟什么宝物也没有命珍贵。曹宏奇非要找到主墓,不然对不起吃的苦。常爷不发表意见,只埋头跟着唯一的路前行。 然而这里的甬道似乎通向天际,怎么都走不到头,在他们都快虚脱之际,才发觉可能遇到了鬼打墙。各种方法用尽,无法破解原地打转的困境,常爷不得已拿出了珍藏的救命法宝——火药。 选定位置准备爆破时,遭到了曹宏奇的拼命阻拦,理由依然是怕炸毁他即将到手的宝物,姚骞和尉保山觉得曹宏奇突然变得太在乎钱财了,竟然看不清形势,为了宝物连命都不要了!常爷心有疑虑,没说什么,只是让二人制住曹宏奇,果断引爆火药。 谁知爆开的位置竟然是一间摆满刀枪剑戟的武器陪葬室,曹宏奇像入了魔似的宣称要独占宝物,姚骞和尉保山怀疑兄弟情义的同时,尽量劝说其遵守约定。谁知曹宏奇突然暴起,拿武器对常爷猛然攻击,姚骞和尉保山急忙阻拦。常爷确定曹宏奇的心志被墓里的机关影响了,以致尉保山和姚骞不忍伤害曹宏奇,还是常爷趁机将其打晕。 出口没找到,兄弟又失常,屋漏不止有连夜雨,还赶上墓室坍塌,因为巨大的爆炸声引来了蛇阵。久未进食的畜牲闻着肉味疯狂追击,他们只好在甬道里乱窜。曹宏奇在一个岔路口忽然醒来,大喊着“发财了!”冲进了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姚骞和尉保山跟着常爷跑着,尉保山因为腿脚受伤被蛇群追上,三人战胜不过,常爷只能点燃桐油对付蛇阵,然后三人也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走着走着,姚骞发现周围只剩下了他一个。空旷的陵墓像是提前预知了什么,为后来者留下足够的葬身之地。看不到头的甬道又黑又冷,像是通往地狱的黄泉道。心里的恐惧膨胀到极限,姚骞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追来,想着要留一口气,慌不择路拔腿就跑。 “跑吧!能跑说明还活着!跑吧!跑着才有出去的可能!”姚骞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奔跑是生命的血液在流动。 记忆的最后,他一直在黑暗中奔跑,像是无头乱窜的苍蝇,又像逃命的蛮牛,更像黑暗里一缕被困的游魂。 姚骞越想越急,那个黑暗中的恐惧再次像魔鬼一样抓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酸软,全身无力,只能沙哑地喊着“啊!” 云彦一进院门就听到了动静,像道流光一样射向窑洞。 第7章 曹宏奇真的是神志失常了?他能活下来吗?尉保山跑到哪里去了?他和那个独眼常爷在一起吗?他的腿脚好了没?…… 姚骞想着这些,吃力地转身爬到炕沿,焦急地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自己既然能活着逃出来,他们肯定也能吧?没准自己就是他们救出来的。不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人精心照顾如此。还有梦里那双绿色的眼睛—— 终于把一脚垂到地上,另一只脚也要落地时,门被轰然推开,姚骞抬头的瞬间手掌偏了一寸,身体失去平衡,脑袋一歪向地面栽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姚骞落入了一个带着风霜味道的怀抱里,看着那张陌生的侧脸,还没来得及张嘴,身体突然腾空,八尺之躯的汉子头一回被人抱在怀里。原来要问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只发出半声惊呼“哎”,自己就被温柔地放到了炕上。手长脚长的汉子被一连串的意外,震骇的只剩瞪大眼睛一个表情了,憋闷的胸腔提示需要呼吸了,他才捡起被忘掉的呼吸动作舒了口气,抬头看向第一个抱自己的人时,那人已经脱鞋抬脚半跪上炕。 接着,自己的侧脸又一次贴到了人家胸前,脑袋被卡在那人颌骨下,眼皮抬起只看了他滑动的喉结。身体微微腾空后转了90度,很快落在被褥上,姚骞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眼睛直直看着一双瘦长有力的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腿脚。顺着那双手,姚骞看到手的主人十分自然地握住自己的双手感受温度,手背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拇指摸索一遍。然后那双手就快速离开,自己的手跟没骨头似的垂在被子上,而那双手合拢在主人嘴边哈着热气。 沿着那双手遮住的口鼻,姚骞慢好几个半拍地对上了自己想一看究竟的面容,一双又圆又大的明眸含着戏谑一下抓住了他的心神,像是已经势在必得等待许久,就为捕捉愿意上钩的猎物,姚骞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摄入到那双明亮无底的深潭里。 “刷”一下,姚骞觉得自己脸颊能烫熟鸡蛋了,心跳陡然停了一瞬。他急忙撇开脸,心想今天的太阳,一定是二十年以来最烈的冬阳。他想摸一把自己的脸颊,手伸到一半,被追过来盯着他的脸庞惊的停在半空。 “你,你,要干甚呢?”姚骞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双大圆眼睛慢慢眨巴一下,脑袋微斜,眼角一挑,薄唇轻启,“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 两人正以半尺的距离面对面注视着,因此对方一张口,一股热气喷到姚骞脸上,然后被微张着嘴巴的姚骞全数吸进自己肺腑。 “呼吸相通”就是这样的,姚骞诡异地失神了,想到了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这四个字。他知道不是这么个意思,但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呼吸相通。 等不到姚骞开口,云彦不知为何神秘地笑了笑,主动介绍道:“我叫云彦,在山上碰见你昏倒了,不知你家在何方,就把你带到我家了。” 憋了半天,姚骞一脸憨样儿地冒出一句“我叫姚骞”作为回答。 “呵呵”,云彦抿唇微笑,趁着姚骞的思绪还跟着自己的节奏,施展自己最大的温柔细声问道:“睡了这么久,渴了吧?饿吗?” 云彦问完就耐心等着姚骞慢慢思考。姚骞果然还在神游天外,把云彦的话在心里反复嚼了几遍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接着又过了一遍嗓子、肚子,发现嗓子干痒、肚子空空,然后才慢吞吞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点点头。 云彦看着姚骞蠢萌蠢萌的样子,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眼睛一弯,哄小娃似的开口:“等着!马上就好!”说完抬手本来想摸姚骞的脸颊,想到什么手一顿,抚了抚姚骞蓬乱的短发,利落地跳下炕出了门。 等到云彦从外面关好门,挡住了半敞的门缝透进来的寒意,姚骞头脑还在发懵,脑子里一堆思绪打成死结,死结的一头牵出的问题是:刚才那一刻,自己到门口近六尺的距离,他是怎么跨过来接住自己的?幸好他的反应快,不然自己得出丑了! 云雁?哪个云?哪个燕啊?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那人修长有力的手,灵活的喉结,刀削斧刻的脸,高挺精巧的鼻,微微歙动的唇,特别是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怎么那么会长呢!自己明明没细看,却记得再清楚不过,一眼就刻在了心底。 姚骞忍不住把刚才云彦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细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得出结论:他很好!他真俊!很羡慕!然后,他又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反应想了一遍,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自己真笨!怎么那么蠢?!好嫌弃! 云彦用肩膀顶开木门,往炕上一看,姚骞正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是一只鸵鸟。 “鸵鸟”听到开门声,后背先是一僵,随后装作自然地抬起头,扭头努力对云彦挤出一抹看似友好其实瘆人的笑容。 幸好云彦没有被他吓到,神色如常地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提起地上的炕桌放在毡布上,再把吃食放到了炕桌上。 “你许久未进食,只能吃些好克化的。给你备了一小碗南瓜小米粥,一小碗鸡蛋羹。”云彦顺着把东西一一摆好,先把茶杯塞到姚骞手里,还贴心地拿走杯盖。“喝口温茶,润润嗓子。” 倒完了脑子里的水的姚骞,慢慢捡回一丝斯文有礼的好青年样子,尽量忘却刚刚云彦递茶杯时双手托着自己手背的温热触感,整理好表情谦和开口道谢:“有劳兄台了!能有吃的就很感激了!”咽了咽唾沫,还想再矜持矜持,无奈嗓子干痒难忍,便顶着云彦直白的视线,喝了半杯茶。 “总算活过来了!”以为喝了水会舒服,没想到肚子直接开始咆哮“咕咕咕咕”,姚骞尴尬地对云彦点点头,又维持了一秒的礼仪社交,“茶很好。” “快趁热吃吧!凉了就变味了!”云彦装作没听到姚骞的肚子控诉,适时递上汤匙。 “恭敬不如从命!”姚骞左手按住肚子,忍着端碗干的想法,保持合适的节奏开始填肚子。 云彦心里一个咯噔,对姚骞这副进退有礼的模样惊了一息,眼神微暗,面上不显露分毫,想着这疏离恭敬的样子,还不如方才的憨样儿更亲切讨人呢。为了让姚骞吃的舒服,他自然地端起另一杯茶啜饮。“算了,急不得,毕竟才见面。”云彦压住心焦。 看姚骞把碗吃的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云彦出声提醒:“你昏睡几天刚醒,不宜吃的太多,饿了过会儿还有好吃的。” “几天?”姚骞脸色突然一变,先是开口确认一般问了句,接着着急地问:“你说我睡了几天?到底是几天?” 云彦像看变戏法似的,短短一刻多钟,姚骞就变了几种脸,让他有点惊喜的同时又很怅然,耐着性子回答:“今日是第五天。” 姚骞彻底慌了,掀开被子转身下炕,又突然停下动作回头对云彦解释一句:“多谢恩人仗义相救,姚骞有要事——”却在一脚落地后,被云彦一把捞住。 第8章 姚骞回头对云彦微微颔首致意,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彦一把捞起按回炕上。 云彦压着脾气沉声问:“你要去哪里?” 姚骞努力把云彦的强势阻拦当成热情好客,继续解释道:“我的两个兄弟,跟我在山里走散了,他们生死未卜,我得去找他们!” 云彦手掌未离开姚骞的肩头,丝毫不顾及姚骞的担忧焦急,严肃地说:“咱不说你的兄弟在荒山野岭五天能不能活下来,就说你自己,腿脚有力气吗?你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该往哪走?凭你的体力,又能走到哪里?!” 劈头盖脸的问题,姚骞略微一想,就确定自己无法回答,但醒来那一刻的千头万绪如滔天巨浪,忽然把自己裹挟,让他心头发紧喘不过气。他抱住头懊悔地自说自话:“是啊,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该咋寻啊?那么大的——山洞,我是中邪了吗?咋一睡好几天呢!他们到底在哪里?当初就不该进山。” 看着姚骞如此担心兄弟,云彦心里不爽到极点,可还是不忍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复又温声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担心,先养两天身体,我们再一起进山寻人。” “万一他们正在某个地方等我呢?他们已经等了五天,可能正命悬一线,我要是现在过去没准就能救他们于水火!”姚骞突然想起什么,又爬起来下了炕,穿上鞋才发现身上过长过大的衣裳并不是自己的,气势一下低到谷底,转身弱弱地问云彦:“我的衣裳呢?这,这是你的吗?” 身心俱疲更加之过度忧惧,姚骞的心神是衰弱的,时而思维混乱,时而有礼有序,时而偏执焦躁,情绪总是在猝然一刻转变。 云彦看穿了一切,跟着站到地上,直视脆弱不堪的姚骞说:“你的衣裳已经破的不能穿了,你可以穿我的,而且要多穿两件,外面可没这么暖和!” 姚骞点点头,又抬头厚着脸皮问:“那,麻烦再借我件外衣,我一定还你!” 云彦沉吟几息,才接话:“你想好了?确定能找到他们?一个人能救他们回来?” 姚骞肩膀彻底垮下来,以手掩面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摇摇头,内疚让他抬不起头,担忧让他安不下心,想到曹家婶子和尉家大大还在家里盼儿回归,他就连呼吸都觉得不配。无奈到极限,他只能抱着奢望问云彦:“您,能不能明儿个,帮我,帮我去寻他们。”说完一直低头等着被拒绝,因为要是云彦真去了,他们盗墓的事情就会败露。不论是出于保守秘密,还是不想被人当成盗贼,他都不希望让人知道那件事,尤其是面前这位仗义仁善的翩翩君子。完全没想到云彦却一口答应了。 “行!明天我再找两个兄弟,一起进山帮你——” 云彦的话让姚骞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出希望的火花,惊喜地向云彦确认:“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帮我?” 云彦憋着一口酸涩说不得,默默咬了咬腮帮子,点头许诺:“真的!前提是你好好养身体!要是明日还一副萎靡——” “不会!我现在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跺了跺脚,想要蹦跶,看到云彦手指着炕上,麻利地爬上炕,心想到时候就说他们是迷失方向才进了古墓吧。刚爬上炕,又往下退。 云彦在身后重声重气地提醒——警告:“你不打算——” 谁知姚骞转过身来一脸羞赧地说:“我想上茅房!”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姚骞算是恢复了几分活力,非常乖巧听话,云彦让吃就吃,让喝就喝,让躺着绝不坐着,晌午还出去晒了会儿日头。这时候,姚骞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附近最好的一院窑洞,除了他和云彦,另外有一位哑人也是厨子看守这处宅院。这里只是云彦的居所之一,平常云彦都住在别处。具体地方云彦没说,姚骞懂事的没多问。 他跟云彦打听到,原来他们就在凤栖镇里。这下姚骞更放心了,毕竟这里他住过几年,从此到黄龙山不算太远。他隐约才想起梦里的情形,糊里糊涂间,他是从黄龙山北面跑出来的,他似乎是追着万凤塔那一点光亮在奔跑。 其实云彦想把姚骞带到县城甚至省城医治的,实在担心姚骞身体受不了。谢天谢地谢如来佛,那个卧床不醒毫无生气的青年回来了,以后要让他永远保持欢天喜地的样子才好,云彦看着大夫给姚骞把脉,心里暗暗定下目标。 大夫是云彦一早出门时,让小杨去中部县请的。小杨腿脚快,晌午过了没多久就赶回来了。虽然姚骞已经醒了,云彦仍是请大夫切脉看看,最好再开上几剂药,给面黄肌瘦的青年全面调理一番,早日养的白白胖胖—— 送走大夫,小杨又跑去抓药了,姚骞祈盼着小杨明日再回来,最好在自己走之后。谁知事与愿违,晚饭还没上桌,一大碗冒着苦味的汤药就摆在了姚骞面前。 姚骞看着那碗,比中午喝粥用的碗大出两倍,脸都苦的绿了。面带感激实则心怀怨念对小杨笑道:“一天跑这么多路,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谢谢杨兄弟!” “不必不必,都是我们东家的心意。”小杨实话实说。 一旁虎视眈眈的云彦咬着嘴唇憋着笑,许久才吐出一句:“良药苦口。” 姚骞立即将目光转向云彦,从云彦板正的脸就看出这碗汤药一滴都逃不掉,认命地堆起笑容对云彦致谢:“白吃白住这么久,还让您破费买药,这份恩情,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你我有缘,不着急答谢!只要能助你早日康复,这点小钱值当!”云彦如是说。 “药快凉了,姚公子快喝吧!”小杨及时催促道。 姚骞低头看着汤药里倒映着自己黄连色的脸,装晕的念头一闪而逝,毅然端起碗咕咚咕咚灌进了嘴里,刚放下药碗,云彦就递来香茶。这次姚骞毫不犹豫,接过饮下一大口来漱口。 云彦悠悠补充一句:“可以嚼几瓣茶叶,这是茉莉花茶,有助清除苦味。” 姚骞在心中腹诽: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不管怎么样,对于这位救了自己一命,还慷慨为自己医病的恩公,姚骞是感激且敬重的,可到了晚上睡觉,恩公仍然要同房共炕的时候,姚骞心里有点不得劲了。 “这本就是我的炕,我住这里有何不对吗?”恩公这么说。 姚骞提出去自己去住别的炕,反正还有四孔窑呢!和小杨睡一炕也妥善呀。 “小杨睡觉打呼噜,堪比打雷!”软绵绵的乖巧小杨不知他的主子如此编排他。 “可我就是个外人,您是主人啊!于礼不合。”姚骞继续争取。 “前几天咱们都是这么睡的,我这人一向如此待客,客随主便。”云彦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是不是外人,自然我说了算。”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总这么见外,明日——” 姚骞结舌,显然说不过这位好客的恩公,有求于人只能听命于人,便赶紧改了口:“主要是我担心自己睡相不好,扰了您安眠。” “无妨!我睡的沉!”云彦掀开被子,极其自然地躺下。 姚骞看了看两床铺在一起不漏一丝缝隙的褥子,低头检查了自己的长衣长裤,忐忐忑忑地躺下,然后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月上中天,一面想着明日的行程,一面因为连着睡了几天,姚骞迟迟难以入梦,还不敢翻身,怕吵醒恩公。微微侧了侧身,看到窗户上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不由自主把目光落在靠窗而睡的云彦脸上。白天他就注意到了,他的这位俊美恩公,眼角下方似乎有轻浅泪沟,会是什么原因让这位自信得意的汉子年纪轻轻有了泪沟呢?姚骞忍不住各种猜测。 “云雁,究竟是哪个雁呢?”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的彦。”旁边躺着的人突然轻声回了一句。 姚骞这才发现他把心里想法呢喃出口了,略微吃惊后,收回偷窥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问:“没睡着啊,是我吵着你了吗?” “大概是这月色太撩人了吧!”云彦仍旧闭着眼,用磁性悦耳的声音安抚姚骞,“后晌小杨去镇里的时候,我就让他通知了我朋友,明日他们一早就过来!他们都是能人,你放心吧!” 过了许久才听到姚骞轻声回了句:“大恩不言谢!” 月色朦胧间,还听到青年嘟囔着:“美士为彦。” 云彦睁开眼睛,透过窗纸看到了那撩人不自知的玉蟾。“但愿人长久”,云彦默念。 第9章 天还没亮透,姚骞就说睡不着出了门,急躁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云彦忍着怒意追出来,先给姚骞披上大氅,然后不由分说扭住胳膊将其推进窑里。 好在云彦的两位朋友很快就赶来了,云彦大方地邀请二人一起在另一间窑里用早饭。那二人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大的叫田五,小的叫田六。反正也认不清谁是谁,姚骞就在心里称人家大田小田。 田家兄弟有些拘谨,又不愿拒绝云彦,就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尤其是对比姚骞的大口吃饭高声喝汤,两口一个包子,吃第二个时就被云彦从手里抢走了肉包子。 吃食被夺,姚骞抬头,对上了云彦的目光威压,吓得姚骞赶紧喝口鸡蛋汤,咽下嘴里还囫囵的半个包子。 “你要这么吃的话,不如不吃。”云彦把包子放在篮子里,垂头继续慢嚼细咽。 姚骞一脸窘色,不敢抬头,低声应道“是是”,然后埋头喝汤。一个肉包子再次出现在姚骞面前,姚骞默默接过慢慢吃。 直到三个人都放下碗筷,姚骞微微抬头,云彦还是慢嚼细咽,犹如没牙老婆婆吃锅盔。 小杨进门送上汤药,姚骞震惊地忘了内心的焦急,像个怨妇看了眼小杨,侧头被云彦暼过来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干。 这顿如鲠在喉的早饭在云大老爷起身时落下帷幕。 加上小杨一行五人匆匆忙忙进了山,姚骞傻眼了,一棵棵大树不分彼此,一个个山头大差不差,他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帮忙的四人问什么都不知道,气的云彦都快横眉倒竖了! 最后云彦问了要找的三个人的外貌,直接分工:田五、田六、小杨各一个方向,云彦和姚骞一个方向,找到找不到,两个时辰后在此碰头。遇到危险,焚烟求救。临走前,云彦给三人使个眼色,三人点头领命而去。 姚骞从茫然中寻回信心,三五脚下去把周围杂草踩倒一片,然后搜罗一圈,只翻出一个小石头。情急之下,抠出两个土疙瘩连同石头一起摆在中间。起身环顾一圈,周围荒草平均都有三尺高,最高的得有六尺。姚骞不得不咬牙撕下一截多余的腰带,找到最近一棵树,系在树枝上。 宝蓝色的带子迎风招展,姚骞猛然想起这是云彦借给他的腰带,低头略一思索,就当自己没记起来吧,又庆幸自己穿的是云彦的青衫,腰带少一截也能被遮住。结果转身看到云彦正盯着那崭新的带子。 姚骞支吾道:“额,那什么,咱也赶紧走吧!”说完调头往前走,走了两步又急忙停下,看着慢悠悠跟散步似的的云彦说:“我这记号才做的,他们都不知道,咋么办呀?” 云彦下巴朝树枝上绑的带子偏了偏,暼了眼姚骞道:“放心吧!他们能寻见。憨憨才看不见!” 第一次听到云彦说如此刻薄的话,姚骞有点意外,好在他没有多想,双手举在嘴边,张口一句长啸:“尉保山!曹宏奇!你——” 乍然穿透耳膜的狼嚎让云彦下意识作出防御动作,五指成爪转向声音源头,才反应过来是姚骞在鬼叫,压下心头一股怒气,急忙制止:“别嚎了!” 姚骞张口结舌,剩下的嚎叫咽下去,硌的嗓子干疼,委屈地扁扁嘴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希望能快点找到他们吗?吼几声,他们听见肯定就回话了。” “没说不让你喊!但你别鬼叫啊!再说,你那样,没喊几句,喉咙就哑了!”云彦没好气地说,心里接着说:“闹的我都以为狼来了!” “哦。”姚骞简单应了句,心想,“我叫的有那么难听吗?!” 脚尖踢着野草根,发泄心中的闷气,才想起连这双新千层底鞋也是云彦“借”给他的,人家本来是要给他棉靴的,他谎称不合脚,就要了双新布鞋,并强硬地说自己要还!如今成了这样,加上后面走那么远的山路,还怎么有脸脱下来还给人家,唉,失算了!不过这位恩公对自己真是不赖,给吃给穿给帮忙,那就顺着人家吧! 想着乱七八糟的,姚骞又双手合拢在嘴边,低声喊了句:“保山!”声若蚊呐。喊完急忙侧首暼了眼云彦,恩公正在专心看旮里旮旯。“好像太低了!这么喊他们也听不到啊!”姚骞觑着云彦的脸色,又提高嗓音喊了句:“山娃子!”见恩公没变脸色,远处有鸟雀扑棱翅膀飞走了。姚骞确定这个音量可行,就继续喊:“曹宏奇!你在哪?奇娃!……” 认真当喇叭的姚骞没注意到,云彦扭过头看向树顶,腮帮子都憋红了,想笑又不能笑。心里念叨:“真聒噪啊!比那黑乎乎的乌鸦还能叫!唉,权当解闷了!” 来时上蹿下跳焦躁不已的姚乌鸦,一个时辰后变鹌鹑了,脑袋耷拉着,有气无力地用细棍挥打枯草。托他热心恩公的无限恩宠,不时地喂水给他,倒没成为鸭子,但他越来越失落,许久一声不吭。走不到头的荒山野岭,没有那三人的任何踪迹,心里堵的跟塞了泥似的。姚骞不相信他们都死了,他怪自己不认路、不记路!“真是头蠢猪!”姚骞狠狠地骂自己。 云彦为了找人,一直和姚骞相隔一丈距离并排前行,只是他找人不靠眼睛,注意力始终在姚骞身上。虽然知道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敢在他面前作祟,但毕竟这里是兽群的主场,万一谁饿急眼了,没准就不要命了。一路走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威信仍在,当然也有可能是前期工作做到位了。眼看着姚骞不知疲累地瞎找,几步走过去挡在陷入困境的青年面前。 姚骞被迫停下脚步,抬头看到云彦递过来的水囊,愣怔了一瞬,收敛了几分哀怨才开口:“都快被我喝光了,你喝吧!” “坐下歇歇,我们该往回返了。”说完这一句,就看到青年的脸明显暗淡,赶紧激励道:“说不定他们已经寻着了,肯定比咱们强。” 姚骞听出了云彦话里的慰藉,也就这么在心里安慰自己,接过云彦坚持举着的水囊,打开喝了两口润喉,不敢都喝完。他还记得在墓里,他们水和干粮用尽后那种软弱无力以及逐渐靠近死亡的绝望,想到这些,他突然转身快速往回走。 云彦在身后大声说:“你确定不用休息吗?别忘了你的药还没断。” 充斥了一腔的哀惧失意,被一个“药”字挥拳打散,姚骞像从泥泞的沼泽跌入清冷的山涧,浑身一个激灵,马上认怂,转身向云彦卖笑道:“您说的对,该歇一歇了!”说完就放下背上的包袱,撩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包袱上。 云彦斜靠着一棵树双臂环胸站着,右脚斜搭着左脚,悠闲地像来郊游。瞅着姚骞快把一块锅盔吃完,状若闲聊问道:“你们是白天还是黑夜来的?” 姚骞坦然回答:“天黑了进的山。” “那你不认路是正常的,一般人黑夜都记不住方向。”没有任何停顿,云彦继续问:“进山后呢?一直在林子里乱逛?” “没有,我们是往山上走的。”说完姚骞猛然意识到差点露馅,随即眼睛一亮,惊喜道:“对啊!我咋把这事忘了!我们先是往山上走的!然后才,才迷路的。”说着急忙起身扭头看向两边,“应该是那边!就那最高的山头!我们该去那里!快!咱们去那儿吧!”姚骞边说边朝另一个方向疾步前行,甚至忘了地上的包袱。 “回来!”云彦无语地向姚莽汉喊着,“田五去的就是那边!兴许现在已经回到咱们分开的地方了。” 姚骞疾步的动作戛然而止,保持着向前迈脚的姿势转过半个身子,憨头憨脑地问云彦:“真有人去了那边?” 云彦扶额,点头,然后翻转手掌指向他们来时的方位。 姚骞咧了咧嘴,收回脚,低下头,越过云彦的手掌,一言不发赶路——因为没脸说话。 云彦庆幸姚骞没抬头,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变成利爪,极速扭头向远处伏地准备前扑的饿狼怒目圆睁,释放狠厉威压。 第10章 一场斗争在身后无声推向高潮。 姚骞浑然不知他曾被狼环虎伺,走了几丈远,没听到身侧的脚步声才记起来回头了望。看到云彦朝自己缓步靠近,觉得恩公大概是累着了,毕竟一看就是身娇体软不干重活的人,完全忘了人家抱他轻而易举的过往。 姚骞等到云彦走到跟前,发现自己背上的包袱在恩公手里提抓着,心里更不好意思了。赶紧配上合适的笑容,谦卑地询问:“您是不是乏了?那咱再歇一阵儿吧。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下不为例!” 云彦隔着几步把包袱扔过去,姚骞轻松接住,等候云彦指令。 “你都不乏,我怎会乏!”说着越过姚骞径直赶路。 他们是赶着马车出发的,饶是如此,进山已是晌午,着急忙慌漫山闯,如今日头向西斜,委实没时间摸鱼。 想明白这些,姚骞心里松了一口气,少休息一阵儿,就能早一阵儿寻着人。将包袱甩到肩上,追着云彦问:“要不,您的包袱也给我背吧?我——” “少啰嗦!不差这些!”云彦打断姚骞带着歉疚的话,不想听他说这种话,也不想他打扰自己对周围风吹草动的捕捉。 沿着留下的记号,二人回去花的时间比来时少了很多,勉强没有错过两个时辰的约定。 隔着老远,姚骞就看见了树枝上那截醒目的蓝色带子,像旷野里的一幡小旗,给人们回家的希望。左右望了望,看见田家兄弟身影时,姚骞欢喜雀跃地加快了速度。可走着走着,速度慢了下来,鼻子吸了又吸,熟悉的药味顺着风吹到面前,姚骞踮起脚,没看到荒草掩藏的小杨,只能把目光投向身后徐徐近前的云彦。 云彦嗅觉比姚骞灵敏数倍,早就闻到了煎煮中的草药味,再次为小杨的靠谱感怀。看到姚骞望向自己时那震惊到不敢置信的样子,哑然失笑,随即强忍住笑意,浇灭姚骞最后一丝侥幸:“小杨担心你的身体,特地带了药锅药材。你可要感念他一番好意啊!”说完拍了拍姚骞僵硬的肩膀,无比惬意地朝着黄草中一缕缕热气而去。 而姚骞扫视几圈都只看到三个人影时,就知道没找到人,心里的苦闷成倍增加,转念觉得喝点苦药倒也挺好。他没有显露自己的提心吊胆和消沉,因为他没法要求别人即刻起身再去找人,只能尽量忍着一切不悦假装忘却。 看到云彦二人回来,正忙着收拾营地的田五田六放下手里的活儿,聚到了云彦面前。云彦已经在小杨铺好的干草堆上坐了下来,端起小杨准备的热茶品尝。 没错!全能型跟班小杨,跟着他主子出门时,带的行李超级全面,别看他个头不大,能背的东西特别多,最主要是,背着那么重的东西,爬坡登山如履平地。 此次其实没多带什么,小锅煎完药,洗洗还能烧水,多带的就是那一包草药。 水源附近都有,田家兄弟取了足够用的。他们料到今夜出不了山,因此晚饭吃热乎些,有助大家抵御夜晚的寒冷。 算来算去,只有姚骞的包袱最轻,他包里装的只是给他自己铺盖的毛毯大氅。当然,这点姚骞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此刻,他正对着冒着滚烫的汤药怀疑人生,他没有怀疑自己的人生,怀疑的是小杨的包里,比百宝箱还能装,光碗就准备五个了!外加他主子一个带盖的小茶碗。如果不是大家同时踏进这片山林,姚骞肯定要怀疑小杨提前藏了东西。 煎完药,小杨就赶紧洗锅开始做丸子胡辣汤。天气寒冷,食材容易保存,主料配料都齐全,依次下锅后,那浓郁的胡椒、辣椒香都往鼻子里冲,姚骞的疲惫一扫而空,明知不可能还是带着希冀问了云彦一句:“我能喝碗吗?” 云彦看着姚骞似笑非笑反问:“你觉得呢?” 姚骞捧着大碗苦药,看着锅里沸腾的丸子,使劲吸了满满一鼻子香味,咽了咽口水,背过身喝自己的药汤。 云彦嘴脸翘的老高,半天压不住。小杨看看自己主子,夹出两个丸子放在空碗里,递给云彦。云彦左手接住,右手将茶碗倾斜过去,茶水倒进碗里,小杨把一双筷子摆在碗沿上。 姚骞刚喝完药,移开药碗,就看到了盛着两个肉丸子的大碗,圆滚滚的丸子在淡淡的茶水里敞着胸怀,等待被人宠幸。顺着大碗,姚骞看到了露出来的一截劲瘦的手腕,顺着手腕、手臂,看到了云彦硬朗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甫一对上,姚骞就被那双藏着深渊的明眸捕获了,以至于他不会挣扎没有犹豫地就陷了进去。 云彦对姚骞为自己容貌而出神非常满意,柔声开口道:“只能吃两个,用药期间宜清淡饮食。” 晚霞赤红,从天空染满山头,为广袤无垠的山野镀上了一层金色。枯黄的野草泛着璀璨的亮光,微岚徐行,在草海荡起一层层金里透红的波浪,将安详洒进每一片枯叶上、每一寸黄土中。那是冬日最暖人的光辉、最贴近的希望,它用无限柔情告诉大地——寒夜将临,但春光可期。 姚骞慢慢嚼着口中的肉丸子,竭力不浪费每一分美味,余光不时瞟向云彦。霞光的映衬下,恩公棱角分明的面颊,变得柔和了许多。仔细看去,对着夕晖的眼珠色彩斑斓,如同七彩琉璃珠,下巴和鼻尖亮亮的,原先有些发暗的唇色此刻嫣红,沾了汤水后,莹润的像沁满露水的花瓣。 看着看着,姚骞嗓子莫名发干,赶紧咽了咽口水垂下头。心里感叹:曹宏奇总说自己是妖精,真应该让他看看云彦,他就知道谁才是妖精了!想起曹宏奇,姚骞松懈了一颗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云彦看懂了夕阳的告白,困扰许久的焦虑得到舒解,默念一句:人间值得。余光早就瞥见了姚骞的偷窥,心里更是涌起暖意。喝了一大碗胡辣汤,五脏六腑得以安抚,整个人都像融入天边的云霞,熨帖无比。 他知道姚骞心急,但为了让他休息,故意拖慢了喝汤的动作。此刻,青年应是忍到极点了,帮小杨收拾着碗筷,目光却粘在田家兄弟身上。而田家兄弟忙着嗑瓜子,没功夫理他。明明刚吃完饭,但他们似乎不喜欢美味佳肴,敷衍地喝了一点汤,就“咳咳咳”飞速嗑着瓜子,瓜子皮在两人脚下都堆起了小山。 云彦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说:“你们都说说吧。” 姚骞刚回来就想问大田小田究竟是何情况了,至少那座山上有没有可疑踪迹,只是看大家都很累,又被苦药所虑,一直忍着。云彦开口后他想跟着问话,但他分不清田家兄弟,一张嘴就哑巴了。 云彦抓住姚骞手腕,侧首轻声说:“稍安勿躁!” 声音不高,但姚骞的焦躁熄灭不少,对云彦点点头,坐正身体洗耳恭听。 大家知道他着急,所以田五率先主动讲述。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小山洞,里面有人的活动痕迹,初步判断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几个人?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姚骞忍不住打断了田五。 田五有一说一,“不是一个,可能两个,不能确定。” 姚骞松了口气,想到两三天前,就说明他们还活着,但万一是别人留下的呢?不免又担惊不已。 田五继续说,“另外,在上山的路上,还发现了一处痕迹,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他本是对着云彦说的,突然停下看了眼姚骞复又开口,“那里,有厮杀的痕迹。” 第11章 “厮杀”两个字一下揪住了姚骞的心,双手下意识就抓住了一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云彦,云彦顺理成章地回握。 姚骞悬着心问:“是什么样的厮杀?谁,谁死了吗?” 田五看着云彦的眼睛缓缓吐字,“是狼群。” 姚骞松了口气,想用手抚摸自己的胸口,才发现二人交握的双手,立即抽出拍了拍自己胸口,强管住想要朝云彦转动的脖子,看着田五问:“确定没有人伤亡吗?你是从哪里看出有厮杀的?地上有血?还是骨头?” 田五回答:“有狼毛,和血。” 云彦收回看向姚骞双手的目光,抬眼对着田五的视线问:“有几头狼?” “三到五头。”田五想了想才说。 云彦想着他遇到的那两头狼,其中的公狼年纪不大,也就三四岁,眼神狠厉,但智计不足,明显是头莽夫。难怪身上有伤痕,并且也是两到三天的新伤。看来在那一场较量中,它没有占到便宜,不然也不会饿到敢在自己眼皮下猎食。就是不知另一方是哪个角色?对仗双方各有几个? 等不到云彦发话,姚骞接着问:“然后呢?还有什么发现?他们往哪儿去了?” 田五摇头说:“没有了,过去两三天了,气味都没了。” 姚骞忽然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眼神却没有聚焦,嘴里自言自语:“两三天,他们还活着!对!肯定都活着!他们会去哪儿呢?回家了吗?我们——” 姚骞低头想问云彦,就感受到已经拍到大腿外侧的手,身体一僵,看着云彦眼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唇舌轻启,清晰吐字:“别慌!”说完手已离开,对田六和小杨说:“你俩咋说?” 小杨和田六略一对视,小杨看着云彦开口,“我发现了一处,在沙河北岸,是烧火烹饪的痕迹。” “能看出有几人吗?”云彦问。 “应当也是俩人,或三人。河边有足印。”小杨答。 姚骞半蹲在小杨面前轻声问:“没别的线索了?” 小杨摇了摇头,对姚骞歉意笑了笑。 姚骞看向田六,田六摊开手掌说:“我那边除了几滩狼粪,甚也没有。” 姚骞先听到“没有”二字,后面才反应过来“狼粪”二字,吓得挺直脊背道:“你遇着狼了?没咬你吧?” 田六嘻嘻一笑,脱口道:“我肉少,它们看不上!它们好像往——”抬手准备指明方向,被云彦按住手臂,田六赶紧缩回手,继续嗑瓜子。 姚骞恍如自己逃过狼口,点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这时节,肯定都是饿狼!”然后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田六圆圆的腮帮子,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甩甩头,扫了眼霞光散尽的山头,把目光转向云彦,期期艾艾地说:“那我们——” 云彦起身安排道:“田五带路,先去那个山洞。” 姚骞立即跃起身朝着旁边大树走去,其余三人麻利地拿东西,云彦追着姚骞的身影,就看到青年踮着脚在解蓝色带子。最后一丝余晖都落在了青年的肩背上,修长笔直,风华无限。 再一次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姚骞的心情跟前几天完全不同。上次,他的精神一半因未知前程激动、兴奋又不安,一半精神放在猜测那位神秘莫测的常爷身上。得益于有两位兄弟同行,虽觉得冒险却甘愿险中求富贵。 而这回,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可他却没了不安,他知道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是因为恩公的陪同。田家兄弟不用做记号就能在黑暗中找到路的本事,让他安心又羡慕,感觉比那位常爷不遑多让,全是能人。但他隐隐相信,他们的本领都不比云彦,从田家兄弟对云彦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可看出。认识不到两天,他对云彦的信任已有了八分。 五人分两排举着火把穿梭在枯树野草间,田家兄弟走在前面,二人后面,云彦和小杨一左一右把姚骞护在中间。 月亮爬上了山,如倒立的小船,在星河里游弋。它独占天河鳌头多年,孤独又高洁,俯视大地凡尘,吸引了一大批俗人拥趸。于是它大方洒下一地清辉,让仰望它的人逃脱黑夜的囚笼。仰望它的人更多了,他们开始依赖它,渴望它,如同期待太阳一般渴求它。它,是他们黑夜中的太阳、低谷中的天梯、心海中的繁星,是一切情丝牵绕,是一切梦幻泡影。 姚骞看着皓月走路,试图看出它撩人的地方,不想脚下一歪,被早有准备的云彦搀住胳膊,姚骞赶紧回神,悄声道谢:“谢,谢。” 听着他没头没尾没诚意的道谢,云彦没理他,心想着:“连个称呼都没有!哼!得有个特别的称呼拉近关系,该让他叫我什么好呢?” 感受被云彦抓着的地方越来越烫,姚骞快抓狂了,这是今天第三次了!明明不疼,却觉得发烫!他应该用力甩开恩公的手,可那般太无礼!恩公一定是担心自己再摔倒!毕竟五个人里就他最废!别人远远一闻,就知道林子里逃走的是狐狸还是兔子。而他,只闻到了身边小杨身上带着的羊肉味。估计是要做泡馍的,也许明天的早饭是羊肉泡馍。啊,恩公真好,跟着恩公有肉吃!一定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肚子发空了,他口水才会这么多。 “前面就是了!这段路很陡,有碎石,要当心些。”田五出声提醒大家。 姚骞飘走八千里的思绪拉回来,借着月光仰望小山坡,完全看不到洞口。想叉腰细看,一抽手反而被云彦抓的更紧,不禁转头看向云彦。 “抓紧了,滑下去脸就开花了!”云彦在姚骞开口前小小威胁道。 姚骞脚下应声一滑,被不知何时走到后面的小杨拦住,吓得姚骞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云彦衣袖,力道之大竟扯断了袖口。 姚骞在心里大呼:“完了,断袖了!”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整个人都快劈叉了。 云彦急忙腾出另一只手抓住姚骞上臂,轻轻一用力,在小杨的助力下,将姚骞提到自己前面的位置,扫了眼被扯断的袖子,心说:“不错!断的好!”同时右手顺势揽着姚骞的肩膀,带着姚骞往上爬:“你太不小心了,还是我帮你吧!” 姚骞脑子里挤满一堆惊叹号和问号:我干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该咋办?手脚暂时换了主人,听话地跟着云彦往前走。 等到姚骞撒欢蹦哒的心脏慢慢回归正常时,田五和田六已经踢开一堆荆棘藤蔓,半人高的洞口展现在众人面前。 第12章 姚骞爬到洞口,惊诧不已,一弯身闪进了洞里,“终于脱离别人的掌控了。”心里偷偷称赞自己的机智,借着田六插好的火把,直起身观察山洞。 一面墙壁下放着石头、枯木桩,应是别人坐过的。另一面墙壁下,有燃过的篝火灰烬。洞内深处较低,铺着干枯草杆,中间被压扁略微凹陷,显示曾有人在上面躺过,并且时间不久。角落里,竟然还有四个大小不一但有豁口、裂纹的瓷碗,一顶斗笠和一个破损的马灯。 看到马灯,姚骞急忙弯腰过去,捡回马灯拿到火把下翻来覆去地看。 “你们用过的?”一个身影站到旁边,挡住了洞口的小风。 姚骞知道来人是云彦,摇了摇头,看着马灯上的斑斑锈迹,“我们那个没这么旧。” 云彦一眼看尽小山洞所有,鼻尖一动,眉头微蹙,扭头又朝洞口吸了吸鼻子,洞口虽小,洞内中间位置却近七尺高,应该是人们在天然的石洞内手动开凿过,总共能有一丈见方。 “这个洞,时间不短了,想必最早被人发现后,开凿扩充过,后人继续扩充,才有了今天的模样。用的多的估计是路过的猎人。”云彦徐徐说着自己的推测。 姚骞没有回应,刚才赶路的时候不觉得夜凉,甚至在贴着云彦的时候,还有些出汗,此时在洞里待了片刻,感到几分冷意。即便如此,进了洞也比露宿荒野幸福多了。 突然冒起的火光,照亮了姚骞紧皱的眉心以及压在眉间的忧愁。姚骞转头,看到田家兄弟已经点燃篝火,添薪加柴。而勤劳的小杨,正在一旁摆弄着小锅,准备架锅烧水。 姚骞拖了个木头墩子,避开烟灰坐在了篝火旁,看着升起的火焰一言不发。这里是有人生活过,最上面的碗里还有浅浅的水底,但不确定是不是尉保山他们。尉保山腿脚不便,他能爬到这个洞里吗?再说曹宏奇,如果真中邪了,短期内必然医不好。他们,仍是凶多吉少。 “咕咚咚”,小锅里的水沸了,小杨急忙移开锅。 “今日天晚了,看不仔细,明日天亮了,咱们再找找线索,只要他们来过,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云彦坐在姚骞身边,看着姚骞的侧脸说。别人看不出来,但他很熟悉,青年白日里全是强颜欢笑。看他如此担忧别人,有点心疼,更心酸,可他不到说的时候,只能站在“恩公”的角度给一丝安慰。 姚骞无声点点头,忽然扭头看向云彦问了句:“恩公贵庚啊?”接着,他就看到一脸温柔的云彦,眼里先是闪过诧异,然后,呆住了,随后垂落目光不再看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不妥,姚骞赶忙解释:“是我冒昧了,我只是,看你我年龄相仿,总叫恩公太生疏,你能这么帮我——” “二十有二。”结合之前打听到的消息,云彦觉得这个年龄是较为合适的,便于他今后照顾和管(惯)着弟弟,云彦对慌忙道谢的姚骞莞尔一笑,担心自己再不回答,坏了认弟弟的大事,谁让他的年龄不知该怎么计算呢。 姚骞被火光下云彦的笑晃了眼,不得不坚定心神回以有礼的微笑,“喔,大我两岁,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侧转身子端平双臂低头见礼。 “那我忝为兄长了,辫子都剪了,不兴这个。”云彦轻抬了抬姚骞的手腕。 二人相视一笑,小杨为云彦递上热茶,云彦转手塞给了姚骞,“喝点热茶,早点歇息吧,明日接着寻人。” 姚骞捧着茶杯迟疑道:“这不是你的茶杯吗?” 云彦笑说:“刚认了兄弟就这么见外?小杨清洗过的。” “不是,好吧。多谢兄长!”姚骞笑了笑低下头专心喝茶。原本想的是认个兄弟以后好来往,可结果似乎未必如意。短暂一天的相处,他认定云彦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向来如此行事。可云彦给自己的感觉总怪怪的,所以想将二人界定到兄弟关系,志同道合互帮互助,但这位兄弟,跟尉保山、曹宏奇带给他的感觉大不相同,让他不敢靠太近,又想靠近。有点难为! 对于称兄道弟拉近关系,云彦算是满意的,因为他从不是为当恩公而来,至于以后做哪种兄弟,自然由他说了算。 二人各有心思,道不明,亦无需道明。 姚骞是被一阵中药味叫醒的,闭着眼抽了抽鼻子,确定是熟悉的草药味,“小杨肯定是菩萨转世”,心里这么想着,动了动酸麻的四肢坐起身。盖在身上的大氅滑到腰间,摸了摸身下铺的毛绒绒的毯子,想到昨晚从包袱拿出云彦让小杨为他准备的毛毯、大氅,他突然觉得云彦那张脸上写了两个字:婆姨。其他人都是合衣而睡,或倚靠着墙壁,或趴在包袱上,只有他又铺又盖的,搞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别人都是不怕冷的妖精似的。 姚骞叠好衣物,没有看那烦人的药锅,想着为什么不是羊肉泡馍,径直出了洞口,就看见云彦正在一寸寸观察,田五指着一旁被齐根裁断的一小片枯萎的扫帚菜,“这是被利刃裁断的,新切口。” 云彦扫了一眼,一脚踩在洞口左侧下方一处较为平坦的小块地面,看了看洞口的一块斗大的石头,抬头对站在洞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姚骞说:“可以肯定,三天前,这里住过三个人,其中一个左腿抑或左脚有伤。” “是保山哥!”姚骞惊喜道,“那他们去哪儿了?看出来了吗?”说着准备下坡,被下面的云彦抬手制止。 云彦摇头,步伐轻快到了云彦身边,动作自然地捡走了姚骞衣领上粘着的草屑,肩膀撞了撞青年的肩头,“吃了早饭就去寻答案。” 姚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云彦一系列小动作,收到云彦动作指令,身体跟着就转,可低头的时候,眼睛看到了不远处草丛里一抹蓝灰色。姚骞两步跨过去,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利落,弯腰捡起一摸一看,差点喜极而泣:跟曹宏奇那天穿的坎肩儿的盘扣一模一样! 曹宏奇家里穷,衣裳都是他妈亲手做的。曹家婶子手很巧,给曹宏奇做的盘扣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意形状,希望他儿子时时刻刻万事如意。 曹宏奇每次都拿这个和尉保山显摆,因为尉家大大不擅长针线活儿。 姚骞给云彦念叨着,眼里慢慢生出泪意,最后含泪笑着对云彦说:“他们三个在一起!云哥!谢谢你!”说完又低头摸索着盘扣,继续念叨:“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之前我最担心的就是奇哥,他是自己一个人跑的,而且神志不太清醒。就算,就算再遇到危险,三个人一起力量也更大些。” 云彦刚想搂住姚骞贴身安慰,就被坡下取水回来的田六打断。 田六看到他哥和云彦都在洞外,等不及走近就喊道:“哥!我有新发现!” 第13章 田六的新发现,是指离山洞一里远的小河边,有一处比较新的燃烧过的火堆,和吃过的几条鱼骨刺。 而田六所去的河边,和小杨发现踪迹的,并不是同一条河,两条河一个在山洞以西,一个在南面,都流进洛河。加上田五还曾见过的厮杀现场,三个选项中,云彦和姚骞一致选择先去田六新发现的那一处。 这一次,没有那么丰盛美味的早餐了,每人等份的锅盔,唯有姚骞多了一碗供他独自享用的汤——药。要不说习惯最可怕呢,苦药喝惯了,就跟胡辣汤一样顺口了。姚骞痛快地喝完,跟着大家匆匆上路了。 昨天的晚霞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今天准是一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山风袭袭。穿行在熟悉的白草和萧瑟中,姚骞心里一片荒凉,惦记着曹宏奇因何掉落盘扣,不可能是故意留下的,那就是意外。什么样的意外会把里面穿的坎肩盘扣拽落?不敢想,一想就是不好的事情。人在担心别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各种危险乃至血腥的画面。比如,被猛兽咬、被陷阱困、失水溺亡,甚至一些怪力乱神的画面也会冒出来,比如被妖精抓走当压寨相公……跟他就不盼兄弟好似的,啊!真是控制不住呀! 姚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试图驱走各种幻想,被云彦一把抓住。 “你为何跟自己脑袋过不去?也不怕拍傻了!”云彦轻声阻拦。 姚骞没法说出自己的“诅咒”,努着嘴瞎说:“我,我拍蚊虫呢!” 云彦忍俊不禁,逗他说:“我帮你呀?我看的更清楚。” 姚骞两步并做一步跨到前面田五跟前,留下一句尾音:“不给您添麻烦!”然后熟络地问田五:“田兄,快到了吗?” 田五指了指前面密密麻麻的芦苇丛,“就到了!” 姚骞捡起灰烬旁的一根未燃尽的树枝,扒拉着石头下的灰渣,里面翻出半个鱼骨,连同脚边放着的,一共是四条,都是一匝左右的小鱼。怎么算也算不出是几个人吃的,只明显看出有两条鱼尾吃的较干净,另外两条的鱼尾没动过,不知是吃的急了,还是吃的人不喜欢挑鱼尾处的小刺。 田五绕着几棵柳树低头转着,小杨在芦苇丛里翻找着什么。 田六跟在云彦身边,指着从草地里延伸到河水的一串半冻的脚印说:“只有一个人来回的脚印。” 云彦看了看近水处和远水处深浅一致的脚印说:“是个练家子。” “何以见得?”姚骞走过来蹲在云彦腿边看着脚印。 “越靠近河边,泥越湿,地越软,脚印应该更深才对。这人却能控制脚步不深陷泥里,出水后也没有努力上岸的深踩。必然是练家子才能做到,而且功夫不错!”云彦望向被两岸少量薄冰变窄的水流说。 姚骞脑海里闪过常爷那只藏了无数故事的眸子,觉得除了那位常爷,他有生之年见过的人都达不到这种境界。念头刚起,他站起身看向几步之外的这位屹立河滩却纤尘不染的濯濯公子,明明他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任何拳脚功夫,但他暗自揣度:兴许这位也是不世出的高人。 “云老板!”田五在柳树下招呼,几人听闻都看过去,田五继续说:“有痕迹,请您参详。” 四人从不同方向快步走了过去,跟着田五手指绕到背对着篝火旁的树根一侧。 “你们看,这似乎是勒出来的。”四个脑袋不约而同凑了过去,在树根离地四五尺的位置,看到了两条相隔一匝的对称的磨损痕迹,两道磨痕分别向下,上方较深,下面浅淡。 “如今能清晰看见,说明时间不长。”姚骞掰下印痕下方的一块翘起的树皮,又转到树根另一侧,看向吹到草根下的残留灰烬,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咋么会有捆绑?” 云彦蹲在地上,捡起了树根下草丛里的一块树皮,将其举到树根一尺高的一块脱皮之处,手里的树皮大小形状与脱落的痕迹正好对上。手指摸了摸树皮上一点很容易被忽略的磨痕,转到姚骞身边,看着姚骞:“被绑的人约六七尺高。” “我还捡到了这个”,田五摊开手掌,手心赫然一缕手指长短的麻线。 姚骞一把抓走,力道之大令皮糙肉厚的田五感到手心一股火辣。 云彦发现姚骞看着麻线头眼睛有点发红,急忙想办法安抚:“这种麻绳太常见,村子里一般都用这种麻绳,不一定是你朋友的。”云彦在心里已经把其他人定义成了姚骞的朋友,兄弟自然只能是自己一个。 姚骞知道云彦说的对,不止村里,恐怕整个兰林道家家户户都用的这种麻绳,可他一想到疯疯癫癫的曹宏奇,就像看到了他被绑在树上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不听话被人绑在了这里,更有可能是他遇到了歹人被抓了,原因是附近没有一深一浅的脚印,他和尉保山分开了。 事实真相如何,他们现在无法得知,且不知如何探究。 小杨看了看陷入沉思的姚骞和云彦,瞥了眼身后悄悄嗑瓜子的田六,向田五摆摆头示意。田五从云彦、姚骞身后绕到田六身侧,抓住田六的手,瞪了眼田六,田六拇指食指捏住自己嘴唇,对田五眨眼睛。 “东家,”小杨斟酌着开口,“咱们去另一地?” 云彦没作答,伸手搭在姚骞肩膀上,将其带离树下,“多想无益,抓紧寻人才是要事。你寻思一下,咱们该往何处?天短夜长,今晚咱们不好露宿荒野了。” 云彦总有办法让姚骞的心神得到安宁,况且,他要一直这么下去,只会耽误寻人的进程,姚骞告诫自己,不能泄气!拧眉思索片刻,扭头问跟着他们的田五,“田兄,您确定厮杀的地方只有狼毛?没有人血吗?” 田五点头。 姚骞又问:“狼血跟人血是咋区分的?” 田五一愣,眼神飘向云彦的背影。 云彦掰过姚骞的脸颊,不让他盯着田五审视,斩钉截铁道:“他能分清!狼血色深,人血较咸。这是常识。” 姚骞信了,但心里纳闷:这是常识吗?他们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没时间多想,他给出了答案:“那就去小杨兄弟去过的地方吧。”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快到晌午,山上起了大风,且山风越吹越大,伴随山风而来的,一开始是枯草“沙沙沙”地叫,接着是“嗡嗡嗡”地树木叫,渐渐地,“呼呼呼”的“鬼哭狼嚎”连番上阵,几人彼此喊句话,都被风吹了个稀巴烂,其他人什么都听不到,还得吃一嘴黄土。 姚骞裹紧了身上的夹棉薄袄,劲风从他侧面吹来,他的头发向一边倒去,身体必须用力撑着,否则连路都走不直。早上走快些还会发热,这时觉得骨头要被吹穿孔了。 云彦抬头看了看山间聚积的暗云逐渐增多,转到另一侧挡住吹向姚骞的风,侧首贴在姚骞耳边说:“我们回去吧!” 姚骞被猝然响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云彦正指着天上滚滚而来乌云向他示意。姚骞皱了皱眉凑到云彦脸前说:“刮风而已,下不了雪!” 云彦脸色骤变,怒不可遏,双手用力抓住姚骞要转动的肩膀,带着不容辩驳的威迫厉声道:“吹一天风,你骨头会酥!” 姚骞听出了云彦的怒意,心里泛起执拗逆反,沉声不语,和云彦比眼刀。 一时间,风剑卷起沙尘四起,云龙呼啸铺天盖地,赤日沉没,山林黯然。 第14章 二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场面,比刀光剑影飞沙走石还令人心惊胆颤,小杨顶着二人眼里射出的怒气硝烟,走到姚骞身边,用手挡住风对着云彦说:“大夫说了,姚公子不宜动气。” 短短几息,姚骞已经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怎么能对倾力帮助自己的人怒目相视,用人要有用人的态度,不然靠自己全完蛋。正准备低头认错时,小杨来圆场了。然后他就看到云彦方才还冒火的眼中,一下子怒气消散,眼神软了下去。自己尚在震惊中,就听到云彦无奈的语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姚骞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该天打五雷轰了,于是赶紧虚心道歉:“我错了!是我的错!这风太大,咱们根本没法继续,回去吧!”似乎觉得台阶不够低、不好下,他立马高声说:“回去先去他们家里查探查探,没准他们已经回家了呢!我——” 云彦右手食指伸到他面前,停顿一下,在他鼻尖按了按,然后左右摇摆了两下。 看到姚骞眼珠追着自己手指左右骨碌转,云彦后悔刚才没把食指按在他唇上了,抿唇无声笑了笑。摘下他背上的包袱,小杨立马上前帮忙打开,云彦从里面掏出大氅,抖开示意姚骞抬胳膊。 姚骞化身提线木偶,任由云彦为自己穿上大氅。 “先别扣了,捂出汗,易受凉。”云彦嘱咐一句,转身对候在一旁的田家兄弟说:“先找避风的地方歇歇,然后回镇子里。” 姚骞的愣怔被云彦转身后吹过来的风扑灭了,刚张嘴就吸了满口大风,咽下去后,心里惊呼:好撑!但骨头暖和了! 第一次互不相让的雄性暗斗,就这样化成了汩汩热浪浇在了姚骞心头,顺着加速的血液流遍全身。 云彦算是领教了姚骞那扎人的本事,支棱着尖刺勇往直前的莽撞,是他想保护的部分。至于扎向自己的话,避开就是了,都不是事。 北风愈演愈烈,但互相搀扶的人丝毫不惧,因为他们更加坚不可摧。 紧赶慢赶,出了山已是黄昏将尽,因为回来路上,他们受到了西北风更激情的招待,嘴巴不敢张,眼睛睁不开,手脚不听使唤,冷不丁还有枯树枝、野草根、不明动物的粪便等投怀送抱,仿佛是万物都能飞,只有山如故。他们是上山难,下山更难,气喘如耕牛,腿抖如筛糠。 阴云提前结束了白昼,他们踩着冬夜的肩膀踏进了一户农家,正是他们进山前托付马车的那户人家。 花钱买了主人家烫舌头的撮面拌汤下肚后,姚骞才算活过来。放下碗一看,其余四人像在舔糖葫芦,一下又一下,细嚼慢咽,只有他像饿死鬼投胎。真是奇了怪了! 回来时风太大,没法点火烧水,晌午他就灌了半肚子凉水,如果没有大氅,他可能还得先在肚子里塞块热炭化化冰才能空出地儿。其他人也同样没怎么进食,为何他们不觉得饿呢?难道是冷风吹的肚子胀吃不下?抑或是撮面拌汤不合他们口味?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客气了! 姚骞从大盆里舀了一勺,留下盆底,没看别人什么脸色,稀里呼噜又吃了半碗。天大地大,没有填饱肚子事大。 一人吃了两个人的量,他没脸问别人吃没吃饱,起身假装去喂马就出门了。他走后,小杨也起身出门了。 云彦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田五面前说:“这次辛苦你们兄弟了,明日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山里的事不要说出去。” 田五看了眼银票问:“不寻人了?” 云彦看了眼门口说:“不在山里了,你们可以留意着相同气味的人,有消息递给我。” 田五点头称是。 看田五没动银票,云彦又开口道:“银票收着,做人不易,总用得上。” 田五田六齐声说:“谢谢花将军!” 云彦微微颔首,二人起身告退离开。 夜色深沉,没有撩人的月,只有时缓时急的风声,虽然没有山上的吓人,但是越吹越冷。也许很多地方都是在雪前或雨前刮大风,但西北却不是。这里,除了夏天风少一点点,其余三个季节基本是三天一小刮,风吹草动树藤乱,五天一大刮,飞沙走石棚顶翻。不夸张地说,高原是刮来的,黄河是刮来的,人嘛,也是刮来的——不用走路就能往前挪。 跟主人家打听了最近村里有没有人进村,或者从山里出来到村里歇脚的外人,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复,姚骞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主人家收拾好的窑洞。 迎接姚骞的又是执行力绝佳的小杨——熬的苦药,姚骞闻到药味,脚步停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去吹会儿冷风,到底哪个更难忍受? “小杨你的烫伤好些了吗?”云彦低声问正在炕边整理铺盖的小杨。 小杨认认真真地回答:“好多了东家。” 姚骞拍了下脑袋,咬咬下唇,把另一只脚跨进门槛。“吱呀”一声,木门从内关上,小杨就冲姚骞温柔一笑,指了指放在炕桌上冒热气的药碗。 油灯昏暗,姚骞没有看清小杨手上烫伤如何,也不敢开口询问,装作非常自然地走向炕桌,“外面真冷!”然后端起药碗大口喝干净,要放碗时眼睛瞥到了两床铺好的被褥,眼珠一转,拿着碗要出门,小杨伸长手臂挡住。 “姚公子早点休息吧,我把碗送到灶房就行。”小杨说。 姚骞绕开小杨说:“我去吧!顺便去趟茅房。” “碗放着,小杨你先去歇着吧!”云彦靠着墙根坐着,慵懒恣意地翻看自己的手指,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 小杨果断转身出门。 “那我——就去歇着了,云哥好梦!”手刚扶住门栓,就听到云彦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你的被褥在这!” “哦,那我搬过去!”低下头两步跨到炕边,伸手抓着不知是褥子还是被子用力一拉,轻软的被褥纹丝不动。这下姚骞只能抬头,顺着一条横放在被褥上的长腿,对上云彦好整以暇的目光,姚骞不死心地又用了一次力,云彦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彦逗弄小孩儿似的,故意挑眉道:“不用搬了,你今晚的位置就在这。” “我没洗澡,身上都酸了,还是去跟他们一起睡吧。”姚骞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合适的理由。 “他们那边睡不下了,三个人已经很挤了,人家都为你奔波一天——”云彦轻易破招。 姚骞闭了闭眼,不死心地说:“我再问问他家有没有别的空闲——” “驴圈,灶房,都没炕。总共三间窑洞,你不会没看到吧?” 姚骞“哗”地蹲下身,垂下脑袋,云彦坐在炕上看不到他的脸色,但也知道青年正在扒拉他的短发。 一灯如豆,照亮了云彦微仰的头、翘起的嘴角和眯起的笑眼。 月色撩人,灯花亦撩人。 第15章 “咯咯咯!”木棍木片搭成的鸡圈外围,一只大红公鸡引吭高歌,曳声奇长,抑扬起落,非常有效的彰显了一位雄性独特的战斗力和魅力。它试图叫醒每一个赖床的懒虫,向左走两步,“咯咯咯!”向右走两步,“咯咯咯!” 一把苞谷撒开,昂首阔步的大公鸡疾步走近,啄起一粒苞谷,又是低低一声“咯咯咯”,几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从泥砖垒的鸡窝里出来,嘴里“咕咕咕”叫着,开心地吃起难得的美味加餐。 修长的手轻轻松开五指,手里的苞谷呈伞状倾泻而下在地面微微弹起一点高度,复又落下,很快就进了眼快耳尖的鸡喙中。 云彦微微侧头,看向被阳光充分占领的一间窑洞的窗棂,隔着厚厚的麻纸,他仿佛看见了一只懒虫翻了个身,正在伸懒腰。 因赖床被大公鸡点名的懒虫,正是日上三竿还躺在被窝里的姚骞。他一只白皙的脚斜斜蹬出被子,五个脚趾向内弯曲,脚背青筋爆起,很快脚趾伸直,脚跟用力磨着褥子,舒服地动了动大脚趾头,俏皮地向新的一天打招呼。 一条胳膊重重地摔在旁边的被子上,胳膊的主人猛地收回胳膊睁开眼睛,侧头一看,还好身边没人,不然这一下必会打到某人的胸膛。姚骞再转头一看,窗户上明光一片,天晴了,啊,天这么亮了! 后半夜这一觉睡得真香,一睁眼就是大天亮。姚骞收回在被子外面过于凉快的光脚丫,双手交叉枕到脑后,想起了昨夜的难以入眠。 本来他都已经说服自己老老实实跟大哥睡的,因为以前跟尉保山、曹宏奇他们睡一条炕都是常事,甚至出门时跟不认识的人也能睡大通铺,大家你脚臭我脚臭、呼噜连成一大串,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感觉,反而第二天早起相视一笑,莫名增进了感情亲切不少。 可到了云彦这儿,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对呢?明明人家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一不脚臭二不打呼的,半夜还给他掖被角,可他心里就跟放了个不倒翁,不分方向七扭八扭就是倒不下。 就这样乱七八糟想着,他怎么也睡不着,前半夜都在翻身和数羊,茅房上了一趟又一趟。唉,一睡不着就想小解,真想钻地洞。若非外面太冷,他站茅房外也行,省的跑来跑去。 他这么折腾,睡的再沉的人也该被吵醒了,何况是装睡的云彦。云彦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在侧而失眠,本不愿出声增强自己的存在感,可他担心大冬天的老往外跑会着凉,就假装被吵醒恶狠狠地坐起来,对正在偷摸爬炕的青年发泄怨气:“你是觉得茅房香的不行不停往跑?不如干脆睡那儿去!” 两条腿都提上来的姚骞,被云彦的动静吓得直接趴下了,他就势抓起两边被角盖住自己的头,从里面闷声回答:“我也不想啊!可就是忍不住啊!况且,我每次,也没有空跑!” 云彦夜视能力非凡,即使刚睁开眼也能看见青年起伏的后背、没有被盖住的腰线以及腰线下面的弧度,就算裹着厚重的大氅,都挡不住青年优美的线条。怕自己再看下去兽性大起,云彦把目光移到青年光裸的双脚上,轻声斥责:“好好睡!像什么样子!除非你明天不想去打听消息了!” 想到明天的计划,姚骞立马翻身滚到一边,迅速打开被子滚了进去,灵活地像只蚯蚓。 云彦忍俊不禁,捂住嘴没笑出声,又低声提醒:“脱了大氅更容易入睡。”说完才躺下身。 旁边没有说话,但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件大氅被扔出被子,然后是一条薄棉裤。 安静片刻,青年低声说:“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沉默一瞬,才听到云彦柔软的威胁:“再睡不着我就搂着你!保管你睡得又香又甜!” 窑洞里很久没有一丝声响,片刻后,云彦凝神,听见了青年均匀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夜里,助他安眠。 姚骞收起思绪开始穿衣,小杨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摆着饭菜和药碗,迎面先是一个灿烂的微笑。 “姚公子早,东家说你该醒了,还真是!”小杨把碗筷一一摆在炕桌上,接着说:“洗洗就可以吃了,都是热乎的。” 姚骞动作停了一下,回了个微笑,继续穿着外衣说:“睡过头了,什么时辰了?” 小杨往条凳上的盆里加水,回答道:“快巳时了。” 姚骞一惊,脚差点伸错裤桶,舌头打结,“这么晚了?我刚听见鸡叫啊!” 小杨把擦手擦脸的布巾搭在盆沿,扭头看着姚骞说:“那只公鸡今日高兴,已经叫了几轮了。” “唰”地一下,姚骞脸颊通红,麻利站到地上提裤子,嘴里连连道歉:“昨夜认床,真是不好意思!” “昨日奔波劳累,睡不足很正常。”小杨贴心开导姚骞,说了句“你先吃,我出去套马车了!”利落出了门,解了姚骞不自在的困境。 姚骞闻着盖过一切饭香的草药味,呼噜一把寸发,走到水盆边,双手撑在水盆边沿,打量水里的自己,“梦的什么乱七八糟!”“哗啦”一声,一手下去打乱平静的水面,清秀的面容消失不见。 姚骞出门一抬眼,就看见驴棚里的黑色毛驴,正对着旁边的大棕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尥蹶子,可能因为这几天被天降大马抢了自己的窝、自己的粮而不满。 姚骞猜测那头驴在说:“哼,不就是长的比我高点、壮点、毛长点嘛,凭什么你一来,主人就给你开小灶?!” 大棕马体量大,气量更大,反问道:“我都给你分食了啊,你忘了?” 毛驴打个响鼻,扑出一股热气:“说的好像我争的是一口食!错!我看重的是尊严!是我作为主人家唯一一头重劳力的面子!我哪点比你差了!我,我的脸比你长!”说着故意拉下脸,好家伙!那驴脸快拖地了! 一驴一马正在争风吃醋,突然被一股强大的气场打断,黑驴左右看了看,只发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明明都没有靠近,是什么东西这么可怖?难道附近还有别的存在? 年幼无知且朴实勤劳的棕马也看到了那两位并肩而立的雄性,心想:“就是普通人啊!估计是他们心里在斗争,才会有不一样的气场。” 小杨过来进驴棚牵马出来时,黑驴走到栅栏口伸长脖子对着棕马屁股呐喊:“咦?这就走了?哎,我还没问你叫甚名呢!” 棕马甩甩尾巴,后蹄刨了刨泥,没回头说:“后会有期!”一扬脖子,出了院子。 姚骞低头往院外走去,没敢看身边并行的云彦。 今日没风也没云了,但是冷的厉害,看那驴脸下面淌着的一串冰鼻涕就知道了。空气里透着阵阵阴寒,宛如走进不见冰块的冰窟里。 二人走到小杨套好的马车前,姚骞犹豫着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到主人家一对中年夫妇跑了出来。 “乡党等一下!”女主人举手喊着。 云彦二人齐齐回头看着男主人先跑了过来,还没说话嘴里就冒出一股气,“我今早起担水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第16章 马车“哒哒哒”跑在盘山土路上,小杨坐在车外驾车,缰绳都不用抓,鞭子也是虚设,大棕马就听话地左转、右拐,速度不急不慢,非常稳重。 饶是如此,车里面坐着的姚骞屁股也被颠斯哈直叫。他们坐的是临时租来的普通马车,没有什么毛毯靠枕、香炉点心,车里除了两个长板凳,什么都没有。冷气从木板缝隙钻进来,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他的座下垫着之前挂在肩头的包袱,比对面就那么干坐在木板上的云彦应该舒服很多。结果却是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像入定的老和尚。难不成是自己屁股太瘦,可也没见他的屁股比自己胖多少啊,姚骞抬了抬左边的屁股,眼睛不住瞄向云彦下半身。 云彦对姚骞的小动作一概恍若未觉,思考着后面该怎么办。原计划是去尉保山家里侧面打听一下,听借宿那家汉子说,有人在附近的九里村见过三个汉子,其中一个因半夜被绑,三人吵了起来。最后听说那个被绑的,是害了别人牲畜的歹徒,另外两个汉子要带他去见官。 他们落脚的是黄龙山下的盘龙村,去九里村最便宜的是坐船沿落河向北行,如今河水结冰,他们只能绕道十几里山路。按说骑马也能省些时间,可他们只有一匹马,小杨不放他东家单独出行,姚骞无奈,只能继续选择了马车。 云彦自然是乐的坐马车,虽然屁股不太舒服,可骑马屁股也不舒服,坐马车就当游山玩水了。荒山有荒山的美,冰川有冰川的酷。抓准合适的时机逗逗那个每天奇思遐想的青年,时刻拉近关系培养感情是关键。 时机说来就来! 姚骞正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专注地疏解自己臀部的不适,眼神忘了从云彦下半身收回来,就被突然看过来的云彦抓个现行。 “在看甚呢?”云彦双肘撑在大腿上,脖颈前伸,简单一个动作,就和姚骞几乎贴面了。姚骞眼珠瞪大一后仰,“砰”,后脑勺磕到了车厢木板上。 姚骞刚想捂自己遭受无妄之灾的脑壳,云彦的手比他更快,爬上他的脑袋轻轻揉了起来。 “干什么坏事了?”云彦偏头专门盯着姚骞的大红脸,看到他的脸由粉红变成大红色,像山楂突然熟透,让人忍不住分泌唾液。 没有比此刻更令他难堪的时候了。姚骞暗道自己失策,也太不经事了。刚才就该坦坦荡荡编个谎话,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可心虚的!下次!下次一定要临危不乱!稳如泰山!指鹿为马!哼! “不管干了什么,也不该拿自己脑袋不当回事!”云彦颇为宽怀大量地说。 “我甚也没干!”本来还在努力埋头藏脸的姚骞,索性抬头辩解,“我就是看了看,你的衣裳!没穿过好的,眼红不行嘛?!”他真的没脸说“看你的身体”,那就是赤裸裸地耍流氓,只能改看衣赏了。 “哦,这么回事啊,那有甚要紧的,”云彦毫不在意地说,如果没有下面一句就真的是在体谅姚骞了。只听云彦薄唇轻启,吐出几个羞死人的字:“看有甚感觉,你可以直接摸啊!”说着就抓住姚骞的手,按在了自己大腿上,圆眼睛还直勾勾对姚骞笑。 姚骞宛如被人下了降头,跟着云彦的手真的动了动手指,五指之下先是衣裳,可他没摸到衣裳,直接摸到了云彦的热乎乎的腿! “啊!”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小杨在外面扬起一抹笑意,心里想的是:东家的这一面,实在既令他喜,又令他愁。要是不用亲耳听的话,就只剩喜了。 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小杨祈祷:让西北风吹的更猛烈些,小杨一点都不冷! 与此同时,常爷裹着一身寒霜,走进繁宜县城的一家药堂,穿过摆满各种药材的院子,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两个汉子对话的声音。 “哥!我真好了!你看我昨晚甚事也没干!你就把绳子解开吧!”一个汉子语带哀求。 “不,不行,大夫说过了今晚才能好。你再忍忍,想吃想喝,哥帮你!”另一个汉子话语里满是犹豫和不忍。 “不能等了哥!都过去八天了!他要是还在山里,会冻死的!昨天突然大降温,以后一天比一天冷!” 透过门缝,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赫然是姚骞苦苦寻找的尉保山和曹宏奇,令人疑惑的是,尉保山坐在炕上,曹宏奇被绑坐在椅子上。 尉保山看到曹宏奇焦急担忧的样子,心里更急了,可自己腿伤没好全,曹宏奇神志不稳定,他俩都是半吊子,怎么去找骞娃。 曹宏奇看尉保山犹豫不决,继续往尉保山方向使劲挣扎,“不如这样,趁常爷这阵儿不在,你放开我,我去县里打探一下,赶常爷回来前一定先到这,咋样?” “常哥救了咱的命,还花钱给咱看大夫,咱不能哄骗人家!答应了人家听他消息,就乖乖等着吧!”尉保山最终下了决定,忍着心痛说。 “那骞娃呢?!那是为咱可以卖命的兄弟啊!如今生死未卜!他都打听几天了,可甚消息也没有!你咋——” 大门被推开,曹宏奇的话戛然而止,常爷进门,三人面面相觑。 第17章 进入九里村已是后晌,姚骞三人经向村长打听,来到了一户人家院门外。 小杨上前敲门,窑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快下雪了!” 知道窑里有人,等不到回应,小杨推开柴门,姚骞率先进了院子,没有左右顾盼,朝着唯一一孔挂着门帘的窑洞走去。 云彦跟在后面闲庭信步,横扫一圈小院,是常见的三孔土窑洞,鸡舍牛圈俱备,棚下堆着各种农具,墙角是麦秆堆,总体算是一般家庭了。估计家中人少,才有空窑接待客人。 云彦进了窑洞内,看见姚骞已和老两口聊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可惜,彼此的一言一语相差十万八千里。很明显,老两口耳背了,姚骞双手比划着、眉飞色舞着,都没能让老两口说出相关的内容,扭头用眼神向云彦求救。 姚骞一个委屈又急切的眼神,看的云彦心神大动,恨不能摘个星星捧给青年,谁让马车上把人逗狠了,还没缓过劲呢。云彦立马智谋翻涌,眼睛瞟到老婆婆在搓麻绳,捡根搓好的细绳麻利将姚骞绑住。 姚骞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假装挣扎要出门,被小杨一把抱住奋力阻拦。 云彦遮住自己一只眼睛,点了点他们三个,比划手势问老汉:“三个人,去哪儿了?” 老两口这才反应过来,絮絮叨叨开讲了,东一句西一句,讲的极其琐碎,诸如他们几顿饭吃了什么、各自吃了多少,想起来的都告诉了姚骞。 至此,姚骞实打实确定他们活着了,而且都在一起。他忽高忽低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在了肚子里。一时激动,差点喜极而泣。 云彦见状,对小杨使个眼色,小杨掏出两个银元,背着几人放在了老婆婆的针线篓里。 临走时,老婆婆想起来什么东西,抓着他的手不放,在屋子各处翻找,姚骞没办法只能一步步跟着。许久,终于在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如意形盘扣。姚骞心下明白了曹宏奇的盘扣是怎么掉的,连连鞠躬道谢,被老两口扶起来,他又红着眼抱了抱老婆婆。 有了确切消息,姚骞主张在村里借宿一晚。他们午饭是在马车上吃的玉米面荷叶饼,此时接近傍晚,走得远了会错过晚饭。云彦却想进城大吃一顿,找家客栈,吃完就睡,因为他的身体并非最佳状态,需要补充营养以及好好休养。 姚骞静心思考,推测他们三个要就医,应该会选最近的繁宜县,便同意了云彦的提议。一路快马加鞭,天摸黑,到了城门口。正巧城门将闭,姚骞一阵风跑过去抬脚拦住,小杨及时递上两个银元,守城侍卫又把城门推开,放他们入城。 晚饭是在县城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的包厢享受的。看着一一摆上桌的光头肉片、水盆羊肉、带把肘子、肉丝烧茄子、金钱发菜等菜肴冒着热气,闻着不同香味,姚骞觉得他颠了一路的屁股和等了半天的肚子,都会得到最大安抚。 云彦看青年盯着佳肴的眼睛发直,放下茶碗,“看不饱!快吃吧!”说完举筷夹肉,不关注青年,免得他觉得别人在看他而不敢敞开肚皮。 姚骞对云彦盈盈一笑,赶在口水流出来前夹肉塞进了嘴里。“哇!”姚骞在心里大呼一声,“真美味!”他丢了几天的魂儿,被一口肉拉回来了!二十年啦,头一回吃到真正的珍馐美馔,姚骞舒服地眯眼,嘴角不自觉翘着,没发觉云彦的偷窥。 瞥见小杨也在闷声夹菜,姚骞彻底放飞了自我,一双筷子只见残影,碗盘的肉菜飞来飞去,嘴唇逐渐油光,脸颊布满红光。 三个人默契十足一言不发风卷残云。 吃速慢下来的时候,桌上的菜基本见了底。姚骞喝了口茶水,发现云彦筷子还没放,只是夹菜的频率小了些,他就想着:“不吃白浪费,我再填填缝。”手中筷子一起一落,继续扩充胃的容量。吃着吃着,他惊奇地发现:小杨只挑菜吃,云彦专心塞肉,唯有他肉也吃菜也爱,厨师做得好,他就吃的多,来者不拒。 “这主仆俩真是奇怪。”姚骞在心里嘀咕。 烛火通明,照出青年吃饱喝足志得意满的开眉笑眼,云彦靠在椅背上,身体舒展开,连续几日奔波的倦色涌上来,一时有些困乏。 小杨拎着茶壶要出门,正好撞上进门服务的小二,人未上前,笑语先明:“各位客官还要加菜吗?咱这桌总共是8个半银元,我们——” 话没说完,被小杨按住肩膀,“我马上下去结算。” 头一回听小杨严肃地说话,正要端茶的姚骞心尖一颤,为的却不是小杨,而是这顿饭钱。姚骞恍然发觉,他最近欠了云彦数不清的金钱债、人情债,以他当下的光景,可怎么还啊!青年扶额兴叹! 小二看着身旁白瘦白瘦的仆人打扮的青年,知道自己嘴快秃噜错了,连忙低头赔笑弯腰退了出去。 小小插曲,驱走了云彦的瞌睡虫,看着姚骞对小杨摆摆手。小杨对姚骞亲切地笑笑,关门离开。 云彦知道青年最是怕欠着别人,一直都避过这种情形,免得他心有顾忌,如今既然牵起了姚骞那根大大咧咧的钱财筋,不如好好利用利用。他心里盘算着,向姚骞斜了斜身子,将那杯茶水,递到姚骞快贴到桌面的脸庞下。 “吃好了就去客房吧,明日还有事要做。”云彦温吞迂回。 “客房!对住宿也要花钱!”姚骞的心又揪紧了几分,且依着云彦的性子,怎么也是住上房,不会选便宜的大通铺。“出师未捷,负债累累!当初选择下斗,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不,财迷了心窍!老天爷啊!绳子专挑细处断啊!如此下去,大业何成?!眼下,咋才能少欠点呢?!对了!” “云哥,晚上要了几间房啊?”姚骞忽的抬头对云彦笑。 “三个人自是两间房!”云彦理所当然道。 “太破费了!我去问问有没有三人间!”说着拉开椅子就要走,被云彦拽住衣摆。 “你觉得我会跟仆从住一个房间?”云彦凉凉地问,眼里还闪过那么一点轻蔑。 姚骞看了看桌子,想着:饭不就是一桌吃的!我看你们关系也不错啊!这话他没说出来,而是苦口婆心准备劝服云彦,“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难免——” “我不差那份房钱!”云彦声音冷冽,说完起身就要走。 “云哥!”姚骞下意识抓住云彦胳膊,电光火石间计上心来,脱口问道:“您那要短工吗?我看您家大业大,手下必是少不了雇几个帮手,我很勤快,会的也不少!太难的,我可以学!保证学得又快——”姚骞激动地推销自己,想着以工补债。 云彦心里偷乐,面上不显,不容改变道:“我从来只雇长工!我的人,头一条,听话!你能做到的话——” 姚骞不遑多想,斩钉截铁道:“能做到!长工就长工!”喊完口号,才想起来问:“长工一般几年?” 云彦卖起了关子,想了许久才给出答案:“不一定!” 第18章 如果知道找了东家的第一件事是陪睡,姚骞一定不会冲动之下拍屁股做个卖身的决定,枉他想着最近吃住没地、打工还钱、东家大方等一堆小九九,都被进了客房一句“同房”吓得屁滚尿流。即便不是“圆房”的那个同房,这两个床睡的同房也让他惴惴不安。他很想问一句:“您刚才那句‘你觉得我会跟仆从住一个房间’是被什么吃了吗?”可他甚也没说,乖乖从了银钱的淫威,因为东家等于银钱。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左思右想都不知道是哪儿不对,有生以来,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太难了! 云彦懂得见好就收,反正肉已上钩,网已套牢,看着对着床铺发呆愁眉苦脸的青年,下一步打算:帮他开窍! 吃饱喝足本该呼呼大睡的姚骞,战战兢兢辗转反侧到子时堪堪入睡,迷迷糊糊间他来到一个篱笆小院,看到一个竹制的躺椅,心里莫名一动,躺了上去,摇啊晃啊,晒着太阳睡着了。半睡半醒间,被人推动肩膀,他不满地眯起眼睛,抱怨一句:“刚睡着,别吵我!” “睡什么睡!一天就知道睡!该喝药了!”有人比他还不满,扶着他的腰将他推起来,“喝完再睡!行吗?”那人换了哀求的语气。 姚骞听着声音耳熟,努力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端着药碗的——新东家!虽然长发飘飘长袍烈烈,但他十分肯定,那就是云彦!仔细一看,又有点不同,新东家脸更嫩了!而且,眉眼间藏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忧郁和哀愁,惹人怜悯。朦胧间,他想要抚平那紧皱的眉,伸手轻点,画面一转。 画面一转,他躺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一只手横在额头挡住炽烈的阳光,一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悠闲地感受沁人心脾的青山绿水。 几声急促的猴子叫声渐渐远去,有熟悉的脚步靠近,他没有移开胳膊,感觉到那人贴着他的腿侧躺在身旁,然后强势地抬起他的脖颈,抽出他的胳膊,取而代之是另一只胳膊当了他的枕头。他被抽出的那只胳膊,被那人抓着放在了旁边炽热的胸膛上,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叉。 万籁俱静,能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细小的沙沙声,蟋蟀等昆虫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手臂下某人胸膛里的心跳声。他嘴角上扬,侧过头,睁开眼睛,对上了同样侧头看着他的青年,柔情蜜意凝固了周围流动的空气,青年笑着凑过来吻上他的唇,为他渡入了维持生命的灵气。 “呼!”姚骞猛然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偏头看了看窗户,仍然昏暗,一根蜡烛即将燃尽,正在尽力发出最后的微光。把头转向另一边,云彦安然无事地睡着。 姚骞揉了揉鬓角,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的梦,自从离开古墓,以前几乎不做梦的自己频繁做梦。先是那种有妖魔鬼怪的吓人的梦,后来是跟人亲热的旖旎的梦,刚才竟然梦到了云彦!不能活了!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云彦让自己喝药?肯定是“同房”两个字闹得!他觉得找到尉保山、曹宏奇后,自己也有必要看看大夫。 身旁的云彦睡颜俊朗,呼吸深沉,他看了眼都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东家!不对!东家眉头好像皱着,眼珠在眼皮子快速转动,一定也在做噩梦! 姚骞光脚下了床,两步走过去伸手想要触摸云彦,想起刚才的梦,吓得缩回床上。算了,东家高大威猛,必然能战胜梦里的妖魔鬼怪。姚骞躺进被窝,强迫自己补眠:早日找到兄弟!早日去看大夫! 姚骞一语成谶,云彦确实在梦里大战妖魔鬼怪。他一会儿挥舞刀枪,冲杀在腥风血雨中;一会儿手脚并用疯狂抓咬,周围全是各种动物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一会儿举着长剑劈砍佛像,嘴里恶言恶语肆意辱骂…… 水深火热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刀山火海,言笑晏晏行至他的面前,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他就脱离了无间地狱置身山清水秀的仙境。 在仙境,他搂住了那位点化他的仙人滚在鸟语花香的青草地,他们热情亲吻纵情山水。 东方将白之际,床上的云彦霍然睁开眼眸,双眼无神盯了虚空半刻,一滴泪水划入鬓角。不用看,他也知道青年在旁沉睡,有轻微的呼声在响。明明近在咫尺,他还是思念入骨。 桌子上的白烛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摊开泪痕瘫在灯台上,曾经的光亮悉数洒进了心间,驱散了阴霾。 云彦侧头贪恋地看着姚骞的容颜,穿过万水千山,独独钟情这一个灵魂,奈何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换不回耳鬓厮磨共白头。可那又如何,他依然郎心似烛心,燃骨照君归!泪洒尘万里,永世不言悔。 “快一些!再快些开窍吧!”云彦用眼睛描摹着青年的发际、额头、眉毛、眼眶、鼻峰、下巴,最后是红唇,这两天喝着药,他的气色总体回来了,可连日风吹日晒,嘴唇还是干裂,甚至有点起皮。好想给他滋润一下,但还不到时候。忍耐!再忍耐! “呜”,窗外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那是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响,云彦却清晰捕捉。身轻如燕掠到窗边,开窗翻身出去,关好窗户才纵身追着声音源头而去。几个起落,已在一里开外。 云彦不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确定是不是冲着自己而来,渐渐放慢速度,保持一定距离,屏气凝神,嗅着淡淡的野味,坠在后面。 很快,他们就到了郊野庄稼地里,空旷的黄土垣上,一个人影停了下来,后面紧追不舍的一只野兽停在了他的身后。 云彦远远地望过去,才看出那是一只狈,此刻嘴里“呜呜”叫着,不嫌累地说了半天,才得到那个背影的回答。 “回去吧,告诉你的同族,不要再找我!”那人用清冷的嗓音明确拒绝。 显然那只狈不甘心无功而返,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阵“呜呜呼呼”,甚至激动地摇头摆尾前爪刨地,可惜没改变那人的心意。 “前几日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见了!你们之间的一切与我无关!”说完回头横眉怒视,眼里的绿光扫过原野,“天亮了,赶紧走!”嘴里的威胁即将化为实质。 那只狈垂下尾巴,点点头,转身投入更原始、更茂密的山野。 常爷没有收回视线,云彦施施然迎着东方的鱼肚白从树后现了身。 不等常爷开口询问,云彦主动说:“山里的原来是你,我说气味有点熟悉呢。” 常爷打量了云彦半刻,问:“花将军找我有事?” 被猜中身份,云彦有点意外,面上云淡风轻,“不是我找你,姚骞找你们。” “哦,原来是他,我说咋有熟悉的气味。”常爷淡淡地说。 “我听说过你。”云彦说。 “我也听说过你。”常爷说。 同样颀长的二人相对而立,无声凝视。 在他们侧面的数里之外,两座高峰巍然耸立,同样挺拔峻峭直入云端,俯瞰着莽莽苍野。在它们中间,一轮赤红的旭日光芒四射,大地一片金辉。 第19章 姚骞醒来时,隔壁床上的云彦不见了踪影,被子凌乱,没有任何温度。姚骞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但没抓住,他甩甩头放过了,旋而想到昨晚忘了跟东家请示,今天他还要找人,怕是不能上工。打算出门跟小杨招呼一声,撞到正要敲门叫他下去吃饭的小杨。 “小杨兄弟早,东家他——”姚骞话没说完,就看到小杨手里还端着汤药。昨夜他吃得实在太撑,好说歹说少喝了半碗,小杨却告诉他,那是最后一剂,不能浪费。想起那日确实看到小杨指腹的一块红痕,他就说今早再喝,于是,小杨现在找他兑现了。 姚骞对小杨笑了笑,接过碗直接饮尽,拿着空碗说:“正好睡醒渴了,这几日承蒙你照顾,兄弟我感激不尽!”他还记得昨夜跟云彦道谢,云彦说让他谢小杨,因为他的很多产业都是小杨在打理,这令他对小杨在感激之外又多了一份敬佩。 小杨抿唇一笑,总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的笑朴实无华却能融化冰川。笑完才说:“时候不早了,先下楼吃早饭吧。” 站到一楼往窗边一扫,发现云彦正坐在那里,他目光落在没几个行人的街上,不知在看什么。他一心只在云彦身上,没注意到身侧小杨的一瞬停顿,小杨被他东家的出现惊了一息,因为他上楼前东家还没回来。昨夜东家出门时,他就知道了,但他没跟着去,是因为他知道东家肯定会让他留下照顾姚骞。每次东家出门,只要东家不开口他从不过问,可此刻在东家身上闻到的骇人气味,让他想要问上一问。 “东家起的真早!”姚骞主动和云彦打招呼,坐到了云彦对面。 云彦回头,收起疑惑的目光,看着青年精神头不错,就知道他忧愁散去不少,清了清嗓子,询问:“一会儿打算去哪儿寻人?” 姚骞高兴云彦主动跟他提及,这样他就好告假了,恢复了他往日待人接物的模样,爽朗地开口,“我正想跟东家告假,今日还得去寻我朋友,不能上工,望您——” 云彦看了眼坐下的小杨,没让姚骞继续说下去,“就算做了你的东家,也无需这么客气,我们还是兄弟啊!你不会是想赖掉吧?” “哪里哪里,云哥见谅,我还没适应,不会跟哥你客气的!”姚骞脑子转的快,接的也快。“我意思是,今儿个你好好歇歇吧,我自己去寻人。”说完,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碗筷,等着云彦的反应。 云彦深谙松弛有度的相处要领,十分自然地送了送掌心,示意姚骞吃饭,自己拿起筷子说:“你是去医馆吗?” 姚骞边吃边说:“对,医馆,药堂,都问问,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在这些地方了。” “让小杨陪着你!有个帮衬,我如你所愿,歇一天。”云彦说出姚骞想听的话,看着姚骞的眼睛弯了起来,自己口中的饭菜也香了不少。 “谢谢云哥!谢谢小杨!”姚骞拿起粥碗向二人举了举。正常情况下,他很聪明,心眼也不少,察言观色不在话下,他能看出云彦今日神色不似以往,而且他刚刚坐下时,闻到了风霜尘土的气息,说明云彦出去过,也许是一早,也许是半夜。不过那都是东家自己的事,人家家大业大不可能天天陪着他忙。 吃完饭,姚骞着急出门,先跟小二打听消息去了。 小杨看着云彦要张口,被云彦伸手制止,云彦低声说:“出门在外,照顾好姚公子,还有你自己。”小杨郑重点头。云彦又说:“我今日出门一趟,有急事,老办法!” 小杨还想说什么,云彦已经起身走向柜台边的青年,长长的衣摆从小杨面前划过,上面有泥点斑斑,以及一片还没干的湿痕。“如今祸乱四起,你要加紧修炼,否则自身难保。”这是东家醒来跟自己提过的,如今看来,果真暗潮汹涌,他不能偷懒了!小杨作出新的决断。 掀开门帘的刹那,各种草药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骤然串联起了最近喝汤药的痛苦回忆,姚骞只觉得心头一颤,脚步都变得沉重了许多。打眼一瞧,屋子不小,可被卧着的、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甚至跪着的病患挤的没病也变有病了。姚骞穿过几个排队等候问诊的男女老少,正要去柜台前,被一名药童喝住脚步。 “慢着!没看见吗?这边排队!”药童明显将他当成了求诊的,对他的插队行为十分嗤之以鼻,说话口气冲的很。 突然的一声呵斥,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姚骞涨红脸进退两难,连忙躬身赔笑,“误会误会,我不是找大夫问诊的。” 小杨跟在后面谦卑赔礼,走到队伍后面,跟旁边等候的人说:“打扰各位乡党了,我替我家公子排队。” 见老大夫头也没抬专心把脉,药童又看了看抓药的掌柜,回头问凑到身边的姚骞,“那你们有甚事呢?”语气温和了许多。 姚骞注意到了旁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能搭理他的只有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低声请教:“谢谢兄弟,我想打听几个人,咱们药馆最近有没有来过一个独眼汉子?高高的,就这样,遮住一只眼。”手里比划着,仔细观察小药童的神色。 药童很快摇头,“没来过!” “啊?没有?”姚骞错愕,想着常爷特征明显,且三人中就他全须全尾,看大夫抓药的话,估计是他跑腿,于是第一个问了他。 “我说的很清楚,没有!你去别的地方问问吧!”说着转身就要走,被姚骞拉住胳膊,急忙又问了句:“那有没有一个一瘸一拐的胖子?大概这么高,娃娃脸。” 如果说姚骞问的第一个瞎子,引起了周围众人的好奇的话,第二个瘸子就让大家更好奇了,同时生出一点同情,心里都在想:谁家这么倒霉?! 药童认真想了想,问了句:“他瘸的左腿还是右腿?” “左腿!”姚骞看药童寻思,以为有希望,脸上露出期盼,不眨眼地盯着药童。 药童却像忘了什么,把目光投向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掌柜感觉到求助的视线,很快看了眼姚骞说:“没有!” 姚骞的肩膀一下垮了一大截,明知不可能仍是不死心地又问了出来,“那一个瘦长脸的呢?比你高一个头,说话可能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 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蓦然都停了下来,齐齐把目光投向姚骞,疼痛的呻吟声停了下来,刷刷写字的声音停了下来,连拨算盘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整个屋子落针可闻,弄得姚骞也停下话头,抬头就看到好奇、不解、怜悯、同情以及释然等各种不同目光。 “也是个汉子?”老大夫偏着肩膀,越过中间隔着的几人,远远看着姚骞问。 “是,是的,22岁,洛平人,属兔的。”姚骞一时愣怔,并不知他说了完全无关的话。 众人还是忘乎所以地看着他,倒是小杨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打破了沉默。 “亲友患病在身,我家公子心急如焚——”小杨的话是看着老大夫说的,微微鞠躬作揖,“若有消息,还望告知。” “都没有!你们白跑了!”说罢摆摆手,掰过凳子朝正在问诊却将头转向姚骞的老婆婆,“伸舌头,看看舌苔!” 二人走出医馆大门的时候,觉得外面的冷气都变甜了,方才实在太狼狈了,姚骞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招惹了什么东西,总是犯莫名其妙的错,也许是因为那些梦?他一阵后怕。 身后的厚重门帘并没有挡住里面的议论声,嘈嘈杂杂传出不同声音: “咋都赶一块闹毛病啊?真是造孽!” “天气一冷,啥毛病都出来了,我看都是冻的!” “太倒霉了!太倒霉了!比我还倒霉!唉,我得回家告诉我婆姨。” “治这些病得不少钱吧?瘸子瞎子疯子凑一起了!” “我看这娃也够呛,肯定是担心着急,脑子出了问题!”…… 刚喘了口气的姚骞和小杨听着里面的“谣言四起”,互相看了看,撒腿快跑! 第20章 姚骞和小杨在县城大大小小医馆寻人时,云彦走进了城外荒野中的破道观。 道观大门只剩了半截柱子,一块门匾掉在地上,被疯长的野草淹没,只能看出一小块木板了。再往里,隔着整院的枯枝朽木是坍塌的山墙,以及山墙缝里的野蔓残叶。 云彦换了紧身的短打加长靴,俾睨的眼神扫过静悄悄的一草一木,倨傲地开口:“都出来吧!探头探脑地干甚!等着我奉茶呢!?” 一股阴风吹过,云彦脚下一片黄叶弹了弹,落地后,院子里赫然出现了几个面孔:杂草丛里站着一头大棕熊,大熊肩膀上是一只白兔子,山墙头上趴着一只獾,旁边歪斜的横梁上是一只赤狐,角落里大树枝上一只猴子倒挂着,最高处的树枝上站着一只海东青,大家都眼神锐利地看着云彦。 云彦一一看过去,冷声道:“就你们几个?王宸不来,我不计较,其他人呢?” 离得最近的棕熊开口吐人言:“有人不在兰林道,有人——” “都说人话了,就现人形吧!免得吓到人类。”云彦不耐烦道。 云彦话音未落,又是一股邪风,尘烟飘走,5男1女人模人样站到了云彦七步之外,拱手齐呼:“花将军!” “赶紧说事,我赶时间!”云彦一挥手,拦在他和6人之间的野草悉数跪趴下去,一地黄叶打着旋儿跟着寒风飞出了道观外。 当客栈大堂里陆陆续续涌入吃饭的人群时,酸辣鲜香食物烹熟的味道从后堂厨房传了出来,坐在窗口的云彦终于瞟到了远处拐角出现的身影。他放下手里转来转去的茶碗,仔细一瞧,姚骞身后果然只有一个小杨。青年也不复早上神采奕奕的模样,而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两条胳膊软绵绵垂落,走路都拖拉脚,本就萧条的街景因为他的闯入变成了死气沉沉,即将混入黑黢黢的夜色。 早上出门没有特意提醒他,是因为自己的独占心思作祟,他想姚骞晚一天找到朋友,就能多一点时间陪自己,可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自己又有点小小愧疚了。尤其是看到青年从他面前路过,竟完全没发现自己贴着窗户招手时,他头一回体会到了宫中怨妇的患得患失和无尽愁烦。 于是,姚骞苦着脸走进客栈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把幽怨写在了脸上的、一直望着门口的东家大哥。姚骞只以为云彦和他一样诸事不顺,屁股压在板凳上的同时,胳膊就压在了桌面了,胳膊上还压着他装满不乐的沉甸甸的脑袋。 小杨能注意到窗口的云彦,先是闻到了他的气味,然后才看到他模糊的影子。他们住的这家客栈算是上等了,窗格用明瓦嵌钉,透光性比麻纸好很多,但隔窗看人还不是那么清晰,特别是对视觉普通的平凡人。云彦显然没想到这点,才会把因姚骞的忽视而生出的失望明晃晃写在面上。 明白二人情绪都不高,他一进门赶紧吩咐小二上茶点菜后,急匆匆回到桌边正赶上大步流星上楼的云彦,他不明所以,只能出口询问:“东家,晚饭——” “我不吃!”撇下一句气话,云彦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这下,再怎么迟钝、消沉,姚骞也看出云彦的不高兴了,可他还是没有力气抬头,只微微侧头向上看着小杨问:“东家是不是遇着甚事了?” “遇着情爱之事了!”小杨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举起茶壶倒了两碗茶,一碗推给姚骞,自己端了另一碗,举起茶碗喝茶前才以问作答:“你想知道吗?” 姚骞腾出一只胳膊,将茶碗拨到嘴边,手扶着碗底嘴贴着碗沿,吸溜了半口水咽下去,转而将下巴搁在桌面上,怏怏地开口:“我想知道,但我也知道,我连自己的事都办不好,何况东家的难事。” “你这么机灵,又认识不少朋友,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兴许你能帮他想到办法呢!”小杨坐到姚骞对面循循善诱,看着姚骞将整个嘴唇放进茶碗里,跟它们动物一样喝水,心里一阵古怪,连看着姚骞的眼神也变了。 姚骞想了想,提起一口气要开口,小二热情洋溢地喊着:“香喷喷的饭菜来了!” 两碗羊杂汤、两个肉夹馍、一碗豆腐烩菜泡馍上了桌,热气从碗里直冲姚骞面门,姚骞立马坐直身体见肉忘义,闭着眼吸了一鼻子温热的香气,左手肉夹馍、右手使着筷子大快朵颐,都没注意到小杨失望的眼神。 吃了个七八分饱,姚骞变成了细嚼慢咽,开始努力品尝肉味,一斜眼,瞟见了旁边放着的一碗羊杂汤和肉夹馍,以及优雅端庄吃烩菜的小杨。 咽下嘴里的肉,姚骞看着羊杂汤说:“这是给东家点的?” “嗯。”小杨脸色淡淡地应了句。 姚骞看了看只剩碗底的羊杂汤和手里一小块白吉馍,“再放会儿该凉了吧。” “你马上送上去就凉不了!”小杨停下咀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姚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姚骞明白了小杨让自己哄东家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一块白吉馍塞入口中嚼两下,端起碗喝了个精光。然后起身用手背蹭了蹭嘴唇上的油,端起那碗羊杂汤看着小杨疑惑的目光,眉飞色舞道:“老话说得好,吃饱喝足,心宽体胖!美滴很!”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云彦窝在榻上,微微动了动鼻子没出声。 安静一息,门被姚骞用肩膀推开,一看,屋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云彦侧卧在床上的身影。 “东家?睡着了?”姚骞小声问了句,借着门外的光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一碗一碟,然后摸黑点燃蜡烛,转身先去关了门,一扭头,就看到云彦黑着脸瞅着自己。 姚骞心有余悸舒口气,往云彦身边凑了凑,停在了三步之外,笑嘻嘻说:“还以为云哥你睡了,醒着正好,”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快吃东西吧,不烫不凉,味道我都替你尝过了,肉量足,味够香!保管你一碗下去,全身通畅!吃饱喝足,你再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甚麻烦都没了!” 云彦就那么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姚骞眼睛、鼻子、眉毛、嘴巴连同手脚一齐使力,竭尽所有面部表情哄自己高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又温柔。那双单眼皮的星星眼里像盛满了天河中所有星辰,期待着自己的好脸色。只是,越说星光越淡,渐趋灰暗,让云彦闪出了他刚进门时无光的眼眸。也就一顿饭时间,他能按下心里的失落和疲倦,聚起莫大精神换取自己欢心,该是很难吧? 在姚骞勉强撑起的笑容将要坍塌时,云彦坐了起来,看着姚骞轻巧地说:“你喂我!”看到青年霍然瞪大的眼和张大的嘴巴,他目光移到自己右手毫不心虚地说:“我手疼。” 接下来的几个呼吸的功夫,比一年都漫长,姚骞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和云彦一样,无声看着云彦的右手,然后又反复看看自己的右手,转身端起碗,再次扬起笑脸:“应该的!云哥受伤了,小弟照顾你!” 姚骞感叹,他一生中比度日如年还饱受煎熬的时刻,大概就是头一回喂云彦了,不是因为他从没经历过,也不是放不下伺候人的尊严,而是当时流淌在他二人之间的莫名气氛。他后来才知道那种让人心里酥酥麻麻、脸颊忽然发烫、眼神总会对上的感觉,叫暧昧。 第21章 今日的早饭,小杨跟店家要了简单的玉米面糊糊、两份小菜,外加一份小二吹嘘了两天的甑糕,口阔二尺六、锅深二尺八的大铁甑上桌,生楞滴很。虎皮叶一片片掀开,露出里面一锅软糯甜香,别人怎么样姚骞没留意,自己确实垂涎三尺了,不想被人瞧出没出息的样子,端起刚放下的清茶小口啜着。 而嗜好肉食的云彦,虽然不挑食,但对素食着实没太多热情,是以先喝了两口热糊糊,发觉小杨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点歉疚,才将筷子插入甑糕,夹起一串甜腻,那细糯到拉丝的枣泥、糯米碴、红豆碴舍不得离开大铁甑,非得云彦将筷子挑过头顶,才彻底断了牵连。只一筷子,就勾出了云彦一丝愠怒,有这时间他都吃下一个猪头了!好在,这家甑糕确实有的吹嘘,融合米香、豆香、枣香,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虎皮叶的清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难怪是店里招牌呢,光虎皮叶的栽培就费了不少精力。 姚骞本来想吃的抓肝挠肺,可看着云彦从下筷到咀嚼的动作,竟诡异地忘了方才咽下的口水,他的神魂全像甑糕里的糖渍一样粘云彦的身上。先是那微微张开的嘴巴,和昨晚烛光下一样充满魔力,吐出的滚烫热气,洒在自己手背上如同浇上铁水,烫的能蜕下一层皮;然后是他不经意露出的两排白牙,整齐而匀称,咬住筷子时,就像咬在自己心尖上,引得自己浑身血液迅速流动集聚脑壳,涨的自己手脚不听使唤;再然后是他咀嚼时一下下蠕动的腮斗儿,上面有细小的绒毛,根根分明,根根动人;最后是那双薄唇,不动时如红莲出水,轻启后似桃蕊点绛,此刻,粘了糖渍后,更加粉润软嫩。当云彦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的甜渍时,只听“刺啦”,姚骞身下的凳子传出刺耳的声响,他本人身体遽然下滑,差点跌坐在桌下。 “公子没事吧?”小杨伸手想拉姚骞,姚骞连连摆手,快速坐好,“凳子腿不牢了”,自欺欺人地解释一句,接着装作没吃过甑糕的样子问云彦:“咋样东家,好吃吗?” 云彦点点头,难得称赞两句:“很不错!快吃吧!” “哎!”姚骞咧嘴一笑,埋头享用着美食,心里连连打颤:“太吓人了!”他刚才怕是鬼迷心窍了,明明今儿个是东家自己吃的,他却比昨晚自己喂食的时候还观察的仔细。昨晚那一刻多钟,他可是出了满身汗,以至于上床后还浑身燥热。今天要是能在医馆找到尉保山他们,自己也趁机把个脉吧。都说喝汤药会上火,先人诚不我欺!姚骞一阵盘算。 吃着吃着,姚骞的眼珠子好似自己长了腿,噔噔噔从桌上跳到了云彦身上,然后被吸进了云彦飘逸的面容中,再也出不来。 除了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包厢吃的饭,其余时间,云彦都选择了一楼大堂的窗户边,只是今晨换了个桌子,昨天一直坐的被另一桌被其他客人占了。此时,靠窗十几尺的位置,只有云彦身上被斜洒下的晨光照拂,仿佛阳光也偏爱好颜色,用第一缕光辉为他的好颜色锦上添花,成为另一道惹人迷眼的光芒。 “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他们家的甑糕可称一绝了!”云彦的吟诵声让姚骞找回清明。 “追思食不餍糟糠,勿使水旱忧尧汤。”姚骞跟着接了一句。 姚骞记得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私塾后厨才能吃到甑糕,每次先生也要念句诗:“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当时的他只顾转着眼珠,想着怎么能一筷子多夹点,最好带着仅有的几颗蜜枣,从来没细品那句诗的含义。因为跟众人分食一份餐,筷子夹的次数太多会惹大人们厌恶,觉得这个孩子贪吃又自私。如今,因为甑糕吃个肚皮溜圆,才咂摸出几分“玉香”来。 云彦惊喜的目光对上的是姚骞投来的满眼惊羡,为对方同读过一首诗,二人相视轻笑,吃完了最后一口甑糕。 根据云彦的指点,姚骞和小杨今天先往城南而去。对于依山傍水的繁宜城来说,南边有山,东边有河,所以靠近东南方向,才是县城中心位置。他们选的客栈,是比较新的,因此相对城中心略远一里地。云彦昨日听闻,城南有一家药堂以制药卖药为主,药堂掌柜擅治跌打损伤,只是药堂名字不知,仅知掌柜姓何。 经云彦提醒,姚骞反思自己昨日找寻方向偏失,他先前直奔着最大的医馆而去,再有,他想着西北方向平民百姓居多,尉保山、曹宏奇手里没多少钱,肯定会找便宜的医馆,忽略了他们所患病症的特殊。是以至此,他们终窥见了这座县城的繁华之处:越来越宽的街巷、门庭若市的商铺,以及喧闹的勾栏酒肆,都是见证。 姚骞打听着何掌柜的药堂,一路走到了最鼎盛的酒楼附近。不及瞧见酒楼的大门,便听到了酒楼内传出的婉转唱腔:“一更子月儿灯弯弯升,二老爹娘爱财神,咝哩哩咝啦啦无个人问,单个蹦蹦还是奴家一个人。” 听歌的同时,抬头看了看天,姚骞确定此时离晌午很早,爱赖床的人还在会周公,酒楼里居然已经摆上了歌舞。等走到正门口,就看到酒楼大门敞开,一位身穿旗袍的圆脸姑娘站在大门正对的小台子上取瑟而歌招揽客人,那宛转悠扬的嗓音属实吸引了不少路人侧目,同样吸引了飕飕冷风,直扑的她脸蛋通红。 “二更子月儿树梢上动,倒坐门槛我泪盈盈,俭畔上溜过来奴家的干哥哥,小妹妹笑格盈盈点成一盏灯。哎...哎...小妹妹笑格盈盈点成一盏灯。” 小杨见姚骞放慢脚步,瞥了眼大门里的美娇娘,心里难免质疑:东家是不是寻错人了?!幸好,姚骞没有停下听曲,他只是扭着脖子一直瞅着大门,嘴里跟着哼调子,完全看不见佳人身影时才转身。 “三更子月儿啊照门门儿来,双扇扇门来我单扇扇开,浑身身上下呀冰个淋淋凉,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哎...哎...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奴家的怀,奴家的怀。”宛转悠扬的歌声越来越远,可于姚骞心里愈来愈近。 风尘仆仆走了四五条街,才打听到了药堂的准确位置——再转两道巷,谁知这两道巷加起来有七八里地,他们越走越偏,姚骞都要怀疑旁人指错了方向,忍不住念叨起来:“不是说这边住的人非富即贵吗?咋看着比客栈那头还破落!” “再往前该到山下了。”小杨把水囊递到姚骞面前,看着周围荒凉的村居,“每个地方都有穷人,再说,药堂开的大,意味着占的地方大,赁金开销大。” 姚骞接过水囊打开刚要喝,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尖叫:“放开我!”姚骞手一顿,没拧盖子把水囊递给小杨,立马朝着声音急速奔跑。 第22章 杜蘅药堂小院的门檐下,曹宏奇正奋力挣脱尉保山的挟制,嘴里大声吼着:“你放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出个门就丢了!常爷都同意了!” 尉保山坐在门槛上死死搂住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曹宏奇,一根筋地喊:“万一你半路犯病了咋弄?我都跟你说了,最多等两天,我,拄着拐跟你一起去!” 二人身后一老一少两位汉子无奈劝告。 老汉越看越气,用手里的烟杆指着二人说:“有话回屋里说,外头这么冷!非要寻罪受?” “都是病号呢,快别闹了!”年轻汉子说完,伸手拉住老汉胳膊,“伯,咱回去!由他们掰扯吧,全是犟驴!” “犟驴!哼!”老汉转身就看到常爷站在他们叔侄身后的一堆药材中间,面色冷冷地看着前面二人争论不休不发一言,老汉举了举烟杆,重重叹口气回了屋里。 听着别人的话,曹宏奇注意到尉保山没穿厚棉衣,一只脚光着,立即软了口气,情意深长道:“保山哥你快回去!别把脚冻了!” “那你呢?你穿那么薄的衣裳,就不怕受冻!?”尉保山说着还抓住曹宏奇衣摆抖了抖。 常爷目光落在尉保山光着的脚上,转身朝屋里走去。 曹宏奇看着常爷走进门里,便坐到门槛上双手握住尉保山冰冷的右脚,尉保山要躲,被曹宏奇使劲按住脚脖子。 曹宏奇低声问尉保山:“哥,你看我能吃能动的,整天躺着不是个事,我出去寻个活儿挣点钱,等你腿脚好了咱也有路费回家啊!” 尉保山闻言,神色立马灰败下去,看着自己左脚叹气。 “还有,他说骞娃在找咱!他要真能跟骞娃联系上,骞娃会寻不着咱?真听他的话,咱等到明年也看不着——” 曹宏奇说着就听到有脚步声快速靠近,停下话一仰头,就看到了站在他们面前快喘不上气的姚骞。 尉保山由于面前出现的一双脚而抬头从脚到腿、再到胸膛面孔,看到姚骞时,目光有一瞬呆滞,随后放开抱着曹宏奇的手,激动地叫着“骞娃!”拉住姚骞就要起身。 姚骞没有扶他,反而抓着他的手自己半跪下去,使劲咽了口唾沫,哽咽着喊二人“山哥!奇哥!” 常爷拎着一只鞋出门时,就看见三个傻子迎着冷风蹲坐在大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边哭边笑,鼻涕眼泪都冻脸上了,简直没眼看,气得他想把手里的旧鞋扔到三人中间。 “进屋!”常爷一声吼,打断了兄弟三人的泪眼汪汪,“想两只脚都拄拐?!” 姚骞望了眼满脸不悦的常爷,再看看尉保山光溜溜的脚丫子,抹把快冻瓷实的鼻涕,急忙拉着尉保山往自己背上带,“山哥!快!我背你进去!” 尉保山严厉拒绝,“我又没瘫!”站起身准备走,被曹宏奇和姚骞一左一右搀住胳膊要将尉保山拎起来。 “怪我怪我!是我连累——”曹宏奇急着道歉赔罪。 “瞎说甚呢!放开我!”尉保山被二人的举动气急了眼,胳膊肘向两边撑,猛地感觉到什么,僵住了动作,低头就看到常爷一只手抓着自己左脚腕,用力往鞋里怼。 旁边的曹宏奇不用尉保山推,早就被常爷一个肩膀顶的差点摔倒在地。 姚骞对常爷的动作同样吃惊,但他记得更要紧的事,“谢谢常爷救我两个兄弟!” 常爷看到尉保山自己蹬上了鞋,起身哼了一声,不发一语大步向前朝房门走去。曹宏奇立即过去,和姚骞一起半扶着尉保山,三人相携跟在了常爷后面。 大门外,小杨举着没盖的水囊强忍着森森寒意探头往院里瞧,看到常爷的身影先进了屋子,他才提脚迈进门槛。 短短十几天没见,如今重逢,他们三个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有点说不出口,尤其是当着常爷的面。只会傻呵呵地看着彼此笑,笑着笑着红了眼,最后齐声长叹,当然,三个大汉子坐一起,也不好意思哭哭啼啼倾诉思念和担忧,简单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对方和自己同样焦心恐慌。以前,他们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联系对方,可从来没有这回的分别让他们刻骨铭心、感慨万千,原因是他们差点分别成永别,阴阳两世别。 感人的重逢被门外传来的说话声打断。 屋外,小何大夫发现檐下站着的陌生人时,好奇地问了句:“乡党是来问诊吗?” 小杨略略欠身回答:“不,我在等人。” 小何大夫注意到小杨手里开盖的水囊,指了指房门,“那便屋里等吧,外头天寒地冻的。” 小杨拒绝的话没说出口,房门从内打开,姚骞出其不意地拉住小杨举水囊的胳膊,水囊倾斜,水洒到姚骞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小杨兄弟,我方才把你忘了!”姚骞嘴里连连道歉,不管自己的湿衣裳要拉小杨进屋。 小杨本想拒绝,可因为着急姚骞湿到里衣,光顾着提醒姚骞,“快擦擦!这天衣裳可不好干!”反应过来,已经站到门槛里边。身后的小何大夫恰好关紧房门,小杨立时感到了比外面还重的寒意,抬头就对上了常爷的随意一瞥。小杨凭着本能地闪身到姚骞另一边,拉开与常爷的距离。 “我没事!倒是害的你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你该吆喝我的!”姚骞追着小杨的脸满含歉疚地说,又懊恼自己犯蠢忘了人家。 小何大夫没理会他们的事,直接走到曹宏奇面前,曹宏奇登时端正坐姿问好:“小何大夫。”问完,想起头前自己耍疯还拒绝人家劝阻,心里突的一跳,急忙说:“那个,我那阵儿就是犯轴了,可不是犯病啊!” 小何大夫拉住曹宏奇吓得直摆的手臂,按住手腕把脉,没忍住白了眼曹宏奇:“我是大夫,能分清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我也没装疯!我——”话到嘴边,想起众人都在屋里,曹宏奇闭上嘴巴面红耳赤。 尉保山看到姚骞慌里慌张的样子,略带探究地问了句:“这是你新认的兄弟?” 姚骞这才拉着神色不安的小杨跟几人简单介绍了小杨,以及一位菩萨心肠的救人英雄,完全没过问到小杨紧绷的神情和退步,只当他是和众人初见而生涩。 常爷还是老样子,轻易不开口,可他再怎么默默无闻,也很难让人忽视,有什么话或事,都会跟他致意,包括小何大夫在内。 “没有太大变化,仍是再服一帖药,以后少忧心!”有些话他知道说了未必管用,小何大夫还是习惯多嘱咐几句。然后话头一转,问常爷:“晌午饭是加两个人吗?” 听了他的话,常爷看向尉保山,尉保山看向姚骞,姚骞刚要开口,被小杨抢先一步。 “我们出去吃吧,吃完你再回来?”小杨一半陈述一半询问的语气。 一个再正常简单不过的问题,让姚骞三兄弟都沉默片刻,脸黄心闷皆是由于两个字——没钱。 穷困潦倒的三兄弟最后还是被冷情冷脸的常爷搭救了,常爷一言拍板,释放了小杨回家吃,姚骞跟他们吃。三个兄弟点头感激应下,互相深深看了眼。 姚骞送小杨出门时,再次跟小杨表示歉意和谢意,并请小杨代为跟云彦告假,言称兄弟伤病未完全康复,自己安顿好兄弟明日去寻东家,小杨承诺转达意见离开了。 质朴的冬风吹着姚骞年轻的面容,吹散他呼出的每一小股热气,让他知道自己的一点热血根本无法抵御天寒地冻。他望着对面一处庄稼地头的三棵光秃秃的杨树,其中有一棵树干的下方,垂挂着整棵树上最粗的分枝,分枝似乎受过什么打击,将断不断。想到它们为拥有参天之姿而经过的风吹雨打,曾折断的枝条不知凡几,甚至可能差点被连根拔起。许久,他才垂下眼,心中酸软胀胀的,无声自嘲,他哪有甚本事安顿兄弟啊! 第23章 厚着脸皮三人吃了晌午饭,姚骞赶紧给二人收拾了屋子,想洗衣裳没成,因为要换洗得先买衣裳的。姚骞气鼓鼓地化悲愤为干劲,追着要帮着小何大夫规整药材,被小何大夫无情拒绝了!又想去找老何大夫,被告知正在午休,这才罢休。 回屋发现常爷不在,三人聚在一块儿聊了惊魂动魄的那夜。“那天,到底咋回事?你俩记得吗?”姚骞沉声问二人,原以为只有自己没有了印象,没想到尉保山和曹宏奇听了,都是一阵迷茫。 “我记得咱们最后都饿得头晕眼花了,好不容易出了那装满武器的屋子,不知又咋弄的,墓室都塌了,这个还有印象吗?”姚骞又问。 曹宏奇想了想,回答:“没有,我只记得咱们寻着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墓室。” “那是假的!常爷说了,那墓室里有迷魂药,咱进去就跟做梦一样,梦到咱们最想要的东西。”尉保山心有余悸地说。 “原来你是从那会儿就中邪了!”姚骞恍然大悟,“难怪后面死活不愿离开!山哥你呢?咱到底是咋出来的?” “跑!一直跑!”漆黑的甬道里,尉保山一跛一跛地跑着,可他的跑根本就是在走。身后是“隆隆咚咚”的声音,然后他感到有人在后背推了自己一把,常爷在耳边说了句“停下来会死!”他吓得真的加快了速度,忘了疼痛难忍的腿脚,他拼命跑。身后乍然闪过一道白光,然后“轰”的一下,仿佛是吼叫声,也可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他没听清,只记得回眸望去的那一瞬,他看到了魔鬼张开大嘴向他咬来。 头一次睁眼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身上盖着常爷的外套,没来得及观察周围,就被左腿和左脚的锥心之痛弄得满头大汗,直至晕过去。再次醒来,就看到常爷把胳膊下夹着的曹宏奇,远远地扔在草地里。这一点他没告诉曹宏奇,但他很确信是常爷救了曹宏奇。他也想过,为什么常爷没有救姚骞,给自己想了很多原因,却没问任何人。 “我也只记得这些了,”尉保山对二人说,“你呢?你是咋逃出来的?” 尉保山问及,姚骞再次闭上眼,回到了那个漆黑的甬道,没有一点光,他们只能靠声音辨别彼此的位置。 巨大一声“轰隆”,常爷突然喊道:“主墓塌了!” 尉保山下意识问:“我们都没去咋就塌了?!” “肯定是刚才的爆炸引起的,这个陵墓是整体的,一处损坏极有可能破坏全部!”姚骞分析道。 “东南方!生门!跟紧我!跟丢了会丢命!”常爷话还没完就跑了起来,曹宏奇紧随其后,姚骞在最后,顾着前面的尉保山。 跑了一段,曹宏奇大叫“发财了”,不知道窜哪儿去了,然后他要去找曹宏奇,尉保山劝阻,常爷不等他,拉着尉保山跑。他刚转身,就有东西从空中朝自己斜斜飞过来,他侧头躲过,就看到身后追来一群密密麻麻的小红眼睛,借着那点红光他认出那是一种毒蛇,无奈只能跟着常爷、尉保山跑,嘴里喊出:“有蛇!躲着点!” 他喊完,尉保山腿一软跌倒在地,他才想起那是尉保山最害怕的东西,可是根本没有时间害怕,他上前和常爷齐力拉尉保山,尉保山哭喊“跑不动了!我要死了!” 常爷猛力一拽,把尉保山扶到姚骞背上,“拖着他走!我去把它们杀了!别回头!” 姚骞没力气说什么,用疲惫不堪的身躯拖拉着比自己重一半的尉保山往前行,远离红光照射的那点地方后,他就看不清方向了,两只手在左右晃动,他很想问常爷是怎么辨明方向的,一扭头就看到有两束绿芒和那群红点交织在一起,而绿芒似乎从一头四条腿的动物身上发出的。 后面,他的记忆就出现了混乱。醒来的几天里,他好几回想到那儿,就不知是梦是幻了,总之,心底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重要的记忆缺失了。 过去的日子如同落叶,会被天地慢慢淡忘。他们没有迫切探究或追究,他们有更重要的当下,艰难的当下需要面对。是以,说到眼前的情形,三人都是穷不堪言。穷,还没有发财路,更是令他们愁白了头。 姚骞向二人说起了给云彦当长工的事,二人认为当长工不妥,但都别无他法,毕竟姚骞要还的不只是银钱,还有救命的恩情。二人也庆幸,姚骞遇到了云彦,否则不会有今日。 也是这时候,姚骞灵光乍现,对云彦当初的说法有了怀疑:他明明是个大老板,需要亲自去山里寻药吗?也没见他有什么病需要服药啊。从几天的接触过程基本断定,生意上的事都是小杨在做,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蹊跷? 想曹操曹操到,“咚咚咚”敲门声落,小杨和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姚公子,你们在吗?” 姚骞急忙应声请小杨进屋。 三人话匣子打开全然忘了时辰,小杨一开门,发觉日头西斜。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小杨身上,让他看上去像裹上了一层软软的透明衣裳,暖烘烘的惹人心生喜悦。 小杨在门口朝屋里扫了一圈,果然没有让他胆寒的存在,于是注目着姚骞说:“东家托我给你传个话,方便出来一趟吗?” 姚骞错愕,怔在原地,曹宏奇和尉保山同时推了他一把,他才回神,“有甚不方便的!”说着走出门,小杨对尉保山、曹宏奇颔首关好门。 “这是东家给你的”,小杨把20个银元放到了姚骞的手里。 姚骞一脸怔愕,看着手里的银元,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东家说这算是你提前预支的工钱。”小杨补充了一句。 “吱呀”的开门声惊醒了姚骞,但他没心思看身后是何人,目光落在那有点冰凉的圆形钱币上,内心蓦然涌起一股沉重,然后,那山峦一般的沉重又被一股海浪似的哀伤冲开,最后是五味杂陈,心绪翻腾。 小杨看到老大夫走出门,目不斜视地从院子里架子上端了一簸箕什么药材进了东厢房。 “吱呀”的关门声传来,姚骞终于开了口,“东家还说什么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小杨略带灰色的丹凤大眼,仿佛看到了那个时而慵懒时而肃穆的身姿—— “既然认了哥哥,有事尽管开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是傻子!” 话是小杨学的,但姚骞能想象到云彦说那话时故作冷漠刻薄的模样,若是当着自己的面,他约莫还会做出自然随意来。 姚骞笑了,笑声很曲折,宛如老汉唱跑调的山歌,连山都能吓走形的那种。 小杨想洗耳朵时,忽的闻到了恐惧的气味,火速道别离开。他走了几步咬牙回头,对望着自己憨笑的姚骞叹息道:“东家中午点了好吃的菜,结果你没回去,闹得他最后甚也没吃。”说完转身一步三叹气地离开了。 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姚骞脑子里空空的,眼神落在地上,也是空洞洞的,千头万绪乱成麻,任尔东西南北风。 常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被抽了魂的骨头架子似的姚骞,但他不关心任何事。他与姚骞擦肩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瞥了眼姚骞手心的银元,语气平淡地说了句“钱不用还”。他想说“抱歉”,或者“看到你活着,真好”,但他不习惯,虽然他当初放弃了救姚骞。 姚骞被常爷的话勾回了一丝神智,他转动脑筋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常爷莫名其妙的话,但他隐隐感觉到,就如同看到他们三人自己会得到救赎一般,他的安然无恙,同样令他们释怀了些什么。而常爷的话,包括尉保山、曹宏奇几次欲言又止和眼神躲闪,兴许皆与此有关。 拿着刚捂热乎的钱,姚骞寻了老何大夫打听他两位兄弟的治疗情况,老何大夫表示明日就可回家休养,姚骞却请求多住几天,结果被老何大夫骂出了门。 无奈,他又去寻小何大夫,问了所有的医药费及食宿花销,他留下五个银元,请小何大夫务必治好兄弟,同时把原来收的钱退给常爷,然后他又被小何大夫嘲讽了半晌。 等回到屋里,迎接他的竟然还是三个人的冷言讽语,尉保山和曹宏奇坚持自己的债自己还,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们,常爷只一句冷的掉冰碴的“我又没救你的命!”就把他堵了回去。 三个大钉子碰的姚骞千疮百孔,冷风一灌他眼里快要下霜,想起今早才吃过的滚烫甜蜜的甑糕,忽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一天工没上,倒拿了一年的工钱,还没良心的不跟东家打招呼,气的东家食不下咽! 不行!得去见见东家大哥!姚骞这么想着,隔着门跟尉保山他们喊了一句,踏着落日的余晖往外走。他真的不是想看看云哥吃没吃饭,都是为了日后靠着东家挣钱!他这么告诉自己! 再次路过大酒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酒楼门口挂着一排灯笼,照着门内门外热闹的人群,不过没了那位声如莺啼的佳人,只有酒气熏天的老爷们。 姚骞淡淡扫了眼那喧闹的地方,嘴里哼着小调加快了脚步,令他意外的是,穿过勾栏瓦肆那条街时,总觉得耳边有熟悉的旋律,他仔细听时,声音还是酒楼里那么悦耳。可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大红灯笼,灯火所及之处,房檐屋角是红的,地面石砖是红的,逍遥客的脸更是红通通,灯火阑珊间,连男男女女呼出的热气也是红色的。让人忍不住道一句,日落天黑不愁寂,醉生梦死红纱帐。 越靠近客栈,姚骞心急越急,身上热汗淋漓,他仍不自觉加快脚步,似乎怕错过什么。街道上,没有行人,是以,如练月光只给了归心似箭的姚骞。直到他蓦然抬头,才知道有人分走了他的月辉,那人静静站在客栈大门外,抬头望着照亮归程的玉盘。他停下脚步时,那人侧目向他看来,是比玉盘更清亮的光,穿过人间烟火照进了他眼眸。 都道圆月满,心满人才满。 第24章 狼吞虎咽塞了两碗胡辣汤下肚,姚骞被十几里地路程耗干的肚腹才填满。赶路的时候不觉得饿,一进客栈,他就像几年没吃饭,肚子叫的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气的云彦冷着脸叫小二把先前预备的胡辣汤送到客房,还吩咐小二准备沐浴的热水,那勃然变色的样子,跟他在月下回眸的时候判若两人。但姚骞一点也不恼,捂着肚子笑嘻嘻地上了楼。 晌午那阵儿,他大喜大悲还大饿,可因为吃着别人家的白饭加上他心乱如麻,吃了半碗臊子面就把剩下半碗倒进了正在补身体的尉保山碗里。尉保山当他是心疼自己,实际上是他食难下咽。“真日怪!”他小声嘟囔一句,为什么吃别人的就啥都不是个味,吃云彦的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总也不够? 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发现云彦根本没怎么吃,还剩了一半胡辣汤,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问:“云哥不吃了?觉得不好吃吗?” 云彦索性放下筷子,摇摇头,“不如小杨做的好!” 姚骞这下也想起了前几天野外那香味扑鼻的一小锅胡辣汤,可惜当初他只吃了两个丸子,还是用茶水涮过的。今儿个总算是过瘾了!会不会是东家记得自己没吃到,今儿个特意点了胡辣汤呢? “倒了有点日塌了,我吃了吧!”看云彦没反对,姚骞就把云彦的碗扒拉到自己面前,稀里呼噜喝完了! 云彦看着他吃自己剩下的,心里窃喜,又心疼地想:万一他今晚不回来,岂不是要饿肚子,不虞地问,“你晌午没吃到饭?” 姚骞正偷偷放松腰带,闻言,神色一滞,“吃了吃了,就是,没好意思吃太多。”说着站起身收碗筷掩饰自己的窘迫。 云彦微微叹口气,慢慢斟茶,“不用往下送!小二很快就上来了!” 姚骞霍然想起云彦刚才跟小二安排的,他看了看屋里的环境,目光落在云彦身上,心想:“这要咋洗?也不能把东家赶出去呀!” 来回踱步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勇气在东家面前沐浴,他只能顶着压力迟疑地张口,“云哥,我能不能不沐浴?我,有点怕冷!” 搔首踟蹰半晌原来是为了这个,云彦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嫌弃道,“你身上汗味都快馊了,是想熏死我换新东家吗?” “不是,不是!这太麻烦了,弄一地水。”姚骞嘴里跟塞了石子,怎么也吐不出。 “无妨!小二会收拾的!你只管洗!”云彦知道有专门的浴房,可就是不告诉他,故意看他抓耳挠腮。 “那,那啥,”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了,实在不行穿着里衣洗! “客官吃好了吧?现在去沐浴吗?”小二在门外轻敲房门,恭谨地问。 姚骞端起碗才反应过来,脱口就问:“去,去哪里沐浴?” 他看着云彦问的,回答的是门外的小二,“浴房在后院,很暖和,客官尽可放心!” 云彦看姚骞一直盯着自己,也做出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就看到姚骞喊着“马上下去”,端着碗筷欢天喜地去沐浴了,全然忘了带换洗衣物一事。 云彦摇了摇头,轻笑出声。 沉入温热的浴桶中,姚骞舒服的想要叫唤,热水不仅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还化解了心里的疲劳,他舒服地眯起眼享受着。他早就想好好洗一下了,最近风里穿土里滚的,加上出汗,快成泥人了。前两回都是草草擦拭一遍,如同隔靴搔痒,啥用不顶。还是客栈的浴房好!等日后有钱了,买了宅子,定要装这么一间浴房!想到日后,难免惆怅,长工得干好!发家之路也得找!姚骞打算着飘零生计。 痛痛快快洗漱完,小二在门口告诉姚骞,已把换下的衣裳拿走了,姚骞吓得差点裸奔出门。及时雨小杨这时过来,隔窗表示东家让他把新置办的成衣送过来,姚骞才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吓飞的魂儿终于渐渐回归。 别别扭扭上床躺下,姚骞记起有事跟云彦说,于是他侧身坐着,注视着斜倚床头看书的云彦,心里默默佩服他的东家:太好学了! “云哥!”姚骞轻唤一声,看到云彦抬头以眼神询问自己,他才郑重地说:“谢谢你!信任我!帮助我!我都没上工,您就——” 云彦放下手里的医书,静静凝视姚骞,青年也没躲闪,将自己眼中的感动尽数传达给他的恩公。 “你只要不负我的信任就好。”总有千言万语,此刻还是不能说,云彦只道一句富有深意的话。 姚骞果然只听到了表面的含义,郑重许下承诺:“你尽管放心,我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不说空话。” “别到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就缩脖子钻壳子!”云彦说着躺下身,拉起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又露出头看姚骞,眼神带着钩子。 “不,不可能!”姚骞一怔,下意识辩驳着慌忙转身躺下,安静片刻,又挑起话头:“这钱太多了,没有谁家长工一年能挣那么多的,再说,我也用不了这么多。” 姚骞身体躺的板直,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察觉云彦早已侧身,一手撑在脑后,借着柔和的光线凝视他。 “明个儿我还得跟东家告假,尉保山的腿还没好利索,云哥你要有事先回洛平吧,我还要送他俩回家,我不会携款潜逃的,你要不信就让小杨看着我……”青年呢喃着没了声音。 “逃了我就有理由抓回来锁住你!”云彦在心里说,知道他定是累极了,一整天身体不消停,心神也不消停,头一回这么快睡着。 白日命小杨送钱的时候,他就猜到小杨不会袖手旁观。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所以,他问那高高在上看尽人世的白玉盘,能不能把他想念的人送回来,祈愿他喜乐,默念他平安,转头,那人就站在了跟前。那一刻,他信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次日一大早,姚骞为了尽快见兄弟,没在客栈吃饭,手里拿着肉夹馍边吃边走,匆匆赶往药堂。 今儿又是个大风天,姚骞缩着脖子,双手攒进袖子里。云彦这回备的衣裳是按照他的尺寸买的,大小正正好,下裤外袄,适合他外出干活儿。不像之前的青衫长褂大毛氅,摸着舒服穿着不便,但他清晰记得,云彦穿长衫很好看,是温润儒雅的陌上公子,是超凡脱俗的谦谦君子,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 脑子不由自主想着云彦,姚骞被西北风裹挟着晃曳到了药堂门口,抬眼就看到曹宏奇正在套马车,而尉保山坐在车上整理草席和棉被,姚骞一把按在车梁上,气血上头,高声质问:“谁让你俩走的?” 第25章 姚骞一把抢过曹宏奇手里的套绳,抬手指天大声质问:“非要这大冷天走吗?都不寻思跟我说一声?是有人催你们了?”那横眉冷对的表情,跟来时弯腰驼背缩脖子的样子,大相径庭。吼出来的话,被大风一吹,竟传的更远。 曹宏奇和尉保山看到姚骞的一刻,就知道他要生气,互相对视一眼,由着他先吼两声。 曹宏奇侧了侧身,避免说出的话被风吹走,神情沉重地对姚骞说:“我们跟大夫再三确认过了,真的可以走了,这才出发的!” “何大夫也同意你们今个走!?”姚骞嗓音又高了一分。 尉保山急得要下车,被大门口出来的常爷按住肩膀。 常爷对上姚骞冒火的眼珠子,神情丝毫不变,“我会负责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丝毫不受大风影响,仍然掷地有声传到姚骞耳中。 “常爷送到咱们县里,然后我送山哥回家。”曹宏奇看了眼常爷,自作主张改了后面的安排。 姚骞看出了三人坚持的目光,往尉保山身边靠了靠,看着尉保山盖着棉被的腿,低声问:“明儿个行吗?我跟东家——” 尉保山弯身过去拉起姚骞的手,迎着冷风大声笑了一下:“你小子这是让我们眼红呢?” 姚骞急忙挪身为尉保山挡住风,尉保山面露隐优,语重心长道:“咱走前,我跟家里说三五天回去,这都半个月了!我妈那性子你晓得。她肯定——” “我托人去传信——”姚骞再次退让,言辞恳切。 “有那时间,我们都到家了!”尉保山敲定主意。 姚骞看着尉保山,慢慢低下头。他们三个中,尉保山最大,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遇到分歧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他最后拍板决定。也是因为他愿意多担一分责任,有困难会多出钱多出力,还威胁他们不准见外。 姚骞自然也希望自己是那个可以兜底的人,拍拍兄弟肩膀摆摆手说一句“别怕!有哥在!”可他却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别人遇事可以跟家里人倾诉、抱怨、求助,而他呢,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想不饿肚子都得靠旁人施舍善意,分出别人的口粮。他,就像那野生野长的白杨树,生根发芽是自己,风中不倒亦是自己。 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跟东家预支的三个银元,一人分一个,另一个给常爷时,常爷凌厉的目光暼了暼他的被风吹空的裤兜,他就默默无言地收回了手。 望着尉保山和曹宏奇戴着帽子,用布巾遮住口鼻,渐渐消失在视野,姚骞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吸溜了一下清鼻涕,心里默念:“谁骂我了?!” 与此同时,客栈厢房里,小杨提着壶热茶进了云彦的屋子,边为云彦斟茶边禀报,“先前托子君先生查的事,有消息了。” 云彦停下准备端茶的手,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医书,抬头侧目,“细细说来。” 小杨侧身正对云彦,看着云彦温声细语道:“姚公子他……” 北风咆哮中,罕见地出现了一道稚嫩的夹带着沉闷沙哑的吆喝声,“卖报卖报!大报刊大新闻!” 姚骞顶着能把山尖压低的冷风将头从领子里抬起一个下巴尖,发现又到了酒楼附近,大门外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冷娃在风里来回疾步,似乎是担心大风将报纸吹坏,那冷娃一直背风站着,手里的报纸不敢举太高,只尽量凑到别人跟前售卖。 有路人驻足询问:“是《广通报》吗?” 穿着破棉衣的冷娃扬起通红的脸蛋说:“不是那个嘞,这是新印出来的《新府报》,留学回来的苏先生办的。来一份吧叔叔?” “没钱没钱!”路人摇手离开。 卖报冷娃如同一只灵活的螃蟹般横着小跑过去,追上另一位准备进酒楼大门的富绅打扮的胖汉子问,“老爷来份报纸吧?等酒菜的时候正好看看。” 富绅停下脚步,看着冷娃手里的报纸,“一张多少钱?” 冷娃急忙将手里的那份往富绅面前递了递,笑靥如花,“3分钱!” 富绅从袖袋里摸出3分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冷娃笑着鞠躬:“祝老爷升官发财!”抬头就看到一只伸到面前的手,再看时,对上了一个后脑勺,那人正把手向后伸着,缩着脖子说:“给我来份报纸!” 听着声音年轻,冷娃急忙用自己比姚骞还沉闷的嗓音说:“好嘞,谢谢大哥!”长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报纸,绕到姚骞面前,为姚骞递上报纸咧嘴笑着说:“祝大哥飞黄腾达!” 姚骞摸出一个银元递给冷娃,另一只手接过报纸,眼睛开始浏览报纸上最大的字,看到“湘军、护法战争”等字,嘴里笑着说:“你这小嘴巴挺会说。”抬眼一看,正见冷娃右手摸索着那枚银元,一脸羡慕又为难的表情。 “哥,我找不开,你给我大子儿吧。”冷娃说完就把银元塞进姚骞手心。 姚骞一愣,下意识答应,“哎,等一下。”把银元装进兜里一摸,里面总共只有一个银元,将报纸换了个手拿着,摸了摸另一边兜儿,想起自己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霎时不知所措,讪讪一笑支吾道:“我,我也没大子儿。”把报纸还给冷娃,转身就走。 “哎,大哥——”冷娃对姚骞风一般离去的背影说,“我可以赊给你。” 然而,顶着大风唉声叹气的姚骞根本没听到,尽管大风吹得他脸都走形了,他此刻却觉得一点都不凉,因为他的心更凉!满身上下一个银元,还是云彦施舍的,他有什么资格缩头缩脑,他就该好好吹吹冷风,保持穷人该有的清醒头脑!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挺累的,天天要谋划这个顾虑那个,远不如路边随随便便一条狗痛快,想叫就叫,想咬就咬。 路边那只正在叫的狗,才不管这个蓬头垢面的两条腿的人为什么用一副羡慕的表情看它,因为它忙着“汪汪汪”给其他兄弟姐妹传递最新情报。 土狗看看左右两边的狗子们,激动地说:“又要打仗了!我看到那里聚集了好多人,都是男人,他们一起打架,说是训练,有人用一种枪放鞭炮,然后鞭炮会飞很远。” 一只小母狗惊声尖叫:“鞭炮?!他们要用鞭炮吓唬我们吗?” 一只大花狗紧跟着说:“是他们人和人打仗,抢地盘,抢配偶,不是打我们。” 另一只年老的土狗对传信土狗说:“那不是鞭炮,那个是火药,战场上用的火药,我以前听说过,咱们要是碰上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土狗说:“我晓得,哦,对了,他们管那个好像也叫枪,不是那种红缨枪。” 老土狗问:“消息你传给首领了吗?” 土狗回答:“传出去了,它今儿个就能得到消息。” 小母狗说:“首领那么厉害,没准它早就知道了。” 大花狗说:“世道太乱,咱们躲也躲不过,都听首领的就是了。” 旁边一只狸猫从树上跳到土狗面前,“喵喵”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土狗冷脸回答:“不信拉倒!” 第26章 “走了?”云彦用疑惑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姚骞的话,脸上好似有点惊讶,又有点古怪的表情。 “对!”姚骞捧着热茶碗暖手,“我把你让我请他们吃喝的钱,直接给他俩了。”看到云彦没有在意自己擅自改变了薪资用途,他目光落在飘着茶叶的淡黄色茶水说,“他们离家太久,家里人会担心。” “那你呢?”云彦把凳子往姚骞身边移了移,两人胳膊贴着胳膊,“你的家人不会——” 姚骞装作一派逍遥的情态,“我是独行侠,自由惯了,家人,应该也会担心吧。” “你还没说你家在哪儿?日后——”云彦心疼青年过往的一切遭遇,为了正大光明对他好,只能残忍地挑起他的伤心事。 “我,四海为家!走哪儿住哪儿!”姚骞强颜欢笑一声,转而收起假笑,语气平淡地坦言:“我自己一个人过,记事起就没见过家人了。” “不用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云彦凝视着青年垂下的眼睫,看到青年抬眼时讶异又有点感动的表情,云彦笑容渐深,故意拖着话音说:“毕竟我们都是一个炕上睡过的——。”在青年嘴巴无意识张大、眼睛瞪大的惊呆后,他才坏心眼的地补齐后面的话“兄弟了”。 姚骞瞬间觉得面红耳热,同时觉得手背也在发烫,才看到云彦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贴到了自己手背上,吓得猛地一甩手,手里的茶碗就要掉落,正好被云彦空出的手稳稳接住。姚骞“噌”地站起身,目光躲闪语无伦次道:“那个,我们,不是我,兄弟——” 云彦抬头看着姚骞,一脸纯朴认真地问:“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没在一条炕上睡过?” 姚骞低头扫了眼云彦,慌的一下背过身,嘴巴止不住哆嗦,“睡,谁,不不不。”他急的一跺脚,朝门口走去,“我去拿饭!” 回应他的恰是两下敲门声,随即门被推开,小杨端着托盘进来,姚骞如释重负,热情地迎过去,“哎呀,肚子好饿!” 云彦扫了眼被姚骞挡住的小杨,眼里闪过一丝暗芒,躲开了喧哗的堂客,厢房里还要被打搅!哼! 果不其然,是夜,姚骞又做起了那种怪异的让人燥热难耐面红耳赤的梦。不同的是,这次的梦,跟从古墓里出来后的噩梦奇迹般连上了! 昏暗的野草丛里,他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地躺着,忽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唤醒,他艰难地睁开一点眼皮,就看到一只怪兽跪趴在自己正上方。圆圆的眼睛睁的快要竖起,炯炯有神地瞪着自己。可他顾不上怕,因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遭受巨大痛楚,疼的他不得不把眼神下移,然后他就看到那个肇事者正是头顶的豹子!他心跳骤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可惜他没死成,他蜷缩在无间地狱发抖,仍被活活疼醒,无意识睁开双眼,发现在自己身上作恶的人竟成了云彦! 姚骞身体一抖,从床上弹起,下一瞬眼珠子差飞出眼眶,因为云彦正弯身站在自己床边,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中。 “嗷!”姚骞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翻身下地,却重重摔倒在地,可仍然不顾摔疼的身体,脚蹬手划向后退去,直至贴着床角的墙壁,才停下来。急促地喘着气,看了看周围熟悉的环境,如梦大醒般将头靠在床边闭上眼睛,一脸虚脱状。 云彦还是那么站着,举着手,只一双眼睛随着姚骞的动作而转着。他就那么静静地、僵硬地看着姚骞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躲避瘟神一般躲开自己。他夜里睡的轻浅,听到姚骞发出痛苦的呓语声,慌忙下床查看,刚要伸手轻拍青年,青年就惊醒了。 “梆,梆,梆,”窗外传来响亮的打更声,更夫的唱和跟着传进屋里:“天寒地冻!保重身体!” 更夫的话惊醒了两个人,但姚骞没离开地面,动作缓慢地擦了擦因汗水浸湿而辛辣的眼皮,眼睛落在只能看见轮廓的窗棂上。 云彦没有错过姚骞的一丝细微变化,他那举到麻木的手掌向被子偏了偏,又无力垂下虚握成拳,下唇被他咬出血丝,他舔了舔唇,咽下咸腥的血丝,站直身体,垂下了脖颈,不再注视姚骞。 “我,听到你说梦话,过来看看,没想到会吓着你,”云彦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声音虚虚浮浮,没有一点力道。等了良久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又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吓着青年,“回床去上吧,天寒地冻,保重身体。”说完就绕了个没有意义的大圈,回到床上背对着姚骞躺下。 姚骞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刚才是做梦了,梦境和现实的一丝衔接,将他心里的恐惧成倍放大,于是他慌乱不安到极点。他试图说服那就是个噩梦,醒了就没了,噩梦经常有,人人都会有。而且,他觉得自己做这个噩梦,肯定因为东家奇奇怪怪的举动以及自己奇奇怪怪的反应。但他不知为何还是觉得灵魂在颤抖,那梦里的疼痛居然跨过梦境,传递到了他的身体发肤、他的隐密部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不去怀疑:那是不是真实的记忆? 他不敢去看云彦,听到云彦的解释和关心,他更加心慌意乱,为何这么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救自己、帮自己,还用东家、兄弟的身份接近他?他有点反应慢,毕竟没有类似经验,但他不傻。天下熙熙攘攘,皆是利来利往,身无长物的自己,为何会被精明睿智的云彦选中。他,想不通。 “谢谢东家,我,做了个噩梦。”隔了许久,黑暗里传来青年虚弱的声调,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姚骞爬上了床,但他没睡,拉被子盖住身体,抱着膝盖靠墙坐着,脑子里仍是几次难以琢磨的梦,以及跟云彦相识的记忆碎片。 云彦睁着眼睛,感知到青年逐渐平稳的心跳和清醒的呼吸,他知道姚骞没有睡着,所以他就得假装睡着。 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实在太久了,这种心慌意乱到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太久没有体会了。方才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姚骞眼里的是恐惧而不是惊慌失措,那是因为看到自己而产生的恐惧。这种变化,让他方寸大乱,无法及时思考和反应。但他感觉到了,是他操之过急了。 他了解了姚骞二十年来的大概经历,但还不够细致,因此无法确定是否有什么让他难以接受自己的事由存在,看来需要打听更详细的内容。 另外一些疑虑是他不想猜测,却有很大可能的存在的,是姚骞的梦境与自己有关,而自己跟他接触过的,又让他恐怖至此的,唯有那事。 恍恍惚惚似睡似醒间,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紧迫的敲门声,云彦坐起身应了声,门就被打开,灌进一股疾风和小杨慌张的神色。 小杨进门下意识扫了眼姚骞的床铺,就被姚骞暮气沉沉的面容惊的一顿,感受到东家暗沉的脸色,他急忙垂首轻声禀报:“东家!铺子里传来消息,需要您尽快——” 云彦提着大氅跨到门口轻声说:“出去说!” 房门很快被关上,周围恢复沉静,远处的声音显了出来,有脚步踩在楼梯的声音,有后厨咚咚切菜的声音,还有街上的吆喝声:“热包子!卖热包子!……” 姚骞转了转麻木的脖颈,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撑了撑僵硬的胳膊、腿,一股麻劲儿上来,难受的他倒吸冷气,“啪叽”将自己摔在床上,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房顶,终于可以闭眼了。 第27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十月沙尘黄。 长城脚下,边塞险地,风沙滚滚,吞天噬地,埋葬的是历史,也是当下。在兰林北部马神山人迹罕至的深处,恰是腥风血雨的当下。 这里比黄龙山的风更大,沙更粗,树更高,草更密,一条小溪早已结冰,上面铺着薄薄一层白雪,像是刻意剥开天与地的一片冰刃,省的黄土黄天混为一团重归混沌。 而此刻的冰刃周围,除了黄与白两个色,还多了滚烫的红色,或喷溅飞出,或汩汩冒出,或滴滴落地,或汕汕铺开,融化了冰刃上的雪霜,浸染了凄惨的苍黄万殊,无比冷酷地证实了万物竞生的宿命。 以虎老大王宸为首的西北虎一族和以狼老大飞将军为首的灰狼一族,正是这次竞杀的主要队伍,跟着双方的有一些野熊、黄鼠狼等。它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双方偶有冲突,平时碰见都要打斗一番,但今天算是最大规模的、光明正大的生死约战。 狼老大主天一,为了压虎老大一头,给自己取了主姓,名天一,性情比名字还张狂。此时穿着久远的胡服,精明干练,锋利的眼睛穿过风沙,站在树上狠狠盯着溪水对岸的虎老大王宸。 对面的巨石上正矗立着一只七尺高八尺长的老虎,同样不错目地看着那个自称飞将军的东西,发现对方人模狗样的,他抖了抖虎虎生威的毛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九尺高的汉子。一身长袍被风鼓起,长须长髯显得他更加威猛,不羁的眼神又带着天然的傲慢,无端令其他野兽生畏。 冰刃上,两队的先锋热血酣战,各有伤亡。那些同族中,大都是初出山头的年轻一代,勇敢、激进、不认输,即使少了腿、断了尾,仍要咬下对手最后一口肉,一个比一个狠厉,一个赛一个不要命,用它们尖锐的牙、锋利的爪,进行最原始、最直接的厮杀。 周围观战的老中青候补队员,则是以声势为自己的兄弟、子侄助威,虎啸狼嚎不绝于耳,一阵高过一阵,穿过黄沙风霜,透过黄天云干,响遍了西北大地,直至引来白雪纷纷。 主天一眯了眯眼,看着仍然焦灼的鏖战现场,他的狼族还有四只,对虎族三只,其余六只已经爬不起来了,倒在冰刃上慢慢接受雪水的洗礼。而虎族,伤了五只。它们看似以多欺少,其实在体形方面是劣于虎族的,但他的手下无弱兵,至今没有认输就都是好样的!只是,他有些看不下去了,比他更着急的还有其余观战手下。 一只黑耳朵老狼前腿着地,仰头望着自己的首领,激愤难忍,“飞将军!让我们上吧!不能让这几个好苗子全折了啊!” 另一只老狼也跪下,“飞将军!我们不怕死!活着就是为了争这口气!” 又有几头狼转过身来求战,群狼激愤,狼眼血红。 再观王宸那边,正跟旁边的白虎手下骂骂咧咧,“狗屁的飞将军!花将军我都没认!土匪!流氓!三百年混个人形,就敢跟爷爷我叫板!忍它们很久了!” 旁边的白虎浑身无一丝杂毛,洁白的直冒圣光,性子与王宸正好相反,它张口和王宸人言,“它们快熬不住了,但咱给它们点颜色看看就罢了,若是搭上这几个好后辈的性命,就亏大发了!” “都怪你!天天就知道喝酒!你要是也修出人形,我至于抬不起头吗!”王宸习惯性训斥白虎。 白虎默默翻白眼,心说“骂人都没新意!”嘴上却说:“那位不是没来吗?听说他专门找狼崽子去请了,人家习惯独来独往,没搭理他。你俩,一对一。” “那也是一个种!”王宸气的虎须都竖了起来,看了眼对面请战的狼群和他们这边就知道嗷嗷的傻大个们,心里忍不住流泪,他的子孙后代真是,打架第一名,智计没一明。但好在个顶个赤胆忠心力大无穷,否则真不一定能斗过那群诡计多端的野狼。 “你说现在咋办?这次不收拾彻底了,下次它们还敢挑衅我们!真是,出了两个能变人的,就不知道谁是大小王了!”王宸对着不吭气的白虎自说自话,跺了跺大脚,引得几头老虎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学着狼群向王宸请战了。 一时间,尖锐的,低沉的,沙哑的,扭曲的,各种虎哭狼嗷,盖过了风沙阵阵,刺破了正在疾驰的云彦的耳膜,心里暗骂一句:“报丧呢!”继续像流沙一样穿行在树头山尖。 主天一一动,王宸跟着一跃而起,二人眼里冒着火脚尖踏着沙,齐齐朝中间的冰刃掠去,两边的虎族和狼族,喊声震天动地,跟着冲杀过去,打算跟敌手决一死战。 岂料,中间刚落地的两人同时爆出一声巨喝:“别动!”奇异的默契让二人扭头一暼,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又同时回头,冲自己的狼兵虎将挥手,示意它们不可妄动。 汹涌的兽群不情不愿地停在原地,热血依然躁动,斗志依然昂扬,它们只能将澎湃的激情传达给它们的首领,希望首领替它们抓住猎物的头颅、撕咬猎物的脖颈、吸食猎物的血液! 感受到即将失控的鼎沸群情,他们两个一齐动了,拳作刀,掌为剑,刀光剑影在雪中战成一团。 主天一如迅疾的闪电,王宸则一力降十会,二人势均力敌锐不可当,比飞沙走石风饕雪虐更狂更暴。被他们击中的冰川碎了、大树倒了、巨石裂了,悍然不畏的勇气和巧捷万端的身手,令天地都黯然失色。 云彦站在长城的烽火台顶,借着自己超群的视力将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渐渐升起一丝赞赏意味。在二人再一次倾力相击又被震开后,云彦如离弦之箭一般“嗖”一声,脚步轻盈落在了二人之间的冰川上,一身青衫迎风展袖,清俊飘逸出尘不染,宛如九天谪仙下凡。就连那洋洋洒洒的雪花,在飘到他身边半尺远时,莫名化成了水滴,然后被风沙带走,不沾一滴在青衫上。 刚撺拳鼓劲即将战在一起的二人,被骤然出现的云彦一惊,不解的目光霍然投向云淡风轻的云彦。周围的兽群慢慢也都注意到了战场中央多出来的身影,有认识云彦的,陡然变色神情肃然,不认识的窃窃私语暗自心惊,因为能凭空出现在此的,绝对是令人不敢小觑的角色。尤其是,对方的出现明显震慑到了它们的首领。 白虎在看到云彦出现的那一刻,就放松了下来,浑身竖起的白色毛发在喧嚣混乱的战场,出现了诡异的平静,只剩风雪凌乱。 云彦见周围终于不那么聒噪了,才扫了二人一眼,“你们这是争高下,还是决生死?” 二人下意识要开口,但又忽然闭嘴了,可身后的兽群就不那么理智了,嗷嗷哦哦此起彼伏,有的说决一死战,有的叫干它老母,有的喊同归于尽,咆哮咒骂,比人类的菜市场还吵。 “吼!”云彦一声兽吼刺破兽群脑颅,吓得狼兵虎将寒毛颤抖,瞬间鸦雀无声。王宸和飞将军也为云彦的变化震骇,彻底放开紧握的拳头,松开了绷紧的神经。 “真聒噪!”云彦骂一句人话,改用兽语,“我看你们都改叫麻雀吧,吱吱喳喳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吗?”犀利的眼神瞟向王宸和主天一。 王宸冷哼一声扭过了头,瞪了眼自己的徒子徒孙,虎族的雄性们都垂下虎目。 主天一向后一摆手,狼族收起了抓地的前爪。 “规矩我们自然有,但跟你们豹族可不一样!不知花将军到这里,是想降伏不听你话的虎头虎脑呢?还是要多管我们的闲事?”主天一把人类的指桑骂槐学的毫无二致。 “说谁虎头虎脑呢?!才学了几天人话,就会阴阳怪气了?”王宸立刻反唇相讥。 “那你不是虎头虎脑,难道是猪头猪脑?”主天一嘲笑。 王宸怒火冲天,抡起拳头向飞将军砸过去,一些不太懂人话的兽群本来还在询问两位老大在说什么,就看到硝烟再起,立即跟着咆哮起来。 第28章 风雪斜铺的大幕,骤然出现一个凹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抓住了那洞孔内的风雪,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飞将军迸发,就在拳头距主天一面门一寸远时,被云彦一手轻轻拦住,往下一按,化解了千钧一发的战况。 “你这一拳下去,不就把虎头虎脑和猪头猪脑都认下了吗?”云彦漫不经心地看着王宸说。 王宸反应过来,抽走拳头,“要你管!哼!阴险狡诈的东西!” 主天一对王宸得意地笑,然后又把挑衅的笑容转向云彦。 “你又何必刺激他,倒也不必试探我,我从来都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有人找到了我,请我出面,阻止你们自相残杀便宜了别人!”云彦深邃的眸光对着飞将军射出锋芒。 “你要是能让他听你的,今日的事,我也听你的!花将军?”主天一向王宸挑挑眉,对云彦似笑非笑地说。 “哈哈哈哈哈”云彦爆出大笑,笑够了才停下来,看看一脸不屑的王宸和野心勃勃的主天一,“我刚只说了有人请我,但没说我答应他什么啊!不过既然我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当然要请朋友们来看看戏,若是还能捡到一些口粮,那大家就过个肥冬啦!”说完“呼”地吹了个口哨,口哨穿透风沙传出去,接着,出现了令场上所有兽群瞠目结舌的一幕:四周围的山头顷刻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豹群、狮群和棕熊,它们站在风中岿然不动,静静望着中间的肉海。 主天一环顾四周,脸色大变。 王宸没忍住低呼一句:“日了怪了!这是都出来了?!” “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管任何闲事,但我们很有闲情。”云彦诚心诚意补了一句,飞身一旋,眨眼已经落在了一丈之外的树上,将看好戏的姿态奉行到底。 看到山头围满了比它们多几倍的野兽,狼群和虎群不禁有些骚动,一时间,情势瞬息万变,天空突然褪开阴沉,风沙骤停藏到山后,寒酥四散沉坠潜伏,扶光将他们的身形尽数袒露,混沌天地不再一片苍黄,分出了上下高低的天与地。真真是,万物为刍狗。 王宸走的时候,还是一副咬牙切齿,他恢复了虎头虎脑的模样,恶狠狠地瞪了眼云彦口吐人言,“你不是死了几十年了吗?” “闭关!人家说的是闭关”旁边白虎急忙拉住老大,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其虎目,明明是凶猛的老虎,却做出呆萌的熊样对云彦微笑,“我们老大心直口快,花将军莫怪!”一脸和事佬的姿态,让人无法跟他冷脸相对,不知道的人只以为他好相与,其实是真正的笑面虎,虎族里最有智慧和话语权的一位。 说起来,虎族三个首领都是各有特色,除了眼前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外,另一位是只扬名四海却比较低调又很特别的母老虎。云彦对这支和自己久不对付的兽族不甚关心,但他们的事迹都能传进自己耳中。 挥了挥手,示意无妨,云彦继续看着王宸跟在自己的队伍后面威风凛凛地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一个时辰狂奔八百余里,云彦是有些疲乏了,毕竟他刚醒没多久,就像白虎说的“闭关”了几十年。可他要化解这场干戈,只能硬撑着,好在有惊无险,估计也是双方想要下台阶了,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把好不容易繁衍起来的徒子徒孙扔进没有太大实用价值的血战中。 深吸一口初雪的清冽气味,云彦幡然想到姚骞会不会淋雪,不免又想起昨夜的焦头烂额和辗转难眠,以为是等候数十年的知心相伴,可他还是不记得了,一切又得重头来。最要命的是,这次,他们的开头似乎被他搞砸了。唉! 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中,云彦没注意到白虎的返回,直到白虎出声打断自己。 “花将军!花将军!”白虎脚步生风追在云彦身后呼唤。 云彦抛开烦思,转身望着白虎。 白虎停在云彦面前,摇了摇尾巴,仰视云彦,“花将军!我叫白十二,有事向您请教。”说着点了点头,又看着云彦等候答复。 云彦略微拱了拱手,“有话请讲。” “嘿嘿,我想请教一下,咋才能快速变成人形?”白十二虎姿英武,虎目澄明。 云彦不解,“你为何不问王宸而舍近求远?” “我们老大整天就知道练武,不管我们这个!”他还想说王宸有点时间都花在追母老虎身上了,但总不能拆自己老大的台,只好窃窃腹诽。 云彦感受了下,发现白十二的修炼确实陷入瓶颈,想了片刻才说:“念力,亦可称信念,你的念力不够,懂吗?” 白十二面露困惑。 “你没有找到你非要变成人形的根由!等你找到了,就能突破了!”云彦说完不再看白十二更加困惑的神情,转身离开。 白十二心想的是,我是没有非要变成人形,我本来就是帮老大心上虎问的。可那母老虎想变人形的信念一直都很坚定啊,难道她没找对根由?抬眼才看到云彦已经走远了,急忙道了声“多谢!”为云彦的答疑解惑,也为他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灾祸。他和王宸心里那一刻都很清楚,他们属实骑虎难下了!呸!进退两难! 望着云彦和旷野几乎融为一体的背影,他有时候挺佩服云彦,有时候又有点不理解云彦,不知道他为何总在激流勇进中洒脱离去,毫不留恋权势地位。不过那又怎样呢?跟自己无关!哈,他只是对不关己的事才会洒脱,要是关乎自身,他可是睚眦必报十年不晚。 咯吱咯吱,车轮碾过土路,在雪地上留下两条并行的辙印。辙印先是变长,延伸到看不清村居的白茫茫里,又被雪花渐渐覆盖,让人不知车上的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姚骞把手伸出小窗外,有雪花飞落化成水,也有的没来得及融化就被微风吹飞了。今冬的初雪来的无声无息,他睁眼就看到屋顶已经泛白,但仍是坚持出发了。他实在不愿留在那间屋子,怕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小杨并没有阻拦,再三确认他的决定后,就装好行李驾车了。他接到的命令是,听姚公子的安排,天冷,那就添衣保暖,下雪,可以慢点走官道。他十分确定,对于二位主子眼下做的任何决定,最好都不要反对。没错,马车里这位早就成了比东家还需悉心照顾的主子。对此,他早已认清,唯独当事人自己不知。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跟着马蹄声中夹杂着高声呼喊:“让路!”“前面的马车快让路!”有粗犷的汉子喊着。 小杨回头朝后望去,一队穿着没见过的军装的官兵骑在马上向他们奔来,马蹄掀起新鲜的泥土在雪中扬开。 姚骞也看到了这一幕,急忙吩咐小杨“快靠边!” 小杨拍了拍马屁股,马儿听话地放慢速度站到了土路边沿,马车的一个轮子已经滑进了堆满枯草的水壕里。 姚骞刚稳住身体,那群官兵就喊着“驾驾”到了马车旁,为首的汉子头顶略小的帽子没能遮住他的光头。从马车侧面经过时,他放慢速度弯下腰,警觉的眼神从被风掀起的车帘子缝隙中瞧过去,只看到一个裹着被子头巾看不到脸的病人。他扫了眼直愣愣看向自己的小杨,吹了口哨,鞭子呼哧抽在马屁股上,加速奔跑。后面的骑兵排成一字,跟着一溜烟过去了,寒空中传出马鞭抽动的响声。 小杨看了眼那十几人的骑兵小队,前面三个背着长枪,其余人背的则是包着布露着刀柄的马刀。这便是靖原军吗?小杨心里猜测。 “你说他们会去哪里?”小杨被耳边传来的声音惊了一瞬,扭头看到姚骞不知何时也坐到了车外,他还没张口,姚骞就看着那要被白雪掩埋的骑兵背影又问:“要去干甚?” 第29章 整整十六天了,姚骞熄了灯,躺在炕上粗略算了下,这是他正式上工的天数,也是没看到云彦的日子。最近,他白天打扫完云彦的屋子,就跟着师傅学拳脚功夫,晚上跟着小杨学记账和算法,这些正是他要忙的工作。 “操练身体,主要是为了保护东家,世道这么乱,安全第一位。其次,你的身体不好,咋上工,莫说长工,短工你都做不好。”小杨是这样回答他当初提出的疑问的。 当得知他并没有正式进私塾读过书,小杨亲自负责教习日后要用到的术法,甚至还教了不少字。两位师傅都很严格,每日必要考校前一日教授的内容,不过关便要罚他多练数遍,委实一刻不敢松懈,梦里都是各项课业。 因此,他有好几日不曾想起跟噩梦有关的事了,连带着跟云彦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丝,终于不再令他心烦意乱。 多日没有两个兄弟的消息了,他晚饭后跟小杨告了假,准备明日去探望二人。思及兄弟,自然会想起云彦,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仍是无法将云彦当成尉保山和曹宏奇那样对待。其实有几回话到嘴边,想跟小杨问一句东家的事,终是没能说出口。这若换成尉保山和曹宏奇的亲友,哪管什么对与错,早就忍不住打听了。可是云彦—— “云彦”,姚骞翻了身,看着透进一点月光的窗棂,呢喃出这个令自己挂怀又烦纡的名字。 屋顶躺着的云彦耳朵一动,猛然坐起身,眼眸一亮,紧接着他趴下身,耳朵贴在瓦片上凝神细听,只剩下青年均匀的呼吸声,俨然已经入睡。 总算听到青年提起自己了,也不枉他趴房顶守了十几夜,若是再趴下去,小杨就忍不住掀房顶了。 云彦脚步如鸿向院子里点下,感叹今晚可以睡炕,不,炕让给了姚骞,他只能睡床,怎么都好过瓦砾。虽说他野生野长的,幕天席地是家常便饭,可做人久了,自然知道冬日温暖的被窝有多难以抗拒。推开小杨的房门,看到小杨正在收拾姚骞的行李,心里更加满意了。 小杨对于东家的突然出现,早已习以为常,特别是这半月里,东家每晚都要来坐半晌,一句话不说,就跟和尚打坐似的,睁着眼对着自己,一脸幽怨。小杨无比清楚他的心事,也知道他什么都不想说,于是该干嘛干嘛,权当东家专门来陪他。 可今天有点反常,因为东家没盘腿坐板凳上,而是站在他跟前直直瞅他。放下手里毛绒绒的袜子,小杨看着眼神没有聚焦的云彦轻声唤,“东家?” 少顷,云彦的眸子才有了光彩,激动地拍了下手说,“明日让他给我买书去!” 姚骞一早吃完饭就骑着小杨的御用棕马出门了,这也是昨日傍晚跟小杨告假时顺便借来的,小杨说小棕很听话,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不会骑的人都会被它教出一身好骑术。 小棕是小杨给棕马起的名字,就是自他认识云彦以来,每次乘马车驾车的那匹棕马,明明都6岁了,还被小杨叫小马驹,平日里很是宠爱。吃的料好,睡的棚净,下雪以来,马棚都加了厚帘。以至于姚骞每次都看见,都想下辈子投胎替小棕给小杨跑腿。 不过,令姚骞意外的是,当他提出要步行串村时,小杨会主动把小棕给他骑,就是临出门时,前前后后把小棕摸一边那些动作、那个场面,让姚骞心里塞了蛤蟆似的,蹦哒的有点想呕。 想到这些,姚骞的手下意识沿着小棕似乎摸到了尾巴处,就是他这一摸,令他一大早抖擞的精神跟着他崭新的一身行头都掉进了路边粪堆里。 当姚骞四脚朝天倒在道边粪堆上时,整个脑袋都是晕的,眼前全是小星星,完全不明白前一秒还在马背上游览雪景的自己,下一秒为何会被摔在地上。幸亏周围没人,不然他的臭·丑态将扬名万里!幸亏他穿的多,才不至于摔断胯骨尾巴骨!幸亏他摔在粪堆上,否则跌在冻结实的路面上,连脑袋都有可能磕破! “你什么意思?”姚骞呲牙咧嘴爬起来,走到安然在路边赏雪的小棕前面,看着一点都没有干了坏事而愧疚的马脸,火气更旺。“他摸得,我摸不得是吗?你这马屁股,比老虎屁股还金贵了?”说着他抬手就想使劲拍一巴掌,可举了半天到底是怂怂地放下了! 再次跨上棕马,姚骞心里暗想:谁稀罕摸你的!要摸也是摸——摸谁的呢?他使劲摆头,甩飞异想天开,大声呼喝:“走吧!快点!再敢把我扔下去,我就——我就给你的草料加巴豆!哼!” 小棕像是听懂了姚骞的话,哒哒哒跑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嘶鸣,仿佛在说:“算你狠!” 过去走路一个时辰才能到曹宏奇家,驾马不足半个时辰就到了,还是路上有雪的情况下。可见,这匹马不算浪得虚名,但小杨的话绝对言过其实!姚骞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和大腿根,将小棕系在小坡下树干上,心里想着多饿一会儿这头欺负人的臭马,走进身后的栅栏院。 没成想,他很快就出来了,小碎步走到小棕跟前,谄媚地笑说:“咱跑空了!还得换个地吃饭!小棕你可不能怪我啊!”摸了摸马鬃,小棕打个响鼻扭过头。姚骞咬了咬后槽牙,踩住马镫翻身上马。 “晌午你要能到王家角,咱就有饭吃!不然一起饿肚子!走喽!哈哈哈!”姚骞夹了夹马腹,小棕扬蹄上路。 连阴了几天后,今天露出晴朗模样,瓦蓝瓦蓝的天上干干净净,没一丝白云,呼呼小风就像家常便饭里的食盐一样,调剂着寡淡的空气。前几日的雪花,似乎偏爱了洛平县城,仍留有不少积雪,所以姚骞出门的时候才赏了赏雪景,而偏远的山村,应是只铺了一寸厚,此刻仅在背阴处可见残余白皙。 姚骞以前幻想过策马奔腾,所以借着干活的时候,偷偷学过骑驴。这回算是第一次正式骑马,雀跃的心情始终没减,即使被摔进粪堆,他也忍不住心旷神怡,在寒冷的冬天体会着踏雪出游的快乐!唯一欠缺的是,分享快乐的伙伴。 当然,肉体凡胎的姚骞是不会发现,他的身后一直坠着大尾巴——云彦。若是知道云彦见证了他被马撂蹄子摔了一脸泥,他肯定会给棕马抹一身泥的。躲在墙后,看着沾有泥渍还笑的一脸灿烂的姚骞,云彦忍不住想跳到马上,和他一起驰骋原野,就那么一直向着天边走,仿佛只要他们不停下,他们就会天荒地老。 姚骞从曹宏奇母亲的口中得知,曹宏奇一早就去王家角探望尉保山了,这与他先接曹宏奇再找尉保山的计划不谋而合。他在路上留意着,想着也许能追上曹宏奇,毕竟这是唯一的路,可眼下都进了王家角镇,还没看到曹宏奇的影子。 冬日天寒风冷,乡党们非必要不出门,因此,远处小巷传来的嘈杂声尤为引人,特别是里面貌似有曹宏奇的惊呼声。 没怎么犹豫,姚骞扯了扯缰绳,迫使小粽转身跑向另一条路。 第30章 王家角镇中心的一处牌楼下,正聚集着几个年轻汉子,他们正围成一个圈,看着中间一个瘦瘦的汉子和一个李逵式的汉子比试拳脚。只见瘦汉子双腿分开,半蹲马步,肩膀顶在“李逵”的胸侧,双手抓着“李逵”比他小腿还粗的胳膊,试图将“李逵”侧摔。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围观的汉子都大笑着嘲讽瘦汉子的不自量力,倒是站在墙角的光头汉子双臂抱胸似笑非笑看着几人,穿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曹宏奇手背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下颌骨紧绷,甚至腿都抖了,还是不肯认输。 “就你这瘦胳膊瘦腿的,别白费力气了!”一个汉子说。 “认怂吧!痛快点!”另一个汉子说。 “一会儿尿都憋出来了!”有人爆笑着,几个人跟着笑,“哈哈哈……”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吼叫,几人抬头就看到一人骑着大马狂奔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的马鞭子就甩到了近处,几人急忙避开。 骑在马上,姚骞就看到几个坏蛋围攻曹宏奇,里面最虎背熊腰的那个用一只胳膊卡着曹宏奇脖子,曹宏奇脸色通红,明显出不了气,可他的挣脱就像蜉蝣撼树,掀不起一块树皮。 姚骞又气又急,手里的鞭子狠狠甩了出去,在空中发出啪啪的响声,嘴里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们这帮狗东西,几个打一个算什么!有种冲我来!”驾着棕马跑过人群,又调转马头鞭指恶棍,“放开他!” 几人这才看清姚骞的面孔,以为是个哪里来的英雄好汉,结果看到一个愣头青,光头率先笑出声,其余几人跟着大笑。 曹宏奇看到姚骞,眼里一亮,张嘴刚要喊“骞——”就被“李逵”拎小鸡仔似的提溜到身后。 姚骞这下彻底被激怒了,浑然不顾自己会舍身饲虎,用力拍了下马屁股,喊着“我跟你们拼了!”冲杀过去。本以为借着小棕和马鞭能吓退恶棍,趁机救出曹宏奇,谁知几人是经过恶斗的,有人躲避着,就有人去抢马缰、拽马镫,幸好小棕眼疾脚快,尾巴横扫,后蹄撂出,才避免了人仰马翻。 再一次跑远后,姚骞吓得心跳加速,但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继续调转马头,看了看明显经验丰富排列有序的几人,快速思考着应敌策略。 而被故意拦在身后的曹宏奇跳着挥手大喊:“骞娃快——”紧接着就没声了,姚骞看到那个光头走到曹宏奇面前,不知做了什么,曹宏奇的手也放下去了。 根本没有什么急中生智,姚骞只知道他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猫下腰,胸膛几乎贴着马背,双腿夹着马腹,嘴里大喊:“小棕!记得回去给东家报信!”这一次,小棕到了几人身边时,姚骞把鞭子甩向光头,准备把身子弯到小棕另一侧躲开攻击,却不想鞭子被光头徒手抓住,反而使力要将他拉下马。其余几人要上手,都被小棕连喝带踢打乱了,眼看力气不敌,姚骞放开鞭子时,纵身一跃,双脚去踹挡着曹宏奇的“李逵”,嘴里喊着“奇哥快跑!” 姚骞是抱着自己踹倒一个,再扑倒一个的想法跳下马的,但他却迟迟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被人从肋下抱着,转了一圈,双脚像绳子一端系的绳头,在空中转了一圈。他惊愕地没顾上抬头看抱着自己的人,只看到他的脚甩倒了一个个大汉。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人群中,周围几个汉子都躺在地上龇牙咧嘴,曹宏奇站在他身边。紧接着,更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曹宏奇惊呼一声“力哥”,跑过去搀扶在地的光头。姚骞揉了揉眼睛,抬头环顾四周,除了他们和小棕,周围连个麻雀都没有。 意外总是来的猝不及防,姚骞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他对众人拳脚相加,下一刻,他们就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一个前晌,他跟演戏一般,莫名骑马被摔,莫名众围走单骑,莫名会了凌空飞腿,姚骞晃了晃手里的碗,干了碗底的酒。 酒过三巡,有几个汉子已经开始呼天喝地舌头打结了,黑的黄的段子胡乱扯,也不管跟别人能不能对上,哈哈哈就是一阵大笑。曹宏奇为了融入其中,也把自己喝的摇头晃脑眼神迷离,却仍然没放下手里的碗,时不时给两边的人添满酒,再用自己的酒碗去碰。 光头踢开身边的凳子,往姚骞身边靠了靠,胳膊搭在姚骞肩膀上,压的姚骞身子一低,连忙挺直肩背硬撑住。如果小杨在这的话,一定能看出,此人正是曾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骑兵小队头领。 光头许力强张嘴喷出一口酒气,但没有半分醉意,眼里带着惯有的强势,问姚骞:“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干?” 姚骞并没有因为他的强势而改变主意,面带笑容语气诚恳道:“力哥的好意小弟实在只能心领,你说东家都把工钱预支给我了,我半道走了,无情无义呀!要是普通的东家也就罢了,关键他还是我救命恩人,兄弟怎能恩将仇报?” “预支了多少工钱,等领到军饷双倍还他!”许力强继续争取。 姚骞略微停顿一下,拿过两个碗添满酒,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另一碗双手托举到许力强面前,“来日兄弟还完恩情保证立刻投奔大哥!届时还望大哥不要嫌弃小弟高攀啊!” 许力强重重叹了口气,撤下压在姚骞肩膀上的胳膊,接过茶碗举到嘴边,仰头准备喝时,突然移开茶碗审视的眼光盯着姚骞,“你真不知道刚才帮你的人是谁?” 姚骞一愣,眼里也是自然的迟疑,然后哭笑不得地说:“我真没看见!我头一直是低着的,你们还看着是个穿白衣的,我呢,以为是被你们吊起来了!”嘴里吐着无奈,心里算是明白了,原来光头看上的不是他俩,而是那个被他称赞飞檐走壁的绝顶高手。可惜,姚骞真不知道那人是谁,心里也只有一丝猜测。 喝酒前他就把曹宏奇拉到旁边问了,曹宏奇只说自己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快速飞过了,一眨眼就不见了,隐约可以判断是个汉子。在那种情形下,单臂抱着他将孔武有力的几名大汉踢倒,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人,也难怪被这兵油子看中,自己也很想结识一番。 想起先前自己误会众人欺负曹宏奇,竟不知是曹宏奇缠着人家要比拳脚,目的是加入光头招揽的骑兵小队。光头本意是让曹宏奇知难而退,因为曹宏奇和“李逵”杜壮壮的表弟认识,不好拒绝的太难看,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见义勇为的“程咬金”姚骞又牵出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这要是能招揽过来,或举荐给上面的长官,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是以,才有了这顿把酒言欢。 酒足饭饱已是天色擦黑,光头招回了几名旧部心里高兴,同时也为收买人心给兄弟绘蓝图,从饭馆出来硬要拉着几人去逍遥乐呵。几个汉子立马露出猥琐又渴望的神色,笑嘻嘻跟着走,姚骞赶紧拉着曹宏奇告辞,言称还没来得及探望生病的兄弟。 光头知道他们是计划看兄弟的,但此时兴致上来,非说人多热闹要拉二人去。其余几人一看曹宏奇和姚骞的稚嫩羞赧,都开始嘲笑他俩这么大了没开荤,曹宏奇酒意上头,被激的答应同去度春风,还拉着姚骞不放手。 姚骞躲不过众人连拉带拽,跟着进了镇上最大的窑子。 第31章 说是镇子里最大,其实也就一个小二楼,下面并没有唱歌跳舞的大台子,只摆了几个大桌围着椅子,多挂了些红灯笼罢了,供一些只喝酒听曲的逍遥客,比繁宜县城的大酒楼差远了。提供隐秘服务的都在二楼包厢,转一圈统共不超过8间房。 以前只在别人口中听过什么青楼窑子,也曾好奇过里面什么样子,今日一见,姚骞不知为何陡然没了好奇,也没了兴趣,仿佛参透了红尘。从那些女子堆出来的笑脸上,一眼就能看到白发、皱纹,看到汉子变老后掉光牙齿而漏风的嘴巴和总洒到尿的裤腿,最后一捧白骨埋进黄泥,虫穿蚁蚀。 曹宏奇推了把姚骞,探察周围的姚骞转过去,就见曹宏奇挤眉弄眼笑着调侃他,“还说不想来,眼睛都看直了!”说着拉住姚骞跟在光头几人后面上楼。 到了二楼,听到房间里发出的暧昧声响,有两个汉子突然打起了退堂鼓,说是家里婆姨管的严,他们就是来听听曲。光头知道那二人说的是实情,扔给老鸨两个银元,便挥手示意他们随便玩,自己先进了常去的女子房中。 姚骞在曹宏奇耳边低语两句,曹宏奇酒醒几分后意识到自己跟来不妥,便说去拿酒跟着那二人下楼了,另有两人也说一楼唱曲的姑娘好看,要去拉拉手,只有李逵被老鸨抓着推进了角落里一间屋子。 到了一楼,几个人分别找了一名女子陪酒,说是喝酒,其实为了借机占便宜,曹宏奇这会儿明白了自己身份,专心给几人倒酒添茶,没注意到姚骞离开。 姚骞有个很特别的习惯,是否喝醉与饮下的酒量无关,反是与心情好坏有关。简而言之,他若开心,千杯不醉,若是寡欢,一杯准倒。因此,先前喝的那些酒,他并不担心会醉,可想多了事,醉意就上来了。 过了小楼后门,后院的灯笼少了许多,光线有些昏暗,姚骞迷迷糊糊找着茅厕,转来转去没了方向。隐约听到窑洞里传出哭声,姚骞想着会不会是有人强行霸占姑娘,就趔趔趄趄走过去,然后就听到“啪啪啪”有男人用力拍打什么。 紧走几步,到了窗下,“呜呜呜”的哭泣声更清晰了,姚骞轻拍了下窗户,又伸手去推门。 里面立即传出咒骂声:“日鬼甚呢!别打扰老子办事!” 姚骞发觉门被栓着,挪过去趴在门缝往里看去,下一瞬,就看到了令他酒意全醒的画面,他不敢相信似的又瞧了眼,确定里面光着身子叠在一起的是俩汉子,立马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呆坐了半刻才想起来手脚并用爬到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可仍然能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这次他终于听清了另一个发出哭声的人,明显能听出是清澈的男音。 “大哥快看看!窗子外头没人吧?”年轻的声音轻喘着问。 另一个重重喘着的声音回答:“就算有你怕甚呢?你不就是专门卖的!” “万一传的太厉害了,怕影响咱以后嘛!” 清脆的“啪”一声响起,“走后门没几个!你别想旁人了!” “放心吧!光想你了!”年轻的声音笑言。 “想我天天ri弄你了吧?”然后就是一阵重重的“啪啪”声。 云彦在楼顶脊角看着姚骞靠墙傻坐着,又喜又急,喜的是姚骞会意外撞见活春宫,而且还是他希望的那种;急的是他还在听着墙角,窑里那恶心的两个货,不该多说废话污染他的青年的耳朵。 忍了又忍,还是纵身落到地上,悄无声息靠近青年,他打算着将姚骞一掌劈晕带走,事后青年也只能当自己喝醉忘了。可当他靠近后,才发现姚骞竟然就那么靠坐着墙根睡着了!真是离谱到离奇! 姚骞是被鼻间的怪味刺激醒的,他闭着眼用手盖住鼻子,还是能闻到那奇特无比的刺鼻味道,有浓重的酒气、劣质脂粉味、不同脚臭味,好似还有呕吐物的酸腐味。几种味道混合起来,成了比黄鼠狼放的屁还难闻的味! 揉了揉眼睛,姚骞终于看清了臭气熏天的来源,他脸正对的大床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个糙汉子,而自己躺在三把椅子上。转了转脖子肩膀坐起来,发现曹宏奇趴在桌子上睡着,嘴角还有亮莹莹的口水。不理会众人,他倒了杯冷茶喝了半碗起身出门。 窑子的早晨是最平静的,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放纵过后的疲软。在这里常住的、暂住的,大都是带着朝痛快夕死无怨的心态,苟活一天赚一天,醉生梦死赛神仙。是以,这里算是另一种天堂和地狱并存的地方,随处可见的物欲、情欲交易,像是人和鬼的相依相生。几分真心,几分明月,到此都是昙花一现,随波逐流全成泥。 姚骞没有再探寻红灯后的嬉笑是真是假,也没思量杯盘狼藉因何被追捧,他目不斜视地到了后院,很快锁定了茅房,快步过去解决了当务之急。直到出了茅房看到记忆里残留的那孔窑洞以及从内拴紧的大门,他的瞳孔突然一缩,倏然转过身跑出了后院。 曹宏奇找到姚骞的时候,姚骞正在给小棕梳毛,昨天的并肩战斗,让一人一马的感情迅速升温,一个眼神交流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这不,小棕扭了扭头,姚骞立马给它挠鬃毛,十足的狗腿子做派。 “睡好了?好了就赶紧走吧!我后晌得回县城。”姚骞对梳理自己乱发的曹宏奇说。 曹宏奇疑惑地上下看了眼姚骞,“你昨晚甚时候回来的?” 姚骞想了想,耸耸肩,“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 “那你又是甚时候起来的?”曹宏奇又问。 姚骞拉着小棕往外走去,“在你对着梦里的婆姨流口水的时候!” 曹宏奇被成功转移走了注意力,追着姚骞要打,姚骞利落地上马躲开,从上而下看着曹宏奇逗趣,“有本事追上我!否则就两条腿走吧!”没有任何表示,小棕已经领会了姚骞的意思,哒哒哒跑了起来。 “有本事你下来!狗日的,没一句真话!”曹宏奇从土墙上抠了块土疙瘩轻轻扔出去,追在马后跑了起来。 到尉家赶了个早饭的尾巴,尉家大大热情似火麻利撤走残羹冷炙,给二人张罗新吃食。吃饱喝足,三人围着小炕桌,一边吃瓜子一边从各自身边事到家国天下事,天南海北东扯西扯,时而爆出琅琅笑声,冷峭的冬日都被他们烘暖了。 云彦一身月白斗篷盖在身上,躺在窑洞顶上的烟囱旁,听着窑洞里绵绵不绝的话头。 曹宏奇问:“那位爷,后边来看过你吗?” 尉保山答:“你说常哥啊?人家忙着呢!” 曹宏奇调侃:“呦,长辈份了啊,几天不见改叫哥了!” 尉保山辩解:“你别总怀疑人家,他没坏心!” 姚骞圆场,“不管咋说,人家救了你的命,啥时候都不能忘!” 曹宏奇语气平淡,“没有的事,我就是觉得他也太能藏事了,不敞亮。” 姚骞善解人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咱又不跟他当兄弟。” 曹宏奇沉默一瞬又开口,“你没听他哥都叫上了?” 尉保山力挺好友,“人家本来就没大我几岁,都同生共死了还见外,不让人寒心嘛!” 曹宏奇语重心长,“你跟人家不见外,咋不见他来看你,真要是兄弟——” 尉保山截话,“人家不在家,他那人常年总在外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呢?当初我说从军,你可是一万个反对啊,没成想倒是你死皮赖脸求人家参军了。” “这不是死过一次了嘛,总得想办法活着啊,就算挣不到大钱,能吃饱饭,能学点拳脚功夫,是我能寻到的最好出路了。没准运气好,还能混个头头当!” 二人一来一回,语气时轻时重,但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姚骞语气沉闷,“你说的对,去就去吧,乱世的军营里,机遇多,危险也多,凡事保命最重要。要是混出来了,也带带我!” 曹宏奇苦笑,“我们穷人不都是拿命换一切吗?否则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当穷鬼!说起来,这次多亏了你,昨天要是没你出现,许力强不会点头要我的!” 姚骞捶了捶曹宏奇肩膀,“你还说呢!吓死我了!我也是蚂蚁上锅只能奋不顾身了!以后敢惹我生气,看我不臭骂你!” 云彦躲在远处一棵老梨树上,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着三人笑笑呵呵闹成一团,脸色越来越冷,转身一个起跳,没了踪影。 第32章 临近傍晚,姚骞精神奕奕骑在马上,穿过县城中心街道准备回家,居然又听到了熟悉叫卖声:“卖报卖报!《关陇民报》,西北人自己的大报!”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勤劳的冷娃。姚骞不假思索,拍拍小棕左侧,小棕立即向左转去。 冷娃听着马蹄向上看去,姚骞正翻身下马,转过身后,二人同时傻笑。 姚骞先从兜里掏出不久前为东家砍价省下来的3个子儿,递给冷娃时笑说,“买份报纸!” 冷娃先把报纸送到姚骞手里,才空出手接下钱,“那回我说赊给你的,你没听见。” “听见我也不能拿啊,我不常在那边,倒是没想到你会来洛平。”姚骞将报纸又卷了卷插在后背的包袱里,才看着冷娃薄薄的棉衣问,“你是哪里人?” “兰林的,嘿嘿,我各县都跑,走哪儿卖哪儿!”冷娃脸上不见一点困窘,眼里全是澄澈,“大哥你是洛平的?” 姚骞点头,“你叫什么名儿?在这边有亲戚?” “我叫李八子!不跟你闲聊了,我该卖报了!天要黑了。”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李八子笑着说完转身就朝有路人过来的位置走去,“乡党要报纸吗?国民大事,一看便知!” “嘿,不错!都吆喝出水平了!”姚骞看着李八子傲霜斗雪的挺拔身姿低声赞叹。 越靠近小院,姚骞越着急,没有缘由的就想早点到达。所以,离大门还有一丈远,姚骞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小棕小跑到门口,没像以往先敲门后推门,而是直接把两扇木门都推了半开。左右摆头都没看到人,他迈进门槛,牵着马朝马房走去,嘴里喊着“杨总管?杨大管家?” 栓完马仍没听到回应,姚骞摩挲了下马头,低声说:“你哥不在?我去找找!” 小棕没理他又一次莫名兴奋,埋头在马槽里吃了起来,心说:“早知道你这么粘马,昨天不帮你了!真发愁!” 云彦的这处宅院不算很大,正堂五间屋子,东西各三间厢房,南边大门两侧是马房和茅房,与众不同的一点,后院圈了一片荒地,有竹有石有枯木,从不收拾,任由杂草杂树飞禽小兽来去自如。甚至连院子前面,其实也是一片荒地,荒地再往前,是庄稼地。他们大门外通向主街的路是越来越窄,从主街交叉口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荒芜。姚骞问过小杨为何不开荒种菜种粮,小杨说东家不让动,至于为何不让动,小杨编话:“复归于朴”,姚骞觉得,“纯粹是懒”。 此刻,姚骞并没有去后院,他先看了小杨日常处理事务的西厢房,没见到人影,又去了小杨住的东厢房,还是空无一人。他便去了正房西侧的被云彦放了一点书的客房,走到桌案前,惯常看了眼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各种跟他俩以前有关的东西),将包袱解下,先是抽出自己的报纸放好,拿出三本书,放在了桌角堆着几本医书的旁边。这些正是他后晌去买的,一本《资治通鉴》,一本《医经秘旨》,另一本《阳明山房导引图》,封面还有小人画。姚骞当时都没有翻书,只按小杨要求找到后,便忙着跟卖书的掌柜唇枪舌战砍了3个子儿,他本意是省钱,可省下的被自己花了,也没法跟小杨邀功了。姚骞看着那半裸男子惬意躺在榻上的惟妙惟肖的姿态,手刚放到封面上,就听到小杨的呼唤“姚公子回来了?” 听着话音已到了门口,姚骞像被烫着似的收回手指,急忙朝门口走去。 “我在这。”姚骞拉着右边,小杨推动左边,两扇门同时打开,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轻笑。 “转一圈没寻着你,我先把书放下了,你看看对不对?”姚骞侧开身随手一指桌边。 小杨明眼一扫,看到摆在最上面的那本书,笑得更和煦了,“今日事多,幸好有你帮忙,跑一天累了吧?晚饭都好了,趁热吃?有你喜爱的胡辣汤。” “那我要吃一大碗!”姚骞眼睛一亮,跨出门槛,阔步向灶房走去,边走边平淡地问了句“东家回来了吗?” 小杨走在后面没有看到姚骞的表情,十分自然地回答“还没有。” “那新买的书,需要我给他送过去吗?”姚骞侧首看着小杨,脚步不停。 “东家没有吩咐这么做。”小杨滴水不漏。 “哦”姚骞应了声,转过头看了看前面的路,走到灶房门口,转身时又停下看向小杨,“东家这么久不见,是事情棘手的缘故吗?” 小杨并没有责怪他干涉东家的事,跟着他站定,十分坦诚,“并非如此,他只是忙着跟郎中学医呢。” 姚骞推门的手停下,迈进去一只脚的身子也顿了顿,再次看向小杨,“东家还是大夫啊?” “初学而已,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学好了可以及时救助亲人。”小杨好心地一问多答。 姚骞垂下目光,进了灶房外间,宅子里另一位长工厨子老刘已经将饭菜摆到桌上。姚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小杨也坐下,二人才随意和谐地开始吃饭。可惜今天的胡辣汤并没有使姚骞忘记烦恼,他胡乱地想着小杨说的话,救助亲人?有什么人重要到让外行的云彦去下苦学医呢?据说学医都要好多年,难道他一走要多年?姚骞真想再问问,云彦是在何处求师,可他觉得不能再问了,免得人家怀疑他打探东家行踪。囫囵吞枣地喝了大碗胡辣汤,姚骞就说饱了。 小杨看着姚骞神游天外的样子,心里不厚道地笑了。 难得没有课业的晚上,姚骞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看着那份《甘陇民报》,却发现有好多字他不认得,实在不好意思去问小杨,只能拍打自己的笨脑袋发泄。从零碎认识的字词中,他知道外面越来越乱,曹宏奇那小子是很敏锐的,兴许真该跟着大光头一起干,可他还有东家。 这个东家能派自己的心腹教自己,还是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这么为自己着想的人,怎么会对自己那样呢? 也不对,他也许就只是心善而已,对谁都如此,甚至,他有更关心在意的人,比如那位身体不太好的亲人。那是怎样的亲人呢?长辈?朋友?还是兄弟姐妹? 思绪绕来绕去,又绕到了久未谋面的东家身上,姚骞收起报纸,决定不再乱想了,日后加倍努力学武识字! 躺到床上,刚要灭灯,就听到小杨刻意提高的带着惊喜的嗓音“东家回来了!”姚骞“噌”地坐起身,双脚伸进鞋里,突然冷静下来。东家这么晚回来,肯定有事,有事自己就该去听候在侧。可东家这么晚回来,应该不愿被打扰,万一人家早就忘了家里多出来的一张嘴,自己去了岂不是讨人嫌。 姚骞一双脚,在布鞋里进进出出,最后决定,穿好鞋等着,万一东家召唤,就能第一时间应承,这是作为长工的自觉,姚骞反复告诉自己。 不过一刻,姚骞的提前准备就派上了用场,当小杨走到姚骞卧房门口轻抠门框时,姚骞心跳的比敲门声还响。 “姚公子,睡了吗?”小杨温和的嗓音平复了姚骞紧张的情绪,姚骞清了清嗓子,压住莫名兴奋的血液,“没呢,杨总管有事?” “东家回来了,我要伺候他沐洗,麻烦你将那三本书拿到他的卧房去。”小杨似乎很着急,话音没落,就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 姚骞急忙答应,“好,我这就去办!”等小杨脚步声远去,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检查了下自己衣裳,才开门出去,从头到尾,他只知道紧张激动到六神无主,并没抽出一丝精神去思考为何会如此。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已经入骨。而入骨之前的入眼、入心,就像春风拂面,只觉温润,渐生依赖,却易被忽略。 第33章 姚骞心里像着了火似的进了屋,拿着三本书熟练地进了云彦的卧房,径直走到桌边放下书要走,可看到桌上亮着灯,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办事非常麻利,云彦没这么快洗完,就回到灯下放下了书。如果他没那么三心二意,就会注意到,没人的屋子为何会亮着灯?可他刺痒的手指已经翻开了那本有小人画的书页。 那一瞬间,像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控制住了,姚骞眼珠盯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全身赤裸的汉子,眼里快速闪过窑洞里那一幕,他觉得自己眼花了。不自觉往灯下凑了凑,眨了眨眼,书上的画没跑也没动,还是栩栩如生,甚至看不清的脸也变成了那夜的壮汉和冷娃。 “砰”一声响,姚骞猝然转身的脚踢到了桌子腿,疼的他叫不出声,抓着脚跳了两下,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门口,转身一看那未恢复原状的插画书,深呼吸,深呼吸,继续深呼吸。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寸一寸移到桌边,远远地伸长手臂,偏过头不敢直视,探出一根食指,像要伸进热油锅一般,在桌边一触就离,回头发现根本没碰着那烫手山芋。 “日了怪,看的人都不怕,我没看的怕甚!”姚骞低声嘟囔着,挺直腰背走过去,在自己看清画面前合住书,倏然转身,撞到了硬中带软的东西,一抬头,他眼睛蓦地瞪大,对上了云彦窃喜的目光。 刹那间,姚骞三魂七魄都飞了,慌张地后退一步,尾巴根正好磕到桌边。云彦在心里反复练习许久的话已到嘴边,就见姚骞跟抽筋似的,突然挺了挺后背,然后手搁到腰后歪着脖子龇牙咧嘴嘶哈嘶哈地转圈,坐也不坐,站也不站,脸上冷汗直流。 云彦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花雪月,完全慌了神,说着“我送你去看大夫!”上前就要抱姚骞,姚骞跳着脚躲开,嘴里大呼“别!别碰我!” “受了伤怎能不看大夫!”云彦见姚骞抗拒明显,自己也神色慌张手足无措,只好耐心劝导,“万一留下病根,日后想治也治不了。” “没事,没事。”姚骞放慢呼吸,眼睛不小心扫到桌上的书,计上心来,他低下头装作十分虚弱的样子,缓缓向门口移动,嘴里也微喘着说:“休息一晚就好了,云哥不用担心。”摆了摆手,一只脚就要跨出门槛,被云彦的话惊的愣在原地。 “那是新买的书吧?”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的云彦,早就看出了他的变化,先是轻声问了句,见他手脚僵在原地,又问:“翻过了吗?都买对了吧?” 姚骞瞬间心如死灰,想着刚才怎么就没磕脑袋上晕过去呢,这等考验脸皮的窘事,为何总是不偏不倚砸中他!他急剧思考着,答对也不是,不对也不行,只能哼哼唧唧咕哝两声,拔腿就跑。 小步快走的声音远去,云彦的笑也放出了声,十几天的神思不属魂牵梦萦却又无计可施,都在这一笑里消散无踪。处心积虑准备的“开窍”计划,在昨夜的意外之喜后,今天算是圆满完成。想着姚骞这会儿肯定在把头塞进被子里方寸大乱,云彦开心地从桌子最下方的抽屉夹层掏出一本书,正是和那本《阳明山房导引图》一模一样的封面,他将新拿出来的摆在桌上,翻开姚骞动过的那本饶有兴趣的轻点几下,收进了抽屉夹层。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母亲,可姚骞不知父不识母,因之,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云彦。此时,把脑袋闷在被子里的样子,便是三昧真火也化不掉的铁证。 姚骞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嗷呜”,像一头燥乱的猪崽子,半晌后,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了,只余断断续续的“哼哼”声。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总撞见这种事? 为甚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难道说,云彦也是那种专挑汉子弄的人? 那么,梦里的情境会不会已经发生过了? 姚骞猛地从炕上弹起来,警惕地看看四周和门窗,不像被人监视偷窥的境地,“啊”叫了一声,姚骞再次用被子裹住自己脑袋,仿佛那种紧闭窒闷的感觉能助他理顺乱麻。 一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让自己有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可怎么总跟云彦有关呢?到底是因为云彦奇奇怪怪的举动让他胡思乱想?还是因为他混乱的梦境,把云彦的正常举动当成了歪心邪意?想不通,借几个脑子也想不通! 一个汉子会总抱另一个汉子吗?还是那种抱法。正常人都不会看那种春宫图吧?那个分什么断袖说的是不是就是这种?他是用什么洗的身上?闻着有点香。没想到他身材挺结实,撞得自己脑门疼……哎呀,好困。 等青年呼吸变得绵长,云彦无声无息走进房里,先把姚骞的头从被子里解放出来,又给他脱了鞋,盖好被子。自己才跨上炕,侧躺在青年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青年仍泛着粉红的脸蛋,嘴角忍不住上扬。 倾国倾城,不如惹人倾心。国可复,城可收,心不能变,一往而深,有始无终。 这是一个风月无边的夜晚,风月常新在梦中。 姚骞在往常的时间醒来,却没和往常一样起来就去扫院子、练功夫,他用鼻子嗅了嗅,有两股平时没有的味道散在屋里,迫使他快速换了身衣裳,出门去洗衣裳。 冰冷的井水激的他更加清醒,搓洗裤子的动作也不再缓慢,更快更用力,像要把裤子撕烂。等把裤子晾到麻绳上,武馆岳师傅进了院,说要带他去舒活筋骨,他连忙点头答应,二人离开时小杨脚步匆匆追到门口,欲言又止。 岳师傅走在前,姚骞不像从前敷衍的态度,而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那天的事以及曹宏奇的话,也让他领悟到了拳脚功夫的重要性。当初他听小杨说,岳师傅是全县唯一一家武馆的师傅,因为馆里学徒不多,才愿意上门教他,小杨没说的是,更大一部分是他付的学费超高,为的就是一对一尽快让姚骞入门红拳。 费了半天劲,姚骞终于想起岳师傅在头一天说的,他的拳叫红拳,只是自己目前只练习了“筋不盘软,不学艺”。 “岳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儿啊?”姚骞恭敬地问。 岳老汉自是发现了姚骞无形之中的改变,心想难怪要让他去武馆学呢,嘴上仍不太满意,“去我家的武馆,以后每日你过来教习,错过正卯没饭吃!” 姚骞难免一愣,答应慢了半拍,“好嘞!肯定按时到。” 岳老汉年岁渐长,话也多了,“年纪轻轻,不要得过且过,国乱家贫,不该独善其身,当思兼济天下啊!” 姚骞点头称是,“您说的对,我会努力学的!” 岳老汉想起什么似的,轻咳一声,“力气多就好好练武,别光想被窝里那点事,哼!” 姚骞一头雾水,喃喃喊冤,“我,我也没想甚啊!” 岳老汉停下斜眼看他,“没有你一大早洗裤子?!此地无银!哼!” 姚骞语塞了,俏脸唰的通红,想起昨夜旖旎荒唐的梦以及早上从里到外湿透的裤裆,头垂下去,几乎快要垂到腹部。 人老精马老滑一点不假,什么都瞒不过。这一夜,不再是模糊不清惶恐不安的噩梦,而是意乱情迷的痴人春梦,并且被色鬼附身的居然成了他自己,而被他调戏非礼的赫然是他的俊俏东家云彦。荒唐至极!他实在难以置信,努力回避,甚至装傻否认,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只窥见一角,难得全貌,但已胆战心惊,惘然无措,亟待拯救。 “啊”一声凄惨的痛呼吸引了一老一少的目光。 第34章 一排堆着破烂缺砖少瓦的民居附近,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拉着一头小马驹在前走着,后面跟着一个白发老婆婆一瘸一拐地追着,胸前衣裳粘着泥土,最后面一个中年汉子拄着棍子站定,冲着老婆婆喊着“娘,别追了!” 一脸横肉的胖子回头喝斥道:“再拦着,别怪我们翻脸!” 满脸谄媚的瘦子附和:“你要现在拿出1个银元,马驹就给你留着!” “春天说的不是这个价啊!这马驹刚下的,没娘咋长大啊!求求你们行行好!”老婆婆颤巍巍往前挪着,与马驹的距离越来越远。 姚骞远远望着,往前迈步时,被岳老汉抓住臂膀,扭头看到岳老汉在对自己摇头。 “师傅别担心,我不动手,跟您还没学到呢!”抽出胳膊快步走过去,挡在胖子和瘦子前面,看着初生的马驹的棕色眼睛,不知为何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它懵懂无知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太惹人怜惜。 二人被挡住去路,先是对视一眼,然后挺胸抬头逼近姚骞。 姚骞赶在他们挑衅前看着瘦子问,“你说她家欠下的是一个银元?” 瘦子打量着姚骞的穿着,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又蛮横地仰着脖子,“嗯,对啊!你要还啊?” 胖子往姚骞身后瞧着,注意到了岳师傅,只不过刚才还弯着腰双手背后慢吞吞走路的老汉,早已站的笔直,像棵松树,面容严肃眯着眼,鹰一般的眼神和胖子对视。 姚骞没有废话,掏出唯一属于自己的一块银元,两指捏住举在二人眼前一晃,然后“钉”一声,拇指将银元一弹,银元高高飞起,胖子和瘦子的眼睛追着银元向上,又向下。“啪”一下,银元被姚骞拍在两个掌心。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姚骞双手掌尖对着马驹,锋利的眼睛盯着胖子。 瘦子看看姚骞,果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胖子。胖子眼里闪着算计的精光,看看停到身后大口倒气的老婆婆,扭头问姚骞:“你谁啊?跟她家什么关系?” 姚骞刚要张口,就听到岳老汉洪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是李占山家的?”看二人没有否认,岳老汉下巴一扬,“有事来岳家拳馆找老汉!” 二人听着脸色皆是一震,知道这回不能仗势欺人了,胖子将套在马驹脖子上过于宽松的缰绳递给姚骞。“既然有现银,我们就不必再折腾了,不过,”胖子似笑非笑压低声音说了句,“小心泥点子沾太多滑坑里!” 姚骞接过缰绳,将银元扔给瘦子,“多谢!”拉着马驹走向老婆婆。 胖子和瘦子看了眼岳老汉,不甘心地拿着钱走了。 多了早上一遭,岳老汉训起姚骞居然更狠了,一个前晌,姚骞比犁了一年地还累,正朝灶房走去,就被小杨拉到了正堂,说是今后吃饭换地方了。 早上过度劳累的大脑配合前晌过度劳累的身体,抽走了姚骞的全部精力,他只想着填饱肚子休息会儿,按着小杨的安排坐在桌前。拿起两副碗筷中的一双筷子,挑了挑肉臊子面,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一口面一口咸菜萝卜条,不管不顾埋头吃了起来。余光扫到有人坐到身边,他以为是小杨,嘴里含糊地吐槽,“我先吃了,饿死我了!” 一碗面条下肚,姚骞端起碗开始吃里面的臊子,稀里呼噜地喝汤,感觉到身边的人没怎么动筷子,“你咋——”一扭头,剩下的话没出来,嘴里一点肉丁出来了。看着云彦躲过了自己的饭渣攻击,姚骞瞪着眼睛呛咳起来,“咳咳咳!” 姚骞放下碗筷站起身咳的惊天动地,云彦一手茶碗一手方帕递向姚骞,颇为无奈,“我为了让你吃好,都没敢说话。” 姚骞看了眼云彦,接过水偏过头不敢再看云彦,喝了两口水,缓解嗓子的刺痒,心说:“你就不该坐这吃!”可人家才是东家,而且明显是自己没脑子欠思考,这是正堂正厅,小杨怎么会坐这吃饭,把自己叫过来肯定也是云彦的主意,就是不知云彦这又唱的哪出。 姚骞转过身,避着云彦的视线,放下茶碗,“我吃好了,东家慢用!”说着弯身就要退出去。 “想和你一起吃顿饭就这么难吗?”云彦失望的话语令姚骞不得不停下脚步。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是独自一人,吃饭,睡觉,有时看着别人一家和乐融融有说有笑吃饭,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看姚骞弯下腰不敢抬头的样子,云彦拿起筷子,又轻轻搁下,“直到与你坐在一个桌上吃饭,我才头一回体会到那种有人陪伴的温馨。可小杨恪守尊卑礼节,除非特殊情况,他根本放不下那些繁文缛节,只有你,把我当兄弟。” 听到这里,姚骞心里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抬头就看到云彦落寞的目光望着窗户,整个人也透着生冷的气息,像冬日里的那些高山,外面罩着淡淡凉凉的孤寒,想触摸太阳,又无能为力。 云彦蓦地低头苦笑一声,“呵,没关系,谁让我无父无母像天煞孤星呢,再慢慢习惯就好了。”说完捡起筷子,喝了口冷茶,动作缓慢无声无味地吃着咸菜。 姚骞就那么看着云彦,似乎忘记了一切,只记起了刚醒来那一晚,云彦让小杨撤下大肉,陪着他喝小米粥,还笑着说两个人一起的话,喝小米粥也很香。他此刻才明白,云彦当时的话不单是为了哄自己,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看着云彦味同嚼蜡般嚼着两根面条,姚骞坐下,直接从大盆里又挑了一些面条,再拿小勺舀了两下臊子,“刚才咳的太难受了,没吃饱。”用筷子将臊子和面条充分搅拌时,碗沿突然多了一双筷子,姚骞抬头看着云彦。 云彦脸色淡然神情谦和,语气很平稳,“不用勉强,我知道你跟我一起不自在,毕竟咱们认识不久,是没法跟你那两兄弟比的。”牵着嘴角笑了下,“谢谢你的好意。” “嘶”,姚骞心里骤然抽疼,他觉得云彦那个笑实在太难看,他想说我是真心的,不是同情,可他知道云彦不会信,谁让刚才自己避如蛇蝎呢。这下如何是好?真是急死个人。 姚骞低下头,快速思考着,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这下轮到云彦慌了,手忙脚乱拿起帕子要给姚骞擦,“你咋哭了呢?别,我不说了,我甚也不说了!” 姚骞扭过头躲开,瓮声瓮气地说:“我也没爹没娘,”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每次别人对我好,我就想逃,”接过帕子,低头擦了擦眼泪,又伤心地说:“就是怕自己刚习惯了,忽然又没人对我好了。” “我懂,我都懂,我有时也会这样患得患失。”云彦急忙安慰,“你别担心,我不是一时兴起,是真把你当兄弟的。你看我也没亲人没朋友,我是绝对不会把你抛下的,你信我!”说的真诚又感动。 听着云彦心情不那么阴郁了,姚骞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云彦露出一个惨笑,“那我可当真了,以后你赶我,我也不走了,就坐这吃!” 云彦把筷子送到姚骞手边,“你大胆坐一辈子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赶你走。”看着姚骞,云彦无比庄重地说出了一辈子。 默默相视,二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35章 放下碗筷,姚骞没忍住打了个嗝,心虚地看向云彦,发现云彦正凝神思考着什么。“云哥,我先——” “我刚刚好好反省了一下,”云彦打断了姚骞,侧过身,端正坐姿,表情非常认真看着姚骞,“我觉得自己做了很多错事,才会让你不自在。” 看着云彦那自责又歉疚的神色,姚骞慌忙摆手,“没有的事,是我的问题。毕竟,总是我在占你便宜。”姚骞羞赧地低下头。 “你占我便宜了吗?”云彦的话让他又抬头看过去,他见云彦天真无邪地紧盯着自己,“我咋不知道?该不会是趁我……” 听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姚骞却一下子想歪了,梦里的潮热瞬间席卷而来,他把促然红的滴血的脸转向窗外,支支吾吾,“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云彦看着姚骞绯红的耳垂,没有移开视线。 “我是说,我总吃你的喝你的,还花你的钱,”姚骞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才发觉自己最近怎么想都像是一家婆姨干的事,把云彦当成家里汉子在……姚骞伸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心甘情愿,”云彦掷地有声,给足姚骞感动的时间,他继续无比正经地说,“再说,我的产业,有一半是小杨帮我赚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应该多感激他,帮着我也是为他分担。” “咳”姚骞清咳一声,努力拉回自己脱缰的思绪,“应该的,我一直想着这个事呢,就是不知自己咋做——” “不难,”云彦云淡风轻在姚骞耳中砸下惊雷,“今日起,你后晌的学业由我来教。” 姚骞猛地回头,因吃惊而长大的嘴巴几乎能塞下鸭蛋,云彦也有些吃惊,微微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道,“很难吗?还是我说的——” 姚骞算是又一次急中生智了,连忙接话,“嘿嘿,东家不是忙着学医吗?咋能再辛苦你操劳我的小事,我可以请教杨总管。”说着一副替对方考虑的姿态。 云彦略微沉默,才开口,“杨总管?可不是嘛,他一天从生意账目到吃喝拉撒都在管,很多事,我只一句话,他得跑断腿,比我辛苦多了!先前是我欠考虑了,你跟我好好学,早日为他分忧!” 等不到姚骞的话,云彦轻轻叹口气,满脸歉疚又不安,“你是觉得我太过亲切了吗?抱歉抱歉,我没有跟朋友兄弟相处过,没把握好分寸,让你为难了。” “我很笨,”姚骞的脑子转不过弯,只能直抒胸臆,“跟着你,学不会的话,我会觉得很丢脸。” 云彦突然站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微微欠身,对姚骞和煦地笑,“这样行吗?这样你会不会自在些,姚公子?” 姚骞看懂云彦在模仿小杨,扑哧一笑,云彦跟着开怀笑了。 推心置腹交谈的好处就是,他们后晌的相处自然了好多,如同抽走了那层隔膜,两人都觉得很轻松、很舒适。 姚骞感觉到了跟云彦学的时候,自己好像更有劲了,不知是云彦带给自己的变化,还是最近一系列际遇让自己心态更积极了,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先从学本事做起。当然,他也得承认,这一切都基于跟着云彦吃喝不愁的缘故。 云彦也有这方面的期望,他知道青年有自己的想法,但能力不足以匹配他的梦想,需要脚踏实地徐徐图之。他的难处在于,如何把控自己内心的欲望,不让自己的举动超越兄弟的界限,这样他才能徐徐图之。他算想明白了,肉得一口一口吃,他们过去那些年,亲密无间有之,相敬如宾有之,倒是不曾有过暧昧不清,这种感觉也挺让人着迷,他正在享受这种体验。 事情似乎很顺利,姚骞没感觉到想象中的尴尬境地,他忽略了作祟的春梦,认真听云彦讲解,看云彦写字。云彦的声音比小杨更动听,写的字也很遒劲有力,让人生出一丝崇拜。 若是没有晚上的意外,他会更喜欢云彦这个师长。 傍晚的时候,又刮起了大风,姚骞晚饭后就在屋里燃起灯看报纸了,把自己不认识的字一一挑出来,照着样子誊写到空白纸上,打算明日请教云彦。然后就爬上炕给自己捏腿了,岳老汉头一回告诉他,晚上揉捏揉捏,第二天会不那么酸疼。他感激岳老汉的时候,也明白老头儿以前大约是看不上自己的,否则不会到今天才提醒自己。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姚骞抬头看去,云彦正关好房门转身看向自己。 这时的姚骞危机感还没那么强,只当是云彦找自己有事,“云哥?这么晚还没休息?” 云彦十分自然地走到桌边,看了看姚骞的报纸和写的张牙舞爪的字,“要睡了。这些字是?” 姚骞挠了挠头发,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看出云彦像沐洗过,他微垂目光羞赧道,“是我不认识的”。 “我来帮你,”说着云彦拿起纸坐到了姚骞身边,伸手去提马灯。 “不用不用,”姚骞立即跪坐着拉开二人的距离,“太晚了,不耽误你休息了。我也挺累了,明日得早起。” 云彦顺从地放下灯,又把那张纸放回原处,望着窗外,“明日肯定会下雪,也可能晚上就下了,你早上出门多穿点。” “哎,我晓得了,云哥你也多穿点。”姚骞耐心地陪着东家寒暄。 “那我关灯了?”云彦说着只是先前探着身子,下半身丝毫没动。 姚骞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喉中干涩,“你不回自己卧房?” “这就是我的卧房啊!”云彦眼里带着疑惑接上姚骞疑问的目光理所当然道。 “轰”,有干雷在姚骞脑子里炸开,把他今天已经被摧残数次的心智彻底碾成粉末,他的脑子是空的,眼里也是空的,实在抽不出一丝一毫神智来应对五雷轰顶,像路边被霜打过的杂草,连风都狂吹不动,只能自待沤成粪泥。 云彦有点不忍心了,可他只能再狠心稍稍起点火,借助星火之光帮姚骞找回精气,不然下面的戏只能腰斩,于是他转身往旁边挪了挪身,“没关系,这炕够大,可以随便滚、随便翻。一个人睡挺冷清,两个人有人气,暖和。” 云彦的话效果显着,姚骞动了,双脚并用爬下炕,慌里慌张朝门口走,牙齿打颤,“我去别的屋子睡。” 云彦反应迅速,姚骞手刚摸到门,就被云彦抓住胳膊,姚骞下意识抽胳膊,云彦抓的更紧,逼得姚骞回头。 云彦脸色苍白,嘴唇颤动,缓缓发出声音,泫然欲泣,“我身上有煞气吗?” 姚骞不说话,和云彦久久对视。云彦拉着他,也不说话,可怜兮兮又故作坚强地回看他。 “砰”,一声轰鸣,姚骞坚守的东西在反复拉紧、放松后,早已变得越来越细的东西,再一次被拉到极限,然后轻而易举地断了。他闭上眼睛,把手从门框上收回来。 又是几声“砰砰砰”,二人才同时望向窗外,原来刚才那声轰鸣,来自窗外遥远的地方。 风声鹤唳中,似有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晚,照亮了很多人翘首的目光。 第36章 姚骞觉得十几天不见,云彦大变活人,从麟凤龟龙变成了狐媚妖精,一颦一笑就把自己拿捏的死死的。 就这样,转眼到了冬月,他和云彦哥俩好地亲亲热热相处着。早上他去武馆学习,回来已有摆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等候在旁的云彦。云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会偶尔帮他递茶杯,为他夹菜,还把肉菜分他一大半。 晌午他会睡一刻钟,醒来就有烤的香喷喷的土豆,那是云彦每天给他放在炉膛里的,算是后晌给他加餐的。通常他们会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喊着“烫”吹着红红的手指,迅速剥去外皮塞进嘴里,然后张开嘴“嘶嘶嘶”果断吃完。 后晌云彦教他算数,识文断字,他会讲一些日常的例子,比如家中辘轳多粗,旧绳子断了,买新的该多长,共需要多少钱?又问,灶房大瓮高三尺三,底径一尺二,口径二尺八,能盛多少水?算不对了,就罚他洗二人的衣裳,当然都是里衣。 晚上躺在一个炕上睡觉,看月,听雪,聊星星,偶尔说说新奇事。没事的时候,他总看到云彦在翻医书,心里的好奇与日俱增,那个让他学医的人究竟是谁? 杨总管约莫真的日理万机,总共也没见几回,但家里的事仍是有条不紊,连他偶尔探望小棕,都会发现小棕的马棚干净舒适,可能是厨子打扫的。 这是他度过的最为安稳舒适的日子,大约是他在兴国寺破佛像前许的愿应验了。犹记得,当初老和尚笑嘻嘻说他与佛有缘,劝他带发修行,他拒绝了,第二天他还想再蹭顿饭吃,老和尚竟然飞天了。他当时就想,佛若能度众生,为何寺庙日见荒凉?且百姓更苦,枪炮声快比过年时街上的鞭炮声还常见了。 关于那夜的炮火,他后来听说了,兰林道有了靖原军,靖原军驻地就在黄龙山南的白河城,距洛平县一百多里。一位姓郝的总司令集结四方好汉,建立西北护法军,说是要革掉现任兰林道尹的命,护法反院。据说郝司令手下有一个骑兵团能征善战,可谓他的方天画戟,姚骞猜测曹宏奇加入的骑兵是否属于方天画戟的一根尖端,暗中关注一天比一天混乱的局势。私下他也去看过尉保山两回,尉保山伤势痊愈,基本不用拐了,二人闲谈三句离不开曹宏奇,却又都不知兄弟身在何方。 这日黄昏将近,姚骞在院子里一边洗前晌被汗水浸湿的里衣,一边背诵云彦今日教他背诵的《三国志·武帝纪》,这是云彦给他定制的新课业。三国的故事,他很喜欢听,尤其是说书先生讲到三英战吕布,他能听的把买来的醋当水喝了。可让他全背下来,太长了! “太祖曰:‘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闻山东兵起,倚王室之重,据二周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遂引兵西,将据成皋。邈,邈……”又忘了。 恰在这时,一声马鸣使他将头转向门口,惊奇地看到一匹小马驹正跑向马棚,棚里的小棕见状,长鸣一声,用嘴去撞门。 岳老汉跟在马驹后面,指着小马驹喘气,“这畜生有灵性,到门口一挣绳子,自己先跑进来了,一眼就能找到马棚!” 姚骞已经到了岳老汉身边,好奇地问:“师傅这是干甚了?你买马驹了?”没等岳老汉说话,小棕又拉长脖子叫着,这次明显是冲着姚骞,姚骞看着一大一小两匹棕马一见如故,轻笑一声,向马棚走去。 岳老汉在身后说:“你这是甚记性?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姚骞回头投去不解的一瞥,轻推了下小马驹,打开了马棚,小马立即钻进去。 “你仔细看看,这不是你那天一个银元换下来的马驹!”岳老汉看着云彦从堂屋门口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 姚骞一听,想起了那天的小可怜,却被两匹马脸贴脸的动作惊住了,“哦,咦,它俩这是见过?咋这么亲热?” “它俩是父子!”云彦肯定道。 这下岳老汉也惊叹了,感慨姚骞与马父子俩缘分匪浅,才说起事情始末。原是最近战火重燃,马匹有价无市,贫民区里刘氏母子的马驹就被人盯上了,先是地主家的管家想拉走,被姚骞一个银元和岳老汉的武馆震慑了。可没几天,老马就被迫贱卖了,如今刘氏家的赖皮亲戚又来了,刘氏不得已只能请住得近一些的岳老汉将马还给姚骞,毕竟姚骞的一个银元是实实在在替他们付的地租。岳老汉想着,马驹太小,刘氏母子注定保不住,不如交给姚骞处置,却没想替马驹找到了父亲。 姚骞暗中为小棕的渣爹行为不耻时,也佩服小棕的办事能力,偶尔出个门而已,就有了崽子,这下,不想养也得养了,可惜这个家是云彦的。不过,看云彦并没有反对,他就应承下来了,承诺刘氏母子有需要,随时可以带走小马驹。 岳老汉此次前来,还表明了一件事,即日后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学艺,且时间改为每隔一日的夜里。原因同样令人不悦,岳老汉的武馆也被人看上了,准确说有人想请岳老汉进军营教拳法,岳老汉无法直接拒绝,只能退避隐匿僻野。 问过云彦同意,姚骞决定先跟师傅去认路,二人走出大门口,迎面撞见了匆匆归来的小杨,昏暗中,还差点撞上肩膀。 “杨总管!” “姚公子!” 二人停下的时候齐声招呼对方,小杨看到身旁的岳老汉后,眼里闪过一瞬的疑惑,立即打招呼:“岳师傅安好!” 岳师傅点点头继续前行,示意姚骞赶路,姚骞对小杨摆摆手,“我去去就回!” 小杨微微颔首,进门后脚步一顿,扭头看向马棚,沉重的脸色浮出一抹笑意。 第37章 小杨站在一边,看着云彦严肃地说:“来龙去脉大概如此,咱们栽的树长高了,招来的风也越大,这回不会是最后一次。您看如何是好?” 云彦随意翻着账本,目光却没在账本上,沉默半晌问:“以往你都是如何做的?” “过去是小本买卖,也没遇着这么大胃口的,都是割点肉给他们,实在逼紧了,都按您的指点,找子君先生帮的忙。”小杨娓娓道来。 又是片刻沉默,云彦放下账本,看着豆大的微弱的灯火问,“你觉得那个什么司令好当吗?” 小杨一脸愕然,“您不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吗?” 云彦卷起账本一下一下拍在掌心,“此言差矣。” 小杨想了想,轻笑道,“是我说错了,您是不喜欢跟那些人打交道,只喜欢和姚公子打交道。”随即想到了什么,便问云彦,“是为了姚公子?” 云彦仍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换了轻快而坚定的口气说,“跟佘子君商量一下,他的活儿以后咱干了,把耳朵都撒出去,我要整个西北的!”云彦站起身,霸道的眼睛穿过窗纸望尽大半个星空。 小杨在身后轻声说:“这个,怕是需要您和子君先生谈。” “他又不靠这个牟利,我明晚去找他!”云彦没有转移视线,闭上眼,放空大脑聆听夜色。 马棚里,小棕对它儿子说,“别担心,你母亲很顽强,有机会我们就去找它。” 小马驹轻声哼哼,“她会被人类杀死吗?” 小棕沉思一瞬才说,“应当不会,我们可以帮他们干活,他们用得上。” 草丛里,一只小老鼠正在刨洞,被跑过来的另一只老鼠喝断,“你不要命了?敢在这附近打洞。” “咋的啦?这头不行吗?” “记住了,就跟你说一次,这可是花将军的地盘,要是惹着他,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小老鼠吱吱道:“他不是跟咱老大关系好吗?” “那你也离远点吧!他惹急了可不管那些!”说完头也不回跑远了。 更远处的贫民区里,一个鸡窝旁卧着一只土狗,它看着羊圈里瘦小的羊低声说:“吃不饱也好,快过年了,你要是长的太肥,肯定会被宰的!” 小羊咩咩道:“他们舍不得宰我,明年春天我就长大了,到时候就能下崽。” 土狗轻嗤,尾巴竖了起来,“你太天真了,你没听到最近很多大鞭炮声吗?那可不是鞭炮,是打仗呢,今儿个睁着眼,明儿个说不定就死了。要说这会儿还是当马好,至少他们都会珍惜。” “被人骑着冲锋陷阵吗?那不也有可能被鞭炮炸死?没准死的更快!” 土狗大叫一声“汪!”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跟你啰嗦了,对羊弹琴!” 趁着时隐时现的微弱月光,姚骞穿行在偏僻的小路上,心事纷纭,几乎忘了空空的肚子。他想起第一次偷听私塾先生讲课,教的是《木兰诗》,他当时听两遍就会背了。但那些道理却一直半知半解,先生背完先是长叹一声,然后问大家,什么样的人算英雄?有大一点的孩子说木兰就是英雄,高呼长大了要当木兰那样的英雄,其他男娃都跟着喊当英雄。 老先生听了,又是一声长叹,他语重心长地跟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讲,他教《木兰诗》,不是要大家都去抢着做什么英雄,而是让大家明白,英雄都不容易。一名女娃扮成汉子当英雄,那是比男娃当英雄还难。而且,很多英雄都不一定想当英雄,他们只是被形势所迫。如果可以,他希望大家都去当另一种英雄,那便是面对苦难仍坚持努力的英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让百姓不苦,就是真正的当英雄。” 去往岳老汉新住处时,岳老汉有意无意跟自己啰嗦一大堆,意思大概还是那两点,一是,学武首先都是为了自己,可在乱世,一身所学只用来强身健体有点亏了。二是,无论何时,武功既是护盾,也是武器,全看怎么用。 姚骞没多说什么,因为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空话一堆不如脚踏实地,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追求,只是方向未定,方法未得。原先也想着慢慢来,可眼下,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姚骞脚步又快了几分。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处光点,接着传来几人说笑的声音:“咋样?今儿个是不是感受了当官的感觉?” 一个得意的声音回应,“想不到啊,咱也可以指挥别人!” 第三个声音先打个嗝,“真过瘾,让以前作威作福的臭东西,给咱鞠躬作揖!解气!就该把他家的酒也拿走!” 第四个声音说:“你们这点出息,地主算什么,只要跟着长官,咱们可以爬到县丞头上!” 姚骞看到走近的四人,想要避开酒鬼,就朝地陇走去,蹲在了草丛里。 偏偏稍微清醒的提灯那位,正好看到了草丛里的姚骞,还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灯都掉在了地上。 “啊!甚鬼东西!”提灯的汉子连退两步,嘴里大吼。 其余三人都抽出短刀,警惕地缓缓向姚骞靠近。 姚骞躲不过,只好起身,假装提裤子,“哎呀,乡党快别过来,我吃坏肚子了,屎可臭的很。” 一看站起来的是人,提灯的汉子骤然上前,抬脚踹向姚骞,嘴里骂骂咧咧,“我日你祖先,大半夜在鬼鬼祟祟干甚呢!?” 姚骞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低声喊冤:“乡党,我就出来屙泡屎啊!” 那人没踹中反而差点摔倒,幸亏同伴扶住了他,这下把面子里子都丢了,火气更旺,“你他妈还狡辩!黑灯瞎火藏到这,兄弟们,我看这孙子不干好事,把狗日的抓回去吧!”说着放下灯就要逮人。 姚骞听出醉鬼生了歹心,其余三人也有两人渐渐移动位置,没动位置那人斥骂:“倒运鬼,还不赶紧给你家祖宗三叩九拜!吓着你祖先了!哈哈哈!” 另外两人跟着撒野,“哈哈!” “就是!再不认错!你祖先要收拾你了!” 姚骞微低下头,嘴里结巴着,“我,我,”看中时机猛地撞开一个偏瘦的酒鬼,撒腿就往前跑。 四人因姚骞的反应惊了一瞬,随即都火冒三丈,提灯的率先追了上去,另外两人跟着跑了两步就慢了下来。 一直没动的咬牙切齿,大喊着:“把那孙子抓住!敢耍咱!” 提灯的汉子眼见姚骞越跑越远,抡起手里的马灯用力甩出去,恶狠狠地骂道:“打死你个鬼孙子!” 姚骞不敢回头,只觉得脑后有一股冷风破空而来,奋力甩臂的同时偏了偏头,不想那马灯没击中头部却落到了脚上。姚骞只觉得一痛,然后脚筋发麻,不受控制起来。 见姚骞速度慢了,三个人都加速了,提灯的先蹦到了姚骞跟前,此人显然没学什么正经功夫,仍是负气地抬脚踢,被姚骞灵活地躲过去。可惜姚骞没能及时跑开,被摔倒的酒鬼死死抱住了大腿,嘴里还叫嚣着,“快点!虎哥!我抓住了!给我打——” 姚骞不是不想动手,而是知道动手也打不过四人,但眼见形势不利,只能肘部下沉击打醉鬼的肩胛骨,醉骨吃痛放开,姚骞刚跑出两步,又被一直没怎么动的那人刀背砸中,庆幸那刀没拔鞘,否则已经见血。 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人也追了上来,挥舞着手里的短刀朝姚骞砍着,姚骞躲避不利,摔倒在地,被提灯的找茬者击中脸颊,并试图连续击打。姚骞憋着的火气一齐冒了出来,“我日你祖先!” 提灯醉鬼骂着:“狗日的,还敢打老子!老子今儿个非把你——” 话没说完,被姚骞扭住胳膊推向一把再次挥来的大刀,差点被自己兄弟砍中,二人都往后退去堪堪避开。 另一把刀过来时,姚骞侧身一个鞭腿砸中那人脑袋,那人晃晃悠悠倒下了,姚骞得以脱身再次要跑,被提灯醉鬼拽住了衣摆,姚骞扭头要挣脱时,就看到一把刀转着圈朝自己头上飞来,而姚骞没看到的身后也有一把刀对着他的后背挥下。 第38章 那盏摔落地上的马灯,在姚骞与三人缠斗中竟然引燃了枯草,此刻正往小路一边的庄稼地里烧去。火光照在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了云彦杀气汹涌的双目,“扑哧”一声,提灯醉鬼的喉咙被划开,透着恐惧的眼睛成了定格。 一直没怎么动却暗中扔刀子的那人早已吓破了胆,从地上爬起来向远处跑去,只听脑后“呼”的一声,刀子扎进后心,踉跄倒地。 姚骞瞪着眼睛看云彦在眨眼间,先是左手右手同时扭断两个人的脖子,又一下杀死了另外两个人,只剩下了满脸惊恐。 火光更大了,他看见云彦一脚将身边的尸体踢到了庄稼地里,那“扑通”的声响在一息后远远传来。也是这一声,吓得姚骞抱住头浑身颤抖。 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云彦几步跨到那要逃走的醉鬼旁,抓住后领轻轻一抛,又是远远一声“扑通”。 姚骞的身体更激烈地抖了一下,但他没能抬起头。后面是靠近的脚步声,和接连两声“扑通”,一下一下如洪钟般,撞在姚骞的心胸正中。耳边没有了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寒气从四面八方刺透他的灵魂,直到进入温暖的怀抱,他彻底被黑暗淹没。 姚骞又做噩梦了,这次没有了跑不到尽头的路,没有了压在身上的沉重大山,也没有了荡漾的春心。而是红色的血,成片成片的,凝固的,流动的,黑红的,淡红的,隐约还有动物的皮毛和残肢。 梦里的他,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力地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视野越变越扁,扁成一条缝。他听到头顶传来悲痛的、能将长城哭倒、令天地动容的嘶吼,比天塌地陷还令人悲哀的嘶吼,间歇中,还有一颗“咚咚”的心跳声,一动一静竟是让他潸然落泪。 揩了下眼角,手指有微凉的湿润,原来真的流泪了,心头莫名有沉重的悲伤萦绕。姚骞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梁。黄粱一梦,却如此真实,如此心痛。姚骞眨了眨眼睛,那心跳声好像是云彦抱着自己疾奔在黑夜中的响动,比周围惊飞的鸦鸣声更响,比沉重的脚步声更响,却让他安心昏睡的响动。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面似乎黄昏将近,阳光斜斜打在墙壁上,光晕中有药味流动。微微动了下不算很酸的胳膊腿,姚骞闪过那夜从天而降的身影,徒手抓住刀把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刀被踢落掉地的清脆响声。他想起来了,药味中还有淡淡的一股清香,最近时常能闻道,那夜闻到了,先前从那位白衣英雄的身上也闻到了,是他洗衣用的皂角味。愚钝如斯,他早该闻出来的。 院子里传来两个声音,一道陌生的男音想起。 “你太急于求成了,哪有一天能学会针灸的!”是一个清俊疏朗的汉子的声音。 等不到应有的反馈,那声音又说,“不对,你这样在自己身上乱扎没用,每个人的穴位不一样的。你得找准了!” 跟着这句话,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姚骞就像听到了细针快速插进皮肤的响动,甚至身上不知哪个部位还有微痛。 “他的身体我熟,肯定比我这扎的准!”果然是云彦的声音。 云彦专心练习扎针,没有留意屋内不一样的呼吸声,佘子君眼神瞟了下窗户,揶揄道:“值得吗?”云彦没理会他的废话。 佘子君喟然长叹,“真没想到啊,堂堂花将军竟然会是一个痴情种。” 还是没有听到云彦的回话,那陌生却带着熟稔的声音又响起,“为一个普通人在自己在身上练扎针,说出去,怕是要惊掉那些家伙的下巴。” 看云彦仍不理自己,屋里的人也醒了,佘子君从木头桩上起身,“好吧,你接着当刺猬吧。本君不奉陪了!” 佘子君走出几步,云彦才抬头问他,“那件事,行不行啊?” 佘子君挥挥手,不回头地走出院门,“随你便,有人替他们操心,我乐的清闲!” 云彦勾了勾嘴角,低头看着自己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啧,是像刺猬。” 云彦是听见了屋里的水流声才知道姚骞醒来的,他匆忙拔下最后的几根银针,推开门,看到姚骞喝完水放下杯子。二人目光接上,都莫名一怔。 姚骞看着云彦走向自己,左脚忽然一顿,云彦察觉不适没敢低头,神色不变,换成右脚吃重,将有点发麻的左脚拖着站到炕沿外。 云彦不知道,姚骞却看得清楚,在云彦左脚踝侧后方有一根银针还插着,估计是着急进屋忘了拔,令姚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不知为何蒙上一层薄雾,微微垂下头,不再看云彦。 望着萎靡不振的姚骞,云彦知道他因为看见自己杀人有了阴霾,可该怎么劝他呢?自己的身份不能说,只能见机行事了。抬起左腿搭在炕沿上,才看到那根被自己漏掉的银针,掐了掐发麻的脚踝,看着姚骞低声问:“肚子饿了吧?” 姚骞微微摇头。 预料之中的冷淡,云彦无所谓地舔舔嘴角,往炕里坐了坐,又问:“要方便吗?我帮你。” 姚骞还是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姚骞低着头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回轮到云彦低头了,他当然想说,想说的太多太多,可不知该怎么说,觉得自己怎么说都可能引起姚骞情绪激动,便索性不说了。而是问:“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屋外的寒风也为二人沉默,沉默因在意的二人。 无声少顷,姚骞忽然叹口气,“他们罪不至死。” 云彦将那根银针随意插在掌心,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但你差点死了。”他略微停顿,心里后怕的紧,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姚骞,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去晚了,就永远看不到他的青年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心肝啊。 “万一被人知道,”姚骞没说后面的话,他料想云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毕竟是人命,自己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可那是因自己而死去的生命。他当时被那血腥场面震惊地晕过去,主要在于突然降临的恐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当然清楚,没有云彦及时赶到,那扔进火堆的就是自己的尸体,等第二天别人发现,早已变成谁都认不出的一堆焦黑。短暂一生,草草结束,兄弟找不到他,别人不关心他。用不了多久,没人会想起曾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也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拼命生活过。怎一个凄凉了得。 “你是在担心我吗?”云彦的话就在耳边,姚骞低下头不说话,忽然捏住那根银针拔了出来。 看姚骞又不说话了,云彦抓住姚骞的手腕,引来姚骞和自己对视。云彦郑重承诺,“没有万一。”然后从姚骞手里接过那根银针,一扬手腕,银针插在木门上方的横梁上,入木约有三分之二深。 姚骞的目光从那根银针慢慢移回到云彦不再藏匿锋芒的眼眸,“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的吗?”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第一次杀人吗?但忽然觉得没必要问了。 云彦没有回避姚骞的审视,清楚而简明地回答:“是。” 滑动了下喉结,咽下彷徨纠结,姚骞仍注视着云彦问:“为什么?” 云彦激荡的心绪瞬间从目光倾泻而出,他紧盯着姚骞,声音里的温柔也被强势取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姚骞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马上就被云彦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震住了,心神慌乱晕晕乎乎,匆匆移开目光,和乌龟一样缩在炕角了。 云彦眼里的压迫陡然散了,蹬掉鞋子在姚骞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坐到姚骞身边,和姚骞一个姿势,抱膝望着窗外一点一点变暗的光线。夕阳应该已经默默去山后休息了,但他没有一点不舍,他已经看到了比太阳还能温暖自己的光芒。 姚骞看着窗外,纷纭念头闪过,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天帮我对付光头那些人的也是你?”身边人的答案是预料之中的“嗯”。 姚骞已看不见那根针了,但还是呆呆望着那个方向,云彦也没有去点灯,两人默默坐着,没有千言万语,但有千帆过尽的一片祥和流动在二人心内。 第39章 晚饭时,姚骞恍然想起该去找岳老汉了,被云彦严厉拒绝。云彦说,他已让小杨传了信,暂时都不去了,尤其是晚上。至于以后,也只能在自己陪同下去。姚骞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欣然同意了。 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姚骞从低沉的阴霾中渐渐平复下来,头脑异常清醒,便爬到灯下默念起《武帝纪》来。 旁边的云彦拿着医书,不消片刻,目光又转到姚骞身边,他看到青年轻轻闭着眼,眼珠转来转去,嘴唇在无声微动。想起前天晚上,他飞奔过去时,远远听到他骂人的话,那时估计是气极了吧,心里肯定也是害怕的,此刻还怕吗?会不会正盼着自己抱他呢? 姚骞被云彦突然站起来的动作打断了,他疑惑地问怔怔朝自己走来的云彦,“你要干甚?” 云彦一惊,看到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看着姚骞手里自己抄录的一沓宣纸,极其自然地问:“那天只让你背诵,忘了问你,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姚骞像面对先生考校课业一般,立即站起身,身板都挺直了,紧张地双手握拳,“我,我还没记完。” 云彦在心里欢笑,脸上却故作严肃,“我没问能否诵读,我是问你,每一句,每一字,你是否都明白意思了?” 姚骞眉头皱起,诚实地回答:“有很多不明白。”说着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严师责备的眼神。 云彦抬手伸到姚骞耳后,却忽然停住了,看了看掌心,握住了姚骞的肩膀,改逗弄为安慰,“大概意思应该懂了吧?” 姚骞轻声“嗯”了下。 “我没有要考你,我是想跟你说说,说说曹阿瞒这个人。”看着姚骞抬起头,用鼓励的眼神对他点头,“陈寿记的未必是全部,可能也不敢写全了,就上面写的,和你听过的,你说说,他这人咋样?” 可能是云彦温和的语气让姚骞的紧张缓解了,也可能是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让他不再将他当成拿着戒尺的先生,更多的,其实源于他从未被云彦责怪过,姚骞隐隐踏上了一条名为恃宠而骄的可以横着走的大道。 受到鼓励,姚骞大胆地放松了神情,略微思考后,竟然掉了一次书袋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云彦莞尔,“你觉得他是枭雄?” 姚骞点点头,“不是人人称颂的那种英雄,但确是大多数人敬佩的英杰。” 一句话,云彦望姚骞的眼光露出惊喜,脸上愉色更甚,“你这句话倒是更加中肯,那你想当英雄?还是英杰?” 姚骞迟缓地感受到了云彦握着自己肩膀那只手的力道,立即挥散了心里的自卑,但也没太自以为是,同样中肯地评价了自己,“我没有非要当英雄的壮志,离英杰也差十万八千里,”自嘲一笑,“我其实只是个俗人,想要靠功名利禄让别人看得起我的俗人,一个爱慕虚荣的俗人。”说完后,姚骞自己身心一震,这是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的自我,他竟然敢在云彦面前透露自己虚假的一面。他到底是无意说错了话?还是故意试探着什么,一时,姚骞陷入了自我的深刻反省中。 任凭云彦再神通广大熟悉姚骞,他也不知姚骞此刻心思能拐到那个方向,他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姚骞的肩膀,用自己最具说服力的眼神看着姚骞,“不管是英杰还是英雄。只要你想当,你就都可以!不如你先从督军做起?我来帮你!”云彦像让姚骞背诵《武帝纪》一般,轻易说出让姚骞血脉偾张的话。 姚骞的眼睛蓦然亮了,比那盏微灯甚至星辰还明亮,云彦知道他猜对了,如此甚好,乱世当自强,不恃强凌弱,而是强以助人。不必兼济天下,只要达成所愿就是青年最好的未来。 激动的姚骞拉着云彦秉烛夜谈,从西北的形势到全国的趋势,军事民事,时弊困局,自己的想法和计划,知道的、想到的姚骞都说了。主要是二人越说越投机,云彦每一句话都能说到姚骞心坎上,他博览群籍见解独到,总是恰到好处地提出问题,引发他思考地更全面、更深切,并适当补充一两句,再对他以神情、语言的认同和赞扬。 一番畅谈,姚骞的自信尽数彰显,心神愉悦难以自持,看向云彦的眼神也露出了他都没察觉到的爱慕,云彦当然看的真真切切,欣喜快要溢出心胸,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姚骞后背轻轻摩挲。 姚骞看着云彦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突然心念一转,问了句话题外的事,“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云彦被突兀的问题惊了一瞬,手也安分地垂下,知道姚骞的好奇忍不住了,故作神秘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姚骞的目光移开那能把自己吸进去的双眸,“你学识渊博,像做学问的先生,又有产业,像做大买卖的富绅,还懂军事,学医术,我猜不透。”姚骞没说出的还有,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人,看起来阅历竟比老夫子还丰富。 “没事,你大胆地猜,猜错了给糖吃!”云彦拉八仙桌的抽屉,掏出油纸包,翻开后里面放着一把饴糖。 “嘻嘻嘻,”姚骞笑出了声,捏起一颗糖,“那我先吃颗糖,花将军?” “哈哈哈”,心里的慌乱用一笑遮掩,云彦极速思考着姚骞知道真相的可能性,后晌佘子君的轻呼闪过耳畔,“你知道花木兰吗?”云彦笑着问,姚骞点头。“他们给我起的绰号,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姑娘!” 姚骞跟着云彦笑了笑,调皮地眨下眼,仍旧盯着云彦,“你没回我的话啊。” 云彦感受到了姚骞的探究,也愿意被他探查,倒不包括这个问题,他收起笑容,微微转身,两只手扶住姚骞两肘,十分认真地说:“不论是东家,还是先生,在你这,我希望永远只有一个身份,我想当你的——云哥!” “哗啦”,姚骞听到心里的防线塌成一片,从上次那根代表距离的线绷断,他就输了,从点到面,由线连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云彦自顾自仍在侵略,一双深情又坦然的明眸,侵略他的地盘,侵占他的心神,不达目的不罢休。 姚骞忽然转身出溜爬上炕,一把抖开被子钻了进去,在被子里回答,“哎呀,越坐越冷,”然后是哈欠声,“不早了,快睡吧!” 云彦看着那裹着头露着脚的一堆,笑得无奈又宠溺。 过了几天吃喝拉撒加读书的逍遥日子,姚骞才开始了每日的晨练,一日之计在于晨,出一身汗,浑身抖擞,麻烦的是,每天都得洗衣裳。不过前几日,小杨把这活儿托给了附近的寡妇,言称善意的扶助。姚骞想着有些习惯自食其力的穷苦人,确实需要如此贴心的援助,便放弃了自己衣裳自己洗的原则,只留下他和云彦的贴身衣物,其余都给了每日早饭后来取衣裳的小子。至于为什么连云彦的贴身衣物留下,姚骞只红着脸将其塞进了凉水盆里。 趁着风和日暖,姚骞去了岳师傅的新居,向其郑重致谢和告别。岳老汉嘴硬心软,把红拳的剩余招式和要点一股脑倒给了姚骞,扬言只为云彦付的学费。盯着姚骞将已学的、未学的招式都演练几遍,又拿出一本自己整理的教学笔记,给姚骞讲了起来,连午饭都只喝了疙瘩汤。 姚骞正愁武学半途而废,刚好岳师傅古道热肠,便卖力的学起来,恨不能将脑壳掀开将师傅的教授灌进去。直到夕阳西照,小院一半隐进了雾霭中,岳老汉突然开始催促姚骞赶紧离开。姚骞深受感动,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只说拜谢教学,不算正式师礼,毕竟岳老汉从没说过要收他为徒,他知道自己武学没有太大天分,也不奢求当其弟子。 走到那日出事的附近,天色已将半明半暗,远远又看见三个人影朝自己走来。 第40章 今日出门时,云彦给他后腰掖了两个东西,一把短匕,比自己丢失的那把还短,柄长三寸,刃长四寸,手掌宽大的人都不适用,而他刚好能用,当时他没抽出察看,但他相信肯定比自己原来的好用。另一件,云彦说是烟雾弹,教了他用法,声称觉得危险就放烟雾弹,发出求救信号的同时,也能迷惑敌人,帮助他逃跑。 此刻,他向西去,迎着耀眼的夕阳,却看不清背着光的那三人面孔,只能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腰后摸到两个物件,左顾右盼。一片枯黄的庄稼地里,玉米杆被削的只剩下短短的根茬,不甚醒目,尤其是被后来居上的杂草围住,更是如同荒野一般。其中,有一片焦黑从荒野延伸到路边土坎,恍惚看到有星火点燃一株枯草,然后是十株、百株、千株枯草被引燃,火势没有冲天,但仍在蔓延,渐渐燎原,直至被夜晚的冰霜熄灭。 没有足够时间出神,也不敢再想象,姚骞听到了三个人的乡音。 “别瞎想了,赶紧走吧,听说这块闹鬼哩!”路人甲说。 “闹甚鬼哩?色鬼?”路人乙玩笑道。 “好像是死人了,我三大说,有人放羊哩,看着人骨头了!”路人丙神秘兮兮地说。 “哎呀,成骨头了还怕甚,早死了很长时候了。”路人乙说。 听到这里,姚骞的警惕放松了,可紧绷的神经却没放松,直视三人的目光改成了微微侧身的余光,额头对准的正是那一片焦黑。 小路中间三个人缓缓走近,中间那个汉子抬头瞧了眼一手叉腰一手挡住阳光的姚骞,低头边走边跟同伴说,“不是那么回事,那人骨头看着白白净净的,上头全是牙印子、爪印子,密密麻麻的。” “不是说有鬼吗?你看,那块地快烧完了,鬼火烧死的,不应该是黑糊糊的骨头吗?”左边的汉子低声问,脚步不停。 “是不是野兽把谁家坟里的祖先挖出来了?”右边的汉子也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问,并没有理会即将擦肩的姚骞。 路人丙摇头,完全沉浸在讲鬼故事的氛围中,“绝对不是,骨头缝里的血还湿着呢,可也日怪,周围一点血都没见。” “哎呀,估计就是谁黑夜在这把地烧了,不想教人知道,才编的鬼故事吧?”右边汉子的声音从姚骞耳边擦过。 左边那汉子急着辩解,没注意脚下的路,差点摔倒,幸亏离同伴近,靠着中间的汉子稳住身体,“不是光有这一回事,听说有当兵来咱这块打听呢,说是丢了四个兵。” 右边的汉子急忙问中间的人,“那放羊的,看着几副骨头呢?” 中间的汉子说,“两副!” 左边的汉子挺直身子加快脚步,“咱赶紧回吧,天满黑了,最近还是离这远点!” “走走!”右边的汉子望了眼那片焦黑,也快步往前。 中间的汉子这才看见姚骞愣在原地,好心提醒一句,“乡党,天黑了,快回家去吧!”然后追着二人走了。 姚骞的头一直垂着,眼睛只看到焦黑从道边向地里蔓延,暮霭渐浓,在呼出的热气中,他仿佛闻到了焦糊味,微风吹起灰烬,在低空旋转着又散开。蓦然,他抬起头,看着远处一个身影走来,穿着月白色大氅,没有看清面容,但他知道那是云彦。他就那么望着云彦,可眼神没有聚焦,只是虚望着黑暗中的高大身影。 连续几天,姚骞像不会停的陀螺一般,疯狂地练习红拳那些招式,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仿佛只有拳在动,他才会动。和云彦的兄友弟恭成了表面功夫,那一夜的促膝长谈、抵足而眠就像夜里无数的梦,在脑海中时隐时现、时真时假。 姚骞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别扭过,或者说,他在跟自己较劲。一方面,他真切感受到了云彦的浓浓情意,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兄友弟恭,而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而不得,寤寐思服”。没有过任何悸动的心,为此颤动,为此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管是因为他太缺关爱,还是因为云彦无微不至,抑或是他把崇拜当爱慕、把感激当感动,他都心动了。甚至,他已经克服了异于平常的男子之间的情爱,反正他们都无父无母管着,反正世道都已经乱的没套了,他也敢于和祖宗规矩叫板。 可另一方面,他仍是看不清云彦,这似乎是他揪心数日的重点。他想清楚地了解他,又怕彻底了解他,不论是最初的梦,还是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他,云彦不简单。他钦佩他的优秀、沉迷他的魅力,同时,心底总为他的神秘莫测惴惴惶惶。 他清楚地知道,云彦对他好,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肯定也是此生唯一一个,对自己对如此好的人。就像自己的眼、自己的心都为他沉醉,他的心、他的眼,也早已因自己沉沦。看着就很强势的人,有意无意地表露心迹后,没有逼迫催促自己,而是给了自己发现和接受的过程,尤其这几天,自己没跟他怎么亲近,他仍然不厌其烦地为自己安排每日的学业,安排衣食住行,不爱吃的东西没进过碗,多看几眼的东西会经常在手边,袜子破洞不是脚先察觉,而是云彦先知道…… 他不该犹疑的,可这么多好处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永远只属于自己吗?凭什么会属于自己呢?自己真是他唯一的亲人吗?那个让他学医的人呢?哎呀,自己快成婆姨了,怎么颠来倒去想这想那呀。 姚骞搓洗衣物的手不知何时停下,这是他每天练完武必做的事,即便是早起换下的衣物,他也鬼鬼祟祟藏起来,等到傍晚连同汗浸过的一起洗。坐在小板凳上发着呆,回过神来,在盆里涮了涮衣物,拎出水准备拧干,定睛看去,竟然是云彦的裤头。邪了门,不知何时他习惯了连云彦的一同洗,真成他婆姨了?!“啪”,姚骞一把将那湿淋淋的裤头塞进水里,溅起水花,洒在姚骞脸上,姚骞甩了甩水珠,似乎想到什么,抬起袖子呼噜了下脸,闭上眼睛开始拧衣裳,耳垂连同脖子都红成一片。 屋内,云彦透过微敞的门缝,看着云彦娇羞的样子,像熟透的红果子,他知道快有甜点吃了,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正在叙述近日收集的各类讯息的小杨见状,不得不略做停顿。 幸而他的东家没完全沉迷美色,留了一只耳朵在自己屋里,一心二用地问他,“他们赚了几成?” 小杨心里快速计算一番,“三成。” 云彦的目光终于从姚骞身上扒了下来,看向小杨熠熠生辉,“不用犹豫了,咱们干!而且要比他们干的更大!” “我们把他们顶了?”小杨询问。 “不用,让他们做我们的上家之一就行,咱们以后不只做棉花布匹,记住一点,凡是打仗能用到的,咱们都要有主动权。”此时的云彦,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闲散,眼里全是霸道的精光。 小杨略微沉吟,仍是想问个准确信息,“包括军火吗?” “当然,这是重头,也是最隐蔽的。”云彦望着窗外,“我们早晚要离开这里,早晚要卷进去。” 沉思片刻,小杨提出问题,“若要走的远,咱们的人手不够,尤其是面对那些军阀。” “出了山的土匪嘛,咱也可以有。”云彦计研心算,“喊那头狼出山!” “那个飞将军,什么天一?”小杨惊愕。 “鼠目寸光,占块野山头算什么,有本事,往关中来!”云彦语带鄙夷。 “他野心不小,要是成了势,咱不好把控,隐患颇大。”小杨斟酌着提议。 “互利而已,不用把控,让他和猴子一起争,真小人对伪君子,我们只是把他们从暗处拉到明处,和现在差别不大。”云彦边想边说,“也不用着急,都是长远之计,慢慢来就是,眼下,先把那头——”说着促然停了停,舌尖仿佛打了个圈,“那头狼养肥了,等着日后多吃点肉!” “想说羊,就说吧,在您眼里,他算什么狼,野心大过良心的小人而已。”小杨抬眼直视着自己的东家,熟稔的口气甚至不像是仆从,倒像莫逆兄弟。 “哼哼,都被别人影响的,”云彦轻笑出声,一脸引以为傲地说道:“他们都以为羊软弱可欺,以后你就让他们好好瞧瞧,如今可不是狼吃羊,而是羊吃狼的时代了!” “我还不是假借花将军威名!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这是你教我的。”小杨向云彦投去真挚的感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云彦若有所思点头,“看戏,只能看懂几个人,读书,却可看尽千万人,这是别人告诉我的。” 小杨认同地微微颔首。 “有件事,你立刻办一下。”云彦瞟了眼晾衣裳的姚骞,对疑惑的小杨勾勾手指,二人窃声私语。 晚饭时,姚骞坐到桌边,云彦刚举起筷子给姚骞夹肉,小杨匆匆进门,看着云彦欲言又止,云彦误解,给小杨使眼色,小杨靠眼神沟通无果,只得开口:“东家,外面来了个汉子,说是找姚公子的。” “找我的?谁呀!”姚骞立即起身,没看到云彦一听就拉下的脸和朝小杨飞去的眼刀。 感受到东家的不悦,小杨只能看着姚骞回答,不去理会主子纯山西产的醋意,温和回答:“是一位长得很有福相的公子,自称姓尉。”人家早就打听姚骞了,云彦一直不让人透露住址,可人家照样找到了,只不过多费5天功夫,唉,男人心深似海,小杨腹诽着主子,看着姚骞都没打招呼,就奔出去了,他自己也不理会云彦,手里事情多得很,先找个小厮是关键。 院门口,果然站着东瞅西瞅的尉保山,一看姚骞出了门,就激情大呼:“骞娃!”三步并两步跨过去和姚骞搂在一起,“可算找到你了!” “真是你山哥!咋这么晚过来呢!”惊喜过头的姚骞突然后脖颈一股冷风打来,耸了耸肩,放开尉保山。 暮色四合,久别的兄弟站在院中自是一番热络场景,和屋里坐在饭桌前不点灯的云彦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他明明没有动筷,却在滋滋磨牙,眼里酝酿着暴风骤雨。 第41章 “哗啦”,姚骞拉开抽屉,掏出一个纸包,翻开纸包,松子糖还剩了一小把。姚骞拿到和尉保山对坐的小桌边,摆在尉保山前面,“山哥,尝尝,松子糖。”姚骞捡起一颗递到尉保山嘴边。 尉保山顺从接过,放进嘴里,香甜味道随着他分泌的唾液滑下喉咙,眼珠骤然一亮,“啊,原来是这个味道啊,街上看见过,就是没吃过。好吃!” “好吃吧?”姚骞已经坐到了旁边,低头轻轻将油纸撕下一半,“给大大拿两块,她肯定爱吃!”说着将松子糖也分成两半,包好就要塞给尉保山。 “你这是干甚哩!”尉保山急忙推拒,“这是你东家的,又不是你的,我吃一块,还能说是你自己吃了,拿走那么多算咋回事!赶紧放回去!”脸色变得十分严厉,像极了管教弟弟的兄长。 “没事,拿着吧!我跟东家说一下,就说都是我吃了!”姚骞眨眨眼,使个眼色,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他不会怪我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吃是一回事,拿是另一回事!”尉保山将姚骞拿着纸包的手用力压在桌面上,低头看了眼姚骞光滑的手背,吃惊道:“哎呀,你这手,赶上地主家小姐的手了!你一天干甚活儿呢?这手都没冻了?” 姚骞一下不知如何作答,急忙抽走手,心虚道:“做饭洗衣,喂马劈柴,扫院修房,甚都干哩!手,是我天天戴手套呢,才没有冻烂。”幸好灯不在这桌上放着,不然他就露馅了。 “这都不是甚难事!你原来不是干的比这还苦还重!我看你这东家,真是个好人!你就跟着人家干吧,也不用想甚从军当兵了!也不晓得宏奇到底混的咋样了,这阵儿,三天两头打仗,听说咱洛平县,也要来军队驻扎哩。”尉保山面色凝重。 “所以更得从军了,不但要当兵,还要当官!你以前老说当兵,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姚骞缓了口气继续说:“以前的话,当兵是为了活的更好,以后,不从军怕是没活路!” 尉保山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不管甚时候,他们都要有老百姓种地呀,没有咱种地,他们当官的全得饿肚子!” 姚骞知道尉保山想法变了,但不知为何变了那么多,同样是死里逃生,曹宏奇变得奋发图强,尉保山竟苟安旦夕。他没有要改变谁的生存之道,只是怕灾祸来临的时刻,兄弟没有一丝抵抗之力,只能尽量委婉地说:“你家有自己的地确实比那些佃农强多了,不过,随着今后打仗越来越频繁,你猜,上头那些人会不会拉人去当兵?” “你是说服兵役?革命都几年了,现在讲的是民主平等自愿入伍,不至于强迫咱吧!”尉保山也开始不确定了,毕竟这种事历朝历代常见,就像姚骞刚跟他说的,军阀都是出山的土匪,跟土匪讲道理,哪能讲得通。 姚骞给尉保山的茶杯加上热水,“还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靖原军,骑兵团,护法,革命,十年以内是安稳不了!咱普通老百姓,只会越来越难!我准备——” “砰——哗啦”一声响,隔壁传来了云彦压抑的惊呼声“啊”,姚骞瞬间停住,听见小杨喊:“东家小心!” 搁下茶壶,姚骞夺门而出。 尉保山突然到来,姚骞满心欢喜,拉着兄弟在灶房吃了饭,下意识去卧房聊天时,被小杨提醒那是东家的卧房,于是二人到了姚骞日常学习的地方,也是云彦用来待客的书房,而云彦应是回了卧房休息。两间房屋,出门进门也就十几步,可姚骞却恨不能穿墙而过。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云彦滴血的手背,鲜红的血液在光线不怎么明显的屋里,竟然那么刺眼,而碎成一堆的花瓶反而像没看见一般,被姚骞直接踩在脚下,两步跨到云彦身边,一把抓起云彦手腕。他慌张地看了看四周,探身摸到炕桌上的帕子按住云彦的手背,然后用鞋将云彦脚边的碎瓷片一点点踢开,“快坐炕上去!”云彦像受了惊吓一般,目光涣散,行动迟缓,按着姚骞的指示坐到炕边,呆呆看着姚骞手足无措。 “小杨去找药了吗?我刚还听见他声音,咋不见人呢?”姚骞不知自己的语气里已经带了责怪和不安,他眼睛依旧没停扫视着手边的所有物什,找来找去没有可用的,只能一手托着云彦受伤的掌心,一手按住手背上的帕子,以期减缓血流速度,“只能先这么按着,等不流血了再看伤势。” 看着姚骞惊慌的神情,云彦眼里闪过满意的光彩,低声回应,“应该是吧,他没说。” 话音未落,小杨快步走进屋,“东家,干净的布来——”看到姚骞,慌张的语气一下收起来,淡淡地说了句:“姚公子不忙了。” 姚骞没有抬头,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小杨语气中的冰冷,他举起云彦的手,弯下头,看到云彦的手背不再流血才说:“有伤药吗?最好是外敷的,还需要一些热水。” “咚”一声轻响,小杨将木箱放在炕上,带着怨愤的口气说:“有!全着呢!学医的人,哪能没药!” 云彦看到小杨入戏太重,立即用严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许甩脸子,小杨却回以云彦一个斜眼,示意自有打算。 姚骞自然不知二人的眼神交流,一心只在那只冰凉的手上,以及被染红的白色帕子,他无比希望那血是从身上流的,或者自己的血补给云彦也行。不怪小杨生气,自己也生气。不管小杨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他却是因自己生气,要是—— “骞娃”,门外一声轻呼,姚骞从微敞的门缝看去,只见尉保山正怯怯向屋里张望。姚骞下意识直起了身,看到云彦跟着自己的动作一怔,姚骞急忙坐好对屋外说,“山哥,我有点事,你在屋里等我一会,不用担心。” 一道凌厉的眼神瞟过,尉保山后退一步慌忙转身,嘴里应了声“好”,低头朝屋里走去。听到异动姚骞就跑没影了,他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又担心兄弟被东家为难,这才过来询问一番。令他惊讶的是,他一直以为姚骞的东家是个中年人,可刚刚门缝里一瞧,竟是如此年轻,最主要的是,他好像看到二人紧握的双手,和亲密无间的坐姿,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 第42章 反复确认云彦的手背不再出血的时候,姚骞想用干净的水擦拭后敷药,却遇到大难题,伤口流出的血将帕子黏连,撕开意味着又得流血。 看姚骞眉头紧蹙,翻来覆去端详自己的手,云彦虽然很享受,可实在不忍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能主动开口问,“你要给我看手相吗?”自然而然问出这一句话,云彦先是神色一变,怅然陷入了沉思。 姚骞也不知为何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分明刚从云彦嘴里出来,却像从遥远的灵魂深处传来,不禁一震,很快回过神,还看着那帕子琢磨,“我在想咋能不裂开伤口把帕子拿下来”,他没抬头,没看到云彦恍惚的神情,以为云彦在思考问题。 沉默少顷,云彦才回道,“有什么难的,再拿个帕子打湿,然后将这个帕子浸湿,就不会再弄出血了。”到现在为止,姚骞只顾着为自己止血,以及让小杨取热水、收拾碎片,始终没问是怎么受伤的,他的心意是如此直白,自己真有点小卑劣了。他一说完,就看到青年猛拍了下大腿,然后将他的手小心放好,去盆边忙碌了。 小杨进门时,看到姚骞正在云彦的指点下,清理伤口、敷药,那小心珍重的姿势虽然有点粘腻,但也算顺眼。 “疼吗?”问完没等云彦回答,姚骞就轻轻吹了吹。 云彦的手骤然一抖,吓得姚骞赶紧抓住手腕,紧张兮兮地问:“很疼吧?忍一忍啊!”看着青年心疼的样子,云彦只好忍着甜蜜的负担,平淡地说:“不疼。” 可姚骞认定是云彦在强忍着,心里更酸了,因为只有没人在乎的人才会独自忍痛舔舐伤口。他的眼睛当即湿了,手里的动作更轻了,说话时难掩哽咽,“下次小心,有事可以喊我。” 谁让你只顾着陪兄弟!云彦心里吐槽,想再加深一下青年的记忆,又想,算了,大不了下次再丢个花瓶,说了一句“我晓得了”饶过了单纯的青年。 小杨见自己实在多余,可东家排的戏还没演完,只能硬着头皮上架,咳,上台。“姚公子,东家这手,最近几日——” “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姚骞敷完药,又吹了吹,才开始缠裹纱布。 云彦一个激灵,咬牙忍着心头的痒意和燥热,转头吩咐小杨,“你去收拾一下客房,给那位尉公子铺好床,招待好贵客。” “呀,我差点忘了他。杨总管你跟他说一下,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过去。”见色忘友的姚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云彦很满意,小杨也满意地应声离开了,再待下去,今晚会撑的失眠。 “吱呀”一声,尉保山挺起斜靠的脊背,看到进门的是姚骞,立即又靠回去,神色怏怏地说:“你再不回来我就睡着了!” 姚骞看了看地上无声燃烧的炭盆以及桌子上放的茶壶茶杯,又走到床前摸了摸松软的厚棉被棉褥,心腔如同裹上了棉花,热流涌动。想着云彦如此照顾自己的兄弟,感动就无以复加。 “都暖着呢,”尉保山观察着姚骞的举动,以为姚骞在关心自己有没有受凉,心里很感动,对姚骞东家的好奇也上升到新高度,不动声色地探究道:“你那东家没事吧?看你脸色,他是生病了吗?”看姚骞一直站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啊!站着干嘛?” 姚骞没动,也不动声色地回答,“有点事,我一会儿还得去帮忙,你先睡吧,有话咱明早说。” “你这到底是长工还是丫鬟?不会还要伺候他穿衣吃饭吧?”尉保山紧盯着姚骞的脸,可惜光线不足,只能看到姚骞比以前白嫩了些的脸,似乎还显出了一点婴儿肌,有种肉乎乎的错觉。 “哪能啊,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转身要走的姚骞,被尉保山拉着手腕,不得已扭头看向尉保山强装镇定。 “之前我以为你们东家是个老汉,刚才暼了眼,好像不大呀。”尉保山语气自然地问。 姚骞听出了他的探究,知道自己不能不回答,努力做出平时的表情,“咦,他可不小了!看着年轻而已!不然能有这份家业!” “那是我猜错了,你去忙吧!早点回来。”尉保山放开了姚骞,他无比希望自己猜错了,可姚骞的小动作他非常熟悉。 姚骞身体一僵,咬了咬唇,用自然的口气说:“不用给我留门,我不住这屋。你知道的,我认床,换地方睡不着。” “意思是你自己睡一屋?你们东家对下人都这么好吗?要不,我明儿个也问问他——”尉保山一副要毛遂自荐的样子。 “我跟杨总管睡一屋,咋可能一个人睡一屋,”姚骞急忙打断尉保山,“我们这下人不多,所以东家不苛刻。那边还等我干活儿呢,走了山哥!”不再给尉保山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留下一句“不用早起!”人影就没了,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尉保山凝重的神色。 跟尉保山相处几年,从没有如此难以面对过,他分明没做什么对不起兄弟的事,却心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再待下去,他怕会被问到更无法说清楚的事,唯有落荒而逃。也不是他不愿告诉兄弟,只是自己都没弄明白,千头万绪萦绕心头,他是希望有人能帮他理清的,可不是这时,也可能不是这人。 踱步快到卧房门口,听到里面传出云彦严厉的责备,“方才,你不该迁怒他!是我自己擦伤的,他何过之有?” “是,我认错。”是小杨僵硬的语气。 “你这口气,可不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次,云彦话中简直掺了冰碴。 “他是东家的心头好,做什么都对,我哪敢迁怒。”小杨仍是不服气的口吻。 “唉,都是我甘愿做的,他并不知情,我把你当兄弟,希望你对他像对我一样。”云彦可谓语重心长。 “正是他不知情我才为你感到冤!要不是为了他练针灸,你的手咋会突然失去知觉,以致于——”小杨的声音里满是愤慨。 “住口!”云盘厉声喝止,“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以免传入他的耳中。” “可是——”小杨不知为何没有说完,姚骞猜是云彦做了什么,后面就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为了不让他们察觉自己偷听,姚骞弯下腰轻脚转到了后院,靠着屋墙,望向草影绰绰,有风吹草动声轻轻响着。 之前曾幻想过,那个让云彦学医的能不能是自己,如今证实,他却感到一丝沉重。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时,云彦就开始为自己学医,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令云彦对自己情根深种呢?一见钟情,有这么大威力吗? 忽然,远处有沉闷的“咚咚咚”声传来,姚骞凝神细听,发现那连续不断的声音渐渐靠近,他屈蹲下身,果然感觉到地面似有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寒夜高空,星辰渺渺,人心浮动,无风鹤唳。黑云压城角声起,塞外塞内一片霜。 第43章 行军车马声近了又远,姚骞起身彳亍到门口,深深吸气、呼气,挤挤眉毛眼睛,推开门就看到云彦半裸着上身,一只袖子已脱下,正在艰难脱另一只袖子,姚骞一怔,不敢多想,忍着窘意上前搭手,“别动,我来!” 姚骞一手抓住衣领,一手抓住袖口撑开,云彦配合抬起胳膊,姚骞将裹着纱布的手轻轻穿进袖口,然后将外衣里衣的整个袖子一点一点褪下,将衣裳放到炕边,目光落在水盆边问云彦,“是要擦身吗?” “嗯,”云彦走到水盆边,赤裸的胸膛又进入了姚骞的视线范围,他咬咬牙,将布巾放在温水里打湿,“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去炕上坐着。” “那就有劳了。”云彦礼貌地回了一句,人却没动,“你朋友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杨总管很周全。”简单帮小杨美言一句,姚骞微微拧干布巾,侧转身体低眉顺眼,开始给云彦擦拭那肌理分明的精壮身躯,为了不让自己想入非非,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思维,“方才听到一阵声音,好像有军队路过。” “应该是靖原军到洛平了。”云彦顺着姚骞的话头回话。 云彦说话呼出的热气正好打在姚骞额头上,姚骞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神激荡,他急忙转身把布巾在水里涮涮,闭了闭眼睛,低头绕到云彦身后,开始擦背。 “你也知道这个消息?”这下可以抬头了,刚才脖子都酸了,他看着那挺括的肩胛骨,不知为何总想摸,原以为看着后背没事,可怎么还是心猿意马。 “晚上听小杨说的,说是要来一个支队和一个骑兵团。”云彦语气自然,表情却十分丰富,感觉到了姚骞的羞赧,他嘴角微翘,眼尾上扬。 看着因擦拭而变红的皮肤,姚骞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这下更乱了,”说的不知是世道还是他的心,快速从上到下又擦了一遍,急忙转到水盆边,仍背对着云彦投洗布巾,“水凉了,我去换盆热——”端起盆转身要走,被云彦按住了肩膀,刹那间,肩膀像被火燎了一般,烫的难以忍受,浑身也热了起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你帮我把衣裳穿上吧。”云彦的热气还在源源不断传入姚骞耳后,姚骞再次咬牙,放下水盆,赶紧挣开那只手,去衣柜里翻找衣裳。 云彦心满意足地回到炕边,目光灼灼盯着姚骞的背影,仿佛要将其穿透。 姚骞感觉到了后背的视线,明白了“如芒在背”四个字,只是此芒非彼芒,此芒比彼芒更令他面热心跳。可那人还一点都不收敛,把衣裳一遍遍翻来翻去,为免云彦受寒,姚骞指尖用力抠了抠掌心,迎难而上吧! 一扭头,果然,云彦的眼神泛着汹涌的情欲,似乎并不打算掩饰,他看过去时,那人更加放肆。 姚骞只能偃旗息鼓,走过去,抖开一件干净的里衣挡住自己的脸,“快穿上吧,一会儿要着凉了!” “我不冷,还很热。”云彦的眼神转移到了姚骞的面容。 为了避免云彦说出什么荤话,姚骞赶紧抢话道:“你还出去吗?不出去的话就不用穿外衣了。时候不早了,也该休息了。”边说边小心地护着那只手,套上袖子,转到云彦身后赶忙舒了口气。 “不出去,是该休息了。”看着姚骞转身走到桌边,一口气喝完一杯水,云彦跟过去悠悠地说:“能帮我系一下扣吗?” 姚骞放下杯子,扶着桌边定了定神,心想“美色误人啊!”不得已转过身,笑着说:“我来我来。”以为眨眼就能完成的事,却因自己色迷心窍手总使不对劲。 寂静中,云彦高大的身躯突然一晃,姚骞一惊,张开了手臂,“咋啦?头晕了吗?” 姚骞的手刚扶住云彦两肩,云彦的身体就微微倾倒,靠在了青年肩膀上,“不知为何,眼前黑了一下。” 姚骞信以为真,焦急地扶着云彦要往炕边移,“快躺下吧,一定是失血的缘故。” “别动,让我缓一缓。”云彦虚弱地把下巴搭在了姚骞肩膀上,微眯着眼感受青年的亲近。 姚骞没再动,目光落在炕上那叠在一起的两床被褥,听着二人彼此交错的心跳声,茅塞顿开,恍然明白了什么,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云彦,我们以前见过吗?” 第一次听青年叫自己的名字,云彦闪过一丝恍惚,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我说见过你信吗?” “信,几回梦里总相逢。”姚骞闭上眼,想起那些奇怪又让人迷乱的梦,心跳反而没那么快了。 云彦猛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后退,和姚骞拉开一点距离,看着青年仍泛着绯红的脸颊打趣道:“哦,这么说,我经常入你的梦?是什么梦呢?” 姚骞任由他打量一瞬,双臂环住云彦身躯,双手掌心贴在云彦肩胛,对着云彦耳根轻声说:“就是这样的梦。” 云彦立马紧紧抱住姚骞,长长舒了口气,他总算抱住了他的全世界,泪意瞬间要倾泻而出,他闭上眼蹭了蹭青年不算宽大的肩膀,柔声问:“骞娃,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一声带着无尽温情的称谓入耳,姚骞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笑着逗弄云彦,“我若说不行呢?” “那我就叫你骞宝。”云彦完好的右手抚上姚骞的脖颈。 “你该叫我骞弟吧,我们不是兄弟吗?”姚骞忍着羞涩,任由甜蜜将自己包裹,说出的话仿佛也透着丝丝甜意。 “你听错了,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兄弟,我一直说的都是——契兄弟。”云彦故意加重最后三个字,同时那只抚在姚骞后脖颈的手摩挲起来,激地姚骞浑身被雷击中一般,忽的一下放开云彦,出溜爬上炕,蹬掉鞋子,钻进了叠的整齐的被褥中间,闷声闷气地说:“不早了,快睡吧!我,我累了。” 自那天看见导引图,姚骞宛如被鬼迷了心思,后来也曾偷偷翻过那本书,但奇怪的是,里面的图画都变成了一个人的修炼,他只当自己看错了,倒是在别的书上翻到了“契兄弟”的故事,学识跨领域丰富了不少。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姿态,云彦爽朗地笑出声,“哈哈哈,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笑完,看看自己顶起的帐篷,不怀好意逗姚骞,“我的衣扣还没系呀,咋办?就这么光着?” 姚骞抬头往后看去,正好云彦转过了身,赤裸的胸膛灯下尤亮,差点晃瞎姚骞的眼,他急忙回头,拉开被子,彻底裹住自己,“就那样吧,我,我睡着了!” “哈哈哈”,又是一串悦耳的笑声传到小院。 窗外,圆月爬上高空,柔柔软软的,无声闪耀,静静聆听。怕惊了人间弥漫的温情似的,此刻也无风助澜,只留安宁在云霄。 第44章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在小马驹欢快的进食中开启。跟着朝阳一起醒来的,还有冬日必备的——刺骨冷风,只是这次不是人人厌恶的西北风,而是罕见的东南风。所以,太阳出来没一会儿,就被阴云挡了个严严实实,那丝表面的温暖也消散在雾霭中,整片大地被阴寒笼罩。 姚骞站在马棚门口,一脚棚内一脚棚外,一手拉着小棕的缰绳,一手拉着尉保山胳膊,手脚两向拉扯,心也在两边拉扯,脸色又急又难,“你看这天色,今儿个肯定有雪,我骑马不到一个时辰的事,你走路却要——” 尉保山截断他的话,“那你更应该放我走,我都说了,还得去趟我舅婆家,你又不知道路,瞎折腾甚呢。” 一早吃过饭,尉保山就告辞出门。冬季农闲,家里没什么事,姚骞想留尉保山多说会儿话,可是尉保山坚决反对。看着天色有变,姚骞提出骑马送人,尉保山更抗拒了,话里话外像受到什么屈辱似的。姚骞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遮遮掩掩让他多想了,可他也不能在院子里倾诉啊。 二人互不相让,在马棚边斗气吹冷风。 棚里的小棕实在看不下去了,打个响鼻想把头扭向一边,姚骞却把缰绳抓得更紧,小马驹见状,一尾巴扫到姚骞脸上,姚骞丝毫不理会,继续极限拉扯。 “我不管,反正今儿个得把你送了,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送到哪儿!”好说不行,姚骞开始胡搅蛮缠。 尉保山看了看紧闭的几间房门,低声说:“这是你东家的马,不是你自己的!出去让人看见抢走咋办!你不知道外头有多乱!” “谁抢把谁手打断!哼!正好最近没有练手的!”姚骞寸步不让,还愤恨地发泄着怨气。 “你咋说不通呢?!你——”看到小杨走过来,不再说话,默默缓解不能说的怒气。 小杨走到二人身边,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包袱递向姚骞,“公子,东家让你把这个送给尉公子,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别人送的几尺布,家里没有什么女眷,用不上这种花色。马上过年了,正好给尉公子家里的长辈添两双鞋面。这次时间匆忙,没好好招待尉公子,请您别见外,下次来了定要多住几日。” 小杨一口气说完,对着尉保山拱手欠身。 憨实的尉保山显然没习惯这样的礼节,生涩地学着拱手回礼,脱口拒绝道:“不用不用,已经很好了。我是说,东西不用了。” 姚骞放过早已不耐烦的小棕,接过包袱对小杨点点头,然后用包袱堵住尉保山去路,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可以不骑马送你,只要你拿着它。” 小杨急忙帮腔,“您快别推辞了,不然我们公子是不会同意的。” 一句“我们公子”,姚骞默默红了耳朵,尉保山却警铃大作,但眼下明显不是过问这句话中深意的时候。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姚骞大声嚷嚷,“赶紧的,这是给我大大的,不许偷偷给别的我认识的姑娘小姐啊!” “又瞎说,我哪认识别的姑娘小姐啊!”尉保山对姚骞的诬陷翻个白眼,接下包袱对小杨说:“甚也不说了,替我谢谢你们东家。” “这是我们该做的。”小杨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不想再看自己的傻兄弟,尉保山转身就走,“我赶紧走呀,你们回吧。” 姚骞急忙追在后面,“走走走,走快点!小心把你埋在雪里。” “小看我!我跑起来比你快!”尉保山跟走在身侧的姚骞打趣。 “快快快!你干甚都快!”二人用肩膀撞着闹着一起出了院门。 小杨转过身向窗边看去,云彦迈出门槛,望着院门。 姚骞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练了一阵拳法,感受到喉间的干涩,收起拳势,擦着汗进了屋。走到桌边看到杯子里有茶水,端起举到嘴边,身后站在桌前写字的云彦头也不抬地提示,“不要喝凉茶!” 姚骞一愣,扭头嘿笑一声,放下杯子,摸了摸茶壶正热,拿起杯子想把凉茶倒掉,看了看门,懒得动弹,转圈寻桶。 云彦像多长了眼睛耳朵似的,又精准提醒,“我的杯子是空的,你为何不用?”说完才抬头看着呆愣愣的青年。 “没想到嘛,”姚骞咧嘴笑着说,转身快速将空茶杯倒满,仰头喝了个干净,看了眼自己的茶杯,犹豫了一下,扭过头不管了。走到桌边,双肘支在桌侧,看着云彦可以拿去卖的行楷小字问,“在写甚呢?” “《过秦论》,你的新课业。”云彦默写着文章,丝毫不耽误和姚骞聊天。 姚骞看到旁边叠放的、单放的书页纸稿,瞬间头皮发麻,“又是长篇大论!你咋能记住这么多?” 云彦写完一句话,直起身深深地看了眼姚骞问:“私塾先生没教过欧阳修的《卖油翁》?” 姚骞转眸想了想了,“我不记得,可能教过吧,我不是天天有机会去听,你给我讲讲吧,卖油翁咋的了?卖的多?还是卖的快?” 云彦抬起手中的笔,微弯下腰,笔尖在姚骞脸前转个圈,对着姚骞鼻尖虚点一下,轻笑道:“想让我给你讲故事,你不得给点好处?”说着坐到太师椅中,放下笔嘴角微扬觑着姚骞。 云彦话一出口,姚骞就感觉了赧然,垂眸略微思索一下,扬起眉眼带着笑意问:“可惜我身无长物啊,不如云哥指点一下,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云彦看着青年练完武又喝了水湿润而嫣红的双唇,眸色骤然幽深,一时只盯着那唇,没有回话。 姚骞一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我再练会——”刚转身就被云彦一把拉进怀里,姚骞身子一僵,想要站起时,被云彦一只手把着细腰牢牢固在腿上。 “我觉得你身上长处很多啊,咋,舍不得给?”从来都是姚骞仰望云彦的盛世美颜,此刻换了个姿势,成了云彦仰视姚骞,只见青年脸红的要滴血,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云彦偏追着他的目光。 撩人不过反被撩,姚骞羞赧地不知如何躲避,只好把头埋在云彦怀里,用脑壳对着云彦的直视,低声说:“我什么也不会,你,你,你大概看错了。” 云彦抬起受伤的左手,用拇指外侧指节轻轻划过青年露出来的下颌骨,压着胸中翻腾的欲望,“你说的不会,具体指什么呀?”意料之中的,姚骞在他怀里一阵颤栗,一言不发。云彦继续逗他,“说出来,要是我会的话,我就一个一个教给你。”最后一句话,是贴在姚骞耳朵说的,说完,姚骞身体陡然一软,往下滑了一截。 “我不学!我从来都不爱学习!”姚骞嗔怒着撒娇,惹得云彦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屋外,飞入高空,引来琼花簌簌而下,纷纷扬扬,白了黄土,白了墙头,白了树梢枝头,白了烟火人间。 鹅毛大雪飘洒的时候,一队三十余人的士兵小队正在街上游荡,他们三五一群,挨家挨户地探查,敲敲这家店铺的门,晃晃那家摊贩的车,比漫天大雪更令人惊寒。 第45章 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在空中肆意徜徉,姚骞静静观赏飞过的每一片精灵,头一回觉得它们很美,轻盈剔透,纯洁柔美,摊开掌心,总有一片会停留,然后被融化,不见了。不见了的是它的踪影,但留下的是它的湿润,一寸一寸浸透深埋的泥土,浸透期待逢春的枯木,浸透孤独渴求的心灵。 云彦拿着大氅出了门,一只半手将其披在姚骞身上,再从后面搂住姚骞,“咋还看起雪了?” “这阵还不冷,停雪才冷呢。以前下雪天,总是担忧,怕受寒,怕吃不饱,怕出门受阻,从没有赏过雪。”姚骞微微侧头看着云彦问:“你觉得雪美吗?” 云彦凑到姚骞脸前,彼此的额头几乎要贴着,一人呼出的热气被另一人吸进去,呼吸缠绕。他回望着青年明亮的眼,目不转睛地说:“美,但没有你美!” “唰”,姚骞无情地转过头不再看动不动就说情话的云彦,“我又不是姑娘!有什么美的!”雪中站了半天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燥热,被云彦一句话都烘起来了,姚骞觉得应该跟某个一不小心就举枪进攻的男人远点,可他还没来得及躲,就被死死套牢了。 “你比天底下姑娘都美,不然我怎会为你钟情呢。”云彦一点也不嫌情话多,专奔腻死人而去。 “你再说我不听了!”姚骞伸手捂住自己耳朵。 云彦轻笑,“呵呵,不逗你了,先回屋吧,别着凉了,以后再陪你看,看尽春夏秋冬海角天涯。”说着,推着姚骞进门。 “我还想再看会儿!”姚骞故意唱反调。 “不听《卖油翁》了?” “不听了。一个老汉有甚好听的。” “《卖油翁》不听可以,但《过秦论》得学!”云彦改为拉着姚骞的手,一前一后进了门。 在灶房门内站了半天的小杨终于松了口气,拉开门往外走,心说:才头一天啊,何时是个头啊!? 同一片雪天下,有人如胶似漆互相取暖,有人无依无靠温饱难继。 骑兵团驻扎的院落外墙下,四个又高又壮的大兵将曹宏奇堵在角落里,你一拳我一脚不停落在曹宏奇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而没被衣裳遮住的地方,则被吐了口水。 为首的汉子下巴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在他发怒时更显狰狞,他用脚抬起曹宏奇的下巴,凶狠地说:“狗日的,爱告状是吗?去告啊,现在就去!” 一个大兵附和,“这驴下的,肯定是投错胎了,长舌妇才爱告状呢!” 疤疤赖赖的汉子爆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意思是他是个娘们呗,啊,那咱哥几个检查检查,别是女扮男装的吧?呵呵呵。” 其余三人跟着坏笑,曹宏奇垂着眼不说话,听着那人的话,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心里疯狂呼喊着:老天爷开开眼!赶紧打个雷劈死他们!可惜,老天爷耳背,没听见他的心声。 带头欺凌的汉子忽然一把抓住曹宏奇领口用力扯,曹宏奇大震,冻的又红又肿的双手急忙抓住领口拼命挣扎。他的反抗竟然激起了几人的恶意,两个人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胳膊,另一个警惕地看着四周放哨,疤赖撕扯曹宏奇单薄的衣裳,嘴里各种下三滥脏话辱骂着。 曹宏奇绝望地嘶吼着:“不要碰我你们这帮畜牲!放开我!” “砰”一声枪响破空而来,打乱了风雪的节奏,四个大兵被惊动,胆小的劝解带头恶棍,“大哥,回去吧,让人发现了咱也得受罚!” 另外两人也被吓得收了手,曹宏奇趁机挣开带头恶棍的手,蹲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带头恶棍“呸”又往曹宏奇头顶吐了口痰,“算你好运!今儿个饶了你!下次再敢碎嘴子告状,老子日你嘴巴!”发完狠话,转身骂骂咧咧走了,其余三人急忙跟着悄声离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横行霸道的足迹。 雪越下越大,如同曹宏奇内心的怨愤疯狂膨胀,膨胀到能吞下天、咽下地,摧毁一切生灵。可他没有出声,没有大哭,没有呜咽,只是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大雪渐渐盖住自己鞋尖。在大雪快将他整个身躯埋没时,他才伸出僵硬的手,抓了两把雪,抹在头上、脸上,用洁白的雪花揉搓清洗那些脏污。至于受到的屈辱,曹宏奇暗自发誓,只有鲜血方能洗刷。 “哗,哗,哗,”姚骞挥舞着扫帚扫着雪,想象自己挥舞的是一杆长枪,用红拳的路子练着枪法,跟着步伐发出“嘿哈嘿哈”的声音,偶尔换个姿势冒一句“勾挂缠粘,化身闪绽,拧腰摆胯,力发于根,饿马奔槽,”半尺厚的积雪,他不靠铲,愣是用扫帚扫了一大半。 云彦换下长衫,穿着短打走出门,一脚踩住姚骞的扫帚,姚骞便再也抽不动,只觉太行王屋压迫,九牛二虎变成了蚂蚁。不过,看到云彦的新穿着,忍不住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云彦移开脚,目光扫了一圈院子里一堆一堆的小雪山,感觉姚骞不像在扫地,而是在玩雪,考虑到烂摊子可能要小杨收拾,破天荒起了恻隐之心,便主动提出,“我帮你一起吧。” “不用!”姚骞拒绝的斩钉截铁,恋恋不舍地移开看美男的目光,“我说了今儿个都我来,谁也不要插手。”说着随便选个中心,“哗哗”又开始转着圈把雪扫到中间,三下两下小雪山立现,放眼看去,院子里都是歪歪扭扭的环形小路,原本从院门到主屋十几步路,经姚骞一改,至少多出一倍远,整个院子宛如一座雪迷宫。 云彦索性在迷宫里绕来绕去散步了,顺便监工,“这儿没扫干净!” 姚骞听见话音,心里使坏扫帚“唰”一下甩过去,以为自己足够快,必将云彦扫个四脚朝天,谁知云彦比他更快,身体陡然离地旋转一周,然后稳稳落在扫帚外面。 超乎凡人的动作看的姚骞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叹:“你那么快的身手是咋练出来的?” 云彦眉毛轻挑,逮着机会就调戏道:“晚上给我暖被窝,我就告诉你!” 姚骞霍然回头,不再言语一声,也不用想着请他教自己了,肯定又要讨好处。那样的身手,怕是从小就苦练了,自己想学为时已晚,唉,踏实扫地吧,争取十八年后练成岳师傅那般。 老话总说,人是不禁念叨的,这不,姚骞心里随意那么一想,岳师傅就踏着皑皑白雪飞来了。 彼时,姚骞正在院门外扫雪,忽然身侧一股疾风破空而来,有了经验的姚骞立即挥起扫帚横挡,抬头就看到岳师傅以拳做刀斩下来,看到姚骞应对之式后,飞快变换招式,二人在雪地里你来我往切磋起来,一时间,雪沫一串又一串飞扬,深浅不一的脚印一个又一个增加,整片天地因一老一小的揎拳舞袖变得活泼有趣, 宁静的雪后风景增添了无限灵气,俨然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灵活流转的绝美画卷。 第46章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 一进一退间,二人从院外转移到院里,刚入门的姚骞与苦练红拳多年的岳师傅没有可比性,没几下就被岳老汉摔进了雪堆里,整个人几乎被雪淹没。然而姚骞不死心,爬起来继续跟师傅较真,然后又被摔。岳老汉看着院子里的雪堆,难得也起了玩心,像个老顽童灵活换着拳脚,用姚骞当沙包,将雪堆几乎砸遍。甚至姚骞认怂喊停了,还被岳老汉拉起来继续耍,结果就是,院子里再次回归白雪覆地,只是这次看起来更狼藉,比起外面野地里的整片洁白无瑕,简直无法入眼。 热完身后,岳老汉才开始教习新的拳法,只见他双拳噌地放在了腰间,一个起势,气势陡然一变,从庄稼老汉变成了盖世英雄。接着一边口述一边演练动作,““九滚十八跌”,是红拳倒地反败为胜的关键,我只演练三遍,看好了!一黄龙滚江,二鲤鱼返江,三太子滚殿,四黑驴子滚毡,五美女晒鞋,六坤鱼翻刺,七缠倒探腿,八金铰剪,九金纽银扣。 下面是十八跌,一,死人腾床,二老兔蹬鹰,三下马坐泥,四阴锁阳锁,五美女滚毡,六小鬼攧枪,七力推泰山,八浪里撑舟,九鲤鱼扣腮,十叶底藏花,十一千斤闸,十二夫子拱手,十三倒身拔龙,十四单凤朝阳,十五拌跤,十六黄狗当道,十七二郎担山,十八仙人指路。” 姚骞全神贯注眼看心记,不敢有丝毫分神。云彦也出了门,站在门口仔细记着,万一他的骞宝有记不住的,他也好提醒一二。 岳老汉三遍打完,立刻让姚骞开始打,他在一旁指点,碰着姚骞做错的时候,老汉一个雪球就砸到姚骞脑袋上,嘴里还训斥着,“脑子借人了?不对!” 动作不到位,又是一个雪球从领口钻进姚骞脖子,冰的姚骞一个激灵。 岳老汉尤教训道:“半夜偷鸡了,一点精神没有,给你醒醒脑!” 云彦在门口默默看着,不,是默默忍着,忍着别人欺负自己的宝贝,尤其是看到姚骞一脸呵呵傻笑的模样,脸色比炭都黑。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使劲一甩门帘,进了屋子。 少顷,云彦又出了门,恭谨地走到岳老汉身侧,微微欠身,“岳师傅请进屋用杯热茶吧,外面天寒地冻,您又奔波许久。” 岳老汉团着手里的雪球,把目光从姚骞身上移到云彦脸上,云彦淡淡回视,任由那双老道的目光探究。 片刻,岳老汉看看外面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扔掉手里的雪球,“动了动骨头,确实口渴了,你好好练几遍,都熟悉了啊!”说完转身,云彦急忙抢先一步为岳老汉掀起门帘。 走在前面的岳老汉更加确定了这位东家的心思,早就想着此人待姚骞不一般,如今一见,三分猜测变成了七分肯定。谁家东家会给长工花钱找师傅学武艺,但他不准备过问人家的私事,当然也没资格过问,因为姚骞不是他正经徒弟。不过看出了姚骞的坚韧心志和任打任骂的学习态度,他才越来越严厉,也越来越用心。尤其是听说上次姚骞从自己家离开的路上险遭不幸,他就觉得愧疚难当,只好狠心练他,助他练出一身本事,日后才有化险为夷的能力,算是自己将功补过。 午饭是云彦让厨子老刘精心准备的,一大盆羊肉泡馍里七成肉三成馍,一大盘金边白菜五味俱全,一盘兰林豆腐香气扑鼻,还有一份拌腰丝醇正爽口。他们吃饭的桌子是常见的八仙桌,平时两个菜家加主食咸菜也就占一小半,可今天四个菜几乎摆满了桌,姚骞猜测老刘是把家里最大的餐具都拿出来了。 岳老汉既是长辈又是客人,自然坐在主位,云彦以主人的身份陪伴在侧,姚骞最后一个坐在了下首位。倒不是因为他长工的身份,而是因为自从他俩捅破窗户纸后,云彦不时就要动手动脚占小便宜,三回过后,姚骞就牢牢坐在离云彦最远的对面位置,只是偶尔云彦会跟着移到姚骞身边。 岳老汉自然不知有内情在,只当他们还是普通主仆,方才是自己想多了,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吃了一顿肉足饭饱的堪比他家年夜饭的大餐。临走时,把姚骞叫到院子里耳提面命几句,才说起了他突然上门的主要缘故。 两日前,他许久未见的师弟上门寻摸武学苗子,他一打听,对方正受雇于靖原军副司令,为靖原军寻找并教习后备力量。靖原军正筹备组建青年武备学堂,培养青年教官,计划招录200人集中训练,大约分五个班,免费教习武艺、兵法、骑射等课程,2年速成,毕业后择优录用为靖原军预备军官。 岳老汉知姚骞志不在洛平,便要了三个名额,其中之一就是为姚骞留的,让姚骞两日后给他答复。 送走岳师傅,姚骞回过头站在院门口,看着老刘匆忙扫出一横一纵两条路,以及被打乱的迷宫,竟然更喜欢岳老汉了。 笑意刚上眉头,又转瞬消散。住进这个小院快三个月,却第一次有了家的归属感,这里有温暖的房子,管饱的饭菜,有趣的小马,贴心的总管。而他能短暂享受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相处时间不长却渴望天长地久的人。像有所感似的,姚骞望向了那人所在的屋子,隔着窗户,他感觉正被那人深情注视,仿佛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再无其他。他们隔着窗户对望,谁都没有去打开那扇窗户。姚骞在想该怎么去跟他说自己即将别离,是的,从岳师傅说出自己有一个机会时,他就已经有了决定,只是在踌躇该如何开口。 而窗户内的云彦,确实正在注目他的青年,那层窗户纸形同虚设,他可以清晰看到青年蹙起的眉毛,甚至他的瞳孔从有神到无神,再到充满焦虑。岳老汉说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清楚青年会紧紧抓住这次机遇,因为那不仅可以学到专业而全面的知识和技能,还能结交到各种他目前没法牵线搭桥的人脉。他在猜,青年会怎么跟自己道别,会不会一去不返,在更广阔的天空翱翔后,雄鹰还会选择简陋的小巢吗? 一扇窗,向两个方向,隔开两颗心。 第47章 午后,姚骞坐在窗前榻上默读《过秦论》,没坚持一会儿就放下了,转而拿起笔开始练字,写了“过秦论”三个字,又写“姚骞”两个字,紧接着写下一个最工整的“云”字,轮到写“彦”时,才发现自己不会写,仅写出“美士为”三个字。拧眉苦思,把会背的诗都默诵完,还是不会那个字,转身去书架上翻书。一时间,安静的屋子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翻书声。 静静在桌前看医书的云彦其实啥也没看进去,他的余光注意到青年神色怏怏,不由自主想去开导安慰,可又怕自己会给对方压力。任由青年把架上的书翻了个遍,又来到桌前翻,他才忍不住开口,“在找哪本书?” “《诗经》”,姚骞回完话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见过,暗骂自己蠢死了,抬头问云彦,“你有这本书吗?” 云彦摇摇头,诧异道:“怎么想起学《诗经》了?虽然家里没有,但你要想学哪首诗,我来诵,你写下来,不就可以学了。” 姚骞真是佩服地无体投地,整本书都能默诵,自己何时才有这么好的记性呢?可惜自己并不知道那句话出自哪首诗,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彦”字怎么写,只能胡编乱造,“那就《关雎》吧。” 云彦一听,心里冒出一丝喜悦,以为姚骞是为了以后给自己写情书才学这首诗,当即让开位置,让姚骞坐到自己的位置。 姚骞绕到桌前屁股都要贴着椅子时,突然站直身体,一脸局促,“还是你写吧,可能有很多我不会写的字。”说着要离开椅子,被云彦从身后困住。 经过姚骞悉心照顾,云彦的手早已结痂拆了纱布,是以,眼下云彦右手拦住姚骞,左手拉开椅子,整个身体贴在姚骞后面,将手伸到桌前取笔、铺纸、蘸墨。嘴巴也没闲着,温柔地说着不容拒绝的话,“不打紧,不会写的我教你!” 云彦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姚骞根本没想起来拒绝,呆若木鸡的姚骞以为是老师写一个,自己临摹一个,等云彦将毛笔塞进自己手里,又握住自己右手时,姚骞震惊的从木鸡变死鸡了,纯粹靠着云彦支配才能行动。 云彦对姚骞的反应很满意,下笔时灵光一闪,轻启薄唇,“方才想了想,我觉得关雎确实有很多生僻字,我们先学《羔裘》吧。” 云彦握着姚骞的手,边诵边写,“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从云彦贴着自己后背,姚骞心脏就开始怦怦跳个不停,脑子先一步阵亡,不知所想,接着手脚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所措,直至听到最后那句“邦之彦兮”,姚骞才把丢失的魂魄找回,收敛心猿意马,认认真真学着一笔一划。他记得当初云彦说的就是“邦之彦兮”,原来“彦”是这么写的。看来他们的确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 然而云彦并不是如此打算的,他只是希望分别后,姚骞给自己写信时,万一写错了字,把信送到别人手里就不妙了。所以他抓住机会,假公济私,让青年将自己牢牢记在心里,让他的一言一语都要想着自己、念着自己。 岁月静好在二人心间流淌,尽管肯定为期不长,但也让他们的心贴的更近、情融的更深。 可院子外的岁月就不那么美好了,小杨看着宛如被狗刨过的雪地,一股深深的怨念由内而外散发着,就出去一会儿功夫,如诗如画的雪后小院竟变得惨不忍睹。他拿着扫帚,很想进去抽在罪魁祸首以及无限纵容包庇祸首的人身上,但他不能。一万个后悔今日没直接把找的新长工带回家,咬着牙化悲愤为力量,他开始了漫长的扫雪工作。 到晚饭时,姚骞出门看到整洁干净的院子,居然吃了一大惊,如果不是树枝、马棚上面仍有积雪,他都要怀疑那场雪仗是不是做了个梦。当然,心里也稍稍有过一点点愧疚,不过,很快就被浓重的沉郁取代了,就像夜幕无孔不入一般,压抑的情绪见缝插针,堵的姚骞无法呼吸。更令人沉重的是,他还不能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每到漫长的严冬,西北的大人小孩都会神奇地齐齐变矮,原因是他们总缩着身体,如果有壳可钻的话,他们一定会蜷缩一整个季节。只有在热的发烫的水里,他们才会撑开筋骨舒展身体。 以前没有条件,今年冬天,姚骞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这样不仅缓解白天的疲乏,还能睡个温暖的美觉。 今夜照旧进行了睡前最后一项——泡脚任务后,姚骞又把脚伸进了那双第一次见云彦时获赠的千层底鞋,只是由于白天在雪里折腾,如今穿着又湿又冰,不过,他想着迅速上炕进被窝,晾一夜应当就不那么湿了。云彦和小杨最近几次拿出新棉鞋让他穿,他都以练武发汗为由拒绝了,理由嘛一半真一半假吧,他如今可是吃白食的。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他刚要从板凳上站起,被大步进门的云彦按住了肩膀。 “把湿鞋脱掉!”云彦跟姚骞说话的同时大长腿向后一蹬,轻轻关紧门,手中一双新皮靴“咯噔”落在地上,他弯下腰看着青年的侧脸,“试试这靴子合适吗?” 姚骞被按下去时就受了惊,再看到云彦摆在脚边的自己从不敢奢想的皮靴,泪花乍然夺眶而出,他不敢让云彦看见,急忙深深地垂下头,借换鞋的间歇压住哽在喉头的呜咽,然后才闷声说:“这就是皮靴吗?” 云彦的眼神闪了闪,听出了姚骞带着余韵的哽咽,声音更加柔和了,“对,合脚吗?起来走走看。” 云彦刚站起身,就被姚骞扑到怀里,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令云彦一怔,很快就抱住了青年的细腰,心中窃喜,嘴上打趣道:“是要我扶着你走吗?” “谢谢你!”姚骞郑重地道谢,他早就想说了,怕说出来不够真挚,才一直深藏于心,此刻,他眼角湿润,只好用这句话聊表激动澎湃的情绪。“当初的搭救,后来的帮忙,几次解围救命,谢谢!给保山哥的东西,还有岳师傅,我都记在心里。” 云彦想到青年会感动,但没想到他会深情道谢,皮靴原本是打算冬至再送的,可今天听到消息后,他就让小杨去催了,加了一倍工钱,赶着晚上才到手。后晌他又一回提醒姚骞把湿鞋换下来,可青年始终不换上那双新棉鞋,他猜测青年可能是留着去远方或过年穿,心疼的同时,也怪自己皮靴预定的晚了。 “不用道谢,”云彦摩挲着青年的后背,心里又酸又烫,语气也变得艰涩,“像你说的,记在心里就很好。还有,你要记住,跟我,永远都不用说谢谢。要说,想要。随便什么,只要你想要,就告诉我。”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不想要也要说。” 姚骞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只要一开口,绝对会哭出声,他只能将云彦抱得更紧。 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珍爱,却有两种心思,他们静静地抱了许久。 “你还没说,靴子到底合不合脚,万一不行我让人再改改。”云彦不得不打破温馨的氛围问青年,毕竟时间紧急。 “合适,很合适。”姚骞既夸鞋,也夸人。 “你并未走路怎么知道,快,走几步,别磨脚了。”云彦推开几乎挂在身上的姚骞。 姚骞不放手,反而使劲往上贴。 云彦失笑,“呵呵,你不想放开也行,我马上抱你上炕睡觉!” 姚骞赶紧蹦开,行使自己撒娇的权力,“我想要走走!”说着迈着小碎步在屋子里转圈踱步,不时偷偷回头瞟云彦。 云彦只觉得心中被填的满满当当,坐在炕沿上一直注视着青年。 灯火晦眛,各怀心事的两人都盼望这一刻的时光能停留不变。 第48章 那天晚上,姚骞不知和云彦说了什么,也不知云彦怎么答复的,第二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姚骞照常练武,一点也不像有什么变动。倒是云彦忙了起来,更忙的是被姚骞称作总管的小杨。 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姚骞赶在午饭前去岳师傅那儿回了话,急匆匆往家返。新制的皮靴咯吱咯吱踩在雪地里,再不怕被浸湿而冻脚,反而因为疾行微微发汗。雪后的县城,更没了行人,徒留金色的阳光照在望不到头、辨不出方向的白雪上,晃的眼睛都不能睁大。姚骞只能低着头半眯着眼睛走,心里浮想联翩:想着托云彦给尉保山带封信,再让他打听一下曹宏奇的消息,还想着小棕和它儿子该不该分开,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告诉云彦不许乱针灸。各种杂念纷涌着,突然一睁眼,他应该为云彦买点什么东西,一摸兜,空空如也,原因是今天又换了新衣裳,却没记得装钱。 垂头丧气赶着路,竟远远看到一队骑兵打马行军,不过离得实在太远,只隐约看到那些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军人威严。 姚骞的感觉是对的,因为那群人只是骑兵团的火头兵,他们雪中外出正因寻粮而去,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他们的粮食阻在了别处,是以他们没有一点军人的作风。当然,大部分靖原军都是泥腿子出身、野路子行事,其中就包括曹宏奇。 此刻的曹宏奇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行人,更不可能认出他的兄弟,他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复仇大计上,一个出其不意且天衣无缝的计谋即将实施。冰天雪地成了他的天时地利,他冥思苦想许久,才想出借助前段时间的闹鬼事件,在某次外出寻粮的夜里,他杀了人引来野狗啃食尸体,还在雪地里燃起了火。不仅没留下一点杀人罪证,让火头兵最次是噤若寒蝉不敢多提,这是后话。 晚归的姚骞走近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 “你还会些什么?”云彦淡漠地问。 “我,我,还会喂马、赶马车。”这是一个年轻汉子的声音,听着有点紧张,让他说出的话打了折扣,但声音有点耳熟。 “没有做过的事就不要许诺,会,代表做过。”小杨严肃的声音告诫刚才说话的人,听着居然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姚骞没有疑虑,打开门帘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了熟人,竟是卖报的李八子。 姚骞进门,云彦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也是刚进门,路上一直偷偷跟着青年,确认他快安全到家了,自己先一步回家免得被青年发现。 小杨对东家的行动不算了如指掌,但他习以为常,毕竟跟踪保护的事东家门熟。所以,他只向姚骞微微点头,不想看到姚骞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八子。 “他会卖报,口才不错,人也机灵,最难得的是,吃苦耐劳!”姚骞不吝自己的赞美之词向云彦进谏,当李八子惊喜地看他时,鼓励地回以笑眼,然后瞅着云彦等结果。 李八子惊的差点叫出口,看到小杨投来警醒的目光,急忙收回视线垂眸恭谨地站着,心里的雀跃怎么也收不住。 “你认识他?”云彦三人将一切微妙变化看在眼里,吃惊姚骞认识这个男娃,一副熟人的姿态,真是惹人不快。 姚骞已经走到桌前用云彦的空杯倒茶喝尽,放下杯子才走到桌边看看三人,“对,我们见过两回,这娃不错。” 云彦听了心里略有松懈,还好不是什么兄弟知己,便圆了姚骞添好话的心意,对小杨说:“那就留下悉心教导吧,希望能尽快为你分担一些。” 小杨垂首拱礼,“多谢东家体恤。” 李八子在姚骞为自己说话后就没那么紧张了,当即也学着小杨拱手道谢,“多谢东家,多谢大哥!”沙哑和磁性结合的嗓音,让他的话多了一份认真,也让云彦瞬间变了脸色——同意地太快了,还是召来个兄弟! 此时的姚骞没关注云彦的脸色,他欣喜多了一个认识的人,为李八子有了安身之所欣喜,为有人能帮助杨总管而欣喜,更为院子里多了人气而欣喜,这样一来,他走了云彦也不会太孤单。 以后,李八子会是真正的长工,能帮东家干活。而自己披着长工的皮,却睡着东家的炕,还恬不知耻地拿着工钱。忽然转念一想,李八子不会也变成自己这样的长工吧?那不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找了情敌?完了,云彦真看上李八子咋办?毕竟李八子更年轻,人机灵,也会说话,自己该咋办? 转眼天黑,白日的小小插曲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夜晚上炕后,姚骞就开始翻来覆去扭麻花,搅的本就不太高兴的云彦更加心烦意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大腿一撂,压住青年双腿,胳膊一伸,从后面搂住青年,皮猴似的青年立马一动不动。 “咋了?炕太热?还是身上长虱子了?”云彦嗅着青年的气味故意逗弄。 “你才长虱子了呢,我只是,只是。”难为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姚骞只能装哑巴。 “知道了,你只是睡不着。”云彦闭上眼睛,不想把心中的不舍说出口,明天就要分别,再见不知何时,他的不悦也忍得痛苦。 “那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姚骞轻声反问,许久,没听到云彦的话,他才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压抑。使劲翻个身面朝云彦,才看到他闭着眼,嘴唇紧抿,显然强忍着什么。 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尤其是云彦背着光,自己又依偎在他怀里,姚骞眼中酸涩,闭上了眼。 “轰隆”,有什么东西在胸腔炸开,周围没传来任何声响,云彦却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是姚骞吻住了他!尽管只是双唇贴在一起,云彦也感受到了那溢出来的爱恋,他的青年在安慰他。云彦嘴唇没动,只是将姚骞搂的更紧,让他们贴的更近。 久久,仿佛过了一个秋天加一个冬天,他们同时睁开眼,无声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又吻在了一起,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暴风骤雨。他们尽情汲取对方的汁液,用以浇灌自己渴求而忐忑的心灵,并期望留下对方的温热,帮自己渡过未来孤独而难熬的寒夜。 星空中,圆月不再,团圆有了缺口,但它还会再圆,很快就圆。 第49章 伴随着“哔”一声哨响,打的不分你我灰头土脸的两组人马立即整装列队,等候教官指令。顶着明月的清辉,国术教官马尚沣扫视一遍有了点兵样儿的100多人,朗声宣布:“今日训练到此结束,明日早上五点半在这集合,我们要开新课!解散!” 前排最左边的学员尖声高喊:“敬礼!” 所有学员抬手敬礼,动作干脆利索整齐划一。可等教官转过身,立即都耷眉拉眼像得了软骨病似的低声哀嚎:“累死我了!”“要散架了!”“希望明个的新课能轻松点!”众人纷纷叫苦,三两成群朝一排窑洞走去。 姚骞没有着急回窑洞,站在训练场地中央抬头望起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像去年他在繁宜县那晚看过的月亮,皎洁无瑕,又圆又大,仿佛盛满了思念,只不过当初孑立望月的是云彦,今夜轮到了自己。 来到培训班快四个月,每天的课程安排非常紧凑,课余时间,姚骞尽可能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有空,心中的思念就要将他吞噬,无法自拔。分别前,猜到自己远走他乡后定会想念那个人,可实在没料到相思会如此汹涌澎湃,难受到不敢听到关于那个名字的一切,甚至白日里抬头看天,都会因为云朵而迸发出心底的思念狂潮,想见他,想抱他,想吻他,想他的全部。明月无能,锦书不行,杜康不敢,到底还有什么能解相思之苦?只道是,天高月孤寒,只影向谁说。明月遥相伴,知心不解愁。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姚骞侧首,看到了仍然活力四射的江汉源,也是岳老汉曾教过的徒弟,因此俩人走的近些。其实,他俩处的好主要原因在于江汉源委实热情,对人热情,参加集训热情,就像太阳派了个小弟在人间,能把周围一切都烤热。姚骞羡慕他的热情,欣赏他的纯真,对他比别人亲近许多。 而岳老汉的另一个徒弟有妻有子有家产,来了培训班不愿吃苦光想回家,所以没能通过三月期满的第一轮考校,半月前已经返乡了。鉴于国术教官马尚沣与岳老汉熟识,对他们二人比较照顾,间接换来没人欺负他们的和气生活。 “咋不回去?一会儿熄灯了。”江汉源勾着姚骞的肩膀,将姚骞往窑洞门口带着走,同时凑到姚骞耳边低声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想你未过门的婆姨了?呵呵呵,我就说你有吧,还不承认!” 姚骞不免有些赧然,被他说中心思但又无法辩解不是婆姨,是情郎,只能反唇相讥,“你倒是什么都懂,是不是暗地里找相好的了?” “你可别胡说,我就是见得多!人家还是雏呢!”最后一句话被江汉源舌头顶着牙齿用气声说出,俨然一个活宝,只是他很快又把矛头转了过来对准姚骞,“看你整天魂不守舍地,一有了家书立马精神焕发,有哪个汉子会为父母兄弟这样?咱俩关系这么好,你就跟我说了吧?”肩膀撞着姚骞,迈上门口台阶,被还在下面的姚骞一顶抽出肩膀,江汉源差点从台阶摔下去,气的跳脚,“恼羞成怒了吧?肯定被我说中了!” 姚骞不理会他的日常抽风,真是佩服他,比村子里的所有婆姨都爱八卦,仿佛每天只要听八卦他就能饱,不得不感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以前和尉保山、曹宏奇在一起,顶多也就打趣对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可这货,张口闭口睡觉、雏、相好,感觉像投错了胎,应该去当媒婆,不对,但鸨母更合适。不过,经江汉源一通打扰,心底的思念狂潮平息不少,只期待下一封信能早日到达。 任姚骞苦苦思念,远处树影中潜藏的云彦也不相信了,因为眼见为实,他亲眼目睹的就是姚骞和别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要说他们的聊天内容他能否听到?当然能,可他对那个与姚骞有肢体接触的男人恨得牙根痒痒,不但在自己的青年面前口无遮拦,还试图打探他们的隐私,必须想办法使他安分点。 几番思索,打定主意,云彦低头朝树下轻轻吹了个口哨,很快,一只黑色的老鼠出溜爬上树,恭敬地伏在云彦眼前的一支树条上,微微抬头望着威严的云彦,声音极地说着人话:“您有什么吩咐?” 这位便是云彦跟佘子君借来的顶级帮手,实打实佘子君家族的最优秀后代,也是除佘子君外鼠族仅有的会说人话的一位,更是收集、处理各类消息的总领。自姚骞进入培训基地,他就把他调了过来,专门负责基地一切跟姚骞的事。被其余老鼠称作“黑老大”的老鼠,会全面地收集姚骞一天到晚吃了什么、跟什么人打了交道、说了什么话、学了什么课,一五一十事无遗漏地报告给云彦。在云彦没有明示的情况下,它就尤为关注的是暗地里那些想要对姚骞不利的人,然后适时干预,却没引起一丝人类的怀疑,可见手段了得。 云彦对它三个多月的表现非常满意,当即低声用兽语吩咐一番,然后示意黑老大离开,却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鸣叫,云彦和黑老大顷刻一震,脸色大变,黑老大看向云彦。云彦沉声吩咐:“你留在这里,守住他,我去处理!”话还没完,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和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的月确实明亮的过分,仿佛要代替太阳穿透一切阴暗,将过往藏在深处的暗底都扒出来。 仲春之月,寒暑平衡,昼夜平分,月与日也要平分秋色。一个比苍鹰更庞大的身躯在林间无声掠过,惊起刚飞到北方的燕群,扑棱着翅膀在树梢绕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又回到旧鸟巢里休息。 今夜本无风,可树枝也齐齐向一边倒去,待压迫它们的力量消失,一些杏树枝头的繁花纷纷飘落,空中盘旋时,它们并不知自己为谁而落。 而在云彦的耳中,远处的嘈杂和混乱越来越清晰,有兔的哭泣、鹿的哀鸣、野猪怒骂、獾子咆哮……刨地声、撞树声、石头击打、木棍挥舞,还有熊和豹的安慰声。再近一些时,云彦便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不是以往战场上夹着血腥的烟味,而是呛人的硝味,隔着十里都这么浓郁,说明这场灾难的深重和难以收场。云彦心里越来越闷,想置之不理,可偏居一隅并不见得会安稳。覆巢之下无完卵,山河骤变,何以为家?以前的他,也像正在崩溃的那群野兽一般,无以为家,天生地灭,可如今,他有要保的家,家里有要护的人,他茕茕孑立弹尽竭虑六百余年求来的珍宝,怎能让人轻易夺了?断然不能!绝无可能!除非天地同灭! 不过眼下,为了不让激愤不已的兽群火上浇油,激化兽族和人类的矛盾,他身形一变,赫然成了一只身形矫健、威风凛凛、双目圆睁的花豹。 第50章 一大早跑了步练完一个小时操,学员们就挤到饭堂像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春天的野菜被加工成食物,整个饭堂弥漫着独特的香气,令这帮饕餮更加胃口大开。 姚骞和往常一样,端着餐盘走到和江汉源常坐的位置,坐下后才看到那人无精打采的进来,有点稀奇。直到江汉源打完饭坐在自己对面,姚骞才确认这位师兄不太正常,小太阳变蔫柿子了,配上眉间挤出来川字纹和黑眼圈,活生生就是被冻的皱巴巴的柿饼。明明动了一早上,他还不好好吃饭,菜叶都是一根一根地夹,然后在嘴里嚼半晌,肉菜竟是一动不动,姚骞不由得好奇地问:“你这是咋的了?被妖精吸光了阳气?” 原本一句玩笑话,谁知江汉源却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你咋知道?你也看见妖精了?” 姚骞愣住了,嘴里的米汤差点喷出去,咳了好几下才得以缓解,然后也装出一副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样子,配以阴森森的声调说:“看见了,没皮没脸只有骨头,两个眼洞里流着血泪,”说着双手比划着,突然大声喊着往后躲:“就在你肩膀上坐着!” 江汉源吓得脸色大变,身子一抖,嘴角一扯眼睛上看露出眼白吐出舌头:“哕!”神情瞬间恢复正常,“拉倒吧!你这招我八岁就不玩了!”说完张大嘴巴,咬下一口馍就要下咽,差点噎住,赶紧端起米汤灌了半碗,憋红的脸色才缓和了。 姚骞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的米汤,放下碗,双臂环胸看好戏的表情道:“这下真看出来了,你是被饿死鬼上身了!” 谁知江汉源不说话了,只将盘子里的肉转向姚骞,嚼着馍和野菜含糊说:“能吃下赶紧把它吃了,不吃我立马给别人!” “你确定不吃了?”江汉源作势把盘子挪走,姚骞立马一手按住盘子,一手抄起筷子,三次将肉片全部夹到自己碗里,不多说一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前晌的文化课结束后,学员们迫不及待走出窑洞,一眼就看见了停在训练场的一台火炮,众人未经教官允许纷纷围了上去,这摸摸,那看看,像见了大姑娘,好奇、兴奋、跃跃欲试,直到教官一声令下,众人迅速列队集合。武器教官这才指着火炮和刚抱出来一颗弹药,耐心而细致地讲解起来,并仔细演示动作要领,平时总是三心二意听讲的学员,难得都专心致志用心记着。 教官讲完,请学员现场上手练习动作,第一个被点名的就是姚骞,因为姚骞是射击课成绩最优秀的,尽管喂的子弹不算多,但姚骞已然能百发百中。这也是姚骞在集训班过得比较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国术、文化课都有很好的基础,加上独有的射击天赋,本人又能勤学苦练,深受各课教官的青睐。 可姚骞不知道的是,在暗处的一个小洞里,一只黑色小老鼠躲在阴暗中,正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在火炮前以标准的姿势演示装弹、瞄准、发射等动作,而得到了教官和其余学员的赞赏目光。 正是眼前这个东西,昨日在联山另一面的山林中,炸毁了无数生灵,包括凶蛮的山猪,可爱的兔子,还有伶俐的狐狸等等。它虽没亲眼看见现场,但也能想象到滚滚硝烟下,遍地都是断臂残肢,血流能浮起樯橹,兽群的哀嚎此起彼伏。据说还有一种叫地雷的东西被深埋地下,饿了一冬刚出洞觅食的野兽毫无察觉,然后,只是轻轻一脚,它们被炸飞上天与世长辞。明明是万物回春的三月,它们兽族却仍是数九寒冬,遭受了千百年来最惨烈的毁灭,其中不乏很多山鼠。而眼前这个花将军最珍视的人类,兴奋地学着怎么操作那个毁灭兽族的东西,以后是不是就要用来消灭它们了?它们该怎么躲避?黑老大心情无比沉重,它不想继续这个任务了。 晚饭时,总教官专门跟他们一起吃的饭,饭后宣布,三日后他们将有一天的休沐,可以外出,也可以留下。有些人为此兴奋欢呼,大部分都是略显放松,原因在于,他们多数都来自各个道台、州县,一天时间没法回家,顶多在基地休息一二,或者去附近的镇子里逛逛,其中就包括姚骞。 一个多月前,姚骞曾休过一天,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朋友相聚,就跟江汉源和另一位师兄去镇子里置办了点东西。他当时买了一些纸墨,路过书铺,自己进去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本《诗经》,有空的时候,他就翻出那首《羔裘》抄一遍缓解相思,是以,如今倒是多学了几首诗歌。这事自然也成了江汉源指认他想婆姨的重要证据。 躺在上铺的木板床上,盘算着自己没什么需要买的东西,云彦给自己的钱得好好攒着,如今只希望下一封家书早点到,他也好把早想好的内容写信送出去。军队的集训班各项规定很严格,也很人性化,亲属可以来探望,一月限一次,休沐算是一个半月一天。来到这里,他是大开眼界,见识了电灯,看到了钟表,学会了打枪,今天还了解了火炮,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对于文化方面,也让他振聋发聩,他知道了三民主义,听说了十月革命,虽然不是很深入的了解、很透彻的领悟,但足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差距而振勇拼搏。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所思所虑逐渐全面,这些是参加集训班最大的收获,必将助益他整个未来。 昂奋的思绪被烦人的床板响动打乱,姚骞凝神一听,正是下方的江汉源不断翻身,使得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常很轻微的动静,在安寂的夜晚异常响亮,吵得姚骞不得不把头探向下铺,悄声提醒江汉源,“嘘!别动了!” 江汉源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响动没了,可没过片刻,又开始了,甚至别的床也有了翻身的动静。 姚骞只得食指弯曲,轻轻扣了两下江汉源头部的方向,这下动静更大了,床板似乎受到了重击,紧接着,姚骞的大腿突然被戳了一下,惊的姚骞一抖几乎就要弹起来,被趴在自己枕边的江汉源按住了。 “嘘!下面有东西缠着我,咱俩换一下床睡吧!拜托拜托了!”江汉源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姚骞瞪了他一眼,心想真麻烦,为了不被他吵,直接快速翻到下铺,从江汉源空出来的位置钻进去,躺下后用腿轻踹了一脚江汉源的膝盖,江汉源顾不上为师弟的速度惊叹,也麻利地爬到上铺。至此,终于安静了,姚骞的脑袋也安静了,不再想东想西,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窑洞外的山墙下,几只老鼠无声窜到一起,轻声交流后,又各自离去,钻入不同的门缝和小洞里。其中一只饺子大小的灰鼠进了门后,径直跑到江汉源床下,顺着床腿爬到床板上时,猝然停了停,小脑袋左右转了转,鼻子抽动两下,小胡子跟着荡了荡,又往上铺爬去。 第51章 满心期望等了三天,没收到来信,姚骞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闷。晚上的训练结束后,教官如约宣布明天休沐,晚七点回来报到。一群被操练的失去灵魂的汉子们,顷刻变得生龙活虎,叽叽喳喳像林子里的鸟雀,吵得姚骞心烦不已,只得走到偏僻的角落靠着树根发呆。 训练基地的大院子里,有一盏大灯泡,可以为他们晚上的操练提供照明。此刻,还不到闭灯的时候,那盏大灯泡挂在屋顶中央,有点晃眼睛。姚骞不再看那明亮的存在,折下一根杏树枝,一下一下敲打着尚未凋谢的一点杏花。看着地上新的落红盖住了旧的落红,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云彦有了新人了?该不会是李八子吧?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对,甚至比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还久,难保他不会见异思迁。自己相貌平平甚也不懂的时候,他会对自己一见钟情,那换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岂不是更有新鲜感?关键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他,每次他有了欲望、需求,自己都只是落荒而逃,他会觉得无趣吧。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又练针灸扎坏了?也有可能是他太忙,毕竟他家大业大的,不像自己穷小子一个…… 直到熄灯哨响起,他才有气无力地回宿舍躺下,因为他的低落情绪,使他没有注意到平日追着他的江汉源的反常。躺到床上,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睁开眼睛,挡不住奇怪念头前仆后继,闭上眼睛,思绪飞乱,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才浑浑噩噩睡着。 半睡半醒间,有人推搡他的胳膊,姚骞萎靡不振地睁眼看了下,是另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学员胡清,于是很快闭上眼睛。 “醒醒!天亮了!”胡清看姚骞叫不醒的样子,又推着他肩膀,“有个好消息哦,不起来就不告诉你了!” 姚骞只当他在跟自己玩闹,翻个身背对着胡清继续补觉。 “嘻嘻嘻,嘿嘿嘿,”胡清想着自己看到的情景禁不住笑出声,冷不防提高嗓门,强装镇静,“哎,赶紧起!你的家属来接你了!”说完忍不住又笑起来。 窑洞里的舍友都习惯了早起,休沐也睡不了懒觉,此时只剩姚骞还赖在床上,朝阳从窗外打进来,照到了下铺叠得整整齐齐宛如没动过的被褥。 “一边去玩!”姚骞胳膊向后推了把胡清,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 “行吧,你接着睡,我去跟他说你不起床!”说完捂着嘴咕咕笑着,退到对面的床上坐下。然后他就看到姚骞猛地从床上弹起,扭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真的?外面有人寻我?” 胡清抿着嘴笑意不减,点点头,“对,寻你的,你再不去他就跑了!” 姚骞“噌”一下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往外跑,跑到门口又突然返回开始火速穿衣穿鞋叠被子,而胡清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忙乱而亢奋的姚骞,忽然放声大笑,捂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把你急的,哈哈哈……” 姚骞没理会他神经质的反应,简单整理后再次跑出门,快到大门口时,他边跑边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心里的欢喜比璀璨的太阳和无限春光还要明媚,难怪没来信,原来是人来了! 可等出了大木门,左右看了几遍都没人时,他的心一下跌到谷底,被那小子捉弄了!姚骞双手叉腰,怒气和失落从眼里迸发,转身要返回时,被什么东西一顶,差点摔倒。扭头后,居然看到了小棕,没有任何人驾驭的小棕。乍看,他并没认出那是小棕,是小棕身上贴着的挂着的白布,上面写着“我要接姚骞”五个大字,像晴天霹雳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 姚骞绕着小棕转了一圈,确定周围除了大门看守,再无别人,他又对着那块被马镫压着的白布看来看去,就是云彦的字体。姚骞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不对,也许,以后太阳出来的方向叫西,落下的地方改称东了,不然,他怎么会遇到如此离谱的事! 一把扯下那块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对旁边忍俊不禁的大门看守颔首笑了笑,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他要去问问那个离经叛道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让别人把他当笑话!他都能想象到,等他晚上回去,那群二十几快三十的毛头小子要如何大笑特笑笑掉大牙了! 小棕果然是匹良驹,跑的又快又稳,还不用姚骞驾驭,自己就能找到地方。路边,花红柳绿的晴朗春色没能吸引姚骞的注意力,他只盘算着回去要如何质问那个胡作非为的人。 然而,当小棕载着他直接跨过一处门槛,进了高门大院停下时,他被眼前的景象眯了眼、丢了魂,骑在马上怔怔看着,一树桃花下,一个穿着裁剪得体的藏蓝色毛呢西服的修长背影,就足以让他所有的烦恼和混乱烟消云散,而当那个身影慢慢转过来时,他蓦地想起那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一张胜过万紫千红的脸,是能让天地失色的颜,由内而外都是恰到好处,没有一丝赘余,没有一处突兀。等他眼角嘴角都是笑意走向自己时,姚骞身子一软趴在了马背上,心里直呼:绝非尘土世间人! 云彦缓缓走到马前,抬手放在青年后背上,轻轻从颈部顺着摸到腰间,柔声问姚骞:“怎么不下马?是在等我抱你下来?” 姚骞闻言倏地坐起身,从高处俯视着云彦,云彦抬眸迎上青年复杂的目光。接着,青年张开双臂,云彦会意搂住青年的腰一用力,青年翻下马顺势把腿盘上了云彦的腰,直勾勾地看着云彦说:“见了你浑身发软!” 云彦胸腔里发出磁性快意的笑,震得树上桃花扑簌而下。不再傻呵呵的小棕掉头回了自己的马厩,不再理会主人。 云彦抱着姚骞一进门,姚骞的唇就贴了上去,二人唇舌交缠,猛烈攻击,疯狂抢夺着彼此的呼吸,从门口吻到了靠窗边垫着厚垫子的高背圈椅上。一时,窑洞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激切的吮舐声。 直到姚骞肚子里一阵呼啸,才不得不停下极度耗力的强势攻掠,二人不舍地放过对方的唇舌,额头相贴,看着彼此红彤彤的嘴唇,不由同时笑了。 “先吃早饭吧!”云彦坐直身体,俩人挤在一张椅子上深情凝视着,都不觉拥挤。看着看着,姚骞又捧住云彦的头,轻轻在云彦额头、鼻尖、嘴唇、下巴上啵唧啵唧亲了几下,转而抱住云彦的后背,头靠在云彦肩膀上,深情而郑重地说:“我很想你。” 第52章 番外1——云遥篇 九曲十八弯,黄河流山川。黄河与黄山,由来是一体,穿梭环绕,绵延万里,龙行蛇走,跨越神州。自晋西河中而渡,过了黄河恰是龙门山,寓意鲤鱼跃龙门。可谁又知道,出龙门山的仍是羊肠小道,而非康庄大道呢。且因许久无人踏足,几乎快要寻不见方向。道路两边,不是悬崖就是密林,也有部分路段全部没入野草中,从下往上长满不同高度不同种类的灌木、杂草、树木,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何种物类。此时,孟秋逢处暑,天光当晌午。烈日高悬,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光芒火辣辣压在山上,热的万物都蔫巴了,七月流火名不虚传。烈日之下,是接天的山峦,一个尖连一个尖,围成一圈。黄土被遮,入目皆是碧绿,与脚下的青翠遥相呼应,站在低处只能看到遮天蔽日的绿荫,极尽目力也望不到道路那一头,这是置身空山深谷,才能领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然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捎,镜台儿何曾览照,绣针儿不待拈着。常恨夜坐窗前烛影昏,一任晚妆楼上月儿高。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无缘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难解自无聊,病恹恹则怕娘知道。窥之远天宽地窄,染之重梦断魂劳。”(《倩女离魂》【混江龙】)一曲轻歌在空谷中回响,半吟半唱,无乐成曲,越来越近,虽男声唱旦曲,嗓音不甚悦耳,但可以听出吟唱之人并不在意,他的调子时而哀怨,时而愤沮,时而怅惋,时而癫狂。有鸟雀闻音附和,像在伴奏。那多情男子的歌声在山中久久回响。唱着唱着,曲调忽的变了,成了男音唱男曲:(《岳阳楼》中吕洞宾所唱《贺新郎》一曲)“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丛林深处,一只花豹子神情怏怏,身体欠佳,本欲安睡养神,却被杂音吵醒,它睁开喷火的眸子,起身朝扰民的声源潜行。四脚踩在草莽中,没发出一丝响动。常言道,打草可惊蛇,可那是于道路两边的小草丛而言,对于这种深山老林,靠一根木棍在草叶上敲打两下,能惊跑的怕是只有蚊虫,对于长虫等大物,人家才不惧你的棍子。于是,云遥子除了用棍子敲打近处的蚊虫外,还一展歌喉引吭高歌,唱起了他在晋西南刚学的杂曲,调子对不对的,他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听,主要是为了跟山精水怪妖兽们提前打声招呼借个道。当然,要是因此引来债主讨要性命,他也无所谓,一副行尸走肉而已,谁吃不是吃呢。唱了许久,嗓子实在受不了了,云遥子收了声,解下水囊喝了点水,望了望四周,前面的路更加荒芜了,荒芜到无的那种荒。这种现象,一般都是两种结果造成的,要么是山里有东西,人不敢来,人不来走,就没了路;要么是山里啥东西也没,荤的素的啥吃的也寻不着,人来了得饿肚子,人不愿来才断了路。凭着不错的视力,他看到高处山坡上有珍贵的药材在生长,那么,排除第二种可能,山里有大家伙,而且是吃肉的、也是能当肉吃的大家伙。罢了,罢了!游山玩水浑浑噩噩熬了几年,想放下一切去面对时,却有可能不用面对了,倒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想到此,云遥子索性找了棵大树,靠着树根席地而坐,闭上眼接着哼曲,终于不用着急赶路了,太阳下山又如何?烈日当头烤了许久,还是舒服一刻算一刻吧。隔着不知多少丛枝叶,花豹子深邃的眼眸瞄准了那个扰它安睡的家伙,是个两条腿的雄性人类。看他拄根棍子双腿乱摆脚下无力的样子,绝对没什么战斗力,一口就能咬死,够吃两顿的,天气热,不好放,吃不完的分给其他小喽啰。花豹子心里盘算着,一直跟着云遥子寻找下嘴的绝佳时机,试图一击毙命,因为它身上伤势未愈不便整持久战,直到那人停在树下不动。难听的歌声没了,空山一片死寂,有花豹子在的地方,一般都很安静。又靠近一些,它听到了轻轻的哼唱,似乎比唱出来悦耳些,花豹子忍不住驻足,打量起那个人类。他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宽松而破旧,头顶扎个丸子,靠一根银簪固定着。面容不难看,只是有点黑,走了许久,脸上浮着薄汗,此刻,有一滴汗珠滑下脸颊,滴在了胸前衣裳上,莫名看的花豹子口渴。两只蝴蝶飞了过来,一左一右落在那人肩膀上,那人似乎发觉了,不再哼曲,睁开眼睛看了看一黑一白两只可爱的精灵,笑着伸出手,蝴蝶仿佛受到了感召,轻盈飘到了他的两个掌心,扇动翅膀,无声交流。云遥子被两个小东西的驱走了困意,嘴角一勾,和两只精灵攀谈起来:“你俩倒是有灵性,不会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转世吧?比翼双飞,真好,不管是当人还是当虫,能有个伴形影相随,一定要珍惜啊。”他含着笑意说着,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一副落寞颓唐的神情。两只蝴蝶听着串串声响,齐齐朝着云遥子转头快速拍打翅膀。“哟,这是怎么,看出点什么了?可惜啊,老道只是个混日子的,啥啥不会!哈哈哈。”他笑得落拓不羁,不自觉抬起头,目光对上了一只如剑如刀的眼睛。当即,他的身体如坠冰窟,喉咙像被利爪扼住,全身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珠慌乱转着。花豹子看到那人发现了自己,停下脚步,无声与他对视。一阵微风拂过,两只蝴蝶挥挥翅膀,在云遥子面前上上下下地转圈飞,云遥子渐渐冷静下来了,身体恢复了知觉,对蝴蝶摆摆手,重新靠着大树姿态放松,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半眯着,望着那露出一个脑袋的大家伙,居然碰到了豹子。该不该说他运气奇佳呢,走了多少年山路了,始终像不怕死的莽夫,人人不敢过的“景阳冈”,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了,这回如愿了,云遥子在心里发出苦涩的笑。花豹子在一点一点靠近,它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后腰压的低了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直到距离目标一丈以内,那人居然还没逃,该说他胆大呢还是有自知之明,毕竟在他进入自己视线之后,就等于进了它的爪下。它看了看那人腿边的棍子,手边的包袱和腰间的水囊,没有什么能攻击自己的,甚至树下都没有土疙瘩,全是杂草。云遥子又睁开眼睛,和花豹子默默对视,两只蝴蝶已然不见了踪影,风停云静,万籁俱寂,唯有两双眸光在交汇,一冰冷如刃,一清幽赛竹。倏忽,利刃出击,清竹折断。花豹子一个起跳,爪子落在了云遥子面门,只见他不疾不徐,单手成掌竖在胸前,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念了一句:“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第52章 云彦两次收到姚骞的回信,都看的又气又笑,他每次像专业写情诗的,思念爱慕写满信纸,都快成诗人了。反观姚骞的信上,一半说自己干了什么,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学了哪些本领,见识了新鲜事物,年夜饭吃了什么;一半问家里发生了什么,问了兄弟问师傅,然后小杨和小棕父子,李八子都会问,而自己,也就是他捎带问问并提醒保重身体。厚厚几页纸,就是抠不出一两个想念的字眼。 他每次满心欢喜的打开,一脸失落地合上,忍不住想把那个小崽子抓到面前问问,分别许久,就真的不想自己吗?还是自己不值得他多写几个字?后来他酸溜溜问起,青年才告诉他怕被别人看见。他便说,自己也那么写了,有什么不一样。青年说,当然不一样了,那个院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又不认识你!他被歪理堵住了,只能尽可能多抽出空,远远躲在暗处看他几回,才能缓解那种如同鱼儿离开水般的极限渴求。 终于吃到了可口的饭菜,姚骞两口一个猪肉包子,吃了两个,开始吃炒鸡蛋,喝羊汤。一边吃一边问云彦:“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这院子是租的?” 云彦把一盘凉拌的香椿往青年跟前移了移,看着青年饿极了的模样,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能吃饱吗?咋看着不像啊!” 姚骞的筷子顿了顿,心虚地笑了笑,放慢进食的速度,实话实说,“管饱的,真的,但大锅饭嘛,能好吃到哪去!当然,也有好吃的,估计厨子心情不一样,发挥的水准参差不齐。” “这下搬过来了,以后三天给你送一次饭,咋样?”云彦一点不开玩笑地问姚骞。 姚骞连连拒绝,“不行不行,那么多人呢,连教官都跟我们一起吃,我不能搞特殊。再说,送来没准都被抢走了,我估计只能抢着饭盒。那群狼崽子可——” “谁敢抢要他好看!”云彦当了真,立即板着脸,声音透着狠厉,仿佛要剁人手脚的口气。 吓得姚骞赶紧放下筷子,搂住云彦胳膊摇晃,赶紧给东家顺毛,“别急别急!我开玩笑的,没人欺负我!我的意思是,那里的饭菜不算难吃,主要,我这不是想家里的嘛,吃别的都没味!嘻嘻,都怪你把我嘴养刁了,以前泔水窝头照样吃的欢。”秃噜出这句话,姚骞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脸色刚有所缓和的云彦,听到这句话,眉头就皱了起来,眼里噙满心疼,夹着一丝愧疚,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嘴唇蠕动几下,只艰涩地说了句:“以后不会了!” “哎呀,都过去了,我早就忘了!”姚骞咧咧嘴,赶紧拿起筷子夹了香椿塞嘴里,嚼了几下又是点头又是翘拇指,含混着说:“好次好次!”咽下菜,赶紧把话题换了,“你还没告诉我来几天了?家里都有谁来了,老刘肯定来了,我都吃出他做的菜了!哎,我还记得,当初醒来吃的第一口饭,也是鸡蛋,不过那时是蒸的蛋羹,哑伯蒸的蛋羹比老刘的嫩滑。”姚骞一嘴两用,不停吃着说着,不敢让气氛冷一点。 半个白天,姚骞都拉着云彦看新院子及每间窑洞,这个院子总体跟凤栖镇那间很像,一排五孔窑洞,不同之处便是窑洞墙面用石砖砌过,院子也比那边大很多。姚骞以为租的,追问下云彦才坦言是买的。姚骞不由打趣,难道以后自己每去一个地方,云彦就跟着买处院子?云彦很郑重地回答,他正是如此打算的。姚骞满心感动,若不是还想喂喂小棕,他都想抱着云彦再亲几口,好吧,江汉源看人的确准,他就是个有情饮水饱的俗人。 看完屋子,他去看了看马厩以及里面的小棕,这次因为时间仓促,小马驹没带来,小棕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今天接回他才有了好模样,此刻正吃着嫩绿的鲜草,任由姚骞对它上下其手。 然后,姚骞又热情地跟厨子老刘打了招呼,夸了一通老刘,老刘乐的合不拢嘴,忙把晌午的菜单报了一遍,说是东家安排的,姚骞看了看身后不吱声的云彦,笑呵呵点头同意,吩咐老刘下次回来要吃甑糕,老刘言称没问题。 问及小杨和李八子,云彦说是二人在铺子里忙,一般不会来。姚骞一边窃喜,一边言不由衷地问:“那你不就没人照顾了吗?洗衣扫地咋办?” 云彦摆摆手,“这些小杨安排了旁人做,我也不需旁人照顾,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只想让你照顾我,如何?” 两人坐在桃花树下,云彦拉着姚骞的手指玩弄着,投向自己的目光灼灼,比那春光还令人沉醉。姚骞忍不住倾身过去,右手掌摸上云彦的侧脸,不由动情地说:“乐意效劳,我的东家。” 云彦也把掌心贴上了青年透着淡粉的脸颊,许久没见,这张脸更健康也更成熟了,和记忆中很相似,又有点不一样。这一世的青年,同样饱经苦难,但仍不失赤子之心,谦卑中藏着张扬,隐忍中收着锋芒,坚韧又有活力。和这大好春光一样,此时,正是青年的好时候,穿着一身学员制服,生机勃勃,英气逼人,意气洋扬,魅力无限。 姚骞顺势侧着头,在云彦手心蹭着。一阵微风吹来,头顶的桃花三三两两的飘下,粘在二人的发间、肩头,像二人纷涌的爱意结晶,轻盈柔软,娇美鲜活。 “上次信里说的事,有消息了吗?”姚骞自下而上看着云彦刀削斧刻般刚毅而有型的脸颊轻声问。 姚骞问的是关于尉保山传来的曹宏奇的消息,云彦并没从尉保山那儿得到更详细的信息,但他的下属打听到了详细的信息,并且是他不能说的,只能挑挑拣拣地回答:“李八子去见过尉保山了,他并没打探到更多的消息,只听说仍在靖原军中,具体是哪个支队,不太清晰。” 第一封信里,云彦就告诉姚骞,已经给尉保山传了自己参加集训的消息,尉保山说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第二封里尉保山说曹宏奇给家里递了消息,说在靖原军里越来越好,让他二人不必挂念。他到了集训班得知,靖原军分为八个支队,分别驻扎在不同州县,洛平县入驻的是第三支队和骑兵团,他猜想,或者说他希望曹宏奇就在洛平,毕竟他当初是跟着骑兵走的。仔细一想,不太可能,倘若曹宏奇就在洛平的话,怎么会不回家、不去见兄弟呢。 抛开兄弟的事情,姚骞此刻就担忧傍晚的分别了,他伸长双臂抱住云彦的腰,将头枕在云彦大腿上,心有戚戚,把脸往云彦腹部埋了埋闷闷不乐道:“假期太短了,集训还要一年多,可是,我不能放弃。” 云彦听出了青年的彷徨惆怅,他抬头看着远处一片有粉白点缀的青绿山尖,那里有春色遍野,有青年的希望。青年至今没有发现,这处小院里抬头就能看见他们训练基地所在的联山,这是云彦选择此院落的主要原因,骑马两个小时就能来回。 “放心做你想做的,我会当好你的后盾,每日等你回家陪我!”云彦如是说。 此时的姚骞只知云彦深爱自己支持自己,并未想到这句话的份量,等到日后发现了云彦是如何当自己后盾时,他才觉得自己总是看轻了云彦的许诺。这是后话。 第53章 午饭比地主家的年夜饭都丰盛,老刘约莫使尽了浑身解数,大小碗盘摆满了桌。酸甜咸辣,各种香气赛过了方圆十里的芳香,吃的姚骞肚满意足。云彦怕他积食,麻利地拿了化食的山楂丸喂给他。 云彦问要不要去街上逛逛,姚骞思忖后,果断拒绝。100多天只见着一面,他更希望和云彦静静依偎。于是,姚骞在浴桶里泡了个舒服的澡,把自己涮洗干净继续参观窑洞了。 姚骞发现云彦专门空出一间窑洞放着几个架子,上面摆了一些药材,地上还堆着几袋散发着药味的袋子。问云彦是不是打算开药堂,云彦夸他聪明,一猜就中。然后跟姚骞讲了自己大概计划,即跟佘子君合作,他负责采购中草药材,由佘子君的人加工,主要卖一些成品药丸、药膏,同时也卖草药。兵荒马乱,成品药更便于携带,前景可观。 姚骞亮晶晶的眼笑意盈盈,看着擘画美好愿景的云彦,心里不由佩服云彦太多才多艺,是他见过最令人钦佩的才子。 俩人东一句西一句随意而轻松地聊着,温情渐渐化成了情欲。不知什么时候,二人又紧搂着亲到一起,他们就像磁铁的两极,离得近一些会自动吸住对方。年轻气盛干柴烈火,从桌前亲到炕上,还是意犹未尽。仿佛只有酣畅淋漓出一身汗,才能浇灭心中、腹中的熊熊欲火。 闻着姚骞身上香喷喷的桂花味,云彦忘了之前的禁欲打算,毕竟青年明日还要训练,他自然不能让姚骞带伤上阵,可二人越吻越忘我,意乱情迷无法自拔。翻身将青年压在身下,云彦的欲火已经让他失去理智。当云彦掀起姚骞的上衣,将手摸向其下腹时,姚骞脑袋嗡的一声,突然用力把云彦推到一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坐起来飞速往后躲,直到后背贴着墙壁才停下,看向云彦的眼神里全是恐惧。 差点摔下炕的云彦心神一滞,茫然地望着如逃脱虎口的兔子般的姚骞。 姚骞身上忍不住发抖,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刚才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黑云罩顶呼吸难继,双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云彦。他急切地喘息着,无法解释自己对云彦的抗拒,只能掩饰着慌乱和愧疚,舌头打着颤说:“我,你,你,光天化日的,不,不许白日宣——” 看穿青年的深埋的无措和不安,云彦已经清醒过来,忍着锥心之痛,强颜欢笑哄姚骞,“是我的错,不该情不自禁,你明日还有训练课业。别多想,我们,来日方长。”说罢起身随意整理了凌乱的衣裳,下炕走到桌边去喝茶,根本无法再直视青年那受惊的小鹿似的双眸,仿佛那双清泉般的眼眸,能映出自己兽性大发的真面目。 看云彦背过身去,姚骞立即松了口气,系上里外衣的扣子,搂紧了自己的双肩。他想起了那个梦,因为云彦的一个动作,曾经如影随形折磨他的噩梦,毫无征兆喷涌出来,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那段时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他以为早已烟消云散。实在难以捉摸,为何清醒的大白天里,会因为噩梦而神智昏乱,那如坠冰窟的寒冷,那扼住要害的窒息,那钻心入骨的疼痛,切切实实是方才骤然感受到的。更令他痛楚的是,竟是因为云彦亲热自己而生出的,那以后还会出现如此情状吗?他要怎么告诉云彦自己是为噩梦困扰?尤其是,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自己如此激烈的反应该不会是由于真实地经历过吧?那他就更没法对云彦坦白了。姚骞一整天的欢心愉悦都不如突然的变故震彻心扉。 云彦虽然不知道姚骞曾做过的梦,但他隐约感觉到,姚骞恐慌的根节与自己当初的失控有关。他当时昏了头,不知是不是姚骞昏迷中看到了自己,他不敢想象,要是被姚骞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上一世,姚骞死后,他感受到了比天塌地陷都难以接受的万念俱灰,他再也不想活在这个没有姚骞的世间,只想跟着他去。他在姚骞头七过后,亲眼看着姚骞的儿子儿媳完成祭奠离开,他才像个盗墓贼似的,偷偷挖开墓坑,将姚骞亡妻的骸骨取出来单独装进盒子随便刨坑埋了。然后为姚骞换了个大棺材,自己一起躺进去准备长眠。不管是下地狱,还是被虫蚁啃食,他都要追过去,如此来世他们说不定可以一齐投胎到同一个地方。 却被兴国寺的了业和尚强势阻拦,了业和尚好言相劝他不听,那家伙就威胁他,等他没气了再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沉海。该死的秃驴果真是会念经的和尚,啰啰嗦嗦给他隔着棺盖讲佛法、讲轮回,还把他上上世的事拿出来戳他软肋,从前晌念到了后晌。 意外总是来的让他感觉像预谋,当他闭着眼睛默默听和尚念经时,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他感觉棺材晃了晃,倏地瞪大眼睛怒骂:“老秃驴,你要干什么?” 没等了业和尚辩解,又传来一串轰隆声,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棺材左一歪右一斜向下沉,这下,他知道不是秃驴在捣乱,而是老天在作怪。 外面,了业和尚连连后退,看着霍然裂开的地缝,失声高呼:“快出来!地龙翻身了!” 刹那间,他想的是,正好,可以跟姚骞死同穴,于是紧紧搂住姚骞的尸骨,任由地龙将他们拉进深渊。可他突然又怕下面有地火,烧毁了姚骞的尸骨影响来世投胎,于是抱着姚骞尸体破开棺木向上攀爬。可惜,老天诚心和他作对,地缝还在扩大,像地狱开了门,深不见底,他怎么都爬不上去。最后,他只能以自己跌落的代价将姚骞尸骨抛上去,让了业和尚接住。 最后清醒的几个呼吸间,他听到了业和尚近乎破音的吼声:“我会保住你的魂魄!别放弃!” 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没觉得沧海桑田,了业和尚却说已过了二十年。他无法相信,也无法反驳,整天整夜都在一片黑暗中,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寒来暑往,只有连呼吸声也听不到的寂静。了业偶尔过来絮絮叨叨,说他在万凤塔上的一个木鱼中,魂魄将养的很好,他得耐心等待。 十年后,了业和尚圆寂了,他的魂魄渐渐增强,不仅能感受五蕴,还能感受到其他魂魄。某一天,他的魂魄突破了万凤塔的禁制,飘然离去。可他忽略了老秃驴临终的嘱咐,飘的离兴国寺太远了,差点彻底陨灭前,他不得已寄宿到路过的骡子身上苟延残喘。 第54章 再后来,他能通过魂魄掌控骡子身体,找到了小杨,让小杨以及佘子君帮忙找姚骞的转世。又五年后,他能变成自己的本体了,但变不成人形,而且本体发挥不出原有的力量。他为了在人间四处寻找姚骞,只能继续当骡子,直到十年后才有了眉目,那正是姚骞进入古墓之际, 赶在关键时刻,他以骡子的身体救了姚骞。而为了变成人形,他必须吸食心爱的人类血液,当初正值青年受伤昏迷,他舔了青年伤处渗出的血液,得以变成人形,可因为刚食用了鲜血,他的气血乱行神魂震荡难以自控,导致他神志不清不顾青年挣扎强行占了他的身体。 他们牵牵绊绊兜兜转转,看似共度了三生三世,可真正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三十来年,期间大半时间,因各种因素,二人只是熟识的友人,并不能相濡以沫。所以这一世,他必须早日把青年揽到自己羽翼下,让他长长久久的活着,自己要和他缠缠绵绵到天涯。 几十年的往事如烟如梦,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云彦心绪难宁,但他不能沉浸其中,他要的是姚骞的以后。平复心神后,他提出去镇里的集市逛逛,姚骞明白云彦的用意,二人各自打起精神出门踏春郊游。 小镇不大,人却不少,主街道是一段坡路,两边柳树弯弯,下有草长昂首。路边民居的小院里,时而有红杏出墙,时而是桃花飞枝,空气里尽是清新和花香,令人神清气爽。低空偶有燕子掠过,忙忙碌碌衔枝筑巢,让麻雀看的眼花缭乱,叽叽喳喳不停歇。 可能因为日暖,可能因为备耕。集市上,午后行人如织,各个笑如春花般灿烂。有出来卖春衫的,说是春蚕吐的第一口丝织就;有卖包子的,说是新采的荠菜大肉包子;有卖桃花饼、桃花香囊、桃花帕子的;有往外租驴、牛、骡子的;还有卖笼、篮、斗、簸箕的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吆喝声、讨价声响成一片。 云彦和姚骞并肩走在人群中,却没享受到这份春日喧闹。云彦知道姚骞必然放不下先前的不愉快,主动掏出银元问姚骞需要买什么。 姚骞看了看,强颜欢笑,说是自己什么都不缺,顾盼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闪过。没想到常爷会在此出现,他又准备下墓了吗?被这一意外见闻引开了愁思,姚骞才抽出几分心思欣赏春景,抬眼望望周围,不无感叹道:“这里似乎很安宁,要是各地都像这里一样祥和,岂不是处处世外桃源了。” 云彦也看到常爷了,但姚骞不知他俩相识,他便懒得应付别人,听着青年忧国忧民,他跟着响应,“老百姓很容易满足,也很顽强,只要能耕织如常,他们的心就是安宁的。不安宁的是权阀,他们心不静,世道就难平。”想起前几日看到的满目疮痍,不免忧从心起。 “曹操说的对,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民生多艰啊!”姚骞想起了三国的混乱,赤壁的大火仿佛还在燃烧,忽地就对自己所谋之事惆怅起来。 云彦拉住了姚骞的衣袖,竭尽心思哄青年:“这才吃上饱饭几天啊,你自己还是民呢,不要多想,尽力而为便是。” 姚骞停下,看着云彦宽慰自己,张口刚要说什么,余光扫到对面过来的几个穿学员制服的汉子,无暇思索,拉着云彦就往小巷子里钻。将云彦按在墙下,姚骞看着几个同窗笑闹着走过去,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到二人怪异的姿势,瞬间涨红了脸。 云彦却好暇以整,丝毫不见慌乱,还似笑非笑地说:“其实你大可不用这么躲,你没穿制服,他们未必能注意到。倒是把我这么藏在这里,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姚骞被他说的更加羞赧,斜斜翻了个白眼,心里的雾霾被打散,口气变得轻松,“你就只值三百两吗?妄自菲薄了吧?就您这相貌、这身段,咋也值千金啊!”说着故意加重“千金”二字,显示自己的调戏功力不低。 “千金也好,万银也罢,”云彦嘴角含笑,附到姚骞耳边低语,“端看郎君心情,给多少都行。” 唰,姚骞耳根也红了,老流氓,又被反调戏了,抛下一个自以为恶狠狠其实娇嗔的眼神,率自走出小巷,迎着夕阳往回返。刚才和云彦对望的时候,他就想开了,这是自己心仪的对象、是自己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啊,怎么会畏惧他的亲密,一定是自己年轻没有经验,又被听过的荤段子吓着了。以后就好了,无需过于忧心。 云彦心里也松了口气,青年总算恢复了,那沉郁寡欢的样子,实在令自己揪心,急忙跟上去为他保驾护航。 不愉快的事情揭过,春日的霞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脚下的土路铺满金光,兆示着光明的未来。 姚骞后来也曾主动试过,想克服自己心里的恐惧和障碍,可每次前面都好好的,到最后就不行了。云彦这时才知道自己当初给青年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可他不能说,只能提出让姚骞在上,姚骞说自己不会。云彦便把那本《阳明山房导引图》拿出来,姚骞这才知道当初的乌龙是个计谋,为此跟云彦生气一天没说话。 晚上小杨过来交代事宜,本以为会看见满面红光的东家,却发现东家失神落魄的形态,眼神中充满低落,小杨明白关乎姚骞,他不便多问,便低眉汇报了两件事。一是,虎族老大王宸在母老虎的劝说下,同意暂时稳定虎族及跟随他的狮族、野猪和其他一些兽族,不让它们和人类开战,并说近期要和刚化人形的母老虎拜堂成亲,到时候让云彦参加。可山下这几天还是传来了兽族咬死咬伤百姓的报复性事件,他已安排去查具体哪族所为,查清再作处置。 说完,等着云彦示下,云彦不置可否,似乎对那些并不在乎,只是问他,“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杨向来知道他的东家心肠不硬,刻意忽略那些讥讽鄙夷,话中带出感激的笑意,说:“没有,他们忌惮您的威名呢。” 云彦目光落在姚骞抄写的那些诗稿上,眼神没什么聚焦,又问:“你们这族,都好吧?” 小杨明白他既问安不安稳,又问安不安全,便回答:“都好,它们多是家养的,生来绵善,不寻事,也惹不来多少是非。无非吃草和被吃肉而已,几千年了,大道如此。”搁下万物轮回的主题不议,他又说起另一件事:黑老大提出把基地的事交给别的下属,自己想回洛平继续负责总管情报工作,希望云彦能允准。 云彦沉吟片刻,猜到了黑老大离开的缘故,便同意了。反正现在搬过来了,等他处理好眼下棘手的大事,就能天天亲自守着宝贝了。 想起宝贝,就想起那个狗皮膏药,没好气地问小杨,“那个狗皮膏药,就那个江汉源咋样了?还能爬起来?” “爬不起来了,昨夜在灶房瓮里睡到半夜,又被吓醒,跑到外面差点掉进茅坑,今早起就发了热,胡话连篇。”想到此人,小杨为他又气又笑,见过请君入瓮的,没见过自己入瓮的,可见不能得罪黑老大。 云彦开怀大笑,“哈哈哈,看他还敢不敢随便碰我的人!活该!” 小杨犹豫片刻,还是勉为其难开口,“东家,有些话不当讲,但我——” 云彦以为他要说教自己烽火戏诸侯,厉声喝断,“那就别讲!” “不讲我睡不踏实,”小杨直言不讳进谏,“这个江汉源秉性不坏,也无恶意,公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可能需要结交很多人,一个好汉三个帮。” “行了!那就留他一命!”云彦摆摆手,江汉源保住了小命。 “东家仁义!”小杨赶紧闭着眼吹捧自己的主子。 第55章 日落西山,回基地照旧是小棕送的姚骞,同时进门的人看的目瞪口呆,其余听闻姚骞家属的轶事后,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更有甚者跑到门口去看,然后被小棕一个马尾扫过,后蹄一扬,吃了满口黄土。 姚骞不理会他们的戏弄嬉笑,自豪地喊着:“我家小马识途,你们羡慕嫉妒都没用!” 胡清是里面闹的最欢的,跟在姚骞身侧笑两声蹦出几个字:“你的家属,呵呵呵,原来四条腿,哈哈哈,还有长尾巴,哈哈哈,脸比尾巴还长,呵呵呵。” 姚骞努力压着心中的怒火,左右张望,居然没看到话唠江汉源,狐疑地问胡清:“再笑成傻子了!江汉源呢?咋没看见他?” 笑成傻子的胡清一下不笑了,神情凝重,越过姚骞快步往前走,“他在窑里呢,你进去就知道了。” 姚骞愕然,不再多问,疾步进了住宿的窑洞,就看到江汉源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布巾,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姚骞其实松了口气,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生病了。坐到床边,摸了摸那还带着汗渍的脸颊,“咋发热了?夜里蹬被子了吧?春寒料峭啊!” 昏睡的江汉源悠悠转醒,开口就是怨妇腔调,“你个没良心的,人家病了,你倒跑没影了。” 姚骞扶额,明白这货没什么大事了,当下跟他对戏,长舒一口气,“我看你命不久矣,想下山卖身葬妻,人家都怕传染霉运,不肯买,”拍了拍江汉源的肩膀接着道,“只能给你裹个草席子了,你来世投个好胎吧!” 江汉源气的坐起身,一把扔了头上的布巾,手指点着姚骞,撒起泼来,“好你个姓姚的,你这是要留着家产找小的续弦啊!我偏不遂你的愿,就算残了也要死在你后面!” 刚跨进门槛的胡清听到二人对话,再次笑逐颜开,后面端着饭菜一起进来的两个汉子,也是跟他们关系比较好的陈冰、艾小米,都跟着笑了。 艾小米说着“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吧,姚枪王就是江水水的心药。”走到床前将手里的碗筷递给二人,挤兑江汉源,“快吃吧!再躺着你男人爬别的婆姨炕上了。” 话音未落,就迎来了姚骞和江汉源双拳出击,艾小米也是个活宝,身子向旁边的陈冰倒去,嘴里还期期艾艾地呻吟,“当家的,我被人欺负了!没法活了!” 除了仍是冰块脸的陈冰,其余三人笑成一团,声音传到夜空中拨云弄月,好不惬意。 后来,江汉源完全康复了,才给姚骞讲起了那几日的离奇遭遇,原来是他被老鼠纠缠不休,不是在他耳边啃食东西,就是钻他被子里挠他。他醒来什么也看不到、找不着,可闭上眼睛就会被折磨。即使他换到上铺,老鼠还是能准确嗅着味找到他。有时白天正在训练,忽然背后蹿上东西,伸手去摸,够不着。上茅房时,就觉得屁股蛋上有东西在舔。他连续三天没睡,好不容易想出个主意,躲进了放粮食的瓮里,老鼠还能爬上去打开厚重的木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才会招惹上如此恐怖的东西。 姚骞问他怎么确定就是老鼠,江汉明斩钉截铁地说,有声音在他耳边说的,说他犯了错,鼠大王替天行道惩治他,要他潜心认错老实悔改。他偷偷买了鼠药,那夜在大瓮外摆了一圈,老鼠真成精了,完美避过,还以此嘲笑他,说鼠大王就是神医,它们最熟悉的就是鼠药。 姚骞说他肯定是训练太累神经错乱了,可姚骞知道不是,他都没敢告诉姚骞自己差点为此掉进茅房的丑事。然而姚骞早从胡清那儿听了个全乎,还有声有色有味呢!也知道事发在休沐前夜,心里觉得自己因为相思忽略了兄弟安危,不然也不会冻一夜发烧了。好在当天胡清没走,找了负责给他们医病的大夫,及时用药退热治好了江汉源。 不管怎样,生了一场病,“鼠精”不再作乱江汉源,姚骞只当玩笑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当桃花一朵朵洒落进泥土,小桃子结出来了,从指尖大小慢慢长到鸡蛋那么大,青涩的果子被阳光晒红了脸,被馋嘴的小鸟啄食干净,最后褐色的桃核和黄叶一起被秋风吹落,同归黄土。冰霜一点一点将枯叶粉碎混入泥土,寒风带来尘沙将它们彻底掩埋,一岁春花碾做尘,只有风依旧——依旧那么频繁,依旧那么爱打脸。 姚骞双手举枪,双目如炬,瞄准了远处那棵桃树枝头唯一一颗桃核,心里判断着风向、风速可能带来的影响,凝心静气。耳畔有风声吹过,渐渐又没了声音。 围观的众人衣襟烈烈摆动,沙子迷了眼,随意揉两下,继续瞪大眼睛瞅着坚如磐石的姚骞。 “咔哒”,是扳机被扣动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响彻云霄,一枚子弹超过呼啸的风,精准而有力地击中那颗桃核。不甘落败而“独领风骚”许久的桃核“啪”裂成几块,散落在黄叶地上。 人群里传出了掌声和欢呼声,姚骞放下平举的枪,对射击教官高喊:“好枪!什么时候多给我们点?” 被一圈圈高大威猛的汉子围着,姚骞一点没有泯然于众,那张愈发张扬的脸尤其突显出类拔萃。丰富了学识、提高了技能的同时,体格也壮了不少,老话说,二十二窜一窜,原先略显清瘦的身形,如今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其强大的内心和自信。仅半年时间,姚骞的枪法已经从百发百中上升到百步穿杨,还是在子弹不足的练习环境下。其他方面,都是突飞猛进,全面进步,是100多名学员尖子中的尖子。 姚骞话一出口,一群汉子像街上跟父母讨要糖葫芦的小娃,簇拥着教官要练枪、要好枪。学员们膨胀的学习热情令教官满意,可手里的枪他们只得了一杆,肉少狼多,于是抱着枪果断遁形。 众人选择围着姚骞,让姚骞分享其神射手的秘诀,江汉源和胡清几人把其他人往外轰,开玩笑,秘诀怎么可能人人都听,当然要留给自己兄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课间短暂的热闹场面,胜过了阵阵寒风,只留清宁在山间。 而另一边的酒楼里的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说是酒楼,其实也就一个小馆子,二楼有个包间,里面隔桌对坐的两拨人皆是一脸严肃。 小杨一身西装笔挺,气势非凡,眼神凌厉看着对面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着的穿着长衫相貌平平,但精明凌厉写在面上,站着的穿着洋气的西装,一双桃花眼像勾人的妖精,但小杨知道,他就是个凡人,只是女扮男装行事乖张。 咯哒,茶杯底与桌面轻碰,小杨放下手中茶杯,淡淡开口道,“听说华老板想见我,如今见着了,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吧?” 华老板也放下茶杯,嘴角微扬,“早就听闻远道商行老板年轻有为,今日一见,”说着语气微微停顿,抬眸看了眼小杨身后站着的一身短打的云彦,收起笑容声音陡然冷冽,“杨老板雅望非常,然您身侧捉刀人,乃英雄也。” 云彦神色不动,心中大骇,无声释放出自身的煞气,略一拱手粗声粗气言语粗犷:“我们东家时间宝贵,你们有话快说,有——”小杨凌厉的眼刀投来,云彦适时停住话头,清了清嗓子,“有事快办!”说完黑着脸低下头。 “御下无状,华老板海涵,”小杨拱手道歉轻暼了眼“西装男”,“华老板身份贵重,谨慎些是好的。但,我们可是连订金都付了一半,货却迟迟不到,何况,我们是做长远合作打算的,总归是希望能交到真朋友,而不是……” 对面观察着二人一举一动的“西装男”纵声大笑,径自拉开华老板身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云彦称赞道:“这位兄弟快言快语,值得深交。”和华老板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 华老板城府颇深,并没有因为小杨的责问变脸,又看了看云彦,低声说:“我们兄弟都是富贵险中求,不得不谨慎哪,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肯定不能这么怠慢。我们费尽心思见杨老板,不过是想要句实话,还望杨老板告诉兄弟,你们要的这批军火,到底干什么用?” 第56章 是夜,皓月当空,风声鹤唳。李八子带着两个人穿过树林,走到了小河边。山风嗡鸣,树影憧憧,黄草摇曳,水流淙淙。夜晚温度骤降,河面有微小冰凌漂过,在月色的照射下泛着银光,像被遗落的寒刃碎片穿山而过,轻轻一碰,划开大地的脉搏渗出浑黄的血液,奔流不止,暗涌波涛。 哗哗哗,一艘乌篷船从下游划近,一人立在船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看到李八子三人,一挥手,划船的速度慢了下来。李八子又往河边走了走,举起手中的弹弓,用力一拉,石子“咕咚”落在船前三米处。船头的人见状,再一摆手,船加速前行。 木桨往河边的淤泥里一插,船头划桨的人掀起木板,朝着岸边架过去,李八子身后的人帮忙稳住木板。船头那人率先走下来,招呼李八子,“兄弟从哪边来?” 李八子拱手欠身,“小弟远道而来,大哥船上还有空处吗?捎些土货如何?”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好说好说,”高举右手,握掌成拳,然后看了看李八子身后,确定眼前只有三人,疑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老板就派了三个人?艺高人胆大呀!” “多谢大哥照顾,我们脚程快,人少不容易引起注意。”看着船上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箱走下船,又将木箱放在地上,两次运出两个大箱子。李八子两步跨过去,船夫将木箱盖子打开,李八子蹲下身,从兜里掏出火柴擦亮,一一仔细检查着五杆步枪及数百发子弹,查完一个箱子又去看另一个。 黄牙大哥脸上色看似随意眼神却依然防备着,“放心吧!咱们二当家亲自查验的。” 李八子站起身,对黄牙笑得天真无邪,“我们都信得过诸位,是小弟见识少先过过眼瘾,”说着将火柴装起来,手出来时直接握住黄牙的手腕,一阵银元碰撞的脆响从手里传出,“几位大哥辛苦了,天冷了,打壶酒暖暖身。” 大哥再次露出两排比月亮还黄的牙齿,眼睛都笑没了,“哎,好说好说,替兄弟们谢过你们老板,下回一起喝酒!” “好啊,不醉不休!”李八子说着一招手,身边两人开始往车上搬箱子。 黄牙摆摆手,“再会!”两步上了船离开。 李八子转身疾速走到前面,随行二人推车紧跟其后。远处山头,一只狐狸和一头熊相互对视,转身朝两个方向分头行动。 与此同时,洛平县的尉保山家里,一个穿军官制服在一个中年人的陪同下,将一个银元拍在炕桌上,用下巴对着尉保山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道:“升官发财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知足吧!” 尉保山母亲双眼通红,双手绞在一起抠着,被尉保山搂在怀里,听见军官的话,试图转身怒骂,却被尉保山搂的更紧,只能瞪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炕头躺着的仍在昏迷的尉保山父亲。 尉保山扭头看着那军官,无奈地哀求说:“你们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在家守着大和娘不行吗?” 军官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放着阳关道不走,非寻死?”手里的帽子一下下拍着尉保山的头,“我们能看上你家,是你天大的福分懂吗?再不听话都一把火烧了你能奈何!” 尉保山母亲再也忍不住,不顾后果地脱口骂着,“狗日——”不过因为尉保山搂在怀里,别人听着不是很清楚。 旁边的中年人见形势紧张,急忙打圆场:“哎,军爷别生气,别生气,庄稼人不懂事,您别跟他们见识。时候不早了,去我家喝酒吧。”边说边谄媚地拉军官出门,一只手在背后对尉保山摆动。 “不识好歹的孙子!这是我,换别人来,他家一家全见鬼去吧!”军官被中年汉子搀扶着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尉保山一直朝后扭着的脖子还梗着,倔强地不愿低头。母亲恸哭的声音传来,眼泪却浇不灭他眼底熊熊怒火,好人难当,那就当坏人。 同样燃烧的火焰,在靖原军骑兵团的炉膛里爆开,一根根木头变成灰烬。鼓风的小兵看着往锅里撒调料的曹宏奇,觍着脸说好话,“还是曹哥有本事,说三天就三天到,不但有粮还有肉,难怪能当上许营长面前的红人!” 曹宏奇低头斜斜瞟了小兵一眼,瘦削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一片金红,他微微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天气冷,弟兄们吃饱饭,才能打胜仗,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只能在这方面为长官分忧了。”说着,大腿往外移了移,膝盖碰了碰小兵的膝盖,眨眼低声道:“别急,一会儿你先帮大家尝尝咸淡。” “好嘞,谢谢曹哥关照!”小兵笑的更加紧凑了,风箱响声变得更大。 曹宏奇收回目光侧了侧身,把自己的脸转到黑暗中,比起光辉灿烂,他似乎只爱幽暗了。一把盐洒进沸腾的大肉锅里,他赶紧盖上锅盖,鼻头耸动两下,忍着喉头泛上的恶心感。人为刀俎,我亦争当刀俎,绝不屈服做鱼肉。 姚骞和江汉源走出食堂,就看到几个汉子围在一起,都催着中间那个故作神秘的学员,“到底什么事?”“赶紧说!”“从实招来!” 那个高个子学员低下头,招招大手,几个汉子朝中间挤了又挤,身体都侧着,脖子抻的老长。 高个子学员故弄玄虚地说:“昨日,我二哥给我送棉衣,说上面又换总统了!” 学员甲:“是又要打仗了吗?” 学员乙:“现在哪天不打仗,为的不就是总统换着当!” 学员丙:“是哪个总统?段元祥?还是黎兴华?” 高个子学员压低声音:“新总统叫徐明昌。” 江汉源拉着姚骞站在外面听的云里雾里,不以为然地问:“真的假的?新国军政府认他了吗?” 学员听着声音,抬起头看到姚骞和江汉源,脸上闪过一丝心虚,认真地回答,“那个,不清楚,我哥就听家里说了一点。” 姚骞凝眉沉吟片刻,真切地问高个子学员,“原来的宋总理呢?他什么反应?其他人什么反应?” 那人摇头。 学员丙:“散了散了,管他谁当总统,咱赶紧休息会儿,后晌还要训练呢。”说着自己先往窑洞门口走去,其他人也各自离开。 江汉源和姚骞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的习以为常和无能为力,但他们总是想做些什么。 省城中心区域,街道宽敞,商铺林立。虽然不是都在营业,但从那二层甚至三层小楼,就能看出省城和州县的差别。 李八子牵着小棕穿行街道,路上人人行色匆匆,寒风呼啸,雪花纷飞,报童缩在屋檐下大呼:“卖报卖报,南北议和,停战有望!” 李八子望过去,隔着飞雪雾气,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姚骞,眨眨眼,脑海里闪过姚骞现在的状态,脸上表情由阴转晴。 第57章 云彦施施然走进佘子君坐诊的药堂,就看到几个人病怏怏地喊着:“先给我拿点药吧!随便甚药都行。”“我是不是快死了?看,我家老汉来接我了。”“冻死了!你们这窑是不是裂缝了?”…… 有三个学徒脸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新裁剪的带着线头毛边的布条发给等候的病人,个别手脚不便的病患,学徒直接给他们从身后直接系好遮住口鼻。 其中一位女学徒眼尖,看到云彦吃惊地停在门边,她急忙走过去,从兜里掏出白色的锁好边的帕子递上去,“您来了,快遮住口鼻,子君先生在里间。” 话音未落,佘子君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没什么急事你就回去吧,这里不便久留。” 云彦闻着帕子上的药香,快速在脑后打个结,遮好口鼻才对女学徒点点头,径自走进里间。看着佘子君正在迅速给一个口吐白沫的中年女人行针,低头一看,差点踩到脚下一滩呕吐物,“啧啧,”云彦皱着眉头跨过去。 “白警告你了!有话快说,说完滚蛋。”说话间,手里的针依旧行云流水,那婆姨终于不再吐沫子,如有神助。旁边另一个女学徒拿起布子,开始为婆姨清理秽物。 “这是疫病?”云彦看了眼让人极度不适的现场,躲到了佘子君身后,心里对佘子君的好感和不解同时上升,实在想不通啊,这活儿自己这辈子也干不了! “既然看出来了还杵着干甚!”佘子君口气不善,扭头白了眼没眼色的花将军,“要做什么说啊!吞吞吐吐的。” 云彦清咳一声,忍着好友关心的斥责,眼中也染上担忧,“严重吗?” 佘子君嘴唇没动,用鼻音轻声说,“十死九活,七损八伤,赶紧把你家娃接回家,人越多越危险。” 云彦神色一变,急忙问:“有预防的药吗?” 佘子君刺入最后一根银针,直起身侧身面向好友,一块方帕遮住了他的半张俊脸,余下了眼底的青黑和充满焦虑的眼眸,看着云彦先是叹口气,“没有,最近别去人多的地方,家里做好防护。运输药材的人,也多嘱咐两句。” 云彦点点头,伸手要拍好友的肩膀,在好友的眼刀下放下手,轻声道:“那你保住老命!”说完再无迟疑,快步离开。 佘子君看着小床上昏迷的婆姨,对外面喊了句:“进来把人抬出去!” 熄灯哨响起的瞬间,窑洞里的灯绳陆续拉紧,窑洞进入了暗夜,学员们的窃窃私语被沉寂替代。 窑洞外,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的一丝不漏,大地和天空不分彼此,只有朔风纵深发力织就了暗夜的交响曲,时而低沉缓慢,时而高亢尖利,跌宕起伏,如泣如诉,扣人心弦,如同生命序曲的变换和轮替,流传千古,经久不息。 云彦屈着双腿坐在基地搭建的哨塔棚顶,从起伏不断的风声里,感受着姚骞在上铺越来越舒缓的呼吸声,高高举起自己手臂,五指分开。借着哨塔四角的小灯泡,塔顶勉强能看出五个手指头,它的影子落在地上,像高大的五指山。 站起身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遥远的地方有阵阵马蹄声,屏气凝神,又听出了军靴踩在枯草、尘土上的声响,最清晰的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云彦瞳孔一缩,心中大骇,声音居然是朝着自己这边来的。再无迟疑,云彦轻呼一个风哨,暗地里,十几只老鼠从各个角落钻出来,飞一般朝东南角哨塔方向聚集。 云彦脚尖轻点落在地面,看了看十几只老鼠站成一排,云彦低声用兽语问道,“谁是头儿?”一只老鼠上前站定,云彦快速安排着:“尽快给你们黑老大传信,派队过来支援,好及时传递讯息,另外,通知附近兽群暂时避难等候命令,让陈金秋到附近待命。还有,马上去弄醒姚骞和江汉源,把他俩往武器库引。” 鼠小队头领小脑袋点点,向身边的其他老鼠分配任务,云彦不再与它们对话,抬头看了看哨塔里趴在围栏上打盹的哨兵,脚尖一踢,一颗石子落在哨兵头上,哨兵瞬间惊醒,揉着脑袋四处张望,睡意全无。 云彦转身朝窑洞后面奔走,进了灶房,从炉膛下抽出一小截燃烧未尽的木头,扔进了旁边的柴堆中,然后跑出了门,消失在暗夜中。 熟睡中的江汉源忽然感到脸上传来一阵痒意,迷迷糊糊伸手去挠,摸到一手细毛,闭着眼感受了下,温热的,会动。脑中“嗡”一声响,霍然睁开眼,手中提着一只小老鼠,“啊!有鬼!”江汉源发出了平生最尖锐的惊叫。 几个觉浅的学员悠悠转醒,姚骞动了动,感到有东西在脑袋附近的墙上抓,门口上铺的学员拉开灯,姚骞眯着眼睛看见那只硕鼠! 一时间,整个窑洞的十二个学员都醒了,只不过有的人在看好戏,有的人在演好戏,窑里陷入了激烈的人鼠大战。江汉源一手抓着鞋,一手拎着扫把,追着亲吻自己的老鼠在地上转圈;其余两位被大战殃及的学员,一边讥笑江汉源胆小如鼠,一边在床上捡鞋砸鼠;姚骞本来不想动手,奈何那只老鼠在他床上拉了颗屎,他火冒三丈,加入战斗。 可惜,几个大汉没有老鼠灵活,老鼠东躲西藏,见姚骞下了床,刺激够了,它们就往外头跑。江汉源为报猥亵之仇,拉了件外衣边穿边追出去,其余人笑笑呵呵躺下了,姚骞不放心江汉源跟着追了出去。 姚骞追着不见了老鼠踪迹,接着就听到武器库里传出噼里啪啦武器倒地撞击的声音,无暇思索能不能进,他就跑了进去。 姚骞打开窗户,外面暗弱的灯光照进去时,江汉源正蹲在墙角,指着一个小洞里望着自己的鼠目,破口大骂,“小畜生,你给爷出来!看我今儿个不把你们烤了!” 姚骞紧了紧衣裳,哆嗦着手指扣着衣扣,低声说:“算了,回去吧,万一被教官发现你破窗进来,可是要被处分的。” 江汉源回头看了眼姚骞,指着洞口说:“看到了吧?之前我就说是老鼠报复我,你们还不信,说我神神鬼鬼,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你受苦了,赶紧走吧!”姚骞一只腿踩在窗台上系靴子上的鞋带,没有抬头应着声。 “不!我今儿个非报仇不可,好好发发我心中的怒气!”他说着站起身,看着靠墙立在地上的枪和角落的火炮,“真想一炮把它们的窝全炸了!气死老子了!” “等你炸了它们,教官就该把你炸了!”姚骞警惕地往身后看了眼,一下猛地瞪大眼睛。不等他出声,就听外面传来吼叫:“着火了!快打水!” 第58章 一声惊呼,几乎所有学员都麻利爬下床涌到灶房外面,打水、泼水,因此当哨兵再次高吼出“有敌袭!”学员们才得以快速行动。姚骞和江汉源同时向教官马尚沣和射击教官提出:“发枪吧!” 两位教官隔着火光对视,当机立断,年轻的射击教官看向姚骞、江汉源等几人,“跟我走!” 马尚沣转身向别人,大声鼓舞士气,“都不要慌,按小队分开行动!真正的考验来了!活下来就毕业了!” 马蹄声轰鸣而至,哨兵举着望远镜呐喊:“五百米了!”话音刚落,“啪”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钻入哨兵眉心,哨兵的身体直直倒下,高高落下,“嗵”掉在地上。没人顾得上去看他还有没有气息,而是一窝蜂往黑暗中跑去。 一场偷袭屠城变成了殊死决战,新府军出动三百多人,一百骑兵冲锋在先,后面跟着两百步兵。主将看到培训基地的火光后,本想停下进攻步伐,奈何骑兵队领头是个有勇无谋还爱抢功劳的,鞭子一抽,把他的话当耳旁西北风,一马当先咆哮着“给我杀”冲了过去。 于是,就像那个哨兵受不住高处的寒冷一样,骑兵领头一进基地大门,眉心就被一颗子弹贯穿,骏马奔腾着甩下他的尸体,和哨兵倒在一起,被后面的马蹄践踏成肉泥。 领队在自己前面轰然倒下,后面的骑兵士气立即下降,恐惧爬上心头,可惜箭已出弦,结局却未定。 骑兵队副领队见状大呼:“小心埋伏!” 但他的声音被一串枪声吞没的一丝不剩,姚骞头一枪打开了学员的勇气和士气,大家躲在暗处一齐射击。 骑兵队中分散着几人提着马灯,本来为了夜里行军偷袭,如今成了照亮自己人的靶灯,很多人被学员们清晰捕捉击中。相反,学员们熟悉地形,分散蹲在各个角落,难以被骑兵瞄准。 一时间,枪声、惨叫声、马鸣声混在一起,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几乎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子弹,学员们消灭了大部分骑兵,其余骑兵早已下马躲进暗处,四散开寻找目标。 马尚沣和姚骞都知道他们的弹药坚持不了多久,所以采用了轮换射击有序撤退的战术,射击教官带着一半人和伤兵先退到东北方向的山里,马尚沣和姚骞等人看到步兵赶到时,压下炮筒,对准敌人射出了他们仅有的三个真炮弹。 巨大的响声,穿过山林传到了小镇安睡的百姓耳中,传到了山上奔跑的云彦耳中,传到了云霄和广寒宫。炮火冲天而上,映红了大半个夜空,也照出了四处飞散的断臂残肢。 混战中,没有人听到那一声从远处传来的独特的马叫声,也没有人注意到,凡是能走动的战马都奔腾着飞去了同一个方向。 姚骞看着那些,曾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被冲过来的更多步兵震惊,再不留恋,和马尚沣、江汉源、胡清、陈冰、艾小米几人将火炮推进地窖里,转身飞快跑进了山里。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以多欺少的偷袭,他们毫无防备,如果没有那些老鼠、那场奇火,他们注定会在睡梦中被屠杀,奔逃中,姚骞无比感谢那些“意外”。 集训不到一年的学员们,除了个别心狠手辣或经历非凡的,大多数都处在恐慌中,尤其是撤退时,凌乱的秩序显出了他们的恐慌。他们刚才一鼓作气,但也是头一回直面生死,从前的纸上谈兵,弹指间就要亲身上阵,这种心理要面临和挑战的,没有教官讲过。 是以,有的人跑着跑着,没力气了,没斗志了,想认输投降,哪怕一死,也比被枪声追着逃窜强。而这一点,是马尚沣和姚骞他们都没考虑到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逃跑是衰,被追杀就竭了。且士气是会传染的,十传百,百传千,在看不到方向的黑夜里,竟然会被石头磕断腿,会撞到树受伤,会滑下草坡失踪。 他们这一部分60多人,也只有姚骞、江汉源几人能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其余人都成了真的落水狗。 因此,到了一处岔路口的时候,带队的马尚沣为难了,低声询问有没有熟悉路形的人,只听到一个嗫喏的声音说,唯一一个镇子里的兄弟跟着射击教官走了。 众人这下更慌了,虽然身后的枪响没那么近了,但他们仍看不到生路。马尚沣安抚他们说,动静这么大,县里驻扎的援兵肯定会赶来,大家只要齐心协力一定能打败敌人。 可眼下,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心里的恐惧,姚骞跟着云彦学《武帝纪》的时候,云彦就告诉他,曹操睡梦中杀人其实就是在与心里的恐惧对战,只有杀死心中的敌人,才能战胜眼前的敌人。 想着云彦,姚骞突然听到了老鼠的叫声,没有细想什么,他直接告诉师叔,往有老鼠叫声的方向走。 其他人怀疑地质问他为什么? 姚骞编了个理由,“畜牲都很灵敏,能感知危险,既然那边有老鼠,就说明那边离危险远。”其实,他心里没有这么说服自己,他全凭直觉,那种没有任何根由无法言说的感觉告诉他,生路在那里。等到姚骞多年以后知道了真相,才感叹与云彦息息相通心有灵犀。 姚骞指的路确实将他们带进了安全地带,学员们得以短暂缓歇,他们停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上,远远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响起。 夜色浓厚如墨,年轻的汉子们跑了半夜,基本适应了黑暗带来的恐惧,此刻停下,觉得比他们所有的训练加起来都累。西北风呼呼作响,吹动黄草轻摇、黄叶舞蹈,吹在仓皇起身穿着单薄的学员身上,那点衣物形同虚设,冻得他们个个浑身直打颤,牙齿都要咬碎了。不敢想象,若是站在风口,不到天明他们会直接挂满冰霜。 自古以来,刀枪剑戟是收割生命的兵器,一旦加身头破血流,饥寒交迫同样也是一把利刃,会随着静谧的时光凌迟未经磨砺的汉子们的身和心。 马尚沣有心鼓舞大家,但众人只想早日解脱,有的想点火取暖,被别人以会吸引敌人劝阻;有人想摸索着走回家,也因会遇见敌人被劝阻;还有的,受了一点伤,直接喊着要返回基地,哪怕被抓被杀。于是,当发现有几个敌人举着火把在搜寻时,大家都屏气凝神不制造任何响动。 夜深人静,脚步声在一点一点靠近,八十米,六十米,五十米,马尚沣、姚骞等半蹲在前面的几人,决定待那几个敌军完全靠近时,悄无声息将其解决,以免引来其他追兵。 敌军中,有人低声提醒别人:“这边有血迹,都仔细找,肯定不远了,别惊动他们!” 短暂的时间变得漫长无比,打摆的身体晃动着摇摇欲断的心理防线,忽然,一个再也受不住心理煎熬的学员直接举起双手冲向敌人大呼:“我要投降!我要——” 反应敏捷的马尚沣第一时间追上去捂住那人的嘴巴,将其用力往回拖,不料,那人却奋力一挣又朝前奔,“啪,啪,”两声枪击几乎同时响起,高大的马尚沣向下倒去,蓄势待发的姚骞扑过去接住师叔,愤怒交加,只能咬牙低声问:“师叔,伤哪里了?啊?我给你止血!” “没用,天要绝我,打在右胸,可我心是偏右长的,”马尚沣忍着剧痛喘息着说:“你们快跑!”推开姚骞,自己倒在了地上。 姚骞还想起身去扶,密集的枪声响起,“都在这边!” 不等姚骞招呼或制止,江汉源等人仅有的子弹都射了出去,几个敌人倒了下去,姚骞要去拉马尚沣,竟有一名敌军没有死透,举枪射向姚骞,马尚沣用最后一口气替姚骞挡下那颗子弹,胡清气的窜过去用枪托砸死那名敌军。姚骞压着声音悲吼一声,替已断气的马尚沣合上未闭的双目。 第59章 投降的学员被射杀,其余学员看不到后路,反而生出了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杀气,但他们没有盲目追击,也没有原地等待。因为马尚沣牺牲,姚骞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便跟着姚骞一起逃向另一段不见光亮的深山老林,寻求反击的合适地点和时间。 姚骞推测,偷袭的新府军分成了不同的搜寻小队,每队之间相距并不远,等到最近的小队他们发现藏身之处,再与其他小队汇合再请示领队的过程,就是他们能争取到的奔逃时间。 烈烈山风吹到面颊,像他们当初进山寻墓的夜晚,也像跟着云彦露宿山洞的那晚,不同的是,当初他是跟着兄弟、跟着云彦冒险,今夜,是他带领兄弟求生。 追兵是危险,黑暗是危险,草木沙石都是危险。他们跌跌撞撞往山上爬,希望借助高低差距多占一线生机。可体力在低温下消耗的很快,他们越来越没劲,只能藏在了半山腰的茂密树丛中,几个人依偎在一起取暖。 艾小米几乎缩在陈冰怀里,用鼻音发声,“你说,我们能活下去吗?” “能!”陈冰双手不断搓着艾小米的双臂。 艾小米双手互搓着,哈口气,又问:“那你说,会有援兵救我们吗?” 这次,陈冰没有出声,身边几人听到的是姚骞斩钉截铁的回答:“会!” 姚骞这么说不是哄他们,而是他知道云彦肯定被惊动了,也许现在已经得到了他们被袭击的消息,正在焦急地想办法找他呢。可他只有一个人,就算加上小杨、李八子,甚至商行所有人,也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眼见自己生死未卜,他该多着急啊,他们还没真正洞房呢。 此时的云彦的确很焦急,他发觉有一队人抄在了自己前面正逼近姚骞,而自己带的队伍数量不多,大部队散在山林其他位置,为了最快把命令传达出去,他窜上一棵大树,仰天“嗷——呜”一声长啸。 风吹草动,许多疾驰的兽群戛然而止,听到那声深远而充满愤慨的怒吼,以及后面的兽语,不同兽群朝着同一个方向追风逐电。 风声鹤唳的学员们,听到那声遥远的兽吼,原本就瑟瑟发抖的更加战战兢兢,追兵带来的忧惧令他们忘却深林的另一仇敌——野兽。于是,他们全都竖起耳朵,是以,追兵纷沓而至时,听力好的学员第一时间就发觉了。 没有了弹药,他们只剩下刺刀。以前练习时,马尚沣都让他们用的木头刺刀,就怕有个万一流一滴血。如今,斯人已逝,他们要静静埋伏,等敌军到了身边近身搏斗,杀他个血肉横飞片甲不留!50多个人分成三组,呈半圆形趴在草丛里,静静等候猎物进入猎场。 然而,遭遇了开门黑初战失利的敌军,不止气势汹汹,更是有备而来,他们的临时汇合的搜寻队,分成了三个梯队,第一队侦察小组30余人,第二组突击先锋50余人,第三组追捕大队80人,全都冲着姚骞他们而进。 对此,姚骞他们毫不知情,也没有力量分阻拦。当侦察小组的人离他们100来米时,就有鼻子非常灵的侦察兵闻到了姚骞他们身上硝烟和血腥的混合味,于是低声报告给组长。组长命人减慢前行速度打枪惊“蛇”。 倒霉的江汉源被流弹击中左肩,“唔嗯”,他闷哼一声咬牙挺着,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江汉源的忍耐,他们又赚了五十米的距离,当一名敌军喊出:“他们在那边!” 姚骞率先起身,从高处冲下去,眨眼间到了敌军面前,以为对方要开枪,他手里的刺刀插进那人腋下,不想那人还是把信号弹拉响了,一束烟花在夜空炸开,成为了很多人看到的最后一抹亮光。 紧跟着姚骞奔下山的陈冰等人,打歪了敌军正举起的枪杆,双方展开肉搏。不论是刺刀扎破敌人胸腹的声音,还是血流喷涌的声音,在阵阵微风和草木晃动的混乱中,都算是很轻微的动静,但没有杀过人的姚骞以及他的同窗们,都听的很清楚,如在耳边擂鼓、在心头敲钟,震动着他们激荡的血脉。至此,他们成了非正式的真正军人,成了用他人死换自己生的冷血兵器。 战胜了死亡的威慑,他们赢得了生命,很快,侦察小队被他们歼灭。他们只顾得上数了数身边幸存的同伴,都没来得及为小小的胜利振奋,密密麻麻的枪声就从各处传来。 “趴下!”姚骞一声高呼伏下身子,子弹就从头顶飞过,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带着硝烟味的短促的“呼”声,然后有人“啊”一声,倒在地上又呼噜呼噜从山坡滚下去。 “完了!他们还有后卫。”江汉源急得忘了低声说话,失声问姚骞,“咋办师弟?” “跑!蛇形跑!跑多远就活多久!”姚骞沉声跟众人说,“兄弟们!活下去!”说完朝着枪声少的方向冲过去。 与此同时,今夜新府军的最大指挥官,堂堂一名参领也在奔跑,他喊完“快追”两个字,就被身边的士兵超越了!已经跑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得杀个干净,否则自己死去的一百多弟兄太冤了!最主要,他策划的这场行动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撕都撕不掉! 他的亲兵一直保持比他快一步,因此,他基本能看见脚下的路,避免了被石头绊倒或被树藤缠住而损了他的英武气概。因此,当头顶突然有疾风吹来时,他看到地上有一座高大的五指山向自己压下,他下意识抬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看清那座大山,他胖胖的身体就打了个折侧倒在地上。濒死的危险让他居然快速转过了身,可仍然于事无补,一扭头脖子就送到了锋利的牙齿下面,“滋啦”是他喉管断裂的声音,瞪大的双眼看不到咬他的东西,死不瞑目。 变故来的毫无征兆,偷袭的队伍被偷袭,手里的枪杆成了累赘,而敌人似乎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如神似鬼,扼住了杀气腾腾穷凶极恶的老兵们喉咙。 “呼——呼——呼……” 周围渐渐没有了声音,除了自己越来越吃力的如擂鼓般的呼吸声,以致于姚骞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奔跑。 他记得自己在拼命跑,可为何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跑动带起的风声?甚至心跳声也没了! 难道又是在做梦?渐渐地,有其他奔跑的脚步声靠近,原来是自己跑的太快,甩开其他人一大截。感觉心肺快被点燃,姚骞放慢了速度,才发现周围的草木有了一点轮廓,竟然接近破晓了! “姚骞!”胡清的低唤从身后传来,“快过来!江水水晕倒了!” 第60章 盼望许久,天亮了。然而,没有东方的鱼肚白,没有一只金乌飞出群山,更没有金光万丈,唯有灰蒙蒙的一片暗白。不留一丝缝隙看不出任何衔接的云层,厚厚地将那轮能带给人们希望的日头挡的密密实实,苍穹被阴霾紧紧遮裹。 仰望高空,灰白仍在无形向下逼近,高耸的山尖被晦色削平,站在高处的人不敢伸手,仿佛伸手即被吞噬。时间跳过了黎明,直接从黑夜转向暮霭,阴郁无尽无止地蔓延。 姚骞他们早就不动了,暂避在一个狭窄的山谷中,大家又冷又饿、又困又累,短暂的近身战和一路逃亡,队伍只剩下了三十八人,其中还有六个中枪重伤,躺在树叶堆上昏迷着,气息奄奄。其余也都有轻伤,此刻,一大半受不住疲乏睡着了,身上盖着树叶杂草等取暖。唯有姚骞、陈冰、胡清几人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撑着不敢睡,幻想是敌军迷了路才没有追到他们。 “许久没打枪了,再让他们休息会,咱们叫醒他们,抬着伤员走吧。”姚骞努力思索着计策,不让思维有片刻缓歇,因为只要松懈一秒,他可能也会睡着。 胡清望了望雾沉沉的山谷,故作坚强想些轻松的事,“这会儿倒是没风了,都说咱们西北的山是刮来的,我现在信了。” 陈冰搓了搓自己双手,放在怀里的艾小米脸上,淡淡道:“我们该往哪儿走?” 是啊,该往哪儿走呢?回去的路,没了,即使没敌人,他们也找不到路啊。其实,敌人迷没迷路,他们不知道,他们却是真迷路,所以才幻想是敌人迷路了。 姚骞拄着枪站起身,望了望四周,都是黄土堆成的荒山和遮天蔽日的野草,“我先去探一下。” “雾太大,别走远!”陈冰低声嘱咐了一句。 “看!促织的洞穴,多在大树的南面,且洞口朝南,这也可以辨识方位。还有山石,一般南面较为干燥,北面则较湿润,但若是下了雪,就比较麻烦了!”姚骞想着云彦曾经教过自己的技巧,脑海中回忆着教官讲课时指着的地图,他们原在关中联山西南脚,翻过联山往东北方向,将进入兰林道地界。那里目前没有靖原军驻扎,甚至最近的县城还有新府军曾经的老将(华老板祖父)丁忧,眼下,或许只有反其道行之了。只是,路上必须小心隐蔽,进了山村赶紧乔装后化整为零各自回家了。 回家,这是一个温暖的词汇,一想到回家,他就忍不住想云彦,急切地思念他,思念他的怀抱、他的爱护。当初生死攸关之际,他遇到了云彦,如今又是死劫难逃,云彦还会不会从天而降来救他?抬头看天,天一片茫然,大雾弥漫,十几米外的大树只能看到轮廓。 云彦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穿过浓浓晨雾疾步而来,身着一件玄青色长衫,外罩黑色大氅,像第一次跟着姚骞进山,行在杂草藤蔓丛生的山坡上,他如履平地,带着浓浓的担忧轻呼“骞宝!” 姚骞着实愣了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眨眨眼,确实是他心里正想念的那个身影。“云哥!”喊了一句,鼻头就是一酸,然后就看到云彦已经到了他跟前,抖开大氅,披在他身上,接着,他如愿被拥在了带着药香和血腥味的怀里,不过他以为那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腥。 云彦一颗心“咕咚”落在实处,他嗅了嗅青年的脖颈,有血腥味,赶忙放开姚骞查看,“伤哪里了呢?严不严重?哥抱你!” 姚骞制止了他的动作,再次强势地抱住他的生命的动力,微微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感受到姚骞的激动,云彦的担心稍稍缓解,同样激动地把嘴唇贴着青年的侧脸,“骞宝做的很好,记住,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和期待。” 天地寂静中,两颗跳动的心相互依偎,就是世间最好的生命曲;天地动荡时,两颗不安的心贴在一起,就能享受难得的安宁。而此时此刻,天地虽寂静却震动,两颗滚烫的心紧紧相依,它们将战胜混乱寻回安宁。 松弛了半晌,姚骞才想起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问及云彦有没有遇到危险,云彦称他们正是跟着枪声找来的,可半夜里遽然没了枪声,他们一时失去方向,所以现在才赶到。 姚骞没有多想敌军为何没了,只当他们迷了路,心里庆幸云彦他们没有被发现。忽然反应过来云彦说的是“他们”,忙又问都是谁来了。 云彦说了小杨、李八子、田家兄弟,且他就是在田家兄弟帮助下,才能快速找到姚骞。 姚骞丝毫不怀疑,直说要去好好感谢他们为自己冒险,但先得把自己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带到安全地方。得知云彦已经让小杨去帮忙送衣物并给他们简单处理伤口,姚骞心里更加熨帖,不再耽误时间,拉着云彦返回那个山谷。 天阴沉了一夜后,终于开始释放不满,降下珠珠寒酥洗涤硝烟下的焦黑、战斗后的血痕以及潜伏罪恶的灵魂。它想冻结一切灾祸的隐患,却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 姚骞到了山谷,映入眼帘的是雪中热闹而温馨的画面,绝处逢生的学员们有小杨等人送来的生机和温暖,进食了小杨送的干粮和水,有了坚持生存的力气后,互相搀扶着围着小杨等人道谢。 可渐渐地,气氛不对了,姚骞跨步靠近人群,就看到小杨试过一个学员的鼻息,又去摸脉,最后沉重地宣布:“他往生了。” 一个学员扑蔌落下泪,“怪我不好,睡着了,都没注意到他的情况。” 另一位学员说:“你也受了伤,他看着没什么大伤,所以才被忽略,都是这群天杀的新府军!把我们兄弟活活冻死在这。” 艾小米拂去那人脸上的冰霜,说出的话比那冰霜更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 其他醒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汉子们都激动地喊起来,“此仇不报非君子!” 姚骞没再往中间挤,背过身,仰起面闭上眼,任雪花洇在脸上与泪水混为一体。 云彦站在几米外不再靠近,看着姚骞与天地同悲。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姚骞注定要自己迈的坎,他相信他的青年能够战胜一切。 第61章 为了不被大雪困在深山,姚骞带着众人按之前的计划翻过联山,赶往最近的村子。这是他和云彦商议后问过众人的,结果是大家都愿意跟着他“假道伐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彦一直走在最前面,始终没与众人打照面,姚骞和小杨都深知他们的东家,是以,姚骞紧跟着云彦步伐在前带队,小杨在后面安抚人心殿后,李八子、田家兄弟等帮手负责抬着江汉源等重伤学员。 受了大恩的众人,都对姚骞的异姓大哥感激不已,好奇地想去看看真容,奈何他们个个脚力比不上人家。人家散步,他们得小跑,几里山路走下来,才歇了多余心思,只一个劲在后面夸姚骞兄弟关系好, 姚骞一开始还想跟众人介绍云彦,后来心思一转,怕自家美艳郎君被色狼盯上,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防止别人粘上云彦,而代价就是他也只能光盯着云彦铺满白雪的肩头,不能并肩,不能拉手,更不能深情注视,真是令人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找了个理由,紧跑几步追上去装谈事,“云哥,我们这方向走的没问题吧?”说着还假装不小心撞了下云彦的肩膀,期望心上人能心意相通配合自己。 云彦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耐心地放慢语速与他谈论起来,“方向没问题,只是下着雪,大家走的慢,估摸再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了。” “这雪看样子,片刻都不会停,我们大概会越来越慢,都不敢休息。”姚骞说着抒发出了心里的担忧。 “再坚持坚持,转过这道山岭,路应当能少些荆棘。”云彦开解青年的郁闷。 “我是担心受伤的几位兄弟,他们的病情耽误了不好。”姚骞低下头再没了其他旖旎心思,虽然小杨帮忙简单处理了,可没有真正地医治,环境如此恶劣,病情只会加重。 “那我给他们把把脉?”云彦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姚骞。 姚骞恢复了神思,连忙拒绝,“算了,你又不是真大夫,无需为此冒险。” 云彦知道姚骞说的对,毕竟自己只是书上学的不少,实际诊治几乎没有,万一误诊必将雪上加霜。不过,姚骞的冒险并不是指的这个,他顾虑的是,治的不好别人会怨怪云彦。二人没有为此多言,也不再多想,偷偷在大氅里牵着手踏雪前行。 当云彦和姚骞并肩走进小山村时,远远看到村口雪地里站着一女三男在推拒着,云彦脚步一顿,仅飞快一瞥,就认出女子正是华老板那位女扮男装的随从,和姚骞使个眼色落后一步,跟在了姚骞后面。 姚骞保持镇定,扫了眼身后抬着江汉源的李八子和田五,拄根木棍在雪上踩出深刻而清晰的脚印。 前面,一位中年男子拱手对女子搀扶的老汉说:“曾督军命我送您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回去,他会砸我头上的!” 老汉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口齿清晰中气十足道:“山野村夫,配不上这些名贵东西,再说老汉我牙都要掉光了,你实在不要就给——”中年汉子身后几人,抬手指着姚骞几人,“就让路人捡走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回返,又被中年汉子拉住袖子。 扎着高马尾面带英气的女子不再静观,而是抓住中年汉子的手,笑靥如花,说出的话却刚硬如铁,“曾督军让你送礼,还让你硬来了?我祖父腿脚有旧疾,受不得风寒,走不了远路!”说罢,甩开了中年汉子的手腕。 中年汉子手腕被掐的生疼,忍着痛觍着脸弯着腰,嘴上连连道歉,却没什么诚意,“是小子鲁莽了,希望您老不要见怪,您们回去吧,改日我们再来拜访!” 英姿飒爽的女子本已转过身,又骤然回头,扫了几步外的五人中的云彦一眼,才对中年汉子扔下一句:“再来也是一样的答案!”说完急忙搀着老汉,温柔地嗔怪,“都说了别出来,一会儿腿疼看谁管你!” “哎呀,我耳朵不好,你说甚呢?”老汉装聋作哑慢慢往前走,“这雪一会儿还得下,又有人不好过了!” 中年汉子忍着心中的愤懑,将手里的东西用力递给旁边的副官,瞪了眼木头似的手下,一扭头就看到马上擦肩的姚骞和云彦几人,锐利的目光从五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跟着那个简易担架上的闭着眼遮住口鼻的汉子移动。 姚骞几人虽然目不斜视脚步平稳,心里却极度紧张,就像他们能看出对方出身行伍,他们的气势也很容易被警惕的老将士看出,但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 “站住!”中年汉子一声厉喊,既叫停了姚骞几人,也惊住了华老汉和华南阳祖孙。 云彦低垂的眼眸杀意乍现,姚骞抓住他的袖子又放开,转身迎上中年汉子释放出的威严,坦荡地问:“你叫我们呢?” 中年汉子的目光从田五、李八子脸上,移到姚骞脸上,这个汉子明显是领头的,里面穿着西装,外面披着大氅,俊朗的脸上透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胆魄,莫名给自己遇到同类的感觉。职业习惯使然,他看向青年的双手,不料娇贵的青年戴着皮毛手套,他只能看向青年的双眼,试图从神色中应验自己的判断,“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我们去村里啊,咋了?”姚骞像没听到他第一个问题,一脸疑惑和不解,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中年汉子下巴点了点被抬着的人,像随口一问似的,“看你们抬着病人,随便问一下,是不是要寻大夫哩?” “是准备寻大夫呢,”姚骞这句话出口,就看到中年汉子眼里明显闪过的凶光,他跟个没事人似的,接着又带一丝不悦地说:“得先找个木匠,给这倒运鬼弄一担架,或者随便一板子,赶上这鬼天气,唉,”说着仿佛发现自己离病患太近,急忙后退两步,跟自己的随从云彦抱怨,“我觉着这就是疫病,我大非说不是!一阵儿寻着板子,你几个抬着去繁宜吧,我等你们回来。” 云彦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姚骞,低声应了一句“嗯”,一副不忍直视自家少东家的情态。 中年汉子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长长“哦”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也离病人远了两步,“那你们去吧!李木匠家在西边。” “咦?”姚骞一脸疑惑地看向田五,“到底是姓祁还是姓李?” 田五恭顺地回答:“回少东家,是祁木匠。” “管他姓王姓李哩,赶紧走吧!”说着对中年汉子摆摆手转身向前走。 一直放慢脚步扭头看着几人的华南阳收回了目光,转身和祖父对视一眼,没做声。 云彦几人仍是脸上镇定内心紧张地赶路,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等等!”中年汉子又转身向他们走来,同时把右手伸向后面。 第62章 中年汉子的再次出声,让云彦和姚骞都生出不好的预感,眼前不是好的战场,但杀人从来不会因为战场的转移而改变,云彦和姚骞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缓缓向那汉子转过身。蓦然被身后先出声的女子惊呆。 “时参将,你咋一惊一乍的,弄的我跟祖父都以为你在叫我们,不知道我不经吓嘛!”华南阳一副刁蛮小姐的做派,远远地用尖细的嗓音指责时曙光。 身居高位多年的时曙光许久不看人脸色,今日软硬钉子都碰过了,此刻还被一小丫头片子刁难,可他也是忍耐高手,先对华南阳咧嘴一笑,作足莽夫的直率戏,“哎呀,对不住华大小姐,我不是叫您们,我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华南阳早已对他翻个大白眼,然后眼睛忽的瞪大,看着云彦吃惊道:“哎,是你呀,我说咋这么眼熟,杨老板最近都好吗??” 在华南阳开口的同时,云彦就没去理时曙光了,他微微欠身拱手,“见过华小姐,我们东家一切都好,多谢小姐惦念。” 姚骞眼睛一亮,立即热情地打招呼,“这就是那位华小姐呀,失敬失敬,华小姐真是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啊!” 时曙光没想到竟是华家小姐认识的人,打断姚骞的奉承吹捧,没眼色地多问一句,“原来你们认识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着从副手手里接过礼品,大步走过去递向云彦,“正好,这点东西送给你们了。我这也用不上!”眼神看向姚骞、云彦,目光却落在一身长衫的云彦手上。 “少攀亲戚啊,这是我哥的朋友,你送了也白送!”华南阳又对时曙光翻了白眼,然后对云彦说:“我家就在前面,有事过来敲门!”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去追前面已蹒跚离去的老汉。 云彦对着华南阳的背影拱手,“谢过华小姐和华老板!”转过身面对时曙光,脸上尽是为难和不知所措,看了眼姚骞,“这,”不擅交际的年轻管家想着如何婉拒。 姚骞却一把接过时曙光手里的盒子,脸上全是捡到宝贝的喜色,嘴角都快要翘到天上了,“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不过,既然你们不要了,扔了挺可惜的。谢谢乡党了啊!”贪婪的目光在精致的礼盒上再也没移开。 云彦对少东家的反应震惊了一瞬,不解的眼神里还透着一丝不满,他急忙向时曙光拱手:“多谢,我替我们——东家谢谢您!” 时曙光的眼睛随意掠过云彦的手指,笑得勉强,“客气客气。”说完径自转身大步流星往东走去,再也没往身后分一丝神情。他看清楚了,这个管家是手指细长匀称,没有老茧,也没有突出的骨节。至于抬人的那两个,完全不是练家子,他就不该多疑,难得的灵芝,白便宜外人了!偏偏此时身后还传来那个纨绔财迷少东家占着大便宜的窃窃私语,“这盒子都是上乘的紫檀木,里面肯定是值钱货!” 然后是那个管家敢怒不敢言的声音,“少东家,您这样,东家会不高兴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那个少东家的话,简直让人吐血。时曙光瞪了眼身边的副手,脚步又快了几分。若是知道这个令他作呕的纨绔会成为日后最强的劲敌,他一定不会给他丰满羽翼的机会,可惜,他被几人的演技瞒过了。 却不知身后的姚骞和云彦对视一眼,默契地没说话,眼里全是笑意。二人同时抬头眺望前方,已不见了华家祖孙的身影,默契地再次回头凝视对方。 等姚骞的兄弟们分批安排进村子时,小杨请的大夫也赶过来了,大夫给重伤的人一一处理伤口、诊脉开药后,就被李八子牵着小棕送走了。 姚骞他们在进村前就都换了小杨准备的衣裳,胡清挑了套西装扮少爷,嘴里直夸姚骞大哥家大业大,姚骞解释说,他家是开成衣铺的。幸好木匠家地方大,否则四十多人真是没法住。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所有人都低声交谈,姚骞询问他们各自的打算,有说回家的,有说等消息的,还有说要跟他干的。姚骞听完,便提出建议,伤重的,在此养伤;附近住的,明日就乔装回家;其余没受伤的,先去镇里客栈住几天,待路上好走时,再回家等消息。 集训班突然被围攻,靖原军肯定要来人调查,不管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培训学习,他们都得给家人报个平安。实在不愿回家的,或者无家可归的,他可以让他大哥帮忙安排一些活计,安稳后再做打算。众人在黑暗中谈论着过去和未来,无暇悲伤,无暇忧愁,唯有坚持。 云彦在另一个屋里分拣药材,小杨帮忙用两个锅同时煎药。 小杨刚命人把他们携带的东西全部转移到屋里,吃的穿的用的,最主要就是药材,应有尽有。当时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轻装上山,一路直接把物资用马车运到这附近,刚刚天黑前,他才让小棕带回来。东家那夜托黑老大的手下传消息给他,他心惊胆战,匆匆收集,并聚集人手,没赶上那场大仗,只知东家又差点发疯。还好,结果没有那么严重,不然,他刚铺了这么大摊子,东家要是撂手了,他真会跟着撂挑子的。 看着如今没事人似的东家,小杨添柴的同时低声问:“东家,你没受伤吧?” 云彦没抬手,闻着手里相似的黄芪和黄芩,沉声回答:“一点小伤。” “用药了吗?”小杨焦急地问。 “已经好了。”云彦看了眼小杨,“不必担心。” 小杨点点头,沉默片刻,又开口,“东家,那边,这么多人,您都打算管了啊?” 云彦将分好的药推到一边,再次回视小杨,“不是你说的,公子是要干大事的,结交的人越多越好,这些还都是经过集训的精英,就算不看这些,姚骞也不会见死不救坐视不管。” 小杨低头苦笑,“是是,公子仁义,只是树大招风,您以后怕是没有清闲日子了。”小杨替东家担忧的同时,也希望东家知道任务的艰巨能多出份力。 然而,他的期盼注定一场空,他的东家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还有你嘛!李八子培养的很好,你可以多教几个徒弟。”他的东家满眼欣慰地鼓励他。苦命的小杨又想告老还乡了,奈何他的乡就是这个周扒皮东家。 这一晚,雪忽停忽下,缠缠绵绵一整夜,木匠家的小院里,炊烟不断,烈风将药味都吹向了东头的华家大院。 第63章 晚上,木匠家的床和炕都挤满了,还有几个人没睡觉的位置,胡清想起另一个房里摆着的棺木,提出一个里一个外,继续睡上下铺,被艾小米和陈冰等人臭骂一顿,骂完却都去乖乖睡了,毕竟地上太冷。只不过,他们睡在了棺材盖上,没有人选择提前入殓自己。 到最后只剩下了姚骞和李八子,李八子将三把新椅子并排放好,准备自己躺上去,然后给姚骞准备了一新一旧两个桌子。 姚骞不挑床,但他挑人,平时没有条件,此刻,一想到云彦就在隔壁,他就心痒难耐,翻来翻去,身上像长了虱子。最后,听着十几种不同旋律的呼噜曲开奏,他悄悄起身去灶房找云彦了。 推开灶房的门,却是空无一人,两个药锅咕咚咕咚沸腾着,炉里的火不紧不慢烧着。姚骞打量了下屋子,祁木匠果真心灵手巧,做了一个单人软榻,靠背、坐板、扶手上面都铺着厚而软的棉花垫子,身子坐下去,比家里的那个软椅还舒服。 姚骞双手自然搭在两边扶手上,闭上眼睛猜想云彦去了哪里,应该不是远处,否则他会告诉自己,约莫是去茅房了吧。 忽然,额头落下一个亲吻,姚骞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的情郎。 “还以为你睡着了,我都没敢出声。” 云彦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犹如编钟被轻轻叩响,令姚骞耳朵迷醉。他抬起胳膊,搭在云彦肩膀上,笑眼弯弯,“想你想得睡不着。” 两人粘在一块时,姚骞不定时冒出几句吴侬软语,像个风流浪荡的情场老手,可一旦云彦接茬了,他就立马怂包似的退回到壳子里了。 云彦看着他下巴上的一点划痕,知道夜爬野山必然会挂彩,后晌也查看过他的胳膊腿了,大伤没有轻伤不少,不由再次涌上心疼,手指摸了摸伤口周围,然后把嘴唇轻轻印了上去。 两个人大汉子挤在小小的软榻里拥吻,静谧温暖的灶房,增添了浓郁的甜蜜和温馨。咕咚咕咚沸腾的汤药,像他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在沸腾冒泡。 屋外,天地一色,万物同辉,远处的荒山野坡都成了令人心驰神往磕头跪拜的雪山,这是只有凝雨能实现的。奈何,就像冰晶易碎一般,平和也十分不堪一击,只要日头出来一照,雪山就会恢复成原来千沟万壑荆棘横生满面狰狞魑魅隐匿的丑陋样貌,令人无法直视。 “咯吱,咯吱”一双军靴踩在雪地里,从基地的大门口走进训练场,走到了一块长条状凸出来的雪堆前,看了看那类似人体形状的雪堆,他半蹲下去,拿手里的鞭子握柄刮开雪,露出了带有血丝的白骨。 陈剑皱着眉头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大坑前,此刻,因为厚厚的积雪,完全看不出大坑的真容,只看得到里面也有半截人形雪堆。 仔细将整个基地环视一遍,好似还是本来形状,但他知道,当大雪融化,这里会是一副怎样的狼藉不堪、怎样的尸横遍野,不,是枯骨遍野。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难道,敌人杀了他的幼苗,还残忍地分了尸?可这数量明显不对。鸟兽啄食也不该这么快、这么多啊。究竟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 想起夏天,他还来看过一次集训成果,187名学员,人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酷暑炎热,年轻的汉子们大都光着膀子,在淤泥里穿越障碍,然后互相搏斗,黄泥很脏,但他们个个笑得开心,意气风发。 等他们换上戎装,那英武气概和浩然正气油然而生,那是国家和百姓未来的希望,是他一年多的心血。 想象着这些年轻军官茁壮成长,将来都是国家军伍的顶梁柱,他就觉得很有成就感、很自豪。所以从说服司令到挑人、选教官、建基地,他都要过问,甚至他们最初的名单和考核成绩,他都认真研究过,从236人划去那些什么也学不会的、不愿吃苦的以及心术不正品行欠佳的,留下最后187人,个个都有特长,都是好苗子啊,可就这么没了。连全尸都没有,以致于他不知该如何为他们装殓入墓,教他如何不心痛? “副司令!”副官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陈剑没回头,待副官到了跟前,微喘着禀报,“找到了,就在离镇子5里地的山坳里,靠近白家庄那边,”副官停顿一下,才惋惜道:“一个幸存者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能被证实又有些意料之外,遂问出疑惑:“何以确定是我们的人?他们,遗骸整齐?” “是的,”副官身上有些狼狈,都是泥点子,军靴几乎不见原貌,“我们翻了个遍,总共翻出90名死者,其中66位是我们的学员,还有蔡教官,虽然都冻僵了,但不难辨认。就想您推测的,他们没有了弹药,有一半是近身肉战中被射杀、刺杀而亡。” 沉默了半晌,陈剑才压下喉头的梗塞,“上次来的时候,有一个枪法很好的那个,叫姚骞的那个,找到了吗?” 副官拧眉思索一瞬,肯定地回答:“没有!也没看到马教官。” 陈剑眼里燃起一丝希冀,“真的没有?你再想想,还有当时跟姚骞关系好的那几个,冰块脸的陈冰,有印象吗?” 副官豁然激动,声音里透着颤抖的喜悦,“没有!他们几个都没有!”他越说越快,“我已经让人将他们的遗骸往白家庄搬了,我们那天不是拍了一张照片嘛,我这就回去找,然后一个个对去!”说着就要离开,被陈剑拦住。 “等一下!”陈剑低声吩咐,“晚上再派几个人,过来仔细搜一遍,这里好像没看到枪械,行动都要隐秘,最近形势严峻,安全第一。” 郭副官碰靴敬礼,“是!” 得到了一些好消息,但陈剑的眉头仍然紧锁着,眼里也是化不开的浓浓担忧,要是找不到陈冰,他该咋跟二大交代啊!这场大雪真是收割了太多生命,埋藏了太多秘密。 雪山上,一辆堆满茅草的板车缓慢在盘山路上前行,车后留下深深的辙印。田五在前探路,田六在后扫除车辙,另有两人一拉一推把着车。仔细看去,四人身上都粘着泥渍、炭黑,而茅草里有淡淡的硝石味。 第64章 下了一天一夜,大雪才真正停止。雪后,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姚骞和云彦正在院子里扫雪,院外传来了相对轻盈的脚步声。 云彦突然开口,“少东家!”待姚骞看向自己,云彦已经快步过去把他手里的扫把拿走放在墙角,嘴上没停,“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姚骞看懂了云彦的眼神,又开始演戏,“急什么!他不是有所好转了,这么大的雪,咋也得个七八天才能化吧。”说着,弯下腰抓把雪揉成球,“啪”,一个雪球砸在院子里的树枝上,树上挂的雪哗哗落下,落了云彦一身。 弯腰扫雪的云彦没有丝毫不虞,干活劝人两不误,“东家可没给您那么长时间。” “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我大管我,我没法不听,那是我老子,我哥管我,那是给我钱花,我他娘也得乖乖听,你?算个球啊!”姚骞欠收拾的声音传到院子外面。 “啪”,一个雪球在云彦头顶落下,雪沫从发间滑到脸上,划过胸前,落在扫把长杆上。 华南阳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雪球落下后,云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紧握扫把,僵硬着身子,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过度根根爆起,脸色铁黑,一半在阳光下,一半隐在暗影中,有雪沫很快洇成水珠,使他看上去更像暴怒而隐忍的猛虎。察觉到华南阳的出现,他无声吐了口气,热气在空中飘散,带走了他的怒气。他转向华南阳,微微颔首致意,继续扫雪。 姚骞又抓起一把雪才看到突然出现的华南阳,惊讶过后马上抖开无形的尾屏眉开眼笑走过去,“华小姐今日真是光彩动人啊,看看我这身,咱俩是不是很般配?” 轻浮放浪的样子让华南阳想直接转身,可祖父非要自己过来探探虚实,昨日的一点疑惑,刚才已经有了答案,可毕竟上门了,只好陪着演戏:“小女子乡野之人,可比不上公子!” 听到姚骞的话,云彦嘴角也是一抽,黑着脸低下头走到远处扫雪。 姚骞假装听不懂华南阳话语中的讽刺,想着市井那些登徒子的做派,眼里放出色欲,“哎,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就你这脸蛋,不对,是气质,绝对百里挑一,不,万里挑一!”说着伸手就要去搂华南阳肩膀,被华南阳躲开,姚骞身体一歪,向前拐了两步才稳住。 华南阳怒瞪了眼姚骞,又看了眼默默扫雪的云彦,柳眉倒竖,冷哼一声,“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做梦!”再不理会二人,负气匆匆离去。祖父真是老花眼了,说这小子非池中之物,哪看出来的?哼,也确非池中之物,而是茅坑里的臭苍蝇,华南阳腹诽着出了院门。 姚骞伸出长臂挽留,“哎,别走啊!进屋坐坐!你都不了解我!”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姚骞收起笑容,松了口气,总算把她拦在了门外,演戏真辛苦,扭头就对上云彦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如今对他的东家也算是非常了解,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他生气了。赶紧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扫把贴上热脸,“累了吧?快去休息,我来扫!” “你见过孔雀开屏吗?”云彦蓦然问了这么一句。 姚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摇头,“没有啊!什么样?好看吗?” 云彦鼓胀的气突然就泄了,冷哼一声,黑着脸进屋了,徒留姚骞苦思冥想,像只淋了雨的公孔雀垂头丧气。 傍晚,残阳如血,白雪世界浸染红光,放眼望去,皆是秀丽。姚骞在院子里练拳时,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因为屋子里藏了三十多人,他除了要考虑他们的吃喝拉撒,还要让他们静悄悄,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一串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后,姚骞立即停下练拳,对着树梢几只麻雀吹了三声口哨,回眸时,一位穿着鱼白色长衫的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从霞光中走来,只一眼,姚骞以为他看见了神仙画像。以前他觉得云彦就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可今日之后,他吹不下去了。眼前的男子丰姿英伟,相貌轩昂,肤白如脂,唇红口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只要有了他,其余千万人都是陪衬,他能聚集万众的目光,且是那种再也移不开的目光。姚骞的眼珠子差点自行出走粘过去,直到对方站到他面前,姚骞脱离的警觉才钻出来。 使劲眨了下眼睛,姚骞礼貌地对来人说:“这位乡党,要修家具吗?” 佘子君嘴角含笑,从头到脚把姚骞打量一遍,左手虎口撑住下巴点点头说:“脱胎换骨,前程万里啊!” 佘子君的话让姚骞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人的声音更令他惊疑,他眼睛倏地一亮,惊呼道:“是你?”话音是询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可以啊,还记得我的声音。别来无恙啊姚公子。”佘子君笑容可掬。 “别来无恙!云彦在那屋!”姚骞说着侧身指了指。 几乎在姚骞说话的同时,他指的那屋门就从内拉开了,云彦走出门,看着佘子君并没有好友相聚的喜悦,神色淡漠甚至有些反感地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佘子君右手扣着鱼白色绅士礼帽放在胸前对姚骞微微欠身,笑了笑,转向云彦时,却是拿帽子点这个没良心的老友,“当然是有事才来。” “那便进来说吧!”云彦快嘴快舌,说完直接进了门,那反应让姚骞一愣,愧怍都要溢出脸,赶忙上前一步引路,对佘子君解释,“他在煎药,得看着火。” 姚骞欲盖弥彰的样子,看的佘子君哑然失笑,点点头跟着姚骞走。 姚骞虽然不知对方为何发笑,但有人一笑百媚生,他就抓紧时间看吧。可惜,总共没几步路,就到了灶房门口。难得两天了,云彦一直窝在灶房里,不仅没有舒服的热炕睡,还要帮自己的兄弟煎药。东家的身子,干着奴婢的活儿,因此对他欠佳的心情,姚骞也理解了。 “你们聊吧,我去寻木匠大哥说点事。”姚骞贴心地为二人腾出地方,正要离开,却被佘子君拦住。 “一起谈吧,我跟他说的事与你有关,反正,我俩的事没有你不能听的。”佘子君说完自己进了屋。 这下姚骞更不解了,他们能有什么事?不过对佘子君的好感又添一分,坦荡的君子,义气的朋友,要好好替云彦招待。姚骞如是想着,也跨进了门槛。 姚骞进门后,另一个屋门打开了,李八子走到院里,四下瞅瞅,从墙角拿了个扫把,装出扫地的样子放哨。 第65章 “你是说,百色镇有了疫病?”姚骞大惊失色。 “大雪阻了路,延误了他们求医的时日,发病之人恐近百数,且他们并未意识到,互相接触,百色镇你们断不能回去了!”佘子君神色凛然。 “若只为此,你无需亲自跑这一趟。”云彦言语直接。 “近日诊脉摸出一点规律,部分患者发病前脉象有先兆,我得为你们都查一遍,避免互相感染,积轻变重。”说着已经伸出手指搭在了离得更近的姚骞手腕上,诊脉并不耽误继续说话,“我让人往这边的镇子赶了两辆大马车,不管诊脉结果如何,你们这的病号我带走几个吧。”略微停顿一下,对姚骞莞尔一笑,“比去年强健不少,大量运动后不可贪凉,易伤脾胃。另外,”对着姚骞的目光若有似无瞟了眼云彦,“冬日羊肉是好物,但不宜多食,会加重燥火。” 姚骞悉心听讲诚恳认错,点头道:“我会改的。” 佘子君抿嘴微笑将手搭上了云彦的腕子,淡淡地提议,“没病的人,尽快让他们各回各家吧,无家可归的,住到镇里的客栈去,若是疫病传过来,他们也不会怪你们。” 姚骞先接过话,“我们本就打算让他们明日分开走的,只是他们都在等外面安稳的消息。” 云彦没让姚骞再说下去,截了话头说:“今晚就送走吧,只说附近起了疫病,他们定一个比一个着急离开。” 姚骞听完沉默了,佘子君观察着二人的微妙神情,忽然板起脸沉声问云彦,“你又不遵医嘱了?说了不要太操劳,当自己铜墙铁壁呢?” 云彦给佘子君使眼色,被姚骞看个正着,嗔怪地瞪了眼云彦,担忧地问佘子君,“他咋了?是有什么隐疾吗?怎么不遵医嘱了?要注意什么?快,都告诉我!” 佘子君完全不理睬云彦的黑脸,继续借题发挥,“某些人总是仗着别人管不了他,就不爱惜自己身体,天天喊着学医,自己净干折损身体的事。” “我管得了他!以后我监督他,你该开药就开药,该扎针就扎针!他不干,我摁着他。”姚骞急得想对云彦发火,但他知道要先了解症候,才能真的帮云彦保重身体。 “唉!”佘子君先是重重叹口气,将姚骞的紧张情绪高高吊起,然后抛下了一个空心气球,“就怕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你还年轻,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又是个啥都不说独自忍耐的性子,就比如去年他刚——” “你少煽风点火!”看着佘子君把姚骞连吓带骗,还要说些不该说的,云彦疾言厉色,对佘子君低吼一句,又去拉姚骞胳膊,“别听他信口雌黄。” 姚骞胳膊一扬,甩开云彦的手,扭头怒斥道,“你这是讳疾忌医!不许插话!”回头对佘子君却是和颜悦色,“去年他咋的了?” 佘子君小小威吓了老友,话锋一转,“不就是乱扎针嘛,我说了他非不听,你又生着病,主要就是,你一生病,他就发疯!所以啊,为了不让这只哈巴狗变疯狗,你可得活蹦乱跳的!”说着站起了身,拍拍姚骞肩膀,“你好好劝劝他,我先去看看其他人。”头一回看到好友被训的像个孙子,他的心里跟打翻了蜜罐似的,脚步轻快出门了,徒留两个脸色难看的家伙一阵沉默。 瞅着云彦被他训得低眉顺眼的模样,姚骞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当着旁人的面发火的,真是太不应该了,没有顾及到他的颜面。想好好哄哄他,可这屋子看着都让人心烦,虽然祁木匠连夜打了张简易的床,但仍逃不过它只是个灶房的事实,昏暗的光,配上凌乱的东西,中间掺杂油烟味、药味。不能想,一想就心疼为他受委屈的云彦。 姚骞无声叹口气,拉住云彦的手,温声细语地说:“方才不该凶你,对不起,我让你没面子了。” 云彦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那只老鼠精一定看出了什么,才想办法帮自己呢,不过,这是他俩的秘密。事实证明,老鼠精的话已经见效了,姚骞上钩了,他得稳住鱼竿“趁火打劫”。 知道这个汉子有火从不冲自己发,反倒是自己被他宠的脾气越来越大,姚骞心里狠狠唾弃自己忘恩负义,嘴上像抹了蜜似的,“云哥我错了,你要是心里难受,打我你肯定舍不得,就骂我吧,狠狠地骂我!”这几个月跟着江汉源,他的嘴皮子越磨越溜,不然也不能骗过华南阳啊。他的右手抚上云彦脸颊,左手抬起云彦下巴,迫使云彦看向自己,目光如水,真情流露,“去年,我就是听到你为我拿自己当鞋底,扎了一身针,我才知道你对我的深情,那时,我就想,云哥对我这么好,我要用一辈子报答他。可如果你不顾及自己身体,我的一辈子给谁呢?哥会心疼我,我也心疼哥啊!” 柔情蜜语听的云彦通体舒畅,云彦回握住姚骞的手,和姚骞以鼻相贴,放心吧,我没事,我会给你一个和天地等长的一辈子。”说罢,深深吻住了姚骞。 二人倒在木香浓郁的小床上交颈相磨,云彦的吻技本就高超,姚骞对此也是难望其项背。没多,姚骞就身软腿软,云彦则兴致勃勃,抓着姚骞的手按在自己腹下说:“我最大的病症在这里,你先帮我医吧!” 姚骞感受到掌下的大家伙,再不敢造次,挣扎着要起来,“等,等事情都安定了——”却被云彦用力摁着。 “不给肉吃先喝点汤吧!”云彦抓住了姚骞命根子。 姚骞急得求饶,“不行,哥,隔壁——” “放心吧,他且没空呢。”云彦低头舔舐姚骞的喉结,姚骞不由喘着粗气,声若蚊呐妥协道:“别闹太大。”其余的话都被云彦吞进了肚。 刚跟着东家时,李八子只觉得东家和骞哥兄弟关系真好,后来听说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亲戚,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看到东家为骞哥搬家、为骞哥安排衣食住行,甚至照顾骞哥的朋友及其家人,他有点羡慕骞哥能遇到这么好的兄弟。 直到那天,他听说骞哥休沐回家,他麻利地干完活儿,想回去见见久未谋面的邻家哥哥,却听到了二人的一些动静。当时,他真是感到了五雷轰顶,他们竟然是这种关系,他没敢继续听,仓惶逃了。 第二次见面,姚骞就发现了他的异常,主动跟他坦白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并希望他不要用别样的目光对待云彦和他,如果实在不能接受,他会尽量少见面。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记忆恍惚了,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即使饿的捡狗食,他也没落一滴泪。可那天,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泪如雨下。 于是,只要东家和骞哥待在一起,他就躲得远远的,尤其是每次骞哥休沐回来,他匆匆打个招呼便去店铺了。不属于他的星辰,他能静静仰望也是一种幸福。 吱呀,一扇房门打开,李八子深藏的心绪再次锁住,他看见祁木匠对自己招手,抬腿绕过那间热火朝天的房门,走向祁木匠。 第66章 过了子时,祁木匠家里每隔半个小时就出来四五个人,他们有的向左,有的向右绕到村里另一条路上,乘着月色离开了村子,在雪地里留下不知来踪去迹的迷宫一般的串串足印。 姚骞和云彦一起将佘子君送出院门,姚骞要把他的大氅给佘子君披上,云彦拽着不放,佘子君强忍着笑意,轻声说:“真不必,走几步路就热了。” “看吧,我都说了他不怕冷!”云彦一副小气样儿,姚骞都觉得有点丢人,又不是缺衣裳,好歹家里还卖衣裳呢。 “那你路上慢点啊!改日我再上门道谢!”姚骞正色道,他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能主动上门帮他们解决燃眉之急,绝对不是一般的仗义,而且听云彦的话,这样切实做到好善乐施的人已是凤毛麟角。 “焚香煮茶待君来。”佘子君戴上帽子,端的一派洒脱飘逸,随意挥挥手走远了,鱼白色的衣裳与夜间的皑皑白雪无甚分别,恍惚间,他和雪一样来自天外,短暂逗留人间而已。 送走佘子君,屋子里藏的就剩下胡清、陈冰、艾小米与江汉源了。连续几日,江汉源因为伤口失血过重始终昏迷,偶尔醒来后,撑不了多久又睡了。方才佘子君一把银针扎下去,确实立竿见影,江汉源精神明显好转,此刻正听胡清小声讲述近况,使得姚骞对佘子君的医术推崇备至。 油灯朦胧,看见姚骞坐到身边,江汉源撑着病弱坐起来,苍白的脸色丝毫不影响他璀璨的双眸,唇角还能挤出笑容打趣姚骞,“听说你有一位助人为乐卓尔不群的神秘兄长,我都躺这等了几天了,甚时候请过来我们见见啊?” 见这位师兄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姚骞几乎喜极而泣,帮他往身后垫了枕头,笑着回答他,“我看你是睡太久了,骨头发霉了吧?放心,明日就让你抬着我们跑个几百里。” 胡清似笑非笑调侃二人,“看,我就说吧,他肯定舍不得让你见他哥哥,那可是宝贝哥哥!你这个师兄失宠了!” 艾小米坐到江汉源身边,拍拍自己胸脯,“别哭别哭,你还有哥呢!哥疼你!” “不好意思,你的个头配不上你的年纪!”江汉源毫不留情地揭短。 “别乱认,你哥在这呢!”胡清把陈冰往艾小米身上一推,陈冰没防备,撞了一下艾小米,艾小米顺势搂住了陈冰劲瘦的腰肢。 姚骞退下炕,对胡清几人说:“行了行了,再睡会儿吧,我们吃完早饭动身。这几日跟进了耗子洞似的,吃不敢吃,睡睡不好的,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喊我,我去隔壁收拾收拾。”最后一句话是对江汉源说的,临出门比划了个的手势。 江汉源认真地微微点头,对姚骞举了举拳头。听姚骞脚步声远去,几人都没了笑模样,江汉源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只看到白色的纱布,未开口先叹气,“不管是答谢他,还是共谋大计,都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过了风头从长计议吧。” 身边三人都知道,江汉源家世显赫,只是为人低调,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养成了他开朗豁达的性格。不过,因为不喜大家族的繁文缛节,江汉源18岁后就独自在外生活了,长年忙着到处拜师学艺,除了家里人追着培养他这个继承人,他从不主动与家里联系,何谈利用家里的人脉资源。胡清三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是阴差阳错,是以,私下对他都有一丝敬重或者说忌惮,他的话一般算比较有份量。姚骞有所猜测,但他从不在意这些,也不去过问好兄弟的隐私,他们只是同窗兼师兄弟,江汉源深知这点。 胡清看了看沉默的艾小米和陈冰,径自解释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咱们这些人当中,日后要想成事有一番作为,自然要以你和姚骞马首是瞻,都不急,身体要紧。” 江汉源清澈的笑眼从三人脸上扫过,胡清野心勃勃,艾小米扮猪吃老虎,陈冰面冷心热,这一年他看的透彻,但都事出有因,他不在意别人利用他,能让他心甘情愿被利用,也是他们的本事,但他知道时机未到。 江汉源拍了拍毡布,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都站地上不冷吗?上炕啊,睡醒再想以后。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没酒上炕睡。别把人家灯油熬没了!” 艾小米把垂在炕边的腿撂上炕,顺势拉了把陈冰,“折腾半宿,早困了!” “可不是,鸡都快叫了!”胡清反应也很快,移到靠门窗的位置,蹬鞋上炕。 陈冰和江汉源对视一眼,走到长炕对面老桌前,吹灭了油灯。 “嗷儿嗷儿”,吃完早饭,小棕的叫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不知什么缘故,它今天叫的不停。姚骞认识它一年了,也没见它如此不寻常,嘶鸣声时缓时急,像在叫人,又像说话,也可能是唱歌,高亢的情绪久不平息。 姚骞把他们这几日用过的被褥、剩余的干粮都交给了祁木匠夫妇,并多给了几尺棉布和两块银元,算作谢礼,祁家夫妇推拒半天才收下,毕竟他们早已付过资费。 “这个灵芝,忘了让佘子君拿走了,他估计用得上。”姚骞边收拾草药边和云彦闲话,“小棕今儿个咋的了?一直叫个不停,小杨没喂他?” “兴许是想你了,不如你先去见见它。”云彦擦拭着姚骞的靴子,听出了小棕的激动,心里盘算着帮它们父子一回。 姚骞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窗户思索一瞬,走出了屋门。 小棕绝对是成精了,他一出去,就冲着他长鸣,激动地又是抻脖又是扬蹄,等他走过去仍是绕着他来回踱步,嘴巴还一个劲儿往他脸上蹭,呼出的热气痒的姚骞咯咯直笑。 “这么想我呢?”姚骞抱住小棕长脸贴了贴,“我也想你,嘿嘿。” 不料,小棕蹭完了脸蹭肚子,接着蹭姚骞后背和大腿,最后竟然把嘴巴伸到姚骞大腿根,“你,你耍流氓啊!”姚骞一蹦三尺高,“八子,给它套上车,出发!”对屋里喊了一句,姚骞气急败坏地进了屋,小棕的叫声还在继续。 上了路,小棕终于安静了,四蹄稳稳地踩在有些开化的积雪里,带着车轮“咯吱咯吱”转动。云彦和李八子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因此,不是小棕不想叫,而是不敢叫,他的主人威胁他,再敢碰他媳妇儿,就不让它见媳妇儿,所以人家一哼哼,它就乖乖停在了一个院子的大门外,还“嗷嗷”两句帮忙叫门。 大门打开,华南阳看到马车时,正要和云彦说话,车内就传出姚骞激动的话音,“到华小姐家了吗?”紧接着,马车厢门被打开,姚骞从里面跳了下来,并使唤云彦“快!把我给华小姐备的大礼搬下来。” 华南阳身后,院子里,华老汉坐在门槛上擦拭着自己的宝刀,向云彦投来深深的目光。 第67章 云彦的计划是,既然华家祖孙已经关注了他们,不如主动上门,反正他们可以当成做生意顾交情。而且,他已将华家祖上八代如今九族全查清楚了,连那天差点发现他们的新府军副帅时曙光与华家的交往点滴都了解过了。作为曾经的新府军大将军,华家老爷子绝对是当代李广,智勇双全精忠报国,几辈人的楷模。他们日后即使不能为友,也绝不可与之为敌,因为,如今新府军以及各省的封疆大吏,皆与华老爷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时曙光也不会冒雪前来拜访。 但姚骞的行事风格不能变,否则会起反作用。于是,当姚骞拿出珍贵的礼品时,预料之中地被华南阳拒之门外了。姚骞隔着大门虚伪地恭维了几句,还想说几句骚话时,一柄尖刃从门缝里插出,姚骞吓得麻利地上车离开了,自然没人再去关注,马车里坐的是两个人还是五个人。 院子里的华老汉看孙女怒气冲冲抽回自己的宝刀,无声叹口气,小声嘀咕一句:还是太嫩啊! 华南阳耳朵一动,扭头瞪着自己家老顽童,“我听到了啊,背后说坏话,一点不磊落!” “嘿,我要不磊落,还有谁磊落?刚才那几个?”华老汉抢过自己的宝刀,在院子里舞的虎虎生风,完全看不出古稀之态。 华南阳转身,早没了怒气冲冲的影子,挑挑眉毛明艳动人,“我虽嫩,但不傻,他们演戏,咱就配合呗!我眼光没您老人家准,但我有女子独有的直觉!他们不磊落,但也不是歹人。我哥常跟我说的,天下大势一个利,利国利民,利己利他,该争的争该舍的舍,就完了。何必那么复杂!” 小女子一番大道理,令华老汉刮目相看,不禁停下舞刀的手脚,悉心听她陈述,越听皱纹越多。“哟,倒是我小瞧你俩兔崽子了。但也记住爷爷的一句话,利也不利,利字一面有饭吃,另一面有刀锋!”最后一句说出时,一把宝刀砍下,一根合抱的木头桩子被齐齐裁断,“享利时,别忘了要看刀锋朝着谁!” 云彦听着祖孙俩的对话,心里松了口气,和李八子对视一眼,跳下马车无声离开。 马车内,五个汉子在小车厢里你挨我我碰你的坐着,胡清眼光不时瞟向车门处,艾小米注意到,小声问他:“你看甚哩?该不会想见姚骞他大哥吧?” 声音虽小,但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五人高度警戒的状态下,都早已听了个一清二楚,目光齐齐移向胡清。 胡清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兴致盎然地看向姚骞,用手挡住嘴巴和姚骞咬耳朵,“方才看外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应该是每天照顾我们的八子兄弟,另一位,是不是就是你家大哥?” 姚骞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自己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咳,其实你们想多了,我就是想问问他,咱们那天拿的枪都藏好了吧?万一用着了——”胡清笑嘻嘻说一半留一半。 艾小米靠在身后的木板上闭着眼赶在姚骞接话前说:“那天的位置不都告诉大家了,你自己去寻呗。” “你开玩笑,那么大的山,还下了雪,寻一年也寻不着。”胡清表情夸张,声音不自觉提高。 “安静!”姚骞正色提醒胡清,“地方我也不记得了,你若需要,我找人带你去挖。只是,万一有教官寻过来,咱不好交代。” “那你们会一直住在镇上吗?”陈冰出声,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是关心还是打探。 “我若去别处,会给你们递消息的。”姚骞说。 胡清这时忽然闪出了一丝黯然,嘴巴张张合合,看着姚骞说:“那个,我给你的地方,我也不常在那儿,你的人要是去了我不在,就留个口信吧,就说找小胡子。” “小胡子?哈哈哈,”一直没说话的江汉源这才出声,因为他是病号,姚骞主动留他这个师兄到取出子弹、伤口愈合,他带着伤也不敢回家,就打算赖着师弟了,谁让他认识大名鼎鼎的神医呢,否则谁敢答应在身上挖洞。“这个名字好!我咋没想到呢!” “是!比江水水强多了!一肚子坏水!”胡清伸手去摸江汉源肚子,江汉源往姚骞身上靠,几人说着又玩闹起来。 朔镇很小,镇上最大也是唯一的客栈门口这时也很热闹,因为大雪封路,一些出门的人被迫住进客栈,眼见天晴雪化,就要离开踏上归程。却被客栈的掌柜拦住,众人以为掌柜的想要留客多挣钱,不想,掌柜的却是为他们的性命着想,说出来的事令人毛骨悚然。 “前几日山里打仗你们都知道吧?”掌柜的观察着几个人的神色,都点头表示听过,“那你们知道都是谁跟谁打吗?” 过客甲:“不就是靖原军和新府军嘛,这一年多了,各处都打。” 过客乙:“那夜还有人来敲门,说是有山贼抢夺路人财物,官府的人真会编瞎话,明明就是寻人,还好意思说为了保护我们。哼,当旁人都是傻子嘛。” 听到客人这么说,掌柜的拱手做了一圈揖,“恕罪恕罪,那夜我已经尽力拦了,但实在没拦住,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礼说不清,还是带枪的,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过客丙:“没用的别说了,赶紧说,为甚我们不能走?” “不是不能走,是希望您明日一早绕道走。我记得您是去关内吧?我若是您,即便晚上半个月,也要绕远路的。”掌柜谦和有礼温声劝解。 “快说快说!绕不绕我自己说了算!”过客丙催促着。 “消息也是那些大兵传出来的,”掌柜神情凝重,“就在打了枪的第二日,就有大兵奉命进山搜寻了,一为寻逃走的靖原军,二为寻他们的同伴,结果却是什么人也没寻着。” 过客甲:“那有甚稀奇的,雪下那么大,肯定寻不着人。” “两伙人打仗,不是你打死他,就是他杀了你,赢了的山上冻一夜,全都翘辫子,能寻着才怪了!”过客丙说。 “两位说的都对,按理说,打了那么久,动静那么大,肯定得死人吧?可他们在山上翻了几天,都没见着全须全尾的一具尸身!”掌柜的神色惶然。 过客乙:“那是见着甚了?” 姚骞这时缓缓走近人群,站到了几人外面,静静围观。 “满山的雪堆下面,埋的都是白白的新鲜的人骨头!”掌柜的抖着肩膀抛出晴天霹雳。 姚骞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扭头眺望远处露出的白色山尖。 第68章 “就在帽儿尖正南边的一片山坡上,我侄子他们挖了两天,刨出来的全是骨头架子!他说,就他们一起的七个人,总共刨出来十几副,东一个西一个,都没有头骨!”一位老汉蹲在墙下抽着旱烟,吸一口,吐口烟,再说一句话,混浊的眼里没有任何震惊,语气就像讲述久远的旧事。 姚骞站在过客丙身边,看出老汉说的是在转述别人的话,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掐头去尾。 “那骨头都散架了,他们还给拼起来了?”过客丙的问题还是那么尖锐,语气和天气一样冰冷,没有对惨状的一点畏惧,更不论对死者的一点惋惜。 “那我不知道,他说甚,我听甚,不问多余的。”老汉说完咳咳两声,抬头看着过客丙,示意还有没有别的事。 过客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酒壶摆在了老汉脚下,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嘴里念叨着“吓唬谁呢,世上哪有甚妖怪!” 姚骞上前一步,掏出两壶酒,老汉闻着酒香抬头看向姚骞,移开烟杆,闭上眼开口:“酒是好酒,但是我没有能换的东西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再给我问问你侄子,第一,他们总共挖出来多少人的骨架?二,他们咋处理那些骨架的?”姚骞晃了晃酒壶,补充道:“这是定金,问出了消息再给你两壶。” 老汉眼睛盯着两个酒壶,摇了摇头,“他们没挖完,肯定没有总数,骨架都没管,应该还在山里扔着呢。” “为什么?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姚骞激动地蹲下去,把两个酒壶摆在老汉脚边。 “没人敢再进山了,他们现在都不叫那儿帽儿尖了,而叫它鬼庄。”老汉没抬头,拿起一个酒壶揣兜里,继续抽烟。 “鬼庄?”姚骞怔了怔,嘀咕道:“怕是装鬼吧!”说着起身离去。 走进客栈的大堂,才知这家客栈的前堂是吃饭的地方,他们订的房子在后院。此刻正值晌午,客栈住宿的人都过来吃午饭,大家边吃边聊的话题还是那神奇消失的三百新府军和一百位靖原军预备军官。是的,故事的持续发展,已经为他们赋予了新身份,他们不再是普通的集训学员,而是靖原军预备军官。 姚骞不知道这种转变从谁的嘴里开始的,但将他们从平民百姓划入军伍,显然对两边都有利,唯一没享到利的是那些已经为这场角逐丧生的无辜的年轻汉子,他们成了双方较量的牺牲品,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惜,他们没来得及出师。 “塔子村贺家就有一个,当初被选中的时候,都没跟外人说实话,他们只说儿子去外地了,这会儿死了才知道是去学当军官了!可惜,死哪儿了都不晓得。”食客甲?着茶展示自己的消息灵通。 “听说,那山坡上的雪都是红的,雪地上全是奇奇怪怪的脚印子。”食客乙半真半假半害怕地低声交谈。 “是不是都被炮弹炸碎了才寻着尸身的?那夜不是响炮了吗?”食客丙在另一桌拉着上菜的小二问。 小二大概已经被各种问题问的麻木了,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道:“是听着炮声了,炸没炸着人咱不晓得。”看见姚骞进门,赶紧拉开热情的嗓门躲避八卦的食客,“哟,乡党来了,没吃饭呢吧?快坐快坐!几位呢?” 姚骞看看空着的柜台,转头问迎上来的小二,“我们订了雅间。” 小二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大,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脚步变得欢快,“贵客楼上请!我们已经备好了热茶,天寒地冻的,快好好暖和暖和。” 小二在前面引路,姚骞扫视一遍三五桌食客,有的人已经看向自己,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跟着小二上了楼。 推开雕花木门,姚骞不由得露出讶异的神色,整个雅间分里外两间,装饰的精致又别致,外面有挂衣帽的架子,有净手的盆架,架子上放着水盆、帕子、胰子,还有西洋镜,中间是大圆木桌。里间有软榻,榻边小几上摆着盘子,盘里放着瓜子、松子糖等零嘴。 “想不到你们客栈的雅间,竟然如此与众不同。”姚骞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掌柜的巧思和细心值得所有客栈借鉴。 小二忙着给茶壶里灌入水,然后又往水盆里兑热水,“贵客眼光好,这里其实主要是给我们东家留的临时歇脚的地方,她能让您用,说明您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站在姚骞身边,指引姚骞净手,“手冷了吧?热水洗洗,别冻坏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占我大哥的光了!”姚骞对小二点点头,没看到小二因自己这句话有有一丝慢待,仍是那么真诚周到。 小二适时递上胰子,标准礼貌地笑着,“不论谁来,我们定让您们宾至如归,需要什么,尽管唤我。您看,备些什么吃食好?有忌口吗?” “热乎的,面,肉,你们厨子拿手的来就行,总共三个人吃。对,要一个素菜。”姚骞洗完手,坐到桌前,小二急忙倒茶。 “行!门口有铃铛,您随时都可以摇,小的先下去跟厨子说一声。”小二恭敬地退了出去。 姚骞微微颔首,端着茶杯啜着热茶,走到门口看着那根细绳的走向,突然咯吱一声门窗响动,回眸就看到凭空出现在里间的云彦。 “你,翻窗户?”姚骞惊讶地问出声,走过去要去看窗户有多好爬,云彦也快步走向姚骞,一手搂住姚骞的腰往桌边带。 “我想快点见到你啊,”说着居然眨了下眼睛,又俏皮地补了一句“惊不惊喜?” 姚骞停下脚步,看着不太寻常的云彦,脸上的惊喜变成疑问:“你今儿个是遇着甚好事了?”心里想的却是,咋突然大变活人,从成熟稳重变得流里流气了? 云彦把姚骞按在椅子上,拿过姚骞手里的茶杯一口喝完,俯身吻住姚骞的嘴,将半口茶水渡给姚骞后,舔了舔那双温软的唇,抿唇笑得雁落鱼沉,“今天是有好事发生,令人愉悦的好事。” 云彦的喜悦感染了姚骞,他沉闷一天的心情有所好转,也笑得情真意切,食指按了按云彦的玉口,“哟,那我也想跟着愉悦,好事分享一下吧?” 云彦的目光陡然变深,坐在姚骞旁边,伸手斟茶,目光却没从姚骞脸上移开,姚骞看着那茶水自己长了眼,哗啦啦从壶里准确流进茶杯,不多一滴不少一滴。 云彦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又眨了下大眼睛,眼下的泪沟里盛满浓浓情意在荡漾,他的神色浮上几分庄重,字正腔圆道:“我刚刚让厨子做两碗长寿面端上来。” 这下姚骞没心思研究自家情郎精雕细琢的面容了,惊讶地问:“长寿面?今儿个是你的生辰?” 第69章 云彦拉住了姚骞的双手,眼里溢出一丝心疼:“上次问你,你说不知道自己生辰,我就想,把咱们在一起的好日子定为你的生辰。”看着姚骞露出迷糊的表情,主动凑到姚骞耳边解释道:“忘了?去年这一天,你主动抱了我!” 姚骞耳朵唰地红了起来,不禁低下头,复又抬起头,顶着绯红的脸蛋,表达满心的感动:“谢谢云哥为我做的一切,可是,为甚是两碗?只让我吃面?” “呵呵呵,”云彦被姚骞巧妙的误解逗笑,“另一碗是我的,我也不知自己生于哪天,不过,我觉得和骞宝在一起,是我的新生,也很想和骞宝同一天生辰,用这特别的一天纪念我们的相逢,是不是很有意义?” “很有意义,意义非凡。”姚骞心里的激动如惊涛骇浪,说出来的却只有八个字,他不知云彦为他准备了这份惊喜,更不知他无比看重他们的过去及将来,他心里默念一句:那也是我的新生。 “我们一起吃长寿面,一起庆祝生辰,我们以前——”“前”字说了一半,云彦舌尖打了个转,急忙改口:“我们以后都这么过,如何?” 沉浸在深深感动的姚骞没有注意到那微乎其微的停顿和转变,抱住了云彦,在他肩膀上点着下巴,恰好,云彦眼里的怀念也压不住了,背着姚骞,他无声叹气,感慨万千,一世不够盼三生,三生相依贪永世。要是他的骞宝和他一样长寿该多好。 俩人甜蜜亲热地吃过了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长寿面,云彦就称满身尘土要去沐浴,独留姚骞在里间休息沉思。适才的温情光景,让他几乎忘了那骇人听闻的异事,相隔甚远的不同地方,怎么会出现相似的传闻?是巧合还是人为?当初的传闻因他而起,那么,这次是否也与自己有关呢?真的只是传闻吗? 姚骞想要亲口问一问云彦,但又无法开口,难道让他问,那些凭空出现的人骨头是不是你弄的?不行,不能问。尽管他在午饭前特别想问出口,可冷静下来,就没法问了,他心里十分清楚,若是云彦做的,必然是为了救他。所以,他告诉自己,那与他的云哥无关,他的云哥本事不小,但只有经商的本事,没有神通。 站在客栈窗户旁,姚骞隔着半透明的窗纸眺望远处朦胧的雪山尖,这两日的晴天,山尖已经开始变暗,那是积雪融化露出了山的本色。若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应当能寻到真实答案,姚骞心里胡乱想着。 “笃笃”叩门声传来,姚骞的纷繁思绪戛然而止,他答了句“进来”,看到小杨看着一身西装进了门,不由眼前一亮,坏笑着打趣小杨,“杨老板?你咋才来,午饭都吃完了。穿这么英俊,是去会哪位佳人了?” 二人早已熟稔非常,每次见着,姚骞都要和小杨玩笑几句,小杨偶尔回应,更让姚骞觉得亲切。姚骞调侃小杨的日理万机,小杨就跟老板娘吐槽老板压榨长工,姚骞不忍自家情郎辛苦,便好言哄劝给颗甜枣,许诺小杨找到夫人后就分房分地分红利,小杨感叹老板娘会说话,难怪老板会把人宠上天,于是,关系更是融洽自在。 小杨放下手中的箱子,又习惯性互相吹捧道,“哪有姚老板英俊,这不,大老板让我送衣裳来了,”拍了拍箱子,小杨交代着,“为二位缝的新衣,你快给东家送去吧,我还要见佳人!午饭都没吃呢。” 姚骞倒了杯茶给小杨,“快喝口热茶吧,一身衣裳何必着急送,还亲自跑一趟。” 小杨不客气地喝了老板娘奉的茶,转身就走,到门口才说:“刚碰着小二,说东家沐浴完正要换衣裳呢,就穿新衣吧。”说完摆摆手已经出了门。 姚骞在后面追了一句:“真的呀?你不坐会儿了?” 小杨心里叹息道,他哪有坐的命啊!天生注定奔波劳碌,正在商谈合作要事,突然接到命令送新衣,要不是为了东家的好事,他才不跑这一趟,还是缺人啊,去哪儿抢几个呢? 小杨的心事姚骞并无时间打探,他听说自家东家洗了澡没衣裳穿,赶紧拎着箱子下楼,问了小二后跑到浴房门外。还没进门,就听云彦幽幽抱怨:“你再不送来,我就要光着出去寻衣裳了。” 姚骞莫名生气,“换下的衣裳不能将就一下吗?”光着出去,亏他想的出来,被人看光不说,就不怕受冻生病,姚骞心里嗔怪着进了浴房。 屏风后云彦无聊地撩水玩,张嘴一副任性的口吻,“将就不了,太脏了!” 好吧,自家情哥哥爱干净,姚骞无声叹口气,把箱子打开,拿出上面的白色中衣隔着屏风递给云彦,“快穿上吧,光着吓到别人就不好了。”他没去屏风那边,担心云彦不好意思,其实是他有点想入非非,怕撩起不该有的心思。扭头看到箱子下面的外裳,愣了神,没听到云彦鼻腔里传出的轻笑。 姚骞眨了眨眼,看着那没见云彦穿过的颜色,抖开一件好奇地察看,发现竟有两套一模一样的,是款式完全相同的绛红色马褂,下身皆为黑色长袍,区别只是,一件马褂绣了云纹,另一件是如意纹饰。 “外裳呢?”云彦这时已经出了浴桶,故意没看姚骞,一本正经地穿衣裳,“只穿中衣有点冷。” 姚骞已经反应过来,这可能也是云彦为他俩特意准备的生辰礼,新生穿新衣,心意满满,感动多多,“噗”地笑出声,拿起外衣绕过屏风,看着带着水汽的出浴美男,眼神中溢出宠溺,“难怪非让我拿来,为了送这礼物,云哥费尽心思了吧?”说着,抖开袍子,示意云彦伸胳膊。 云彦听话地抬起胳膊,享受心上人的服务,“看来骞宝很满意,都主动为我穿衣了。等下你也好好洗个热水澡,顺便试试新衣如何?” “好哇,不试试咋对得起云哥的心意。”姚骞满口答应,不想,云彦费尽的心思不止如此。 待姚骞洗的白白净净换上新衣出门时,才发现云彦一直等在院子里,看到穿着同款衣裳的情郎,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夸起对方,“真好看!” 话音一落,两位有情人都笑出了泪花。芸芸众生,能遇见和自己看一眼就无限欢喜的人,真是莫大的幸运,当和这个人相依相守时,就更觉得心花怒放人生圆满了。 云彦上前牵住姚骞的手往院内最中间的屋子走去,“我们最近就住这后院,最好的屋子就是这间。” “这家客栈虽小,但装陈非凡,你认识老板?”姚骞问起先前的疑惑。 “嗯,是一起共事的朋友,她开了很多客栈。”云彦回答。 “难怪小二把我们当贵客,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姚骞又一次佩服自己东家的人脉。 云彦没再接话,停在屋外,示意姚骞开门,“那请贵客继续享受客栈东家朋友的招待吧!” 姚骞没多想,笑了笑,轻轻推开门,愣在原地。 屋子里挂满了红绸,摆满早开的红梅,地上铺着红毯,墙上贴着红纸,赫然是云彦写的大红禧字,窗前红帘,桌上红烛,再配上整套红木家具,俨然洞房模样。 浓烈而饱满的红,映入姚骞的眼眶,让他顷刻红了眼,喉结滑动,说不出一句话,只回眸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云彦。云彦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看了外面,里面还没看呢。”说着,轻推着姚骞进屋关了门。 里间是预料中的红床、红帐、红被、红枕,姚骞盯着那些令人血液翻涌的红,耳际仿佛响起傧相的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心怀忐忑的云彦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姚骞的激动不已和迫不及待,也没有等来投怀送抱主动献吻,只有他看着床头发呆。于是,绕到他面前,站在姚骞和床中间,倾身去看他的脸色,却见他皱起了眉头,更加小心翼翼地轻问:“骞宝,我们今日洞房可好?”说完,安静地等着姚骞决断。 “为什么是这个禧,而不是红双喜?”姚骞怎么也想不通,这就是云彦的亲笔字,既是他用心写的,不该写错啊?难道有什么不知名的规矩? 听到姚骞出声,云彦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看的是这个字,吓他一跳。“我怕你不乐意,没敢写囍。”云彦垂眸轻声回道。 “咚”,云彦冷不防被姚骞一推,倒在床上,云彦微微一震,刚要起身,姚骞已经欺身上来。 “好事成双,要用双喜!”姚骞说完就吻住了张口欲言的云彦。 云彦立刻心潮澎湃,安心地躺了下去。 第71章 前晌飕飕刮了半天冷风,午后风停云散,金黄的阳光尽数撒进小院,不过,因为红色的窗帘遮挡,投进室内的光线皆变成了红光。是以,姚骞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都是红,比皇帝皇后大婚住的坤宁宫还要红艳喜庆,不是一般沉静的红,而是渡了光涓涓流淌的红,令人心动的、脸热的红。 躺在大红被褥里,犹如徜徉在幸福的海洋,姚骞心神荡悠悠,浑身轻飘飘。他移了移目光,看到了窗台和桌子上,精致的花瓶里插着几株红梅,也许因为摘得太早,昨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仍然含羞遮面,但姚骞能想象到她绽放后的凌寒傲雪,娇艳欲滴,有淡淡清幽的花香扑鼻沁心。闭上眼,深吸一室梅香,骤然闻到了清香中淡淡的腥味,双颊顷刻染上红晕。一扭头,眸光落在了红双喜上,心中一怔,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大红囍字,愉悦的情绪一下游遍全身,姚骞为云彦的速度感叹,也为他的真情感动。 他们终于真正拥有彼此了,虽然过程与想象中有点相同,又有点不同。他没想到云彦会为了帮自己克服心中蔽障而率先雌伏,更没想到那家伙算无遗策,自己只在他身上冲锋了一次,他就还了三倍!而且,时长之久,自己恐怕今生都无法媲美,真是苦了自己的嗓子和小腰啊。 不管怎样,他对云彦的亲近不再莫名抗拒,也不会再被噩梦困扰,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何况,他确实让自己舒服了。本来自己就不是非要居上不可,如今二人都痛快,简直再圆满不过。 动了动腰,身后的肿痛骤然袭来,姚骞当即倒吸一口气,又发现嗓子疼的像被刀划过,只得闭上眼缓解平复。 欢快的脚步声传来,屋里同时响起云彦的轻声慢语:“骞宝醒了?” 姚骞嗓子发不出声,就没睁眼,他要和这个衣冠禽兽断交一刻钟,也不想想这是他的第一次,弄得自己那里动一下就疼,简直不是人,像头野兽!哼!姚骞心里腹诽着。 云彦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穿过姚骞后颈,扶着姚骞起身,从青年颤抖的睫毛,他已看出青年清醒了,而且在生气,好吧,自己确实有点禽兽不如了,谁让他是只猛兽呢!这一点,姚骞倒是误打误撞猜对了。昨夜实在没忍住,谁让他憋了太久呢。以前那些年就不说了,这次,他们在一起都一年了,才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骞宝又是如此可口,他要是能忍住,那他不是妖精,而是神仙了。 “嗓子很难受吧,先喝点温水,润润喉。”云彦扶起不配合的姚骞,柔声哄劝道:“昨夜是我不好,骞宝辛苦了。” 姚骞刚坐直身子,又差点滑下去,顾及着自己颜面不提隐晦的痛,冷冷瞟了眼卖乖的云彦,先就着云彦高举的茶杯喝完满满一杯水才开了口,“哼,大尾巴狼!别以为你说几句好听的我就原谅你了,咱俩谁还不知道谁,嘴上说得好,下次肯定还这样!” 云彦放好杯子,赶紧先往姚骞身后垫了枕头才笑言,“那是自然,天底下最了解我的肯定是骞宝,如今,咱可是里里外外都了解透彻了!”心想的是,我可不是大尾巴狼,我是长尾巴豹,比狼大多了。 听着云彦别有所指,姚骞更气了,转身就要看看那人脸皮有多厚,却又碰到隐私部位,疼的他只转了一半身,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云彦见状,直接抱起姚骞将他放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圈着他,“那里还疼呢?先忍耐一下,已经上过一次药了,待吃过东西,再涂一遍药应当就好了。” “都说了让你停,你就不停,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姚骞扭头斜看着云彦不依不饶道。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可是,昨夜真的感觉自己像被什么操控了,停不下来。”云彦脸不红眼不眨编着瞎话,“我们都是第一回,以后就有经验了,骞宝原谅则个吧。嗯?”说着,云彦把头埋在姚骞脖颈,嗅着姚骞身上那属于自己的味道。 姚骞想到自己当时头昏脑涨神魂颠倒,知道这事大概跟抽大烟似的上头,不受控制,心里便有所松动了,默默叹口气,希望以后,不行,不能想以后,以后有了经验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没办法,谁让自己上了贼船呢,食髓知味,自己不是神仙,云彦要变成神仙,自己怕是该不乐意了。放心靠在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姚骞问云彦,“你甚时候把禧字改了的?” 云彦听出了姚骞软语中的包容,满心喜悦无法言说,只是轻啄了下姚骞下巴,“昨夜你睡着我就改了。” “你倒是精神抖擞啊,还有力气起来!”姚骞酸酸地讥讽道。 “必须起来,洞房夜,我不希望咱们有一点不圆满,更不想你有一丝不如意。”云彦悄悄说着情话。 再次扫视一遍屋里的每个角落、每一寸红艳,姚骞心里无比充实而舒怡,“满意!都很满意!”从里到外、从心到身,从来没有过的满意,但姚骞不敢说出来,怕某人得意忘形。他慢慢转过身,看着云彦柔情的目光问道:“你咋想着在这里?不等我们回家呢。” 云彦珠玉般的眸子盛满温情,细声回答:“前不久,一位朋友成亲,我去喝了喜酒,看他笑的傻兮兮,我就十分羡慕、十分着急。本来是想回到洛平或者我们在凤栖镇的家再举行的,可你在这边有事,加上疫病,我不想错过这个好日子。”这一天,他盼了三世,从看他作践残生,到少年夭折,再到携妻抱子,算是为他尝尽人间情殇,所以这一生就想早日在他身上、灵魂刻下自己的烙印,拴住无形枷锁,把未来的生生世世全拼在这一世过了,千言万语都诉不尽自己此时心中感受与想念。看到青年眼里闪出感动和温馨,他坏坏地笑了笑,凑到姚骞耳边私语,“最主要,我想早点品尝你的美好。” “就知道你!哼!”姚骞瞬间羞红了脸,假装恼怒要推开云彦,被云彦按住后脖颈吻住了双唇。 经过一夜的极尽缠绵,他们更加熟悉彼此、渴望彼此,一旦吻住对方,就想将其吞入腹内,刹那间,天雷勾地火,二人意乱情迷,吻的如痴如醉。当他们快要擦枪走火时,姚骞才被身上的凉意激醒,推开云彦才发现,他们又赤裸相对了,愣怔一下,赶忙用被子遮住自己,呼吸凌乱地说:“不,不能继续了,我,还疼,还饿着呢!” 云彦深深舒了口气,压下眼底的欲火,拉了拉自己的衣裳,起身下床后才逗着姚骞,“看吧,骞宝也忍不住了!”说完,不顾姚骞怒气冲冲的看向自己,走到外间摇铃。 连着三天,两人都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有什么需要都是云彦摇铃,让小二放在门外,他再取回来。姚骞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孩,任由云彦为他擦洗、投喂、掀被、穿衣,再脱衣、盖被,姚骞基本没离开过床。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那算什么,他是连命都差点不要了,腰就更别提了。他觉得他是吸了名叫云彦的大烟,上瘾了,癫狂了,明明腰酸腿软,可一旦云彦上身,他就自动投降了,任他予取予求,任他起起落落,不知疲倦,醉生梦死。 如果不是有兄弟的消息传来,他们还不知要淫靡多久,简直忘了世间凡尘。 第72章 消息是关于曹宏奇的,小杨与云彦在院里谈事时,说曹宏奇代表靖原军骑兵团找到他们,想从他们手里买粮、买棉衣,因数量大,且是军方新主顾,佩娘不知如何决断,把消息传了过来。小杨知道事关东家内人的,云彦一定会问过内人,于是亲自过来请示。 云彦听了,就知道小杨心中所想,如今靖原军和新府军战争激烈,他们都在抢占资源拉拢富商,靖原军此举,不止为了购买军服,更多是逼他们站队,否则,也会像以前一样暗中交易。若只是关乎站队,他可以随便选,或谁都不选,反正他们也不能把他的商行如何。可涉及到姚骞的大业,再结合眼下复杂多变的形势,还真不好下结论。 姚骞正在屋里喝着鸡肉粥,由于他俩纵情过度,连日来,他都只有粥喝,加了肉糜,也不顶饱,他只能多喝两回。然而,这也比他素日进食的量要少很多,谁让他们忙的顾不上喝呢,见了面就想贴一块,贴一块就分不开了,比狗皮膏药粘的紧千倍万倍,太羞耻了。 小杨说的时候,声音并没有刻意改变,显然是知道他在屋里,询问的虽是云彦,但也直接跟自己说明了。云彦想到的问题,他皆在考虑之内。思忖片刻,放下碗匙,以小步遮掩他的别扭姿势走出屋门,靠门框站着。 小杨听到开门声,就朝姚骞看过去,只粗粗一眼,他赶紧垂下目光,因为姚骞整个人都有些不同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云彦直接过去拉住姚骞的手,温声询问:“不如,进屋谈吧,外面不暖和。” 姚骞看小杨低下头,也露出了一丝窘迫,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云淡风轻笑了笑,“到外面透透气挺好,你看,雪都化的不多了。” 小杨察觉到自己在为东家内人添尴尬,调整状态抬眼对姚骞露出常见的亲和笑容,“公子应当听到了吧?从长计议的话,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请明示。” 姚骞对小杨点点头,看向云彦,云彦却一副全凭他做主的神态,姚骞只能按心意走,“我跟他见一面吧,不论为公事,还是私事,我们许久未见了,好不容易得了他的消息。” “那公子以什么身份和他谈呢?杨老板的弟弟?”小杨问出疑惑。 “弟弟自然瞒不过他,也没必要瞒,我是东家的长工,为东家跑腿应当应份。”说着姚骞看向云彦,“只是这样的话,就等于暴露了你的身份,会有不妥吗?” “不会,他又没见过我!”云彦不以为意道,“何况,总不可能永远瞒着众人。” 小杨收到了答案,微微颔首,“那我提前准备一番,见面的地方、时间,约哪里?” 姚骞想了想,“白泉县城吧,那是他们的地盘,他能放心些,离咱这也不算远。”他微微扭了下酸软的腰,继续道:“时间的话,后日——” “三日后。”云彦打断姚骞,不容分辩地定下时间,看到姚骞投来的目光,右手扶住他的腰轻轻按了按,姚骞立即躲开了目光。 “就按东家说的定吧,有问题再商议,你选个合适的馆子之类的。”姚骞看着小杨吩咐道。 “明白!”小杨答应后,又想起什么,看了眼云彦,对着姚骞的视线说:“到时候,可能会有平日掌管布匹生意的掌柜的同行,再带上李八子吧,东家和公子觉得如何?” 云彦颔首,看向了姚骞,姚骞眉毛一挑,回首微抬下巴看向云彦,“那两日后我进趟山吧?” 云彦心神一震,尽力不让心虚从眼神里泄露,貌似不解地问:“进山做甚?” “头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想替教官和其他同窗收敛尸骨。”姚骞眉眼柔和,心里却敲着警钟,他在不动声色试探云彦,在云彦意想不到的时刻,看他真实的反应。 云彦没有一丝慌张,神色如常转向小杨问:“这几日,山上的雪化的如何了?” 小杨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他们各自的想法,他没耍任何小聪明,如实回答:“南面的应该差不多了,北面没怎么化。” “你记得他们遇害的大概方位吗?”云彦很快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姚骞,以便姚骞仔细观察,姚骞没能察觉出异常,反而顺着云彦的问题思考起那夜的情景,一时陷入沉思。 “外面冷,回屋想。”云彦说着将姚骞打横抱起,一脚踢开门板。 姚骞忽的被打断思绪,“哎”叫了一声,想到这人不顾及场合,小声和云彦咬耳朵,“你注意些啊!” 小杨间歇性耳聋,只贴心地为他们合上门,隔绝了那羞人的举止和声音。 姚骞怎么也想不到掌管布匹生意的竟然是位姑娘,或许该称其为大小姐。她像一盏彩灯突然出现在寂寥的冬日,身穿一件茜红色旗袍,外披纯白色貂毛披肩,脚蹬黑色高跟皮鞋,身姿曼妙,面容姣好,正婀娜多姿地从大街对面走来,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风情无限,随风摆动的旗袍下摆和她飞扬的秀发,为灰扑扑的县城染上鲜活明亮,而熠熠生辉。 可惜,待她走近,那矜贵妩媚的气质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反而是她上上下下的金银配饰异常夺目,头上有金银、翡翠、珍珠发簪三个,然后是金色耳环、项链、金镶玉手镯,两只手戴了五个金玉戒指,垂头看去,手腕的挎包上挂着金链子、脚上高跟鞋镶着珍珠,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都不足以形容她给人的感觉,她真正相配的是“财大气粗”四个字。 一位仙女变成了大地主家姨太太,姚骞眼里的惊艳也变成了震惊,但他已经修炼了不少日子,能很快掩藏真面目,收起惊讶像一位绅士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节性微笑,正要开口打招呼时,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姚公子久等,我是佩娘!早就听闻公子才貌出众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地主家姨太太状的佩娘在五步外就展开笑颜,用莺声燕语般的悦耳声音和姚骞问好,她一双墨色琉璃眼微微一弯,险些勾魂夺魄,说话的同时,手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一把拉起姚骞的手将盒子握进姚骞的手心,还用妖娆多情的目光看着姚骞,“东家眼光真是好,放眼望去,也只有您这样的人中龙凤能和他相配。先前几次要上门拜访,都被杨老板拒绝了,这次总算可以把为您和东家备的薄礼送到手了,祝您和东家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姚骞心里有点怵,这女人太精明,自己真没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一见面就不按套路出牌,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在佩娘说了一大串喘气的间歇,赶紧抽回手,握紧盒子拱了拱手,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佩娘才是天仙下凡,仙女赠的礼物,定非凡品,姚骞十分感谢。” “呵呵呵,”佩娘捂着嘴嘤嘤笑着,风华自拥挤的金银遮挡的指缝流出,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难怪东家对公子情有独钟,公子真是妙人,比东家和杨老板都令人心荡神迷呢。哎呀,佩娘真是相见恨晚呐!” 坐在小茶馆门内的曹宏奇,一直警觉地望向远处的十字路口,听到一阵令人酥麻的女子笑声,远远看过去,竟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即使一年未见,好兄弟变得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从一个侧影就确认那是姚骞。真令他震惊的是,姚骞和一个美艳女郎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姿势亲密,神情愉悦,曹宏奇忍不住站起身走出门,对面坐的人立即跟着出了门。 第73章 姚骞正在专心致志地跟热情的佩娘寒暄,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骞娃!” 曹宏奇惊喜地在远处唤了一句,大步流星走过去,看到姚骞循声望向自己,便小跑起来。 看到曹宏奇,姚骞同样喜出望外,尽管知道这次就是冲着他来的,可骤见兄弟的激动实在难以自抑,喊了一句“奇哥!”他越过佩娘快步向曹宏奇而去,没走两步,就被曹宏奇熊熊抱住。 “真是你呀骞娃!太意外了!实在没想到能碰见你!”曹宏奇放开姚骞,上下左右地打量姚骞。 “我也很高兴,奇哥,你变了好多!”姚骞由衷地为好兄弟眉目间的自信得意而喜悦。 “还说我,你都变得我快认不出了,又高又壮!真俊哩!”曹宏奇笑着捶着姚骞肩膀,看到望过来的佩娘,眼神一震,差点失去理智,骞娃的相好的也太好看了吧,还打扮的那么时髦。不过他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别有意味地看看姚骞,使个眼色给姚骞,“哎,都见着了,也不给兄弟介绍一下!” 姚骞一看就知道曹宏奇误会了,指了指忽然变得端庄贤淑的佩娘介绍:“这是佩娘,这位是曹宏奇,我的好兄弟!” 佩娘先开口:“曹先生好!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伸出了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意欲和曹宏奇握手。 曹宏奇愣了一息,对兄弟婆姨的洋人礼节很惊诧,但他没丢人地不知所措,而是轻轻搭了搭佩娘的指尖,一触即离,和声问好:“小姐好,在下一介粗人,当不得先生,叫我名字就好。” 佩娘只抿嘴笑笑不说话。 姚骞暗自佩服二人的应变能力,胳膊搭在曹宏奇肩上,细看成熟稳重而又透着隐隐气势的曹宏奇,“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每次光说自己好,就不说在哪里!害我们想寻你,给你送个信,都没地方去!” 曹宏奇一肚子心里话不好开口,又是当着兄弟婆姨的面,拉下姚骞手腕认错,“是哥不对,你也知道我去的地方,东奔西跑的,先不说我了,告诉我你的住处,晚点我去找你,咱俩好好说道。” “不用晚点,就现在,”姚骞肩膀把曹宏奇身子转了个,推着往斜对面的小菜馆走去,“去那儿吧!边吃边聊!” 曹宏奇一看姚骞指的地方,身子就是一僵,扭头看着姚骞迟疑道:“哥还有事——” “你不是要去那儿吗!放心吧!不耽误!”姚骞揽住比自己低了半头的曹宏奇肩膀,低声在耳边说:“别多寻思,你今儿个要见的就是我俩!我们衣锦而来。” 曹宏奇大惊失色,回头看看兄弟,又看看紧跟在身后的佩娘,放下一些警惕,低声苦笑道:“你吓我一跳!臭小子!”用肩膀撞了撞姚骞,对身边的随从使个安心的眼神,和姚骞并肩走向挂着打烊牌子的菜馆。 几人都没有注意到远处钟楼上,一双眼睛正灼灼盯着他们,只有佩娘脚步忽然一顿,看了看四周,没有任何发现,只能无声以手语回答:“知道了。”莫名其妙,明明说好的按正常价交易,为何突然变卦?那不是姚公子好友吗,居然要加一成,宰熟? 进了菜馆,李八子主动迎了上来,先对姚骞几人点头问好,后低声禀明姚骞:“都已经安排好了。” 菜馆老板出来招呼几人就坐,李八子忙着端茶倒水,然后,曹宏奇将手下打发出去,李八子也向姚骞告退,二人出门守着。 姚骞简单询问二人定了饭菜后,才向曹宏奇再次介绍了佩娘的身份,并称自己今日只是来看兄弟,生意由佩娘和他谈。 曹宏奇恍然想起当初姚骞找了位家大业大的东家,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他费尽心思找到的衣锦大商铺,竟然是姚骞的东家开的,而这位佩娘便是他也没见过的掌柜。一时感慨,曹宏奇思绪翻涌,赞叹了几句兄弟的好运,便和佩娘谈起生意来。 佩娘的变化再次令姚骞刮目,花容月貌的她走起路来就像戏文里的公主,仪态端庄高雅矜贵,可当她一开口,就知是老道圆滑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并隐隐透着凌厉的气势。云彦手下无弱兵啊,随便来一位女掌柜,都像一员大将,不但能守住基业,还能开疆拓土,也不知,他的云哥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能人? 曹宏奇的变化,同样令姚骞震惊不已,从前眼中无光、身上无势,看着有点落拓卑微的山野村夫,如今成了谈吐不凡不卑不亢,并且他的言行神情都像演练过无数次般,有些刻意和做作。这些,普通人可能看不出,以前的自己也未必看得出,可身为他好兄弟的自己,在见识过一些人情世故后,可以确定判断出,他的兄弟没露真面目,不知为何戴了一副无形的面具。 姚骞漫不经心吃着菜,随意地为他们二人斟茶,二人你来我往,谈笑间隐藏着一波波刀光剑影,当听到佩娘的报价时,曹宏奇眼里露出明显的震愕,而后有阴狠一闪而过,虽然他轻轻眨眼换成了冰冷,但被姚骞眼角余光尽数捕捉。 佩娘心知他们的交锋到了关键时刻,东家的突然变卦成了她的考验,换个人在这可能都会因为曹宏奇顷刻冰冷的气场而胆怯,但那绝不包括她。她轻抬皓腕,为曹宏奇斟满茶杯,明眸善睐,妙语连珠,先是恭维了几句靖原军兵多将广如日中天,挑明了其他商铺的一直左右摇摆,又暗示了新府军反扑猛烈,最后表明,衣锦商铺遍布整个西北,只要军方需要,他们可以长期合作。 曹宏奇默默喝茶,听着面前的佳丽如何巧舌如簧,把坐地起价说成了品质、诚信保证以及未来冒着的巨大风险评估,心中感叹碰到了对手,又不免揣测姚骞那位东家该是何等高手。适才佩娘说出他们的要价时,曹宏奇震怒,看在姚骞的面子上,他没有起身离去,等听完这一串诡辩,他的心思陡然一转。若是,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的话…… 姚骞将二人言辞中的唇枪舌战看了透彻,对于生意,他本不该插嘴,但既然坐在这里,就不可能撇的清,他正打算开口圆场时,饭菜端上桌了,僵硬的气氛如愿被缓和。 姚骞将碗朝曹宏奇身边移得更近了些,筷子尾端举向曹宏奇,略带一分示好的意味说:“奇哥,边吃边聊吧,你最爱的羊杂汤。” 谁知,筷子举了半天,曹宏奇却没伸手,佩娘的话音戛然而止,暼了眼垂眸的曹宏奇,转而若无其事地看着姚骞。姚骞看向似乎沉思的曹宏奇,曹宏奇仍没抬眼,气氛遇冷,剑拔弩张。 第74章 一股疾风忽然拍向窗棂,窗纸受惊沉声嗡鸣,戳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闷。 曹宏奇审视的目光从一脸势在必得的佩娘脸上,移到静观其变的姚骞身上,略微皱了皱眉头,展露锋芒道:“下次必须少一成,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试探。 果然,曹宏奇亮出兵锋,佩娘笑容暗淡了,她没有权力做决定,只能用脚在桌下碰了碰姚骞。 姚骞的筷子刚夹了一块羊肉,骤然被触碰,筷子一抖,羊肉片“咕咚”掉回盆里,溅起一股油汁,洒在了姚骞脸上。若不是羊肉片转移了他的惊悚,他的身子可能会弹起来,借着擦油点子,他短促地扫了眼对自己抛媚眼的佩娘,赶紧把头埋下去。 曹宏奇没看懂二人的机锋,误以为是自己的话令姚骞反应激烈,考虑到二人情谊和心里的盘算,缓了缓口气又说:“不是我有意为难谁,只是我也有上头要交代,我们——” “奇哥不用为难,后面的价钱我会跟我东家争取,对于长久的合作伙伴,我们东家想必不会反对。”姚骞按住曹宏奇的手臂,抢先一步为佩娘解了难题、替云彦做了决定。他虽不曾了解行情,但从刚才二人的争锋也知道小杨定价不低,本来自己也是靖原军编外人员,同气连枝,他相信云彦会支持他的决定。 曹宏奇这才真松了口气,从他跟团长建议逼富商站队,团长就将此事交他全权处理,他按以往的行情报出所需军饷,本就比他一开始向商铺询的价高一成,那是他留下以后运作的。今日,只当留个好印象了,他深谙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世。 大致确定了合作意向,佩娘就起身离开了,贴心地留兄弟二人叙旧。 风姿绰约的背影走出门,曹宏奇嘴里“啧啧”两声,目不错珠地看着姚骞称赞:“你们这个掌柜的,不一般啊!” 姚骞夹了一大块肉放曹宏奇面碗里,“快吃吧,肉凉了味就变了。我也是头一回见她,看着不是一般的婆姨家。”打开了话匣子,姚骞放下筷子一边剥蒜瓣一边话家常,没有了外人,二人立即恢复了和自己家人吃饭的日常轻松氛围。他们就像左右手一样,别说一年不见,就是十年不见,少时的情谊也始终存在,历久弥香。 二人先从交换尉保山的信息开始。提起尉保山,二人露出相同的担忧和气愤,对于尉家遭受新府军逼迫,尉家大伯被气病、良田被占、尉保山受胁迫入伍的事,他们在最初听闻时就气愤难当,可那时变故早已成定局,兄弟不见踪迹,他们除了扼腕长叹和打听消息,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很久,才偷偷托人照顾着尉家老两口,曹宏奇送过一次粮,云彦让小杨送了衣物、草药。 说着说着,俩人不约而同夹起各自碗里的一块油炸豆腐叹了口气,被对方的叹气吸引,同时抬眼看向对方眼里的怀念,接着,又一齐轻笑出声。 “山哥最爱吃油炸豆腐。”姚骞感念。 曹宏奇将那块油炸豆腐放嘴里,“每次过年,大大要给咱俩拿,他都心疼的要滴血。” “有一回,跟我偷偷拿肉换呢。我没给,哈哈哈。”姚骞笑出了泪花。 “以前真穷啊!他家过年还舍得热油锅,我家能放两滴做菜就不错了!你嘛,”曹宏奇说着,目光从姚骞布料名贵、裁剪得体、做工精致的西服领口扫过,骤然瞥见姚骞低头时露出的脖子上的红痕,眼睛眯成一条细线,舌尖在齿间转了又转,才吐出原来想说的话,“能吃糠咽菜怕是要乐好几天吧?” 姚骞鼻间哼出苦涩的轻笑,慢慢咀嚼着那块油炸豆腐,香酥软嫩,是如今好日子的味道,自己的兄弟一年到头能吃上一口吗? 从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二人倾诉了各自过去时段发生的一些事,曹宏奇说他在军营中因为各方面都没长处,当了很久火头兵,慢慢取得了长官信任,接触了军需采买的任务,日子才变得松快一些。 姚骞没问他不堪的境遇,只问及在哪儿驻扎。曹宏奇毫不犹豫地答道,之前在南边,近段时间才回到洛平。姚骞没有追究他的话语真假,毕竟他自己也无法做到袒露全部心事,只略微提了自己学了很多东西。 历久弥香的兄弟情谊,需要珍惜,也需要一些缝隙以便阳光、空气的渗入,从而保持生命力。 佩娘出了小饭馆径直嗅着味儿拐进了曹宏奇去过的茶舍,走到云彦就坐的桌子旁,恭敬地站定,等候东家的示下。 云彦专注地将茶杯烫洗后,斟满一杯茶,隔着一股热气对佩娘抬了抬下巴,“坐吧。” 佩娘轻手轻脚坐下,全然不似在姚骞、曹宏奇面前恣意、风情的神态,在云彦抬眸看来时语气谦恭道:“按您说的,多加了一成,他看着不太高兴,虽然没翻脸,却提出下一次交易要按原来的价钱,我没法及时请示您,问了姚公子,姚公子暂代允准了。” 云彦状若无意扫了眼后面忙碌的茶舍掌柜,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说说你对这个人的看法。” 佩娘略作思索,眼神向云彦旁边的桌子扫了眼,“他先我们一步到了这里,看着我们必经的路口观察周围,可见防备心很重,并且,他所谋不少,可以交往,但不得深信。” 云彦酌着热茶,听完佩娘的分析,动作优雅地又斟满一杯茶,推到佩娘面前,“尝尝,这家珍藏。” 佩娘受宠若惊,但没有表现出来,盈盈素手端起茶杯,优雅地小啜一口,眼里露出清浅到位的笑意,“东家好手艺,佩娘有幸了。” “这是回礼。”云彦冷峻的面容浮出一丝温润。 佩娘知道云彦指的是她送给姚骞的心意,点头收下难得珍贵的回礼,“姚公子与东家天作之合,佩娘是真心的。” “玲珑是假玲珑,你才是真玲珑。”云彦不吝赞扬。 佩娘莞尔,“花将军过奖,她是真性情。” 云彦声音又低了几分,“所以,日后兰林道所有的情报信息,我决定由你汇集、处理。” 佩娘愕然,神情更加严肃。 “黑老大负责道外的,你负责道内的。你可知孰是轻孰是重?”云彦锐利的目光投向佩娘。 第75章 陈剑和陈冰、郭副官从县衙大门出来后,郭副官立即变了脸色,扭头对县衙方向投去鄙夷的一瞥,嘴里嘟囔一句:“尸禄素餐的小人!” 走在前面的陈冰看了看并肩的陈剑,回眸轻瞟了眼郭副官,感受到冰人传来的冰眼,郭副官压住外放的愤怒,敛眉收目。 三人穿着普通人的衣裳,混迹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中,相较于郭副官警惕地观察周围,陈冰始终目视前方若无其事,陈剑则是低头沉思。 因此,等陈冰的余光扫到另一条街时,姚骞正好跟曹宏奇挥手告别,带着李八子转向另一个方向。 陈冰一震,在陈剑耳边轻吐“姚骞”两个字时,已经侧身越过陈剑步履匆匆追过去。陈剑一愣,回想了陈冰说出的两个字的指代,深邃的眼眸一亮,对同样因陈冰反应呆愣在旁的郭副官沉声招呼:“快!跟上!” 三人前后疾步,像是你追我赶,拐进小巷时,陈冰忍不住激动叫出声“姚骞!” 一声呼唤,将将与陈冰擦肩而过的曹宏奇停下脚步,他回身看向那个焦急的挺拔的背影,望着前方姚骞并未慢下脚步,疑惑地扭头,正好对上陈剑和郭副官,他当即判断出这三人是一伙儿的,不由得回身望去。这时,姚骞和李八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于小巷尽头,曹宏奇心里隐约有点担忧,更多的是惊奇,因为他从前面三人的身形中嗅到了军人的气概,骞娃与他们是敌是友,这些问题他亟需掌握。 拐进另一条小巷的姚骞没听见陈冰的声音,是因为他心神正沉浸在佩娘赠送的礼物中,一个精巧的沉香木雕花小盒里,摆着一对翡翠玉观音。姚骞不了解也没机会研究过玉,但不妨碍他看出这是品相绝佳的老坑种,当然也可能是别的,谁让他只知道那一个品种呢。 掌心的玉观音莹润冰凉,仔细摸着能感觉到玉质的细腻非凡,看上去碧绿澄明、纯洁无瑕,阳光直射下更显晶莹剔透。而其雕工可谓巧夺天工,线条流畅自然,观音菩萨面容分明,似笑似嗔,无喜无悲,栩栩如生,看着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亵渎。 等到肩膀毫无防备被人搭上时,姚骞反应敏捷,屈膝下蹲、抓臂扣肩、挺腰顶肩,动作迅速,一气呵成,“扑通”一声,陈冰猝不及防被侧摔倒地。姚骞的锁喉手对准偷袭者,头一回看到了陈冰生动而鲜活的表情,惊讶、生气、痛苦,比戏台上的丑角还丰富。 姚骞身旁的李八子、身后终于追上来的陈剑震惊在原地,唯有郭副官大惊失色,嘴里喊着“少爷!”要对姚骞动手,被李八子横臂阻拦,陈剑的铁爪在他对李八子下手时锁住肩膀。 “住手!”陈冰厉声喝止郭副官。 “你吓我一跳!”姚骞没理会身后的危机,半握的手掌抻直,待陈冰送上手掌,他一用力,拉起陈冰,“没事吧?摔疼没?” “怪不得你。”陈冰说完看着陈剑,又淡淡睨了眼郭副官。 “哈哈哈,”陈剑毫无芥蒂地开怀笑了两声,对转身看向自己的姚骞点头,“不愧是马尚沣的得意门生,可惜他没看到。” 姚骞脑海里急遽思索一遍,才认出这位一面之缘的长官,连忙立正敬礼,“长官好!” 身旁的李八子吓得一愣,赶紧跟着姚骞站的笔直,却不敢乱称呼。 郭副官一身灰色长袍戴个报童帽,被姚骞的称呼吓得猛地抖了下肩膀,耳朵竖了起来,眼睛瞪的老大,一颗圆脑袋像拨浪鼓来回摆动着,活脱脱一只打草而惊的灰毛兔子。 陈冰在旁没再说话,姚骞眼神在陈剑、陈冰几分相似的脸庞上来回扫了几遍,眼中的疑惑变成了了然。他注视着正色的陈剑,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声音不再那么高亢,“是您要寻我?” 陈剑则任由他打量,半年不见,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后生已经从一头莽撞的虎崽子,蜕变成了一头会隐藏自己野心的狼,加上他救了自家弟弟的情分,陈剑对他更是赏识。努力忽略旁边此地无银的兔子副官,陈剑沉声道:“这里人多眼杂,咱换个地方说话。”说着一只手按在惊慌的灰兔子头上,灰兔子立即垂下耳朵,不再摆头。 夜落星起,月色朦胧,一座小院里,宁静安详,朔风吹动木门上未掉落的旧春联哗哗作响。 一只形体优美的玄猫纵身窜上房顶,柔软的小脚踩在瓦当上,没有传出一丝响动。她优雅端庄地走到屋顶中央,那里正屈腿坐着一个一身玄服的身影。 玄猫停在那人脚边,也学那人看着百米左右的小院,院中央的屋子里灯火正明,将四个坐在炕上把酒言欢的男子身影投在窗户上,影子不停变幻着,犹如演绎皮影戏的剪影。 “何事?”云彦目光仍没离开那灵活多变的灯影。 “陈家兄弟的消息传过来了,”玄猫发出悦耳的人声,赫然是佩娘的声调,“这陈剑是陈冰的堂哥,不过,他大去的早,是由陈冰他大养大的,所以胜似亲兄弟。早年出了关去直隶投奔靖原军的于先生,受于重任,如今是靖原军最大的第四路军副司令。集训班也是他力争并奔走而举办的。” “原来是他!”云彦恍然道:“还查到什么了?” “此人文人风范,武将气节,在第四路军很受爱戴推崇,声名不错,弱点是,他的出色被司令暗中嫉恨,二人多有摩擦。这一点,需要时可以利用。目前只查到这些。”佩娘温声细语。 云彦侧首看向那双灵动的在黑夜里犹如明珠的眸子,嘴角牵起一丝笑,“看来你已清楚孰为轻孰为重了,那这件事也交给你吧。” 玄猫垂下尾巴,油亮顺滑的毛发贴在脊背上,轻柔地说:“您吩咐。” “联山上的传说,吓到了一些人,我需要他们胆子大一点,时不时在山脚转转。”云彦站起身眺望远处的山,“你去混淆一下视听,总有人不死心对吧?万一捡到什么呢。” “对那些人来说,他们一直寻的应当不是尸体,也不是人,而是那几百杆枪吧。”佩娘一语中的。 云彦低头看向佩娘,目光里不乏惊喜,“我倒是蔽目了,竟让你明珠蒙尘许久。” 佩娘翘了翘长而弯的尾巴,声音里透着清灵的笑意,“是佩娘懒惰,只顾着享乐,没有早日为您分忧。” “你能看清局势实属难得,那头狼那边,仍不能有丝毫松懈。”云彦眯着眼睛嗅着星夜中躁动的气息。 “是!”玄猫慵懒的姿态疏忽挺直,沉声答应后又说:“最近他还算安分,但有一个细微变化,他和白十二走的近了。” “哼!”云彦嗤鼻,“狼子野心,盯紧他。”望了望头顶的弯月,云彦把手伸向那高处的广寒之地,“都这么晚了,他们咋还在聊?不困吗?” 佩娘看向那与天齐高的身影,他傲然挺立,手摘星辰,较明月高傲,比寒霜更冷,却把全部目光留在人间。“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为一人,甘愿卷入烟尘搅弄风云,情之一字,可怖。 “去!叫棕马过来,把蹄子给我亮出来!”云彦突然气咻咻地呲牙咧嘴,“真是欠收拾!” 第76章 “咴儿咴儿”,小棕的声音从门外传到屋里,吵醒了宿醉的姚骞,他翻了个身把头蒙住,又被尿意憋醒。极不情愿地伸出一只光裸的长臂在周围寻摸着,没扒拉两下就快速把手臂收回被窝,嘴里嘀咕着:“咋这么凉?哎呀,真麻烦!” “有甚麻烦的?”云彦在一旁擦着脸问了句,“不想起就再睡一阵儿,没人催你。” 姚骞被动听的宠溺的声音取悦到,转个身,对着云彦的方向趴起来,两只手藏在被子里紧紧抓住边沿,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连下巴都没舍得露出一点,半是撒娇半发牢骚地说:“你不催我,尿催我!” “呵呵呵,”云彦被他的话逗笑,走到床边弯下腰与姚骞视线齐平,瞅着他紧皱的眉头,“有那么冷吗?” “有!”姚骞把脸埋进枕头里,嗡嗡地说:“要是你能替我就好了!” 云彦直起身隔着被子揉了揉姚骞的头,“替你尿是办不到了,倒是可以替你拿个尿壶!” “才不要!”姚骞大声拒绝,“又不是三岁小娃!” 云彦坐在床边,看看被子鼓起的长虫,仍是觉得姚骞像个耍赖的小娃,但他没说,拍了拍翘的最高的半球,“要去茅房就快起吧!憋久了于身体不利。” 姚骞侧身躲过他的偷袭,鼻子里哼哼唧唧,“衣裳太凉了,跟冰片似的,要是有炕就好了,晚上脱了压在褥子下,早起保准热乎乎的。” 云彦叹口气,伸手从床角将姚骞的里衣捡起来,毫不犹豫塞进了自己衣裳里,用体温给姚骞暖衣裳,“那咱今天就回洛平吧,回家了干甚都随你!” 姚骞倏忽抬起头,眼白上翻看着云彦,“不是说再等两天吗?我还没去山里呢。” “我正要跟你说呢,最近你怕是都进不了联山了——”云彦努力垂下脖颈,以免姚骞眼睛抬得太费力。 “为甚呢!”不等云彦说完,姚骞已经噌地坐起身,整个脑袋终于都钻出被窝,脖子也露出一大片,语气里已经充斥着急躁。 云彦早有预料,帮他拉了拉被子,遮住他的脖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慌甚呢,早上李八子来喂马,说这两天山上又多出许多新府军,几处进山的路口,都有那些人出没。” “他们不是不敢进山了吗?都说那里,那里有鬼。”姚骞眼珠极速转动,思考着可能出现的问题。 “大概不死心吧,雪化了,又蠢蠢欲动了。”云彦耐心安抚着焦躁的青年。 姚骞知道那些人不会死心,不论是为了人,还是为了枪,但凡有一丝希望,他们必会铤而走险。心里忍不住怨怼,“我前天就该进山的,要是去了,说不定现在——” “现在已经被他们盯上了!”云彦语气变得冷肃。 “他们又不认得我!盯我干甚!”姚骞脱口辩驳,语气冲的很。 云彦也没忍住心中的火气,眼神冰冷,“这个时候冒着厚厚的积雪进山、年轻又硬实的汉子,你觉得他们会咋想你?” 姚骞一下子哑巴了,气势萎靡下去,心里自然地接话“不是靖原军就是抢兵器的呗!”云彦的担忧不无道理,可那么多过去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只能落个尸骨全无吗?叫他这个苟活下来的怎么安心?他一直没表现出对那些人牺牲的痛心,是用日后为他们报仇雪恨在说服自己,但收敛尸骨总是可以做的吧? 云彦无声喟叹,双掌微抬姚骞下颌骨,掌心搓了搓他黯淡无光的脸,使得姚骞看向他,温柔地劝慰青年:“不管要干甚,都不能憋着尿吧。”说完,从怀里掏出姚骞的里衣。 姚骞被云彦的体贴惊的忘了继续愁闷,瞪大眼珠看着这个把自己当三岁小娃宠爱的男人,任由他为自己穿衣,心里的震撼难以用语言表达。隐约记得昨夜回来也是这样亲手为他宽衣擦洗,顶着他的一身酒味,没有一丝愤怒和不悦,似乎对于照顾自己的事,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熟悉熨帖的举止仿佛他已经做了无数遍,甚至比父母拉扯孩子更无微不至。 “还说自己不是三岁!”青年任凭自己摆弄的模样,惹得云彦小声嗤戏,心中其实正冒着腥风血雨,世上没有永恒的秘密,若是有朝一日被姚骞知道真相,又够判他一次死罪了。 自从洞房以来,姚骞觉得自己堕落了,连续好几天,不是纵情声色,就是饮酒作乐,集训班养成的好习惯都快丢了。因此,吃过午饭,好好喂了喂小棕父子,本想和它俩交流一番,奈何人家不理他。明明早上千呼万唤的,这会儿倒嫌弃他唠叨了,一个响鼻喷了他满手鼻涕,气的他拂袖而去。 小棕更是郁闷,它早上那是求云彦帮忙呢,不得已才低三下四,跟姚骞说,他又听不懂,白废话嘛!好在那人怕他吵到姚骞,爽快地应允了,此刻它们父子满心期待,不想被打扰。何况,昨夜这人还吐了它一身,害它顶着臭气整夜都没睡好,今早才有小二为它清理了一下,那股酸臭味熏的它想与他绝交,要不是看在他们都不错的份上,绝对把他扔到路边的沟里,冻他一夜,看他还喝不喝酒了! 小小棕看姚骞拉下长脸愤愤走了,担心地问父亲:“他是不是去拿鞭子了?会不会不给我们吃食?” “不会的,”小棕安慰儿子,“他是个好的,刚不是还给你取名字了,既然叫你小岚,那你就是小岚了。虽然我也不懂什么意思,更不知好不好听。” 于是小小棕就变成小岚了,它瞧着走到门前拿起棍子挥来挥去的姚骞,认同了父亲的话,“他还真是好的,你看,他都那么生气了,也只是拿棍子乱挥,没有用来打我们。” “嘶嘶”,小棕低鸣了两声,“可惜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竭,姚骞才顶着一头大汗进了屋,闯入视线的就是云彦靠坐在软榻专心看书的安静闲雅,后晌的金乌比前晌更耀眼,一片柔光洒进窗边,令俊朗夺目的美男子更加赏心悦目。姚骞喝着热茶,欣赏着美人美景,目光炽热而虔诚。 “擦擦汗,别光顾着发呆。”云彦没有抬头,只温声提醒某些粗心大意懒得照顾自己的七尺汉子。 姚骞没有答应,放下茶杯,雀跃着连走带蹦将自己摔进软塌,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把头使劲砸在了云彦的大腿上。 云彦早有准备,从旁边案几捡起帕子,盖在了那张水润红透的脸庞上。 姚骞动作更快,在帕子遮住面容前,一把掀起,然后将头发上的湿濡蹭在云彦的衣裳和袖子上,还故意作乱用浅色的地方擦汗,他恶趣味地想将这位翩翩君子拉入尘泥,跟他一起滚个“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再一起从尘泥中蹚出一条新路子,给后世的生民一片希望的田野,那才叫不负男儿八尺躯。 第77章 时近腊月,三九将末。西北的山风,参杂着冰星,拍在脸上像有针刺,扎在骨皮,疼在心灵。山谷里,传出一声声如狼嚎似鬼泣的响动,穿进耳中,渗入魂魄,本就荒凉的山野更加萧瑟、更加深不可测,令人不寒而栗不敢踏足。 可就是有人被逼深入渺无人烟充满山精鬼怪的旷谷。一处被虬结的枯藤挡住天光的野地里,尉保山跟着十几人徒步行走在空山雪地,仅是数月,他圆润的脸庞全然不见,取而代之是皲裂的粗糙的皮肤、黯淡阴沉的目光。他和另外两个小个子士兵,被后面的几个老兵赶在前面蹚路,因为午后积雪半化,使得脚下的路更加湿滑,若是踩在枯叶上,更加无法稳住脚步。 尉保山不怕死,但他怕连累爹娘,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他已彻底麻木,所以比左右两个小兵走的更靠前。差不多一年前,他们也曾入过虎狼出没的深山,甚至斗胆包天闯了古墓,回想当初,山里也是刮着寒风,但不曾感到如此透骨。抬首望去,联山和黄龙山脉没什么不同,到处都是野生的枯木杂草和望不到尽头的荒凉。尉保山甚至幻想密林中也能窜出一头熊将自己吃了,如此,那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总不能再两边逼迫他们一家人了吧。 “豺狼”们正在后面畏畏缩缩气喘吁吁地拄着枪行进,一头豺狼东张张西望望,跟身边的“豺狼”说:“头儿,我觉得附近没有咱要寻的东西,你看日头快下山了,咱往回走吧?” 另一头豺狼急忙凑到豺狼头儿跟前附和,“是啊头儿,山里风大,您肩膀不能受寒,咱明儿个再寻吧。” 豺狼头儿看了看两只快成精的小豺狼,佯装愤怒,“就知道下山,那东西影子都没见着一星儿半点儿,回去咋交差?难不成明儿个还得再来这鬼地方?” 先开口的小“豺狼”眼珠一转,奸滑的目光在周围的树丛暗影中搜罗一圈,计上心来,嘿嘿干笑两声,“大家都说这是鬼地方,那我们就说遇着鬼了呗!” “你当那些人都比你憨?”豺狼头儿暴躁地发泄着不满,“要那么好糊弄,我们至于跑这喝西北风?!” 周围其他人听着三人谈论,也都停下脚步看过去,只有尉保山望着远处发呆。 第二个开口的小“豺狼”也出主意,“头儿息怒,依我看,他的计谋可行,管他真有鬼假有鬼,要是我们之中有人被鬼吃了,或者伤了,他们不信也得信!” 周围小兵闻言,瞳孔都是一缩,恨不能直接原地消失,却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被恶鬼盯上。 豺狼头儿眉毛上挑,眼里冒出凶光,一边嘴角翘的老高,“你小子脑瓜挺好使呀,这主意不错,咱们就给他来个浑水摸鱼,装神弄鬼!”他转着圈扫视一遍周围枯瘦如柴瑟瑟发抖的连全套的军服都没有的新兵,“你说,鬼爱吃哪种类型呢?” 第一个开口的小“豺狼”赶紧献计,“头儿,这么多人,鬼不可能只吃一个人,多几个才更可信呢。” 第二个开口的小“豺狼”不甘示弱,“对!只要他们开不了口,谁敢说他们不是被鬼咬的呢!” 豺狼头儿对二人的计划非常满意,拍着大腿敲定主意,“就按你俩说的办!” “跑!”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十几个新兵向四处乱窜,尉保山压下心头的犹疑也跑向了密林。他想见爹娘,这一刻,哪怕是和爹娘死在一起,他也不要被当畜牲虐待了。耳边好像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和自己脚步声,他不顾荆棘擦破脸颊的刺痛,一直往前跑。 “快追!妈的,别让他们逃了!”豺狼头儿气急败坏,怎么也想不到一扭头,平时胆小如鼠任打任骂的新兵居然敢跑!实在令人生气,端起枪想瞄准射击,可惜树林太茂密,十几米外就看不到人影了,他猛地想到手里拿捏的把柄,厉声咆哮:“都给老子站住!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再不回来老子就抓了你们爹娘兄弟!” “轰隆”一声,心里的大鼓被敲破了,尉保山骤然觉得全身没了力气,他逃不过的,只要爹娘还在世一天,他们就能把自己当奴隶为所欲为。尉保山踉跄着停下步伐,向山坡倒下去,头先朝下触地的一瞬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拦住,他空洞的眼神移过去,看到了常爷深邃孤独的眸子。 远处还有尖锐凶狠的声音传来,“我数十个数,不回来的就等着给你们爹娘烧纸吧!十!九!八!七——” 尉保山站稳身体欲调头返回,被常爷紧紧地搂住了腰。 “噗通噗通……”的声音从近处传来,尉保山偏头看到一个新兵滚下山坡,他大惊失色,步子下意识跨出,还是没能脱离常爷的大掌,只得回身对上不发一言的常爷,二人忽视还在倒数的危险无声对视。 常爷一只手按住尉保山的肩膀,示意尉保山藏好,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到尉保山微微点头,他不太熟练地笑了笑,转身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四,三,二!”一次次折磨自己声音还在叫嚣。 尉保山浑身颤抖的说不出话,缓缓蹲下去,靠着冰冷的雪坡,试图借冰冷的刺激让自己不颤抖。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完全理不出思绪,被虐待的画面统统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在脑子里折磨他,周围呼啸的狂风、凌乱的脚步声、那些“豺狼”互相撕咬的争斗声都被他身体的防御系统隔绝,眼神没有任何聚焦地看着新旧伤疤叠加的惨不忍睹的双手。耳边隐约传来姚骞的声音“保山哥!我跟你一起啊!”又有曹宏奇的声音传来“山哥,快点!”还有常爷的声音“别怕!听我的!”…… 而现实是,三只豺狼背靠背看着四周无奈返回的十几个新兵,他们正要命令新兵去抓剩下的人,只见一个白影闪过,三个人的脖子皆被利爪抓破,血水冒了出来,三个人摸到一手血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看到那些新兵个个面露震惊,渐渐倒了下去。他们双眼圆圆睁着不甘心就这么没了作威作福作恶的机会,失去了任何感知,也很幸福地没有看到他们温热的尸体成了各种虫子的美食。 虫蚁疯狂而迅速进食的一幕,落入原本就胆战心惊颤颤巍巍的新兵眼里,彻底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一个个吼叫着跑远了。只有一个腿脚受伤的新兵,刚转身就摔倒了,他不受控制地回过头,赫然看到三副崭新的粉白的人骨头静静摆在草地上,强烈的恐惧令他发不出声,眼睛一翻,躺在了枯叶上。 一头孤傲的雪狼,浑身毛发如雪洁白,它站在一棵大树上,一双碧色冷眼漠视着四散逃窜已然疯魔的新兵,抬起自己前爪,上面有被冻成冰珠的血迹,伸出舌头舔干净血色冰晶,转身跃下大树,变成了独眼的常爷。 第78章 日薄西山,粉色霞光铺满小院,为冬日的凛冽添上几分柔媚,俨然另一个美好到逼近梦幻的世界。 屋内,云彦坐在榻上靠墙慵懒的看着医书,姚骞横躺在云彦腿上,把头埋在云彦腰间念叨着琐事,什么“送到佘子君那儿的人咋样了”、“洛平到底有没有疫病?”“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云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手指习惯性摸着姚骞的脉,眼眸蓦地一动,仔细地端看着怀里青年黝黑的短发、红润的脸庞、灵动的双眸、粉嫩的唇瓣,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镀着粉红的微光,直教人心里一片柔软,除了眼底的一丝青黑,不过还好,不太严重。 姚骞捕捉到云彦心虚的目光,抓住他修长的手指开始把玩,揣着逗弄他的心思问:“咋了?看你一脸心虚,不会是喜脉吧?” 云彦被他的言语惊得一抖,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鼻尖,轻斥道:“虚脉而已,咳咳,给你补补就好了。” 姚骞听着云彦的轻咳,舒眉展颜,笑的惬意,脑袋随意拱了拱,感觉到云彦突然愣了一下,笑意更浓,心里冒出坏水。 云彦忍无可忍,扔掉手里的书,掰过姚骞的脑袋,眯着眼看那阴谋得逞的笑颜,“故意使坏?” 姚骞有恃无恐,想扭头被云彦死死固定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袭击道,“坏了吗?那以后只能乖乖任我欺负了!” 这一下,云彦瞬间眼冒烈火,二人你来我往角力争斗互不相让,姚骞用双手阻拦,被云彦另一只手举在头顶牢牢捆住。 二人的较劲着,都不肯认输,四只眼睛火光冲天进行较量。 云彦手上毫不松懈,贴在姚骞耳边问:“咿嗷什么?骞宝告诉我。” 姚骞瞪了眼不知足的大尾巴狼,可惜眼神没有任何威慑,他死忍着不松口,只用鼻音吐出:“我——你——” 云彦得意地笑出声,大方地宣布:“一会儿都给你!” 舒朗而悦耳的笑声飘到空中,羞煞了天边的云霞,云霞腼赧地扭动身姿,挥舞袖带,彩带时而飞扬,时而并联,时而抟聚,时而流散。它们尽情地在半空嬉笑打闹,以轻纱遮面,探出明眸,窃窃窥视人间烟火和红尘滚滚。 小二送的饭盒在屋外覆满了冰霜,小棕和小岚好梦连连。唯有红烛彻夜跳跃,照着两个身影纠缠不休。姚骞的挑衅换来煎熬的“烙饼”体验,并且是正面反面翻过来翻过去,一轮又一轮热火烫的他外焦里嫩,像烙饼一般滋滋冒油花。 窗外夜风潇潇,屋里飓风阵阵,巫山云雨不停歇。 可怜了李八子,半夜上茅房听到了东家和姚骞不眠不休的缠绵,朦胧的精神豁然清醒。他不是被冻醒的,而是被惊醒的,心乱如麻的他第二天赶紧接了差使,送小棕父子出远门。 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他没精打采的趿拉着步子,一半因为后半夜的失眠,一半因为他想不通:东家只指了一半的路,他还想问剩下的,东家不耐烦地说小棕知道。他想着老马识途,可现在越走越陌生的目的地,令他心生疑惑——该不会东家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把他流放荒山吧? 走进深山,他确认前面是自己和小棕都不曾去过的地方,扯起缰绳拉小棕往回返,父子俩直接尥蹶子,李八子不敢放手,只能提心吊胆被一大一小两匹马逼着继续深入。 走到脚下无路草木丛杂,李八子心里越来越慌,他不禁想到东家每次看他冰冷又深沉的目光,一定是早就想打发他了,碍于骞哥的照顾才没有动手,此次把自己扔在这里,怕是要让自己生死由命了。此刻,就算自己原路返回,估计也会有阻挠。 尽管心里酸楚难忍,他一直没舍得真正远离骞哥,他不止是他的第一次悸动的对象,也是他当做兄长的亲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李八子仰头望向被树枝、藤条遮住大半的天空,今日,连日头都躲起来了,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为虎作伥方便东家处理他。罢了,今生已然错过,早日拥有来生也好。可是,自己现在死了,要跟骞哥阴阳相隔许久,那就以孤魂陪伴他左右吧。 不等他抽出心思想想家人,小棕突然“傲儿”长鸣一声,四蹄飞扬奔了出去,沉浸在忧伤中的李八子没有防备,手中的缰绳轻易被甩飞。小岚当即嘶鸣着,欢快地追着马爸爸而去,徒留李八子生无可恋地吃着一嘴泥土,怔在原地。 思及附近将是自己的埋骨之地,李八子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他沿着马父子离开的方向,拨开杂草游荡着,走了一段距离,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深林之中竟藏着一处桃源胜地。这里,不再是枯木缠绕的原野,而是一片广阔的草地,低矮的野草围着一汪碧波,碧波上有少许白色的冰霜,倒映着天上即将钻出云层的骄阳,可以想象,若是春夏季节,这里将是怎样的美轮美奂美不胜收。更令李八子震惊的是,围着碧波,挤满了一圈骏马,它们或黝黑,或赤红,或莹白,或棕黄,全都在欢欣鼓舞的肆意游玩。最外围贴着脸亲吻的,正是小棕父子和另一匹赤红骏马。 美色美景激起李八子差点消亡的心神,他恍然大悟,原来小棕它们是来寻家人的,难怪认识路呢!也就是说,东家没有送他来自生自灭,真是庸人自扰啊! “哎,你是谁?干甚的?!”李八子被身后骤然出现的厉声质问惊醒,回头的瞬间,鼻尖就对上了一根削尖的木刺。 第79章 李八子离开的时候,同样带了两匹马,只不过是一黑一白又高又壮油亮亮的两匹,他骑着一黑马驰骋在前,白马乖巧地跟在后面。为了防止他迷路,陈金秋,也就是拿木刺指着审问他的高大男人,专程把他送到了密林外。 他才知道,这里竟藏着东家的马场,那人正是马倌。真是意外又惊喜,东家的生意版图已经超出了他想象,喜的是,他小命暂时无忧,以后要更勤奋才是,最主要的,不能再让自己的心放纵,否则,咋死的他都不知道。 李八子心绪大起大落之间,同样不知道身后一个身影不远不近的缀着,一路从旷野进了小镇。 午饭时,小杨难得出现在了饭桌上,他向云彦、姚骞回禀了三件事:一是,他已于昨日晚间见过了曹宏奇及其上头的人,正式开始了合作;二是,佘子君传来消息,病人治愈全部离开,洛平已无疫病风险;三是,镇子里又多了大量新府军暗探。三人当即商定李八子回来后马上离开此地。 饭后,姚骞将他们的私人物品收拾妥当,交由小杨保管,并请他为江汉源等人传信,尤其是代为向陈剑答复,也是委婉拒绝了加入陈剑麾下。他和云彦则轻装简行,明日天亮出发,日落便可到达。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李八子带的尾巴先一步上门,使得姚骞和云彦改变了计划。他们与小杨匆匆分别,半路截住了李八子,随后,疾驰至一个小山村,在破窑里见到了阔别甚久的尉保山。 看到瘦了一大圈蓬头垢面的尉保山蹲在炕角,身上披着常爷的棉袄,布满红血丝的眼眶对着着破席子空洞无神,姚骞的心脏被揪的生疼,鼻头发酸。见到常爷只来得及问了路,就着急忙慌地赶路了,以至于尉保山的状态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姚骞在进门槛时差点绊倒,被云彦及时拉了一把才没坐地上。 姚骞扶着门框踉跄着进了门,嘴唇抖了几下没发出声,撑着炕沿走到尉保山面前,仔细察看了他面容上的大小疤痕、红肿开裂的手背骨节和带着青紫的脚脖子,以及微风轻易吹动的裤腿,仰头将要夺眶的眼泪逼回去,才轻声唤了一句:“保山哥。” 身后刚跟进来的云彦听出姚骞的哽咽,和常爷常平对视一眼,默默退至门外。 尉保山愣怔地抬起眼,姚骞成功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却没有引起他一丝变化,神情仍是麻木呆滞的。 注意着他细微反应的姚骞更加心疼,双手覆在尉保山交叠的手背上,又叫了一声:“保山哥!跟我回家吧?” 兴许是“回家”两个字触动了尉保山封闭的思维,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混浊的视线对准姚骞,眨了下眼皮,不确定地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了句:“骞娃?” 姚骞扭过头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和着哽咽“嗯”了一声,发觉自己声音太低,急忙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答道:“是我,哥,你能动吗?我扶你下来。” 姚骞把手伸到尉保山臂下,想搀扶他起身,反而被尉保山紧紧抓着,仰起被风霜欺压、为厄运凌虐的脸颊,带着岁月伤痕的双眼反复确认过眼前是自己可以亲近和信任的人,他双唇颤抖着喊:“骞娃?骞娃呀!”接着突然扑进姚骞怀里,双手从后面死死攥住姚骞的衣裳,佝偻着的身体抖如筛糠。沉寂而昏暗、寒冷且破落的土窑洞里,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沉闷的、低哑的、时断时续的犹如困兽从心底刨出的呜咽。 姚骞感受到兄弟在向自己传递他积压许久的哀痛、愤怒和绝望,便合上泪眼双手回抱任他用压抑的哀嚎倾诉。 屋外两个向来坚硬如铁的汉子,听着屋里那闻者揪心见者落泪的哭诉,又不约而同看向对方,眼底是相似的忧思和怆然。 替尉保山掖好被角,发现他眼里已有朦胧的睡意,姚骞安抚地轻拍下他的肩头,温声细语:“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尉保山嘴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个音节,如释重负地闭上沉重的眼皮,呼吸亦变得轻缓。 姚骞垂眸听了一瞬,放轻脚步挪到桌边准备熄灯,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去,回首注视着床上的轮廓,半晌,确定尉保山进入睡眠,他慢慢退出了卧房。 这里仍是镇上那家客栈,面临特殊情况,他们只能先就近安顿尉保山,推迟回洛平的计划,后续如何,其实他现在有点无暇顾及,他先得弄清楚尉保山到底经历了什么?若只是饥寒交迫他怎至于如此凄惨,连话都不敢和人说。 步伐急乱地转到隔壁屋子,推开门的同时就感到气氛不对,隔着饭桌站着的两个高大汉子,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桌上的饭菜还同他出门前一样丰盛。 想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不对付,但常平于自己有恩,更几次救了尉保山,姚骞急忙走到二人中间的位置,隔开二人能让人结冰的视线。先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给常平的杯子添满茶水,“哗啦啦”的水流声,令冷脸的二人缓和了神色。云彦对着姚骞的后背,看不清姚骞的面容,压下心中的疑问先坐了下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姚骞没有回头,心里刚泛起的一丝怒意散开,他端起斟满的茶杯双手递向常平,语气诚恳地说:“还没感谢常大哥,又一次救我兄弟于水火,今日招待不周,望大哥见谅。” 常平的目光转向姚骞时,已散了寒气,接下茶杯,一饮而尽,出声问道:“他睡着了?” 尽管声调没什么起伏,但姚骞仍是听出了他的关心,否则以他一贯少言少语的做派,这句话等同于废话。“嗯,”姚骞颔首,“我在他的粥里放了安神的药。”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淡淡一瞥,姚骞自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用饭吧,我们边吃边谈。” 常平应声坐下,像是刚反应过来姚骞的话,看着姚骞挑了挑眉,直来直往表达他的疑惑,“谈什么?” 姚骞算是看清他的直性子了,抛开对常平的暗中分析,表情略微凝重,“谈你遇到我保山哥时的事。” “咯噔”,云彦和常平心里同时惊跳了一下。 第80章 常平并没有细细描述这几天的丝丝缕缕,简略地说他从刀口救下尉保山后,尉保山就变得惶恐不安,任何人的靠近都令他止不住地发抖、尖叫甚至抽搐,整宿不睡,茶饭不思。常平不会安抚人,更不会治病,恰巧碰到他们出门,才有了法子。 云彦对常平的惜言如金很满意,放下心中的担忧,贴心地为姚骞夹菜,出门叫了热水,还帮常平斟了一杯茶。 姚骞听出了常平话中的掐头去尾,只当他在隐瞒自己的行踪没有多问,满腹疑问使他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便听常平接着说道。 “我来找你,希望你能照顾他,我好去把他父母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常平语气仍是平淡。 “安排尉伯和大大?什么意思?为甚要安排他们?安排到哪儿去?”姚骞不由一震,发出一串疑问。 “他和父母被人两头威胁,如今他脱困,他父母恐遭报复,唯有远走他乡,方能彻底摆脱胁迫,和危险。”回答的同时,常平深深地看了眼姚骞,又极其隐蔽地瞟了眼云彦。 云彦自然无所动容,他当初打听到尉保山父母生病,问及原因,只听说是年迈劳累所致,如今看来,那是他们有所隐瞒。既然如此,便怪不得自己,毕竟是旁人,他已仁至义尽。是以,当姚骞狐疑的目光投过来时,他的神色很坦然,丝毫没有愧欠和怜悯。 姚骞来不及多想,各种怨愤和担忧席卷着他的自制力,他手中的筷子变得弯曲,粗重地吐了口浊气,抬眸问常平:“你知晓了这么多,那知道是谁在胁迫他们吗?还是说,是谁和谁要置他们于死地?” 常平眸色微变,脑子里不由自主闪过被自己抓破喉咙的三个“豺狼”,暗自懊恼自己让他们死的太简单,“是驻扎在定北的新府军,头领是谁我不知。” “啪”,姚骞手中的一双筷子被折断,空气忽然寂静。可怕的沉默维持了近一刻钟,姚骞才忍住提刀出门的冲动,转向常平刚张口,就被突然起身飞出房门的常平震在原地,愣怔地看了看还在微微抖动的门,把不解的目光移向云彦。 云彦自然不便说出他们听到的动静,蹙了蹙眉,猜测道:“是不是尉保山醒了?你不放心的话就跟去——” 姚骞脑中“滋啦”一声电闪,霍然起身追出门外。 床上的尉保山显然陷入噩梦无法脱身,只见他神情痛苦,似惶恐,似伤心,不断左右摆动头部,顶着一头汗水呓语着什么。 率先赶过来的常平难得露出了淡漠以外的表情,拧着眉头,像担忧,像同情,站在床头手足无措看着尉保山。 姚骞大概扫了一眼,半蹲下去,抓住尉保山挥起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啊,都过去了,你已经安全了,尉伯和大大都好着呢。哥你安全了,听到了吗?骞娃陪着你呢。睡吧,睡醒我们一起回家。” 跟进来的云彦看到俩人又是拉手又是私语,心里的酸水汩汩冒泡,冷冷地睨了眼旁边杵着的常平想找点茬,可惜常平没接茬。早知道药量就该再大点,那样肯定不会醒了,云彦心里有一丝懊悔。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尉保山又嘟囔了两句什么,终于安静下来。姚骞用袖子替他拭去汗水,将他挣开的被角掖好,深深叹了口气。不经意暼到常平站的板正的身姿,心底起了几分疑虑,他的听觉敏锐自己曾见识过,可对尉保山的特殊照顾,似乎有些不寻常,该不会和自己一样吧?但细想,又觉得多虑了,毕竟自己跟云彦的这种情况不多见。总之,多个人关心兄弟是好事。 转身向常平使个眼色,推着云彦出了门,常平轻手轻脚关门的动作,令姚骞确定他待尉保山的不同,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压下那些遥远的猜想,他低声说:“常哥你也别急着走,等保山哥明日醒后,我跟他说说,你陪着他,我去安顿尉伯他们,否则,我担心他们不跟你走。” 常平垂眸思考着姚骞的提议,他明白姚骞说的都是对的,可仍免不了担心,“夜长梦多。”常平注视着姚骞。 “我们快马加鞭往别人面前赶。”姚骞思来想去也无万全之策,谁让尉保山状态不佳呢,他看向云彦询问:“你说呢?” 云彦先是和常平对视一眼,心里为这头孤狼也动了凡心感到惊奇,有点期待看到他的未来。转向姚骞时,眸光已变得柔和无比,“我们走小路,那群恶棍反应应当没这么快。” “那就这么定了!”姚骞一锤定音,拢了拢衣领,伸手去牵云彦,“回屋睡觉,明儿个早起。”四指刚碰到云彦手掌,脑子里一股电流窜出,像被施了定身法戛然定住身体,机械地扭头暼向常平,正好发现常平看着他俩即将交握的双手。 黑雾弥漫了整个脑壳,姚骞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仍没能说出什么。 谢天谢地,常平的目光转瞬即逝,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尉保山的卧房,隔着门轻轻出声:“我在这榻上睡。” 云彦扭头瞧了瞧自家爱侣那能吞下鸡蛋的嘴巴,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握住若即若离的手,带着身体僵直的青年往他们的卧房走。 进了屋,姚骞才从害羞窘迫的境地回神,看着云彦戏谑的目光没头没尾地问:“他这是知道了吧?” 云彦挑眉,眼中放出一缕危险意味,“你害怕被他知道?” “那倒不是,只是,保山哥还不知情,”姚骞真不怕,只是太过突然,他没心里准备而已。 “他不会多话的。”云彦安慰着他的青年,拉着姚骞往床边走。 “倒也是。”姚骞对此表示认同,这位常爷,比他家爱侣还淡漠,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天塌地陷仍处变不惊。 “赶紧睡吧,不是说明日要早起。”云彦把姚骞按在床上,伸手替青年解口子。 不料,他刚碰到姚骞脖子,姚骞就猛地挣开他的手,同时还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领口,严词拒绝道:“不许动我!你,你过分了啊!我,我,”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承受不了,只绷着脸说:“我不想喝粥了!我要吃肉!张大口吃大肉!” 姚骞一副宁死不从的烈男模样,一下就逗乐了云彦,“呵呵呵,哈哈——”云彦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姚骞笑得说不出话。 愉悦的笑声传到几屋之隔的卧房,仍是那么扰人,常平眼珠在眼皮下极速转动,不悦地吐着粗重鼻息,表示自己的不满。真是不知姚骞刚才有什么好尴尬的,哼,掩饰等于编故事,他离得老远就闻出这俩人身上混合着不分彼此的气味,欲盖弥彰的隐秘关系怕是下辈子也扯不断了,他才懒得管! 第81章 睡过一觉,尉保山精神明显好转,姚骞没问他那些悲惨经历,先说了他们三个准备尽早去接走他父母离家外出的盘算,后问他身体如何、愿不愿意跟着自己的东家谋生。一杯热水放温,姚骞就得到了尉保山肯定的回答。 然后,四人一起简单吃了早饭,姚骞又单独和尉保山坐了一会儿,说的话,也无非是那几句“往前看不困于过去、身体是谋事的本钱、日后都会变好的”等等,常平隔墙听着,心里莫名堵塞,他很意外姚骞三言两语就劝开了尉保山。可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好把目光投向仍带有寒意的云彦。 “我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跟他停留俗世,你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如何打算的?”云彦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常平这下是真疑惑了,眨了下仅有的一只眼皮,无声表达不解。 “算了,不知就不知吧,反正我不是帮你,估计你也不介意在谁底下干事,你,以后再说吧。”云彦觉得自己操心过多,更不该跟一只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的狼妖探讨人情世故、面子不面子的,撇下一头雾水的孤狼,去唤李八子套马车了。 常平又感受到了一种新体验,他好像被侮辱了,但他不知那是侮辱,或者说,这种侮辱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那些侮辱。等到他明白是被人鄙视了智商、情商时,那鄙视自己的豹子已不愿再点拨自己了。 后面尉保山又和常平单独说了几句话,这次姚骞可听不到,他也没空偷听,急着安抚某只昨晚没吃到肉的豹子去了。 在云彦的提议下,他们商定把尉保山暂时安排到佘子君在东边挨着黄河的一个县城的药堂里,那里如今主要是为云彦的药材做加工,佘子君偶尔会去。等到尉保山待着舒适了,再将他父母一起送过去。那里有渡口,日后有个什么变动,他们可以随时转移。 不消多说,姚骞安排李八子驾车送尉保山和常平去见小杨,因为佘子君的那个药堂,只有小杨去过。姚骞本还在纠结该不该请几个护卫随行,云彦认为没有必要,姚骞才想起常平的本事。再次千叮咛万嘱咐尉保山保重后,姚骞和云彦共乘一骑朝另一个方向奔驰。 大黑不愧是宝马,咳,时间太短,姚骞没来得及为新交的两匹马友取名,仍是先以颜色命名区分了,对着高大的身躯他叫不出“小”字,索性顺顺马毛,赐了个大黑、大白。这让云彦有点发愁,下次再换马,是不是得染个新颜色? 尽管驮着俩汉子,大黑仍能一日千里,当晚九点,他们进了王家角村。远远就被狗吠声吸引了注意,靠近后发现,狗吠声就在尉家大门外,一点月光下,看出尉家大大站在门口,冲远处小道上的人喊话,而七八只土狗在她面前拍成一排,朝着那人叫个不停。 跟着姚骞下马后,看清情形的云彦,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感受。他明明传话让设法保护老两口,怎么就找了这么几只没开窍的土狗?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妪能有什么危险,还是身上沾满鸡粪味的手里拿着几个鸡蛋的?那老大娘明显是来送或还鸡蛋的。这个玲珑,太名不符实了,心粗的堪比大象,自己不该对那头母牛报以希望。 勉强让人满意的是,那几只土狗一闻到他的味道就跑开了,使得姚骞以为是自己吓跑了土狗,急忙拉着尉家大大问原委。知道是昨天突然来的几只护院义士,不分青红皂白拦下一切想进院的人,姚骞觉得那些土狗都是正义的使者,奈何没时间多喂几个骨头。 简单说明他的来意,尉家大大就喊起了已经睡下的尉伯。二人心里是明显的舍不下故土,但都清楚地知道人挪活树挪死,硬守着破家只会自取灭亡。尤其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和儿子正在被人两边逼迫,现下儿子脱困,他们必须当机立断才能不成为儿子拖累。 连夜收拾了行囊,他们就把自家牛车套在大黑身上趁着黎明出发了。 送尉家夫妇的路上,姚骞这才有空细问尉保山被迫从军的过程,原来是他家山脚下的十几亩地下挖出了煤炭,新府军的人想以极低的价格买地开矿,被他们拒绝。于是便把尉保山强拉进军营,美其名曰当官发财,实则胁迫他们两口子把地永久性贱卖。 刚强如汉子的尉家大大头一回在小辈面前声泪俱下,控诉新府军的霸凌罪责。而且,不止他们家,那块地附近的几户农家都被迫贱卖土地不说,有的人还被逼着在矿里挖煤,出卖苦力最终换来的唯有饥寒交迫和拳脚加身。 经由自己爱戴的长辈之口,姚骞才深刻了解了这一年多里百姓的苦难岁月,当兵的腥风血雨,种地的惨遭剥削和奴役。比晚清政府还沉重的苛捐杂税,正在西北这片大地压迫着无数黔首,黎民原以为没了皇帝他们就熬出了头,殊不知,抢“皇位”的争斗还是以他们的命为战利品。 尉家大大的控诉,也帮姚骞看透了靖原军的未来,仅是一年,靖原军就显出了弱势,他们可能已经脱离当初救百姓出苦海的初衷,谁让他们自身难保呢,又何谈保护民众。如此看来,自己没有轻易答应陈剑是对的,兰林道的出路不在靖原军,未来的形势更加混乱和严峻。 姚骞不由想起曹宏奇的母亲,那个一人扶养曹家兄妹的弱女子,曹宏奇长年在外,那对弱柳扶风的母女,若是不加以保护,早晚被人惦记。遂忙向尉家大大打听,尉家大大对此算是松了一口气,说曹宏奇上次趁夜里探望他们时提及,会将他娘和妹妹接走,具体结果如何她不晓得。 姚骞一想就知自己不用担忧了,曹宏奇混出了名堂,必然也能看清形势,首先想的就是安顿亲人,不过,还是要设法再确认一下的好,自己能力不大,但他想护住给过自己帮助和温暖的人。 尉伯伯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多开口,偶尔一两句,说出的全是精髓,比如他说新府军是“西边的日头,往黑里赶呢”,说靖原军是“背地里的雪,撑不过春天”,还说曹宏奇做事“志气太大容易远离本心。” 姚骞反复品他话中的深意,忽然觉得尉保山的通透应该来自他爹,而非简单继承了他母亲的大大咧咧,心里默默祈祷,尉保山这次能早日走出阴霾恢复如前。 再次改变路线,花将军亲自驾车将马车带向去凤栖镇的路上,却不想差点染上疫病。 第82章 晌午在路过的村子讨了热水吃了些干粮,快天黑就看到了泛着金光的万凤塔尖,残阳已经收敛了大片光芒,身后的红霞也被不同深浅的灰色取代,只留一点余韵让人远远就把目光聚在这座百年古刹上。虽不胜往日香火鼎盛,但那佛光依旧普照远近而来的十方施主。正所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寺庙亦不在殿宇辉煌,而在和尚法师能不能传经布道,能不能起心动念皆利他、助众生行善布施。 “当,当,当,”庄重沉稳的钟声传到耳边,令人肃然起敬,姚骞挪到车厢外,欣赏起落暮钟鸣带来的片刻清宁。 云彦以为他出来是为了陪自己,心里暖洋洋地跟姚骞说悄悄话,“外面冷,你快进去!我一个人就行。”说是赶车,其实他连鞭子都不拿,有需要悄然哼两句,有灵性的大黑秒懂。 姚骞也压低声音,把脑袋和云彦凑一起,“让他俩歇会儿,我总在里面,他们不自在。” 自作多情的云彦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爱侣,委屈却不能说,猛然在他唇上用力“啵”了一下,看到青年吓得脸都白了,又是往车厢瞧,又是往周围路边看的,他嘴角噙着坏笑,委屈赶跑,浑身舒坦。 姚骞以凶狠的眼神警示他,用拉远最大距离对他这种故意吓唬自己的行为表示谴责,数到六,钟声结束,他不明其义地问云彦,“敲6下钟,是什么意思?” 云彦戏谑的眼神一凝,沉吟道:“据闻,佛寺钟敲6声,多为特殊场合召集僧众。” 姚骞莫名感到那钟声似在召集自己,他眺望高耸入云的佛塔,最后一缕天光已从塔尖飘走,青灰色塔身渐渐融入暮霭,若隐若现的朦胧为它平添几分庄严与神秘,引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瞻仰、去朝拜。“我们去看看吧,”姚骞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恍然发觉自己离开这座寺庙已有十年之久,他以往多次路过,从未想着进去看看,唯有今天起了故地重游的心思,遂又补充一句“兴许还能吃顿斋饭。” 被突然的念头干扰的姚骞,没有注意到云彦的沉默,倘若他侧首,便能看到同样心思沉重的云彦,那复杂的神色从他深沉的眸色传出,仿佛囊括了苦、集、灭、道四圣谛的烙印。 若是能避开,云彦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踏入那里,更不想姚骞靠近那里。可冥冥之中,他们总与那里有牵扯不断的因缘,几度轮回,已然分不清何为因、何为果。那里既有他们的缘起,也曾因它缘聚。 云彦心里的酸辛苦楚、以往体会过的悲痛欲绝、滔天愤恨等等都涌了出来,他想尽力遗忘,事实上,和姚骞再次团聚后,他也在慢慢淡忘,可有些东西,即便身死魂破,却在他打开记忆缝隙的同时,跟着死灰复燃了。唉,是祸躲不过啊!不知,这一世,那人还会在这里吗?若是遇见,又将带来怎样的变故? 大黑腿长步子大,一抬头,它已跑出半里地。夜色渐浓,看不清远处的景物,隐约听见有人群聚集的喧闹声。 姚骞抻着脖子,想看清前面的动静,奈何目力有限,他握住云彦的胳膊问:“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很多人?” 云彦略微平复了下激涌的心潮,不愿姚骞看出他的情绪起伏,目光对准前方,骤然一惊,在不到一里地的寺庙门口,围着不少百姓,有的想往里挤,有的在往外退。他们声音不大,隐约在喊“救命”之类的话。 云彦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是有很多人,看不清。” “莫非真在办什么法会吧?都来吃斋饭的?”姚骞低声揣测着,突然看到那边有了一点光亮,惊喜地叫:“快看!有人举着火把出来了!”他说着还在大黑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大黑跑起来!咱去庙里给你祈福!”说完转身钻进马车,跟尉家二老商量先去庙里上香的事,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云彦实在没法打击他,借着一星火光,他已经看出几个人脸上的愁云惨淡,甚至隐约散发着死气。若是有路可绕,他一定暗中指使大黑跑的远远的,可惜那是必经之地。 等姚骞听着声音从车厢爬出来时,寺庙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不过,曾经厚重高大的木门,此时被哀嚎的人群挡的看不清形状。出了车厢,混杂的喧嚣听的更加清晰,有老翁的闷头抽泣,有孩童的呼痛呻吟,有妇人的哀求祈祷,还有和尚的劝解叹息……唯独没有日常萦绕耳旁的诵经声。 姚骞先前的期待不复存在,和云彦无声对视一眼,跳下车辕,云彦紧跟着下了马车,摸了摸大黑脊背,两步追上姚骞,二人并肩走近人群。 人群外围的一名中年汉子招呼其他人,咳两声,说两句,“走吧,师傅们都病倒了,咳咳,咱进去也,咳咳,也不过一起等死。咳咳——” 在他不远处的树下,蹲着几个人,唯一的一位婆姨喘息着说:“往哪儿走呢,到处都是瘟疫。” 另一个汉子说:“走不了多远,就死到半路上,还不如就靠着这树,死了正好有和尚给咱超度,下辈子投个好胎,转到地主家。” 先开口的中年汉子又忍着咳意说:“外头多的是大夫,不可能都倒下了吧?咳咳,”猛咳一阵才说出后面的话,“咱在这是互相添负担,咳咳,里头已经挤的容不下了,咳咳,你们就准备这么冻着?咳咳,病不死也得冻死!咳咳——” 大门侧面,几个小和尚拖着病躯刚生起一堆火让外面的人取暖,人群一下子又往里挤着,他们个个带着病容,明知道聚集会增加染病的风险,仍像飞蛾一般朝着火源扑过去。有的人腿脚无力,抓住旁人往前移,有的人不顾身侧摇摇欲坠的身躯,把最后的力气都聚到肩膀处使劲钻着,因此,有烂的仅剩一根麻绳的草鞋彻底断干净被甩出了人群。 和尚沙哑的声音在中间响起,“施主们别挤,我们等下再点一堆,再跟乡党们说一下怀初法师的话,别往庙里挤了,里面真的没地方了,还都是比你们严重的。今日天晚,大家喝点米汤,明日就各寻出路吧。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来给施主们诊病了,没说两句话就昏了。庙里的小米也没了,只够大家这一顿了。” 听着周遭的声音,姚骞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努力想看清那些人的病容,可惜光线不足。突然胳膊被旁边的云彦扯住,姚骞下意识回头,见云彦停下脚步,担忧的神情无声阻拦他靠近病源中心。 姚骞停止步伐,静静伫立片刻,抬头望了望星辰中的万凤塔,塔尖的另一边,弯弯的月牙高悬着,映照出它周围一朵杨树叶子状的灰云,它们似安闲不问世事,又似已看惯生老病死无动于衷,只是远远俯瞰渺小的蝼蚁。而他,也是蝼蚁的一员,物伤其类秋鸣也悲,他做不到置之不理。即使可能会损伤自己,即使他始终在依靠云彦的力量,他仍想尽最后的力量,对于亲人如此,对于不认识的人,他也想那么做。 姚骞看向云彦时,云彦就知道他思考出了答案,放开他的手臂,迅速从兜里掏出手帕,撕成两个三角巾,递给姚骞一个。 姚骞会心微笑,接过手巾先给云彦遮住了口鼻,贴近云彦时,他轻声耳语:“又要云哥出钱出力了。” 云彦也学着他贴在耳边小声说:“云哥出的高兴!” 第83章 系好面巾,姚骞拉着云彦穿过人群,挤到两位衣袍破旧的和尚面前,合十一礼。 尽管隔着巾帕,两位年轻的和尚看清明显不是普通人的来者,急忙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敢问两位——” “这位是我家兄长,略微懂点医理,不知能为各位法师和乡党做些什么?”姚骞礼貌而谦虚地对着两位年轻和尚说着,同时缓缓扫了眼众人,目光复又落在和尚面上。 姚骞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吵嚷的人群里扔下一颗噤声丸,原本虚弱无力的男女老少在齐齐安静瞬间后,又陡然喧闹起来,连他们的疫病都好了几分。他们用不同的话语请求神医的救治,急切的朝前伸手,恨不得大夫立马就给他们拔出病根抽走痛苦。 两位和尚看上去经验不多,对于如此亢奋的人群无力应对,只慌忙地劝着“别挤!都别急!听我说!” 云彦挡在姚骞面前,皱了皱眉,忍住火气,用洪亮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发号指令:“肃静!” 众人再次如吞了噤声丸,周围只剩下夜风穿过门洞的簌簌和枯木燃烧的毕毕剥剥。姚骞看看众人,与两位和尚相觑一眼,从后面顺了顺云彦的后背,闪身到云彦面前,和声对众人开口:“乡党们别急,我们既是站到这儿了,就是来帮大家的,都往前挤是没用的,我们先跟师傅们了解一下情况,再给大家一一诊治,叔伯婶子们耐心等候一阵儿,行吧?” “行!”众人稀稀拉拉地应下。 有人喊了句:“粥好了!” 姚骞扭头看到一个和尚和一个年轻汉子抬着大桶从庙里往外走着,没有补丁的衣着显出年轻汉子不属于出家人,姚骞匆匆一瞥,急忙让出路。倒是比姚骞更靠中央的云彦因那俩人出了神,姚骞拉了一把,他才闪身躲开。 这次,人群变得规矩了很多,有序地在火堆前排起了队,很快有一位女子从庙里出来,端着一竹筐各不相同的碗。 年轻和尚嘱咐众人:“正好大家先用点米汤,碗不够了等一等,前面的喝完洗了再用。” 说完留另一个和尚照顾现场,将云彦和姚骞请进了寺庙。 姚骞一进门就对和尚说了给外面马车上的人送些热水,没有干净的碗可以等洗完再送,年轻和尚听了,拦住还要再抬桶的那位和尚交代一声,带着二人进了东边的一间侧殿,开始介绍庙里和尚及病患的情况。 经过分析和商议,他们决定先对今日白天刚住进来卧床不起的一些病患开始诊治,原先住进来的已经有怀初法师诊治过,他们的病情大都得以控制,其余的在用药,暂时先让外面的人等候一下。 于是,接待他们的尘明和尚便腾出一间柴房给二人用,尘明也是如今唯一能负责大小事务的人选,其他几位法师病的病,小的小,都已经分身乏术。他先是和姚骞搬来桌椅,又亲自把热水给二人盛好,然后请抬粥的尘净和尚和男居士去安抚外面的人。接着,按云彦要求去准备石灰清扫房间、干净的布帕为病患遮挡口鼻等事宜。 屋里就剩二人时,姚骞喝了口热茶,和云彦商量起捐献粮食和药材的事,毕竟这里的人要想痊愈,只靠诊断是好不了的。且天气寒冷,没有足够的饮食和衣物,光靠喝药也治不好他们。 云彦说,药材镇里有,只不过不多,粮食和衣物、被褥等可以先把家里的拿来,再送信让他们从县里快马送来,赶明日天黑应当能到。 姚骞便提议,他先跟着和尚们安抚一下众人,再去镇里安顿好尉家二老,顺便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过来。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跟云彦低声说:“哥,你的医术,没问题吧?” 云彦不知他是担忧众人,还是担忧自己多一点,总之自己心里有点不快,就没直接回答,“前两天不是刚给你兄弟看过?你觉得有问题吗?” 姚骞眼睛一下睁的又大又圆,表情既慌张又委屈,灵活的舌头像打了结,绕不出牙齿的阻塞,攥住云彦衣襟的手不自觉拧起了麻花。口水都快咽干了才期期艾艾地说:“你不是都给我号脉了吗?小杨还说,你还给小岚开药了,我现在都夸下海口了,哥呀,你倒给我句实话啊,你到底懂多少啊?” 云彦见他眉眼、口鼻、双颊都向中间挤压,难得露出了少见的哭笑不得,勾出了记忆里他小时候的样子,心里不仅窃喜还颇为怀念错过了这一世那可可爱爱又小滑头的姚骞。 拾得那久远而炫目的朝花时光,云彦心里涌起一股知足和静谧,他揉了揉姚骞的头发,又屈指刮了刮他有点泛油光的鼻头,勾起唇角,先是一脸骄傲自大地说:“但凡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医术,我都倒背如流!” 姚骞跟着他的话,瞬间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可云彦话锋一转,“但实际诊治过的,就你、小岚和尉保山。”说着,他还伸出三根手指,让姚骞好数个明白。 惊愕地一眨眼,姚骞肩膀垮下去,听闻有脚步声靠近,他一手捂住云彦的嘴,一手抓住那三根直愣愣的手指,他沉声交代云彦:“刚才的话当我没说,你就,大胆治吧,只要他们吃饱喝足穿暖了,其余的,佛祖会保佑的!” 说完悄悄话,他把口巾转正遮住口鼻,就扬起笑眼对着推门而入的尘明,“刚才忘了告诉师傅,我们家里是做生意的,可以捐些药材、衣物……” 云彦侧身看着姚骞,心说:又发现了骞宝新的一面,人生值得走一遭! 姚骞陪着云彦为躺卧在正殿的气息奄奄的汉子婆姨一一检查着,观气色、听声息、问症候、切脉象,云彦说着诊断结果,姚骞在纸上一一记录,并记下需要配的药和后续的照护,如针灸、刮痧、配合的饮食。除了个别完全昏迷且无人知其病情的,躺在门板、木板上的二十来个中老年男女,经过两个小时才初步诊断完毕。 吩咐尘明和尚将能做的先做了,二人休息了片刻,姚骞就暂时离开了寺庙,留下先前抬过饭桶的青年居士邓显思给云彦当助手。看他和自己见礼时表现出的良好教养,可见他不是一般平头百姓,他看自己的眼神没有多余的探究,说明他不认得自己。但凭着自己从地狱杀出来的强大魂力判断,这人内里的确是前几世与自己纠缠不清的魂魄。难道他忘了一切?抑或是,那个能为他保住魂魄的人,放弃了转世时延续上一世的记忆? 看他按自己使唤任劳任怨艰难地为一位浑身冒着酸臭的老媪翻身,云彦很想使点小计谋让他远离西北,或者因为某个意外英年早逝。 第84章 姚骞是第二日凌晨返回寺里的,他先给所有人分了布条,让他们遮住口鼻,然后把东西交给尘明和尚分配,自己拉着云彦在新铺好的板子上靠着墙休息。 云彦其实没有太强的睡意,但为了他能睡的舒服,就窝着高大的身躯给他当倚靠。看着青年面上的倦容,他的心疼是深刻的,但他没有反对姚骞这么拼命,是因为他知道,不论他想与不想,姚骞都会这么做,也需要这样做。这些看似是小事,于那些遭受病痛命悬一线的人而言,就是天大的事。救命的恩情,会让他们甘心做姚骞的拥趸,当姚骞振臂一呼的时候,他们便会自觉去发动他人共同拥趸。这无疑是一本万利的事,云彦从姚骞下马车时就想到了,不知姚骞是否开窍? 或许,他应该着手安排类似的事宜了,从劳苦大众实际需求做起,以姚骞的名义,行小善积大德。民贵君轻,无论是上位者的真实主张,还是笼络人心的权宜之计,都必须靠一点一滴的日常积累。这些,旁人可能是从史册中总结的,但他是亲身见闻中经历,是以,感知的更深刻,铭记的更清楚。日后,他得再把这些慢慢教给他的青年,相信生长在贫民中的骞宝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晨光爬上窗棂,云彦伸手想解开面巾,忽的停住动作,对着窗户举起手掌,挡住明耀的光芒,方便他的青年多睡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云彦嗅了嗅鼻子,又是那该死的邓显思,脸上不禁浮现愠怒,想赶走他,左右瞟了瞟,干什么都会吵醒姚骞,吐口浊气,闭着眼装睡。 走到门口的邓显思已经尽力放轻了脚步,抬手想推门,又顿了顿,便把眼睛移到门缝处,闭上另一只眼,从窄窄的缝隙里一寸寸搜寻过去,看到了靠墙而眠的俩人。那副宁静美好的画面无端令他心头一阵悸动,随和亲切的那个男子正把头靠在总是冷脸对自己的另一名男子,而被靠着的那位姿势明显很不舒服,但他仍然用一只手揽着那人的肩膀,盖在身上的一件大氅,被靠之人只盖了一角。淡黄的曙光分着格柔柔洒在他们身上,使他们安睡的姿态更显甜柔深谧。连简陋凌乱的柴房,也变得宛如温馨的仙居。他们亲密无间的姿势,叫人诧异且羡慕,邓显思看的眼睛又酸又热,即使有面巾挡住口鼻,他也能看出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风华绝色,与他以往见过的风流才子都不同。认识不过半天时间,他将永远记得他们,他在心里这样想。 匆忙吃了个杂粮馍补充了体力,姚骞跟着云彦把昨夜挤在门外的全部诊查一番。这些人,云彦将他们分成三类,甲类是病情严重的,他们需要卧床休息和别人照顾,云彦会用针灸和汤药双管齐下;乙类是病情稍重的,他们也要以休息为主,但无需别人照料,他们中有几个可以帮忙煎药;丙类是病情轻微的,他们先给服用了些现成的药丸,就去帮助照顾甲类的病患了。三类中,乙类人数众多,丙类最少。 这么做,是因为姚骞才知道,小寺庙里仅有9名僧人,其中60岁以上4位,10岁以下两位,而10-60岁之间的,仅有他们见过的撑着病体劳动的尘明和尚三人。最近一直靠着附近十几位居士即邓显思他们的帮忙,才会收治那么多老乡。如今,不论居士僧人,老的小的都倒下了,能爬起来的不足10人。要想照顾好庙中原来挤的80来人加昨夜围堵的60多人,实在太难。 他们既要不停汲水清洗房屋、被褥、被呕吐物弄脏的衣物、各类用品,又要做饭煎药喂饭喂药,还要搭建简易木棚供晚上避寒,纵使各个三头六臂也远不够用。 不过,因为姚骞和云彦的出现,老弱病残们仿佛都看到了希望,病气去了三分,摇晃的能站住了,手脚软的能拿起扫把了,吃不下饭的也能咽进米汤了。他们互相带动着,争先做着力所能及的事,萦绕在寺庙里萎靡颓败的气息,换做了热火朝天的分工明确、合作劳动。 这一切,都是云彦出主意,姚骞负责沟通协调,然后井然有序地安排下去,他时而温声鼓励老妪,时而厉声斥责懒汉,时而妙语逗乐孩童,很快就获得了不同年纪的人群的好感。少年的凄惨经历,没有打败他的青年,反而练就了他与各类人打成一片的交际能力,关于这一点,他是想感谢老天保佑的。云彦看着穿行在前殿后院厢房灶台中的青年,路过他身边时,还偷偷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调皮地眨眨眼,轻快而忙碌的身影像镀了金光,异常明媚耀眼。 云彦收回目光,坐到桌边提笔写药方,他之所以能提点姚骞有条理地做各项工作,并非姚骞夸的聪明绝顶,而且他曾见佘子君做过。不过,几十年前,他是佘子君的临时帮手,跟着跑腿打杂的,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赶鸭子上架当了大夫,说心里不虚那是假的,他只是面上不显,毕竟人命关天,还关乎到姚骞的名誉,拿这么多人练手他得万分谨慎。 回想第一次看见时,还私下里嘲讽佘子君,为何冒着被染病的风险贴钱贴物地救那些愚民,佘子君不多辩解,最后被他说的烦了,告诉他是为了一个人。他当初很不理解,会为了一人,去救千万人,如今彻底明白了。他也算在为了一人救百人了,可见世事难料。 一直忙到日头累的倒下西山,云彦和姚骞终于踏踏实实坐在蒲团上,靠着墙根看余晖,云彦给姚骞递上一个水囊。姚骞接过二话不说灌下几口,才发现是掺了药材的水,偏头苦着俊脸看着云彦,“这都放了什么啊?” “黄芪、防风、桑叶、芦根、野菊花、黄芩、甘草、白术”,云彦接过水囊拧好塞子,神情凝重道:“预防的,记住,这个水囊就你自己用,不许给任何人用。” “你也不行吗?”姚骞看出那是当初他们进山找人时用过的水囊,竟然不知也被带过来了。 “我也不行。我们正处在疫病中间,不得不防。”云彦说着用手背给青年蹭拭了下巴上的灰渍。 姚骞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当心的。也不知哑伯有没有及时把你的信传出去?”姚骞昨夜着急送东西回寺庙,就让一直照顾他们的哑伯把云彦的信送到镇里的店铺,云彦说那有他的人会安排一切。 姚骞话音刚落,大门口就传来激动的人声,云彦随便暼了眼说:“这不就来了。” 姚骞急忙扶着墙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接着,他被那大阵势惊呆了,来的人他没见过,但领头的人扬声是姚公子派人送来的,整整十个马车、牛车,装的满满当当,一下吸引了所有能动的人。大家欢喜地和来人一起往寺里搬东西,热闹的场面像办宴席,且每一个搬着东西路过姚骞的人都会笑着跟姚骞道谢。 一时间,姚骞内心激动又复杂,原因是,送来的东西简直不能再齐备,大到一袋袋粮食、药材、石灰,小到锅碗瓢盆棉衣棉被,连皂角、食盐、笔墨纸砚等,都应有尽有。 姚骞怔怔地把目光投向始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云彦身上,他觉得他看到了活的菩萨,比殿里那尊观音菩萨更仁慈的菩萨。那是独属于他的、会爱他所爱的菩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没有这样一个为拯救他而来的菩萨了。 多年以后,姚骞总在心里把云彦当成自己的菩萨,即使知道他并非看上去那么慈悲心肠,因为那个人会甘愿背负血腥把他前世今生的善心留给自己,每次只要自己回眸,他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他、等着他。 第85章 第三日,附近染病村民闻风投奔小寺庙,寺庙人满为患,姚骞让云彦大概看过后,能动的拿药回家,不能动的由云彦的人赶车送回去,实在严重的两位留了下来。 昨日云彦的人放下东西后,走了一半,留下一半帮助照顾病患。也多亏了四位汉子的加入,不然他们都没有机会喘口气,因为晚上也有老人病情反复,他们不得不频繁查看,而之前能干活的居士和3位和尚,昨夜也都发病了。或许是他们精神上有了松懈,病情异常凶猛,一个吐不停,一个不住拉,还有一个高热不断。 所幸,今日怀初法师精神好转,老和尚挂念众人,非要起来看看大家,姚骞只能搀扶着他从厢房开始转。老法师为几位病情反复的、严重的老人切了脉,对云彦的治疗和用药加以肯定,姚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这也是他陪着老法师的缘故。 隔着面巾姚骞不能将他法相看清,但也感觉到他的慈悲为怀,是真正奉行普度众生的和尚,比冷冰冰的佛祖更平易近人乐于助人。 当老法师走过前院看到正在屋外为一位婆姨号脉的云彦时,突然停住脚步,静静看了一瞬云彦的侧脸,单手施了佛礼,轻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云彦早就知道有人过来,只是不想理会,可人家都开口了,他再不理有些不正常,只能扭头微微颔首。这人他没见过,但看那老眼深沉暗含探究的意思,没准知道自己,只要他不使坏,自己可以忽略不计。 姚骞见状忙介绍道:“这便是我家兄长,初次替人诊治,也是仓促之下的无奈,希望乡党们不要怪他医术不精。”这两天,他再三跟被诊治的人说明,就怕有个万一使云彦担上不好的名声,那样的话,就算云彦不在乎,他也会为云哥衔冤。 怀初法师回过头看着如此关爱兄长的姚骞,微微一笑道:“姚施主放心,一切有佛祖保佑。”慈眉善目的样子,令姚骞无法不相信佛祖真会照顾他俩。 当日夜里,仍有一位老汉在回光返照留下遗言后去见佛祖了,姚骞慌张地跑到云彦跟前,不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心存善念力行善事不假,但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了,早年流浪市井时,见多了以怨报德的事,苦难的贫民对于向他们施以援手的人会轻易地磕头跪拜,也会对导致他们陷入危机的人深恶痛恨甚至举起屠刀,究其原因,大抵是他们脆弱的神经很容易被修复,也很容易崩坏。 似乎真有佛祖保佑,当时怀初法师正在一旁喝药,老汉的儿媳拖着病躯正照顾老汉,是以,怀初法师在说出老汉原先的各种沉疴痼疾后,众人就知晓了老汉大限已至。怀初法师当即为老汉念经超度,闻声而来的尘明和尚和另一位法师加入其列,邓显思周到地找来一套新衣裳当做老人寿衣。没有孝子贤孙披麻戴孝送葬,只在旁的儿媳三叩九拜后,就和前几天的逝者一样,从寺庙后门抬到空地火化了。否则,可能会有更多人因为一具遗体染病,这也是疫病期间处理尸体的惯例,大部分都已接受了。 云彦陪着姚骞站在火光前默哀,邓显思扶着尘明和尚,余光却在二人身上,比起云彦,他看出姚骞似乎更悲伤,他有心开解几句,奈何云彦冰冷的面容令他怯步。 翌日,邓显思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因为他发病而得来的机会。躺在门板搭成的床上,邓显思一阵冷一阵热,云彦随便给他看了看,就走了,姚骞想着这人心性不错,出身富贵还能忍冻挨饿帮助鳏寡孤独,就嘱咐云彦下面的宁娃照顾他。 起身要走,被邓显思拉住衣襟。邓显思此刻冷的牙齿打颤,他裹着被子眼神发飘,仍坚持跟姚骞交代一些琐事,“尘明法师让我记下每天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粮,他说再过两日,等他好点了,要去镇上药堂、富绅家化缘,不能只靠着你们兄弟救济。”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姚骞了,拍了拍脑袋才看清姚骞同情的目光,“你帮忙记一下,本子就在菩萨供桌的经筒下压着。” 姚骞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抽出衣襟想让他休息,可这人又抓住另一块衣襟。姚骞放轻语调安抚他,“我记,你放心吧,赶紧闭眼睡觉,休息好了病就好了。” 谁知这人是个犟驴,闭着眼晃了晃脑袋语无伦次地小声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你别难过,我们尽力了,他们难过是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说完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了。 “好好,我晓得了,你赶紧歇着吧,甚也不用操心了。”姚骞心里默默佩服起这人来,自己都烧迷糊了,还一个劲儿安慰他,不愧是居士。 正好宁娃端着热水过来,姚骞赶紧掰开他的手,将碗放进他手里,让他多喝热水,然后请宁娃给这人用温水擦拭四肢腋下助其退烧。姚骞不敢再耽误他养病,火烧眉毛一样出去了,邓显思见状竟然翘起嘴角笑了笑。 晌午过后,姚骞和云彦难得小憩,但他们没敢松懈,缓了缓疲乏就开始制药了。染病的人多,用的药就多,制好的药根本是杯水车薪。他们只能抽空分拣加工,有的要晒,有的要裁,有的要磨,有的要炒,繁冗费时,不得清闲。云彦是被佘子君耳濡目染过的技术,对姚骞要求也高,姚骞只得跟着他卖力地学。 这几日天气都非常配合,可能是佛祖显了灵,给罹患疾病的穷苦人减轻了几分痛楚。西北风告了假不知踪迹,日头按时起床明亮地照着,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姚骞和云彦手里忙不停,嘴上随意抒发某个想法。二人连着几日不打理自己,胡茬都冒出不少,身上的衣裳沾了杂质,皱皱巴巴,完全一副农家汉子的模样。姚骞对这样的云彦颇为稀罕,看一眼,笑意融融。云彦看他笑,也回一个淡淡笑容,无比安心而自在,享受着山野平淡闲逸的清悠时光。 二人正说着如今镇里疫病的好转趋势,宁娃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一位老妪口吐白沫心慌气短四肢发抖,像是不行了。二人撂下东西奔过去,云彦急忙摸脉,姚骞喊了两声“大大”,老妪意识模糊只能从嗓音里发出轻微的“嗯嗯”声,姚骞询问他人变故前后,照顾老妪的汉子说突然就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他们发现就喊人了。 姚骞看向云彦,云彦难得表情凝重,他默默地打开针包,抽出银针,却停在半空中,迟疑地看着姚骞。 姚骞微微一颤,忍着心慌问:“咋的了?” 周围几人开始催促道“不行了!”“快扎针啊!” 云彦眼珠左右转动,极其细微地对姚骞摇了摇头,姚骞这才明白了意思,起身问众人:“有没有她家亲戚?谁认识她家人?” 第86章 姚骞的高声急呼,喊醒了另一边昏睡的老汉,老汉从人群缝隙里看到老妪,沙哑地喊了两声,“哎,这儿!”旁人才注意到他。 姚骞急忙跨过去,抓住他挥舞的手问:“伯伯,你认识那个大大?她是你甚人呢?” “我们是一个村的,邻居,”老汉气喘吁吁说。 “她家娃们呢?她家老汉呢?还有没有孙子侄子?”姚骞连忙又问。 身后的人群还在胡乱出主意催促着:“哎呀,这咋办呀?”“赶紧灌药吧!”“好大夫你快想办法呀!” “老汉死了,女子不管她,儿子打战去了,”老汉说的缓慢。 姚骞不得已又问一句:“孙子呢?侄儿呢?兄弟姊妹呢?” 门外跑进一个婆姨,尖声喊着:“我嫂子咋了?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她看到云彦只蹲在一旁偏头盯着姚骞,粗糙的手在云彦肩膀上推了把,“赶紧治哩吗?等甚呢?” 转身的姚骞正好看到这一幕,冲过去把她挤到一边,指着老妪说:“这是你嫂子?亲嫂子?” “你管这些干甚哩,我家公爹和她家公爹是亲弟兄,先治病哩嘛!”这婆姨焦急之下露出了野蛮劲儿。 “她情况严重,你来了就行,咱先说好了,我哥给她治了,万一不行,你可别怨我们。”姚骞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态度和语气。 “哎呀,你们先治吧,治什么样算什么样儿!”婆姨想伸手动老妪,被云彦一把挡开。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着:“先治病吧,哪有空管那么多呢!”“就是!”“这病太厉害了!” 姚骞听完,一只手搭了搭云彦的肩膀,蹲在他身边,沉声说:“哥!我们尽力试试!”然后又叫老妪“大大,你能听见吗?眨一下眼!” 老妪眼皮微微动了动,显然无力完全睁开,嘴里的泡沫还在一点一点往外流。 云彦对姚骞点点头,一根银针扎下去,老妪不抽搐了,众人立即露出喜色,可云彦第二针又迟疑了,紧接着就看见老妪四肢不抖了。众人低声议论“好了吧”,云彦却是捏着银针,开始颤抖,他感觉老妪胸膛起伏小了。 姚骞低声在云彦耳边说:“不对吗?” 云彦突然收拾银针,跪下去要翻老妪眼皮,被猛然冲过来的人从后面扯住胳膊,那人同时厉声喊了句“别动!” 众人闻声看过去,看到那青年汉子已经蹲下身,一手摸着脉,一手掀老妪眼皮。 姚骞怔了怔,认出他是小何大夫,急忙抓住云彦的手腕庆幸道:“是何大夫!” 后来的婆姨收回要阻拦的手,呐呐道:“大夫啊,这么年轻。” 其余人也低声谈论,说什么的都有,姚骞顾不上理会他们,低声问:“何大夫——” 何大夫打断他的话,扫了眼姚骞,快速吩咐道:“清除她口里的秽物!别让她咬舌头!”说着,就近打开云彦的针包,手速极快地下针,吩咐云彦:“固定住她的头,别让她乱动!” 云彦没有出声,移了位置双手稳住老妪的头,接着他眼睛蓦地睁大,因为他看到何大夫行的针与他计划扎的完全相反,他看了眼何大夫镇定的神色,急遽呼吸两下,掩下内心的震骇和后怕。 周围人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宁娃帮姚骞清理老妪口中的秽物,见众人只顾议论,无奈地低斥一句:“你们别围着了,万一还有人突发急症呢?” 后来的婆姨也反应过来,说了句“我去打水”,快速离开了,其余人这才退开。 小何大夫听到关门声,急忙喊了句:“别关门!” 姚骞扭头对门口呆住的人说:“听何大夫的,把门开着!” 小何大夫扎完针,看到老妪胸膛起伏大了一些,开始给老妪十指放血,看着云彦问:“有没有安宫牛黄丸?” 云彦回视他,没有从他目光中找到任何责怪、鄙夷的神色,才松了口气说:“有!” 小何大夫回眸也松了口气,“有就没事了。” 姚骞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来的婆姨端着盆长叹一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啊!” 小何大夫给屋里几位卧床的病患都搭了脉,询问了治疗方式后,直接问起了邓显思。姚骞心中诧异,带何大夫转了个弯先去看邓显思,随口问他为何会来凤栖镇。 何大夫语速极快,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原来他是邓显思姨表兄长,前几日收到表弟消息请他来帮忙,他安排好那边的病人就立即赶过来了,早知情形如此严重,他该再早一点来的。 几句话说完,他们已经到了西边的一排屋子里,这里原先是放杂物的,如今,杂物全都堆到了院子里,仅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玉米秸秆,秸秆上盖着草席,寺里的几位和尚、居士都躺在席子上。他们把木板让给了乡亲们,连褥子也不用,只盖着他们原来的薄被。此刻,两个年纪约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正襟打坐,怀初法师帮邓显思擦着汗,尘明和尚正捏着针线将两块破布往一起缝。 不等姚骞介绍完双方身份,小何大夫就蹲下去给沉睡中的邓显思把脉了,确认只是染了疫病,问过云彦用药几何后,才正式向老法师和尘明问好。 后来,姚骞又引着小何大夫给病情反复的都查了一遍,个别调整了药材或用量,大部分都较为稳定。 手脚不停,忙完已近子时。姚骞招呼着小何大夫吃了点东西裹腹,坐在柴房长凳上歇息。云彦为小何大夫斟了药茶,小何大夫知道他是在为老妪突然发病不安,不等云彦开口问,他便详尽解释了。原来,老妪的病,不仅是感染疫病,这次发病主要是中风,是以,与云彦的诊断有了出入。 说着,小何大夫偏头转着杯子,抬眸看向云彦,“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师承何人?” 正在把两个破木箱子往一起拼的姚骞闻言,急忙扭头欲开口,不料被云彦抢先一步。“不算师承,跟朋友学了皮毛而已。叫我云彦就好。”云彦言辞诚恳,谦和有礼。 小何大夫微微点了点头,“可见你天赋异禀,行医一半靠学,一半靠练,见得多了,就都会了。” 姚骞转到二人身旁,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替云彦接话,“我家兄长没打算行医,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才贸然尝试。” “你不是叫姚骞吗?”小何大夫狐疑的目光在二人露出的眉眼上扫过。 姚骞一时窘迫,干巴巴笑了笑,“义兄,义兄!今夜,咱们三个恐怕只能在这挤挤了。我睡箱子上面,行吧?” 何忆言环顾了一遍昏暗的柴房,比和尚们住的似乎要好很多,轻声应了句“好”。 云彦忽然站起身,“你们先歇着,我去煎药。” “哎你等我一下,”姚骞冲云彦消失的背影喊了一声,扭头对何忆言交代一句“我去帮他”,跟着闪出了门。 何忆言往前递了递手掌,示意二人自便,可惜姚骞没看到。“义兄?哼!契兄吧?”何忆言自言自语道,又给自己斟了药茶,慢慢品尝着。 第87章 次日,何忆言先给邓显思诊过脉后,就把姚骞叫过去和怀初法师商量事情了。何忆言的意思是,他想让病情减轻的、稳定的、生活可以自理的,或者家里有人照顾的这部分人带着药和药方回家去。 怀初法师担心他们不愿意回家,因为有很多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饮食没有保障,他们的病情很难痊愈。 何忆言看向姚骞,沉吟一瞬问:“给他们发点粮食如何?” 姚骞揉了揉发痒的鼻头,思索片刻,看着怀初法师,“所有粮食药材我们是捐给了寺庙,理应由寺里决定如何分配,但我个人觉得,不能按人头发,人多粮少。此外,若是让他们回家,岂不是会传染给家人?” 何忆言叹口气,看了眼怀初法师,又说:“粮食分配的事,我们再想办法,我还是建议让他们回去,免得一些快要痊愈的反复染病。” 怀初法师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说的都对,老衲——” “阿嚏!”姚骞一声震天响的喷嚏打的二人身体一颤,愕然写在脸上。 姚骞窘迫地吸了吸鼻子,按了按差点被喷飞的面巾道歉:“失礼了,我——”话没说完,又是两个喷嚏。 这下,何忆言和怀初法师是真变脸了,一左一右抓起姚骞手腕开始把脉,动作的整齐和迅捷把姚骞接下来的喷嚏惊了回去,反倒逼出了眼泪,他想擦掉,可惜双腕都被牢牢捏着,只好使劲眨眨眼。刚要开口,鼻子传来喷涌的痒意,他把头往右偏,对上了何忆言认真的表情,赶紧又把头扭到左边,怀初法师的面庞近在咫尺。姚骞急得赶紧收回脑袋,低下头闷声打出了喷嚏,以致于几股口水喷到面巾上,两串鼻涕划过嘴唇流到下巴摇摇欲坠。 刹那间,比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还浓厚的窘促笼罩了姚骞整个身心,他垂着头不敢抬起,闭着眼祈祷刚才的糗态无人发现,可那简直自欺欺人。 双腕突然被释放,他立即将手掌交叉遮住脸面,听见一老一小两个声音齐声说:“风邪犯表,肺气失和,”二人似乎对视了一眼,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药方,最后怀初和尚说:“忌食生冷多休息”,何忆言接着补充:“不宜操劳过度。” 说完二人又齐齐发出长叹,怀初和尚说:“皆是受我们所累啊!” 何忆言说:“跟病患打交道很难避免啊!” 姚骞早已偷偷擦干眼泪鼻涕等,不想二人过于担心,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刚要张口说“我没事”,门口就有响亮的脚步闯入。 “多谢二位替骞娃诊治,我会督促他的。”云彦掷地有声,脚步声和说话声停下的同时,手已经伸向姚骞,决心要把姚骞拉走。 姚骞想瞒着云彦的火苗刚点燃就被扑灭,他心跳如雷,起身望着云彦欲解释,不料又是一串喷嚏,轻薄的面巾被突然刮起的猛风掀开,疾风骤雨悉数喷在云彦面上。 宁静的空气现出了扭曲的裂缝,角落的两个小和尚憋的脸通红,看到彼此忍俊不禁的样子一同大笑出声,屋子里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各种笑声。 邓显思被笑声吵醒,睡眼惺忪间,就看到姚骞和云彦深情对望,他们一个微微低头清冷如月华流照,一个默默仰头明亮若星芒迸跃,无需任何动作或语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目光,令陋室生辉、为凡间添彩,灼的邓显思睁不开眼,他只能偏过头假寐。 拥挤逼仄的小柴房门口,姚骞双手扶着云彦的腰言笑晏晏地撒娇:“哥你让我去吧,你看我能蹦能跳的,打喷嚏而已,我多系一条帕子就是了!”最后一个字吐出口时,他忽的脑袋一低试图从云彦身侧钻出门,被云彦横着胳膊拦在胸前。 姚骞咬着唇退回屋内,看着云彦油盐不进的样子,气愤地撤回双手,叉在腰上,仰起下巴,横眉竖眼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咋就说不通了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娃!” 云彦压着胸中的忧惧和绑人的冲动,用平和的语气劝阻:“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该分得出轻重缓急。” “正因为我分得出轻重才要出去,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没黑没夜地干!十几岁的女娃在冷水里洗洗涮涮,七八十岁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劈柴,没牙老婆婆都在带病照顾他人,我凭什么要卧在这?!”姚骞情绪激动据理力争。 云彦揉了揉眉心,叹口气说:“凭两位大夫都说你不宜操劳。” 姚骞知道云彦纯粹是担忧太过,可自己确确实实没有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不由得也叹口气,缓和了口气说:“他们说的是不宜过度操劳,我答应你,不挑水不劈柴,就烧火做饭行不?” 云彦就那么望着哀求的姚骞,从久远的记忆里细数青年低头的场景,屈指可数。他忧郁的目光在姚骞脸上一寸寸看了又看,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可以没有他们所有人,但我不能没有你。” 云彦的变化姚骞尽收眼底,他再也强硬不起来,看了看外面没人路过,双手穿过云彦腋下搂住他后背,语气轻缓带着无限心疼,“那我去煎药行吧?我坐这也坐不住啊!还说我,你不是也跟别人抢着干脏活累活嘛!”以前,除非为了自己,云彦何曾管过旁人能否爬的起来呢。仔细想想,向来都是他为各种原因奔波,云彦从来都是以他为中心,围着他转,可能,云彦比看看上去还珍重自己。 云彦紧紧拥住他,不得不作出让步,“答应我,觉得加重了赶紧休息,否则我就直接绑了你扛回家。” 姚骞轻笑道,“你这算独裁了吧?”此去经年,姚骞偶尔想起,当初要是知道云彦曾受过的苦,必不会一次次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 云彦温声说着狠话:“别说万一,但凡是亿万分之一伤到你的可能,我都要掐灭源头,不计代价!”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不计后果”,但怕吓到姚骞,话出口前改了。 院子侧门宁娃喊着人帮忙抬木头,他们正在给漏风的房子修补屋顶,云彦听的清楚,不再多言火急火燎去帮忙了。 等他再次找到姚骞时,姚骞正倚在鼓风机上昏昏欲睡。被云彦的动静惊醒,他还想辩解只是一时打盹,吃过药已经不打喷嚏了。 云彦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瞬间黑了脸,不顾他在怀里挣扎,抱着就要离开。 姚骞急得想骂娘,云彦一个手刀落在他肩上,跟闻声而来的宁娃吩咐道,让何忆言有事到镇里王记布店找杨老板,阔步扛着姚骞往大门口走去,嘴里打出一声呼哨,大黑从后院跑过来。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云彦扛着什么走了时,云彦已经骑上马用大氅裹住姚骞乘风而去。 第88章 迷迷糊糊间,姚骞觉得自己好像没醒,又好像醒了,口干舌燥时,有水滑进喉咙,他咽下去发现又苦又涩,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只好在梦里嘬手指头。 云彦以口给姚骞渡了退热加安神的汤药,摸着他的头不再滚烫,抵不过浓浓倦意倒在炕上睡了。 夜幕降临,歇了几日的北风连夜上岗,从轻扬慢舞渐渐变作了飞沙走石,门上的铁环叮叮作响,窗棂被拍的嗡嗡低鸣。 时缓时急的风声中,一阵短促的仿佛从齿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呼唤声响起:“花将军!花将军!” 熟睡的云彦陡然睁开眼,警觉的眼珠在黑暗中异常明亮,他凝神一听,翻身跳下炕,对着门下缝隙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告诉报信的兔子:“先让阴晓芾给佘子君传信,尽快到我这来,然后跟我在山里会合。” 屋外门槛下一只黑毛兔子吱吱两声转身奔跑着不见了。 云彦扫了眼炉里的香柱,脚尖一点跃上炕,伸出手掌轻轻放在姚骞额头上,看到姚骞伸出舌尖舔嘴唇,从炕桌上拿起水壶,灌进嘴里后,俯身一点一点渡进姚骞口中。 睡梦中的姚骞满意地抿抿嘴,翻个身继续会周公了。 云彦指腹在他唇上碰了碰,用气音叮咛他,“骞宝乖一些,好好养身体,在家等云哥。” 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坑里,竟然有一星亮光,淡淡的绿芒与主天一身后的两头狼眼相映,却又不像狼眼那般危险。与主天一对峙的是王宸及母老虎木兰,双方中间赫然是一口石棺,绿色微光正是从石棺中散发出来。 “大冷天的你们就算不冬眠,也该好好在窝里交配下崽,跑来跟我抢个珠子,还以多欺少,哼!要不是看在花将军的面子上,我才不跟你们废话!” 主天一明明是被一公一母大老虎震慑,却硬要说是自己大方,王宸气不过开口怒怼,“你管我们睡不睡觉下不下崽!这是我婆姨先看中的,你想抢尽管试试!” “明明是我属下先找到的!”主天一气愤下,黑眼珠变作了绿色,闪烁着腾腾杀气。 “呸!你们还不是跟着我们才找到的!”王宸淬了口痰快要压不住怒火,被木兰及时拉住胳膊。 木兰深知主天一的尿性,不愿同他逞口舌之快,也知道主天一在激怒王宸,为的就是王宸先动手,他好趁机动武抢东西。用眼神警告了丈夫,开口道:“你说看在云彦面子上,那我倒要看看,等他到了,你是不是真的对他言听计从。” 一句话,主天一就知道母老虎比王宸聪明百倍,不但用了激将法,还让自己无法回答,他答是,意味着他真成了花豹子跟班,他答不是,说明刚才出口的话一派胡言。真是天道不公,蠢货王宸原来有狡猾的白十二当军师,如今又多了母老虎相助,日后要想压他一头,还是得借花豹子的势。可棺材里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不能放弃,绿眸闪烁,他向旁边的狼使个眼色,继续强装镇定:“你叫了花将军?既然如此,土狼,你去洞外头迎一迎花将军!” 身后的小狼警惕地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迅速窜离。 王宸欲开口制止,又觉不妥,低声和木兰说:“他是不是搬救兵去了?” 木兰虎目如矩,睨了主天一一眼,漫不经心道:“要打就打,我们奉陪就是。”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都披着人皮,自然不能不做莽夫。”主天一阴阳怪气嘲讽王宸。 莽撞的王宸当即就要动手接下头狼的嘲讽,被木兰揪住后领子,“别动!咱不跟小人计较。”话音刚落,洞外骤然传来嘶嘶的尖叫声,接着是哗啦啦扇动翅膀的声音传入墓中,夫妻二人循声一瞧,入口飞来黑压压一群“猛禽”,木兰定睛一看,大喊:“哪来的蝙蝠?” 成百上千的蝙蝠似乎受到惊吓,不顾前方危险气息拼命在墓室里乱飞,有的翅膀擦着墓墙,有的撞到墓室顶部,激起一阵尘土飞扬,木兰视线受阻,极尽目力盯着主天一,而王宸被刺耳的叫声扰的捂住耳朵躲避不小心撞过来的蝙蝠。 混乱中,木兰瞳孔一缩,看到主天一化作原型,纵身一扑身体像一道闪电射向石棺。说时迟那时快,木兰也化作原形后脚一蹬,凌空窜向石棺。 “砰”的一声,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木兰矫健的身体连连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看向石棺另一面,恰巧看到主天一单手撑地稳住身躯,凌厉的目光往尘土飞舞的空中掷去,同时咬牙切齿地怒喊:“是谁?!敢碰你爷爷我!” 木兰动了动鼻子,已经透过尘土味嗅出了来人,抓住慌忙朝自己奔来的王宸,先王宸一步开口:“别乱!我没事!” 云彦单脚踩在石棺侧壁上,高举手中的夜明珠,语气冷淡回答道:“咱俩不是一族,想当爷你得先投胎,下辈子兴许能赶上!” 主天一才闻出云彦的气味,他反应敏捷,当即装出弱者的样子,双手朝着云彦方向拱了拱,叫屈道:“花将军?哎呀,您可算来了!快帮我评评理,这珠子明明是我先寻着的,可他们非要跟我抢!您说这不是——” “不必多言!”云彦打断他,往双方中间迈了两步,视线在双方身上扫过,知道是还没动手,定下神,继续道:“据我所知,这可是雪狼的东西!你们确定要和他抢?” 周围沉默一息,蝙蝠飞离战场。 “哼!”王宸忍不住轻嗤,口无遮拦道:“凭什么说是他的?上面一没刻他名字,二没他撒下的尿!我——”后面的话被木兰的瞪视吓了回去。 主天一乐的看王宸吃瘪,不说话默默观察形势,云彦只得淡淡解释:“里面有他能遮住他绿色眼珠的东西,这事你们总听过吧?他已经找了很多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们一个从南边进来,一个从北边进来,难道你们就没发觉,两边都是他打的洞?我刚还闻到了他的气味。要是还不信的话,他正在来的路上,一会儿你们可以亲自问他。” 如果姚骞在此,就会发觉,几人现在所处的,正是当初他和尉保山他们一起盗过的墓,只因当初出了意外,常平为了先救人才没取走夜明珠,他以为墓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才没重返。 云彦说完,双方又不说话了,因为他们对常平的威名皆有耳闻,那是与云彦齐名的狠人,也是唯一能与之较量的老妖精,杀红了眼连自己同族都不留全尸。主天一与常平同宗同族,对那头孤狼的狠和独如数家珍,更清楚那人多年来都在找自己“眼珠子”。明白此次白忙活一场,他只好在心中另作打算。王宸对雪狼的传奇亦很熟悉,反正这只是自己讨好婆姨的玩意,再找别的就是,没必要跟不要命的家伙拼命,双方对视一眼,神色皆是悻悻。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云彦知道双方都不是安生的货,只能祸水东引,“夜明珠而已,我虽不爱,但也知这玩意不少见,你们喜欢的话,只管去别处找就是。” 主天一立即请教:“哪里有?”似乎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他又废话两句:“这个既然有主了,我自不会夺人所爱。”说罢,还把挑衅的目光抛给王宸夫妇。 王宸也投来兴致勃勃的目光。 云彦勾唇一笑,“好东西自然在……” 第89章 连着四天没东西吃了,全靠雪水撑着。几天前,因为帮一个小胖子,姚骞好不容易抓住的麻雀也飞走了。如今,麻雀都变聪明了,地里捡来的玉米粒都没有诱惑了,肯定是因为快过年了,麻雀也想吃点好的。 今日是腊八节,彳亍在窄巷里可以闻到四面八方的米粥味,各种豆子的清香加上红枣的甜味,只要多停留几息,流出的口水就能结成冰挂。 因此,姚骞快速穿过民巷,目光从一座座大门口扫过,盼望有谁家采买年货的筐篓里掉出点吃的来。可惜,男女老少个个把自己的布袋子捂的严严实实,别说馍和饼,连米粒都撒不出一粒。 “铛铛铛,”远处传来低沉的钟声,大概是寺里和尚们要吃晚饭了吧,姚骞低头走着,胡乱想着。过于单薄的衣裳,令他腹中更饿,瘦弱的身体佐证着什么叫前胸贴后背。他用力拢了拢衣裳,结果“撕拉”一声,本就破烂的衣裳又掉了一片,呼呼的北风瞅准漏洞一个劲儿往里面钻,冻的少年没法抬头走路,索性跑了起来,试图借大量运动抵御寒冷。然而,最后一丝气力耗尽,他更饿更冷了。 不知不觉,他跑进了一条宽大的街巷,这里似乎是富人住的地方,他作为穷人从来不敢跨越界限,毕竟他虽小,却早就懂了尊严二字。从一年前他跟人乞讨被羞辱后,再也没有张口乞求过他人,尤其是有钱人,甚至路过寺庙他都会绕行而不是进去为一口吃的低三下四,他宁愿饿死。 此刻,他觉得生命的尽头到了,结局真是饿死。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了,靠着土墙慢慢滑下去,坐在一截树根上,看着对面的一个院门。那是雕了竹子花纹的木门,认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只觉得很好看。透过半扇开着的门,他看到有四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娃,个子最高的在扫地,其余三个在分糖瓜,听他们话音,有7个糖瓜,4个人怎么也分不匀,吵吵嚷嚷令姚骞无法沉睡。 似乎有大人出来了,给他们讲什么让梨的故事,他半眯着眼睛寻思,明明想吃的是糖瓜,你偏教他们分梨,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他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想看清那个胡拉乱扯的老汉(熊先生,荀恺,字子愉,人称乐山先生。男子,私塾先生,后来卖书),恰巧对上了一双和牛眼一般大的眼珠瞪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配上满脸褶子,目光却炯炯有神,看的他无端自卑,赶紧闭上眼睛逃向黑暗。无比悲哀的是,他的肚子咕咕乱吼,吵得他无法安睡。 “咕噜咕噜”,姚骞被自己的辘辘饥肠吵醒了。睡眼惺忪间,他感到一阵恍惚,依稀分不清今夕何夕。幸而温暖的被窝告诉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光景过去了,他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梦。 现今他已长大,有力气,有智计,有爱侣相伴相携,往后余生不会再孤苦无依穷困潦倒了。 扔掉旧梦带来的消沉,他把目光转向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所在,下一瞬,惊的身子弹了起来。原先总是安静坐在炕尾窗边等候自己醒来的云彦,突然变成了另一个金雕玉琢的俊公子,怎能不令久梦初醒的姚骞大惊失色!他几乎要失声大叫,要不是那人扭过头他认出是佘子君,他都要找武器了。咳,谁让自己习惯了和男人一个被窝呢,房里贸然出现别的雄性,他很难不担心自己的贞洁。 挡住光线的佘子君看到姚骞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发笑:“哎呦,我长的那么吓人呢!” 猛然意识到什么的姚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总算没有丢脸,他把被子往上身拉了拉,回归镇静的状态,干笑两声:“嘿嘿,您来了?我还以为是云哥,有点意外。” “睡醒没看到俏郎君,不是意外,是失望吧?”佘子君打趣着移下炕,不等姚骞接话又说:“今日天冷,你先穿好外衣,别再冻起热了,我去给你端饭。” “哎,好,”姚骞习惯性先应声,想起佘子君最后一句话,急忙改口:“不必,我自己——”话没说完,佘子君已经离开还关好了门。真是体贴又细心的俊小子,这是方便自己换衣裳呢,姚骞心中感叹他家郎君的朋友方方面面都好到极致。 麻利地穿好衣裳想下地去找尉家二老,走出门才想起云彦让人把他们送到洛平县里佘子君那里呢,因为他和云彦的关系还不想太多人知晓。西北风又起高调,掀衣摆撩袖子,吹得姚骞跑了趟茅房赶紧窜进窑里,缩着脖子揣着手在进门看到佘子君时,立刻挺胸抬头装气度。 “哑伯给你温着肉糜粥和馍,你趁热用一些,然后再用药。”佘子君在炕桌边摆着碗筷。 “哎,麻烦子君哥了!”姚骞径自走到盆边舀水净手,随口问道:“我哥去哪里了?要走很久吗?还把你叫过来了。” “他没说,只说让我过来帮你看看。”佘子君靠着炕沿调侃姚骞,“你这是担心他呢?还是想念他呢?” 姚骞俊脸一红,赶紧用吃饭的动作挡住佘子君的目光,“当然是担心了,”他喝了一大口热粥,仍是说出心中的疑惑,“在我生病的时候走,可见是急事,希望不会太棘手。” 佘子君心知肚明,没法实话实说,只得含混其词,“哎,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家老汉买卖有多大?” 姚骞一点也不斯文地大口嚼着馍向佘子君投去请教的眼神。 佘子君惊奇道:“你没问过?”姚骞摇头。“看来他也没说过,我这么跟你说吧,”佘子君褪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风度,像农家汉子一腿垂在炕边一腿盘坐炕上,隔着炕桌跟姚骞唠嗑,“全兰林道,十家粮铺布庄加药堂,有九家是你男人云彦的,”见姚骞果如所料瞪大眼珠,他唇角一弯,笑得如沐春风,接着说:“另外,今年以来,他入股了票号、客栈、镖局、漕运等行业,目前应当是都稳定了。当然,这也仅是我听说的,兴许,还有你我不知道的呢。” 给了姚骞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他不再多言静静看姚骞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已经寻思了些什么。结果姚骞花痴似的来了一句“我哥真厉害!”又护犊子地辩称“我哥不老。” 佘子君心里发笑,恶趣味地想“你要知道他多大年纪肯定不这么觉得”,没有了逗人的兴致,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颗夜明珠,像玩石子似的按在炕桌上,语气也是极其随意如同送了个白馍说:“收着吧,送你的礼物。” 盯着淡淡发光的圆珠子,姚骞震惊地忘了嚼馍馍,咽下去时差点被噎破嗓子,又喝了口粥才发出声:“这是夜明珠吗?” 佘子君微微点头“嗯”了声。 “为甚要送我呢?”姚骞按住要主动摸上去的手掌疑惑地问。 “成亲贺礼啊!喜酒要补的啊,等云彦回来就补,不给喝我就绝交!”佘子君严肃道。 姚骞“哦哦”着摸过珠子,宛如拉着大姑娘的手,嘴里“啧啧”称赞着“这就是夜明珠啊!真滑溜,这个很贵重吧?你们大夫这么有钱啊?”他不由得发出疑问,目光挪到佘子君面上。 第90章 佘子君可能真的是富贵浮云惯了,轻飘飘地说了句“还好吧。” 姚骞很欣赏他的轻财重义,笑眯眯地说:“谢谢子君哥!云哥回来我们好好喝一顿!”转身把珠子塞在了自己叠好的被子里。 佘子君见他吃完饭,径自拉过他的手腕号起了脉。 姚骞自然和他聊起了医术,“子君哥年纪轻轻医术就如此精湛,家里长辈都是行医的?” 佘子君羞愧地清咳一声,不敢承认自己“年纪轻轻”,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敢当,我只是学的早,家里没有大夫。” “那就更令人钦佩了,一定是你天赋异禀,天降奇才!哎,你说我哥的医术到底咋样了?”姚骞早就想问这个事了,不好当着云彦的面问别人,此刻时机正好。 对于云彦耐着性子学枯燥无味的医术,佘子君很是钦佩,尤其他是为了惜取眼前人而做出的改变,面色不由郑重道:“云彦既有天赋,又肯用功,仅用一年学会望闻问切,尤为难得。”换了只手腕搭着,他慎重思考着说:“如今,他的医术和寻常郎中别无二致,一般小病微恙都能辨明医治,疑难杂症的话,尚需更多历练。你这次的药,他就用的非常妙!不然,你至少还得躺两天!” 姚骞听完又是庆幸又是激动,面上不自觉露出轻松的笑意,小嘴甜甜地恭维佘子君:“多亏子君哥教导有方。哥我还是有些好奇,你这珠子,是诊金吗?” “呵呵呵,”佘子君看着姚骞少年模样,不由笑出声,想到他们以后要做的事,顺带暗语提醒青年。他认真地问姚骞:“在你心中,最贵重的是甚呢?” 最贵重的东西,姚骞第一想到的是金钱,然后又觉得是名声,思来想去,他诚实地说:“于我而言,当下最贵重的是,吃饱喝足吧!” “记住!命最珍贵!金钱权力都是其次。”佘子君语重心长,讲起了别人用曾经拼命得来的珠宝寻自己换命的往事,故事是某个人的经历,照见的却是许多人追名逐利的倥偬一生。 喝完药,姚骞发现佘子君又开始看书,夕阳的光晕覆在他的头顶、肩膀,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位超凡脱俗的神仙。有风声从门缝打着哨,他也不为所动,看的十分投入。姚骞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屁股擦着毡布挪过去一瞅,愕然道:“《志怪杂记》?” 佘子君移开书,看着姚骞兴致盎然,直接把书递给他,“喜欢就送给你。” 姚骞连连摆手,“不不,我以为你读的是医书,这不是医书吧?” “不是,医书太枯燥了,不如这种书有趣!”佘子君露出勾人心魄的笑容,“你不想知道它有何趣味吗?” 姚骞顺着他的话应和,“有甚趣味呢?” “里面讲的——”佘子君拖长尾音,顿了顿才说:“全是鬼怪!”说着还装出恐慌的表情。 姚骞当他在哄小娃心下暗笑,脸上无波无澜,“那我没听过,都有什么鬼什么怪呢?” 佘子君十分满意姚骞的配合,盈盈一笑,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 “你看这篇,题为《三生》,他是这么写的:刘孝廉,能记前身事。自言一世为搢绅,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胶。暗疑迷魂汤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读到此处,他忽然停下问,“听明白了?”姚骞点头,他又问:“第一世刘孝廉当了马,那你猜他第二世成了什么?” 姚骞拧眉苦思,想不出来,只好摇头。 佘子君抿唇轻笑,“那就接着往下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佘子君一停下,姚骞就问他:“完了?” 佘子君没有作答,而是问他:“咋样?听出什么了吗?” “写书的人应是想借鬼怪之事告诉读书的人,种善因得善果,因果报应不爽,”姚骞沉吟着说:“有趣!比老和尚念经更有效。” “呵呵呵,你说的对,和尚念经没人听,变出鬼怪人人敬。”佘子君话锋一转又问:“那你觉得世上有鬼怪吗?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姚骞隐隐感到佘子君想暗示自己什么,但实在猜不透他的深意,只能凭着真实感触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兴许有吧,我说不准。” 佘子君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言之有理!你悟性很高啊!来来,接着讲,里面还有很多奇人异事呢,比如有人心悦狐狸精,有人与狗通奸,还有一名游医救了头生病的狼,狼就拉着他家亲戚成群结队来报恩,救了那游医!” “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姚骞越来越好奇那本书,更好奇讲故事的美男子。 “哈哈哈,”佘子君被他的推测逗得捧腹大笑,悦耳的笑声传入屋外刺骨的北风中,令人顿感身心舒泰。 第二日一早,佘子君就听到隔壁窑里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翻动东西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姚骞的嘟嘟囔囔。佘子君暗叹一句:唉!听觉太敏锐也是种煎熬啊。暼了眼窗外不太明亮的晨光,他还是舍不得云彦家的暖窑热炕,两手抓起枕头两边挡在耳边。 隔壁放置杂物的窑里,姚骞划拉着粮食、肉菜,嘴里小声计算着五个人每天吃多少、能吃几天。他自言自语道:“万一来个客人呢,算了,回来再去铺子里买一些。”然后把东西一股脑装进大布袋里。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接着是佘子君带着起床气的语调:“你说我好不容易在你家偷懒睡个长觉,却被你叮铃当啷的动静吵醒,一大早碎碎念甚哩?自己生着病咋不多睡一阵儿?” 姚骞被佘子君的起床炮火炸的外焦里嫩,一连串的指责令他愧疚不知所措,他放下手里的袋子,抓抓裤子挠挠头皮,“嗯,我,睡不着了。”转念一想,他的声音已经够低了,佘子君居然还能听见,“你失眠了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晓得!” “我就睡隔壁炕上!天都没亮透,你着火似的干甚呢?”没办法,佘子君就是个起床气很重的人,他把堂里事扔下溜出来不止为帮云彦,更多是自己想休假。 姚骞眼睛一亮,豁然开朗,欢快道:“我马上走!你快回去接着睡回笼觉!”说着朝佘子君摆摆手,自己屈腿半蹲把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往肩上背。 佘子君一个健步过去按在口袋上发问:“你要走哪里去?”他清冷的声音带着薄怒,脸上睡意早已散的一干二净。 “我,去趟寺里,送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姚骞底气不足道。 “不用去了!”佘子君果断否决了姚骞的念头,他五指成爪抓住口袋上方,只轻轻一提,一百来斤重的口袋就被他高高拎起,手腕一转,抛在炕角,接着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就让人送了药材过去,那边不用你操心!” 姚骞看着他扔骰子一般的动作,不敢再看佘子君,只盯着那个摊在角落的大口袋眼睫颤动不停,心里高声惊呼:“他这是明晃晃的威慑啊!用武力恫吓我!果然深藏不露,估计弄死我跟捏死狗熊般容易,然后说我突发重疾不治而亡!云彦的朋友都不是凡夫俗子啊!” 看到姚骞蔫头耷脑瑟瑟发抖的样子,佘子君发觉自己反应太过,急忙缓和了口气,“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他说着伸手要去拍小弟弟的肩膀,不料小弟弟受到惊吓,侧着身子往地上倒去。 第91章 佘子君扶稳姚骞,如同老大哥劝小弟弟一般,语重心长地说:“你身体都没好利索,那里又都是病患,去了万一再染上病如何是好?”他拉住姚骞的手腕,搭着脉温声说:“脉细如线,气血两虚,心火旺盛,肝气不足,肺热浮躁,水津亏损,湿邪困里,结寒痰瘀。你看看你,就这样还想往外跑!那么大的风,我若同意了,就是对你的身体不负责!” 一串描述病症的句子倒出,姚骞听的头皮发麻,反正是现在听不懂,过后立马忘,云里雾里都是有病的意思。“明明昨日还说没什么大问题,今儿个听着就像病入膏肓。”姚骞心中腹诽,琢磨着该怎么迂回求这位大哥放自己出门,愁眉苦脸的神情像是被吓着了,至少佘子君看起来是这样。 “子君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姚骞反手拉住佘子君袖子摇晃,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用软软的嗓音说:“可你是没看到寺里那些乡党,老的老小的小,吃不饱穿不暖,还被疫病折磨,特别是那半大的小子,明明自己都站不住了,还要照顾父母兄弟姐妹,我一看到他们,就想起以前的自己。这些我都没跟云哥说过,我以前捡不到馊馍的时候就在心里求老天爷,希望有人能伸出手帮我一把,哪怕给我一块发霉的窝头,我都能鼓起勇气继续去流浪。” 青年说着眼里泛出泪花,一滴泪珠在眼角要掉不掉,宛如一把钝刀磨着佘子君心口。他知道青年说的是真的,也知道他在用凄惨童年攻击自己的意志力,可他还是心疼了、心软了,因为他见过很多那种人,他们眼底的希冀如青年一般不堪一击,仿佛他若是说个“不”字,就是摧毁了一个美好的生命。 “你,别难过,以后有事不想跟云彦说,就跟我说,哥一定帮你。”佘子君看着那滴滑落的眼泪说。 “那你现在能帮我吗?寺里僧多粥少,人少衣少,我就去看一看,放下东西很快回来!”姚骞双手合十哀求着。 佘子君看他嘴唇发干,灵机一动,赶紧拉着姚骞胳膊往外走,“先吃饭,吃了早饭再说。” 姚骞在后面挑了挑眉毛,跟在佘子君后面乖乖说:“好,都听子君哥的。” 稀里呼噜吃完饭,姚骞不等佘子君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米汤,滑下炕正要端起碗出门,云彦带着风霜走进窑洞,姚骞一愣,宛如钉在地上的桩子,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哥你回来了!” 云彦不知原委,只当他身体不好反应迟缓,对望过来的佘子君点点头,在门口拍了拍裤管的尘土,走到青年面前接过他的碗,看着青年有点呆滞的表情,温声细语:“病都好了吗?是要添粥吗?外面冷,我去端。” 姚骞急忙拉了把云彦的衣襟,“我不吃了,你给自己盛吧!” 云彦出了门,姚骞当即身子一软趴在炕上,脑袋拱着毡布,闷声闷气说了句:“子君哥,前头的话当我没说。” 佘子君应了声“嗯”,看他像霜打了的藤蔓缩成一团,暗自佩服云彦,也很佩服这个能屈能伸的青年,先前在他面前展开卖惨攻势的时候,真是炉火纯青,居然令自己占了下风,不得了,云彦看上的人有两下子。 对姚骞的过去他略有耳闻,因为当初那只小羊先找到的就是自己。如今想来,他不免有点懊悔,要是他再上心一点,早几年找到青年,他就不会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了,可他天天有那么多病患看,想着这些,他才觉得食不下咽。以后要对这个小弟弟更好些。 等云彦端来饭菜,姚骞已经坐在桌边捧着《志怪杂记》看的津津有味了。云彦定睛一看,下一瞬带着寒霜的视线射向佘子君,佘子君并不畏惧他的眼刀,回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吃完饭二人就交流起了医术,谈的尽是脉沉脉浮实证虚症、黄芪黄芩白术苍术等,姚骞听不懂则专心读书。 院外,西北风呼来阴霾一起飞舞,把天空搅弄的一片暗淡,使人分不清前晌后晌。 兴国寺里,邓显思搬进柴房,躺在了姚骞睡过的破桌上。 小山村里,尉保山挥着手送别常平,另一手里攥着一颗狼牙。 野外小路,李八子带着几个汉子赶着几辆马车,其中一位汉子正是跟着曹宏奇办事的,车轮碾过泥土留下新鲜的车辙。 同一片天空下,雪花落在了不同地方,为泥路、苍山、荒草染上莹白。纷纷扬扬的白色小花瓣,在半空中尽情舞蹈一番,最终慢慢盖上屋顶、压住泥土、附着皮毛。 临近傍晚,佘子君忽然起身告辞,姚骞连声挽留,言称晚上一起喝酒,于是他收到了云彦和佘子君异口同声的驳斥,理由是他尚未断药,喝酒恐伤身体。 再三感激了佘子君对尉家二老的照顾,姚骞把佘子君送出大门口,望着他与风雪渐渐不分彼此。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姚骞吟诵着古诗,无比感谢这位邻家兄长,他们虽不多见,但颇为投缘。也是因为如此,他能感受到佘子君身上流露出的那份孤独,有点像常平,又有所不同。佘子君的眼里看似没有红尘,又隐藏着红尘的深刻烙印,他似乎总在透过自己怀念某个人。而常平是真的身在红尘里心在红尘外,不过,那是曾经的常平。 这场雪最终没下起来,因为西北风把阴云吹跑了,只屋后墙根下攒了点白砂糖,其他地方的,日头冒尖没多久白砂糖就融进泥土里了。 姚骞养了两日,经云彦大夫诊脉确认身体无碍了,他提出去寺里转一圈,被云彦狠心拒绝了。云彦说自己刚又吩咐送了大量粮食衣物过去,保证不会有人忍冻挨饿。 没能达成所愿,姚骞便在院子里打起了拳,岂知他越打越气闷,仿佛快要走火入魔,便以学习为借口拉着云彦切磋。 起初,姚骞招式又快又狠主动出击,云彦无奈接招,仓促应对。可很快,姚骞就发现云彦在糊弄自己,因为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了,云彦还是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姚骞便用言语挑衅刺激云彦,云彦叹口气两招把他制住。被放开后,姚骞卷土重来,云彦又轻松拿捏,手掌一翻,姚骞就动弹不得。可他仍不放弃,屡败屡战,云彦便耐心陪他耍。二人你来我往,直到姚骞彻底爬不起来,但他手上没劲了,口上逞英雄,一会儿“云彦不行”,一会儿“云彦没气概”,还一口一个不服气。终于,花将军发怒了,把他夹在腋下进了屋,扔到炕上一通收拾,他才老实睡了。 第二天拖着一身青紫印记起来,姚骞又叫嚣着云彦练武,被虐的腰酸腿软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了。云彦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招式,都比自己强无数倍,问他师承何人,他竟然说是没有专门学,姚骞不信,云彦就说打的架多了就厉害了。这下姚骞心里平衡了,想想也是,世上能有几个是云彦这号的,他很同情那些跟云彦打过架的人,一定比自己惨成千上万倍。 打打闹闹过了几日,小院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92章 这天后晌,姚骞自己在院中琢磨着打拳,他将红拳与军中搏击之术融合,又结合云彦指出的漏洞,想出了新的招式,是以这两天兴趣正浓,常常练的忘了时间。 当曹宏奇和一位彪形大汉走进院门时,姚骞正好一个转身出拳对准二人,虽然隔着一米的距离,二人仍是感到了姚骞那带着劲风的拳头非比寻常,一下愣在原地。 姚骞更是吃惊,他认出穿着棉衣的曹宏奇,连忙收起拳头,过去抓住曹宏奇惊喜道:“奇哥!你咋来了?” 曹宏奇反应迅速,拍了拍姚骞抓着自己的手臂,带着真挚的笑意说:“我咋不能来?来,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宇文长官!这是我兄弟姚骞!” 姚骞心神一动,眼中笑意不减,对宇文湛点头:“幸会宇文长官!走走,回窑里坐。” 宇文湛露出不太熟练的寒暄笑容,“姚老弟客气,是我们贸然打扰了。” “哪里话!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东家的寒舍蓬荜生辉啊!”姚骞掀起厚门帘,将二人请进了接待外人的窑里。 这孔窑里的热炕是对着门砌在窑洞后墙下,前面靠窗的位置摆了两张官帽椅,一张对着通炕,一张背靠墙壁,挨着椅子是上下两层的木几,木几往里又是两张官帽椅。 窑里的炕通着隔壁哑伯住的屋子,位于院子的西侧,所以炕时常也是热的,佘子君先前住的便是这窑。与之相邻的位于东侧的便是姚骞和云彦日常住的,再往东是灶房,姚骞目前知晓的云彦三处院落都是如此安置的,若是还有他不知道的,怕是也是如此分设的。 姚骞将宇文湛让进左边的主位,提起茶壶一摸,“水凉了,我去烧点热水,天寒地冻的,咱等一下喝热茶,奇哥你照护着长官啊,吃点枣,炒花生!”指了指木几上的花生和干枣,姚骞拎着茶壶出了门。 曹宏奇笑着应了声“你去吧”,对着从外面关上的门,曹宏奇没了笑容,转过头和宇文湛面面相觑。 姚骞身影一转,进了最西边的窑里,这是放药材等杂物的地方,里面的云彦正在仔细地制着药膏。由于最近二人夜间活动量大,对药膏消耗甚大,等不及别人送来,其他店里买的云彦觉得不好,就亲手试着制作了。 姚骞一进门,云彦没抬头就问了句:“来客人了?” 姚骞关好门,转身走到云彦跟前压低声音回答:“嗯,是奇哥和他的长官,哥你要露面吗?” 云彦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青年犹疑的神色说:“你需要我就去。”他摸了摸姚骞的耳垂,给他拓宽思考的方向,“想想你长远的方略里,我怎么做更有益。” 姚骞看着云彦眼中的自己,渺小而又模糊,像水里的鱼,在云彦眼中的渊潭游弋,他是自己的大海,自己是他的活力,不管他变成泥鳅还是鲲鹏,都能装进他的渊潭,都要依赖他的渊潭。抬手摸了摸他的泪沟,姚骞心底涌起无限柔情,垂下眸光扫到他手里的马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我明白了,你,自己忙吧!”火急火燎说完,一溜烟逃走了。 快速开启又合上的木门,带入一股细风,轻拂云彦浓密的眼睫,他的骞宝又害臊了,都没来得及选味道呢。云彦食指摩挲拇指,指尖是滑滑的细腻,过于油腻了,他感觉。继续配制药膏,听着那两人的低语,知道他们这趟注定白来了。更知道青年心里早有成算,只是他俩没就此事深谈过,今日太仓促,等收集好最新消息再与骞宝细说吧。 姚骞回来后斟好茶径直坐在了曹宏奇对面,而非宇文湛旁边的位置,这一举动其实已是回绝的信号,但考虑到这是他东家的家,曹宏奇仍抱着满怀希望主动攀谈起来,“看你一人在院里打拳,你们东家出门了?” “是哩,快过年了,东家都忙。”姚骞接的自然。 宇文湛啜了口茶说:“好茶!听说你们东家买卖特别大,肯定更忙,亲自出马是去外地了吧?” 宇文湛的寒暄技术实在不高明,姚骞并不介意,笑着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具体不太清楚,也许又到兴国寺去了,最近往哪儿跑的多,那儿有不少乡党染病了,东家热心,不断救助。你们操心点儿,尽量少去。”他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能这么快打听到家里的所在,一定是从寺里得来的消息。关于寺里的事,他们从来没打算隐瞒,也没刻意宣扬。还有就是,家里哑伯不便出门,平时吃的用的都是小杨安排好人隔日送来,急需的时候他和云彦才会出门。所以,有心人稍稍留意就能找上门,何况专门操心的人呢。 “我们正是听说了你们东家的善举才找到这的,”曹宏奇当即认下了姚骞的猜测,“听说你也出了不少力,你现在跟着你东家,具体做些甚活儿呢?”这话,曹宏奇既是替别人问,也是为自己问,上次姚骞就对自己闪烁其词,结合他上次看到的和近日听到的讯息,曹宏奇心里更加好奇。 “奇哥你不是说了,出力嘛,自然东家让干甚我干甚啦,有时候送货,有时候传话,这阵儿,在家里照门。”姚骞说着给喝完一杯茶的宇文湛添满杯,对曹宏奇递了递掌心,“别光说,喝点热的。” “这住舍就你一个人?”宇文湛出乎预料的问话引的曹宏奇侧目,但他无法当面反对或打断,只能低头喝茶。 “还有一个做饭的伯伯,人岁数大了,又是哑巴,一般不会客。”姚骞耐心解答他的疑问。 三人虚虚实实寒暄半晌,姚骞不问他们来意,他们找不到切入点。甚至曹宏奇想把话题引开,姚骞只拉着他们闲谈,直到一壶茶喝完。宇文湛忍不住便意要去茅房,姚骞跟着要去引路,被宇文湛拒绝。 趁着大汉离开,曹宏奇凑到姚骞身边低声问:“骞娃,哥问你,你去参加那个青年班了?就是靖原军陈剑弄的那个预备什么的。” 姚骞心里对此早有预料,此刻说的坦荡:“是,我曾是其中一员。” “这么大的事,你上回咋不跟我说一下呢?”曹宏奇责备道,听不出是因为生气还是担心。 “那阵儿刚发生了那件事,咱又是在外头,人多嘴杂的,我咋敢说呢。”姚骞语气诚恳地解释。 曹宏奇想了想觉得有理,转而提醒姚骞,“消息传开了,那件事,还有寺里的事,你还有你东家,教人瞄上了!” 姚骞纳闷道:“瞄上我们甚了?” “你们东家财大气粗,你又是学员中的尖子,出尽风头,自然会被人眼红。”曹宏奇语调中流露出一丝酸楚,“他们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非要我来拉拢你们,一会儿你一定——”听着门口脚步声靠近,曹宏奇给姚骞使个眼色,赶紧退回椅子里装作闲聊:“这茶是你东家铺子里卖的吧?” 第93章 宇文湛进了门,一改拘谨的姿态,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双腿向外敞着,开门见山道:“时候不早了,茶也喝了。我是个粗人,有话直说了,姚兄弟你别见怪。” “宇文大哥请讲,小弟洗耳恭听!”姚骞也做出自然亲切的姿势。 “我受靖原军驻洛平的骑兵团团长所托,想请姚兄弟和你们东家加入我们骑兵团!”宇文湛直截了当说出此行目的。 姚骞立即露出震惊的神色,语气相当贴合神色,“这从何说起啊?”宇文湛刚想开口,姚骞就接着问了,“我参加过集训,懂点拳脚功夫,你们寻我正常,可我东家他,并非行伍出身啊。” 一句话把宇文湛问住了,宇文湛支吾两声:“这,这自然是因为你们东家才华出众!”说着求救似的看向曹宏奇。 姚骞觉得他想说的是财大气粗,心里十分想笑。 曹宏奇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能替这个棒槌圆场,“我们团长的意思是,你们东家宏才大略,希望可以入我们骑兵团主持后方军备、经略洛平百姓生计。” “那这个我肯定做不了主啊,东家归期未定,恐怕不能如贵团长所愿了。”姚骞婉言拒绝。 “他不在你在啊,”宇文湛双腿并齐转向姚骞,完全展露他五大三粗的一面,“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您还没告诉我,我去了是干甚的啊?我咋回答呢。”姚骞并不示弱,嘴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话语中的强硬丝毫不差。 “我们高团长说了,要是——”眼看宇文湛大嘴快秃噜完了,曹宏奇急忙高声打断他,“小心杯子!” 姚骞在旁看的特别清楚,本来宇文湛离杯子还有近三寸远,因为曹宏奇的大叫,他下意识转身去看,因袖子甩动幅度太大,撞到了茶杯。眼看茶杯要落在地上,宇文湛反应迟钝,只是慌张地把身躯往后一缩。谁知,更令他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原以为会碎成的茶杯,在碰到地面前被动作敏捷的姚骞伸手稳稳接住了,只有几滴茶水倾洒在地面。 曹宏奇见状先问宇文湛“没事吧?”随即看向姚骞,“烫没烫着?” 姚骞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才站起身,露出轻松的笑脸,“早凉了!正好给宇文长官加点热水。”说罢,他淡定地提起热水瓶,往茶杯里加满热水。 “没,没事,我,马虎了。”宇文湛失神地坐回椅子里,看着地上渗入土里的水印,姚骞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人绝不是靠几句威吓就能言听计从的,他是粗鲁但不是没脑子。 原本趋于紧张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曹宏奇对此颇为满意,若是刚才任由宇文湛把高苓的原话一股脑倒出来,场面将很难预估,最主要是,姚骞绝对会翻脸。而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毕竟,他走这一趟,是他顺水推舟,是他私心想姚骞和他一起干事。 姚骞完全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甚至主动拉回刚才未聊完的话头,“还没听完高团长是如何安排我的呢?” 宇文湛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及时接话,曹宏奇正好开口说:“团长想请你暂列军官,共计大事。只要骞弟愿意加入,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宇文湛这时恢复了镇定,对曹宏奇的口才刮目相看,闻言深表赞同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姚兄弟来了一定飞黄腾达!” “不敢当不敢当!”姚骞连连摆手,笑着客套两句,忽的换上沉重而为难的表情,“其实,我是有心投身靖原军报效国家的,只是,我如今仍是签了卖身契的长工,干甚都得东家说了算,不瞒宇文大哥说,之前能进集训班,乃是靠东家的提携,而人家让我去无非是学点本事好为他卖力。我,身不由己啊!” “这你不必——”宇文湛又要仗义执言,曹宏奇只能再次得罪他。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东家说一声,”曹宏奇知道无法继续了,向宇文湛投去惭愧的神情,再转向姚骞,“我们会如实回禀团长,你得了消息可以来县里寻我们。” 鉴于曹宏奇刚才的表现,宇文湛没有当场喝止他,今天也就这样了,再说多了倒显得他们求着这些贩夫走卒了,于是站起身目指气使教导姚骞,“你跟你们东家好好说说,我们团长亲自命我二人来,可是很看重他。” “那是当然,承蒙高团长抬爱,我会好好劝我们东家的。”姚骞起身谦恭地点头哈腰。 曹宏奇站在宇文湛背后气的扶额,感觉他甚话也不用说了,本来还想找借口和姚骞单独聊几句,这个莽夫的变化无常令他难以想象,也无法应对了。所以,当宇文湛喊出“那就走吧”时,他赶紧朝姚骞使个眼色,健步闪到门口替宇文湛掀门帘了。 等宇文湛像火烧屁股似的出了门,曹宏奇只来得及抓了抓姚骞手腕,意思是他们手足之情仍在,姚骞对他微微颔首,笑着将二人送走。 姚骞将残茶倒在树根下,嗅着香味进入灶房,意外地看到云彦站在案板前忙碌着,脚步不由一顿,倚在门框欣赏美男洗手作羹汤。热气氤氲的灶房里,因为云彦的融入而与往日截然不同,超凡脱俗的气质令充满油烟味的灶房透出梦幻般的幽美,宛如仙气缭绕的仙家洞府。若非原本该主刀的哑伯坐在板凳上拉着风箱哗哗响,姚骞都要以为他误入了蓬莱幻境。 双手背在身后晃到灶台,姚骞看到灶上炖着骨头汤,香味正是从那大口咕嘟冒泡的锅里飘出。然而此刻那已经吸引不了他,因为他家神仙相公在片鱼片,熟练而精湛的刀工是那么地有烟火气、那么地不可思议! 姚骞脚步不停从云彦一边转到另一边,歪着脖子从头到脚地看一遍,换个方向继续歪脖子打量着,嘴里的“啧啧”声不断。 云彦看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形态,像足了刚下蛋的老母鸡,围着他的大公鸡转来转去,神气十足又憨态可掬。微微勾唇一笑,问他:“那俩人走了?” “不走还想蹭饭不成?咱家可没余粮!”姚骞不抬头专心致志看云彦灵活的手,忍不住问道:“想不到啊,云哥的手切起肉来也是这么如有神助。” 自家配偶的夸赞再多他也喜欢,莞尔一笑,云彦戏谑道:“不是有你兄弟吗?也不留吃顿饭?” “他是为别人办事的,就吃别人的去吧!我家云哥亲手做的饭,天王老子来了也只配舔饭碗!”姚骞盯着云彦的侧脸不要命地灌蜜糖,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疑惑地问:“哎,你咋知道有奇哥?你看见了?” 云彦眨了下眼睛,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进院门时,我正预备出门,门帘缝里瞧见了。”没给姚骞多余时间思考,云彦接着道:“哑伯那会儿问我用不用给客人做饭,我说咱要是剩了就给点,看来他们没口福了!” 这时,哑伯站起身对姚骞指了指地上不多的柴禾“嗯嗯”两声,姚骞点头对他笑笑,看他转身出了门,姚骞迅速在云彦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道:“云哥真厉害!还会做饭!”说着大着胆子拍了拍云彦屁股,然后假装正经地问:“这是鲤鱼吗?打算咋么做啊?” 云彦佯嗔瞪了他一眼,心里乐开了花,“黄河鲤鱼,给你做个奶汤锅子鱼,你不是想吃嫩嫩的好克化的肉吗!哑伯不会,我就自己上手了。先说好了,我并不熟练,只见他人做过哦!” “那也定是世上最好吃的鱼!”姚骞疯狂鼓励着新主厨。 云彦看着青年轻抿的红唇,计划着夜间活动,“吃完定要好好尝尝你的嘴巴今日抹了多少蜜!” 谁知,等二人端着美食往主屋走时,又有不速之客进了院门。 第94章 云彦端着一盆奶汤锅子鱼走在前面,姚骞跟在身侧紧张地提醒云彦别洒了,像小哈巴狗似的就差吐出舌头流口水了,忽的又窜到前面去掀门帘。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邓显思把头探进门,看到闻声望过来的云彦和姚骞,惊喜地喊了声:“寻对了!”然后火速跨过门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呆愣的夫夫面前,“太好了!我还赶上吃晚饭了。” 姚骞的笑脸无形中裂了一条缝,抓着门帘的手不知该紧该松,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咆哮而出的烦躁:今天咋就这么多事、这么多人上门呢?那俩人勉强算是情有可原,这位少爷哪来的脸,怎么一副他们很熟悉的样子?! 云彦也很不解,他才不会装出礼貌友好,温和的面容肉眼可见镀上寒冰,语气不冷不热地问:“你干甚来了?” 邓显思怔了怔,想起自己太过兴奋忘了自我介绍,急忙克制了下内心的激动,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双手作揖谦逊有礼地说:“杨老板姚公子。我是邓显思,受怀初法师所托,特来向二位施主的善举表示感谢,并问候姚公子贵体安康。” 打着法师的大旗,姚骞再不乐意也得接待,何况这人品行端正,除了过于自来熟外。姚骞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放下门帘正身浅笑着对邓显思点点头:“多谢法师挂念,我们一切都好,劳烦你跑一趟了。”嘴上说的客气,姚骞并没有想让他进窑的意思。 “不麻烦不麻烦,就是打听了许久,这天都黑了才寻着你们家。你们这是要吃晚饭了?”邓显思看着云彦端的肉汤移不开眼,即使盖着盖子,他也能闻出那是绝美佳肴,他最近在寺里吃素就罢了,还吃了好久的汤药,闻到这么香的肉味,没淌下口水已经是他极力控制了。即便如此,他的肚子还是不争气的叫的欢快。 那雷鸣般的咕咕声,云彦和姚骞想忽视都不成,二人对视一眼,姚骞退后几步,掀起了隔壁窑洞的门帘,“是要吃饭了,你这来的很是时候,窑里请。” “好呀!好呀!我不跟你们客套。”生怕云彦把他赶走似的,邓显思先一步跨进门槛。 云彦跟着进了门,纯粹是因为怕肉汤凉了,不然他非得把这个讨吃鬼轰走,看那一副没吃过肉的饿狼样儿,亏他还是富绅家的子弟。 姚骞招待邓显思入座的片刻,云彦从灶房端来了足够的杂面馍馍和哑伯腌制的咸菜,三人围着圆桌坐定,姚骞维持着得体的仪容说:“粗茶淡饭,邓公子别嫌弃。”心里却默默为云彦点赞,杂面馍馍是今年的新豆新高粱磨的,哑伯做来给他们尝鲜,可这咸菜也上了桌,他始料不及,他记得昨日卤制的猪肝、猪头肉剩了不少啊。 “不嫌弃不嫌弃,比寺里的好多了,我们家跟这也差不多。”邓显思客气地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们家看来也不富裕,捐助的那些可能把老本都贴进去了,他这趟来对了,先跟杨老板探探口风,回去就让家里把生意给他们分一些。唯有这盖着盖子的大盆,令他捉摸不定。 看着一闻肉味就流口水的样子,这位居士居然不食素!姚骞心里腹诽着,今日这一顿,简直比割他身上的肉还惹人心疼啊!他实在不得已才掀开盖子,否则他怕邓显思眼珠子把盖子砸个洞穿进去。 一股浓郁的鲜美随着热气氤氲而出,邓显思恨不得把那些热气都吸进鼻腔里,慢慢地,他看到姚骞拿起汤匙伸进盆底舀出一勺软嫩嫩的鱼肉,奶白奶白的鱼汤上面浮着油花,还有细碎的葱花点缀着。接着,姚骞终于端起了他面前的小碗,可那手腕可能是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抖啊抖,晃啊晃,鱼汤洒出一股又一股,鱼肉也滑出一块!渐渐地,汤匙里的东西越来越少。 姚骞心里疼的跟针扎,脸上看着像惭愧,绞尽脑汁想夸这鱼不好吃,可实在编不出理由,言语艰涩说:“这汤——” “很香啊!一定很好吃。”邓显思立即接话,他吸了吸鼻子,掐着大腿的指节发白。 一句话气的姚骞手腕又抖了下,他多么希望邓显思对鱼过敏啊!希望落空,便假装问云彦:“这味会不会很咸?” 不等云彦回答,邓显思就扶着自己的碗底往勺边靠了靠,说:“没事,我不挑,咸的淡的都能吃!” 姚骞一抖,又掉出一块肉,这下邓显思心疼了。 姚骞和云彦面面相觑,偷偷咬了咬牙说:“这鱼——” “看着就又鲜又嫩!绝对好吃!”邓显思抢答完,咽了咽口水。 邓显思的话点拨了姚骞,他眼睛一亮,“啊,这鱼是死鱼!不太新鲜!”他把一汤匙变成半汤匙的肉和汤放进邓显思的碗里,无比诚挚地说:“咱俩都是大病初愈,还是少吃的好!” 邓显思看着碗底那点东西,觉得有点委屈,鼻头酸酸的。可姚骞也是关心他,虚不受补的道理他懂,便忍着酸涩说:“你说的对,这鱼一定死的很惨!” “可不是,冤死的!”说着给自己也盛了半勺,把大碗里的酸菜倒进盘子里,然后给云彦盛了一大碗,“我哥肠胃好,他可以多吃点!剩下的,给哑伯留着吧,哑伯辛辛苦苦为我们做饭,不能克扣人家的伙食!”将汤碗推的远远的,自己先咬了一大口杂粮馍馍,“嗯呜,好吃,哑伯蒸馍的手艺简直出神入化!” 云彦点了油灯后就一直在旁静静看着,起初以为姚骞会大方分享,心里还微微发闷,见到姚骞护食的模样,他很意外,后面忍得实在辛苦,紧咬着舌尖,不敢放松。不过,他非常喜欢看姚骞让邓显思吃瘪。他端着碗啜了口汤,然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挑鱼刺。 邓显思接受了只够塞牙缝的肉汤,知足地吃了很多杂面馍馍和咸菜,确如姚骞所言,杨老板家的厨子做出的咸菜与馍估计能和御膳房的御厨相媲美。可当他看到云彦说自己胃口不好把一碗肉汤推给姚骞时,他再次目瞪口呆了,而且云彦还说让姚骞放心吃,饭后会为他开一剂药消食。 姚骞看了看邓显思,难为情地说:“你都尝过了,不吃怪浪费的,我吃吧!”说罢,端起碗埋头享用,等到大碗离开姚骞嘴边时,碗底干干净净,鱼皮都没留一星儿半点。 “嗝”,目睹完一切的邓显思打了个嗝,不是撑的,而是气的。 第95章 收了碗筷,姚骞给邓显思泡了壶茶,问起寺里的情况。邓显思说情况已经好转,先头那些不能动的病患大都痊愈归家,唯独个别身体虚弱的仍在寺里养着。和尚们亦已康复,精心照顾着几个病患和无家可归的人。 说着,邓显思掏出一块帕子,翻开帕子里面是一串佛珠手串递向姚骞,“这是怀初法师让我转给你的,说是他师父开过光的。” 姚骞接过,捻着一颗被打磨的光滑的圆木珠子,仔细看去,上面有雕的极细的纹路,灯光不足以看清是什么形状,但能看到上面亮着油光,再一闻,似乎还散发着乌木香气。 “阴沉木,”云彦瞥了眼那珠串,“是好东西。” 有了云彦的肯定,姚骞更加欢喜了,但没表露,反而问了邓显思一句:“只给我一串吗?那我哥呢?” 看邓显思被问得头晕脑胀不知所措的样子,云彦按住了姚骞放在桌上的手,十分大方地替他解围:“你跑前跑后都累病了,大家自是感激你多一些。” “对对对,”邓显思点头如捣蒜,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只跟怀初和尚要了一串,难怪临走前他表哥说他要吃闭门羹,幸好,他还有后招。于是邓显思献宝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了东西。可能冬天众人都穿的臃肿,也没谁注意别人的衣兜是鼓的还是瘪的,这会儿姚骞低头一看,邓显思的裤兜都是鼓鼓囊囊的,像个百宝箱,不知装了些啥。 邓显思把一个精美的、被灯光照的亮闪闪的盒子推到云彦面前,“这是我送给杨老板的,一为感激杨老板为我诊病,二为结个善缘。” 云彦的眼前一亮,神色微动,淡淡应了句:“邓公子有礼了。”心中默念一句:“原来是那个邓家。” 姚骞麻利地把手串套在腕上,伸手先拿起那个长方形的类似盒子的东西,扫了眼邓显思疑惑道:“这是什么?” 邓显思见此心里雀跃不已,微微勾了勾嘴角,指着那比铜镜还光亮的硬盒子说:“这就是一个小盒子,这可以打开。” 经邓显思指点,姚骞推开盒子的盖子,看着一个手掌可以握住的精美盒子,还不太明白他为何要送这个东西给云彦?不能是看上云彦了吧?姚骞心里敲响警钟,歪头睨着显摆的邓显思。 “这盒子就是个小玩意,可以装药,可以装烟!”邓显思目不转睛对姚骞说。 “我们都不吃烟。”言外之意,他们并不那么喜欢,云彦冷冷一句打断了邓显思,邓显思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唉,随便装什么都行,它够小,带着方便些。主要是,这盒子,它够硬!”邓显思自卖自夸。 “比铁还硬?”姚骞问。 “它应当也是一种铁。”云彦询问的眼神投向邓显思。 “杨老板果然识货!这就是我跟你要说的结缘的事!”看着姚骞专心玩盒子,云彦喝茶不搭茬,邓显思没法卖关子,继续道:“不瞒你说,这是我外祖家的厂子做出来的,这是用他们新试炼出来的铁皮做的,他们管它叫不锈钢。” “真不会生锈?”姚骞不确信地问。 “不生锈!”邓显思指着姚骞手里的小盒子,“他们已经证明过了,到现在,他们只做了些盒子、印章之类的小玩意,做大件别人买不起,而且,炼这种钢很费,需要大量铁和炭。” “你外祖家在哪里?”云彦轻声问。 “在川蜀。虽然离得远,但他们跟关中、兰林道都有生意来往,所以,我想给你们搭个桥,看看你们能不能合作,互惠互助。”邓显思主动抛出橄榄枝。 “你要从中牟利?”姚骞一针见血地问他。 邓显思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擅长经商。我只是觉得二位慷慨仁义,若是能多做些生意,日后必定会有很多人受二位恩惠。我没有自己发财的意思。” “很遗憾,我们小打小闹,收点药材卖点布而已,离你们家的大买卖甚远。”云彦毫不留情拒绝了他,尽管他相信邓显思是想帮他,但他的初衷仍是为了博取姚骞的关注甚至与姚骞朝夕相对,他都看出来了怎会如他所愿。 “无妨,杨老板生财有道,日后必定飞黄腾达。”邓显思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太多沮丧,毕竟他已经猜到了,一般人都涉及不到炼铁生意,他回家再划拉划拉,看看他家有没有什么能与杨老板攀扯的生意往来。无论如何,今日也算有收获,看姚骞对小盒子爱不释手,他就知足了,不枉他寻思好几天。那盒子本来是想送给表哥的,他临时改了主意,而且他耍了个小心思,主动说是送给云彦的,因为他觉着云彦会把好东西给姚骞,果然如他所料。 邓显思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心思没瞒过云彦,等回了主屋,云彦就把盒子没收了,他怎会允许情敌的东西占据青年的眸光。不过他也没料到这盒子会救他一命,当然,这是后话。 收了礼物,二人自然不好再把人赶走,外面天黑地冻的,再者,这位少爷明显不打算走,看他坐椅子里半晌都不动一下身体,喝那么多茶居然也不去茅房。 姚骞和他聊了聊何忆言,闲话几轮实在坐不住了,借上茅房的机会出了门。 邓显思和云彦静静坐着,各品各的茶,各想各的事。邓显思等不到姚骞过来,添茶的时候问了句,云彦面不改色地说姚骞在帮哑伯洗碗。实在无聊,邓显思终于去茅房了。 等把邓显思安顿在客房休息,姚骞逃回窑里,两下蹬掉鞋,哼哧哼哧把脑袋埋进被窝里。这是云彦早早铺好的被褥,为的就是尽可能吸收炕中的温热,无论姚骞什么时候想休息,都会有舒适的被窝等着。寒冷的黑夜,与温暖的被窝,就像地狱与天堂,一个让人不想活,一个让人不想死。 云彦洗漱后从门外进来,被那个熟悉的小鼓包惊呆了,以为他受什么委屈了,急忙过去询问:“骞宝不舒服了?” “嗯嗯,”姚骞哼哼着,“我心疼!他吃了你给我做的鱼肉!” 云彦好笑,当他心疼什么呢,搭着腿坐在炕上,去拉裹着姚骞的被子,“那也别把自己捂着,再说,他也没吃两口。”说着,用力把姚骞从被窝里揪出来。 姚骞跪坐着说:“是啊,估计他放开吃的话,一口就装下了。”幽怨的语气,宛若被人抢走了丈夫,可他忽的又笑出了声,一手挡住额角,一手拉着云彦胳膊,笑着问:“你说我这么吝啬是不是过分了,毕竟人家还送了咱东西?”关键是,绕了一圈他一人吃了大半盆,此刻肚子还撑着呢。 “没事,你只要对你自己大方就好。”云彦宠溺地望着青年说,“肚子难受吗?我给你揉揉消消食吧?” “主要是汤,一泡尿就没了!”姚骞觑着云彦挑眉道:“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 “那就不揉了,换个方式消食!”云彦转身吹灭了灯。 寒冷的黑夜与温暖的被窝,确实一个地狱,一个天堂,邓显思从温暖的“天堂”爬下炕,轻手轻脚到了门外,佝偻着身体挪到窗台下,听到了令他浑身冰冷的声音。地狱真的很冷,冷的他忘了找天堂。 第96章 翌日早起,姚骞让哑伯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热忱而周到地招待邓显思。饭后,他以为邓显思还要再逗留半晌,没想到对方说要启程回家了,姚骞看天色阴沉,恐有风雪,劝其先回寺里。邓显思却说离家太久父母惦念,和他们草草道别迎着西北劲风走了。 客人离开没多久,风雪就形影不离翩然而至了。它们时而轻歌曼舞,手拉手转圈圈,时而金戈铁马,争着霸占天地,时而是风吹起雪,时而是雪缠着风,在房顶躺一会儿,在墙上踩一踩,打打闹闹,呼呼呼——啦啦啦——沙沙沙…… 风雪打断了姚骞日常练武,练拳没过瘾,端着草料喂着大黑,和大黑絮叨了半天,大白也不知怎么样了?问它俩是不是一对,大黑甩了甩尾巴,内心腹诽:“啰哩啰嗦说甚呢,啥也听不懂。” 云彦不知去了何处,留下一句“很快回来”没了踪影,姚骞无趣地在窑里做了半晌俯卧撑,就去读报纸了。这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可惜报纸并非天天有,他大多数时候读的是旧的,但足以他了解天下大事、百姓心事,从各类信息中丰富见识,再深入思考、领悟事理,还能学习新字,良师益友都比不上它。边看报边把不认识的字誊抄下来,打算云彦回来求教。 一时看的入迷,等到哑伯敲响房门问他何时吃饭,他才发觉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而云彦居然没回来。他不由得开始担心,那天问他忙什么去了,他就用“小事不足挂齿”打发了他,这次又是为什么呢?按理说,要是为了铺子庄子的事,也没必要瞒自己,难不成是送邓显思去了?或者,看他穿的少送衣裳去了?摇头叹息想说服自己:不至于!但又有各种想法驳斥了他,之前就觉得邓显思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如今看来一定是把自己当情敌了,送礼物也是,给云彦的就那么精致可贵,还要拉云彦做买卖给云彦送钱,在寺里时,那小子就爱往云彦面前戳,不是看上云彦又是什么?! 姚骞在窑里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那小子看上去家底不薄,长的唇红齿白的,还爱去寺里捐助穷人,自己哪哪都比不上啊!虽说他们成了亲,可除了小杨和佘子君知道,就几匹马知情了,都没个媒妁之言啥的。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办,一支毛笔的笔头都被他薅秃了,等他反应过来再去看,右手拇指食指全是墨汁,黑的跟炭头有的一比。 他把手伸盆里想洗手,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出去把人寻回来,直接从盆里拿出手就朝门口走去。 甫一开门,姚骞便被风雪迷了眼,可他只顿了顿脚步,埋头往大门口走。短短十几步路,风雪就把他的衣领衣襟吹开,让雪沫子从上到下将他冰了个透心凉,到了大门檐下,他想用手抓衣领时,一抬手,手背上结了薄薄一层透明的寒冰,姚骞一下呆住了。盯着那层薄冰,仔细感受了一下,仍是心比手凉。他五指用力握成拳,十个关节处出现裂纹,然后破开,大一点的冰片落在地上摔成几块,小的开始被融化,雪水从指缝里滑落。他移开手掌,看到那些雪水,把地面薄薄的浮雪洇湿,成了周围唯一一块裸露的地表。姚骞心慌了,他两三下在裤子上擦干手背手心的水渍,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铮”的一声,不知心头哪里被划开一道口子,浓浓的恐惧袭来,霎那间就充斥了整个胸腔,像这漫天飞雪要将他吞没。他迈不动脚,喊不出声,只能睁着眼,想穿越风雪和云层看到太阳。 直到“吱咛”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了云彦疑惑的表情。云彦隔着十几米,就闻到了姚骞的气息,到了门口越来越浓烈,他猜测是姚骞想出门等他,可为何一动不动?他看到青年茫然中又无比惆怅的双眸,急忙去拉他的手,轻声问他:“骞宝?你咋了?”感受到他冰冷的双手,云彦更心急了,一边拉着他往窑里走,一边责备道:“咋么穿这么少就出门了,手脚都快结冰了!” “刚才就结冰了。”姚骞在心里回答云彦,没有出声,只露出一个短暂的轻笑跟着他进屋了。刚才那一刻他明白了,以前的重视只是因为云彦对他好,直到发现这个人可能会转身放开自己,他才懂得了——爱是畏惧,畏惧不能生同衾、死同椁。 二人进了门,雪地上留下两串有交叉、有叠加、有偏斜的不完整的脚印,恍如两个人一生要走的路。 吃了推迟许久的午饭,姚骞把不认识的字一一请云彦给他释义,等他写了几遍熟悉后,说起了一直想做的一件事,即回当初收留了他四年又免费教了他六年学识的私塾。 对此,云彦有所了解,但不想姚骞记起什么伤心事,他从未主动提过。聊起这个话题,他便多问了些,比如出身、父母亲,以及还有哪些想完成的心愿。 姚骞听着屋外风雪交加的呼啸,目光没什么聚焦地发了半天呆,以前他是不会去卖惨的,可刚刚在雪里结的冰令他转变了心思,是不是他卖点惨,云彦会更加心疼自己?无论会不会,他都有了倾诉的欲念,无悲无喜地说起了一些或已模糊或仍清晰的往事。 在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大概五六岁开始有印象,他饥一顿饱一顿跟着比他大点的乞儿走街串户讨食吃,他嘴甜,一般都能分点吃的。具体能吃到多少,取决于他们能讨到多少。 一开始,他们不敢走远,就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等到那片富足贫穷的人都不给他们食物,他们才壮着胆去到镇子里其他位置。每敲开一扇门,大一点的孩子就会问需不需要小厮仆役,这时就会有人在他们中间挑选一番,可能有人被挑中,那一般都是大一些的孩子,他最小的这个小不点,主人家连多看几眼都是浪费。 就这样到七八岁吧,也可能十来岁,他遇到了私塾的熊先生,高高胖胖的老汉,收一点束修为十几个孩子启蒙。他跟着老厨娘打杂,闲下来就去听熊先生授课,可因为他交不起束修,总被其他孩子私下嘲笑是吃白食的。他气不过,在私塾的柴房里住了四年便离开了。之后,他寻了客栈洗碗的活儿,一旦有闲暇,他就去私塾墙外偷听,有次被熊先生发现了,熊先生说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进去听,不必偷听,也不用交束修。前二十来年,给他最多温暖的,头一个就得是熊先生,还有那位总是舍不得放油放盐的厨娘寡妇,教会了他如何洗衣裳、梳辫子、擀面切菜等本事。 看姚骞双手握着杯子又陷入沉思,云彦把那早已凉透的茶杯抽出来,给他重新倒了杯热的。轻声问他:“后来呢?” 姚骞看了看云彦,端起茶杯吹了两下,喝了一小口热茶,借着热水带给身体的一点温暖,他缓缓说道:“后来就给人打短工,春天拉犁,夏天割麦子,秋天收玉米高粱啥的,冬天,上山坎柴卖柴。”略微停顿一下,他看着云彦若无其事笑了笑,继续说:“反正啥都干,有的是力气。” 云彦也对他笑了笑,带着无尽的欣赏和鼓励,又问了句:“那你住哪里?” “主家有地方就住主家,没有就住一个闲窑里,冬天一般就是保山家和宏奇家两边跑。”姚骞语气很轻快,但说出的话却比华山还重,沉沉地压在了云彦心头,并且,这些不是全部,也不是最艰辛的部分。 云彦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疼惜,将青年揽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鬓角、发顶。 姚骞被他的热吻亲的心猿意马,但他实在没心情温存,只能推开云彦问了句:“那你呢?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家人呢?” 第97章 风雪没有拦住离人的身影,没有挡住归人的步伐,同样没有防住不速之客的脚步。是的,一周之内,第三队不速之客在雪后的风声中踏进了小院。 这一次的两位,是姚骞和云彦都不曾见过的面孔,一位儒雅斯文的瘦弱少爷,一位大腹便便的和蔼大叔。少爷自称罗查理,大叔名唤万春雷。云彦和姚骞一起在客房接待了二人,毕竟来者是客,何况带了重礼的客人。 一番见礼互相介绍后,又是客套寒暄及互相吹捧,两位客人中,万春雷自称是汉中一家商行的掌柜,话比较多,对汉中、关中、关外的大商行如数家珍,甚至省外的、国外的时髦玩意儿都一清二楚。云彦不说话,姚骞只好捧着大掌柜显摆非凡财力。可姚骞看得出,他们不像正经做生意的,因为他们对外一直是小杨做大东家。而只微笑不说话的那位,装的再怎么像个温文尔雅的留洋归来的少爷,他都觉得那是斯文败类。 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几遍,云彦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准备出去,被口若悬河的胖子出声拦住:“杨老板,您的生意打算何时入关呢?万某人愿意以一臂之力助您锦上添花。” 云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仍笑得像猴子版弥勒佛的罗查理,没有一丝婉转地拒绝道:“多谢,我们用不着。” “杨老板倒不必急着拒绝,做生意嘛,总是希望兴隆广进的,所谓八方来财,我们若是总在一个地方打转,那咋么能有源源不断的宝物呢。西北贫瘠,资源有限,可关中就不一样了,过了关中还有汉中,那可是连着荆楚、川蜀等地,那里才是真正的物产富饶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互帮互助互通有无,生意必然越来越红火……”万春雷的唾沫星子几乎快耗干了。 姚骞和云彦各自端着茶杯慢慢啜着,云彦实在忍不住了,和姚骞对视一眼,给了姚骞一个眼神。 姚骞知道自家东家快变脸了,起身为二人添茶打断了万春雷,“万掌柜说的太对了,我们其实也渐渐发觉了这些,尤其是我们的货确实少的可怜,只是——”姚骞略微停顿了下,笑眼中带出锋利的质疑,“我们萍水相逢,二位说的再天花乱坠,我们也得查证后方能做决断,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万春雷点头道:“公子说的是,万某明白,我们——” 见万春雷还要啰嗦,罗查理直接打断,“你们有所疑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们这么做自然不光是为了你们,主要为了我们日后能在兰林道多一些朋友,对于二位,我们是真心结交的。” “哦?既是真心,那就该拿出真意,”姚骞话锋一转,“只是说一些空话,算不得真心吧?” 姚骞的话令二人有一瞬难堪,罗查理率先恢复镇静,再次挂上笑容,拍了拍木几上精致的木盒,盒子盖子大敞着,里面是一对精致的瓷瓶。缓缓看向云彦和姚骞问:“这还不算真意?那什么才算?” “比如二位的身份。”姚骞并不畏惧罗查理绵里藏针的口气,继续道:“你们找上门,说明你们对我们的身份早已查的一清二楚,可却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我们就算有心结交,怕也不知结识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万春雷不说话了,嬉皮笑脸消失不见,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只用微微慌乱的眼神瞟向罗查理等着对方示下。 罗查理一反常态,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大笑几声,反问姚骞:“你说我们身份是假的,那你觉得我们真身份是什么?” 云彦看他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令人生厌,重重放下茶杯,神情冷若冰霜,语气冰冷道:“你们是何身份与我们何干?” 话落,罗查理的假笑冻在脸上,气氛一时凝滞。 姚骞朝云彦投去安抚的眼神,扭头对二人十分平静地说:“我并没有说二位身份是假的,只是,你们只说出一重身份,更重要的另一重,才是你们出现在这里的缘故吧。” 这一回,万春雷和罗查理才是真变了脸色,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愕然。这些,自然被云彦和姚骞看在眼里。 罗查理暗沉的目光看向姚骞,姚骞淡淡与他对视,直到对方垂眸。 万春雷只好出来打哈哈,“哎呀,姚兄弟眼力过人啊,万某确实一介贾人,但也有点小身份。”他说着掐出一小截手指头,“万某乃关中商会的副会长。”看姚骞对着罗查理抬下巴,他又堆着笑脸说:“我们罗先生的父亲便是咱们省商会总会的会长。” 姚骞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急忙起身作揖,“如此倒是我们待慢罗公子了!失敬失敬!” 万春雷还礼,罗查理点了点他高傲的下巴,正要客气两句,就见姚骞已经坐了回去,还端着脸色无比严肃地问他们:“那二位找我们,究竟是何贵干呢?” “笑面虎!哼!”罗查理在心里如此评价姚骞。 看着两人走远,姚骞关上院门,几步钻进窑里,看到云彦已经在摆饭,便直接去盆里洗手,边说:“这俩人,真是,比戏里的小丑还丢人,以为咱看不出呢,一个劲地唱戏!” “那你还陪他们唱?要我直接几句话就完事。”云彦不太赞同姚骞的做法,他知道姚骞想探清对方底细,可完全没必要这么费劲。 “那多没意思!”姚骞擦了手,转身在云彦脸上摸了一把,带着坏笑说:“唱戏就是要有主角,有配角,我不配合哪有好戏看。”他坐上炕,拿起筷子搅了搅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端起碗先美美地喝了一小口,“这么冷的天,喝热汤,再有小丑演戏下菜,多美!” 云彦坐在姚骞对面,把一个肉夹馍递青年手里,拿起筷子说:“行!你想看就看,虽说演的假,但也是活人。” “哈哈哈,哥,你这话被他们听到,得气个半死!”姚骞把举到嘴边的肉夹馍移开笑着说。 “我的话他们听不着,但你的话,也够他们气的。”云彦的话满满偏宠。 姚骞嚼了几下肉夹馍才说:“送上门的,不气白不气。”他咽下嘴里的东西神色认真道:“神神鬼鬼的,他们八成是新府军的马前卒,我觉得他们是冲那几十杆枪来的!” 云彦喝了口汤,看向姚骞的柔和的眼神里充满赞赏和欣慰,他抿了抿嘴角轻声说:“骞宝慧眼如炬。” 姚骞得意挑眉笑笑,忽然狐疑地瞅着云彦问:“哎哥,你今儿个不让我扫雪,是不是知道有人要来啊?” 第98章 明朗的后晌,雪后的小镇宁静安详,世界基本被分为两种颜色,纯洁的白色成为了它的主色,个别走动的行人和未被白雪覆盖的少部分都成了它的点缀,宁静而美好,纯粹而易逝,因为日头在照着、寒风在吹着,它们没心没肺地驱逐着那难得的清静。 姚骞和云彦终于得了清静,窝在暖和的炕上享受悠闲时光。 云彦从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圆盒,打开盒子用食指蘸了脂膏,抹在正在看报的姚骞手背上。 姚骞感受到微凉的触碰,移开报纸看到云彦温柔地为自己涂抹,嘿嘿笑笑,讨好地对云彦说:“我又忘了,云哥真好!” “你呀,哼!”云彦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涂完左手微微抬了抬下巴宠溺地看着青年。 姚骞赶紧把报纸放下,将右手举到云彦面前,笑吟吟的脸也凑过去,“遇到云哥真是三生有幸啊!” 云彦手上动作不停,和青年温情对视片刻,勾了勾嘴角,轻声问他:“都有三拨人上门了,骞宝怕是悠闲不久了,对于今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姚骞收敛轻松的笑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 “骞宝想要什么样的时机?”云彦将报纸和圆盒放到更远的地方,拉起姚骞的手开始给他剪指甲。 姚骞看着云彦温柔的动作,眼里满是感动,随即扭头望向窗外,深沉的目光穿过窗纸,仿佛看到了高山和穹窿,空旷而辽远,是千百年里人们仰望的所在。 “跟着陈剑的好处是,他能重用我信任我,可前提是我无条件服从他,何况他还有上级,那不是我的长远目标;跟曹宏奇进骑兵团的好处是,我可以在短时间取得成绩,在骑兵团占有一席之地,但后面必然为骑兵团团长所忌惮,没有长足的前景;新府军的路,也不是不能走,我完全可以假意投靠,积蓄自己的力量,假以时日将他们的兵马据为己有,可这中间必然要与靖原军对上。新府军失道寡助,我不愿埋下道义上的不利因素。”青年深谋远虑道。 虽然姚骞说的没那么有条理,但云彦听懂了,与他不谋而合,他的骞宝果然运筹帷幄。他摸了摸指甲,没有扎人的地方,放开青年的手,将姚骞的脚抬到自己腿上。姚骞诧异地想要把脚拿开,云彦按住不放,拽掉袜子看着青年说:“接着说。” 姚骞又抽了抽脚,没抽出来,换来云彦一句:“你这趾甲往肉里钻,自己能剪好?” 姚骞没想到云彦连这个都知道,惭愧地清咳一声,这么大了还要人给剪趾甲,不过,他家云哥一番好意,他若拒绝了,云哥该不高兴了,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他看着云彦垂眸认真修剪趾甲的俊脸,挑挑眉毛问:“哥你还没回答我,你咋么知道今儿个有人要来呢?” 云彦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回望着青年,语气庄重地说:“我昨日出去听说的,最近有人在打听咱俩的消息。” 姚骞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你一直在看报纸,应该也了解最近发生的事,如今,华夏大地风起云涌,大清王朝和以往每个朝代一样,衰亡引来的都是党阀并起割据称雄,未来数年必是战乱不断。”云彦神情凝重道。 姚骞接着云彦的话说:“是啊,新府死而不僵,被军阀拿着当争权夺利的幌子。革命党大浪逐波,落了又起。还有什么奉系、直系、皖系、桂系的,南北战战和和没个头啊。” “我们虽偏居西北,但并没有一隅可安。你有所不知,此时,不光我们这片土地在燃着战火,海外之地,就是他们说的有洋人的地方,其他国家也处在纷乱中。”云彦给姚骞套上袜子,继续说:“他们虽是停战了,但那明显是暂时的。” “那是为何?”姚骞不解,“分赃不均?” “欲壑难填。”云彦把剪刀放在远处,“恃强必将凌弱。” 姚骞伸手拿起剪刀,拉起云彦的手,“我也给你剪剪。” 云彦抽出手抢过剪刀直接扔到对面木箱子上的笸箩里,“不必,我自己剪。” 姚骞也不在意,摸着云彦的手指头,“哥你指甲很硬啊。” 云彦眸光一闪,反手抓住姚骞的手指,牢牢握在掌心,“说正事呢。”姚骞鼓了鼓脸颊,云彦戳了下他鼓起的地方继续说:“你知道吗,你们用的枪,最早是洋人造出来的,我们仿着造的跟人家比相差很多。而火炮,虽是我们老祖宗先造出来的,但现在别人仿着造出来的,要更威猛,更强悍。这些,就是别人比我们强的地方,而仗恃这些强,他们会膨胀,会开始掠夺。比如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倭寇,地处海外孤岛,不如我们地广物博,长久的贫瘠令他们生出妄念。毗邻而居,他们很有可能把自家的危转为我们的危。” 见云彦咽了口唾沫,姚骞抽出一直被云彦拉着的手,挪到炕桌边,倒了两杯水端过来,一杯递给云彦。 云彦接过水杯喝了口,看着姚骞认真聆听的目光继续说:“而我们现在还在忙着争战,未来要是有强盗来侵占我们,我们必然要吃大亏。可惜普通百姓不知,说了也未必信,预料到的人又不管,忙着给自己抢资源。所以咱要未雨绸缪,不止为眼前十年而是三十年,做准备。”饮尽杯中水,云彦拨了拨姚骞略微过长的刘海,柔声问道:“骞宝觉得打仗靠的是甚?” 姚骞转了转眼珠,说出心中答案:“兵,枪,钱!” 云彦颔首表示认同,他柔情似水的双眸既而闪出锐利的光芒,“只有这些还不够,打仗,除了强将雄兵、充足饷银,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东西,底细!” 姚骞渴望得到解惑的瞳孔听到“底细”二字骤然一缩,继而露出震惊的神情,语气也失去了平静,“哥你,说的太对了!”他抓住云彦的胳膊,心内无比激动,还好!还好他有云彦!姚骞心潮激涌,他自以为学了不少东西,脑瓜也好使,能无师自通许多,可跟云彦一比,顷刻间相形见绌,一人计短竟如此深刻! 姚骞眼里翻涌着拨云见日的明亮,“底细!太重要了,不光是一支军队的底细,还有他们整个派系的底细,作战方略的底细,人马的底细,武器的底细,营地的底细!” “还有官兵的底细,甚至军需买办的底细,买办亲友的底细,都会影响一场战役。”云彦嘴角含笑用眼神鼓励着青年。 “所以,敌我双方都会派出斥候,甚至密探,就好比蒋干和连环计!计成事成!万全之计,万胜之兵!”姚骞眉飞色舞,忽然郑重地说:“我们应该先训练一批精锐探子!不,训练已经来不及了,那就只能是收或买。”他兴奋的目光投向云彦,希望得到云彦认同的回视,可云彦在点头后又微微摇了摇头。 云彦捧住青年的脸颊,眼中笑意融融,“斥候,密探,都需要,这些你慢慢谋划,但他们只能刺探军情,若想掌握全部底细,单靠他们是不够的。” “那要咋办?”青年澄澈如水的目光带着信任、依赖和渴望,让云彦看到了甘霖,看到雪霁。翻尽千山万水,只守一颗枯石。肝脑涂地都值得。 第99章 姚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揪着云彦的衣襟,身体前倾,脸都快贴到了云彦眼睛上,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把收集底细的大网铺遍了兰林道?” 云彦看他姿势别扭,心里替他觉得难受,双手扶住他的腰,“坐好!”等姚骞没骨头似的靠着自己,他才出声:“佘子君告诉你的?” “他只说你大概做了哪些生意,生意特别大,我没想到你做了那么多。”姚骞若有所思地回答,他想到云彦经营的粮食、布棉、药材、漕运、票号都跟打仗有关,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在他加入集训班就开始替他谋划一切了,而且比自己想的多的多,好千倍万倍。自己再怎么对他好,也赶不上这个男人为自己倾尽一切。 “因为报纸上的消息远远不够多、不够细,最主要的是,提前掌握的叫底细,事后了解的那便成旧闻了。”云彦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姚骞微微皱起的眉心,“昨日出去,便是因为处理这些事耽误了时刻。因为我们的人刚得到消息,5日前,陈剑带领的靖原军袭击了新府军的一个营帐,抢了新府军的一大半粮食。马上过年了,新府军如果想活下去,无非两条路。”说着,云彦忽的停下,注视着姚骞变得凝重的神色,引导他思考对策。 姚骞接收到他考校的信号,便主动回答:“一是从靖原军手里抢回去,二是从老百姓手里抢,显然他们选第二条路更好走。” 云彦说:“对,这也是他们明知你参加过集训班还要来拉拢你我的原因。他们想先找熟悉靖原军路数的人,摸清靖原军底细再行事。”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接下来兰林道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姚骞满腹忧心说。 “这就需要有人出面救他们了。”云彦说完看着姚骞,目光尽可能捕捉青年的每一丝微妙变化,青年眸光低垂,偶尔无意识地左右微微转动,显示他正在深思熟虑,俄顷,姚骞抬眸对上云彦鼓励的眼神,微微点头,嘴角上扬。 黄昏来临,窑里的光线已经暗了很多。二人没有着急点灯,静静依偎在一起,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地交流着想法和信息。黑夜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院里多了几条横竖交叉的小道,那是哑伯无事清扫出来的。点了灯,他开始为东家准备晚膳,柴火在炉膛里跳跃,香气从铁锅里散出,在灶房里弥漫,渐渐,顺着门框的缝隙窜进院中。棚下的大黑闻到香味,扭了扭长脖子,低头叼了一截谷子杆在嘴里无味地嚼着,待不住了,它好想念在山里肆意驰骋的日子。 云彦又和姚骞说了靖原军陈剑等人的所有讯息,还有曹宏奇所在的骑兵团团长副团长参谋长的讯息,但他没说曹宏奇可能遭遇过不好的经历的事,毕竟涉及了兄弟的阴私,他怕姚骞难过。还说了新府军在洛平的参领,以及参领霸占的煤矿。 有了云彦汇集的各类情报,以及他旁推侧引和用心点拨下,姚骞心里渐渐有了更详细的计划。 吃过晚膳,姚骞汲取了干净的雪水,放在炉上煮开,拿到卧房沏茶。茶香四溢,二人捧着香茗,就着傍晚未尽的话头,絮絮低语。屋外众星拱月银光映雪,屋内说古谈今意犹未尽。 当姚骞再次把手伸向茶杯时,不料被云彦按住,姚骞不解地看向云彦,云彦温柔地告诫他:“不宜多饮。”看姚骞微微撅嘴,他好言哄劝,“当心睡不着。” 姚骞嘟嘴“哦”了声,移开了手。 云彦拉住姚骞那只失落的手掌,对他说:“明日把宁娃安排到你身边,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发现他还挺机灵,以后让他一直跟着你,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想打探什么信息,让他去传递。” 姚骞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他从哪里接信?我意思是,他是谁的人?” “他是佩娘的手下。”云彦回答。 姚骞心里好奇更甚,问:“你手下有很多佩娘这样的人吗?” 云彦点头说:“嗯,有的是合作关系,有的算是我雇佣的帮手,比如,开客栈的就是合作伙伴。除了漕运现在是李八子看管,大的生意都是小杨在掌柜,很多我也不过问,你要是想知道更多的,过两天小杨会回来,你问他便是。所有的人和事,我都跟他们交代过,你的话和我说的一样管用,他们都会听的。哦,佩娘是负责处理信息、汇总信息、发出信息的人。”云彦零零总总地交代着。 “那她咋收集呢?”姚骞惊讶中仍是满腹疑云。 “你也知道咱的买卖中有吃有喝有用,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走卒,都要吃喝拉撒,那自然要与我们的人接触,无意间就可以探听很多消息。”云彦没敢说他靠的,其实是人们所忽略的马牛羊鸡犬豕,毕竟家家户户都会有,还有他们见不到的老鼠、兔子、猫等。这些家禽、家畜、野兽,有一大半是通灵性的,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可以在人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窃取他们的所有信息。而它们在会说人话的同族领导下,就是最强大的隐秘队伍。 姚骞的眼珠因为瞪了太久而干涩,他急忙眨眨眼,心里特别想朝他云哥磕两个头,真是太厉害了,什么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完全不足以形容他哥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智计,说句“堪比瑜亮”真不为过。 云彦不知道他心里在暗暗称赞自己,继续引导姚骞思索,“另外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信息集中传递的好地方。” 姚骞一看就知道云彦又在启发自己,脑筋极速转动,终于眼中一亮,惊喜道:“哦,我想到了,你说的是瓦市!” “说的非常对,骞宝很机智!”云彦毫不吝啬对姚骞的赞美。 “机智的是你才对啊!”对云彦的佩服,姚骞已然无以言表,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句子,只由衷地赞叹,“哥,原来你是天才啊,能想的这么周全这么远,你要是当皇帝,还有别人什么事!” 云彦想说他不是天才,只是活得久见得多。人只要活的够久,什么都会明白,都能学会,除非是真傻子。他淡淡笑了笑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我这人懒,嫌麻烦。” 姚骞绝对相信他,忍不住想,明明懒却为自己谋划一切,这个人真是让他怎么爱都觉得不够深。他挑着眉毛感叹:“你这是不爱江山爱美男啊!” 云彦摩挲着姚骞的细腰低声说:“对!江山给你,美男给我!”说完,吻住了青年的唇。 正是雪后风月好,罗衾半宿闲。 第100章 两场小雪过后,转眼又是腊月,小镇的人们似乎忙了起来。他们像雪地里埋着的野草,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能将他们打倒。实在爬不起来了,就弯下腰静静蛰伏些时候,等灾祸消弭病痛消失,再慢慢爬起来,给点雪水就能滋润根部,给点阳光就能冒头生长。 小杨总管在一天的凌晨冒头了,姚骞一觉醒来瞧见熟悉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喜悦,吩咐哑伯做了小杨爱吃的土豆萝卜丝饼,三人围坐一处边吃边聊。 头一件事,小杨说的就是江汉源在县里打听消息,可能会来镇里找姚骞。姚骞无所谓地回答,来了就好吃好喝招待呗,随他们打听。他问尉保山的情况,小杨略微思索后说,看着还行,干活勤快,为人也本分,很会跟人交际。 姚骞咽下嘴里的食物,咂吧了嘴才问:“那那个谁呢?也留在那里了?” 小杨被喜欢的吃食俘获,反应慢了半拍,只下意识接话:“谁?你说常平啊。” 姚骞看着他点头。 小杨从美食中抽回神魂,意识到刚才说漏嘴了,很快镇定下来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他待了三天就走了。”心里默默祈祷姚骞尽快忘了那茬。 “他去哪儿了?干甚去了?”姚骞咽下一块鸡蛋,喝口米汤又问。 “不知道,听说他总是独来独往。”小杨语气淡淡,趁姚骞低头的瞬间和云彦对视一眼,云彦以眼神提醒小杨警醒些。 姚骞吃着吃着,莫名念叨一句:“原来他叫常平,我都不知道,他跟你说的?” 小杨一下子有点心慌,感觉自己怎么回答都不妥,悄悄用眼神向云彦求救。 云彦凌厉的眼神扫了眼小杨,给姚骞夹了块肉,尽可能自然地插话,“是我问得,见面时没话说,互相问了姓名。” 姚骞并未注意到二人的“眉来眼去”,轻易地相信了二人的说辞,又把话题拐到了李八子身上。 一顿重逢的、平常的早饭,在姚骞不经意的时候,荡起一层波折,又悄无声息退开。 隔了一天,姚骞终于整装出门,他先去私塾探望了熊先生,又去兴国寺里看了看和尚和乡党,然后在镇子外溜了一圈大黑。大黑驮着一个汉子飞奔如闪电,四个铁蹄踩在泥里、雪中如履平地,穿林越野一骑绝尘,要不是姚骞拦着,它能疯跑几万里。 回程走的闹市,姚骞把马交给等在布庄的宁娃,自己走进唯一一家书铺。置身相似摆置的书铺,姚骞忽然记起上一次也是头一回为云彦买书,如今一想,那可能是小杨和云彦合计好的,为的就是让他掉入云彦的情网。小杨真是忠心耿耿啊,姚骞心里胡乱想着,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走到文房四宝的货架前。前几天把毛笔薅秃了,他得再选个用着称手的。 书铺的掌柜整理完手边的书册,忙过去招呼姚骞,“公子想选个什么?咱家的东西都是又便宜又好用,买了保管你越用越稀罕。” “选根毛笔,需要毛刷软——”姚骞说着说着冷不丁停下话,偏着头听窗外的话音和脚步声。 “那儿,前面有家羊肉饺子馆,咱去那儿吃吧!”这是江汉源的声音。 “你别说,这凤栖镇还挺不错!”胡清紧接着说。 还有艾小米的声音:“可能快过年了,都出来摆摊了。” 掌柜的还在等姚骞下面的话,却见姚骞对他略一点头,擦着肩快步移出了大门。 出门一转身,姚骞就看到前面四个年轻汉子并肩穿梭在热闹的街道中,走在最后面的是陈冰,前面的艾小米正跟陈冰交头接耳:“一会儿吃饭时,正好问问大姚家在哪儿。” 闻言,姚骞迈着轻快的步子追上他们,走到艾小米另一侧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带着难掩的喜悦说:“在这呢!” 四人齐齐回首,然后是三人齐声惊呼:“大姚!”陈冰没有出声,但他眼里也有惊喜。 胡清退后一步,和姚骞碰了碰掌心对其余三人说:“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肯定能寻着!看看,还没寻呢,人就在我们跟前了!” 艾小米看着姚骞来的方向惊讶地问:“你不会正好住在这儿吧?” “走走走,”江汉源拽了姚骞一把,“赶紧吃饭去,饿死我了!” “先吃饭!先吃饭!边吃边聊!”姚骞对他们笑笑,跟着江汉源往羊肉饺子馆走去,“听说他们家饺子放的肉挺多。” “听说?”胡清挤在姚骞另一边,“难道你没吃过?” 姚骞眼神微顿,没有显出异常,笑着说:“我又不是财主,还能天天下馆子!” 几步到了羊肉饺子馆门前,姚骞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让人给我哥捎个信,他还等我吃饭呢!” “咋捎啊?远不远?”江汉源停下脚步问。 “是该跟家里说一声。”艾小米附和。 “不远,”姚骞指着前面的布庄,“就在那边,有人帮忙。你们先进去报菜,我马上回来!” 陈冰和艾小米对姚骞摆摆手,胡清看着人走远,半真半假地逗趣道:“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艾小米和江汉源看看他没开口,陈冰骤然出声:“那你跟上去!”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故意抬杠。 胡清干巴巴地笑了笑,“先进去吧,冻的手脚都直了。”说完掀开门帘进了饭馆,其余三人互相看了眼,跟着跨进门槛。 姚骞走进饺子馆,一眼就看到四个清俊卓越的面孔,与饭馆中满脸铜臭味的财主、圆滑玲珑的客商截然不同。 胡清第一个看见姚骞,招了招手,起身从隔壁桌边拉了条凳子放在身边。 江汉源回身看到姚骞手里的两个酒坛,连连称赞姚骞想的周到,天气太冷,他们正需要暖暖身体。 五人久别重逢,聊的热火朝天,饺子就酒,吃的酒酣耳熟。 “听说你去寺里施救还被染了疫病,咋样?好利索了吗?”胡清看着姚骞关心地问。 “早好了!不是啥大事!”姚骞给胡清添满酒,“你们消息挺灵通啊!” “这不是来的路上打听你家嘛,问了两个人,都说你是大恩人!大善人!”胡清翘着大拇指。 “以前受过寺里的恩惠,也受过乡党们帮助,他们碰着难事了,我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姚骞向几人解释。 “这一年,大家的日子不好过啊,又是打仗又是干旱,临了还有疫病,我们村里走了好多老人。”艾小米心有戚戚。 江汉源搁下酒盅,微微叹口气:“打我记事起,百姓就没过过啥好光景!” “就算没有疫病,没有旱灾,我们这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胡清与四人对视,目光落在姚骞身上,“因为还有地主,还有土豪劣绅,他们就像附骨之蛆,粘在农民身上吃肉喝血。” “所以,要想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必须先刮骨疗毒,毒在剥削阶级,毒在土地兼并。”艾小米也看着姚骞。 江汉源看看垂眸沉吟的姚骞,把目光移向表情凝重的艾小米、默默发呆的陈冰和满眼期待的胡清脸上,又扫了眼空空的饭馆前堂,此时,食客已经走了,跑堂的在后面洗碗,碗盘碰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织一起,只要他们五个人不说话,周围就只剩了安静。他压低声音问胡清和艾小米:“你们说的这不是革命党的话吗?你们不会是想参加革命党吧?” 艾小米和胡清对视一眼,对上江汉源的狐疑说:“你觉得一大半农人的出路在革命党?” 胡清跟着问了一句:“还是靖原军?” 姚骞和陈冰对视一眼,没说话,江汉源也陷入沉思。 艾小米自问自答,“都不是,如果说过去我们看不清,但这一年多里的打打杀杀,我们也该醒悟了,那些一生病就会家破人亡的普通人,里面肯定包括我们,其出路不在革命党,更不能靠靖原军。” “而是在我们自己手中!”胡清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第101章 饭后,姚骞邀请四人去家里做客,四个同声一辞谢绝了,转而让姚骞带他们去了镇上的客栈。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一户人家把多余的屋子赁了出去,并为临时居住的客人提供干净的被褥、可口的饭菜。 四人订了间大通铺,放下随身携带的两个包袱,艾小米要出去找浴房,胡清要出去打探灶房伙食,姚骞要为他们添置东西,慢他们一步进的院子,才发现陈冰一直站在院子外眺望远处的高塔。 “那是万凤塔。”姚骞走到陈冰身侧时停下。 陈冰收回视线,转身对姚骞点点头,“嗯,我来,是想问你关于我哥的提议。” 姚骞的目光望着高塔,沉思片刻,扭头对上陈冰平静的目光,“抱歉,没有及时回复陈司令的盛情,我思来想去,仍觉得那里不适合我。” 陈冰显然早已料到了姚骞的答案,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微微颔首道:“我想到了,他应当也有所预料,所以让我转告你,无论何时需要都可以找他,即便他不在靖原军。” “有机会我一定当面感谢陈大哥,”姚骞带着笑意说:“我还想跟大哥把酒言欢呢!”说着举了举手里的肉干纸包,头往窑门口偏了偏,“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我再醒醒酒,汉源一人在里面,你们应该有话谈吧。”陈冰十分周到地给师兄弟沟通的时间。 姚骞没跟他客气,说了个“行”进了门。 窑里,江汉源站在桌边正用左手握着壶把倒茶,然而壶嘴里刚流出一小股水流他就放弃了,桌上的两个茶杯旁边都有些微水渍,杯中却未斟满。 姚骞见状,急忙两步跨过去,放下手中的纸包,拉住他的左手,“不要着急,我问过子君先生,他说会越来越好的。” “咳,没事,我又不是左撇子,”江汉源眼里难掩颓丧,换了右手斟了两杯茶,“拿不了长枪就用手枪喽,照样能杀敌!”他将一杯茶推给姚骞,强颜欢笑道。 姚骞张了张嘴,头一回觉得接不住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师哥的话,只好用茶杯碰了碰江汉源的杯子坐下喝茶。 江汉源在姚骞身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喝了口热茶,平复了下心境,朝着姚骞说:“胡清缠了我几次了,我都以受伤为由推托,直到前不久我家小妹闹着要去革命,一番慷慨陈词,倒教我发觉,我其实不是在推托胡清,更像推托自己。哼,”他苦笑一声,昂首吟诵:“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几句诗,他吟出了意气风发,吟出了刀光剑影,吟出了忧国忧民,吟出了满腔愤慨。然后长叹一声,“想当初曹子建何等壮志凌云,不畏马革裹尸,终是夜耿耿而不寐。我等自不如陈思王,但也不必畏首畏尾,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时不我与啊师弟。” 姚骞一直没有移开望向江汉源的目光,听他说完,莞尔一笑,“我明白的,不过,我只知师兄能言善辩,却不知吟起诗来,也是这般滔滔不绝。”看他坦荡的目光陡然开始躲闪,脸颊也染上了羞愧,姚骞话锋一转,故作恍然,“哦,这该不会是你家小妹对你说的吧?” 江汉源猛然把脸扭到另一边,身子也背对着姚骞,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潇洒倜傥,“谁说那是我小妹说的,那是人家樊哙说的,我不通文墨,你比我还胸无点墨。哼!” 姚骞笑喷,“哈哈哈,我是胸无点墨,但我知道一句话叫——拾人牙慧!是不是挺熟悉呀?” 听闻客栈伙食一般,艾小米拉着姚骞上街找小吃,二人出了客栈,艾小米也没看方向,随便朝着一边走,脚步缓慢,更像散步,姚骞便知他是故意拉自己出来的。 “晌午吃饭时说的话,可能让你觉得我跟胡清合谋的,”艾小米看了看沉默的姚骞,直截了当坦白道:“其实不是,不过,我俩家境差不多,有相同的抱负应当不难理解吧?冰哥和水水衣食无忧,又是淡泊名利之人,唯有我和胡清,想早日改变自己的命运,顺带改变别人的命运。”不等姚骞回答,他继续边走边说:“这些都是其次,我拉你出来,主要是想跟你说,冰哥是我拉来的,若不是因为我,他很可能早就离开集训班了。” 姚骞停下脚步,看着艾小米,“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来找我,我都很高兴。至于你们说的——,我心里都有数。” 艾小米笑了笑,清秀的面容在阳光下竟如出水芙蓉般柔美,令路人纷纷侧目。 中午的饭是江汉源花的钱,到了晚上姚骞请他们去了自己吃过的饭馆,喝了美味的胡辣汤。四人没再说什么前程国事,只聊了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婆姨,江汉源念叨家里要在年后给他订婚,可他并不想现在结婚生子;胡清自称看上了江汉源的小妹,一个劲儿问江汉源打听江家小妹的事;艾小米高兴地宣布跟娃娃亲解除了婚约,还问陈冰怎么看;陈冰反应冷淡,坦率地说他哥没催他,倒希望他先立业后成家。江汉源问及姚骞,姚骞承认有了心上人,四人跟着一通打趣,你一言我一语嚷着要去瞧瞧姚骞心上人。 隔壁饭馆里,云彦静静喝着茶,听着姚骞羞涩地说以后会找机会把心上人带给诸位兄弟看的。 月上三竿,姚骞辞别几人,胡清坚持将他送出大门,拉住他说:“大姚,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四个都愿意跟你共事吗?” 姚骞看着他,没说话,夜色朦胧,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神色。 “因为你既有高超的本领,会处事,还有你哥的帮衬,而我们四个,可能只具备其中一样。我能看出,你和我是同类人,吃过苦,有野心。咱俩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比你更着急,更迫切。乱世出英雄,乱世命也更贱,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说不定多会儿命就没了。”胡清看着半圆的月亮语气深沉地说:“我知道自己急功近利,但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到淡泊名利呢,说淡泊名利的,都是正拥有或曾拥有过名利的,还有一种,像汉源一类的,丰衣足食无忧无虑,没有体会过什么人间疾苦,所以不知名利的吸引力。” “你说的对,我不是财主家出身,也有野心,但我没骗你们,现在,真的是时机未到。”姚骞真诚地跟他解释。 “时机,你总说时机,可我以为,时机不能一味靠等,既然不到,那我们就该自己创造时机!”胡清激动地说。 第102章 翌日便是腊八,姚骞喝了软糯香甜的腊八粥,拉着云彦在院子里练身手,一个抬腿侧踢,云彦抓住他的脚踝,低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姚骞放下脚,神色微动,“嗯?什么人?”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 云彦拉着他问:“若是你的同窗好友,我当如何?” 姚骞略一思索,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拍了拍云彦的手背,“咱顺其自然。” “那我先回窑里。”云彦转身进了门,他若是凡人,绝对会主动现身以姚骞心上人并肩同行,可是,他不是,他怕将来瞒不住,若是被姚骞身边的人知道了真相,那等同于地球爆炸。 姚骞凝神细听,果真出现了几双脚步声,还有艾小米的声音在靠近:“左转第五家,应当就是那儿了。” “慢着慢着,”江汉源兴奋的声音响起,“咱们动静小点,给他个惊喜,没准还能看到他藏的美娇娘呢!” “对对,小声点!”胡清压低声音附和着。 等到四人轻手轻脚挤到门外,顺着门缝往里瞧时,木门骤然被打开,四人身子一歪,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姚骞用腿挡住了他们。 姚骞佯作惊喜道:“哎呀,咋这么巧,我刚寻思去寻你们哩。” 江汉源打着哈哈,艾小米整理差点被拽掉的裤腰,陈冰在最后微微抿嘴,倒是胡清反应最快,看了看姚骞的站姿,立即反驳道:“拉倒吧,你要是正出门,能是这姿态?” 江汉源和艾小米这才明白过来,伸手就要抓姚骞,姚骞身子一个后退,急忙躲开,四人笑着在院中你追我躲,陈冰在旁默默观看。 等几人都气喘吁吁要进窑时,宁娃慌张跑进院里,见着几人不免震惊,随即很快压下疑云,惊慌地说:“骞哥!出事了!” “出事?”姚骞朝宁娃跑过去,扶住他一侧臂膀,“别慌!慢点说,出甚事了?” 其余四人也都围过去。 宁娃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街上有一队新府军,他们,他们说要各家各户交年节礼金,不给的他们就打砸抢,很快就到咱们布庄了!” “岂有此理!这不是强盗行径吗?!”胡清气愤道! “年节礼金?哼!闻所未闻!”江汉源气的跺脚! 艾小米脸色虽阴沉,但很冷静,“现在应该想想要咋办?” 陈冰难得开口,“找救援怕是来不及,”说着看向了姚骞。 姚骞急遽思索,瞳孔骤然一缩,低声呢喃:“熊先生,”眼神忽然变得坚毅,看向四人:“你们有没有带家伙?” 四人神情都是一震,很快变得兴奋起来,胡清先开口:“我有匕首。” 江汉源清咳一声,“我有枪。” 陈冰淡淡地说:“我有一把手枪。” 艾小米小声说:“我也有一把手枪。”话音没落,就收到胡清和江汉源震愕而疑惑的视线。 姚骞目光快速扫了眼陈冰,沉声道:“你们先回去拿东西,我准备一下,很快过去,我们羊肉饺子馆见。注意隐蔽,安全第一。宁娃,你去给他们带路。” 江汉源想说不用带路,被陈冰拦住,陈冰对姚骞点点头,拉着艾小米:“走!” 姚骞对着几人背影补充一句:“不可轻举妄动!” 胡清满腔热血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姚骞看他们出了门,迅速转身进了窑里,云彦正在门内等着他。 “哥,你都听到了吧?我们——”姚骞殷切地望着云彦,刚开口,就看到云彦把手指向了开着盖的木箱。姚骞近前一瞧,箱子里居然有两杆长枪和一把手枪,他不由得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另一个包袱,里面果然是子弹。姚骞梗着脖子转向云彦,呆愣地问:“我住了这么久,咋不知道你在家放了这些玩意?” 云彦笑着摸了摸他侧脸,“世道乱,有备无患,你心思不在这,自然不会发觉。” “不,不,说明咱们家你既主外又主内,我主中不溜秋。”姚骞颇为自豪地说。 云彦不禁莞尔,“敌众我寡,你不要勉强,见机行事。” “逆境也是顺境,等我好消息!”姚骞抱了抱云彦,带着家伙疾步而去。 “平安回来。”云彦在他身后嘱咐一句,其平淡的反应令姚骞有片刻狐疑,但他很快就忙着思考怎么以智取胜了。 姚骞到饺子馆的时候,发现饺子馆等商铺均已关门,街上空无一人,姚骞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笨,没想到这一点。听着远处不同方向传来的吼叫和哭喊声,姚骞转身想往私塾方向去,身后有口哨声传来,他扫视四周,在一个拐弯处看到一片衣襟被舞动。姚骞警惕地再次环顾周围,然后极速朝衣襟靠近,到了近处,果然看到探出半个脑袋的宁娃,姚骞一把将宁娃的头推回去,自己闪身避进了小巷。 “咋就你一个?他们呢?”见宁娃一人瑟缩在墙角,姚骞担心地问。 “骞哥别担心,他们没事,我看都关门了,就把他们藏起来了。”宁娃低声回答。 “藏哪了?安全吗?”姚骞惴惴不安。 宁娃指着小巷另一头说:“就腊汁肉夹馍,咱过去吧?”说着往前迈了两步,却被姚骞拉住胳膊。 姚骞低声询问:“学过开枪吗?” 宁娃出奇地沉思了须臾,不知是在考虑该怎么答?还是该不该答,然后才低声坦诚道:“掌柜的教过我们咋用,但没咋练过。” “你们掌柜的?佩娘吗?”姚骞大惊失色。 宁娃微微点头。 无暇多想,姚骞收起心头的震惊,抬头往前走。 穿了两条小巷子,姚骞跟着宁娃赶到了腊汁肉夹馍店的后门,他正要问宁娃为何绕到这里时,就看到陈冰从一个破旧茅房里冒出头来,一抬眼被姚骞吃惊的目光逮个正着。陈冰听出了姚骞的脚步声才露头的,只是他忘了所处的地方,看到姚骞能吞下鸡蛋的嘴,他再也忍不了臭气熏天的茅房,推开荆条扎的门走了出来。 姚骞此刻的感受已不是震惊可以概括,他想到安全的藏身处可能是屋里、马厩、驴棚、地窖,偏偏没想过会在茅房,简直离奇到离谱了!最关键的是,四位仪表堂堂的公子竟然也会屈身躲藏到废旧的茅房。不过,此处在一个拐角,倒是便于观察形势,难得宁娃居然知道这里。 毫无疑问,出来的四人都臭着脸,令姚骞无法忽略的,他们身上也有臭味,因为废旧的茅房未被清理。 四人尽力不去注意他人身上的味,都看向了姚骞肩上背的布袋。姚骞也不废话,瞟了瞟四人腰后,直接从布袋里掏出一杆长枪给胡清,同时问其余三人:“弹药够吗?” 三人同时齐声说:“不够。” 姚骞便又拿出子弹,每人分了一把:“看看弹头大小合不合适?我也没多少,咱的原则是,能不开枪就不开枪。” 陈冰、江汉源和艾小米都检查起自己的枪,胡清一看手里的东西都是熟悉的模样,揣测这些东西的来源,面上却是得了好家伙的表情,一脸羡慕地说:“比我们加起来都多,你家家底够厚。” 姚骞没接他的话,拿出另一杆长枪给宁娃,叮嘱他:“你躲暗处给我们放风,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免得杀不了敌把贼招来!” 宁娃郑重回答:“我明白,枪比命贵。”说完接过枪端详起来。 “不!是命比枪贵!”姚骞声色俱厉警示他,掏出自己的手枪和子弹,把布袋扔进旁边土墙后面。 宁娃虚心受教,点头称是。 可能因为市面上手枪种类实在少的可怜,四人的手枪都是同样的毛瑟枪,子弹也是相应的制式,且适用于他们的两杆汉阳造,只不过姚骞的盒子炮比较新,其余三人都是旧的。 几人检验妥当,江汉源问姚骞:“好几个地方有混乱,我们去哪边?” 姚骞刚要说自己的计划,远处就传来枪响,于是转身边跑边说:“跟紧我!” 第103章 姚骞带着五人一边躲避一边迅速转移到私塾附近,耳边的动静越来越大,除了兵痞的辱骂、民众的讨饶、物品被打砸的声音,还夹杂着凶猛的狗吠、受惊的鸡鸣和挣扎的驴叫,嘈杂的声音已经可以想见现场有多么混乱,因此反而不用担心有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把宁娃摁在一个牛棚里,姚骞让他从墙上的破洞里观察周围,有十分紧要的情况才能鸣枪。然后五人分两组从巷子两边交替前进,并分配任务,即他和胡清、江汉源一组会从隔壁院中翻墙进入此刻处于祸乱中心的私塾院子,艾小米和陈冰守在外面,对付随时可能冲进来的其他兵痞。 可当姚骞三人潜进隔壁后院通过墙头观察私塾院里的情形时,意外被怪异的场面惊懵了,没有幻想中的厨娘和熊先生被折磨地发不出声的惨烈场景,而是几只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狗围着兵痞嗷嗷咆哮,它们个个亮出尖牙面容凶狠,似乎那6个兵痞一动,它们就会将人撕碎,使得6人不知所措。因为他们上前一步,狗子就进一步,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而他们忌于不想以后征不到军粮,不能大开杀戒,先前的一枪是为了震慑所有人。此刻。他们骑虎难下,前面的打砸硬抢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没人会料到这个院门好进不好出,人狗之间,或者说“狗”狗之间气氛陷入短暂的僵持。 姚骞三人还看到最小的一只黑狗迈着短腿跑到鸡圈门外,巧妙地用牙口打开圈门,十几只公鸡、母鸡连飞带跳窜出门扑向那些兵痞,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喊驴叫,冲突变得激烈而诡异。 百米之外的云彦藏在一扇窗户内,看着院子里的情形也有点意外,他原本只是不放心姚骞过来暗中援助的,却看到从不回山里的老熊陷入危险。不论是出于感激老熊照顾年幼的姚骞,还是姚骞对其的珍视,抑或是同为兽类的守望相助,他都无法袖手旁观,是以在姚骞出现之前传递了信息,让附近的犬类、禽类先顶了一阵,然后就出现了如今的奇特场面。不过,这也给了姚骞反应的时间,就是冒了些被发现真相的险。 站在屋檐下的熊先生始终沉默不语,先是看着前来作恶的歹人,后看突然冒出来的众多“正义之士”,既惊讶又庆幸。虽然没看到来人,但他望着隔了几个房脊屋檐的方向,感受到了同类的善意的气息,大抵猜到了由来。 姚骞三人没有看戏的心思,错愕之后已经做好越墙制服几人的最后准备。 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变故,竟是那头毛驴踹开柴门跑了出来,一下扎进冲突中心疯跑乱叫,有两个兵痞差点被驴蹄踩中,慌乱躲避时又被义犬逼的撞到了别的兵痞。兵痞的吼叫、辱骂、互相指责令整个院子混乱不堪。一个貌似几人领头的歹徒被刺激地怒不可遏,抬臂正要开枪,被屋顶猝然跳下来的一只猫抓破脸,眼睛上留下血红的爪印,枪头偏了方向,击中了一名兵痞的脚。兵痞疼的抱起脚叫着,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头部碰巧磕在被毛驴踹倒的耙子尖端,彻底重伤昏迷。被抓伤眼睛的则扔了枪捂着眼睛尖叫:“开枪!开枪!都给老子开枪!把这群畜牲统统射成筛子!” 四个兵痞有一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其余三人被领头一喊失去理智,先后抬高手中的枪杆,对准不顾死活还在乱吠的狗以及扑腾翅膀不知疲倦的鸡群和在院中乱转圈的毛驴,至于那只猫,早已不见了踪影。 熊先生急的大喊一句:“不要开枪!”他知道形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想要阻拦禽兽们,可惜他久不用兽语,无法在不出声的情况下指挥它们,只能往前跑了两步试图让它们逃命,被领头的发现一脚踹倒在地。 领头的咆哮着:“给我打!出气的一个都不放过!” 说时迟那时快,姚骞三人从墙上跳下,分别对准举枪的三人发出致命一击。姚骞踹倒那人的同时,一脚狠狠踩中那人后背,骨头咔嚓响了一声,然后就是震破耳朵的惨叫。更让在场所有人心惊的是,之前令人头皮发麻的狗吠、鸡鸣、驴叫竟在同一时刻偃旗息鼓,斗鸡、倔驴、狂犬一个个躲到了院子四角。 等到领头的见状要去捡被自己丢掉的枪时,姚骞已经抢过脚下之人的枪对准了他:“我劝你别乱动,我们枪法不好,容易打偏!” 领头的一惊,抬头看了看失去他控制的场面,收回了伸向枪杆的手。 同样缴获了一条枪的胡清精神振奋,和江汉源对视一眼,笑着给姚骞助威:“射眼珠子不伤眉毛的神枪手竟然说自己枪法不好!”余光扫到那个吓得不敢开枪的小兵要跑,抽出匕首掷了出去,匕首擦着小兵耳尖插到木门上,吓得小兵直接瘫倒在地。 “哟,你这飞刀技术又精进了!”江汉源促狭道,感觉到膝盖压着的人在挣扎,便用夺来的枪托砸了其肩膀,那人当即冒出冷汗,哀嚎呻吟。 “我是故意留他一命!”胡清倨傲地瞪了眼小兵。 领头的知道遇到了硬茬,赶忙收起凶狠的表情,装出虚伪的笑脸,“几位好汉是哪个山头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见几人不说话,又抛出诱饵,“枪?财?要粮也成,我让附近的兄弟送过来。年底了,日子都紧,咱拿点甜头还能过个好年,目光太短就看不到明年了。” 江汉源和胡清对视后,同时嗤笑一声。 江汉源说:“听见了没?吓唬我们呢。” “听见了,说他附近的兄弟要来送人头!”胡清一脸不屑。 姚骞没理会三人,给熊先生一个眼神,示意熊先生赶紧进屋,熊先生望了眼远处,扫了遍安分下来的禽兽们,转身进了屋。 大门外的艾小米和陈冰听到院中的动静小了,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远处有脚步声靠近,同时还有车轮轱辘转动声和几个兵痞得意忘形的叫嚣。 “我就说多拉辆车吧,就这小破车,能装多少东西啊。”有一个兵痞说。 “说你没脑子你还不承认,要车,随便哪家拉一个就是啊!”另一个兵痞说。 “这林大明咋回事?不把东西送出来,等我们上门接呢!?”又一个兵痞说。 陈冰远远看见四个人,除了推车的没枪,其余三人都背着枪转身走过来,和艾小米打个手势,示意“你一我三”,不料院中突然又传出一声急促的嘶喊“咦!” 第104章 领头之人将将喊出了一声“你——”,就被姚骞一手握住他举着短匕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一个玉米棒塞进了他的嘴中,挡住他的拳头,将手腕扭到身后,短匕落地的瞬间被姚骞踢到鸡窝里,迅速抽出他的腰带绑了起来。一连串的动作像做了几百遍那么熟练,惊得林大明差点忘了被绑的是自己。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怪异的狗叫,姚骞将领头的推倒在残雪堆里,箭一般飞到大门柱子后,江汉源将手里没捆好的人往门后墙下拖,那人嘴里塞着“呜呜”地叫,被江汉源在肩侧砍了一手刀,软软地跌坐在地上。胡清更狠,一把将手里的人推到井边,那人脑袋磕在井沿不再动弹。 等院外三人带着火气踏进大院门槛时,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一地鸡毛,外带一只不知谁的鞋子。 为首的魁梧汉子脚步一顿,看到了水桶后伸出的一条腿,腿上的裤子颜色与他们的相同,心生疑窦,端起步枪放慢脚步往里走,“林大明?”他低声呼唤的时候,对左右俩人使个眼色,让二人端枪走在前面。两人虽有点胆怯,但老大的话不听后果严重,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脚步放的又小又慢,脑袋左右两边不停转。 柱子后面的姚骞用手臂狠狠勒着林大明的脖子,谁知他也是个狠角色,身体突然往下一滑,脚边的木锹倒地发出“噔”一声清亮的响动,前面两人迅速往声响源头转过来,姚骞索性把林大明推过去撞到一个怀里,另一个用脚踹开。与此同时,另一边胡清和江汉源举着枪对准一直没有走出门檐的魁梧汉子。那人一看来者人多势众,转身就要跑,对上了门外陈冰森冷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口。 地窖里,胡清和陈冰把十名兵痞捆的结结实实,嘴里不是塞得小孩破鞋就是尿布,熏的兵痞“喔喔”抗拒。二人爬出地窖,就看到几只狗凶神恶煞般围了一圈,姚骞指着地窖对宁娃说:“不用出屋,在屋内盯着就行,它们叫了,你再出来!” 宁娃点头,“放心吧,我会盯好的。” “我们走了就赶紧把门栓好,照顾好熊先生。”姚骞又嘱咐一句。 “不可伤及无辜!”熊先生在屋里隔着一条门缝吩咐姚骞。 “您老放心吧,我们为的是救人,不是杀人!”姚骞转身朝着门口与他对望,熊先生越过姚骞头顶望了眼远处,关上了门。 姚骞回首对等候在旁的四人歪了歪脑袋,一道带着武器从后门离开了私塾。循声从混乱较大的地方下手,借审问得来的消息和地形的便利,五人默契合作,将分成四组的“强盗”逐个蚕食,打了一场漂亮的麻雀战,到傍晚共捉了33条“害虫”,绑到了私塾的地窖和柴房里。 姚骞从熊先生房里出来,看到胡清从宁娃手里夺下水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宁娃,“口渴?哼!将死之人有什么渴的!你当咱这是刑部牢房,临死前还给吃顿饱的?”看到姚骞过来,转而面向姚骞喷唾沫星子,“哎,大姚,看看你家的宁娃,说强盗快晕过去了,要给他们喂水!逗不逗?善心发大了吧?这些是什么人?打砸抢的畜牲啊!” 胡清在一旁指天指地大发雷霆,宁娃一脸羞愧地垂着头不说话,江汉源不欲场面更加难看,走到宁娃面前挡住胡清的视线,“咱不是还没审完吗?喂点水让他们多透露些消息,免得个个跟活死人似的。” 胡清转圈看陈冰、艾小米和姚骞都保持沉默,完全就是支持宁娃和江汉源的意思,心里更加气闷,话语里带着火星:“你们不说话,意思是赞同这么干吗?”陈冰和艾小米看了看他没否认,他盯着姚骞问:“那会儿你说不能开枪,怕打草惊蛇、怕伤及无辜,现在蛇都抓了,也不用开枪,一人一刀让他们死的痛快又安静,咋样?” 姚骞看着他没开口,自顾自思考着。 艾小米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了看胡清,目光对着姚骞回答胡清:“他们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胡清问着,又扫了一遍四人。 姚骞往宁娃身侧靠了靠,手搭在他肩膀上歪着脑袋说:“先不用管他们,饿两顿就老实了。你带钱了吗?” 宁娃乖巧地点头。 “去给哥哥们买点热乎吃的,送到东边教舍,记得问问先生和杜大娘吃什么。”低头看到宁娃一脸犯了错的不安模样,勾勾嘴角:“去吧!路上当心点!” 宁娃应了一声,朝熊先生的屋子走去。 “走!咱们去那屋说话!”暼了眼四人,迈开步子朝东边的厢房走去,江汉源三人很自然地跟了上去,胡清扫了眼柴房门口的两条狗和角落里地窖口守着的两条狗,舒了口气,朝四人走去。 姚骞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小长凳上,对陆续进门的四人喃喃细语:“这是我小时候坐过的位置。”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眼里都有讶异。 “坐了没几天,就成墙外偷听了,因为我没钱交束修。”姚骞偏头看着窗外越来越暗淡的天光,窗框下有一个拇指粗的小洞,尽管用纸团堵住了,还有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光投进来。“我也是穷苦人出身,比你们都不如的那种穷,我哥是在前不久才找到我的。” 听着姚骞的过去,江汉源轻声坐在了姚骞身边,艾小米和陈冰坐在了前排,胡清则靠墙站在姚骞另一侧。 “我现在会的、拥有的,都是在找到我哥后开始的,以前就是穷小子,讨吃鬼。”姚骞目光落在挂了蜘蛛网的房梁上,“在这里也是边干活儿边偷听,才学了两年。”轻描淡写的口吻,令四人心里不免沉重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垂着头各自沉默。 “当初从山里出来你们问我打算时,我没有说太多,不是因为我不说,而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干甚。”姚骞扭过头对着江汉源说:“你们都是我兄弟,愿意听我几句是看重我,我都懂。” 江汉源感受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颔首,拍了拍他肩膀。 姚骞继续坦诚相待,“这么远跑来找我,更是对我寄予厚望,我铭感五内。”和胡清深深对望一眼,胡清眼里的激愤彻底挥散。 “这几日没有给大家个准信,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起事的念头,而是没有计划,或者说没有把握,不敢轻易拉兄弟们一起跟我刀山火海,毕竟,都是有父母亲人的,我,担不起,后果。”姚骞语气滞涩。 胡清一时情急,身体朝着姚骞倾斜,解释道:“我们不——”却被姚骞伸手制止。 “不止你们,”他眼神深切地和四人一一对视,“还有日后跟着我们共事的所有人,都是我要负责的人。” 一句话,又令气氛沉闷下来。恰好门上传来“咚咚咚”的叩击声,宁娃推开门,端来一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五个大碗。他走到最近的桌边开始摆碗,“杜大娘知道你们饿了,先做好了疙瘩拌汤,你们先吃着,我再拿点咸菜和玉米馍。” 江汉源左右瞟了眼几人,率先起身往过走,“吃吃!趁热吃!” 姚骞回过神问宁娃:“你吃了吗?” “我的灶房留着呢。”宁娃回完话,对姚骞点点头转身又出去了。 陈冰两步跨过去,抓起一把筷子开始一双一双分配。 第105章 一盏小灯的光照范围本就有限,此刻又被五颗头围着,仅照亮了一小方空间。 随便填了填肚子,也不管吃没吃饱,五人就围了起来。 姚骞仍娓娓讲述着未尽的心声,“也是在寺庙里那几日,令我坚定了初心,明白了成大事中,辜负一些人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我们可能也要用一些人最宝贵的性命与他人争口气。”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艾小米面色少有地显出几分冷肃,连眉眼看上去都多了几分汉子气概,“历朝历代组建王庭,哪次没有流血牺牲?农民起义、变法改革,也都是以命搏命,我们如果贪生怕死,断然不会坐在这里。” “贱命一条,运气好的话,搏个好出路,运气不好,重新投胎啦。”胡清一副孤注一掷的做派。 “不,不一样的,”姚骞摇头叹息,“你们没有见过真正在生死线挣扎的人,他们大多半截身子已经陷在地狱,遭受着极其惨烈的苦痛,但他们仍忍受着无尽的折磨,做无谓的搏斗,。我们如果开始,就意味着可能面临与他们一样的命运,一样的后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我们也不是没失去过。在山里那几天,不也是生死线徘徊嘛。”江汉源语气轻松,心里并不轻松。 “我晓得,我的意思就是,你们再慎重思考一回,因为,一旦开始,卷进去的不止是我们的性命,乃是全家甚至全族人的一切。”姚骞扫了眼灯光下四人沉思的神情说。 “若是我们都下了决心,下一步当如何?”陈冰没有丝毫犹豫地问出疑惑。 众人对他刮目相看,姚骞眸光一亮,“我回到洛平,找方向的同时,也在找路子,直到今儿个这事,我才算有了眉目。”说到这,他又停顿一下,“刚才算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日后要是有了悔意,我希望任何人不要埋怨,不要阻挠,可以放下一切离开。你们有异议吗?” 四人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略微沉默后,齐声答道:“没有。” 姚骞点头,目光凛然道:“好,我们击掌为誓,若违大业,割袍断义!” 四人先与姚骞击掌,附和道:“若违大业,天诛地灭!”然后互相击掌,个个神情激昂。 姚骞没有阻止他们改了誓言,眼神深邃,压低声音说:“我有个兄弟在靖原军当差……” 屋外,月上梢头,站在屋顶的云彦一伸手,就能碰到那莹白的立碗。“吱呀”一声响,主屋的窗户被推开,云彦侧过身,与窗内的熊先生对望,少顷,云彦微微欠身点头,老熊重重叹息一声关上了窗子。 眺望了片刻月色,云彦无声动了动嘴唇,柴房门口守着的小黑狗“汪汪”叫了几声,接着江汉源和胡清从教舍走出来。 二人穿过院子,打开柴房的门,看了看里面背靠背捆着的两组兵痞,果然有一人的绳子有所松动,胡清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咔吧一声卸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呜嗯”闷哼一声,疼晕过去。旁边,没睡着的人见此赶紧闭眼装睡,个别睡着的人悠悠转醒,一见门口仍目光如炬的狗,闭眼接着睡。 二人检查一番刚出门,宁娃从后院过来,姚骞也站到了院中。 江汉源走到姚骞身边说:“没事,这几只狗真是比咱还厉害,还警觉。” “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分组值夜吧,”胡清说着,看看姚骞和宁娃,最后对江汉源抬抬下巴戏谑道:“咱俩一起呗大舅子?” 江汉源给他一个白眼,“谁是你大舅子?少打我家小妹主意!”不再理会胡清胡言乱语,转而问姚骞:“你要回去了?” 姚骞看了看身侧的宁娃,对胡清二人说:“这几只狗确实忠心,也不知主人是谁?那今夜你们受累,我们得回去一趟,我哥可能在等我。” 屋顶上,隐在暗处的云彦耳朵一动,嘴唇抿起一个弧度,然后无声无息离开原地,几个起落就到了隔壁院子的屋顶。 今晚的小镇仍是银河星汉夜凉如洗,可静谧中隐藏着许多有声的、无声的叹息,还有人将彻夜无眠,因为他们刚刚欢欢喜喜准备好的年货被抢劫一空,甚至连家里仅有的用具也被打砸毁坏,连修缮的可能都没有。熬过了旱灾,撑过了疫病,吃糠咽菜活到年底,又遇人祸雪上加霜,怎一个惨字了得。年年难过,年年过,只是今年,更难过。 姚骞和宁娃并肩从小巷中穿过,隐约听到了老妪的哀泣,沙哑而无力,带着难言的绝望,传进风中,一吹而散。 姚骞对着清冷的半月轻叹,把自己从愁郁中抽出,他低声问宁娃:“你知道佩娘是咋联系骑兵团的吗?” 宁娃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地“啊”了一声。 “哦,忘了,上次是八子跟着我。”姚骞懊恼地拍了拍头,“回去问我哥吧。” 宁娃听着姚骞对东家自然而习惯的称呼,很想问一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没好意思问,听起来一个姓姚,一个姓杨,若是同母异父也可以理解,可这年头,同父异母的多见,同母异父的兄弟,还处的比亲兄弟都好的,太罕见。他实际上想了很多,但没问太多,东家要他时,他家掌柜的就留给他五个字:“听话少说话”。 “以后别人找你,不论是好事坏事,都可以跟我说,尤其是,有人欺负你了、找你麻烦了,你让他来找我!”想入非非的宁娃听到姚骞如此说。他回神转了转脑子,才记起后晌自作主张的事,当时被胡清指责,他只怪自己没有问过几人,并没有觉得委屈,但此刻姚骞这么一说,他还是觉得暖到心底里。“我记得了,谢谢骞哥!”宁娃感动地说。 “你是要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人,不必言谢,心里不怪我就行。”姚骞侧目温柔地看了眼和李八子差不多大的宁娃。 宁娃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东家让人跟我提过,我甚都不怕,我以后会做的更好。” 姚骞知道云彦必然找人提点过,不再多说,换了话头问他:“你还有甚本事呢?” “我,我会做饭,会打算盘,还会游泳,爬树,这些算不算本事呢?”实诚的汉子不太自信地问。 “算!都算!我不会做饭,不会算盘!你比我强!”姚骞适时鼓励自己的小跟班。 “哎,我离骞哥你差多了,你不用哄我。”宁娃语气恢复轻快调子。 “以后你——”姚骞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嗷呜”一声骏马嘶鸣,那声音显然不是正常鸣叫,而是受了惊吓或伤害所发出的急呼。 第106章 “日他娘的,非叫老子赶夜路了,这下好了吧,马蹄子都折了,还弄个屁!”一个汉子坐在路边骂骂咧咧,“嘶——哈,疼死老子了!狗日的,不知道过来拉一下老子!讨吃鬼!都是讨吃鬼!” 听着静夜里异常清晰的声响,姚骞和宁娃小心靠近事故现场,远远望去,看见三个人刚从马上摔下来,一个喊腿疼,一个喊头疼,两人一瘸一拐搀扶不停发怒骂人的汉子。姚骞仔细一瞧,居然是穿着新府军军装的三个汉子,当即拉住宁娃不再出声。 更远处的云彦伏在墙头,眼神锐利盯着那三人,像饿狼盯着肉堆计划着哪块肉要嚼几下,心里想的竟是:“下手轻了,居然还能爬起来,太仓促了。”他一看到三人在朝镇子里赶,就直接下手了,没把他们引到合适位置,直接摔沟里。如今被姚骞撞上,怕是姚骞要收拾他们,可这半夜里,光线暗,准备又不足,估计得费点劲。以后还是直接弄死扔到骞宝面前的好,不然耽误他休息,云彦如此告诫自己。 骂人的汉子把身体重量全部压在两个手下肩膀上,怒气冲冲地命令二人:“冻死老子了,赶紧走!” 手下甲问:“我们走去哪里?都不知道他们在哪边。” 暴脾气汉子立即扭头把唾沫星子喷向手下甲:“你是驴吗?不,你比驴还蠢!都他娘摔断腿了,还寻个屁寻!先寻个地方睡觉!” 手下乙暼了眼倒在地上低低呻吟的两匹马,问暴脾气汉子,“那咱的马咋办?它们好像也摔断腿了。” 暴脾气汉子“唰”一下又把头扭到手下乙那边:“你是猪吗?你们,真是猪狗不如,它们腿断了能咋办?你去抱着还是背着?日他娘的,咋就对上你们这俩笨蛋!还不如跟死马一样摔死呢!咦,不对,你刚刚是不是骂我?” 手下乙顶着一头唾沫星子惶恐地回答:“没有啊大哥,我咋敢,咋敢那——你呢。”腿脚软的都快迈不动了。 “没有?你说它们摔了腿,然后我也摔了腿,你不是骂我?”暴脾气汉子眼里快要喷出火星,见二人哆哆嗦嗦不走了,又提高嗓门训斥,声音都快劈叉了:“走啊!站着干什么!等着冻成冰块?!” 几步外转弯处的姚骞吸了口气刚要张口,就被暴脾气汉子的音量震得闭住嘴巴,他真心觉得自己嗓门比不过那人,但此刻他的声音必须盖过对方,等那人话语停顿的间歇赶紧搂住怀里的包袱跑出去,然后扭头冲巷子里喊:“别拦我!我就要走!再不跑,我大的棺材本也得给人抢了!” 宁娃疾步追过去拉住包袱和姚骞抢:“那你也不能拿走全部家当啊!你大还要看病呢!你好歹给他留点儿啊!这么多银子,你拿着也不安全!咱先回去换成银票吧?” 暴脾气汉子听到二人对话,立即停下脚步,小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姚骞似乎为宁娃的话改了主意,没再坚持跑,但他忽然一把抢回包袱紧紧搂在怀里,“是挺重的,那我就听你的,换了银票再跑。” 宁娃跟着附和:“对对对,少爷真聪明,你平时都不干重活儿,拿着肯定累。”他拉着姚骞一瞥,看到了身后的三人,转身搀住姚骞低声说:“快走!” 姚骞想回头看身后,被宁娃一巴掌将脑袋推过去。 “两位乡党等等!”暴脾气汉子的语气难得柔和下来,“快,快扶我啊,哎呦!” 姚骞被身后的动静吸引,停下脚步,挣开宁娃的束缚,扭头隐约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朝自己滚来,惊奇地问:“你在叫我吗?” 暴脾气汉子连连点头,特别想蹦过去搂住好心的富家少爷,眼神特意在少爷怀里的包袱上瞟了一眼,激动地说:“对呀对呀,哎呦,总算遇着人了,再这么下去我的腿就废了啊!”他两只手同时在两名手下身上用力一抓,二人齐声哀嚎:“啊!” 姚骞一听,果然急忙跑到三人跟前:“你们有三个人啊?我还以为是一个呢?” 暴脾气汉子忍住骂人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兄弟,你看我们三兄弟都摔伤了,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暴脾气汉子还没问完,姚骞就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能能能,方便着呢,去我家吧,我给你们请大夫!”姚骞说着还想伸手去帮忙,结果手里的包袱差点掉地上,他只能及时捞住,搂在怀里。 暴脾气汉子感激涕零,想挤滴眼泪没能成功,听着包袱里银子碰撞的响声,更是喜不自胜,居然咧嘴笑了笑说:“哎呀,苍天有眼,遇着好心人了,我们有救了!” 宁娃一直在姚骞身后扯他袖子,姚骞没理会,反而凶他:“你扯我干什么?没看着有人遇难了吗?赶紧带路,回去收拾屋子,哦,对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扭头问了一句三人,也不等三人回话,又转身吩咐宁娃:“先做饭,哎不对,先请大夫!走快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走在前头,也不管后面缺胳膊短腿的三人能不能跟上。 手下甲和手下乙偷偷暼了眼自己老大眼里的狡诈阴狠,心里不免为富家傻少爷不值,可惜他们不敢出声。 微弱的月光下,十步之外只能看出大概轮廓,看不清面上神情。两组人乘着月色,一前一后走街串巷,在宽宽窄窄的道路上绕来绕去,等到三人终于身心俱疲踏进一个大院子时,迎接他们的是几只凶神恶煞的猛犬!身后的大门一关,三人才知已入虎穴,奈何为时晚矣,狩猎者成了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屋内,江汉源抖开姚骞的包袱,里面装的竟然是冻的硬邦邦的石子,惊的几人瞠目结舌,又轰然发笑。 江汉源指着姚骞戏谑道:“你呀你,胆子太大,他们带着枪也敢去骗!不怕穿帮啊?” “咱又不是没枪,”姚骞笃定地说:“他开我也开!绝对不比他慢!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我们的计划得提前了。” 其余四人也收起笑容,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他人眼里压不住的亢奋。 姚骞忽的抬步往门口走,胡清不解地问:“你还要回家?” “得把那两匹马收了!”姚骞身子出了门,话音留在屋内。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两匹摔了腿的马已经不在原地了。 第107章 等姚骞惶惶不安进了院门,云彦已经闻声走出屋门迎接,姚骞内心熨帖无比,两步走过去拉住云彦要进门,却听到马棚里多了一道陌生的嘶鸣。他凝神听了听,径自放开云彦小跑到马棚外,借着月光一瞧,果然是三匹马,多出来的两匹恰是赤色的毛发。 姚骞无暇多想,直接把云彦拉进窑里问:“哥,你看到咱家多出来的两匹马了吗?” “看到了,”云彦十分自然地点头,“大约半个时辰前,大黑突然嚎了两嗓子,没过多久,院门就被两匹马踢开,我看它们似乎受伤了,就收留了它们。” 姚骞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他向后倒在炕上,“哦,吓我一跳。” “咋了?出什么事了?”云彦侧身躺下在姚骞脸颊啄了下,“还没问你,今日的事顺利吗?” 姚骞扭头在云彦下巴上贴了贴,回答:“算是顺利吧,明儿个我要去趟骑兵团,回来准备一下。对了,哥你认识会训狗的人吗?” “小杨就会。”云彦滑下炕沿,“你要训狗?”提起水壶往盆里倒热水,然后把帕子放在温水里打湿,微微拧了拧,俯身去给姚骞擦脸。 姚骞闭着眼享受着温热柔软的轻拭,“我睡会儿,天亮就走,小杨来了再说吧。” “你睡吧。”云彦说着,手里的动作更轻柔,擦完脸又去擦手,一根一根手指都仔细擦净,又清洗了一遍帕子,擦第二遍。 很快,姚骞的呼吸变得均匀陷入熟睡。云彦先脱了青年的鞋子,跨上炕,掀开早已铺好温热的被窝,将姚骞抱过去,为他褪去外衣,盖好被子。 抚了抚青年下巴上冒出的青茬,云彦心说:“想替你把一切做了,可那样你必不会欢喜。唉,我也优柔寡断了,不知该如何。” 灭了灯,云彦并没有躺下,而是轻手轻脚穿上鞋出了门。 骑兵团的驻营地外围卡子处,两名士兵一左一右站岗放哨,守了大半夜,两名士兵又冷又困,眼皮直打架,正靠着栅栏打盹。 远远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两名士兵,二人虎躯一抖,立即端起枪对着远处。 “两位军爷别开枪!”姚骞放慢速度,从马上跳下,把缰绳给了身后的江汉源。 晨光熹微,雾气弥漫,士兵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举起旁边的火把高声喊:“不许往前走了!回去!” 另一位士兵厉声喊:“再动就开枪了!” 姚骞停下步伐,躬了躬身说:“乡党,我是来寻人的,麻烦你们叫曹宏奇出来一趟,我是他弟骞娃!” 也许是曹宏奇与二人有交情,听了这话,二人口气温和了些说:“等着!”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身后跑去,到了下一个卡子,跟守卫低语几句,迅速返回到岗位,隔着距离又冲雾里的人影喊了一句:“等着!” 姚骞隔着浓雾回了一句:“多谢了。”和江汉源把两匹马拉到路边,默默等着。他们已经做好了等到前晌的准备,不想,没过多久,身后跑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汉子骑在大马上路过姚骞身边时,一眼认出了姚骞,带着询问的口气喊了一句:“骞娃?” 姚骞对来人叫出自己名字也很震惊,仰头一瞧,略微想了一遍才记起这人是一起打过架、喝过酒的光头许力强!可惜他记起了脸,没记住人家名字,差点脱口喊“光头”,字蹦出牙前才改叫了“大哥!” 许力强已经下了马,先跟后面的人说了一句:“你们先回去!” 后面的人几个骑马慢行,其余跟着快跑,只留下一个“李逵”杜壮壮,同样是人喊他骞娃,他只记得自己起的绰号“李逵”,没记住真名。 许力强拍了拍姚骞后肩说:“许久不见大变样啊!哎,你们在这里干嘛?等曹宏奇?” “是啊!好久没见我哥了,来看看他!”姚骞带着笑说。 “不说实话是不是?”许力强斜着眼诈他,嘿嘿笑两声,换了口气凑姚骞耳边低声说:“我都听说了,你小子学本事了,我们团长都拉拢你了!”和姚骞耳语的同时,带着姚骞朝卡子方向走,江汉源和杜壮壮跟在身后。 “放心吧,我跟你哥关系好着呢,他的事都跟我说!”许力强比之前似乎添了几分老道,也少了几分锐气。 “看大哥说的,这不是在外面吗?人多眼杂的,有甚话咱自己说。”姚骞谎言圆的得心应手。 走到卡子岗哨前,两名士兵向许力强敬礼,许力强摆了摆手,揽着姚骞肩膀进了驻营内。 “你说的对,哥逗你的!不过你突然过来,是不是答应入咱骑兵团了?”许力强努力和姚骞拉近关系。 “也是,也不是,我特别想——”姚骞正为难要怎么说,听到曹宏奇亲切的呼唤“骞娃!”天色已经发白,雾气淡了些许,姚骞一抬头,看到曹宏奇正狂奔过来,他不由得欣喜若狂,退出许力强的臂膀急切地朝曹宏奇靠近,还不顾他人的目光喊了一句“奇哥!” 俩人像久别重逢的两口子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跟前的几个人都觉得有点夸张,何况暗处盯着的云彦,此刻的他,特别后悔每次对姚骞心软,舍不得说几句重话。下次必须让他明白什么叫有夫之夫、什么叫保持距离!云彦咬着牙,几乎将手里的石子磨成粉,终究没往曹宏奇脑袋上砸。 曹宏奇和许力强一左一右围着姚骞,将姚骞带进了一个大院,穿过布满岗哨的前院,曹宏奇想把姚骞带到自己住的屋子,许力强却请姚骞去见团长。姚骞自然愿意先和曹宏奇商量自己的计划,可不好回绝热情的许力强,几人在后院拱门下把几句话说成了十几句,也没个定论。倒是闻迅而来的宇文湛,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人拉到了他办公的屋子。 坐到宇文湛对面的椅子里,姚骞头一回感受了“风水轮流转,到他坐针毡”,尤其是大大咧咧的宇文湛还让副官沏了热茶,怎么看都像当初他应付人家的套路。 事实证明,宇文湛是真没心机,因为他很快就让手下端来一大盘饭菜,营地吃饭早,他想到姚骞一大早来肯定饿着肚子,贵客上门怎能不给饭吃。 曹宏奇看姚骞心不在焉,可这俩人都比自己官大,他没有理由单独和姚骞聊,只能给他使眼色,让姚骞见机行事。 谁知,几人饭吃一半,被不请自来的副团长搅的没了安生。 第108章 短短几句话,姚骞就听出这位姓潘的副团长来者不善。此人先是对几人不经过他和团长的同意带进外人表示不满,然后又指责几人放下操练聚众先于团长等吃早饭,最后表明,团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见的,有事先跟自己禀告。 几句话弄的一桌子人站在饭桌前,看着吃了一半的饭菜沉默。曹宏奇心里已经把副团长凌迟了三千刀,却仍未想出好办法,毕竟军营就是讲军衔和军令的地方。宇文湛和许力强面上难堪不说,心里对副团长不满已久,可此刻也不是发作的时候。 姚骞并没有指望事情一帆风顺,但着实没料到仅仅一刻钟会遇见这么多变故。眼下,先前对自己滔滔不绝夸海口的三人都成了闷嘴葫芦,显然对这个副团长有所忌惮,但自己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周旋。 打定了主意,和副团长对视的姚骞,嘴角一勾,端起没喝完的米汤“吸溜吸溜”地喝了起来,声音大的惊呆了曹宏奇、江汉源及副团长等人,以至于忘了要作出该有的反应。 副团长并非鲁莽行事,而是觉得姚骞当初拒绝骑兵团招贤下了他们的面子,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怎么低头求人,哼,敢讨价还价还拒绝他们,如今又巴巴地主动跑来,非得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老大。 等姚骞喝干了稀汤,“咯噔”放下碗,几人才从震惊中清醒,他们一双双眼睛整齐划一地看着姚骞从兜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然后露出一个谜一般的微笑,几人更纳闷了。 姚骞把身后的椅子往外拉了拉,掸了掸没有尘土的衣摆,身躯站的笔直,转向副团长,像个绅士一般微微欠身,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对副团长说:“潘团长明鉴,今日是我们贸然前来,几位长官也是因我叨扰,碍于骑兵团的待客之道才给了口吃的。姚某早知骑兵团军纪严明,高团长治下有方,故生景仰之情,欲亲自拜访,忽略了长官事务冗杂,既如此,”他语气微顿,看了眼曹宏奇和江汉源,后退一步拱手道:“我们这便告辞。” 江汉源学着姚骞的姿态,后退一步对几人拱手:“告辞!”说完已经到了姚骞身旁。 姚骞走到门口,又蓦然转回身,似笑非笑地盯住正要开口训人的副团长说:“对了,昨日一伙新府军闯到我们镇里抢劫百姓,被我们几个兄弟扣住了,本想问问团长该如何处置,想来是我冒昧了,我们回去看着办吧!”说完再不拖拉和江汉源大步流星离开了。 一个炸弹又把几人轰愣了,宇文湛和许力强对视一眼,宇文湛不确定道:“新府军?” 许力强震惊道:“抢劫百姓?” 曹宏奇眼里划过兴奋,淡淡重复一句:“被他们抓了。” 副团长双手用力叉住腰,深吸一口气正要朝外面吼,一个士兵大喊着跑过来:“报告!新府军突袭凤栖镇!”副团长一口气没出去,反而又吸了一肚子火气,一时间整张脸憋的黑里透红,极其难看。 像一只斗赢了的大公鸡,姚骞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江汉源跟在身侧,像一只淋了雨的落汤鸡垂头耷耳,一抬眼,看到姚骞的神情与自己完全不同,不由得怀疑姚骞是不是有什么后招,胳膊肘碰了碰姚骞后背低声问:“你是不是有别的计划?” 姚骞眯了眯眼,胳膊一伸将江汉源脖子勾住,在他耳边低声说:“嘘!天机不可泄露!” “不是,我们马上就出去了。”江汉源嘴巴朝前面的卡子努了努嘴。 “大胆走你的!”姚骞放开他,眨了下眼睛。 江汉源感觉自己都要被他过分明亮的眸光晃晕了,头靠在他肩膀上歪着身子说:“你认的兄弟可够多的。” “对呀,都是像你这么赖上来的!”姚骞揶揄他,江汉源立即把头移开,一手捏住姚骞后脖颈儿,笑着骂他:“没良心的家伙,我看你是长能耐了,敢嘲讽你师哥。” “能耐自然都是跟师哥学的啊。”姚骞反手伸到后面,两指拿捏住江汉源的手腕的内关穴,江汉源当即松开了手。 江汉源疼的揉腕子,“哎呦呦呦,你个臭小子,下狠手啊!” “给你按摩呢,这叫内关穴,长按可治心悸、胸闷和——”姚骞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马蹄声和喊声打断。 “骞娃!等一下!”曹宏奇着急的呼唤从风中传来。 姚骞和江汉源回首,瞧见曹宏奇正骑马飞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一骑,马上之人似乎是宇文湛,那人舞着鞭子像一头迎风奔跑的毛驴,嘴里呼呼叫着:“别走!你们别走!” 姚骞和江汉源互相看了一眼,江汉源用眼神说:“神机妙算啊!” 姚骞用眼神回答:“瞧好吧!” 眨眼间,曹宏奇的马已到跟前,他“吁”了一声勒住马缰,马还没停稳,他就离开马背,差点摔倒,幸好后面追上来的宇文湛先一步跳下马扶住了他。 “奇哥小心!”姚骞也窜了过去,但没快过宇文湛,可就在宇文湛碰到曹宏奇的一霎那,曹宏奇像受了惊吓一把推开宇文湛,自己倒向了姚骞,姚骞用力稳住身子的同时拉住了曹宏奇。 曹宏奇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眼里闪过惊慌,他反应迅速,在姚骞拉住自己的时候故意没有尽力稳定反而顺着力道摔向宇文湛,使得宇文湛无暇思考,凭着下意识反应去接二人,最终三人都倒在地上,几下变换力道和方向,三人都没磕到要害,宇文湛屁股着地,曹宏奇肩膀擦地,姚骞用手撑了一下,蹭破了手掌。暗处的云彦将每一个细节看的清清楚楚,心里对曹宏奇的厌恶少了那么一分。 江汉源“啊啊呀呀”叫着跑过来拉起三人,曹宏奇连连鞠躬道谢,只字不提自己推开宇文湛的事,宇文湛似乎早把小小意外抛之脑后,光顾着拉住姚骞不让走,姚骞心里疑窦丛生,但没时间计较什么,再次被宇文湛和曹宏奇热情地请了回去,不过,这回他们去的是团长下榻的院宅。 第109章 团长居住的院落和宇文湛的明显不同,还没进院子就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当几人靠近,守卫的士兵都会敬礼,宇文湛回馈的军礼相当标准,与曹宏奇敷衍的动作完全不同,这些,只有熟悉曹宏奇的姚骞能看得出,江汉源对身边的一切满是新奇,连该有的警惕都丢了三分。 进了院门,又是一声整齐的“敬礼!”接着,一位穿着戎装披着大衣的高个汉子出了门,他热忱地朝姚骞几人走来,出口的话也带着融融笑意:“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姚骞几人紧走几步,曹宏奇和宇文湛远远向高团长敬礼:“团长好!” 高团长象征性举了举手掌,隔着几步远就把手伸向姚骞,“这位就是姚贤弟吧?总算见到面了!” “在下姚骞,久仰高团长大名!”姚骞先拱了拱手才一个跨步握住了高团长的手。 “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高团长放开姚骞的手,转身做出礼让的姿势,“快快!屋里请!” 姚骞始终跟在高团长身后,“高团长过奖!您先请!” “不用拘礼!我是个大老粗,不讲那些虚礼!”高团长呵呵笑着说。 “家事繁杂,久未成行,是小弟失礼了!”姚骞姿态放得很低,因为这位高团长显然不是浪得虚名,话里藏锋,比那位潘副团长更难对付。 “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进了一家门不说两家话!呵呵呵!”高团长对姚骞的表现较为欣赏,但他已经看出此人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心里的喜悦并不多。 几人谦让着到了门口,曹宏奇上前一步掀开门帘,恭敬的目光从高团长胸前划过,看向姚骞时露出愉悦的笑容,引来高团长别有意味的一瞥。 这次才有了正式的介绍,高团长亲自介绍了屋里的潘副团长、张参谋长以及参谋宇文湛,姚骞自然也介绍了江汉源,但只说是同为集训班的兄弟,并未提及江家。对于宇文湛能当参谋,姚骞之前就有猜疑,如今看来,怕真是关系户,否则如何说清一堆老谋深算的狐狸中会混入一只直肠犬。云彦说姓高的母家复姓宇文,联系大概在此。 客套几句后,高团长又提起了集训班,姚骞便跟着他说集训班,哼,老狐狸,想让他先开口,他就算心里再着急也不能失了分寸。 高团长看出姚骞在等自己出牌,可一旦出了牌,就意味着对方把有所求变成有所倚仗,他得谋划如何空手套白狼。 还是宇文湛忍不住了,趁姚骞话语停顿的间歇赶紧问:“姚老弟你刚才说抓了多少新府军?” 姚骞笑着用极快的速度看了眼努力压制不悦的高团长、想要骂人的潘副团长、神色不明的张参谋长和表情一成不变的曹宏奇,最后和英俊潇洒的江汉源对视后,看着满眼急切的宇文湛说:“不多,三十人。” 骑兵团的人眼里同时闪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宇文湛更是把他的没城府露了个底朝天,他身子前倾几乎趴在桌上,极尽目力想看清姚骞是否在吹牛或有没有长三头六臂,话语更失了稳重:“三十?你们几个人抓的?他们没枪?你们伤亡多少?” 连珠炮似的问题让高团长不得不轻咳一声,试图以此提醒他的下属保持冷静,然而除了江汉源和姚骞,别人都在专注地等姚骞回话,并没有人把他的假咳过心,甚至可能连耳朵都没过。 “我们五个人,没有伤亡,他们有枪。”姚骞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宇文湛的问题他一个没落。 这一次,宇文湛没再出声了,不过眼里的不可思议变作了不可置信,副团长更是一脸鄙夷,显然为姚骞的谎言所不耻,唯独高团长、张参谋长和曹宏奇没有怀疑。 高团长和张参谋长对视一眼,高团长又“咳咳”两声,然后喝了口缸子里的水,沉声道:“潘团长、宇文参谋,你二位该去主持操练了。” 二人稍微愣了一息,显然对团长突如其来的命令有点不解,但他们都服从地站起来应了声“是,”随即先后出了门。 曹宏奇余光扫了眼姚骞,姚骞不动如山,没有表现出一丝多余的神色变化。姚骞心里跟明镜似的,高苓这是担心宇文湛影响自己的谈判节奏呢,至于那位潘副团长,大概是出去牵制宇文湛的吧,这二人互不对付,有利也有弊。只不过,他突然装出虚弱的姿态是为哪般? 这时,高团长朝门外喊了一声,“副官!” 门外有铿锵的回应:“在!团长请指示!” “我请的大夫到了吗?”高团长揉着膝盖问。 “到了!正在您的卧房等候。”副官的回答严丝合缝。 姚骞心中一震,果然是老狐狸,还带唱戏的。 不等姚骞揣测明白,高团长就扶着桌子起身了,“哎呀,姚贤弟稍候,我这腿疼的老毛病犯了,先去针灸一番,张参谋长好好招待贵客啊!”他边说边往门口走。 张参谋长快速起身回答:“团长请放心!” 姚骞顺着他们划的路子走,在高团长起身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团长身体要紧。” 曹宏奇和江汉源自然也起身目送团长微微跛着脚出了门,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姚骞,姚骞给他们的回应仍是波澜不惊。 接下来,成了张参谋长的舞台了,他将姚骞几人让进了隔壁较小的客房,美其名曰此屋更暖和。然后拉着曹宏奇一同和姚骞寒暄,说起团长如何重视姚骞,先让人上门邀请,后又念念不忘,今天一听姚骞来了赶紧带病亲自接待。一会儿抑扬顿挫,一会儿温言细语,一会儿长吁短叹,姚骞怎么看都觉得他像狐狸成精,和曹宏奇、江汉源一起附和着演好配角。 茶过三盏,张狐狸终于把话题扯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姚骞问:“潘团长说,你们想把那三十人交给我们来处置,不知那些人现下何处?” 姚骞回给他相同的似笑非笑说:“诚如您方才所言,我一直景仰骑兵团仁义之举,高团长求贤若渴,得团长派人相请,深感荣幸,奈何自觉身无长处,手无重礼,无颜面见团长。所幸上天眷顾,趁着那群流寇闯入我们镇子,拉着几位兄弟不顾性命将其俘获,这才敢来拜见高团长,方不辜负团长盛情相邀。” 张狐狸听着姚骞的话,狐狸眼越眯越小,这个姚骞似乎所图不小啊,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却不直接表明要求,他有些揣摩不透了。只能试探着问:“哎,贤弟不必自谦,咱们团长确实求贤若渴,贤弟若是以此30名流寇做投名状,团长必会视贤弟为左膀右臂。” 姚骞觉得这个张狐狸估计比高团长还心黑,连高官厚禄都不提了,只说左膀右臂,真是空手套白狼的好手,饶了这么多弯,他也该亮出自己的利剑了,由此,姚骞笑得更加和煦,声音也温润无比,“小弟是想把这30人献给团长,可小弟自惭形秽啊,总觉得这份投名状不够份量,还想备份更大的!” 今天遇着高手了,张参谋长心里想,嘴上问的亲切:“此话怎讲?” 姚骞飞快扫了眼一直压制忐忑的曹宏奇,缓缓说出自己的目的:“我想请张参谋长代为转告团长,姚骞欲以30名新府军做抵押,向团长借兵百人。” 第110章 姚骞借兵的话一出口,张狐狸搭的舞台就沉寂了,曹宏奇在对面始终注视着姚骞,闻言十分震惊,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了,不愧是他的兄弟,骞娃从来都没想过要加入骑兵团,他是要借骑兵团的力,兴许以后还会入主骑兵团。 张狐狸同样很震惊,但震惊过后心里都是气愤,好小子,不识好歹不说,还想利用骑兵团,够胆!可惜,他并未认清形势,骑兵团的力是他好借的吗?张狐狸就那么不错眼地静静与姚骞注视着,想看看他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姚骞没有为他凌厉的目光改变丝毫,言笑晏晏任由他审视、威慑。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一滴前进,屋外传来士兵们训练的呐喊声和震地的马蹄声,曹宏奇心里起伏不断,一方面,他佩服姚骞的谋略和胆识,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他过于自信而失败,毕竟,骑兵团这几只领头的绝不是绵羊,而是狡猾阴狠的狼和狈。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姚骞,若想成事,皆得依靠这群狼狈,甚至与虎谋皮。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也必须打破沉默,于是他站起身,默默为张参谋长和姚骞、江汉源斟满茶杯。 张狐狸对曹宏奇的举止没有什么好的观感,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人唯利是图,但也没出言阻止,脸上愠色未消,借着这个空档呷了口热茶开口道:“借兵?容我先问一句,你们借兵打算做什么?” 姚骞看了眼曹宏奇,复又看向张参谋长,起身拱手道:“救我兄弟脱离新府军的监牢。我兄弟于去年被新府军的人抓走,一直生死不明,家中的老父老母前不久找到我,说我大哥逃了几回没逃掉,反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我知道自己没本事,一直不敢去寻他,可如今,实在逼得没法子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一试。” 曹宏奇这时也起身面朝张参谋长躬身行礼,嗓音怆然道:“请团长和参谋长帮我们一把,让我们一起救出大哥。” 张狐狸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打量了二人半晌才问:“你二人的兄弟是?” “尉保山!”二人齐声回答。 姚骞看了眼和自己默契合作的曹宏奇补充道:“他是王家角村的,与我和奇哥一起长大,我们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您稍微打听打听便可知晓。” 王家角正是新府军和他们相争不下的地盘,这点他很清楚,听闻那里似乎有什么矿产,一直被新府军捂的紧紧的,若是真能让姚骞他们拿下,他们倒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即便不成,他们也可以黄雀在后。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虚话。 “这帮王八蛋,横征暴敛欺压百姓不说,还强抢壮丁,”张参谋长忽然义愤填膺地说,他站起身拍了拍姚骞的肩膀,请几人坐下,“我们是一直想把他们打垮的,奈何根基浅,其实,你完全不用和他们对抗,毕竟,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惹上整个新府军不值当,倒不如这样,你们把那些人交给我们,我们利用他们打探好你兄弟的情况,再去帮你把兄弟救出来多好,省的你们日后被整个新府军追杀!而且,你们已经抓了人快一天了,时间一久,那些人必会得到消息,于你们几个兄弟甚至家人很不利啊!他们,可不像我们会讲究道义和善意的。” 这一腔慷慨陈词陈述利弊外加暗中恐吓可谓相当周全又高明了,若非姚骞早有预料,就要被他打动而顺从了。“您说的对,时间确实很紧急,我们也很担心夜长梦多,但我今日进了骑兵团的大营,本就是来寻求帮助的。” 姚骞一句话,张狐狸就变了脸色。但姚骞装作没看到,继续说:“我借兵,不只是为救人,也是希望能为团里出一份力,靠自己的能力挣一份投名状,这样,才不免团长看的起我。我也才有脸加入骑兵团。” “呵!”张狐狸冷笑一声,心说:真是打的好算盘!那就别怪我们先用你开路。面上显出为难的神情,沉思良久才说:“难得你能有如此志气,只是,兹事体大,我想团长也不一定好决断,毕竟,我们都是军人,要听总司令的命令。” “小子知道,”姚骞再次起身,体贴地接着他的话头说:“烦请参谋长代为转达团长,姚骞一腔热血甘为骑兵团开疆拓土,请团长和参谋长给小子一个机会。” 张参谋长知道了姚骞的成算,也知道说再多都无益,便直言他尽快请示团长就让曹宏奇将姚骞两人带去别处了。 一出门,曹宏奇就把姚骞和江汉源拉到了隔壁院放粮食的屋子,他紧张地关好门,扭头低声指责姚骞,“骞娃你也太胆大了,贸然过来不说,还想在老虎口上拔胡子,你就不怕走不出骑兵团吗?!” 江汉源也有些后怕,跟着说:“哎呀师弟,你比我还虎啊,来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姚骞一手一个拉住二人胳膊,压低声音说:“两位哥哥稍安勿躁,奇哥,我是想找你的呀,可没想到被光头拉住了,又遇上了宇文那憨货,还被你们那个姓潘的刁难,时间紧急,只能出此下策!” 二人想了想这半天的情形,确实如姚骞所说,齐齐叹了口气。 曹宏奇忧心忡忡道:“你该先跟我通个气,”说完又想起他们没有什么快速通信的办法,不由得又叹口气,“唉,这下可咋办?要是惹恼了高苓,他翻脸咋办。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刚才说话的屋子就在他卧房隔壁,没准你说的他都听见了!” “我就是想说给他听的,听了原话正好,省的张狐狸添油加醋。”姚骞说。 “你刚才在那儿老和尚念经似的,慢慢吞吞的,我还以为你不着急呢。”江汉源忍不住啰嗦。 “我是心里急,面上可不敢急,要是让他们看出来咱急,那不就被他们拿捏住了。”姚骞老谋深算道。 “那你这么做,到底有几成把握?”江汉源问。 姚骞看着曹宏奇不说话。 “你看我做甚,我在他们面前说不上话,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咱要是提前计划好了,我还能想想办法,现在,我也不知道能做甚。”曹宏奇愁容满面。 姚骞想了想才回答:“我有九成把握,剩下一成看奇哥你的了。” “你甚意思?看我甚了?你说具体的,反正咱俩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伙的,你们出事,我也好不了!”曹宏奇神情激动,他实在很难做到心平气和,要是自己力量再大些,何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姚骞勾勾手指,曹宏奇沉浸在忧虑中没有动作,姚骞只能凑到曹宏奇耳边低语,江汉源也把脑袋挤了过去,听到姚骞的计策,眼里闪出亮光。 第111章 三人商量好应对之策,赶紧走出杂物房,以免被人发现他们密谋,正要拐到侧院,被忽然出现身影叫住。 “小奇!”一道朗润悦耳的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 曹宏奇甩动的手臂骤然一停,宛如一副行进的木偶断了提线,蓦的僵硬在原地。不过,因为三人都对突发情况感到意外,曹宏奇的惊慌被姚骞看作了正常反应。姚骞也是一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看了看旁边曹宏奇,又用眼神示意江汉源保持冷静。 曹宏奇回过头时,已经挂上了亲和而纯粹的笑颜,他轻轻叫一声“吴哥”,紧接着他就指着姚骞说:“这是我同乡骞娃,这位是他兄弟江公子。骞娃,这是我们副团长吴应南,也是对我特别关照的吴哥。” 姚骞和江汉源齐声问好:“吴团长好!” “好好,两位乡党好,既是小奇的兄弟,便是吴某的兄弟,难得来一趟,去我那儿坐坐?”吴应南面带微笑轻轻点头,乍一看龙章凤姿风度翩翩,一开口更如春风般温煦,再加上他成熟的韵味,给人留下十分随和的印象。 姚骞和江汉源回以礼貌的微笑后,把目光投向了曹宏奇。 曹宏奇面露犹疑,环顾了下四周,朝吴应南偏了偏头后往旁边墙根下移了移身,吴应南有礼地先对姚骞二人欠了欠身,才跟着曹宏奇站到了墙角,从姚骞的方向看过去,完全是把曹宏奇围住的姿态。 曹宏奇刻意压低了声音,姚骞只断断续续听到什么“团长”、“麻烦”几个字眼,然后就看到吴应南熟练地把手搭在曹宏奇肩膀上,转过来冲他们莞尔一笑,回头对曹宏奇说:“咱俩什么关系,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不过,哥知道你是为我好!有哥在,你一百个放心!”虽然是轻言轻语,但以这点距离,不妨碍他们听了个全乎。 一间看似装饰简单实则内敛奢华的客房内,江汉源一只胳膊撑着下巴,隔着紧闭的房门望向大门口,撑开的右腿抖个不停。“啪”一声脆响,江汉源大腿上一阵干疼,他“嘶”地吸了口气,身体腾一下弹了起来,瞪着眼睛歪着脑袋冲旁边的姚骞喊了一嗓子:“你又打我!但凡我腿有半点毛病,我就爬到你家赖你婆姨炕上去!” “看你抖我就烦,”姚骞闭着眼睛,整个后背靠在椅背上,眼皮微合,很想睡一觉,脑子却清明得厉害,反复琢磨着计划的每一环。 “我不也是因为心烦才抖的嘛!”江汉源先侧耳听了听,门外依然没有动静,然后屁股朝姚骞那边挪了挪,悄声问道:“你那兄弟行不行啊?都这么长时间了,我看那几个大丘八都不是啥好鸟!” 姚骞眯着眼睛斜了他一眼,轻声说:“哟,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个口气。” “咳,谁还没有个天真少年的时候,”江汉源说着无声叹了口气,声音沉沉的,“当初靖原军起来的时候,说的都挺好的,咱们集训班教官也不错吧,这你可不能否认。只是,没想到,骑兵团里——唉,所以,还得靠咱们自己,我说咱们要自己干,这下寻着说辞了!” 姚骞也不假寐了,坐直身体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拍了拍江汉源的肩膀,伸伸腰,移步桌旁打起了红拳。 江汉源跟着走到他面前,歪着身子,来回踱步,摇头晃脑语出惊人:“你竟然还有闲情练拳,该不会是想打出去吧?” “嗡”姚骞带着风的拳头一下冲到江汉源面前,他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继续专心致志地练拳。 二人在侧院厢房煎熬等待时,隔壁院子的大门,一个士官风尘仆仆地跑到门口守卫的副官跟前,在副官耳边低语几句,副官眼里盛满惊愕,撇了撇嘴巴,侧身恭敬地在房门上轻叩三下。 俄顷,屋里传出张参谋长不悦的嗓音:“说!” 副官扭头瞪了眼忐忑不安的士官,朝着房门低头禀报:“报告,咱的人在凤栖镇遇上了新府军,他们怀疑咱们拿了他们的人。” “咔嚓”一声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传出,高苓怒骂:“混账!” 在问过姚骞的详细作战方案后,高苓最终答应了借兵,他不是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把姚骞二人埋了,但那样不划算。先不说姚骞会把抓人的屎盆子扣在他们脑袋上,就说那些人手里的30杆枪,足以抵过姚骞二人的性命。另外,他的密探最近发现,姚骞背后的那个杨老板疑似是兰林道的新军火贩子,那他不光同意借兵,还得留着姚骞的小命图谋更大的利益。 理所应当地,借兵不是无条件的,经过双方商定,姚骞承诺了三个条件,一是,姚骞需把30名新府军连夜交给骑兵团,无条件说出他审讯出来的一切内容;二是,事成之后,姚骞加入骑兵团担任哨官,这虽然与当初承诺的参谋一职相差甚远,但姚骞主动给高苓找了台阶,说他愿意从下面历练。三是,保证骑兵团战士的性命安全,死一个姚骞赔付50银元,这个条件仅限五个人知情,因为高苓怕跟他出生入死的手下,以为他把他们贱卖了,尽管事实差不了太多。 确定了借兵结果,江汉源和许力强派出的手下,恰是“李逵”杜壮壮,一起骑马回凤栖镇,准备连夜将30位新府军转移到骑兵团军营。姚骞早在昨夜就与几人商定,会留下后来抓的三人和另外三名做样子“杀掉”的三人,把其余三十人交给新府军,免得骑兵团人得了好处将祸水引到他们几人头上,当然,不排除他还想从那个爱骂人的头目身上多挖点东西。 而姚骞自己,则跟着潘副团长和宇文湛挑选要借走的一队士兵。姚骞本意是想借许力强手下的一个哨,被张参谋长一口否决,人在屋檐下,姚骞连拒绝的理由也没问,欣然接受由潘副团长安排。因为姚骞心里再明白不过,高苓得知了他和许力强的一点关系,必然不会答应他把熟人借走,他们怎么可能愿意让他一帆风顺呢。 幸好,他让曹宏奇做了工作,宇文湛插了一脚,主动提出把自己看好的队伍借给他,然后就是眼前的情况:潘副团长和宇文湛杠上了。二人争执半天,各持己见,最终的结果是,把吴团长的人推到了姚骞面前,且被张狐狸一锤敲定。 姚骞给新认识的一百来号兄弟鼓了鼓士气,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还露了一把射击神技,一手蒙眼听风辨位射中靶子的枪法,引的众人欢呼喝彩。和众人一起吃了晚饭,整兵出发之际,却被告知,随行的只有人,没有马! 曹宏奇当即气的要找张狐狸,被姚骞死死拦住,理由是,高苓说的没错,他从头到尾借的只是兵,没提过一个马字。 可他是借的骑兵团的兵,没有马的骑兵,就跟没有子弹的枪杆一般,比步兵还不如。曹宏奇懊悔,自己和姚骞还是太嫩了,答应了不平等的条约不算,还被那几个大丘八耍的团团转,最主要,靠这些跑不了几步道的人,姚骞的行动还有什么希望?岂不是白白去送命! 第112章 今夜无月,乌云漫天,浓郁的黑色里充斥着冰冷的霜意,凛冽的寒风萧萧簌簌,一定程度上遮掩了军靴踩在草地上发出的咯哒声。 姚骞和哨官带着一百个习惯了骑马的骑兵行走在山林间,从参差不齐踢里踏拉的脚步声中,不难听出费尽心思借来的这群大头兵是什么尿性。 即便姚骞心里对此早有预料,可真的应验了,他不免感到凄凉,为靖原军总司令喊出的口号感到凄凉,为陈剑费尽心思训练预备干部感到凄凉,透心凉,比冰凉。 走了不过二里地,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原先五人一行排了20行,如今三两人一排,队伍拉了好长。又坚持了一刻多钟,安静的队伍开始低声私语,他们不是喊冷,就是喊累,还有的人喊枪太重,步子都不如八旬老太有力。 走在姚骞身后的年轻哨官,是个面皮黢黑的方脸汉子,白天借着光还能分清鼻子眉毛嘴唇啥的,到了晚上,伸手能看见五指,却看不见他的眼,因为这人天生还是个眼仁大眼白小的主。长这副模样,最大的好处大概是便于夜间潜伏,保管猫头鹰都瞧不见,他倒是可以瞧见猫头鹰。姚骞暗自猜测,这可能也是他当选哨官的原由。 “哎哟,咱这是走多远了?还有多远啊?”哨官在身后有气无力地问姚骞。 闻言,姚骞眼里冒着寒气,咬了咬下唇,回头陪着笑脸说:“走了三里地了,差不多还得有二十里地。” 哨官冷笑一声,“你是在说笑吗?还有20里地?意思是——”哨官看了看身后停下脚步的众人,“兄弟们不吃不睡,还得在这荒野之地走一晚上?” “咱这已是抄近路了,我们再走快一些,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姚骞小心翼翼地说。 “哎,你什么意思!嫌我们走的慢?”一个士兵甩下脸子语气冰冷地质问姚骞,然后其他几个人跟着七嘴八舌地嚷嚷: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破路!” “哪里走路?咱不是在开山吗!” “嫌我们慢那就找马、找车啊!” “大冷天的,还黑黢黢的,我们能出来就不错了!” “又没人给我们发钱,白干活还挑挑拣拣!”…… 见所有人都停下不走了,姚骞赶紧大声认错:“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嫌弃大家的意思!是我说错话了!我给各位兄弟赔罪!”他朝着众人鞠了半圈躬,却无人理会他,个个横眉冷眼,有的把手叉在腰上,有的摸着枪杆,有的将鼻息故意喷到他头顶,妥妥地以势压人威胁恐吓。 姚骞无奈只能对哨官作揖,“哨官大哥,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麻烦您跟兄弟们说一声,等,等事成之后,我一定好好感谢大家!重谢!” 哨官见火候差不多了,举了举手臂,人群停止喧哗,哨官得意地挺了挺胸脯,逼近姚骞,“你是真想赔罪、感谢?” “真的,绝对是真的!”姚骞低眉顺眼言辞诚恳。 “那得拿出诚意来啊!”哨官方脸都拉成长脸,“光说空话,谁不会。”他把脸朝着姚骞肩膀低声说:“你要有实实在在的硬货,兄弟们才会真心替你卖命!” “硬货?”姚骞嚼了一遍不太明白的词汇,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向哨官低声卖好,“您看这样行吗?等咱从山里出来,我就给兄弟们一人,”他说着伸出两个手指,犹豫一下迅速改成一个手掌,“五个银元,表示感谢!” 哨官冷嗤一声,“哼!那赔罪的呢?” 姚骞大惊失色,猛地抬头看向哨官,哨官目光犀利,使得姚骞低下头,无暇多想,他重重呼了口气,咬牙许诺:“十个银元!每人十个银元!” “好!”哨官忽地拉着长调吼了一下子,接着好兄弟似的拍拍姚骞的肩膀,“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为了你可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 姚骞点头应是。 哨官朝着众人一挥手,高声命令:“整队!出发!” 众人得了沉甸甸的诺言,麻利地重新站成五人一排,快步前行。 姚骞赶紧在前面走的更快,走了没多远,哨官就在姚骞肩后拍了拍,姚骞回身等他跟上来。哨官露出白色的牙齿笑得贪婪,半真半假地说:“这帮臭小子,你要是银元够多,他们一个时辰能给你跑20里地,你信不?” 姚骞看他那身上仅有的白色露在漆黑的夜里,尤为显眼,两排牙齿就像猛兽的尖牙闪着寒光,仿佛比冰霜还要彻骨。再看下去,心里的厌恶都快要露出来了,姚骞赶紧收起认真的目光,佯做惊喜状:“真的?” “哈,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哨官一副指教人生秘诀的神态,指着两条腿的走路的众人,“他们现在是人,走的慢,给够钱,跑的比马都快!” 听完哨官传授的经验,姚骞眼睛一亮,双拳紧握给自己提振士气,一跺脚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哨官直直的眼光看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十根小黄鱼,高举在手里,金色的小黄鱼在晦暗的夜空中比日头还耀眼,看的哨官恶向胆边生,手已经摸向身后的手枪。 姚骞知道他想抢了就走,于是另一只手又掏出一个先拍到哨官手里,然后笑得虎声虎气,提声喊话:“兄弟们,现在,跟着我跑,前十位,每位一条小黄鱼,后面的没有!还有!必须保持安静!” 哨官咬了咬手里的小黄鱼,后背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寒意,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除了漆黑一片和沙沙风声,什么也没有。想起姚骞的枪法,压下心头的算计,笑嘻嘻地命令手下按姚骞的安排行事。 他永远不会知道,暗夜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只要他敢出手,绝对会先死在姚骞面前。他更不会知道,正是他一个摸枪的举动,直接造成了他短命的人生。这是后话。 姚骞转身望向夜空,眼里全是了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依靠骑兵团夺下煤矿,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把屎盆子扣在骑兵团身上。他要用这些人身上披的皮从中渔利,当然,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后面他会有更大的利。从一开始,他要干的就是虎口夺食的事,不仅要用骑兵团夺新府军的,他还要吃了骑兵团,不过,这些,他只告诉了云彦。云彦提出要用人帮他,他一点没客气,挑了6个漕运上的壮汉,还借了钱,可云彦说那是他的聘礼,不用借随便花。嘿,他当初一个拜堂早整懵了,哪还记得什么聘礼嫁妆。奔跑中,姚骞想起宠爱自己的云彦,觉得全身一下充满了力气,听着身后狂奔的脚步,他跑的更快了。 快到目的地时,姚骞放慢了速度,确认周围的环境和形势,因为以前总来王家角,他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悉。看了看后面有十几个人,他停下脚步,等着十个人跑到自己面前,伸手拦住了后面的。问出后面十来个人的领头者,他从裤腿摸出两个银元给了他,以保护他们性命为由,让他带着这些人守着,顺便传话给哨官,请他们隐蔽在周围,守好这里,注意进出的新府军。 临走前,他笑眯眯跟领头者说了个名字,让他转告哨官,为的是让哨官不敢轻举妄动,而那个名字关乎哨官的把柄,正是曹宏奇透露给他的。 又往前赶了约一里地,姚骞伸手阻止十个士兵,低声吩咐他们原地待命,自己往前走了一段,低低打了个口哨,隔了三息,不远处传来同样的口哨声。 姚骞回到原地,一一问过十个人的名字说:“我不知道你们是纯粹为了钱,还是想要作出一番事升官,既然你们跑在了前面,也就等于你们愿意跟我进山,现在,我问一回,不愿意的可以守在此处,趴一宿等天亮离开也行,原路返回找你们的队伍也行,我绝无二话。你们好好想想。” 十个跑的比较快的汉子,在黑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都没开口,神色各异绕着自己的花花肠子。姚骞没催他们,静静等着几个脚步在向他靠近。 第113章 深沉夜幕下,还有四双眼睛在远处隐匿,一头棕熊站在一只赤狐身后,旁边是换成原形的云彦,云彦另外一侧站着一头黑色的豹子。保持原形,一是可以让他们跑的更快,二是便于藏匿踪迹。除了赤狐,黑豹和棕熊是常活动于附近的居民。他们提前就按照云彦的指示,收集了附近的各方面信息传递给云彦,然后在云彦一进入他们的活动范围内就赶紧过来报到加护法了。跑了半夜,只看到花将军远远盯着那些人,就是不靠近,也不知究竟是准备吃还是杀,云彦不示下,黑豹越过云彦后背,把询问的视线投向狐族头领,奈何人家只轻飘飘扫了眼他,一点提示都不给。黑豹想用爪子挠挠心里的痒痒: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要干甚呢? 云彦早注意到了黑豹子的疑神疑鬼,但他没分心多言,而是用兽语低声问赤狐:“矿里现在什么情况?” 赤狐朝着远方低声唤了两声,寒风中,兽族暗哑的声音像波浪一样渐渐涌到远处,大约一盏茶后,凡人难以辨别的声浪又传了回来,到了赤狐的耳中,赤狐才轻声告诉云彦:“守卫刚换过一次班,矿工还在干活。” 云彦不再出声,看着远处的姚骞沉思。 等到三双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姚骞见十个人都犹犹豫豫不开口,只得主动对他们说:“好吧,既然几位兄弟不说话,我就当你们都愿意留下来,那么,现在,我需要五个人跟我继续前行,五个人留守此处接应,一旦我们传出信号,便来支援我们,请问,谁愿意跟我进去?” 十个汉子听完,又是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姚骞。 姚骞一阵无语,这都什么人呐!到底是怂还是傻?无奈,他只好又出一招,拿出五个小黄鱼说:“跟我走的现在就把金条给你们,留守的的出来再给。” 这下终于分出结果了,有六个人举了手说愿意跟着姚骞。 姚骞扫视一遍其余四人,问道:“你们是怕跟着我风险大?” 四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摇头,一个汉子说:“我有点累了,想缓一缓。但我没有要逃跑啊,咱男子汉说话算话!” 一个汉子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干什么,所以——” 第三个汉子看了一圈别人说:“你是挺厉害的,所以,我决定,你要是出来了,我就跟你干,不要钱,出不来,啥也不说了。” 最后一个说的是:“我不着急拿钱,无所谓去哪儿,但我觉得他们会想跟着你,所以,我留守吧。” 姚骞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另外六人,“我需要知道你们的真实理由,必须说。” 一个小个子说:“我跑的快,能跟上你。” 一个高个子说:“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去干甚。” 另两个人跟着说:“我也是。” 第五个人说:“我不想跟铁锹脸干了,以后都跟着你,你要吗?” 姚骞露出意外的表情,没说话,看向最后一个人,那人竟然是个结巴,“我,我跟你——学,学枪法,你,厉害!” 姚骞锐利的眼神把十个人又仔细瞧了一遍,拿出五根小黄鱼,给了第二、三、四、五、六开口说话的人,然后请其余五人跟着自己。没拿到小黄鱼的人,都有点惊讶姚骞的选择,但他们没说什么,抬脚就走。 姚骞低低喊了一声“小米!” 留下的五人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从姚骞背后过来,姚骞指着来人说:“他是我的兄弟,你们一切行动都听他的指挥。” 五人刚拿了钱,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应声同意了。 艾小米对姚骞和陈冰几人点点头,示意几人放心,姚骞在他耳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后面800米处还有90个人,他们要是过来了——” 艾小米抢先一步答:“我会好好招待的。” 姚骞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离开。别看艾小米个头不大,心眼可不少,不然也不能得陈冰青睐。他最大的也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绝招是声音变换术,只要他听过的口音,能学的十成像,不分男女老幼,绝对能以假乱真。这一点,在某些时候特别有用。因此,姚骞才敢把他留在一群贪吃的恶狗中间。 姚骞和陈冰、胡清等人又赶了半里地,向前眺望,终于看到了前方大树下有守卫躲在山石后,十分隐蔽。若不是提前探听到准确消息,没人会注意到此处会有守兵,而这里,仅是其中一个入口。 姚骞把几人拉到一旁高大的荒草丛里,低声问陈冰:“东西呢?” 陈冰将肩上的大麻袋扔下,反问:“那个瓜皮咋办?” 姚骞蹲下解着麻袋口上系的麻绳,头也不抬地说:“带过来!” 陈冰利落地转身走了,五个骑兵团士兵以为袋子里装的是武器,等姚骞从里面掏出后才认出是新府军的衣裳。 姚骞挑拣出大小差不多的衣裳分别递给五个人说:“把这些衣裳换上,一会儿万一遇到有人过来,就说是外围防守的,多余的话不要说。” 五人各有疑问,神色莫测地开始套衣裳,反正都很冷,穿上保暖还能多一层掩护的皮,他们没理由拒绝。 姚骞和胡清也没闲着,挑了身衣裳麻利地往身上套。 很快,陈冰就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被绑住双手的新府军过来了,跟在后面的还有宁娃和6个大汉,此6人便是他跟云彦借来的,说是常年走船跑江湖的,既有力气又有胆识,如今粗略一看,姚骞觉得不止如此。被绑的新府军看到身边几个“新府军”,眼里闪出惊喜,随即认出姚骞和胡清,眼底的希望灭了个彻底。 姚骞指着地上两套衣裳先跟宁娃和陈冰说:“你俩也穿上,以防万一。”随即就注意到了被俘的那人,一脸严肃地说:“你竟然还抱着得救的希望?忘了这两天百爪挠心的滋味了?” 那人被破布堵着嘴巴,闻言身躯一震噗通跪下,呜呜叫个不停。令身边的五个骑兵团士兵看的惊心。 旁边的胡清闻言踹了一脚低声训斥:“嗷什么嗷,乖乖听我们的,不然,一辈子都是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姚骞不管胡清的发泄,转而指着小结巴说:“休息片刻,一会儿你跟我走,你们四位兄弟,在这守着。” 五个人中有四个人迟疑地点点头,唯有声称要跟着姚骞的汉子问:“你不带我们一起啊?” 姚骞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不是带来了吗?下一步,行动更危险,当然,你们守在这也很重要,还是那句话,一旦我们发出信号,便立即来支援我们。”说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里面情况不明,人太多反而容易暴露,”他指着陈冰说:“你们别担心,我兄弟会告诉你们咋做的。” 姚骞快速说完行动安排不给人插话和拒绝的机会,可那人还是不死心地问:“里面到底是甚情况啊?危险太大的话,你还是带我吧,他一个结巴能帮上甚。” 话一出口,不止胡清、陈冰看着他,连他几个兄弟也把狐疑的目光齐齐投向他。这人意识到说的太多,可话已收不回来,便自以为聪明的找补道:“我这是为了你们着想,万一你们出了事,我就没下家了,唉,我可是当着好几个兄弟的面背叛了铁锹脸啊。” 姚骞宽容地笑了笑,把手伸向宁娃,宁娃从兜里摸出二十个银元放到姚骞手里,姚骞低头数出五个先给了这人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们自从出了骑兵团大门,便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这钱你们先拿着,等我们出来,答应你们的小黄鱼和十个银元照样奉上。”他把剩下的银元依次给了其余三人,话也是说给他们一起的,“咱们今夜同生共死,日后何愁没机会把酒言欢?” 其余三人点头称是,投诚的这位也只得改了口:“那你可一定要给我表现的机会啊!我可不是孬种!” “好说好说。”姚骞对他微笑颔首,扭头问陈冰:“几点了?” 陈冰摸出怀表看看,“快丑时了。” 宁娃适时把水囊递给姚骞:“大哥喝口水吧。” 姚骞接过喝了几口水,转手把水囊递给了结巴,结巴受宠若惊,差点要拿不住水囊,喝了一口咽下心头的激动,赶紧还给姚骞,他有好多话说,但怕姚骞扔下自己忍着欲望啥也没说。 姚骞对他点点头,转身把水囊又给了投诚的士兵:“来,兄弟们辛苦了!” 就在几人略作歇息时,远处的马灯忽然灭了。 第114章 过了子时,西北风奇迹般不吹了,黑夜更加纯粹,没有光、没有声,大地安静地令人心慌。 两个新府军小兵一个靠着树,一个悬着半个屁股坐在石头上,正分享着一小壶酒。 年纪大的士兵看到小兵把酒壶都快倒过来了,赶紧出口制止:“哎你给我留点,就指着它撑过今夜呢。” 小兵赶紧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嘿嘿一笑说:“太好喝了,没忍住,放心吧哥,一会儿你还照常眯你的,我守着!” “你小子,哼,算了,不跟你计较,省着点喝,别一口气干没了,日头出来前更冷更困。”大兵善意提醒他。 “没事!这地方,鸟都不来拉屎,咱守了多少夜了,见只活物都难得!”小兵振振有词。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细微的一个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草丛里。大兵十分警觉,猛地扭头看去,“什么声音?” 小兵站直身体,把酒壶放在树上,“好像是有动静。” 大兵踮起脚尖想要看清远处的动静,可只有快摸得着的黑,侧耳细听,万籁俱寂,他指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说:“去那边看看。” 小兵没有犹豫,听话地走了过去,大兵环顾四周,还是同样的山林和黑夜。 很快,小兵惊喜的声音传来:“生哥,你快来看呀,是狐子!” 大兵爬上石头,看到小兵正猫着腰伸手召唤他。 “还是红色的!”小兵忍不住又低低叫了一句,似乎是怕惊走狐狸。 远处草丛中,姚骞一手掐着被堵住嘴的新府军嘴巴,心生疑云,看到老兵往小兵那边走了,还是不敢行动。等到老兵惊喜说出:“它好像腿上有伤。”姚骞的疑惑才解开。 趁两个守兵忙着抓狐狸时,他们一行11人迅速轻声从树后藤蔓中进去,沿着新踩出来的山路走了约一百米远,他们才到了真正的入口。不得不说新府军挑的这个入口实在太隐蔽,除了一丝淡淡的粪味能引起人的好奇,周围全是一人高的野草,白天不专门注意都看不到有个半人高的小洞,更别提夜晚。所以,他们没有在这里布设岗哨。 姚骞跟胡清使个眼色,先和结巴低下头钻了进去,穿过草丛,没几步路,找到了山体上打出来的一米多高的洞门。姚骞轻轻一个口哨,其他人跟了过来,然后一起往前走,进入了真正的矿山。 向下延伸矿洞的甬道约一米六高,他们都得弯下腰才能行走,好在每隔十米左右挂一盏马灯,方便他们看清路。小心翼翼穿过矿洞甬道,到了甬道出口,姚骞又命令其余人停下脚步,自己先往前走了一段,蹲在阴暗处往外望,视线豁然开朗。 整个矿区,像一口盖了盖的大铁锅,中间小,四边大,一眼望去,足有四五十丈长,宽度则稍微小点。借着里面支柱上挂的灯,可以瞧见铁锅四周,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甬道豁口,而最大的豁口,在另一边的角落里。姚骞猜测,那都不一定是出口,极有可能是通往另一个矿洞的通道。 此刻在“铁锅”底部,零零散散有几十号劳工,仍不紧不慢地挥舞着凿子、锤子、铲子等通宵干活,高而空的矿洞里,“叮叮当当”的凿击声和“哗啦哗啦”铲运倾倒声因为洞壁的反射和收拢作用,更加响亮和浑厚。 在被强制压迫做苦力的矿工中,间或穿梭着二十几个新府军,他们一大半因为犯困靠着柱子、煤车休息,只有几个人举着刀枪监视矿工干活。 姚骞忽然意识到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里面新府军人数不太多,彼此之间不认识的概率太小,那他们浑水摸鱼就很容易被发现。两相比较下来,反而是装成矿工好办事,可他们几个原来的衣裳也不合适,他极速思索着去哪儿能寻到矿工的衣裳。运气还算不错,他发现不远处的破篓子里放了一堆烂的快没法穿的衣裳。趁里面的人困乏之际,他把帽子往下压了压,低着头快速走到篓子旁,没有左顾右盼直接提起篓子摔到肩上慢慢往回返,不远处一个新府军瞥了一眼,揉了揉眼睛,认不出那是谁的背影,皱了皱眉,继续巡视场地了。姚骞感到那道视线转移了,赶紧加快步伐,窜回了甬道。 美中总有不足,一堆破烂布条拼拼凑凑只能够8个人穿,姚骞总有办法,他和胡清、小结巴穿着新府军的衣裳,其余7人穿着工服把脸抹的跟黑炭似的,趁着无人往入口这边望,一个接一个快速闪身进去隐蔽在了小的煤堆后面。因为矿里的声音不断,他们几人的脚步声等同于无,并没引起矿区中间的新府军的注意。把放开绳索的俘虏压在后面,让他指认这里面的头目时,那人瞅了一圈摇头,姚骞再次沉声提醒他不要耍花招,那人连连点头。 示意其他人先藏好,姚骞一点一点往中间人群集中的地方靠近观察形势,路过一个通道豁口时,听到里面传出打骂声:“给老子起!快点!磨蹭什么!”“啪”,鞭子抽打的声音和痛呼声传来,“还睡!都是猪吗?老子都没睡!再不动就让你们长睡不醒!” “长官,我腿折了,能不能容我养两天?”这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姚骞莫名觉得熟悉,不等他想起为何熟悉,又是一阵呵斥:“哼!养两天?你当自己是巡抚大人还是尚书家老爷?”“啪!”鞭子在空中甩响又抽在人的身上,“腿折了还有手!爬也得给我爬出去!” 一阵哀嚎呜咽声传来,姚骞气愤不已,摸出腿上的匕首,贴着墙,快速往甬道里移动,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比普通窑洞大一倍的矿洞里,地上铺着一堆干草,干草上或卧或躺挤着三四十个中老年汉子,中间站着一个新府军举着鞭子,挨个抽打着他身边的陆陆续续爬起来的矿工,嘴里的辱骂没有停歇“贱命一条!还想养!做你他妈的春秋大梦!老子还想养呢!” 姚骞转到另一边,将小矿洞的情形尽收眼底,除了骂人的新府军,就只有守在通道口的另外两名新府军。考虑到不能开枪,姚骞决定先找帮手,再来消灭这个畜生,正要往回退,却与一位转过身的矿工对上视线,姚骞当机立断,低下头往里面走去,从两名新府军中间穿过直奔骂人的头目。 两位新府军分别看向两边的矿工,对身边穿着同样衣裳的人毫无防备,便未加过问,等到姚骞将刀架在头目脖子上时,两人才惊慌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和枪。 第115章 鞭笞矿工的头目反应不算迟钝,可姚骞早已料到了他的招式,刀子划破脖子下的嫩肉渗出的血腥味一下把头目掏枪的动作定住了。姚骞另一只手夺过他的鞭子指着他的两位手下沉声说:“再动让你们老大毙了你们!” 两个手下中胆子大的胖子说:“你想干什么?你说!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办,别杀人!” 姚骞没理回应他,见矿工们因为惊变吓得尖叫着往角落里躲,先低声安抚他们:“你们别吵!别乱动!”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对挤在一起的几人说:“梁叔,是我!山娃在哪儿?”他刚刚进来的看到被鞭打的老人才认出,那正是尉保山家的老邻居,他以前经常见,还去他家里吃过饭。 一个老人抱着自己用草绳绑着木棍的伤腿,他刚才打眼瞧了一下就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听到他的话,才敢仰起早已习惯低垂的头颅去看对方,揩了下眼角污黑的眼泪,那个身影自然有些模糊,但不影响他认出青年,提起尉保山他忍不住潸然泪下:“山娃,山娃,他们——” “你——”残暴的头目刚吐出一个音节,声音就戛然而止,他感受到了更强烈的痛意和死亡的逼近,只能以眼神向两个手下示意。 胆子大的手下貌似脑子也不错,看懂了老大的眼神,命令旁边只动嘴唇说不出话的手下放下了刀,自己放下手中的枪,对姚骞说:“你要寻人是吗?好说,只要你放了我们老大,我们肯定给你——” “少废话!”姚骞看到角落里的麻绳,约莫是用来绑矿工的,他指着麻绳说:“拿绳子!把他绑起来!” 见老大眨了眨眼,说不出话的手下捡起绳子,颤颤巍巍去绑胖子手下。 胖子手下瞪了一眼,主动伸手积极配合。 “别耍心眼,绑紧点!”姚骞厉声道。 胆小的手下吓得失了力度,勒的胖子手下惨叫一声,被一个矿工拿炭头砸在脑袋上倒地晕了过去。三个人三个动作仅在一个呼吸间完成,快的在场的人眼睛都瞪直了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残暴的头目当即不顾被姚骞割喉的威胁吸了口气准备大喊,姚骞手中的刀比头脑反应抢先一步深切进去,眨眼间,刀口滋出一帘子血,再度震惊了观看的人。 “噗通”一声,胆小的手下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倒出了第一句话:“别杀我!”说着他双手抱住自己头朝铺满炭渣的地上磕,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你们可以绑住我!还可以堵住我的嘴,只要别杀我!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别杀我!求你们别杀我!我虽然骂过人,但没打过人,更没杀过人!”…… 姚骞没有说话,麻利地用绳子捆起那个胖子,快速扫了一圈周围的矿工说:“乡党们别怕,我是来寻我哥的,不是新府军的人。梁叔,你刚才要说甚?” 梁叔被訇然倒在脚边双眼如铜铃怒瞪的头目吓得不轻,张着大口一抽一抽地呼吸,闻言,想往姚骞那边挪动,手脚却不听使唤,靠旁边一个汉子的搀扶才收起差点被血渍沾染的脚尖。 姚骞没听到他的回答,也不催促,手上动作不断,转而踢了踢小胆士兵的膝盖问:“你知道尉保山在哪儿吗?寻着他我就放过你!” 姚骞轻轻一脚,小胆士兵却宛如遭了雷击,脑袋像绳结朝后一甩,看到姚骞锋利的目光,一张口又发不出声了,嘴里“啊啊啊”叫着,脑袋摆的似拨浪鼓,居然眼角都流出了水,也没吐出半个字。 姚骞看着他又急又怕的样子,刚一抬手,就看到这位仁兄裤裆开始冒热气,再一看,果然地上湿了,本就臭气熏天的小矿洞又添浓郁尿骚味。他皱了皱眉,直接开始绑小胆士兵,小胆士兵毫无反抗,甚至还配合地伸出双腿把脚并齐。 把一团看不出眼色的破布塞进胖子和小胆士兵嘴里,姚骞起身转圈环视仍处在恐慌中的矿工,看了看还在给自己拍胸口的梁叔,他拍了拍双手,对少数几个偷瞟自己的矿工说:“行了,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再来寻你们,你们别乱动,否则,”他指着地上一死一晕一傻的三个新府军,“引来别人,他们就是你们闹得。” 矿工们一听,又把脑袋往脖子里缩了缩,各个恨不能用下巴在胸口戳个窟窿把头塞进去,唯有梁叔抬起快抖断的手指了指姚骞,又开始肩膀一耷一抬地换气。 不到一盏茶,姚骞就带着三个帮手再次潜进了小矿洞,一抬眼,对上了一群被逼成恶狼的笼中困羊。他万万没想到,一阵兵荒马乱后,先前还躲避在角落里畏畏缩缩的矿工都挺直了腰杆、举起了刀枪,没抢到刀枪的拿起鞭子、绳子、藤条、短木签子等,实在没有合适武器的便捡了趁手的炭头,围在洞口瞅着自己,眼里是群情激愤,似要揭竿而起以死相拼,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血痕的中年汉子。 看到姚骞和其余三人连个家伙都没有,中年汉子梁有信犹豫了,他刚鼓动大家趁姚骞等人制造冲突的时机逃出去,是看到了姚骞的身手,可他们要是打算赤手空拳对付外面那些畜牲,那他领着大家不是逃生而是送死。 双方互相观察考量时,歪着身子靠梁有信站立的梁叔先开口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问:“你是骞娃吧?” “是我,梁叔。”姚骞对老人微微颔首,“你们这是?”形势不明的情况下,姚骞没有说太多。 梁叔嗓子发干,咽了口唾沫说:“山娃不在,不在这,他,在这待了没几天,就被带出去了。” “带出去了?去哪儿了?谁带走的?”姚骞迫切地问。 梁有信看梁叔忍着痛苦,轻轻为他顺了顺后背说:“外面来的一个领头儿的带走的,我们不认识,”他指着地上的尸首继续道:“路生管那人叫什么王长官。”说着他又看了看胳膊上搀扶的梁叔,“这是我叔,我叫梁有信!你要只是找山娃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姚骞知道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但被他口中的“路生”所吸引,遂而先问一句:“他是管你们的头儿?” “以前是,这两天新来了一个,就是我刚才说的王长官。”梁有信说完,目光落在了装晕的小胆士兵身上,然后又深深注视着姚骞,等他的答复。 姚骞从左到右把二十多人看了个仔细,他们绝大部分骨瘦如柴、面庞污黑,以致于看不出他们原本的脸色,但姚骞知道他们一定是不正常的蜡黄。寒冬腊月里,他们衣衫单薄,穿的破破烂烂,脚上的布鞋也没有一只好的,裸露出来的面容、手脚、脖颈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痕,唯有那一双眼睛,从先前无望而畏惧的神情变成了此刻愤怒而无畏。 轻声叹息后,姚骞向前一步,人群自然给他让开通道,他走到人群中声音不高但极其严肃地说:“我既然看到你们了,就不会不管你们的生死,何况我杀了他们的人,只是我们人数有限,要想一起逃出去,你们就得听我的,能做到吗?” 有人沉默,有人小声问:“怎么做?”唯独梁叔和梁有信异口同声说:“能!”尽管声音明显一高一低、一强一弱,但流露出的置之死地的决心是不相上下。 姚骞理解他们长期被奴役被压迫后的影响,不得已又沉声问了一句:“你们到底想死还是想活?” 这次众人没有犹豫,都说想活,可惜回答的声音还是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记住!”姚骞掷地有声:“不要命的才能活命!” 第116章 用鞭子拍了拍小胆士兵的脸,姚骞问道:“我说的都记住了!” 小胆士兵点头如小鸡啄米。 姚骞一手抠住他的下颌骨,抽出他嘴里的破布,然后飞快把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两手上下用力,合住了小胆士兵的嘴巴。小胆士兵惊恐地瞪着牛眼,下意识吞咽唾沫,药丸顺利滑下嗓子眼,他看到姚骞露出了阎王爷的邪笑。 “这叫断肠销魂丸,解药等我救出了大家再给你。”姚骞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从后面推了把说:“走!” 姚骞跟在小胆士兵身后,看他朝着几个新府军走过去,姚骞转身盯着旁边干活儿的矿工,假装监工,余光盯着小胆士兵停在一个躺在麻袋上睡觉的军官身边。 一个打瞌睡的新府军发现了小胆士兵,冷声呵斥道:“杵这干甚哩,生哥呢?” 小胆士兵咕哝半天才小声说:“王长官,生哥喊你呢。” 姚骞两手插在袖桶里,闻言略微松了口气。 打瞌睡的新府军紧张地看了看旁边睡觉的王长官,麻利地站起身拉住小胆士兵,“不要命了?没看长官睡着了,生哥要干甚呢?咋还不出来?”小胆士兵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他便在士兵头上拍了一巴掌,“你就不该长成男人!”说着推开小胆士兵就要往小矿洞去,小胆士兵赶紧转身要挤到打瞌睡士兵面前。 那位假寐的王长官用脚勾住了打瞌睡士兵,那人赶忙停下,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向王长官,“您,您醒了?那,什么。” 王长官闭着眼睛坐起身,打断那人的支支吾吾,“这么吵,能睡着才怪!”他仰头扫了眼胆小的士兵,把手伸向另一个候在身旁的士兵,那士兵恭敬地把自己老大扶起来。 “走,看看他又闹什么幺蛾子!”王长官打了个哈欠,带着小胆士兵共四人朝前走去。路过姚骞身边时,暼了眼姚骞比较干净的皮靴,狐疑地扭头看去,就看到姚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王长官的疑云散了一半,等到小矿洞甬道听见响亮的鞭笞声和求饶声时,顾不得再看身后跟上来的姚骞,阔步往里走,嘴里忍不住怒斥:“蠢货!都打死了他干活吗!?” 等王长官率先冲进去时,从高高扬起的鞭子看下去,一名身穿新府军的汉子正背对着入口在打人,他伸出手要去抓那人胳膊,却陡然收回手,说时迟那时快,耳际传来棍棒的破空声,王长官反应迅捷,弯下腰的同时把身后的随从拉过来推到前面,转身撒腿就跑,不料凌空一脚踹在了胸口,目光落在那只比所有人都略显干净的皮靴上,他张口就要高喊,可惜鞭子恰好缠住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周围的矿工一起扑了过来,除小胆士兵外,三个新府军眨眼间被制住了。 姚骞从上而下俯视着王长官,拍了拍小胆士兵的后背,说了句:“把你的鞋脱下!差点功亏一篑!” 小胆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开始脱鞋。 外面大矿洞的角落里,胡清隐蔽在一堆黑炭侧面,视线穿过中间的人群望着对面的一个通道口,等待着姚骞发出信号。时间已经走到了黎明之前,对面的通道口已经进去了三拨共十一个人,整个大矿洞站着的新府军大概还有十来个,横七竖八躺这卧那的有十来个,他们的胜数越来越大。 突然,洞里面传出一声尖叫:“不好啦!矿工造反了!” 咣咣当当的声音戛然而止,站着的新府军看了看周围,拿起枪和刀拔腿往小矿洞跑,有的跑着还踢了脚地上做梦的同伴,“赶紧起!” 其余睡着的陆陆续续醒了过来,看到有人跑,跟着就跑,武器也不拿。 有人睡眼惺忪地问:“吃饭了?” “吃你妈的头!”路过的新府军又踢了那人一脚,“造反了!” 有两个新府军快跑到小矿洞入口时,停下来回头对一股脑拥过来的新府军说:“你们几个!在外面盯着!敢乱动直接杀!”说完冲进了混乱声一片的小矿洞。 留下来的一名新府军看矿工几乎都停下了动作往这边瞧,顿时火冒三丈,端起枪转着圈怒骂众矿工:“看什么看!不想吃枪子就赶紧干活!一堆贱货,还想造反?” 近处一个老矿工动作迟钝,锤子一下没抡起来,这人枪口猛地往前一送,眼看就要戳到老矿工胸口,却被斜里甩过来的枪托砸的向侧面倒去。 胡清没给他起来的机会,趁他脑袋发懵之际,又一枪托下去,直接把那人脑袋杵在炭石堆里,眼瞅着有碎炭块从鬓角楔了进去。 眼睁睁看着同伙被突然袭击,几名新府军从不同方向朝胡清攻去,被三名穿着矿工衣裳的汉子拦截,胡清振臂高呼:“乡党们!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打倒新府军!” 一个蹲在暗处的新府军不喊不冲,悄悄把枪口瞄准了胡清,趁着胡清踢飞一名新府军停下的瞬间,他邪魅一笑,准备扣动扳机,但不幸被老矿工扔过去的锤子砸中,枪脱了手,被一名矿工捡起,于是矿洞里回荡着第一声枪响,算是打响全体矿工武装反抗压迫的第一枪。 接下来,所有矿工暴起,他们拿着或锋利或粗糙的工具,就近围殴起一直奴役强迫他们的新府军,并且,姚骞主张的是先留一命,胡清虽然想杀个干净,却也得先保证总体的战局。可矿工的爆发制造的近乎是虐杀,他们用手里的榔头、铲子、凿子对着仇敌不分官还是兵,无休止的攻击,完全成了以多欺少的屠戮。 一名拿着生锈砍刀的新府军和先前的小胆士兵一样,见人多势众没有了胜算,便偷偷往洞口移动,被一直藏在洞口附近的宁娃一击即中。 可能因为新府军枪支不足,也可能他们的长官觉得对付手无寸铁的奴隶不需要那么多枪,因此,矿洞里的新府军只有一半人有枪,其他的拿的也不是马刀之类的兵器,而是砍刀,是以矿洞内这场名为“营救”的攻占,没有出现大规模枪战。 但枪声过于与众不同,又是在夜深人静的山里,仅一声响就传到了外面云彦的耳中,同时惊动了其他方位守卫的新府军。 第117章 姚骞几人联合小矿洞里的梁有信等人将王长官等一伙人控制住,到了外面的大矿洞,看到的就是半死不活的几个新府军和正在拦矿工的宁娃几人,至于胡清则忙着收捡枪支弹药。由此,姚骞算是确定了云彦安排的几人的可靠性,他们会认真执行姚骞的指令。 “所有人都住手!”姚骞大吼一声,乱成一团的矿工们齐齐扭头望着姚骞,眼里的怨愤和仇恨依旧没有褪去,当看到梁有信站在了姚骞身旁,他们才真正松了口气,手里的武器落了地,可激动的情绪仍难自已。 胡清隔着人群和姚骞对望一眼,耸耸肩垂下眼眸。姚骞只得把目光落在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身上,“刘大哥,现在是咋么个情况?” 大个刘把和一名矿工齐握的铁锹拽出那人手心,不顾那人不舍的表情,“咣击”一声扔到一旁,朝姚骞走了两步说:“总共抓了18个瓜皮,缴获土枪14把,”深吸一口气,低低说了句“打死3个,”说完他扫了眼矿工,“抓来挖煤的乡党大概有71个。” “有没有跑出去的?乡党或黄皮子。”姚骞看着众人问。 安静一瞬仍无人回答,宁娃往出走了两步看着姚骞说:“有两个要跑,我堵回来了。” 姚骞对宁娃微微颔首,转向梁有信问:“梁大哥,你知道其他的出入口在哪儿吗?还有别的乡党睡觉的矿洞吗?” 梁有信伸手指向一侧,“有,跟我来!” 姚骞先对胡清喊了句:“安抚一下乡党们,再对一下人数。”跟着梁有信走了没几步,就被外面传出的枪声震住了。 来不及多想,姚骞当即发话:“胡清,拿着武器跟我走,梁大哥、刘大哥,你们安排人守住各个出入口,宁娃配合!”他疾步走到胡清面前,弯腰提了杆枪,边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边高声对身后的人说:“会开枪的分一分。” 话音一落,梁有信急忙开口对姚骞的背影喊:“等等!”姚骞被叫停,扭头看向梁有信。 梁有信指着侧面的一个豁口说:“那边是常用的运煤出口。” 姚骞点点头,朝着梁有信指的方向拐过去。 众人在震惊过后,很快被姚骞的指挥叫回神,慌里慌张地行动起来。 眨眼间,枪声密集了起来,浓黑的暗夜里火光闪动,像一场带有硝烟味的流星雨,拉开了黎明的序幕。 姚骞和胡清赶到出口时,正看见一队新府军朝着他们的前面射击,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准备从背后偷袭对方。可不等二人追上那伙人,身后又有新府军从别的方向绕过来,枪口对准了姚骞的背后。 背后的冷枪扣响,姚骞腾地转身伏地,看到五六个新府军有的朝着自己射击,有的回头对着身后打枪。没有任何犹疑,姚骞先把后背留给自己的两个新府军点了脑花,借着火光看到结巴小兵正踉跄奔跑并举枪射击。胡清这时也调转方向借姚骞鸣枪照亮的时机射中了两个新府军,二人互相配合,姚骞把最后顾头不顾腚的新府军一枪崩掉,然后对还在往黑暗中逃窜的结巴大喊一声:“到我这来!”此刻,他真的发自内心感激这个小结巴,不仅救了自己一命,还妄图以一己之力引开敌军,倒是侠肝义胆。 三人碰头后,前面的枪声开始减弱,三人索性隐蔽在附近负责截断可能从后面追过来的新府军。 说回艾小米这头,他跟五个骑兵团士兵大眼瞪小眼站了一阵子,那五人才放弃以眼神凌虐他,转而开始了侃天侃地。他没有参与,始终与他们保持适当距离,警戒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大约半个时辰后,远处陆陆续续传来了脚步声且越来越多,艾小米知道那是骑兵团大部队到了。果然如姚骞所料,哨官带的那些人到了后对姚骞给他们安排防守任务非常不满,并且把火气都发在了艾小米身上。艾小米按照姚骞支的招儿,胆小懦弱和懒惰无能齐上身,关键时候哭上几声,陪着哨官骂天骂地骂娘舅。 然而,等那些人骂的口干舌燥了,赶路带来的疲倦也缓和了,于是,更考验艾小米的是如何跟他们扯皮,因为哨官坚决要求甚至威胁恐吓艾小米,要他带着众人去找姚骞,即便他们打着营救支援的幌子,但艾小米清楚他们想黄雀在后捡好处的诡计。 艾小米小计谋用尽被逼无奈在前面领路,专挑荆棘丛穿行,自己是东一跤西一跤地摔,搞得后面的人一摔倒一沓、一堵撞一串。至于另外五人,早被哨官几句训斥吓得装起了鹌鹑。 摸黑走了不知多久,哨官走的脚疼腿疼、骂的嗓子冒烟,等夜空里窜出一声枪响时,他们刚好绕到了陈冰几人附近,近百头好吃懒做的猪一下就趴到了地上。 正儿八经开战了,骑兵团全都成了伏地虫,还是拿了小黄鱼的几人挪到了艾小米跟前,询问要不要去支援。艾小米听着没了枪声,继续坐在地上哀嚎呻吟。 这一枪,还有一个明显作用,便是把哨官头脑里的冲动和贪婪打散了不少,蹲在草堆里观察形势。 相隔约二百米,有人朝陈冰这头扔了土疙瘩,周围的四个人惊的回头,一直想跟着姚骞走的汉子听出了那边的动静,主动跟陈冰请缨道:“骑兵团的来了,这下咱们该去前面了吧?里面可是打枪了,万一——” 陈冰知道刚才的东西是艾小米报平安的,按照计划,他该把防线往前推了,于是随意暼了眼身边的四个汉子,沉声道:“愿意的跟我走!”话音未落,他就扎进了草莽中。主动请战的汉子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其余三人也没有多犹豫,一个接一个追过去。 每潜行一段距离,陈冰就会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形势,尤其是辨听前方和两翼有没有动静。跟着他的四人虽然不解,但看陈冰始终冷着脸,也歇了打探和询问的心思。 再一次确认周围暂时安全后,陈冰站起身,其余四人也站起身,陈冰迈左脚,他们也迈左脚,陈冰迈右脚,他们也迈右脚——这就是陈冰几次突然停止而后面四人毫无准备摔了几回留下的后遗症。 对于他们是走是停、是躺是卧,陈冰并不关心,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风吹草动间,是以能捕捉到出现在耳中的轻微动静,于是,头一回,他在骤然止住脚步的同时,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四个人的动作。 仅仅一呼一吸间,远处的声音更加响亮,是紧促的跑步声,陈冰循声侧耳,响动更加清晰。可惜,举目望去,入眼皆是漆黑的旷野,他们所处的位置明显低于那头。陈冰看到几步外的大树,奋力助跑跳上去一看,模模糊糊看到有人影从左边往右边移动,而且人数不少。 陈冰当机立断,从后腰掏出手枪,对着移动的人群扣下扳机——这便是第二声枪响,为了给姚骞传递信号,也拉响了双方枪战的引线。 第118章 陈冰的打枪引蛇效果显着,藏在暗处守卫矿区的主力军都朝着他们而来,比人群先来的是连片的枪声,逼得跟着陈冰的人不得不开枪还击。 陈冰跳下树没有招呼任何人就直接调转方向,朝着骑兵团撒丫子狂奔,边跑边朝身后放枪,等哨官及手下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人借着枪击燃起的火光认出了靖原军,喊打喊杀冲了过来,而人群里艾小米接连射出弹药,并在黑暗中大叫:“开枪啊!愣着等死呢!”那声调与哨官的别无二致。挨够了自家哨官训斥的骑兵们,急忙端起枪开始射击,后面不管哨官如何怒骂,骑兵们都已被混乱的声音扰乱心智,只当是哨官在催促他们往前冲。 怒火攻心的哨官想抓住乱下军令的人,却没时间派人,只能也抬起枪把心火从枪管射出去:“弟兄们给我上,不要命的才能活命!” 艾小米则一点一点钻到骑兵的后方,当双方能听见喊杀声时,艾小米又跳起来大吼一声:“新府军杀来了!快去禀报潘团长!”身边几个人反应过来寻找喊话之人时,艾小米早已不见踪迹了。 他绕到侧面和陈冰汇合,二人风驰电掣般朝姚骞所在方位增援,合力将后面围过来的新府军杀了一半,另一半引到了骑兵团的方向。 弹药落地引燃了干燥的荒草,一时间,苍茫大地火光冲天,与东方露出的一片白幕相映成辉,将黎明提前请到了浩瀚苍穹。 在战场的另一头,冷不防窜出一两个新府军在夜色下仓惶奔走,尽管他们已经很谨慎很隐蔽,避过了能划烂肉体的荆棘,绕开了地上的坑陷,却总被与黑夜不分彼此的猛兽一击毙命,然后尸骨无存。 一个倒霉的斥候没有被一击毙命,于是他睁着大眼瞅着一头浑身黝黑的豹子把尖牙切入了自己胸口,他不幸被吓死了。 唯独两个与骑兵团交了手的斥候,趁着双方杀的昏天黑地时,逃离了战场,然而,一个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断一脚,一个被突如其来没看出样子的猛兽利爪刺穿一腿,两名新府军士兵顾不得追查凶手,拖着冒血的残躯逃走了。 远处指挥战斗的云彦对他们的速度表示满意,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姚骞这边,果然又遭遇了两拨从后方围过来的新府军,他们三个人便互成犄角,打两枪换个位置,将敌人消灭了七七八八,少数跑掉的他们顺势留给了骑兵团,中间一点埋伏的时间用来偷偷捡对方枪支弹药补充火力。 可是,第三拨人来的不但多了些,还有一个貌似是高级将领的人,那人一看有埋伏,立即兵分两路,一路突围,一路撤离。姚骞看出其意图,单枪做马追了过去,凭着一击必中的枪法和扭来扭去的跑法,逐渐收割敌军人头。很快,双方都没了弹药,步枪变成了木棒,并且,对方人数比姚骞多三倍。 那将领见甩不掉姚骞,转身停下准备合力消灭姚骞,双方在一片枯藤缠绕的大树下展开殊死较量。姚骞一挑四毫不怯惧,他把枪远远抛过去,一个新府军闪避不及被砸中脑袋倒在地上。姚骞摸出裤管里的匕首迎上去,两名新府军以枪当棍从两个方向拦截,而那将领则原地不动找姚骞破绽,准备发出夺命一击。 没几个回合,两名新府军就显出败势,姚骞怕将领逃跑,着急将两人打倒,竟差点被将领趁虚而入,那人竟然朝姚骞掷出了一把短匕,幸好姚骞中途改了招式用一名新府军挡住了。那人一击未中,又看折了两名手下转身狂奔,姚骞劈倒第三名新府军,却被最初倒地的新府军死死抱住大腿。他奋力挣脱之际,只听一声惨叫,没了跑路的脚步声。姚骞狠心割断了新府军两条手臂,就看到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一手提着刀,一手拎着个石头之类的东西。 姚骞防备着一点一点往前走,终于看清了来人,居然是久未谋面的常爷常平,他手里那个也不是石头,而是那将领的头颅。 姚骞大惊失色,问道:“你怎么在这?” 常平没理他,举了举手里的头颅反问:“用不用帮忙?” 姚骞摇摇头,“不,不用了,”这种割头颅的方式有点不适合他,旋即想起什么,狐疑地问:“这个人你认识?” “祸害尉家的魁首。”常平声线清冷,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你做这些是为了保山哥吗?那你对他——”姚骞在他身后又问了句。 常平打断他说:“他老做噩梦,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治好。”说完声音已经飘远。 姚骞后知后觉地想,意思是他拿着颗人头去给保山哥治病?一股冷风吹来,姚骞打了个寒颤。 战役在天际泛白的时候结束,那时,十米之内刚能看清面容,姚骞和陈冰、胡清、艾小米及小结巴,互相看了眼对方灰头土脸的样子,望向了骑兵团交战的方向。那里还有几个人在围堵仅剩的几名新府军,其余人有的坐地上擦拭伤口,有的正在从死人身上捡枪、摸贵重东西。 由于战役来的突然,新府军的人弹药缺乏,骑兵团的是压根没准备带充足弹药,是以,枪战的最后还是肉搏,只不过多了一根或带刺刀或不带刺刀的棒子。 姚骞咽了仅存的一点唾沫,刚要开口,就见陈冰如一支利箭般往斜后方插了过去,跑了几步,他一只脚点地助力矫健的身姿扑进了草丛里。 姚骞也像阵风一样,刮到了陈冰身边,看到陈冰正将一个穿着新府军衣服的人双手反剪单膝压在地上。那人“啊哦”疼的大喘了口气才把脸扭过来气力不足地说:“自己人!自己人!别杀我!” 姚骞在看到那身衣裳的时候就认出了此人乃是弃暗投明的汉子,汉子露出脸时,姚骞仍适时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然后拍拍陈冰肩膀,“快松手!自己人!” 陈冰和姚骞对视一眼,麻利地起身,往骑兵团所在方向望去。 弃暗投明的汉子等着身上疼痛稍缓才动了动双手,仰头看着姚骞抱怨道:“我这寻你呢嘛,那会儿好像迷路了,这些草又高又密的。”他把手朝姚骞递过去试探道:“快!拉我一把!骨头差点断了!” 姚骞飞快瞟了眼他鞋上的煤灰,把他拉了起来,“天黑,他没认出你。” 胡清三人这时跟了过来,结巴认出了昔日的同伴,张了张嘴看向姚骞,这人是从后面摸过来,显然是从矿洞里出来,可他刚才的话,姚骞似乎相信了。 那人很聪明,没给几人多留反应的时间,转移话题道:“你们不是寻人吗?寻着了吗?咱下一步咋办?我听着是铁锹脸他们过来了,我要不还是先寻个旮旯等一阵儿吧。” “还没寻着就打枪了,太乱了。”姚骞替他拍着胸前的土回答道,“你们的人确实追过来了,我准备让他们帮我一起寻,”他歪着头问他:“你真不打算回骑兵团了?” “回去干啥?等他捏死我嘛?”他气愤地反问一句,随即以眼神和几人致意,伸手随意指向侧前方,“那边树多,我去那儿等你们啊,先走了。” 姚骞对他点点头,无喜无悲地说了两个字:“走好。” 结巴见状,急得鼻子嘴巴胡乱动着却不知该咋说,拍了拍姚骞的后背,试图引起别人注意。 姚骞没有丝毫反应,只微眯着眼看着那人在杂草里歪歪扭扭地走,估摸走了十米远,姚骞没回头从结巴手里拿走了步枪。 “还有子弹吗?”姚骞轻声问。 结巴怔了一下,焦急地回答:“啊,有,有一,一发。” “你说,打左腿还是右腿?”姚骞端起枪对准了杂草中时隐时现的且步履越来越快的背影。 结巴看过去,心里想:“他要杀他?他要留他一命?” 还没想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话,更没猜出姚骞什么心思,姚骞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算了,偏一点吧,看他运气。” “啪!”一声,“噗嗤!”一颗子弹从后背射进那人后心,“噗通!”他头往后扭了一半倒下了。 结巴伫立在晨曦中,耳朵里“嗡嗡嗡……”对着那块中间少了野草的位置眨巴眼皮,然后看到那人倒下去的位置,倏然举起一只手在挥动,然后是一头黑发冒了出来,直到露出脸孔,姚骞不由得脖子前倾定睛一瞧,居然是李八子! 第119章 原以为李八子是独身闯战场,不曾想,他足足带来30人,都是洛平其他镇和临近县镇赶来的跑漕运的人。其中,李八子特别介绍了一位陈金秋先生,说是因为姚骞在山里,又要守矿还要防野兽,所以请人来驱使兽族帮他守矿。 此人长臂长腿长脖子,外貌十分突出,然而更突出的是他的特长——驯兽。为了证明李八子所言非虚,陈金秋对着野地里低低“嘘——吁——”一声,接着,草地里就传来由远及近的沙沙声,姚骞等人见到了足以惊掉下巴的一幕:七只黄鼠狼、十几只猴子、八头野猪、两头熊、一头黑豹子从前到后有序排成一排,规规矩矩地站到陈金秋面前,如果观察的够仔细,就能发现它们还是按大小个站队的。然后,陈金秋抬右手,它们抬右前脚,陈金秋举左手,它们抬左前脚,陈金秋扭了下臀,一群畜牲跟着摇尾巴,最后,陈金秋歪头看姚骞,它们都歪头看姚骞。 注视着这位花将军夫人的同时,陈金秋心里幸灾乐祸:这次靠着花将军,他可是耀武扬威了,居然有这么多家伙跟着自己扭屁股!如果不是怕吓到人,他一定让它们转个圈扭秧歌,哈哈哈! 姚骞几人连同李八子及那29人早已惊的说不出话,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他们八辈祖先都没看到过的奇迹!尤其是它们整齐扭屁股那一下,他们差点笑喷。 姚骞被逗的哭笑不得,他偶尔觉得云彦可能是神仙下凡,如今看来,更像妖精转世,不然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位奇人?!哈哈哈哈,他在心里狂笑几声,还是忍不住上扬的嘴角,使劲掐了掐虎口,露出了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才和翘首以盼的陈金秋及其同伴们一一握手、爪、蹄、掌,“幸会!幸会!”……不是他非要握,而是他刚和陈金秋握了,离得最近的小猴子就朝他伸出爪,与此同时,其他兽族朋友都亮出了自己友好的前肢。 那场景,看到的人都铭记了一生,因为那实在超出了他们乃至全人类以往的见识、阅历和想象,他们又惊又喜、又心慌又茫然,因过度吃惊而倒空的大脑里塞满了每一个细微的事物和动作,不敢想,太上头。 姚骞把脑子里还在扩散的奇奇怪怪的想法赶跑,匆匆安排李八子和结巴带着人去矿里守住各个出入口,他和陈冰、艾小米、胡清就去见哨官等人了。他十分明白,煤矿的事瞒不过这些人,与其跟他们掰扯10个银元的事,不如让他们做个总有成百上千银元的美梦,最主要的是,他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这守卫。至于那个所谓弃暗投明的人,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哨官的人,应该是张参谋长或潘副团长乃至高苓的人,毕竟脓包哨官怎么可能有那么能干的手下。 刚清点完人数的哨官,发现自己的手下死了一大半,顿时气愤不已觉得自己亏大了,更担心回去没法交差。看到姚骞几人过来,立即火力全开准备狮子大开口讹一笔钱,却被姚骞抢先告知发现了煤矿。哨官立马觉得自己气都顺了,那怎么能叫煤矿呢,明明就是金山啊。等他带着人在矿里亲眼看过后,觉得自己撞大运了,不但不会被责难,反而是立功机会到了,泼天的富贵掉在脚边,不用姚骞吩咐,他就把姚骞几人喊到外面清理战场,留下骑兵团大部分人严防死守,自己则带了十来个人准备回去禀告团长派更多人来。 哨官走后,姚骞从另一个入口进了矿洞,看到众人正挤在一个通道口叫着喊着要出去,他们本以为武装打倒了新府军就能获得自由之身,却被一群靖原军拦住了回家的路。梁有信和梁叔已经被激动的人群挤到了角落里,云彦派来的人怕矿工们受伤,一直在旁劝阻保护。好在无论他们怎么冲撞滋哇,骑兵团的人只是靠增加围堵人数来防备,并不多说话,也没有以武力相威胁。 将手枪掖在后腰,姚骞看着身边的兄弟右手成拳,左手放在右手之上,告诉几人先礼后兵,陈冰、艾小米、胡清点头同意。 这时,有人看见了姚骞几人,喊着其他人围了过来,质问姚骞为何不放他们走,七嘴八舌吵得沸沸扬扬。 姚骞往前挤去,人群跟着他移动,到了通道口一瞧,为首的恰是还欠着小黄鱼的四位,姚骞扭头在人群中寻摸一圈,终于瞄到了躲在后面的结巴,遂对他招了招手。 结巴听话地上前,他不是因为害怕才躲的,而是说了几次都仅吐出一两个音节,反而引起了双方的冲突,他自责懊恼,可就是说不出来,他真的只适合听命行事。 “哎呀,几位弟兄,我正寻你们呢!”姚骞热络地跟几人打招呼。 “还以为你跑了呢。”先开口的也是站在最前面的是小个汉子,语气并不友好。 “哪能啊!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呢!”姚骞没想到他会是几人中的头目,急忙掏出五个小黄鱼,给了小个子四个,另一个转身要给结巴,结巴连连摆手。 姚骞瞪了他一眼说:“你是想让我食言失信吗?这是你应得的。” 结巴冤枉地忽闪忽闪眼睛,小心翼翼地接下,扭头看到一群人都盯着自己手里的小黄鱼,赶紧塞进里衣的兜里。 姚骞回头,果然看到小个汉子把小黄鱼分给了其他三人,后面一个大个子见状等不到小个子发话就问:“那我们的10个银元呢?你也是答应了的,我们都为你九死一生了,还折了那么多兄弟,怎么算?!” 他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怯怯地看了眼小个汉子,小个汉子冷淡地瞥了眼他,没说话,继而凉凉地瞅着姚骞讨要说法。 “少不了!一个子都少不了,至于牺牲的兄弟,我会和长官们商议如何抚恤的。只是,你们看,乡党们都在这,能不能先把他们安顿好——” “那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执行长官的命令,在此守矿。”小个汉子截断了姚骞的话,说完转身一挥手,十来个人退到了通道里面,架起了枪杆,形成一层层的关卡。废话,他们只负责要自己的酬劳,而不是给矿工发酬劳,至于矿工们,只要不闹事就好。 对此,姚骞非常赞同,他给胡清、陈冰一个眼神,三人立即站到了通道内侧两边,与外面的守卫背对背。 梁有信这时走到了姚骞身边,低声问:“骞娃,你说现在——” 姚骞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带着众人往里面走:“各位叔伯兄弟们,你们别着急,先听我一言。里头不是还有几位生病受伤的乡党,咱们到那儿一齐拉话。” 扶着梁叔和众人到了小矿洞里,姚骞先给众人解释了外面的人,说那是临时守矿的,他的人正在来的路上,以后这里他做主,等他的人来了后,大家就可以回家。然后告诉大家,年前矿里不挖煤,年后他会重新招人,届时,身体好的想来的,以后白日上工晚上睡觉,建棚搭床提供被褥,并承诺每天给吃给喝给钱给治病,现场每一位乡党,年后不来的给两块银元保守秘密后离开,身体不好的全部送回家给三块银元安家治病,其余遗留问题,年后一一协商解决。 有人提出质疑,姚骞便把陈冰和几位漕运上的兄弟推出来,说他的身后是靖原军陈副司令和远道商行,而不是外面的骑兵团。有认识大个刘几个人的,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这是梁叔叔侄又跟众人介绍了姚骞的身份,众人渐渐相信了姚骞的话,决定先休息后再离开。 李八子神出鬼没从姚骞身后钻出来,说他带了一点干粮藏在外面,姚骞赶紧指派大个刘、陈金秋陪他偷偷取回来。梁有信及时吩咐乡亲去灶房烧水,准备先让老弱病残们填点肚子,姚骞让其余漕运弟兄处理矿洞的尸体,自己跟着梁有信熟悉里面的详细地形分布。 第120章 天光大亮,哨官等人踏着寒霜沿着来路加快脚程往回返,走了将近一半路,看到前面有穿着同样军服的人,待对方到了跟前,发现是一营营长沈文等人。 沈文拦住哨官几人,声称他们受团长指派,是专门替哨官前来接管矿区的先遣队伍。哨官见沈文先挑明了煤矿一事,相信了沈文的话,急忙汇报了交战过程及死伤人数推脱罪责。沈文代团长传达了口头训诫,命哨官保住矿产,将功补过,众人一同向矿山折返。 路过一片灌木茂密的丛林时,望见远处有一头受伤的小鹿,饥肠辘辘的哨官几人想围猎捕获,好给肚子加点油水。见几人奔波一夜,又经过一番血战,沈文未加阻拦。 十来个汉子脑子里想着能长命百岁的鹿肉,小心翼翼围了过去,却被突然从密林里窜出来的三头雄鹿顶飞,其中最惨的便是被鹿角刺穿心脏的哨官,当场倒地,没哼出一个字咽气了。其他人被他的惨状吓得逃走,不仅忘了掏枪,还忘了收拾兄弟的尸体。沈文等人更是心有余悸,见密林透着诡异不敢深入,绕道远离了仙兽的老窝。 一直坠在队伍最后的曹宏奇佝偻着身躯,回头瞟了眼密林,继续跟着队伍赶路。 沈文和曹宏奇赶到矿洞时,姚骞正在给骑兵团士兵发钱,拿到银元的骑兵团士兵对官衔更高的沈文言听计从,曹宏奇体谅他们累了一宿,带着他们收拾矿洞做饭休息。 而云彦派来的人,姚骞安排他们悄悄换上骑兵团的衣裳,守在了矿山外围。晌午前,江汉源带人拉了两车粮食肉菜及大夫赶来,这下骑兵团的人更不想走了。 对于原来的矿工,大夫初步治疗后,开了药方,身体好的矿工便拿钱和药方离开了,动不了,曹宏奇请骑兵团的人代为照顾。和曹宏奇一起来的沈文,是曹宏奇的合作多次的帮手,这次也是为了日后的发展而来。曹宏奇告诉姚骞,他俩的真实关系骑兵团无人知晓,因为他俩为了避人耳目基本不在人前搭话,甚至给别人制造了敌对的假象。姚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让曹宏奇深受感动,全力配合。 矿洞里有了曹宏奇操心,姚骞便忙着处理外面的尸体,他们把新府军外衣鞋子扒了,以便不时之需。掩埋中,发现少了一些尸体,其中既有新府军的,也有骑兵团的,令人匪夷所思。仔细勘察时,还是沈文发现了端倪,他将姚骞悄悄带到了一处血迹附近,二人眼神交汇,看到了彼此难以掩饰的惊惧。 为了不扰乱众人,姚骞不动声色叫来陈金秋,果然,他发现陈金秋也是满目惊惶不安,来来回回反复察看着周围,在朝着一边倒下的草杆叶子上,有明显被拖拽后留下血迹,还有一些动物的足印。心里纠结良久,陈金秋不得不跟姚骞道明自己的判断,即附近有猛兽拖走了一些死尸。他真的很焦灼:这些家伙,何以这么着急?!饿死鬼投胎嘛!?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万一花夫人让他把死尸寻回来或者找出偷尸的兽族咋办?! 陈金秋的担忧注定白费了,此刻的姚骞并不在乎少了几具尸体,他的神思集中在另一件久远而难忘的事,赫然就是联山上谣传过的几十副骨架,今日,奇异地解开了他的疑云,那些尸骨与野兽有莫大的干系,谣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望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姚骞不免为隐藏的、未知的一切心有惶惶。 让姚骞看到这一幕,出乎了云彦的意料,这事算是他默许的,就像黑豹子说的那些尸体被它们吃了,比被虫子吃了益处大多了,而且时间越久越不新鲜。只能怪这帮没开智的家伙操之过急,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痕迹。云彦的目光从布置军事防御挖沟壕设陷阱的姚骞等人身上收回,瞪了眼旁边的黑豹子,黑豹子低下头前爪抠紧冻的结实的泥土,尾巴贴紧了臀骨。 另一边的赤狐以兽语问:“花将军,下一步我们要如何做?” 云彦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一身长而密的毛发在阳光底下更加威武雄壮,令人不敢直视。“他们埋掉的那些,刨的时候隐蔽点,别再引起人类的注意。”云彦用兽语说,语气冷的掉冰渣。 赤狐、黑豹子诺诺连声。 “走吧!”云彦转身离开了矿山顶部。 变成人形的云彦和赤狐在通往王家角村的路上,再度遇见了雪狼常平。 天光只留一线之时,驻扎在隔壁县城的新府军参领指挥所里,最高指挥官赵参领正在沙盘前推演。两名新府军拖着残躯连滚带爬翻进指挥所的门槛,用最后一口气禀报完矿山被夺的消息,光荣牺牲了。 赵参领气的说不出话,一把掀翻了沙盘,他本来还在谋划如何报复骑兵团抓了他的手下、搅了他的好事,如今还谋划个屁,直接干就完了! 陪同的副参领出言拦住盛怒着要拔营出击的老大,分析道,矿山如今一定是严防死守,甚至设下陷阱等他们去跳,反而是骑兵团驻营兵力空虚,他们不如来个直捣黄龙,釜底抽薪抓高苓。 赵参领简单思忖后深以为然,于是当天夜里集结一大半兵力约一千人去奔袭骑兵团。 矿洞里,挖了一天工事的姚骞,终于躺在了新搭出来的木头拼成的床上,连轴转一天也就后晌被宁娃压着睡了一个时辰,这会儿累的腰腿胳膊都感觉不到存在了。虽然过程中偶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好在总体都算顺利,可没想到地冻的太硬,挖坑比打仗还累。也不知李八子把胜利的消息传给云彦了没有,按照他的预料,他还有好几天不能回家,唉,又想家——里人了。脑子里想了一堆杂七杂八,姚骞打起了咕噜。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捶背,他高兴地翘起嘴角,感叹云哥真好,知道他累坏了。可又感觉不对劲,鼻子里嗅到的味道不是云彦身上的,他不乐意地睁开一点眼皮,看到宁娃正在拍自己肩膀:“公子!公子!醒醒!” 看到宁娃焦急的神色,姚骞登时清醒了,支起上身,用暗哑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 宁娃半蹲在姚骞腿边,低声说:“陈金秋带了只老雕来,说是有东家的消息。” 姚骞眸光一亮,腾地站起往外走。 到了一个更小的矿洞里,看到陈金秋胳膊上架着一只老鹰,昏暗的灯光下,那双鹰眼正直视着自己。 没等姚骞走近,陈金秋从老鹰腿上解下一个绑着细绳的指节大小的纸卷递过来,低声说:“公子,这是东家给您的密函。” 姚骞拆绳结的时候脑子溜了个弯:密函?呵呵呵,说书先生用的词汇吧?展开纸卷移到油灯下看着那几行字迹熟悉的小字,神情一点一点变凝重,一双眸子同鹰眼如出一辙。 第121章 深夜,骑兵团的一众官兵正在熟睡,守卫困的站着做美梦。 “轰隆轰隆”两声巨响,骑兵团的人从睡梦中惊醒,个别的直接陷入长眠。炮火在黑夜燃起,乘风燎向周边。为了这次战役,洛平附近的新府军把家底都带了出来,两门大炮一个射向兵器库,一个射向大马厩,一时间,骑兵团营地哀嚎一片,战马嘶鸣乱窜,战士仓惶奋起反抗。震天的枪炮声敲响了西北山区的春节前奏曲。 一场恶战从天黑打到快天黑,双方士兵都像不要命似的,拼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决心发疯地撕咬对方。高苓在战役打响时,坚决亲身上阵,指挥战士们应战,他没有料到新府军会倾巢而出,但鉴于他们收下姚骞的大礼,这两日的防备有所加强,否则骑兵团可能全军覆没不复存在。 按照日常的应急预案,他们一边传出求援信号,一边分步骤回击,奈何新府军抢先了先机,没有上马的骑兵团抗击力度只发挥出一半功效。眼看晌午过去了,他们都没能发起有效的反攻,张参谋长提出让高苓转移至安全区域,高苓果断拒绝,十几位高级将领共同请愿,三番五次慷慨陈词,尽陈利弊,又闻潘副团长英勇捐躯,高苓不得已跟着吴副团长及警卫排率领一个哨的人离开,战场交由宇文湛全权指挥。 当高苓尝试从后山离开时,被一队新府军发觉追击,快到弹尽路绝时,一伙人从新府军侧面伏击过去,新府军以为骑兵团外援到了,这才撤退,放弃了活捉高苓的行动。 待人员赶到时,高苓才发现是姚骞一队人马,原来他们在回来半路遇到了跑出去的一些战马,众人意识到出了事,但因为人太少,姚骞就提出了树上开花之计。 高苓对姚骞的计谋赞叹不已,连忙带着自己身边的人配合姚骞等人,继续沿用这个计策,骑马的人走在前面,没马的在后面用树杈藤条扬起尘土,还有几名士兵敲着腰鼓奏出万马奔腾的声响,折返回营地。新府军参领见势,相信了骑兵团援军已到,为保住有限的兵力全部撤退,匆匆离去。最终,骑兵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整个团里一下没了一半兵力。 安排完巡防守卫、伤兵救治、工事重建、死者安顿等等一应事务,已经接近子时,高苓在张参谋长的再三催促下准备吃东西休息,但他先命人把姚骞从抬尸体的队伍中请过来一起用饭。 草草吃完一碗疙瘩汤,高苓就握住姚骞的手,哽咽着千恩万谢,贤弟家人的称呼着表示要重谢,承诺以后姚骞就是他的大恩人,任何需求都会满足,激动的差点涕泗横流。 姚骞没有领功,反而躬身认错,主动将矿区里发生的事详细禀报,从救人发现了煤矿,再到哨官想要抢占矿产引起战役,然后哨官和30多弟兄牺牲,他领着剩下的战士拼命逃跑,才留了条狗命,万万没想到回来又碰上了新府军突袭。 讲述中,姚骞充分展示了最高级别的舌灿莲花,说起救人,他那把过程描述的一波三折险象环生;说起对仗,他将敌众我寡敌强我勇惊险刺激表现的淋漓尽致,然后战役如何艰难兄弟们如何死里逃生;说起看到营地被袭,他们如何焦急如何鼓舞士气孤注一掷,最终靠着高苓亲自上阵赢得胜利……总而言之,姚骞的话,能令所有没有亲眼目睹的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他的话语并不多,但他一停一顿一扬一抑,配合恰到好处而真实无比的表情、语调,加上一些小细节的讲述,听的在场的张参谋长跟着一会儿担心一会儿激愤一会儿同情一会儿感动,完全深信不疑,高苓亦然。 高苓吃饭时还在心里怨恨姚骞,毕竟是姚骞把那些人带来才导致新府军的报复,一听有矿,他更激动了,又拉着姚骞的手亲亲热热地夸赞了许久,张参谋长在一旁配合,二人一唱一和说姚骞不但救了骑兵团,还发现了宝藏,是骑兵团的恩人加贵人,以后整个骑兵团都会视他为再生父母,云云。 姚骞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模样,心里并未有太多触动,毕竟年纪越大演技越真,大家同是看戏长大的谁还不知道谁。昨夜,他收到云彦信函,上面告诉他新府军将袭击骑兵团,且分析出高苓的退路在哪里,他才成功实施了计划的后半部分。中间意外收获便是,他发现陈金秋御马的能力比驯兽更甚,一个哨呼,方圆几里能动的马都围过来,实乃奇人中的奇人。 趁二人说的口渴喝水的缝隙,姚骞赶紧表明立场,直言他早已是骑兵团的人,为团长效力理所应当,日后必将继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翌日清晨,沈文和曹宏奇归来,他们对骑兵团经历的鏖战心有余悸,对兄弟们惨烈遭遇震惊又悲愤,不住地和熟识的长官、士兵表达没能共同抗敌的惋惜。事实上,他们是高苓以向上级申请军需的名义离营的,其实为的是探查姚骞背后杨老板的军火线,不过真实情况是去了矿山。对此,姚骞心知肚明,沈文和曹宏奇昨夜负责守卫矿区,因为矿区的漕运工人和哨官的人都被他带走了,战役结束不久,他先把漕运那些人放回矿区,这才换回曹宏奇和沈文等人。保密方面,姚骞也做足了准备,对于参与行动的士兵,给了足够的好处并许诺以后跟着自己前途无量,那些人自然按他所说的办。 幸存的官兵,带着沉痛的心情继续收拾驻地,姚骞、胡清、艾小米跟着宇文湛打扫战场。看见烧的焦黑的岗哨,以及宇文湛变成断壁残垣的住处,姚骞心里真的很沉重,他打心底不喜欢战争,但他知道有些事注定会发生,正如他今后还会看到很多这种场景,有可能比这更惨重。 趁着吃午饭的时刻,高苓当众宣布,任命姚骞为副团长,接手潘副团长所剩的二百人,在场众人纷纷祝贺。 紧接着,高苓的军令就下来了,他派姚骞带着属下官兵当晚拿下矿山,一时间,其余人庆贺的话再说不出口。宇文湛提出一起去,毕竟矿山被人发现,肯定防守严密,高苓以骑兵团元气大伤兵力不足为由拒绝了。 军令如山,姚骞没有推辞,喊出不成仁便成义的口号入夜便带兵离开了。这次同样只给人,没给马,因为高苓说马跑的跑死的死,而且没有马,更隐蔽,鼓励姚骞以智取胜。 姚骞带领的人正好有沈文及其下属,因为死了很多人,沈文虽然还是营长,但手下却只有一百多人了。进了山,姚骞先让众人休息一阵,沈文抓紧时间劝慰属下,告诉他们团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背后打算。这些人在沈文的劝说下,对姚骞更死心塌地,毕竟高苓派他们出来时,可没想着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去。 第122章 两天后,也是天刚擦黑,天上又飘起了飞雪。赶着骑兵团开饭的时候,姚骞带着二十来个士兵顶着一身黑灰摔进了灶房里,抢过刚做好的饭菜一通塞。宇文湛听了消息跑到灶房,看着回来的人数不足十分之一,他再次对高苓的决策产生了质疑,红红的眼睛盯着姚骞脸上被雪水化开的黑泥流入碗里,可姚骞丝毫没有停顿就那么吃了,再回想初见小少爷的场景,心里对姚骞佩服又同情,被表哥当枪使还这么高兴,唉,他以后尽量帮着点吧。 敏锐的姚骞自然感觉到了宇文湛在旁欲言又止一脸愧疚的神情,但他没空陪这汉子你唱我和,他们这两天真心累坏了,趁着人多,把整个矿山周边布置了几道防线,各种陷阱结合用,埋炸药拉引线,图的就是坏蛋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堆倒一堆。还挖了点煤分给众人以便取暖过冬,走之前安排他们分批换岗,也好将煤偷偷送回家,顺便和家人团聚。贴心实用的待遇暖和了一帮汉子数九寒天的心,直言从没谁把他们当人对待,包括干漕运的那帮汉子,都有了归属感和军旅梦,整个队伍的作风都焕然一新。为此,他虽然累的脚不沾地,可心里收获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使命感。 饭后,宇文湛拉着姚骞往团长指挥的地方走,路上几次想说什么都没张开嘴,快到大门口了,忍不住拦下姚骞问了一句:“那个,沈文呢?” 一直低着头走路的姚骞这才抬头看了眼宇文湛,只一眼,眼底便红了,眼眶里蓄积了泪水,仰头眨巴几下眼皮,才哽咽出一句:“重伤昏迷了,在——在山里躺着。” 耿直的宇文湛这下慌了,像毛头小子头一回见姑娘哭似的,急的手足无措团团乱转,又是哎呀,又是叹气,手一下高一下低,不知该替姚骞擦泪还是该找帕子,可他没用过那些,被逼无奈,挽起外衣袖口,露出里面洁白的衬衫袖子要去给姚骞擦脸,被姚骞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姚骞凶巴巴地说,开什么玩笑,这是他能做的?男男授受不亲,除非他家云哥。 这副样子倒是惊醒了宇文湛,不过,见状他更同情姚骞了,因为他看出来了,姚骞这是故作坚强!于是,他最后来了一句:“我会帮你的!”说完先一步往院里走去,灯光下那个背影竟然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 姚骞收起复杂的表情,抹了把脸,结果脸上更花了,因此,高苓看到这副模样,难得没有先问结果,而是问了过程。两天没见,姚骞胡子都快一寸长了,如果不是有一张俊脸,那就是淳朴的邋遢汉子,搭配身上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裳,绝对是村里最凄惨的,尤其顶着大花脸,滑稽又可怜,惹得张参谋长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不过,这个形象配合姚骞讲述的夺取矿山的过程,是完美的符合而且天衣无缝真实可信。 当高苓再度让姚骞提出想要什么赏赐时,姚骞没忍住先打了个大大的带着凉拌白萝卜味的哈欠,瞬间让高苓和张参谋长悄悄退后三尺,而宇文湛知道他只吃了大半碗白萝卜忍着没退。 “咔哒”,姚骞双脚一碰敬了个军礼,气力不足地说:“团长,能不能先让我睡一觉?明天还要赶紧去守矿呢,山里就二十几个能动的伤兵,我怕团长刚到手的矿山再被抢走。”慢慢吞吞说完,又打了一个浓浓的哈欠,没看高苓和张参谋长复杂的眼神交汇。 宇文湛知道到了关键时候,赶紧先出声帮姚骞争取,“团长,姚兄弟熟悉山里地形——” 张参谋长立即打断宇文湛,“都累成这样了,赶紧去睡,睡好了才能说别的。” 姚骞没犹豫,听到这话晃晃悠悠就要走,结果差点撞到张参谋长,宇文湛赶紧扶着扭头看向高苓,眼神殷切。 高苓目光从张参谋长和宇文湛脸上扫过,二人都在急等他的决断,看到姚骞举起满是伤口的手背要推开宇文湛,咬牙放话:“快去睡,睡醒早点去山里。” 姚骞恍恍惚惚不知听没听见,只含糊着说了句:“好想我家的——” 宇文湛高声应了句:“谢谢团长!”不顾姚骞意愿推着他往外走。 二人一出门,张参谋长凑近高苓低声说:“团长,这人,先这么用着?” “新府军不会善罢甘休,先让他顶一阵吧!”高苓看着桌子上的士兵花名册,每一页都有一大半被划去了,他右手在膝盖上揉着,长叹一声:“唉!无人可用啊!” 微弱的油灯下,二人坐在一起商议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云彦坐在前院屋顶上,脚边站着一只精神十足的黑猫,他们竖起耳朵细听——张参谋长低语道:“那件事有些眉目了,不过有点奇怪……” 黑猫轻声喵呜一声,用兽语说:“我们发现的那些东西交给谁?” 云彦伸手接着细细的雪沫,看见掌心多了一滴水珠,以兽语说:“光头。” 第二天,硬拖着让二百来人吃了早饭,姚骞才再次准备赶往矿山。一出了骑兵团,几个小兵就开始边走边抱怨。 小兵甲说:“就这么点粮食,够咱两天吃吗?团里收了那么多死马,咋不给咱分两匹呢!” 小兵乙说:“能拿到这些就不错了,你没看见那伙房李胖子一个劲催咱们走,要不是姚团长说好话,咱连今早那碗玉米面糊糊都喝不着。” 小兵丙说:“不是说过两天还给咱送嘛,唉,可能团里真没粮了吧。” 小兵甲说:“没啥没,以前两千多人吃饭,现在一千人吃,怎么可能没有,新府军狗日的炸了马,可没听说炸粮库啊!” 小兵乙说:“绝对是姓吴的中饱私囊了!” 小兵丙说:“姓吴的没那么大胆子吧?” 小兵丁说:“怕什么,还能饿着你们,没听过靠啥吃啥嘛,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以后靠的可是煤矿!” 小长甲说:“对啊,还是旺哥足智多谋,哎,那你教教我们呗,怎么靠矿吃矿啊?” 小兵乙:“对对,旺哥快!给兄弟们出个招儿!” 小兵丁朝最前面的姚骞努努嘴道:“这还用教!跟着姚团长混就得了!”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跟几人嘀咕:“你们也不看看,这位到咱们团才几天呀?就已经是副团长了,以后——哼哼!”他指了指天,“还不是,青云直上啊!” 姚骞耳力不错,几个小兵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推测这里面可能有曹宏奇抑或者宇文湛的功劳,想起一大早高苓跟自己哭穷,唠唠叨叨一大堆,就四个字:要啥没啥,口口声声日后骑兵团要靠矿产崛起,甚至还反过来想靠他讹点云彦资助,恬不知耻完全不够形容他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不会有挖他墙角的负罪感。 把200来人交给奇迹治愈的沈文,姚骞就带着宁娃马不停蹄为兄弟们谋钱粮去了,而这些人在看到矿里的马肉宴时,啥也顾不上想了。 说起马肉,那还得是陈金秋的功劳,他带着几匹老马在山里摸黑转了三夜,捡(驮)回去十几匹冻硬的死马,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有肉可以贴膘了。而姚骞只需要知道他是自己人就够了,其余的不必知道太细。 第123章 一路疾驰,风沙进了口鼻,姚骞和宁娃都不嫌味重,同时吐了口泥沙,相视一笑,双腿一夹,继续在凌云奔马中感受“冻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 回到小院,饭香窜入鼻间,二人连马都没拴就钻进了灶房。姚骞没来得及看哑伯手势,草草洗了手就要捏盘子里的牛肉片时,被进门的云彦一把抓住拉走了。 姚骞“哎”了一声,看见是云彦赶紧闭紧嘴巴,笑眯眯跟着走了。宁娃和哑伯相互看看,露出融和的笑意,开始吃饭。 另一间房里,姚骞嘴里嚼着肉闭着眼微仰下巴让云彦给他把脸,心里的幸福几乎溢出了鼻腔。云彦把擦脏的巾帕摊在姚骞面前,姚骞垂眸瞥了一眼,快速扭身拿起筷子夹肉,嘴里卖好道:“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啊!” 云彦把脸凑到他面前,微微倾身,“只是饭菜香?” 姚骞嚼着肉像小狗似的在他侧脸闻了闻,咽下嘴里的肉,吧唧在那张脸蛋上亲了口,“云哥更香!” 云彦哭笑不得,扭头追逐他的视线,一块肉就送到了嘴边,云彦不负青年所望,含住肉块的时候故意咬住筷子,姚骞轻轻抽出没成功,瞅见云彦如深潭般黑亮的眸子,吓得喉结不住滑动,咽了口唾沫。 这下看的云彦更加燥热了,赶紧坐下给姚骞夹菜,“别光吃肉,夜里该积食了。” 姚骞筷子不停,嘴里含着饭菜絮叨不断:“吃完先别忙,我跟你讲讲我这几天干的事,特别有趣!” “嗯嗯,李八子跟我说了些。”云彦看他干咽,脸颊都飘红粉了,舀了匙醪糟汤喂到青年嘴边,堵住了那繁忙的嘴巴。 吃完洗完,云彦举着油灯给姚骞开始刮胡子,姚骞几次忍不住要开口,都被云彦以眼神制止了。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姚骞双腿一盘坐在灯下眉飞色舞喋喋不休,云彦努力当好称职的听众,侧耳倾听偶尔提问,姚骞的话匣子越开越大,令心里痒痒的云彦坐的骨头酸。 眼看月上中天了,姚骞还兴奋不已,云彦实在忍不了了,给他嘴里塞了个山楂丸,趁他那一息的安静问:“马上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你有什么想要的,我让人提前置办?” 姚骞双眸一亮,闪过精光,一条胳膊搭在云彦肩膀上,眯着眼问:“想要什么你都能满足我?” “满足”二字引起了云彦的警觉,但也没拒绝他,大方允诺:“除了摘星星月亮甚的,能办到的一定办!” 姚骞抿嘴笑得狡猾,轻声道:“能,你肯定能办到!” 云彦猜到了他的诡计,没有挑明,为了配合姚骞的姿势,他肩膀往下压了压歪着头问:“那你说说看,想要什么?” 正襟危坐,姚骞掰正云彦的头,直视他深沉的目光:“我不要星星月亮,我要,在上面。”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急忙解释佯装严厉道:“不是你以前那个上面啊,你休想再用诡计糊弄我!我要——”凑到云彦耳边用气音说了句话,然后大声问:“这个你能办到吧?” 云彦深深看了眼他,露出缱绻的笑容点点头。 姚骞兴奋地恨不得马上过年,一拍大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反悔,这次我说的明明白白,绝不给你狡辩逃避的机会!” 云彦干脆地答应:“好!咱可说好了,只有除夕夜啊,过期不候!” 姚骞摩挲着下巴略作思忖,“哦,你是想说过了子时就不算了吧?没问题!除夕夜就除夕夜!子时之前就要让你服气了!” 云彦但笑不语,看着姚骞在那里鼓舞士气摩拳擦掌,仿佛下一刻就要对他这般那般,没成想,他倏的溜下炕要出门,云彦扭头问他:“干甚去?” 门一开一合留下姚骞没什么说服力的“上茅房。” 云彦扶额轻笑。 一夜暖炕热被,姚骞赖床到巳时,喝了点肉羹,他拿出纸笔开始研墨,云彦询问,他说要给尉保山写信,告诉他大仇已报、家田收回、故乡安稳,看他要不要回来跟自己一起干。写完交给云彦派人送信,抓紧时间和云彦商量起煤炭外销的事,原来的买家云彦倒是知道是谁,但据闻那人只是倒卖的贩子,最终好像有一半给了各地新府军,一半销给洋人在国内的工厂,对此,姚骞断然不能干。 云彦再次思考过自己开办焦化厂的可能,时间太仓促,他没人能办,于是向姚骞推荐了邓显思外祖家的厂子,不料姚骞一口拒绝了。云彦虽想不明白姚骞拒绝的理由,但也不多问。 “估计高苓要插手,得跟宏奇哥提前说一说,看看怎么选定咱中意的人。”姚骞沉吟道。 “不急,你们还是要以操练为主。”云彦温声提醒道。 姚骞眉毛微拧,不自觉叹息,“唉,我也想啊,可他们一帮骑兵,却没几匹马,重新将他们操练成步兵,觉得有点可惜。” “这有何难,缺马,咱有啊!”云彦捏住青年的下巴半真半假地对他眨了下左眼。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却因为不多见,搅的姚骞春心荡漾,他像受到了蛊惑般,双手轻轻抚上了云彦的眉毛,继而是红唇。二人忍不住又是一顿卿卿我我。 用过午饭,姚骞本打算返回矿山,却被云彦拉着坐在大黑身上,两人共乘一骑出了院门。大黑久不活动,一出镇子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载着两个人四蹄生风奔驰在山野中。 别说大黑兴奋,坐在马背上的姚骞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连续多日的神经紧绷终于在这无边天地间尽数释放,好一阵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啊。尤其是后背靠着心爱之人的胸膛,两人的心一起跳一起舞一起回响。 到了一片视野开阔的区域,居然望见了成群的骏马在散步觅食,因为大黑的出现,有些马竟然朝着他们奔腾过来,大黑又提了一档速度,一时间,远处马鬃飞扬,尘土遮天蔽日。耳边风声似浪鼓动耳膜,姚骞闭着眼感受跟大黑一起一落的心潮澎湃,比在山路上那肆意放飞的心情更欢快。云彦及时用衣袖为姚骞挡住口鼻,脸颊贴在青年冰凉的脸上,耳鬓厮磨。 等大黑速度慢下来,姚骞睁开眼,他们已经被骏马围在了中间,而眼前“恢儿恢儿”嘶鸣不断的赫然是小棕父子,旁边还有一匹赤红色母马,一举一动都在照顾小岚。 姚骞瞪大的眼睛从小棕一家身上转向云彦,不太确信地问:“这些马,是你的?” “我们的。”云彦给他缕了缕额发,青年的短发好似有点太长了,过年再给他修理吧,云彦心想。 大黑跟它们亲切的模样令姚骞心头一动,“大黑大白也是这出去的?”问出这句,他觉得说了句废话,朝着一直对自己喷鼻息的小棕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笑着说:“看到了看到了,好久不见啊小棕,这老婆孩子热——热食槽的小日子过美了吧?”差点说成热炕头,姚骞赶紧咬了咬下唇。 “好久不见小主人!”小棕知道姚骞听不懂自己的马语,不过自己确实很想他,想他一有空就在自己耳边唠叨,不像那个马心人脸的家伙,无聊的很。 姚骞又摸了摸小岚的头,快速扫视一遍,怎么也有300多匹马,太震惊了,这个男人竟然早早就为自己准备战马了,他到底还为自己谋划了什么? 转了一圈,不见马厩,也不见马倌,只能猜测它们是在别处安居,可这数量太多了,超乎了姚骞的理解,便回头贴着云彦下巴问:“云哥,这么多马,到底是哪来的?” 云彦扶在青年腰际的手掌收紧,蛊惑他道:“你若换个年礼,我便告诉你。” 姚骞一想太不划算,睨了眼云彦转身不再使用美男计,转而琢磨起怎么带这些马进矿山。 第124章 姚骞和两百匹骏马连夜返回了矿山,其余的他留下继续繁衍生息、长大成年,没错,就是他自己带回去的!因为那些马里有大黑等领头马,根本不需要专门找马倌。到了山里,统统交给了陈金秋安顿,他从云彦口中得知,陈金秋正是那里的马倌,训练有素的马儿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姚骞对他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天亮后,骑兵团的战士们得知姚团长一次买来两百匹马后,震惊的同时更坚定了唯姚骞马首是瞻的决心。 两匹马进山,自然不能空跑,姚骞还带来了很多吃的用的,几百人的队伍要消耗的物品是相当大的,姚骞跟众人笑谈间分心想到了云彦的家底是不是快被自己掏空了?不能再吃软饭了,他该赶紧把买家定下来,吃点黝黑的“硬饭”。 按照和云彦商议的,姚骞给战士们制定了详细而科学的训练计划,基本上每天用一半时间训练,一半时间挖煤。姚骞是这样鼓动大家的:“总体的情形兄弟们也都了解了,靠团里咱们想吃饱饭,很难,以后会更难。庆幸的是,我们有了新的饭碗,只是这个大饭碗要我们自己往里面装,还得端稳了,不能被别人抢走!我所以,我们一半时间挖煤,换吃的用的,一半时间练好本事,这样才能守住我们的饭碗!兄弟们说,我们要不要练?!” 众人齐呼:“要!”突然吼出的声音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要不要挖!?”姚骞问。 众人高喊:“要!”喊声震天。 “要不要活的更好?!”姚骞问。 众人回答:“要!”各个脖子扯了一尺长。 曹宏奇拉着两马车东西到达时,正好看到这一幕,晨光撒在骑着大黑的姚骞身上,令他更显容光焕发威风八面。时隔两年,曹宏奇头一回感受到了由衷的喜悦,他早就看出来了,姚骞不是池中之物,他是天生的将领,若放在两千年前,那就是一方诸侯。他押对了,哪怕一身狼狈,他已看到自己的曙光。 姚骞与曹宏奇对向而立,隔着人群互望,他们不由相视一笑,为眼前的成功欣慰、为未来的希望振奋。 人们在快乐时看到不好的事会更悲伤,为了适应心里的落差,他们更极度渴望和向往开心的事。比如此刻,骑兵团的战士前一刻情绪高亢,转身看到的却是他们高团长派曹宏奇送来的第二批物资——装的挺高挺满的两车棉衣,粮食一粒没有,何谈肉菜。他们气愤、悲伤之后,对姚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听了曹宏奇所传达的高苓的军令——要求姚骞回去操持搬迁驻营地,这些骑兵团原来的士兵,在依靠姚骞的基础上,又生出了为其不平、决心维护的心理。大家都知道,说好听点叫操持,实际是拿姚骞当出力又出钱的冤大头,高苓和姚骞的受拥戴程度高下立见。 这一切的变化,姚骞没有预料、没有刻意设计,也没意识到是什么促成的军心如一,只顺理成章地享受了成果。 听闻军令后,姚骞没有太气愤,高苓想占他家便宜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他欣慰的是,高苓只命他回去,而不是还要他带人回去干苦力。诚然,这个并不难理解,其他人还要守矿嘛。估计主要是想薅他羊毛,等薅完就会把他放回山里挡枪,算盘打得成精了。可惜啊,谁吃亏谁得利要看长远。 姚骞和曹宏奇掐着晚饭点回到骑兵团营地,狐假虎威先吃了一顿马肉才去见的高苓,恰好碰上看一出大戏。 校军场上,骑兵团除巡防守卫的士兵,其余几乎全都聚集在一处,高苓、张狐狸、吴世楠、宇文湛、许力强等人站在高台上,正在公开对一位军官严刑审问。 曹宏奇和姚骞站在人群最后,看着张狐狸盛气凌人一脚将单膝跪在面前的一个汉子踹翻,“混账!你以为把罪责推到潘团长头上就没事了?他要真是内鬼,能保不住自己的命,反而留下你这个祸害!说!你到底受谁指使?老实交代!否则别怪我们不讲昔日情面!” 那人不顾被踹倒地的疼痛,爬起来继续哭诉:“团长,我真的没有为新府军做事啊,我都是按潘团长的命令做事啊!请你相信我!” 内鬼?姓潘的?姚骞听的一头雾水,看了眼身边的曹宏奇,见其皱着眉头看的专心。他看不到那人正脸,也不知是谁,便低声问旁边小兵:“那人是谁?犯什么事了?” 小兵没有回头,目视前方窃窃低语:“还没听明白?张参谋长刚才不是说了,他以前是潘团长的一个警卫员,其实是新府军内应,被偷袭那晚,就是他告诉了敌军咱们武器库和马厩的准确位置!” “唉!”高苓负手长叹,“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也不想想我们今日既然敢在此公开审问你,手里会没有证据?!”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诬陷!您不能听信小人谗言啊团长!”那人膝行向前,准备靠近高苓,被许力强横枪阻拦。 “诬陷?你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在诬陷你?”许力强目光从张参谋长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宇文湛身上,义正言辞质问道。 宇文湛的炸药桶立即被点燃,枪口顶住那人眉心吼道:“那桃花巷的寡妇也是我们诬陷你?还是你藏在她那儿的300银元是诬陷?!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 张狐狸急忙推开宇文湛,“别冲动别冲动,他巴不得你一枪崩了他呢!”转回身的同时利刃已经插进那人肩膀,“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实话!不然,凌迟!”说完,猛地一抽刀,那人当即疼的以头抢地“啊啊”惨叫。 张狐狸那变脸术令姚骞大为惊愕,他踮起脚看见高苓几人都一脸冷淡,唯独宇文湛瞪大眼睛看着张狐狸,他碰了碰曹宏奇的肩膀,二人眼神交流后,继续静观其变。周围窃窃私语的士兵们皆被张狐狸的举动吓得噤若寒蝉。 许力强见张狐狸停下了动作,向前跨了一步,皮靴碾压那人伤口,“让你交代,是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偏不珍惜,不想好死?还是觉得你能扛住凌迟?” 那人疼的牙齿快要把嘴唇咬破,气若游丝道:“你,们,屈打——”后面的话被张狐狸的第二刀逼了回去。 “看来你上面的人给了你不少好处啊,宁死不招,那我成全你!”张狐狸半蹲着拧转刀柄,面目狰狞,完全不似平日的笑容可掬。 那人疼的出气多进气少,目光从几双皮靴移到几张面孔上,最后仰头看着高苓,喘息道:“放过——我的家人,我告诉——你们。” 高苓和张狐狸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底下一众官兵,朗声说给众人听:“今日惩治你,是因你背信弃义,致使我骑兵团兄弟牺牲,我们不是清廷,不搞株连九族,只要查明你的家人不曾参与你叛逆之事,概不追究!” 那人闻言,吐出口浊气,嫉恨阴鸷的目光从张狐狸、许力强、宇文湛身上扫过,最后看着高苓,手指吴世楠闭着眼说:“他。” 第125章 说起吴世楠,本是清流世家出身,却不知为何,早年与父母相处不睦,离家独居,靠着因公殉职的一位前副团长提携和精明能干,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一年来,和潘副团长分工明确,潘副团长负责操练和官兵任命等,他负责军需军备后勤保卫等,方方面面都做的很好,几乎无人能挑出他的毛病,直至被当众指认背叛骑兵团。 被指认为嫌疑人的一瞬,吴世楠大惊失色,气的说不出话,反应过来才掏出枪指着那人,怒不可遏道:“你再说一遍?谁指使你了?!” 他一掏枪,周围几人立即同时动了—— 许力强调转枪口指着吴世楠太阳穴:“不许动!” 宇文湛向前一步,半个身体挡在那人和吴世楠中间疾言厉色:“你要干什么?” 高苓往后退了两步说:“吴团长别冲动!” 张狐狸半个身子插在高苓和吴世楠中间,阴恻恻地冷笑,问道:“你想杀人灭口?” 吴世楠为身边四人的举动感到失望,一副气愤而无奈的神情,环视一遍几人,最后看着高苓,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哽咽着喊了一句:“团长——”手腕一松,手枪掉在地上,悲怆地苦笑。 宇文湛迅速捡起枪一拉,弹夹里竟然没有子弹,他将空弹夹举给高苓几人看,张狐狸和许力强眼里闪过诧异,高苓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 许力强不愿浪费时间,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吴团长不必委屈,这么多人,他唯独指了你,我们也没办法啊,不如你俩当面说清楚,看能不能给你自己洗清嫌疑。” 其余人没有表态,一副默许的意味。 吴世楠转身和那人并排而立,面朝着高苓和张狐狸,满腔悲愤道:“说什么?我没什么可说的,既然他说是我指使的,那就让他拿出证据来!”说着狠狠剜了一眼许力强,垂头看着地上那人的头顶不再出声。哼!他可不是地上的小喽啰,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出什么来,当着众人的面,还敢对他用刑不成!演戏谁不会,该怒则怒,该悲则悲,该哭就哭,该沉默就沉默。 张狐狸一直不错眼地观察着吴世楠,他知道大戏刚开始,给许力强递了个眼神,许力强一脚踹在仍跪着的人肩膀刀口,冷声质问:“说!吴团长什么时候交代你做了什么事?可有人证物证。” 那人爬起后半跪半坐,摇着头说:“没有人证物证,每次都是他偷偷找我口头安排。” “你!”许力强瞪了眼那人,气的又要下脚,被宇文湛拦住。 “先说,你们都干了什么事?那300银元是谁给你的?”宇文湛厉声道。 那人沉默一息,喏喏道:“上个月,吴,吴团长叫我往红颜胭脂铺送过一回东西。” 许力强一巴掌拍在那人头顶,怒问:“什么东西?你他妈快点说,别吞吞吐吐!” “啊!”那人惨叫一声,斯哈斯哈喘了半天气才,抬头瞟了眼如老僧入定的吴世楠说:“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面镜子。” 等不到那人继续坦白,许力强总戴着手套的手掰起他的下巴问:“就这?没了?” 那人窃窃地缩下脖子,说:“没了。” “那300银元到底谁给你的?”宇文湛急得想跳脚。 “是,是胭脂铺老板给我的。”那人又说。 “他亲手交给你的?为什么给你?”许力强急切地问。 “他,他告诉我,我取得,在土墙根下埋着的。”那人始终说的结结巴巴。 张狐狸暼了眼垂眸缄默的吴世楠,眼里凶光乍现,忽而想起台下围观的众人,掩藏好要爆发的怒意,往跪坐的那人身边挪了一步,低声而极具威严地问:“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那人仰头看了看张狐狸,又扫了眼吴世楠,快速移动到高苓面前嚎啕大哭:“啊——团长,我真的是冤枉的啊,我真的没有背叛您啊,潘团长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投敌呢。求您为我主持公道啊!”说话的间歇,那人还打了个哭嗝,眼泪鼻涕一大把,悲痛的面容惨不忍睹。 “扑通”一声,吴世楠忽的也双膝重重跪在台上,仰头望着高苓朗声诉冤,“团长,我确实让他给我送过一回东西,但那不是我的啊,我只是碰到他无事,就让他跑了一趟腿,其余的,我跟他绝无瓜葛。我不知到底是惹了谁,竟要遭此莫须有的指摘,我只知,我对您、对骑兵团每一位兄弟始终肝胆相照一心一意啊。请您为我主持公道啊!” 一番陈情,说的情真意切痛心疾首,闻者感动,见者共鸣,不过,那是于一般人而言,台上几位皆非一般人物,眼皮都没多眨两下。 唯独宇文湛反应最大,只见他不知被吴世楠哪句话气着了,脸颊越鼓越胀,胸廓剧烈起伏,看着其余几人都不说话,他仿佛也开始犹疑不定,一股闷气憋的他脸色又红又黑。 本以为是一场稳操胜算的审判,进行到现在居然朝着一出闹剧发展,难免令许力强内火中烧。偶然得知张狐狸暗中追查新府军炸毁马厩和军火库的根本原因,他便多了分注意,居然还真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令他难以置信的是,线索指向了已故潘副团长的警卫,他不确定这个线索到底会带来利还是害,就不经意把消息捅给了宇文湛,谁让他既得团长信任又是个棒槌呢。 事情果然顺着自己预料暴露了,宇文湛不负所望告诉了高苓,张狐狸自然不能坐视任何一个屎盆子扣在他表姐的老来子头上,死了也不背锅,极力鼓动高苓召集了今天的公审,为的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洗清他外甥的嫌疑。可如今,一个实质性证据都拿不出,不说整死吴世楠,就如何让台下的官兵心服口服,已经令人犯难了。无论如何,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许力强余光察觉到了气成河豚的宇文湛,计上心来。 “吴团长不愧是??,想必心里很得意吧,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你刚刚没听到吗?团长说了,要是没有证据,怎会把大家都叫来。同样的话,我再提醒提醒你,坦白了,尚有回旋的余地,负隅顽抗,就是自找死路!” 低了半天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吴世楠看着许力强,“许副参将今日很能干,不过你再怎么用激将法也无用,你要的东西我没有,你要有,尽管拿出来!别以为团长会被你蒙蔽!” “真正蒙蔽团长的人是你!领着骑兵团的军饷,挖着骑兵团的墙角,还好意思说一心一意肝胆相照!你个阴险小人,你敢说你没有中饱私囊挪用——”宇文湛的火气一股脑喷了出来。 “闭嘴!”高苓陡然高声喝断宇文湛,“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一把将其推到身后,白了宇文湛一眼,低声训斥:“被人利用了都不知!”转而面朝吴世楠,“吴世楠,我是想给你条生路的,可你非要自绝,跟我唱戏呢!老张!把他的画皮扒下来!” 第126章 张狐狸从怀里掏出两个账本摔在了吴世楠胸前,吴世楠一看被掀开的那一页,瞬间脸色蜡黄,不知为何,他似有所感猛地转身望向台下,扫视一圈,对上了最后面几乎被遮严的曹宏奇冷淡的面容。 其他几人看到他的举动,也望了过去,但曹宏奇个子不高,姚骞有意隐藏,其余四人均未发现曹宏奇和姚骞的出现,只当是吴世楠要耍什么诡计。 张狐狸在吴世楠身后质问:“怎么不捡起来看看?可是我们冤枉了你?嗯?吴团长?” 吴世楠没有听到他的阴阳怪气,他阴柔的目光落在曹宏奇身上,良久,了然一笑。这两年,他和曹宏奇合作,是中饱私囊贪了些银子,其中一大半他用来在别地置办田产铺子了,一小半装进了曹宏奇口袋,那些账目是当初为了二人互相放心并牵制对方做出来的,只是张狐狸手里的这份,又与他们做的完全不同,显然是曹宏奇准备的第三份账簿,也就证明这一切都是曹宏奇谋划的。而他这么干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私吞他的财产,不如说是为了灭口。 真是好计策,抓住高苓急需找人出气收拢军心的关键时刻,搅乱许力强出头的心思,又借宇文湛瓜皮的手,让张狐狸朝自己挥下铡刀,而这一切,恰是在他外出的时候揭露,他完美地撇开了自己,却又恰好亲眼目睹自己被打入地狱。 知道他对自己是虚与委蛇,可这小一年时间里,自己对他也算有几分真心,还曾想着帮他攒些产业,甚至一生相伴,没想到他早就计划着弄死自己。习惯了精心算计别人,如今反倒被算计,不是因为他没防备,而是墙倒众人推,又碰上了最锋利的刺刀。 吴世楠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后面一定会把他一层层扒干净,虽然他不是个孝子,可也不想清流世家的名号因自己玷污,乖张忤逆三十余年,就不牵累别人了。 余光扫到台下的一个火盆,可能是夜里有人取暖所用,此刻尚有微弱火苗,吴世楠霍然转身,凌厉的目光睨了眼许力强,瞪了眼张狐狸,对宇文湛嗤笑一声,看着高苓弯下腰捡起那两个账本慢悠悠翻看几页,然后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问高苓说:“就些东西?” 高苓冷漠回视,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狡兔死,走狗烹!”吴世楠仰面望天叹息一声,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账本扔进了台下的火盆里。 台上顿时一片大乱,张狐狸伸手去抢账本,被吴世楠推开,宇文湛赶紧压住吴世楠,许力强见账本被点燃扣动扳机射中吴世楠膝盖,高苓跳下高台,看着账本被烧了所剩无几,扭头凶狠地瞪着吴世楠,“冥顽不灵!押下去,好好审!”话里透出的杀气快要将一众士兵吓得抬不起头。 就在这时,吴世楠撞开宇文湛,掏出一把小匕首朝着许力强胸前扎进去,许力强反应过来只得徒手握刀,可那带着最后的力气的凶器仍是刺进了半寸,电光火石间,张狐狸拔枪对准吴世楠脖子,“啪”的一声枪响,所有人目光不自觉看了过去,吴世楠对着曹宏奇的方向勾了勾嘴角,倒在血泊中。 人生如戏,前一刻有人在高台上唱念做打,下一刻便转至酒桌觥筹交错,有人声名狼藉眨眼命丧黄泉,有人加官进碌不日风生水起,还有人汲汲营营溜须拍马等待加官进禄。 洛平县秦肴饭馆的厢房里,六个大碗“叮”碰撞在一起,酒水漾出,洒在桌上的菜肴中,一时间,满室盈香,醉人心神。 “此杯,算是为我骑兵团迁安新营同庆,这一回,多亏了我们姚团长啊,我已将请功的文书递交上去,相信我们姚团长很快就要得到嘉奖了。”高苓放下酒杯,对坐在右手边的姚骞亲切热情说道,脸上的喜悦比杯中的酒还浓郁。 姚骞闻言,立即站起身,自己斟满一碗酒,双手高举对着高苓说:“全凭团长抬举,姚骞敬谢团长!我干了!”说完一饮而尽豪迈非凡。 “好!” “好酒量!” “爽快!” “好滴很!” 除了曹宏奇默默给他推了一杯茶,其余四人的赞叹不要钱似的往姚骞身上套。 “我这回没看走眼吧?”宇文湛高兴地跟高苓显摆,“当初见了你回来,我就跟团长说你是好样的!还跟团长请示再去寻你呢!” 宇文湛真挚热络的夸奖令姚骞心里不解,他当初的表现不该是疏离虚荣嘛?怎么会留下这个印象?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他只会回以一笑,可从宇文湛嘴里出来,他不免要怀疑,不是宇文湛被人换了内里就是他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姚骞心里寻思着,面上笑着给众人添酒。 “哎,那当然,我可是最早拉这小子入伙的,”许力强一掌拍在姚骞肩头,“咱这缘分不浅哪,就是——那话咋说的,对!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跑也跑不掉!呵呵呵!” 张狐狸特意起身和曹宏奇碰杯,“姚贤弟跟咱们骑兵团结下的不解之缘,那曹参谋功不可没啊!以后你二人就是团长的左膀右臂啊!” 张狐狸话未落音,许力强脸色就变了,曹宏奇酒碗正要放下时,急忙举起来转向许力强,诚恳地说:“当初多亏许参谋不嫌弃我,向长官们大力举荐才能有小弟今日,我敬许大哥!”说着不等许力强接话就喝完了半碗酒,然后神情蓦然变得低靡道:“都怪当初吴世楠强行将我扣在他身边,不然我就能跟着许大哥出人头地了。” “哎,这怎么能怨你,都是那个逆贼居心不良,要不是你明察秋毫,他藏的财物咱还寻不着呢!”宇文湛对曹宏奇可谓刮目相看,以前他一直瞧不起畏畏缩缩的曹宏奇,觉得他不够汉子,这回,就在所有人明知吴世楠贪墨了银钱,却怎么也找不到实物时,还是曹宏奇猜测那些东西可能在吴世楠外祖家老宅,理由是吴世楠久不归家,然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外祖母。 话题的转变有些始料不及,高苓不得不加以引导:“这次小曹也立了大功,还有力强,你们挽救了咱们团的巨大损失啊,不然,哪能这么快搬迁新居呢,只是咱们要想过好这个年,缺口还是很大的。”他说着,对许力强和曹宏奇点头致意,最后眼神递给了张狐狸。 张狐狸颔首领会了上司的意思,跟着接话:“团长说的是啊,不过,我觉得您也别太担忧,毕竟,咱们有了姚贤弟啊!不但足智多谋勤劳能干,还非常仗义,上次一出手就拉来一车药材、两车粮食、三车衣裳、四车木头,还有五匹马,都是我们急缺的货物啊!一下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怎能不愁啊!眼下兄弟们是吃饱穿暖了,可他们还有家人,咱又没有军饷,这过年时,总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家吧?”高苓忽然愁容满面,“咱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怕跟你们露咱的家底,我这个团长,当的惭愧啊,实在是兜比脸干净。” 曹宏奇低着头勾勾嘴角,心里想着,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刚拿了骞娃的好处,又来薅羊毛了,真当骞娃有金山银山?不过,他们这种人永远不会知足,只会自讨苦吃。 第127章 三头狼一头傻狍子给姚骞挖坑了,姚骞不得不接招,于是给他们挖了个更大的坑。他相信,只要锄头挥的好,总能埋上几头猪。 姚骞先是皱着眉头思索良久,才在他人都忍不住要发声时佯做疑惑问道:“这个需要如此担心吗?上面不是按时发军饷的吗?” 高苓、张狐狸、许力强一愣,都在纳闷:“他怎么不上道?” 还是直来直去的宇文湛最令姚骞满意了,他抹了把嘴角的油渍,一手拍在桌子上气急道:“上面?哼,答应给两千,回回能拿出500就不错了,还十有八九要延迟。” “这点我也有所耳闻,以前总听吴——咳,那个人说军饷从没有足额发放。”曹宏奇循循补充道。 高苓和张狐狸不约而同地叹气:“唉!” “竟然,竟是如此。”姚骞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又不死心地说:“可这回不一样啊,我们遭受了新府军的攻击,伤亡如此惨重,他们总不好意思拖欠了吧?” 许力强一脸不满:“不好意思?他们可不会不好意思,不过,他们确实没那么多饷银,你别忘了,靖原军才组建没多长时间,唉,说句实话,咱们靖原军要是啥都有,能让新府军蹦哒这么久嘛!” “这和教官当时告诉我们的不是一回事啊。”姚骞仍是难以接受现实。 高苓揉了揉眉心,一只手撑着鬓角,语气低沉道:“当长官的,自是不愿让属下跟着担忧啊,影响军心和士气,可地就那么多,粮食也就那些,咱也不能跟新府军一样,没了就抢百姓的。难哪!” 听着高苓的自白,姚骞的脸色愈加沉重,眼神没什么聚焦落在桌上的鸡鸭鱼肉上,众人都有意无意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等着他的反应。 “唉!”半晌,高苓等人只听到一句重重的快要喷出鼻涕的叹息,“难怪我们集训班的饭菜也那么差,这不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嘛!”姚骞语气幽怨,肩膀也耷拉下去了,然后连着“唉唉”叹息几声,最后没声了。 张狐狸不知所措地看看高苓,高苓闭着眼揉眉心;和许力强对视,许力强眼珠飘来飘去,没什么好点子;复把目光投向宇文湛,宇文湛和姚骞反应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咔吱咔吱咬筷子头!而曹宏奇则将一杯凉茶举在嘴边,默默沉思。他已酝酿了许多话,想开口却无人搭戏,只能在那儿拐着调儿地唉声叹气,试图引起姚骞注意。 打破诡异沉默的仍是姚骞,只见他忽的举起右手,满眼兴奋地说:“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四张嘴异口同声地问。 “找银号借钱。”因为有了良计,姚骞的双眸炯炯有神,把希望之光转着圈传给桌边其他人。 高苓、张狐狸、许力强刚翘起的嘴角,一下子都压下去了,还齐齐翻了个较为委婉的白眼。 倒是宇文湛一如既往地直率,他眉飞色舞道:“这办法不错,我咋没想到。” “没有那么简单,这么大数目,哪家银号敢借给你?”许力强对姚骞道。 “无凭无据自然没人借,但若是用煤矿做抵押——那恐怕他们争着抢着借给我们呢!”姚骞完全一副已经志得意满的笑脸,“只要我们偷偷漏个口风出去,不愁没人上门,没准,他们还得求着团长您,到时候,哪家银号给的利润大,我们就选哪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苓和张狐狸交换个眼神,顷刻心领神会,姚骞虽然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愿入套,但他的提议确实令人心动。此前,他们只顾着找好的买家,忽略了将煤和矿分开卖,若是按照这个方向,他们可谋算的就多了去了。 几人就着这个话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一顿酒喝得人人满意好不尽兴! “放心吧,戏已开锣,你就等着看结局吧。”云彦坐在炕桌边给姚骞剥着南瓜子,姚骞一手举着书册,一手捏两粒南瓜子仁放嘴里嚼着,他目光对着书册,思绪却飘在了书外,指尖捏着两粒南瓜子仁,放下《晋书》,将南瓜子仁塞进了云彦的唇瓣。 云彦抿了进去,抬头才看到灯下的姚骞眉间蓄着郁色,不由担心地问:“咋了?有什么不妥吗?” 姚骞翻看着自己的双掌,喃喃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这双手,并不比高苓他们的干净多少,不知那些人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发现我这双幕后的推手。” 云彦推开炕桌,一手一个抓住姚骞的双手,拉到自己嘴边虔诚亲吻,吻过指尖吻掌心,目光却一直和姚骞眼神相接,“骞宝的手不脏,你只是推动了进展,并不是改变结局。他们双方大大小小打了一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这回新府军抢劫,骑兵团不会放过下手的机会,所以,不是你的过,明白吗?” 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姚骞却没起旖旎心思,而是无比专注地凝视云彦能容纳百川的眸子,他正打开通透的窗户,敞露安稳而坚强的心扉,为能使自己信他所言、认他所说。他仿佛不止看到了云彦的认可,还窥到了他的信仰——便是自己的信念。 原来,他信仰着我的信念,姚骞大为震撼。 余光扫到小蝶里的南瓜子仁和桌上的南瓜子皮,姚骞突然就不想顾虑他人了,至少眼下和云彦单处的温馨时刻,他不应该再被愁云笼罩,免得爱人因此担忧或愁烦。 推开炕桌,姚骞搂住了云彦的脖子轻声说:“哥,幸好遇见了你。” 云彦一手撑住快要倒下的身体,一手轻抚青年的后背,嘴唇在他耳侧贴了贴,语气缱绻:“我也是。” 这一夜,二人没有任何激烈碰撞,只是静静相拥而眠,在严寒的冬夜、在黯然忧思愁绪难抑中,借对方的陪伴温暖自己、坚定意志。 同样寒冷的夜,有人还未安眠,此人正是曹宏奇,他正在被曾经的好大哥许力强问难。 第128章 喝完酒,把两位三分醉七分装的长官送回营地,乘着夜色,曹宏奇打算去探望母亲和妹妹。 短短一年时间,他的生活、他家人的生活可谓天翻地覆,这个巨变,不是指从缺衣少食的佃农变得衣食无忧,而是他们经历的事情是以往从不敢想也想不到的。 半年前,他就将母亲和小妹从老家接走了,一是为了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条件,二是将母女二人藏了起来,免得有人用她们来胁迫自己。而为了不拖累自己,母亲和小妹一直也很小心,日常在家一起做女红,由自己寄放到铺子里代卖。 他教小妹平时在家都作男娃打扮,头发盘起戴个帽子,别人上门从不露面,因为她实在长的太秀丽,粗布麻衣蓬头垢面都遮不住那姣好面容。 兵荒马乱的时代,没有人身安全可言,只有强者为尊,这是他这一年里得出的人生经验,也是他跟着改变的主要因素。 回头看,变化的转折点,还就是那次胆大包天的盗墓。若非被逼到绝路直面了死亡,他也不会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下从军,以致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在得知姚骞也成了靖原军一员时,他有一点不悦,毕竟姚骞没有主动告诉自己,可他又觉得更多是高兴,这样一来,姚骞和他的东家就都有了很大的价值。去姚骞家里前,他曾抱着利用二人的幻想的,可见了面就知道,姚骞和云彦的能力势力远在自己之上,尤其是对方与陈剑的熟悉,这让他一度沮丧,午夜梦回,他甚至羡慕、嫉妒过自己兄弟。想了很久,才接受了退而求其次,可以先用他们为自己创造好的条件,于是他更加卖力讨好吴世楠。 等姚骞骤然出现在骑兵团时,他同样既喜又悲,悲的是他爬到别人头上的希望彻底落空,喜的是他即将拥有脱离苦海的机会。 得益于姚骞的计策精妙而周全,他全力而默契地配合着,一步步为那些人面兽心的、欺辱压迫自己的家伙掘好坟墓、铺好黄泉路,并在不干扰姚骞的前提下,将自己的计划无声无息加了进去。 今天,他头上高悬的那把刀终于被折断了,以后,他再也不用低身下贱去出卖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身体,再也不用过猪狗不如行尸走肉的日子,也不用一夜夜被噩梦惊醒还得装乖卖巧忍着恶心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 曹宏奇贴着边走在小道上,望着星空下朦胧的村子,心绪波涛汹涌,他想笑,可笑意刚涌上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他不想哭,不论委屈的还是激动的眼泪,他不想它们洒出一滴。百感交集加上快速行走,让他的胸腔急遽起伏,张大嘴巴打算高声呐喊吼叫,最终也只是长长又重重地舒了口气。 傍晚离开秦肴饭馆没多远,就有人过来给姚骞递话,说是东家有急事寻他,听到消息的姚骞表情很微妙,当时他以为是骞娃着急又因和高苓等人在一起而觉得为难,主动提出让他回家,自己送高苓和张狐狸。 可就在此时,他突然明白骞娃那神色中暗含的情意,仔细想想,当是那种如同云英未嫁时听闻有情人寻见而喜上眉梢,却出于一些原因不得不隐瞒且压抑喜悦的模样。 “呵呵,”悲喜交加的曹宏奇终是在无人的夜里轻笑出声,那长了脚的泪水奔跑出了眼角。“原来如此”,曹宏奇自言自语。 骞娃和他东家,原来是这种关系,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位神秘的东家,但骞娃如今的一切离不开东家帮衬。不像自己,屈辱雌伏后反而被威胁被压迫,所以,伤他的人和想伤他的人,都该去地狱忏悔重新投胎,宽恕那是佛祖的事,与他无关。 快到前面三岔路口了,他平复了心绪习惯性往左右扭头察看情况,遽然发现身后一个影子闪进了拐角处,他心里咯噔一下,寒毛登时竖了起来。咬了咬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头脑才冷静下来,曹宏奇心中懊恼至极,竟然被人跟到了这里,不论是谁,都该死!他一双总半睁的眼睛眯了眯,继续不紧不慢朝前走去。 等曹宏奇走远后,一个身影从拐角探出头来,只见他鬼鬼祟祟张望片刻,发觉失去目标后,快步追了一段,又忽的慢下来,警觉地边左右观察边追踪曹宏奇,他追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到前面的人影。 此刻他身处三个村子的交叉口,比较偏僻,周围既没任何光线,也没有动静,唯有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星光暗淡,前面的两条路都很荒凉,他不得不停下步履,闭上眼睛屏息听附近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从身后飘近:“力哥这么晚要去哪里呢?” 骤然出现的动静,令许力强毛骨悚然,他仿佛听到了黑白无常勾魂的调子,有那么一刹那,他的魂魄都要脱离身体出去游荡,浑身冰冷僵硬,以致于他后来怎么也想不通,曹宏奇何时学会了如此骇人的本事,用话语杀人于无形。 “力哥?”曹宏奇轻声呼唤着,把脸转到许力强面前,一只手从后面放在许力强肩膀上问道:“你该不会是来寻我的吧?” 许力强看着曹宏奇的头竟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再次对曾经这个胆小懦弱的人刮目相看,尽管如此,自己膘肥体壮的,没理由被比自己瘦小不会武的死崽子吓到。 他扫了眼曹宏奇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恢复镇定说:“我,是来寻你的啊,”他把肩膀从曹宏奇手下退出来,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安全的姿势,他也是从饭馆出来的,身上没带手枪不说还有伤,对于和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对手,他不得不防。 “你这么晚,跑到这荒郊野外干甚哩?”他撑着胆气问完,就看到曹宏奇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容,接着举起负在身后的手,手里赫然是一沓黄纸。 “我呀,来给吴团长烧纸啊!”曹宏奇阴恻恻冷冰冰地说,“毕竟,他帮过我,我咋能忘呢!” “扑哧”,一根火柴划出火星,一沓黄纸就在曹宏奇和许力强中间点燃,火光中,许力强看到曹宏奇手腕上缠绕的细铁链,难怪刚才听到铁链声,吓得他以为是黑白无常的拘魂锁链。 “你给他烧纸?是让他上来寻你?”许力强讽刺道,“今前晌那摊血,离你那么远,你可是做的——一尘不染啊。” 曹宏奇把一沓纸点燃,扔到地上,看着纸钱快变成灰烬,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扔进火苗里,“我知道你寻我干甚,放心吧,我不会跟你抢那个副团长之位。高团长也不会让我坐上那个位置。” 许力强仍觉得今夜格外冷,他清咳一声说:“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别忘了,当初可是我带你进的骑兵团。有些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曹宏奇没说话,带着火光的眼珠直直盯着许力强,嘴角一点一点上扬,语调温柔地说:“力哥安心,我必没齿不忘。” 第129章 连着几日,姚骞都是矿山、家里两头跑,一大早吃过饭去矿山察看情况,监督士兵们训练和采煤,晚上骑着大黑回凤栖镇睡觉。随行的除了宁娃,又多了一个鲁涵。 鲁涵是姚骞给结巴小兵取的名字,结巴小兵告诉姚骞,他是曹宏奇推荐过来的。因为结巴,上个月被人欺负,曹宏奇帮了他,让他有机会就跟着姚骞干。 经过几天接触,姚骞已经看出,鲁涵除了说话结巴,其他通通不“结巴”,还干的相当出色,简直是全才。于是,便给了他更多的机会,有意锻炼他。 比如此刻,他看到一堆堆煤山越来越高,想到没找到合适买家而皱起眉头,鲁涵就猜出了姚骞发愁的原因,他尽量放慢语速说:“团长你——放了话,他——们干劲——足,有士气,都不怕苦,出——煤多,不如——训练别的科目。” 姚骞听的眼睛一亮,瞬间眉开眼笑,拍拍鲁涵肩膀,夸赞道:“行啊,鲁涵,你点拨我了,我有主意了!” 鲁涵也跟着笑得脸上像开了花似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非常喜欢姚团长给他取的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叫鲁六蛋,从小到大,但凡听到他名字的人无一不是哈哈大笑,熟悉的陌生的总拿名字取笑他。他本来没这么结巴,都因被人嘲讽讥笑太多,才不敢开口说话的,所以,后来别人又笑他结巴。可那是爹娘取的名,他也不会改,直到遇见姚团长,他才找回了做人的自信。 姚骞知道他喜欢这个名字,专门跟手下的人吩咐,不许再叫结巴或原来的名字,只能称呼他为鲁涵。 不过,这会儿他没故意多喊,早已转身去找别人了。 “陈大哥!快来快来!”姚骞风风火火朝陈金秋走去,他要让陈金秋给士兵们教如何妥善御马,不止是骑马,而是将战马作为并肩而战的兄弟姐妹去了解、熟悉,以便今后更好地发挥骑兵优势。 此外,鲁涵的话让他想起了格斗擒拿等搏斗术,他要把岳师傅请过来,把他的士兵训练成全能型兵种。日后有了足够的弹药,再加强射击、发炮等训练,不求各个成全才,但定要他们多一份杀敌的技艺、保命的本领。 安排好特殊的训练课业,姚骞带着李八子、鲁涵匆匆离开矿山。半路上,居然碰到了刚升任副团长的许力强。 对于高苓等人,姚骞以为,他们只要看到了实实在在的银元,就不会关心守矿、挖煤、卖煤等事,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当关中最大的一家银号的掌柜亲手把一大笔银元送到高苓桌上时,他已经顾不上再提巡察矿山的事。 可许力强的突然出现,让姚骞升起警惕之心,不知他真是为巡察矿山而来?还是为分一杯羹? 矿山如今名义上是骑兵团的宝贝,但经由以矿抵押贷款一事后,基本上成了他和云彦的产业。他计划的是,尽量避免高苓等人进矿,以免他们透过自己故布的迷阵看出蛛丝马迹,情非得已下,他在没见到现成收益的前提下,忍痛出了大血先用现钱去堵高苓等人的嘴。为此,他心疼的两夜没睡好,最终被云彦一顿收拾才恢复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信心。 眼下,若是许力强非要进矿山的话,无非两个选择,一是制造意外,让他进不去山、或出不了山、或说不了话;二是,再给一些好处,封住他的口。显然,第二个办法不实用,浪费钱还不能一劳永逸。那么—— “骞娃!”远处骑马而来鼻孔朝天的许力强呼喊着,张开大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脸,莫名让姚骞想到了饕餮正对着自己的钱袋垂涎三尺,不禁厌烦恶心,他深知自己任性不得,遂装出十二分热情高声回应:“许大哥!太好了,我正要回去呢。” 双方远远打了招呼,下了马,疾步朝对方靠近。 “你们这是去哪里啊?”姚骞随口一问,忽的脸上涌出惊喜,带着能愉悦众人的笑意一挑眉毛问:“不会是来寻我的吧?” 许力强停在姚骞跟前,笑得跟狼看着肉似的,“这里应该就这一条路吧?你说我们去哪儿?” “真是寻我们的!”姚骞喜不自胜,不给许力强拒绝的机会,一把拉着许力强就要往前走,“走走走!他们正喊着想见长官们呢!” 许力强并没有跟着姚骞走,而是拉住姚骞的胳膊,“不着急,他们见我干甚呢?” “他们见长官——”姚骞脱口而出,话说了一半,蓦地紧紧抿住唇,眼皮眨个不停,哑口无言了。 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难不引起许力强疑心,他神色变得晦暗,“怎么?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不能对我说?”他语气不善地诘问姚骞。 见许力强语气变重,姚骞慌了神,赶紧老实交代道:“是我不好,是我没说对,我不该——嗐,就是他们说想面见长官,询问,询问军饷一事,我推托不过,这不正打算回营地跟您们禀报呢嘛。”因为急着解释,姚骞脸都变红了,话语都没了往日的恰当顺利。 听着姚骞的原委,眨眼间,许力强心里已经弯弯绕绕转了几圈,他当即拉下脸不怒自威道:“急什么!还能少了他们的不成?!”说着他一把拉住姚骞胳膊往自己身边拽,“先跟我走!团长找你有急事!” “哎,那我该怎么答复他们?”姚骞的思绪仍困在士兵们的请求上。 “答什么答!团里有行动!没空管别的!”许力强一副不容辩驳的强硬态度,拉了姚骞两步,把他推到大黑身边,“快上马,跟我去见团长!” “啊,哦。”姚骞一脸不明就里照着许力强指挥翻身上马。 左右两侧的宁娃和鲁涵对视一眼,一起坐在了大白背上。 前面的许力强已经调转方向扬鞭催马,姚骞高吼一声“驾!”大黑四蹄生风,两步超过许力强的马,把掀起的灰尘留在身后。 骑兵团指挥部的长桌前,高苓指着墙上的地图,严肃道:“今夜子时,突袭新府军定北县驻营地。” 第130章 走在月下的盘山路,姚骞忍不住回想晌午的事: 高苓先是给几个高级将领和营长开会下达作战任务,然后集结骑兵团全体官兵,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宣布兵力分配——姚骞带兵300做先锋,许力强领300人策应,宇文湛去找上级要援军。他站在那日审问吴世楠的高台上,举起随身长剑振臂高呼:“马上过年了,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出击,一定要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此次突袭的目标是,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敌人,报仇雪恨!” 高苓那正气凛然慷慨激昂的样子,还真骗到很多将士,他们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抻着脖子扯着嗓子齐声吼叫:“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可惜没能骗到姚骞,因为他在众将士面前给自己戴的高帽子,就如他吃完了兔肉准备连自己这只猎狗烹了,那些言过其实的赞语像铁锅下的一堆堆煤炭,而他们即将到达的新府军大营就是那口装自己的大锅。 他没料到卸磨杀驴会来的这么快,大概是他这头驴子太不听话了,才会连年都不让过了。 马上就到二十九了,今年腊月有三十,也就是说,他要想赶回去过除夕,就得在两天内把这个营拔了,还得防着许力强抢功甚至趁机把自己杀了。 这回,曹宏奇根本帮不上他,从吴世楠死后他基本成了闲人,所有关于钱和物的事全是张狐狸亲自抓。到底,这一场要啥没啥却想取胜的战役该怎么打? 姚骞想来想去,仍没有可行的策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上次抓的人还有六个,他勉强想了个下策。 由于时间仓促,且毫无把握,这次他没让人跟云彦说,他怕云彦担心而乱来。只在出发前命李八子给矿山送信,命艾小米和胡清带着200人支援接应,江汉源和沈文守着矿山以防新府军和骑兵团抢夺和霸占,最终的结果如何,全看天意了。 定北县位于洛平县西北方向,新府军定北县的驻营地就在与王家角镇接壤的一个山村,与矿山直线距离不过60里,具体位置还是之前从佩娘收集的情报里知晓的那个,不知后来有没有变动?当然,关于这一点,高苓是没有任何情报的,他只说了大概在哪个村子。这也是他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一个佐证。 姚骞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琢磨着看过的地图,分析新府军可能藏身的具体位置。身后300人组成的队伍在悄然等待着,他们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虽然是普通的大头兵,但他们不傻,实在想不通,发动一次对整个驻营的突袭为何只派出他们这300来号没有马的骑兵? “我问了,每个人——30发弹,除非——非——都是——神枪手,不然,没希望。”副官鲁涵站到姚骞身边说,语气里满是担忧。 姚骞松了松军服的领子,吐出一口白气说:“白家堡村,环山而建,窑洞背北朝南,都在山腰上。村东是老村子,村西是新开的窑洞,西边有山洼小溪流过。假如你是新府军参领,你会把营地安在村子哪个方位?” 鲁涵极目眺望,远处的村子只能看到一丝轮廓,隐约可见东边窑洞比西边密集,他皱了皱眉头说:“西边,取水方便,北面,可以——躲,东边,出入方便,可是——这个——这个,是旧营地,他们,要是躲——躲咱们,就,就——不一定——了。” “是啊,”姚骞叹口气说:“连帐篷都没人看见过,他们不是在山洞里,就是分散在了土窑里。” 鲁涵聚精会神地沉思良久,吐出“火攻”两个字,且咬字准确清晰,仔细听,还饱含肃杀之气。 姚骞不是没想到这个战术,只是难免有恻隐之心,他觉得火攻过于残忍,火势一旦燃起,势必波及村里的无辜百姓。迟疑半晌,终究无奈点头了,谁让他们别无选择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他们下达了火攻战术并做好准备时,夜空中骤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没有任何预兆,没有西北风呼号,它们就一片接一片倾洒下来,落在姚骞掌心。 “所有人听令,取消原定计划,鲁涵副官带领大家找地方避雪。”姚骞当机立断指挥道,老天爷否决了火攻计划,就是救下了无辜村民,他乐的顺从天意。可这也意味着,今夜的行动天非时、地不利、人失和了,没有上策,中策无法继续,他唯有选下策铤而走险。而且,绝不能耽误片刻,时间一久,雪地里更无法行军了。 被突如其来的飞雪刺激最严重的人,非鲁涵所属,他绞尽脑汁提出个火攻,老天爷就给他泼冷雪,心里的冰冷令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按照姚骞指示,对众人高高挥舞手臂,朝侧面的林木密集的地方去。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士兵扣着另一个大兵的肩膀拐到了姚骞面前,二人抬头看过来,正是陈冰和被俘的林大明。走到这一步,姚骞不得不旧招新用,以“毒药”逼迫林大明听从自己的命令。 所谓“毒药”,不过是祛火的药丸里加了大量地龙干,多数人用了会起疹子、恶心、呕吐,症状很像被下了毒。借助于被“毒”之人皆不通医理和他们恐惧心理,小计谋才能屡试不爽,而解药就是普通益气补血的药丸。终归姚骞只是用来吓唬人的,而且佘子君教给云彦的从来都是救人的方法,绝非害人的毒术。 忍受着全身红疹的瘙痒和一阵阵恶心,林大明顶着一脸鸡血,带着乔装过的姚骞与陈冰,穿过了最外围的哨卡继续深入,遗憾的是他们没能从哨兵嘴里问到参领的藏身之所。 再次往内营摸时,遇到了两个准备去外面哨卡换防的士兵,二人不仅不认识林大明,而且异常警觉,见林大明对不上口令,就要掏枪,被陈冰和姚骞挟制。 为了迅速取得可靠消息,陈冰二话不说割断了手下之人的喉管,姚骞当即逼问另一人,果然,和姚骞预料的一样,新府军的营地已经搬离白家堡村,藏进了更西面的山里。 又一次见识了姚骞和陈冰的狠厉,林大明彻底断了耍诡计的心思,主动告诉姚骞,那边的山里有个被盗过的古墓,他推测参领等人极有可能藏在废弃的墓穴。 姚骞问清具体方位,让陈冰返回去带鲁涵等人从别的方向靠近古墓,并把消息传给藏在队伍里的陈金秋,自己背起被他扎昏迷的哨兵独自和林大明继续赶路,准备先一步混进敌营擒贼擒王。 第131章 接下来的一段路,姚骞走的较为顺利,他们穿着新府军的衣裳,见了人就背着哨兵狂奔,嘴里惊慌喊着遇到敌军刺探了,配上身上脸上的血,巡逻兵和站岗哨兵都放行了,只因那奄奄一息流血之人是他们前不久还打过招呼约了喝酒的。 一个热情的胖子为姚骞引路,直接闯到了墓道,往军医住宿的墓室赶去。若非有人带路,姚骞自认白天也很难找到敌营,何况是夜里,实在令人惊叹。墓内和他们去过的那座很相似,都是各种交叉甬道和暂未觉出分布规律的大小墓室,左右墙壁上插着许多火把,近乎灯火通明。 此刻大多数士兵已经入睡,姚骞估算了下路上花费的时长,身子忽的踉跄一步摔在地上,背上昏迷的那位大概头部着地,哼了哼又晕了。 走在前面的林大明和胖子只听扑通一声,然后是姚骞抱腿轻声呻吟着,“啊哟!” 林大明和胖子怔了怔,一个去扶姚骞,一个扶昏迷的士兵。 “不行了,腿没劲儿了,跑不动了。”姚骞喘息道。 “我来背,很快就到了。”胖子试了试那位伤兵的鼻息,试图将人扶到自己背上,姚骞给林大明使个眼色,林大明转身帮忙。 等胖子背起伤兵时,姚骞还没站起来,反而又一次摔下去,传来更响的扑通声。 胖子担心背上的人,边走边对身后二人说:“我先走一步——” “慢着!”一个更高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胖子的话。 伴随着说话声,两个全副武装的将领大步流星出现在四人附近,走在前面的那位端着枪,插在了四人中间。 “周哨官,我——”胖子认出来人急忙开口,话刚出口,就看到来人把枪口对准了姚骞二人。 “你赶紧去军医那儿,他们我来安排。”被称作周哨官的人阴沉着脸,嗓音也沉的发闷。 闻言,姚骞和林大明心里敲响了警钟,胖子则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 周哨官扫了眼姚骞陌生的脸孔,对仍半蹲着搀扶姚骞的林大明一挑眉,“林大明?跟我走吧,参领要见你。” 林大明抓着姚骞的手紧了紧,察觉姚骞正努力站起来,迅速镇定扶住姚骞,用自然的口吻说:“我也有要紧事想禀明参领大人,领路吧。” 装作扭了脚的姚骞,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林大明后面,被两名新府军将领持枪夹在中间。他尽量用肉眼记住走过的路并推测安全出口,本想支开胖子再摸查敌军头头的住处的,可变化总是始料不及,这二人的出现足以说明敌人的反应很快,他虽省了找“王”的麻烦,但计划的危险系数成倍增加。 果不其然,到了一个守卫森严的墓室门口,就被一伙人搜身缴械了,当然,为了做足屠夫的身份,他没携带任何武器,仅在后腰别了把生锈的杀猪刀。 林大明投过来的眼神难掩慌乱,看着姚骞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心里不禁涌起万分后悔,早知道姚骞要深入虎穴擒拿参领,他还不如直接撞树死呢。可惜没能抵住威逼,苟延残喘多活了二十天,落的个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的结果,今天不管怎么做都难逃一死了,那么,害死自己的人都别想好活。 被押进参领的石室内,姚骞有种进入山大王洞府的感觉,阴森冰冷的墓室被改造成了烛火辉煌的洞穴,木质家具、屏风纱帐、山水画卷等一应俱全,若是墓主人知道他的家成了别人逍遥的住所,估计夜里会嚎啕大哭。 赵参领看到姚骞像参观宫殿一般恣意游览的神态,心中的戒备无由地松懈了,倒是在确认林大明那张熟脸时,产生的惊诧更明显,当即各种猜想争先恐后地涌出,毫不掩藏怀疑的神色质问道:“林大明?你不是被骑兵团抓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在第一时间被砍头,林大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干哭,边嚎边哭诉自己差点被抓,拼着性命跳下山崖,正好被一棵老松树挡住才没摔死,然后被身边的屠夫所救才逃过被俘的命运。不过,因为头部受伤,他昏迷了近二十天才醒来,托屠夫暗中打听知道参领为给自己报仇发动了战争,大败骑兵团,他便拖着病体踏上回营的路。 副参领等人看他颧骨突出、脸色发白的病容,一时不好对他提出质疑,尤其是这人居然往前蹭了几步,露出两条胳膊上的红疹子并疯狂抓挠的样子,让人很肯定:他过得特别惨。 赵参领不想看他的丑样,直接打断他问:“你回来就回来,为什么带个生人来?” 林大明见状伸长手臂拽了把姚骞,激动地介绍道:“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虽然是个屠夫,但也想报效大人,我想举荐给您,他可是个杀猪的好手。” 姚骞本就歪歪地斜着身子站着,被林大明猛地一拽,身体便直挺挺拍在地上,众人只听见一声尖叫“啊!”一个大字落在地上掀起了一阵尘土。 “他,腿受伤了——”林大明生愣地补了半句。 在场所有人都只顾着捂自己差点被震聋的耳朵,没有注意到姚骞在倒地的瞬间从旁边一人小腿上抽出匕首,继而腾地翻起身,箭步跨到参领身边,赵参领惊恐万状愣在原地,看着姚骞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不许动!” “你要干什么?” “有刺客?” 三声喊叫同时响彻石墓,与喊声一起发生的还有反应最快的一名副将抽剑劈向姚骞,姚骞胯骨一拧,将赵参领的腰侧送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副参领伸手阻拦道:“都别动!”他的吼叫成功制止了其余拔刀举枪的将士,一时间,洞内的气氛严峻到极致。 赵参领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嘴唇哆嗦几下,清晰感觉到匕首贴着脖子的一线冰凉,使得他紧张的不敢出声,只能用鼻音问身后的姚骞:“你想干什么?我们往日无怨近日——” 赵参领开口之际,副参领的手枪对准了贴着墙壁一寸寸往外移动的林大明,他怒目切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大明!说!他是谁?” 赵参领的话,被副参领最后三个字盖过,不得已将眼中凶光射向林大明,接着副参领的话咬牙问道:“你们是一伙的?” “不关我的事啊!”林大明高举双手双腿发抖带着颤音回答,“我,我交代,他是骑兵团的副——” “噗嗤”一声,周哨官的剑刺入林大明的喉咙,众人被喷出的一股热血震惊到忘了呼吸。 包括姚骞在内,也没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他急忙把力量集中到手臂,拖着赵参领往墙壁下退,确保无人能绕到自己身后。 望着林大明倒在地上,副参领脱口指责周哨官“你怎么——”话没说完,他的想法就换了,眼神一变,凌厉地瞪向姚骞,“放了我们家大人!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他指着林大明新鲜热乎的尸身,“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能从这么多人手中逃脱出去吧?还是你有什么天兵天将?!” 赵参领明白了副参领的意思,当即放缓语气说:“不论你为何一个人闯到我们地盘,你都没有什么好的退路,现在,能让你活着的只有我!相信我!我们的人早就发觉了你们,正严阵以待等你的同伴呢!相反,只要你放下刀,我保证不杀你!我以人格担保!” “哼哼!”姚骞冷笑,“你跟我咬文嚼字呢,你不杀我,但别人会杀我,当然,你这句话还可以有另一层含义,不杀我但也绝不让我好活!我没说错吧?”观察了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的入口后,姚骞接着说:“哦,你那句话说的确实对,能让我活着的只有你这个肉盾,除非,有人不想你活!” 几个将领被姚骞的话激怒,满口脏话地抢着骂姚骞挑拨离间,唯有副参领还算镇静,横眉竖眼问道:“狗贼!你老实说!你绑我们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哈哈哈!”姚骞仰天狂笑,“你看不出来吗?我就是想带着赵大人去家里过个年啊!”他说着轻轻拉了拉匕首,赵参领的脖子上立即洇出一道血线,“大人清楚了吗?我以人格担保,我死之前肯定先送你上路!” 第132章 毋庸置疑,这是20多年里姚骞干过最疯狂的事了,比盗墓那次有过之无不及。那回,他有兄弟相陪,有高人领头,这次,他深入虎穴妄图以一己之力对付千人之众,而所谓支援皆处于未定状态。 诚然,他选择豪赌是有原因的,目的主要是打消新府军夺取矿山的可能性,最好的结果是将他们彻底赶出去。另一方面,他带出来的这部分骑兵会因此失去对高苓的信赖,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该姓姚了。还有一个次因就是,他要为后面拉高苓下马做准备。 蜿蜒的甬道里此时挤满了人,隔着三米远分成两个部分,一头是被姚骞挟持的赵参领,只两个人却像洪水猛兽,逼着另一头越来越多的新府军一步步倒退。 由于之前闹出的动静,睡觉的新府军大概有半数都醒了,他们一半选择跟着保护参领的队伍往洞外退着,一半选择去唤醒其他仍在睡觉的将士。 姚骞已经尽可能拖延了时间,眼瞅着快要走出墓道,却仍未收到艾小米他们的信号,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为了防止后面有人放冷箭,他不得不兼顾前后左右,光“退后!否则杀了他!”一句话都喊了不知多少遍,嗓子早已起火冒烟,生怕真有人将他和赵参领一起砍了。 “呵呵呵,兄弟,你是真一个人来的啊?”走了许久都没人来接应,赵参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真是骑兵团的?那我觉得你可以弃暗投明,高苓派你一个人来刺杀我,却不给你半分活路,你何苦为他卖命,我都不知该佩服你还是可怜你了!” 离赵参领最近的副参领闻言,紧跟长官脚步打心理战,“就是!小兄弟,你还年轻,别为了一时义气丢了大好前途,不值当!” 听不到姚骞回应,周哨官也跟着劝降,“你肯定有家人吧?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他们,马上过年了他们肯定还在等着你呢!” 姚骞不愿自己受到他们干扰,可他仍惦记着和云彦的约定,万一……他不敢想,厉声打断几人道:“少废话!我让备的马好了吗?要是敢耍花招,你们大人就没年过了!” 一股冷风夹杂着雪片迎面吹来,他们与洞口只有一丈远了。为了打破敌人齐心对付自己,姚骞也出言拉开心理战,他桀骜不驯地大笑几声,“副参领大人,听说你少年时期最爱爬寡妇的炕,还因此被人打断过腿!” 人群里登时一片哗然,副参领急得跳脚无言以对。 “周哨官,林大明跟我说,你最喜欢在副参领饭里吐唾沫,还用马尿给赵大人煎药。”姚骞继续追击。 “至于咱们赵大人,其实,他的秀才是顶替了庶弟之命来的,他家弟媳差点下药阉了他!哈哈哈哈!” “闭嘴!”“你闭嘴!”几个声音齐齐怒吼。 “哈哈哈哈哈!”姚骞狂笑着,运足丹田之气咆哮“退后!”从后面推着赵参领又往前走了几步,赵参领的一帮手下退到墓道外,与姚骞的距离远了一些。他们隔着用木柱支起来的洞门和雪幕对峙着,生死决战一触即发。 古墓外是一片坡度较缓的野草坡,近处的树木大概都被伐了,被远处的茂密丛林挡住,因此,若是他们从外向内看,很难找到这个入口,除非从背后更高的山坡上望,也就是陵墓顶部。 姚骞感觉到了四周的飞雪中透着浓浓的杀气,但他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跟着赵参领跨出了洞门,霎时,远处传来几个汉子高喊声:“抓到靖原军\/骑兵团的人啦!” 姚骞本能地顺着声音往侧方去瞧,副参领身后的一人扣动扳机,子弹朝着姚骞露出的半颗脑袋飞去,电光火石间,只听“叮”一声尖锐的碰撞,子弹射在从天而降的一把匕首上,最后齐齐落在姚骞脚下的薄雪中。 姚骞在枪声响起时才回过头,眼看子弹射向自己面门,他已经没了躲避时间,亲眼看着那颗带着火星的子弹和匕首在雪帘中碰出耀眼的火花,脑中一阵嗡鸣。 那声枪响,像是一个信号,传递给了方圆几里的各方人员,尤其是近在眼前的赵参领和副参领,副参领大手一挥喊着“动手!” 与此同时,赵参领拼着老命挣开姚骞往前跑,和副参领身边跑过来的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其他不知有多少人举枪的举枪、抡刀的抡刀、挥剑的挥剑。 那一瞬间似乎很长,其实也就半秒钟时长,姚骞惊慌过后,跨出一大步滑着薄雪拉住赵参领脖颈后的衣领嘶吼着“你们找死!”手中长剑劈向侧面第一个朝自己袭击的人。 然而,下一瞬,众人被跟着匕首而落地的人撞倒、吓到、拦住,紧跟着响起的,还有一声地动天摇的爆炸声,副参领身后炸出巨大火光和烟尘,副参领等人被气浪冲击倒在地上,接着就被黑暗中飞奔而来的马蹄无情践踏沾满泥土。那匹马仰着脖子“嗷”地长鸣着,赫然是威风凛凛的小棕。 姚骞抬头一看,头顶上和雪花一齐落下来的人居然是云彦! 云彦落地的同时,他手中的软剑落在了赵参领的脖子上,口中喊着“上马!”喊完他就跳到了马背上,并飞快往两边扔出两颗手雷,远处接连响起轰炸声,以及新府军受伤的呼喊声,更远处隐约有陈冰等人的冲锋声,还有不知哪个新府军士兵声嘶力竭地叫着“参领大人死啦!” 姚骞感觉他看到了天神在向自己伸手,他的呼吸有一息停滞,随即踩着倒下去的赵参领尸体跃上小棕后背。 枪声噼里啪啦响起,云彦从前面的布袋里掏出几颗手雷递给后面的姚骞,边驾马往前冲边对姚骞说:“拔出插销,往人多的地方扔!” 姚骞虽没使用过,但他在教官手里见过,在混乱中瞥着持枪士兵聚集的地方扔手雷。 云彦并没有抓什么马缰,而是一手持缠腰软剑不断在前面挥着,劈开九天落下的雪幕抵挡飞来的子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一手掏手雷跟扔石子似的,投进人海、火海和冰雪中,掀起更猛烈的轰炸、收割更多的人命。 与此同时,云彦不忘高呼道:“参领已死,缴枪不杀!”磁性而颇具威慑的声音穿透刺鼻而浓郁的硝烟、穿越洋洋洒洒的琼花,传到了每一个新府军耳中,不绝于耳。 他手中的软剑时不时就会与子弹碰撞,姚骞看的真真切切,子弹擦着耳边呼啸而过,打乱了那一方琼花飞舞的步调,他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这时他才发现,身下的小棕身披铠甲,像一位战神,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驾着它,在枪炮连天中迎着飞雪冲出了新府军营地。 第133章 200名骑兵以姚骞马首是瞻,乘着骏马驰骋在山林、陡坡以及雪地里,他们驾马不靠缰绳、皮鞭,却能和战马合而为一。在远处时居高临下,运动射击,离得近了就左手提枪,右手则抽出挎刀挥舞,收割着溃不成军的新府军性命。 总教官沈文、副总教官胡清、马术教官陈金秋、射击教官艾小米、格斗教官陈冰、武术教官岳师傅,经过20天的艰苦训练成果,今夜在风雪中得以检验。 姚骞以为天公不作美,下雪导致他的火攻出师不利,然而当看到新府军的炮弹被冰雪潮湿了引信时,姚骞才知道老天爷是偏向着他的。 失去首领的新府军反击不成慌忙窜逃,被骑兵们冲散追杀,风雪萧萧为这场战斗伴奏,姚骞抹去长剑尖端凝结成冰的血珠,回头望向远处的夜空。 在他看不到的山林里,鲁涵听着远处的枪炮和喊杀声,屏气凝神,注意力尽力放在战火另一边的动静上。他从姚骞那儿得到的军令只有一句:保存实力。他知道姚骞的意思,所以只拦截小规模的新府军逃兵,对于大规模的都放行了。从出逃的新府军数量可以看出姚骞他们没有吃亏,整体战局应当是于他们有利的,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一些,但未完全着地,毕竟后面还有黄雀。 鲁涵所谓的黄雀,便是藏在更远处的许力强等人,他们拖拖拉拉到达附近,刚好听到了第一声爆炸,他们便顺理成章地候在此处静观战情了。许力强得到的军令只有“见机行事”四个字,虽然没有明说,但以许力强多年来对高苓的熟悉,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论对于新府军还是姚骞,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保存实力。他心里十分明白,高苓不直说的用意就是,万一他杀姚骞不利或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后果需要由他自己承担。反之,能不能做好人家手中的刀,全看他运气,但他没有愿意与否的选择,这就是上位者的话中没说的深意。 当他看到大量新府军从不同方向溃逃而来时,就知道老天爷又给姚骞开小灶了,他今天要想建功立业平步青云,就得出大力气流更多的血。忆及姚骞近日在骑兵团受到的夸赞和追捧,心里嫉妒的快要抓狂,即使明白那是张狐狸捧杀的招式,他还是想爬到这个后来者的头上看看上面的景致。 于是,许力强带领骑兵冲撞开新府军的逃兵,飞奔向战火纷飞的营地,却被林子里的绳索、陷阱绊倒,还有骤然飞出来的野猪,把骑兵团刚花大价钱买来的尚未训练的马匹吓得四处乱跑,加上马上之人的猛力鞭打,马儿们更是撂蹄子、甩尾巴,慌不择路互相撞击,马上之人大多被摔到地上、任意践踏。任凭许力强如何咆哮,人仰马翻的局面仍愈演愈烈,整个队伍出师未捷已死伤诸多。 等许力强重新纠集他的散兵游勇后,胯下战马就剩了那么十几匹,不得已,只好十几人骑着马在前小心翼翼地走,后面一百来人跟着行。赶到战场中心地带,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鲁涵等人拥着姚骞,押着几名新府军要下山。 许力强刚要张口问姚骞战况及战利品,姚骞就把一个东西远远扔到他怀里,他慌忙接住暼了眼被破布包裹的潮湿粘腻的东西,打量着看不真切的战场随口问了句“啥东西啊臭臭的?” “赵参领的人头”,姚骞擦拭着自己的长剑没什么表情道。 许力强脑袋嗡一声响,手掌一松,手里的人头掉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几圈,进了杂草堆。 “啥?你,你怎么,不,抓活的?”许力强忍着发麻的头皮嘴硬地质问。 姚骞手腕翻转,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然后稳稳插进剑鞘说:“抓不到啊!都跑了!许团长你们没抓几个?” 许力强谎话连篇道:“我们遇上几个,都砍了!那枪械呢?” 姚骞指着鲁涵等人身后答道:“那边呢!正好,我的人损失惨重,就剩了这三十多个弟兄,正好你们来了,”他目光从许力强身边那些比他们还灰头土脸的士兵身上扫过,“许大哥帮个忙吧?你看看,你们是帮着掩埋死尸呢?还是抬枪械呢?” “抬枪械吧,”许力强不假思索道,“我先抬着回去给团长报个信,团长肯定等急了。” “好!那就辛苦许大哥和诸位弟兄了!我们去抬尸体!”姚骞一摆手,鲁涵等人让开地方往后面走去。 许力强鞭子轻拍在马边站着的一名小兵身上说:“去把人头捡回来,等啥呢!其余人去抬东西!” 姚骞冲许力强拱拱手,脚后跟轻轻在小棕腹部碰了碰,小棕掉头载着姚骞离开。 直到近距离看到所谓的枪械,许力强霎时拉下脸,一脚踹开半截炮筒,骂了句“瓜皮!” 小棕驮着姚骞转到了一处山坳,停到了云彦跟前。姚骞垂眸看到屈着一条腿靠坐在一米来深、半人多高的小洞里的云彦,急忙跳下去跑到避雪的洞里,单膝跪地抱住了云彦。 “云哥!”姚骞深情地轻唤着。 然而却没听到那人的回应,也没有期待中的回抱,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轻淡了几分的夜空。 姚骞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放在云彦肩头的手指一根一根移开,从云彦怀里退出来,不敢直视地将目光一寸寸转到云彦脸上,鼻头就是一酸,入目的是一双茫然灰暗的双眸。 “哥——”一个字的称呼,姚骞颤抖地叫不成音,带着无尽委屈、心虚、感激、心疼……他将另一个膝盖也献给了泥土,垂着脑袋跪在云彦面前。 明明只隔一尺远,亲密无间的两人却如隔了千山万水,在风雪中相对无言,默默听着近处的沙沙的风雪声,远处有士兵们喊着号子搬抬重物声,更远处有陈金秋集结起来的越来越多的马蹄声…… 姚骞把抓到的几十名俘虏也交给了许力强,以期让他尽快离开;把跟着鲁涵的那些人全都放进了古墓里,为的就是将新府军的东西全都搜罗干净;而陈冰和艾小米带人去追击新府军,尽可能多劝降或剿灭那些人,免得成了日后隐患。 今日算是大获全胜,唯一失去的就是云彦面对自己时始终藏在眼底的宽容和温情。 直到听见远处好几个声音都在寻姚团长,云彦才把双手放在姚骞的膝盖上,“快到除夕了,你先去忙吧!” 听着这话,姚骞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堵了几分。 第134章 老天爷为西北高原赐下一场瑞雪,兆示来年可能风调雨顺,但老天爷无法预料战争的发生,就像地上的雪不管多么厚,人们该挖坑埋人的挖坑,该搬运财物的搬运财物。 从日头爬上山顶直忙到日头落下山尖,姚骞才把墓室翻了个彻底,找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大量宝贝。因为这个事没法让太多人参与,只有几个得鲁涵信任的跟着姚骞在找,他们堪比梁上君子,翻箱倒柜、开墙破壁,不吃不喝,越找越兴奋。最后围着金山银山大吃大喝,一个个不停惊叹,姚骞心里更乐开了花,他推测,这里的宝贝可能有一大半是靠着那座矿山得来的。 给身边人都分了够庄稼汉吃一辈子的财物,他和鲁涵挑挑拣拣,留下三分之一,其余让几人赶紧藏起来。 即便如此,当高苓在吃年夜饭后看到那堆财物时,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区区一个参领,能在营地藏那么多宝贝。当即疼了许久的双腿都好了,扶着墙走到姚骞面前,给了姚骞一个拥抱,嘴里直呼姚骞是他福将,然后挑了一方个头较大、份量较重、最不值钱的砚台赏给了姚骞。 姚骞连连道谢,脸上笑得温和心里冰冷如铁,竟然连年夜饭也不给他们准备,幸好他们是吃完回来的,不然兄弟们估计该发火了,谁让他们翻着雪山往回拉东西呢。甚至因为马车不够,十几个人都是扛着、抬着东西翻山越岭,没有一个空着手的。 不给年夜饭吃也就罢了,还非得让他们就着残羹冷炙喝酒,一群人轮流灌酒,鲁涵挡了一小半,率先倒下去了。姚骞使个眼色让曹宏奇把鲁涵拉走,方便他自己逃离酒鬼,曹宏奇心领神会,拉着鲁涵一起上茅房了。 而姚骞改变策略,专挑高苓一个人敬酒,理由借口一个接一个,吉祥话一句接一句,终于在姚骞往墙角吐了一回,张狐狸才以团长伤情为由的强势阻拦,结束了无聊又无味的酒局。 姚骞趴在桌子上等着所有人都走了,他睁开眼睛看着衣襟上的湿痕,那是他喝一半洒一半留下的印迹,不然这会儿早不省人事了。他脑袋有些胀,但心里很清醒,于是把手指伸进喉咙里一掏,扭头哇哇吐在地上。哼!你们恶心我,那我就更用力地恶心你们!他心里腹诽着,觉得胃里舒服了不少。 他扶着椅子摸到墙角,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靠着墙穿好,把纽扣一粒不差地系好,出了门七扭八扭到了自己的院子,想去马棚时,实在懒得动了,胡乱朝马棚相反的方向招手,嘴里含混喊着:“小棕!走!回家!” 等小棕站到他身后用嘴拱他,他才转过身嘿嘿咧嘴,“你今天真帅!”拍了下小棕的长脸,小棕喷个响鼻用马语说:“你是吃粪了吗?这么臭!” 姚骞抬了下右腿,竟然发现右脚没听话又落到了地上,他闭着一只眼抱住小棕脖子低声说:“你怎么长这么高!我都爬不上去,来,来,蹲下!蹲下!” 一人一马折腾半天,小棕终于确信这人变醉鬼了,屈尊跪下两条后腿,那嘴把姚骞往身后推,心里咆哮着:“小爷我今天让你一回,你倒是上啊!” 谁知姚骞被小棕拱的身上痒,朝另一边躲去,摸着小棕头、脖子、鬃毛转到另一边,撂起脚,爬到了马背上。 曹宏奇倚着门框就那么看着醉酒后的姚骞跟马玩,他以为只要姚骞上不去马就不会走了,没想到人家的马通人性,主动趴下给主人服务。在小棕起身的时候,他赶紧跑过去拉住姚骞垂在马侧的胳膊,焦急道:“骞娃,这么晚了,别走了!” 姚骞缓缓扭过头,半晌才认出曹宏奇,嘿嘿一笑说:“奇哥,过年好!除夕完了,可以拜年了!大吉大利,子孙满堂啊。咱以前说过的,子孙满堂!” 曹宏奇面露苦笑,无声叹口气说:“好!我也给骞娃拜年,祝你也大吉大利!”顿了顿,他才说:“金玉满堂!下来吧!你喝醉了,骑马会受风的!” 姚骞甩开曹宏奇的手一把搂住小棕的脖子连忙拒绝:“不不不!我好不容易才上来的,我要回家,给我哥拜年!”说着他还露出一个娇羞的笑容。 曹宏奇看着自己被甩掉的手以及姚骞脸上的红晕,心绪复杂难言,“他就那么重要?明天再去不行吗?” “不行!”姚骞趴的难受,干呕一声,扶着马支起身体,眼里突然涌上无限悲伤说:“我今天惹他生气了,他一定等着我呢,我得去认错!他一定很难过,比我还难过。”说完浑身无力又趴了下去。 “你看你成什么样了!”曹宏奇猛地提高嗓音,说着就要去伸手抱姚骞,“再有事也得顾及自己身体,难道你想——”话没说完,就被小棕突然的转身顶到一边,他趔趄一步,躲开马蹄,就看到小棕已经驮着姚骞跑了起来,临走又送了自己一记神龙摆尾,抽的自己脸颊生疼。 他气的往前追了两步大喊一声:“回来!”回应他的只有小棕扬头一声长啸和哒哒马蹄声。 噼里啪啦,有点点火光在远处升上星空,那是富足人家在庆祝新岁而燃放的爆竹。“爆竹声中一岁除”,曹宏奇在心里默默祈愿:来年胜旧年,天地换新颜。 小棕出了军营就放慢了速度,果然,没跑多远,后背落下一个人影,姚骞差点摔下去的身体被来人紧紧抓住,然后被一个大氅裹住,连脑袋也被帽子兜住,最后整个后背被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味道飘进鼻间,姚骞放松身体全身心依靠在那怀抱里,带着笑意说:“每次有事你都会及时出现,你是一直守在我身边吗?”没听到回答,只感觉到耳侧的呼吸有一瞬凝滞,他继续呢喃:“当初去找奇哥和光头打架那回,去岳师傅家那两回,还有,那晚在妓院的后院,我好像也闻到了你的气息。我没有做梦吧?你一直跟在我身边?” 云彦闭着眼闻着青年熏人的酒气,并不觉得难闻,反倒觉得抱着他心就满了。相反的,当看到他只身一人独闯敌营性命攸关时,他觉得,他的心被掏空了,空的快要散了骨架。 远处的炮竹声时不时响起,他们就这样乘着马在新年的夜空下独享一片天地。在青年快要睡着时,他才低声说了一句:“骞宝新年好,平安顺遂啊!” 第135章 给酩酊大醉的少年洗涮干净,包裹严实放到炕上,云彦累出一身大汗,简单擦拭一遍爬上炕准备睡,却被青年突然扑倒。 紧接着淡淡香味而来的,是青年毫无章法的胡乱热吻,云彦没有顺从,而是轻轻推开他,“再不睡天都亮了。” 云彦的推拒没有减少姚骞的热情,反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望,他使着浑身蛮力翻到云彦身上,一边手忙脚乱脱云彦的衣服,一边急切地各处点火湿吻。 云彦本想置之不理,奈何青年早已摸透他的弱点,专挑他灵敏的部位刺激,还不要命地想攻下自己。 士可忍孰不可忍,同为血气方刚的汉子,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轻轻一挺,青年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四目相对,云彦看出青年已经清醒了,便不露声色说:“现在已是初一,你想要的,没机会了。” 姚骞没有看到柔情似水的双眸,心里隐隐有些惊慌,可能是骑马被西北风吹得,也可能是那个热水澡疏散了酒气,云彦将他放在炕上时,他就清醒了。本想借酒装醉疯一回,既然不能攻下云彦,被他攻也行。 于是,他果断紧紧搂住云彦的脖子把他往下拉,嘴里没好气道:“谁说我非要那啥你了,你来也一样!”说着,他手下用力,将自己的意愿表达的更明确。 云彦不为所动,依旧冷静的近乎冷漠说:“若我说,即使你今夜再怎么讨好我,也没用,你还要吗?” “要!”姚骞只犹疑了半个呼吸就喊出了答案。 姚骞放了话,云彦自然不跟他客气,一把扯掉青年半开的中衣,发狠地咬住了青年的红唇。 窗外风停雪止,窗内风云大起,凶猛的浪潮拍击着坚挺的口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涛声经久不衰。待到远处钟声敲响,天光彻底大亮,屋内的云雨才有了缓歇之意。彼时,岸上草木尽皆屈服,连一片叶子也没支棱起来。 若非昨夜,准确说是今日黎明的过度纵欲,姚骞绝对想不到他以往经过的暴风骤雨竟然只是小菜一碟,而今晨的那场荒唐,才叫真正的灭顶黄灾。想他堂堂八尺西北大汉,如今大小算个副团长,却被人欺负的哭爹喊娘,嗓子都哑了那人还不放过自己,大过年的就当哑巴,怎一个惨字了得。 若不是惦记着今个儿过年要拜年,他绝对会直接昏睡到初五。 姚骞顶着一副纵欲过度的虚脱样儿挪到云彦跟前时,云彦都差点以为自己昨夜吸干了青年气血,余光瞟到他一副骷髅模样,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愧疚,但面上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自顾自看着手里的《志怪杂记》。 没得到关注的姚骞,眼里的怨念又浓郁了几分,他硬是挤进云彦的怀里,下巴贴着下巴,把手掌摊开举给云彦,掌心赫然是一枚金色怀表,乍一看便知其设计精美、材质名贵、工艺精湛。 姚骞拇指轻轻一按小圆环,表壳弹开,露出里面的表盘,极其微小的“滴答滴答”声在二人呼吸间传开。 “这是你送给我的?很名贵吧?”姚骞转着表欣赏着当下的时髦玩意儿,用自然的口吻问云彦。 “嗯。”云彦不冷不热地从鼻腔哼出一个音节,双手仍没有碰姚骞,目光也没从书上移开。 一个鼻音,姚骞就知道云彦还在生气,一身的伤痛白承受了。他收起表,双手搂住云彦脖子,哀怨地喊了一句:“哥!你还生气呢?年都过了,咱就也让它过去吧,成吗?” 青年的摇尾乞怜仅换得了云彦凉凉的一瞥,周围的空气宛若被那个眼神凝结,没有任何生气流动。 姚骞的心彻底凉了,跪也跪过了,哭也哭过了,献身、装惨、讨好、低头通统没用,他绞尽脑汁用尽手段,这一关卡住了,比天堑、鸿沟都难过,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时候,他好希望小杨在身边,那样,他就能问问该怎么办了。 昨夜的记忆时有时无,他隐约记得见过曹宏奇,然后骑马回来的,似乎是和云彦共骑的小棕,可云彦是啥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他记不起来了。只好归结于是云彦去接自己回来的。 想着一些远的近的事情,姚骞开始磨墨,然后强行拉过云彦空着的右手搂住自己的腰,提笔在纸上写字,抬头就是“云郎俪鉴,骞甚惶恐,”写了几个字,他就开始边念边写,语速缓慢而郑重,为的就是身后之人现场听信,省得他拂袖而去。 “那日仓促受命,骞忧心重重,千难万阻,前路不明,退无可退,唯有一搏。思及云郎,千头万绪,念卿忧卿,放不下卿。骞自幼长于巷陌,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未尝蜜甘,不知米香。经年累月,饥不果腹。然,骞不觉其苦,不怕风霜,雪可作餐,草可当被。若无凛冬那一碗米汤,草民哪知小米亦可起死回生?若未有过三春暖,枯木怎知三冬寒?有道是,”姚骞笔端一顿,喉间一哽,“不曾拥有,不畏失去——”最后一点陡然变形,最后一个音陡然走了调,因为姚骞忽地被紧紧拥住。 “别说了,别写了!”云彦把头埋在青年颈喉,语气凄然。 姚骞身子一怔,默默放下笔,看着头一回写的如此工整而讲究的文墨,他眼神虚虚飘到窗间,轻声说:“哥,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可你还没教过我,如何道别。很遗憾,我也不曾从别处学过这些——” “不教这个,骞宝不用学这个,我们永远不会分别!”云彦说着,用薄唇啄着青年的后颈、发顶,心中懊悔不已,他真是太混蛋了,竟然这么逼迫自己的青年。这是他的青年啊,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应该的,他怎么能怪罪他、埋怨他呢。孤军深入又如何,铤而走险又如何,他不是一直陪着他吗?就算有万一,他也会变成一万。 姚骞没有想那么多,他方才的确是实话实说,那天,他心里似有千军万马撕咬残杀,刀子最后全都扎在了他心上,他不知该怎么跟云彦说:“哥,我决定去拼命了,你在家等着”?“哥,我可能回不来,你不会怪我吧”?或者是:“哥,你有什么办法可以隔空取了那千余人首级吗”?瞧吧,说什么都不合适,说与不说,都不合适。最终,他选择了不告别,无论是那一回,还是这一生,他都不想与云彦告别,他怕告别成永别。没错,他是个胆小鬼,在可能会与云彦永别这种想象前,他是个十足的怂包。 默默平复了心底那绵延而浓郁的无力感,姚骞提起精神背对着云彦说:“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136章 “你知道什么人最穷吗?”姚骞侧转身体,看着云彦幽深的眸光问。 云彦不得不从沉重心情中抽出精神来,用心思考青年的问题,良久,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猜到。 “没有名字的人。”姚骞轻轻吐气,他没有多留时间给云彦去思考话中深意,紧接着说:“我从前就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也不知名字的重要性。” “意思是姚骞不是你的真名?”云彦有点难过,也很疑惑地问。 姚骞摸着云彦的手指说:“我从来没见过爹娘,怎么会知道名字呢。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记得每天都很饿。” 云彦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问:“那这个名字是怎么定的?” 姚骞很突兀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很有趣,你猜猜它有什么含义?” 云彦略微思考后说:“不是高举腾飞的意思吗?” 姚骞摇头,加重了语气道:“姚骞,要钱,要钱!听明白了吗?”伸出两根食指,将云彦嘴角向两边提了提,看云彦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苦涩的笑容,他继续道:“说起这事,还得说一说——那位老和尚。” 云彦眼神一动,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老和尚?” “那大概是我最早的较为清楚的记忆。”姚骞的思绪飘到了久远的有些模糊的记忆深处。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和尚拿着破碗,哦不对,应该是钵,我当时以为是碗。他拿着钵敲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不知他跟出来的人说了什么,等人再次出来时,就往他碗里放了窝头,还有红苕。我一看,非常惊喜,就拿着自己的破碗,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等门开了,我也单手合十点头鞠躬,然后主人家也给了我半块黑馍馍。老和尚回头看到我惊讶问我叫什么?我以为他问我刚才说了什么,就说要(铜)钱。”说到这里,姚骞笑的温柔,记忆里老和尚的面容隐约清晰了些,但很快又变得模糊,直至完全消散。 云彦透过他清俊的面庞,仿佛看到了那个豆丁大的小娃,伸出瘦小的双手,朝着一个老秃驴摊开,仰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开口要钱。 “老和尚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夸我名字叫的好,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地叫我姚骞。我说我不叫要钱,他说就叫姚骞。”姚骞垂下目光,“后来我跟随他去佛寺的路上,他说了姚骞是我的名字,还说了具体的意思,我当时并不明白,反正不叫以前那些就好。” “你以前叫什么?”云彦隐约猜到了什么。 姚骞苦笑道:“我不知道啊,别人叫什么的都有,比如野孩子,讨吃鬼,野种什么的。” 云彦再次抱住了姚骞,柔声安慰道:“那你不是去了寺里吗?怎么,没当小和尚?” 姚骞又是一声苦笑,“唉,可能我克人家吧,跟着老和尚去了寺里没几天,他就圆寂了,寺里一个小和尚说我害死了他师傅,欺负我,我就跑了。可惜,有着落的日子不过几天。” 云彦心中大震,突然瞳孔一缩,声音不自觉提高问:“你去的是哪个寺庙?那老和尚叫什么啊?” “还能哪个,就兴国寺呗,”姚骞没注意到云彦的变化,仍沉浸在他的怀念中,“所以后来我路过也不进去了。那个老和尚吗,就是满脸皱纹啊,哦,我想起来了,他右手中指食指好像短一截,就是这样。”他比出类似拈花的手势,抿嘴笑着说:“我还跟他学来着,所以有些印象。” 云彦听的眼里风起云涌,是了业,竟然是了业!也就说他和骞宝曾经有过交集。可惜他当时的灵魂只顾感受远处的,没留意寺里的,不然就会早点找到骞宝了。可他转念又想,即使找到又能如何,他也成不了人形。那个老秃驴,一定认出了骞宝,可惜没把骞宝安顿好。老秃驴那两根手指还是为了救自己短的呢!最终成了永久的期克印,寓意止恶避祸,消灾免难,得享安乐。唉,冥冥中早有注定啊。云彦在心底暗自感慨。 姚骞仍在自顾自诉说往事:“后来我觉得这名字挺好,摇钱树啊,多吉利!再后来听了张骞出使西域的故事,别人问起时,我就说张骞的骞。” 姚骞丝毫没注意身边的云彦同样情思起伏不定,他紧紧抱住姚骞感叹,心说:“还好你没当小和尚,不然我可怎么办!” 晚饭过后,姚骞才想起来把自己准备的新年贺礼送给云彦,毕竟云彦送了个金表,他怎么也不能太吝啬。当然,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没有金表,他也会把煤矿的地契送给云彦。 “从今往后,这里属于我的那一成收入归你,虽然不多,但以后的所有权是你的。其余部分嘛,我得给江汉源管理,它是我们最大经济来源,军用物资全指靠它呢!”姚骞把几张地契等票证放在云彦掌心,继续道:“日后我的月俸也都交给你,你可以让小杨给咱统一打理。以前都是我花你的钱,以后咱一起挣一起花!” 云彦没跟他客气,把东西收好,点头道:“我收下了,谢谢骞宝。” 云彦目光如春水含波,令人动情而不自知,姚骞看的心里一片热,嘴上大方的笑笑,“不算什么!以后咱会更好的!好歹咱也是养婆姨的汉子!”说着坏笑地眨眨眼。 云彦翻身把青年压在身下,用手指撩拨他胸前的外裳,“你是永远图谋不轨啊!” 姚骞嘴硬道:“当然,咱也是老爷们,凭什么只能你当相公!我又不是婆姨!一次失败,百次抗争!”他说着腰和腿一齐用力想翻身,可惜连丁点儿用也没有,云彦还是把他压的死死的。 “叫的真好听,再叫一声!”那人嘴里同时占着便宜。 姚骞意识到上当了,抿紧嘴巴,靠鼻腔“嗯嗯嗯嗯嗯嗯!”表示誓死不从。 云彦低笑:“呵呵,我知道,你想说,你不是我婆姨,是我娘子!” 姚骞瞪大眼睛,眉毛竖成八字,更大声地“嗯嗯嗯嗯嗯嗯嗯”! 云彦好笑,摸他的喉结,忍着什么哑声说:“乖!再叫两声,哥好好疼你!” 姚骞眼睛一闭,脑袋一偏:“哼!”鼻涕都快喷出鼻腔。 云彦手指一捏,姚骞倒吸一口气,伸手和云彦抗争,最终还是被弄的履行了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叫相公。 第137章 等青年昏睡过去,云彦准备把后晌青年写的半封自白书和地契收好,望着那张纸上的第一个字——云,不禁想到了天上的流云,流云里藏着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画面。 一间破旧的瓦房里,摆着破旧的桌子,上面是破旧的笔墨纸砚,云遥子翻转用过的麻纸,提笔想要教少年识字,朝着蹲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少年喊了声“哎”。 他喊完之后觉得不对,便侧首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扭头看着他,眨了下懵懂的眼睛,反问:“什么是名字?” 云遥子才知道这只小豹子竟然还没有名字,他想了想说:“名字就是一个符号,是你跟别人与众不同的称呼。”略微思索后,他继续解释,试图让少年更明白,“比方说,你看啊,山里头可能有很多只豹子,如果我想叫某一只豹子出来,总得知道是它而不是别的豹子。而且,可能有成百上千只豹子,我也不能喊大豹子、二豹子、三豹子、四豹子……所以,得给它们取个名字区分开来。懂了吗?” 少年豹子想了想诚实地说:“不太懂。” 云遥子走到他跟前,学着他深沉地望着院子,指着地上一些杂草说:“再打个比方,你看这些草,它们虽然都叫草,但是它们各有各的不同,有的叫兰,有的叫芷,有的叫蕙,有的叫艾……” 少年望着没什么分别的小草呆呆地说:“哦,那我,没有名字。” 云遥子摸了摸他的头说:“可怜的小豹子,既然如此,我帮你取一个如何?” 少年闷闷地嗯了一声。 云遥子近距离瞧着少年越发分明的俊朗的侧脸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头上好像有——云纹。我听过有云豹。你就姓云吧!自由自在的,如天上的云怎么样?” 少年低声念一遍:“云。好,那就姓云。” “至于名嘛”,云遥子的桃花眼灼灼盯着少年,忽的绽开一抹倾国倾城的笑颜,“美,乍一看,真美,美士为彦。就叫彦吧,云彦!” 于是少年就有了这个名字。他仰头望着身旁笑得格外好看的道士,想了想,又念叨了一句:“云彦。好听。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云遥子没什么犹豫说:“我姓姚,单名一个骞字,道号云遥子,跟你一样的、自由自在的云。” 刚有了名字的云彦问:“骞,是什么意思?哪个骞?” “骞,飞也。就像你的云一样,自由自在高飞的意思。”姚骞如是说。 云彦轻声默念:“云,飞。云彦,姚骞。” 炕上,云彦将熟睡的姚骞拥入怀里,亲吻他的额头,注视着青年带着满足和疲惫的睡颜,轻声呢喃:“你总知道怎么让我对你言听计从,就算没有过去的记忆,还是能让我死心塌地。” 那日情动的结果就是,姚骞睡过了初一白天,又睡过了初二白天,直到初三后晌才自己下了一回炕,其余几回都是云彦抱着他解决的三急。本来吃了饭打算接着躺平偷懒的,反正最近他都不打算去骑兵团,他要好好罢工几天,让高苓放松警惕,免得总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抢他位子。当然,这不代表他不准备抢,只是不会那么快而已。不料,又是晚饭开餐之际,某个曾上过门的不速之客,掐着饭点把他从炕上喊了下来。 那人正是热情大方的邓显思——这是姚骞以前对他的印象,而今天他的出现和举动,姚骞觉得他更符合另外四个字——人傻钱多。谁能想到穿着西装三件套翩翩公子哥,进门居然背着大麻袋,而麻袋里都是他的新年贺礼,且全部都是给云彦和姚骞的。 这才是姚骞拖着“病体”招待客人的真实原因,无病呻吟的他只能说自己是偶感风寒,否则任谁见了他眼神发虚、走路发飘的神态,都要以为他病入膏肓。然后抬着他去大医特医。 一听到邓显思说贺礼是送给云彦和他的,注意,人家先说的是杨老板,其次才是他,而且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欲语还休地瞄了眼云彦。这下敲响了姚骞脑子里那口大钟,他将吃了半饱的云彦连哄带骗稍加威胁龇牙赶出了门,自己热情洋溢地招呼邓显思。 邓显思没料到自己战战兢兢的一个眼神,会被姚骞误会至此,心里摇旗呐喊:天助我也!老天爷终于可怜我了!在家伤心憔悴单相思了一个月,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对姚骞的好感了,在请教了自己表弟追爱妙招后,毅然决然在大年初一就跑了,为的就是:不畏挫折!不留遗憾!前仆后继!为爱而战! 于是他拉着姚骞东拉西扯,暗戳戳打听其过往、爱好,天南海北谈天阔论中加几句家常事,姚骞并未发觉什么,只当是这人话痨,自己陪着唠呗。邓显思心里欢呼雀跃地庆祝首战告捷,他取得了阶段性进展,实现了“有话说”的目标任务。 唠着唠着,话题引到了煤炭和钢铁的巨大反应,能造船造枪造大炮,造坦克、造飞机、造弹药,还能造火车搞运输促进制造业。如此工业重要原材料加经济发展发动脉,拥有它也等于是掌握了财政源头和军政命脉。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姚骞为邓显思带给自己的思想冲击感到无比震惊。二人越说越投机,渐渐奠定了强强联合的战略伙伴关系,也渐渐实现了邓显思的第二阶段目标——“有事干”,即和所爱之人有共同的大事干。 两人越聊越亢奋,逼得隔壁的云彦没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以姚骞风寒未愈不宜劳累为由,将姚骞押回了他们的屋子。 旗开得胜的邓显思没有错过云彦那个警告的眼神,但他没有气馁,他可是有备而来,借着这一个月学到的东西和对姚骞的了解,他相信,自己绝对能在姚骞心里赢得一定的地位。 而回到屋里的云彦,几次开口想跟姚骞说他误会了邓显思的动机,可苦于无法证明,毕竟那小子学奸了,掏出一大半东西是给自己的,什么珍稀药材、孤本医术、上好的文房四宝等等,相比给姚骞的钢材弹弓、钢质弹珠、钢丝火车模型,怎么看都像是哄小孩子的。这绝对是他故意的,姚骞怎么可能相信那小子是冲着他来的,他必须想个办法,一劳永逸。 事实上是,没等云彦想出好办法,邓显思的连环计就来了。 第138章 翌日天明,姚骞早早起来在院子里练拳法,本以为邓显思闻声便会出来,可早饭都上桌了也不见人影。 年前那场雪,在小院里留了不足三分,但放眼整个小镇,一大半都嵌进了冰雪世界。这几日,没一天不冷的,尤其昨日,西北风来了个开年红,把各家红彤彤的春联搜刮一遍,呼到了树枝上、土墙头、雪地里,微风一动,哗啦作响。 姚骞跳着伸手想够屋墙角那段横批,怎么也够不着,因为那是云彦亲笔写的,他不想任其流落在外。折了根树条,想划拉下来,可一碰竟然裂了条缝,不得已,他又一下一下地蹦蹦跳跳,跟个不服输的小娃一样,更不愿意求助任何人。 他一边跳,一边在脑子里把邓显思赖床的原因猜想了上百种,也在叫醒与否之间犹豫了上百回,最后还是扔下树条一鼓作气窜到门外。抬手想用力砸门板,咬咬牙,扔了树条轻叩铁环,“邓公子?邓少爷?邓居士?”荒腔走板变着法地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答,深吸一口气用力推门,居然就那么推开了。 “你怎么不栓门?”姚骞顺着力道歪进门先问了一句,也算是解释自己未经允许打扰客人的原由。 不成想,那人还是没动静,姚骞往里走探看过去,才发现那人尚静静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因为邓显思朝墙侧躺着,姚骞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两个发旋。待站到了客人面前,才发现他露出来的额头、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再一细看,被子几乎被蹬开,脖子上还有一层细汗,而且那人表情也不是正常的舒展,倒像忍着什么痛楚。 没有多思考什么,姚骞已经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邓兄你怎么了?邓显思!醒醒!喂!” 反复在冰火两重天历练一整夜的邓显思,迷迷糊糊听到姚骞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话音听上去还带着对自己的焦急担忧,邓显思努力睁了睁眼睛,果然是梦里常见的容颜,他感动地张了张嘴,心里说了句:“你来看我了,太好了!”实际上却什么音也没发出。 一脸潮红的模样让姚骞下意识将头贴到他额头上,果然,烫的厉害。姚骞叹口气,对着烧迷糊的邓显思小声嘀咕:你也太执着了!为了抢我汉子,顶着大风天赶路,这下动不了了吧?切!你要是就这么没了,不是白折腾! 昨天这人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感叹其非常人的毅力了,说一句不要命毫不过分,而且据这人所言,他初一就出门了,这是何等舍生忘死啊!唉!“喂,醒醒!你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啊!”姚骞大声喊了一句。 兴许是他的威胁起了效果,病怏怏的邓显思这回真的睁开眼了,看见姚骞,眼神一亮,沙哑着问:“骞娃!”听着自己公鸭嗓,邓显思彻底被吓醒了,撑着病体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还是在姚骞的帮助下,他才勉强坐起来,一边拉被子掩盖,一边整理衣衫。 背过去翻了个白眼,姚骞给他兑了杯热茶端到跟前,邓显思喝了后先试着发了个“你”,听着声音没那么刺耳了,靠着墙问:“你寻我什么事?我这是怎么了?” 姚骞居高临下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用同等凉凉的语气说:“你怎么了不知道吗?都快烧成煤球了!” 明明是听了令人不舒服的口气,邓显思却很受用,他以为姚骞是因为太过关心他而责备,就不在意地说:“哦,大概受凉了,不要紧,请杨老板给我开点药喝就好了。” 这下,不仅邓显思完美地误会了姚骞的含义,姚骞也完美地误会了邓显思的心意,仿若心里吞下一堆猪食吐不出来,恶心的难受。他毫不客气地扔下一句:“你先吃饭吧!不然喝啥也管用!”说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没多久,他就端着饭菜送过来了,还伺候着邓显思吃完,只因他方才出门恰好碰到云彦寻他,问他为何还不吃饭。他不知云彦有没有看穿邓显思的心思,秉持情敌自己处理的原则,他又主动来管邓显思了。 并且,他刚刚想出来了绝妙的主意——祸水东引,嗐,不该这么说,应该叫转移目标。 于是乎,照顾邓显思吃了东西,看邓显思昏昏沉沉,他便让其多休息,自己裹上大氅和小棕出了门。 云彦听着马叫赶忙走出门,只看见一条甩的嗡嗡响的马尾,没来得及问姚骞去哪里。他听到了姚骞和邓显思的对话,本想问问用不用诊个脉开个药早日将那人打发了,想不到姚骞躲他跟躲情敌似的,说了两句话就跑了。这下还不见踪影了,跟上去吧,他没时间,毕竟屋里躺着一个厚脸皮的。 心里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治病,或者让他吃吃苦受受罪,否则怎么对得起姚骞那被辜负的一辈子。他已经尽力去忘却了,但那人熟悉的灵魂总会出现在他和姚骞生命之间,这回又赖上了。他不是圣人,做不到舍己为人。罢了,既然骞宝说不让自己管,那他就乖乖听话吧,万一惹骞宝不高兴了,不值当,云彦心里如此决断。 小棕的腿力日见增进,不说一日千里,也能跑个八百里。姚骞本想去矿山找何忆言,让他管自己表弟,出了门灵机一动,往佘子君药堂而去。他所谓的转移目标,貌似佘子君就是个不错人选,不论气度和容貌,常人眼里肯定佘子君胜过云彦。那么,邓显思能不能转移目标呢?而佘子君一没嫁二没娶,绝对是最佳方案了。 花了一个小时跑到县城,然后花了十分钟把佘子君拽出门,又花了一个小时,姚骞为邓显思请来了神医。 进了院门和云彦一对视,佘子君仍然有些疑惑,倒是云彦豁然开朗,联同姚骞把邓显思丢给佘子君,带着姚骞直奔县城而去。 待到佘子君看到发着热还对姚骞念念不忘的邓显思时,眼中错愕难掩,感知了一下邓显思的魂魄,表情失去控制地抽搐良久,在心里狂声大叫:这都什么孽缘啊! 第139章 云彦和姚骞过了几天朝歌夜弦的奢靡日子,他们住进了最大的酒楼,白日,姚骞在楼里包了远近闻名的小桃红听曲,晚上跟云彦狂翻被浪。姚骞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风流名声第二天就飞进了高苓的耳中,只不过旁人还以为是姚骞金屋藏娇夜夜笙歌。 旁人不知道的是,姚骞只在白天做了做样子,晚上就被某人按在床上唱曲了:“三更子月儿啊照门门儿来,双扇扇门来我单扇扇开,浑身身上下呀冰个淋淋凉,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哎...哎...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奴家的怀,奴家的怀。” 云彦给边泡澡边唱曲的姚骞搓着背,好笑地捏了捏青年的耳垂,青年的尾音立即变了调,回头朝始作俑者投以嗔怒的目光。 云彦俯身亲了亲他沾着水汽的额头,用能溺死人的温柔语气说:“水不热了,快出来吧!” 话音未落,他的下巴就被姚骞抬起,不仅如此,青年还撒了几滴洗澡水在他脸上,嘴里也很欠收拾地哼哼道:“不是扮娇娘嘛,怎么不细声细语了?快!好好说话,要是被人发现了——” 他的威胁尚未落地,自己滑溜溜的身子就被人从腋下提溜起来了,羞得他赶紧挣扎试图往水里钻,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快放开我!人家光着呢!” 云彦从鼻腔哼出一个音节,“哼!怕什么,是谁刚唱着‘双手手搂在奴家的怀’?嗯?我这可是满足你的心愿呢!” “我!都是我!我错了!您老大!快!人家浑身身上下呀冰个淋淋凉,一会儿该风寒了。”不知另一人说了什么,只听姚骞没什么骨气的喊声传出门,外面听墙角的人不禁瞠目结舌满脸通红。 然后就是“扑通”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唇齿相交的羞人动静,害臊的汉子想起身离开,又因为重任在身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听,无奈之下只得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 再说另一头的邓显思,浑身酸疼绵软无力间被人几针扎醒,定睛一瞧,给自己扎针的不是云彦,而是一位神仙般的人儿。可惜,带给他的惊艳仅仅维持了三秒钟,他就在那人强硬要求下喝了一碗又苦又臭的药,自此落下了惧怕大夫的终身心病。 喝完药,他好言好语问人家姚骞在何处,那人一个眼神吓得他出了身冷汗,汗干得了一句“他们有事”,然后他就睡过去了。 尽管这位大夫人美心善,奈何药苦针疼啊,他不敢不快快好起来,乖乖吃药休息,没有一句怨言,倒是以前的陈年旧疾不知不觉间尽被除了根。 三天时间,除了诊脉针灸邓显思能见到那位神医,其余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养病,饭菜是哑伯端过来,以致于,他想询问姚骞和云彦具体去向也无人可问。走的如此匆忙,邓显思窃以为姚骞是去了骑兵团,毕竟他升任副团长不久,各项事务必定冗杂难理。 因此,第四天吃了早饭,他就跟佘子君辞别,言称去找自家襄理办事,追去了骑兵团。 等姚骞得了消息已追悔莫及,他只得让回到身边待命的宁娃尽快去给矿山的何忆言传消息,思索邓显思的行事路径,姚骞觉得他极有可能奔着煤矿去的,不得不改变计划回了骑兵团。 果然不出所料,姚骞赶到的时候,邓显思已经成了高苓和张狐狸的座上宾,当着众人的面,姚骞没有机会和邓显思摊牌,只得陪着众人把酒言欢。庆幸的是,邓显思没有失去理智,更没有喝下一口酒,以一个大病初愈的由头就驳了张狐狸面子。 酒局中途,鲁涵突然以家中来人的借口将姚骞拉走,许力强问是何人,鲁涵结结巴巴说是姚团长内人,众人哄堂大笑,结合今日风闻,高苓笑着赶走了姚骞,留下了拽着姚骞不放的邓显思。 姚骞本以为是鲁涵捏造的,没想到真在自己卧房见到了云彦。 邓显思的离开事发突然,姚骞回骑兵团的决定也是仓促做的,彼时云彦恰好去铺子里见佩娘了,等云彦得到消息,姚骞人已经在骑兵团酒桌上了,云彦这才出此下策,大冬天戴个大帷帽,请酒楼跑堂的把自己送来。自此,姚骞“英雄配美人,美人赖上门”的风流韵事彻底传开了。 当事的二人没理会插上翅膀满天飞的谣言,关上门讨论起了半路杀来的程咬金——邓显思。云彦没有直说邓显思的真实目的,而是告诉姚骞邓显思自八岁性情大变后智计也越发超群,其家族的产业庞大,又是家中几代上百人的眼珠子,身份地位都很敏感,他分析邓显思可能要打煤矿的主意,而他给出的结论就是:不要阻挠邓显思和高苓的合作。 姚骞问及具体原因,云彦列举了得罪高苓、长远可图等,唯独没说邓显思初衷。半遮半掩的结果就是,姚骞下床不认人,连夜让鲁涵将“美人”送走了,于是乎,谣言传的更生动可信了。 第二天一早,邓显思起来准备上厕所,一开门就撞上了堵在门口的姚骞,邓显思欣喜若狂,姚骞却冷着脸把人推进了屋内。 姚骞丝毫没注意到小鹿乱撞不知所措的某人,忍者心里极度不适径自好言相劝道:“原本,我看你在寺庙里热心仗义,是想把你当兄弟的,可我没想到你对我的人起了别的心思,行,我家云哥人中龙凤,你春心萌动我理解,可你三番两次追上门横刀夺爱,这我——真的不能坐视不理。你若是打着挤走我赢得云彦关注的主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我离开骑兵团一无所有,我也不会输给你!咱俩,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至于团长那边,我劝你小心引火烧身!我话到这,你好自为之!” 头一回跟人因为争风吃醋的事拉下脸上纲上线,姚骞很不熟练,竹筒倒豆子似的,自顾自倒完想了许多遍的话就转身出门了,徒留邓显思慢慢回味话中深意,想着想着,他震惊的表情龟裂了,苦笑一声,又大笑一阵。何其荒唐可笑的误会啊,竟然以为我看上了云彦!那护食的模样真令人牙痒痒!既然如此,那你就将错就错吧!邓显思暗自感伤,同时也坚定意志,既定计策不能变,他必须为自己创造更多机会。 姚骞再次见到邓显思的时候,是高苓得意猖狂地跟他炫耀,他要终止与原来的商行合作,改同邓显思外祖家的制造厂合作,并十分虚伪地感谢姚骞介绍了好兄弟,扬言骑兵团很快就会更上一层楼。 第140章 搞定了高苓,邓显思就拉着姚骞去矿山了,可怜刚来的何忆言屁股没坐热,又跟着往山里返。 姚骞能拒绝吗?当然不能!尤其是高苓提出要亲自作陪邓显思,姚骞立马抛下美人主动请求端茶倒水牵马缰,高苓便以腿伤不便退居幕后了。 这次进山,邓显思显然不是游玩亦不作儿戏,他带上了跟他前后脚到洛平的制造厂襄理,即专业技术人才,旨在分析评定矿山所产煤炭等级价值,也为今后顺利开展合作做足了准备。 姚骞想起云彦说过的,邓显思要继承的制造厂,是别人想攀扯都攀不上的大厂。他们制造的东西从来都是供不应求,甚至有许多有市无价。一方面,源于他们掌握了先进的技术、技师,更大层面,是他们总能走在行业前端,发现别人未发现的新鲜事物。而这一点,便来源于邓显思。可以说,邓显思能在众多继承人中脱颖而出,不是靠他的人缘、性情,而是来自他的才能和眼光。 云彦还郑重跟他强调了,和邓显思合作绝对是利大于弊,毕竟高苓是迟早要踢出局的,借着邓显思的这一良机,他们将事半功倍。至于信任问题,云彦用“你有我”三个字说服了他。 邓显思浑然不知姚骞的几门心思,他耳边听着表哥何忆言的碎碎念,眼里心里全是姚骞。想他过去二十年,不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也是顺风顺水顺着心意长大的。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智有才智,还有家里大的、小的、老的集体宠爱,说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毫不夸张。 万万没想到,遇上第一个心动的人,就碰上了“男上加难”。 即使如此荒唐的行径,家里那些“老顽固”都没反对他,小的更是齐心协力给他出主意,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克服困难勇闯男关,却被人家完全无视,还遭受了莫名敌视。他的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这也就让唯一一个不知情的、疼他的表哥知情了。 一进矿山,何忆言不顾邓显思反对,跟姚骞打了声照顾,就把邓显思拉到了自己的小洞府。 邓显思被简陋却不寒碜的洞府吸引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集药堂、卧房、书房于一体的温馨洞府。 “你怎么回事?看着姚骞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哀伤的,还莫名其妙掺和骑兵团的是非,别告诉我你是在行善积德啊!我不信!”何忆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没什么,有利可图有善可行而已。”邓显思没精打采不愿多说。 “你差这种利?行善也不至于大过年就往人家里跑吧!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姚骞了?”何忆言直截了当问。 “对啊,家里都没得人反对,你要管我噻?”邓显思不客气地飙出了乡音。 “意思是,你来真的?他们都知道了?都,同意你?”何忆言大惊失色,一向淡漠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这么多表情变幻着。 “哥,我觉得他是唯一一个了,”邓显思看了眼何忆言,摸出兜里的一块三角形帕子痴痴望着,那还是当初姚骞在寺里见他不遮口鼻,担心他染病亲自给他戴上的。“我们似乎前世,也可能是前世的前世,就曾相遇过。你知道我们在佛寺遇到的,佛家说的因果轮回,以前我是半信半疑,如今,彻底信了。” 何忆言看他那为情所困的样儿,忽的一下就泄气了,这个过于聪慧的表弟,见过的才子佳人不在少数,谈婚论嫁的也有过,可他最终都说缘分未到无疾而终了。几个月前,要说邓显思看淡红尘准备出家他都信,这意外来的太猛烈了。 可看着疼在心底的弟弟,他怎么忍心不管,遂又开口道:“你自小主意就正,我也不说你啥,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和那个杨老板,就是叫云彦的男人的关系?” 邓显思沉默一瞬才回答:“约莫知道,”说完他霍然仰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汉子,眼里流出浓郁的悲伤,“哥我想过放弃,可是,没用。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总得试过才——” “我看你那居士白当了!算了,总比真出家好!”何忆言打断他的吞吞吐吐,他说着一把抓起邓显思的手腕摸脉,“看你眼发青嘴发干,一定没好好照顾自己身体……” 后面的话,邓显思都没听到,他隐约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不知是何人听了他们隐秘对话,但他不在乎,他恨不得都知道呢。 姚骞无意偷听,只是边走边想事失了神,脚步不知不觉跟着放轻,等听到邓显思那段爱而不得的痛诉时,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以致于当了回梁上君子。他并未听前面的话,只那愁肠百转的“不甘心”三个字就听的他又气恼又同情,心思烦乱间转身便离开了。 同样理不清心头情丝的邓显思,也暂时将感情抛之一边,专心做起事来,带着襄理满山转、满洞钻勘察煤矿采用情况,分析评定后续采煤方向、方法,还教胡清等人如何更省力、更安全地挖煤,以及储存、运输、分类煤炭等,做完这一切就用了四五天时间。 期间,邓显思非必要不找姚骞,姚骞非必要不见邓显思,专心查看士兵训练、马匹驯养及矿区衣食住行和日常花费用度等情况,也抽空和江汉源、陈冰、艾小米、胡清、沈文、陈金秋、鲁涵、岳师傅、何家父子、大个刘、宁娃等人相聚,共商事宜。 如今,矿区一切步入正轨,姚骞过问了他们各自的事务,以及家属生活,原则就是,愿意来附近的就搬到王家角村,反正村子里如今基本都是他们的人了。尉家老房在征得主人同意后,已经成了他们的据点之一。不愿意搬来的,就尽量调整时间,空出和亲人团聚的日子,不该因公废私。 众人对如今光景较为满意,全心全意出才出力,一心只为更远大的目标而奋斗。 也就是十几人相聚那晚,姚骞和邓显思同桌共餐,谈论间,二人再次找回了曾经志趣相投相谈甚欢的记忆,近日那种不知如何面对的难堪氛围得以一扫而过。 邓显思一针见血地挑明道:“从年前新府军和靖原军采买军需严格训练的消息来看,他们不久便要展开决战,诚然,决战并非一仗之功,不出所料的话,上半年都无安稳日子,届时,孰胜孰败,必将有个结局。” 一段话落,杯停了,迷糊的眼清明了,十几个老年、中年、青年汉子,都把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邓显思,继而慢慢转向姚骞。 第141章 姚骞迎着众人郑重又期待的目光,举高了手中的酒碗,轻松舒朗地笑着说:“邓兄眼光独到啊!不过愁什么!咱不是一直在准备着吗?他们打的猛了,咱就跟着热闹热闹,早日有了结果,等于咱早日有了机会。不想那么多,该干啥干啥!其他,都会有的!” 鲁涵第一个举碗附和姚骞道:“都会——有的!” 众人互相看看,渐渐都恢复了笑脸,邓显思拿过老何大夫的酒碗和姚骞碰了碰,眼里的恋慕更甚,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纯良笑容道:“姚团长所言极是!我敬诸位大哥!愿与诸位共襄盛举!” 江汉源、沈文几人呵呵笑着不说话,何忆言、老何、岳师傅眼神在姚骞和邓显思之间转来转去,其余几人目光始终追随着姚骞等候姚骞的示下,毕竟,邓显思是顶着高苓的名义来的,尽管他是何大夫亲戚,但他们大都持谨慎、观望态度,没有与邓显思过于亲密。 热烈的气氛中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声。 姚骞自然感觉到了微妙的气场,脑海里闪过近日他反复梦到的一个画面,画面里邓显思一身僧袍,头顶戒疤醒目,他看向自己时那欲语还休悲喜交加的眼眸,总在醒后挥之不去。 挥散复杂思绪,姚骞把手伸向宁娃,宁娃机智地从旁边递来干净的碗,姚骞接过专注地将酒倒了小半碗,然后双手举给老何大夫,老何大夫犹疑一息欣然接下。 “咳”,姚骞清了清嗓子,温和地说:“大家手里的酒,是我们——所有人齐心协力换得的,外面的一片安宁,也是我们左手拉右手争来的,不久的将来,我们这里会坐更多的人,外面的安宁将更广阔,我们需要彼此,我,感谢每一位!”他站起身,将庄重而真诚的心意通过目光传达给在座的每一人,举着碗从岳师傅、老何大夫开始,与众人碰杯,随后众人同饮,觥筹交错。 一句话,众人都明白了意思,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愉悦的。酒桌再次恢复热络,这一回,是没有隔阂的热络。 星空下,云彦坐在山峰最高的地方,捻着手腕上的金刚菩提,眼中一片星河无垠。 佩娘抱胸站在他身侧,望着他孤独的侧影,沉默半晌轻声道:“您要是想了,随时都可以加入他们。” 她以为云彦在羡慕下面的热闹,不知云彦揣测的是姚骞对邓显思改变态度的原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不然,青年即使为了大业妥协,也不该是这样的情形。 这一夜,还发生了一件超出所有人意料的事,那便是深更半夜,有人悄无声息摸进了矿山深处,而没有惊动任何守卫。 姚骞将马灯往那人跟前举了举,一身脏污配一脸泥灰,完全看不清真容,垂眸扫到细腻的一小块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那人的帽子扯掉,那人慌乱地抬头遮挡散乱的头发,霎那间,二人对上视线,同时惊叫:“是你!” 旁边押人的陈金秋跟着惊呼:“你们认识?”正是他听了狐狸老大的手下传来的消息,才能精准无误抓住了闯进来的小贼,但对姚骞的解释只能是他喝多了睡不着上茅房,碰巧发现了敌情。 气场不对的二人认出对方后,就卸下了露在表面的防备,姚骞一个眼色,陈金秋放开了对华南阳的挟制,华南阳挺胸抬头,从兜里掏出帕子擦拭逃跑摔倒时沾在面上的雪,此刻自然都是水渍。 姚骞略微松了口气后,睡意就袭来了,他打个浓浓的哈欠嘲讽道:“我很好奇,堂堂振华商行二东家华家大小姐,怎么会跑到我们这当——不速之客呢?” “女的?” “小姐?” 陈金秋和鲁涵齐齐瞪大了眼珠,目光在眼前这个身形瘦小但衣衫褴褛的汉子装扮的“客人”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瞟着,怎么都没瞧出有一点儿女人样儿啊! 华南阳英气而凌厉的凤眸瞪了两个没礼数的家伙一眼,二人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斜眼看着华大小姐趾高气昂反唇相讥:“我也很好奇,远道商行东家的——浪荡弟弟,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骑兵团副团长?还是说——”华南阳往姚骞跟前跨进一大步,仔细盯着那张会演戏的脸,“你从来都不是杨老板的弟弟,杨老板另有其人?” “哼!”姚骞冷笑一声,当贼的还质问起主人来了,这姑娘料定了自己拿她没办法,真不知该说她胆子大呢,还是掌握了更多东西,他没有继续拐弯抹角,冷冷问了一句:“你几个人来的?” 华南阳不答不问,耸了耸肩,随后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姚骞来回走了几步,头一回碰着难缠的主,还是个没打过太多交道的女人,猜不透心思,便不猜了,吩咐鲁涵一句:“客人困了,别打扰她睡觉!”扭头带着陈金秋离开了。 夜风凄凄,姚骞站在原野上眺望暗淡的雪地。 “我已经察看一遍各处守卫了,都很警醒。应当没有别人了。”陈金秋站在一旁禀报。 “今夜负责值守的首领是谁?”姚骞轻声问。 “陈冰,陈教官。”陈金秋略作思索后肯定道。 因为他们都是跟着姚骞的自己人,而姚骞没让他们正式加入骑兵团,所以几人都称作教官,没有什么军衔军级。 姚骞轻声叹息,“不用跟他说了,那婆姨一看就守了不止一天,问题不在他们身上。你去睡吧,其他的明儿个再说。” 陈金秋迟疑地点点头,片刻后,转身离去。 呼-呼-呼,闭上眼感受着夜风吹在脸上带来的冰凉,仿佛有风吹进头脑中,吹散了一丝烦乱,姚骞转身正对着风来的方向,突然,鼻尖一动,睁开了眼睛。他朝前走了几步,再次闭上眼屏息凝神听着风吹过枯叶的轻微声响,“咔”,细枝断裂的声响。 “出来吧!”姚骞睁开眼睛,看着远处近乎一人高的一片灌木丛。 沉默在四周笼罩。 良久,云彦一身黑色大氅从灌木丛走了过来。 姚骞不眨眼地望着他向自己靠近,他垂着双眸停在了自己两米外。 又是一阵沉默。 姚骞从头到脚看了遍自己的枕边人,伸手搓了搓脸颊,两个跨步钻进了那高大的怀抱,那人顺势抖开大氅裹住了他。 “是你发现了华南阳告诉陈金秋的?”听不出喜怒的话音从怀里传来。 云彦低声回了个“嗯”。 隔了半晌,姚骞又问:“除夕喝醉那回,我应当问过你,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我身边?” 寂静无声。 一刻钟后,姚骞才听到“有时候”三个字的答案。 姚骞没有放过他,继续逼问:“集训班被袭那夜呢?” 天没亮,尉家老宅邻居家的屋子就亮起了灯,小杨一夜未睡赶到这里来请罪,刚等回了同样未睡的东家,他就低头认错:“是我没做好,让她顺藤摸瓜进了公子营地,请您责罚。” 云彦把脱下来的外衣扔到炕上,转身深深看了眼小杨,发现他的鞋尖全是湿的,可见是自己一人连夜在雪地奔跑导致的。没有责备的话,只有就事论事,“问题出在了哪一环?” 第142章 在云彦与杨老板追查事情根由时,姚骞叫起了江汉源谈事。一个月来,矿山的大事是由姚骞和众人商定的,小事是几位教官决断安排的,而不能决断的要紧事,基本是江汉源处理的。 顶着姚骞师哥的身份,江汉源算是享受了把当官的滋味,尤其是肩负了各项物资的需求统计、采买、调度、分配,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员管理重任。整个矿区如今近千人,要说姚骞是最高长官的话,江汉源就是最高副长官。 和云彦简单分析了华南阳出现的目的及原因,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她顺着军火的去向一路追过来,而之所以能进到矿区深处,绝对是有人帮了忙,直接间接、主动被动不论,都说明有人没有守住秘密。 这令他十分不安。官兵增多的弊端已经显现,他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或许,华南阳的出现是好事,它在提醒他们加强管理、加快进度。 将这些事及自己想法一一说给江汉源后,江汉源感到十分后怕,幸亏来的不是高苓或新府军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考虑到这部分人将来是他们的主要兵力,也是矿山的主要守卫,他们唯有暗中推进改革计划,完善各项管理制度,同时紧密而快速排查有异心、异动之人。 云彦其实给了一个计策,那便是请邓显思帮忙,江汉源对此举双手赞成,认为没有比这更完善的计谋了。 打定主意后,姚骞推说要抓紧实施计划,把华南阳丢给了江汉源处理,江汉源欲哭无泪,可他下面的人出了问题,他理亏,无法拒绝姚骞,但他真心不会对付女人啊!江公子对着姚骞离去的背影捶胸顿足愁白了头。 江汉源到了名为收留实为关押华南阳的洞内,正赶上何忆言和华南阳唇枪舌战,硝烟味都散布到了洞外老远。 “我不信,你的顶头上司就让你这么敷衍我?!”华南阳天不怕地不怕地嚷嚷着。 “我的顶头上司没让我伺候任何人!”何忆言油盐不进道。 “不就是江湖郎中嘛!有什么好得意的!”华南阳气上心头口不择言道。 “不比鸡鸣狗盗之徒得意!”何忆言毒口利舌的本事尽数展露。 “你才鸡鸣狗盗呢!我是——” “你是什么?说啊!来干嘛的?!” 江汉源听的兴起,突然被一个大力拉拽,这才发现抓着自己的正是华大小姐,赶紧就往后退,嘴里直呼:“放手!放手!男女授受不亲!” 华南阳怎么可能放开他,一把拽着他到了何忆言跟前问:“你!是不是管事的?快说!是就让他给我按摩!本小姐胳膊疼!不是就去叫人,叫姚骞过来!” “哎呦,我的胳膊才真疼呢!你再不放开它就断了!”江汉源咿咿呀呀叫唤着,用了个巧劲挣脱了华南阳,赶紧躲到了何忆言背后。 何忆言大吃一惊,唯恐被华大小姐赖上,也往一边躲去。于是,华南阳就看到两个汉子你躲我身后,我推你向前,拉拉扯扯不停歇,对自己避如蛇蝎的姿态真令人气愤。 华南阳嘴角一勾,出其不意闪到二人身后,从中间伸手一左一右勾住二人脖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躲我?那我还赖上你俩了!” “我有事!”二人异口同声。 “他俩叫什么?”华南阳扭头问旁边的鲁涵,鲁涵头一回不结巴且字正腔圆指着江汉源说:“江汉源——何忆——” “不要说!”江汉源和何忆言阻止的话居然没快过结巴的鲁涵,鲁涵最后发出一个“言”的音节,呆呆地看向同时扶额的江汉源和何忆言。 “江汉源!”华南阳跟着喊一声,引来江汉源一个白眼,“你应该是个管事的,没猜错的话,是姚骞派你来的吧?”华南阳说完,又把阴森的笑脸转向何忆言道:“何忆言!”何忆言回她一个冷眼,华南阳当做没看到,继续说:“你是军医?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她总结道:“你俩比姚骞有意思!” 双手齐声拍了把二人的后背,她坐回木板做的条凳上,翘起二郎腿使唤道:“现在!”华南阳伸出一指对准江汉源,“你去给我准备热水洗漱,然后我要吃饭!” “我不是你的小厮!”江汉源怒吼! “你给我开活血化瘀的膏药来!”华南阳手指移向何忆言,没有理睬江汉源。 何忆言没说话,冰冷的眼神回视着大小姐的凤眸。 华南阳撩了撩碎发说:“不想干啊?很简单!放我走!” 江汉源和何忆言对视一眼,无奈任命各自行动。 二人一走,华南阳立即把挑衅的目光转向鲁涵,看到鲁涵像根柱子似的杵着,她嘟囔了一句“阴险狡诈”,不再看鲁涵,专注梳理起自己四天没打理的乱发。 当初听到骑兵团副团长消息时,结合之前查到的蛛丝马迹,她就和她哥猜测,他们转手的军火可能到了骑兵团那儿,可怎么查都没找到实物。于是,她便利用了一下美人计,私下找了一回跟从李八子的手下。一个仙人跳,那人不得不说出了解的一点内情,那就是他听闻兄弟无意漏出一句:弹药好像进了山。 不得不说杨老板的人非常谨慎,他们都是几拨人分段运输,然后几次转运,才在粮食中藏着弹药进了矿山。 看到姚骞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的推测都对了,只不过,真正的“杨老板”到底是那位看似软弱实则强硬的杨老板,还是姚骞这个杨老板的弟弟,抑或是当初的“捉刀人”扫雪的管家呢? 不用多看,她就知道这个矿山秘密不少,所以才会严防死守,如果不是自己有祖父传授的特殊技艺,还真不可能进得来,又何谈探究实情。不过,显然姚骞对他们一家也有所了解,否则,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直接处理了,而不是举棋不定。 如今,还是不能拖太久,不然她哥和祖父绝对会采取行动,届时,反而会破坏自己的计划,华南阳心里盘算着。 第143章 矿山营地这两日一切照旧,可明眼人都能看出,风平浪静仅是表面现象,实则暗流涌动内藏玄机。 胡清和艾小米、陈冰三人将姚骞堵在洞里,询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姚骞假装不知,反问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信以为真,这才一一说出了两日的变化。 胡清说,他发现许多士兵变得神神秘秘,似乎在暗地里密谋什么,还有两个排长过来跟他打听邓显思的来路。 艾小米说的更离谱,说他撞见两个小兵偷偷议论,他们斥责姚副团长独吞了煤矿收益,并准备把煤矿全部卖给邓显思,然后携款去海外。 陈冰的消息是,高苓已经发现了姚骞在矿山私藏骑兵、军火,准备投靠新府军,而邓显思真实身份是新府军,高苓可能不日就要派兵来消灭矿区的官兵。 神色严肃地听他们说完,姚骞蹙眉沉思须臾,扫视一遍三人凝重的神色,小声问:“你们觉得呢?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三人略作思索,陈冰摇摇头,艾小米淡淡道:“半真半假吧。” 胡清看二人都跟忘了初衷似的,只得他开口了,遂挑明道:“他们说的,自然不会是真的,关键是,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出现这些谣言?这才是我们要查清楚的,是否有人故意散布谣言,以掩盖其真实目的。” “不无可能”,姚骞沉吟道:“我当那几人是跟我不熟才会举止怪异呢,原来是心虚啊。” “意思是你也听说了?”胡清问。 “对,就在晚饭后不久,我撒了泡尿,听几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姚骞若有所思,“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几人沉默片刻,姚骞又说:“这样,你们回去暗中留意着,看看还有什么动向吗?若是能打听到谣言源头更好。” 姚骞的话,引来三个人晦暗不明的眼神,胡清忍不住问:“就这样?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我们是想问你那个邓显思,到底怎么回事?他可信吗?有没有隐患?”艾小米问。 姚骞直视三人正色道:“他的人,你们,可信可不信,但他做的事,可信,我们应该通力合作。” “你这么说,我们就懂了。”陈冰表态。 “可我还是心里没底,他左一句高团长,右一句骑兵团的,不能把我们卖了吧?”胡清犹疑道。 “用人不疑。”姚骞没有多言。 胡清还想刨根问底,艾小米拦住他,扭头问姚骞,“集训班有几个人找我们递了消息,想跟你干,你是什么意思?” “都有谁?”姚骞问,“他们不知道——咱这吧?” “当然不知,这点你可以放心,是钱二送来的消息,我昨日在镇里见的他。他代表了雷子、豆苗那一班人,总共十三个人。”艾小米说。 “无利不起早的东西,是听着大姚当副团长才来的吧?”胡清不屑地嗤鼻。 “我没给他们准信,就是跟你说一声这个事。”艾小米始终云淡风轻。 陈冰突然开口道,“他们以前也没见跟你多来往。” 陈冰的话是对艾小米说的,艾小米回他一个无所谓的微笑。 “那就等等看,最近估计——”姚骞正说话间,就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沈文的询问“姚团长在吗?” “沈兄,我在!”姚骞急忙起身应答。 没几步的通道里,沈文走在中间,一左一右跟着两名连级军官,都是沈文的心腹,三人俱是一副惊慌失措如临大敌的神色,使得陈冰三人心里一凛,跟着姚骞迎到沈文面前。 “你们也在,正好,来,”沈文说着把左手边的汉子往前拉了一把,“你跟姚团长说,你为啥要和狗娃吵架!” 那汉子本就心惊胆战,一下被推到几个教官、上级中间,更是羞愧难当,他朝着姚骞点点头,抬起头已是气愤至极,语气间不免失了几分理智,指着旁边的狗娃说:“我早起让我的人去寻他商量今日巡查事宜,却被他扣下了,还说是我的人不安分,要重新投靠高苓,但又拿不出证据。我要不回人,没办法找到了沈营长,请营长给我们主持公道。”说着说着,七尺大汉还委屈上了,眼底都泛出了红丝。 狗娃,就是当初替手下领了姚骞小黄鱼的那个小个子头头儿,他一直是沈文的人。他显然比先开口的汉子冷静,口齿更为凌厉,语气平静地问:“诉完委屈了吗?诉完了该我跟几位长官解释了吧?” 汉子一急,差点破口大骂,但碍于当着众长官的面,生生忍住了,只吐出一个敢怒不敢言的“你——” 狗娃没安抚那位的意思,抬手朝几位长官敬了个礼,条理清晰地道出原委。 原来是他昨夜巡逻时,听到几个士兵商量着推选带头人去找邓显思的襄理,目的便是为邓显思提供想要的情报交换各自想要的利益。因为离得远,他没看清几人相貌,但记住了几个声音,正巧今早过来的人是其中之一,他便扣下询问一番。然而那人还是个硬茬子,一见自己长官到了,反咬一口,说狗娃逼着他同流合污共同出卖矿山情报给邓显思。 因此,他们两个长官才争执起来,又求到了沈营长面前。 狗娃一说完,眼红的汉子就脱口争辩,“他不过一个普通小兵,连个班长都不是,能知道什么情报?!” 话一出口,就引来几人侧目,沈文急忙按住愤愤不平的下属,低声怒斥:“保密规矩你都学狗肚子里了?堂堂连长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营长,我都啥也不知道啊,他能知道啥?”红眼汉子直接反驳起自己长官来,沈文抬手想抽醒他,被姚骞拦住。 姚骞没有怒火冲天,而是沉声问他:“牛贵贵对吧?” 牛贵贵双脚一碰,高声敬礼:“请团长训话!” “我问你,你手下有多少兵?”姚骞语气听不出喜怒。 “116人!皆是一等骑兵。”牛贵贵朗声回答,仔细听,他话语里还有一丝骄傲和得意。 “狗娃他们连里多少人?”姚骞问。 “95人!有一半一等骑兵!”牛贵贵答。 “你们一周巡几个夜?”姚骞接着问。 “一三五,三个半夜,”牛贵贵回答地依旧很快,却不知他的有问必答让胡清、沈文连同狗娃都不忍再听。 “每回巡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吗?”姚骞又问。 “不是,虽然会换,但我发现,一般我们都在西北侧。”牛贵贵说出了自己总结的经验,以为会得到长官夸奖。说完,才发现姚骞不再问他了,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他小幅度转了转眼珠,发现大家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盯的他心里直发毛,手足无措间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沈文。 沈文掩面长叹一声,“唉!” 牛贵贵急了,忐忑地小声问姚骞:“团长,我说的不对吗?” “对!你说的很对!但,你知道的——”姚骞犹疑地拖着尾音,牛贵贵一颗心悬的老高。 狗娃看不下去了,朝那个傻子说了姚骞的下半句,“太多了!” 第144章 今日天阴,光线本就不足的洞内更加昏暗,微弱的油灯下,华大小姐靠着墙昏昏欲睡,何忆言阴着一张俊脸给华大小姐做艾灸。她确实伤到了胳膊腿,毕竟是来刺探情报的,遇到抓自己的人怎能不拼命反抗,而人家把她当死敌,留下一命就不错了。不过,她生性好强,不愿说出痛来,对于一般的疼痛从小就忍习惯了,她可是华家人! 华南阳沉思间,外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何忆言正疑惑呢,华南阳腾地站起来,何忆言猝不及防,手中的艾柱差点碰到华南阳小腿,他手腕一甩,艾柱掉到地上。华南阳只扭头扫了眼,没说一句话匆匆往外走,何忆言“哎”了一声,却不得不用鞋底捻灭艾柱,才追出去。 华南阳并未走多远就被鲁涵拦住了,华南阳好说歹说鲁涵不放行,二人便动起手来,何忆言一看华南阳那拳脚,坚决不上前而远远看好戏了。有不知内情的士兵过来想要加入战局,被何忆言拦住。他看看眼前一男一女势均力敌的比试,又望望远处一堆人围着嘈嘈杂杂的情景,摸了摸衣兜,咳,没瓜子。 而比试的双方,在发现对方实力雄厚时,内心均起了征服的心思,尤其是华南阳,对鲁涵挑挑眉,扫了眼那边被人群遮住的兄长,专心和姚骞的结巴副官切磋起来。 姚骞对沈文等人的官司没断明白时,就被风风火火跑来的江汉源连拉带拽拖走了,不明所以的众人只得跟上去。 “你急什么!慢慢说,到底谁来了?”姚骞被他的不着调师哥拽的胳膊都快掉了,嘴里没忍住大声问道。 “华北冥!华北冥来了!你还磨磨蹭蹭!”江汉源回头喊了一句。 没想到,他话音一落手就被姚骞甩开了。 “那就更不用急了!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再不来,我都要走了!”姚骞放慢步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部队,声势浩大啊! 胡清等人见少年姚骞挣脱了江汉源散步,他们互相看了看,松了口气,也放慢了步伐。唯有牛贵贵还快速甩着双臂,却突然被人摁住臂膀,他回头一看,惊愕地望向阻拦他的沈文,刚要张口,就被沈文扯到了最后面。 江汉源停下来反问道:“怎么就不用急了,还有,你是怎么预料到的?你到底晓不晓得他是谁?” 姚骞双手背后边走边说:“西北第一世家华家当家人啊!有什么奇怪的?他妹在这,他一个唯妹妹马首是瞻的,不来才奇怪吧?” “他妹?哪个是他——额滴神,你意思是,那个婆姨,”江汉源瞪大眼睛忽的自扇嘴巴,“呸,那位大小姐就是他妹?”一句话问的跟断了舌头似的,眼珠子和下巴也即将落地。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华家就是那个华家啊!”江汉源侧着身子横行,“额滴神,难怪!” “兰林道还有几个华家!”姚骞说着把即将撞到木柱的江汉源推到一边。 江汉源对着柱子愣了一瞬,急忙追上姚骞问:“那她怎么会?你跟他们到底什么情况?他祖父可是新府军的人啊!” “什么叫我跟他们?是我们跟他们,你忘了?咱从祁木匠家出来,还给他们送过礼呢!”姚骞继续答疑解惑。 说话间,二人已经逼近喧闹的中心,有人看到姚骞和江汉源如遇救星喊出了声:“姚团长来了!” 闻言,守卫士兵、围观官兵让出一条路,姚骞穿行至最中间,看到了被小杨和李八子挡住的华北冥。 “骞哥!” “公子!” 小杨和李八子同时出声。 姚骞给两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到了华北冥面前,华北冥唇角噙着笑,望着姚骞不说话。 “在下骑兵团姚骞,暂时统管这里一切事务,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姚骞客客气气道。 姚骞没有点名道姓,华北冥就知道事情好办了,当即对姚骞和江汉源拱拱手彬彬有礼道:“是在下贸然打搅,实在是事出紧急,姚团长、江公子幸会!” “幸会!”江汉源拱手。 三人礼貌友好的一来一往,倒让先前围着的众人、后面追来八卦的众人全都成了丈二和尚,通通摸不着头脑——怎么先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下就这么和谐了呢?这位胆大包天的富家公子,即使身边有两个汉子拼命拦着,他还是一点一点从哨卡冲到了洞口。要不是宁娃、陈金秋、大个刘他们说拦着的那二位是姚团长的人,他们这些守卫绝对不让他们一寸。可就是因为他们有所忌惮,这人才得寸进尺,叫嚣着要见首领,问及原因却什么也不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来找茬的,今日的冲突在所难免,以至于,大家对事情的走向倍感意外。 姚骞扫视一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冲后面的陈冰几人摆摆手,几人立即驱散了围观的官兵,各司其职。 众人散去,远处的切磋现场立时吸引了一些目光,姚骞定睛瞧过去,差点被脚下的煤块绊倒,被小杨和李八子一左一右紧紧搀稳。他站稳后,立即把带着火星的目光转向江汉源,江汉源缩了缩脖子,躲到了后面。华北冥瞥了眼姚骞,沉下脸行步如风奔向那头。 而那边的鲁涵不经意扫到姚骞几人时,手脚立即撤了力道准备停战,华南阳虽然也累的够呛,但不肯落于下风,抓住鲁涵分心的瞬间踢向了他腰侧,专注间反而没看到脚下的煤块,单脚去借力支撑。 眼看华南阳即将摔到先前的伤腿,鲁涵顾不得思考向前跨了一大步,接住了后仰的华南阳。 姚骞几人吓得从快走变成了快跑,仍没赶上英雄救美。 华南阳脑袋往后一甩,看到了他哥惊慌失措的倒影,她心里一揪,从没见他哥如此慌张过,按住鲁涵肩膀就要翻身站起。 不料鲁涵恰好也要抱她起来,当即脚下不稳,膝盖磕在地上,手筋一麻,眼睁睁看着华南阳那条伤腿朝着地面跌去。 十几个汉子看着一位肤如凝脂的长发汉子要从鲁副官手里摔倒,他们自然不会焦急,唯有知情的几人心惊肉跳恨不能插上翅膀或变成长发汉子脚下的土地。 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真有人变成了那几尺土地,那位幸运儿便是看好戏第一排的何忆言。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成了垫子,鬼使神差般自己的身体就躺在了华南阳下面,然后小腹被那个超级能打的女汉子手肘狠戳了一下,何忆言登时冒出了冷汗,不由呻吟出声“嗷!” 极其扭曲的一声呼痛,被赶来的几位恰好听了一清二楚,在场汉子诡异地同时吸了口气“嘶!” 第145章 宝贵俊秀的军医受伤了,还是不能言说的内伤。华南阳和华北冥自觉愧疚,诚诚恳恳和和气气道歉、道谢,并与姚骞达成了永久战略合作协议,然后被小杨和鲁涵、李八子送出了矿山。 也是到今天,姚骞才知道云彦给他的那些弹药是从华北冥手里购得,而他们在很早之前就接触了,并为此冒了很大风险、承受了巨大压力。 请老何大夫为何忆言仔细检查后,确定没伤到要害,姚骞心里的石头才落地。这两位加上岳师傅可是自己求来的宝贝,他们都是淡泊名利之士,为自己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把脑袋别裤腰带生活,自己心里一直感激不尽。屡次跟身边人强调,他们可以不尊重自己,但绝不能对这三宝不敬。 江汉源还曾说,他们的矿山有四宝,他们三人和煤球并列第一。老何大夫擅长跌打损伤等外科,内科也治,只是其祖传的外伤膏药疗效奇佳,别说整个西北,就是全国,也有人不远万里来求药。 而何忆言,不仅学了他大爸的本事,又专攻了西学中的神经学,结合中医理论系统,他能几句话摸准所有人心脉,治旁人不能医的心病。遇见二人,绝对是姚骞三生有幸,而得到二人襄助,更是绝无仅有的待遇。 这里面,一部分是姚骞态度诚恳为人正义,另一方面,是云彦帮他打的基础,即以自己名义广施善举,得到了一些虚名,如此才有了多方认可与助力。说一千道一万,没有云彦,他现在不是当短工就是当长工。 离开两位何大夫,他去看了看岳师傅,老汉吃了晚饭正在灯下刨木板。矿洞条件有限,他们为了住的舒服,都在利用空余时间打造住室,因此,大家现在的卧房基本都是木板墙、木地板、木家具。 华南阳前两日住的其实是他的卧房,他这两日都去挤陈金秋了,江汉源的房子腾给了邓显思及襄理二人,挤进了胡清的卧房,岳老汉和老何大夫一屋,何忆言长住药房。其余人都是三三两两合住,士兵们就按军营规定来了。 “灯太暗了,您怎么不多点一盏。”姚骞边收拾地上的木条木棒边对岳老汉说。 岳老汉头也不抬继续刨,衣襟已大敞,还出了一头汗,他早已将姚骞看作自家徒弟,说话也很随意,“你钱多的花不了了?又不是看不见,浪费那个做甚!” 姚骞轻笑一声,拉了个凳子坐下说:“我这不担心您老眼昏花嘛,万一提前瞎了,我才亏大了!” 岳老汉没什么力道地剜了他一眼,忽的目光一暗,放开了手里的刨子,就着腿边架着的木板坐下,面朝着姚骞问:“你那东家,挺富有是吧?” 姚骞注视着他的目光一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心虚地瞟向岳老汉身下的木板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也没那么富有。” “哼!”老汉冷哼一声,用脚尖踢了下姚骞鞋尖,语气冰冷道:“说的跟我想抢你家粮似的!” “你家”两个字挑动了姚骞敏感的神经,他不由抬头看向岳老汉,岳老汉目光幽幽直视他。 姚骞立即败下阵来,一个短促的眼神出卖了自己,他舒了口气垂下目光坦白道:“他,对我特别好!”一点一点撕着手里的木花,他今夜很想找人说说心里话,所以选中了岳老汉——他为数不多的亲近的长辈。“我是乞儿,从小流浪,见过蝗灾、瘟疫、干旱,没吃过饱饭。咳,不说这些,就是,没有他,肯定没有现在的我。”说着他抬起头看向老汉慈祥的目光,露出幸福的笑容,“没他,我也没机会跟您学拳。” 岳老汉移开目光,不再给他施加压力,“早就看你俩不对劲,唉,世道艰难,你选的路,更难,有个厉害的帮你,或许更好。” 姚骞手搭上岳老汉膝盖,神色里流露出少有的孺慕之情,“我晓得,您若是哪天累了,就直接跟我说,身体要紧。” 岳老汉打开他的手,“切”了一声,“且早着呢!你还是小心自己的屁股吧!” “额!”姚骞一下结舌了,被岳老汉眼神嫌弃了,他正窘迫不知所措,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师弟!” 江汉源焦急的声音响起,姚骞立即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做出责怪的语气,“这个江水水!纯属不让我好过啊!” 话音没落,姚骞就匆匆离开,背影略显狼狈,岳老汉瞟了一眼,又哼了一声,“臭小子!怂了!”心里暗自怒其不争,拿起刨子继续干活! 落荒而逃的姚骞心里窃喜江汉源及时解救了自己,一抬眼,望见远处影影绰绰又围了一堆人,江汉源和后晌如出一辙慌里慌张奔过来,拽起姚骞还发麻的同一条手臂就往人群那边跑。不同的是,这回他没大声喊,而是低声快速地说:“你的馊主意见效了!不过,似乎脱离了预期。你看看,怎么办吧?!” 姚骞另一只手捏住江汉源肘部麻筋,解放了自己的手臂,看江汉源登时眼泪汪汪,他瞪了一眼,点点自己的胳膊,江汉源立即憋回了眼泪。 “怎么脱离预期了?你倒是说呀!”姚骞脚步匆匆,神色却不见惶急低声问。 江汉源吸了吸鼻子,看到靠近他们的几个军官,只说了句“你自己看吧!”便没再多言,哼,谁还不是个少爷呢,人家疼着呢! 姚骞凝神眯起眼睛瞧过去,喧嚣的人群似乎分成了三个组成部分,一队站着十几个士兵,另一队人数较多,有人正在和人少的那队拉拉扯扯吵吵闹闹,而两队人面前的是邓显思及其襄理、大个刘和梁有信等王家角的几位老矿工。由于动静太大,许多不当值守卫巡逻或挖煤的士兵都闻声陆续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一大部分跟在了姚骞和江汉源身后。 人群中,牛贵贵怒不可遏地抓着自己的手下,气急地质问他:“早起你还跟我说他冤枉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人往高处走连长!再说,都是为团长效力,姚团长和高团长不都一样嘛,你们当长官的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小兵。”一个相貌堂堂却睢目(上睑下垂)的年轻汉子说。 “你他娘放屁!”牛贵贵目眦欲裂,扣着睢目汉子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气力,那汉子吃痛想甩开牛贵贵,牛贵贵以为他要反抗,“咔咔”两个动作,牛贵贵卸了汉子肩膀,汉子疼的尖叫出声“啊!” 其余人见状,都激动地劝架、反驳,群情激愤,场面愈加不可控。 “住手!”江汉源运足气息大吼一声。 第146章 沈文从身后跑过去,一脚踹在牛贵贵屁股上,当即留下一个带着黑泥的鞋印,牛贵贵回头看到了盛怒的沈文以及紧跟在沈文后面的姚骞、江汉源。 “我白跟你说那么多了!你是非要我现在抽你吗?!”一向随和的沈文被牛贵贵气的呼呼大喘,拳头举起来又愤恨放下,扭头给睢目汉子接上胳膊,那汉子又是一阵冷汗横流加痛苦尖叫。 其余人也都看见了赶来的姚骞,狗娃带头敬礼:“姚团长!” 牛贵贵跟着敬礼“姚团长好!”嗓音比狗娃高出十倍不止,惹得姚骞不得不怀疑沈文认可他是因为要当喇叭使。 其他人纷纷跟着敬礼,唯有牛贵贵对面的十几人,一个个犹犹豫豫眼神躲闪没有敬礼。 姚骞锋利的目光从狗娃、牛贵贵身上,又到那十几人脸上缓慢而有威视的扫过,最后转向邓显思,对上了邓显思深不可测的视线,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凝望对方。 皮靴轻轻在牛贵贵另一边屁股上补了个鞋印,等牛贵贵蹦起来又落地紧张兮兮时,他才移开视线,看向了要往高处走的睢目排长,冷冷盯了他三秒,等窃窃私语的人声消失了,姚骞开口对牛贵贵说:“前不久,听了海外一位帝王的一句名言,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人往高处走,没错!你有甚不满意的?” “姚团长我——”牛贵贵开口一脸委屈,但狗娃掐了他腰后一把,他下意识疼的叫出声“嘶!” 姚骞没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举手制止了他,转而朝众人说:“事情我都知道了,邓先生是咱们高团长的贵客,也是我们的财神爷,你们若是能直接为财神爷效力,我绝不拦着!兄弟们生于乱世,养家糊口不容易,我都懂!”说着,他忽的提高嗓音,威严的气势倾泻而出,“现在,还有谁想跟邓先生走!站出来!我——及所有教官,欢送大家!” 刚站到人群后面的胡清迈出脚欲上前阻拦,被艾小米拦住,胡清不解的眼神扫向艾小米,艾小米摇了摇头。 “给你们一盏茶时间,想走的站出来!仔细想好了!”姚骞朗声说完,又朝前走了几步,停在邓显思三尺外,看着邓显思说:“邓先生,我们这些兄弟,个个都是好骑兵,出去后,还望您别亏待了他们!当然,关于我们这的一些规矩,希望你们不要宣扬太多。” 被赶鸭子上架的邓显思,在明白姚骞利用自己的一瞬间,心里一片冰凉,前天夜里只留给自己一句“日后还得麻烦邓兄”,直至今夜事发,他才清楚是什么麻烦。要说生气,也气不起来,人家勉强算是提前打招呼了,可心里就跟搅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他可能没太看清姚骞,或者说,他把心上人想的太简单了。可到头来他还得配合姚骞演戏,因为他已经没法拒绝了。 “规矩我懂,”邓显思缓缓说道,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他先暗示姚骞自己会配合他的计划,但也不是完全没脾气,因此远远瞟了眼聚集的众人,话锋一转说:“只是,不知何人误会了邓某,邓某一介商贾,并没有改天换地的本领,一切都是仰仗高团长。只要兄弟们信得过我邓某人,在下愿意为各位在高团长面前美言,也感谢姚团长的成全。” 姚骞对邓显思展露了个无可挑剔的笑容,回过头沉声道:“都听清楚了吧?嫌山里憋屈的就可以跟邓先生去飞黄腾达了,我数三个数!三,二——”姚骞拖着尾音,看到有两个小傻子穿过人群站到了睢目排长身后低着头,“一!很好!剩下的人,以后要是被我知道有朝秦暮楚不守军规的心思,一律严惩不贷!至于这——十六位兄弟,”他停了停话,邪邪地笑了笑,朝邓显思微微挑挑眉,“咱们一起去见高团长!”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了,有的说:“见高团长什么意思?”身边的人立即给他回了好几种猜测。 有的说:“那不是把秘密拱手送上吗?” 一个低到三步之外听不清的声音说:“你傻啊!他们能有机会见到高苓?” 也有人直接高呼:“姚团长别信他们!”“不能放他们走!”…… 被议论的几人也有几个交头接耳低声交流,有几个站的离邓显思更近了些,还有几个摸着枪神色慌张无措,剩下的则是盯着姚骞目光凶狠。 处在热闹核心的邓显思则是一颗心脏怦怦乱跳,他冰凉了许久的心被姚骞一个笑容搅动的即将失控,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很想现在就拉着他的手道出满腔钟情,甚至,将这个人掳走藏在只有他们二人世界的心思,此刻也在脑海里疯狂怂恿着自己。 此刻,更骑虎难下焦急万分的人,显然不是邓显思,也不是姚骞,而是几个试图叛变的带头人,其中数睢目排长最焦心。今天的变故本来可以避免的,一件暗中谋算的事,莫名其妙就被人知道了,还被两头的上级当众拉出来谈论,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如今一切都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了,后面会是什么结果愈加无法掌握。既然危险已经从暗变明,那他怎么也得拼一把,早死晚死不如让敌人先死。 “姚团长!我们不是不讲义气,而是,各有各的苦,您方才说的,有些小的们不甚明白,还请您能给个准信,否则——”剩下的话他没说,孤注一掷的目光朝身后扫了半圈,打定用自己的生死恶心别人,仰起头试图平视姚骞,大声问:“只要我们兄弟守口如瓶,您就不会秋后算账是吧?” 姚骞冷笑一声不说话,下巴随意往侧面摆了摆,“牛贵贵,骑兵团军纪第七条第三项是什么?” 牛贵贵立即碰了碰靴子挺胸答道:“无正当理由逃离战场或防区者,视情节轻重可处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监禁。”他嗓门本就奇高,加上洞壁回音,一下子传出老远,周围没有一人听不清。 牛贵贵掷地有声的话音一落,人群顿时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愕非常,不知姚骞此话何意,更不知下一秒会发生。 睢目排长抬起的脖子蓦地低了下来,悉悉索索摸武器的声音响了起来。 “报告!”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洞口一个汉子举着东西跑过来,嘴里喊着:“报告姚团长!高团长传信!领兵三百即刻出军!” 第147章 “全体听令!”姚骞挺直腰背振臂高呼,“二连、三连!一刻钟后出发!”说着他扫了眼狗娃、牛贵贵,二人当即脚下碰靴敬礼,“遵令!” 二人敬完礼立即朝沈文点点头,各自去集结所领的士兵。 那十几位寻求高升的士兵,被突如其来的军令惊动了,拼死反抗的心思骤然消散了,脑海里想的都是他们该不该听从军令。 睢目排长余光扫到有人迈出半只脚不知何去何从,直觉告诉他姚骞不会放过他们,尤其是先前欺瞒又诬陷别人的行迹,完全没有逃脱责难的可能,他必须利用身后的跟从者拼一线生机。于是众人慌乱不定转身对他们说:“大家莫慌,既然姚团长这么说了,我们正好去问问高团长,咱们是算逃离战场呢,还是逃离防区呢。我们同为骑兵团二连、三连之人,听了军令怎能不从。”他噼里啪啦说完,十几个汉子眼神都变的坚定不少,七嘴八舌喊着“对!问高团长!” 姚骞转身吩咐江汉源准备多少以及哪些枪支弹药、马匹,又吩咐艾小米去准备干粮等,扭头就看到睢目排长一脸无惧无畏地带着那十几人走向自己。姚骞顿住脚步,等着看他们下一步动作。 睢目排长扫了一遍散了大半的人群以及忙碌的他人,确定姚骞身边就剩一个想要谈话的沈文,其余离得较近的便是邓显思及其襄理,他高声喊了一句:“姚团长!”见有人停下动作侧目,他歪着脑袋嘴里没半分恭敬问道:“我们都是二连、三连的,也可以参加行动吧?” “哦?可我记得你们方才想要脱离连队吧?难道说是我听错了?如此出尔反尔,你们当军纪是狗屎?!”姚骞转身正向面对这些人,眼里快要喷出火苗。 那一刻,平日用来训练的洞中校场算是人影幢幢,由于光线不太明,远处的人影只能看到轮廓。又因大家都步履匆匆,更显昏暗而混乱,唯有个别士兵边往某个方向疾走边扭头往姚骞等人的方向瞟,其中之一便是牛贵贵。睢目排长的行为在他心尖插了根刺,拔不出来就会一直难受,是以,当睢目排长毫无预兆地拨手枪瞄向姚骞时,他吓得心都忘了跳,一声破裂的嘶喊脱口而出:“小心!” 瞬息之间,牛贵贵却觉得无比漫长,他恨自己离姚骞太远,恨自己没长翅膀,更恨他轻信了睢目排长把事情闹到无法收场,他瞪大眼睛竭尽全力想让自己一眨眼飞过去,因此,他眼睁睁看到睢目排长的枪口举向姚骞的同时,就被姚骞赤手截走,然后“咔咔”两下,真的就只有一推一拉两下,完整的手枪就被肢解了。 这下,不仅是牛贵贵的眼珠要跳出眼眶,被牛贵贵尖叫吸引的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唰”地一下,姚骞用自己的手枪瞄准了睢目排长,“啪”一声震响,大家的心跳停了一瞬。然后是“啊”一声惨叫,姚骞的子弹射穿了睢目排长举在半空没来得及反应的手腕,睢目排长看着自己腕上冒着黑烟的血洞,眼前一黑就要晕倒,却被姚骞洪钟般的话语震醒。 “还有谁想试试!”姚骞的话是对那十几人说的,但余光却朝两边扫了一遍,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三个呼吸,他冷眼对睢目排长说:“鼓动叛乱,试图袭击长官,本该毙了你,断你腕留你命是不想你父母无人送终!其他人若要效仿,绝不轻饶!” 说话间,牛贵贵等人都已返回现场押住了睢目排长,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睢目排长是为数不多的拥有手枪的军官,枪法不知如何,胆子竟然包天。 大家心有余悸,在沈文眼神示意下,将睢目排长等十几人都押了下去,然后闻着散开的硝烟味自去忙碌。沈文见邓显思慌张地停在姚骞身边欲言又止,颇有眼色地将同样欲言又止的牛贵贵拖走了。 短短十来分钟,邓显思委实天堂地狱跑了几个来回,先是为他的莫名利用气愤,然后又因他的一个眼神沦陷,接着看到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宜,再到他命悬一线自己心惊肉跳恨不能替他挡枪,没想到眨眼间他已经化解了危机,并且雷厉风行处决行凶之人。明明他看着年纪轻轻,却已有了足够的威信,可以靠一个眼神震慑属下,可以轻松把控局势,可以令很多比他年长、地位身份高的人追随,自己对他的了解是不够全面,但仍无法改变越来越为他沉迷的心思。 姚骞随意环顾了四周一眼,官兵们都已躲得远远的去忙自己的了,他便主动往邓显思面前走去,待二人只有一尺远时,他绽放一个和煦的笑容说:“今日之事,太过仓促,我出战在即,你有什么想说的?” 邓显思干咽了口唾沫说:“时间紧迫,我不耽误你们,你先走,我明日去见高苓,把该办的事了了。” 姚骞注视着这位清秀公子澄澈的双眸,看到他坦荡荡的心意,姚骞蓦然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念头,但它一闪而过,自己没有抓住,不知为何自己就十分确信他不会害自己。“行!空了再聊,有什么问题找江汉源或者宁娃。”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等邓显思反应过来想叮嘱他遇事小心时,那人的背影已经成了一团暗影,而他留下的只有肩膀上隐隐的滚烫。他只得在心里对那越来越远的背影说一句“平安回来。” 姚骞和胡清、鲁涵带着二百名士兵,骑着十几匹马在夜色中赶路,胡清念叨着为何突然出军,揣测着骑兵团这次行动的目的、规模,姚骞只能耐心地告诉他,自己得到军令的时间只比他早三分钟。 “不对啊,这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出兵,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应战?咱们到底要怎么打总得有个章程啊。”胡清仍一脸惆怅,挖空心思推测、套话。 “也不算太突然吧,”姚骞骑着小棕媳妇儿走在最中间,随意表达着自己的猜测,头一回骑小棕媳妇儿,他还挺不好意思的,但为了隐藏自己马匹充足的实情,他今晚只挑了十几匹老的、母的马匹上路了,只希望它们都能陪自己顺利完成这个任务。他在照顾后面步行的骑兵、马儿的同时,还得照顾这位兄弟的好奇心,“从年前抢粮开始,加上咱们上次赶走了他们的人,新府军肯定早就想把咱都宰了,战斗应当一直都在准备。”姚骞正分析着,被身后突然追来的马蹄声打断。 第148章 姚骞回头看去,并未看到什么,只听到风中传来一声“骞哥!”那是宁娃的声音,他调转马头退到了队伍外边。 宁娃舞着马鞭,绕着队伍外沿,奔向队伍最前端。 “继续赶路!”见有人左顾右盼影响了行进速度,胡清高声号令。 隐隐看到熟悉的身影,宁娃激动非常,他身下的小棕比他更激动,不等宁娃指挥就加快速度朝姚骞——胯下的媳妇儿奔去。宁娃一看小棕的反应,便确定那个轮廓是姚骞无疑,不管姚骞能不能看清,他都高兴地挥舞起手臂。 而姚骞身下的母马在确定配偶到来时,也忍不住马蹄“哒哒哒”跑了起来。两匹马转眼间顺利会师,在分别了半个来小时后亲切碰头了。 “宁娃,你怎么来了?”姚骞疑惑地问道,毕竟他已下令宁娃在矿区待命了,他想正面对着宁娃,但架不住母马带着他和小棕转圈圈。 宁娃想近距离跟姚骞汇报一下,奈何小棕夫妇左半圈、右半圈转不停,他拉了拉马缰丝毫没用。眼看小棕夫妇似乎准备给小岚生弟弟妹妹,姚骞急忙“吁”了一声拦住了过于兴奋的小棕。 “骞哥!”宁娃激动地没控制住音量,叫完人才觉得不妥,急忙压低声音回姚骞,“东家让我来的,他,他有话跟你说。” 宁娃话里的停顿让姚骞神色一震,下意识朝四周望去,可惜夜色正浓,他的眼里只有山野的暗影没有人影。于是低声问道:“是让你传话给我,还是?” 果然宁娃的脸顺着他的话往远处转了过去,姚骞心中了然,吩咐宁娃说:“你去队伍前面,告诉胡清不用等我,我一会儿就追上了。”看到依依不舍的小棕夫妇,他弯身探过去拍了拍小棕的屁股,像命令手下一般说:“办正事!” 小棕朝他喷了个大大的响鼻,顺着宁娃拉动的力道转身离开了,“开什么玩笑,这两个肤浅的人类,人家只是关心了下媳妇儿的身体,”小棕腹诽着,又朝身后的媳妇儿说了句:“媳妇儿,累了别忍着,该尥蹶子就尥蹶子!天塌下来我顶着!” 小棕媳妇儿回了句:“我没那么弱!”就载着姚骞朝一个方向小跑起来,“开什么玩笑,花将军亲至,谁敢尥他媳妇儿蹶子!”小棕媳妇儿心里说。 小棕媳妇儿跑着跑着,突然背上落下一个重力,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来自兽王的威压,她识相地乖乖听话放慢了脚步继续往远走了一段。 姚骞正瞪眼又眯眼不停切换眺望远处的黑夜时,忽的被拥入熟悉的怀里,他身体一怔,脱口道出心中感慨:“哎呀我的哥哥,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这要是别人,不是把你当神就是当鬼!” 云彦眼神一凛,语气没有任何异常道:“骞宝这是夸我功夫好吗?不过我一不是神,二不是鬼,但是更难摆脱!” 闻言,姚骞先勒停了小棕媳妇儿,然后转身回望云彦自带光芒的、在夜里也能清晰看到的容颜,郑重道:“我没有要摆脱你哥!我只是不想你跟着我这么辛苦,才让宁娃寻你说的,这是打仗,不是儿戏!平时你那么守着我,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很心疼。” 类似的话,就是这几夜他每到无人时,跟一直默默守在身边的云彦说的。如果说最初听闻这个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也把大部分时间用来陪自己,他是很感动、很意外的。可当清楚他为了自己风餐露宿甚至不餐不宿时,他只剩下了心疼和自责。于是,在想明白后,他就跟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汉子说了,奈何人家豁出老脸将“离不开婆姨”的汉子行径贯彻到底,一心一意继续龟息,怎么说都不离开。 对于他家汉子的隐身法术姚骞也是叹为观止,明明自己火眼金睛搜寻一圈,可就是没找着人家半个脚,但只要自己情真意切唤一声“云哥出来”,他保准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所以才说他神出鬼没。 云彦早知姚骞会有这种感受,是以都在尽力隐瞒,他没有和青年争论,而是心平气和道:“你先听我说完关于这次行动的消息,咱们再谈论别的好吗?” “好,哥你说。”姚骞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准确说是加了糖的棉花,大概就是打在了蓼花糖山()上,又无力,又甜蜜,还舍不得。 “我探听到的消息是,兰林道和关中、汉中的新府军已经集结了所有兵力,计划除掉全部靖原军,首当其冲他们要对付的就是骑兵团。为此,他们打算将高苓引出洛平,至白水、甘泉一带伏击,同时,他们会切断你们与其他几路靖原军的联系。为制造假象,他们还会攻击一路靖原军,也就是靖原军总司令那边。”云彦低声陈述着,看着青年星夜里犹不失光彩的双眸,他咽了口唾沫,略微停顿后继续道:“具体细节,我一时半会给你说不完,总而言之,这次不仅是一场战役,而是持续作战,其中,既有高苓和靖原军之间的较量,还有高苓对你的利用、防备甚至设计陷害,没有我在身边,你怎么能尽快获得情报?这么少的兵力,要怎么对抗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还有,你竟然不带宁娃照顾自己,你到底作何打算?你说,换成你,你担不担心?你能做到坐视不管吗?”云彦越说越激动,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姚骞的臂膀晃动着。 而看似认真听讲的姚骞,其实思绪早已分散,因为他一直拧着身子坐着,时间短点尚不觉得难受,时间一久,他的老腰和屁股如同被大力扭着疼的难以忍受。看云彦激动的神色,他就知道其心情复杂,脑子里一时想不出说服他的主意,只得拿出不太光明正大的招式了。 “哎呦,等等哥,等等,”姚骞嘶哈嘶哈叫着,左手拉开云彦放在自己右臂上的左手,转过身背对着云彦,一边撑背揉腰一边咿咿呀呀说:“我的腰,不行了不行了!” 云彦对着姚骞的后脑勺,激动的情绪全被青年一个举动驱散了,他闭上眼深深叹口气,睁开眼抱住了青年的腰低声呢喃:“你呀,绝对是我的克星!” 第149章 正如上次问云彦是不是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他回答“有时候”一样,姚骞很清楚他的意思是“有时候不在”,如果你继续追问,他可能就沉默以对了。这次,姚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非得他在身边才能传递信息,难道别人不会干吗?还是说,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身兼数职? 不过,既然问了也白问,那索性不问了。可他没想到云彦仍然不死心,坚持要跟着自己,即便自己提出让宁娃贴身随行,云彦还是坚持己见,并且还大言不惭说:“你不同意便算了,我不让你发现就是。” 姚骞勃然大怒,再次回头歪着脑袋跟他争论:“哎我就不明白了,为甚非得有你才能传信?你是信鸽吗?宁娃不就是你留给我传递信息的吗?你到底是没事干还是一个人干所有人的事?” 姚骞噼里啪啦说完,云彦就愣在那儿了,他今天真是着急了,忘了有些事他很难自圆其说,“嗯~嗯~”支吾着,他灵机一动,用上了姚骞的招式。他双手从姚骞腋下插进去,轻松提起那扭转的身体,将青年掉了个放在马背上,免得他又喊腰疼。 猝不及防的在马上被抱起又放下,姚骞脑子里闪过一片白光,一下子哑火了,憋在胸口那股气在身体腾飞的瞬间也飞散了。 “我怕你拧着腰。”云彦佯作无辜道。 “你——”姚骞气结,“行吧行吧,你想咋弄就咋弄吧,我没空跟你社嘞(说了),我得走咧!”他用方言快速说着又快速转身,抓住缰绳拉马儿掉头。“走!驾!”姚骞怒吼一声,双腿夹了下马肚子催促着。 身后的云彦心里也很憋闷,不想多言,打了个口哨,黑暗里跑出一匹和夜色分不出彼此的大黑,他最后按了下姚骞的腰,跳到了同样疾驰中的大黑身上。 又一个高难度动作惊的姚骞侧首瞪眼,随即嘴里嘟囔一句:“得瑟甚呢!教你得瑟!驾!”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小棕媳妇儿无奈加速,她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啊! 然而,真正遭受无妄之灾的,不止是战马,还有被战火殃及的百姓。 姚骞看着眼前成为废墟的百色镇,感觉当初和云彦一起赶集的那个后晌如梦幻泡影,难以置信。这个镇子不大,但风景极好,加上此地民众心灵手巧,能制作各种精巧物品,是以被称百色镇。他是亲眼见过这里四季的五颜六色和秀美容颜的,如今俱成焦黑色。若无人们的记忆,怕是会被后人称作墨色镇。 无论是秀丽风景还是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都经不住枪炮的轰击,而那灰烬里一片未烧尽的春联碎片,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福”字,告诉他人这里也是刚过完喜庆的年节。虽然年前人们还遭遇了一场疫病,可他们仍然满怀希望地贴了红色对联,写下各种祝福,最终,“福”却以他们无法承受的方式留下了,家园付之一炬,贫民流离失所。他很常规地猜测,应该有一些人,连生命也灰飞烟灭了。这个一些,可能是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大概有多少,他无法常规推测。而这一切,与他有直接关系。 他们一路疾行赶回骑兵团驻地,补充了一些武器、马匹、口粮,按照高苓命令马不停蹄向一路靖原军驻地方向行军,中途又收到密令,他们不得不改变路线执行截断或销毁新府军军需运输道路的任务。 那个地方就在百色镇附近,说来很意外,也很碰巧,新府军居然取道联山脚下。因为当初的谣言,联山几个月鲜有人至,新府军将领大约有勇有谋,选取了意想不到的别人不敢走的路运输军火和粮食。 姚骞和胡清带人在云彦情报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了准确位置,却发现对方人数比他们多了三倍。力量悬殊太大,他们只能智取,可对方早有准备,陷阱挖了很多,胡清一气之下命人实施火攻。火势乘风变大,渐渐失去控制,燃向了小镇,烧毁了百姓家宅。而他们不但没来得及通知,更没空救火,因为敌人发现他们后,展开了疯狂追击,用大量重枪械将他200多人的队伍逼到绝境,最终能站起来的只剩三十来人和十几名缺胳膊少腿的伤兵。 逃出生天后,他本想令能动的人把不能动的送去医治,胡清却坚持要带着三十来人去捡拾能用的枪械。不料,遽然发现许力强带人在后面抢战利品,这时,新府军的人也来打扫战场,双方交火,胡清等人才退了回来。彼时,姚骞和鲁涵、宁娃、牛贵贵、狗娃几人帮伤兵简单处理伤口。 再后来,他命令牛贵贵和狗娃负责带人将伤兵送到最近的陈剑所在靖原军驻地救治。他和胡清、宁娃、鲁涵四人,准备伺机在赶走许力强的新府军后面抢些武器,敢这么做的原因是,他出发前就让陈冰带领100多人跟在他们后面十几里外。大火冲天时,他们必然会发现,算下来,他们也该来了,到时,必然能趁乱打新府军个措手不及,夺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塔,塔,塔,”不用回头,姚骞也听出了云彦的脚步声,站在断壁残垣中的他,内心沉重到无力呼吸。 其实,对于这场战役的结局姚骞早有预料,毕竟他有云彦给他的较为详细的情报,但有的他能说,有的他不能说。不是他要见死不救,而是一旦说出一些不合理的事情,就会引人猜疑。没人会相信他是靠云彦的帮忙获得秘辛,绝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朝秦暮楚,甚至会把他当做新府军的内奸,在里应外合对付他们。 所以,他除了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前提下尽力保全属下的性命,其他什么也没做。可身边之人也倒下了一大半,他有些后悔没禁住胡清祈求带他来了,但当初那种情形,似乎真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彦默默走到姚骞身边,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却紧握的拳头。近三天,云彦总能找到无人的时机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告诉他一些新得的消息,嘱咐他注意吃东西睡点儿觉,而他没主动跟云彦说过一句话。或许,云彦能有机会来到跟前,是他绞尽脑汁找出时间避开了众人,不然,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的独处时刻呢。 “要不,你们都去陈剑那儿吧,那些枪支弹药,我找人给你们弄过来。”云彦转到姚骞面前,望着青年空洞的眼神,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姚骞果然抽回了游走在硝烟中的神识,他凝望了云彦须臾,轻声问:“你手下很多人吗花将军?” 第150章 云彦很高兴青年终于同自己说话了,连着几天抱着沉默的姚骞,他都害怕青年再不理他,可他不能多说,怕扰乱他心思影响他打仗。没想到骞宝愿意跟自己说了,竟是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略作思索,云彦答道:“现今比以前多了一些。” “哼,”姚骞一声轻嗤,移开视线,结实地抱住了云彦,云彦受宠若惊,赶紧将爱人搂的更紧。 “哥你发现没,只要遇到你不想跟我说的,或者不能说实话的时候,你就会用一些模棱两可又无可挑剔的话回答我。”青年的嗓音响在耳畔。 “师傅你总是用一些模棱两可又无可挑剔的话应付我。”一个稚嫩而略带浑厚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云彦心神震荡恍如隔世。他深吸一口青年身上的烟尘味,把头埋在青年肩颈说:“因为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啊,你晓得的,我都——” “你都交给小杨了嘛,我晓得。”姚骞打断他的话,“你找个地方去休息吧,对了,不如,去看看咱们的小院,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修葺的可能。这几天跟着我不眠不休的,别让我担心你,好吗哥?” “嗯,”云彦低低应了一声,他本想说他是从那儿赶过来的,但不想姚骞再徒增思虑,就没告诉他自己已经尽力保全了小院。大火烧起时,他吩咐跟着他的黑豹和狐狸去救火了,不过二妖精力有限,其他没变形的动物也帮不上忙,院门和那棵桃树烧了一些,其他都保存住了。 “你一会儿作何打算?去陈剑那儿?还是去寻高苓?”云彦忍不住心里的忧虑问,毕竟他的骞宝这三天也没怎么休息。 “先去见一下陈剑,我骑马快,晚上来寻你。”姚骞如是说。 “行,那我走了,有人来了。”云彦说着把自己的水囊塞到姚骞手里,转身跳到了黑墙后面,姚骞回头望去,看不到任何踪影。过了半晌,远处才有零星的脚步疾行声传来,姚骞不得不感叹,他家云哥怕是顺风耳转世吧?不,应当是千里眼加顺风耳合体后的转世。 云彦这一等就是大半夜,本以为姚骞要食言了,但他还是顶着一身疲惫回来了。简单洗漱后,姚骞还要闲话幸存的小院,被云彦按着躺下,不过一盏茶,他就沉沉入睡了。 翌日立春,却是阴云一片,云彦昨夜就知道姚骞今日还要离开,便早早起来在灶房翻出昨晚磨好的糯米面,开始做起了元宵。其实,明日才是上元佳节,但他记得青年爱吃,不忍他今年又吃不上,所以提前准备了。上上世,还是垂髫的姚骞尤其爱吃元宵,是以吃腻了外面卖的,就嚷嚷着要去外地寻元宵吃。 为了哄娃,他跟着外面铺子里的师傅学会了做元宵,然后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做出了小家伙想要的口味。换来的好处就是,那个上元节晚上,小娃在他肩上骑了一晚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不时咯咯直笑,还亲了他的脸颊。然后——那天他彻夜未眠。 可能是最近与姚骞失去了往日的亲密,云彦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从前的事,以此来推断姚骞到底在想什么、自己该怎么哄他。 姚骞没想到一睁眼,就闻到了淡淡的山楂味,他以为是冰糖葫芦,没想到云彦正在品尝元宵。 云彦也是元宵煮熟等待姚骞醒来的间隙,才想起许久不做,这碗里的元宵不知是什么味?万一不好吃,他就赶紧端走倒了。于是他夹了一颗放进嘴里,仔细品尝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不巧,被睡眼惺忪的青年看到,估计青年要怀疑他吃独食了。 姚骞其实并没看清云彦吃的什么,因为天尚未大亮,屋里也没点灯,他只看到云彦在吃东西,被自己发现后还露出了忐忑的窘态,这一难得的情形令他好奇心大作,直接爬过去凑到碗边一瞧,立即惊喜出声:“元宵?今儿个已经十五了吗?” “十四,醒了就起吧,”云彦咽下大半个元宵温声回答。 “我没看错吧?居然是山楂馅的。”姚骞说着就拿起筷子去夹元宵。 “哎哎,算了,”云彦本想提醒青年没洗漱,可元宵已经进了青年的嘴,他只能罢休,也不常这么做,偶尔一回无妨。 “嗯嗯,好吃!”姚骞嚼了一口就含糊地说,同时朝云彦竖起左手大拇指点头称赞,连续吃了两个元宵,他才接过云彦递来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说:“哥你是怕我吃不上元宵提前准备了,”说着他突然愣怔起来,他想到外面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烬,自然没人卖元宵,小院也没第三个人,那么,碗里这么好吃的元宵就只能是出自眼前这人的手。 云彦见青年突然低下头不说话了,还以为他怎么了,急忙抓住他拿着筷子的手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骞宝!”另一只手抓住姚骞肩膀摇晃着,谁知青年的头更低了,随之还用力摇晃两下,告诉自己他没有问题。 姚骞不敢开口,他一开口就会泄出抽泣声,借着抓外套的动作,他转过身边穿衣服边闷声说:“我去趟茅房,”然后背对着云彦穿外裤、下炕、出门,动作没有一丝间歇,可云彦还是听出了他的浓重鼻音。 云彦对着元宵沉默一瞬,起身去灶房端其他的吃食。 饭后,姚骞擦把嘴就要离开,站起身又顿住了,他看着收拾碗筷的云彦问:“哥,我今日去陈剑那看看情况,后面很可能去别的地方,你——你预备如何?” 预备先刷锅洗碗的云彦瞪着眼瞅了姚骞须臾,才彻底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同时想清楚了饭前青年异常举动的原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挽起的袖桶,把托盘放在炕桌上,对姚骞坦诚道:“我会跟着你,”说完,他意识到这句话又有歧义,遂补充道:“你不用等我,我能追上你。” 短短几句话、几个动作,看的姚骞更心酸了,他无声叹口气,扬起嘴角笑了笑说:“那我先走了哥。” 屋外,小棕媳妇儿嘶鸣一声道了句:“不用挂心”,扬蹄窜出了没门的小院。 屋内,云彦抠掉指端的一点面泥,端起托盘出了房门,一只脚跨进灶房门槛,听到了头顶狐狸的声音,他退后几步仰起头,果然看到了赤狐正慌张地望向自己。 第151章 赤狐告诉云彦,主天一带着狼子狼孙闻着人肉味,闯到了联山上,吃掉了云彦不让兽族动的一些新鲜尸体,还拖走了一些,他和黑豹劝阻无果。 云彦听着,望向远处联山的眼里射出凛冽寒光,一掌拍在石桌上,石桌应声而裂,一分为二。 他此前专门让黑豹和赤狐传信给所有兽族,最近不要在联山上捡尸体啃,主天一不可能没收到消息。之前两回异象,姚骞已经有所疑心,若是再出现类似情况,他必然会追究到底。 然而,现在事情已然发生,他只能让情况更混乱了,于是他安排赤狐率领熊老二,一起带着豹族、熊族去附近的战场捡食新鲜尸体。 “骑兵团那个光头,是个隐患,你们顺便解决了吧。”云彦神情淡淡吩咐赤狐。 赤狐领命,犹疑着问了句:“那你这边,黑豹一个够用吗?不如我把獾老大叫过来顶两天?” 云彦想了想说:“不必,我叫兔老大过来吧,獾老大有自己的任务。”他垂眸捻着佛手串,蓦的扭头问赤狐:“王宸婆姨,就母老虎木兰,喜欢宝珠是吗?” “是呢,”赤狐恭敬回道。 “手头事忙完,寻小杨取颗宝珠,然后做生辰礼送给木兰,请她有空来城里坐坐。”云彦淡淡道。 赤狐颔首,云彦摆摆手,他转身化作原形三两下跳到窑洞顶上不见踪影。 云彦叹口气,扫了眼裂成两半的石桌,扶额叹息,“真是麻烦!” 由于骑兵团兵力不足,高苓便命令姚骞及200来名新兵听从的副司令差遣。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保存自己为数不多的老兵,可上面调兵他不得不出人,是以便让姚骞去送命、应付。 姚骞便顺着他的意,领着新兵第一回上战场就吃了败仗,然后新兵四散逃走,姚骞也没了踪迹。 许力强趁机去找姚骞,想以他出兵不利的罪名让高苓问罪,结果路遇野猪群,属下基本都受了伤,许副团长直接被野猪咬死了!高苓闻信急痛攻心,彻底病倒了。 当然,高苓是真倒了还是假倒了,外人不得而知,陈剑只知骑兵团基本无兵可用,就命逃出生天的姚骞领了他的一个团,跟着自己东征西讨。 陆陆续续打了一个多月,双方都兵力大减损失惨重,才颇有默契的偃旗息鼓暂时停战。唯一从这场战役中获利的,就是姚骞。他不仅收获了200名新兵补充矿山队伍,还凭着指挥若定神机妙算取得了仅有的几次小胜利,赢得了上下官兵一致称赞,得到了所率部下的拥护。 领着五百多官兵回到骑兵团驻地,高苓识趣地退居二线,说他膝盖的伤加重,难以站立行走,把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姚骞。 张狐狸见势头不对,一方面假装服从姚骞的领导,一方面暗中谋划除掉高苓、姚骞夺取团长之位,最终被姚骞和宇文湛、曹宏奇合力抓捕,将其弄成残废关进牢里,后被曹宏奇折磨至死。 没过多久,高苓彻底瘸了,姚骞顺理成章成了骑兵团团长,伤愈的胡清、宇文湛任副团长,江汉源是参谋长,曹宏奇、陈冰、艾小米任参谋。 风云突变暂且尘埃落定,姚骞和云彦回到了洛平县城的院子。没想到头天晚上住下,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正是在凤栖镇等候许久的邓显思,自称要请姚骞去川蜀那边的厂子亲自看看。 听了这一动机,姚骞的余光在一脸期待的邓显思和横眉冷眼的云彦身上来回瞟了好几次,咋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没空!”不用姚骞开口,云彦就直截了当拒绝了。 “我并不是说非要今日就去,我知道姚团长事务繁忙,我愿意在此等候。”邓显思眼里显露锋芒。 “我们家小,住不下旁人。”云彦毫不客气道。 “这点不用担心,我在城里有住处,我可以——” “这里不欢迎你!”云彦厉声打断邓显思。 邓显思被震住了,无措地看向姚骞,眼里含着委屈。 云彦瞧着邓显思的做派,着实被惊呆了,这和尚竟是如此狡黠?!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情景。 更吃惊的自然是姚骞了,他隐约琢磨出了什么,可他欠着邓显思人情呢,不好做的太过,而云彦,应该不会吃亏吧。是以,他果断找借口遁了,“那啥,陈剑一会儿就到驻地,我先行一步,有事回头再说。”话没说完脚底就抹油飘走了。 一抹背影闪退,邓显思收拾委屈的表情,提了提手里的箱子,觉得胳膊有点酸,谁让他往里面塞了一箱子重货呢。转身自觉地往客房走去,忽的听到云彦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隐约是什么咒语?佛法?他回头朝云彦投去不解的目光问:“你说甚哩?” 云彦眸光深深,剜了他一眼,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他的箱子说:“东西我会照价送上银两,你可以走了。”说完不等邓显思回答,轻松拎着箱子进了书房,还用力摔了下门。方才,他差点以为这人带着前世的记忆,念了句那一世他为自己固魂的咒语试探后,凭他敏锐的观察可以确定,这人只有以前的魂魄,而没有记忆,如此一来,他不会再客气。哼!跟自己争,再轮回三次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秃驴!云彦心中计定。 再说尉保山,守在黄河边的土窑里,以为会独自一人过年,不想常平冒了出来。这人上次猝然给自己送了颗人头,却没换来自己的欢喜,最后落寞离去。 他事后才明白常平的用意,可噩梦不是靠一颗人头就能消除的,而是靠他自己一点一点战胜阴影,走出困境。 或许是因为这里人少平静,或许是因为黄河千里冰封的壮阔,他如今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心绪也变得稳定开阔,尤其是最近,他看到有人在冰上滑倒都能笑出声了。笑过之后,他继续望着河面发呆。这边活儿不多,每天没事时,他都来河边静坐,看日落、看流云、看各种影子。 年后他就接到姚骞信函,邀他到矿山共事,他拒绝了,后来姚骞又托李八子问他要不要与父母团聚,他考虑良久仍是选择了独自客居。这回,听说姚骞成了实打实的团长,他决定,先去见见父母,再和兄弟聚聚,也拜访一下东家。至于最终落脚何处,他尚未决断。 出发之前,身边的人要随行保护,他婉言谢绝了,没想到,会在半路遇见常平。 第152章 第152章 第152章 尉保山很想不自作多情,但这明显是通往黄河边的路,若不是来探望自己,鼎鼎有名的常爷,又是去哪里、做什么的呢? “路过,”常平如是回答,语气如常,表情是一贯的看不出悲喜。 “哦”,尉保山沉吟片刻也只好简单回了个音节。 常平看尉保山垂头默默盯着地面,他背着包袱,不像是短途出行,这是要去哪儿?不能跟自己说一声吗?要不是自己路过五十里之外顺道来看他,他是不是就不见了?这人自从出了那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少的厉害,该不会是不想理自己吧? “你不想理我?”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尉保山霍然抬头,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解,他不明白常平何出此言,下意识直抒胸臆道:“没有啊”,他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我为什么不想理你呢?”且不说常平是数次救他性命的恩人,单单他能来看自己,自己也不会这么想啊!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要去做什么?”常平语气平静地问。 “我去洛平,见我大和娘。”尉保山木木地说。 “我同你一道去。”常平说着已经转身走在前头了。 尉保山怔了怔,抬脚跟上,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低声问了句“那边也路过吗?”以为这人不会回应,没想到得了同样的“路过”两个字,尉保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一路上,也不知如何面对。 姚骞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团长”与“副团长”看似一字之差,实际要操的心多如牛毛,最令他想逃避的就是要应付各路人马,比如驻地的老将、名流、富绅、大小官员等。 这些人跟拜码头一般,对新走马上任的军队头头心里是又敬又畏,面上是又想见又不想见,他们是既想摸准新团长的态度,又怕新团长态度不好,甭管心里如何无奈,结果都是一拨又一拨地上门。不得已,姚骞便把这些事交由江汉源和胡清共同处理,他才专心处理起军务,重中之重的便是征兵。 在凤栖镇,因为他曾经的一点好名声,以及王家角那些矿工的宣传,他征募了一些新兵,可与所需人数远远不足。几个军官都给了主意,但收效甚微,姚骞只好亲自出马,在县城设下站点,敲锣打鼓表演拳法、剑术,就差当猴耍了,登记簿上也只添了寥寥几个名字。 头一天,兴致勃勃的姚团长铩羽而归。第二天,喊到后晌,才来了二三十人,还是人家岳师傅和何家两位大夫大力宣传取得的成果。 有了这个先例,姚骞亲自去找了佘子君,让他办义诊,自己出药材,发动男女老少宣传他们征募的政策。如此一般,确实引来不少人,但年轻汉子们都对骑兵团不太信任,怕丢了命还没收到应有的饷银。 最后又是鲁涵带着一些跟过姚骞的却因伤势难以继续从军的老兵出来现身说法,一些认得他们或听过他们的人,渐渐相信了姚骞不同于以往的军官,报名的人有所增加。 第四天,邓显思出现了,他直接给每位报名登记的人预付一枚银元,让大家安顿好家里,还说,这些都是姚骞的钱,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不容拒绝。姚骞当着众人面无法说明实情,可心里实在不痛快的很。 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钱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观望的人群,可经过骑兵团前期的一些事迹和新府军家属的挑拨,邓显思的法子并没发挥太大作用,只是让大家议论不停争辩不断。 没一会儿,小杨和猴老大出现了,这下引起了轰动,人们才知一直做各种好事的远道商行和致远当铺背后是姚团长,大家终于开始踊跃报名。 襄理见自家少东家为百姓的前后变化不悦,便解释说,因为邓家的制造厂远在川蜀,即便邓显思在兰林道开始扩张生意,老百姓也多不知情,但远道商行经营的方方面面,事关他们衣食住行,可谓家喻户晓。且据说,远道商行向来取利有义,口碑极佳。 全能型管家小杨见形势稳定下来,贴心地接手了现场,让姚骞回去休息,他和手下有条不紊安排大家排队登记。 姚骞累成了狗,一有机会解脱,果断拉着佘子君随意跟邓显思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吩咐宁娃去叫云彦,称要补欠下的宴请。 邓显思反应过来要去追,被鲁涵和曹宏奇拉住处理银元核算、结付的事。 隔着人群,那个背影越来越远,邓显思顿感挫败。 到了夜晚,他心里的沉郁愈加浓重无法消解,打听后跟着走进姚骞三人聚会的酒楼,还独自坐在他们隔壁喝酒。听着隔壁时高时低的笑语,尤其是从话语间听出是姚骞和云彦在补拜堂的喜酒给佘子君,他一时间连生的欲望也没了。 而隔壁雅间的酒席在酒楼老板来敬酒时,进入了高潮,因为这位老板不仅与云彦、佘子君熟识,还是姚骞和云彦成亲时住的客栈老板。此家酒楼,是她近日刚收购旧客栈改建的。若非亲眼所见,姚骞实在无法相信,那些精巧的设计出自眼前的玲珑小姐之手,因为她大大咧咧、大手大脚的牛饮烈酒着实与心中预设形象不太相符。但这些挡不住姚骞喜欢她五大三粗快言快语的飒爽,四人越聊越愉悦,几乎忘记了时光。 酒喝多了,尿就多了,姚骞上了茅房往回返时,被邓显思堵在半路。 “咦,你怎么在这?”姚骞问完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不由得接着问了句:“你喝酒了?” 邓显思脚步不稳,想离心上人更近一步,却差点摔倒。 姚骞及时扶住他,说了句:“喝多了就叫你的襄理过来。”他正把手移开这人臂下,忽的被紧紧抓住了。 “你做甚?” “我心悦你!” 二人差不多高的话音同时响起。 姚骞蓦的瞪大眼睛微张着嘴,不知哪里冒出一声牛叫“哞!”姚骞从震愕中回神,轻轻瞥了眼醉醺醺的邓显思,没说话,抽出胳膊绕过这人转身就走。 姚骞的无视,令邓显思气急,他不死心地拽着姚骞袖子问:“我哪点不如他?论家世、才干、相貌,或是对你的助益,他能为你做的,我都能做,他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做到!” 姚骞回头淡淡问了句:“你会做奶汤锅子鱼吗?” 邓显思诧异,完全不明其义,疑惑道:“那,那是吃食吗?” 姚骞一笑,“就是上回你想吃,我却舍不得给你吃的那盆鱼,他为我做的。” 邓显思失神,姚骞果断离开。 想起姚骞那晚护食的样子,他当时只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很风趣、不虚伪,没想到是因为那个人做的。邓显思万分失落红着眼睛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第153章 第153章 第153 章 楼上雅间内,佘子君捂住玲珑嘴巴,低声斥喝:“你疯了!放开嗓子嚎会吓死人的!” 玲珑大掌推开佘子君小肩膀,理直气壮道:“我就是要吓死他啊!敢抢花将军的夫人,你们还要留着过年!” “无妨!”云彦打断争执的二人,“你们听!” 二人停下动作,齐齐竖直耳朵,站在窗边听起了墙角。直到姚骞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三只大妖才坐回桌边。 姚骞回到桌上没有再想其余的事,和玲珑聊了聊她的酒楼发展大计,玲珑劝姚骞有时间一定要去其他省份看一看,比如申城、京城、花城等,外面的世界早已千变万化,不亲自看很难真正明白,也想不到以后会是什么样,因为她正是去外面走了很久才学到的。 眼看将近子时,云彦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玲珑,拉着依依不舍的姚骞先走了。 自那夜起,姚骞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邓显思,与他们的生意都是那位李襄理处理,当然,骑兵团这边也是江汉源和曹宏奇在处理,他连李襄理都没怎么见过。姚骞心里是很欣赏邓显思的,不论他们私人关系如何,合作关系是越来越好,尤其是双方都与华家有联系。他们三方,姚骞这边提供煤炭,华家有西北的硝石、铁矿,邓显思家里负责锻造,而成型的枪炮弹药一半供给了骑兵团,一半卖给其他靖原军和各地军阀。 随着各项事务逐步进入正轨,姚骞终于抽出空拉着云彦拜访了熊先生。厨娘做了家常小菜,三人就喝起了小酒。姚骞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为现如今的洛平县官是个啥事不干还霸着位子不放的素位尸餐之辈,他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换一位德高望重的实干家,这样才能保证洛平百姓过上好光景,间接稳住他的矿山。思来想去没找到合适人选,到底还是云彦提点了他。 “我知道您一不重名二不为利,教书育人数十载,为的都是洛平百姓。可如今,教出来的有识之士,不是远游就是从军,总理县城事务的人,实在没有合适的啊。”姚骞说着举着酒杯起身退后一步,对着熊先生深深鞠躬,将酒杯高举至老熊面前,“姚骞恳请您暂代县官一职,待日后寻到合适人选,您便可功成身退。” 姚骞说完就不再赘言,只静静等着熊先生的答复,而老熊扫了眼姚骞,就把目光投向了没怎么亲切交流的云彦。“骞娃就是花将军的夫人?”老熊用兽族无声问云彦。 “正是,”云彦没有回避什么,他和老熊以前是各有耳闻,没想到这一世会因姚骞有交集,这位真正做到了只当人不理任何兽族事情的大妖,人虽不在江湖,但名声始终响亮。不过,他的名声并非妖力非常,而是与人类的亲近和博学多识。他以前就是钦佩的,如今更尊敬。 “你在帮他?”老熊紧接着问。 “对,人类总有争战,换谁统领都不过短短几载,既如此,骞娃就是最佳统领。想必,熊先生也是愿意看到自己学生造福一方百姓的吧?”云彦没什么起伏地传兽语,说完,他眼神朝姚骞那边一点,示意不要让他的人再鞠躬了。 “希望你们衡量好各方利弊轻重。”老熊深深看了眼这位妖王,就转身接过酒杯饮尽了,一句话没说,姚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先是朝老熊投去感激的眼神,又朝云彦投去兴奋喜悦的目光。 当晚,姚骞还遇到了一件喜事,那便是尉保山的归来。姚骞格外高兴,放下琐事,先是和尉保山、曹宏奇三人聚了聚,又三人一道去探望了尉家二老、曹家婶子和小妹。老人们都特别关心三个年轻汉子的终身大事,张罗着要找媒人寻姑娘,吓得三兄弟屁滚尿流地跑了。 逃离催婚大军,三人转着转着,转到了烟花巷,反应过来后你看我我看你,捧腹大笑。 “许久没这么大笑了!”三人近乎不约而同道。 说完,倏地没了声音,再次看看彼此,笑容散了个干净,空气陷入沉寂。 这种气氛快要凝滞的场景,以前都是尉保山先打破沉默,或自曝丑事逗乐大家,或温言细语开导他俩,或拉个闲话转移话题,可这回,他迟迟没开口。 “跟二位哥哥说个事,”姚骞学着以往的尉保山缓解氛围,诚恳道:“我,有眷侣了。”他说完一句,不再出声,静静等着二人的震怒和质问。 二人听了略显吃惊,但没有尖叫也没有厉声质问,他们的反应倒令姚骞疑惑,“你们,不问问是谁?” 二人吃惊的是,他会说出来,而不是那人姓甚名谁。他俩对视一眼,就明白对方早就知道了,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东家!” “你们咋知道的?”姚骞说着不由得瞪大了眼珠,他的秘密不会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我们又不瞎!”曹宏奇翻了白眼。 “你左一个东家,右一个东家,就这两天,仔细数数,夸了多少回你那东家,心里有数吗?”尉保山淡淡问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大概是在熟人面前比较放松,这两天真是随心所欲,想怎么说怎么说,不必像在别人面前一样心思百转瞻前顾后。“这还不是因为你俩是我哥嘛,嘿嘿!”姚骞咧嘴笑道,“我都没留意,看来跟别人还得更谨慎!免得他们拿我这说事!”后一句话,看似随意,却堵了二人劝诫的路。 尉保山和曹宏奇面面相觑,“哼”,同时轻嗤一声。 “你真就这么着呀?就算我们不说,但时间久了,你身边没女人,总有人会催你寻,劝你留后的!”尉保山仍是没忍住老大哥担忧的心。 姚骞沉默,他今日告诉他们,是想明日带他们去见云彦的,可若是他俩态度坚决,那他就不自寻烦恼了。 “你这么痴迷,那他呢?那么有本事的人,不会想寻女人传宗接代或喜新厌旧?”曹宏奇见姚骞不说话,也跟着质疑道。 第154章 第154章 第154章 日暮时分,春山戴绯,农人收锄,树影斜长。居民区的小巷陆陆续续有行人路过,有淡淡的目光扫过三个英俊小伙儿。 两位兄长的疑问姚骞无以解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岁月无情,他们如今的相爱能否经历岁月的考验,他无从得知。即使自己能坚定信念,可另一人呢?生命有风云,四季有变幻,谁能肯定他们在风云变幻中不会迷失? 不过,尉保山和曹宏奇并没有多追问什么,只告诉他三思而行,一旦有需要,他们都会鼎力支持。 姚骞埋下沉重的心思,打趣二人的终身大事,谁知,气氛被他的玩笑话弄的更加沉重,二人俱是一脸忧愤难提,这让姚骞懊恼的同时多了丝疑云:尉保山的心结他知道,曹宏奇何时也厌烦说亲了? 揭过不愉快的话头,姚骞问起了尉保山的打算,问他想做些什么? 曹宏奇也适时提出邀约,“你快来帮我吧!随便给我分担点什么活儿,你是不知道骞娃这个地主给我压了多少事!我头发都快掉光了!”他说着还扒拉着自己的小平头给尉保山看,用稀少的发量表示对上司的抗议。 “哎,我这不是没有自己人可用嘛,保山哥,你就当行行好,替齐哥分些担子,咱们的队伍越来越大,日后还会更大,真的很需要能干的你啊!”姚骞附和曹宏奇继续劝尉保山。 对着兄弟两双殷切的目光,尉保山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而且他的父母故土难离,于是微微提了提嘴角说:“我会慎重考虑的,不急。” 云彦这两日应姚骞严厉要求在家休息,不许跟着他,云彦便把小杨和李八子喊来,问了问各项事务,正要安排日后计划,被李八子打断。 “东家,杨掌柜,我有个不情之请,望您二位能够应允。”李八子躬身长揖,忐忑的目光盯着脚上的新靴。 小杨一怔,随即把目光投向云彦,他完全想不到李八子要提什么请求,居然要当着他俩的面说。 云彦朝小杨抬了抬眼皮,就清楚小杨啥也不知道,他上下扫了一遍李八子整体的气度,比最初高大健壮不少,也成熟稳重了许多,既如此,应当不会是非分之想吧。心里揣测着,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如今华家的生意已经由姚公子的人亲自接洽,我身上重任卸下,是以,想投军从戎以身报家国!”说着头又往下低了些,将恳求的姿态做的更到位。 话落,小杨眼中一亮,没想到这小子还有此远大抱负,可当他再看云彦时,竟然碰上了东家微眯的双眸里闪过的寒光,他赶紧低下头,心中布满疑云,东家怎么了? 低头的李八子虽没直面那个骇人的眼神,也感受到了一点寒芒,但他觉得那都是应当应分的,换谁都会不高兴。他想起这一年多里,东家和小杨哥对他的好,始终把他当自己人对待,就像对自家弟弟一般悉心栽培、全然信任,即使出了那么大纰漏也没太责罚他。他出门在外,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短工身份,而是一个小掌柜一般,衣食住行样样优越,还受人尊敬。这些恩情,他永远无以为报,但他还是想从军,想变成骞哥那样的人。心里既愧疚,又不安,若是东家不同意,那他还有好日子过吗? 小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云彦回音,遂抬头小心翼翼瞟过去,被云彦一个眼刀扫过,他缩了缩脖子,按着东家眼神示意开口了,“你既然要从军,先说说,是想投哪儿的军?”说完,忽然觉得好像有点慌张,这不是说的废话嘛,放着自家公子,他还敢投别的地方? “若姚团长不嫌弃,八子愿从大头兵当起。”李八子小声说。 小杨以为李八子的回答会换来云彦的笑脸,没想到那张脸更冷了,连从来不怕冷的他都觉得如坠冰窟,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东家今日怎的老瞪他,像要活活吃了他一样。于是他更谨慎地措辞道:“那,你先去歇着吧,容我们——和公子商议商议。”他边觑着云彦眼色边说,这一句总算没引来冰雹,他战战兢兢的脖子都快折了。 “是”,李八子应了声,就往外退了。自他开口不过一柱香时间,东家没开口,就说明他不高兴了,可不论结果如何,今天的选择是必然的,他连这点都承受不了,何谈以后上战场为骞哥出力! 等李八子走远了,小杨才不解地问道:“东家不愿意他入伍?”他许久没被东家这么冷脸以对了,就连上次华南阳闯进矿山的事,东家也只是语气冷了点。 “愿不愿意有用吗?!”云彦喝问,话里的冰碴子喷了小杨一脸。 得,如此情绪不稳,肯定和姚骞有关。小杨总算摸出点由头,可他又不明白了,李八子在公子手下当兵,那也算是为他们出力,肯定不会给公子添麻烦呀,这股阴风从哪儿吹来的呢?他苦思冥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能顺着东家的心思猜测着说:“你若舍不得他的才干,我就想办法让他打消念头。可好?” “我会舍不得他?”云彦说着噌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嗤鼻道:“他爱咋弄咋弄,我还能惧了他!” 含着唾沫星子喷完一句气言,云彦脚步生风离开了,留下早已独当一面老奸巨猾小杨总管神情怏怏,他怎么就猜不透东家了呢?到底是气?还是怒?还是不舍?明明他是最了解云彦的人、妖,这回怎么就看不明白了呢? 小杨本来还有很多事要办,但东家负气不安排了,他有些事又需要请示,只能住在了小院。晚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夜,终于想出了好办法。 姚骞昨夜回来的并不晚,可睡的却很晚,因为某人昨夜不知吃了多少大力丸,缠着他干到了凌晨,以致于他醒的晚。揉着眼睛先去茅房解决了内急,正要进灶房摸点吃的,就被冒然出现的小杨拦住了。 第155章 第155章 第155章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姚骞托着下巴沉吟道,难怪昨晚那么折腾他,他这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啊!可也不能直接问李八子是如何惹着云彦了,那还是个孩子,不该承受那么多。这就是小杨跟他讲了事情经过后,他的感受,思来想去,他也琢磨不出什么好法子。 “若是连你都没办法,我就只好去请教佩娘了。”小杨愁容满面无奈道。 “佩娘?!为何要请教佩娘?他们很熟吗?你跟佩娘很熟吗?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姚骞一下被小杨的话转移了注意力,连珠炮似的问了四个问题。 小杨一下顿住了,他跟姚骞早已熟悉,甚至很多时候,他在面对姚骞时比面对云彦还放松,所以刚才如实道出了心中感慨,却不知姚骞反应这么强烈。 小杨毕竟只是一只勤劳的小绵羊,他对男女之事全然没经验,异性中也就跟佩娘熟悉一些,最主要的是,佩娘心思剔透,眼明心亮,往往能看透人类及妖兽的内心。他也没听说佩娘得罪过姚骞或姚骞不喜欢佩娘啊,为何一提问佩娘,他就如此不满? 大约是自己太老了,现在面对这两口子才会如此心力交瘁。他完全不知该咋弄了!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他才开口回答:“我与佩娘略微熟悉一些,她也是东家的人——” “什么?!云彦的人?她什么时候也成他的人了?”姚骞话音忽的高了一倍,这个女妖精似的佩娘,难道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贿赂了小杨跟云彦好了?难怪一大早起来不见人影,云彦这几日怕是出去野了吧? 被挖空精气睡眠严重不足的团长大人,今日总觉得脑子里装了一锅热粥,扰的他沉又闷,烫的他想发火,完全忘了某个被他揣测的妖王昨夜是如何欲求不满的。 小杨感觉有什么不正常,东家不正常,公子不正常,他也不太正常了。遂颇为疲累地说:“我和她都是为东家做事的人啊,罢了,你不乐意我就不寻她了,等东家回来再说吧。”他也睡眠不足,精力不够应付这二位祖宗,还是回去偷会儿懒睡大觉吧。 看小杨情绪低落下去,姚骞反思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结果就是,他啥也没想出来,那句“她是东家的人”还盘桓在脑海中,不过他先问了较为关心的事:“我哥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去哪里?干甚去了?” “东家没交代,约莫八点走的。”小杨想了想说。 “没交代,”姚骞蹙着眉头无意识重复一遍,“不会是——” “团长!团长!”院子里宁娃的呼唤打断了姚骞的沉思。 门环被扣响,姚骞回了句“在呢!” 宁娃带着一脸慌张进了门,没顾上和小杨问好就对姚骞说:“您快去看看吧,胡团长和宇文湛吵起来了!其他人都劝不住!” “又吵?!”姚骞厉声喊着,噌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大的椅子都自动退步了,无暇多想他就径直走到门口,手抓着门后,脚步顿了顿,扭头留给小杨一句“别去寻佩娘!”然后摔门走了。 追到门口的宁娃差点被门夹到手,回头也朝小杨点点头,急急火火地跟着离开了。 小杨总管一手扶着箱子边沿,一手揉上额头,长长叹了一声“唉”!随即就是一串连天的哈欠,春天了,好困啊! 姚骞骑着小棕奔驰时,不忘喊话宁娃去寻云彦的踪迹,并嘱咐他,找到人的位置立即回来禀告他,不要打扰云彦。 宁娃不明其义,但也无需多想,他出门代表的是姚团长,属下警卫员就12个,就算在东家面前站着,他的人也是姚骞的。不过,他就一个人,该怎么寻人啊? 姚骞当初选两位副团长,也是颇费了番心思,对于宇文湛,他主要是想用他稳住旧人,毕竟宇文湛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为人过于直率,在确定了胡清后,他便更属意宇文湛了,为的就是让他制衡胡清。 而对于胡清,一是他本人野心勃勃,跟着打了几回仗,积累了些资历,就暗戳戳让手下人推举他,而艾小米、陈冰又不跟他争;另一方面是,他本人各方面能力不错,对于一些姚骞不愿出的面或得罪人的事,他自己主动承担,在这个特殊时期,算是最佳人选。 因此,他俩时不时小吵小闹自己是满意的,但该出面得出面,该拉架得拉架,他秉持的根本原则就是,小吵怡情养性,大打趁机撸掉! 姚骞坐在马上冲进营地,远远就望到马圈附近,一群官兵分成两队对峙着,一边是胡清、钱二及其属下,一边是宇文湛和牛贵贵等人。两边迈力骂街,互不相让,活脱脱集市上对骂的泼妇。 钱二等人是前段时间征募新兵时招进来的,原来胡清是看不上他的。没想到他把钱二放到胡清下面后,二人居然成了穿一条裤子的。 之前发生了有人暗中谋逆的事,牛贵贵被沈文交由姚骞处置,姚骞见其本性不坏,且忠心耿耿,不忍放弃他,就先把他调到营地这边,每天清理马厩以示惩戒。 对此,牛贵贵甘愿接受,在沈文把各种道理掰开揉碎讲给他后,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彻底,也为自己差点造成严重后果而愧疚。姚骞没直接像对其余意图叛乱者那样送他到前线当炮灰,他就已经感恩戴德了,所以到了营地,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铲马粪,没有半句怨言。 然而,在他想好好反思学习改进时,却有人过来挑衅,他不是没想忍耐,可有些事真的忍不了。 宇文湛纯属是为他打抱不平牵扯进来,不料,一点小事竟演变成了两个副团长吵架。 若是小兵打架,长官还能上去劝劝,可如今是长官掐架,下属们无人敢劝,只能对着和自己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出气,以便为自己的长官壮大声威。 “贼你妈!你祖先八辈全是瓜皮!” “你砍头子,连一条狗几条腿都数不对的东西还想当团长!” “你除了当舔狗子还会甚!” “就你那球势样儿,野猪见了都不想理你!” …… 姚骞听着混在一起的各种骂人方言,忽然觉得偶尔听听也不错,跟唱戏相比,别有一番味道。他轻拍了下小棕无声停下,没有惊动任何人,垂着脑袋倾听。 “以前是有高苓在,别人才敬你三分,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将之才吧?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有甚本事呢!”这是胡清的声音,他极致的嘲讽中,毫不留情地揭宇文湛的短处,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老子就算孬,老子也孬的光明正大,不像你个哈怂,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驴粪蛋外边光里边脏!沤粪都没人拾你哩!”宇文湛骂人的功夫也是直来直去,一半靠嗓门一半靠唾沫愣把气势拔高了不少。 第156章 第156章 第156章 “额日你先人!” “老子弄死你!” 骂战转瞬升级,大战一触即发,两位副团长还带头准备将舌战变血战,姚骞捏了捏马脸,小棕“嗷”地吼了一嗓子。震天响的马鸣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齐齐把目光转向萧萧之处,然后就看到小棕拉了好长的马脸抬着前蹄,马脸后是姚骞阴沉的黑脸,用力在空中甩了下马鞭,大马闻声乖乖落下马蹄,安安静静不再乱叫。 恼羞成怒的几十张脸一下都白了,纷纷低头喊“团长好!” 姚骞抬腿跳到地上,皮靴碰撞地面的响动敲击在众人心上,令大小官兵心跳加快呼吸变乱,身不由己地退后两步让出中间一条路给长官训话。 “好?!呵!”姚骞自鼻腔发出的两个不高不低的音节,极具穿透力,“我费尽心思筹集粮草、军饷解决后顾之忧,努力为你们创造条件操练战术,你们却在这集体骂街,还骂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咋能好?!精心选出的两位副团长带头内讧我咋能好?!我凭甚好呢?!”他说着走进人群,不停用马鞭轻拍着自己左手,凌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羞愧难当的脸。 站到最中间的胡清和宇文湛面前时,姚骞收敛了愤怒,先是问胡清:“胡团长,你有什么不满的?说出来!” 胡清微微仰头望天喘着气,一脸气到说不出话的样子。 没有任何回应,姚骞只好转身面向眼睛发红的宇文湛,“宇文大哥,你说说嘛,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副团长得了两个不同称呼,这让佯装气愤的胡清真生了气,看向姚骞后背的眼神几乎透出了怒火。 “没甚好说的!”宇文湛耿直汉子的行径表露无遗,他不管自己的话会不会成为人家攻讦他的把柄,有一说一道:“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就是姚骞愿意称他大哥的原因,无论是头脑简单也好,心思单纯也罢,他都坦坦荡荡,连吵架也是直直地来,从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姚骞轻声哼笑,再次转向胡清,“你俩就是互相不服。” “这不明摆着的嘛!”胡清不客气道,话里意思就是,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嗯”,姚骞点着头转向众人,高举手中马鞭朗声道:“既然不服,那就比比,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别人才知道孰第一、孰第二,你们说对不对?” “对!”牛贵贵带头用吼叫回答。 牛贵贵身旁的众人跟着吼:“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哼!”宇文湛狠狠瞪了眼胡清,“谁不敢比谁是孬种!” “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胡清不甘示弱道。 “对!比就比!输了的跪下叫爷爷!”胡清身边的钱二叫嚣着。 “谁不叫谁就是驴下的!”宇文湛浑话不断。 “行!”姚骞一个字打断他飙脏话,他扫视一遍众人,看向胡清、宇文湛说:“你俩各算一个,另外,再各挑两个人出来,比试的内容嘛,就选射击、武术格斗、骑术三项如何?”他看着众人问道:“觉得不合适的就说出来,别事后这不满那儿不满说长道短的。” 双方人马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然后又跟胡清、宇文湛示意。 宇文湛始终没有放低声音说:“有什么可犹疑的,只要他们敢,我们就啥都敢!” 胡清嗤鼻“哼”了一声,朝姚骞投去一个同意的眼神,不再说话。 “好!既然如此,那就明日8点校场见!比试人员你们选!比试次序和评判人选,抽签决定,我会在你们双方各抽选两个人,再请陈金秋、沈文、陈冰三位教官,共七人评判。你们可有不服气的?”姚骞话音强劲有力,说完刻意停顿须臾,几十个汉子不发一言,于是他宣布决定,“既如此,那便去准备吧,把你们的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明日校场一决胜负!” 解散了吵架大军,姚骞先和宇文湛单独说了会儿话,诸如让他有委屈就说、一定不让他吃亏之类的安抚一番,又夸了他带兵有方,请他加强训练继续努力鼓舞斗志。 宇文湛向来是个不记仇的,对他的亲切交流很受用,大概讲述了下事情的经过,就去积极准备比试的事了。 曹宏奇听到消息找来,姚骞顺势让他安排比赛场地、给陈金秋三人传信,曹宏奇点头答应后,隐晦地指出了胡清为人的强势和日后可能带来的麻烦。 “我晓得,”姚骞给曹宏奇沏了茶,还分了一包推到曹宏奇面前,“这是新炒的茶,奇哥尝尝。” 曹宏奇端起茶杯浅尝一口,颔首道:“不错,你们东家的?” 姚骞莞尔,“嗯,胡清的性子我知道,”轻轻叹口气,“我会提点他的。” “你心里有数我就啥也不说了,我去做事,”曹宏奇拿起茶包换了个话题,“甚时候得空了,请你们东家一起喝茶?” 姚骞眼神一亮,微笑着说:“小弟尽快安排!” 送走曹宏奇,姚骞一看怀表,都快到晌午饭点了,宁娃居然还没消息,这下他再也坐不住了,放弃了跟胡清谈心的计划,随意跟鲁涵说了一声就御马离去。 鲁涵要追随时,一人一马影子都没了。他们姚团长,算是最没有官架子的人了,平时出门别说警卫员连副官都懒得带。杨老板三令五申、曹参谋长、江参谋等苦口婆心,他也是偶尔听从。令人烦恼的是,大家最后都把这个重任交给了他,可他追不上啊! 烦恼归烦恼,鲁涵还是牵起大白去追了,追不上就寻人吧,万一真像别人说的,出了事怎么办!他可不能让团长一个人面对。 鲁涵一路疾行追到县城,都没瞧见小棕的一根尾毛,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团长家里寻人。团长在县里、镇里的两个家,他都是知道的,且遵照团长指示,其余人问起,他一概严格保密。目前,除了他和宁娃,只有另外他精挑细选的两名警卫知道团长住所。而且,他还知道团长的内人——杨老板,曾见过两回面,知道那人和团长关系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般配! 左顾右盼间,一个身影突然冒出来挡住了自己视线,鲁涵定睛一瞧,怎么是她! 第157章 第157章 第157章 再说姚骞,等不到宁娃便亲自上街寻人,可到了街上,就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也不是很久不见,怎么今天就如此不踏实呢?而自己,好歹也是一团之长,不能毛毛愣愣的了。 所以,他就跟巡察似的,把云彦的几家店铺逛了一圈,期间跟大掌柜、小掌柜等套了套话,得到的结论就是,大家均把他当主子尊敬,但今天都没见过云彦。 牵着马出了药堂后院,姚骞开始跟小棕嘀咕起来,“你说云彦到底去哪儿了?都问遍了,不会是出了洛平吧?要是出远门,他咋着也该跟我说一声,不对,谁家有了异心的男人会说实话!哼!这个宁娃,竟然也不见踪影,去哪儿耍了?” 姚骞在道边自言自语着,不自觉脚步越来越快,扭头才发现自己正被小棕拽着加速前进,他气急道:“哎!是我在牵你!不是你牵我!” 他的话说完,小棕直接开始小跑了,它心里大声腹诽着:你早说啊,不就是寻兽王嘛!绕来绕去还以为你吃饱撑得! “慢点慢点!”姚骞跟着小棕跑了起来。 “额儿!”小棕回他一声嘶鸣,直接甩开缰绳在前面跑。 “小棕别跑!等等我!”姚骞边喊边追,心里有点懊悔,以后出门还是带两个人吧,不然又要寻人又要管马,分身乏术啊! 不理会路上的几个看自己的行人,姚骞奋力追着自己的坐骑,好在那匹马似乎良心发现了,并听到了他咕噜噜叫的肚子,停在了玲珑的酒楼门前。 “你个调皮的小棕,”姚骞拍了把小棕的屁股发泄火气,微微喘息低声教训骏马道:“下次再乱跑,我可不追你啦!” “别废话!赶紧进去吧!”小棕朝着酒楼门口努了努长嘴,喉咙里低低“呵”了一声。 盯着小棕的奇怪举动,姚骞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是甚意思?难道你也想进去吃一顿?”幸亏旁边没人,否则听到姚团长这么说,绝对会怀疑这个卓越超群的年轻团长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能不能换个主人!?”小棕隔空问云彦,下巴一转,顶了下姚骞的肩膀。 刹那间,姚骞灵光一闪,“哦——”了一声,抬头挺胸走进了酒楼。他忽的想起来小棕干过的“独自接他”的事迹,才猜到小棕可能是告诉他——云彦在酒楼。真是匹有灵性的马。 酒楼内此时正是忙碌的时刻,吃饭的人坐满了大堂,跑堂的忙着给客人端菜,一转眼,看到东家吩咐过的贵客上了楼,便没多理会自顾自干活儿了。 而楼上的云彦,因为今日招待的客人特殊,加上楼下十分吵闹,且到处都香喷喷的饭菜味,是以,他一没听见二没闻到姚骞的靠近。 当姚骞推开最贵的雅间大门时,看到的就是云彦和一位装扮简单却雍容华贵的绝色佳人碰杯饮茶。这是姚骞没见过的女子,说是雍容华贵似乎也不太准确,她像是一位金枝玉叶,有点不怒自威的感觉,且不失端庄贤淑。因为骤然被推开的房门而瞟过来的目光,隐约藏了一些恼怒,但很快就收敛了恼怒,变成了疑惑。 总体的印象就是,她绝对是一位大人物,而且是惹到会有大麻烦的有一定地位的美娇娘。两人看上去,就是两个字“般配”。 云彦对姚骞的出现只是略微有点讶然,并没有太大反应,于是,他对着门口看着木兰发呆的青年淡淡说了句“进来”。 这种一般人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的反应,在姚骞此刻看来就是不如往日热情,他心底划过一股凉意,端起团长的架子大大方方走进去说:“没想到吃个饭会碰上面,这位女士是?” 听姚骞用了时髦的“女士”一词,木兰不好再沉默,起身微微欠身,用得体的笑容说:“我是木兰,姚团长有礼。” 姚骞脑中一紧,木兰?花将军,这是什么巧合?还认识自己,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呵!“在下姚骞,幸会!”他说着略微拱手,走到桌边扫了眼上面只有茶壶茶杯和点心,遂露出大方而明艳的笑颜,“都到饭点了,怎么还没点菜呢!”不等云彦开口解释什么,姚骞又转身走到门口摇铃,十分自然地做了决定:“难得一见,让他们上些好酒好菜!方不负这一场春色无边。” 云彦用自己的杯子斟满茶递给姚骞,对返回桌边的青年道:“喝点茶润润嗓子,我们已经完事了,你不忙了?” 姚骞低头啜着茶,心里默念:“这是嫌我话多了?趁我忙你们谈情说爱,我一来你们就不说了,还想轰我走?哼,没门!” 姚骞茶没喝完,跑堂的笑脸盈盈上门了,然后,木兰就看着姚骞和跑堂的你一言我一语定了一桌子菜,粗略估算,再来三个人都吃不完。 云彦几次想打断,都被姚骞轻松阻止,他以为青年在为昨夜的事生气,便不好意思对木兰抿抿嘴。 木兰难得看花将军窘态,心里狂笑,嘴上却用茶杯挡着死命忍着。 两个的细微动作自然没逃过姚骞十二分警惕的余光,因此,在等饭的时间,拉开了与木兰的深入交流。 亲自为木兰添茶,木兰有礼地接过点头致谢:“多谢姚团长。” 姚骞从小几上端过棋盘棋子,笑着扫了一眼云彦,望向木兰时一双明眸也是春波潋滟,“如此春色,能与佳人煮茶手谈,别是一番风韵不是嘛!” 谁知佳人居然露出了几分羞赧,皓腕高举果断拒绝道:“这个,我不太擅长。”她说着,不自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云彦,开什么玩笑,她就是一只会说点人话的母老虎,下棋是不是有点太为难虎了! 云彦暗自叹息,低声开口:“骞宝你——” “无妨!”姚骞用更高的声音遮盖了云彦出口的话,转而问云彦:“这个不喜欢,就换一个,不知木兰女士喜欢什么呢?” 云彦语噎,他总不能说这位母老虎喜欢抓野猪逮豺狼吧。 木兰一看云彦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重重“哼”了一声,直截了当表明:“木兰庸人一个,没有姚团长那么多本领。” 好吧,本来还在努力为你们寻找借口,替你们开脱,可人家着一唱一和的、眉目传情的,这要说他们没什么关系,我真是白当你枕边人了!姚骞在心里将云彦臭骂一百遍,面上却是言笑晏晏道:“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什么也不做,光坐那儿也能使蓬荜生辉,我说的对吧花——将军?” 云彦心里一个咯噔,皱起眉头,这个拉长的“花”将军是甚意思?骞宝好像不太对劲,可他还没琢磨出头绪,就保守地说了句“你说的都对。” 木兰倒是从那个“花”字察觉出了些什么,但她跟云彦实在不熟,都怪那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虎王,本来说好一起见云彦的,非说自己不会说话,怕搞砸了双方盟约才把自己一虎扔在这。 姚骞垂头苦笑一声,掐了把自己的虎口,不怪他突然变得这么疑神疑鬼,只是他前几日发现了云彦珍藏的一根旧朱砂发簪。那一看就是女子用的,被云彦小心翼翼保存着,而且,从簪子的干净程度就能看出,有人时常拿出它擦拭,或者说睹物思人。 这一切,他真的做不到视若无睹。 第158章 第158章 第158章 云彦正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拉着姚骞离开,管他什么盟约,什么母老虎、王宸呢,先把骞宝哄好是关键。可惜,姚骞没看懂他深情的目光,双眸里藏着一丝怒火,咬了咬下唇,语气平静道:“哥,我有几句话想问木兰,你不介意吧?” “我为何要介意?”云彦脱口而出。 “好!”姚骞重重点点头,“那你先别说话,嗯?”最后一个音节在他不自知中带了三分面对骑兵团将士时的威严,不过云彦因为理亏都没当回事。 姚骞注视木兰时,完全释放出探究,先勾唇一笑,才沉声问:“木兰觉得这家酒楼如何?” 木兰顺着姚骞的话抬眼扫了一下门窗,“挺别致。” “听说是玲珑小姐修缮的,玲珑你认识吧?”姚骞问。 “认识。”木兰没什么起伏地回答。 “那佩娘呢?你也认识吗?”姚骞继续问。 “佩娘?”木兰下意识瞟了眼云彦,然而云彦并没接她的目光,他正低头寻思骞宝到底要干嘛呢。不过木兰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她呀,见过两回。” 姚骞手中的茶杯快要捏碎,笑了笑继续问:“你跟花将军认识时间不短了吧?” 木兰这下更奇怪了,这个花将军夫人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她忍不住又看向快把桌面看穿的云彦,犹疑着答道:“我们认识几年——十几年?” “十几年,”姚骞低声重复一遍,语速缓慢一字一顿,他牙齿在唇内咬出血腥才忍住没有暴起,但胸口实在闷的慌,再坐下去,他怕会喷他们一脸血。于是慌乱不定地站起身往门口撞过去,头也没回含糊着说道:“我还有事,你们吃——” 与此同时,外面骤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有大象上了楼,伴随着地震山摇的脚步声,还有急切的呼唤:“夫人!夫人!你在哪儿!?” 姚骞刚一开门,就对上一名虬髯大汉的壮脸,那人目光越过姚骞发顶看到木兰,一巴掌推开姚骞奔向木兰,“夫人!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慢?!” 沉浸在浓郁哀伤中的姚骞,冷不防被一只大爪扣住肩膀推着转了大半圈,七荤八素间被云彦拉进怀里。 “王老虎你当心点!”云彦扶住姚骞的同时,凌厉的目光甩向粗鲁野蛮的王宸。 木兰看着王宸那一撞,心慌地起身,拉住王宸时责备道:“你怎么如此莽撞!快给姚团长道歉!” “我?道歉?”王宸瞪大的双目配合大嗓门反问道,随即才看向被云彦护着的人类,恍然大悟:“姚团长——哦,他就是你寻的母豹——”剩下的话被木兰捂住嘴巴,在云彦即将喷火的怒瞪下,他用力干咽了口唾沫。 “让姚团长见笑了,这是外子王宸,山野村夫,粗鲁惯了!”木兰尴尬地向姚骞解释。 “外子”两个字撞进姚骞耳中,把他从混乱和震惊撞的清醒过来,这一串变化太过猝不及防,也就眨眼之间的事,木兰的丈夫真是出现的再及时不过。姚骞用力眨巴眨巴眼,牵了牵嘴角,不自然地笑道:“呵呵呵,没麻达,虎哥嘹咋咧!” 被王宸差点说出口的“母豹子”三个字吓到的云彦,小心翼翼觑着姚骞的神色,确认他没有注意到才松了口气。 姚骞的回应也让木兰松了口气,她推了把一直抓着自己的虎爪训斥王宸:“我们就要走了,这不是碰到了姚团长嘛,多聊了几句。你以后进门别风风火火的,要敲门。” 木兰一变脸,王宸立马化身小猫,咕咕哝哝道:“晓得了晓得了,下次改,”说着冲姚骞嘿嘿笑两声,快速瞥了眼云彦后对姚骞说:“听说你很牛啊!”还准备多说几句时,被木兰拧住了耳朵。 “行了!赶紧走,别丢人现眼了!”木兰拖着王宸越过姚骞和云彦,对二人颔首:“花将军、姚团长,再会!” 云彦对二人颔首。 “哎,别急着走呀,酒菜快端来了!”姚骞伸手挽留。 “那个——团长,再会!”王宸朝姚骞摆摆手,转向云彦时,却是淡淡一瞟。 “行!再会再会,”姚骞追到门口望着王宸乖乖跟在木兰侧面,他总算知道了木兰身上那股独特的霸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叫王老虎啊?”能管住老虎的人,可不得霸气十足嘛,姚骞目光没什么聚焦落在无人的楼梯上,问的自然是身旁的云彦。 “本名叫王宸,因为他虎头虎脑的,所以别人叫他王老虎。”云彦如实道。 “他家干什么营生的?”姚骞又问。 云彦看着姚骞的侧脸说:“做的皮毛生意。” “他婆姨叫木兰啊?”姚骞仍是没有看云彦一眼。 “是”,云彦垂着脑袋闷闷道。 “姓什么?”姚骞紧接着问。 “啊?”云彦讶然出声,抬起头正对上姚骞审视的目光,他快速转了个弯,眼神没有任何回避答道:“不知道,只知叫木兰。” 姚骞浅笑,双目炯炯有神,他挑眉道:“不姓花吗?” “哗”,一道白光在云彦脑中闪过,他倏的抓住了姚骞垂在身侧的拳头,愕然道:“骞宝是吃味了?” 姚骞不理他,径直走到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刚才看到跑堂的正在上楼,他当即觉得肚子饿的能装下头牛。回想这一前晌,绝对比打仗还累人,真不知该如何形容。 弄对姚骞心思的云彦赶紧贴着姚骞坐下,觍着脸含着笑意说:“我还以为你是因昨夜的事生气,没想到你是因为那个名字吃味了呀!” 听到小二脚步声已到门口,姚骞伸手挡住云彦的嘴,“别说了,我饿了!” 小二将酒菜摆好,姚骞一看,莫名觉得脸有点发烫,瞪了眼对自己眉目传情的云彦,挺胸提气,大不了晚饭不吃了。 不过,很快姚骞就开始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了,因为一下来了三个大肚皮的汉子,那便是——鲁涵、宁娃、李八子。 三人前后脚在楼下发现了小棕,相约上来寻姚骞跟云彦,本以为说几句话就能走,没想到姚骞看见他们,跟看见了老母猪似的两眼放光,当即下命令——桌上饭菜吃不完不许走! 三人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汉子,非常听话的敞开肚皮吃了个盘盘光。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呀!”姚骞对着光盘嘟囔道。 旁边的云彦没忍住嘴角一抽。 第159章 第159章 第159章 后晌,姚骞从云彦口中得知李八子想当兵,自然是喜出望外,赶紧吩咐小杨给李八子打包行李,李八子千恩万谢。 小杨感恩戴德,这俩人总算恢复正常了,他可以放心去当牛做马累死累活了,实在闲不住啊! 姚骞本想亲自送李八子回军营,可云彦声称有要紧事,便让鲁涵送李八子去新兵营报到,自己跟着云彦一起驾马出门。 近日春色正好,云彦见姚骞目光始终追随着繁花青草,摸了摸小棕,小棕放慢速度散起了步。 小棕的四蹄渐渐远离县城接近郊野,伴随绿树增多的开阔视野,是越来越稀疏的村居。土路一边是山脚,零星有一些土窑洞对着南边的庄稼地和更远处的小河。山腰上此时也越来越绿,夹杂着白色的飘落殆尽的杏花、粉色的有开有败的桃花,还有错落的梨花残影,以及低矮的黄色迎春花,当然,迎春花也大多飘落,仅有几朵不太鲜嫩的花朵点缀在绿芽中间。 而在道路的另一边,隐约有河水咕咕流淌声,与头顶飞过的燕子叽叽声相和。田野上,弯着腰的老农正在清理田地,还有人点燃秸秆杂草枯枝,一股轻烟随微风吹到鼻间,宁静幽美。姚骞难得眯起眼睛去听春水流、去闻春芳馨,不去想除白云蓝天外的任何事,专心感受蓬勃的生气。 以前迫于生计,路过郊野看到的都是哪种野草可以煮食、哪种鲜花可以当饭,从来无心去欣赏什么春和景明。这两年更是为了事业奔波,经常是脚打后脑勺地忙,闲下来的功夫仍惦记着增长学识提高本领。寄情山水似乎只是文人墨客的志趣,贫民眼里看到的唯有能否填饱肚子一事。 望着路边一颗老榆树泛出青黄的小嫩圆片,姚骞头往后仰靠着云彦的胸膛说:“咱们去干甚呢?回来有空摘点榆钱花吧,吃了有余钱。” “还没开呢,能吃吗?”云彦瞟了眼簇拥一团的绿豆大小榆钱花苞接着说:“佩娘他们今日在兴国寺布施,主要是为乡党们发粮食种子,我觉得你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之前都只用了你的名,征兵那件事后,我才意识到,光留你的名不够,该露面的时候得露面。” 姚骞扭头用如春水撩人的明眸淡淡望了云彦一眼,温柔说:“云哥所言极是,这个确实不该偷懒。”他了望纵横交错的或平坦或陡峭的农田,想象了下麦浪起伏的画面,问云彦:“为什么是在兴国寺呢?” “那里有一场春季祈福法会,你若能代表洛平军民参与,百姓会更欣慰。”云彦淡淡道,“当然,你若愿意跑,还可以在别地安排捐赠良种。” “届时再定吧,我觉得安闲日子又要被打乱了。”姚骞思忖道。 “嗯,骞宝所言甚是,这几日的消息里,确实有提到他们在调兵遣将。”云彦抱住姚骞不安道,“真想带兵一次把他们都打服了,那样你就不用辛苦了。” 姚骞哂笑,拍了拍云彦勒的有点紧的长臂,“你给咱好好的吧,带兵的事交给我!有你陪着,我从来没觉得辛苦。” 云彦双唇顺路啄了下青年下颌,他的骞宝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呢,唉,还是不能暴露。 “既然有事,那咱就快点走吧,别误事!小棕!撒开你的蹄,奔跑!”姚骞在前面驾着马驰骋起来,暖风吹起青年额前短发,露出了青年锐不可当的浩然正气, 它们将携着漫山春光和繁花铺向人间。 佩娘能得云彦重用显然是有原因的,比如人家非常有眼力见,到寺庙捐赠,环佩叮当惯的美艳女郎居然连发簪都不用,仅用一根发带将秀发束在脑后,一脸“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脱俗,惹得来领粮种的老中青汉子频频侧目,甚至两个年轻和尚都悄悄红了耳朵而不自知。但人家佩娘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只对准了姚骞,帮着姚骞打下手。 不得不说,云彦认识的几位女子,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动人之处,姚骞自认是羡慕的,他这么多年,也就认识一个曹小妹。上次见面,那丫头长开了,也该寻婆家了,曹宏奇甚至让他做媒,他一汉子哪会啊。不过,若是能嫁到他们骑兵团,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姚骞上了香、分了粮种,自然免不了为寺里供点香火。 周围的乡党,不少是冬天患过疫病的,瞧着丰神俊朗的汉子,仍是难以相信短短半年不到,这位就成了骑兵团团长。 怀初法师也难免有同样的感慨,但他更在意的是团长身边之人,年前那几日这人遮着脸,而自己生着病,并未察觉出什么,今天一见,总觉得这位杨老板是久远的故人。 云彦对怀初探究的目光毫不在意,就算他认出了自己的灵魂,也不敢想象自己修炼出形体。他专心致志陪在姚骞身边,如衬托红花的绿叶,伏下自己的肩膀,以便青年站在他的肩上去触碰云端。他的青年,合该站在最高的山巅。 当晚临睡前,姚骞仍是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被云彦察觉问询,姚骞便问了出来,“你书房里那根朱砂发簪,是何人之物?” 云彦闻言,眼里不禁露出一丝黯然,“故人之物,”他先说了一句后,又担心姚骞以为自己有什么隐情,以致于搞出白天的误会和担忧,于是尽可能说清楚了一些“一位——长辈的遗物。” 长辈的遗物,在姚骞听来确实没有了歧义,他自动理解成了云彦母亲的遗物,遂安慰云彦几句,此后不再提及那枚簪子。 云彦没想到姚骞会因此误会他有别的婆姨,但以此足以说明青年对自己有独占欲,内心十分受用。他拂去脑海里那个穿着旧道袍,将唯一的朱砂发簪送给自己做成年礼物的面孔,从后面拥住青年,低声呢喃:“骞宝竟然怀疑我的忠心,难道不知——我只有对你才会这样嘛?” 姚骞昏昏欲睡的眼皮一抖,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感觉到。 不料云彦继续使坏,继续表白说:“那些女人,哪有我的骞宝惹人着迷。” “你够了啊,我明日还有要事呢!不许闹我!”姚骞冷声提醒。 “就一回!我保证!”再开口,云彦声音暗哑无比。 然而姚骞终究是低估了某头豹子的耐力,一回抵别人十回,令他痛并沉迷其中。 第160章 第160章 第160章 第二日的比试,姚骞是全力以赴的,他的计划是,不但要借此让一些人安分,而且要让更多的人士气大振,激起新兵和不思进取的老兵的斗志。 是以,他在比试正式开始前,宣布了今日的奖赏,即各组比试中,获胜的那一方会有奖赏。而在比试中违反规则的,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受到严厉处罚。 奖赏规则一公布,校场欢呼声震天,第一轮经抽签,便是牛贵贵和钱二比拳脚功夫。锣声一响,二人便饿虎扑食般扑了上去,腿如鞭、拳如铁不要钱地送给对方。一轮又一轮,跌倒再爬起,越打越眼红,宛如两头狮子斗志昂扬。 台下围观将士,一开始只是低声为自己的兄弟鼓劲,渐渐地,各个比站在台上还激动,呐喊声雷鸣般传出了几里地。 最终,牛贵贵因为钱二一个虚招中了圈套,被钱二摔下台,钱二得到了一把镶了金边的短刀,牛贵贵气的肝胆欲碎却无法说什么。 第二轮,是胡清下面的一位副连长对宇文湛的一名副官,二人算是难得的射击好手,固定靶位都得了十环拉平了战局,只在移动靶位射击时,以半环之差,副官赢了副连长。 双方的比试同样引的人群鼎沸,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姚骞都觉得耳朵要被震聋了,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他叫来牛贵贵吼了一嗓子,赶紧把这一轮的奖品——崭新的手枪颁给了那位副官。 第三轮开始,大黑大白被鲁涵牵出来,宇文湛第一个走出来站在了一旁,姚骞以为会看到不太熟悉的面孔,没想到胡清会上场。在骑术上,胡清的经验不比宇文湛丰富,他的专长本来算是武术格斗,可他为了赢宇文湛居然亲自接下第三轮。 安全起见,姚骞专门跟他确认是否换人,胡清毫不犹豫地拒绝,翻身上了马。 清楚二人本事的人纷纷议论,赛场士气一阵紧张,还是钱二等人高声呐喊为胡清加油,才打破了沉闷。紧接着,宇文湛的属下也喊的更大声。 陈金秋的哨声奏开了最后的角逐,大黑载着胡清,大白驮着宇文湛,一黑一白两匹马似离弦的箭,“嗖”一下窜出去几丈,齐头并进不分胜负。 在黑白两个残影闪烁中,宇文湛的骑术逐渐显现,他超过胡清将近一个马身,胡清马鞭摔的越来越狠,却怎么也追不上宇文湛。 比赛进行到一半,胡清终于追了上去,两匹马再次并肩,但宇文湛很快又领先了,胡清鞭子、马缰同时用尽,死命追逐,可他刚超一个马头,宇文湛就赶上来了。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马蹄扬起的尘土快要遮住围了一圈的将士的视线。 最后一圈将近终点时,胡清朝宇文湛投去一个阴狠的邪笑,他打算以自己受伤为代价赢得比试,前面两轮等于打了个平手,这局他必须赢。 借着尘土飞扬的正浓,他手中的石粒弹向大白的耳朵,最敏感的部位被突然袭击,大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朝另一边扭头嘶鸣,碰到了正要超越它的大黑。大黑躲闪不及,朝一边倒去。宇文湛以为胡清要倒下去,伸手去拉,反而又刺激了大白,大白原地蹦了起来,再次撞向大黑。 陈金秋在听到大白的惊呼时,就凭着自己的眼力看清了危急情形,可他离得远,无法过去制止,只能靠口哨声传递马语,让大黑大白不要激动,但变化都在瞬息之间,他的信息传的远不够快。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影子飞入场中的混乱,不知怎么动作了一下或两下,抑或三四下,总之等众人看清时,宇文湛和胡清平安落在了地上,而大黑大白停在了终点外,正互相拱脖子安抚呢。 震惊过度的宇文湛看向胡清,胡清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最近的人群搜寻那个身影,但他怎么也找不出刚才拉起自己的是哪个人。那人不但把即将落马的自己拽起来了,还捏了自己的后颈威胁自己。这令他遍体生寒不敢妄动,生怕再出来个鬼影掐住自己喉咙,而不被众人所知。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乱消弭于无形,众人大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两匹马撂了撅子。而两位副团长都落马了,自然也分不清输赢了,陈金秋等七人一致判了平局。 如此一来,争先恐后的士兵们不悦了,七嘴八舌喊着再比一次。姚骞在听到大白突兀的叫声时,就知道发生了意外,只因他也离得远,没看清具体细节,但隐约看到了云彦的影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无法追究什么,振臂一呼,为两位副团长呈上同样的奖品——一根金鞭,夸赞了两位副团长带兵有方,手下战士战术非凡,勉励大家继续训练、团结一致、共同建功立业,从而稳住了混乱的场面,结束了比试。 拉着大黑大白离开后,陈金秋已经从它们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可他当时赶不及,如今又无法对姚骞禀明,他心疼地揉了揉大白的耳朵,希望花将军会为它们讨回公道。 忙完比试,和几位将领吃了午饭,姚骞就借故处理事务离开了营地,让宁娃远远跟在身后,他和小棕行在前面。确认宁娃看不见时,姚骞低声打了个口哨,不消片刻,云彦落在了小棕背上。 姚骞没有回头,而是紧紧握住了云彦放在他腰侧的手,心有余悸地问:“方才那会儿,你是不是上场了?” “嗯”,云彦沉声以简短的一个音节答道,毫无居功的意思,更没意识到姚骞的后怕。 “我虽没看清,但也料到情势很危急,你赤手空拳要稳住两匹马,怎么就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呢?!”比起比赛的结果,姚骞更担心他们出意外,尤其是贸然闯入且毫无准备的云彦。 云彦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原来骞宝最担心的是自己,他略做思索分析道:“我离的最近,速度也够快,还有一把子力气,”他顺着姚骞胳膊说:“我知你对这场比试的用意,若是他俩有一人受了伤,不但会造成新兵和老兵的矛盾,还会影响全团的士气。” 姚骞扭头郑重道:“你说的确实是我所想,这些我都清楚,但我要你在为我做这些事前,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比如你天天这样奔波,明明是个人,却把自己活成了——”姚骞想来想去没有合适形容的词,最后说:“像个影子,又像野兽似的,栖息荒野,这令我很愧疚,哥。” 云彦很想说他本就是野兽,十分享受这样的日子,毕竟他野生野长野惯了,但他怕吓着骞宝,只好祭出转移注意力的招式。他摊开手掌,将掌心的指尖大小的石子举给姚骞看。 姚骞果然中招了,他瞳孔一缩,捻起石子问:“这是胡清的?” “你一点也不怀疑宇文湛?”云彦反问。 第161章 第161章 第161章 关于胡清怎么用的问题,他已经反复想过、衡量过,他现在仍然缺少高级将领,所以,最终的决定就是,暂时接着用,后面再解决。 但对于云彦的事,他也沟通、劝说了无数回,他请云彦代替胡清,云彦说不想和那么多人打交道,又要管这个操心那个,会耽误他陪自己;他让云彦以军事顾问身份光明正大陪在身旁,当然,现在没有身份可以造一个,云彦说他已经就职了,不讲究虚名……他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奈何云彦不配合。 他不知道的是,云彦担心的就是,他异于常人的本领暴露,那样姚骞会平添许多麻烦。他最害怕的,是哪日现出真身,那对姚骞来说,将是重大危机和难以度过的劫难。但他不守在青年身边实在不放心,例如今日,那一时刻,除了他,无人能做到迅速扼住事故而不引起混乱。 搁置意见相左的问题不议,姚骞又腾出空在小杨,即远道商行对外的大老板以及新任县官熊先生的陪同下,选了洛平县几个乡镇中心发放了粮种,并公布了减税政策,百姓额手称庆。 这几天,他又勒令云彦在家休息,并且还装作小意外试探两回云彦的确听话了,姚骞的心安稳了几分。 隔了几天,姚骞把尉保山和曹宏奇请到家里吃饭 ,嘱咐刘叔做了一桌好菜待客。为避免云彦不自在,叫来小杨作陪。 五人依次坐定,居然显得冷场,尉保山和曹宏奇头一回面对云彦,两位娘家人想嘱咐几句,但气势明显不足。姚骞嘿嘿笑半天,总担心说错话。云彦更是指望不上,别人不说,他就捻手串玩儿。重任仍是落到小杨身上,谁让他跟二位大舅哥认识呢。 “曹公子、尉公子尝尝,南方刚进过来的龙井,看看喝的惯吗?”小杨把茶酙的很慢,心里祈祷大家配合点。 “对对,我们昨天刚尝了一回,新鲜滴很,呵呵。”姚骞嘴角都要麻了,为何他有种新媳妇见见公婆的紧张感,明明都是自己人,明明都是团长了! 尉保山点点头,拘谨地说:“杨老板客气了,我们都是庄稼汉,不必如此麻烦。再说,我早该来拜访东家的,这些日子承蒙东家照顾,我才——” “哥你这甚胡话,杨老板和——东家是重视我们,重视骞娃。”曹宏奇温声圆场。 “对对,保山哥、奇哥,你们别见外呀,就当在自己家。”姚骞说着伸腿从桌子下踢了云彦一脚,斜着眼给云彦使眼色。 云彦也颇为尴尬,这俩人长辈不长辈、晚辈不晚辈的,他真不知是该恭敬多一些,还是随意多一些,收到姚骞催促的信号,生硬地吐了三个字:“别见外。” 姚骞一听,扶额轻笑,小杨也忍俊不禁,尉保山和曹宏奇跟着干笑,逗的姚骞彻底笑开了,“呵呵呵,哈哈哈,你们——呵呵,总算没那么紧绷了。” “菜齐啦!”刘叔放下一大盆水煮羊肉说。 “刘叔,一会儿吃什么呀?”姚骞接着问。 “你不是说他俩爱吃臊子面?我准备好啦!放心吧!”刘叔胖胖的脸被热气熏的红红的,看上去让人倍感亲切。 “好滴很!”姚骞比了个大拇指。 “先吃菜!”刘叔笑着退出了客房。 小杨急忙招呼道:“来来!动筷子!东家!” 云彦握住筷子对二人点点头:“请随意。” 尉保山和曹宏奇点头回应:“好嘞,好嘞。” 姚骞给二人各夹了一大块肉,“吃吃吃!”他往嘴里塞了块肉,朝云彦带着笑意边吃边说“我们东家今天是三字先生了,每句话都三个字!”说着还眨了个眼。 云彦噗嗤笑了下,小杨跟着大笑,尉保山和曹宏奇也不由笑了。 随着酒肉下肚,家宴气氛才真正轻松起来。五人随意地聊天、慢饮。 “保山哥,先前问你的事,想好了吧?”姚骞边给尉保山添酒边问,“你想干甚活儿呢?我和奇哥可等着你信儿呢。” 闻言,尉保山不由放下筷子,刚要张口,房门毫无征兆被推开,云彦率先抬眼,对上了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独眼常平,其余四人陆续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门口,然后露出了同样的诧异。 小杨本该率先打招呼招待客人的,但他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于是乎,姚骞和尉保山同时开口:“常爷?” 曹宏奇站起身颔首道:“常爷,久违了。” 常平意识到自己直接推门有点失礼,不过看大家都不在意,他就直白地说了句:“我在外面听着像你们,就直接进来了。” “进来啊!欢迎欢迎!”姚骞起身添椅子,“正好赶上饭点。” “进来坐吧!”云彦淡淡道,说完扫了眼小杨。 小杨急忙往门口走去,嘴里快速说了句“我去拿碗筷!”人就擦着常平肩膀出了门。 见众人都站着,常平也不再犹豫,走过去坐到姚骞拉的椅子上,正好挨着尉保山。 “大家坐下继续吧。”姚骞招呼道。 几人答应着坐下,气氛又出现了一丝凝滞,还是常平打破了沉默,“尉保山你要进骑兵团?” 几人一听神色各不相同,听着尉保山的回话:“是,我想当伙头兵。”最后一句,他是冲着姚骞和曹宏奇说的。 姚骞和曹宏奇都是一愣,随即各自想开了,“行,你想做甚就做甚。”姚骞说。 “我也是伙头兵出来的,有不会的,我还可以教你哩。”曹宏奇含笑说,他从姚骞嘴里大概了解过尉保山的事,心里尤为理解,因此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看来以后就能吃保山哥做的饭菜了,”姚骞开着玩笑说完,随口问常平:“常爷您本领超群,不如也来我们骑兵团吧?上阵杀敌,纵横沙场!也当是不负您这样的英雄气概!”姚骞这么说,确实算临时起意,但他的意不为自己,乃是为尉保山,以他过来人的经验看,这俩人许是互生情意的,可他没料到常平会拒绝的如此干脆。 “不去!”常平毫不犹豫直接了当道,“我不习惯跟那么多人一起做事。” 平铺直叙的平常话,同时引起了三兄弟忖度,吓得门外的小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162章 第162章 第162章 云彦感觉到小杨在门外的瑟缩,再次开口:“这个世道,不论你在哪里,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不需要习惯别人,别人自会来迁就你。因此,即使你入了骑兵团,也是让你去指派别人,不会太拘束。” 一段话,令门内、门外听到的汉子都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小杨其实并不怕常平,因为他俩没有任何过节,常平也不是疯子,且他有云彦庇护,只是心里的阴影太过深重。初识云彦,就是因为云彦把他从狼口中救下来,后来一闻到狼味,他就忍不住心底的恐惧。想了想里面有云彦等人,他终于抬起沉重的脚步跨进了门槛。 常平也认可云彦的话,但他做不到,即使为了尉保山,他也强求不了自己。大不了,他时常在附近逛逛,多路过几回,免得这个弱小的人类被随便什么恶人凶兽给吞了。是以,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难以从命。 “咳,无妨无妨,我就是看常大哥一身本领,眼红呢,呵呵。”姚骞给了大家一个台阶,免得大家多想心里不痛快,是他冲动了,应该私下里问的。 “你有事,我会帮。”常平认真对姚骞说,说完给了云彦一个眼神。 云彦心领神会,给常平倒酒,“不聊那些,喝酒吃菜!” “对对!喝酒吃菜!”姚骞急忙招呼三位客人。 尉保山眼神一暗一明,提起笑容和曹宏奇听话地吃吃喝喝。 从姚骞那儿出来,尉保山走在中间,左右是曹宏奇和常平,快到岔路口,尉保山停下,以为常平会说话,但那人也跟着停下默默望着自己。无奈,尉保山又把目光转向曹宏奇。 曹宏奇看出二人有话说,主动开口道:“团里还有不少事,我先行一步,保山哥、常爷你们随意。” “行!奇娃路上当心,我回头就去寻你。”尉保山嘱咐道。 常平朝曹宏奇微微点了下头。 望着曹宏奇上马离开,尉保山回头注视着常平,这人真是捉摸不透,说他关心自己,却连熟络的交流都没有,说他不在意自己,又总是刻意出现在自己身边。吃饭时骞娃那个邀请,当然不仅是他求贤若渴,也不是为了给常平找事干,那是为了自己着想的。他跟骞娃兄弟多年怎会不知他的用意。 他是抱了一丝希望的,奈何最后仍是没有结果。这人脑子里到底想的啥? “常大哥,今日怎会来此,也是路过?”尉保山淡淡地问,眼神一错不错盯着常平,只见他听到自己的问话时,就把目光转向自己,然后貌似十分用心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嗯”。 一个非常肯定的音节,哗啦啦浇灭尉保山那点隐晦的奢望,他移开目光,低头朝前走去,再不想哼一音。 那人还是一脸如常,抬脚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很自然地问尉保山:“你这是去哪里?” 尉保山没有给他半个眼神,脚步不停无欲无求地回道:“回家。” 常平望了眼两边的绿树,感觉城里有些热,不如山里凉快。 “你要去吗?”他听见尉保山如此问。 “不了,”常平这回没多想,很快就答道,“已经见过你大和娘了。” 尉保山不由得偏头看了眼常平,见他神色如常,就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可这人既不去他家,跟着他干啥?总不能是怕有强盗出来伤他吧? “常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咋还不娶亲呢?”尉保山道出早就想问的话。 “娶亲?”常平不解地反问一遍。 “对,就像其他人那样,枕边有婆姨,膝下有儿女,阖家欢乐,岁月静好。”尉保山满腹心事道。 常平想了想那个画面,太麻烦,且不说其他仅有的雪狼,不是在东北雪山,就是在西南雪山,就算近处有,他也懒得理你,其他土狼野狼的,他更瞧不上。所以,遇上发情期,他都是喝酒睡过。而人类,他瞟了眼尉保山,人妖殊途。 “不静,也不好。”常平反驳道,“崽子闹,那——啥,婆姨很麻烦。” 又是超乎常人的想法,尉保山不得不认为,常爷绝对是孤独的代名词。 他不知揣了什么心思,似逗趣,似试探,接着问:“像骞娃和他东家那样,不好吗?”说完他忽的意识到,这人会不会不知道那两位的关系,补充一句:“你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吗?” 常平语调没什么起伏道:“他俩关系,姘头?断袖?”略微停顿一下,他的思路回到第一个问题:“好不好的,是他们的事。” 听完,尉保山只感觉自己七窍都在冒黑烟,接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跟身边那人说,只临进家门给了一个眼神。 他在心里深深感叹:女娲娘娘捏的泥人种类太齐全啦! 进了军营,尉保山就顾不上想东想西了,他头一天上岗,第二天就跟着姚骞出征了,因为靖原军和新府军又开干了。 姚骞这回成了先锋,和陈冰、艾小米领着五百骑兵在兰林道、关中、汉中不停奔袭,主要是为第一路军和第四路军开路,南征北战东奔西跑,两个月下来,小棕都瘦了一大圈。 大黑和大白,姚骞给了艾小米和陈冰,二人二马跟着自己也是脚不沾地马不停蹄。他离开前,把一千多新兵分两半,一半留给宇文湛在旧营地训练,由曹宏奇共同管理;另一半让胡清带回矿山训练,也是为了解决他带走山里的骑兵造成矿区守卫不足的问题,由江汉源和沈文节制。鉴于上次的平局比试,这回他给二人布置了任务,即三个月后的全团大比,旨在促使二人专心训练而不是找事。 顶着越来越晒的日头,跑了一程又一程,战了一场又一场,把兰林道和关中打了个遍,都贴到了汉中边境,战线越拉越长。 可战况却不太佳,基本上除了一路和四路军,其余六路都在吃败仗,枪炮人马逐渐减少,地盘也不断缩减。当然,换来的结局是新府军也损兵折将,可双方仍是不死不休不愿放弃。 这半年,西北以外的地方也在不停打仗,革命军艰难支撑,各系军阀暗怀鬼胎,时而纷乱,时而联合,硝烟滚滚,快要遮住日光月辉,连姚骞每日必看的报纸也停刊了。 破土窑洞,烛火萤萤,姚骞和陈剑坐在破桌子两边,对着一张地图研究着,陈剑的眉头越皱越紧。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没了,没有后路了。” 姚骞对此早已心如明镜,如今说是有八路靖原军,但有两路是合并进其他队伍了,另有两路缺人少武器,算是名存实亡,其余四路军心还不齐。总司令痛心疾首,曾求援南方、北方革命党,可惜革命党自顾不暇,相反,西北的新府军拉来了河西、川蜀的军阀助力,简而言之,靖原军若想反败为胜长久生存,除非天人相助。 看着这个壮志难酬的大哥,姚骞也有些发愁,他把水袋递给嘴唇干裂渗着血丝的汉子,犹豫再三,正要开口说什么,郭副官在门外高喊:“报告副司令!有紧急情况!” 第163章 第163章 第163章 “狗日的新府军,抢收了咱们占区老百姓的麦子,还都是大晚上偷割的!”郭副官看着陈剑一脸激愤的说。 “什么!?”陈剑腾地站起身打翻了姚骞给他的水袋,姚骞眼疾手快,一下从地上抄起水袋,拧紧了塞子,他听着陈剑勃然大怒,骂人的话都带着颤音,“日他先人的,打我们就打我们,抢老百姓粮食算甚本事哩!走!去见司令,骞娃你把营长以上军官喊来!” 陈剑脚步匆匆怒气冲冲走了,姚骞轻叹一声跟着出了门。 然而这场会议进行到半夜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他们现在几乎节节败退,自保尚且困难,何况去保护百姓的口粮呢。尽管陈剑一再强调,保粮就是保命,其他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各有主张,比如,司令的意思就是,新府军愿意替百姓收粮就让他们收去,以后再抢回来就是。 他们的谋划姚骞懂,无非就是,他们若收税,只是一小部分,但若是通过新府军的手,他们可以抢走全部。该不该说他们太自信,以前能抢回是因事发突然,再来一回,不知要牺牲多少性命。 这两个月,从一部分将领身上,姚骞可是看到了靖原军走向末路的根由。 然而,老谋深算的某些人没有算到天有不测风云,当晚,下起了大雨,新府军没有去抢麦子,反而出其不意袭击了总司令所在的第一路军营地,靖原军损失惨重,有几名高级军官或牺牲或被俘,总司令仓惶逃脱后,于次日正式宣告:解散靖原军。 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变故来的如此突然,而且是这样的结局。 陈剑收到消息的时候,瞬间感觉老了许多,从前挺的笔直的脊背一下弯曲了,馍也吃不下了,所有人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以前的血白流了,受过的屈辱也只能默默忘记,他幻想过的海晏河清、他对属下许诺的锦绣前程、他付出一切的理想抱负……全都要埋进泥土了。 姚骞见不得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颓丧,他认为,只要他们自己不倒,就没人能把他们打倒。况且,如今时间紧急,哪里有功夫黯然伤神呢。 将最后一块馍塞嘴里,姚骞灌了几口水,咽下馍,他清了清嗓子说:“大哥,你先吃馍吧,再不吃,以后可能连馍也没了。” 陈剑淡淡看了眼姚骞,一脸困惑,完全不明白姚骞何出此言。 “你忘了嘛大哥,老百姓的麦子被抢了!你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姚骞沉声提醒他。 陈剑一听,神色大变,通告一出,西北又是混乱的几个月,甚至更久,那么,混乱第一战,就是抢麦子!谁让新府军开了头呢。不行!不能独自伤感了,他还得挺着! “你有什么主意?”陈剑直接问姚骞,他毫不怀疑姚骞会没有想法。 姚骞没有让他失望,先伸出一根食指说:“一个目标,统管西北!” 掷地有声的口气令陈剑眸光一亮,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先走前三步!”姚骞拉过地图指着一个地方说,“第一,搅乱新府军及其联系的军阀,这个地方,离我们很近,只要我们这一把赌赢了,他们就腾不出手找我们麻烦了。” 陈剑噌地站起身,身子前倾,双拳紧握后拍在桌上,“第二步呢?” “抢粮!”姚骞眼里锋芒毕露,“抢他们地盘的,再尽可能多的保住我们地盘的,保粮,不止能保命,还能保住老百姓的拥戴之心!” 陈剑点点头,深表赞同,朝姚骞抬了抬下巴。 “第三步,靠粮食收编咱们的人,日后再图消灭新府军!”姚骞一把从中间抓起地图,如同抓住整个西北。 姚骞的计划和盘托出,陈剑顿时心跳快了、呼吸有力气了、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 云彦近几日没有跟着姚骞,因为姚骞给他安排了很多事,随着战势变化,他们已经料到未来结局,便积极做着各种准备,如找合适的营地、军火库、住宅,购买所有必要物品,请长工、短工等。事务太多太杂,小杨又忙着兰林道的大摊子,姚骞信不过别人,唯有让云彦去安排,并派了尉保山监督。 其实,主要是不想云彦在刀剑无眼、流弹横飞的战场当自己的影子了,万一呢…… 是以,当云彦从佩娘嘴里听闻了姚骞的计划时,他不得不放下一切去寻找他的青年。 没错,姚骞和陈剑的那场对话,佩娘听了个一字不落,云彦离开时就把她留下了,于是,矜贵懒散的黑猫站在了收集传递情报的最前线,还是硝烟滚滚的前线。可怜她一只懒猫,生生跑出了豹子的速度,就为这个重大消息。 好在真正的花豹子总算生了点恻隐之心,让她接手了采买等事项,当然,情报总管的事是不能偷一毫一厘的懒。唉!不把“人”家当人用啊!佩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嗯,珠宝还在,没跑丢!接下来要大干一场,先把那个尉保山调教——锻炼出来,让他也当牛做马!哼! 第164章 第164章 第164章 汉中,自古是“金鸡齐鸣,三省皆知”的交通便利之地,虽不是省城,但其繁华程度堪比省城。 姚骞、艾小米、鲁涵、宁娃四人,扮作两位富家公子携带小厮出游。一踏进汉中城的中心,他们仿佛到了申城,有种山里娃头一回进城的感觉,忍不住啥都想看,看啥都新鲜。宽阔的街道、漂亮的橱窗、琳琅的物品,还有穿洋裙子的女人,令人眼花缭乱心荡神驰。 不过,心荡神驰的只有宁娃,姚骞和艾小米的心在不动声色观察周围一切,鲁涵的心一般不会荡。姚骞看似一副风流样儿,实则高度警惕,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几个装作行人和摊贩的暗探,看来这位王巡抚肚子虽大却不是草包。 他们在城外就换了装扮,让鲁涵先进城租了马车,此刻停下马车,姚骞和艾小米谦让一番又哥俩好的并肩走到肆意酒楼大门口,鲁涵牵着小棕去安置,宁娃被姚骞敲了一扇子,赶紧收回目光上前一步询问酒楼门口的堂倌。 “喂,冷娃!叫你老板出来,我们江少爷到了!”宁娃趾高气昂地吩咐道。 说起假扮身份,姚骞捡了现成的江汉源堂弟和邓显思的拿来就用,没人问无所谓,万一有人问起,他们也是熟门熟路,不至于轻易暴露。 堂倌小伙儿一看来人是个生面孔,往宁娃身后一瞧,还是生面孔,于是不客气道:“江少爷?不认得!” 宁娃登时鼻孔朝天,下巴对着堂倌眼珠子说:“你个瞎眼玩意儿自然没见过,你们掌柜的认识不就是了!快把玲珑小姐叫过来,顺便让厨子赶紧做饭,我们都快饿死了!”宁娃把纨绔少爷的嚣张小厮演的十成像。 堂倌听到了自家大老板的名字,想到来人可能真是大人物,应了声好快步往里面跑去。 姚骞和艾小米一人疯狂抖着扇子,一个用袖子扇风,看到小二的反应,姚骞一个激灵,玲珑不会真在这吧?否则这跑堂的应该会说老板不在啊。 姚骞朝艾小米扫了一眼,艾小米立即领会,跟在姚骞身旁朝大门走去,嘴里不忘训斥小厮宁娃:“磨蹭甚呢?推磨呢!转过来转过去的!” 宁娃一看二人走过来,急忙点头哈腰说:“少爷,他们老板马上就出来了!” “不出来你就教我俩在日头底下晒着?!”艾小米斜眉瞪眼道。 “哪能呢,走走走!咱先进去!”宁娃将已开的大门又推了推,恨不能为自家少爷拆了那门。 大门内,摆了大半圈椅子,此刻三三两两坐着七八个人,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人多长的皮沙发,此刻坐着两位穿西装的汉子,边喝茶边抽烟,二郎腿翘的老高。 此时晌午饭已过,众人都懒散地纳凉打盹,唯有那二人和窗边看报纸的汉子眼神清明,望着进门的三人,像看戏的观众,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被当众打脸。 柜台后的账房先生看到三人进来,放下手中的笔迎出来:“三位先生是要住宿吗?订几间房啊?我们这里有——” 账房话没说完,姚骞就答道:“要最好的那间!” “额,我们这的房间都是好的!”账房顿了顿,微笑着说。 “你没听懂话吗?”艾小米上前一步,怼到账房脸前说,“我们只要最好的那一间,你要是做不了主就换人——” “老三,快去准备饭菜!我来招待公子!”楼梯上传来一个高亢的嗓音。 姚骞闻言抬头,对上了玲珑布满惊喜的眼神,他报之灿烂的笑容。 “哎呀公子总算来了!今天真是好日子——”玲珑一步两级台阶豪迈奔放地朝姚骞走过去。 “喂!你的人也太不懂事了!”姚骞猛地提高嗓门,试图盖过玲珑的声音,表情浮夸语速也很快,“我都说是你朋友了,他们居然不相信!”他说着,也两步跨到楼梯下,仰头对玲珑使眼色。 “我替你教训他们,”玲珑没想姚骞话里的深意,扭头对身后的堂倌和下面的账房说:“愣着干甚哩?!赶紧上茶、上酒,这个月赏钱减半!” 二人闻言应了声“是,”手脚立马快了一倍,尤其是那堂倌,蹦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赶紧对姚骞三人深鞠一躬,才小跑着走开了。 玲珑站到姚骞身侧,亲自伸手邀请说:“公子楼上请吧,咱先填饱肚子。” “行罢,今儿个你可得陪我们好好喝一顿!”姚骞对艾小米招了下手,自己率先迈步登台阶,玲珑紧随其后,十分熟稔且自然地调侃:“那您喝醉可别乱吐,我们还得收拾哩!” “不服是吧?那就比比!谁输了谁学狗叫!”纨绔少爷一副欠揍的口气。 楼下几名客人有意无意地观看着、听着,确认来了位玲珑老板十分重视的富家少爷,都在心里猜测其来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两位对视一眼,心里各有计算。其中一位低声说:“万会长到底还来不来?若是他不来,咱们的事就……” “万会长”三个字莫名引起了姚骞的注意,他隐约觉得这个称谓有点熟悉,但又不确定在哪儿听过。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嘴上不忘继续表演:“你这家酒楼也太小了吧?怎么不盖大点!?” “咱这是吃饭的,住的在后院,一会儿带您参观。”玲珑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恭敬地回答。 两人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楼下看报纸的那汉子放下报纸走出大门。 一进门,宁娃就急忙关紧门,然后又去关窗户。 “哎哎,别关,太热!”玲珑阻止道。 姚骞拉了把玲珑的胳膊,低声说:“你小点声,我们不是来玩的,有要紧事!”姚骞一个眼神,艾小米快步移到窗后小心翼翼探头往两边望去。 “哦,哦,”玲珑睁大了眼珠,似乎怕被人听见自己眼珠瞪太大,她赶紧收起眼皮,学着姚骞小声问:“东家呢?他怎么没来?” “他有别的事忙,你这地方说话安全吗?”姚骞眼神警惕看向窗户。 “这间两边现在都没人,隔音很好。”玲珑胡乱解释着。 艾小米观察一番后,对姚骞打个手势。 姚骞把玲珑拉到桌边坐下,神情严肃地说:“听说王巡抚经常来你这酒楼吃饭哩?” 第165章 第165章 第165章 确认今晚万春雷会在酒楼提前给王巡抚过六十大寿,姚骞终于想起万会长是何人了,正是当初去找他的胖子,汉中商会的会长,罗查理的狗腿子。 据玲珑所说,今晚的宴会高级而私密,他们再晚来半个时辰都进不了酒楼,原定计划是申时开始闭门谢客。果然,他们说话间,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玲珑出去又回来后,饭菜也端上来了,几人便不再多言,热热闹闹喝了起来。 饭后,姚骞让艾小米带着宁娃出门买东西,结果被楼下的便衣堵了回来,理由是外面正在排查靖原军。艾小米骂骂咧咧吵了几句,扛不过几人大手大脚大力气,像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回去找姚骞告状了。 之前为了不引起他人关注,他们将手枪藏在了马车上,而今,他们不能随意出门,鲁涵也不能轻易进来,没有趁手的武器,姚骞只能和艾小米想别的计划,却一时怎么也没办法。玲珑提出直接拿把菜刀上来,吓得姚骞不敢再跟她细说,只叮嘱她别乱来。因为他们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想绑了王巡抚去挟制时曙光。 对于当初遇到时曙光而没有直接消灭掉,姚骞也没太大遗憾,新府军多年根基不是说拔起就能拔起的,杀了时曙光还有年曙光、月曙光。且从已得情报分析来看,与时曙光相比,王巡抚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草菅人命的家伙。 见姚骞三人愁眉苦脸,玲珑叫佟掌柜送来雀牌,简单问了几句晚宴的事就教姚骞和艾小米、宁娃玩起了雀牌。不是玲珑不想多问,而是姚骞一直在桌下踩她脚,怕她暴露太多,花将军夫人真啰嗦,自己又不傻,她不用问那么多,她能听到、看到。不过,为了踩脚之痛,她打算晚点再告诉姚骞黑老大传来的消息,哞!玲珑在心里大叫一声泄火。 随着时间的推移,姚骞心里越来越慌,今日机会难得,若不能成功脱身,就可能丢了几人的小命,还会连累整个酒楼的人。他推掉手里的雀牌,大叫一声:“不玩了!老子裤头都要输光了!”仰望着天花板,他乍然灵光一闪? 夜色降临,二楼最大的厢房是个套间,此刻里间已经围坐了一桌人,正在互相寒暄恭维,一片热络。 三层小楼外的角落,云彦隐身在黑暗中,望着赤狐从楼顶一蹦一跳跃下,很快窜到了自己跟前。 “怎么样?消息传进去了吗?”云彦焦急地问赤狐。 赤狐变成人形,凑到云彦耳边低声说:“传进去了,但玲珑还没告诉姚团长,她说姚团长不会信,还说姚团长也决定从楼顶下去,但他们没有武器。” “干嘛这么费劲,直接一包耗子药都药死不就行了。”黑豹子如同一只黑犬警戒地立在云彦腿边说。 “他一定是怕连累别人。”云彦若有所思说,随即又扭头问:“这边能叫来多少帮手?” “能做事的100多个。”赤狐想了想说。 “都叫过来,准备好。”云彦眼底寒光闪烁冷声吩咐赤狐。 赤狐点点头离开了。 夜空中一声“咕——”的鸣叫破空而来,云彦抬头望了一眼,发出一个短促的口哨,然后转身跟黑豹说:“找纸笔来!” 趁着夜色观察了附近情况,姚骞把离开的路线选在了酒楼东侧,从三楼的室内恭房出来,大约经过五十米的楼道,就可以从窗户滑下去,借着酒楼旁边的酒铺屋顶到了酒铺后院,然后从后院小门转移到四通八达的民宅巷道。 他们是进不去厢房的,唯有等王巡抚出来,或是他上恭房,或是他离开时,显然,离开时风险更高,因为必然有人结伴同行。 于是,姚骞守在楼顶,艾小米守在二楼恭房,静候王胖子大猪头内急。等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倒是等来一只海东青,姚骞定睛一瞧,居然是送过“密函”的那鸟。他急忙拆下纸条,上面赫然是云彦的字迹“往西边退,黑色小门,罗家老宅。切记!” 姚骞眼睛一亮,灯下黑!高明!看来云彦在老宅有内应。 计划有变,姚骞只得亲自去给艾小米和宁娃传递消息,谁让他不会使唤海东青呢。他先是返回包厢告诉了宁娃,让他请玲珑给鲁涵传信,自己则假装醉酒晃进了三楼恭房。 就在姚骞推门而进的瞬间,另一个打扮洋气的汉子正从恭房出来,二人肩膀撞在一起,同时斜着眼歪着脑袋瞧了眼对方,然后嗤鼻哼了声,各自扭头离开了。 姚骞在背过身的一刹那惊慌地睁大了眼,居然是罗查理!他听到脚步声离开,急忙轻扣了两下门板,艾小米从窗台跳进来。姚骞一步跨过去按着艾小米就脱衣服,艾小米震惊了一个呼吸,看清姚骞眼神时,急忙配合脱起衣服。 而走了几步的罗查理晃了晃有点发晕的脑袋,脚步猛地停住了,他看了看楼道两边,直接转身快步返回恭房。一进门,就看到那个疑似姚骞的汉子对着角落的恭桶呕吐,罗查理没有停顿,上去抓住那人肩膀扭过了其身体,那汉子毫无防备被掰过脑袋,一股固体液体混合物喷到了罗查理脸上。 罗查理蓦地瞪大眼珠,一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的表情愣在原地,他变小的瞳孔里倒映出的确确实实是另一张脸。与此同时,他觉得他的眼睫很重,有东西挂在上面要落下来,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东西已经从额头滑到了脸颊。 “砰”一声巨大的声响后,门被摔上,姚骞急忙从门后转过来拉住艾小米往窗边走,他语速极快地说:“今夜行动取消,你从窗户爬到屋顶,然后找鲁涵,我去告诉宁娃!” “不!你先走!我是生面孔,比你安全!”艾小米把姚骞往窗台推。 “咣咣,”姚骞和艾小米扭头,看到了窗台上的海东青,姚骞眸光一亮,没有任何犹豫跳上窗台,把一只手伸给艾小米说:“一起走!没时间推让!” 艾小米二话不说,和姚骞一道从恭房翻上了屋顶。 第166章 第166章 第166章 宁娃正在窗帘后来回踱步,忽的听到窗框被扣响,他掀开窗帘一角,看到了熟悉的海东青,海东青发现他后,就看着他扑棱着翅膀飞到窗户上方,宁娃不明觉厉,小心探出头往上一瞧,看到了艾小米在对自己招手。 然而,当他踩着椅子一只脚爬上窗户时,却感觉自己浑身发抖、手脚无力,尤其是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阴风,吓得他心惊胆战,另一只脚怎么也不敢踩上不足半尺宽的窗沿。眼睛往下看去,竟发现姚骞宛如一只壁虎,站在二楼窗沿紧紧贴在墙上,此刻正用眼神鼓励自己。 宁娃对姚骞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他不能拖累骞哥,闭上眼深呼吸后,把另一只脚踩上去,双手紧紧抓住窗框,抬头望着把手伸向自己的艾小米,他想把手伸出去,可忽的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似乎也在转。 正在这时,楼里响起一阵吼声:“封锁酒楼!有靖原军混入!”宁娃刚移开的手吓得再次抓住窗框,焦急地手腕抖个不停,心里自责地恨不得直接跳下去。紧接着,楼里传来一阵皮靴踏地的疾步声,还有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许多人或高或低的吵闹声。最令他心慌的是,有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大门,他怕有人通过窗口的椅子发现姚骞和艾小米,对上面的艾小米无声说了句“你快走!”直接退回窗内,临关窗前对姚骞温柔笑了笑。 宁娃将将拉上窗帘,厚重的大门就被大力推开,惊的宁娃坐在椅子上强装镇定迎向来人,不料,那人居然是玲珑。 玲珑发现只有宁娃时,松了口气,一手将大圆桌拉到门口抵住,两步跨到窗边对宁娃说:“快!从窗户走!上天台!再从西边跳下去,那里有人接应你们!” 宁娃还没来得及问外面的情况,就被玲珑推开,稳住身体的同时他看到玲珑推开窗户站到了椅子上。他呆愣地只能做出眨眼一个动作,然后被玲珑瞪了一眼,紧接着他的身体突然贴到窗边,他的后领被揪住,脖子被勒住的瞬间他视线里出现了仰头瞪着眼的姚骞,下一秒他的身体在夜空划过一道弧线,屁股一痛,坐在了屋顶,头部被艾小米扶住。 一连串变化也不过转眼之间,姚骞自下而上看的清清楚楚,玲珑小姐一手扶着窗框边缘,单手举起宁娃,如同抛一个荞麦皮枕头一般轻轻一甩手腕,枕头宁娃就落在了天台上。要不是艾小米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宁娃大约会直接晕过去。 脑中惊见骇闻尚未平息,姚骞就看到玲珑把手伸向自己,他立即用最大力度摇了摇头,内心极度惶恐,生怕玲珑的胳膊突然变成长鞭将自己一卷甩到月亮上。 瞄到姚骞眼中的惊恐,玲珑小声嘀咕一句,“真弱!”低声对姚骞说:“花将军让你走,大猪头有人解决。”深深看了眼某个角落,利落转身跃入了窗内。 姚骞如有所感,跟着玲珑的目光望向对面的黑暗中,那里有微弱火光闪了三下,他明白那是云彦用打火机传递“危险”的信号,透过窗户,他清晰听到了更多的脚步声和喧闹声。机会已经错失,再坚持下去恐怕真要赔了小命,算了,让他家男人去试试吧。姚骞伸手抓住提前备好的绳子,攀着绳子爬到天台上。 仍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的宁娃在看到姚骞站到自己身旁时,就知道方才经历不是做梦,他跟在姚骞身边正要张嘴确认,被姚骞一句话又吓得瞠目结舌了。 “跳下去!快!”姚骞推了把宁娃,指着下面隐约能看到的一层民宅屋顶说。 受到连续惊吓的宁娃嘴巴微张、脸颊微提、眉头微皱的动作戛然而止,一口气没吸,呼气也忘却了,直到艾小米拍了拍他肩膀说:“别怕!我接你!” “扑通”一声响,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艾小米落地的声音,他的脖子像装了合页转了个直角,冲着那个看不到地面的位置开始大喘气。 姚骞着实没想到这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汉子居然怕高!无暇多说,他把绳子抖下去,掰过宁娃脑袋,青年不安的眼神撞进自己视线,他尽可能温声说:“抓着绳子下!放心!” 兴许是姚骞的安抚起了作用,宁娃同手同脚地往边沿移了下,背对着无底深渊,任由姚骞给他绑好绳子,又把绳子送进他手里。 “现在听我口令!闭眼!”姚骞沉声喊着军令,第一次教宁娃开枪那般,宁娃立马照做。“左脚后退一步!”姚骞说。 宁娃后退一步,失去平衡的身体被姚骞扶住。 “右脚后退一步!不可大喊!”姚骞说。 宁娃毫不犹豫,右脚后退,整个身体立即下坠,他刚想大喊听到了姚骞的口令“不可大喊!”于是乖乖闭嘴。还没来得及扑腾双脚,人已经落进艾小米怀抱,紧接着,身边又是一声扑通和一声令人心安的“睁眼!” 宁娃一睁眼,姚骞带着月辉的笑容映入眼帘,那一刻,他认为自己重生了、涅盘了,生命一片辉煌。 三人蹑手蹑脚踩着屋顶移动,又爬过一段围墙,到了一个小门前,正当他们准备寻鲁涵时,木门“吱呀”自动开了。 正在这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新府军搜寻人员的脚步声,一个尖利的男音命令道:“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跟我走!”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闪进门内,却没有看到鲁涵,宁静的小院空无一人,只有袅袅沉香飘进鼻腔。 姚骞让宁娃躲到小院的大门后,他和艾小米摸黑分头观察了一遍小院,猜测是罗家祠堂,此刻无人值守,但如此更诡异了,没有一人看守的祠堂,是谁给他们开的门?他清楚的听见小门打开前,有门栓被拉动的声响。还有鲁涵,不会是没收到信号还在东边等他们吧?不过,鲁涵未曾在人前露脸,此刻独自一人反而比较安全。 没等姚骞想明白眼前处境和下一步打算,门口就有几双脚步声逼近,一个声音喊:“那边,去敲门!” 另一个声音说:“这是罗会长家老宅,半夜打扰不妥吧?” 第一个开口的汉子说:“敲个门而已,怕甚了?” 第三个声音说:“到时候就说看见有人来这了,咱才叫门的。” 这话听的姚骞和艾小米神色大变,宁娃更是举起了手里的匕首。姚骞也无声贴在了门口,把宁娃往远处拨了拨。 四双皮靴踩着石板路一步一步向门口靠近,月亮倏的隐入云间。 第167章 第167章 第167章 “寻着了!在这边!都过来!”这是发号施令那个汉子的声音。 话音落地的同时,成串的脚步声都朝一个方向聚集,那是姚骞他们所在的反方向,姚骞惊异的同时,扭头一看,艾小米正从他们背后无声跑过来。由此可见,方才那一句是艾小米喊的。 等小门外脚步声远去后,姚骞和艾小米犹豫着该不该现在出去,艾小米指着墙头,示意他上去打探一下,姚骞点头同意。艾小米刚转身,小门就被轻轻扣了一下,然后鲁涵的声音“江少爷?” 姚骞拉住艾小米,推开门栓,拉开一扇门,外面的鲁涵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说:“快!跟我走!东家来接我们了!” 听到这话,三个人里宁娃是最激动的,艾小米眼中闪过疑惑,姚骞则是半分犹疑没有,急忙闪出门。 三人随着鲁涵左拐右拐转到河边,在那里见到了云彦,以及云彦身边穿着一身黑衣的汉子。 “城门很快就会封锁,我们坐船离开。”云彦拉着姚骞的手就要上船。 姚骞一动不动,回头望着远处说:“姓王的一定会找玲珑麻烦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而且,我的猎物没到手。” 云彦脸上浮现出一丝没有抑制住的愠怒,抓着姚骞的手加了三分力,他实在不想对姚骞发火,只能扭头对黑豹子摆了摆头,黑豹子领会,带着艾小米、鲁涵和看着背后走路的宁娃先上了小船。 四人离得远了些,云彦目光沉沉注视着时不时就要孤注一掷的青年,语速缓慢以彰显自己的坚定,道:“你的计划不能继续了,玲珑不会有事,你的猎物我来捕。” 自从跟这个男人共结镜纽,姚骞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触,即每次他为自己压制怒火时,自己仿佛都能深切体会他的不安,且能在最短时间内平息焦躁、忧虑、慌乱等不良情绪,如同一团火遇到甘霖抚慰,内心顷刻变得安稳而平静。 此刻,姚骞再次奇迹般从紧张激进中平复下来,急躁和冲动从脑中褪去,目光如涓涓溪流轻转。他反手握住了云彦的手腕,另一只手牵住男人紧握的拳头,先咽了口唾沫滋润干痒的喉头,柔声细语道:“云哥息怒!我没有不听你的,你看,你说让我撤退,我不就退了嘛。我就是问问你,你带了多少人?我比较熟悉酒楼里的布局,不如我跟你们一起去,你觉得如何?” 姚骞一个动作、几句示弱的话,就把云彦幽深目光里涌动的暗流击退了,他就那么盯着姚骞,眼睛一眨不眨,良久,他才开口:“不用你去,我带的帮手足够了。”看到姚骞下意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松了口气继续说:“我说的猎物不是王胖子,他最近一段时间怕是都会严防死守,没准还会设下圈套等你钻呢。” “那你说的是什么猎物?”姚骞终究没忍住疑问,趁云彦换气的功夫急切问道。 “若是我没猜错,你抓猎物是为了去函谷关逼时曙光退兵吧?” 姚骞不住点头,“对!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时曙光婆姨连生了四个女娃坏了身体,一直因为没有延续香火愧疚,却不知时曙光养了一个外室,外室育有一个儿子,现在刚会叫大。”云彦表情平淡,没有因设计利用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而有一丝犹疑。 姚骞不可否认他应当是抓住了时曙光的软肋,也无法夸赞他算无遗策,他只是垂下目光沉默不语。 “我不会伤那孩子性命,你不必担忧。”云彦看穿了姚骞挣扎的内心,补充了一句。 姚骞这才抬起头,神色黯然,他了了眼小船问:“我们在哪汇合?” “函谷关。有情况海东青会告诉你。”云彦从腰后抽出手枪放在姚骞手里说:“船上有信号弹,遇到危险记得求救,我会尽快来见你。”云彦转身要走,姚骞却没松手,不管船上艾小米会不会看见,他用力抱了下云彦才放开手。 时间紧迫,彼此再无一丝耽搁,各自往未知方向前行。 再说酒楼这边,自罗查理回到包厢说似乎看到了姚骞时,微醺的王巡抚瞬间清醒如初,如今战场上他们占了先风,靖原军铤而走险是极有可能的。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下令把所有外人抓来审。 当他们将三层楼全部搜查完毕,居然没找到那貌似姚骞的人,叫来暗探一问,果然少了三个人,正是下午最后进入酒楼的自称玲珑朋友的那三人,如此,线索很明确地指向了酒楼大老板,即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玲珑小姐。 玲珑小姐难得伶牙俐齿一回,说自己开门做生意,五湖四海都有朋友,即便以前不认识,但只要上了门的,她会都当做朋友。 万春雷问她,为何会把最好的包厢给那个江少爷用。 玲珑的回答是,她看着江少爷人傻钱多容易宰。 老奸巨猾的王胖子盯着玲珑绝佳的身段,虽然这人做事不怎么玲珑,但身段绝对是玲珑有致,要什么有什么。以前一直没有下手,是因为众人都追捧她,想不到她今日会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他了,不换个特别的怎么能压下他受到的惊吓。 “看来玲珑小姐并不知情,那就是下面的人出了问题,把所有人都带回去,一个一个严加审问!”王巡抚一锤定音,站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玲珑怎么可能让那些无辜之人受罪,张开双臂挡住伸向佟掌柜等人的手,底气十足地说:“我跟你们走!” 旁边的人见王巡抚不仅没有反对,还勾起了嘴角,就明白了其用意,大手一挥命令下属:“既然如此,那就请玲珑老板去做回客,好生招待,可别磕着碰着!” 酒楼的掌柜、账房、堂倌等顿时都如丧考妣,他们以为那个汉子说的是反话,他们大方善良的老板就要被酷吏严刑逼供、抽筋扒皮了,他们一个个挣扎着、嘶喊着,要恶狼放了他们家娇软的大老板。 玲珑被吵得不耐烦了,回头吼了一句:“都别吵!”嘈杂的哭喊戛然而止,整个酒楼里回荡着“都——都——都——别——别——吵”的嗡嗡声,连抓人的打手们都觉得身躯一震,齐齐看着玲珑眨了眨那双鸽子蛋大小的眼珠,稍微降低了声调说:“老实的,该干甚干甚,我不会有事的。”然后昂首转身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把一干围捕的呼来喝去惯了的酷吏甩在身后。 酒色上头的王巡抚看着玲珑,心里的征服欲更浓了。 第168章 第168章 第168章 端阳将至,暑气渐浓,过了子时,方觉一丝清凉。一座三进的大院里,绿树成荫,高大的槐树、柏树遮住了房檐,也令月色时隐时现,同时方便了赤狐的隐匿。 赤狐在树上看着玲珑被大猪头手下关进后院一间客房,门外居然连个守卫都没安排,仅在大门口放了两个警卫。 于是赤狐大摇大摆跳窗进去问玲珑为何不走,玲珑说她得待到明天,或解决了这事自己走。赤狐劝不动那头牛,只得让她有需要时发信号,自己会一直守在外面。玲珑明白赤狐是云彦派来的,问他姚骞是否安全撤离,赤狐给了肯定的答案,玲珑就把他赶走躺下睡觉了,毫不跟他客气。 不过,玲珑异想天开了,王巡抚可没等到天明的耐心,安排了全城搜索、处理了紧急事务就色欲熏心地跑到了后院,还嘱咐门口守卫,没有自己命令不许进院。 一推开门,就看到美人侧睡的诱人场景,而且心大如斗的玲珑不仅没锁门,还脱了鞋光着脚,大概是觉得热,她连衣领也扯开些,导致香肩半露,无端变成了香艳妩媚的小女人。 大腹便便的王巡抚几乎垂涎三尺,本想直接扑上去,但他没忘了一贯的睡人原则,即能骗则骗,骗不了的威胁,反正不能造成明面上的、直接的不利影响。 王巡抚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敲了敲凳子腿,以为能看到美人慵懒的睡眼朦胧,没想到玲珑之大吼一声“安闲点!”翻了个身接着睡去了。 品尝了各种滋味的女人,王巡抚居然不觉得玲珑粗鲁不堪,反而兴致更浓,他靠近床边,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拍了拍玲珑肩膀,想占点小便宜,却被起床气极端严重的玲珑一脚蹬的坐在地上。 一刹那,王猪头怒火中烧,但他凭借几十年的阴险功力忍住了,爬起来把凳子拉远了些,坐下大声喊了一句:“放肆!” 这回,玲珑想不醒也被吵醒了,睁眼看到是王巡抚,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坐起来,丝毫没有为卧房多了个老汉而奇怪,像和朋友闲聊一般问:“这是天没亮呢?还是我又睡到晚上了?” 玲珑纯真又迷糊的神情破天荒令老色棍愣怔了须臾,他脑子里闪过善待玲珑的念头,但很快就被驱散,他讥讽道:“你倒睡的香,怎么,忘了引敌人入汉中的事了?还是忘了你那酒楼36条性命了?!” 玲珑打哈欠的动作一顿,吐出一口浊气彻底清醒,端正坐姿道:“我跟你们又没仇,为何要引敌人?再说,我就算想引,怎么会只引几个人,我直接把靖原军都引来不就——” “大胆!”王猪头站起来厉喝道,“区区一介商贾也敢欺上瞒下愚弄本巡抚!若非本巡抚见你心思单纯,早就将你绳之以法!你若继续负隅顽抗谎话连篇,休怪本官严惩不贷!” 王巡抚的官架子端起来,惹得玲珑满心厌恶,牛脾气立马上来了,腾地站起来双臂交叉不管不顾地顶撞:“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还严惩?我玲珑要是怕你就不会来这!” 王猪头阴邪一笑,对玲珑的反抗非常满意,他掌握着节奏,继续施压:“顶撞长官,行,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说话间完全释放出了眼中涌动的淫邪之光。 玲珑被大猪头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糟糕,自己又说错话了,这猪头不会是要给自己下毒药吧?人在屋檐下,她略微放软了语气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这年头你们当官的以权讹人早就是常事了,我认了,大不了给你多赔点!”玲珑不是没见过虚与委蛇,也不是不会阳奉阴违,但她就是不屑于装模作样,平时跟人类交往多数都是打直牌,合则聚,不合滚。 玲珑的示弱让王猪头感到胜券在握,他一步一步逼近玲珑,猥琐的神情愈发显露,“你以为有钱就够了?不!我说的可不是钱财!”看着玲珑脖子后仰,丰腴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激动地伸出魔爪向其抓去,被玲珑灵活躲过。 终于有了一丝危机感的玲珑退到桌子一边,惊诧地问:“你——你,想做甚?” “哼!”王巡抚转着手腕哼笑一声,图穷匕见说:“做甚?当然是为你宽衣共度春宵了!”他边说边朝玲珑追过去。 玲珑慌的赶紧躲,不过她完全忘了自己的本事,只绕着桌子转,王猪头就绕着桌子追。 “你,别过来啊!我,我可是会打人的!”玲珑慌的语无伦次道。 “哈哈哈!”见玲珑的反应,王猪头大笑出声,“你这纯情的模样,该不会还是黄花大姑娘吧?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你,你管我是不是哩,你站住!不许过来!再动,我跟你不客气了!”玲珑虚张声势道。 “这话应该我说,你要是乖乖从了我,不仅今日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日后还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王巡抚诱哄道,他并没有放开速度追击,如同逗弄即将到手的猎物,甚至还从盘子里捡了颗梅子干含着。 “我想要你滚蛋!”玲珑眼睛瞟着方向往门口跑去,王巡抚一脚踹开凳子,凳子飞出去碰到了玲珑小腿,玲珑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栽了跟头的玲珑再也没有了耐心,一回头就看到王巡抚带着得意的淫笑追到门口,高高在上地俯视无处可躲的玲珑,再次朝玲珑伸出魔爪。 玲珑急得大喊:“你要是敢碰我,我要你死!” 屋外的大树上趴着的赤狐听到这声怒喊,急忙变成人形跳下树往窗边疾奔。 刚到窗口他就听到屋内传出一声震天的“哞”叫,赤狐跑到门口一脚踹开木门,就看到一头黄牛立在门内,牛尾朝外牛头冲里,而王猪头瞪着大眼睛望着黄牛抽搐着,呼吸一下比一下缓慢,最后脖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 “哒哒哒”,赤狐听到两对脚步声跑近,他从外关上门飞向两个闻声赶来的守卫,一爪一个划破二人喉咙,然后一手抓着一只脚拖到附近的井边。 “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令玲珑清醒过来,她看着地上的王巡抚,抬起蹄子踢了踢,那一摊肉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她不得不变成人形,蹲下身,探了探大猪头鼻息,轻吐一口气低声说:“看吧,我都不用动手就能把你吓死!” 返回门口的赤狐闻言,嘴角一抽,无语望月。 同一轮峨眉月照在宽阔的河面上,微风拂过,河面有的波纹隐约可见。一艘小船顺流而下,船上姚骞正在为成功混过一拨盘查而庆幸,这时,夜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海东青追上小船,落在了姚骞伸出的手臂上。 姚骞单手拆下指节长短的纸条,借着黑豹子举过来的马灯,看完密信后脸色大变。 海东青看姚骞不说话,便朝他煽动翅膀,催他给云彦回信,但姚骞不明白它的意思,只当它等着自己夸奖,摸了摸它的头说:“做的好!回去吧!”完全忘了云彦来信上让他报平安的话。 海东青不敢对姚骞开口说话,只好咕咕叫了两下飞走了。 姚骞没多余心思理它,他脑子飞快转着,忽的扭头问黑豹子:“方才我们遇到的那几人,说他们参领是谁来着?” “华经楚。”黑豹子回答道。 “华北冥的叔父,”姚骞沉吟道,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针已经指向三点,时间紧急,他果断下命令:“靠岸,停船!” 第169章 第169章 第169章 王巡抚一死,汉中必乱,这个变化虽然突然,但既然事实已成,他要做的就是把握时机,将不利的影响变成有利的局势。姚骞当即决定,自己和宁娃靠岸去为华经楚传递最新消息,最好是能策反华经楚,艾小米和鲁涵去会合云彦执行原定计划。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西北早晚要统一,而他对华经楚有所耳闻,值得冒险一试。 事实再次证明,勇敢的鸟儿有肉吃,华经楚一听王巡抚已死,当即领兵出发,言称要稳住汉中,免得下面的人自相残杀,间接阻止了外省来的军阀联合盟约。而姚骞获取的直接利益就是,他不会派兵援助时曙光。 西北的时局瞬息万变,前一天时曙光还在为靖原军的解散而庆幸,下一刻就被告知靖原军抓了他的儿子,要他停止对靖原军二路和八路军的追击。 时曙光本想暂时答应日后再图的,没想到被陈剑从函谷关绕到后面,腹背受敌,发出求救信号后,没等来援军,却等来王巡抚吃梅子干噎死和华经楚接管汉中的消息。 等他得知这一切都是姚骞搞的鬼时,时间又过了三天,靖原军没有被他斩草除根,以致于他对这个未见其面但闻其名的姚骞恨的压根痒痒。因此,当他最后知道姚骞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怀疑过的青年时,差点直接步了王巡抚的后尘被山药蛋噎死,这是后话。 姚骞当然没空寻思谁会羡慕嫉妒他,他离开华经楚的营地,专门赶去接时曙光的儿子了,将被利用过的孩子安顿好,他就忙着去干农活——抢收麦子了。 因为王巡抚的横死,原先就比较混乱的新府军更加没有规矩了,他们大部分跑去和华经楚争抢巡抚的兵权,却被时曙光一通收拾。有的则准备另起锅灶占山为王了,这一部分人因为没有粮食,就流窜到各个村庄偷割老百姓的麦子。 为此,姚骞不得不部署大量兵力严防死守,兵力不足的地方发动老百姓举起榔头、锄头、耙子等一起埋伏守卫,西北各地拉开了声势浩大的抢麦大战。 连续几天昼夜不休,战士们都困的不行了,姚骞是又愁又困,再这样下去,麦子收了也吃不上,因为人倒了。 这晚,陈金秋过来献计,说让战士们一半休息一半守卫,轮换着来,而缺下的守卫,他请山里的野兽来帮忙,但它们只能晚上出来,白天怕吓着人。 见识过陈金秋的厉害,姚骞稍作思考后就答应了,让陈金秋和艾小米去安排,他终于抽出空拉着云彦好好睡了一晚。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被热醒,睁眼一瞧,原来是天气闷热的缘故。难怪他会以为天未亮透,原来是个大阴天。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整个天空都被乌云一层层笼罩,大地犹如被塞进蒸笼,闷的人呼吸都不顺畅了。 这样的天气可不是好兆头,姚骞急忙滑下床喊着“宁娃!”边喊边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察看天气,转圈眺望了一遍四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阴沉沉的云,却没一丝风。 宁娃端着食物小跑过来,“团长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姚骞扫了眼盘上的一碗酸梅汤、半碗凉粉和一个肉夹馍,这食物搭配一看就是云彦吩咐过的,他生出几分进食的欲望,率先返回屋里去洗漱。 他这几日没有什么固定住处,总是几个山村乱跑,昨夜正好回到百色镇,他就在这边睡了。 就着凉粉吃肉夹馍,姚骞问起了昨夜的情况,宁娃说方才牛贵贵已经来禀告了,半夜确实有新府军往他们地盘而来,被外围的野猪吓跑了。大家为此都感到兴奋,尤其是得了一些休息的汉子,早上起来都能边打拳边守卫了。 姚骞又问起云彦,宁娃摇摇头,他只知东家出门了,但不晓得去干甚了。他一个下人,东家不主动交代,他哪里有权过问。 云彦最近仍在忙着往关中、汉中迁移的事,是以,他俩也没空待在一处,尤其是有了华经楚那边的事后,他和云彦商定,深入探听汉中各方势力和态度,为平定混乱而准备。这回他没跟云彦客气,既然他有人手,那自己就随便用了,不然自己真的会被分割成几瓣。 问了各方面情况,姚骞赶紧安排起收麦的事,为避免连续降雨毁了麦子,他要将士们督促老百姓抓紧割麦子。 “人手不足啊骞哥,”宁娃苦着一张带了点婴儿肥的脸说,“连年打仗,年轻的乡党们从了军,老的都干不动活儿了,收了几天,已经有病倒的。这不光是百色镇,全兰林道、关中,都是这情形,尤其是外头还有新府军虎视眈眈。” 最后一口肉夹馍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姚骞拧眉沉思半晌,“那就咱上!咱都是村里出来的,割麦没有不会的。” “可是,咱要是掉头弯腰割麦了,新府军狗日的就要从后背打咱了!”宁娃又气又急,“咱的人全撒出去了,这么多地,要对付那么多王八蛋,根本抽不出来人替老百姓收麦。” 姚骞正思考着破局之策,一声骏马长鸣打断了他,透过大敞的房门,他看到了院子里勒停战马的郭副官和后面刚进门的两名警卫。 姚骞起身迎了出去,边走边问:“郭副官?你怎么亲自来了?发生何事了?” “白水县黄龙镇麦子被新府军抢了!”郭副官义愤填膺地说。 “什么?二路军的人呢?吃屎去了?”姚骞气的飙出脏话。 “一群蠢货,中了人家的计谋,守了半天,守了个屁!人家穿着咱的衣服摸黑混进去了,等他们发现,就剩一堆麦秆了!他们连沤粪都捡不上新鲜的屎!”郭副官也跟着姚骞骂起了脏话。 “不行!这天很快要下雨,今天必须把能割的都割了!”姚骞急得来回踱步,汗流浃背了也想不出良计。 “司令也担心这天气,可咱的人有数,还要守着这头几万亩呢!”郭副官撸了把越来越少的头发,瞥见屋里桌上的碗盘,进去端起一个有水的碗就喝。 “现在先算一下,哪里的地比较集中,咱先收哪里的!不然,最后怕甚也捞不着!”姚骞分析着。 “北边的,咱收的差不多了,南边的,咱够不着,估计新府军也快收完了,如今争抢激烈的,就是关中几个垣,以及地界接壤的区域。”宁娃详细回答了姚骞的话。 “剩下的我们必须都弄过来!”姚骞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将衣领扯开些,咬了咬牙说:“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第170章 第170章 第170章 主意一定,姚骞就马不停蹄调兵遣将了,并让郭副官转告他的计划给陈剑,请陈剑去叫支援,尤其是吃了亏的二路军。 当天傍晚,白水县周边山脚下的一连片麦田附近,新府军正围着几百人防守着麦子,身后的麦田里几十名新府军镰刀如风割着麦子。远处有老汉婆姨对着麦田又哭又喊声泪俱下,眼睁睁看着辛苦种的麦子被别人收割,老弱妇孺们一个个心痛欲绝,却无力阻拦,唯有在心中祈祷老天爷开开眼早点收了这帮畜牲。可是老天爷灰着脸、憋着气,一点口风不漏。 就在麦穗一棵棵被裁断倒地时,姚骞率领着一队骑兵从山里举着马刀冲了出来,哒哒马蹄声如滚滚天雷踏在了新府军心门,惊的他们不知所措。而那高举的大刀,更像一道道闪电,吓得他们忘了反抗。 新府军头领反应过来,当即指挥士兵用镰刀、刺刀阻挡姚骞的骑兵,同时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哨,老百姓身旁的新府军立即抽刀欲把老弱妇孺当人质。 好在姚骞和鲁涵冲在最前面,解决了老百姓周围的新府军,高声喊着:“大家不要怕,躲到我们后面去。” 而姚骞他们同样也没有放枪,面对能养活他们的麦子,双方默契的都不用枪炮,生怕一把大火烧光麦田。 姚骞等人骑着马驱赶着新府军远离麦田,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选一个方向攻击他们,其余三个方向的人就会围过来,那么,陈冰带领的队伍就可以从另一边开始割麦子。但新府军显然对此早有预料,就像跟他们玩游戏似的,引着他们朝一个方向跑。 姚骞举目了望,只有离得近的新府军受到了他们干扰,其余还是该干啥干啥,他们的出现也只是减缓了敌人的速度、提升了敌人的警惕。 突然,姚骞胯下的小棕止步不前,姚骞疑惑间,鲁涵骑的大马也一个劲“嗷嗷”叫着原地踏步了! “不好!前面恐有埋伏!”姚骞惊呼一声,当机立断高喊:“全体听令!立即撤退!快!” 说话间,他和鲁涵的马已自动掉头,后面的战士们心里不解,但都能够有令必行,全部快速转身,往来的方向退去。 藏在树林里的一位弓箭手,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慌忙射出一箭,与小棕的马蹄差了将将一尺远。 姚骞听到身后的破空声,回头扫了一眼,这下令他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伙儿新府军居然还保留有弓箭手!幸亏小棕机敏,否则今日后果难料。 顺着来路返回,姚骞知道今天抢不过新府军了,不过,他们带走了被挟持的老百姓,算是保住了人命。 夕阳从云后落下山,山间刮起了大风,阴云被大风吹动,使得黑夜更黑,姚骞感受了一下,是少有的西南风。他有点纳闷了,一般都是西北风来云散,东南风起雨来,西南风到底是下不下雨呢?算了,不管下不下,他都要加快速度,趁着天黑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一时的失败阻挡不了他的计划,他要让新府军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同一时刻的其他麦田附近,新府军居然遇到了一股土匪,他们高举着火把,扬言要烧了麦田,周围的新府军慌忙聚集过去阻止。折腾半夜,等他们回头后,发现麦子被别人割了,而且抢了麦子的人似乎是自己人。 也有的麦田周围,遭遇了四面八方的村民,不过这一回大家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石头、土块、木棍等一起往里面扔,众人边扔边喊:“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吃饱!”混乱间,有小股新府军弯下腰不抬头舞动镰刀,割下的麦穗塞进麻袋再摸黑转移走。 有真正的新府军发现,还在疑惑为何不割麦秆只割麦穗,但他很快被土疙瘩砸晕倒下了。 而姚骞在跑了一处后,又带着属下连夜奔赴到了小麦种植面积最大的丰家垣。据说这条垣面是关中平地最多的,也是他们和新府军争的最激烈的麦田,目前算是他们的人在守着。可新府军不断骚扰,搞的老百姓无法在后方打麦子,不能打麦子也就不便收麦子,他们的人又都忙着防守了,以致于几万亩麦田还在随风摇曳。若是被大雨一浇,全西北人过来都捡不起麦粒。 是以,当其他地方的麦子都被收完后,新府军一定都会抢这块香饽饽,他要做的就是,抢在新府军都汇集过来前,将麦子妥妥贴贴地收了。 夜晚行军比不得白天快,因此,直到拂晓,姚骞他们才到了丰家垣与守在这里的陈冰及一路军汇合。 姚骞一到,顾不得跟陈冰等人寒暄,先把自己的人分开,让他们骑着马每隔一百米守一人,手中举着旗子,如此便于快速传递信息。即使如此,他仍觉得反应不够快,毕竟有些地方会有树叶的遮挡。战场局势变化往往都在转眼之间,不能快速反应必然失去有利时机。 姚骞、陈冰和一路军现在的高副司令商量着,一致认为最后的时限应该是明日凌晨,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挡住越来越多的新府军的同时,一天之内收割数万亩麦子,否则这场雨会直接把麦子重新种进土里。可他们的援军即使赶来,也比新府军快不了多少,那么,只有发动老百姓了。 然而,天亮后他们就发现,附近的老百姓都被新府军拦住了,为的就是让粮食最终装进他们的口袋。 闷热的暑气还在增加,姚骞心烦的失去了食欲,带来的干粮因为潮热长了霉斑,他却毫不嫌弃地扒掉杂粮馍外皮,就着山泉水一块一块塞进嘴里,不吃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文臣武将气质合而为一的高副司令在旁频频叹气,他蹲在树下盯着地上忙着搬家的蚂蚁,心里为新府军的做法所不耻,更为靖原军的解散而悲怆。要不是众兄弟都因他们入了伍,何至于现在进退两难,扭头瞟了眼望着麦田啃干粮的姚骞,若是这个青年能守住这片麦田,那就可以将兄弟们托付于他了,可惜啊! 跟着高副司令的副官见几人都闷闷不乐一言不发,再也忍不住烦躁,踢了下脚尖的泥土说:“大不了我们就一把火点了,谁也别想好过!” “那我们与新府军有何不同?”陈冰当即驳斥道。 “那样我们就是拉着老百姓一起死啊!”另一名营长说。 高副司令起身走到姚骞旁边,也望着充满香气的麦田,叹口气问:“我是没招了,姚团长你呢?” 七八个军官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最年轻的姚骞,许久,他才轻声说:“除非有天人相助。” 话落,又是一阵沉默。 “咕——咕——”海东青在高空盘旋着,透过茂密的树冠搜寻着姚骞的身影。 下一刻,姚骞走出树荫,站在了小土丘上,冲空中的海东青打了个口哨:“呼!” 第171章 第171章 第171章 海东青带来云彦的信中只有几个字,让他多备捆绳,猜测是用来捆扎麦秆的,可有了绳子没有麦子咋办?算了,他云哥手下能人倍出,没准就有办法了呢。 于是,高副司令命副官骑马转了一圈通知所有人,每组留两个人警戒,其余人原地取材准备捆绳,什么藤编、草秆,骑兵团把马鞭都让了出来,这令高副司令的人佩服又惊奇:没了马鞭骑兵要怎么御马?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改姓了姚的骑兵们,打仗不用马鞭御马。 等他们将近处的树条折完、蒲苇拔光时,也没得到下一步命令,更没见有天人跳下来帮他们。 从天蒙蒙亮,直等到伸手快看不到五指,众人用尽了干粮和水,又渴又饿,骑兵团抽出十来人打回了山泉水,众人的疲惫才有所缓解。 月亮似乎上工了,躲在乌云深处,仰望整片夜空,仅能看到脸盆大小的一团稍淡的墨色在缓缓移动。 姚骞一直在等云彦,他知道云彦必然有了办法,也相信云彦在来的路上,他坐在土丘上静静听着,希望有马蹄声出现。可耳边仍是蝉鸣和蟋蟀的叫声,偶尔有萤火虫飞过,点亮焦灼的夜空。 当马蹄声真的出现时,姚骞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还是鲁涵唤醒了他。 “团长!有声音,马蹄声!”鲁涵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周围几人都听见了,姚骞跳起来站到更高的土丘上屏气凝神,为何只有一匹马的马蹄声?不应该是万马奔腾嘛?千马奔腾也行啊!他以为云彦会把他所有人马都带来助自己收麦子。如今,居然只来了一个传信的人,他的失落和绝望“砰”地爆开,席卷了整个心神。然而,当他发现马蹄声也没了时,才发现刚才的那一丝期望竟也那么难得可贵。 “咦,怎么没了?不是咱们的斥候?”高副司令的副官说,“该不会是敌军的斥候吧?” 高副司令望着姚骞欲言又止,还是陈冰替他问出了口,“那只海东青的主人,没有再传话吗?” “会不会是乌鸦麻雀啥的咱没注意到?”高副司令紧跟着问道。 “有脚步声!”姚骞惊呼出声,他忽的跳下土丘朝一个方向跑去,他听出来了,是云彦的脚步声! 黑暗中有人说话了,“别跑!小心脚下!” 云彦一听到姚骞向自己跑来,急忙出声提醒,同时也加快速度向青年行去。 很快,两人紧紧拥抱,反正天黑草密,别人也看不到,姚骞便狠狠地亲了口云彦的嘴唇以解相思和不安。和云彦分开的一瞬,他往后一瞧,跟陈金秋的目光对上了,这下臊的他手忙脚乱起来,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拉着云彦边往回返边问:“哥,就你俩来了吗?我还以为你要带人支援我们呢!刚才还听到有马蹄声,你们把马栓到远处了?” 陈金秋闻言脖子一僵,他可不喜欢被拴着,要不是为了能追上花将军的步伐,他大概许久都不必化成原形。 “走吧!过去跟他们一起说。”云彦牵着青年带着汗湿的手向麦田外沿走去,也不知青年手心的汗是热的?还是被人发现他们亲密吓得。许久没见他家姚团长脸红啦。 云彦的提议是他和陈金秋驱使兽群在麦田下方挖一条地道,直通麦田中心,挖通后,兽群出来守卫,换一部分士兵从地道穿进麦田,从中间往外收麦子。 听到这个主意的人,除姚骞以外无不摇头否决,且不说能不能行的通,即使动物那么听话,他们也没多余时间了,天上随时会下雨,地上随时会有新府军。 姚骞脑海里也会打问号,但他只字不提,直接请高副司令下命令。短短两年,高副司令头发开始花白,身形开始佝偻,深感不服老不行。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等候指示的几人,语气坚定道:“就按这个办法吧,再犹豫损失会更大。” 云彦和陈金秋相互对视后,陈金秋跟着陈冰往另一个方向去,而云彦则领着姚骞走向野地。 姚骞目不斜视地打量着云彦,想看他如何驱使兽群,他心里对云彦的佩服又多了一条,明明跟陈金秋相处时间不长,就学会了人家的驯兽本领,这种特长连天赋异禀都不够形容了。 可他盯了半天,也只看到云彦低低吹了一个口哨,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回望他了。 “这样就行了?”姚骞纳闷道。 云彦好笑的点点头,他又不能说兽群他早已召集、任务早已下达,他刚刚只是发布“开始行动”的口令,其余自有各类野兽老大指挥。 姚骞把手指放在嘴边,努力回想云彦方才吹的调子,特别想吹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召集一群野猪、野羊、野鸡什么的出来。 无星无月的仲夏之夜,因为无风,山下也不凉爽,青年挽起了军装的袖管,领口纽扣开了两颗,仍能看出脸上的汗湿,几缕短发贴在额头上,却不减其蓬勃意气。几只萤火虫在他头顶飞过,照亮青年圆润的鼻尖,饱满而有力。 此刻,他把右手拇指、食指放在口边,嘴唇自然嘟起,双颊鼓的像小包子,看的许久没有亲热的云彦无端生出一股热火口干舌燥。 云彦拉过姚骞的右手,伸出左手放在青年的耳外,轻声说:“嘘!你听!” 云彦温柔而又磁性的嗓音如有魔法,令姚骞内心一片安宁,他下意识闭上双眼,放空思绪,静静聆听,果然有无数脚步声从远处靠近,那些脚步有快的和更快的,杂乱却又稳重,还有它们穿过草丛触碰灌木的摩挲声,以及某些动物兴奋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霍然转头朝身侧望去,黑暗中有呼啸声穿过,因为光线不好,只能看到有不同的轮廓在跳跃、奔跑,大的、小的,矮胖的、瘦长的,带起一阵山风。等兽群从姚骞眼前飞过,他隐约可以辨认出的只有狗獾、山猪、野兔、大耳朵狐狸等,一只只、一头头,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不知哪只小田鼠因为太过激动跑到了姚骞脚下,感受兽王的气息后吓得一动不动了,“吱吱吱”低声叫着求救。姚骞低头一看,惊呆极了,居然还有鼠群!然后他就看到另有两只田鼠跑过来,他们似乎先对云彦做了个揖,才一左一右夹起小田鼠钻进了草丛里。 姚骞自然不会认出两只田鼠跟他很熟悉,他们正是田五田六兄弟,因为别的田鼠不敢靠近花将军,只能他俩去捡那只现眼的小家伙。他使劲眨了眨眼,很想让云彦掐一把自己,告诉自己有没有做梦,他怔怔地看着云彦,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他们是兽王的猜测,他和陈金秋,莫非一个是狮王一个是虎王? 第172章 第172章 第172章 姚骞看到的一幕,其他人自然不会看到,云彦怕吓着他们,所以兽族到了他们身边就全部钻进土里开始挖地道了。等士兵们听到动静时,已经是破土工程的尾声,承担交作业任务的兽群会在麦田梗内不远处留个口子供人类出入。 再后来,姚骞回想起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猛然醒悟,他看到的兽群应当只是其中一部分,毕竟其他方位的动物不可能专门跑到他们跟前绕个道、露个脸。那么,那夜到底出动了多少野兽?姚骞不敢再想。 云彦发现他的青年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时,就拿出了兜里的吃食给姚骞,他听说青年因为天气热、事情多吃不下饭,就天天寻思变着花样投喂。来时路遇桑树,他专门停下摘了一些桑葚,还有他提前备好的杏。 姚骞看到后就有点流口水了,他吃着独食,心里颇为自得,看看他家云哥,又杰出又贤惠,要是说出去,非得羡煞一群大小汉子。 他吃着可口的果子问云彦:“你跟陈金秋学了多久啊?这本事好啊,也教教我吧!”他把头靠在云彦肩膀上接着道:“幸好现在打仗用的是枪炮,要是放在旧王朝,有了这一手本领,等于有了千军万马啊!” 云彦脑海里极速思考着如何转移话题,但不能表现太明显、太急切,于是先简单说了说:“我,以前就会点。现在,又精进了些才能发挥出来。”他顿了顿,仿佛忽然想到什么问:“对了,你们有镰刀用吗?时间这么赶……” “没有,”姚骞抬起头,转了转脖子把耳朵对准麦田那边,却没听到该有的动静,不解地问云彦:“咦,它们挖洞这么安静吗?怎么听不到响声?” “它们应当是已经挖进了土里吧,”云彦有点接不住青年的问题了,“估计是那边人多,它们害怕,就没敢露面。” “那我算是唯一见识这种场面的人了!太不可思议了!还是在黑咕隆咚的晚上,这要搁白天看,那得多壮观啊!”姚骞思绪又回到先前的震惊中。 “我觉得,你们应该轮换着睡一阵儿,不然怎么有力气割麦子、杀敌军。”云彦手揽住青年肩膀,方便青年靠的更舒服些。 “他们会休息的,”姚骞打个哈欠,“不知这地洞啥时候能挖通?” “怎么也在子时以后了,你睡吧,有事我叫你。”云彦扭头亲了亲青年鬓角。 姚骞闭上眼睛,声音已经开始变小,“那你呢?你不累吗?” “你睡一阵,醒了我再睡。”云彦柔声哄着他的骞宝。 姚骞没了声音,其余守卫没听到什么惊人响动,也在长官安排下分头休息。 没有人知道,在远处的远处,云彦还命令豹族、熊族、部分狮族在四个方向巡逻、布防,用以阻拦新府军的脚步,推迟他们到达附近的时间。 天空的暴风雨在酝酿,地上的“暴风雨”也在堆积,靖原军和新府军的最后一战无形中插入了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势力。或者说,这股势力在姚骞入伍后就渐渐加入了,只是前面动作小而隐晦,不比这回声势浩大而显着。 天地生万物,万物争天地,亘古不变,只在孰流血,孰留名。 姚骞是被一声尖利的哨声惊醒的,他陡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好躺在云彦怀里,就知道那哨声不是敌袭了。他动了动麻木的肩膀问云彦:“那是,陈金秋的哨声?” “嗯,”云彦替他揉肩膀,“挖好了,正好,你去告诉他们,赶紧收麦子吧。” 姚骞扶着云彦站起身,看了眼他们靠着的大树,对云彦说:“我去跟他们说,你靠着睡会儿,不许阳奉阴违!” 云彦捏了捏姚骞手指,含着笑意回答:“遵命,我的姚团长!” 姚骞转身后,很快又回头,在云彦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们不会一直这样。”说完大步流星走了。 云彦终究没睡着,他刚眯了一刻钟,海东青就破空而来,落在云彦肩膀上小声“咕咕”:“北路新府军快到了,离这有80里,南路100 里,西面和东面120里。” “各有多少人?”云彦悄声问。 “北路约800 人,南路约1000人,东西大概各有1500人。”海东青用人语低声道。 “去告诉黑豹、熊二他们,在东北方向开条路,阻拦的人血肉不留!”云彦语气冰冷道,“另外,让赤狐、猴子他们准备些水和野果。” “是!”海东青应声扭头就要飞走,又被云彦叫住。 云彦望着漆黑的夜空说:“路上还得找能避雨的山洞。” “明白。”海东青答道,这回没有着急飞走。 “去吧。”云彦补充一句,海东青才振翅高飞,冲向云端。 金色麦田里,姚骞弯腰用自己的匕首快速割麦,若是放在白天,他整个身体大概只能看见头顶的黑发,其余都沉在麦浪中。此刻的他,心里莫名感激麦秆长成金色,否则这乌漆麻黑的,哪个能看得清。因为镰刀不够,大部分士兵都用自己的短刀、匕首收麦,一开始大家可能不习惯,但很快年轻的汉子们就熟练了,手下疾如风,身后堆放了一捆捆倒下去的麦秆。 但不论别人多熟练,姚团长割麦的速度那是遥遥领先、一骑绝尘。渐渐地,他发现身后有人速度越来越快,隐隐有超过自己的态势。作为曾经的短工割麦的能手,一般人很少能快过自己,即便近两年不干,他的手也一点不生。他忍不住回头一扫,好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他家云哥。 云彦看到前面的青年一屁股坐到麦秆上冲自己招手,他猫着腰快步过去,低声问:“咋了?” 姚骞深吸一口气想数落他家男人,瞟了眼附近都是人,刻意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睡觉呢?你来干甚了?堂堂大东家,割麦还挺快啊!” 云彦蹲在他身边,贴近姚骞耳朵说:“海东青来过了,新府军还有80里地到这!” 姚骞身形一僵,难掩震惊,他双脚一蹬想快速站起,却被麦秆滑倒,向后倒去,云彦长臂一伸,搂住了青年细腰。 第173章 第173章 第173章 姚骞的焦急和担忧因云彦一个牢牢把住的动作化去一大半,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高副司令等人所在方位而去,临走前摸了把云彦的脸调戏自家汉子,心里倍感愉悦。 云彦被青年的动作逗乐,低低笑着,同样倍感愉悦。 得知敌人可能在三个小时后到达,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两个小时是安全的,不必总绷着神经防止新府军随时钻出来,高副司令便命令所有人加快速度割麦,仅留十几个人观察敌情计算时间。 之前要防着敌人偷袭,他们总是不敢放开手脚,有了确切时间,众人才甩开臂膀,各个手脚并用,干的大汗淋漓。割麦的割麦,捆扎的捆扎,唯一有缺陷的地方,就是时不时就会遇到地洞,以致于大家怀疑,这些地洞是不是白挖了。 到最后大家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洞,那是可以救命的洞。 两个小时一闪而过,姚骞带着骑兵团首当其冲,往外移了数百米,守在先前准备好的防线上,正面迎接北边的敌人。 轰隆隆,地面开始震动,敌军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响,鲁涵回头看了看左右两边不到500的骑兵,心生隐忧,他疑惑地问身侧端正坐在马上的姚骞:“团长,我们——这些人——够吗?听着——敌人不少。” “够!”姚骞答的斩钉截铁,再开口嗓音更高,他对身后所有骑兵说:“举起你们的枪!听我枪声开始射击!记住!能多杀一个,绝不放过半个!” 终于可以放手杀敌的士兵们激动高喊:“杀!杀!杀!” 鲁涵却仍是愁眉不展,往姚骞身边靠了靠,小声说:“可万一他们也开枪,咱身后还有些麦没割完呢。” “他们不敢!”姚骞笃定道,“这是最后一片麦田,他们比我们更怕起火,所以!”姚骞再次提高嗓音对众人说:“这回,他们是鱼肉,我们必须大力宰杀!” 鲁涵眼眸一亮,恍然大悟,果然还是他们团长睿智。 “五百米——四百五十米——四百米——三百五十米,”姚骞倏的睁开双眼,抬高手里的枪,大喝一声:“准备!” “啪!”一声枪响打破沉闷的黑夜,对面的新府军响起一片惊叫,不等他们想通靖原军的为何敢开枪,噼里啪啦的响声紧随而来。 举着刀剑的新府军瞬间倒下一排,惨叫连连,欲换枪射击,被统领大声阻止,但前进的命令不能违抗。不得已,他们把仅有的马推到最前面想替人挡枪,结果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声,马儿全部跟疯了似的,又叫又踢,踹开身边的人撒丫子逃了。 于是,怒气冲冲斗志昂扬的新府军,战线没有推进半步,反而连连后退,士兵们心生胆怯,再也没了抢不到麦子就不活了的勇气。 估摸子弹用的不多了,姚骞便命令部下全速冲锋,换下枪,提起刀,冲进敌阵,大肆砍杀。萌生退意的新府军抵不过越杀越疯的骑兵们和战马的铁蹄,死伤惨重,败局已定。不管领兵之人如何威胁、呼喊,士兵们都乱了套,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从姚骞开枪,到他鸣枪收兵,总共半个小时,大约800人的新府军就被他们三四百人击败了。顾不上收拾战场,也无暇追击残兵,姚骞就带着骑兵们转到另一个方位,严阵以待。身后留下一些一路军防守,另有人把枪支弹药统一交给了姚骞他们。 南面有一条小河,河对面是一片荒地,姚骞到了河边下马仔细观察了一圈,果断率领众人骑马过了河,然后让小棕带着马儿离开,他则将部下分散开隐藏在三个方位。 待新府军靠近他们时,姚骞一声枪响发出信号,士兵们纷纷将枪口朝着荒地射击,然后又将引燃的火苗投向中间。霎那间,火光从外围向中间的新府军烧着,新府军士兵们被烧的呼喊哭嚎掉头往回涌,但他们身后的长官不允许,逼着他们往前移,并脱下衣服试图扑灭大火。 姚骞立即下令骑兵射击,流星般的子弹收割着一拨拨新府军性命。两面逼迫的结果就是,新府军开始内讧,再然后集体抗争、逃跑,一千来人死伤了半数,逃了半数。 这一轮,姚骞他们从到达河边、渡河,再到赶走敌人,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是以当他们准备转战东线时,就已经听到了那边开枪的声音。姚骞留下一半人防守,疾驰支援东线。见到高副司令时先问了问麦子收割情况,高副司令回答收了九成多,其中有一半已经被陈冰和陈金秋带着绕道北路往姚骞指的东北一带运输。 当然,为了保证多带走些麦子,他们不得不先退了一半人,剩下的所有人加起来也就千数左右,远远不足对抗东西两边的三千敌人。 姚骞没有任何犹疑,让高副司令带着三百人和其余麦子一起躲进地洞,剩下的人交由自己指挥。高副司令虽然有些不忍心将难题全留给这个青年,但总要有人牺牲,他看了看陪在青年身边的神秘汉子,略微思忖后,快速发出一串命令,按姚骞提议开始行动了。 东边来的敌人,先前听到了枪声,但他们料定靖原军弹药不多,便玩起了躲藏游戏以消耗靖原军的子弹。但他们没料到,如此正好方便了高副司令等人的躲藏。 就在这时,天空刮起了大风,沉闷两天的空气终于流通起来。姚骞辨明风向后心中一喜,他见敌人改变了战术,便发出信号,把外沿防守的士兵都带向东南,西边和东边的敌人以为他们在撤退,自然追向了东南方。 眼见双方要短兵相接,姚骞下令所有人将子弹射向草地,荒野立即燃起大火,乘着东南风迅速向敌军来向扩散。新府军被靖原军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敢,裹足不前,他们急要躲避迎面而来的大火,又担心身后的麦子都被毁了,一时慌乱不已,最终求生欲战胜了饥饿感,全都避开大火,任由火苗燎向麦田。 看着火墙竖起,姚骞急忙请云彦解散马群,云彦在小棕耳边低语两句,小棕就带着马儿们朝西边飞奔了,姚骞又传信令所有人转移至地下,跟敌军玩了个金蝉脱壳。 第174章 第174章 第174章 姚骞他们刚进入地洞,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同时传遍了西北大地,新府军虽解了火灾,却被浇个正着,尤其是看着麦田在雷雨中尽数毁坏,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急忙寻地方躲雨。 而姚骞他们,早已穿过四通八达的地道,到达了东北尽头,在雷雨停歇、太阳升起的的第一时间,他们和高副司令等人一起背着麦捆从黑豹等人开的隐秘山路撤退了。 事后,新府军看着一半焦黑一半被收割的麦田后,绝望不已,他们用尽最后的手段,大肆诋毁靖原军烧毁麦田拉所有人同归于尽,却不知姚骞命人给当地百姓留下了大半的麦子。包括先前收到的麦子,姚骞都严令要求并监督属下将麦子还给百姓,但百姓多数拒绝拿走全部,而是选择要了一半。为了表示对老百姓的感谢,姚骞承诺免除当年所有税赋,辖区以外的百姓则承诺他们早日解决新府军还西北一个太平。 趁麦子脱粒晾晒储存的功夫,姚骞稍作休息就回了趟矿山和旧营地,确定了大比的具体时间,并将比试计划一一安排下去,他带着艾小米、江汉源、胡清、鲁涵一起去拜见了陈剑。 函谷关一战后,时曙光退回汉中稳定旧部,却难逃兵败如山倒的局势,尤其是无论他怎么劝阻,一些新府军都不管不顾地争抢麦子,最终导致赔了麦子又折兵。 陈剑和高副司令则先后卸下司令之职,将一切事务交给了下面的人处置,是以,由陈剑统领的四路军目前理事的成了陈冰和郭副官。高副司令的一路军在收完麦后,怕势单力薄被新府军袭击,也挤在了四路军营中。 姚骞虽然早就知道高副司令和陈剑在一处,但这属于情报,他无法宣之于口,见到高副司令时仍装出一丝惊讶,然后恭敬地说正好一起拜访了。 陈剑为官清廉,这两年所得军饷都花在了军属抚恤、军备提升上,家里所费都是吃着祖上的老本,是以很受将士们认可。而高副司令虽比陈剑大一轮,却十分欣赏陈剑,二人不是结义兄弟胜似兄弟,彼此疏纡解困,守望相助,在靖原军里颇有威望。 姚骞到之前,二人正准备为菜园灌粪施肥,见到姚骞几人,相视一笑,把手里的活儿扔给了几个年轻人。 于是,五个在人前威风八面的大小军官,化身贫农,掏、挑、灌、埋,干起了最有味道、最不受人喜欢的农活儿。 其中,数江汉源最为煎熬,毕竟他是实实在在的少爷出身,与粪为伍可是他开天辟地的头一回。而其他人都是穷苦出身,尤其是姚骞,从始至终眉毛都没皱一下,干的最为卖力。 胡清把不悦写在了脸上,但有姚骞毫不犹豫、毫不偷懒的表率在前,他也不好拒绝,只得动作缓慢应付着。 艾小米本着不争不避的做事原则,跟在姚骞身后有条不紊地开始粪斗,闻讯而来的陈冰想替艾小米,被艾小米一个眼刀甩过去制止了。 鲁涵是唯一争着干的,他不仅想替他的团长干了,还想把其他人的活儿以一己之力都揽下,不过,大家没同意,他只得本本分分做自己那一份。 瞅来瞅去,最受大家关注的非江少爷莫属,只见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握到了粪勺最外端就想要把粪掏出来。然而,一只手根本使不上劲,他不得不放开鼻子憋着气用双手握勺柄去掏,可粪勺刚露出来,他怕洒到脚上或溅到身上,又往后退了几步,结果就是怎么也掏不出来,反而把粪池搅的更臭了。可怜的少爷脸憋的通红,最后不得已扭头冲身后大口呼吸,却还是一股浓浓的臭味,大少爷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理阴影会献给这个黄昏。 江汉源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逗的坐在树下乘凉的陈剑和高副司令开怀大笑,陈剑打趣江汉源可以主动放弃,江汉源受到了轻视更加苦闷,但他才不会认输,就近摘了两颗小指头般的葫芦塞进鼻孔继续掏粪了。这下大家都乐了。 五人把半亩菜园浇完就争着抢着去清洗了,江汉源找不到香皂用,就拔了两棵薄荷用薄荷叶子搓洗,其余四人跟着效仿。 待其余四人洗完手、脸、胳膊去风口散味,江汉源把腿和脚搓洗后,脱下上衣光着膀子接着擦洗,最后连头发也用凉水冲洗了一遍,洗完头发又跟陈冰借来旧衣服换下自己的晾在远处树枝上才作罢。 晚饭上桌时,难得几个年轻汉子都跟官家小姐似的,一个赛一个胃口小,只顾着喝水不愿吃东西。陈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拿出珍藏的好酒和几人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陈剑才问起了几人上门的原因,喝高兴的几人一致扭头把目光投向了姚骞,等着姚骞先开口。 姚骞明白陈剑早已看出他的目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考验自己有没有担当罢了,包括后晌干活儿。所以,他起身为自己斟满酒,举杯满饮,然后为陈剑和高副司令徐徐添上酒,自己又端一杯说:“我敬二位长官。” 可惜,姚骞第二杯一滴不剩、第三杯也下肚,两位老谋深算的长官还是没动酒杯,只静静看着姚骞。 姚骞没有一丝被刁难的恼意,语气诚恳而谦逊地说:“当初在白泉县城的酒馆,你为我讲了岳飞的事迹,告诉我是英雄就该精忠报国,我没有接话。今日我告诉您,我为何不敢接话,因为,我不是个英雄。” 他扫了一圈众人各有不同的目光,连同陈冰、郭副官在内,一桌共9个人,都是他很熟悉的了,但他从未在大家面前袒露过自己的野心和算计,不过,在场没有一个糊涂的,想必心里门清。 清了清嗓子,姚骞接着说:“我不但不是个英雄,我还是个谋划着利用他人的贪图名利之徒,所以,当初没有跟着您直接进第四路军,而是选择加入了骑兵团。”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高副司令,因为高副司令与高苓是一个本家,二人多少沾亲带故,但高副司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能继续道:“因为我想更早拥有可以安定西北的本领和势力。” 确认几人脸上都没露出鄙夷或愤怒,姚骞顿了顿说:“今日,我——和几位兄弟,便是为此而来。” 第175章 第175章 第175章 陈剑和高副司令对视一眼,开口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您指教。”姚骞拱手。 “那夜,为你出谋划策引野兽帮忙的汉子,是谁?是你什么人?”陈剑注视着姚骞问。 陈剑的话令艾小米和高司令眼睛一亮,陈冰和胡清、江汉源则是疑惑,鲁涵、郭副官没什么明显变化。而姚骞心里诧异但面上不显,正了正身形诚恳地说:“他是远道商行的杨老板,也是我以前的东家,更是提携照顾我的兄长。” 话落,几人又是不同的反应,陈剑、高副司令为姚骞的坦诚而欣慰,为他有那么大的助力而高兴;江汉源、胡清、陈冰、郭副官恍然,原来说的是他啊,他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鲁涵心里想的是,团长没有说出另一层关系,那他也会三缄其口;艾小米眼底闪过一丝惊疑,那夜他看的很清楚,俩人亲密拉过手,后面他没看错的话,二人还抱了,这些与姚骞说的并不相符,但是人就有秘密,他余光瞟向另一边的陈冰,默默无言。 高副司令心里忍得极为艰难,很想一股脑把问题问清楚然后下决定,手也很想去拿面前酒杯,看了眼仍八风不动的陈剑,无痰硬咳一声“咳嗯”,差点让陈剑破防笑出声。 陈剑放在桌子上的中指轻轻点了两下桌面,“那你说说吧,你要如何安定西北?又有了哪些本领和势力。” 姚骞抿唇浅笑,气息沉稳不慌不忙道:“我先说我们现在有的吧,”他将之前的“我”改成“我们”,手掌指了指桌前几人说:“在座的几位兄弟,都是在您们举办的集训班学习过的,掌握了全面而先进的军事理论和领兵知识,又在实战中历练过。说一句自吹自擂的话,我们兄弟几个,可能要比您二位更出色,您们当初从行伍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我们是踩在了您们的肩膀上。” “小子很猖狂啊!”高副司令没忍住先呵斥一声。 “这不是您们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嘛,”姚骞嬉皮笑脸道,“我可听说了,当初陈司令提议办集训班,您是第一个赞成的。” “意思是你在夸我们?”高副司令反问。 “他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呢。”陈剑面色不变说。 “就是夸您二位高瞻远瞩呢。”江汉源跟着拍马屁道。 “可不是,没有您们,哪有我们今日。”胡清紧随其后。 “哼!”高副司令冷哼一声,“你们几个是来合伙拍马屁的?” 姚骞收起嬉皮笑脸郑重道:“他们都是我说的势力,愿为我们共同的宏愿赴汤蹈火。” “愿为西北安定赴汤蹈火。”一直没开口的陈冰站起身跟着姚骞说。 江汉源、胡清、艾小米、鲁涵也都站起身,庄严宣誓:“愿为西北安定赴汤蹈火。”不过鲁涵说的慢了半拍,因此其余三人就听到了四遍“蹈火。” 郭副官听的热血澎湃,忽的也蹬开椅子站起身,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众人支吾一句:“愿西北早日安定!” 气氛一下变了调,陈剑和高副司令笑出了皱纹,姚骞几人也忍俊不禁,捂嘴偷乐。 后面,姚骞又跟陈、高二人说明了矿山一事,二人大吃一惊,这事他们居然都不知情!原来,不论是新府军,还是高苓都把矿山藏了个严丝合缝,陈剑终于明白了姚骞为何能将骑兵团改头换面,又为何敢站在自己面前说大话。 不止如此,姚骞还分析了西北的局势,也挑明了靖原军解散后可能面临的结局,并说出了他联合华经楚瓦解时曙光的战略计划,这令在场所有人大为震惊,再次对这个青年刮目相看。 说到最后,陈剑才端起姚骞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高副司令急忙也端起自己那杯喝干净。 杯落,陈剑又开口了,";说了半天,你们还没说,要我们俩个老汉干甚呢。";他锐利而清明的眼眸紧紧注视着姚骞,再一次设下关卡考验雄心壮志的青年。 姚雾没有一丝慌乱与怯惧,再次站起身抬头挺胸道:";我想请两位长官在我发出收编靖原军的公告后,带头劝部下加入我们,若有人反对,也望二位能向他们陈明利害,如此,靖原军两年的努力才不算白费,二位当初的弘愿亦有望达成。"; 至此,陈剑算是无话可说了,默默沉思片刻道:";你小子可谓是步步为营了,难怪当初死活不来我第四路军,我要是轻易答应了你,岂不是太没面子?"; ";那您就看在冰哥的面子上呗!";姚骞语调轻快含着笑意说,";再说了,我们江大少爷都亲自挑粪了,这可是他家里人都不敢相信的!";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唯有江汉源又气又窘,黑着脸不说话。 当夜,姚骞回到他和云彦在黄龙镇的新住处,一进门就喊着宁娃烧水洗澡,早得到消息的云彦,自然想到了青年回来要沐浴,提前备好热水和香皂,帮着薄荷味青年好好洗了洗,然后抱着香喷喷的青年颠鸾倒凤一整夜。 姚骞是在大比之后发出收编靖原军的告示的,他以";除恶为民,整顿西北";为口号,公布建立都护军,现有骑兵团改名都护亲卫团,辖五千人,驻扎洛平县,而都护军的都护府设在关中,姚骞仍是团长自称。 公告一出,西北一片戏谑,尤其是新府军各分支。王巡抚死后,新府军经过各种混乱后,基本形成了四个派别,首先是以时曙光为首的老旧派,他们坚持王巡抚当初的领导,努力与以华经楚为首的改良派争地盘、抢人头,两派人数较多,各有两万人左右,集中对汉中几个县城展开争抢。除此之外,另一派人数较多的是土匪派,他们的首领原先就是土匪,不满时曙光统领已久,王猪头在世时以大量利益换他们出力。近两年打仗多,王猪头给的钱少了,土耳匪头子早就想另立山头重操旧业了,如今正好求匪得匪,他们总共约1万人。 剩下一派,被人称作野草派,即随风而倒的野草。他们又有三个分支,相互牵制,又互相借势,随时看哪里有肉吃就捡点,哪里有空地就抢点,都想称王称霸,却都没胆量去战。 第176章 而被解散的靖原军也没好到哪去,除了陈剑和高司令手下的人在静静观望,其他两路在忙着东躲西藏,想壮大没本事,不想依附他人又怕被吞,惶惶无终日。 所以,收编消息刚出来,时曙光无暇顾及,也不以为然;华经楚在跟自家侄子侄女了解过姚骞过,静观其变;士匪派想,探听一下这头猪是肥是瘦,再确定何时捕杀;野草派想的很多,但啥也干不了。等姚骞一口气收拢了原一路军、四路军剩余的一万五千人后,众人才开始震惊,着急忙慌想应对策略。但姚骞没给他们反应时间,兵分三路一齐吃了野草派,然后设下埋伏诱土匪派入坑。 土匪派轻敌自大,出了八千人去围攻都护军,被姚骞轻而易举俘了六千、歼了一千,土匪头子慌乱逃窜回寨时,被主天一及其狼群吃了个渣子都不剩。 两场战役都以都护军大胜为定,且前后总共才十天时间,如此气势令时曙光愤怒、华经楚钦佩,让游荡躲藏的靖原军又怕又喜。对于这部分人,姚骞亲自带着集训班出来的30几人一起去招安、游说,又花了十几天,带出了二万来人的队伍。 不怪这些人要乖乖顺从,而是姚骞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他们换来换去的藏身之地,给了他们渴望已久的饱饭。 短短一个月,都护军从五千人变成了六万之师,姚骞成了督军,成了和时曙光、华经楚共分西北的大头。他以破竹之势,快刀斩乱麻,稳定了西北割据分裂一团散沙的局面。 当姚骞以都护军督军的身份对华经楚发出邀约时,华经楚和华南阳共赴宴请,华南阳提出用鲁涵一人换华经楚二万兵马,令在场之人惊愕失色难以置信。 还是玲珑的肆意酒楼,同样在二楼最大的包厢,不过这次,里间坐的人换成了姚骞、华经楚、江汉源、华南阳、鲁涵及华经楚的副官。 王巡抚在六十岁大寿前被噎死后,华经楚抢先一步占据了汉中城中心几个县,在外打仗的时曙光只能占据外围一些偏远县城。 今日,姚骞三人穿过时曙光防区进入汉中城中心,就表明了诚意和本领,所以,华南阳没有拐弯抹角,一上来就道明了条件。 听了华南阳的话,姚骞有一瞬失去了神智,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看了看旁边一副呆愣的江汉源,和等着他们回答的华家叔侄,他不得不请华南阳重复一遍,\"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方才说的是——” 没等他说完话华南阳就接话了,\"你没听错,把这小子给我们,我叔的两万兵马归你统率!\"这回,华南阳不光把目光扫到了鲁涵,还指了指一副不知所云的愣头青。 震惊的三人如遇雷击,连姚骞都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嘴角抽了又抽,眼珠快要掉在地上,眉毛拧了跳、跳了拧。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问:\"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兄弟抵两万人?\"他把鲁涵上下左右盯了一圈,心想,莫非,他是前朝皇帝遗落在外的皇子? “我们不是戏言。”华经楚一本正经地说,他没想到姚骞三人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姚骞会二话不说把那个臭小子扔过来,不就是个长的人模人样的冷娃嘛,何至于他家宝贝侄女这么重视? 江汉源被姚骞的话惊醒,他刷地扭过身,也开始打量普普通通的鲁涵,甚至还动手捏上了鲁涵的脸蛋,\"想不到啊,我们身边还藏了个宝贝疙瘩!\" 鲁涵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瞅了眼望着自己的华南阳,那凤眸里除了直白还有势在必得,是上次帮她买了衣服感动了她吗?要说那件小事倒也不必如此,不过,他的命运掌握在团长手里,不,应该改叫督军了,他老改不过口,他虽突然成了被议论的主角,但他心里清楚的很,自己没有权利做决定。 华南阳从鲁涵身上移开目光,对有这个的反应的姚骞生出一丝鄙视,都当督军了还这么没见识,至于嘛,她很不客气地翻个白眼,翻到一半,又觉得这个动作不符合女儿家形象,只能假装摸头发望窗户,然后回头朝姚骞勉强一笑说:“叔父与我都是一言九鼎之人,你大可放心,或是寻个见证人也行,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兵权。” 姚骞不可思议的目光从华家叔侄身上移到鲁涵脸上,鲁涵平静的视线也转向姚骞,二人凝视片刻,姚骞又转向华家叔侄,“我能先问问为什么吗?为什么是鲁涵?” 这回,华经楚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甚至有点无法启齿,他扭过头看向一旁,把问题留给了华南阳。 华南阳难得露出一点女儿家的羞赧,支吾一瞬,端起茶杯遮住脸低声说:“能有为什么,不就是,我看上他了,不行吗?”说到最后声音里居然透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哗\"地一下,低头的鲁涵、侧身的江汉源、看表的姚骞齐齐把目光投向华南阳,露出了三双瞪大的眼珠、微张的双唇和低声惊呼:\"啊!\" \"你是怎么看上他的?\"姚骞一句话的重音落在\"怎么\"两个音上。 汉汉源与姚骞在同一时间说了同样的话,不过重音在\"他\"的音上。 二人说完面面相觑,不料、鲁涵也跟着问了一遍:\"对呀,你怎么会看上我呢?\" 任凭华南阳再如何飒爽英姿、不拘小节,也受不住三个汉子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自己,仿佛告诉自己:她若喜欢上一头猪应该更能合理。 于是华大小姐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身说:\"要你们管!\"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这回轮到三双眼睛盯向鲁涵了,姚骞和江汉源纯粹是好奇加佩服,一个穷小子是如何掳获华大小姐芳心的? 华经楚则是有点愤怒,心里怒斥,看你干的好事?你到底是怎么欺负我们家宝贝了! 鲁涵头一回面临这种情形,尚不太懂害羞为何物,他想来想去,唯有那日偶遇发生的事和平时不同,他边寻思边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大概是——那回——我,她,月事,我买裤子吧,给她买——裤子……” 第177章 华经楚以为这亏本买卖一次就谈成了,并且对方会感恩戴德三叩九拜,没想到人家给了他一句:婚姻大事,需从长议计!侄女没直接嫁出去,他就拂袖离去了,连饭都没饱,这叫啥事,太气人! 华北冥听了七窍生烟,立马拿起鞭子要出门,被华老爷子一颗花生砸中脑袋阻止了。 \"人家这才是正经路数,也是给了咱退路,换成立即同意的,你们又该不放心了!\"华老阳子一口醋泡花生一口小酒,盘腿坐在炕桌前数落着宠侄女、宠妹妹没底线的儿孙。 \"退路不需要,但咱也不用着急,\"华南阳从门外走进来,往炕桌上放了一兜桃子说:\"急也是他们急。\" 听了孙女的话,华老爷子一方面为她的沉着冷静感到欣慰,另一方面是诧异,她居然不准备退路,这令他十分好奇那个吸引了孙女眼球的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样? 于是,之后的某一天,奉命回家的鲁涵就碰到了一位认错孙子的老汉,天天缠着他要吃要喝要孙媳妇儿。善良的鲁涵为此耽误了一些功夫,等姚骞发现时,已是数日之后。 姚骞只在那回雪路上远远瞧过华老爷子一眼,但不妨碍他一眼认出这个威名赫赫铮铮铁骨的老将军,他眼珠一转,猜出了老爷子的心思,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问起了鲁涵父母对于华南阳议亲之事的决定。 孰料,他让鲁涵请示父母长辈的事,又绕回来要他做主了。鲁涵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听有大家闺秀看上自家没人要的儿子,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他们什么也不懂,就把决定权全权委托给了姚骞。 听完鲁涵答复,姚骞一个头两个大,他就是个上司,哪里就有权决定他人终身大事了呢。看了看旁边假装喝茶却竖着耳朵听话的老爷子,姚骞十分有眼力见地继续问:“我让你自己定,你说要我定,让你大和娘定,他们也推给我,这是你说亲,不是我说!你就老实说,你相没相中华大小姐?” “我——我,”一看姚骞生气,鲁涵急了,话都说不利索了,像根柱子站的笔直,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找回声音,“她,她——”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华老爷子走到鲁涵身边,慈祥的手掌摸了摸鲁涵的后脑,“你就在心里想想,要是让你从一堆婆姨中挑一个生娃,你选谁?” “一,一堆——”鲁涵眼珠不转了,似乎正在用心思考华老爷子的问题。 而姚骞则是对华老爷子刮目相看,他总算知道华南阳那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来自哪里了,原来是祖传的呀,真心羡慕。 一左一右两双眼睛盯着鲁涵等着他给出答案,可他迟迟不作声,只陷在自己的幻想中,把他认识的村里的大丫、二妮、三毛、四妞子,还有隔壁村的翠花、招娣、豆苗儿等一一比较了一下,比来比去,还是华大小姐最好。 所以,当华老爷子忍不住催问:“发什么愣呢?倒是说话啊,你愿意跟谁——” 鲁涵完全没听见前面的话,只听到“你愿意跟谁”在耳边重复,于是脱口答道:“华南阳!”近乎吼出那个名字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终于有了害羞的觉悟,耳朵红的像要滴血。 “为甚呢?为甚选她?”姚骞想让鲁涵看清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懵懂无知地将就一生,或者鸳鸯成了怨偶。 华老爷子以为姚骞是不赞成鲁涵选自家孙女,虎目转过去瞪姚骞,猛然发觉自己现在的伪装,急忙收回威慑难挡的视线,垂眸等着鲁涵的回答。 “为甚,”鲁涵跟着重复一遍,又仔细想了想说:“她机智,善良,不做作,”似乎觉得自己夸的还不够多,接着补充道:“很体贴,很厉害。” 行了,这下不用担心了,这小子无疑是开窍了,亏他夸的出口,那个婆姨哪里善良了!哪里体贴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太吓人了,姚骞心里腹诽着,淡淡瞟了眼华老爷子得意的脸色,他心里却没那么兴奋,毕竟鲁涵可是他看中的心腹,现下要被撬走了,他该去哪儿寻合适人选? 时曙光怎么也想不通,姚骞是怎么在自己的围追堵截下穿过防区和华经楚联合的,总之,等华经楚改旗易帜的消息传遍西北时,时曙光才得到的消息。 西北风云变幻,不足一个月,攻守之势异也。原来是时曙光从四周包围着华经楚,时曙光属于攻方,华经楚被迫防守。如今,身份一换,时曙光变成了防守一方,他要随时防着华经楚和姚骞的南北夹击,他的两万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腹背受敌的劣势。 不过,姚骞并没有急着找时曙光麻烦,解决了华经楚,他就忙着平定偶尔冒出的大小匪患、收编零零散散的靖原军,最重要的是,他把精力放在了发展生产、稳定民生、重建西北的长治久安之策上。 他无比感激鲁涵的忠心,这小子的智谋不知为何又突飞猛进了,不仅说服华南阳晚点成亲,还把华南阳忽悠到矿山,帮着他自己守矿山。 当初华经楚统一接受改编后,姚骞为了稳住这部分旧新府军,就让华经楚继续当统帅了,然后鲁涵连升三级当了副统帅。同时把尉保山派过去,协助鲁涵处理军需等事务。一时间,众人对姚骞的决定颇有微词,不过姚骞都以鲁涵是华家选中的人为由强行执行了。对此,别人就算有想法也无法置喙。 所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姚骞虽然只是平定了大半个秦省,就已经觉得自己心力交瘁了,这还是在云彦几乎承担了自己所有后勤保障的前提下。否则,姚骞都不敢想象自己得累成什么样,事情又会复杂多艰到什么程度。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听起来仿佛就是刨个山药蛋,洗吧洗吧,切吧切吧,扔进锅里翻炒两下就能吃。 第178章 可事实上呢,太不容易了,首先,你得挑出好的山药蛋,外面长芽的、里面发霉的不能吃;然后要仔细洗干净,不然会吃出泥土味;再然后你得切的粗细匀称,否则有的熟烂了,有的还夹生;最主要的就是火候的掌握,这真是必须靠经验的积累才能熟练运用,纸上谈兵的话,不是焦糊了就是咬不动。 一言以蔽之,炒土豆丝,每一步都很重要,每一步都要用心,才能做出美味可口的小鲜,绝非易事。 所以,姚骞一直用谨慎小心地烹着小鲜,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陆陆续续用了一年时间,西北的政农工商逐渐稳定下来,在姚骞所领导的都护军的治理下,政治、经济、民生、教育都逐渐走上正轨。百姓虽然偶尔能听到战事,但那都是西北以外的地方。他们不用担心麦子会被抢、玉米都被征去充军粮,他们只需缴纳原来一半的赋税就能平平安安种地,发展商贸,休养生息。 对于姚督军管理西北,老百姓是乐见其成的,姚督军不但让他们安居乐业,还开设了学堂请先生免费教十五岁以下的男娃女娃,从长远发展安定为他们办实事。很多人去庙里祈福,希望姚督军的位置坐的能长久一些,甚至还有祈福姚督军早日延续香火好把位置传下去。 然而,他们尊崇的姚督军可没空想那些,与时曙光僵持了一年,时不时就有个小摩擦,令都护军如鲠在喉。 最近,大家正摩拳擦掌谋算将时曙光所部一锅端了。从年初,姚骞就在备战了,旧靖原军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作战能力明显提升,且鲁涵在华经楚的阵营里也取得了众将士的敬佩和尊重。春分后,鲁涵正式迎娶了华南阳,华经楚便将权力逐渐移交给侄女婿,自己退居二线了。 说起鲁涵和华南阳的婚事,可谓引起了极大轰动,因为婚礼当天,有一百名骑兵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戎装去接的亲,鲁涵骑着小岚搂着新娘从兰林道驰骋在前,一路飞奔进关中督军府入的洞房。所到之处,都有百姓夹道欢呼庆贺,姚骞更是自掏腰包摆了两天流水席,宴请军民,把属下的婚礼办成了春节一般的盛大隆重,成为了都护军一段佳话。百姓对都护军的拥护空前热烈,对整个西北的统一愿望更为迫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姚骞等候的东风,正是从内部分解时曙光所部。这件事,同样启动近一年了,但始终没有见效。 这日,佘子君来串门了,姚骞跟他打过招呼后,就去指挥室和江汉源、宇文湛、胡清、陈冰、鲁涵等人商议战术了。 佘子君是在年前来的关中。起初,姚骞以为他只是游玩几日,后来才知,他将洛平的药堂交给了另一名大夫负责,自己独自且彻底搬过来。姚骞问他是否有事,言外之意是否惹了事,佘子君拒绝的彻底,说他是遇到了事,但无需督军出面。姚骞便由着他换了名字,以钟璟先生为名在关中行医了,不过这回,他把药堂选在了偏远小镇,是以前往就诊的患者少了很多,他也如愿清闲下来,时不时过来与他们小聚。虽然很多时候姚骞和云彦各自忙碌无暇招待他,他依旧喜欢来这边待几天听一些热闹、掺和一些闲事。 今天,他同样是因为多管闲事才上门的,原因是云彦和姚骞的内讧计划差了临门一脚,云彦想把佩娘派过去执行美人计催化一下动乱,但佩娘执行时,发现那个关键人物是个断袖,计划再次搁置。 不得已,云彦传了信请他过来,商量能不能出面帮忙。佘子君心里是不愿的,可云彦开口了,他即使拒绝也该当面说清楚,所以有此一行。 “罢了,你既不愿,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云彦自是不会为难好友,不过,他还是把心里话告诉了佘子君,“其实,也是我私心里希望你能放下过去,岁月漫长,你还要守着过去独行多久?若是能遇着一个可心人,相守数十年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骞宝总在我身边感叹,你这么杰出的人,不该寂寞孤单,他还想给你张罗说亲一事呢。” “呵呵,”佘子君摇头苦笑,“我没你那么幸运啊,还能寻到同一个灵魂。唉,别管我了,那人,你们若是实在解决不了,不如我给他下点药?让他对你们言听计从的药,放心,保证无人察觉。” 姚骞走进他的卧房附近,就听到了佘子君的建议,真是又吓到他了呢,不敢想象,他称赞风度翩翩、心地善良的佘子君居然也会提出这种计谋。不过,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也讲究不了那么多道义、光明磊落了,毕竟,比起自己那点名声,他更在乎将士们的生命和老百姓刚稳定下来的光景。 佘子君的话音停下,屋里就没了声响,二人扭头看向门口,姚骞推门而入。 三人对视后,姚骞目光对着优雅品茶的佘子君问:“你的把握有几成?” “十成。”佘子君肯定道。 “别人可以做吗?还是需要你动手?”姚骞接着问道。 “为保证其成功,我去一趟吧。”佘子君稍稍思考了一瞬回答。 “需要多少帮手?”姚骞又问。 “让佩娘跟我一起去吧。”佘子君看着云彦说,云彦点头。 “只佩娘?我还是再派几个人吧——”姚骞不放心道。 “我来安排人,”云彦打断了姚骞的话,然后跟佘子君交代,“那边接应的人,你都可以使唤。” 佘子君以为云彦说的是真话,衣袖一甩眉毛一挑桀骜不屈地说:“小瞧我了不是,我可是——”瞥见云彦幽幽的一个眼刀,中途换了口风:“针无虚发的神医!可救人,亦可杀人!” 姚骞点头,沉吟道:“如此,便麻烦子君哥走一趟了,云哥你让海东青跟子君哥熟悉熟悉,有消息可以及时传递。” 云彦想说,他俩不仅熟悉,凑一起还会干仗,但他自然不会明说,只应承道:“我会安排好的,骞宝放心。” “行,你俩喝着,我去让刘叔给咱做好吃的。”姚骞说着已经出了门,没有看到佘子君一听海东青的苦瓜脸,他俩不需要熟悉,需要的是老死不相往来! 第179章 佘子君的消息是在五天后传来的,时曙光所部有人叛乱,如同一根柱子被虫蠹,其余虫子云合响应,纷纷阋墙。都护军立即出兵,南北夹击,东西围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策反、俘虏、驱逐、歼灭。 不到一周时间,时曙光两万五千人溃散至两千来人,时曙光带着剩下的忠心之士想从渭河突围,却看到了对面守株待兔的姚骞。发现对面有敌军埋伏时,时曙光仿若遇到晴天霹雳,望了望对面的军旗和马上意气风发的姚骞,怀疑的目光却转向了自己的阵营。因为这条路线知晓的人全是最可靠的亲信,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他不相信姚骞能算的这么精准,他又不是天人!那么,就是自己人泄露了行踪。他身子一歪,险些栽倒。身边无一人可信的悲怆,令他直不起身,心底涌起浓浓的厌世感,倦怠一切。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姚骞那边的牛贵贵刚开始喊话,这边就乱成一团,有要转道其他地方撤退的、有要过河决一死战的、有畏畏缩缩想要投降的、还有互相指责对方指挥不当骂娘的……而时曙光在副官搀扶下静静看着,看着他的穷途末路,以及他的队伍的分崩离析。 姚骞最终也没有追杀时曙光,任由十来个人拽着时曙光从下游游走,后来再也没有听到那人的事,不知是遁入空门了,还是葬身鱼腹了,总之是销声匿迹了。 这一场胜利,当然不是姚骞算无遗策,而是云彦情报工作的精准全面,尤其是海东青及其部下的来回奔波传递信息,他们才能把时曙光堵个正着。 所以,事后姚骞狠狠地奖励了一回“杨大老板”,陪着他家男人睡了昏天黑地、精疲力竭。 赶着八月十五团圆佳节,姚骞正式宴请了近百名军官、府丞、县长,将军政事务重新分工部署,形成了四路都护军拱卫中军的兵力布局,北路都护军由鲁涵任司令,主要负责守卫矿山和中军北面;东路由陈冰率领,艾小米任副司令;南路司令是宇文湛,沈文协助;西路则是胡清任司令,江汉源任副司令,之所以把二人放在了一处,是因为胡清已与江家订亲,不久将正式迎娶江汉源庶妹,胡清攀附江家的势力,江汉源牵制胡清的野心。 四路都护军外,姚骞另设鉴察部,由狗娃和牛贵贵负责,主管四路军定期和不定期巡察、监察;设军需部,由曹宏奇和陈金秋任正、副部长,主管军需后勤;设军政部,由熊先生和另一名旧官员负责,主要负责各路军官、各府县官员管理。四路军、三大部共同治理九府八十一县,推动西北安定、发展。 对于县以下的民政治理体系,姚骞沿用了以前的设置和制度,不过,多了互相监督和评比,免得出现压榨百姓的现象。 经过几个月的试验和核查,一切架构基本恢复正常,姚骞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喜事,一是胡清和江汉源庶妹的婚事,江家十分重视,办的体面又喜庆。虽然最初胡清看中了江汉源亲妹妹,但亲妹妹思想开放,不愿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远走他乡拒绝了家里人选中的夫婿。胡清为此倒也没有生气,平静地娶了庶女,得了嫡女的嫁妆,面子里子都圆了。 二是江汉源和曹小妹的婚事,二人一见动心,二见倾心,三见不舍分别。于是,曹宏奇先把妹妹嫁了出去。婚礼当天,姚骞是当做娘家哥哥堵了江汉源门的,被江家几个兄弟举起来抬走了。曹家人少,还是尉保山拉来几位都护军的兄弟充当了娘家人,这才热热闹闹耍了一场。 三是,久未露面的佘子君出现了,自从他带着任务离开后,莫名就杳无音信了,姚骞特别担心。他让云彦用他的情报网寻一下,问了好几回,云彦都说没寻见,不过云彦总安慰他,佘子君本领超强,不会有事。且以前佘子君也会时不时消失一阵子,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出现。 拉着佘子君,姚骞问来问去,可惜神医仙人却没回答他,反而把着脉,说着他身体上的小毛病,连脸上因为肝火旺盛长的疙瘩都被解说了一通,直言需要汤药针灸双管齐下,吓得姚骞找了个借口遁逃了。 晚上和云彦躺在床上,姚骞又想起了佘子君失踪一事,总觉得太过古怪,于是抽走云彦专心给自己打的扇子,问云彦:“哥,你问出来了吗?” “问什么?”云彦随口接话,眼神还在扇子上,他在疑惑姚骞是嫌扇的太快还是太慢。 “问神医啊,”姚骞手按在云彦腿上,“他到底为何避而不见?是遇着什么危险了?还是独自疗伤了?” 云彦趁机抓住姚骞的手,很不满意自己的男人关心另一个男人,他淡淡道:“没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唉,”姚骞忧虑地叹口气,转念一想又问道:“他除了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应当没有,”云彦沉吟道。 “那你明天还是问问吧,万一他遇着什么难事难以启齿呢。”姚骞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呆。 云彦“嗯”了一声,心里想的是,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被人疯狂追求,他差点对人家动心,觉得对不起他师父躲起来了嘛。他没告诉姚骞全部,是因为一说起佘子君师父,很可能牵扯到他们异于常人的寿数,进而再引出别的问题。 作为唯一的朋友,他自然也关心佘子君,但佘子君走不出来,十年、百年走不出来,以后会如何,他也看不到。该劝的劝了,该帮的帮了,其余的,顺其自然吧。 想着朋友的事,云彦也侧身躺下去,手自然搭在姚骞腰间,岂料,姚骞忽的弹起来,吓得云彦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青年又提起了别的男人。 “有一件事,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姚骞一脸神秘又兴奋的表情问。 第180章 云彦也跟着坐起身,注视着他家青年越来越有内涵、有魅力的面容反问道:“何事?”虽有世事纷扰,青年皆能从俗浮沉,与时俯仰,望向自己的眼里仍有星芒闪烁,这令云彦心中十分踏实,遂一直努力守护着青年眼中的星光。 此刻,青年似乎寻思着什么趣事,五官都灵动了许多,只听他小声跟自己私语道:“小米和陈冰,你有没有注意到?好像跟咱俩一样。 云彦了然一笑,表情淡淡地说:“大概见过。” “啊,你见过?见过什么?什么时候见的?”姚骞的睡意这下彻底跑了,一手不自觉抓住了云彦的衣襟。 “见他俩,亲热,”云彦舌尖有些艰涩,说的话也僵硬了些。 “哦——”姚骞眼睛蓦的瞪大,嘴唇也圆圆嘟了起来,“什么时候?在哪儿啊?快说快说!” “在矿山,大约两年前吧。”云彦对青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感到好笑,但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耐心地满足青年的好奇心。 “哎呀,这么早,还是我愚钝了,竟然没发现。”姚骞感叹着,随即思绪一转,疑惑道:“不对啊,他俩那会儿就好上了,那咋那阵我看着他俩有点互不对付的意思呢。” “那回,兴许是情不自禁吧,后来,是冷静过一段时日,也可能因为家里的关系,二人难以解决吧。”云彦早就看出二人有情意了,也知道他们中间纠结过,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不过,他们各有父母亲人,能不能过家人那一关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姚骞若有所思道,“改天问问小米,看看用不用我出面。” 云彦皱眉,抓住青年手指说:“何必操那么多心,你一天忙的都没空休息。” 姚骞把脸往前凑了凑,向吃醋的情郎抛个媚笑说:“我这下肯定抽空多陪你,你这下也不用守着我了,时局稳定了,我们可以轻松轻松了。至于他俩,我问问再说,需要我就帮,不需要我就偷闲。咱俩蜜里调油的,看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难免惋惜。”说着说着,他眼睛又亮了一下,“哎呀,我才想起来,你天天隐在暗处,一定能观察到不少秘事吧?快说说,还有什么我这个督军不知道的?嗯?”姚骞再次抓住了云彦胸前衣襟。 见青年兴奋的睡不着,云彦实在不想浪费掉大好时光,一扭身将青年压下去,“既然你不困,那我们就好好利用一下清闲时刻。” “哎哎,你还没跟我分享秘事——”姚骞话没说完,被云彦死死堵住了。 秋夜凉爽,星云浪漫,用心享受方不负浓浓情意。 隔了几天,姚骞就有点待不住了,和云彦一起回了趟凤栖镇,到兴国寺上香时,居然遇到了久违的邓显思。 姚骞一进门,就看到邓显思和怀初法师面对面坐在蒲团上,怀初法师一脸担忧地看着邓显思,邓显思则敛眉垂目,像已入定,又像灵魂出窍,跟梦境里的情景极其相似。姚骞心里莫名一慌,不知为何会觉得一阵恍惚,站在门口不动了。 正以赖皮方式磨怀初法师为自己剃度的邓显思,渐渐发觉怀初和尚不再唠叨自己了,他抬眼一瞧,怀初目光对着门口,他跟着望向门口,落进了那人幽深的眼眸中,二人无声凝视。 良久,姚骞牵了牵嘴角微微颔首,用朋友间熟络又不过于亲切的语气说:“怀初法师、邓居士,别来无恙啊。” 怀初法师起身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姚督军别来无恙。” 仰视了片刻那张许久没见的面容,邓显思也想回个久别重逢的温和笑容,但他怎么也做不出来,最后只点了点头,站起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话音一落,怀初法师眼角一跳,心中大呼:罪过罪过!我这一天的嘴皮子白磨了。 姚骞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出来,更像那个梦境,莫非这人真要出家?他暗自琢磨着,却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妥,遂问候怀初法师说:“法师近来可好?我看寺里香火似乎不如往日,可有何难处?” 不知从哪天起,姚骞发觉自己说话也开始文绉绉了,明明时代变化了,大家说话都直来直去了,他却跟着云彦之乎者也。他俩如同老夫子一般,亦如同活在过去,也算是一个夫唱夫随。 怀初法师再次合十道:“大争之世,礼乐崩坏,何谈弘扬佛法。施主不必执着。” “法师所言极是,是我愚钝。”姚骞赞成道。 邓显思见姚骞不理自己,光和怀初法师聊天了,蓦地涌起一阵心酸,垂下头又独自伤感了。 姚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和熟人打个招呼,顺便给云彦求个平安符,可邓显思在这,他总觉得不好开口,简单寒暄几句就跟二人道别离开了。 姚骞走后,怀初法师转向对着姚骞背影发呆的邓显思,低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见邓显思仍是没有反应,他不得不挑明道:“邓居士不仅六根不净,且有尘缘未了,如此,怎能修行。你且回去吧。” 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的邓显思,良久才反应过来怀初法师说了什么,不免在心中苦笑:是啊,那人不来还好,一来就令自己失魂落魄,这么纠结尘世的人,怎配剃度呢。可他怎么就出现了,偏偏在自己决心放下一切的时候。缘分太过奇妙,两年里,他控制着自己不去见他,只偶尔打听打听这人是否安好。听闻他驰骋沙场革新鼎固居了高位,自己觉得再也不用为他担忧了,于是跑到庙里寻求解脱。不论是真为了离苦得乐,还是为了在佛前替那人祈福,他都想走出暗无天日的消沉了。可他,竟然出现了。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今生自己要用一世孤寂还他。 寺院钟声响起时,邓显思离开了。 姚骞听着钟声,转了一圈,才在万凤塔下寻到云彦。 入了寺,云彦不想见所有秃驴,因此没有陪姚骞去后院,便不知纠葛三世的两人有过一面之缘。他选择去了塔下,仰望与云霄齐高的万凤塔,忆起了每一回进寺庙的过去。尤其是钟声响起时,他有一种还在过去的感觉,今夕何夕混沌兮。 第181章 离开兴国寺,他们回到了洛平县,姚骞拜访了熊先生就去矿山了。如今,姚骞有意放缓了挖矿的速度,因为商业的复兴,军饷不必都依靠矿产。但他在放缓了这一处的同时,另找了经验丰富的能人在别处探寻矿产,尤其是铁矿,以便保证武器和弹药的长久充裕。 前不久,负责此事的管事汇报在矿山背面不远处发现了煤,姚骞便令人请了华北冥来一起探测。华北冥自是不敢不从,毕竟姚骞如今是他们的最大父母官,他可不能同以前一样将其看作是合作伙伴。而姚骞选中他的原因,一是因为他手下人多、专业强,二是因为他每年缴的税多,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非常识相,没有一味攀亲戚耍小聪明。 几人在矿山附近一待就是三天。而云彦因为与小杨、猴王忙着处理事务,没能与姚骞一道前往。 秋分这夜,云彦与猴王商讨金融新政,深夜才完事,送走猴王,他便去沐浴。 他们搬到关中后,洛平的房子仍由刘叔一人看守,他老人家早早烧好热水去睡了,他一个普通人,年纪越大越不顶用,易困的很。因此,云彦自己兑好了水,就褪衣入水了,边泡澡边将与猴老大商定的策略一一在脑中核查。 姚骞执掌西北后,各项事业都恢复了,但经济受全国影响仍显凋敝,为了活跃商业提振经济,他俩想出复兴票号之计。不过,不能同以前一样,一定要有所创新,从全盘谋划再落到实处,不亚于一场金融改革,至今他们已经谋划数月了。 由于想的太过专注,他没能及早发觉外面的异动,等到脚步声进了院子,他才霍然起身,一手就近取了一袋针,一手拉了睡袍披在身上。闪出门时,正好看到十几人分别往他的卧房、刘叔睡觉的房间和他沐浴的屋子靠近,其中有三人手里拿着细管,似乎要用迷烟。 云彦躲开刺来的利剑的同时,抽出一根银针,嘴里喊着“吼”掷向准备闯入刘叔屋子的刺客,然而因为云彦功力不够,原本刺向歹徒颈侧的银针扎进了肩头,那人只是动作一滞,扭头扫了眼云彦这边,见云彦正被十来人围攻,他便继续向刘叔屋子闯去。 云彦一击不成,急忙转变招式,口中高喊“刘叔!有刺客!”闪过正面袭来的歹徒,一脚踹开侧面较远的歹徒,近处的则弯下腰将银针扎进那人京门穴,那人迈步举刀的动作戛然而止。 云彦夺过他的刀再次用力一投,刀尖直直插进刚停在刘叔门口的歹徒脖子上,这个突变令所有人震愕胆寒,动作都出现了瞬息的停顿。云彦却没有任何犹豫,快速移动到刘叔门口,解决另外三个人。 屋内的刘叔听到云彦喊声,悠悠转醒,遂而被门外的打斗声吓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披了件外裳出门,就看到有两个歹徒一左一右举刀刺向云彦,忠心善良的刘叔根本无暇思索,也不知躲避,喊了一句";东家小心!";就用自己的肉体凡胎去挡刀了,见只有一个刀插进身体里,他便用双手抓住另一把刀刃,死命阻拦歹徒的步伐。 云彦闻声回头望去,看见的就是那副年迈的身躯一点点倒下去,浓郁的血腥味冲进云彦鼻腔,他目眦欲裂喊了一声";刘叔!";手中刺刀从直刺转为斜挥,刀尖划过一名歹徒脖子,那人身子一转、鲜血全喷溅到旁边另一人脸上。 几乎在云彦吼叫声落的同时,院子里涌进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兽族,黑豹一豹当先,跳起来对准一个人后脖颈咬下去;几只老鼠从不同方向跳到歹徒身上,小牙尖毫不留情扎进他们皮肉;五条狗大叫一声,一狗咬住一条手臂;还有几只猫、鹰隼…… 云彦砍死两个杀害刘叔的凶手对群兽吩咐一句:“留两个活口!”回身扶起了奄奄一息的刘叔,忍住喉头的哽咽开口道:“刘叔,您,有何心愿未——” 刘叔抬了抬眼皮,却没看见云彦的脸庞,因为他并没有睁开沉重的眼皮,不过他听出了云彦的痛心,于是他又努力勾了勾嘴角留下一句“好好的”就撒手人寰了。 云彦所有思绪停顿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又有十几个刺客闯进院里,并且功夫看上去更高、更狠,不过,也有更多的兽群加入,尤其是多了三只豹子、十来只狼狗、几只黑猫、獾子等。 黑豹见云彦对着尸体发怔,喊了一句:“将军先走!” 云彦思绪回笼,没有回头反手抓住身后之人试图套向自己脖颈的绳套,用力一拉,那人一下扑到云彦跟前,云彦一手变爪,扣住其脖子一扭,那人瞬间不动了。 云彦这才抱起刘叔,放进了客房,再出来,已经不是人形了。 一群野兽和死士的厮杀在暗夜展开,黑衣死士们一开始都以为兽族的出现是偶然,待到带头人发现一只花豹子用同样的扭断脖颈的方式杀人,他才惊觉这些兽族是不一样的,比一般的野兽更凶狠、更会攻击人。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他的人越来越少,而兽群越来越多,冷不防头顶就会跳下一只猫或者老鼠,用爪子抓或用牙咬他的命脉。他实在没见过,不敢相信这里的猫和老鼠不再是天敌,而是通力合作的杀手。 佩娘以猫的身形赶到时,战斗已经到了尾声,仅剩最后几个人,云彦不让别的兽族插手,自己一豹用双爪和利齿一个一个杀死,直至两个带头的站不起来静静等死。 云彦双眼猩红地伸出舌头舔干净嘴边的人血,真臭,许久不吃人肉,想不到坏人的血会那么臭。他浑身毛发一抖,甩掉沾染的血珠,变成了人形。然后就看到脚下的一个头领被他大变活人吓死了,废物!云彦暗骂一句,扭头对黑豹说:“就剩一个活口了,小心点,问出答案再吃吧!”然后看向站在脚边仰头望着自己发抖的黑猫说:“抖什么!干活去!看看是哪里的宵小漏在了网外!” 佩娘变成人形,恭敬应了声“是!”朝着仅存的活口走去。 云彦转身对也变成了人形的黑豹吩咐道:“屋里的人,买副好棺材入殓吧,然后找阴凉的地方放着等我回来下葬。” “你要去哪儿?”黑豹看云彦已经往院门走。 “我去寻姚骞——” 云彦交代一句,话没说完就听黑豹说“海东青在那儿,并未传回危险信息,你——” “不去我不放心,就怕有什么不长眼的着急上路!” 看云彦已经走远,黑豹急得追了几步问:“不带它们几个吗?” 回答他的是兴起的一股秋风里“他们太慢”的尾音。 黑豹远远望去,那只矫健豹影已经融入夜色。 第182章 昨日欣闻华南阳为鲁涵生了个大胖小子,姚骞喜形于色,和华北冥一起去祝贺,在王家角镇里喝了酒,认了鲁涵儿子当干儿子,就近回到凤栖镇睡了。似乎刚睡下没多久,他就做起了噩梦,梦里云彦浑身是血站在丛林中,双眼冒着滔天怒火,仿佛遭受了巨大创伤,他举起长剑奋力一刺的动作惊醒了姚骞。 “呼!”姚骞霍然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外面的警卫员听到动静,轻声问了句:“督军,您醒了?没事吧?” 姚骞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哑声道:“无事。” 随着对手的增多,他再也不敢托大,外出时都有警卫随行,偶尔不想带,云彦或宁娃也会提醒他,渐渐,他也习惯了前呼后拥。 想到云彦,梦里的场景又清晰映入脑海,不由得一阵心慌,擦了擦汗,深呼吸几次,仍无法平息剧烈的慌乱。 望了望窗户外,明月高悬,他果断翻身下炕,边穿衣边对外面说:“小叶,叫上小贺,我们回洛平!” 外面响起高亢的应答:“是!” 今夜月光皎洁,恰好方便云彦看的更远,跑得更快,他四条长腿在地上一触即离,身体就像流云一般往前移去。对于方才的刺杀,他并不害怕,刘叔的死完全是个意外。毕竟,他的身份从未对其公开,刘叔一个普通人想象不到他能对付那些人,也没有任何犹疑凭心为他挡了刀。 虽然他是只野兽,但与刘叔相处了三四年,多少有些感情,是以,他很感动其拼死保护,也很气愤、难过他因自己而消亡。但人死不能复生,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姚骞。这伙人明显是蓄谋已久,出动死士,说明对方恨极了他们。而一开始想用迷烟,说明他们是想掳走自己,最终用来伤害姚骞。 他越想越害怕,脚下动作越来越快,恨不能插上翅膀跟海东青一样飞。 赶路的同时,他不忘问一路的兽族,得到消息是姚骞今夜回了凤栖镇,是以,在听到远处的马蹄声,他猛然刹住脚步,仔细辨认,居然是小棕的扬蹄声,云彦传了声兽语,变成人形,候在原地。 而另一头的姚骞,骑在小棕背上迎着袭袭秋风跑在前面,忽的感到小棕步伐顿了顿,紧接着低鸣一声,稍微偏了偏方向继续飞驰。 姚骞大惊失色,拍着他背脊问:“哎,你干啥小棕?” 后面两个警卫各骑一马追起来,小叶喊着:“督军!出甚事了?” 姚骞想了想小棕的靠谱过往,兴许是遇到了什么陷阱,于是回了句:“无事!跟着走!” 没跑多久小棕的速度慢了些,姚骞听到了熟悉的呼唤:“骞宝!” 姚骞先是一喜,居然是云彦,随即反应过来,云彦这时出现在此地很不寻常,用力拍了下小棕,小棕再次加快速度朝声音源头奔去。 听到云彦的脚步声,姚骞干脆利落跳下马冲了过去。 而云彦在抱住青年的前一瞬对后面准备下马的两个汉子喊道:“你们原地不要动!” 二人急忙勒停马儿,乖乖坐在马上一左一右扭过头,不敢看前方。他俩是鲁涵精挑细选出来又经过重重考验的,对督军的秘密有所了解,但从未讨论过,遑论与他人提及。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使命,那就是督军的话要听,督军夫人的话更要听! 他们没看到的是,督军拉住云彦的时候,手都隐隐颤抖了,声音也是急得又低又虚,“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半夜还在赶路?”云彦对半路遇到姚骞也很惊讶,惊讶中藏着无端的恐慌。云彦也是在听到小棕动静后越想越后怕,他仔细分析了下小棕的马蹄声,虽然很快,但也很稳,不见慌张与焦急。可他仍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因为姚骞半夜跑出来太奇怪。 “我,我做了个噩梦,吓醒了,就想回去寻你了。”姚骞平缓着气息。 云彦的声音陡然变得温柔如水,他双手握着青年的肩头问:“关于我的噩梦吗?” “嗯,”姚骞把头点在云彦肩膀上,闷声应了一下,倏尔,他又把头抬起来凝视云彦问:“你呢?还没说呢你咋也来了?还一个人出门,没骑马?” “我骑的马累了,放它去吃草了,我正在这等它呢,听出了小棕的叫声,猜到可能是你出行。”云彦没多说别的,拉着姚骞往小棕身边走,“你现在打算去何处?我陪你一起。” 姚骞极目远望,借着月光辨认了一下方位,边想边说:“你是从洛平来的吧,那咱就回洛平睡吧,正好让刘叔做甑糕吃,许久不吃——” 他说着说着,发现云彦动作明显一顿,这令他升起警觉,再次把审视的目光转向云彦问:“哥,你实话实说,今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云彦没打算隐瞒,他单纯希望青年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再听那噩耗,但眼下看,不说他亦不会安心,于是沉声道:“是有事发生,但已解决,你且安心。”他说着扶住青年臂弯,想尽可能多给他支撑。 “告诉我,何事?”姚骞一字一句道。 云彦避无可避,只得道出实情:“有杀手出现,刘叔,为救我而死。” 果然,云彦说完,姚骞膝盖忽的一软,差点单膝落地,幸好云彦扶的稳当。 青年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里泪意难平,嘴巴张张合合,沉默须臾,抓着云彦的手才晃了晃,僵硬而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们先——回去。” 云彦二话不说,抱起青年放在一旁的马背上,随即翻身上马,对后面两名警卫招呼一声:“跟上!” 话落,小棕就扬蹄疾行,它听懂了,那个只要自己一回去就喂好吃的、给自己洗澡的老汉死了,还是为了兽王而死,难怪今夜如此异常。它还没来得及跟兽王汇报,方才路过一个岔道,它听到了一些脚步声,它没听出更多讯息,但莫名觉得有危险,于是它放轻脚步避了避。 第183章 姚骞和云彦回到洛平县的时候,黑豹已经和田五、田六为刘叔入殓,正在犹豫要不要搭灵堂,姚骞毫不犹豫说让搭,说话间换上子侄孝服亲自帮忙。云彦见状啥也没说,默默跟着姚骞做。 小杨几乎和他俩前后脚赶到,望着棺材怔了怔,揩了把眼角,跟着穿孝服、搭灵堂。当初,刘叔是他寻来的,无儿无女的逃难老汉无钱看病,在佘子君药堂徘徊,他给了一点钱,跟佘子君打了个招呼。 老汉病愈后,非要报答恩情,其实也是想找个地方住。听闻他年轻时给地主当厨子,小杨就把他留在了洛平,和自己相伴等云彦归来,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有七八年了,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结局。 连夜搭好灵堂,姚骞就开始守灵了,云彦想劝他睡一会儿,盯着青年沉默半晌,最后啥也没说,为他递上一碗水,跪在旁边烧纸钱了。 小杨则不然,他安排了几人的饭食,又安排田五、田六兄弟去寻找合适的墓地,准备墓坑,还要采买吊唁、祭祀等各种殡葬用品。 姚骞吃了最早且最少的早饭,跪着一边烧纸一边问清了事情的始末,经过黑豹审讯得知,这伙人居然是时曙光的妻弟所派,他们原先准备抓云彦威胁、报复姚骞,见云彦反抗激烈,就只能灭口。 不料,他们全部丧命,而死的最惨的正是领头的死士。他也想像副手那样吓死过去,偏偏自己胆子大没死成,于是就看着黑豹一口一口生啖自己的血肉,最终无奈全盘托出,才勉强得了个血尽人亡。 关于那个时曙光的妻弟,云彦以前得到的情报是,与时曙光关系不错,一直很支持时曙光,即使他姐因为外室的事与时曙光有了嫌隙,他还是很维护时曙光。如今看来,他们关系确实不一般,不过不知真心几何。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这人居然丧心病狂想要伤害他家云哥,那就一定要斩草除根,这是姚骞心里想的。 云彦想的是,任何对他家骞宝有威胁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都怪他不够仔细,竟然漏掉了这么大一条恶鱼。 二人对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眼里都燃着熊熊怒火,心里计划着如何挖出他的团伙一网打尽。 从早到晚,俩人除了吃饭都跪在灵前烧纸。到了晚上,外出办事的宁娃赶回来了,年轻汉子一进灵堂,眼眶里便涌出泪水,反复吸了半天鼻子,还是没忍住泪意跑出去了。因为他是除小杨以外,与刘叔相处较久的人,只要他在家,刘叔做菜总会想着做一道他喜欢吃的。在外面哭了半晌鼻子,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宁娃才敢穿着孝服去烧纸。 再晚些,收到姚骞传信的李八子也匆忙回了洛平。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他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进门只微微呆滞一瞬,就穿上孝服跪在了宁娃旁边。他也是吃了很久刘叔做的饭菜,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一段长胖的光景,心底对刘叔的感情同样很深,只不过他已懂的掩藏真实情绪,不让任何人找到自己的软肋。 时间接近子时,小杨劝说姚骞和云彦去睡一阵,由他们三个守灵。云彦默默望着姚骞,姚骞默默望着火盆。见状,小杨给李八子和宁娃使个眼色,二人便一齐劝说姚骞,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姚骞终于抬起了头。 淡淡扫了眼两个青年和小杨大哥,然后把目光转向云彦,看清了云彦一脸期冀,想了想后面要做的事,他轻轻叹息一声,应了个“好”。 其实,他没有一味沉浸在痛苦哀伤中,他的难过是因为自责,刘叔看似是替云彦死的,但敌人是因他而来,要是他没在鲁涵家贪杯早早回来,刘叔就不会死。可他昨晚真的太高兴了,想到有个小娃长大会叫自己干大,他的嘴角就压不下去。谁能想到,乐极生悲会来的如此之快。 云彦陪着姚骞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二人返回灵堂上了香,随即开始准备下葬事宜,十来个人抬着棺材放在了板车上,由小棕父子拉着前往位于凤栖镇的墓地。小杨选在那里的原因,是因为在兴国寺附近,面水背山的风水宝地,远远可以眺望万凤塔。 当最后一抔土落下,太阳正好升起,姚骞没有选用石碑,而是简简单单立了个木碑,由云彦写下“刘永之墓”就埋进了土里。最后磕了三个头,姚骞果断起身离去。 再次回到洛平的家,他也没有发泄什么,安安静静吃着哑伯做的饭。哑伯是小杨请过来的,为的就是让姚骞有个念想,不至于不吃饭。这批为他们守宅子的老人,在局势稳定后仍然守旧宅了,关中那边需要的是更加年轻力壮还能奔袭千里的厨子,同时也是为他们安享晚年考量。 小杨明白的,姚骞也明白,不过,以前以为与他们相处的日子还长,不曾想,分别转眼成了永别。 轻轻搁下还有一半臊子面的大碗,姚骞对着饭碗发呆,云彦跟着放下碗筷,柔声问:“骞宝吃不下了吗?” 姚骞和云彦对视一眼,端起碗吃完剩余的面,擦了擦嘴跟云彦说:“哥你有准确消息了吧?我看见佩娘来过了。” “什么消息?”云彦装傻充愣问。 姚骞轻嗤一声,牵了牵嘴角,拉住云彦一只手注视那道泪沟说:“你知道我问的什么,佩娘在这个时间过来,必然是有了你想要的消息,而你专门避开我,不就是关于凶手的事嘛。你别担心,我不会冲动行事,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云彦回握住青年,严肃地问:“非要自己去?” “嗯!”姚骞肯定道,“你若想一起,我们就一起去,我不拦你,你也别劝我,好吗?” 两对坚定的目光凝视着彼此,片刻后,云彦认输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带上李八子他们,他们训练那么久,这回就算考校了。”姚骞胸有成竹道。 “他手下也只有200人。”云彦仍有疑虑。 “哼,”姚骞短促地哼笑一声,“哥你在考我吗?我虽没有确切消息,但我推算他们人数不会超过500,拿出50名死士怕是他最后的老本,剩下的,估计是些散兵游勇盗匪流寇拼凑起来的,否则,他们不可能活到今天!”说到后面,姚骞眼里闪过深邃的寒芒,语气里也不失上位者的霸气,看的云彦出了神。 第184章 令姚骞惊诧的是,那伙人的老巢离洛平县城并不远,他们竟藏在赵参领驻扎过的古墓,该不该夸一句单诸侯足智多谋,能想到那地方,他身边怕是有高人指点。 单诸侯正是时曙光小舅子的名讳。不过,也算他智者千虑有一失,那个被废的古墓,姚骞可能比他还要熟悉,原因自然是姚督军曾经的掘地三尺寻宝藏。 李八子集结好队伍,姚骞等候的陈金秋也赶来了,二百余人轻装简行向古墓出发了。他们没有骑马,选择了步行,为的就是不引起敌人的注意。 李八子的队伍,是姚骞在那次大比后从数万人里精挑细选的各类人才,他们各有专长,被姚骞选出来交给信赖的李八子秘密训练了一年多,后面就开始执行各种秘密任务。 当初,姚骞问李八子愿不愿意当自己的暗剑时,李八子毫不犹豫答应了,且一直做的很好。他不求名,不求军饷,一心只为替姚骞多分忧。即使做一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即使违背了理想信念,李八子仍是坚定不移拥护姚骞,甚至到了盲目崇拜的境地。不仅自己如此,他给手下200人灌输了同样的思想。比起那些警卫员,他们更像姚骞的第三只手,是可以在关键时候帮姚骞转败为胜的手。 云彦最终选择没有跟着姚骞一起围剿单诸侯,原因是他要露在明处吸引敌人的注意,迷惑敌人的视线,同时查清单诸侯勾结的所有人,从另一头清除姚骞的所有隐患。 李八子队伍的存在,他是知道的,但他从头到尾没有过多接触,他要让姚骞有自己以外的另一重保障,那么,就不能和自己一样显露人前。 这一回,他相信姚骞可以处理好。不过,他把赤狐和熊二派了过去,算是多一手准备。这些,姚骞自然不知道。 姚骞等人是在晚上进山的,不是他们走的慢,而是他们半道绕去别处取了东西。 跪在刘叔灵前姚骞就在思考,要如何消灭这些惹怒自己的人,不过,他没想出个结果来。当云彦告诉他这群人藏身之处时,他有了主意,那便是,这些人不必另寻墓地,原地解决就是最省事的。 但不论是直接堵住洞口毒死还是烧死,都难消他心头之恨,他要让他们在死前知道一下他们的死因。 距离古墓尚有二里地时,姚骞就喊停了队伍,然后将队伍化整为零,十人一组分配至不同方位摸查敌人岗哨、守卫、巡逻情况。 李八子带出来的手下训练有素,能力非常突出,在视线暗淡的夜里,尤能快步疾行,并保持很小的动静。他们会做的比普通士兵更多,成功率更高,但姚骞清楚,这种人在精不在多。 比如,李八子将他们分成二十组,每组中的十人都有独特的技能,组合在一起,可以成为一个突击小队。但若是二百人成一组,那难免会有特长重复的人,在某些时候需要,大多时候会显得混乱而引起外人注意。 以往每次战役,姚骞都会带头冲锋,这回他没有那么做,他把各项任务安排下去,就和宁娃靠在树上闭眼休息了。在脑海里将敌人的各种躲藏之处、布防可能以及抓捕和出逃方式一一复盘,努力寻找其中的漏洞和不足之处。 一个时辰后,十个小组陆续返回,禀告了任务完成情况,不过,他们都是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留在那里继续执行任务。李八子亲自带领的那组是最后回来的,他不但完成了姚骞布置的任务,还将敌人新挖出来的口子找了出来,这令姚骞倍感欣慰,他没看错人,李八子潜力无限。 略微调整了原定计划,姚骞带队出发了,他们绕过单诸侯设置的唯一一道卡子到了古墓外三百米处。两三年前烧过的那场大火早已没有一丝痕迹,树丛、灌木、杂草长满了山腰。单诸侯想来颇为自信,以为不会有人想到他藏在这里,所以才设了一道岗哨。 至于里面有多少人、藏这多久了,姚骞没有确切信息,不过,据陈金秋推断,里面约莫不超过300人。即使有更多,姚骞也不在意,他已经堵住了三个出口,只留了眼前一个出口让他们逃。 观察了一阵子,姚骞对李八子打个手势,众人开始用口巾遮住口鼻,随后,李八子往空中发射了信号,他们继续等待。 敌军的四名岗哨看见信号枪,吓得连忙往回返,被守候已久的五名特别战士一刀一个,眨眼间结果了拖进丛林中。 姚骞一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洞口才开始有动静,有几十个敌人想跑出来逃命,被李八子手下的狙击手射中几个脑袋,其余人立即吓得往洞里退去。 他们之所以会出逃,是因为姚骞半道去弄了毒物,然后命人从几个口子潜进洞内安置好,出来后封住了墓道出口和通风口。方才发射的信号,就是点燃毒药放烟的命令。洞内的毒烟并不会让人立刻丧命,且毒烟一起,毒气已经发散无法消灭。 不怪姚骞选了如此狠毒的方式,而是他实在太气愤了,宁愿背负罪孽也要让存有谋逆之心的人不敢再肖想推翻或反叛都护军,更别提抓他的人。他从不愿以杀止杀,但不代表不会做。 姚骞望着枪火下探头探脑欲逃出墓室的人,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抬起自己的枪射中其眉心,那人应声倒在蹲在其背后的人身上,洞口传来一阵慌乱的惊呼。 而姚骞的射击之术,令几步外的狙击手激动又钦佩。他是200人里唯一的狙击手,不是因为别人不想做狙击手,而是他们只有一把狙击枪,这还是云彦花了大功夫从海外转了几道手买来的,子弹是邓显思手下研究了许久做出来的。去年二人成亲纪念日时,云彦送给了姚骞,被姚骞给了李八子。 想到云彦,姚骞心里又是一阵自责,压下纷乱的思绪,他低声吩咐众人:“都注意了,他们很快就会一齐冲出来,绝不能放过一个。” 姚骞左右两边的陈金秋和李八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第185章 姚骞的提醒没过多久,单诸侯的人果然一涌而出,在人出来之前,居然还扔出几颗手榴弹。那时,姚骞等人早已离开先前守的方位,他放任一百多人跌跌撞撞逃出古墓,等他们跑出一段距离,姚骞的人才开始了射击。 单诸侯身边围着几人守卫,他中毒不浅,呼吸开始困难,视物模糊,但他斗志不减。他没料到都护军这么快来,他派出的死士和杀手虽然全折了,但也伤到了姚骞重要的人,不然怎么会办葬礼呢。 跟着时曙光十几年,他十分佩服这位大哥的本事,从行伍里的摸爬滚打一点一点成了将领,有勇有谋,义薄云天,忠贞不渝。若说他有什么对时曙光不满的,那就是太听王胖子的话了,一点知遇之恩,他铭记半生,并为此付出了生命。假如,时曙光听了自己的,挟巡抚以令诸侯,结局必然不会是英年早逝。 没错,时曙光已经离世了,他们最后拖着他走,在河里遇到地笼,为了救出被困的兄弟,时曙光溺水而亡。单诸侯懂事起的榜样和力量没了,心里怎能不嫉恨,最恨的除了姚骞就是华经楚。两个阴险小人沆瀣一气,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他活下来就一个念头,那就是送他俩下去陪时曙光! 此刻,他气愤中带着最后的疯狂,完全不怕成为枪靶子,扯开嗓子吼道:“操你娘的都护军,给老子下毒,还敢称什么正义之师,我——咳咳咳咳……”咳了半天,他又蓄积了力气喊道:“果然什么人带什么样的狗,姚骞你个野杂种!就该沤粪埋坑里!咳咳咳咳……” 李八子一听单诸侯的辱骂,腾地从杂草里站起身要去毙了他,被姚骞一把拦住,“他已经中毒了,不用你出手!”他低声说完,对陈金秋点了点头,陈金秋转身对着夜空打出一个口哨,丛林里骤然传来各种兽吼,吓得单诸侯等人不敢乱跑,背靠背围成一团,惊慌地向四周张望。 姚骞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拍了拍李八子的肩膀,举枪朝着人群中央射击,接着,噼里啪啦的枪声从四周射向中间的猎物。 不用单诸侯吩咐,他手下的人就开始胡乱向周围的黑暗射击,等单诸侯能说出话制止时,他们已经打光了子弹,甚至忘了留一颗给自己。而且,一百多人已经倒下一半。 有脑子转的快的,“哎呦”惨叫一声,倒在旁边死人堆里准备装死,但他完全忘了刚才雷鸣般的野兽嘶吼。 他刚倒地上,就听到了地面隆隆作响,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而来。伴随着一个尖锐的呼哨,数不清的豹子、熊、狮子窜向待宰的“羔羊”们。 姚骞选毒药时,陈金秋略微提一句,兽族嗅觉很敏锐,若是闻到危险气味,怕是不会帮忙,所以,姚骞特意选了对兽族无害又能杀人的药。 若说用毒让单诸侯觉得都护军卑鄙,那么,当他们被猛兽围攻时,他才意识到了危险和恐惧,但恐惧是没有用的,数倍之多的猛兽对已中毒的残兵,根本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何况还有暗处的狙击手,一枪一个点着逃亡之人的脑袋,他亲眼看见一个手下脑袋开花、脑浆喷射。 单诸侯周围的人一一倒下,他露在了外面,将血腥场面看的更清,野兽们有序地将他的手下按在地上撕咬着,啖生肉食鲜血……他终于忍不住了,倒在地上大吐。 这时,林子里传出话音,\"单诸侯!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的死因!你会被野兽分食干净,骨头将被扔进你 身后的墓里,恭喜你,提前为自己选好了墓穴。\" 姚骞的话让冬天提前到来,单诸侯开始觉得寒冷,气息越来越弱。他听出了姚骞的声音,眼皮睁了睁,就对上了一张豹子的血盆大口,他冷笑一声,说不出话,失去生命的最后一秒,他还在疑惑,姚骞何以这么快找到自己? 李八子带人封住了墓洞,清理了战场,找到姚骞回禀时,他正在篝火旁沉思。那张被火光映照的侧脸,不知为何此刻露出了浓重的疲惫,难道是这几天太累的缘故? 李八子暗自揣测着,压下其他事温声提醒道:“督军,你若累了,我先送你去山下的村里休息吧。”他实在见不得这人辛苦,恨不能为他分担全部。 “哦,无妨,”姚骞搓了搓手说,他刚才是在出神,这是他头一回选择如此极端的杀伐,他方才不安的是,若是现在去寺里为云彦求平安符,佛祖会不会怪他杀心太重。望着可以照透人心的火光,他忍不住问出声,“你说,我这么做,会不会犯了杀孽?”顿了顿,他哼笑一声,又说:“想不到我也成了那种,自己以前看不上的,前脚干恶事后脚磕头拜佛的人!” “骞哥你不是!”一听这话,李八子急得忘了叫督军,叫出口才反应过来,没有听到姚骞的责怪,他接着笨口拙舌地安慰道:“那些人哪个是干净的,杀了他们,没准还会挽救他人性命呢。你别那么想!” 姚骞幽幽叹口气,卸掉隐忧扭头问道:“都弄完了?” “嗯,”见他的偶像振作了,李八子也集中精神说:“都封严实了,即便还有活着的,也保证逃不出来。” “逃出来也不怕,总要让人知道,什么事不能做!”姚骞眨了眨眼,闪过一阵凌厉的威视。 姚骞在这头杀敌的时候,云彦在另一头也有了收获,佩娘和赤狐抽丝剥茧,查出幕后之人还有漏网的罗查理。 得到罗查理目前逃窜的大概方位时,云彦就让海东青给姚骞传了信,同时让小棕带着十几匹马去迎接姚骞,自己先行一步带人去围堵。 小棕一行只比海东青慢了半个时辰,接到姚骞后,按姚骞命令火速飞奔。 这一追,直到了黄河边才追上乔装准备渡河的罗查理几人。 第186章 罗查理扮成一名妇人正要上船,听闻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回头一望,远远疾驰而来的骑兵中,打头的是见过两回的姚骞。罗查理心里一慌,忙催促船夫开船。 船夫快速划桨,突然一声枪响,船夫大叫一声\"啊!\"抓着船浆的手被子弹射中。 罗查理没回头,推开船夫自己拿桨开始划,嘴里对几名手下咆哮:\"想活命就赶紧划船!\"然而其他人早已被岸上威猛的骑兵和枪声吓破胆,一个个慌乱地抱头躲藏,有人不慎被撞掉进河里呼救,却无一人顾得上他。 骑兵们转眼之间已到了岸边,罗查理的船还未划出一米远。难为他穿着新式长裙、戴着长卷黄发和大檐帽,此刻于起活儿来都成了累赘。 滑稽的场景逗得姚骞一笑,但笑容未褪尽,他已抬手射出两颗子弹,一左一右射进罗查理小腿。 罗查理被射中,身体猝不及防跪趴下去,强烈的疼痛瞬间袭卷全身,但他没有喊叫,只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倾刻间自脸上滑下。 他扶着船舷坐起来,抬头望着姚骞带着三四十人停在岸上,却不急于射杀他们,也不急于将船逼回岸边,就静静地看他们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 可他偏不让姚骞如愿,凭什么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人能执掌西北!亏的他们当初还上门拉拢,就不该对他仁慈,应该派人暗杀了!那样的话,哪里会有今天这事! 罗查理满眼愤恨,望着姚骞等人跳下马,渐渐靠近他们。 他俩隔着一段河水默默望着对方,像极了姚骞与时曙光的最后一面。 来的路上,姚骞同样在想怎么处置这个教唆、怂恿单诸侯的人,一转念,他又记起那个还没求到的平安符,于是,他改了主意。 他抬了抬手,李八子就喊话了:“船上的人听着,我们只抓罗查理,其余的,投降不杀!” 船上除了罗查理和船夫还有六个人,一听军爷的旨意,纷纷跪地求饶,有一个脑子转的快的汉子,一把抢过船桨,将船往岸边划。 罗查理想阻拦,却被人推到一边,他只能将怨气发到姚骞身上,“想抓我?没门!”他从一旁的包里掏出手枪,指着船上几人吼道:“不许动!谁——”结果因为说话太使劲用尽了力气,罗查理开始大口喘气。 其余几人见状,一人举起船桨当武器,另外两人直接趁机抢走了罗查理的枪。 拿着枪的那位举起双手,枪口朝下喊着:“军爷,我们投降!别开枪!” 另一人说:“你们快来抓他吧,我们绝不反抗!” 李八子对旁边的人一使眼色,那人拿出钩索一甩,钩子准确卡在船舷内,几人立即往回拉船。 船上几人看到大惊失色,心里无比庆幸他们没有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而罗查理好不容易续上口气,又因快速返回的船惊慌,他心里又气又急,用尽最后力气喊了一句“姚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完“咕咚”一声翻进了河里。 李八子没忍住向前一步想跳水被姚骞拉住胳膊,他回头询问地喊了一句:“督军?” 姚骞摇了摇头,看着那人进了水扑腾几下,随后彻底沉入水中,两串水泡渐渐消失。 远处的山头上,闻信而来的佘子君和玲珑在看到姚骞没有危险时,都松了口气,听到云彦遇刺的消息,二人从关中不停歇地前往洛平,半路又收到姚骞往黄河边来,他们便先一步赶到侦察了一番有无埋伏。 确认姚骞的死敌喂了鲤鱼,佘子君不由得跟玲珑感慨道:“老话说的好,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督军两口子不能惹。” 话音刚落,云彦就从侧面走了过来,玲珑递给佘子君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佘子君耸了耸肩,粗粗扫了眼云彦,就知兽王威风依旧。他挑了挑眉打趣道:“怎么不去他跟前帮忙啊,不怕你家男人吃亏?” 云彦瞟了眼他,没接他的话,反而问玲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儿个”,玲珑淡定道,“有问题?” “回头经济革新开始,你带头响应一下。”云彦认真道。 “没问题!”玲珑爽快答应。 三人便不再说话,默默望着姚骞等人收队。 处理完这边的事,姚骞没有着急回关中,而是去了趟兴国寺,厚着脸皮求了平安符给云彦,免得他家云哥受他牵连再出事。 转到万凤塔下,他乍然想起那日在塔下寻到云彦时的情形,不知为何,他觉得云彦望着塔失神的模样,与邓显思的面孔一样,充满了沧桑之感。 仰望着与蓝天相接的万凤塔,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那种融合惆怅、熟悉、怀念又厌烦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心头。 离开兴国寺,姚骞回到了洛平,他想等明日为刘叔上了头七的香再到关中去。没想到一进院门,就听到了热闹的动静。 “骞娃忙的很,咱赶紧走吧,一阵儿天黑了!”是尉家伯伯沙哑的声音。 “着火甚呢!天黑了还能把你跌沟里?!”尉家大大仍不失高亢地反驳着。 “再等一下吧,他好不容易回来,咱别白跑了。”曹家婶子依旧是柔柔弱弱却一锤定音。 云彦站在三位“长辈”面前,一脸不知所措,还好,他听到了姚骞的脚步声,对旁边恭敬候在一旁的小杨说:“准备开饭吧。” 小杨正愁怎么处理这不太擅长的场面,云彦一发话,他呆滞地应了声“啊”,回过神来赶紧往外走。为了陪着云彦和姚骞一起给刘叔过头七,他不但留了下来,还和宁娃当了临时的厨子,不过今晚的饭菜是他从镇上请人做的,谁让家里来了督军的亲戚呢。 他着急地出门没注意观察周围,一出门就和姚骞撞了个结实,幸亏姚骞反应迅速避了避,不然非得把督军鼻子碰塌了。 “督军!”小杨惊呼一声,他脸上绽放着过于浓郁的喜悦,赶紧冲姚骞使眼色比嘴型“说亲!” 然而因为要见亲人而喜上眉梢的姚骞,没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一打帘子就把笑容送进了屋内:“大大婶婶!你们来啦!” 第187章 送走三位长辈,姚骞跟虚脱了似的趴在桌上,太累了,简直比跑30里路还累!若是知道他们为催婚而来,他一定把时间倒回去,悄悄在外面躲一夜。 当着他家云哥的面,他几次都忍不住想宣告:“这就是我婆姨!”但他怂了,既怕吓着老人,把他们气个好歹,又怕他家云哥不高兴。 三位长辈这次绝对是商量好了,有备而来,非要拉他明天就去相看姑娘,他敢答应嘛!绝对不敢,答应了明天也起不来床。 最后无奈之下,他只得坦诚自己有心上人了,灵机一动,他还演了一场戏,说对方绝世仅有,他见过一回,动了心再也忘不了,奈何始终没找着人。 然后,三位长辈终于回去了,扬言一定要发动所有关系替他寻那位和云彦长的一样的天仙。 三位长辈一番好意,对姚骞而言,却成了心理负担,他不忍心骗他们,但别无选择。 见姚骞闷闷不乐,云彦也很无奈,他不能干预,更无法退让,连寻个愿意的女人假装演戏,他都接受不了,想必姚骞亦不愿那么做。于是,只能哄青年不要再为这些事烦恼。 云彦将椅子拉近些,坐在姚骞面前,一手托腮,温柔注视着青年打趣道:“眉清目秀、貌美如花,天天夜里梦个不停,我都不知骞宝夜夜在梦里会佳人呢。茶不思饭不想……” 姚骞没有因为云彦的调侃着急,莞尔一笑,抬手伸出一指,划过云彦剑眉,缓缓说道:“眉清目秀,”又摩挲着云彦脸颊,呢喃“貌美如花,日日思夜夜想,分开想,在一起也想,”他将手指划到另一边脸,渐渐滑到颈侧,“醒着想,睡着还想,佳人绝色,”说着,姚骞的声调越来越魅惑,眼里情意缱绻,“我怎能不倾倒?” 云彦一把抓着那只作弄的手指喘起粗气,他本想逗弄自己的骞宝,却被青年挑逗,可明早要上坟,只能闭了闭眼压制欲望,起身哑声道:“我去给你端水洗脚。”才走出一步,就被姚骞从身后抱住。 “时间多的是,背我去沐浴!”话音落下时姚骞已经跳到云彦背上,云彦稳稳接住青年腿弯,嘴角扬起吐出一个“好”。 经济改革在西北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因战乱废弃的票号再次推行,在远道商行和华兴贸易等带头贯彻下,取得了可喜的进展。 与此同时,借票号融资促进了产业发展,西北不仅偏安一隅,还呈现出了繁荣的趋势。 姚骞利用安稳的环境、便利的交通枢纽、丰富的资源,为周围几个打仗的大省搭建了物资交易、运输、储藏的平台,一时间,成了中原乃至西北、西南的交流中心。 为了促进这些,姚骞和云彦以商人的身份走南闯北,逛东游西。周边几个大省的大富商只知杨老板和钱老板,却不知化身钱老板的人竟是西北军政首脑,谁能想到一个军阀头子会自己出门谈生意呢。 从冬天出来时,他们先去了贸易机会较多的南方,在那里看到江南水乡,看到了辽阔大海,度过了繁花似锦的春节,还遇到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伍先生。 这回出门,俩人只带了小杨和宁娃,毕竟作为大老板,没个随从也不合理。他们坐船一路到了江城,在江城逗留半月,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前往粤城。 火车咔哒咔哒越向南走,窗外绿意越浓,而此时的西北已是白霜满地雪花飘飞。姚骞新奇地一直望着窗外,感受着和云彦出游的惬意浪漫。既然扮作了大富翁,那他们自然花了高价钱坐了头等车厢。别说,花大钱就是能享受,车厢里不仅铺有地毯,卫生间等也一应俱全,还有南方特有的新鲜水果赠送。 此刻,姚骞正靠着云彦的胸膛吃着果子,望着窗外的风景,如果不是身份已定,他还真想就这么与云彦一路游玩一生厮守。可惜,他已不是自由身,临走前,把江汉源拉进督军府做苦力,他才脱身。 “阿嚏!”想着江汉源,姚骞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都喷到了车窗玻璃上。 姚骞还在为弄脏了车窗玻璃尴尬时,云彦的手心已经贴到了姚骞额头上,感受到了舒适的温凉,云彦松了口气,看向车窗玻璃上倒映的青年容颜,问了句:“身上没觉得热吧?” “额——没有没有!”姚骞用袖子擦了擦玻璃,擦掉了窘迫的自己,又拿了个果子吃,嘴里不忘揣测道:“肯定是江水水在背后说我。” “无妨,回去多给他带些礼物。”云彦长臂穿过姚骞脑后,提起水瓶倒水,“别光吃果子了,喝点水,小心水土不服。” “嗯,”姚骞先咽下果子才答应了一声,喝了半杯水忽然道:“我方才在想,你说,何时我们也能造一条铁路呢?想象一下,不止西北,全国要是都能有铁路通行,那该多方便啊。” “会有那么一天的,”云彦抓起姚骞一只手,把玩着青年手指,“就算我们看不到,后世也会有人看到的。” 二人一齐陷入对未来的遐想中,他们心底均有美好的憧憬,但也清楚眼下时局变动,安康生活不可能一蹴而就。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片刻,再次启程前行了。 谁知,一阵喧嚣打破了安静的车厢,打破了二人的憧憬,也证明了他们对时局的担忧不假。 先是门外传来几声陌生的叩击,姚骞和云彦警觉地端正坐姿,低声问了句:“谁呀?” “你好,我是刚上来的乘客,前面厕所都有人,想借先生的厕所一用,可以吗?”外面传来一个温和又带着隐忍的男音。 云彦和姚骞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古怪,云彦无声移到对面床铺上,手从身后摸进了被子里,对姚骞点点头。 “门没锁,请进吧。”姚骞端起水杯,举到嘴边望向门口。 看见门口进来一个穿着西装带着大檐帽的三十来岁的一手捂着腹部的先生,他一进门,先对姚骞点点头,随后往两边瞟了瞟寻厕所,然后一脸为难地小声问道:“洗手间是在——” 姚骞空着的手指向一边,那人快速进了卫生间,很快,卫生间传来哗哗水流声,姚骞看到云彦耳朵动了动,随即,外面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 二人神色一变,姚骞要站起来,被云彦一个眼神制止。 第188章 “啪啪啪!”门外响起来了猛烈的敲门声,云彦望了望卫生间方向,卫生间登时没了声音,但人也没出来。 门外的人听不到回应,高声喊道:“开门!警察团办事!” 又有一人喊:“赶紧开门!” 云彦坐到姚骞身边,怒吼一句“滚!” 外面安静了一个呼吸,然后门“哐当”一声被一脚踹开,四个穿着便服的男子挤在门口,看见床上一个男子躺在另一个男子腿上,二人眼见就要亲上了。 好事被打断,姚骞头一扭,把脸埋进云彦怀里,云彦则是凶光毕露盯着几人厉声喝斥:“看够了吗!看够就滚!” 为首的便衣一脸燥热,低头说了句“打搅了”,推着其余三人退出门外,那人顺手关上了门。 姚骞听到关门声要坐起来,被云彦按着,二人对视一眼,听到外面传来低声议论。 “头儿,怎么不进去?”一人问道。 “这是头等车厢,能订下的非富即贵,还是谨慎些,免得惹着什么人。”为首那人小声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另一人小声问。 “你们再去别处找找,我俩在这守着——” 这时,有列车员走来,“喂,你们什么人?在这干什么?” 然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列车员再开口已经换了态度:“你们去那边等吧,别让我们为难。” 四双脚步声离开,走远了些。 听到这,云彦放开了按着姚骞的手,姚骞坐起身。 敲门声又起,列车员在门外问:“二位先生,午饭有西餐和中餐,请问您们选什么?” 姚骞懒洋洋地回答:“一份中餐,一份西餐。” 列车员应了声“好的”正准备离开,姚骞补充一句“来瓶红酒!挑贵的!” 列车员停下脚步高兴应承:“好的好的,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姚骞跋扈道:“守好门,别随便放什么阿猫阿狗的来打搅我们!” “是,是,我们会用心服务的。”列车员诺诺道,离开的脚步声都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外面彻底没有动静后,卫生间才传来冲水的声响,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响声。最后,走出一位儒雅的先生,只见他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水珠,看向坐在同一张床上的云彦和姚骞,摘下帽子微微一笑,用磁性的嗓音说:“鄙人伍皓,多谢二位兄弟借用洗手间。” 云彦没说话,姚骞略微点头致意,望向伍皓柔和的目光里隐藏着探究的意味。 伍皓没想到二人不接话,只得拱拱手朝门口侧了侧身道:“那我先告辞了?”他微微躬身保持着拱手的姿态,似是在等候姚骞二人的回答,可姚骞只是笑着望向他一言不发,云彦更是连个笑模样都没给他。他不得已将微垂的目光抬起来,挺直身形与姚骞对视。 良久,姚骞才收回目光,端起杯子啜饮一口,瞥了眼伍皓说:“你确定要告辞?” 那人呆站半天,全然没有一丝难堪,听姚骞搭话了,他把半侧的身体直接转回来,含着笑意不急不慢地回答:“是我失礼了,二位帮了我这么大忙,理应好好报答才好,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他略微停顿一下,继续道:“方便的话,还望告知,我也好回去备些礼物上门答谢。” “回去?回哪里去?”云彦漠然问。 “自然是回我的位置去,我也是买了票的嘛。”伍皓脸上笑意不减,完全没有被人围追堵截的慌乱。 “你若非要走,我们自然不拦着。若是不想走——”姚骞比他更淡定,从那些人的身手,他和云彦当即就判断出他们没说谎话,那么,被他们追捕的这位极有可能是革命党。单不说那几人要是发现他俩房间有革命党会不会给他俩惹上麻烦,就是这位仁兄的淡定,已经引起了姚骞极大的兴趣。 “二位若愿意收留,伍某自然是感激万分。”伍皓说话间又往二人床铺中间走了一步,这回可是把毫不客气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姚骞没有立即回答他,再次仰头与他一高一低对视片刻,他们目光中并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相反是一种旗鼓相当的你来我往,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心里都对彼此身份有所猜测。 就这样,姚骞认识了这位“伍皓”先生。 姚骞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他的姓名,如同自己也以化名告知他人。出门在外,讲究的是安全第一。但出门在外,总有奇妙的相遇。 伍皓自称海外游学归来,正欲南下探望友人,因此,对海外他国政局形势颇为了解,包括外国的革命党是如何起义、变法、改革,国外老百姓是如何反抗独裁腐败的首脑,各国之间又是怎么相互勾结利用争夺资源,等等。 伍皓可谓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国外的先进思想学说、生产科技、文学艺术、风土人情等,均有涉猎。仿佛知道姚骞关心什么,他说的话总能引起姚骞注意,引的姚骞接连发问。他博闻广见,观点独到,谈吐风趣,举止优雅。若非旅途有限,他们完全可能一直聊下去。 整整一天时间,除了列车员送饭时间需要注意躲避,姚骞都在和伍皓攀谈。他临下车前,从衣袖上拽下一枚袖扣赠与姚骞,感谢二人搭救,并留下一个地址,作为通信方式。 伍皓出门前,姚骞叫住他问道:“伍兄可有表字?” 伍皓回望姚骞二人的神情一滞,勾起唇角幽幽一笑说:“钱兄弟若愿意,可唤我一声祥瑀。”说完他点点头,没有任何留恋地出了门。 姚骞没有送他,但据宁娃来报,守在外面的人在某一站突然追着一个男子下车了。 具体情形姚骞没问,但很明显,这位伍先生不简单,也不是单打独斗。几个头等厢,偏偏选中敲了他俩的门,若说他事前没有调查,那至少也是偶然了解过的。 揭过这位有风度、有气质涵养的智勇双全的美男子,掠过这段惊险有趣的经历,姚骞和云彦继续他们的商业拓展加蜜月旅行。 游历完花城,他俩一路乘游轮北上,去了申城。在那里,不仅见识了真正的繁华和优越,还遇到了一位有点熟悉的陌生人。 第189章 那是住进大饭店的头一晚,姚骞和云彦面对面坐在餐厅享受精致的饭肴,看到对面不远处有一位美貌女郎与一戴眼镜的斯文男子争执着吵了起来。 二人侧耳听了半天,大约了解了原委,女郎是为眼镜男旁边的女子抱不平,指责眼镜男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和未婚妻甜言蜜语,一边在外面勾三搭四与其他女子谈情说爱。 一开始,美貌女郎占据道德制高点指责眼镜男,眼镜男只是嘴硬不承认,还说没有证据。 美貌女郎说自己亲眼所见,眼镜男又狡辩那只是逢场作戏。 美貌女郎见其死性不改且不认错,转而劝自己女友即一直默默不说话的好友,让她看清人不要着急结婚。 这时,有围观的好事者提了一句“自古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眼镜男当即气势一变态度一转,指责女郎看不得他们好,还让未婚妻远离美貌女郎。 未婚妻没有主见,见众人指指点点,不敢说自己未婚夫不好,反而劝美貌女郎不要闹大了。 美貌女郎一气之下不管不顾起来,居然骂出了方言:“你狗日的差成色的咧!没甚球本事,一天还混婆姨哩,老天迟早收拾你!败兴货!” 听到熟悉的方言,姚骞和云彦不由得站起身望了过去。 眼镜男气的吹鼻子瞪眼近乎抓狂,“你,你,你——”了半晌,才愤怒道:“你个山沟沟里出来的村妇!像你这样的女人,想找男人都找不上!” “江沁宁!你咋能骂人啊!”懦弱的女人也开始指责美貌女郎。 “我说错了嘛我!他还没成家就这样,以后就是陈世美!就是西门庆!”江沁宁噼里啪啦说着,嗓门越放越开。 “那你就是潘金莲!水性杨花的娼妇!毒妇!”眼镜男本性暴露,面目狰狞一手指着江沁宁破口大骂。 “江沁宁”三个字,令姚骞神色一动,难怪觉得美貌女郎有点眼熟,原来是跟江水水肖似。见众人都开始对江沁宁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姚骞拍了拍云彦肩膀,自己走过去直接把手搭在江沁宁肩上,同时一把扭住眼镜男的手腕,不顾眼镜男鬼哭狼嚎,对众人高声说:“亏你们个个穿的光鲜亮丽,口口声声道德礼仪,内里却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也不怕人家外国宾客看了笑话!” 众人往后一瞧,这才发现外围正站着几个外国人用听不懂的话低声交谈着,眼神都落在人群中,围观的先生小姐太太们,终于知道当看客的他们成了别人的眼里的小丑。 这时,饭店经理姗姗来迟劝走了围观群众。 唯有眼镜男还在嗷嗷叫,眼镜男的未婚妻想要帮未婚夫解脱桎梏,可姚骞的手怎么也掰不开。 眼镜男急的用另一只手去打姚骞,姚骞手上一使劲,他疼的直接跪下求饶:“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快放开我!” “叫错人了!跟她道歉!”姚骞朝呆愣的江沁宁微抬下巴。 “江大小姐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放了我吧!”再不放开,他的手真的要废了,他还要靠手挣钱呢。 “你,你快放开他!不然我们喊巡警了!”眼镜男未婚妻说。 “要揍他一顿吗?”姚骞眨眼问江沁宁,江沁宁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摇摇头。 姚骞松开眼镜男的同时一用力,眼镜男差点摔倒在地,踉跄着就往外走,他未婚妻骂骂咧咧跟着走了。 “跟这种鬼孙子你争甚哩,看他不顺眼了,拉到旮旯里打一顿就行了,哪用这么麻烦!”姚骞对着美丽的姑娘说,心想,江汉源的妹妹确实不一般,竟然一个人跑到了申城。 “我,我是为了裴珠儿,”想起裴珠儿翻脸无情的样子,江沁宁不得不承认她自讨没趣了,于是果断抛开不值钱的气愤,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关中的?你认得我?” “我认识你哥,”姚骞说着指了指云彦,“走吧,先去吃饭,我还没有吃饱呢。” 江沁宁顺着姚骞指的方向,一眼看见了貌美惊人的云彦,然后眼睛就变直了,跟着姚骞乖乖到了他们桌边。 坐定后,姚骞先问了江沁宁几个问题,确认面前的女孩不是同名同姓,也不是别人冒充的,他介绍了自己和云彦。 江沁宁的吃惊只维持了半刻钟,就接受了他们的姚督军也和她一样出来行走江湖闯天下了。尽管她知道人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还是自告奋勇带着两大美男把申城玩了个遍、把美食吃了个遍。 大家族里长大的江沁宁,挣脱了封建时代绑在女性身上的牢笼,飞到广阔的世界,追求自我,追求进步。她机敏胆大,心思细腻,但不失纯朴的底色,会在外面广交好友,也会保护自己,像一朵水仙花,清幽奔放,冲破严寒,从古旧过去开进新时代。 陪姚骞云彦吃喝玩乐的期间,敏锐的江沁宁发现了二人的关系,但她没有丝毫偏见,反而乐见其成,嘴里直喊要桃园三结义,惹得云彦、姚骞哭笑不得,心里却一致认为,天下的女子就该如此,明艳动人,热烈蓬勃。 跟着美女向导走街串巷,云彦和姚骞来到一个公馆,里面居然已经有十几个青年男女在聚会,姚骞心里一个咯噔,与同样停在门口的云彦无声交流。 “革命党?”姚骞以眼神问。 “还不算,他们顶多是进步青年,也不排除有真的革命党混在其中。”云彦眼波流转。 姚骞眼神往和众人热络问候的江沁宁瞥,向云彦传递心声:“你说她知道吗?” 云彦挑了挑眉,姚骞努了努嘴。 江沁宁正想给别人介绍自己的两位兄弟,回头一看,二人正在门口眉目传情,她看的又生气又心花怒放,感叹这二人感情真好,但也该收敛些,毕竟这些人和他俩不熟。 “骞哥、杨兄!”江沁宁两步蹦过去抓住一人一条胳膊往里面拽,同时脸上堆着假笑,嘴上低声数落二人:“你俩悠着点!在外头呢,回去再调情!” 二人反应迟缓,未来得及解释就同手同脚被拉进了人群中。 第190章 深知误入特殊场所的云姚二人,与诸位热情的青年打过招呼后,就乖乖坐到角落了,没扭头离开纯粹是为了照顾江沁宁的感受。 他们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也没有打听青年们的身份职业,只是静静听他们义愤填膺慷慨陈词。是以,他们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热血青年和什么叫天不怕地不怕。 看得出来,十几个人中,有三四位是成熟青年,其余大部分是在校学生,因为开阔了学识,想法也多,观点更多。个个忧国忧民,满腔报国情怀,提出的建议也是五花八门。 比如,他们聊到发展经济,就开始了争论,一方认为实业救国,应大力发展经济;另一方认为,要先消灭军阀稳定政局,否则无以为业。主张发展经济的,突然想起了江沁宁带来的两位商界朋友,就走过去询问姚骞和云彦的观点,其余人也跟着围了过去。 专心听课的两大汉子不得已成了焦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江沁宁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云彦把求救的目光也给了姚骞。 姚骞无奈笑笑,迎上众人期待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无论是实业救国还是稳定时局,都离不开每一位爱国同胞,大家与其担忧明日的事,不如先把今日的事做好,比如,眼下,时辰不早了,我请大家去归云居吃饭吧?填饱肚子再继续思考良策以及如何推行政策,诸位觉得如何?”姚骞说着越过人群,给了江沁宁一个眼神。 江沁宁立即配合,先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呀,”随即拍了下手说:“说的太对了,我肚子都叫半天了,民以食为天,咱们填饱肚子要紧!” “对对!说的对!”有人表示赞成。 其他人跟着附和:“说的太好了,民以食为天,这才是关键!” “走走!咱们去吃饭!”姚骞赶紧招呼众人去吃饭,云彦跟在一侧浅浅笑着,骞宝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平民子弟,不过,他的余光瞟了眼一位留着寸发的青年,没有说话。 送别了年轻的新朋友,姚骞问江沁宁为何带他们见朋友,江沁宁的回答是:你们不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吗? 姚骞想起,当初江沁宁问他们为何出来时,他确实是这么回答的。再想想,以前提起革命党,他所有的想象都来自别人的道听途说,这这次近距离面对面接触,带给他的感观确实不同。以后,或许该多了解一些,他在心里琢磨着。 在申城多逗留了七天他们才与江沁宁分别。临走前,姚骞让江沁宁回家,江沁宁二话不说拒绝了,说她还没实现理想呢。姚骞还想再说什么,小姑娘已经摆着手往后退了三步,拒绝了他的说教。 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赢得了姚骞和云彦的拳拳兄长心,他有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见她坚持主张,姚骞便把小杨在申城开的铺子地址留给了江沁宁,方便她有事寻人帮忙。 游轮开走了,那个小身影还在对他们挥手道别,姚骞眼眶有点热,这个妹妹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使后来再没见过,也一直记得,一直留意着她的事。 离开申城,他们去了京城,又从京城去了直隶府,去了黄河东边的晋阳。他们一路走,一路停,一路交友,一路经商开铺子,以便了解各地新闻。 路上,他们遇见过扒手强盗、流氓土匪,也路过了战场,但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小镇饭馆吃饭时,姚骞听到关于自己的传闻,邻桌的三位猜不出身份的男人边吃边聊,说他是野路子出身的最年轻的军阀、不用狙击枪的狙击手,还说他似乎不好女色。三人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军阀就在身旁,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了,有人说他身体有缺陷的,有人说他心理不正常,另一人说他估计是断袖。 虽然最后猜对了,但他真想不通,自己何时这么出名了?连个人隐私都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瞥了眼一旁双手握拳黑着脸的云彦,姚骞拉住他手腕,淡淡一笑。无稽之谈,付之笑谈即可。 姚骞以为这事揭过了,却不知云彦暗中让黑豹将三人扒光扔进当地有名的南院,令他们大大丢了回人,成了别人的谈资。 在晋省待了没几天,江汉源就频繁传信让姚骞回去,理由是他家曹小妹生了娃,他要养娃去了。 姚骞一边嘲笑他女儿奴,一边加快与晋省督军的商谈。秦晋自古关系紧密,如今军阀混战,他不得不未雨绸缪主动与晋省督军修好关系。晋省督军对此心知肚明,对姚骞敢亲自入晋,颇为欣赏。本着休戚与共的原则,双方在各方面展开合作洽谈。 与此同时,云彦接到消息,有军阀试图把战火烧向膘肥体壮的西北,他们不得不提前结束旅行,从晋省督军手里买了辆车开过了黄河回关中。 一直以为他们行踪别人无法揣摩到的姚骞,不敢相信会遇到刺杀,不过,这一伙敌人大概是碰巧了,因为他们人数只有20来人,战斗力也都很普通。被云彦开着车左拐右拐撞倒几位,其余的被他俩和宁娃以新车为据点一会儿功夫就解决了。唯一让人郁闷的是,新车转眼成了旧车,看着那碎裂的玻璃和差点被打成筛子的车门,觉得肉疼。 很快,接应的他们的人来了,姚骞不得已留下宁娃,让他和几人把车再开回晋省,请人修好。谁让这么多人,只有他们三个会开车呢,总不能他和云彦原路返回吧。 来接姚骞的自然是李八子的队伍,他们是提前到的,且李八子根据姚骞所传密信猜出了入秦地点,超前行进了十里地准备接人。听到枪声,李八子吓了个半死,还好,这伙人不多,他们的督军没有受伤,否则他死不瞑目。 见李八子猜到了自己的路线,姚骞和云彦交换一个眼神,便命令李八子带队伍从别的路走,自己则跟着云彦走了谁也想不到的路继续回关中。 踏进山林的一刻,云彦蓦地顿了顿脚步,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和姚骞第一次见面的山林,不对,应该说,是他和云遥子第一次见面的那片山林。 第191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云彦和姚骞从晋中一路过来,一路赏花。不对,应该说,他们从南方向北走,就一直走在春天里。春和景明,百花争艳,草长莺飞,欣欣向荣。这大概是他们度过的最漫长、最胜意的春天。 最后,还赶上了山里的明艳春色。 多年前,云彦就在这片山林里生存,上山抓狐狸,钻洞逮兔子,下河捕游鱼,时不时就和其他豹子、狮子、野狼干一架,野生野长了不知多少年。说起来,这里算是自己真正的故乡,许久未回的故乡。即使相隔千年万年,他还是那么熟悉。 这一点,姚骞也很好奇。分明是荒无人烟的山野,云彦是如何寻出不知多少年无人走过的羊肠小道的?可他的视线始终注意着云彦,发现云彦并没有刻意寻找方向,就仿佛这里的路他走了上万遍。 他越观察越觉得云彦不对劲,比如,此刻,他突然停在了一棵树下,仰头望着繁茂的树冠发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以前来过?”姚骞实在没忍住心中的疑惑,打断了默默望树也可能是望天的云彦。 灵魂差点出窍的云彦被姚骞唤醒了,他用飘渺的眼神扫了眼姚骞,就赶紧移开了,他怕姚骞看出他的心事。 姚骞刚好没错过那个无法形容的目光,他暗中揣摩云彦心思时,被云彦用力抱住了,来不及思考,他先抱住了这个男人。不知为何,他觉得云彦现在非常需要他的拥抱。 然后,事情突然变了方向,云彦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不顾姚骞拒绝将他推到树干下,强行与他交欢了。光天化日,朗朗晴天,他们头一回在野外无遮无羞地做起了亲密之事! 姚骞实在不敢睁眼,他生怕一睁开眼皮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可他竟然推不开发了情的云彦,他不得不怀疑云彦是不是中了迷药。到后面,他便不再抗拒了,权当这只大狗发疯了! 一口气发泄了三次,云彦才停下来。抱着青年汗湿的身子,闻着熟悉的味道,他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先前看到这棵树,这棵云遥子当初乘过凉的树,他倏的走火入魔了一般,过去种种记忆、一次次痛不欲生的别离攫住了他的心,几乎要将魂魄从体内抽出。 好在有骞宝及时唤醒了自己,但那一刻的空虚放大到了极致,他无法用亲吻拥抱填满,只能强势地用更激烈的感触来证明这个人正在自己身边。 到底怎么了?今天为何如此慌张、恐惧?莫非是因那些人的刺杀?云彦想不通,只得紧紧拥住他的青年耐心哄他。 “骞宝别生气了,你,你就当我兽欲爆发了吧!”云彦低声求原谅。 “兽欲?说对了!我看你刚才确实不像人!更像禽兽!”姚骞怒气冲冲数落道,“兽性大发!不分场合!咳咳咳,”说着因为嗓子太干,突然咳嗽起来。 云彦连忙给青年轻拍背部,“对对,督军骂的对!你别气了,以后都听你的行不?保证下不为例!” “你保证都听我的?”姚骞不确定地问。 “保证!一言九鼎绝不反悔!”云彦铿锵道。 “哼!”姚骞先是冷哼一声,随即拉开二人距离严肃盯着云彦说的:“你要是真做到我就原谅你。” “我一定能做到!”云彦大言不惭。 “好!接下来一个月,你要当妻子顺从我,乖乖让我弄你,我就原谅你!”姚骞微抬下巴道,一副你敢说半个不字,就要你好看的气势。 云彦一惊,顶着姚骞明晃晃的威逼,红着脸点点头,声如蚊蚋道:“我听你的。” “哼!”姚骞又是一声得意的哼哼,“这还差不多!”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大概是被羞人场面吓住了,半天不敢出来。这倒也让害臊的俩人好赶路,尽快离开了令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有活的够久的树木野兽,远远探出头来打量,确认那个背着人类走山路的就是熟悉的兽王,心中的震骇久久萦绕不去。 二人顺利回到关中,却没有顺利休息几天,江汉源神色凝重向姚骞汇报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总结起来就是,有人要搞事。他们没有明着来,而是暗戳戳放出督军好男风的消息,先从形象上毁掉姚骞,再借百姓之口逼姚骞退步,同时从各方面制造混乱。 二人的话刚说完,曹宏奇和尉保山就踏着夜色寻来了,为的也是告诉姚骞眼前的严峻形势。 这一夜,督军府会谈室的灯亮了一夜,四个人连同云彦都没有睡觉,他们汇总各种信息,分析各种情况和原因,并寻找解决办法。 当然,江汉源的脑子基本没怎么动,他被姚骞真的喜欢男人的事实给锈住了,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姚骞与他哥的关系,但他真的没往这方面想。原谅他身边天天都是讨论婆姨的汉子,他以为断袖啥的,都是戏文里的、传说里的,或者遥远的别的地主富豪家的阴私。 没有江汉源的参与,其他四人也基本讨论出了个下策。 于是,三天后,姚骞发出请帖,请了关中十几位有名的德高望重的各界人物、官员,在玲珑的大酒楼摆了筵席,其间不乏华老将军、老熊先生、陈剑、高副司令、岳师傅、老何大夫、尉保山父亲等长辈。 筵席开始前,姚骞惯例说了些场面话,诸如感谢大家支持、祈愿以后更加同心协力为西北安定做贡献等,然后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了。 席间,果然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总共三桌人,一桌官员,一桌商界名流,一桌前辈,姚骞自然坐在了华老将军旁边。 别看华老将军年纪大,但耳聪目明不打折扣,他听到着名富商窃窃私语,第一个把目光投向了姚骞,还挑了挑眉,意思是你还不开始? 对此,姚骞微微一笑,继续给陈剑斟酒和其他人喝酒攀谈。 而与开口那俩人坐同桌的小杨、华北冥一个对视,同时向那两人发出死亡射线,那二人瞬间如芒在背,撇了撇嘴转移了话题, 等将三桌人都敬了一遍后,姚骞举着酒杯,站到中央,开始了他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