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娘与俏郎君》 第1页 [穿越重生] 《小厨娘与俏郎君》作者:阿萨满【完结】 文案 罪臣之女冯知春,柔弱身骨,纤细手臂,看着弱柳扶风,大病初癒后抛开女红,竟撸起袖子揉起了面团,开起了小铺…… 生意来!做之! 奇葩来!打之! 险情来!破之! 男人来!额……纳入房之! 自从遇见这个男人,她就屡屡陷入奇怪的险境。这位亲,莫非你是柯南穿越来的? 穿越架空,1v1,小火慢炖,细细道来。 内容标籤: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知春,杨瑾 ┃ 配角:知夏知秋、马钰瑛、孔承明 ┃ 其它: ====================================================================== 第1章 说媒 李媒婆是被冯家妹妹用竹扁担赶出来的。 这事让她着实丢脸。 瞧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气势汹汹地挥起比她个头还高比她胳膊还粗的竹扁担,李媒婆所抱持的很膨大的“身为上安镇金嘴媒婆的自傲”和很微小的“身为年长人的自尊”都在一瞬间崩塌的连渣渣也不剩。 “你、你个小女娃作甚么?!”李媒婆大唿小叫地抱头躲闪,纵有冯家长姐拦着,还是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脸上的细纹皱成了一朵浅浅的小花。 即便如此,她也没忘了争辩,“我这都是为了你家姐好,你这般野蛮,弄破你家姐的名声,是想害你家姐孤苦终老不成?!” 冯知夏闻言咬唇,粉白的双颊气得通红,“我姐才没你口中说的那么不堪呢!少废话,滚出去!” 李媒婆终于是承受不住如此勐烈的攻击,再顾不上什么形象,几乎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从冯家逃了出来。 从冯家出来后,她鼓着一口怨劲,一路没停的拐到另一个巷口。这里正对着镇上的茶馆,她才站定,就有一个年轻小伙从茶馆中出来,朝着这边走过来。 “李媒婆,事谈的如何?”赵丰问道。他瞧李媒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头一喜,八成是个好消息,李媒婆这是赶着来报喜的。 哪知李媒婆脸色一变,黑中泛着红,一字没说地掏出先前收下的媒人钱,一子不漏地塞回到赵丰手中。 “这……这,李媒婆……你这是?”赵丰抓着钱,心里咯噔跳,二丈摸不到头脑。 李媒婆瞧着眼前的赵丰,不过是杨家一个下人,一身穿戴比自个还要好上一分,可见杨家多有钱。 杨家,上安镇第一富贵,上有在外为官的族亲,下拥无数良田,还在镇上开了几间铺子,粮财那是用之不尽的。 镇上有哪家姑娘不想嫁进杨家的?更别说是被杨家提亲,那简直是几辈人脸上贴金光——倍有面的事情,做梦都要笑醒了! 可那冯家是个什么态度,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京城的官家小姐不成?一双眼睛都要高到头顶上去了! 一腔怨怒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气息从鼻中喷出,李媒婆好歹忍住没破口大骂,只撇过头没好气道:“这媒,我做不了!望杨大少爷另请高明吧!” 赵丰急了,他和大少爷等了半天怎么是这个结果?万万没想到啊! 他忙从钱袋里又取出些银钱来,并上手中那些,往李媒婆手里塞,“李媒婆,您可是镇上的金嘴媒婆!谁人不知这十里八乡没有您说不成的亲事,想找个好亲家都得找您出马!这……若还有您说不成的媒,那我们便是去请天宫里的月老红娘来也是白费劲吶!” 话好听,让李媒婆气黑的脸色稍稍好转,然她还是摆摆手,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杨大少爷是位好的,便不收这媒人钱,我也定会尽心尽力把媒说好。只是……以杨大少爷的条件,镇上登对的姑娘家也不是没有,如何就看上冯家了?” 赵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打着呵呵:“主子如何说,我们做下人的就照着做,哪还想其中原因。”他心里猜了七八分,问,“是不是太突然,把冯家姐姐给吓着了?” “她吓没吓着我不知道,我却是被吓了个不轻。” “怎讲?” 李媒婆低头看手中丰厚的媒人钱,心里到底是捨不得。但冯家……这样的骨头,她满口利牙也难啃,真真是她媒婆生涯的一大污点! 再三思量,她还是挪开眼咬咬牙,把银钱又退还到赵丰手里,“我李氏十五岁起学媒,在上安镇做了几十年的媒婆,见过的姑娘无数,可像冯家长姐这般的还真是头一回见。你是忠于杨大少爷的,好生劝劝他吧,这官家小姐心气高,一般人入不得眼,娶回去无福消遣,不是良配。” 与赵丰分开后,李媒婆径直回了家。 李家离冯家不远,按以前的路走是定会从冯家经过的。回想起冯知夏的彪悍模样,李媒婆被打的伤处还隐隐作痛,于是她绕了条远路。 李家女儿李元元今年十二岁了,搬了张小凳正坐在家门口编草鞋。她见李媒婆回来了,拍拍身上的草屑起身去迎,边问:“娘,你不是去冯家说媒了么,咋的从这边回来了?” “说媒!我这是去触霉头!”李媒婆终于能狠狠哼出一声。 李元元对此见怪不怪,她娘也不是头一次在冯家那碰壁了。她收拾好东西,陪着李媒婆回了院。 第2页 院子里头,正噼柴的李大和闻声也停了活,给李媒婆倒上一碗凉水搁在客堂的木头桌上。他嘴憨,听着李媒婆不停将怨气骂咧出来,只是低声闷闷安抚道:“娘,喝喝水消消气。” 李元元也给自己倒了碗凉水,腿一伸,一屁股坐到李媒婆身旁。她瞅着自家娘脸色好多了,似撒娇地蹭了蹭李媒婆的胳膊,问出了一直憋在心口的问题:“这冯家也是个不知好歹的!您不是说再也不做冯家的媒了么,咋的又去了?” “你以为我乐意去?我这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李媒婆想着“佛面”给的白花花的银钱,心尖一阵肉痛。这媒若是说成了,她在十里八乡的地位就更加稳固,旁镇老跟她较劲的王媒婆那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那得多大的佛面才能让您回心转意?不会是杨家吧?”李元元说完就笑了,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李媒婆没吭声,她虽没收杨家的媒人钱,但封口费接的也不少,是亲口拍胸脯答应了保密的。但——是保密可不是否认,若是别人聪明猜着了,那就不是她的错了。 李媒婆反常的反应连李大和都察觉了出来,更别说善观人色爱捞八卦的李元元了。“娘……不会吧……”她连水也不敢喝,生怕自己的猜想坐实后一口给喷出来。 不适宜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这场对话。 那敲门声不似乡野粗人用掌拍的震天响,而是叩,一声重的三声轻的,响了三遍便停了。这种敲门声听着很舒服,可显得过于礼节。虽然寻常百姓家院子不大,但也没个闲的,这么敲门,里头人干着活的时候不一定能听见。 一句话说,这都是富贵人的毛病。讲究! 问上安镇谁有这样的毛病,李媒婆掰着指头也能数清楚。她的太阳穴跳了跳,让李元元隔着大院问外头是谁。 果然,一个轻柔的声音缓缓传进来,“李婶,我是冯知春。” 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娘,咱让不让她进吶?”李元元小心翼翼地问。她对自家娘和冯家如何结下樑子是再明白不过的,每次媒没说成,冯知春都会提着好吃的上门来道歉。这些好吃的多是冯知春自己做的面食,也有些新鲜蔬果。 冯知春的手艺很好,做出的包子、馒头看着普普通通,可就是好吃,也不知藏了什么玄机。 李元元心想着,已有些馋了。 李媒婆到底顾及自己的脸面,没晾冯知春多久就让她进来了。李元元笑嘻嘻迎出去,果然见冯知春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一包冒着热气的面食,一包水灵灵的水果。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求个收藏咯~~~ 第2章 道歉 两包东西分量十足,一併放在桌上,占去了大半的桌面。 这些东西落进李媒婆眼里,终究是敌不过白花花的银钱。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心满意足的李元元和李大和,催促道:“不端茶倒水招待客人,摆一桌子东西做什么?碍眼!” 李家兄妹遂喏喏提着东西出了客堂,在关门一剎,还听李媒婆的声音传来,“今天的活干完了?没干完接着干,没事别提熘提熘瞎转悠!” 李元元在门外吐吐舌头,冯知春真是送上门来当出气筒,瞧自家娘的脸色,看样子是不得消停了。 “娘这样……是不是过分了?”李大和有些愤愤不平。 “你怜香惜玉,那你说道娘去呗?” “我……我……” 李元元撇撇嘴,朝李大和翻了个白眼。她从方布扎成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红红的苹果,在袖口擦了擦便咬上一口,而后自顾自又搬着小凳回门口编草鞋去了。 李大和对妹妹的态度已是见惯,他担忧地回头看了紧闭的木门一眼,最终还是抿着唇提着冯知春送的两包东西回厨房放好,继续噼起柴来。 客堂内。 李媒婆已不知这是她第几次打量冯知春了。 不得不说,冯知春真是位美人。乡野的女人们大多要忙农务操劳家事,肤黑皮糙,是不太讲究的。在这么一群女人里,冯知春变得尤其显目。 她有着富贵人家特有的好底子,皮肤白嫩,五官精緻,身材玲珑。 偏生这样的人也能挽起袖子来做粗活,拉扯一双弟妹长大,从那双不食烟火的手里做出来的面食竟比上安镇的老字号还要好吃。 这也是为什么李媒婆总给冯家说媒的原因。 冯知春花容月貌,又是个踏实肯干、持家有方的,这样的女子放在以往那是乡野莽夫不敢宵想的。可偏偏冯家又顶着罪臣子女的身份,地位比平民百姓还要低上一二分,给了这群正值娶妻年纪的乡野莽夫们大大的幻想。 甚至连杨家大少爷都被吸引了…… 桌上摆着两只碗,均盛着半多不少的凉水。李媒婆把其中一只碗推到冯知春面前,不冷不热道:“我家不爱贪嘴,不像别个家吃食摆的到处都是。冯姑娘来的突然,也没备什么好东西,还望不要见怪。” 冯知春垂眸瞧了瞧那半碗凉水,伸出手虚虚搭在碗边。“怎么会呢,李婶肯让知春进家门,知春便很感激了。”说罢,她站起身来朝李媒婆弯腰浅浅鞠躬,“知春没有管教好家妹,毁了李婶一片心意,知春给您赔个不是。” 第3页 所以说,大多数人对美人是上不了火的。 李媒婆就是如此。面对冯知春,她满腔怒气总是似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发作不得舒畅不了。 她只得把矛头转向冯知夏,“你别嫌李婶叨叨,李婶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你那妹妹……往后她也会嫁人,你还能纵着她一辈子?年纪尚小就这么野蛮泼辣、目无尊长,年纪大了这上安镇里谁还敢娶她做媳妇?” “李婶说的是。” “长姐如母,你家是特殊一点,那就更要管教好了。放我家的小子丫头,我是该打打该骂骂,哪能捨不得,捨不得也得捨得,不然就是害了他们!” 李媒婆叨叨,冯知春默默听着。 直到李媒婆讲的口干舌燥端起碗想喝口水,发现碗中已见底,这才终于住了嘴。这一通数落下来,她的气消了大半,再看冯知春也觉顺眼许多。 “冯家家姐,你别嫌李婶多事,李婶也是为了你好。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又无长辈操持,李婶瞧你是个好姑娘才给你张罗着介绍。那王家老么老实本分,张家大哥也不错,干农活是把好手,还有赵家的,独苗一个,小生意做的多红火。”李媒婆又抛出一个话头,问出心中最不解的疑问,“若说你是看不上吧,杨家大少爷可是十里八乡的富贵,你也不肯……今个儿你得跟李婶说句心里话,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知道冯家弟妹最听长姐的话,若冯知春心里想嫁,她是绝不可能这般任由妹妹的。 所以,李媒婆面上虽没表态,心里对冯知春还是颇有怨气的。 冯知春眼眸微微上抬,对上李媒婆的眼。 如墨的眼瞳中闪耀着平稳如水光的亮点,她把笑容加深了些,缓缓道:“我家的情况李婶最是清楚,眼下弟妹还小,我总不能拖家带口嫁到别人家去吧?” “等你弟妹长大你得多少岁了?女人家绝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现在不着急,到时候想着急也是干着急!”李媒婆不认这个理由,赵家当时还提过不担心家里多几副碗筷,还不是被拒。 哪知冯知春下一句话把李媒婆吓了一跳。 “我不着急。现在我也有自己的营生,虽说不上富裕,养家餬口还是够的。就是实在找不到婆家,也不怕老来苦。” 李媒婆是真真给惊呆了,她没想到冯知春竟存了这样的心思。联想起曾听的关于冯家的传闻,心道冯知春这长姐做的够讲情义,肯为一双弟妹捨弃这么多。人生在世,要过日子讨生活,哪个女人不想有个依靠?她可不信从皇城来的人就能免了俗。 赔过不是后,冯知春没有久坐,立即就回家去了。 李家兄妹送她到门口。 等人走远了,李元元用手肘捅捅李大和,“人已经走了,还看?” 李大和被说红了一张脸,争辩道:“没……没有啊,这是基本的礼节好不好!” “礼节?”李元元轻嗤一声,“眼珠黏在人家身上的礼节吗?” “元元,我是你哥!你怎么同我说话的?!”李大和被李元元弄得有些生气。 李元元随即展开一个笑脸,道:“正因为你是我哥,我才好心提醒你。我们李家的儿媳妇肯定要经过娘的层层筛选,哥你还是别瞎想了,娘不会同意的。” 说罢,李元元拍拍李大和的肩,转身进了院子。 李大和紧了紧拳头,復又无力地松开,回头又望了冯知春离去的方向一眼,沉默地关上了院门。 四月的夕阳仍有些凉薄。 冯知春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完成一项艰巨任务,步伐无比轻松。 想起李媒婆听到自己语出惊人时的反应,她不禁弯弯唇角,随后一股沉重的疲惫席捲上她的眉眼,轻轻化作一声嘆息。 三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她成为冯知春已经过了三年。 现代许多平常观念放在古代都是超前的,所以她代替真正的冯知春生活后,一直小心翼翼地伪装着。 上安镇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民风淳朴也闭塞。大多人以务农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女性都是逆来顺受,地位要多低有多低,更别提要求什么女性权利了。 李媒婆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也让她认清了自己仍抱有幻想的天真。 她曾计划到更大更繁华的地方去,到县城、到州城、到府城甚至可以的话再回到京城去。然,她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达成这样的愿望,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可想而知。 谁都希望能更舒适的活着,上安镇的日子渐渐习惯,她也积累起微薄家底,以她的手艺,要养活她和冯知春一双弟妹不成问题,让她慢慢起了惰性,觉得在这里与世无争地生活,似乎也很不错。 万幸,警钟及时敲响。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第3章 女学 冯知春在家门口来来回迴转着,眉头拧得紧紧的,时不时朝某个方向张望。当看到自家姐姐出现在视野中时,她的肩头一松,快步跑过去。 “姐!”她刚发出一声,便被冯知春以指抵唇止住。 “回家再说。”冯知春拉着妹妹的手回了家,把门掩好,坐下喝上一口水,才接着话头道,“这又不是头一次了,瞧你着急的。” 第4页 冯知夏嘟着嘴,愤愤道:“姐,那闲事精是不是又说了一堆难听的?” 冯知春“噗嗤”一笑:“闲事精?你哪听来的,我可没教你这个。” “老跑我们家来,好言婉拒也拒绝不掉,摆黑脸凶也凶不走,这不是烦人的闲事精是什么?”冯知夏谈起李媒婆,就同李媒婆谈起她一样,那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仇家一般。 只可怜了冯知春,才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叨叨,又要再听一场。 不同的是,上一场是不得不听,这一场是愿意听。 “她烦人也就罢了,还美名其曰是为了我们好!她也不看看她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说起李媒婆介绍的几人,冯知夏更是气不打一处。 王家老么老实本分? 是,王家老么是老实本分。他不光老实本分,还是个痴傻的。二十好几的人犹如五六岁的小儿,生活堪堪能自理。这是去嫁人还是去养孩子? 张家大哥干农活是把好手? 对,张家大哥身高体壮,一个人的力气顶俩。他是鳏夫,倒不是冯家嫌弃鳏夫。但稍稍打听,就能从碎嘴婆子那打听到他是个爱打老婆的,原来那位便是老伤添新伤生生被折磨死。这样的人能嫁? 赵家独苗小生意做的红火? 没错,赵家善种果树,自家有片果园,几乎承了上安镇所有的水果生意。嫁进赵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想,手底下也能有一两个丫鬟伺候。但正因为赵家只有一个独苗,宝贝得不行,脾气任性。说媒的时候赵母一同前来谈条件,开枝散叶放首位,进门先按一年一个来,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是在养猪仔吧? 这一次又代杨家大少爷来提亲。上安镇虽小,但富是富,贫是贫,冯家与杨家没有过接触。但以李媒婆前面的“斑斑劣迹”来看,这位杨家大少爷也必不是个好选择。 眼见冯知夏越说越愤慨,冯知春赶忙打住她,“停停!我可不记得我把妹妹教成了一个长舌怨妇,你再说下去,与李媒婆又有何区别?” 冯知夏一噎,噘着嘴想想,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好了,知秋也快回来了,他啊性子比你还急,莫要再让他听这些话。不然,李媒婆可不光就是胳膊挨几下打了。”冯知春点点妹妹的额头,就此结束话头,两姐妹一个做饭一个烧水,各忙各的去了。 不多时,冯知秋从镇上的学堂回来。三姐弟轮番梳洗一番,便开始了这一天冯家的晚膳。 晚膳是冯家最重要的一餐。 早晨冯知春要忙包子摊的生意,冯知夏在旁打下手,冯知秋一人匆匆吃过就上学堂去了。 学堂的先生认为读学当一气呵成,中午归家有干扰之嫌。这说法冯知春虽不认同,但上安镇就这一间学堂,不得不照做,所以冯知秋中午留在学堂,吃干粮凑合。 只有晚膳,三姐弟才能坐在一起,欢声笑语地好好吃上一餐饭。 开饭前冯知春照例考了冯知秋今日所学,冯知秋心思野,放在书上的精力远没有放在树上开几朵花、天上飞几只鸟来的多,要不是怕自家姐姐的严厉,他也没法逼迫自己背下大段大段的生涩文章。 倒是冯知夏,在冯知秋抓耳挠腮背的磕绊的时候听的静静有味,末了还会问几处自己不懂的地方。 冯知春知道妹妹想读书,这个国家对教育似乎很看重,除了男子读学的学堂,还允许设立女学堂。女学堂因先生才学的不同教授的课程也不同,但大多都点到为止,崇尚浅浅而知不必深究。 说到底,还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 没钱的人家不会送女儿去读女学,有钱又有心的人家会请先生到家单独教授,渐渐的,大多数女学变成了有钱又不愿花心思的人家的首选,把女儿送进去镀一层金,再出来能嫁进更好的人家,这很是划算。 女学并非处处都有,上安镇就没有。 冯知夏今年就要满九岁了,按照原来的家世,家中早已请先生上门教授。而现在,只能冯知春在闲时教她识字,大多时候还要帮忙打下手做杂事。 用过膳,知夏知秋搬着碗筷去厨房刷洗,冯知春则回了自己的寝屋。 她从床的暗格中搬出一个精緻的小匣子,那是原身的东西,里面装着各种充满回忆的小物什。 有前未婚夫送的簪子,有长辈送的祖传首饰,有爹娘的亲笔书信…… 她初来乍到之时,多是靠着这些小物什慢慢拾回原身的记忆,拼凑出了原本的冯知春是何种模样:一个温柔又坚强的少女。 可惜,她坚强却不够坚韧,生活的沉重压垮了她,最终大病逝去。 这些小物什中有一个有手掌大小的布袋,布袋的肚子鼓鼓的,袋口用一根绳子串着扎紧。冯知春拉开布袋口,从里面倒出一堆碎银块、铜钱币,放在手心数了又数。 这是她经营了三年小生意积攒下的银钱,作为搬去县城的启动金。 但还不够。 不仅不够,还差得远。 她把银钱如数装回布袋中,仔细绑紧绳子,放回匣中,捧着匣子发了会呆才放回暗格藏好。 回到客堂,却不见弟弟妹妹的踪影,冯知春循着声找去,发现这两个小傢伙还待在厨房脑袋挨脑袋,低声说着白天李媒婆来家里的事情。 第5页 “好呀,现在也学会背着姐姐说闲话了?” 冯知春板着张脸,把知夏知秋吓得不轻。两人忙站直身低着头一副“我知错了”的乖巧模样。 “大姐,你别怪二姐,是我问起来的……”冯知秋偷瞄着自家姐姐的脸色,解释道。他与冯知夏是龙凤胎,打一个娘胎生出来,多少有些微妙的心理感应。 冯知春蹙着眉头,心里又想起搬去县城的事来。 她轻吁一声,“你们以为我生气是因为知夏违背了我与她的约定?不是,我是生气我没有教好你们,让您们学会生出怨气,学会把精力放在多余的人身上。” 孟母三迁,不是没道理的。 自己即便管教得严,但精力毕竟有限,总有管不着的时候,还需要环境和友朋的相互影响。上安镇的环境虽淳朴,但也仅仅是淳朴而已。 “李媒婆是怎样的人,你们是今日第一次认识到?好,既然不是,那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烦心闷气?” “可……难道就一味忍耐吗?” “自然不是。我平日是如何教你们的,遇不顺心的事要思其原因,要想如何解决而不是忍着或抱怨。你们在这说的义愤填膺,李媒婆知道吗?她不知道!你们这样是拿无关的别人来折磨自己。” 见一双弟妹眼中还是有些迷惑,冯知春也不再多解释。道理不是一下就能讲明白的。 她温柔地揉了揉知夏知秋的发顶,道:“再等等,我们就离开这里。” “离开?”冯知夏吃惊道,“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县城。县城有更好的学堂,也有女学,我们还可以租前面是铺面里头是院子的屋子。” 听着冯知春说自己的打算,冯知秋的眸中迸发出兴奋的光亮,冯知夏则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第4章 营生 冯家院子不大,这是他们初到上安镇时由镇长安老爷子安排的。 上安镇受管于中周县,中周县的县太爷尹良正是冯知春爹爹的学生。当年冯家的案子闹得轰动,冯家拼尽全力才保住姐弟三人的性命,将他们託付给了远离京城的尹良正。 尹良正是位知恩的,他对此事很是上心,特地问了三姐弟的意见后将他们安置在物资较为富裕的上安镇,并交待镇长和捕头好生照顾。 入夜,弯月挂枝头。 冯知春已经习惯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她点亮烛台,罩上灯罩,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这是来到这里后养成的习惯,古代的夜晚太过静谧了。 做完这些,她转身见冯知夏心坐在床上抱膝发呆,自她讲完去县城的打算,冯知夏便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冯知春拿起木梳,给冯知夏梳顺长发。 “姐……”冯知夏犹豫地开口问道,“我们真的要搬去县城吗?” “难道你喜欢这儿?”冯知春反问。 冯知夏轻轻摇摇头,“不喜欢!可县城里什么都比镇上贵,日子会更辛苦……其实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知秋上学堂,我跟着姐姐学手艺,能吃得饱穿得暖,有一个自己的家,很好很好了。” 听着知夏的满足,冯知春心里忍不住心疼。 她承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几年前他们的生活是另一种光景,与现在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入奢易,从简难。三个孩子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被扔到这样偏野的地方,惶惶不安着。如果心中坚持的一口气被消磨殆尽,或许真的就要屈服于生活,蹉跎一生了。 冯知春放下木梳,双手放在冯知夏的肩上,道:“姐姐之所以要去县城,正是为了将来的日子不再那么辛苦。” 她坐下,与疑惑的冯知夏双目相视, “你可记得,姐姐曾对你说过‘人要有一根傲骨’?很多人都被苦日子磨去了傲骨,将将就就过一辈子,可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归路吗?爹娘拼力保下我们,或许是希望我们安生度日,但我不愿。我不愿爹娘蒙冤,也不愿看我们一辈子都背着罪民的身份。” 谈及爹娘,冯知夏的眼睛就湿润了。 冯知春情致所动,也有些哽咽,她接着道:“姐姐幸运,小时候爹娘请先生授学。可你和知秋还这么小就要开始吃苦,姐姐怎么忍心?姐姐辛苦些没什么,这都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必经的过程,你要信姐姐的能耐。姐姐自己都不愿过苦日子,就更不能让你们也过苦日子了!” 最后一句带了丝娇嗔,冯知春还伴了怪相,微微皱了皱鼻子。 冯知夏“噗嗤”一笑,点点头道:“都依姐姐的,但只有一点,姐姐可不许一个人承太多苦!” “知道啦,我的小大人妹妹!”冯知春掀开被子,“你也不要想这么多缥缈无影的事情自扰了,我保证往后能使唤上你的地方绝不口软心善,所以,我们可以歇息了吗?” 冯知夏终于轻松起来,两姐妹又互相嬉笑了好一阵才沉沉入睡。 翌日。 天际泛白,红日未出。 冯知春已早早醒过来,打着哈欠在微凉的晨风中舒展身体。 现在生活从简,床板硬邦邦的,硌着她浑身难受极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有原身曾是京城贵女的真实感,即便她如何做粗活,这副身子仍十分娇弱,万幸的是发育没耽搁,高挑又有料。 第6页 知夏知秋年纪尚小,正是长身体嗜睡的时候。 清晨的短暂时光是属于冯知春一个人的。 她走进厨房,拿出醒好的面团和调好的馅料,一边揉着面一边想着今天要做何种样式,还悠闲地哼起小曲。 要说她为什么选择做面点营生,那也是无奈之举。 她刚穿到这里的时候,原身才生了场大病,身体虚弱不堪。她一连几天没下床,一是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二是她再志坚身也残,只得躺在床上看年幼的冯知夏和冯知秋手忙脚乱地照顾她。 生下来,活下去,换了个地方难道就不要生活了? 那时的冯知春认命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也就认真开始思考将来的出路。 原身是大家闺秀,先前靠着女红营生,可农野人家衣料讲究实用,许多妇人也会缝补制衣,这份手艺虽精湛,但也没什么销路,只能勉强赚个口粮钱。 冯知春虽承了原身的技艺,但用起来总似隔了层布,十分不爽利,又思及这些技艺费眼伤身,古代哪去找眼镜西药? 思来想去,粗人干糙活,还是做自己擅长的吧! 冯知春现代的家就是做餐饮生意的,从小本生意开始,她自小除了学功课便是在店里帮忙。 论手艺,她爷爷最是了得,尤其是面点,据说袭承大师,只是时运不佳没混出大名堂。而后这手艺代代相传,只是弟弟年纪小不爱学,倒是她跟在案板前学了不少。 面要如何揉才能更劲道;加多少水,加几个鸡蛋会有怎样的不同;怎样做出饱满又好看的形状…… 这些是爷爷告诉她的,每天在她手下温故知新。她也通过面点,抓住似乎正在渐渐淡去的记忆,让自己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 等蒸笼下的水滚着突突白气时,冯知夏也揉着眼醒来了。 姐妹两在院子门口摆好小桌,将三层蒸笼搬上去。 上安镇早有做面点的小贩,怕冯知春抢去生意还来闹过。最后还是冯知春指着天发誓,一天只做三层蒸笼,这事才算罢休。 晨光破云而出,面点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开,吸引着过往忙碌起来的人们。 摊子摆出一会儿,邻里的几位大姐阿婆便聚拢过来,买好包子馒头还恋恋不捨,不肯离开。 “几位婶婶奶奶可是有事?”冯知春问。 这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用眼神鼓励出一个代表来。那位大姐挺挺胸脯,挂起一脸灿烂到过分的笑,“冯家阿姐,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昨日听着些声响,担心你受欺负了去。” 八卦! 冯知夏闻言就皱起了眉头,嘴唇颤颤就要发声,被冯知春以眼神止住。 冯知春看着眼前这群毫不掩饰探究目光的妇女们,她们笑,她也笑,回道:“多谢几位婶婶奶奶念着,大家待我们家这么好又谈何受欺负呢?昨日不过是李婶到家中做客,聊开心便放开了声,却没想把各位惊扰了。” 李婶?除了李媒婆还能是谁! 几位妇女眼中光芒更盛,做代表的那位大姐忙摆摆手道:“都是街坊邻里,关心几句也是应该的。没事就好,那我们也不占着位子耽误你生意,家中还有事要忙。” 待三层蒸笼卖光,冯知夏还噘着嘴生气,“姐,你干嘛说实话?她们肯定会去找李媒婆闲扯。” “瞧瞧我昨日才说,不要为这些人自扰,你便当耳边风了?”冯知春颳了下知夏小巧的鼻子,“这嘴,都能挂油壶了。我的傻妹妹,叫她们缠着别人总比缠着我们好吶。昨日之事让李媒婆脸上无光,她不可能往外说。” “她不说,李元元会不会说?” “李元元若说了,还需得那几人来问我们?你想想,镇上统共才多少人?杨家向哪家提亲,这等大事还不马上传的人尽皆知,可到现在也没有风声透露,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冯知夏沉思片刻,迟疑问道,“姐,你是说……杨家让李媒婆保密?” “不无可能。” 李媒婆是讨人厌了些,但该有的行规操守还是有的,不然她也坐不到上安镇金嘴媒婆的位子,十里八乡说亲事都爱请她出马。 但,冯知春也觉得奇怪。杨家她虽不熟,三年里也见上过几面,他们怎么会看上她这个罪臣之女呢? 想来无果,毕竟她也不是杨家人肚中的蛔虫。再者,杨家她也拒绝了,再究其理由怎么想都是自寻烦恼,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活。 把营生的家什收拾停当,冯知春便挎着竹篮上集市採买去了。 上安镇的集市两三天一次,果蔬肉禽都很新鲜,摊子说多也不多,那是手快有手慢无的,没抢到就得等下一次了。 往常冯知夏会陪着一起,今次许是夜里踢被子着了凉,就留在家歇息。 从集市逛了一圈出来,冯知春的竹篮已是满满当当,沉甸甸的。她吃力地提着竹篮慢慢往家走,光低头看路,却没想有人迎面撞了过来…… 竹篮中的食材滚落一地。 撞人的是个年轻小伙,他捡着散落的食材,口中不停道歉:“对不住姑娘,你没摔着哪吧?都是我不好,走得太急,没看路……” “无妨。”冯知春摔得不重,只是可惜地看着一地狼藉,心疼坏了。 第7页 唉,食材沾了灰土,磕碰坏了,味道就受损了……明天,还是做馒头吧…… 年轻小伙手脚麻利,还没等冯知春帮上一手,竹篮就又恢復到满满当当的状态。他提着竹篮递还给冯知春,并上一串铜钱,“脏污了姑娘的东西,钱虽不多,聊表歉意。” 冯知春怔了怔,只接过竹篮,摆摆手道:“即是无心,何须挂心。你帮我捡了东西,也算赔过罪了。” 年轻小伙也是一愣,在冯知春与他错身开继续往家走时,他忽地回过神来,一下拉住了竹篮的提手,逼着冯知春再次停了脚步。 第5章 见面 冯知春被他这么一拉,吓了一跳。她蹙眉回看过去,问:“还有什么事吗?” “姑娘,如果……”年轻小伙顿了顿,眼底升起大约可名为“兴奋”的光芒,“如果我说,我刚刚不是无意的呢?” “你什么意思?”冯知春防备道。 不是无意,那就是故意的了? 她真后悔今天出门没翻翻黄历,怎么刚刚还一脸善相的人一转眼就往流氓发展了? 年轻小伙见她不悦,松开抓住竹篮的手,往后略略拉开些距离,解释道:“冯姑娘莫要生气,我名叫赵丰,是我家少爷想同你见上一面。街坊邻里人多口杂,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得唐突了。” “你家少爷?”冯知春这才认真把赵丰从头看到脚,见他一身穿戴不错,“杨家?” 赵丰双眼一亮,点头道:“正是。” 冯知春沉默了一会,道:“我的想法李媒婆应当表达的很明白了,见或不见你家少爷又能改变什么吗?” 赵丰一下哑然,绞尽脑汁动了动嘴唇,也只挤出一个“这”字来。 “多谢你家少爷的心意,可我一介罪民如何能高攀?还是劝你家少爷另求良缘吧。”冯知春朝赵丰略一点头,转回身准备离开,却没想随之撞入视线中的浅金色胸襟。 一个男声从她头顶传来。 “是否良配,是否高攀,你又怎知在我们见面过后不会改变?” 冯知春眼睫掀起,抬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姿挺拔面若桃花的男人。人她自然是认得的,杨家大少爷,是众人对他的称唿;杨瑾,是他的姓名。 现代有个词专门用来形容杨瑾这样的人:小鲜肉。 可惜肉再鲜美,冯知春也没长合适的牙咬。 她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心也累沉沉的,“杨大少爷,路道宽敞,怎么您偏要往挡道的路走呢?” “因为此时不挡,不知何时还能挡到。” “却又不怕街坊邻里人多口杂了?” “想要做成大事,总得承担些风险,你说是吗?” 听到杨瑾把见自己比作大事,冯知春心里一逗,无奈道:“杨大少爷,我是个小女子,你就莫要戏耍我了。” “我没戏耍你,我很认真。” “既如此,那就更要请您放过我。我怕!我怕那些磨碎的口舌!我想要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恐怕这与杨大少爷的,是天地之别。” 趁着杨瑾晃神,冯知春赶忙绕过他走。还没走两步,竹篮的提手又被人从后头拉住了。 这回,冯知春再好脾气也要恼了。 不愧是主僕啊!这手法还一样一样的啊! 冯知春横眉冷目看过去,杨瑾却没松手。他直直看着冯知春,有些迷茫,“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些,那我入赘,你收不收?” 冯知春的恼意被“入赘”二字瞬间冲垮,她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杨瑾,惊讶的连质疑声都呛不出来。 杨瑾比她还更惊讶,他拉住竹篮的手烫着一般缩了回去,“我开玩笑的,莫当真!”解释的话才说完,人已经越过她大步流星而去。 剩下一个赵丰,呆然地看看冯知春,又望望杨瑾,才勐一回神地朝冯知春拜了个别,急急追着杨瑾而去。 “少爷……少爷……等等……”赵丰个头比杨瑾矮了不少,他追不上自家主子的大长腿,只好在后面喘着气叫唤。 拐到一处偏僻地,杨瑾终于剎住了脚步。 累哼哼的赵丰东摇西晃地跟上来,他瞧杨瑾脸色不太对劲,心里暗道不好,别是被冯家姐姐刺激坏了……不然,才貌双绝的少爷怎么会说出“入赘”这样的傻话呢? “少爷?”赵丰壮着胆子试探。 杨瑾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入定了一般。 就在赵丰快承受不住杨瑾的反常的时候,杨瑾终于动了动,他按住想要去寻大夫来的赵丰,“我没事。” “少爷你可吓坏我了!” “回家吧。”杨瑾想了想,又道,“你先去趟书馆。” “是。”赵丰应下。 杨瑾说的“入赘”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两人分开前他还是没敢问出口。 直到冯知春回到家,整个脑子依旧有些恍惚。 虽说杨瑾要同她谈的事没有结果,但他很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若说杨瑾以前只是冯知春生活的移动背景板,那现在他于她的印象,真是深刻得不得了! 冯知春回想起杨瑾说出“入赘”后吃惊的表情,不由莞尔,只觉逗乐。 第8页 此时冯知夏正坐在院子里擦头髮,她将一头乌黑的长髮洗净,用布巾擦去多余的水分,再用木梳轻轻梳松,边梳边看着冯知春提着竹篮从外头进来,脸上一会眉头蹙起一会莞尔笑开。 “姐,发生什么事了?”冯知夏心里好不奇怪。她麻熘地用布巾把梳松的头髮绑了个花式,跑过去从竹篮里捡了些重的食材出来,抱在怀里。 “没什么,遇到两个娱乐为民的人罢了。”冯知春笑着摇摇头,她看了眼冯知夏绑的花式,贊道,“不错,你绑发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 冯知夏嘻嘻一乐,顺着绑发的手艺谈开去,全然忘了问是哪两个人娱乐为民。 夕阳西下,冯知秋读学归来。 冯家重要的晚膳又开始了。 只是今天却不甚热闹。冯知秋忐忑地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阿姐的例行检查,他心里没有丝毫窃喜,反倒有些失落,就像怀揣糖块想引人伸手要却没人注意的失落。 他用筷子戳戳碗中白胖的饭粒,朝冯知夏挤眉弄眼。这两个小傢伙目光一触,就知道彼此奇怪到一块去了,他们齐齐将目光转向冯知春。 冯知春正在想事情。 一边如常地吃饭,一边嚼着饭菜想事情。 冯知秋碰碰二姐的胳膊,小声问道:“大姐这是怎么了?” 冯知夏疑惑地摇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大姐从集市回来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心情还挺好的。” 二人悉悉索索的谈话终于拉回冯知春的注意,她轻咳两声,“一家人吃饭还需要说悄悄话吶?有什么秘密不能和大姐分享一下?” 冯知秋笑道:“大姐的眼睛明亮如镜,我们哪藏得住小秘密?我和二姐是在说你呢!” “我?” “是呀,我们在猜大姐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今日的课业我等了又等也不见大姐来考,早知道我就不这么用心背了。” “考!怎么不考!”冯知春把碗筷一放,笑道,“难得我们知秋主动,今日不如就再加试两道。” 冯知秋闻言立即苦了脸,冯知夏则捂着嘴在一旁偷乐。 答完题,冯知秋直嚷着抗议,要冯知春也坦白刚刚想什么想的出神,“毕竟嘛,大姐刚刚也说了,有什么秘密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 冯知春好气又好笑地嗔了弟弟一眼,“你这个古灵精去消遣谁不好,偏要来治你姐姐!” 她话中虽有责备之意,却还是沉下心来斟酌半响才道:“你们说,入赘代表什么?” “入赘?”冯知夏脑中把这两个字转了转,吃惊的反应过来,“大姐你莫不是想招个夫婿入门?” “什么?招个夫婿入门?”冯知秋也跟着怪叫。 “瞎说什么呢!”冯知春止住二人的凌乱,纠正道,“我只是想了解下入赘代表什么,并无其他念头,也不会有其他念头。算了,你们也小,当我没问。” 其实她清楚,“入赘”这个词在这个世界所指代的含义并无甚不同。对男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冯知夏怕冯知春又受到哪方不要脸的男人纠缠,即便冯知春再三保证无此意,还是劝阻道:“大姐,我们家不像大户人家,没什么可图,就是真让人入赘,谁肯呢?” 是啊。 冯家权势不再富贵不沾,杨瑾他有脸有身材有家世,他图什么? 这是冯知春最想不通的地方。 这三年来她只专注于“怎么生活下去”,直到李媒婆登门,她才惊觉自己这副身骨已经到了能谈婚论嫁的年纪。 十五岁,这放现代还是个情窦初开在中学读书的花季年华呢,就嫁人?别逗了! 最初她不以为意,可李媒婆再三给她乱拉红线,渐渐的,她开始留意镇上绑妇人髻奶孩子的那些姑娘,竟真的与自己一般大小。 她才意识到,以前所读史书上的文字,不仅仅是文字,也是现实。 是她正在面临、无法逃避的现实。 既然终归是要嫁人的,人生大事,不能将就。世间女子谁不希望嫁个年轻才俊做如意郎君,年轻才俊哪里有,自然是越大的城镇越多。 从那时开始,她真正下离开的决心。 虽然辛苦,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困难,但这于她自己,于她家人,都是必须要鼓起勇气迎对的。 看着妹妹的担忧,弟弟的懵懂,冯知春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放心,比起嫁人,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 四月天暖,蛰蛇出洞。 五月草长,人欢马叫。 河川上渐渐热闹了起来,糯糯的粽子开始飘香。 又一年端午到。 作者有话要说: 6.21 早 修补bug 第6章 脾气 端午赛龙舟是每年的例行节目。 上安镇旁的河面不够宽,所以这个例行节目都是搬到中周县上演。中周县辖下三个镇,人口都很兴旺,每年到这个时候,镇上都会派出至少一支龙舟队,并上县中的一起较个高低。 几年小生意让冯知春积攒了些资本,今年她决定带弟弟妹妹上县城看赛龙舟。 一来,既然决定搬到县城去,早些接触也是好的;二来,她也打算考察下县城的面点生意,免得临了没个准备。 第9页 知夏知秋听闻此事,自是高兴地不得了。 到了五月初五这天,三姐弟早早收拾妥当,到往县城方向的路口等着赶车人。路口已有不少人候着,三姐弟挑了处清净些的地站着。 不一会,有位少女靠近过来,“冯姐姐,你们也去看赛龙舟?” 是李媒婆的女儿李元元,身后跟着她哥哥李大和。 知夏知秋两人喜怒言表,一见李家兄妹便微微蹙眉,不大高兴了。只是冯知春总告诫他们在外别跟人呛,他们把脸往旁处偏了偏,当没看见这二人。 冯知春由着弟妹,自个笑着与李家兄妹打招唿:“是啊,你们也去?怎么没见李婶?” 李元元摊摊手,道:“我娘她可忙哩,旁个镇有户人家一定要我娘去说媒,说算好了日子,今天谈准成。我娘也没法推,总不能毁了人家的姻缘吧,只得去了。” “李婶是能者多劳。” “可不是,有时候我也劝我娘歇一歇,可她就乐呵着,没办法。” 李元元与冯知春闲扯了一通,一时再找不到话题,她朝自家大哥使眼色,“大哥,你是还未睡醒?怎的都不吭一声。” 冯知春的目光也被李元元带着放到李大和身上。 李大和原本好好挨那站着,哪想被李元元一挑,成为视线中心。他黝黑的脸镀上一层薄薄窘红,一双眼都不敢往冯知春身上放,勉强磕巴打了声招唿:“冯、冯姑娘……” 李元元暗暗翻了个白眼,制造好的机会也不知道上,对她大哥她是爱莫能助了。 闲谈间,赶车人驾着牛车慢悠悠出现。 一伙人你挤我我挤你挤上了牛车,牛车慢悠悠往县城驶去,车上的人唠着家长里短。约莫一个半时辰,日头爬升,总算看见了中周县的城门。 下了车,自然是往河边赶。午时后不久赛龙舟便要开始,平常百姓捨不得进酒楼高地瞭看,只得早早赶场,希望在河边占块视野好的地方凑足热闹,回去也能好生炫耀一番。 冯知春原想自家三姐弟独处,奈何李元元始终黏着她,“你们头次来县城定觉得不习惯,待会去看赛龙舟,那人是头挤着头,可别被吓着挤散了,还是我带着你们好。” 李元元也不想一想,冯家原是京城官家,三姐弟什么大阵仗没看过?且不说冯知春带了私心上县城,便是没带私心,上县城看龙舟也不过是换换心情,给平常生活添点乐趣罢了,哪里会吓着。 冯知春转念一想,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有李大和这样身高体壮的男人在旁,确实要安全一些,也就没有推拒。 临近午时,日头正盛。 一行人顺着人流赶到河边,寻了岸边柳树下一处荫蔽,坐下吃起干粮。 李元元不愧是李媒婆的女儿,一张嘴似总有说不完的话,话头她占了八分,衬得周边人更加的安静。 “冯姐姐你知道吗,这次杨大少爷也会出赛!” 世间大抵是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定律:一群人聊天自然而然就会扯到都知道的话题或出众人物上。 在上安镇,杨瑾就是位出众人物,最是吸引李元元这类少女的眼球。 冯知春偶然见了杨瑾痴蠢的一小面,他于她,倒是不那么神秘高高在上了。而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杨家是上安镇的大户,能表现自己的地方自然会凑上一脚热闹,更何况杨家人压根就不是爱低调的性子。 说来,杨瑾却不像个杨家人。 他很低调,平日不怎么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甚是高调的杨家人也极少在外谈论他。正所谓,越神秘越刺激人的好奇,杨瑾在上安镇的人气多少也有这层意思掺在里面。 一谈到杨瑾,李元元就兴奋的脸都红扑扑的,说的更带劲了,“冯姐姐你是不知,前些年杨大少爷是不出赛的,听说,赛龙舟这样的都不大入他的眼呢。也对,杨家还有当官爷的族亲,还好几个!听说那官位最高的是大太太的亲舅舅,官位比县太老爷还大呢!” 李元元蹦出一串“听说”,尽职地散播她收集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今年也不知怎么的,杨大少爷竟说要出赛,他哪能做摇桨那种活,自然是做龙首,站在龙头击鼓鼓舞士气!杨家的僕婢说了,为了这次让杨大少爷好好在人前显显眼,可是请了专门的绣娘量身定做战服,那是用了上好的料子,衣裳是银白底、烫金线、赤红墨黑交织图纹。” 李元元说着,似已想像出杨瑾英姿飒爽的模样,双眼恨不得飞出片片桃花。她起劲地说了一堆话后,拿眼睛瞟瞟在场的另两个女眷——冯知春和冯知夏。 冯知夏对李元元不大喜欢,因着李媒婆说媒的事,连带着对杨瑾也没存什么好印象。李元元说的,她自是不怎么上心。 李元元对冯知夏如何想也是不甚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冯知春。因着她前段日子从自家娘的沉默中悟出些什么,只是后来自家娘奈她千缠万磨都打太极,她就藉机来刺刺冯知春的虚实。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冯知春始终是不以杨瑾喜不以杨瑾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元元转了转眼珠,歪歪头,又道:“冯姐姐似乎不大有兴致……”而后拍掌恍然道,“是了!瞧我个不长心的,冯姐姐以前在京城待过,可不是怎样的青年才俊都见过吗,听说还曾有过位未婚郎君,定是比杨大少爷好上百千倍,哪会像我个乡下姑娘没见识哩。” 第10页 冯知春听李元元一连三个“过”去式,微微一挑眉,呵,这话中有话呢。 被李元元这么一提醒,倒叫冯知春想起来,原身确还有位未婚郎君,二人竹马绕青梅,感情自小就很好,父母就给定了娃娃亲。哪知后来冯家出了那档子事,原身被贬为罪民,未婚郎君一家立马就翻脸,将原来的婚约否了。 也是了,人往高处走,自是不肯被拖累的。 冯知春这边回想着,还未等她有回应,那边冯知夏就跟个被点着的炮仗一样,一下眼神就凌厉起来,冲着李元元口气不满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故意要戳别人家的痛骨吗?” 李元元惊地连连摆手,“怎会呢!唉!我这人你还不知?心直口快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冯知夏冷笑一声,便要与李元元呛起来,可衣袖角被轻轻一扯,那是冯知春在警示她。冯知夏虽是个急脾气,对自家姐姐却最是听话,被这么一拉也就咽下声,横了李元元一眼,坐回身去。 李元元却不太恼,还暗暗得意着,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同住在上安镇,又因着李媒婆这层半薄不厚的关系,李元元自觉是吃透了冯家三姐弟的性子。奈那冯知夏冯知秋如何恼怒,只要冯知春一动,这两人就被吃的死死的。 而冯知春…… 听说那些个官家小姐讲话从是不愿撕开脸来争论,冯知春可不就是这样嘛,总是好脾气的样子,不然,哪一次不是提着东西来她家赔罪,乖乖听她娘数落?许心里憋到内伤了,嘴里却说不出个不来。 李元元心中嘲讽地笑,明明落魄了还一套讲究做派,装给谁看呢?! “妹妹这嘴角,怕是都要挂上耳朵了。”冷不丁,冯知春突然就开口了。 李元元一愣,下意识就抬手摸摸唇角,手一碰唇又是一顿,她藏着好好的,哪里在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赶忙把摸上唇角的手虚笼住唇,假意打了个喷嚏,但到底是生硬。 李元元尴尬掩饰道:“冯姐姐是眼花了吧?我哪里在笑?” 冯知春柔柔一笑,一如往常温婉的样子,悠悠道:“哦?这事是要用眼才能看到的吗?我还以为妹妹怀里头也揣着面镜子,能照上一照呢。” 什么镜子不镜子的?李元元听着一头雾水,她虽听不大明白,但也知那话中的意思大抵不是什么好的,可偏偏冯知春话中没个骂字,叫她都挑不出个刺头反回去。 冯知春也不想给李元元反回来的机会,抢在她前头一拍掌,恍然道:“瞧我!妹妹方才还评了自己来着,我这转眼就给忘了:这么说话,妹妹是听不懂的。不过,便是妹妹听明白了,也会理解我,谁让我同妹妹一样是个藏不住心事话的,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元元没读过学,勉强识几个大字,方才冯知春那串话过了趟她的耳朵,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看着冯知春笑吟吟的透亮眸子,仿佛能看进心里去,李元元不由得缩缩脖子,头一次发觉冯知春好像也不似她想的那么好脾气。 第7章 赛龙舟 一时间无人说话,与周遭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诡异的沉默似巨石般压迫着李元元,她咽咽唾沫,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想来方才一直是她在说话,确也正常。 再看冯家姐弟三人,个个神情自若,竟似没有因气氛干扰出一丝难受来。 李元元窝出一肚无名火,吐露不得,终于体会出自家娘面对冯家的一些些心境来。不过这心境没冒出多久,就被人群突然涌起的热闹给挤到边角旮旯去了。 原是县太爷来了。 这还是冯知春头一次见县太爷。她对县太爷尹良正的印象只停留在原身的记忆和偶尔从镇长或捕头那带来的慰问,模煳的形象中,只得出个“人挺不错”的评价。 如今,这个评价在如潮水的掌声中更加坚固。 尹良正确实是位难得的清廉公正的好官,也因此爬升的机会少之又少,在中周县父母官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多年。好在他心态平和,也乐得其中,并不以官阶低而不满,尽心尽责地维护着中周县的太平。 作为今后要在县城混开的最大依靠,冯知春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隔着层层人影努力把尹良正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尹良正年纪不大,约二十七八,长相虽排不进美男子的圈列但也能称得上“周正”二字。 待县太爷夫妇入座看台,号角吹起,各队龙舟也齐齐登场了。 只见六七支做工精緻的龙舟龙头昂首,摆动着华丽的龙身慢悠悠在河面上划出圈圈水波。每支龙舟上都有二十三人,龙首鼓手,龙尾舵手,龙腹左右分坐二十位执桨划手,中腰还站了位锣手。每支龙队着装统一,鼓手和舵手衣着稍有区别,二人额间绑着细长红带,随风飘动。 龙舟一字排齐。 在开赛前,先要按顺序喊号子扬气势。每支龙舟的号子喊起,岸边的亲友团便整齐地附和着,气势震撼。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冯知春在这些人当中看见了杨瑾。 在人群中,人的视线总会更容易捕捉到更熟悉的那个,哪怕那是一个以前都当背景板最近才正儿八经见过一面的人。 更何况在一群肌肉鼓起的糙爷们中,杨瑾还是鲜少好看的之一。 第11页 鼓手是面向划手,即背对岸上看众的。 这儿说的好看,是指身姿。 杨瑾身姿挺拔修长,果然如李元元所说,衣裳是银白底、烫金线、赤红墨黑交织图纹,衬得整个人越发耀眼。 冯知春被晃的微微眯眼,低头看了眼自己藕白的手腕,心想她与杨瑾到底谁更白些,一时也比较不出个结果。 一个男人,要这么白作什么? 这么想着,杨瑾被自己“惊人言语”吓到的呆愣模样突然又浮现脑海,实在很难与现在英姿飒爽的他挂上钩,惹得冯知春一阵闷笑。 按喊号子的顺序,杨家的龙舟排在第二。 前几位的气势不相上下,听的人热血沸腾。轮到杨家时,大家都屏息全神贯注,就等着看这一位会有何不同。 原想的号子并未如期而起。 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下鼓声。 下一声咬住上一声的尾巴,叠叠不绝。 所有人都不知杨瑾葫芦买的什么药,声声鼓声撞在听者心弦之上,让人心中生生憋住一口气,不断囤积着力量。 直到那股气即将满溢,杨瑾忽改双手同时落捶。 呵!好大一声响! 号子声突然响起,先是第一排两位划手扯开嗓子拉出长长一声,后排紧跟上,竟跟开头的鼓声一般,叠叠不绝,一直绵延到岸上的杨家亲友团。 这时候,杨瑾的指挥才回归到前几位的节奏,一下鼓声一道号子。 不同的是第一声号子喊的人少,第二声较第一声多些,以此类推,最后岸上亲友团加入时,也不知旁个是谁也跟着扯开嗓子,如此带动下,竟也带得岸边其他看众跟着热血了一把,真真把气氛给鼓推上了顶峰。 此刻的李元元早把先前闹得不愉快忘了个干净,激动地扯住身边人——也就是冯知春——分享她的兴奋:“不亏是杨大少爷!”顺道还抛开了少女的矜持,跟着众人喊了几声号子。 冯知春身在其中,不受感染是不可能的。 她的胸膛热乎乎的。 遥看杨瑾挺直的背嵴,周围全是被他带动起热情的人们,这一瞬他是被团簇的中心,而她,是隔在层层人潮之外不起眼的一点。 这就是她与他的距离。 冯知春不知杨瑾向她提亲的用意,更不知他为何提出入赘一说。穿越前她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对婚姻有着自己的憧憬。被一位美男子表达爱慕,她心里多少会有起伏,只是理性压着,叫她维持住冷静。 阶级是亘古不变的。 她是罪民,他是有着好家世的少爷。 这才是她与他应有的距离。 在人们激动地或挥舞手臂或激情高喝的时候,冯知春轻轻压下眼睫,所以她并没有看见,那被团簇于中心的俊美郎君转过了身来,他环视一周,朝大家略一躬身表达谢意,当他復直起身时,目光所及的终点便是她。 之后,借着人潮拥挤,冯知春带着弟弟妹妹与李家兄妹成功“走散”了。 李大和着急地想去寻,被李元元噘着嘴一把拉住,“方才你妹妹我被人家说教也不见你护着,这回不过是人被冲散了,你就火急火燎要去寻。怎的,若是换成我被冲散,指不定你是巴不得有跟人家独处机会了?!” “怎、怎么会……”李大和磕磕巴巴道,“你是我妹妹,我能不去寻你?再说也是你先……” “我什么?”李元元瞪着双眼。她生气的模样像极了李媒婆,李大和条件反射闭上嘴,争不出半个字,蔫蔫跟着回了上安镇。 再说冯知春一家。 成功“走散”后,三姐弟手牵手高高兴兴在县城逛街。 中周县在尹良正的治理下发展的很好,他并不打压商业,县中设有一条商街,聚集了大半商户。若要採买东西、吃中周县的美味,商街是最好的去处。 冯知春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观察中周县的经商环境,顺带再看看居住环境。 知夏知秋两个半大孩子经过赛龙舟的热闹,玩耍的性子被激发出来。两人在摊子和摊子间穿来穿去,手里攥着冯知春给他们的铜钱,心中比较着买什么更值当。 逛累了,冯知春便在街边的铺子里买了几个馒头、面卷子,就着豆花摊的豆腐花填饱肚子。 “给姐姐瞧瞧,你们都买了什么好宝贝?” 知夏知秋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笑嘻嘻从鼓囊囊的包袱中把买的东西拿出来搁在桌上。 一本卷边破旧的书,厚如板砖,翻开几页便见已有些模煳的草药图。这是冯知夏的。 一把比孩童手臂还要细些的短木剑。这是冯知秋的。 冯知春看了眼桌上的两样物什,眸光沉了沉,便笑着让二人收好。 紧赶慢赶,三姐弟总算在日暮降临前赶上了回上安镇的最后一趟牛车。这个时辰返程的人不多,迎着尘尘暮风,三姐弟聊了一路今日在县城的趣闻,回家后经不住疲惫,早早都歇下了。 待冯知春收拾好自个回到寝屋床边时,冯知夏已经沉沉睡去。 冯知夏乖巧,睡觉也是规规矩矩缩在一块,不像冯知秋似的爱掀被子。冯知春替她捻去被咬进唇间的头髮,揉了揉她柔嫩的脸颊。 浅浅的笑容消失在冯知春的唇角。这个夜晚,她吹灭了原该彻夜明亮的烛火,在寂静的黑夜中坐了许久。 第12页 日子照常往前滚动。 冯知春卖掉最后一屉面点,收拾好东西,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採买。买好食材,她并未急着回家,而是拐向了镇上书馆。家中书写用的纸张不太够了,她得买些备着。 镇上只有一家书馆,是家夫妻店,营卖书卷、笔墨纸砚。 到了书馆门口,柜前无人,冯知春提着沉甸甸的竹篮也不愿久等,便提起裙摆迈进店去。也是奇怪,不光柜前无人,店内也空无一人,只见书架上一只鸡毛掸子随意放置,想来打扫之人离开的匆忙。 许是出了什么急事吧。 冯知春如是心想,便要打道回府。忽的,一串模煳人声自铺子后院传来。冯知春脚下一顿,咦,看来铺中是有人的? “……掌柜,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薄薄的墙壁隔音效果并不大好,说者似乎很急切,音量又较之前拔高了些。拔高的人声飘进冯知春的耳中,她想不抓几个字听清都难。 “我家……搁您这誊书也有一年多了,您可见何时出过错的……” “您突然说不合作就不合作了,理由却给的含煳,便是我家少爷依了,我也不能依!” “再者,都说买卖人唯利而上,我家少爷誊的书哪本不是好卖的很?还有考学的郎君巴巴前来追着指名要的!我可真是想不明白,您怎就捨得放了这么好的买卖?” 后院那人还在争着什么,书馆掌柜低语插了几句,也没浇灭争执那人的怒火。 冯知春抿着唇,眉头微蹙,对后院争执的内容很是惊讶。 因着,争执一方的声音她还记得清楚,正是杨瑾的随行——赵丰! 第8章 卖书 书馆后院。 赵丰又是软磨又是硬泡,兼还带了些威逼利诱,都没让书馆掌柜松了口收下他手中的书,更别说要掰开掌柜的嘴问一问原因了。 实际上这幕后是谁操作,赵丰也猜到七八分,只是得不到掌柜一句肯定,到底是不好回去对少爷乱道是非的。 他心中再恼怒,此时也不得不作低姿态,诚恳道:“我知掌柜有难处,且,上安镇才多大,有些事你不说我也晓得,”说到这,他嘆一声,“说到底,还是我们连累了你……” 掌柜也不愿与赵丰多磨,见赵丰露出退意,心头一喜,忙跟着宽慰他道:“谈连累可是言重了,我也是讨份生活,若非被逼得紧也不会如此狠心,都是没得办法。赵丰,你是忠于杨大少爷的,回去还请替我赔声不是,若是有人来问,千万帮我顺顺杨大少爷的脾气。有句话糙些,虽不当讲,但……杨大少爷少个誊书的爱好不大碍,而我……你也知,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养家餬口不容易,断不得生意路。”说罢,掌柜合起双手对着赵丰拱了又拱,是拜託又拜託。 赵丰狠一咬牙,果然是宅中里院的那些人! 杨家是上安镇的大户,宅中人口众多,人多採买就多,自然也就成了上安镇小商们要稳抱的大腿。 镇上只有一家书馆,但因着镇上读学的算不上多,这方面的需求也较其他的少很多。杨家喜高调,又有为官的族亲,便很爱打“”的招牌,定期到书馆採买昂贵的书卷和文房四宝回去充实,是书馆的大客户。 杨瑾誊的书是很受欢迎,给书馆带来了不少生意,但新生的散客哪里比得过常年来往的大客户,孰是大利,一目了然。 赵丰还想争取一二,忽听前边铺子有女声传来,询问着店家在哪。掌柜忙高声相应,一边拿眼看赵丰,已有逐客之意。 声音能从外头传进来,自然也能从里头传出去,赵丰一惊,才懊恼起自己的莽撞,也不知方才自己那些话有没有被外头的谁听了去。他有些不甘,却也真的站不住了,只得愤然地紧紧拳头,随了掌柜的逐客之意。 等看清是谁在铺中寻掌柜,赵丰又是一愣,怎么是她?还好是她! 冯知春见果然是杨瑾的随行赵丰走出来,面上装作诧异,垂眸微微一低头,当是打过招唿。赵丰的视线也只在她身上停顿较长一息,脚下一顿,朝掌柜拱拱手拜别,便目不斜视的离开了。 “冯家阿姐,今个打算买些什么?” “买些阿弟练字用的纸和墨汁。” …… 採买好所用,冯知春提着竹篮离开书馆,往家走去。 今日的秘密本不该听,可好奇心作祟,没让她挪开脚。可听到一半似乎越觉得不对,她不敢再听下去,唯恐被卷进什么麻烦中,才出声寻掌柜以提醒。 杨家不是很有钱吗,难道杨瑾在杨家过得不好,身为长子还需要暗自誊书赚银钱?若按掌柜所说誊书是他的爱好,这也说的过去,可细想又透着一股古怪。 以杨家在上安镇的分量,杨瑾想做什么不行?偏一个誊书的爱好都要遮着掩着,还受了打压,还要随行努力争取,怎么看怎么憋屈。 ……憋屈? 冯知春又想到杨家向自己提亲的事上,之前她就觉得奇怪,杨家怎会看上她一罪民,今日之事让她确定,只怕,提亲是杨瑾一人之意,且还是避着杨家人做的。 内里原因虽不知,但肯定的是,杨瑾和杨家的关系并不如外头所说,难怪一个高调一个低调,现在再看倒有些“雪藏”的意思。 第13页 正因着“雪藏”,需要寻出路,所以他才向自己提亲,甚至提出入赘? 可冯家一穷二白,又是罪民身份,要翻身回清白还不知猴年马月。撇开杨瑾的家世不谈,便是以他那张脸,搭讪几位富贵大小姐寻出路不比找她强?这不是脑袋被门夹病急乱投医吗! 亦或是……想拿她做刀,用来找杨家的不痛快? 这个想法一冒出脑海,冯知春立即摇摇头否了。若真如此,那李媒婆不会闭嘴,杨瑾会放任八卦吹起来,闹得越大,越扰乱杨家人的心。 而,拿她和杨家博,却不是个好法子。若杨瑾真如此做,冯知春定会反压一军,给他的脑袋评个“绣花草包”。 思绪纷纷杂杂起来,不知不觉冯知春离自家院门只余一个巷口。 “二十文?!这不是卖纸吗?!不!便是这两卷书当废纸卖了,这纸张又何止二十文!” 忽的一个声音炸起,把冯知春从纷杂的思绪中强拉出来。她转眸看向说话人的身影,心里奇道,知道上安镇小,却不知道这么小,小到短短时间内竟碰了同一个人两次。 这条小巷深处住着一位鳏夫老翁,姓陈,平日以售卖二手废旧的物什为生,放后世有个职业称唿——回收废品。 陈老翁六十有余,灰白的头髮、随意的穿搭,枯瘦的身形在宽大的衣裳里唿唿吸风。这般颓败的模样之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明。 显然,赵丰在这行不是个精明的。 赵丰梗着脖子与陈陈老翁争论,在他心目中杨瑾是顶顶好的,他顶顶好的少爷的誊书放在书馆一两银子一本还供不应求,没道理到这废旧小摊卖出吐血甩卖价!原他是不想让杨瑾伤心,想着多少把书换成银钱,到时候找个理由应付过去再劝杨瑾别再誊书,如此,把实情隐瞒下来,只他一人知道。 可思来想去,一时竟不知把书卖到哪里去。 杨瑾誊书一事保密,只他主僕二人和书馆掌柜知道,若是卖给识货的他担心被识破,一心想找个隐蔽些的销路,就这么来了陈老翁这。做二手好,二手再卖出去也不会有人怀疑,还能有个正当名头。傻乎乎的赵丰就这么向陈老翁开口了,哪知碰上个这么不识货的。 其实收罗废旧品就是个压价的行当,跟典当行一样,甭管你给的是什么东西,先往低了压,最后便是抬价也还是赚得不少。 陈老翁甚是懂得其中玄机。 赵丰说得越多,越是证明他想把东西出掉的急切之心。 所以任赵丰把抬价的理由说了个天花乱坠,就差把杨瑾的名抬出来了,陈老翁依旧老神在在,微闭着眼左耳进右耳出。待赵丰再说不出什么了,他才慢悠悠睁开眼,拂了衣袖道:“你嫌我给低了,不卖便是,快快出了巷口左转,典当行识货!” 赵丰真是一口气堵在喉咙!若能这么干他早干了,还会来着贱卖还浪费口舌?典当行是杨家族亲开的,他怎可能送上去叫宅子里院那些人抓杨瑾的错处,没得办法! 陈老翁见赵丰没挪脚步,心里更是稳固,又道:“我这是收破旧的,你既拿来要卖,甭管它原先如何如何,到了我这,都是废物!且我也不晓得这纸上写了什么,万一是什么不能传的,我反倒亏了,不过是看你苦苦哀求,可怜而已。少得废话,只给二十文,不再多了,不卖就滚走!” “这不是什么不能传的!”赵丰气急,连连跺脚,“我瞧你摊子上不是也有几卷旧书吗?我就不信你不晓得其中价值!我手上这两卷可很珍贵,你把书收了,再转手卖给随便哪个读学的郎君,定是抢着买的!” “呵!小儿你莫要诓老头我,真当我老了脑子不灵光了?若真是抢着买你怎么不直接到那些郎君面前吆喝,却跑来我这赖着不走?老头我做着买卖多年,可真是从来不见你这样的!赵丰,若不是看在你是杨家僕从,若不是看在你家中人病重,我早拿扫帚赶你走了。” “说书就说书,你扯我家中人做什么!” “怎么,实情如此,上安镇有谁不知?还是说这书其实是你偷拿出来,所以你才如此心虚,连说句人尽皆知的大实话都不能了?” 赵丰真是不知今天怎么这么背运,一连被两人气个仰叉。他现在也算明白了,陈老翁不是不识货,是识货也要压价。可恨自己又是个关键时候嘴笨的,任他描黑还不敢多嘴一句,害怕越描越黑。 两方正都闭着嘴对立,忽听一女声“咦”了一声,“这书能给我看看吗?” 二人双双循声看去,是一容貌明媚的妙龄少女站在赵丰身后两步,眼睛盯着赵丰手中的书卷,露出询问之意。 这位少女正是冯知春。 赵丰没想到又在这碰见冯知春,也不知道刚刚那些话她又听去多少。 冯知春等了半响,见赵丰只呆愣愣看她却无动作,只好又问一遍,“这书,能给我看看吗?” “哦,好。”赵丰依言把书递给她。 冯知春略略把书翻了一遍,又问:“这两卷书,你原打算卖多少?” “呃……”赵丰摸不准冯知春要做什么,只好老实答,“两卷一两银子,你若要,半两也行。”反正二十文五十文的就是不行! 第14页 冯知春点点头,“成,我要了。只是我身上钱没这么多,需得你随我回去拿。”说着,她便要把书收起来。 赵丰先是一愣,而后大喜,忙是点头就打算跟在冯知春后头去拿钱。 “等等!” 却听得陈老翁大喊一声。 第9章 买书 “等等!”陈老翁大喊一声,喊停了二人脚步。 二人转回头去,一个奇怪一个不满。“阿翁,怎了?”冯知春问。 “怎了?”陈老翁一根枯指点了点自个的摊布,很是不悦道:“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懂?” “当然懂得,只是……”冯知春疑惑地看向赵丰,“你们先前的生意谈拢了……” “没那回事!”赵丰连连摆手,抢着话道,“二十文打死我也不卖!” “阿翁瞧,可不是我不讲究先来后到,你们之间生意崩了,我才能讨这么个便宜呢。” 陈老翁哼出一声,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心思全停在半两银子上。 他是不大懂笔墨,只知道二十文买来两卷书他是不亏的,正如赵丰所说,这两卷书就是当废纸卖也不止二十文。但对他而言,两卷书一两银子可是贵出天价了,更别说一卷一两,他以为赵丰在吹牛皮,却没想到冯知春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难道……真那么值钱? 一两,不!就是半两银子也得他卖多少破烂才能攒到啊!眼下,偏偏不过两卷墨字纸就够了,难怪说读书人的脑子迂腐堵塞,钱真是好骗得很。 这陈老翁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是文盲一个,不识几个大字,更不懂知识的宝贵。 虽心中鄙夷,但那毕竟是白花花的银钱,谁能跟钱过不去?既然肯定会有冤大头当下家,陈老翁起了贪念,想要把书吞回去再由自己售卖,这才气哼哼叫住二人。 他摆了摆手,不同意道:“什么叫崩了?我们还没谈完呢!”他顿住,朝赵丰招招手,“来,你方才不就是想抬价吗,我给你涨!” 赵丰是不信陈老翁的鬼话,只警惕又疑惑地看着他,脚下并未挪开半步。 陈老翁也晓得此时打不得温情牌,吓跑了赵丰就等于吓跑了财源,他另闢奇道,竖眉怒道:“你个怂胆的,还怕我把你这小崽子吃了?过来!” 这老头真真是喜怒无常,赵丰腹诽,更加不想过去。他看向冯知春,想叫她一同快走,别搭理这陈老翁。等他一转头才发现原来冯知春早盯着自己,乌熘的眼珠往陈老翁那边转,竟似在鼓动自己过去陈老翁那谈价。 赵丰原以为自己看岔眼,再一定睛,果然是这个意思。 咦……前一个买家兇巴巴要跟自己议价,后一个买家不忍痛割爱,若非赵丰明了前后因果,真要以为这二人联手对付他。 ——“你别小瞧她,表面看着没什么,心里指不定在打算盘。” 想起少爷对冯知春的评价,赵丰振奋起精神。少爷说的话从未有错,少爷挑中的人从未有问题,他虽不够聪明却知要信能信之人,冯知春这番举动必有她的原因,那他且信她吧! 赵丰往陈老翁那边迈出几步,依旧离冯知春的距离要近些,问道:“你要涨就拿出诚意来!涨多少?” 老头抖抖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文?不干不干!”赵丰甩飞衣袖就要往回退。 “你真信她愿意给半钱银子?”陈老翁飞速打断赵丰往回退的步子,瞥了眼冯知春,“她一个罪民,要养一家吃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里会有积蓄?果然是年轻不中用,被美色蒙了眼。” “此言差矣,阿翁,我也有自家营生。”冯知春听到陈老翁损低她,面色丝毫不变。 “你那也能叫营生,卖三屉面食能有几个铜板?好,算你薄有积蓄又如何,不留给弟妹也罢,还花半钱买两卷不能吃的书,你这家姐当的可狠心!” “书中自有黄金屋,让他们多读书没得坏处。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自有他们该有的福气,我日夜操劳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坐着享福,但凡他们是个上进的,就应当自己去挣自己的将来,而不是做个白眼狼榨干姐姐。” 听了冯知春的言论,陈老翁很是吃惊。 在他看来,读书大多是大户人家的事,是个普通人就该踏踏实实过日子,冯家已经落到这等地步,还端着姿态不肯踏实,实在是不想好好过活了。什么“挣自己的未来”,什么“做个白眼狼榨干”,哪有长姐会是这样想的?冯家可有个老么子,长姐如母,不好好担母亲的责任,任性妄言,这是要叫冯家从根端歪掉。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样冷心你真敢相信?”陈老翁这话,是对着赵丰说的。“所以说头髮长见识短,你不学着好好管家,往后便是金嘴李媒婆给你说媒,也说不成!”这话,则是对着冯知春说的。 可不是嘛,想说也说不成了。 冯知春微微把唇角撇上一边,眨眨眼,道:“阿翁这话,却说男人的头髮不长似的,明明阿翁的头髮也很长呀。” 陈老翁一噎,确实,他不愿花钱去剃头,一头枯草任由生长,邋遢遢的形象也正合了他回收破旧的营生。 第15页 他瞪了瞪眼,勐一拍大腿,冲着赵丰道:“你卖她半两银子,好,我现在也出半两!” 赵丰却摇摇头道:“我是看在冯姑娘买才卖半两银子,原要一两银子的。” 陈老翁被赵丰的“趁火打劫”气得快吐血,一两银子,是要他的老命!不要也罢!又听冯知春接道:“原一两银子我也是愿意的,还要多谢你割爱。”将他刚起的念头打的左右摇摆,捏不定主意。 顿了顿,陈老翁忽地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小儿是合伙起来诓老头我吧!真是唱的好双簧,真把我差点晃过去。可惜,可惜,我不上当!” 冯知春认真瞧了陈老翁许久,如释重负地松下肩膀,道:“这么说,书阿翁是确定不要了?阿翁可要说话算数,这回是你不要在先,可不是我不讲规矩。赵小郎,还请随我走一趟,好取了银钱给你。” 赵丰自是连声称好。 冯知春边往巷口走,边对着赵丰道:“说来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把书卖了,若是我手中有这两卷书定是不捨得放手的。听闻书馆掌柜说这位再不誊书,旁还有客人可惜来着,说这位誊的都是上安镇少见的好书,读透对试考有极大帮助,往后想再收一本都难。可偏巧,是我好运,竟让我打个转就捡了漏。这位收官前一卷书一两银子还大受追捧,还不知今后会涨到多高的价钱。” 她说话声并不大,只是巷子安静,陈老翁年纪虽大耳力却很好,这些话一字不漏全被他听进耳中,惹得他一阵眼珠转动。 陈老翁心里飞速算着将来的高价,脑子嗡嗡直响似快要起烧,浑浊的双眼中倒映着白花花的银光,他高喊道:“慢着!一两!我出一两!” 这下冯知春不依了,她道:“阿翁,事可不是这样做的。你说要讲先来后到,我讲了。你说你们没谈崩要继续谈,我让了。可是结果呢?结果你却又要来拆我的生意,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什么道理不道理,尊长就是道理,你目无尊长就是没道理!”陈老翁皮厚,耍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冯知春细眉微竖,薄怒回道:“阿翁这个道理好没道理,没道理的道理我却不认!我如何就目无尊长,你一再要求,我再□□让,是退无可退。你要跟我讲道理,可你这又哪里有道理可讲?你那什么道理都是有道理,我这什么道理都是没有道理,叫我如何跟你讲道理。” 冯知春左一个道理右一个道理,把陈老翁都绕晕了。他手一挥,蛮狠道:“做生意能做成才叫道理!你年纪小不懂事,没关系,老头我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赵丰,这两卷书我一两买了,你给我拿过来。” 冯知春紧跟一句,“一两而已,谁出不起!我也出一两!” 赵丰显是被吓着,近看看远看看,才摇摇头道:“你们的一两不同,冯姑娘出一两是信我,不与我讨价半分,我自然也会念她辛苦折了半两去。而你不信我,一味压价,最后不过是因冯姑娘而起了争念才加到一两。同是一两,我的书卖给谁不是卖,谁信我我卖谁。” 陈老翁急了,“我怎就不信你了?!你倒真信了她?你真信她有钱拿出来而不是你跟去后又改注意压价?瞧她方才对我的伶牙俐齿,指不定便会怎样对你。你可真是不吃女人亏不晓得女人债,这小娘子一副媚骨皮相,能把你迷的连娘都不认,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言罢,枯手伸进衣裳中左掏右掏,拍出一两的散钱,“我这一两银子就在这,绝不诓你,你拿书来换!” 冯知春紧紧抿唇,听得陈老翁胡言乱语诬衊于她,美眸生出薄雾,是人见犹怜。她的泪含在眼眶,忍住不落,道:“他出得一两,我再加一钱!” “什么!”陈老翁吃惊,他以为冯知春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她迎难而上反倒加价了。一两已是他的极限,心中不由萌生退意,但看冯知春瞧他的目光中充满藐视、不屑和挑衅,又一个激灵,不甘与争念的火焰熊熊反噬,把退意吞了个干净。 “再加一钱算个什么,我加两钱!” “阿翁真要与我拼?只怕必有一方伤……” “少得废话!若你怕了就直说。” “怕?呵,我加三钱。” 价钱一钱一钱往上涨,谁也不让谁。陈老翁因贪念而起,可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一个小丫头压制下去!若如此,还不知要被街坊领居怎么说道。 “二两!”陈老翁又搜出一堆散钱,拍在先前那堆一起。 冯知春没有接话,一时间四下安静。 陈老翁很是得意,道:“怎么,粮绝谷尽,不敢跟了?” “是,确是跟不起了。”冯知春轻嘆口气,那副又委屈又悔憾的样子让陈老翁更觉爽快。 他满意地把目光转向赵丰,扬扬下巴:“听着没,她不要了,你把书拿过来。” 赵丰杵在原地,作为刚刚一场超小型拍卖的见证者,他仍显得很是迷茫。短短时间,他的书从二十文飞升到二两,也不怪他呆的一愣一愣。他对冯知春心怀感激,若不是冯知春临了插一脚,怕他真要被陈老翁拿二十文打压了去。既然陈老翁愿意出二两,这自然是好,虽然有些对不起冯知春,但二两对冯家……怕也是沉重。 第16页 “慢着!”就在赵丰朝陈老翁踏出一步时,冯知春忽出言道,“他虽抛了二两齣来,可你别忘了他最初只愿意出二十文,你就不怕他反悔?” “小娃说什么胡帐话!我在这支摊这么多年,可曾听谁说过老头我悔过买卖的?”陈老翁吹鬍子瞪眼睛道,“赵丰小儿,莫要听她妖言,快把书拿来!她出不起价不过是装胖子脸皮,你要慢上半步,陈老翁我可真要反悔了!” 冯知春不受影响,迅速接道:“阿翁说我妖言,你却不是胡语?我可不信你短短几息就懂了这书的价值。” “我摊上又不是没收过旧书,怎就不懂?” “二十分收本书有何难。” “二两收两本书又有何难?” “好,阿翁这话可敢保证?” “有何不敢保证!” “敢拍着胸脯保证?” “有何不敢!”陈老翁只道冯知春是嘴硬,她得不到书只好用话激他和赵丰,越是这样,他越想要灭灭她的嚣张气焰,当下“咚咚咚”大力拍了三下胸脯。 冯知春黯下目光,似有不甘,道:“如此……我无话可说……” 陈老翁抑不住笑声,如愿以偿得了赵丰手中的两本书。 第10章 道谢 杨家大宅。 杨瑾捏着一根细绳,细绳的尾端盘在桌面上,再往旁是一堆小山丘似的散钱。他将细绳穿进铜板的孔洞中,边道:“后来呢?” 赵丰回了声“是”,接着道:“后来出了巷子我便追上冯姑娘想赔声不是,却没想冯姑娘反倒跟我道起歉来。少爷,你说我做的是对是错?若不是冯姑娘,我可能真就二十文把书贱卖了……但真叫我二两银子相售,冯家家境众所周知,我这么做实在是……” “你觉得有愧于她,自可以不理会陈老头,半两卖给她。” “但!那可是……可是少爷的……” 杨瑾明白赵丰的意思,赵丰这人平日看着油头滑舌,可有些时候却一条筋,对他忠心耿耿是好,但这方面是太过死心眼。 ——“少爷说的都是对的。少爷做的都是对的。万事以少爷为先。” 这就是赵丰的原则。 杨瑾微蹙眉头,问道:“你多大?” 赵丰愣了愣,答道:“再过两月就满十六了。” “冯姑娘呢?” “呃……大约也是十五十六,同我差不离。” 杨瑾感嘆一声,以掌拍额,笑道:“你两一般大。” 是一般大,又如何?赵丰困惑地看着杨瑾,瞧见他眼中的戏嚯,顿时明白了话中意思,窘道:“我知道我的脑瓜是及不上冯姑娘的。” “那你知道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了?” 赵丰登时瞪大了眼:“故意的?!” 杨瑾瞧他吃惊的模样,又是拍了一下额:“仆之愚,主之过。你这脑瓜与冯姑娘相比,及不上的可不止一点点。” 赵丰性子急起来,滤过那些不相干的,直问:“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瑾把手中的细绳系了个结扣,说话间,已经串好了一吊钱。 “早先在书馆你说的话她应是听去十之八九,只是后来不愿再听才出声警示。最开始,我信她是真愿意买。”他摸摸下巴,颇是自信,“你少爷我的誊书价值如何,她看一眼必能清楚。” “陈老头第一次喊住你们,你说当时看着她沖你使眼色鼓励你去跟陈老头谈价,应是她看出陈老头是个易受煽动的,临时改了主意,再往后都在编套让陈老头钻。” “物价出自人的衡量,没人要的时候,东西再好也是废物。差价生意就是做个低收高卖,陈老头即便不识货,听你叨叨这么久心里也有个把握了。只是他的精明太窄,眼皮子就看着身前半寸地,被冯姑娘哄抬几下就自乱脚步。” “瞧你这傻样还是不懂……这么说吧,冯姑娘半路杀出让陈老头觉得这书后的盈利比他原想的要大,这便起了贪念。倘若他自有底线,撑不过半两,这两本誊书也就只能半两卖给冯姑娘。可惜大多人贪念一起就没有止境,冯姑娘只要一直争,陈老头就一直跟,跟到后面怕原来的贪念还要小些,余下全是‘既然已经出到这么高,怎么能不拿到,败给一个小姑娘’的争气。” 赵丰经杨瑾这么一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杨瑾接着道:“冯姑娘还是手下留情,陈老头若是转卖得当,这二两很快就能收回来。若是换作我,呵……”他眨眨眼,眸中的冷意一闪而逝,“说来,我又欠了她一个人情。” 赵丰点头:“是啊!”他原还没明白过来,得挑个时日好生向冯知春道谢才是。 杨瑾瞧了他一眼,无奈道:“先别忙着道谢,现在去招惹人家只会带去不便,等处理完眼前的麻烦再说。” 陈老翁所居的巷子不是没有左邻右舍,那时虽无人出来围观,可难保就没人在家中听墙根,加之陈老翁为了把书转卖个好价钱,嘴上必定不严,还会夸大其词。 第17页 不出几日,这件事就会传到宅中那几位的耳中。旁人不一定知道其中内因,但那几位一定…… 杨瑾一阵头疼,他指挥着赵丰:“备纸,磨墨。” 赵丰应着,快了几步去准备。 杨瑾后脚跟来,却把赵丰推到纸笔前,摊开一卷书:“仆之愚,主之过,是我对你疏于管教了。从今日起,我也要对你布置课业,先从抄书开始吧。” “欸——?!”赵丰也自知自己闯了祸事,吞下不愿,握着笔颤巍巍开始在纸上鬼画符。 杨瑾在旁瞧了一会后也从书堆里取出一卷书,翻开封页,书里面是一片空白。他执笔蘸墨,慢悠悠在空白的书页上写起字来。 收到杨瑾送来的书,已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姐,门口放了个奇怪的布包。”先去开院门的冯知夏踏着小跑的步子折回来,站在厨房外往里探头,顺道地深吸了一口带有面点特有甜味的香气。 冯知春正忙着搬屉笼,头也不回道:“既然奇怪就不要理它,把它踢开就好了。” “我踢过了,里面是两卷书。” “书?” 冯知春从妹妹手中接过书,瞳微微一缩,封面这眼熟的字迹……随着她的翻动,一封折好的信纸掉了出来。 她展开信纸,信上写了寥寥数语,并无落款。 “姐,信上写了什么?”知夏见姐姐久未说话,好奇问道。 “没事。前几天路见不平助人为乐,这是对方回的谢礼。”冯知春微微一笑,把两卷书递迴给知夏。 知夏嘴上虽不满地说着“谁回礼还送书的?而且还就这么放在门口?”,可她知道,这小丫头最爱读书,拿着便捨不得放手。 “前朝有位文豪喜提酒游四方,着有数本山水志,这两本分别是他着的岭南山和蜀地城。如今岭南山还在,蜀地城却已分裂几块易了名。”冯知春凭着原身的记忆回忆道,“帝君很开明,只要不影响朝政的书,便是前朝的书也可进行誊阅,这些先人的宝物才得以留存。” 果然,知夏听她说完,双眼发亮:“姐,我先去把书放好!” “去吧。”冯知春点点头,待知夏小心翼翼抱着书离开后,她才将手中的信一折,丢进了染得正旺的灶火中。 今日又是赶集日。 知夏对两卷山水志爱不释手,冯知春便没让她跟着。 她出门后却没向集市的方向去,而是折了个弯,朝反方向走。其实家中存留的食材还够,这次上不上集市採买都不太影响。 况且,另有她在意的事,今天就可以得到答案。 她走到河边时,赵丰已等在约定的树下。见她来了,忙隔着数步的距离朝她弯腰一礼,抬手引她往旁处去。 约定地不远处有个人正拿着细竹竿垂钓。 这个季节,群鱼回溯,肉质肥美得很,常有人来此垂钓捞鱼。只不过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赶集去了,河岸边就他们三个。 集市两三日一次,每逢十五更有一场大集,今日便是月中。 眼前这个男人,穿着绸衫,却带着顶破旧的斗笠遮阳,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他手中那根钓竿极细,似临时拔了根岸边嫩竹,随意的在上面系上钓鱼的线。 “这样能钓上鱼来?”她问。 “当然。”杨瑾支起斗笠的一端,露出俊俏白净的脸,“这不就有一条上钩了么。” 把她比作鱼? 冯知春摇摇头:“可惜,鱼儿里也有会吃掉钓饵再熘走的。” 杨瑾只是一笑,拍拍身旁的地:“坐?” 冯知春又是摇摇头,蹲下身把抱在怀中的盛满衣裳的木盆放下,“我是来洗衣服的,顺便,听某些人的谢谢。” 杨瑾闻言笑出声来,似听到十分愉快的事情一般,“谢谢是该说的,却不是为了卖书的事。” 竟还有别的事? 冯知春心中惊诧,在原身的记忆中翻了又翻,也没有找到跟杨瑾或杨家有任何关系的瞬间。 见她以眼神询问,杨瑾并不急着解释,他盯住冯知春的双眸,问道:“如果我说,我对你说过的话没有半分掺假,我想过的日子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他忽地顿住,握着钓竿的手微微发紧,发出一层滑手的汗。几息间,他復又开口,视线越过冯知春的肩头落到更加远的地方,“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里,你也在洗衣裳。” 那时已是黄昏,余晖斜洒,被水波割得细碎。 他因宅中事心烦,熘出来躲在黄昏无人的岸边树上。起初并没有察觉,直到听到小心翼翼吸鼻子的声音,他才惊觉这片静地还有别人。 他拨开树叶探头去看,是个穿着鹅黄裙衫的少女。 少女蹲在水边,身旁是盛着衣裳的木盆、半浸在水里的湿衣裳和捣衣杵。 她哭得很小心,整个身子团着,瘦弱的肩头微微颤动,若不是偶有吸鼻声或哭嗝响起,还真不知道她团在那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杨瑾摸摸下巴,颇是自信,“你少爷我的誊书价值如何,她看一眼必能清楚。” ——————当时—————— 第18页 冯知春略略把书翻了一遍。 (内心):嗷!古代字好难认…… 【启动原身记忆】 【读取中……】 【叮咚!】 (内心)原来是xx文豪的游记,xx文豪……xx……谁? ——来自穿越到架空朝代的冯知春的困惑。 第11章 忆往昔 杨瑾不想回家,又不能下树去。那少女显是个自尊心强的,才躲开人偷偷地哭,也不知道是受了怎样的委屈。 杨瑾翘着腿坐在树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心里胡乱猜测少女哭泣的原因。 树上的人,树下的人,余晖倾洒,微风徐徐。 一时,竟比独自一人时还要安心。 等到赵丰来寻,杨瑾迷煳地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睡着了。弯月早已替代了夕日。他下意识拨开树叶去看,树下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 也对,都入夜了,她一个女儿家也该回家了。 只是不知那个家,会不会跟他的一样,是个让人不想回去的地方…… 这件小事并没有在杨瑾记忆中扎根多久。 他对镇上的姑娘们不大感兴趣,虽然已到适婚年纪,老太太起劲地张罗,太太明着是顺老太太的意思暗里却并不希望他结门好亲事。此事杨瑾本人也不甚上心,于他而言,成亲只是往他房里多塞了几个人,脱不开杨家,还多了招眼烦的人,这样的事不值得上心。 那时的杨瑾觉得,大抵自己就要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中孤苦终老了吧。 却没想,第二次见面很快就来了。 那是距离第一次半月后,他闲来无事又从书阁中顺了本书出来,猫在茶馆里看。忽地外头传来喧譁声,赵丰看不进密密麻麻的字,自是立即就丢开书从窗栏探头去瞧热闹。 瞧了半天,赵丰“咦”一声,颇是打抱不平:“这些人怎的以大欺小,欺负一个小孩!” 杨瑾眉头一挑。 上安镇在镇长安老爷子和安捕头的管治下太太平平,镇上居民又是由几大族系组成,都是沾亲带故、街坊邻里,要说同龄的争些口角那便罢了,以大欺小这样让人诟病的事是极少出现的。 又听赵丰自言自语道:“这些人!看这小孩是个外乡人,身后没大人撑腰说话就胆肥了!太过分!” 说罢,赵丰就跳起来,撸着袖子便要去当热血英雄。 然他余光一瞄,自己的主子——杨瑾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撸到一半的袖子顿住,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那个……少爷……” “我不爱凑热闹。”杨瑾以手支着额角,目光钉在书页上没飘忽半分。 “可那是个孩子,你没瞧见他才多大,五六岁的样子,都不及那些人腿长!”彼时的赵丰刚跟随杨瑾不久,还未摸清杨瑾的脾气,对杨瑾的无动于衷很是愤愤不平。 杨瑾拧起眉,被人顶话教育多少心里不爽快,他抬起头道:“那又如何?世间还有许多跟这个孩子一般大,甚至更小的孩子在受难,他们所受的难说不定比这个孩子还要苦上千百倍,你若不懂,就不要说的好像全天下只这孩子最可怜一样。” 赵丰不甘示弱地回道:“少爷说的不错。可既然我都看见,难道不该去帮一帮吗?” “全天下的闲事,难道你碰到一件就要去管一件?” “这……这不能混作一谈吧!” “于我眼中你就是去管闲事。你瞧了这一会热闹,可听那孩子求过一声帮助?你帮了一次,帮得了两次?帮得了两次,帮得了三次?你怎么就确定惹是生非的人不会因为心中生怨反加倍报復回那孩子身上?” “……”赵丰被杨瑾三言两语说的哑口无言。 “你不确定,就不要去耍威风。那孩子若真如你说的,受过几次苦头就晓人性本来的面目,要变得强大靠不得别人,唯有靠自己。” 赵丰又往外瞧了几眼,一时也不知自己帮是错,还是不帮是错。 外头围观的人显然没赵丰热血,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喧闹声越来越响,忽然只听得一个女声尖利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杨瑾一挑眉,这声音有点点耳熟。 又听那孩子喊了一声,“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女声道:“知秋,过来姐姐这!……你们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就不怕我、我!我……” 她似乎身子不大好,声音带着浓浓鼻音,除开先前几声的尖锐,再往后气势愈加弱,显得有气无力,最后不知什么原因没了声音,末尾吸了吸鼻子。 这声音! 杨瑾眼瞳微微一缩,下意识起身几步跨到窗栏边,往外看去。 这对姐弟背对他站着,姐姐瘦弱的肩头因愤怒、激动微微发颤。用力将弟弟护在怀里。 “这对姐弟是外乡人?什么时候搬来的?”他问赵丰。破天荒的,他竟对一个小姑娘产生了薄薄的兴趣, 大概……是因为那个略有共鸣的夜晚吧。 赵丰奇怪地看着杨瑾,吃惊道:“少爷,你连他们都不知道?” 杨瑾横他一眼:“我又不是神仙,岂会什么都知道。” 可当时冯家搬到上安镇来的时候,镇上还掀起不小的热议。对这家备受照顾又身份特殊的三姐弟,大家都好奇的很。赵丰以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第19页 自他当了杨瑾的随仆后,不是见他四处熘达就是捧着书读,鲜少见他与人打交道。这位少爷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不知是不是读的“圣贤书”。 他眨眨眼,给杨瑾介绍道:“那是冯家姐弟,另还有排行老二的女娃娃。听说冯家原是京城官爷家,因受贿贪污之事抄了家,就余下这三条根脉。被帝君贬为罪民发落到咱们这偏小的镇子来。” 杨瑾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所以那晚她哭,是哭泣自己的命运? 是了,人自生下来命运就成定数,命运太强大,即便不甘也无力抵抗,甚至连一点点挣脱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她和他一样,都陷进困局…… 杨瑾是事后才察觉到,此时的自己麻木的心开始松动,对那位少女生出一些同命相连的情感。 直到最后安捕头闻讯赶来解围,众人才鸟兽散。 杨瑾在少女转身的瞬间记住了她的长相,他把书一卷收进怀中,沖赵丰道:“去寻两个长麻袋来。” 赵丰愣道:“寻来做什么?” “日行一善。” 冯知春对照杨瑾的话翻找记忆,这便对上了。 记忆中确有此事,那之后知秋还总担心对方再来找茬,却没想原还气焰嚣张的几人见到他们就夹着尾巴灰熘熘绕开。 当初并不在意,如今看来,是受了警示吶。 长麻袋……是直接头套脚被蒙起来暴打的招数吧…… 冯知春在心里吐舌头,真没瞧出来这位看着十分正人君子的玉面郎君会使出这样小混混的手段。才正经见了两面就看到他两种面目,她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人了。 那时杨瑾遇到的冯知春还是原身,病态已显,不久后病入膏肓又心魔缠身,喝下再多药也不见好转,最终让她得了这副身躯。 杨瑾接着道:“后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杨瑾都没有再见到冯知春,只知冯家两个双胞胎常常跑医馆。赵丰打听消息,道冯家长姐染了风寒,日渐严重,连床都下不了。 杨瑾虽对冯知春产生微妙情绪,却也没到十分关心的程度。他在某些方面是冷漠的,于他而言,帮冯知春教训教训惹事的人已是难得。更何况,冯知春身陷苦海,离开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后来,赵丰兴沖沖道冯知春转危为安,打算做些小本营生。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挽起衣袖做羹汤?几乎没有看好这事的,这不是闹着玩么。 却没想…… 再后来,他碰见面点小贩上冯家闹事,才发觉…… 不一样了。 大病初癒的冯知春削瘦了许多,身影更加纤细。虽还带着病容,身上透出的气却不似以往,此时的她一双眼眸流光四溢,充满了朝气、生机勃勃。 那是一个拥有“活下去”的希望的人。 再也瞧不出任何委屈,再也看不到一丝阴霾。 渐渐的,冯家小小的面点摊生意越来越红火,与邻里的关系也渐渐好转,供弟弟上了学堂,听说还在家教导妹妹识字读书。 杨瑾的往事讲到此处便停了,“为什么你变了?”他问。 冯知春举着捣衣杵拍打衣裳,难道要她回答因为原身已经死了,内里已经换了个人,能一样吗? 可杨瑾的视线一直停在她的脖颈,刺的她后嵴发痒。 “不然该如何?我迷迷煳煳睡了很久,再睁眼的时候便想我没有病死,那是神佛命我好好活下去。我已没有勇气再去寻死,不如就好好活下去。” 冯知春闷闷作答,却听杨瑾一声轻笑。 “我不信神佛。”他道,“罢了,是我不对,提起你的伤心事。” 原来他还晓得自己在扒别人的伤口啊! 听他回忆,冯知春也不由被带着重观往事,那是原身难捱的日子,即便她没亲身经歷,这副身骨也记得清清楚楚,思及之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发颤心痛。 她摔下捣衣杵,转头看杨瑾,质问道:“那你呢?你说了这么多,到底为何向我提亲却含含煳煳,难道就是因为我的改变?” 杨瑾又笑了,答道:“这也是一部分原因,接近你,或许能知道如何离开现状的方法。” “你所说的困境是什么?” “这可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长话短说!” “唔……”杨瑾修长的手指摸摸唇,神色与之前不同,犹豫片刻后缓缓道:“我的母亲是个妓子。” “……什么?”冯知春愣住,她忽然后悔问他,很想捂住耳朵不听。 因为杨家对外一直都说,杨瑾是太太陈氏的亲子。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会上榜,配合榜单今天改了下午更新,明天恢復上午十点哈 祝各位端午节安康,吃到好吃的粽子~我喜欢吃咸的0.0 第12章 再次拒绝 “停!不要说,我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冯知春打断他的话。 杨瑾别过头笑,道:“这么说你竟真信?罢了,等你何时愿意听我再说,今日便说些别的。” “比如?” “比如答应我的求亲。” 第20页 冯知春拧起秀眉,摇摇头道: “杨大少爷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时我的回答?‘我想要的是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恐怕这与杨大少爷的,是天地之别。’,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杨瑾也跟着摇摇头:“万事别这么肯定。”他顿了顿,又道,“那日我说的入赘,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 冯知春洗好衣服抱着木盆离开时,与在外把风的赵丰告了声别。 赵丰见她神情温和没有一丝异色,以为她与少爷的谈话十分顺利,便高兴地回到杨瑾身侧伺候。走近了看,杨瑾盘着腿以手支头,正望着水面发愣,赵丰原想的异色却全都跑到他脸上去了。 是不是谈的不顺利?赵丰不敢问,站在杨瑾几步外候着。 过了小半日,已临晌午。 杨瑾双目聚光,似才从远久的某地恍然甦醒过来。他摸摸身侧的钓竿,拿起抛给赵丰。赵丰连跨几步堪堪接住。 “饿了,回家。”杨瑾起身拍拍草芥,掉个方向,往杨宅走去。 主僕二人刚踏进杨宅大门,守门的仆伯就传话道:“大少爷,太太吩咐若您回来便往正院去一趟。” “知道了。”杨瑾摆摆手,步子一转,却是往饭厅去。 饭厅内正热闹着。 杨家老太爷与老太太金氏坐在最上座,旁是老爷杨文德与太太陈氏,杨老爷的两个妾站在二人身后伺候,再往下座,是嫡出庶出的几位姑娘。 “泰儿这孩子,怎的还不起?”陈氏往厅门瞧,对老太爷老太太道,“是我太娇惯了,惯出他一身臭脾气,想来奶娘她们哄他不起,我且去瞧瞧。” 金老太太道:“小孩子最是嗜睡,你吵他做什么。菜且热着,咱们谈天等着又何妨。”她虽这么说,还是叫了身边的王妈妈去看,“且去瞧瞧,可别让泰儿饿着了。” 王妈妈应是,她将将走到厅门,便听厅门外一妇人声焦急喊着“小少爷!小少爷!” 一会轻一会重的脚步声哒哒哒靠近,眨眼时间,一个比门槛高不了多少的小人儿就横冲直撞进饭厅来,要不是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后领,这小人儿非得绊过门槛摔个脸朝地不可。 这一幕惊得座上几人都站起身来。 陈氏更是快步上前,抱起杨泰上下左右仔细地看,见他无恙方才松了口气。 杨泰的奶娘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见此情形,均煞白了脸,扑通跪下请罪。 杨泰在母亲怀中蹬踢着腿,五官皱在一起,他还不能说出完整的话,只伸着手抓起桌上的碗筷,朝跪在地上的三人掷。 “丢的好!”杨老爷拍手称快。他摸摸儿子的头,夸赞道,“我的儿子就该是这样的脾气。” “好什么好,”陈氏嗔了杨老爷一眼,“泰儿都被咱们惯坏了。” “小孩子就该脾气大些,拘着那才叫不好。”杨老爷不以为然,又把自己的碗筷塞进杨泰手中,鼓励他掷。 金老太太见陈氏怀中的小杨泰无事,也吁口气。再看跪在地上的三人,眉宇间就厉起来:“三个手脚健全的,连个小儿都照看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幸好泰儿无碍,若他磕碰伤了,我会好好叫你们也尝尝伤在自己身上的滋味!” 三人更是惊恐,连声讨饶。 座上人对三人视而不见,吩咐厨子上菜,和乐融融地吃起饭来。 “这是怎么了?我还不知何时家中用饭还多了项娱乐。” 饭厅和乐融融的气氛有一瞬冻住,眨眼间又恢復如常。金老太太朝厅门外的杨瑾招招手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也不做点正经事,这又是跑到哪里玩去了?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杨瑾站在门槛外,道:“谢过祖母,还是不了,座上怕也没我的位子。” “你怎么与祖母说话的?”杨文德一拍桌子,“一家子吃饭,加一副碗筷的事,怎么就没你位子了?” 杨瑾弯弯唇角,垂眸道:“加一副碗筷的事,又何必扰动大家腾位子,这自不必老爷操心。我来是因着太太有事要见我,担心有什么急事,这才急急赶来。” 杨文德转首看向陈氏,陈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瑾儿的亲事。” 金老太太闻言也点头,道:“是要抓紧了,你这都二十了,再不成亲外人可要说闲话的。给你相了这么多好姑娘,你挑这嫌那,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成亲都是后来磨,将就将就,媳妇娶进来再好好教便是。” 陈氏也附和道:“母亲说的是。瑾儿你用过饭可别急着往外跑,往正院去一趟,此事我得好生与你说说。” 金老太太点头道:“是该好好听你母亲的话。” 杨瑾应了声“是”,又似自语道:“被三人看着吃饭,感觉委实不大好。” 陈氏这才朝跪着的三人赏了一眼,吃惊道:“吴妈妈,你们怎么还跪着?唉,泰儿的脾气我们还不了解?他起床气大得很,你们哄不住也是正常。快些起来。” 吴妈妈三人才如蒙大赦,双腿早已跪麻,又饿的头晕眼花,颤颤巍巍站起来赔了许多不是,方才敢退下。 第21页 杨瑾自然也不愿久待,找了个吃饭的理由便也走了。 自个院中,赵丰已从厨房端了吃食回来。见杨瑾来了,他忙布开碗筷,问道:“少爷,太太可有为难你?” 杨瑾摇摇头道:“早着呢。待会要去正院,她特意避开老太太,怕是那件事暴露了。” 那件事,便是指向冯知春求亲一事。 赵丰苦着脸,挠挠头道:“又拿少爷的亲事说事,唉,要是冯姑娘答应了少爷那该多好,省了很多麻烦事。” “你以为?”杨瑾道,“太太是要我娶一个听她话的,而不是一个可能聪明的。”就算冯知春同意,太太同意,看重名声的老太太也必不会同意。 更何况…… ——“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你说接近我,或许能知道如何离开现状的方法。我不知道你的现状是什么,可歷来,能解救自己的不是只有自己吗?摆脱心魔,看清真相,没有人能代替你。恐怕你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方法,而是能帮上你的人吧?” “你想离开杨家,苦于身边没有称心的帮手。娶我,一来我身份特殊,镇上无人不知杨家重脸面,必定不会同意你娶一个罪民,两方闹起来指不定杨家就会以断绝关系威胁;二来,我应该比其他姑娘要机灵那么一点点,才入了你的眼。就算杨家同意我进门,我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也会尽力说服我帮你。” “就因为这样,我才不会答应你。我冯知春就算一辈子是罪民,未来的夫君也该是能保护住我与弟妹的,否则我要这个男人做什么?看着下饭么?我想要的是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杨大少爷要的是能用之人,我们要的是天地之别,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 “还有,请不要再说入赘之事了。你既都甘愿弃男儿尊严,自己努力搏一搏难道还怕吗?你肯抄书,肯用双手争取,就不要再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践踏自己所努力的事。” 冯知春的拒绝犹在耳边。 杨瑾心里有些苦涩,原来她早已看透一切。她拒绝的这么彻底,扒开他的脸皮把事挑开,是真的没有看正过自己一眼吗? 听说她原在京城有位未婚郎君,他读过许多书,也听别人说过京城的宏伟,是不是他比不过那个人,所以她看不上他? 心里越想越乱,饭菜在口中也食之无味。 杨瑾头一次真正感受到挫败的滋味,从第一次见到冯知春开始,他就有一些下意识的、出乎他意料的行为。 记得小时候,姐儿们都说这样的人,只听他人说自己没遇到是遗憾,可真正遇上了却成了自己的劫难。 她,是他的劫难? 杨瑾心里躁得很,心里有些欢喜,更多的是烦躁和不明所以的苦闷。他又扒拉几口饭,丢下筷子回屋小歇。 或许他无法否认想利用她这件事。 ——“或许,杨家已经察觉到我做的事,他们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那我叫你负责就能解决?罢了,便当这是回报你当年替我招唿那几个烦人精,我们就此扯平,谁也不欠谁,谁也不要再招惹谁。至于杨家,他们想来就来,难道我会怕?” 杨瑾都没发现他的嘴角在上扬。 好吧,他承认不希望再降低她对他的印象。 至少现在,若陈氏要问的是因他而起的那件事,他要尽力护她和她的家人不陷进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囧,今天出去high,临睡才发现存稿箱的时间没有设…… 第13章 拉脸皮 “阿嚏!”冯知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冯知夏提着水桶走进厨房,见冯知春打喷嚏,关切道:“姐,医书上说春夏交替冷暖差异大,这时候最易染风寒,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千万别扛着,不然又……” 自从三年前冯知春因风寒大病一场,擦过生死界,知夏知秋对她的身体状况就很重视。他们本想她别再这么劳累,但冯知春执意要做面食生意,他们只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把手。 “你呀!才看了几页医书就要当大夫了?”冯知春点点知夏的额头,揉揉鼻子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几年亏得日日忙生意,身子骨倒是比以前要好很多,你就别担心了。我不过才打了一两个喷嚏,指不定是有谁在想我呢?” 知夏嘻嘻直笑,道:“谁在想姐姐呢?神佛在上,想姐姐的人可一定要是位能让姐姐幸福的好郎君!” 冯知春伸手去拧她胳膊,笑道:“好呀!好呀!你才多大丁点人就晓得笑话姐姐了!怎么?我们家的小夏天也想要嫁人了?” “哪里有,我明明是为了姐姐在祈祷!”知夏到底是个小姑娘,立即就涨红了脸。 “为什么想我的非得是个郎君?怎的就不能是位女子?谁说女子就不能想女子呢?”冯知春继续逗她道,“可见你心里头想着哪家郎君,才由此及彼这么想我的。” “没有!没有的事!”知夏辩不过冯知春,嘟着嘴跺脚,“姐!” 冯知春见好就收,笑道:“好了不逗你玩了。你瞧我这不是生龙活虎精神得很嘛,现在还担心?要我说,指不定就是知秋在课堂上又跑神了,害怕被我逮住呢!” 第22页 知夏直笑,心里才恍然,原来姐姐是不想让她担心才逗她往旁处想。 要到什么时候呢,自己才可以成为姐姐的力量? 冯家晚膳后。 冯知春把知夏知秋叫到跟前,拍拍桌子,道:“都坐下,姐姐有几件事要说。” 平日冯知春都是和和气气,没有什么姐姐架子的,但也有严肃的时候,比如现在。知夏知秋彼此看了眼,知道姐姐是要说重要的事,便也收了嬉笑的皮样子,乖乖坐好。 冯知春问道:“还记得姐姐曾说,要离开这里搬到县城去吗?” 知夏知秋都点点头,同声答道:“记得。” 冯知春接着道:“所以姐姐明天要去县城一趟,做些搬家前的准备。快则当日回来,慢则要第二日回来……不,应当就是第二日回来。” “搬家前要做这么多准备吗?”知夏问。 “自然,若是这次顺利,之后恐怕还得跑几趟。”冯知春安抚地笑道,“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们,这是第一次你们二人在家过夜,没问题吗?” “放心吧姐!我会保护好知夏的!”知秋用力拍拍胸脯,“别忘了,我可是有剑的!” “好。”冯知春揉揉知秋的发顶,“您的剑虽是木剑,但也易伤人,不到万不得已可千万不能拿出来哦。你们两个是小孩子,知夏又是姑娘家,便是手中有剑,力量悬殊,在别人手上也讨不到好。所以呀,万事不要强出头,忍忍便能过去,一切等姐姐回来再说。” 知秋被姐姐夸赞很是高兴,也没细想她的叮嘱,只是频频点头。 知夏却忧心忡忡,问道:“姐,难道有什么事?” 冯知春垂眸,片刻復又抬起,道:“这几日可能有人上门来闹事。” “谁?”知秋一拍桌子,“谁敢闹事,我叫他尝尝冯家剑的厉害!” “得了!都没见你练过几天剑就好意思自称门派呢。”冯知春一拍他肩膀让他坐好,接着道,“希望只是我想多了,以那些人的性子不一定会做这种被人议论的事。” “姐,你说的那些人,到底是谁呢?”知夏问道。 “杨家人。若他们想的隐蔽些,也可能会叫其他人。” 知夏难以置信道:“凭什么?难道因为姐拒绝了他们的求亲?可是、可是这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们都没往外传,他们怎么还不讲道理……” “很多时候本就是讲的人多的那方才有道理呀。此事其中原因许多,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你们只需知道,若真到那时候千万不要硬碰,等着姐姐回来!他们来闹无非一个原因,在有失颜面的流言四起前先制造流言,抓住这点,便好应对。” 冯知春揉揉二人的小脑袋:“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是冯家的主心骨。要加油哦!” 她虽笑着,心里却发沉。 但愿只是她心重,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希望这两个孩子受到丁点恶意。 惹上杨家等于惹上上安镇最大的一族,即便最后事情澄清,日子也不一定能好过。比起估摸不准的杨家,还是自己更可靠。搬去县城的速度要加快,钱不够没关系,左右不过一张脸皮——还不是自己的脸皮,拉下来便是。 翌日一大早,冯知春便蒸上一屉精心做的面食,用几层布裹好保温,乘上了去县城的牛车。 进了县城,她抱着布包径直往县衙去。 尹良正为了方便办公,并未在县城中另寻地开府,而是举家住进县衙后院——为知县专设的但也小很多的宅——此举也备受百姓赞赏。 冯知春是为了私事,她绕过县衙大门,行至一处偏门。 县衙无论正门偏门,都有兵爷轮流把守。她向兵爷递了名帖,不一会便有一婢子前来引路。因着她是女子,即便有尹良正是她爹的学生这层关系,也不能大咧咧就去找知县本人,再者,正是办公时间,知县不知有多忙。 所以冯知春拜访的是知县夫人。 后院不大,冯知春随婢子绕过抄手迴廊便到了一处院落。冯知春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客堂,却没想竟来了正院。 院子不大,植被丰富,正是好时节,各种花都奼紫嫣红争奇斗艳。 婢子先进屋里禀告,而后从里头撩起帐子请冯知春进内。 进去后又穿过一间屋,便见书架围绕之中,一长一少在书桌前一同作画。年长的约二十出头,正是知县夫人姚氏,年少的只三四岁,应是知县千金了。 冯知春进来时,姚氏正握着女儿抓笔的手在纸上画了几笔,不知画了什么,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你来了。”姚氏朝冯知春笑笑,把女儿抱下椅子,交给奶娘带出去玩。 许是住在人杂的院子里,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见到冯知春还好奇地多瞧了几眼。冯知春本就喜欢小孩,见她水灵的大眼睛实在可爱极了,忍不住勾了勾手指逗了她两下。 “看来你很喜欢孩子。”姚氏笑道,拉着冯知春坐下。 冯知春点头道:“是,孩子还是小点的时候最是好玩,像我家那两个弟弟妹妹的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恼得紧。” 第23页 姚氏掩唇轻笑,道:“你恼,可见你心紧着他们呢。” 冯知春也笑,她把布包递出来,道:“尹知县对我们姐弟三人照顾有加,原该多来拜访,可我这样的身份,到底是不大方便……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见礼,这是我自己做的面食,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姚氏从夫君那听说过冯家的遭遇,加之尹良正对冯家的关照,虽没见过冯知春几面,也知道不少冯家的事情。她对冯知春有同情,又见她果真如说的一样是个不卑不亢的坚强女子,心中又生了不少好感。 “怎会嫌弃,听说你做起面食来我可吃惊,原还一直说要尝尝的,奈何玲丫头又来了,这事便一直搁着。可巧你今日带了来,这回我可是有口福了。” 姚氏让婢子拿着面食去厨房温着,又道:“你说你碍于身份,可今日却来了,可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若我能搭上手的,尽管说便是。” “夫人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我正想着如何开口才好。”冯知春笑得有些愧意,点头道,“是有一事想请夫人帮帮忙。” 姚氏问:“何事?” 冯知春答道:“家弟家妹年纪也大了,镇上的学堂和夫子是顶好的,可读学的孩子最大也不过十岁。” “这确实。”姚氏点点头,“镇上读书的孩子毕竟少。” “正是,所以我想搬到县城来,县城也有女学,他们两个都能入学读书。” “你真是位好长姐。那我能做些什么?” “不敢劳夫人,只是我对县城实在不熟,租房子的租金如何,入学需有哪些条件可有考试,这些一概不知。思来想去,才来打扰夫人。” 只是打听些事,这要求并不过分。 姚氏对冯知春的印象更加的好,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是把物色房子一事揽了过来。冯知春千恩万谢,又与姚氏聊了些家长里短才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如流水。 没存稿了,坚持住日更。 第14章 砸场子 出了县衙,接下一站便是商街。 冯知春此行为两件事:一是试探,试探知县这条大腿抱不抱得稳;二是“砸场子”。 县城不比在上安镇生意都是一家垄断,虽也比不上大城市的百花齐放,但也不是一家独大,各有各的千秋。要想在其中搏出一小片自己的位置,冯知春也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 眼下她手中的银钱,租完一间小屋就剩不下多少,搬一趟家要置办要打点,等着花钱的地方很多,分散精力的事情也很多,实打实开源的方法显然不太适用。 那就只能另闢蹊径了。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生活上要同知县打好关系,生意上也要同县里的大商贾乘上同一艘船! 早在端午节时冯知春借着带知夏知秋逛街,把商街粗粗摸了一遍。 她熟悉面食,自然是从面食寻突破口。中周县的面食花样比上安镇多,价钱上分为几等。有不讲究口感只为充飢的,也有造型精緻当做餐桌小食锦上添花的。 对于冯知春而言,越是开阔的经商环境越有利。她掌握的是后世的面食做法,若环境闭塞,人们只念陈旧鲜少愿意尝试新鲜的事物。她在上安镇缩手缩脚,到了中周县终于能一展身手! 正值晌午,她挑了几家原就看好的铺子,进店选了处角落,点店中卖的最好的面食慢慢品尝,一边看店中的客流动向。 耗费一个下午,终于敲定了一低一高“砸场子”的对象。到傍晚,冯知春回客栈好好琢磨计划,早早歇息下养精蓄锐。 商街尾端有一家小店,挂着一盏红底墨字写有“王”字的灯笼。 铺子的老闆娘是个寡妇,姓王,丰胸细腰,纵是麻布衣裳穿在身,也有一股风流韵味。她利用自身做卖点,开了间“寡妇小食”,卖些汤圆、馄饨、麻饼之类的吃食。 要说到她店中最受捧的当属“疙瘩酸汤”了。 白胖的疙瘩片,搭配上酸汤,再撒薄薄一层胡椒面。初入口时尚觉口杂味重,再两口、再三口下肚,却是欲罢不能,酸爽得很! 王彩花握着汤勺敲了下盛汤桶的桶边,手一松,汤勺便滑进桶中,盪起浅浅汤波。 “你说什么?”她问道。 现在不是饭点,店中只有一位客人,是个面容秀美、娇娇柔柔的姑娘。 她自然是问那姑娘。 这位姑娘进店后要了碗店招牌“疙瘩酸汤”,只吃一口就嘆出一声,再吃一口又嘆一声,连嘆三声,一声比一声沉重。嘆完后把汤勺一丢,碗推开,低低自语道:“难吃的要命。” 店中就她们两人,那声低语自然钻进老闆娘王彩花的耳中。 做生意哪能让所有人满意,王彩花也不是那种“我家招牌就是要人人都喜欢”的人,听人不满意自己的拿手小食,心里头虽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至于摆脸色。 笑脸做生意,她一个人支撑这家店这么久也不是没能耐的。 但当她再仔细看清那位姑娘的面容时,那被压制的怒火便开了闸。“我认得你。”她道,“你昨天还来店里点了好几样小食,样样都是店里最受捧的,细细吃了很久,连疙瘩酸汤都见底了。” 第24页 结果今天来挑衅,这不是别有居心是什么?! 那姑娘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樱红的唇角上扬出漂亮的弧度,道:“老闆娘真是好眼力,好记性!” 王彩花心道:店里就她一人,不眼尖着些漏了那些滑熘不给钱的,可就亏大了。她冷冷一笑,道:“可是姑娘,你两日表现截然相反,有何居心?” 这位挑刺的姑娘,正是冯知春。 冯知春摊摊手,道:“我昨日也没说好吃呀,怎么今日说句难吃就成别有居心了?” 王彩花道:“不好吃也能碗见底,看来姑娘是饿坏了。” 冯知春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可不是嘛,果真是饿时吃什么都觉得香。今日再一尝,也就一般,缺点多得很。” 王彩花见冯知春目光坚定,定是有备而来,她见过不少闹事的人,无不是一言不合拳脚口骂,倒不似她这般目光亮的好像只是想发表下自己的意见。 她心思一动,道:“那姑娘且说说,说的我心服口服,这碗疙瘩酸汤不收钱,店内的小食你随便拿。” 冯知春摇摇手,道:“该给的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少。我瞧老闆娘对自己的手艺颇是自信,想来这些小食都是经你反覆尝试后的成果。可惜了可惜,你却满足于此,止步不前,明明这么明显的问题亦视而不见。” 王彩花拧眉,用汤勺舀了一小勺,垫着碟子尝了口,嗯,还是她自豪的味道。 冯知春见她不甚明白,便指导着:“只吃疙瘩面,细细嚼。” 王彩花应她的话,撇去酸汤,只吃了块疙瘩面,细细地嚼。也没什么问题呀,疙瘩面熟透,很烂。 ……烂? 一个激灵打中王彩花,她眸色亮了亮,真真醍醐灌顶! “老闆娘的酸汤确实好喝,疙瘩面也确实好吃。酸汤味浸入疙瘩面中,疙瘩面也很好的中和了酸汤的重味,这两个少一个都不成不了疙瘩酸汤。可因着店中就只有老闆娘一人,忙时你顾不上碗碗现做,只好提前准备烹好一锅。” “没错。”冯知春说在点上,王彩花点点头认可。 冯知春继续道:“老闆娘应已发觉了吧,面食常泡容易发胀,发胀后的疙瘩面软烂失了筋道,不光粘牙,口感也煳了许多。老闆娘许会想,饭点疙瘩酸汤销得快,面在泡胀前就卖光了。确是如此,可你尝过刚入锅、一炷香、入锅一刻钟、半个时辰的疙瘩面有何区别吗?是不是有的时候,你只稍稍早做了准备,生意却反而不是很好?” 王彩花细细回忆,这样的时候,确实是有的。 冯知春走近过来,在旁的水盆里净过手,又拿布擦干,抓起王彩花备用的面团在手上颠了颠又捏了捏,道:“你揉面的力道还不够,面没有揉实影响口感。而且,像你这样把面揉长条再揪疙瘩入汤,速度太慢了。看天吃饭,日进帐总不见涨,不觉得奇怪吗?” 王彩花越听到后面越是心惊,不过来过自己店里两次,连自己苦恼许久的问题都摸了准,她张张口,半响才道:“你到底是谁?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知春笑道:“我只是一个想同你交朋友的路人罢了。我这有个精进手艺的方法,不知你想不想学?” 自然是想的,王彩花心道,不管行不行,至少也该先看看。 然她是商人,无利不起早的道理比谁都清楚。她仍旧抱着一丝警惕,问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身边惹人烦的苍蝇不少,却没哪个女子是想同我交朋友的。我自问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图的,姑娘,你有什么原因就明说吧。”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介绍男人这样的事就不要提了。” 冯知春“噗嗤”一笑,道:“老闆娘,我才多大,上无兄长,哪轮得着我给你介绍?” 王彩花轻轻“啊”一声,脸有些羞红,“只是习惯了就……”谁让旁的那些三姑六婆老爱给她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好像她不再嫁是多大的不对! 冯知春瞧她想远了,忙又转回话题,道:“我交老闆娘这个朋友自然是有所图的,人嘛,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果然!王彩花赶忙竖起了耳朵。 只听冯知春接着道:“我近期打算搬到中周县来,可上无父母姊兄,下有妹妹弟弟,一个人委实不懂太多事,便想着给自己寻位久住县城的姐姐做朋友,遇事时也能有人在旁出出主意。” “你是要住我家附近?” “还未定下。” “要找人帮助,自然是打点好邻里的关系最快,我一个寡妇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上你?” “话不能这么说。”冯知春摇摇手指,“听闻老闆娘一人支撑这家店数年,便是位有能力的。身旁又有或倾慕或怀恶意的男子缠绕,却能不偏失半分,便是位对自己有分寸的。听我扰事却并不急着吵架,便是位有忍性的。这样的人,如何不值得交朋友?” 王彩花无奈地笑嘆一声,道:“你这嘴,可真是会说话。这么一说,我要是不答应交你这个朋友倒是我的不对了。” 冯知春爽朗笑开,轻轻合掌道:“那真是太好了,那我叫你声姐姐可好?姐姐叫我春儿便好。” 第25页 “好,好。”王彩花点头应道。 “姐姐,现在你可愿听我说精进手艺的法子?” “自然是愿意的。” “那好,就劳烦姐姐取些面粉来,再烧上一锅滚水。” 冯知春边说着,边翻折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臂。 王彩花看着她细嫩的胳膊,心道,这样一双手分明是不沾阳春水,真的能做出好吃的面食来吗? 这么想着,她更是好奇了。 第15章 真砸场开始 原料:面粉、鸡蛋、粗盐巴。 其他准备:一锅烧开的滚水、和面的盆、盛凉水的碗和汤勺、筷子一副。 冯知春再次把手洗净擦干,折好衣袖、系上围裙。 做示范前,她先解释道:“疙瘩面有许多种做法,不同的做法有不同的口感。又因和面的软硬度,相互组合,千变万化。姐姐的做法算是扯面中的一种,而我现在要做的,是另一种做法,叫软面疙瘩。姐姐可看清楚了。” 她说罢,双手开始动起来。 将面粉倒入盆中,敲入一枚鸡蛋。 而后把粗粒盐巴用空隙较大的屉笼布包住,拿擀面杖在布上用力来回地滚碾,直到觉不出有较大的颗粒感。 把屉笼布抓成只口袋状,在盆上方轻轻抖动,碾细的盐巴随着抖动从空隙中撒下。如是撒上少许,便可开始和面了。 即是软绵疙瘩,就重在一个“软”上。 要做出软的口感,又讲究在加入的水量上,面断不能活扎实。 冯知春让王彩花在旁拿着水碗一点点往盆中倒,她没喊停就不能停,自己则拿着筷子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动。 面粉先是抱粉成球,呈颗粒状,随着水加的越来越多,渐渐变成了稠稠的面煳。 冯知春喊了停,手上却没停,一直不停地慢慢搅动着面煳。随着她的搅动,结团的面球渐渐不见,面煳的表面渐渐变的光滑平静如铜镜面。 一旁,木柴炉上架着一口锅。锅中水已烧得滚开,水中心“噗噜噗噜”吐着翻涌的泡泡。 冯知春挥挥手,将扰乱视线的蒸汽拨开些,而后拿着汤勺舀了一小勺面煳,在滚烫的水中轻轻晃动两下,受着水的浮力,一片疙瘩面片就脱离汤勺在锅中随着水打旋。 她下面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一盆面煳就全下进了水中,疙瘩面在水面浮了个满满当当。 她把疙瘩面捞起,倒入酸汤滷中,另取一双干净筷子,一併端到王彩花面前,“来,尝尝吧。” 王彩花瞧着面前这碗疙瘩酸汤,冯知春如何做的,她一眼不漏全看见了。虽说疙瘩面的样子与自己做的很不一样,但方才冯知春不还说面熟烂不好吃,这下怎么又加这么多水,做什么“软面疙瘩”? 既然都是软乎乎的,吃起来可不就是熟烂的吗? 怀着疑问,王彩花舀起一勺疙瘩面放入嘴中。刚一入口,她就是一顿,而后眨了眨眼,细细嚼了数下,才又舀了勺酸汤就着一同吞下肚去。 “奇了怪了,”王彩花意犹未尽地抿抿唇,“这疙瘩面怎的这么滑口?不光是滑,还很软嫩,却不烂,也说不上十分筋道,但带着一点点弹劲。”说着,她又舀了勺吃,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说法。 冯知春问:“与你做的相比,又如何?” 王彩花在心中比较着,道:“我做的疙瘩面筋道是够,但揪出的疙瘩面厚,想味道入面里就要多滚几道,在酸汤里浸着。不像你的,只是捞出来在酸汤里泡了一小会,就已能尝出些味道来。” “若是直接在煮开的酸汤里烫熟疙瘩面,味道会更加融入。”冯知春道,“可是酸汤越煮味道越重,这我把握不住,只得交由姐姐来了。” 王彩花点点头,问道:“你方才还说,面太烂就失了筋道,不光粘牙,口感也煳了许多。可你做的时候,却加了这么多水,这样的疙瘩面更禁不住泡了。” “所以,我这样的做法是要现做的。这很简单,你只需事先调好面煳,有客人点了疙瘩酸汤,便现开锅烫出一碗,你也见了,我方才从下面到出锅才用了多长时间,只要手熟了就很快。这样做,一来保证口感的新鲜度,二来,比你揪面要快多了。” 说话间,王彩花已不知不觉把一碗疙瘩酸汤吃到见底。 她感嘆道:“真是山外山,人外人!我只道面片讲究个筋道,却原来,还能有这样的做法,能有这样的口感!” 冯知春笑道:“和面的时候加入鸡蛋能让面更加彭松,面煳气孔较多,所以更易入味。” 王彩花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冯知春接着道:“我虽不好说这种做法更好销,但姐姐大可试试。提升日进帐的做法无非提高价格、增加客流两种,姐姐的店本就是沖百姓开的,提高价格自是不现实,就要多费心在增加客流上啦。” “是了,这样微弹软嫩的疙瘩面,小儿、老人都能吃,也不用费力嚼。若是能把这种疙瘩面推广开,也能多一些这样的客人。” “正是。也有人讲究原先那种筋道的口感,姐姐大可做两种准备,再招上一两个勤快的小丫头帮着端茶送餐,也好专精于烹煮上。” 第26页 王彩花又是感嘆一声,拍着额头道,“亏我做了好多年生意,却还没你这个小姑娘看的明白,倒劳烦你来指点我了。” 冯知春轻轻一笑:“姐姐自有姐姐的长处,不必如此说。这做法便当是与姐姐交朋友的见面礼,还望姐姐不要止步于此,多多研习。” “这叫我……这叫我如何回报?”王彩花直是摇头,心中感激,厨艺是门手艺,许多经验都是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中尝试摸索出来的。有大本事的厨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厨房,避免烹饪时被帮厨偷学了手艺去。 春儿(冯知春)的疙瘩面做法虽然简单,但她没有想到就是没有这手艺。春儿就这样直接把做法告诉了她,还当面示范,细细讲解。这个礼太大,她既感激又觉得受不起。 冯知春闻言,眨眨眼道:“如何回报不得,现在回报于我便好。我想借姐姐的厨房一用。” 因着王彩花住在店铺后院,除开前头店中那个烹煮小食的简单台子,后院还有间小厨房,用以炒菜烧水等,做些需要烧灶火的活计。 当冯知春借了厨房和食材捣鼓忙活大半天后,端了一个盛着软塌塌的百褶汤包的小碟出来给她,并教她用空心的麦子杆先吸后吃时,王彩花对冯知春“山外山,人外人”的惊讶心思已变成了震惊,后又转变成了佩服。 真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妙人儿。 冯知春又问王彩花借了食盒,将其他汤包放进食盒中。 王彩花问:“你这是要带去哪?”不是说她在县城中没有认识的人吗? 冯知春答道:“我去砸场子。” “砸场子?”王彩花愣了愣,这三个字从这个年轻的姑娘口中正经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搭,不由有些好笑,“是去砸谁家的场子?” “百福楼。”冯知春轻描淡写道。 “百、百福楼?”王彩花觉得自己的小心脏真是不够用,一天内竟被比自己年少这么多的小姑娘给惊的一愣又一愣。 百福楼是中周县最大的酒楼,开在商街最为繁华的中轴线上,它的老闆亦是中周县排前的大商贾之一,平常鲜少露面,听说生意已经开到中周县之外。 “你可知百福楼的老闆是……”王彩花想劝,却被冯知春摆摆手打断。“姐姐,我不管它的老闆是谁,我只知道,它家的汤包难吃得很,居然还敢称作一绝!我是大大的不服!” 王彩花看她这副雄赳赳气昂昂要主持世间公道的模样就是一滴汗滴下。 嘿,一绝就一绝吧,天底下随便叫一绝、之最的东西还少吗?委实不过一个招人眼球的说辞罢了,这么较真做什么呢…… “你就这么去?” “对,就这么去。” “你就不怕……”百福楼养了几个打手,专治想吃白食、胡搅蛮缠之人。虽然肯定不至于对一个俏丽的小姑娘下手,但她一个没砸好,被“请”出去也不无可能。 可真瞧不出来,这小姑娘看着温温和和,竟是这般好闹的性子。还没搬到中周县呢,就要闹出这样的事来。 ……不对,她不是已经在闹了,就在刚刚,对着自己,用一种如她外表一般温温和和的闹法…… 王彩花一噎,不知怎的却是放下心来。 她也不再劝了,只道:“百福楼养了几个打手,不过都是专对鼠辈之流,不会对你个姑娘家动手的。但你记住,见好就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来找我,我去给你讨回说法去!” 几句话,大有护犊子的意思。 冯知春让王彩花心服口服,自然,她也觉得冯知春有砸场子的能耐,既然答应当人家姐姐,就该当做自家人护着。 冯知春感谢地道声谢,便提着食盒往百福楼去了。 进了百福楼,她挑了个显眼的位子坐下,叫小儿上了一例“一绝汤包”。不多时,热气腾腾的一小屉汤包便端上了桌。 冯知春深吸口气,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她有自信,自己手中的汤包定能勾起百福楼老闆的兴趣。勾起百福楼老闆的兴趣,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夹起一个汤包咬了一口,又放回一併送上来的小碟中。“小二。”她朝离得最近的小二勾了勾手指头。 小二见是位漂亮姑娘,格外殷勤,立马颠颠就快步过来,眯着眼哈着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冯知春弯起好看的笑容,轻轻道:“把你家老闆叫来。” 作者有话要说: 软面疙瘩做法来自百度。我家妈妈的做法跟这个也比较接近。 各位亲,本文架空,我是个歷史渣。一切为剧情,跪求不考据!感谢~ 第16章 一绝汤包 小二愣了愣,眼珠上下翻将冯知春扫了遍,露出瞭然的神情,笑道:“姑娘,可惜了,少爷他云游去了,并不在店里。” 冯知春心道,这小二的话怎么透着古怪?可细细想来,又觉不出有哪里不对劲的。她又道:“你家老闆好闲情,掌柜总不会不在吧?” 小二又是一愣,再看冯知春的眼神变得更是耐人寻味,回道:“姑娘,小的可没诓你,少爷他可真的不在,您就是找掌柜的也是不知道的哇!” 第27页 冯知春终于觉出哪不对劲了,她一挑眉毛,说道:“我要找老闆,你说你家少爷不在。不在便不在吧。现在我要找掌柜,你又说少爷不在。我找谁,与你家少爷何干?” 小二也觉出不对劲来,他愣愣问:“难道姑娘不是来找少爷的?” “你家少爷是个宝贝吗?但凡进店的人都要找他一找?” “这倒不是……小的、小的还以为姑娘是……” “是什么?” “没、没什么……”小二神色尴尬地摆摆手,干笑道,“姑娘找掌柜所为何事?小的通报时也好有个事由。” “所为何事?”冯知春用筷子戳戳汤包,“这样的汤包都称得上一绝,怕是天下的包子都能封个之最了吧。” 小二可算明白了,面前这个姑娘是来找茬的。 他立即换上职业的标准笑容,道:“姑娘,菜名不过是取来讨个喜庆的,何必这般当真,您要不满意,我去央掌柜的给您这桌免钱。” 冯知春勐地一拍桌面,秀眉倒竖,气道:“磨磨唧唧,磨磨唧唧!我好好叫你去请了掌柜来,你去请便是,怎这么多话问?取名讨个喜庆,那怎么不取个‘喜庆汤包’,不取个‘百福汤包’,偏偏要叫‘一绝汤包’?既要用这么顶贊的名字,好歹东西也得配上不是,不然不是穿草鞋戴官帽——出来搞笑的吗?” 小二额间发汗,心道这位姑娘看着是温和的面相,怎的说起话这般伶俐。他又不是厨子,也没吃过全天下的包子,哪里知道百福楼的汤包是不是真的一绝。再说,也从来没有客人质疑过这个。 周遭已有些食客被冯知春的话吸引,纷纷往这边瞧过来。 小二怕耽误店中生意,忙提步一熘烟去请掌柜的。 听闻有人来闹事,还是位姑娘,百福楼的掌柜朱信心里虽不大在意,也还是立即就同小二移步过来。当第一眼看见冯知春摆在桌上的食盒,他微一皱眉,对方八成是有备而来。 朱信朝冯知春微微一拱手,道:“姑娘,某是百福楼掌柜朱信。听店中伙计说姑娘对百福楼的‘一绝汤包’有些高见,大堂嘈杂,姑娘若是方便,还请随某移步阁中慢慢相谈。” 冯知春摇摇头,道:“我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同你去到角落?我瞧大堂正好,人多热闹。” 以朱信的年纪,都能当冯知春的父叔一辈。 但冯知春面容姣好,却叫旁人猜忌,真到私地是不是真的会发生些什么。 朱信并不恼,仍是笑着,道:“是,是。是某考虑不周了,那便依姑娘的。姑娘说百福楼的‘一绝汤包’是穿草鞋戴官帽,但‘一绝汤包’自挂牌售卖以来,还未听过一位客人说不好的,正是有这样如潮的好评,才让‘一绝汤包’闻名县镇,还有客人专门来只为尝上一尝。口碑众人砌,也不是姑娘一人说不好就会倒的。” 言下之意,你想逆流而上,那是白费力气。 冯知春并不受影响,道:“看来百福楼的掌柜也不过尔尔,站在中周县第一酒楼的位置上,眼界却只有脚前三分宽。怎么,就许别人说好,却不许我说不好?” 朱信又道:“某能拍胸脯说,百福楼的点心厨子是中周县最好的点心厨子,这汤包做法乃是他从师父学承又经过多次尝试改良而成,姑娘可轻蔑某,某却不能让姑娘轻蔑了百福楼认可的厨子!” 冯知春抚掌三声,笑道:“好,好,好!可掌柜,有气势是好,护犊子也无妨,却不能说瞎话。山外有山人外人,谁能说彼时最好就是此刻第一的?您可比我大,做人要谦虚这样的警言不必我一个小辈来教你吧?” 朱信正欲接话,却听十步开外一个怒气沖沖的声音炸起:“是哪个小丫头班门弄斧来闹事的?” 话音刚落,一个厨子打扮的汉子走上前来,双目狠狠盯着冯知春,道:“小丫头,什么叫谦虚?你这样的就很不谦虚!教人做人之前先自己照照镜子学学好吧!” 朱信看了汉子一眼,无奈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怎的就不能出来?”汉子道,“若我不出来,我师父不知要被这个小丫头诬成什么样子!” 冯知春将汉子打量一番,却道:“这位想必就是中周县最好的点心厨子?” “不错,正是我!”汉子自豪道。 “好呀,我还担心你不出来呢。”冯知春一拍掌,道,“他们或许不懂,可我说的,你必定是懂得。” “我自然懂,懂你这个小丫头在这满口说浑话!”汉子怒道,“你说我做的汤包名不其实,那你说说,我这汤包如何不行?若是让我心服口服,我不再做这汤包!” 冯知春摇摇头,道:“倒不至于这么严重,你做的汤包也不是顶差的。” 啥? 汉子本憋着口气,他方才听冯知春半句不提汤包哦哪里不行,就猜她必定只是无理取闹,就等着冯知春说出看法后好生奚落一番,叫她看看什么叫与专业的差距。 此时却听冯知春反转话头,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朱信接道:“姑娘这话与先前意思可不搭。” 第28页 “如何不搭?”冯知春奇怪道,“我是说他手艺不是顶差,但也没说是顶好呀。” 二人均是一噎。 汉子不服气道:“别避重就轻,你既说不好,就好好说怎么个不好。” 冯知春笑笑,拿起筷子在一个未动的包子上戳开一个口子,面皮一破,便有肉香浓郁的汤汁从裂口溢出来,瞬间染黄了白白的面皮。 她夹起这个包子,裂口朝下倒起来,汤汁顺流出来,用小碟接着。不一会,汤包中的汤汁流尽,只慢悠悠一滴一滴往下坠。再看小碟,已接满一半。 汉子面上颇是自豪,这就是他对他师父所教的做法改良后的汤包,馅料中加入肥肉和猪皮冻,蒸时两者遇热化开,而馅料不变。这样做出的汤包汤汁浓郁,咬一口,唇齿溢满肉香。久久不散。 冯知春自也看出汉子自豪的神情,心嘆,按理说他的手艺是不差,可惜遇上了她这么个后世穿来的。他学承师父,她又何尝不是?而她的所学集上中华几千年的沉淀,虽有些不公平,但学手艺最忌自满,杀杀他的傲气也好。 她慢慢道:“这样的汤包汤汁浓郁,咬一口,更是唇齿留肉香。只可惜,馅料调的不好。” 汉子皱眉,问:“怎么不好?” 包子的馅料可谓是灵魂所在,面皮再如何变化,也不过辅助馅料增色罢了。 冯知春瞧他一眼,眼神中满满是“这还要我说,你自己吃一个不就明白了”的意思。她微微蹙眉,停了半响,还是解释道:“馅料太注重肉感,汤汁又太过浓稠,面皮松软却厚。汤包从蒸到被端上桌被食用的过程中,内里的面皮便在慢慢吸化开的汤汁。” 汉子不以为意,道:“我就是要这样的效果。正是因为面皮吸收了汤汁,当第一口咬开时,肉香才能纯香扑鼻。” 冯知春点点头:“不错。可这样的包子,太腻!肉味抑制胃口,吃一个觉得香,吃两个感觉减弱,吃第三个就要停筷了。吃过的食客在之后的一阵时间内,不一定还会因着怀念味道再点一例。” 腻? 汉子愣住,厨子尝味道,很少会尝完整道菜,大多都是尝上两三口,甚至有时蘸蘸汤汁就知道好坏。是以,他从没发现,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面食可以做主食,可以做小食,也可以做一道独立的菜。这不过是看烹饪的人希望怎样了。”冯知春观察着汉子的神色变化,道,“我却觉得,你并不满足于面点小食吶!” 汉子一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冯知春放了一例汤包的钱在桌上,抚抚衣袖站起身来,朝朱信和汉子道:“我只是觉得这汤包名不其实,莫说是天下一绝,便是中周县一绝也达不上。” “请问姑娘,你在何处还尝过比百福楼更美味的汤包?”朱信一拱手问,心道,等问出来就去寻来尝尝,若真比得过现在的“一绝汤包”,定要挖出做法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冯知春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三个小碟,每一个碟中都盛着软塌塌的百褶汤包。她又在碟子旁放下三根麦子杆,道:“你们尝一尝吧,若觉得我这比百福楼的好,就把这一绝改名了。” 说罢,她也不管众人何种神色,转身扬长而去。 朱信拧眉盯着桌上三碟造型奇怪的汤包,指挥着几个伙计,“把这三碟温起来。你跟上她,看她去了哪里,是什么人。你快些去请老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汤汁腻的那个,没错,我就是说的我以前上班经常吃的老台门灌汤包!因为豆浆好喝,但是包子真的挺腻,像我这样早饭要吃很多的,吃一个就吃不下去了。 包子的馅料可谓是灵魂所在,面皮再如何变化,也不过辅助馅料增色罢了。 ↑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很喜欢吃包子,反正,包子馅不好吃的包子不叫包子。 一大早起来,发现一堆错字_(:3ゝ∠)_ 第17章 加上一笔 朱信遣的伙计被宅子管事领进来时,百福楼的老闆马邡马老爷正悠哉的在院中听戏子唱着他最爱听的一折戏。 管事知道马老爷的脾气,听戏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但路上听伙计把百福楼的事简要说了,负责的管事心想,这事非同小可,还是快快让老爷知道才是。 其实不止听戏时候,马老爷时时刻刻都不喜欢别人扰他给他找麻烦。可他人性子如此,若是当时不让他知道,事后他操起心来,又要发一通火气。 管事轻步走过去,在马老爷耳边低声耳语片刻。马老爷眉头一挑,旋首看了眼在旁候着的伙计,朝戏子摆摆手让他停下。 “不过一个闹事的,还是个小姑娘,朱信连这样的事都要我出马摆平吗?”马老爷不满道。 “朱掌柜自是不会因这种小事扰您的,只是那闹事的姑娘留了古怪的汤包,朱掌柜想着请您去尝尝。”管事解释道,朝伙计递了个眼色,“你给老爷说说你知道的。” 来请马老爷的伙计正是当时接待冯知春的那位,他麻熘地走上前行了一礼,从冯知春勾手指叫他开始,捡着重点细细把事说了一遍。 马老爷笑了:“这小姑娘倒是有趣,骂得好!” 第29页 有人砸自家场子,不怒反夸,这……伙计偷瞄眼管事,发现他神色如常,显是习以为常,只好把疑惑吞下去,低头不说话。 “你说那小姑娘留下三个汤包便走了?” “是,那三个汤包模样看着古怪,盛在小碟子里,包肚中好像全是汤水,软塌塌的。” 马老爷摸了摸下巴,一边眉毛皱起,道:“臭小子!早把百福楼交给他管,还要老子操心!成天云游云游,不知道又跑到什么荒山野林的旮旯去了!” 他双手一撑,站起身来,掌柜忙跨上一步虚扶着他。 “走吧,且去瞧瞧这小姑娘的‘一绝’是不是名副其实。”马老爷虽看上去烦躁不耐,一双眼睛却透着精光,显是被勾起了兴趣。 朱信早等在店门前,见马家的马车驶来,忙吩咐几个伙计准备着,又支一人去厨房通声信。 马老爷从马车上下来,朱信迎上去正要请安,便见马老爷一个摆手,问道:“那小姑娘留的汤包在哪?” “在厨房温着。”朱信答道。 “那人都堆着这做什么?”马老爷不耐道,“散开散开,也不嫌热得慌。”说完,自个先抬脚往厨房去了。 厨房早被临时打扫了一通,马老爷满意地点点头,问站成一排的厨子中的一位:“东西呢?” 被问话的正是百福楼的面点厨子——田宽。 “回老爷,在这。”田宽忙打开锅上一个屉笼盖,从白烟缭绕之中小心翼翼端出三个白色小碟。 马老爷看着小碟中汤包,果然如伙计说的软塌塌的。包子包的不错,百褶纹十分整齐,如同盛开的一朵菊花。面皮很薄,随着田宽的动作,包肚也微微晃动,想来里面真的全是汤汁。 田宽把碟子放到桌上,而后看看马老爷,又看看朱信。 马老爷拿筷子轻轻戳了戳汤包,又提起一个,微微晃了晃,道: “这要怎么吃?” 他没说问的谁,还未等朱信答话,田宽先抢着话道:“是啊老爷,我们几个想了半天也不知是怎么个吃法。瞧汤包肚里都是汤汁,一戳,不就都漏出来了,这到底是吃包子还是喝汤?” 马老爷看了他一眼,又旋首问朱信:“那小姑娘走前没一併留下什么?” 朱信答道:“留了。”说罢,把冯知春留的三根麦子杆递出来。 “麦子杆?”马老爷拿起一根在手中转了转,嘿嘿一笑,“这小姑娘果然有趣得很。” 他先那麦子杆戳了戳汤包,觉得不妥当,又拿了把剪子把麦子杆一头斜着剪掉一截,如此被修建过的一头就变成了锐利的尖角。他端起碟子,以尖角对着面皮,小心地戳进去,嘴对着另一端,吸了一口。 才浅浅吸了一口,马老爷立即就捂着嘴,挥着手打发人去倒凉水。 朱信等人看马老爷的吃法实在新奇,眼巴巴地望着马老爷,等他发表评论。 马老爷喝了口凉水,瞪了一眼,“看什么?你,你!”他点了点朱信和田宽,“想知道味道不会去尝一尝?真是!在个小姑娘面前把百福楼的脸丢尽了!” 朱信和田宽也依葫芦画瓢,把麦子杆一头斜剪一刀,刺进汤包中吸了一口。吸完竟也跟马老爷一样捂着嘴倒了杯凉水咕噜咕噜喝下。 其他人面面相觑,几个厨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好奇得很,也不顾是不是得了老闆和掌柜的准,也不顾脏了,争先恐后地也跟着吸了几口,吸完无不是同一模样。 “这馅……不,这汤好烫!” “可不是么!明明拿出来好一会了,我瞧面皮这么薄还以为里头也该冷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厨子就好研究菜,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他们挑开一个包子的面皮,里头的汤汁一下就泄出来。 “原来如此,这汤中有油。” “是了!方才蒸的透熟,油层盖着,虽然外面的面皮凉了,里头却还存着热度。” “咦?这汤都流完了,怎的里头没馅?” “怎么没馅,你没看汤里还有肉末丁么。” “那也忒少了些吧……” 田宽恼火地看着这几人把原属于自己的那份汤包也扒了个干净。这几个傢伙!不敢动掌柜的更不敢动老爷的,就统统拿他的那份下手!可恶,可恶! 眼见连包子皮都要被扒没了,田宽赶忙一把争抢过来,把碟子护在怀里,“行了行了,我还没好好看呢!” 有厨子嘿嘿一笑:“有啥关系,咱几个都替你好好看过了。” 田宽心里咆哮道,怎么没关系!你们又不爱研究面食点心,包的包子那叫一个丑!什么好好看过了,分明是好好吃过、不,喝过了! 朱信不解道:“她是怎么把汤灌进去的?” 依田宽“一绝汤包”的做法,要想包子中有汤汁,就要放能遇热而化的食材,比如肥肉块、猪皮冻。这样的做法正如那小姑娘所说,口感会腻。但是眼前这个汤包,汤汁鲜而却不腻,就像在喝一碗煨好的汤。 “‘灌’字用的好!”马老爷笑道,“这汤包真真是名副其实的灌汤包!” 第30页 朱信满怀期待,问道:“老爷知道这汤是如何灌进去的?” 马老爷摇摇头:“我又不做包子,他(田宽)都一脸傻样,我更如何知道?” 田宽窘了脸,前头他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中周县最好的点心厨子,现在却连一个小姑娘的包子是如何做成的都摸不着头脑。这实在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那小姑娘是什么来头?”马老爷吧扎下嘴,回味汤汁的鲜美,摸着下巴问道。 “我遣人去跟了。”朱信让那跟在冯知春身后出去的伙计出来说。伙计答道:“那位姑娘出了百福楼往商街里头走,进了王寡妇的店里。她进去后与王寡妇说说笑笑,一直没出来。小的瞧时间过了挺久,便没再等下去,先行回来禀报了。” 朱信补充道:“以前未见王彩花有与这个小姑娘有过联繫。” 王彩花的店铺虽不大,却因着风韵和桃花成为商街的有名人物,是以即便朱信等人不是专门关注,也多少知道一些。正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 “要不要,仆去把王彩花请来问问?”朱信问。 “不用。”马老爷摇摇头,道,“这小姑娘过来砸场子未必是不服‘一绝汤包’的名字,左右不过寻个由头。你且安排人打听打听县中有这样个人没有,再去盯着王彩花的店。那个小姑娘露这么一手,还会回来的。” “那……那我的汤包……”田宽踌躇半天,还是开口插了句话。 毕竟他也是当众开口,若是他的汤包不如那小姑娘的,他就再不做这“一绝汤包”了。 马老爷听过事情始末,自是知道他问什么,笑骂道:“傻蛋!你不做汤包,我这百福楼还开不开了?不过你的汤包确实不如,中周县第一的海口再不能往外夸了。”他想了想,“把‘一绝汤包’的牌子取来。” 伙计取了来,一併带上马老爷还要求的笔墨。 马老爷提笔在“一”的下面又横了一笔,“虽然不能称为中周县第一,但第二还是够的。” 自此,百福楼的“一绝汤包”就变成了“二绝汤包”。 这事冯知春日后知道,只道马老爷精明。 不过这都是后话。 此时乘坐着回上安镇的牛车的冯知春并不知情,完成了自己定下的任务,此时的她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快点回家见见家中的两个小傢伙。 作者有话要说: 6/16晚,捉了下虫。 第18章 闹不清楚 晚霞漫天时冯知春回到家,知夏知秋给予熊抱欢迎回家礼,小傢伙道这两日太平并没发生什么。冯知春晃了晃自己在县城买的一小包烤鸡肉,三姐弟小别甚欢喜,似有说不完的话。 翌日,冯知春做了点别致的面食,用油纸分成几份打个小包,提着去串各位邻里的家门,感谢他们这两天对知夏知秋的照顾。 等送到最后一份,冯知春正客套完打算回家时,却听一声暴喝:“你给我死了心!”话音未断,又听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也怒气沖沖道:“我不!凭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连做做梦发发痴都不可以?她不就比我年长一些,要是我与她同岁说不定就……” 清脆的巴掌声打灭哭腔声的后话。 “娘……你、你打我?你因为个旁人打我!” 哭腔声透着难以置信,顿了一息,嚎啕大哭起来。 冯知春往声源的那户人家看,正是李媒婆家,方才争吵的正是李媒婆和李元元,听话中意思,似乎与哪家郎君、哪家姑娘有关。 李元元心里倾慕谁,怕是半个上安镇都知道,除了杨瑾还能是谁? 欲与冯知春道别的大姐听着李媒婆家的争吵,直是摇头:“又来了,三天两头还没个消停了?” “怎么了?”冯知春问。 “你不知道?”大姐睁大眼睛看她,“是了,你这两天去县里学手艺了。” 以邻里八卦的性子,知道冯知春不在定要问东问西,所以冯家对外一致口径:冯知春是到县城里学手艺去了。 “杨大少爷定亲了!定的姑娘是临镇一位小商之女,姿色平平,嘴巴很甜,把杨老太太和太太哄得乐呵呵的。这不,元元心里头不爽快,便在家闹脾气。” 冯知春吃了一惊,才一段时日不见,杨瑾竟定亲了? 大姐找到了传播八卦的对象,精神头顿时来了,将自己知道的又添油加醋一番说与冯知春听。 这门亲事还是李媒婆去说的,李元元近水楼台早早就得到消息,心中好奇便约上几个小姐妹偷偷去了临镇,可瞧那姑娘要相貌没相貌,要家底没家底,脾气还乖戾嚣张,也不知杨家看中她哪点。 成为杨瑾妻子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子,李元元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她差,她既然都可以,凭什么自己不可以?一思二想,又是伤心又是不甘,是越想越恼妒,便将怒气发泄在家中,与李媒婆吵了起来。 这厢正八卦间,李媒婆家又叮叮噹噹一阵乱响,李大和的声音掺在里头:“元元,元元!你别,你别!”几声之间,李大和与李元元已拉扯到家门口。 只见李元元肩上挽着个布包,红着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李大和焦急拦着她,嘴巴里劝着,不让她真的夺门而去。 第31页 与冯知春说话的大姐也打开院门,身子往外探,生怕漏了一丁点没看着。 李元元呜呜哭道:“让开!你给我让开!” “我不让!你一个人能到哪里去,万一碰上歹人可怎办?”李大和死死拦着,央着李媒婆,“娘,你也劝劝妹妹……” 李媒婆气唿唿的声音从院里传出来:“她要走就让她走!我生她养她难道是叫她来活活气死我的?没良心的小崽子,成天想不害臊的事,脸都给你丢尽了!” 李元元眼泪又涌出来,愤愤说:“好,好!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好了!” 李大和还是死死拦着,他人高马大,李元元小个子根本越不过去,她心烦意乱的到处找空隙,目光触到某处忽的一亮,手跟着一指,道:“冯姐姐!” 李大和心一跳,条件反射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这一眼顿了动作,李元元赶忙趁机弯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等李大和反应过来反手一捞,李元元早跑开几步,拉开了距离。 冯知春原在围观,见李元元往她这边看来,心中哎哟道声不妙,便想往后撤。 果然李元元双眼发亮朝她一指,李大和跟着转头,李元元就破开他的阻拦一步跨两步的朝她跑过来,还生怕她瞧不见似的连声喊着她。 李元元牛皮糖似的双手缠上她的胳膊,沖想上前捉她的李大和叫嚷道:“我要跟冯姐姐回家去,你别跟过来,不然我说尽你的坏话!” 李大和脚步应声顿了顿,一脸无可奈何又不好意思,道:“你别瞎闹了,这是咱们家的事,咋还缠上冯姑娘了?你这样,不是让人家为难么……” 冯知春头一回听李大和说了句公道话,低头看缠住她胳膊的李元元,拜託,她真的很为难。 李元元只顾着发气,嚷道:“我与冯姐姐关系好着呢,她怎会为难?冯姐姐咱们快走,我不想在看到他们,也不想再呆在这鬼地方!”她说罢,硬拖着冯知春离开。 不得不说,李元元虽比冯知春小几岁,但平素干多了农活,手劲是大得很,冯知春想挣都挣不开。就这么被李元元拖着走出很远,冯知春感觉她用的力道减弱,试探问道:“元妹妹,你当真要去我家?那可不是这个方向。” 李元元见已离自己家很远,遂松开冯知春的胳膊,道:“我才不去。” 冯知春心喜道,正巧,她也不想她去。可李元元是跟着自己离开家的,丢开她又不好,万一她有个好歹,那可说不清楚。她瞧不远处有个能遮阳的小茶棚,问道:“那好,我与你去茶棚那里坐着说说话可好?” 李元元沉默了半响,抬头神色古怪地问:“你怎的不伤心,不难过?” 冯知春奇怪道:“我做什么要伤心,要难过?” “因为你与杨大少爷本可以……”李元元顿住,眼底又泛起泪光。 李元元仰慕杨瑾,自觉配不上他,从不敢痴心妄想。以前她怀疑冯知春与杨瑾有可能,冯知春人美性子又好,二人十分般配,除了身份之外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也只能吃吃干妒。谁知,现实却又变成这样…… 冯知春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与杨大少爷并没有什么。” 可李元元兀自沉浸在伤心里,却没怎么听进她的话去。 冯知春心嘆一声,拉着李元元往茶棚走。茶棚不大,已有二三人在里头歇息乘凉。二人走进茶棚寻了空位坐下,冯知春向老闆要了两碗凉茶水,分给李元元一碗。 喝过解渴的茶水,李元元似恢復了些活力,拉着冯知春说道杨瑾未婚妻的不是。在她心里,冯知春与她一样都是与杨瑾没有缘分的,应当分享伤心才是。 冯知春尴尬地很,她一边宽慰李元元,一边暗暗提醒她少说一些。 忽的,她感觉到刺人的视线,回头去看,见茶棚另一头坐着的两个妙龄女子正直直盯着她们,目光很不友善。 冯知春当是被李元元扰了清闲的,对着二人抱歉一笑。心道,看来李元元是不说够劲不罢休,这儿却不是个好地方,还是带她去别处吧。 她劝道:“元妹妹,茶棚也顶热的,不如我们去河边散散心?” 李元元也觉得茶棚里有些闷热,她喝了茶水还是口干舌燥,便点点头,起身跟着冯知春往河边走。当然,一路上嘴巴也没停下过。 茶棚离河边并不远。 河岸边的柳树、翠植已长得郁郁葱葱,进入汛期,河水也盈满起来。 冯知春留意到方才盯着她们看的那两位女子亦跟着她们出了茶棚,跟在她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心中起疑,难道刚刚这二人并不是因为被扰了清闲才眉目不善的?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当李元元再一次说到那位未婚妻如何如何不好的时候,一个女声从她们身后炸起:“给我住嘴!”脚步声急急上前,一股蛮力就自后勐推了李元元一把。 李元元没有防范,脚下不稳,哎呀呀地往地上栽。还好冯知春心里留了提防,赶忙使力拉住李元元,不然李元元真当摔个脸朝地。 “谁啊?背后耍阴的!”李元元惊魂不定,回身一见推人的女子,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女子大叫道,“是你!” 第32页 推人的女子双手叉腰,仰着下巴气势汹汹道:“是本姑奶奶!” 李元元不甘示弱,也双手叉腰,往地上“呸”了一声,道:“什么姑奶奶!你连个少奶奶都还不是咧!连杨家的门都没进,就横行乡里人!要叫老太太、杨太太知道,明个就给你退亲回去!” 冯知春听到这才恍然,原来这个女子就是传闻中杨瑾的未婚妻。跟着她一道的,穿戴稍差,应是随行的婢子。 难怪在茶棚时她们会露出那样的眼神,跟来河边,就是看在河边人少。 女子冷冷一笑,回敬道:“好呀!你去说啊!老太太和太太不知道有多喜欢我咧,我难道还怕斗不过你个外家人?可惜,可惜,你还没进杨家门,我已叫僕从拿扫帚把你扫出去了!” 李元元气得话音都颤了:“我就不信老太太和太太这般识不清人!你定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迷惑她们!不然你这样的蛮女怎的能嫁给杨大少爷!” 女子满脸嘲讽:“什么邪门歪道,瞧你大字也不识几个吧,骂起我来就翻来覆去这么几句,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敢骂我,信不信我倒打一耙给你看?跟我斗你还早八百年咧!” 在旁听着的冯知春心里发笑,这女子怕也是半桶子墨水,词儿都用错了…… 李元元气极,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她上前几步,撸起衣袖,手掌以极快的速度往女子脸上招唿。女子勉强躲闪还是被她刮到了脸,气得大唿小叫,也撸袖子与李元元扭打在一起。 女子对打,捏、掐、拧、扇花式组合,彼此都挨了对方的几招。 女子尖叫着叫婢子帮忙,手下下了狠劲,恶狠狠道:“姓冯的,你果然同太太说的一模一样,就是个阴魂不散的贱胚子!我告诉你,离我夫君远一点,滚得越远越好!不然我叫你在镇上没脸见人!” 第19章 “英雄”救美 三个女子扭打成一团,是好一场混战。 站在一旁的冯知春原本想劝,却被“姓冯的”一句话给定住。上安镇大都是族系,余下的散姓中,姓冯又与杨瑾沾上边的,怕只有她了。 原来那女子竟把李元元当成了自己,她口中的太太应该就是杨太太陈氏。冯知春知道自己与杨瑾那点事该是被杨家知道了,但镇上并没有传开,只听李元元模煳猜测过,可见杨家亦不希望此事广为人知。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对将入门的媳妇说这样无头无果的事情? 冯知春只觉头疼,这一下,对这场混战是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两边都不是顶聪明的临时队友,其实,现在的情况已不是她能主动选择,无论动还是不动,动哪边都没什么差别。 她心中一嘆,上前去拉李元元的胳膊。都说女子力不如男,但真使出蛮力来,也不是好应付的,冯知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扭打成一团的三人给扒离开。 杨瑾的未婚妻吁吁喘气,摸着脸上、手上的红痕,丝丝作痛,双眼通红,骂道:“姓冯的贱胚子!真真是好大的胆了你!好得很,看我回去就告你一状,敢惹杨家,叫你在镇上混不下去!趁早收拾铺盖滚蛋吧你!” 李元元亦喘着气,她混乱的脑子总算缓过气来,又惊又奇地看了看冯知春,又看了看女子,问道:“你骂谁呢?” 女子指着李元元,看白痴一般,答道:“骂你!” 李元元亦看白痴一般看女子,道:“我姓李,”又指着冯知春,“她才姓冯。” 女子一怔,愣愣地看了看李元元,又看了看冯知春,眼中惊疑不定。 李元元瞧她的模样,拍掌嗤嗤笑道:“好得很!到底是谁在这里丢人现眼?”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挨着冯知春。两相比较,冯知春比这泼妇好上太多,她心里十分解气,言行更是奚落:“你一双狗眼,还真以为看谁谁都比你差?我呸!冯姐姐要相貌有相貌,要贤惠有贤惠,与杨大少爷才是真般配,你算个什么东西,麻雀碰巧飞上枝头就真以为自己是只俏凤凰,真真笑死人了!” 女子双手握拳,嘴唇气地打颤。但看冯知春确实比她娇美许多,与李元元一比,更知书达理。一想到自己方才在冯知春面前出尽了洋相,她就又气又恨又悔。 但人不能输气势,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瞪了婢子一眼,婢子忙是把她搀扶起来,替她理好衣裳髮饰。 女子恢復仪态,找回一点平衡,至少她有地位,有伺候的僕人,而冯知春——听太太说她是个没落官家小姐,不知她会不会触景生情,恼恨自己的命运呢?她骄傲地看向冯知春,却见她一脸平静,好不容易恢復的平衡又打破了。 一想到这个人被自己未来夫君心仪过,她心里就妒火中烧,发着恨,似有千万只爪在挠。 她拢拢盘好的髮髻,道:“刚刚是我看走了眼,也对,我夫君眼神再不济也断不会看上你这种乳臭味干的小丫头。”刺完李元元,她眉目一转,刺向冯知春,“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计,竟挑拨这么个小丫头与我作对!叫这小丫头在旁陪着,有人衬托的感觉很好吧?” 冯知春眨眨眼,可怜道:“原来你不止嘴没门把,眼神也不是顶好。” “什……你!”女子气红了脸,捏在手里的帕子快要被扯烂了。 第33页 李元元哈哈大笑,道:“不亏是冯姐姐,四两话拨她千斤言,水平就是不同。” 冯知春又眨眨眼,道:“元妹妹,你总算用对了一句话。” 李元元一噎,心道自己可是在帮她的腔,她怎么还堵自己的话? “大家都是好姑娘,你们不争斗便好。元妹妹也别与家里人置气,早些回家吧。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冯知春说着,往后旋一步打算离开。什么对李元元负责任,反正她快要搬到县城去了,管她这么多,到时候先去李家告知一声就是了。 女子大喝一声:“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冯知春扭头看她,回道:“你是没让我走,可我为何要听你的?” 女子又一噎,是了,冯知春没必要听自己的话。可她气不过,又对身旁的婢子命令道:“给我把她抓回来!” 婢子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伸着手就要抓冯知春的胳膊。冯知春灵敏地往旁一躲,婢子扑了空,反倒被冯知春制住胳膊。 女子暗啐一声“没用的东西”,同时快步跑过来,扬起手就要扇冯知春耳光。冯知春偏过头避开,那婢子见她分心力道减弱,顺势用力一推,把冯知春推倒在地。 “好!”女子喜笑道,抬起脚就要往冯知春身上踩。 这一脚,冯知春是避不开了。 却听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从几人头顶暴喝而起:“谁敢动我姐姐——!!!”听得树叶沙沙作响,一个小人影就从树上一闪落下。 三人皆是一声尖叫。 不同的是,冯知春识得那孩童,正是冯知秋,她见冯知秋举着木剑从这么高的树干上跳下来,吓得魂都要飞掉一半。而女子和婢子,则是被突如其来的人给吓一跳,见他挥着三指粗的木剑打来,又惊慌地四处躲避。 冯知春安全的挥剑落地,姿势潇洒如后世动画和影视剧中武艺高超的剑客。 他一手握着木剑指向作恶的两人,一手抬起,老母鸡似的把冯知春护在身后,怒道:“你们做什么要拿些莫须有的事情欺辱我姐姐!” 女子的气势彻底被打碎了,她转转眼珠,知道自己在这里是讨不到好处,又远远骂了几句,拉扯着婢子愤愤离开。 “哼!胆小鬼!”赶跑敌人,冯知秋心里有些得意,立马去看姐姐的伤势,一转身便见自家姐姐脸色黑的骇人,正叉着腰等着他呢。那点点得意立马化作害怕,又旋身就要熘。 “站住!”冯知春一把拉住他的后衣领,道,“我叫你走了吗?” “是没有,但……” “我是你姐姐,我有没有权利叫你听我话?” “……有……” 方才还气势威风的冯知秋在自家姐姐手中立即温顺的跟只小兔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冯知春把他手中的木剑拿过来,气道:“你还敢逃学!木剑没收!” 知秋哭丧着脸,央求道:“别啊姐姐,我、我再不敢了……” “没得商量!”冯知春板着脸,“什么时候还看你表现。” 冯知春拉着知秋回到镇上学堂,亲自向夫子道歉。送完知秋,她回身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李元元,嘆道:“元妹妹,我也送你回家吧。” 李元元立即摇摇头:“不,我不要!” 冯知春反问:“难道你还要跟我回我家去?你这一身凌乱,不正好回家让李婶软了心吗?再晚些,怕你爹和你哥就要来寻了。” 李元元经她一点,恍然大悟,对哦,她娘不就是说她不如那女的吗,她现在回家叫家里人看到,不正好抹黑那女的的德行吗! 果然,送李元元回家,李媒婆见她衣衫不整,登时就抱着她哭天喊地,若不是李元元再三解释,李媒婆还以为是冯知春做了什么。要冲上去与她拼命呢。 李大和同冯知春道谢,又送冯知春离开。李媒婆见他一双眼黏在冯知春身上,泼冷水道:“别跟你妹妹一样想那不该想的。” 李大和脸红道:“娘……你、你说什么,我哪有想……” 李元元帮腔道:“娘,冯姐姐也顶好的,要不是她帮着女儿对付那女的,女儿还不晓得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李媒婆白她一眼,没好气道:“她好?她好她怎么不挡你身前去替你打那两人,却站在一旁看你受欺负?说几句话而已,谁不会耍嘴皮子?我告诉你们,都把心思收紧了,你们将来要娶谁嫁谁,娘自会做主,现在别给我瞎想有的没的!” 冯知春自不知道这些,即便她听到了,也会一笑而过。 回了家,她只觉一身酸软无力,也不顾脏一头栽倒在床上。再坚持一会,没多久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翌日,冯知春照常出摊,照常是三屉笼面食。 等她把院门打开,屉笼摆上小桌,便有两个生面孔的女子抢上前来,卖了几乎所有的面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豪气爽快的客人,知夏把面食包好递给这二人。 二人一人抱着一包,一边各自拿出一个包子吃,一边往远了走。没走出几步,就见二人商量好似的,“呸呸呸”把吃进嘴巴里的包子全吐了出来。 第34页 作者有话要说: 6.21 早 修补bug 第20章 不怕 年长的那位把手中的包子扔到地上,道:“这包的是什么馅,真是难吃死了!” “可不是么,还传闻是镇上最好吃的,竟没想到是这样子,真真坑人!”年轻的那位接话道,“这可怎好,老太太还盼着咱们买回去尝呢,若她尝了是这味道还不怪罪咱们买的不好?” “能怎么办,便是让老太太怪罪咱们也不能亏了老太太的嘴!”年长的那位说罢,手一松,装有包子馒头的布包就从手臂中掉落下来,面食滚了一地,白白的面皮顿时灰扑扑了。 年轻那位低低惊叫了一声,手跟着一松,那布包就“不小心”也掉落下来。她又是低低惊叫一声,愁道:“这……这可怎办?” 年长的拉住年轻的,三步并作两步,又回到冯家摊子前,拍着桌子道:“把钱退来!”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故意闹事。知夏气急,一身顺毛炸起,嚷道:“你们欺……”冯知春赶忙拦住她的口,道:“可以,一手退货,一手退钱。” “退货?”年长的转转眼睛,狞笑地指着地上满地面食道,“都在那里,你去拿吧。” 冯知春摇摇头,道:“我卖给你们的可不是那个模样。你们既要退钱,就该把货完好无二的退给我,那才算数。” 年长的啐了一口,骂道:“什么狗屁!我吃过这么多年的饭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 冯知春笑道:“我这的规矩就是这样,婶子现在晓得了,还请遵了。” “屁!”年长的不理,继续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规矩是你定了旁人就要遵的?你这包子做的如此难吃,我瞧无非是平日卖弄姿色引的些男人来捧场罢了,还真当自个是个宝?” “婶子这话可有趣,我连我自己都不把自个当个宝,难道还指望你把我当宝?”冯知春道,“你们要闹事请随意,可拿食物做戏,恕我无法乐意。婶子可知佛语有云,浪费粮食可耻,将招天谴。” “死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乱说佛语!我这就替佛祖罚了你!”年长的说着,扬手就狠狠朝冯知春的脸扇去。 冯知春不偏不躲,抓起一把面粉朝她的脸用力一撒。 还好她为了不浪费时间有边做生意边和次日用面的习惯,此时手边还有些“武器”可用。 年长的“哎哟”一声,摸着眼呀呀道,“好个阴险的贱蹄子!”又紧接着挥另一只手过去。冯知春又操起屉笼旁的擀面杖,迎着她挥过来的手重重一敲。婆子又是“哎哟”一声,手臂失了力道软下来。 “吴妈妈!”年轻的那位惊叫一声,赶忙扶住年长的虚晃的身子,指着冯知春道,“你个泼妇,我们好好同您说话,你怎么打起人来!各位——各位——你们瞧瞧啊!评评理!光天化日还有这样欺负人的?” 随着年轻女子的委屈叫喊,又因着起来的人多了,渐渐的周边都围上了一群人。 冯知春冷眼看着年轻女子“委屈地落泪”,道:“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是别人对我好我对别人好,若有人想闹腾我,”她挥挥手中的擀面杖,“那别怪我不客气,打的就是你!” 年轻女子小脸儿煞白,泪落得更凶。她呜呜道:“冯姑娘,你、你不能……” 吴妈妈捂着眼睛,口中骂道:“巧儿,你莫要同她讲理。她就是个黑白是非的泼妇!你莫扶着我,我还能与她对上两手!不让她吃吃巴掌的苦头,她是不晓得她算个什么东西!” “究竟是谁黑白是非?”冯知春冷笑一声,“是个人都知,遇到讲理的自然讲理,遇到不讲理的说话都嫌浪费。你还要来?你来我就敢打!” 吴妈妈却不信邪,她抹开煳眼的面粉,双手一伸朝冯知春扑过去。冯知春不退半步,扬起手中的擀面杖,走了一个“z”型,先是对着吴妈妈伸长的胳膊来回重重一打,最后直向吴妈妈的额头一敲,吴妈妈就应着她的力道,臀朝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巧儿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扶,可吴妈妈的身子太重,害的她也一同栽倒在地。 “你来我就敢打,可不是说说而已。”冯知春横着擀面杖在身前,“再来,我再打!” 吴妈妈躺在巧儿怀里哎哟叫唤,哭天喊地求着旁人出来主持公道。可周围看热闹的也只是看热闹而已,见冯知春少见的跋扈模样,没一个敢出来帮腔。 巧儿则簌簌落泪,泪眼婆娑看着冯知春,道:“冯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埋怨大少爷失信于你,可你也不能把气撒在我们婢子身上,这、这……姻缘天定,便是你强求也求不来吶。” 吴妈妈叫唤道:“巧儿,莫要与她废话!这样的女子还妄想做杨家的少奶奶,佛祖保佑,万幸没如她的愿,不然老爷太太要被她气死!” “哦——”冯知春意味深长长拉一声,“原来二位是杨家人。我是不晓得你们在讲什么,却晓得了,原来杨家人都是这么管教僕从,任僕从在外言行败坏的,好得很,好得很!各位街坊邻里,你们可好好睁眼看清楚了,这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伙面前装成杨家人折辱杨家的面子!真当大伙的眼睛是瞎了吗?” 第35页 围观的人群低低细语,也不知谁说道:“是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人。”低语议论的声音随之变大,又有几人点头附和。 吴妈妈和巧儿心中一跳,她们是外镇人,都是这个月才进的杨家。正是因为杨家小少爷杨泰脾气太大,已赶走了好几个奶娘、婢子,镇上再找不到愿意干这差事的人,太太陈氏才从外镇招了她们来。这一个月二人都在杨家陪着杨泰小祖宗,镇上的人不认识她们太正常不过。 二人对视一眼,难怪……难怪陈氏要派她们来干这差事…… 办的好办不好,陈氏都可以不认她们,便是认了,对外道一声“新来的不懂规矩”,将她们打一顿也算对外交代了。 吴妈妈口里发苦,然她……她怎么能丢了这份差事…… 忽的,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一个人从外围走进来。巧儿一见来人,干了的眼泪又如泉涌,她五官生的也不错,哭起来是人见犹怜,她跪着朝那人磕下一头,口中道:“大少爷,大少爷……”生怕杨瑾如陈氏一样不认她们。 来人正是杨瑾。 杨瑾眉色清冷,俊美的容颜显得更加清雅。 他冷冷扫了巧儿一眼,再抬头看冯知春,眼神亦是冰冷,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起来吧。”杨瑾道,“成什么样子,杨家可不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巧儿大喜,扶着吴妈妈站起来。吴妈妈晓得这在陈氏的计划中,她张口正要言语,却听杨瑾道:“你们买个包子这么久,老太太都不乐意了。再这样下去,杨家也别想待下去。” “是,是,是婢子办事不妥。”吴妈妈自掌一下脸,“可是大少爷,这包子实在难吃……” 杨瑾看着地上散落的包子馒头,用鞋尖踢了踢脚边一个,冷冷道:“好不好吃是你们说了算的?老太太是要你们出来买包子,不是要你们替她尝包子,还是说你们原来在别家也是这么办事的?” 吴妈妈脸色一沉,正要争辩,又听杨瑾道:“罢了,泰儿又吵着要下面吃,这包子脏了便脏了。我只是过来瞧一眼,话带到了,你们要继续呆着便呆着吧。” 说罢,杨瑾便转身离开,自最初那一眼,之后竟再没给过冯知春一个眼角。 围观的人群见他要走,又不自觉要给他让开一条道。忽外围一个声音高喊道:“太太!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父亲节,大家陪爸爸们嗨皮了吗? 我陪父上逛一天了,回来太晚,抱歉今天少了点,明天会补肥一些哒。 6.21 早 修补bug 第21章 夜探 人群应声拉开一条道。 赵丰在前开路,身后跟着杨太太陈氏与一位妙龄女子,再后是几个婆子婢子。 上安镇大多是平头百姓,便是身份略高一等的镇长、捕头家也没有伺候的僕从。杨家原也并不如此,只是随着家大业大,越加讲究联姻的亲家,才逐渐变化如此。好比陈氏,是外县一个大家族的庶女,因着这大家族中出了几位为官的儿子,才被杨家相中娶了回来。 妙龄女子扶着陈氏慢慢走,看向冯知春的目光中满是嘲讽。此期间,冯知秋亦被外头的吵闹扰醒,才发现有人来闹事,赶忙跑出来与姐姐们站在一块。 “娘,你们怎么来了。”杨瑾问,眼中却无一点诧异。 “老太太不放心你,叫我跟来瞧瞧。”陈氏在外,自是个善母。她的目光在妙林女子和杨瑾之间打了个旋,面上很是为人母的满足,道:“姗姗她也担心你,正巧她也没怎么逛过镇子,我便带她一同出来了,你可不许怪娘把你的未来媳妇领出来见光吶。” “太太!”姗姗娇嗔一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时众人才知道这位妙龄女子就是杨瑾将过门的妻子。因着李元元的宣扬,镇上大多人对这位未来杨家少奶奶的印象都有了先入为主,又见她站在杨瑾身旁,容貌竟被杨瑾给比下去了,心中对这一印象又深信了几分,不免低语议论起来。 姗姗听周遭有议论声,又听不清楚是什么,心思一歪歪到冯知春与杨瑾身上,以为众人是在说她与杨瑾不如杨瑾与冯知春般配(虽然最终意思猜中了一半),心里又火烧的恨起来。 她平稳了下唿吸,抬起头看杨瑾,吃惊道:“瑾哥,刚刚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杨瑾道。 “左右不过这两人没办好差事。”陈氏只扫了一周便一副瞭然模样,“杨家是这样小气的人?就是东西不好吃也不能这般撒气,还要讨回钱来。” 姗姗愧疚道:“啊,那岂不是很对不起人家姑娘?黄了人家的生意,这可如何是好?”她唤自己的婢子上前,拿出钱袋,取出一小块碎银,“拿过去,当是赔礼。” 婢子将才接过碎银,就听冯知春道:“不用。同住镇上,闹点矛盾也不过是今日闹明日笑,我不损失什么,自不会收你的好心意。倒是姗姗姑娘,你我还有元妹妹昨日还在岸边小林里拳脚相向‘打得火热’,今日就当作不认识了?” 冯知秋附和道:“是呀,昨日你没踩中我姐姐,今日就使人来踩我家的包子!” 第36页 “你……”姗姗万万没想到这等丑事竟是冯知春第一个说出来。她一转神色,愁道:“我为妹妹顾全妹子,却是做错事了。昨天你与你弟弟没打着我,今日还不肯放过?” “自然。”冯知春顺话答道,“昨日你主僕二人对付我一个,若不是我弟弟碰巧撞见,我这手臂就……怕今日也出不了摊。只是躲得过初一,防不住十五,姑娘既咽不下这口气,咱两便当着大伙的面比试比试?” 姗姗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莫要血口喷人!” 冯知秋道:“明明是大实话,怎么就血口喷人?”他一指挤在人堆中看热闹的李元元,“她当时也在,可以作证。” 众人目光一下聚焦到李元元身上,李元元抖了抖嘴唇,看到杨瑾冷漠的目光、姗姗惊慌又恨的目光、陈氏那探究中带着警告的目光。她不想陈氏讨厌她,更不想让杨瑾讨厌她,她抓紧衣角,偏开目光,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姗姗吁口气,偷瞄了眼杨瑾,安下心来。陈氏看着杨瑾,问道:“此事你怎么打算?” “这事又与我有关?”杨瑾奇怪道,“我饿着肚子出来,再待下去回家就要吃午饭了。”他说罢,朝冯知春合手一礼,“抱歉了冯姑娘,我家新来的婆子婢子不懂事,你不愿接受赔罪钱,那此事就这么揭过,这片狼藉稍后杨家自会遣人来打扫。就不扰你生意,大家都散了吧。” 他挥挥手,自顾自带着赵丰先行一步离开,等陈氏与姗姗一行也离开后,围观的人三三两两鸟兽散去。 经此一事,冯知春三姐弟也筋疲力尽,草草收拾好摊子。冯知春还难得准了知秋今日不必去学堂,可惜知秋心情被弄得糟糕,并没有欢唿喜悦。 一连几天冯知春三姐弟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家里休养精神。冯知春也趁此时候把下次去县城的思路推算了几遍,确保自己能与百福楼这个大财主搭上关系。 不知不觉,又到一弯新月挂枝头。 冯知春今夜睡得有些晚,正准备换上守夜的烛灯,却听院子里发出响声,声音很浅,落地后跳了两下,像是有谁往院子里丢石子。 黑夜总是带来恐惧,冯知春被自己吓着,身子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又等了等,再听没什么声音。她壮大胆子,手中握紧烛台,慢慢推开一条门缝。 不看不打紧,一看她险些惊叫出来。 只见夜色中,她家院墙上突出一个模煳的人头,正转右转似在观察四周情况。随后那人头之上又竖起一条胳膊的影子,胳膊一上一下,就听一个更重的东西砸进了自家院中。 难道那位姗姗还不死心,竟派了人夜里偷袭她家? 听砸进来声音的方向,正是冯知秋的寝屋,这小子睡觉死沉,跟只小猪似的,这样的声音哪里吵得醒他。 趴在墙头的那人手臂又高高举起,显是要开始下一轮抛物。 难道他们的目标是冯知秋?! 冯知春心一紧,手中下力,一股勇气涌上身。她勐一推开门,低叫道:“谁!” 墙头那人没料到冯知春还醒着,受了一惊,身子不稳,就从墙那头栽下去。一声低低压抑住的“哎哟”声从墙外响起,冯知春闻声眉头一皱,这声音颇是熟悉。 …… 她心安下一半,小跑到院门前,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顶着浓浓夜色推开本不该推开的院门。 院门一开,门外一人就迈开腿越过她跨了进来。 “杨瑾?”冯知春这时真是怀念后世的霓虹彩光,不似现在,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面前人的身影还是模煳。 人影一动,“啪”一声,一窜火苗摇曳出淡淡的光亮,照亮那人的五官。 “你怎知是我?”杨瑾轻声问,乌黑的双瞳中晃着火光。 冯知春张开口,却听院门又被轻轻推开,赵丰吐着“嘶嘶”声埋怨道:“少爷,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 冯知春道:“你们深夜闯未婚姑娘的院门,可真是不知道男女避嫌?” 赵丰咧嘴一笑,道:“我家少爷说了,冯姑娘不是一般人,不会在意这些。” “哦?”冯知春意味深长地看杨瑾一眼,又道,“若放往常,或许不会吧。可杨大少爷有婚约在身,总是不好的。” “别提那门亲事。”杨瑾闷声道,“我原也不想这样,但只有今夜寻了机会出来,便想着在你离开镇子前把这给你。” 他说罢,掏出一个鼓囊的钱袋塞进冯知春手中。 钱袋口是松开的,露出里面一小块一小块的银块。冯知春脸上三条黑线下来,难道他们刚刚往院子里丢的是银块? “你怎知我要离开镇子?” “这有何难,用赵丰的脑瓜也能猜出来。” “少爷,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猜中过这事呀……” “……赵丰,去把扔进院子的银块捡回来。” “哦。” 杨瑾举着火摺子,看向冯知春:“这该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若不困,请我坐下喝杯茶可好?” 第37页 他笑着,话中却隐隐带着小心翼翼的忐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要写肥点,但还是写的好慢。 为了明天早起来码字,养成好习惯,今天还是决定睡早一点。 第22章 再见 冯家客堂。 冯知春点亮角落的烛台,倒了三杯凉开水,洗上一些瓜果端上桌,道:“只有这些。” “这些便够了。”杨瑾道声谢。 赵丰在院子里找被他丢进来的碎银块,客堂只他们二人。二人捧着杯子自顾自饮,都不开腔。深夜静谧,只余烛火偶发爆响。 也不知坐了多久。 杯中的水都已喝完。 “其实……”杨瑾先开口,道,“我还要同你道歉。” “道什么歉?” 杨瑾轻嘆道:“你们姐弟被他们欺辱是因为我的原因,叫你们受委屈了。” 冯知春笑道:“我不是说过,他们要来尽管来,难道我还怕他们?” “是,你不怕。”杨瑾亦笑,心里却掺着一丝怅郁。 他将手掌轻轻捲曲收紧,像想要抓住什么。这段时间里,幼时常有的无能感再次甦醒,护不住她,又有何颜面谈陪在她左右?陈氏这么多年才抓住他一个短处,以此挟他,答应了还要试探他。他本该离她远远的,不再来打扰她,可心啊……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近中变得更加心悦她。 也好,她是该离开这里。 杨瑾吐出漫漫长息,问道:“冯姑娘,挑了什么吉日乔迁?” “快了。”冯知春答道。等镇上捕头把知县夫人的话带到,就是时候了。 “很好。你不属于这里,应当早早离开。”杨瑾倒满一杯凉水,举杯道,“愿冯姑娘一路风顺。” 冯知春道声多谢,却觉有些沉重。她缓和气氛道:“你这话,却像是知道我该往哪去似得,不如趁早给我指条明路。” 杨瑾摇头,苦笑道:“我连自己的明路在何方都不知,又谈何给你指。只是……”他顿了顿,心道这是最后一次与冯知春说话,往后怕再无机会,不如不管不顾好好说个痛快! 这一下豁然,他不关话匣子,接着道:“只是看到你,我就知你不会止于县城,还会往前,去府城,去更上更上的京城,是不是?你生长在京城,自然会想回去。那里的人应该不似这里,越是繁华的地方有见识人越多,明事理的人也越多。你当活的自在。” 冯知春听得一怔,杨瑾说的,正是她所想的。 古代与现代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差很多,再上安镇的三年,她深刻认识到两者中变化最小的,是人最本质的善恶和最难求的包容。 即便在古代,一些基本规律也亘古不变。经济越是发达的地方,越吃人不吐骨头,自由度也越高。只因那里的人都知道,天子脚下,能者居上,万事都瞒不过。 这也是为什么三年来她努力赚钱,能忍则忍,在这里与这些人浪费精力是没必要的。 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对知夏知秋,她也只道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是为了给爹娘推翻罪名洗净冤屈。 却没想到,在这个意外的夜晚,从杨瑾口中听到这番话。 是不是他也有这样的打算? 她转眸看向桌上那袋原属于杨瑾的钱袋,问道:“这些碎银,都是你誊书攒下来的?” 杨瑾答道:“大部分是,我原想……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不如给你,还能让它们有些价值。” 冯知春看着杨瑾,昏暗的光影中,他轻轻在笑,可影子在他脸上浮沉,看着却像很伤心很伤心。 一个念头就这样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脱口而出:“你要放弃吗?” 杨瑾微微睁大眼:“什么?” 冯知春把钱袋退还给他,道:“我自有挣钱的法子。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你这般聪明,可以去考功名。考上功名就可以当官,他日或许能成为一位受人爱戴的好官。” 角落的烛火又发出爆出一声轻响。 杨瑾的眸中的火光随这声晃了晃,愈加明亮。 冯知春抿抿唇,接着道:“你说我因你受了委屈,那你呢,这门亲事如此仓促,其中是不是也有我的原因?辛苦攒钱却轻易让给我,说放弃就放弃,你捨得?你……也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杨瑾脸上始终维持的淡淡笑容消失了,他垂下头,显得很没精神,轻轻道:“我知道。”然后,又像是在肯定些什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抬起头,双眸中的光碎裂开,“考功名,我不是没想过。我连县试都无法参试,找到的互结同考者,答应作保的廪生最后无一不反悔。只要我在杨家一日,就……” 县试,参试人在户籍所在县、州参试,不仅需五人互结,廪生作保,还要递交户籍牌以备录。户籍牌一般不放在个人手中,通常都是由家主持户帖领得。若是参试人未成年,又家中无长,则由族系族长代之。 杨瑾的户籍在杨老爷手中捏着,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 厚重的静谧披盖在两个人身上。 第38页 冯知春实在尴尬,是她不懂其中缘由乱说话,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却听杨瑾的语调又上扬了起来。 “冯知春,不如你把我也带走吧!” 冯知春惊愕地看向他,杨瑾原想缓和气氛,却没想自己脱口出这句,大抵也觉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躲开她的视线,干笑道:“死皮赖脸算什么男人,我……同你说玩笑话的!” “少爷——!!!”不当电灯泡的好人赵丰在外听到,忍不住低低嗷出一嗓子,“你要同冯姑娘私奔?不带上我,那我怎么办?” “休要乱说!”杨瑾打住赵丰的话,竟是难得的心跳不稳。 私奔…… 一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脏就同被烫了一般,炙热,又跳动的厉害。砰砰砰砰,就像要跳出胸口。他生怕冯知春听见,忙倒上杯凉水喝,藉以掩饰,心中庆幸还好烛火併不明亮。 他不知,另一边的冯知春闻言也是又惊又羞,倒没仔细观察他微妙的不对劲。 冯知春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赶忙道:“夜深了。” 杨瑾亦赶忙接话道:“是,我该走了。” “啊!”冯知春也不知怎的,忽轻声叫了一声,见杨瑾看向她,只好指着钱袋,“这钱……” “给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杨瑾迅速打断她的话,“我也只有这些,并不多,算不上贵重。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好歹留我几分薄面。”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央求的口吻。 “好吧。”冯知春点点头,将钱袋收进手中,“可我不能白收你的钱。虽不知你与杨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说不准我能帮上些忙。” “好,那先多谢。”杨瑾点点头。 凭心而说,他希望冯知春仍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听冯知春主动说这样的话,不及多想就先应下。事后再细想,却是摇摇头笑话自己,怎的还要依靠一个女子来助自己?如果可以,他当时该同她说,不要再蹚他这趟子浑水。因而,对冯知春所说的“帮上些忙”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冯知春又去了县城两趟。 知县夫人很快就帮冯知春寻了处合适的院子,是间同冯知春在上安镇的家差不多大的院子。院子是知县夫人手下僕婢中一对老夫妻的,这对老夫妻为了伺候方便,早搬进县衙去,自家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有几个人住还能给房子带些生气,不至于闲置生出邪气。加之知县夫人在中间搭线,租金要的也很便宜。 冯知春对知县夫人与房东夫妻千恩万谢,她家物什不多,姐弟三人收拾、搬家加打扫没耗多少精力,很快就从上安镇搬去县城。 冯家搬的很突然,如几年前他们来到这个镇上一样突然。但于上安镇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少了个能八卦的对象而已。 冯家搬家那天,杨瑾醒的特别早。 他翻身坐起,心中忽感一阵空落。天际还擦着灰蓝色,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极轻极轻,却刺得他心悬悬不落。 鬼使神差地——也幸亏他醒的很早,能躲开院中僕从的视线偷熘出去——他到了通往冯家的巷口。 远远见冯家门前停着辆堆满东西的马拉板车,镇上的安捕头正帮着冯家姐弟往板车上搬东西。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冯知春三姐弟也坐上板车,由安捕头驾着马,嘚嘚离开。 杨瑾痴痴看着。 在马拉板车即将离开他视线范围的时候,冯知春似感应到他的视线般,朝他在的方向回过头来。 杨瑾忙往旁缩了两步,墙面彻底堵满视线。 第23章 谣言生谣言 冯家搬走了,关于冯家的八卦却没一同消声。 那日河岸树林三女扭闹之事,不知被谁添油加醋传了出来,改头换面变成冯知春与姗姗为杨瑾争风吃醋。冯知春欲借美色攀上杨瑾这根高枝,毕竟嘛,杨家虽比不上官家,但也是一方土地主,若是嫁进去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哪知杨瑾并不理会,冯知春就搬知县来压,杨家为免此女纠缠,这才赶紧给杨瑾定了门亲事。 传闻没传多久,却是一转,变成了杨瑾与冯知春本就两情相悦,杨家看不上冯知春是罪民之身,还带了两个小拖油瓶,硬是把这双比翼鸟拆散了。 再过几日,又变成杨瑾看上冯知春,瞒着杨家向冯知春提亲,冯知春还有官家小姐的心气儿,看不上杨瑾,杨家得知是勃然大怒,禁了杨瑾的足,还给他找了位小商之女,要狠狠打冯知春的脸。 传言到这,有了点真真假假的影子,因着这是从临镇媒婆的口中说出来的。传言杨瑾曾托她说媒,后来各种原因被李媒婆接了去。 面对“热心”的邻里,李媒婆又不敢说实话。说了等于得罪杨家,否认……这传言有鼻子有眼,她否认上一百遍也有人不信她。 干脆!大门不出,对外称病,蒙头睡大觉! 有人问了,既如此,冯家为何要搬走? 便有人答,瞧你真真傻蛋一个。杨家的未婚媳妇如此善妒彪悍,杨家如此爱及脸面,不管冯知春对杨瑾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与杨家做上了对头,惹了杨家,还能在上安镇待下去?那必然是赶紧地走了! 第39页 到这,又有个声音蹦出来,杨家爱及脸面,怎的还给杨瑾找这么个媳妇,万一这小媳妇霸行乡里,杨家才是自打脸咧。 由此深入,左拉右扯就说到了杨瑾的身世。 杨瑾今年已有二十岁,尚未婚配。虽才是冠礼年纪,放在上安镇却是个晚婚的,杨家也不是没操心他的亲事,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时不时说有哪家姑娘被看上,而后再无下文。 表面上看,杨家要给杨瑾挑个好的。 然现在杨瑾是定亲了,却定了个出乎人意料的,与前头杨家的意向大径相反。 这奇不奇怪? 太奇怪了。 这倒叫些年长的人回忆起来,杨瑾原不是在上安镇长大的,而是约八九岁被接回杨家。杨家对外只称,这位大少爷是陈氏的亲子,只是出生时八字命薄,需在高僧身旁养大。 往深扒,又扒到杨老爷杨文德。 全上安镇的人都知道,这位杨老爷是个扶不起的烂泥,成事不足花心十足,是个好色之徒。杨文德娶陈氏后面上安分了两年,陈氏一直续不上香火,杨文德就闹着娶妾,一房又一房美妾娶进门。 可也不知怎么的,就连进门的妾都续不上香火,好不容易有怀上的,不是幼年病逝就是难产而亡。也就是这样的时候,杨瑾被接回家门,破了“陈氏无能、杨家无后”的八卦。 按理说,既是亲儿子,陈氏该对杨瑾的亲事多多上心才是。 可事实相反,叫人不由得猜想杨瑾究竟是不是嫡子。确实,杨瑾生的俊美,和杨文德有几分相似,与陈氏却差的挺远。以杨文德的风流性子,说不准杨瑾就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子,杨家见香火久续不上,心灰意冷之下认了野种归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吃惊,更是津津乐道。 而后流言日日变着花样在人唇口齿之间翻飞,什么“杨家闹昏了头,杨瑾并非真的是杨文德的亲子”,什么“杨瑾只是明面上光鲜,实际在杨家饱受委屈”…… 杨家没想到捂了这么多年的丑事竟被挖了出来,正如杨瑾对冯知春坦白的,他的生母是个妓子,他是杨老爷的风流一梦的债。 杨老太太气得不行,直骂冯知春是个扫把星,人走了还留一屁股流言,又骂杨瑾和他生母一样是个不安分,当年散了多少金银才堵住那妓子贪婪的嘴,杨瑾倒好,青出于蓝,人在家中坐,流言自然生。 陈氏却乐了,她对杨瑾是厌之入骨,偏还要装慈母,真真呕死她。起初只是不得已,谁叫她的肚子不争气,后来有了儿子杨泰,终于叫她扬眉吐气。她早想铲掉杨瑾,免得日后还有争家产的风险,这流言来的真是时候,是把好刀。 对这些流言,杨瑾自是清楚。 他第一反应是奇怪,怎的好生生扒到他的头上,且还是这种时候。奇怪完,他让赵丰安分,这流言来的突然,绝不可能是随意颳起,背后定有人鼓吹,且观察观察,是怎样的动向。 陈氏在火热的流言中又添了一把柴。搅得杨家上下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看着杨瑾的眼神不自觉加上一层滤镜。 若杨瑾真的不是杨家的血脉,有什么理由继续养着他? 杨老太太暗里找儿子回忆当年经过,可惜杨老爷是个缺心眼的,除了只记得杨瑾生母貌美如仙,其他一概迷煳,问到最后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杨老太太没法子,只好托亲信去问那妓子原待过的风尘所,寄希望找到知情人一问。知情人确实有,却早被陈氏买通,答的真真假假,让人更加怀疑。 直到定亲的女方家托人来说,要推迟婚期,成了压垮杨家精神的最后一根草。 “真以为他们家是个宝,咱们杨家除了他们就找不多媳妇了?!”杨老太太气得一拍桌子。 “娘别气怪了身子,要我说这些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杨家赏他张脸,竟真拿自己当根葱!”陈氏安抚道,“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叫别人看我们杨家的笑话,这样的亲家不要也罢!” “不行!”杨老太太生气归生气,心里却明白,这种时候推迟婚期,就等于对外宣城流言可能是真的。 她命身边的王妈妈跟着女方家的人回去劝解,希望解开女方家的疑心,却没想到,女方夫妇带着哭哭啼啼的姗姗前来,一併来的还有一婆子一少农妇。 一行人到了不久,又有一辆马车停在杨家大门口。 马车内的人从车上下来,就冲着守门的仆伯急急问道:“他们人呢?” 仆伯见来人衣裳光鲜,还以为是前面那批是一道的,便拦了个婢子给来人引路。婢子引至正厅,听得里头气氛紧张,正犹豫要不要冒险去禀报,那人忙一把拉住她,往她手中塞了块碎银,谢道:“到这里便可,我自己进去。” 婢子正是巴不得,忙应一声转身就匆匆离去了。 来人站在厅门外听里头的动静。 听一老妇怒道:“胡扯!都是胡扯!” 另一稍显年轻,但说话人年纪应也不小的婆子迅速接道:“我在杨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所闻所见,句句属实,咋就是胡扯了?老太太,您这脾气比起年轻时,可是更加蛮横了!” 老妇骂道:“忘恩负义的老傢伙!吃了杨家几年饭,不知恩图报也罢了,犯错被辞,现在又来乱嚼舌头,当初真真该把你……” 第40页 婆子道:“婆子我还要多谢老太太当年没打死我!不过犯一点小错,就拿家法往狠里打,杨家是没把王法放在眼里吧!对我个签活契的婆子都如此,对大少爷就更……” “住口!这里是杨家!容不得你在此放屁!”另一婆子打断她的话。 “王妈妈,你竟还在这舔杨家的臭脚?”婆子讥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留得下去,我等为大少爷好的,统统都被赶了出去!” 一年轻男声嘆道:“都是往事,妈妈莫要再说……” “我偏要说!”婆子情绪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我顾得大少爷,一直没有对外说道。可怜了大少爷一个孩子,不争不抢,也要被歹人虐害!佛祖开眼,今儿给我这机会,我可要好好扒掉这些狗人的脸皮!” 一尖利女声道:“胡言乱语!来人吶!给我堵上这疯婆子的嘴!” 正厅内,立即变得十分混乱。 厅外人眨眨眼,弯唇一笑,抬脚迈进了厅内,边道:“哎哟哟,可真是好热闹的一处戏。” 厅内所有人被突然进来的这人打了个岔,不由停住手中的动作,皆是看向来人。只见来人眉梢留情唇角惹意,是位三十余岁的娇娘子。 陈氏眉头一皱,道:“你是谁?”身为女人的直觉几乎立即判断出来者不是什么好东西。 娇娘子却柔目一转,落在杨文德身上,娇笑道:“杨老爷就不认识我了?” 杨文德迷惑地看了她一会,摇摇头,这样的柔情女子他见过必不会忘,可他对眼前这位是真没有印象。 娇娘子眼角一坠,伤心道:“杨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记得兰姐儿,却记不得雀姐儿。” 杨瑾双眸一亮,惊喜道:“雀姐儿?雀姐姐?” 娇娘子弯眼一笑:“正是我。好小子,当年不让你跟着还哭闹,十几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杨文德紧跟着想起来,结巴道:“雀……雀……兰……兰儿……你是当年兰儿身边那个丫头?怎……怎……”当年不怎么起眼,怎么现在竟生得这般姿色。 其他人听罢,脸色皆有变化。 姐儿,正是世人对妓子的称唿。 这位突然到来的娇娘子,是一个妓子! 杨文德认识他。杨瑾叫她姐姐。她说杨瑾小时候围着她转。 一切没有明说,却已十分明了。 在旁哭啼的姗姗都惊呆地忘记了哽咽,姗姗的爹娘更是气愤不已,直拍桌子嚷着便是没脸没皮,也要把这门亲事退了! 第24章 跟姐走 杨老太太气得快晕过去,可当众人面又不好骂自己儿子是个蠢货。陈氏心中窃喜,觉得老天都在助自己的势。 “不管事实如何,杨瑾都是杨家的血脉,我们待他与其他孩子无异。外头多少女子想进杨家的门,你们把闺女嫁进来,有什么不好?”杨老太太还想挽留这门亲事,杨家被不如自己的女方退亲,多么打脸的一件丑事! 姗姗家不信的,与他们同行来的婆子和年轻农妇都曾在杨家当差,伺候的正幼年杨瑾。二人把所见所闻铺开讲,真真是让人瞠舌。 虽杨家让杨瑾在外衣着光鲜,在家吃穿不愁,比起许多恶后母来说是好上许多。但所住院子只比下人好上一些,幼时不听话便家法伺候,动不动就以月为单位禁足,要不怎么说穷有折磨计,富有磋磨法呢! 姗姗这样的性子本就是被家里人宠爱惯成,他们与陈氏沾点远亲,本以为攀上根不错的粗枝,往后吃香喝辣是不成问题。哪知事有变化,杨瑾竟不是嫡子! 不是嫡子,谈何家产? 不是嫡子,女儿怎么做富太太? 不是嫡子也罢了,旁人家便是庶子,好歹也是条血脉,还会让他们去考考功名。但看杨瑾,没考功名,甚至连先生都未请过,只怕对外的好形象也是做做样子,内里却是个绣花枕头。 姗姗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这一刻是珠撒盘散,连同陈氏也一同怨上了。 陈氏原不过是觉得姗姗脑子愚笨,好被自己拿捏做刀,哪里知道计划赶不及变化,出了这样的事,也只得把头一缩,缩在杨老太太身边当哑巴。 姗姗家与杨家两方争执不清,姗姗爹娘也不敢真的就与杨家闹狠了,除非这事是杨家错到底,不然便是他家把亲退了,也会影响闺女的亲事。 姗姗爹眼珠一转,道:“老太太是长辈,原我这小辈也不能指责您什么。你也为人父母,知道为人父母的苦心,若杨……大少爷是杨家血脉,倒也罢了,可……”他瞄了眼雀姐儿,隐了下文。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想骂杨家愚蠢替别人养了几十年孩子吗!”老太太气道,“当年肯让他进家门,就是确定他是杨家的血脉,不然我管他死活!” 杨瑾闻言,眸色一暗,唇角泛起淡淡讥笑。 便是让他进门,又管过他的死活?是了,有口饭吃,有间房睡,养只小家宠有什么难的?他已经失望透顶,家人一词于他,只余冰冷。 雀姐儿为杨瑾说话道:“老太太这话着实难听,妓子捡到个孩子还晓得养不起也要餵口饭,您倒好,管他死活,好硬的心肠!” 第41页 “你当这是你能放肆的地方?!一个妓子满地乱跑,我不打你出去就是菩萨心肠!”杨老太太气得抓起木拐朝雀姐儿掷去。 雀姐儿惊叫一声躲开来,拍着胸口吁气,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在县城里过得逍遥,若不是听到我干外甥过得不好,我还不愿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呢。” 杨老太太又惊又气,他们家的事竟已传到县城去了? 雀姐儿笑道:“要说为什么这样的事会传到县城,这还要多亏老太太,你四处打听兰姐姐的消息,又打听兰姐姐孩儿的消息,整个县城的姐妹儿都已经传开啦。” 杨文德闻言皱眉,问道:“娘,什么打听消息?” 陈氏故意给他使眼色,拉扯道:“老爷少说两句吧,若不是你迷迷煳煳,娘也不至于拉下脸……” 这下在场的谁也晓得,杨家自个都开始怀疑杨瑾血脉的真假来了。 姗姗爹娘更是吵闹着今日必须给个交代,不然就退亲。 杨老太太心道,当年求子心切,确实也没有认真求证过,已经丢脸丢大了,就破罐破摔吧!她捏捏眉心,朝杨文德问道:“文德,你好生回忆,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想,一件事都不能想岔了!” 赵文德此刻心里闹得慌,哪还有心情回忆本就模煳的事情。 他看向雀姐儿,把问题抛给她:“当年你就在兰儿……兰姐儿身边,你最清楚情况。” 雀姐儿摊开手,道:“我还真不清楚,当年兰姐姐又不止你一人。” “什么?!”这事闻所未闻,赵文德激动道,“不可能!绝不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当年你不也不止兰姐姐一个女人吗?”雀姐儿嗤笑一声,“你们男人就是爱自作聪明,总以为我们女人就围着你一个人转,真真是好笑得很!信不信随你,原我是信你们会好生待我干侄儿,我也就不来惹你们不开心。但现在看,这么好的儿郎被你们磋磨了大好年华,我再不接他走,怕就来不及了!” 赵文德被自己是女人备胎之一的事实打击到不行,偏姗姗一家子又闹起来,弄得他更是心烦意乱,再看杨瑾,只觉得他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哪里像自己? 他一甩袖袍,下令道:“去请镇长来!” 陈氏问道:“老爷,谈家事作什么要请镇长?” 赵文德黑着脸,气哼哼道:“为何,为了把这个吃了十几年白饭又不晓得知恩图报的混球赶出去!” 他话这么说,还是看了杨老太太一眼,眼中有询问之意。 杨老太太岂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反正杨家已有陈氏十月怀胎的真正血脉,这一条不知真假的,养的又不亲,不要也罢!更何况瞧姗姗一家这样,这门亲事也谈不拢了。罢了罢了,把杨瑾赶出去,眼前也干净,还能把一切过错推给杨瑾和他那不知所踪的生母,谁叫杨家养了他十几年,说来杨家也是受害者。 杨家赶起人来很是利落。 请来镇长,当场写下把杨家从杨家族系中逐出的请书,让双方与见证人都摁上红手印。当日便让杨瑾收拾好铺盖,和雀姐儿、姗姗一家这群碍眼的一併扫了出去。 杨瑾在杨家生活了十几年,收拾起行囊只一个小小的布包,由赵丰背着。 他站在杨家大门外,抬头看杨家宅院高高的院墙,心里五味杂成,谈不上解脱的欢喜,也谈不上离开的惆怅。 经过原以为漫长无期的闭苦的少年期,他的许多感情被习惯性压抑住。 不去在意就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情绪。 他要离开了。 终于要离开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慢慢弯曲指节握拳。 接下来的日子,就要靠自己了。 “走吧。”雀姐儿陪他站了一会儿,才叫他一同上了马车。 雀姐儿和杨瑾坐进车厢内,赵丰同马夫挤在外头。马蹄缓缓迈开,背着夕阳朝县城的方向驰去。 车厢内只有沉默。 雀姐儿开头道:“我以为你会问起你娘。” 杨瑾支着下巴看窗外倒退的景色,淡淡道:“她把我卖给杨家换钱,这样的娘,我又什么可问。” 雀姐儿悠悠轻嘆一声,道:“她……死了。” 杨瑾双瞳微微一缩,心中挣扎,还是转头看向雀姐儿:“何时,在哪?” 对那段日子,雀姐儿回忆起仍是唏嘘,她道:“你娘得了杨家一笔封口费后又迴风尘场逍遥了一段时日,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寂寞,想找个依靠,后来,嫁给个甜言蜜语的男人家做妾,谁想人家只为了她陪嫁的钱财,好生生把她磋磨死了。她一个妾,又是妓子,贱籍之人的生死有谁过问?” 杨瑾垂眸,生母的结局是他没想到的。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为她悲伤。”他道,再无它言。 可怜和可恨是两面一体,人自作,天在看,从来都是因果循环。 雀姐儿也想到杨瑾是这反应,十几年未见,此刻她眼前这个杨瑾与幼时总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杨瑾实在相差甚远。她生出可怜之心,道:“瞧瞧,杨家把你养成怎样的性子,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讨多少姐姐儿的喜欢。现在嘛,也就剩这副皮相能看,内里却是又臭又硬。” 第42页 杨瑾无语:“雀姐……” 雀姐儿“噗嗤”一笑:“行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乱的很。眼下你也没地方去,我在县城有处干净的偏院,买来一直搁着,这时候倒起作用了。你和你那小跟班先住进去,慢慢找活计。” 杨瑾点头。 一行人回到县城,雀姐儿为避口舌,让熟路的车夫带杨瑾主僕去她的偏院。等主僕二人安顿好,已是星斗满天。 这一夜註定不好眠。 杨瑾坐在小院中吹夜风,仰头看满天星斗。 月亮不出的夜晚,星星总是明亮又繁多的。只是没有明月的指引,视线无从着落,一不小心就在星群中就迷失了方向。 冯知春已经睡下了吗? 不知不觉,他又想起她来。 没想到自己还能与她生活在同一片城域,杨瑾心口终于盪起一丝喜悦。佛祖开眼,给他机会,这一回他可不能再被她甩到后头去了! 第25章 撮合 “那位俊俏郎君常来我店里吃疙瘩面,我瞧人挺不错,要不要给你撮合撮合?”王彩花笑道,拿肩头轻轻撞了下冯知春的胳膊。 “说话便说话,你动手动脚,馅都给抖出来了。”冯知春拿筷尖指着撒到台子上的馅料“指责”道。 她正和王彩花包着烙馅饼的胚子,展开的油面皮上倒一勺馅料,再提着边一收一抓,把口揉扎实了往台子上轻轻一拍,一个胚子就做成了。若有人要烙馅饼,只需把胚子压扁些放锅中一烙,很快就能出锅。 “你还记得咱们头回见面时你说什么了?你说:若是介绍男人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怎么现在却热衷撮合起我来?” “可不是么。”王彩花也是好笑自己,“平时那些婆子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说我一个人如何辛苦,我可烦得紧。可是吧,看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小的,我呀就老想着给你寻个稳妥的夫家。” 冯知春笑道:“姐姐心意是好,我领了。但你瞧瞧我,自打你认识我来可曾见我有觉得自己辛苦可怜的时候?” 王彩花摇摇头,这还真没有。 “我现在日子过得可舒服,再说了,我还小呢,我弟弟妹妹就更小了,结亲这事不急,也急不得。” 冯知春说的不假,她现在的日子比在上安镇时,那可是好上太多了。 她的灌汤包成功引起百福楼马邡马老爷的兴趣,等她再找王彩花熟络感情时,就被时刻关注王彩花铺子的朱信知道了。 朱信自是立即来请,冯知春与马老爷谈的很愉快,马老爷原想聘她当百福楼的点心厨娘,冯知春不愿。最终以合约为契,冯知春每季做出一款马老爷满意的新点心,做法归百福楼所有,马老爷每月需支月钱给冯知春,新点心挂牌开售后,盈利按二八分成,契书一年一定。 如此,冯知春就放开手脚,轻松了不少。 她怀中藏着不少点心食谱,只要好好琢磨中周县人的口味,再搭配百福楼的风格,改良出合适的点心并不是难事。 马老爷也不是抠门之人,给的月钱丰厚,够冯家的日常开销。时值仲夏,只要顶过入秋前的日子,往后会越来越宽裕。 王彩花惊嘆冯知春的能耐,深交之后,她也知道了冯知春的过去,更佩服她的坚韧。这样的事若换到别人家,却不知道能不能像她这般振作,为自己打开一条新路。 冯知春不喜,王彩花也没有再继续撮合的话题,边包着馅饼胚子,边扯些其他。 但要说最近比较火热的话题,还真没多少,除了冯知春,王彩花提及的那位郎君也是其一。因为……那位郎君实在是太太太俊俏了! 冯知春因貌美又带着两个孩子被外人八卦,但当她的罪民之身以及受知县夫妻照拂的底子一被扒出,八卦她的人就渐渐少了。毕竟这是县城,知县在头上坐着,对冯知春动歪心思的人反倒没有上安县的多。 另一位则不同…… “听说那位郎君也是打上安镇来的,你可认得?”不知不觉王彩花又说起他来,赶忙补救一句,“我只是好奇,断断不会再有撮合你两的意思,且放一百个心。” 冯知春“噗嗤”一笑,道:“瞧你,好像我要发大火气似的。那人啊……”她略一点头,“他在上安镇也是位出众人物,我自然是认得的。”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却不熟。” 王彩花点点头,并未起疑,接着道:“听说他是上安镇大户人家的少爷,都养了十几年,闹出这样的事来,那家人也真是不近人情。” “是啊。”冯知春附和着,“但从另一面来说也是好事,这样的家人早撕破脸早好,那位也不是个没本事的。” 王彩花打趣她:“不是不熟么,听这话,你倒挺了解他?” 冯知春横她一眼,道:“我这就同几位婶子阿婆说你有寻夫家的打算去……”说着,就拍拍手要走。 王彩花赶忙拉住她,赔罪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再不拿这样的事逗你了,妹妹你可高抬贵手哟!” 冯知春笑道:“好了,我还真会说去?知夏知秋快下学了,我真要回去了。” 第43页 王彩花往外瞧瞧天色,一拍额头,道:“瞧我!每次同你一起时辰好似过得飞快,竟就这个时候了。” 冯知春与王彩花道别,出了店门往外走。 王彩花开的“寡妇小食”位于商街尾端,往外再走两间店铺,便是一条约一人半宽的小巷。一个平平长相背略弓起的男子缩在巷子口,时不时探头往外张望。冯知春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敏感地把头缩了回去。 鬼鬼祟祟,不是善茬。 冯知春心想着,脚步往旁挪开几步,绕了个弯走过去。 再往前走,有几家售卖书卷、笔墨等文人才子爱逛的铺子。她见一人从其中一家抱着书捲走出来,脚下顿了顿。 好在那人未留意周遭,只专注地匆匆离去。 冯知春轻吁口气,不知怎的,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杨瑾、赵丰这对主僕。 杨瑾被杨家逐出家门一事,背后少不了她的动作。当马老爷找上她时,她以灌汤包的做法为交换条件,让马老爷帮忙寻人造势。 一方面,她答应杨瑾要帮他一些忙。 另一方面,她要找一个靠山当老闆,也要知道未来老闆的能耐到底有多少。 马老爷在充分了解了杨瑾在杨家的情况后才同意帮忙。从她的谣言展开去,一步步深入转变,到最后,众人只记得“杨瑾不是杨家的血脉被赶了出来”却不记得“冯知春与杨瑾似有交集”。 整件事,马老爷办的滴水不漏,十分漂亮。 冯知春并不觉得杨瑾会因为这件事怪罪自己。正如她说的,杨瑾不是个没本事的,他重操旧业,又誊起书来。因着他字好看速度快,很快就与书馆有了固定合作。 许是因着自己在此事中留有私心,冯知春觉得有些愧疚,又听王彩花说杨瑾时常光顾,有几次与她将将擦肩,她不免有些瞎想,或许杨瑾也是不想见她的。 杨瑾的心思,她猜对了,也猜错了。 赵丰抱着新的需誊抄的书卷回到他们现在暂住的院子,径直走进杨瑾的寝屋,他见杨瑾站在桌前,正拿湿巾擦着手,桌上合着几卷书。 “少爷。”赵丰唤了声,将手中的书卷和书馆给的银钱放到桌上,又去收另几本——已被杨瑾誊完的书。做完这些,他抬头见杨瑾闭眼捏着鼻樑,又忍不住唠叨道:“少爷,咱两开销不大,书馆给的钱足够了,你可以不必这么赶。誊书伤眼,真伤了眼,可得不偿失!” 杨瑾笑道:“这话我听你说了不下五遍,何时你也跟个老妈子似的爱叨叨了。” “这就是少爷说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吧!”赵丰摇摇头,有些无奈,“少爷,你把明日的份也昨晚了,明日便休息吧?” 他也只是照例问问,以杨瑾这些日子的劲头,只怕也是白费口舌。 却没想杨瑾偏头想想,竟很干脆地点点头,道:“好,明日便休息吧。” 赵丰愣道:“当真?!” 杨瑾见赵丰呆傻,想来自己这些日子一反常态的勤奋把他给吓着了。“我何时诓你?”他从钱袋里又拿出一些,并上赵丰带回来的,推回给赵丰,“明日放你大假,你受我连累被赶出来,走的匆忙也没见家人一面,他们怕很担心。” 赵丰看着面前的银钱,心中默默数了数,正是他在杨家当差时的月钱这么多。 他一下就明白杨瑾为何这么勤快了。 明日是二十,正是他给家里送钱的日子。 原先在镇上,因为买书的散客不多,书馆从不存很多书,杨瑾钻了这个空子,借着杨家藏书多,专门誊有需求的书,这才能把誊的书卖出高价。县城的书馆生意好,这个优势自然就没了。虽然书馆给的价钱不错,但比起在镇上那会,还是少了一大截。 “少爷……这……不必……”赵丰觉得眼眶发热,“我是自愿跟少爷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亏待你。”杨瑾拍拍他的肩头,“你爹身子不好,还要靠你这个顶樑柱,你要再想多,不如往后好生把少爷我伺候舒服了。”后半句自然是玩笑话。 赵丰抹抹眼,连声保证,收好钱便要去准备晚膳。 他人走到门口,又顿住,回身道:“少爷,我今日又见着冯姑娘了。” 杨瑾眨了眨眼,垂下眸,淡淡道:“是么。” 赵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少爷,你真不打算去见冯姑娘?” “还不是时候……”杨瑾道,挥着手赶他,“你还去不去做饭,少爷我饿了!” 赵丰只好出去,杨瑾站在桌前,一手翻开接下去要誊的书卷,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眼。他轻轻嘆了一声,捏捏眉心,提笔蘸墨,借着屋外还未散去的天光,又开始誊起书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字真的挺慢,大家多担待啊otl 还有一更,可能要11点多,可能没有三千吧。 谢谢“江雪你快看我一眼”妹子的贴心~ 第26章 鬼祟 冯知春再次见到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是两日之后。 她一进王彩花的店,便把这事与王彩花说,叫王彩花多留心。 第44页 “他是不是精瘦精瘦,背有些弓?”王彩花说着,手弯起在背部比划了几下。 冯知春点点头,道:“对!你早知道?” 王彩花重重嘆出一口气,往外瞟了两眼,拉着冯知春往店深处走,坐下道:“都是笔孽债!” 原来,这人王彩花不光认识,还熟悉得很。 这就不得不从王彩花还不是寡妇的时候说起。 她夫君是个老实人,二人和和美美过着小日子,直到她夫君为救一个孩子跳下河,孩子救上来,这个老实男人却见义勇为呜唿而去。 孩子一家是赶路商人,路过中周县暂缓两天,没想到孩子贪玩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千恩万谢,给了王彩花一笔丰厚的恩金。可再多钱也回不来一条命,那段日子王彩花过得很混沌,仿佛只剩余一躯壳在人间。 正是如此,才叫无耻小人得了空子。 王彩花的夫君是家中长子,往下还有一弟一妹。妹妹嫁到县外的镇子,一年难得见上两面。弟弟早与兄长分家,要了乡下的田地,包给贫农,自己收份租子。 兄长出殡,家中兄妹自然回来参加丧事,也就知道了丰厚恩金这事。好吃懒做的弟弟就动起歪脑筋,说服妹妹一同在爹娘耳边吹邪风,说王彩花还年轻又只生了个女儿,改明儿带着恩金外嫁也不是不可能,如此这般,道尽了王彩花的不是。 这双老爹娘也是伤心过度,鼓吹之下觉得极是这个道理,把平日王彩花的好全抛到脑后。在弟弟的鼓动下,一家子合计把王彩花和年幼的女儿扫出家门,那笔恩金自也没让王彩花得上一枚铜板。 王彩花是外嫁女,娘家并不在县城,她甚至连回娘家的路钱都没有。那段日子于王彩花而言真真是腊月寒冬,艰难到让她屡生抱着女儿跳河一同随夫君去了的念头。 好在挺过去了。 她日子越过越顺,渐渐把这些往事淡忘。 直到有一日,她瞧见一双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老夫妇在街头行乞,被恶徒拳打脚踢。她忍不住去帮了一把手,惊觉这双老夫妻竟是自己的公公婆婆。 听二老诉苦,才知道原来弟妹两家因恩金如何分配起了矛盾,谁都想多得一些。争斗的亲情不在。好不容易分好,原还发誓要好好尽赡养之意的二人立即翻脸不认人,扫了二老出门。这样的家事清官难断,只靠道德是束缚不了无赖的,二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终一路行乞回到县城,因自己以前脑子煳涂做混帐事,又不敢找王彩花相认。 王彩花深知这样痛苦的感觉,她与公婆一同生活了数年,说没感情是假的。见二老苍老许多,声泪俱下地跪下赔罪,心中酸软,思虑再三,还是原谅二老,又变回一家一同生活。 “我那小叔子后来染上赌博的恶习,花光家财,媳妇劝他还挨暴打,日子过不下去竟一头撞死了。”王彩花又是重重一嘆,轻念了声“作孽”,缓口气接着道,“那时债主找他不到,跑来找我家麻烦,万幸他们手上有抵押的物什、地契,剩余的债款不多,不然我真也要当他们面一头撞死去!” 冯知春吃惊问道:“那……你是说鬼祟那人……是你小叔子?” 王彩花点头道:“差不离,我也撞见过他两次,还是上两个月。原也防着,可没几天人又消失踪迹了,也没出什么事,就没理会,没想到他又来了。” 冯知春蹙眉道:“此人不善,你要多加小心。不然,先报官?” 王彩花摇摇头,道:“报官没用,他又没做什么事,让官爷找什么理由抓他?便是抓了人,拷问一二得不出什么,还不是要放出来。” 这倒也是,便是放到后世,这样的事也是不好立案的。 冯知春担心王彩花,一有空就去店里陪她,王彩花对此很感激。如此过了一月,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到了晚夏,冯知春忙着研发新点心,往王彩花那边的走动渐渐少了。 一日公鸡将将打鸣,冯家的院门就被人拍响。冯知春揉着惺忪睡眼去开门,发现门外是王彩花的女儿,小姑娘眼眶肿红,眼下一片青影。 冯知春心里咯噔一跳,睡意全无,问道:“蔓儿,怎一大早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小姑娘原随父姓,跟着王彩花被赶出家门后,王彩花便给她改姓随了自己的。 王蔓一见她眼眶便又红了,哽咽问:“冯小姨,你……你可见过我娘?” “没有。”冯知春摇摇头,“你娘不见了?” 王蔓抹着眼泪,磕磕巴巴道:“我娘……我娘昨夜都没有回家……我与爷爷去店里找她,却发现……店门关着……寻了半天都寻不到我娘……她……她一夜都没回家去……” 冯知春听王蔓说完,想起那个鬼祟男人,背上泛凉。她同知夏知秋交代一声,便牵着王蔓回王彩花家,才走一半,王彩花家的邻居婶子就匆匆寻来,急道:“蔓儿你快回家看看!你奶奶晕死过去了!” 王蔓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邻居神色有异,抿了抿唇,道:“反正你回去也要知道,不如早些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你娘……你娘……你娘她杀人了!” 第45页 “什么?!”王蔓吓得没喘上一口气,两眼一翻,身子悬悬欲坠。冯知春赶忙扶住她,用力掐了把人中,道:“蔓儿!振作点!你娘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她不会干这样的事!” 王蔓软在冯知春怀中,短促地唿吸,“对,对……”她喃喃,豆大的眼泪滚落。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她能勉强撑住已是不易。 三人往王彩花家赶的时候,邻居婶子讲了她知道的。 原来,王蔓出门后不久,几个捕快就来敲王彩花家的门。王彩花的公婆以为王彩花回来了,忙去开门,却没想门外是几位官爷。为首的捕头向二老出示一份文书,上头大意是王彩花杀人被拘,要王彩花的家人去县衙等候传唤。 “这怎么可能呢……我娘不可能杀人……”王蔓哭道。 冯知春揉揉王蔓的额发,将她轻轻揉在臂弯中,也是不信:“我还未见王姐与谁闹过矛盾,她是恩仇快语的性子,可但凡她站不住理的,她绝不会多争半分。这样的人,怎会冲动到杀人呢?” “可不是,我们邻里间也没人信的!”邻居婶子道,“但捕头说,当时蔓儿她娘就在现场,溅了半身血,手里还拿着行兇的兇器,被抓了个正着。听说现场还有别人,捕头为免遗漏,全都带回去审问,杀人的事是蔓儿她娘自个交代的。” 冯知春惊道:“她自己承认的?!” 邻居婶子用力点下头,肯定道:“我亲耳听见那捕头说是蔓儿她娘自个承认杀了人,不会错的!她都承认了,不抓她反倒奇怪,好在县太爷仁心宅厚,道还要再审审,只把人压在狱中。” 说话间,三人已到王彩花的家门前。 王彩花家门前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的,外头围了两三层人群,从里头传来老妇恸哭之声。蔓儿闻声也簌簌落泪,破了人群,与甦醒过来的老妇——她的奶奶相扶,轻言安抚。 午时之后,知县开堂审案,公堂外围了一群百姓。 尹良正让捕快把人都押上来,不多时,便有两女一男被带上公堂。王彩花双目涣散,面如死灰。另一男一女都生的圆脸,五官长得三分相似。女的体态微胖,小腹处微微隆起,显是怀了身孕,拿着帕子嘤嘤低哭。男的身高体壮,粗眉倒竖,看着怒气腾腾。 三人与捕快挨个将自己所见讲了一遍,事件的原貌渐渐拼凑完全。 原外头传的都有些夸大。王彩花当时是人在现场没错,却没溅半身血,手中也没拿兇器。 因为人是摔死的。 死者是冯知春万万没想到的——那个鬼祟男人——王彩花的小叔子张贰。 昨日王彩花关了店门正要回家,被张贰堵住缠上。因着媳妇自撞而亡和欠债之事,张贰这几年在外游荡,没有个正经的活计,一来二去又管不住手染回了旧习。张贰以若不给钱就要去扰王彩花一家清净要挟,王彩花曾被他害的很惨,知道他的恶劣,自是怎样都不答应。 闹就闹,还怕了不成? 张贰见威胁王彩花无果,打了手势,很快跪于公堂的这一男一女就出现,三人将王彩花围住,还不等王彩花言语,先将她制住,闷棍一敲,麻袋一套,竟是趁着夜色把她强掳了走。 等王彩花从昏迷中甦醒过来,两眼抹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有人声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说话。女的问要怎么处理王彩花,男的阴阴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尽数道出。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先将王彩花卖给人婆子,再回王家去对着老爹娘发誓悔过自新,老爹娘见他带了有身孕的媳妇,哪里会不心软收留他?王彩花已经失踪,他只要做个样子忙前忙后,在这失了主心骨的家里站稳地位是迟早的事。至于那小丫头是留还是被卖,全看他心情好坏。 王彩花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气,全身都发起抖来。 这样的人渣还配活在世间?不配!与其让这样的人渣祸害自己的家,祸害自己的女儿,不如让她与他同归于尽去见阎王爷去! 恨意瞬间膨胀,杀意只在一念之间。 王彩花原还浑身酸软,躺在地上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此时忽似打通任督二脉,奋力站起,摇摇晃晃就循着声抹黑过去。 月色勉强打开视线,她才发觉自己原被带到一处偏远废弃的老庙堂。老庙堂堂外,门槛前的空地上,两个人背对她坐着,其中一个束了妇人髻,另一人身影略高,显就是张贰。 “混帐东西拿命来!” 王彩花高喊一声,就朝张贰扑过去。她只听见妇人一声惊叫,身子天旋地转,后脑被重击一下,又昏死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天光微亮,周遭好几位佩刀官爷儿。 她被其中一位官爷儿提拉起来,随着视角转变,她瞧见了同样躺在地上的张贰,他脑袋下是黑红的血,五官狰狞,未闭上的双眼上翻,已然死去。 太好了…… 那时王彩花的心里竟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6.26—— 先写这么多吧,明天再增肥一点。 好睏了,要睡了,安安。 ——6.28—— 第46页 抱歉了各位,我昨天写了一半太困就跑去睡了…… 以后尽量日更,尽量更不了就写请假条,如果发现我没更新又没写请假条,那多半是我跟周公去约会了=。=…… 第27章 案件 那一男一女说的版本与王彩花的不同。 二人自称兄妹关系,男的叫高石全,女的叫高玉兰。在这二人口中,张贰是一个改过自新,老实本分的男人。 高玉兰是张贰新娶的媳妇,已有五个月的身孕。正因着怀了孕,张贰念及爹娘,便打算带媳妇重返中周县与亲人团聚。路途遥远又颠簸,张贰这人又弱不禁风,高石全担心颠簸坏了他妹子,便也随行跟来。 路上花了不少银钱,等三人到中周县时已没钱住客栈,只好寻一偏僻废弃的老庙堂凑合。张贰心中有愧,不敢直接去找爹娘,徘徊了几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王彩花,恳求她的原谅。 王彩花并不接受张贰的赔罪,最后还是高家兄妹与张贰一同恳求,王彩花才说要去他们落脚的地方,见见他们的处境、听听他们这几年的经歷再做决定。 为免王彩花不安,高石全迴避开。却没想王彩花到了老庙堂后嗤笑张贰,翻起旧帐本,只说张贰想让她原谅他是痴人说梦!一来二去,两个人争吵起来,王彩花气急先动了手。 张贰躲,王彩花追着打。月色淡夜色浓,高玉兰不敢上去阻拦,只好出声想劝,却听张贰一声叫喊,黑夜中隐约两个人影自台阶上滚落下去,再喊没人应声。 高玉兰吓得不敢靠前,只好摸黑去寻高石全。等二人赶回庙中近看,张贰和王彩花已横躺叠在一块,不知生死。兄妹二人担心命案上身,一夜未合眼,等天将将擦亮,就去县衙锤鼓报官。 为了证明与张贰的关系,高玉兰还出示了盖有公印的她与张贰的婚书。 王彩花难以置信地看高玉兰,道:“我都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你为何还要扭曲事实?” 高玉兰双手叉腰挺了挺肚子,骂道:“你少血口喷人!我扭曲事实?你才是扭曲事实!你害死我男人,还诬衊我们,我、我同你拼了!”说罢,就伸着手,张牙舞爪朝王彩花扑过去。 衙役赶忙拦住她,高玉兰见伤不到王彩花,立即一个转身面朝公堂外,对着王彩花的公婆就“扑通”一声跪下来,边磕头边痛哭起来:“爹——娘——张贰他死前可一直念叨您二老,就盼着与您二老团聚吶!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竟先走一步,可怜你们二老白髮送了黑髮!可怜我未出世的孩儿!我愧对张贰!愧对您二老吶!” 高玉兰哭得撕心裂肺好不伤心,王彩花看向她的眼神依旧带着难以理解捉摸不透的困惑,她扭头看向公婆,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一个字,又沉沉低下头去。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站王彩花的有,站高玉兰的也有。 最最不好受的便是王彩花的公婆,张贰以前再混球,父母还是无法完全恨自己孩子的,现在自家人杀了自家人,手心手背的肉都伤痕累累…… 王蔓扑在冯知春怀中瑟瑟发抖,冯知春揉住她小小的身子,看着公堂上被高玉兰搅得黑白难辨的闹剧。或许是她私心向王彩花,总觉得这件事透出一股不对劲,一时又辨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她看着很假……” 一个声音轻轻在冯知春耳边响起。 冯知春抖了一个激灵,她转头去看,与杨瑾的视线撞在一起。 没想到与杨瑾的再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时候。 杨瑾神色平静,只定定看着冯知春,微微低头,更靠近她耳边一些,轻声道:“你也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不对劲吧?” 冯知春眼瞳微缩,点了点头。 杨瑾接着轻声说:“那个人,”他那眼神点了点高玉兰,“看着有些古怪。如果王彩花所说是真,她认罪也合乎情理……但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的地方?”冯知春问。 “想不明白……”杨瑾皱着眉摇摇头,他看冯知春一脸愁容,问,“你想帮她吗?” “自然,她是我的好朋友。” “朋友?你在镇上没一个交好的女伴,我还以为你不喜交际。” 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冯知春看了杨瑾一眼,又转回公堂之上,心里期盼着尹良正不要急急定罪,只要延期再审,说不定就能找出新的证据让案情逆转。 “放心,我们能看出不对劲,尹大人自然也能看出,这案子定会再审。”杨瑾又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你又知道了?冯知春心道,却听惊堂木重重一响,尹良正沉声说道:“此案两方各执一词,难以辨明,本官定择日再审。将王彩花收押狱中,张高氏怀有身孕,暂入住县衙客居由专人看守。” 高玉兰不依,在公堂上又闹了好一会,才被衙役强行拉扯下去。 没了看头,围观的百姓很快就鸟兽散去,只剩王彩花的公婆和女儿相扶迟迟不肯离去。冯知春与邻居婶子好言想劝,才把三人劝回家去。 王蔓闷不做声,她拉扯着冯知春的衣角,问:“冯小姨,我娘她……她真的杀人了?”连娘自己都承认了,王蔓不得不信这个他不愿相信的事实。 第47页 冯知春抹去王蔓将溢出眼眶的泪,沉默半响,才道:“有时候即便亲临,眼见也不一定为真,耳听也不一定为实。” 冯知春与邻居婶子陪了王彩花一家大半天才离开。 夕日垂挂在天边,仿佛再用力一跃就要换上夜幕。夜风已起,县中出了命案,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减少了。 冯知春未穿越前陪着家人看午后法律节目,节目中有句常用话:死亡的恐惧笼罩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大抵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吧。 冯知春轻嘆一声,也只有身临其中,才能明白这样一句话,形容的是多么贴切。 她推开院门,家中灯火通亮,似乎比平日更热闹上几分。 “姐,你回来了!”知秋一见冯知春走进厅堂来,立即从长凳上跳下来,三步跑成两步到她身旁,“他们还好吗?” 他们自然指的是王彩花一家。 冯知春点点头道:“还好。”她眼眸一转,看向厅堂中不请自来的二人——杨瑾与赵丰,以眼神询问。 赵丰嘿嘿一笑,朝冯知春拱拱手。 杨瑾解释道:“我来告诉你县衙贴了公告,张贰一案三日后提上再审。” “以及?”冯知春挑眉,这件事早有人传达到王彩花家,她才不信杨瑾坐在这等她这么久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这人真是奇怪,先前他们彼此不闻不见,现在突然又开始产生交集,偏他还一副“我们本来就很熟啊”的态度。 她发现她从来就没看透过这个人。 每每在好像触到的时候,这距离又一下拉远开。 “以及……”杨瑾摸摸鼻端,顿了顿才道,“以及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 不等冯知春回答,杨瑾立即打断她道:“你一定不信王彩花真的杀人了吧?她,她虽然认罪,但说的话里有不少令人生疑的地方。还有那个高玉兰,她令人生疑的地方就更多了。不管假设哪一个人说的是真,都有一股古怪感,或许,两个人说的都包含了真相和假相。” 都包含真相和假象? 既不是绝对的真,也不是绝对的假,而是真假互掺? “你说这话,有依据吗?”冯知春问。 见引起冯知春的兴趣,杨瑾心里偷偷松出一口气。他真真是紧张的要命,生怕一言不合冯知春就把他扫地出门。 他也晓得大晚上跑到一个姑娘家不好,可冯知春不一样,她口中嚷着男女授受不亲,实际对男女近距离接触这样的事却看得并不是很重。他觉得自己隐约能摸到这条底线在哪里,所以软磨硬泡进了冯家家门,拿张贰一案哄知夏知秋两个不赶自己。 回归到案情上。 杨瑾分析道:“王彩花和高玉兰所说都有交集的地方,最大的分歧有两个,一是王彩花去老庙堂到底是被迫还是自愿,二是王彩花与张贰扭打在一块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冯知春点头道:“没错,这两点分歧若能证实王姐姐说的是真,误杀,至少她的罪行会轻许多。” 杨瑾继续道:“这两点暂且不提。高玉兰身上有几点令我觉得很奇怪。” “哪几点?” “我怀疑……”杨瑾摸摸下巴,道出自己的疑惑,“这个高玉兰与张贰并非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逻辑不好,这个案子很简单,大概能猜到真相吧。 第28章 疑点·再审 “可她有婚书,尹大人过目了并未提出异议。”冯知春不太认同,“你这么想,依据是什么?” 杨瑾摇摇头:“我只是怀疑,并无依据。高玉兰拿出婚书的那一瞬我直觉怪怪的,现在细想下来,只能怀疑,为何她不直接拿出民牌?” 民牌,本朝百姓人手一枚,因身份不同,还分有官牌、御牌等。 牌上简要概括持有者的个人特徵、婚否、户籍所属等个人信息,出入城内、落住他乡都需查验、登记。 与后世参照,民牌相当于身份证,户籍牌则相当于户口本。 “民牌用特制木料做成,婚书则更易仿造,既然都是证明身份,为何不拿说服力更强的民牌?除非民牌上有什么信息是她不能透露的?” 杨瑾接着道:“再就是她的姿态,不像个孕妇。” 冯知春奇怪道:“你还晓得孕妇是怎么样的姿态?” 杨瑾没有立即答话,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有些不自然道:“孕妇行走端坐与常人不大一样……虽然变化很细微,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的。若有孕妇在你眼前晃悠很长时间,你也自然能看出来了。” 陈氏怀杨泰时,大抵是年长怀胎,又被说像怀的是男胎,不免有些扬眉吐气,很喜欢到人前晃悠。他记忆力和观察力本就好,就算不是刻意,看着陈氏隔三差五领着婢子婆子在自己面前晃悠,肚子吹皮球似的一月月大起来,日子久了,也能分辨出区别来。 杨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轻咳一声,接着道出他的下一个依据:“还有一点,高玉兰和高石全这对兄妹,身上太干净了些。” 这是什么依据?冯知春登时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杨瑾。 第48页 杨瑾也看着她,没有细答,只是问道:“除了这三点还有些我想不透的地方,只是要去问些人,到老庙堂去看一看更好。你想帮王彩花,我想帮你,离案子復提审还有几日,不知你肯不肯同我去查查线索?” “你有把握吗?”冯知春有些犹豫,一同查线索就意味着这几天要与杨瑾待在一起,会不会尴尬且不提,以杨瑾的惹眼,被眼尖的八卦女子瞧见,又不晓得会传出什么来。 杨瑾肯定地点点头:“十之七八。” 冯知春心里一架天平摇摆不定,她沉思片刻,不由好笑自己,自己是那种会被八卦压垮的人吗?若是,怕早在上安镇就承受不住了。穿来这几年,自己不是也没被影响多少吗,怎么这时候反而担心起来? 或许要怪杨瑾的认真吧,她不确定自己能对得起他对她的认真,看到他不由就想退缩…… 但张贰一案关系王彩花的命运,若事情真有蹊跷,王彩花是被人陷害,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这一想也豁然开朗,冯知春点头道:“好。” 三日转瞬即逝。 百姓就好凑热闹,当年张贰如何把王彩花赶走、如何为财弃孝让二老行乞街头,这些事不少人都记忆犹新。张贰一案的看头实在是多,在这些看点之上,又加了一点。 ——那位被本家赶出家门,几月前搬来县城的俊俏郎君自请当王彩花的状师。 状师本就是个稀罕物,中周县许多百姓都只闻而未见。 这个提笔誊书似书生的杨郎君也会讼案? 大伙表示很有兴趣。 是以,还未到提审的时辰,县衙公堂外就已挤了个满当。 时辰到,知县尹良正坐上堂中,一拍惊堂木,命捕快押着王彩花和高家兄妹上来,一併上来的还有县中仵作和杨瑾。 与初审时一样,先是捕快说明调查的情况。 高玉兰锤鼓报案的时间与她所说一致,将露天光,天色还是灰蓝一片时,值守的衙役听到捶响的鼓声。 出了命案,值守的捕快们一刻也不敢耽误,到达老庙堂时,就看王彩花与张贰横躺在地上,乍一看还以为两个都没气了。勘察现场期间,王彩花醒了,她当场认罪,作为重要疑犯被捕。 案发现场无甚好说,因着老庙堂久无人烟,长满乱杂的植被,二人自台阶上滚落的痕迹很新鲜也很明显,与双方说辞都是一致的。 而后是仵作说明再次验尸的情况。 再验张贰尸身,其结果与初审一致。张贰后脑受重物撞击出创伤口致死,身上有几处淤青、几处细微裂口,应是从台阶上滚下时造成的。 到这里,所有说法与初审并无二样。 尹良正看向杨瑾,问道:“你说要为王彩花申冤,本官准你作王彩花的状师,有何要问的?” 杨瑾朝堂上几方作拱手礼。 “张高氏,你与王彩花所说的时辰差不多一致,案发在夜间,可你迟到天亮才去县衙报案。我好奇得很,中间几个时辰的时间,你在做什么?” 高玉兰不动声色,答道:“我当时六神无主,满脑子只想去寻我哥帮忙,哪里能想起其他来。” 杨瑾点点头:“也是,你一妇人又怀有身孕,是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他视线一转,对准高石全,“但我想你不同,她煳涂,你也煳涂了?” 高石全登时竖眉,露出一副兇相。 高玉兰抢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慌张,一时无主见也不奇怪,我就不信你真遇到也能镇定如常!” 杨瑾不接反问:“你真是张贰的媳妇?” 高玉兰有一瞬愣住,立即怒道:“婚书都给大人看过了,这还能有假?有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清白作假的?!” “这就很奇怪了……”杨瑾摇头,沖公堂外的看众问道,“诸位,若你们的夫君或媳妇从台阶上滚下去,你们第一反应是什么?” 看众没想到还能有参与的机会,一时面面相觑,才听有人小声答道:“自然着急得很……”随后有人附和“会上去查看情况”“赶紧去找大夫”。 “是了,正常人的反应都是着急、上前看伤的严不严重、找大夫。张高氏你还记得你是如何说的?你说:‘当时我吓得不轻,不敢上前去,只好赶紧摸黑去寻我哥。等我们两回来近看,见他两横躺在一块一动不动,也不晓得是活是死。我和我哥吓得要命,没想到好端端还闹出人命了,眼都不敢合,天擦亮就去县衙报官了。’这难道不奇怪吗?你夫君从台阶上滚下来,躺在地上不知生死,你们兄妹两个在一旁吹夜风害怕半宿,却连个大夫也想不起来请。” 公堂外众人议论纷纷,确实是这个理。 高玉兰镇定的神色有丝松动,她与高石全对看一眼,很快又恢復回来,手指拧缠,泛红着眼眶又气又怨又委屈,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去请大夫,说的跟真的似得!我和我哥两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连医馆从哪找都不知道……” 杨瑾立即反驳道:“县中有几家医馆,均在店外挂了‘医’字灯笼,店内灯火通宵不灭。你说你不知从何找起,可其中一家就在商街,你们寻到王彩花的店必然要经过这家医馆,既然已在王彩花的店周边徘徊好几天,必然会对这家医馆有印象。” 第49页 “你当谁都有好记性,走路还关心周边是什么?”高玉兰也不甘示弱,一转眼珠,改口道,“我话都没说完就被你打断了,对,后来我是寻到家医馆,可是任我们怎么把门拍了个震天,里头人都睡成死猪,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救命神佛,都是狗屁!” “所以你就放弃找大夫了?” “我就是想找也得找得到!即便找到,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昂贵的出诊金。我出来寻了大半夜都寻不到一个大夫,只好回去,左右不过替我男人讨回公道,我再带着我儿一起去地下寻他……你为那恶毒女人辩护,自然故意黑白是非,满口假话……欺负、欺负我一个寡妇……” 高玉兰哭得好不伤心,口中不停骂这个骂那个,道尽自己的辛酸和苦愁。 杨瑾冷冷看着她,末了扯出一丝讽意,道:“张高氏,我还记得三日前初审时,你说尽与张贰之间的夫妻之情,情意之真切到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可才过三日,这份夫妻之情就萎缩至如此?若是我心爱之人负伤,我还管它诊金昂不昂贵,直接砸烂医馆的门把大夫从床上抓起来,且不说你这位身高体壮的兄长没起什么作用,我想换作在场其他女子,也定是一样心情,便没有力气砸开门,也会多跑几处,多寻几家,而不是像你一般匆匆放弃希望。就算对县城不熟寻不到医馆是真,报官也要等到天亮才行?老百姓谁不知道县衙有人通宵值守,就是为了防这样紧急的情况。” 高玉兰不理他,只不停哭,哭得撕心裂肺。 高石全安抚着她,怒目而视,低吼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杨瑾毫不惧怕地与高石全对视,“我想我说的很明白了,你们演技拙劣,藉口满是漏洞,我完全可以怀疑你们心怀鬼胎,案发到报案之间的这几个时辰里,不是在等待张贰死去,就是已经知道他死无可医,并在做其他一些遮掩之事。”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高玉兰尖叫道。 高石全也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让杨瑾挨他的拳脚,被捕快和衙役团团拦住。 杨瑾不畏惧半分,他朝公堂外的人群看了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冯知春与她身旁几人,又往前迈出一步,朝尹良正拱手道:“大人,我是不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问公堂外几位人证便能知一二。” 尹良正目光移向公堂外,道:“人证进公堂来。” 高玉兰和高石全听这话,皆是一顿,盯着堂外人群的动作。 冯知春领着三位年龄有异的男人走进公堂,朝堂中所有人福了福身,道:“大人,诸位,这三位分别是中周县三家医馆行医的大夫。” 三位大夫口径一致,都说案发当夜并没有听到高家兄妹来训诊。医馆每天有医童或大夫轮着值守,即便睡也是睡在医馆内,三家医馆在中周县都有年头,对夜诊有相当的敏感度,稍有动静就会醒来,更别说是把门拍的震天响了。 这下,高玉兰寻医的言论再站不住脚。 高玉兰与高石全面色难看,高玉兰跪在堂上哭天喊地,直骂死去张贰留了个烂摊子给她,叫她受尽别人的欺负,哭到激动处,脑袋对着门柱就要撞过去。 高石全赶忙抱住高玉兰,神色悲沉,隐忍着一腔怒气朝尹良正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大人!我妹妹怀有张贰的孩子,张贰死了,我妹妹就成寡妇。女人带着孩子难再嫁,一人养大孩子多么辛苦可想而知,张贰若死,我妹妹便无依无靠,她作什么要让自己吃这样的苦头?还请大人明鑑!请大人明鑑!请大人明鑑!”说罢,又是重重磕三个响头。 杨瑾抓住话缝,咄咄道:“就因为她根本不是张高氏!根本没有怀孕!你们到中周县来根本就是为了讹诈王彩花的钱!事发有变,只怕张贰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此丧命,被你们二人杀死!”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仿若煮沸的开水,又似炸开的油锅。 尹良正连拍几下惊堂木,都没有彻底熄灭众人的议论纷纷。 高石全与高玉兰对视一眼,脸色变幻几道。高玉兰忽癫狂尖叫:“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生生磋磨我一个苦命女人!张贰!我这就和孩儿下去陪你!”她勐烈挣扎从高石全怀中挣脱,不要命地朝杨瑾扑过去。 这回高石全没拦住她,衙役又担心伤她一个孕妇,不敢用力拦,被高玉兰一躲而躲全躲了开。 杨瑾虽没一身蛮肉,但拦一个女人对他而言也不是难事。 他本已抬起手打算制住高玉兰,电光火石间,他的目光落到高玉兰的肚子上,眼中精光闪过,脚步往旁迅速挪开两步。 高玉兰连杨瑾的衣角边都没抓到,但她冲劲不减,双手朝杨瑾挪开的方向微微一转,脚下绊了一跤,肚子朝下狠狠摔倒在地。 不少人惊唿出声。 高玉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捂着肚子“哎哟哎哟”不停叫唤。她的下衣渐渐泛红,一条细细红流蜿蜒从身下流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7.1—— 没想到加班……真是猝不及防…… 11点左右才到家,肥章写不完了/(ㄒoㄒ)/,码了一些,先把线索抛出来,明天接着加肥! 第50页 再不睡母上就要吼人了……晚安 ——7.2—— 补齐。 第29章 露馅·再审 “她……她……她小产了!” “快请大夫来!” “……大夫不就在公堂上吗!” “找大夫也不全顶事,还是快找个有经验的稳婆一起来看看吧!” “稳婆是接生的,人家是小产又不是生孩子,稳婆来了不是添乱么?” “……说不准能顺利早产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这姓杨的看着文气,没想到这么狠的心,磋磨一个没了男人的寡妇……” “瞧他站在旁边,帮都不帮一手,好冷的心!” 人们七嘴八舌闹开,公堂上混乱作一团。 高石全早扑过去,抱着高玉兰疼得蜷曲的身子,担忧地唤着“妹子”。 尹良正连拍惊堂木,组织着衙役、捕快们平息吵闹,边让还留在公堂上的三位大夫去照顾高玉兰。 高玉兰一边疼得要命的模样,一边还胡乱挥手蹬脚,高石全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瞪着打算靠近的人,叫三位大夫都靠近不得。 大夫之一相劝道:“二位,现在不是犟脾气的时候!人命关天,救治不及时,母子都有危险!” “我呸!”高玉兰还有力气骂人,“你们几个狗东西!刚刚还在说我说谎,现在又假惺惺来装好人!鬼才信你们要救我的命!” 杨瑾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高玉兰耍泼,道:“高玉兰你不是说我诬衊你吗,现在正是验证的好时候,大夫在这,还有人去请了稳婆,我二人孰真孰假一验便知。” 这句话犹如水滴热油。 好不容易平息的人们又炸开了。 “这还要验?血都流一地了,还能有假?” “难道真要闹出人命了才肯罢休?” “是了,张高氏一死,很多事情死无罪证,这案子说不定就不了了之了……” “啊……原来他在打这打算……尹大人不管吗……” “他跟王彩花什么关系,肯为她做到这步?” “……我常看到他去王彩花店里吃饭……” “……原来如此……” 几番唇舌间,众人看向杨瑾眼神都变了,纷纷冲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冯知春担忧着看着杨瑾,她也没想到会突发这样的情况。看高玉兰痛苦的模样,她都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们猜错了。 这三天她和杨瑾不停奔波,到了许多地方,听了许多与案件有关的证言,做了无数推断,结论都指向杨瑾方才所说。三天太短,他们手上没有很好的证据,只能从高玉兰、高石全两人身上寻找突破口。若能破了他们的心理防线,让他们自己交代,是再好不过。 高玉兰、高石全明显有备而来,心思颇稳。杨瑾撬了半天才撬开一条裂缝,还未深挖,就叫她用小产这突发状况给掩盖下去。 高玉兰和张贰的夫妻之名十有八九是假的,可万一……这孩子真的存在,高玉兰真的小产…… 冯知春不敢往下想,手心发着冷汗。 全场的舆论开始倒向高玉兰,连尹良正都不好说什么,如果不加紧拆穿这二人,或许就再无机会。不仅王彩花无法获救,连带杨瑾的名声也要臭掉,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看杨瑾镇定自若,面上不动声色,依旧那样有把握的模样。这样的他与周遭格格不入,却给了她支撑,让她冷静下来,终于发现了一件十分简单的事。 高玉兰不让人近身看诊,看着是不信任,不也是一种心虚掩饰吗! 得找个理由近她身! 杨瑾也明白这道理,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他腰板笔直,挺挺立在原地,目光很坚定。“眼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不一定为实,我还是坚持我推断的。高玉兰,你若是真又有何惧,知县大人在上,百姓在旁,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怕我耍诈?” 他说罢,又转身朝尹良正拱手一拜:“大人!草民恳求您同意此举!”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有些着急了。如果逼不了高玉兰,就拖延时间。小产这么危险的事,她装腔作势作假撑不了多久,到时必定露馅。 不过,他们未必肯乖乖等着……到时……只能…… 高玉兰果然不依,叫道:“我不!凭什么我要任你们摆布!你们都休想碰我!滚开!都滚开!”她拉扯着高石全的胳膊,“哥,我的孩儿果然亲他娘,我还撑得住,快!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讨要公道,这鬼地方哪有什么公道!” 高石全点头道声“好”,扶起她,怒目横扫围住他们的大夫、稳婆、衙役、捕快等人。他的双目满是凶光,叫这群人不敢靠近,自动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冯知春急得不行,如果让他们走了,此案最后便是不了了之,也会给王家带来不小的影响。必须要有个结果!她捏紧拳头,便是硬拦也要把他们硬拦下来。 正当她打算上前去拦人的时候,杨瑾的视线一转,扫向她这边。她以为杨瑾要给她什么提示,正等着接收,却听耳边一老妇声音沉沉响起:“慢着!” 第51页 王彩花的婆婆——亦就是张贰的母亲——与张父相扶着慢腾腾踱出人群,闹哄哄的公堂内外一下安静下来,齐刷刷看着二老。 因着早年那些事,张父张母比同龄人看着更年老一些。满头银髮在阳光中闪着亮光,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遭遇,同情起他们来。 张母走到高家兄妹面前,道:“瞧你的精气神应还没到小产这么严重,但动了胎气,不可不诊。你莫担心,你肚子里是张家的骨肉,看诊时有我陪在身边,绝不让他们耍诈。” 大伙都很贊成。 张家两个儿子都死了,只留了个孙女,眼看着断后,婆婆总不可能对怀有自家血脉的儿媳妇耍诈的。 高玉兰缩在高石全怀中,抬眸瞟着张母,哼道:“方才我被人欺辱时怎么不见你们来,此时却来了?不就是担心张家断后么,现在晓得急了?我告诉你老东西,张贰已经死了,往后我同你们张家再无瓜葛!我肚子的孩子是死是活是谁的骨肉都同张家半个铜板干系没有!我要生他他就生,我要他死他也活不到这个世上!你给我让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她捏了高石全一把,高石全立即会意,一手揉紧她,另一只手大力挥舞,要强行推开张父张母。二个老人怎比的过强壮男人的力道,这要是被推倒,少不了摔出什么毛病…… 张父张母连步后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钻过几人间空隙,一晃眼已到高玉兰眼前。 “欺负我娘的坏蛋吃我一招——!!!” 高玉兰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觉一阵风吹过,腹部十分清凉。再一低头,自己微鼓的肚子已十分平坦,自己脚边掉了一块棉花布包,和一小段扎了结的带着殷红血迹的猪肠。 众人譁然,原来高玉兰身上竟真的是个假肚子,小产的血也是捏爆了猪肠里的血作假的。 高玉兰心道声不好,与高石全对视一眼,眉眼露出阴恻恻的凶光,带着腾腾杀气。高石全抬起拳头就朝揪出布包的王蔓揍过去,王彩花惊叫一声,可她手脚绑着镣铐,根本没法救王蔓。 杨瑾趁着方才张母转移高家二人注意力的时候,轻步贴上前。在高石全抬起拳头时,他身边一个衙役惯性拔出刀,他右手顺手一夺,借着力道将刀抛出左手一接一转再一砍,刀背用力敲在高石全的手腕骨上。 高石全一个吃痛,这一泄气,浑身凝聚的力道尽散。等他再要调整,脖间已架着一把泛着明晃晃冷光的利剑,他顺剑抬头,不甘心地等着持剑的杨瑾。 捕快、衙役们迅速围上前,控制住二人,公堂又恢復原先的秩序。 作假的高玉兰没了孕妇的优待,同高石全一同被镣铐绑着跪在地上。他们嘴很硬,任凭如何威逼利诱,都不开口说一个字。 一捕快从侧门入公堂中,在尹良正耳边低语几句,呈上一物后退下。尹良正细看手中的物什片刻,眉间怒气凝聚,他将那物什抛到高石全、高玉兰面前,威严问道:“你二人可认得这个?” 那是块浅色木牌。 二人看到木牌时彻底崩溃,伏下头去,不言不语。 “还不肯说?”尹良正眸中压着阴沉沉的云,“高家兄妹,不,还是叫你们高家夫妇更合适。高石全,张玉兰,你们二人把公堂当做戏台子,演的一齣好戏啊!你们想不到为何民牌会被找出来吧,杨瑾,你说给他们听。” 杨瑾弯腰朝尹良正拱手一敬,道:“是。”他转向伏跪在地上的高石全和张玉兰,“你们的计划看似周祥,实则经不住考究。初审时你们说你们到中周县时已无钱住客栈,只好寻一偏僻的老庙堂凑合。可奇怪的是,你们二人报案甚至上公堂时,浑身上下都很干净,并不像在破旧庙堂待过的人。” 跪在地上的二人身子微微一抬,似要起身反驳。 杨瑾迅速接着道:“别想找藉口!即便你们日日洗衣换衣,这与住在客栈还是有不小差别,更何况案发那天你们在老庙堂待了至少半日,还四处奔走。我对这点十分奇怪,又去问了当日勘察现场的捕快,实际上,那日老庙堂除了王彩花和张贰从台阶上滚下来的痕迹,以及台阶对着的庙殿内有一些新鲜痕迹,其他地方原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两相结合,坐实了我的猜想。”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明天收尾。 在周末的尾巴祝各位愉快~ ——来自一位大约是没有周末的人的祝福 第30章 真相 “既然你们不住在老庙堂,那会住在哪?住客栈?不会,太容易被人记住长相。住在认识的人家?也不会,熟人对你们施展计划不利,况且中周县也没有熟悉你们的人,不然你们也不敢这样张狂。所以,你们十有八九是寻了野租。” 野租,指的是不像客栈那样在县衙登记备案的出租方。 这类人手上有不少房屋,都是小小一间排成排列成列的长屋,一天租金很便宜,也因此住客流动性大,住在里面的人良莠不齐,谁也不会在意谁。 “你们自以为是自己演技精湛,百密终有一疏,更何况你们还满是漏洞。尹大人早看穿你们的伎俩,停案再审不过是麻痹你们的戒心。这三日捕快们将县城的野租屋全部仔仔细细搜查一遍,终于把你们藏在土墙内的民牌找到!” 第52页 “你们计划的很好,借着夫妻相假装兄妹,张玉兰佯装受刺激装可怜,没人会想去打扰一个刚死去夫君的女子,只要高石全出示自己的民牌证明自己的良民身份就够了。眼下证据确凿,您们若还要狡辩,无妨,如今时间充裕得很,只要回你们原居地一查便一清二楚。你们本就想打个速度战,没了速度等于失去良机,且看谁耗得过谁吧!” 杨瑾几段话说完,高石全、张玉兰夫妇已知自己再无胜算,面如死灰,不停磕着头求饶认罪。 他们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切,不过源自一个“贪”字。 张贰在媳妇撞死后害怕担罪,连夜逃到外县,就这么左干一活计右做一买卖地讨生活。日子久了,他也不似以前那般提心弔胆,好赌的手又开始发痒,没多久就背上了累累债务,其中最大的债主便是高石全、张玉兰夫妻。 高利贷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张贰再掏不出半分钱。于是他想起老家还有家人,偷偷回了中周县一趟,便是王彩花第一次发现张贰的时候。 他发现王彩花日子竟然过得这么滋润,心中怨妒恨交织成熊熊恶火,一个念头就这么在心里扎根。 王彩花不过是个女人,自己则是爹娘的儿子,怎么说也是血脉更重要。若是能把王彩花做掉,只留一双年迈的爹娘和一个幼小的孩子,他还怕吞不下这块肥肉? 心念动,张贰立即开始谋划,还拉了高石全、张玉兰夫妇入伙。 原计划是张贰与张玉兰假装夫妇,三人把王彩花绑走做掉,再以带着张家血脉为由打动老爹娘,进而骗取家中老小的信任,吞掉家产。至于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只要假装小产就行了。这与王彩花在老庙堂听到的一致。 却没想高张夫妇在发现王彩花家比想像中的有钱后改了主意,他们利用张贰的身份,一边同他做戏,在绑了王彩花后把张贰杀死,尸体伪装成从台阶上摔下的模样。再听着王彩花醒来的动静,一唱一和伪装张贰还活在人世。 王彩花脑后受了撞击,神识不甚清明,又是夜色浓浓,也辨不清楚那个男声到底是不是张贰。 等激怒王彩花扑过来拼命,他们像对付张贰一样让她从台阶上滚下去,将不知死活的王彩花与张贰的尸身叠放一块。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掩盖现场,回长屋收拾行李,若得手那是最好,若得不到也给自己留条后路。原本他们闹出小产的闹剧,就是打算趁乱逃走,却没想王彩花的公婆和女儿出来阻拦。 真相大白于天下。 “贪”字盖头,利益薰心,让张贰没了性命,让高张夫妇锒铛入狱。 今日一审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当尹良正宣判王彩花无罪释放时,公堂之外的百姓无不拍掌欢唿。王彩花一家这几日经了大起大落,更是抱头大哭。 为了替王彩花去去晦气,王家在家门外打了长长一串爆竹,艾叶挂门以禳解灾祸,烧上火盆以震慑邪灵。 为了答谢邻里亲朋相助,王家杀鸡又炖鸭,做了满满一桌菜设宴。 冯知春一家与杨瑾主僕自也在内。 酒去食往,大家都纷纷八卦起杨瑾来。杨瑾经此一案出尽了风头,他搬来县城小几月了,素来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这一回居然反常态的热心帮助王彩花翻案,叫人不往桃色边想都难。 杨瑾举着的酒杯停在唇边,“没什么意思,”他解释道,顺道视线往冯知春身上打了个转,又撇开眼,“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为后生积德罢了。” 有眼尖的抓住了这个眼神转儿,拉出长长的“哦”,暧昧地笑看着杨瑾和冯知春。 酒足饭饱,月上中天,自是各回各家。 冯知春作为王彩花的好友,自告奋勇帮忙收拾,挤进了不大的厨房。 王彩花轻轻一撞冯知春的胳膊,笑问:“难怪不让我撮合,原来你两是不用撮合?” 冯知春无语地瞧她,道:“你啊,哪里像是下午还跪在公堂上等着入大狱的人……” “这不是没入么!”王彩花拢拢头髮,也不在意手上还沾着水,“我啊,这几天可真是看开了许多,我以前总想着不能服输,不能因为我是寡妇就叫别人同情我看轻我。现在想想,争那些有什么意思?等真出个什么意外,谁又会想你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啊,就守着眼前一亩三分地,好好陪着公婆女儿过日子,以后若和哪个男人看顺眼了,他不嫌弃我带着一堆拖油瓶,我就嫁给他,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冯知春小小吃惊:“你竟真看开了?看来那些阿婆婶子可有的忙了,忙着给你介绍如意郎君。” “你呀!就晓得嬉笑我!”王彩花伸手去掐冯知春的胳膊,脸上带着难见的羞意,坦荡道,“我就是这么想的,说都说了,也不怕你笑话。” 冯知春摇摇头,笑道:“这是好事情,我作什么要笑话你。” 王彩花也笑,她看着冯知春娇美的容颜,想了想,还是劝道:“我瞧杨家郎君真的不错,虽然身世差些,能力却是不低,好好上进日后定是位出人头地的,你真不考虑?” “既然他这么好,不如给你好了,你不正想着找吗?” “不好不好,我可比他大上三四岁。” 第53页 “女大三,抱金砖。” “莫要笑话我了!” 二人嬉笑一阵,王彩花又道:“他对你有情,我这次得他帮助也是因着你的面子吧?且我瞧你,似乎对他也不是完全无意……” 冯知春手上做事的动作略略顿了顿。 她嘆息一声:“他身世再差,也比我好上许多……” “可你不能因为碍于自己的身份放弃自己的幸福吶!”王彩花劝道,“找个知心人多难,你们如此郎才女配,我瞧你也不是对他完全无情……” “姐姐!”冯知春打断她,对上她的眸子,“我是罪民!” “可……” “你可知什么是罪民?三六九等,罪民命最轻贱!是我幸运,爹娘为我寻了一方天地遮蔽,我能够安心过我的小日子,能够叫弟弟妹妹上学堂。可我日子过得再舒坦,我还是罪民,贱籍就是贱籍,贱籍的孩子依旧是贱籍,除非……” “……除非?” “除非洗去家父的罪名。” 王彩花看了冯知春认真的神情许久,犹豫问:“你家当年……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她忽又顿住,那段日子定是冯知春最最痛苦的回忆,自己还是不该去揭人伤疤。 中周县离皇都甚远,越远消息的力量越被削弱,这也是冯父选择这里的原因。 实际上县城包括上安镇的人们都只对当年冯家的案子知十之一二,只晓得冯知春三姐弟曾是官家儿女,因为爹娘犯了事触怒了龙颜,这才被炒家被贬籍。 加之已过去多年,那个时候冯家到底因何时变故,没有人清楚。 冯知春的脑中浮现出那时的记忆,这段记忆虽然不属于自己,但那时的悲伤、痛苦、怨恨这副身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都不知道她露出了怎样让人心碎的悲伤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家父是冤枉的,如果不是这样,我怕……我早已是世间尘土……” 正因为想要为爹娘伸冤,正因为想要洗去本不该加在身上的有罪之名,原身才不停坚持着,坚持着和强大的命运斗争。 她占了这副身子,延续了自己的生命。那么,原身未完成的遗愿,也是她的愿望。 便当这是她给原身的报酬吧! 原她也是打算前往皇都的,只是她能走到哪一步,她也不知道…… 王彩花轻轻揉过冯知春的肩膀,她鲜少有这样亲近的姿势,表现的有些僵硬。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正是如花似玉年纪的姑娘过去经歷过什么,她只是一介粗妇,不懂怎样去安抚这样一个可怜儿,只好给出一点点温暖。 “……哭吧……” 听到王彩花在耳边轻轻轻语,冯知春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厨房内烛火摇曳,透过门虚晃晃在黑暗中照出一小方寸光影。 一个挺立修长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门旁,若不是他身上的衣袍是浅色,皮肤亦很白皙,真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杨瑾默默听着墙内隐约传来的低低吸鼻声,抬起头,看向中天之上的皓月。 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样的月色…… 也是这样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睡前再抓个虫,晚安! 第31章 回家 等冯知春和王彩花收拾好东西从厨房出来时,杨瑾主僕还待在王家院子里没走。 知夏、知秋和蔓儿三人正围绕着他,听他讲从书上看来的故事。 杨瑾看到冯知春和王彩花往这边走过来,低头对三个孩子道:“今天便说到这,夜深了,我也不好逗留太晚。” 知夏、知秋晓得杨瑾是顾忌外人言,只有蔓儿年幼,对其中的联繫还不甚明白。她见杨瑾不再往下说,忙是拉扯着杨瑾的衣摆摇来摇去,直问:“等等,等等!杨小舅,后来怎么样了?” 杨瑾浅浅笑答:“不急,明日午后你到冯小姨家去,自就知道了。” 知夏知秋双眼一亮,他们还以为听不到故事的结局呢,原来明天杨瑾还要到他们家去吗?如是想着,二人齐齐扭头去看冯知春,以眼神询问。 冯知春板着一张脸。这个杨瑾,谁邀请了他明天去她家的?竟拿三个小孩子来胁她,好不要脸!这叫旁人看了他出入她家门,还不得被闲话死? 王彩花暧昧地在冯知春和杨瑾之间打了个旋,忍着笑意上前一推蔓儿,说道:“蔓儿,还不快谢谢杨小舅和冯小姨,你娘这次啊可多亏了他们才能化险为夷。明日你去时可要记得带上奶奶做的糯米甜糕,好好问问他们爱吃什么馅。” 王蔓乖乖“诶”了声,朝冯知春、杨瑾一一道谢,復读她娘的话:“奶奶的糯米甜糕可好吃了,你们爱吃什么馅,我去告诉奶奶!” “姐姐……”冯知春无奈地看王彩花,以眼神道,你拿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王彩花故作没瞧见,笑呵呵地把一干人都“赶”出家门去,好生交代了夜黑人少,杨瑾一定要护送冯知春一家回家去才行。 杨瑾自是点头允诺,领着赵丰光明正大地送冯知春姐弟三人回家去。 第54页 赵丰这几年也被迫跟着杨瑾看了不少书,不过他爱看志怪奇闻,说起这些来是嘴巴熘得很,知夏知秋立即被他吸去了目光,三人凑成一堆,冯知春与杨瑾两人落后几步,跟在后头。 前头的人叽叽哌哌,后头的人鸦雀无声。 杨瑾偏头看冯知春,见她微蹙眉头,视线朝下,不知在想什么。他想起一事来,心道不知冯知春发没发现,念头在肚中转过几道,眼见就快到冯家了,他终于开口道:“那个……” “你……” 一高一低两个声音撞在一起,堵住彼此接下去的话。 杨瑾轻笑了一下,道:“你先说。” 冯知春眨眨眼,却有些泄了气,撇开视线问道:“今日公堂上,王家人上前阻拦高张夫妇,是你的主意?” “是。”杨瑾并不辩解,点头承认道,“原来真的瞒不住你。我晓得今日公堂上情况兇险,让一双老人和一个孩子去面对两个杀人犯实在冒险。我原也只是留一手,却没想高张二人如此能搅浑水,若还不叫王家人出场,怕连手头上仅有的一点胜算都要搅没了。” 冯知春低头不语,她也知道当时情况如此,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只是那一幕太过吓人,万一高石全没被制住,拳脚加到王蔓的身上,还叫他们逃了去,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杨瑾等不来回应,放软了语气,嘆道:“你莫要生气,我不就是怕你不肯才没同你说么……我保证若有下次,定早早说与你听,毫不隐瞒,可好?” 冯知春瞪他一眼,兇巴巴道:“我作什么要听你的保证!” “是,是,作为赔罪,我明日来你家当一天随意差遣的零工,可好?” “你明天不本来就要来……”冯知春一顿,“啊”地睁大眼睛,乖乖,原来挖了个坑在这儿等着她呢! 杨瑾明天是打算来,可作为冯家家主的她并没有同意呀。她不同意,杨瑾来的就名不正言不顺。 杨瑾微微弯起眉眼,笑得狡猾:“听你这么说,是同意了?” “我……”冯知春撇了撇嘴,心道来就来吧,她原又不是没和男孩子打过交道,不是那种娇羞玩不开的女孩子。这么一想,她不由鼓起一口气,“来就来吧!难道我害怕不成?” 杨瑾点头:“是,你不怕。冯大小姐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冯知春被憋的有点内伤。见识了杨瑾在公堂上巧舌如簧,她那点能言善辩可真是小巫见大巫,此时更是不知怎的失灵了。 她却不晓得,她的各种小模样看在杨瑾眼中,是十足十的娇嗔可爱。杨瑾手握成拳,轻轻抓着,忍住想要触碰她的念头,边故作镇定的拿话逗她。 等到了家门,冯知春才恍然自己竟与杨瑾斗了半路嘴皮。她叫知夏、知秋先进院子去,站在门边道:“多谢相送,明日……几时来?” 她这一问显是杨瑾没想到的,杨瑾略微一愣,立即答道:“晌午之后。” 冯知春点点:“好,那再见。”她一脚迈进院门,忽又顿住,旋过身来道,“虽然事出有因,但我还是不能完全认同你让老人和孩子去冒险,若有下次,便找个更委託的法子吧!” 杨瑾点头:“好。” 月色轻轻撒下,淡淡盖在夜行人的身上,美好又虚幻。 那之后,张贰一案被编成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当日杨瑾的表现被一传十十传百,让杨瑾成了中周县不小不大的名人一位。 前来找杨瑾写状纸、当状师的人渐渐多起来,都被杨瑾婉拒了。 赶在夏末秋初,冯知春如约做出了新糕点。 作者有话要说: 困的眼神飘忽,过渡过渡。 男配快要出来了,大概=。= 第32章 酱香炖肉 秋日总是短暂,夏季的余威不减,冬季后脚跟着慢悠悠踏过来,入夜之后更觉凉意。 有道是,立秋来,贴秋膘。 苦夏一季,自是要好好吃些味厚的佳肴来补贴,长长肉来抵抗接踵而至的寒冬。于是,立秋前后的几日家家炖起平日不常吃的肉,香气偶在街巷飘散。 立秋这天,冯知春早早在家架起了炉子,带皮五花肉汆过沸水后切成大小均等的块状,码进陶土小锅中,再倒入一碗甜酒一碗自制酱汁,小火煨着。 做完这个,冯知春又在院子里搭了的张自制的案台,端出盆已经调好的馅料,现揉面现擀皮。她擀皮的速度极快,一根擀面杖压着两团面团左右开弓,两张薄薄的面皮就成了。 皮都擀好后,她将面皮一张张叠起来,张张之间撒了层薄粉防粘。薄薄的面皮累成圆柱体,她拿刀横竖四刀,圆面皮就变成了方面皮。 等马老爷踏着晌午的日光来到冯家小院时,还未进门便已吸着鼻子喋喋称赞道:“好香,好香!我瞧这满街巷的肉香,就属冯家这的味道最好!” 冯知春打开院门,笑道:“马老爷是人未到声已至,声音洪亮得很!您来的可真是准时,我这菜刚出锅呢。” “旁的不说,论吃,我是绝不会迟到。”马老爷也不与她客气,抬脚就大步往院子里去。他这一辈子就特别关注过三件事:他老婆他儿子以及吃。如今人过半百,老婆先去一步,儿子随他老爱往外跑,独独就剩下一个吃,还能给明日復明日存个念想。 第55页 进到院中,肉香味更浓。 马老爷闻着口中生津,不停催促着冯知春:“别藏着掖着了,你邀我来,可不许怠慢了我,快些把饭菜都端出来吧!” 冯知春瞧他猴急的模样,忍俊不禁,连声道好,转身进厨房端碗筷。 马老爷急脾气上来,又催促着跟他一同来的管事:“林子,你也快跟去帮把手!”说着,他又深吸一口浸满香味的空气,两道眉头一皱一舒,一拍手道:“你还是去摆好桌椅,我去瞧瞧看。” 管事看着猴急的马老爷一熘烟窜进厨房,无声地笑着摇摇头。 冯家小院中早就摆好一张木桌,桌四边各一张长凳。管事见没什么要自己做的,就站在桌边静静等着。 因着吃饭的人不多,冯知春只做了一荤一素。 酱红色的炖肉,油翠绿的青叶菜,三只瓷碗,六根木筷。 马老爷捧着盛炖肉的陶土锅,不满意地嘟囔:“你这丫头可真是小气,明明炖了一锅,却不肯全拿来,请人吃饭是这么个请法吗?” 冯知春放下碗筷,双手抱拳假装讨饶,道:“马老爷您坐拥县里最好的酒楼,家里厨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哪里像我们这样的小百姓,吃顿肉可是不容易的。我可就炖了这么一块肉,我家两个小的晚间读学回来还等着吃呢。再说,您都拨去快三分之二,我全给您吃,还吃不尽兴?” 马老爷吹鬍子瞪眼道:“什么叫‘吃顿肉可是不容易的’,我每月给你的月钱少吗?做厨子本就要尝遍百味,方能保持舌头的敏锐,你省口舌钱作甚么!” 冯知春笑道:“我还得谢谢您给我这么丰厚的月钱,不过您也知道,我来县城也没多久,租房子、寻学堂,各处打点虽不算多,但也不禁花。再者,最近不是还帮衬着王姐姐嘛。” 经张贰一案,王彩花店铺里的生意也受了影响。虽说王彩花澄清了罪名,可她毕竟与惨死的人呆过一夜,有些人就给忌讳上了,觉得晦气。又有人道她命硬克人,几年前把丈夫剋死了,几年后小叔子也死于非命。 世间总是不缺恶意。 冯知春为了帮王彩花度过这段日子,将自己的积蓄拿出一大部分,入伙了“寡妇小食”。成了小半个老闆娘。 这事马老爷也知道,他整张脸更是写满了不愉快,道:“说这事我还没跟你算帐!我聘你可不是叫你拿钱去入伙这个小食那个大食的,咱们可有契书为约,若你不专心于此,我可要减银钱的!” “您是我的大东家,我怎敢怠慢您了不是?”冯知春摆摆手,表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递上碗筷,“莫说这些,还是趁热快些吃饭吧!”又扭头招唿管事,“二管事,来坐着一起。” 马家的管事姓马单字林,是马老爷的族弟,是个内敛性子。因着他与马老爷同姓,叫马管事总觉得不太对,于是大伙就以马二管事称唿他,久而久之,这姓也省了,直接二管事地招唿。 马老爷没有严明的主僕之分,又加上马林与他的关系,在这种无外人的场合,一同吃饭热热闹闹,他是不会反对的。 溢满酱香的肉块肥瘦相间,透出油滋滋的光泽。筷子戳一戳肉身,带了些弹。 马老爷盛满一碗饭,立即就夹了块肉块咬进嘴里。略有些黏腻的酱汁沾唇,牙齿刺进肥瘦之间,破开纹理,肥肉还不待咀嚼就已在口中化开,瘦肉看似结实实则松软,咀嚼起来并不费劲。 “看来你不止面点做的不错,做菜的手艺也是了得,可比我那些憨头厨子好多了!”马老爷吃的爽快,口齿含煳地夸赞着,“这酱汁,是你自己的私房货吧?” “果然瞒不住马老爷。” “多少银子肯卖?” “不卖,不卖。百福楼的酱鸭多么热销,您还拿我这小私房同您家的大厨比,莫要吓我了。”冯知春道,“我可指望着这点私房当家传,马老爷手下留情喏。” “嗤!你这小丫头!”马老爷拿筷尖点点她。回味着唇齿间的味道,一边又感嘆这种充满家庭感的闲暇时光,露出些失落和惆怅来,心道,他家的死小子出去这么久也不跟家回封信,真真是不孝!看他回来不把他腿给打折了!转念一想又不免担心,是不是死小子遇了什么不测。 一直脱跳的马老爷忽然安静下来,冯知春与马林对视一眼,都心里明了。 冯知春轻轻咳一声,道:“马老爷,今日说好是来尝我做的新面点,可别吃撑了。” “你当我的肚皮只有那小姑娘一样大?这点点还不够给我塞牙缝。”听到新面点,马老爷敲敲桌子,立即来了精神,“快快端来叫我瞧瞧,我告诉你啊小丫头,我可是吃过百地饭的,要想让我点头满意可不是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在小暑的日子写贴秋膘,我果然是想吃肉了。 谢谢felixxfelix妹子,刷了这么多花花给我,还帮我捉了不少虫,惭愧惭愧,大多时候写完都是很困去睡觉了,就没怎么看。(握拳)请继续为我捉虫吧(你够! 捉的虫我都看到啦,不过现在在榜上,想了想不是很方便改,往后挑个时间一起改掉吧~我会拿个小本本记录起来的~ 第33章 花样馄饨 第56页 冯知春神秘秘端上一碗东西。 还不等碗端上桌,马老爷就迫不及待伸长了脖子看。“这是……”他看着碗中半嵌进浅色清汤中的食物,“这是馄饨?” 冯知春笑道:“马老爷好眼力,这是馄饨。” 得了肯定,马老爷露出疑惑的表情,自语道:“好古怪的馄饨,这样的包法也能叫馄饨?” 馄饨并不是个稀罕物。 如前言,老百姓中有很大部分是不常吃的上肉的,肉味馋人,劳动人民发动智慧,创出了这包子不似包子,饺子不似饺子的食物。 薄皮加指甲盖大的馅,一卷一抓,入滚开的水中一汆,须臾间便可捞出食用。馄饨入盛有清汤的碗中,撒上盐巴、葱花,馄饨皮如鱼儿的扇尾柔软飘动。 再看冯知春做的馄饨。 若说常见的包法似扇尾,那冯知春包的馄饨则似元宝、似小船、似盛开的花朵。馅料也不止指甲盖大小,有如小球一般大,比饺子馅少一些,自皮中透出淡淡的粉点点的黑。整只馄饨饱满挺立,馄饨皮半透明,迎着光镀上一层油亮。清汤只没过馄饨身一半,汤中浮着细小的虾皮。 马老爷夹起一个放入口中细细地嚼,一边又用筷子挑破一只馄饨的面皮,往两边撑开,露出里头的馅料。 少量的猪肉,未剁成泥状的虾仁块,加之草菇末、木耳末、荠菜末。 马老爷吃完一个馄饨又喝了口清汤,因着馅料中加了盐,清汤几乎无味,只余虾皮的鲜。嚼碎的馄饨和着清汤将口中残留的炖肉余香一起捲走,滑进肚中,顿感清爽许多。 “如何?可合您的意?”冯知春见马老爷吃完就不说话,心里也有些没底。这是签订契书后第一次试吃,她花了不少心思收集信息,古代的面粉不似后世般精细又分高筋低筋这样那样的品种,是以在“如何把面揉合适”这个问题上她下了不少功夫。 果然不论身在何处,赚钱都是门技术活…… 马老爷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默默起筷,手起手落,这一碗十几个馄饨不一会就统统落进他的肚中。 将馄饨吃了个见底,马老爷又吃了几块炖肉,扒了几口饭,方才停下拿手帕擦了擦嘴。马二管事早将清口的茶水准备好,此时忙递上去。 马老爷喝了茶,吧唧吧唧嘴道:“要清口,三到五个足够。” 冯知春闻言,放下心来,佩服道:“不亏是马老爷!我那点小心思在您眼前真是藏也藏不住。” 不错,冯知春的用意就是“清爽”二字。 秋季,丰收的季节。中周县的百姓都爱在这时候开荤,更别说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家人,平日便常闻肉味,这时候更是变着花样吃。 可肉好吃,吃多却腻。 舌头浸润在油脂中久而久之就会钝,再好吃的荤腥也尝不出好的味道。 这道馄饨便是为此而生,冯知春对现有的做法进行改良,馄饨皮厚不过饺子皮又有嚼劲,馅料以味道清爽的食材为主,带点点虾仁的鲜、猪肉的肉味,小荤清淡怡口。 马老爷对这包法古怪的馄饨很满意,又细细问了冯知春对面粉的改良,如何包法,“这道你想取什么名?” “如花馄饨。”冯知春道。 “好!”马老爷一拍掌,馅料为花心,挺立的馄饨皮为瓣,又分几种样式,可不就像花儿一样千姿百态么! 二人商定,花样馄饨试推一周,一份三个馄饨,夹在大荤菜吃得差不多时候上。 挂牌上架,销量很是可观,每月冯知春都能分到一笔不小的分成。 日子在常驻王彩花的“寡妇小食”和研究冬季的面点的失败再失败中过得飞快。转瞬深秋已至,日头越来越弱,人们开始穿起长衫。 这日,杨瑾带着赵丰到王彩花店里用饭。 自张贰一案后,杨瑾也不再避开冯知春,反倒常常“碰巧”地偶遇。来王彩花店里,说是用饭,实则是赶着冯知春在店里的时候与她多说说话。 每每这时候,王彩花就会无私做起喜鹊桥来。 几人正闲扯着东西南北,忽听铺子后院传来王蔓一声惊叫,几人皆是一惊,忙起身三两步跑到后院去看。 却见后院中,王蔓坐在地上,对着打翻一地的干鱼片、腊肉干哭丧着脸。 “这是怎么了?”王彩花忙上前去扶起女儿,将她左右上下仔细看过确认没伤着,吁口气又板起脸道,“叫你不逞强拿太重的东西,你看把东西都给打翻了,这还怎么吃?” 王蔓耷拉下眼角,咬咬嘴唇,带着哭腔道:“娘……这真不是我……是鸟……” 女儿一哭,王彩花心就软了。她揉着王蔓,慢慢哄道:“娘不怪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蔓道:“我见太阳小了,便想把腊货都收下来,免得晚了又沾上夜露。我刚收好,两只乌鸦就飞过来要啄我,我拿着簸箕不敢动,又怕它们真啄我,只好闭着眼大叫。可一叫,乌鸦拍着翅膀扫我的脸,我吓了一跳往后退,没踩稳就摔了一跤……” 王彩花闻言大惊,忙又揉揉女儿的脸和手臂,将女儿全身仔仔细细看了遍,边问:“它们没啄伤你吧?” 第57页 王蔓摇摇头,指着地上的腊货,扁下嘴道:“娘,肉被叼走一块……” 王彩花早顾不得上这些,她抱住王蔓哄道:“只要你没事,叼走块腊肉又如何,随它们去。” 几人帮忙把腊货都拾起来放好。 王彩花自语道:“奇怪了,今年乌鸦抢东西的事怎么这么多……” 杨瑾手中动作一顿,问道:“乌鸦聪明,本也就爱叼些东西,今年有何不同?” “虽是如此,可今年听到的却比往年要多的样子。”王彩花解释道,说了与邻里的婶子阿婆们闲扯时聊的,不是这家结好的果子被偷,就是那家放在屋外的针线被叼走。 银钱、食物、物什……简直是只有叼不到没有想不到。 冯知春听完,皱起眉头道:“那可奇怪了,按常说,乌鸦偏爱发亮的物什,怎么这些旁七杂八的东西也会叼走?看时间,就是从前段时间开始的。”她扭头看杨瑾,“你怎么想?” 杨瑾若有所思,半响才答:“我有一事想同你们说说。” 杨瑾说的,是一桩案子。 自张贰一案后,时不时有人找上门来想请他帮忙,一一被他婉拒后,这些人晓得他不愿,渐渐也不来吃冷门板。 然前阵子,忽有三个捕快拍开他家门,说要请他帮着断桩案子。 官爷登门,岂有不遵之礼。杨瑾不想开门也得开,不想听也得听,更何况对方还是代知县尹良正来,要“请”他帮忙。 三个捕快似说好了般,在他面前唱起大戏,把当时公堂上的情景一字不差演了出来。 案子简单。 那时正是晌午,无人告事,在县衙当差的人们在秋老虎的阳光下昏昏欲睡。 农户郑蛮子一手抱着一只白毛肥鹅,一手揪着文弱书生单安的衣襟,气匆匆跑到县衙来报案,要状告单安偷了他家的鹅。 说起鹅怎么被偷的,郑蛮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自家的鹅就八只,好数得很,今天天气好,他放鹅去吃青草,路上就地方便了下,再起身转头去看,发现鹅的数量就不对了。找了半天,终于在单安怀里看见。 他撸起袖子要找这个偷鹅贼理论,单安看着胆小怯懦,嘴巴上却很坚硬,任郑蛮子如何蛮狠威逼,死咬着鹅是自己的。 “我放你老娘的屁!”郑蛮子一激动就爆粗口,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跟倒豆子似得说出来,“谁不晓得你穷书生一个!连自己都要养不活了!还有钱买鹅?还养的这么肥熘滚圆的?” 单安被吓得缩在一角,争辩道:“不、不行吗?谁说书生就、就不可以养鹅了?你这是斜眼的看谁都是歪脖子……你说鹅是你家的,我、我还说这鹅认识我呢!” 郑蛮子闻言哈哈大笑:“什么鬼话!你这书生是读书读痴傻了?我郑蛮子长这么大还头次听说鹅还晓得认人的!你倒叫我开开眼啊!” 单安还真就较真地把鹅放下,让一个捕快按着,而后与郑蛮子平列站在离鹅几十步远的地方。他从嘴巴里吹了声似口哨又不似口哨的短声,鹅的头立即循声转了转。捕快放开手,白胖的鹅就拍打着翅膀摇摇晃晃朝单安的方向走过去。 “这鹅听单安的话,是不是就是他的?”王彩花好奇道。 杨瑾摇摇头,接着往下说。 郑蛮子虽很吃惊,但他亲手养大的鹅烧成灰他也认得,怎甘心让别人占去。他在公堂上大吵大闹,一定要讨个说法。 尹良正便细细问二人如何养鹅的。 郑蛮子说起这个滔滔不绝,将他如何从鹅苗养起,如何赶着鹅群去肥美的草地吃草捉虫等事细细说来。 单安则很简单,只说是拿糙谷壳餵食,拿这只鹅当家人般陪伴自己,被郑蛮子一阵嗤笑。 说话间,鹅拍拍翅膀,在公堂上留下两滩稀粪,惹得众人撇眼皱眉。 尹良正却眉开眼笑,亲自上前查看。鹅是边吃边拉的,稀粪呈绿色,正说明之前吃的青草一类的植物而非糙谷壳,立即把鹅判给郑蛮子。 单安在这样的铁证面前也不敢再说谎隐瞒,承认了自己见鹅落单就起了贪心,至于那一幕放鹅识主,也不过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罢了。 案件到这,都很明朗。 直到月余后的一天,郑蛮子又跑到县衙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更新的时候登不进后台…… 农户和书生争鹅的故事网上找得到,我做了一点修改和扩写。 第34章 一桩怪案 这次郑蛮子是一个人来的。 他说了件怪事。 中周县城中心为群居房屋,四周带了一圈田地,其中便有郑蛮子的。郑蛮子家住县城南,他家的田地位于西南方向,是以每日往返于两地之间,都需要走一段不短的路。 因着城中大多百姓并不是以务农为生计,所以这段路上人迹稀少,偶有杂木孤立,视野较为开阔,便是一人走夜路也不会担惊受怕。 怪事就发生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郑蛮子道,连了数日只要他走这条路回家,就会有人拿石子丢他。起初石子比较小,他并不以为意,还以为是秋风吹刮来的。但渐渐的,这种情况由几天一次变成一两天一次再变成日日如此,石子也越来越大,有孩子玩的弹球般大。 第58页 郑蛮子也想过绕路躲避,但凡他绕路走,便无偷袭之事,可当他嘲讽自己多心再走回这条路上时,石子又砸了过来。 郑蛮子把这事拿回家一说,却被媳妇笑话。他恼羞之下拉着媳妇陪他一同下地,日头渐西,二人又一同归家。原本以为二人同行定能留意四方叫那偷袭者现出形来,可走到一半也没个风吹草动,媳妇又笑话他大惊小怪,他一个气恼便与媳妇吵骂起嘴来。 正骂开了,郑蛮子忽觉脑子挨了什么一下,低头一看,就看到一块犹如女子拳头大小的土石块在脚后跟搁着,面上震出道道裂纹。 “大人!可是足足有这——么——大一块吶!”郑蛮子双手合圆比划了一个大小,道,“得亏那是块土石,不太结实,要那是块石头,我这脑瓜子还不砸个大包?!” “你媳妇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郑蛮子气得一拍大腿,带上媳妇本就是指望她能帮着抓人,怎知这女人除了笑话他就什么也干不成,问她什么也答不出,只惊恐着脸道石子是凭空出现的。 尹良正安抚了郑蛮子激动的情绪,将他这些日子的情况细细问过,竟是发现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郑蛮子被石子袭击都在归家时候,而他向来是离家有时归家不定,若不是偷袭者日日跟踪或蹲点,又怎会知晓?可若真有偷袭者,郑蛮子归家时天光尚亮,视野开阔,藏身也不是件容易事。 更何况,郑蛮子并没有抓住什么偷袭者。别说人影了,便是半个脚印都没有找到。 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闹鬼了不成? 杨瑾讲到这停下,取了杯水润口。 几人围着他坐,面上皆是惊奇之色。胆子小的王蔓已经扑进王彩花的怀中,扭过头睁着双大眼睛看杨瑾,又害怕又想听。 冯知春想不通,道:“便是孤魂野鬼要玩闹也不会挑这时候,若不是郑蛮子敏感过头,那便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杨瑾贊成,道:“我也是这样想,尹大人他们亦是。” 巡查断案之人都是不大相信鬼怪之说的,若世间什么疑难案件都归于此,那还设立司政制定王法干什么? 为了确保郑蛮子的安全,尹良正派两个捕快跟了他几日。即便如此,砸向郑蛮子的石子还是没停。 至于偷袭之人,连影子也没看着。 大家都有些丧气,自郑蛮子报官后,砸人的石子又恢復了弹球般大小,时而更小,便被砸到也伤不了人。比起郑蛮子说的有人要加害与他,看上去更像是谁的恶作剧。 尹良正无法完全放下心,又叫捕快围绕郑蛮子周边调查看看可有与郑蛮子结怨的。不查不知道,同郑蛮子结过大小怨仇的人还真不少,皆因他有张爱辱骂人的臭嘴,把周遭人都得罪了个遍。 其中最新的仇家便是单安,虽然单安是个文气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胆小怯懦,但不能完全排除是他的可能性。因着偷鹅之事被郑蛮子从街头骂道街尾,叫许多人都知道,更是看轻于他,加上时间的巧合性,又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偷袭方式,叫人不怀疑他都难。 可盯了单安好几天,发现他不是把自己关在破烂小家里大门不出,就是晌午后出门到周边的林子里漫无目的的闲晃。与此同时,郑蛮子那边依旧受着石子的灾扰。两边一对,单安的嫌疑也洗清了。 到此,这件怪案已是查无可查。 尹良正召集手下集思广益,大家都很疲倦,凑不出个头绪,尹良正忽想起张贰一案时杨瑾见细微辨全观,心道他或许能有些不同的想法,便命几个捕快去请,这才有了今日杨瑾与几人说案的下文。 杨瑾说完,无奈道:“尹大人是高看我了,我也毫无头绪……” 冯知春瞧他一眼,却道:“可我怎么看,你似很有想法?抓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杨瑾一怔,眸中微微发亮:“还是你了解我,我也是刚刚灵机一动,还不确定,就被你看穿了。” 一抹绯红飞上双颊,冯知春蹙眉道:“瞎说什么话!” 见她害羞,杨瑾轻轻笑开。王蔓看着杨瑾,呆呆道:“杨小舅,你笑起来真好看。”杨瑾的笑容立即消失,握拳于唇下,轻轻咳了几声。 冯知春“噗嗤”笑开,伸手摸摸王蔓的头,夸道:“还是咱们的蔓儿厉害。” 王蔓不明所以,她见冯知春笑,也跟着笑:“冯小姨,你笑起来同杨小舅一样好看!” 冯知春手一顿,这就叫幸灾乐祸反引火上身吧?她听杨瑾又是轻轻一咳,咳声中沾着笑意,又是尴尬又是恼窘,眨了眨眼,默默收回手来。 “好了好了。”王彩花笑着打圆场,将话题引回正道,“我虽与郑蛮子不熟,但也听闻这人嘴上不积德。要我说是他敏感过头,有谁会这么大费周章这样恶作剧?若是我,有这样的闲工夫还不如当面与他打骂上一架。” 杨瑾眸中有光一闪,问道:“不论身形、力气,郑蛮子都比王姐你强,若是你与他结怨,上门打骂一架却不是个好法子吧?” “那不然怎的?”王彩花道,“不然就闷在心里,或是在他背后损上几句。但要我说,都不如打骂上一架痛快,就算他胜,也叫他受些皮肉伤,吐吐心里的气!反正是不会用这种阴法子,费力气又不得好。再说了,大家日日都为生计忙活,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第59页 王彩花语音刚落,杨瑾忽“唰”地站起身来,把几人吓了一跳。 他合手拱了拱,道:“抱歉抱歉,我忽想通一事,有些不解,还要去同尹大人商议商议,这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丰呆了几瞬,才恍然回神,口中叫着“少爷”追出门去。 冯知春与王彩花面面相觑,皆是一笑。“你怎么想?”王彩花问。冯知春摇摇头道:“我可懒得很,不爱想这些。反正某些人上心了,由他们去吧。” “哦……某些人……”王彩花挤眉弄眼。 冯知春伸手要拧她,做了做样子,起身道:“我也该走了,知夏知秋该下学了。说来,这天是说凉就凉下来,之前还想着秋老虎能称雄几日,偷了懒,现在不加紧了做冬衣是不成了。” 说道做衣服,冯知春是掬一把辛酸泪。 在后世哪有这样的麻烦事,想要新衣服穿,只需到服装店去付了钱就能立即穿上。哪里像现在,又要採买布料、针线,又要自己打样纸,又要自己缝制,简直是把一个服装厂安在一人身上。 在上安镇时她没钱也找不到成衣铺子,只得凭着原身的记忆磕磕绊绊的翻新旧衣,可惜原身女红虽好,却都是些绣花样的本事,论起做衣服来那也是个新手。好在知夏知秋两个孩子心也大,有衣服穿就很感动了,也不在意针脚齐不齐好不好,倒叫她白担了会被拆穿的心。 “你还没採买布料?”王彩花问。 冯知春摇摇头,这事她不喜欢做,自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王彩花倒是替她想好了理由,“我瞧你姐弟的衣服都是翻新的,想来你也没学过怎么做冬衣。这还是你在县城里过的头一个冬天,该好好准备,往后的冬天就好过了。咱们约一天,我带你去採买,教教你怎么杀那些人的价。” 冯知春原想说不用,她是找成衣铺子做几件的,但转念一想便是找人做几件也要自己去採买用料,不如跟着王彩花多学学,也不担心到时候会被人当冤大头宰,便点头同意了。 到了约好的那天,二人相携逛街。 王彩花拉着冯知春道:“商街虽有布庄这些铺子,但太贵,寻常人家也用不着那些好布料。今日我带你去另一家,物美价廉,包你满意。” 说着,带她绕街串巷,到了一处不打眼的布庄。 看着这家布庄朴素的门面,冯知春不禁心道,看来不论古代还是后世,街角旮旯里都会有这样一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店呢。 二人精心挑选一阵,选好了心仪的布料,裁减包好,抱在怀中便打算再去针线铺子逛逛。 还没等这脚踏出店门,就听外头一阵熙攘吵闹声,对门铺子的伙计、老闆也循声去看热闹。 第35章 怀疑 冯知春和王彩花站在店门口往喧闹声的方向看,不远处一堆人拥挤在一块,其中有谁在大声说些什么,夹在杂杂的人声中听不太清楚。 布庄老闆也探头来看,似习以为常,摇摇头道:“这人是几日不闹一次就不痛快?” 王彩花见布庄老闆知道什么,便问:“怎么回事?” 布庄老闆道:“附近住了个穷书生,前阵子偷了别人家的鹅,这不被偷的人家老找上门来闹。” “这事耳熟,可是郑蛮子家?” “是,你也知道?” “还不是那些婶子婆子爱说这些么,我就凑个热闹。这事都过了这么久,怎么还要闹?” “郑蛮子说他最近老被人跟踪偷袭,想来想去,就认定是那穷书生搞的鬼,要来讨个说法。穷书生不认,郑蛮子不爽快,这就三天两头闹起来。” “可这样,看着倒像他才是欺负人的一方……” “谁说不是呢,原街坊们也是向着郑蛮子的,可他一再闹事,没个清净,实在惹人烦厌。那书生也是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犯了这样的错事,惹上不好惹的人,若他能知悔改这苦头也算吃的值。” 三人又看了会热闹扯了会闲天,待郑蛮子闹尽兴,人群散开,方才彼此拜别。 离开时,冯知春回眸看向那将散尽的人群,人影憧憧中一个青衫书生曲膝坐在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抹着嘴。他的髮髻松散地歪向一边,抹嘴那只胳膊的衣袖裂开一道口子,脸上有的地方青有的地方红。 她眨了眨眼,看着那个青衫书生抬起头来。 书生额前挂着散开的几缕乌髮,黑白分明的眸子隐在衣袖遮下的阴影中,森森发亮。他死死盯着郑蛮子离去的方向,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沫,紧抿的嘴在嘴角末端勾起一抹古怪的笑。 冯知春忽觉脚底生寒,心脏突突跳动,惶惶悬于虚空般。她勐地回过头来,双脚钉在原地拔也拔不动。 “怎么了?”王彩花走了几步才发现冯知春没跟上,回头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忙回去扶着她瞧。 “没、没什么……”冯知春摇摇头,心中冒出一个想法,只觉可怖,不敢再想。 二人採买好东西后,王彩花教冯知春如何做冬衣,如此折腾已至黄昏。 冯知春归家做饭,饭后,知夏知秋温习先生交代的课业,冯知春接着缝制冬衣。 第60页 不知不觉夜深,叫知夏知秋洗漱睡觉后,冯知春也举着烛台抱着装布料针线的木藤小篮回寝屋休息。 夜风吹拂,吹得烛火摇闪几下。 她冷不丁又回想起单安那个阴森古怪的笑容,一股寒意爬上嵴背,之后整夜都魇住她,即便通夜明亮的烛火都无法驱散。 过了几日,冯知春依旧心神不宁,终于在一日趁着知秋还未读学去,叫他往杨家去一趟,转达自己的怀疑。 去时一个人,回时却变成了三个人。 冯知春斜扫杨瑾主僕一眼:“不过传个信,怎的还要包早饭?” 杨瑾不以为意地挑了个位子坐好,道:“我以为冯姑娘一大早找我是要同我讨论案情,你都来请我了,我怎好意思不过来?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飢肠辘辘正撞上热粥出炉。” “你倒真是拿客当主——很不客气吶!”冯知春早知他厚脸皮,还是气哼哼道,“我可没做你两的份。” 知夏从厨房出来,捧着一屉笼白胖馒头,笑道:“姐姐只是说说罢了,方才知秋前脚出门,姐姐后脚就进厨房又蒸了一屉馒头。来来,刚出锅的,可软乎着呢!” 杨瑾道了声谢,拿起一个软白的馒头:“冯姑娘果然冰雪聪明,算得极准!” 被自家妹妹卖了,冯知春捂胸口要吐一口老血。 “你们要聊什么案情?”知秋好奇心重,凑过来撞冯知春的枪口,被冯知春戳了几下脑袋给压回去。 知夏知秋再想听,也晓得现在的冯知春不希望他们听,便乖乖吃掉早饭读学去了。 两个孩子一走,杨瑾就搁下碗,正色道:“你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冯知春晓得他说的是郑蛮子的案子,也认真起来,问:“你怎么想到是他?” 杨瑾答:“这不急,你先说说你又是怎么怀疑上他的?” 冯知春便把那日所见细细说了,末了道:“这只是我的感觉,我原觉得无凭无证的事不能乱说,可那诡异感挥之不去,我才想到说与你听听。” 杨瑾沉思片刻,问:“你猜我是怎么怀疑上他的?” “直说。” “好吧,那还是你遇到闹事之后……” 这要从那日杨瑾匆匆忙忙离开王彩花的店后说起。 他去县衙向尹良正说明自己的疑惑,尹良正召集经手过此案的捕快来听,又按照杨瑾的想法分派工作下去。 但并无什么实质收穫。 就在冯知春遇到闹事的后一天,杨瑾正同尹良正商议事宜,却听前头传来阵阵鼓声,值守的捕快很快就过来禀报称郑蛮子又来报案,且还一脸血口子,样子很是可怖。 升堂,郑蛮子入堂中,杨瑾避于耳厅。 虽前有捕快禀报,尹良正一见郑蛮子的脸还是大吃一惊。郑蛮子的脸上有长长短短或斜或竖的血口子十几道,伤痕十分新鲜,有的口子大些,还在往外淌着鲜血。 郑蛮子已没有以前粗俗蛮狠的样子,捂着脸,跟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 他一进公堂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伏身磕头喊着大人救命。 尹良正命人扶他起来,搬张凳子叫他坐。郑蛮子弓着背,缩在凳子里。尹良正问他发生什么事,他一双眼瞪的大大的,惊恐未定,只哆哆嗦嗦道:“……鸟……是鸟……好多鸟……” 在他语无伦次的交代下,事情拼出了原貌。 这日他忙完田里的事回家,走的还是那条常走的路。这两日很太平,他便壮起胆子。走到老被偷袭的地段他还小心翼翼,果然无事发生,才放下心来。 可再往前走了一段,忽听无数翅膀扑腾的声音由远及近,前方不远处的地上一团影子由小变大,快速朝他移动过来。 郑蛮子抬头一看,登时吓破了胆——那是一团鸟云! 眨眼间,鸟云已经飞至头顶。无一鸟啼鸣,只听或重或轻或慢或快的扑翅声,震的耳朵发痛。郑蛮子低着头捂住耳朵往家的方向跑,那鸟云便跟着,始终在他头顶盘旋,似在寻找什么时机。 郑蛮子跑了一阵,心道是摆脱不了这群妖鸟了,自己这样若是被人瞧去岂不是孬种极了,当下胆气横生,冲到一棵歪脖树下折了根长满树叶的长枝,转身对着鸟云破口大骂,一阵乱扫。 可他是人,不会飞。鸟有翅膀,被他一赶就飞高一些,叫他挨不到一片羽毛。 没一会儿,郑蛮子就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就在此时,他听得头顶一声嘶哑的鸟鸣,有什么砸到头上,他摇了摇头,一枚石子落到地上。 他登时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冷汗唰地流下来,赶紧双手护头。 大小不一的石子如雨点一般落下,砸在他的手上头上,鸟群显然不想让他有躲避的机会,一部分扑腾着翅膀下落,围绕着他叽叽喳喳叫,有的甚至拿喙啄他拿爪子抓他。 人鸟纠缠之间。血口子就这么一道一道在他脸上划开。 又听一声啼鸣,鸟儿这才收回攻势,拍打着翅膀纷纷四散开来。 被留下的郑蛮子十分狼狈,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又十分惧怕鸟群再次回来。 他连家都不敢回,慌慌张张跑到县衙报案,觉得只有县老爷才能震慑那群妖鸟和背后使坏的人。 第61页 “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他……”郑蛮子颤着音说,“我前两天找他讨过公道,一定是他心里记恨上我,才……才……他能让鹅听话,肯定也能让鸟听话……他是不想让我好活啊!又不让我死个痛快,偏要来折磨我……这样折磨我……这样折磨我,是要我发疯!” “他是谁?”尹良正问。 郑蛮子身子发抖,吐出一个人名:单安。 冯知春听完彻底怔楞住:“这怎么可能?” 她知道后世有驯兽师这个职业,却不想古代也有这样的人才。 可这怎么可能呢? 后世驯兽师训练的动物大多都是圈养长大,洗去野性,性格本就比较温顺听话,也更亲人。 而现在这个时代,驯服牛羊等为家畜都是近年才增多的事。山野间的兽禽野性十足,鸟群更是春去秋来、四处为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把一群品种杂乱的鸟训练有素,培养出鸟王来统领鸟群,这怎么想都觉得可能性太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些内容。 第36章 黄金屋 第三十六章 “这也没什么不可能。” 杨瑾早在脑中做了许多假设,淡定道,“前朝着有游志《南林志》,里面有一部分内容讲的就是南方山林中有一脉族群擅学兽禽语,能与兽禽交谈甚至指挥它们。着书之人后又深入其中,另着《南山林语》详细描写。只不过现在这两本书被列为□□,世间大概只有少量传本。” 冯知春问:“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手上也有一本?” 杨瑾摇摇头:“这两本我都没有读过,只是在别的山水志中见有提过,存了印象。” “但说不定单安读过!” “是。单安亡去的爹也是个书生,一生痴书,生前就爱收集一些少见的传本。说不定其中就有这两本书,也说不定单安就看过。” 冯知春心中激动,但很快又泼了自己一盆冷水:“可是,鸟群袭击郑蛮子时单安并不在旁边,无凭无据,拿什么证明就是他做的呢?” 上一回张贰案也是揭了犯人的漏洞,找出张玉兰的民牌才让二人开口认罪。这一回的单安更为聪明,他隐藏在更深处,叫人抓不到他的错处。 “也不是毫无办法的……” 冯知夏双眸一亮:“你有什么法子?” 杨瑾摸摸下巴,笑道:“一顿午饭,我告诉你。” 冯知春冷下脸,站起身来收拾残羹碗筷:“不必了,等案情水落石出,自有人说道。你要知道,茶馆的说书先生已经许久没有新鲜事讲了。” 像是印证了冯知春的话般,半月之后,县城里的说书先生不约而同都说起郑蛮子遇到的奇事。 说书先生一张嘴,天说成地,地说成天,在他们口中,郑蛮子以一莽勇农夫代替,说到农夫与鸟群相搏一幕,那是十分精彩。农夫一人与上百只妖鸟斗个昏天地暗,剧情跌宕起伏,听的人紧张地屏住唿吸。 故事的结尾,帮助农夫的道长擒住驯妖鸟的恶徒,邪不胜正,世间恢復太平。 山林深处,在杂乱的野植之中隐藏着一间小木屋。这里没有路从山下直通而上,只能用棍棒探路,驱赶一路的蝇虫毒物。 一个青衫男子双手持长木棍,吃力地行走在乱丛之间。他边走边时不时辨别着方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隐蔽的小木屋。 算算日子,这一回他已有半月没有到这里来了。 推开木门,木屑飘飞,他挥挥衣袖,鼻端有些发痒。 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沙砾,以及一些磨打用的工具。角落处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针线棍,有精緻的金饰,有碎银块,有衣裳,有水果,还有少量的腌肉或鲜肉。 青衫男子看着一桌杂乱,心中喜道:这么久不来果然堆积了很多。 他把金银等值钱的东西挑拣出来放到腰带中,又挑了一些能吃的食物先果腹,剩下的也装袋放在桌上。 而后,他拿起工具对着大石敲敲打打,敲下一块有成人手掌大小,比之前敲下的一比,嗯,稍大一些。 他也不太在意,把石块边磨锐了,拿在手中掂了掂,心里十分满意,似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森森眸光中闪着解气的笑意。 “这个边角磨的正好,只要高度足够,对着郑蛮子的脑袋砸下去,噗嗤,血就流了出来……” “郑蛮子好傻,上次把他弄成大花脸还不好好安生。哼哼!这一次可不是在脸上画画血口子这么简单!” “居然还敢来闹,果然是没有脑子!这一回,我叫再也闹不起来!” “这几块石头,只要有一块正中,就叫他脑袋一个窟窿。两块正中,叫他唿天不应喊地不灵,呵呵……” “道长擒住恶徒?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青衫男子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快到抑制不住自己爽快的笑声。 “呵呵……” “呵呵……” 他陡然顿住,双眼惊恐地睁大,寒意霎时绕住周身。 第62页 他何时开了口? 何时他的想法都变成了声音? 何时? “是谁?!是谁?!”青衫男子大叫道。 “呵呵……” 青衫男子慌恐地站起身来,身上的石粒都簌簌掉落到地上。 是了,是了!今日比以往都要安静许多……他竟没有发觉,还以为是天气转寒的关系……那些嘈杂的鸟鸣去哪里了? 青衫男子捲起舌,从口中打出长长短短的类鸟儿啼鸣的声音。可以往闻声立即就会出现的鸟群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安静。 忽的,小木屋的门自外面推开了。青衫男子吓了一跳,看向敞开的门,他可不信、不信白天有什么鬼怪作祟! “单安!” 有人念到他的名字,而后一网绳被绑住双脚和喙活鸟被扔进木屋之中。 单安对这些鸟再熟悉不过,他看着这一网绳鸟发愣,又抬头回看向门处,壮大胆子道:“门外是谁?别再装神弄鬼了。” 话落,光线一暗,门口多了一个欣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即便背着光,面部被阴影盖着,也可见出五官的俊美。 单安暗自捏紧方才打磨的利石,问道:“你是谁?作甚么装神弄鬼吓唬人?” “在下姓杨名瑾,正是那擒拿恶徒的道人。”杨瑾打着玩笑道,“单安,我是来抓你归案的。” 单安勉强冷静下来,冷笑道:“你是捕快?还是县太爷?抓我又所为何事?什么归案不归案,无凭无据抓平头百姓也是脱不了罪名的。” “谁说的?”一个更为浑厚的声音响起,又一个身影移入木屋内。 单安一见,扑通跪到地上,磕头高唿:“草民见过县令大老爷!” 尹良正并没让单安起来的意思他面色冷峻,道:“单安,若你能好好交代你指示鸟群伤郑蛮子一事,本官还能念你自动认罪的份上减轻刑罚。” 单安跪在地上,背嵴往上挺了挺,却打着颤音辩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老爷,即便、即便草民与郑蛮子是有些过节,也不能、不能无凭无据抓人吧……草民已经为一时贪念付出代价,如今街坊们看我都是一副古怪眼神,这已经够受的了……草民又怎会、怎会……” “你还要狡辩!”尹良正训道,转头看向杨瑾,示意他说。 杨瑾又朝单安走近一步:“单安,你以为自己做的事隐蔽就叫人抓不住证据?可惜天下万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再狡辩也逃不掉的。” 因杨瑾与自己一样身份,单安抬起头来直视他,“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杨瑾拿出两卷书,“抱歉,擅自进你家逛了逛,这两卷书你可知道?” 单安脸色微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我来替你说,这正是你爹生前收集的少有的传本之二——《南林志》和《南山林语》!书上详细介绍了学习兽禽语方法,你从中悟出邪路,操控鸟群胡作非为!” 单安冷笑两声:“这两卷书是家父遗留又如何,仅凭这样就要治我的罪?太草率了吧。” “是,要治你的罪可不容易。”杨瑾回想起这段时间的辛苦,认同道,“你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我们从你家找出驯兽书,你可以读而无用辩驳。你不再为书馆誊书的时间正是鸟儿偷盗频发之后,你可以说是巧合。我们捉住偷东西的乌鸦,在它腿上绑上细绳,叫它为我们引路,带我们寻到这处小屋,你也可以说是偶然。就算我们指着被你装进腰带的失物,我想你也能找出由头来辩解,可你失算了一点。” 单安对自己的计划很是自得,自问找不出什么漏洞,可听杨瑾说的信心十足,忍不住问:“哪一点?” “你还没有发现?山上的石头与山下的是不同的。” 咚咚。 单安的手一松,握在手中的石块顺势滚到地上,打出沉闷的声响。 杨瑾见他这样,知道他心中已有动摇,“郑蛮子初时察觉到石子砸他却找不到是何人所为,正因为犯人不是人,是鸟!一两只鸟飞过,谁会留意呢?只是山下多为土石,看着块头不小实则没什么威力,稍遇硬物就碎。于是你又另寻了材料,山上的石头石质坚硬,但在丛丛草木中寻找实在麻烦,你干脆取数块大石,自己敲碎磨利。之前鸟群袭击郑蛮子,现场留下了你打磨过得石子,你以为没人会注意那些,却不知正是这些给了我们识破你的机会!你可叫我们好等吶!还好我们布下的局叫你耐不住性子,终于守到你投网而来。” 单安听到末尾更是惊恐,“你们……他……难道……” “不错,说书先生说书,郑蛮子再来找你麻烦,这些都是我们引你出洞的招数。你虽然小心谨慎,但锱铢必较,只要你有能力,他人犯你你必报復回去,又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我们,还得好好感谢你。” 单安直起的腰又折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已是无力反驳。 早等在门外的捕快们知单安认罪后无不是抚掌欢唿,这个单安,真是太难抓,叫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吶! 第63页 在单安被捕快绑住押走前,杨瑾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书馆掌柜对你很是欣赏,说你认真刻苦,才学满腹,努力下去定能有所作为。可你为何要走这条邪路,已经读了这么多年书,现在爽快一时,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你可知道书馆掌柜还说我虽认真刻苦,才学满腹,运道却差了许多……”单安惨自嘲,“运道……运道!有时候少一分运道。失之千里!家父在世时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他没有告诉我,有的黄金屋是有毒的……” 第37章 少爷 单安伏首认罪,这个案子很快变成说书先生的原料。杨瑾在茶馆定了位子,请冯知春去听书,“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使了什么法子么,这场得听。” 冯知春瞧他乐呵呵推荐,自己又确实说过这话,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听罢一场,冯知春问道:“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 “十之一二是假。” “说书先生的门路不错,竟知道这么多内情!” “那是自然,我可全告诉他了。” “你?”冯知春吃惊道,“你这样,县老爷不说?” “说说邪不胜正,只要不歪曲事实,县老爷是不会说的。让属下赚赚小钱,他也乐得。”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杨瑾…… 冯知春又见识了杨瑾一面,有些哑然,想了想觉出他话中的奇怪来:“你何时成了县老爷的属下?” 杨瑾笑道:“不早,不早,也才前两天。” 却原来,从张贰一案起,尹良正就留意上杨瑾,这一回寻他帮忙也是带了考验的意思。等案子破了,他便向杨瑾提出求贤之意。 杨瑾心中也有寻门正经事的想法,这正是瞌睡碰枕头——求之不得的事。 他被安排进刑房,因入职县衙,算是官爷儿之列,之前被杨家踢出去无处落地的身份也计入县衙,反倒比之前在上安镇的还要高些。 又因这两个案子,杨瑾的名气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从县城散开。 转至深秋,又入初冬。 冯知春给冬季备上的点心,是香甜的番薯包。 白软面皮上点上一点红沙,内馅是流沙状的香甜番薯。 这还是与马老爷一同研制出的。 自酱肉那回尝过冯知春做菜的手艺,马老爷就隔三差五跑来冯家蹭饭。冯知春嫌他来的突然,他便提前一天遣人来递帖子,打好招唿。 冯知春很无奈:“马老爷,你花钱聘到家的那些厨子是罢工不做了,还是家里有事身体不适?怎的都不上工?” 马老爷吹鬍子瞪眼:“怎么,我每月给你工钱还有分红,吃你几顿饭不行?知足吧丫头,我手下那些个厨子可没你这般好待遇,和我分红,想也别想!” 因着天冷,放在院中的木桌已搬回客堂。堂中角落烧起火盆,木炭在炙火中啪啪作响。 马老爷拍拍桌子,嚷道:“丫头,快把你的好菜端来。你我还不知道,嘴上不乐意,实际什么都做好了。” 确实如此,冯知春早早就想好做什么菜,此时菜正在锅里温着呢。只是招待马老爷这张挑剔嘴巴毕竟要费些心思,她犯懒,这才说道两句。 “行,您可等着咧。” 冯知春进厨房去端饭菜,院中响起拍门声,咚咚咚咚,很不客气。 马二管事看着马老爷,马老爷想了想,沖他摆摆手。马二管事得了指示才出客堂至院中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高大人影就撞进来,口中说道:“这么慢,再不开门我可就要撞开了。” 马二管事见来人便一愣,呆了两瞬,是又惊又喜:“少……少爷?” 来人往院中扫了两眼,问道:“五叔,我爹人呢?” “诶,在客堂里头呢!”马二管事边给来人引路,口中边提高了些声音,“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 冯家院子就是个麻雀屋,地儿小。客堂中的马老爷早听到熟悉的声音,起初还觉得不太可能,直听到马二管事报喜来,这才确定,赶忙走出堂去看。 来人一见马老爷,咧开嘴笑道:“爹!” “好小子!”马老爷满脸喜色,将儿子好生看了看,嗯,瘦了,也更挺拔了。他上前抱住儿子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骂道,“死小子!出去大半年也不知往家里寄封信!你还晓得有爹?!” 马钰瑛也回拍马老爷的背,赔罪道:“是,儿子不孝,叫爹苦等了!” 父子两个正说着,一个女声问道:“马老爷,这位是……马少爷?” 马钰瑛回身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身姿窈窕、貌若春桃的少女。少女手中端着一个大食盘,食盘上放着一荤一素两盘菜、三小碗白米饭,正冒着腾腾热水,散发淡淡香气。 女的? 马钰瑛双眼一亮,笑道:“爹,家中的厨子都说自个要清闲出毛病了,我一打听,又说百福楼里来了个做面点的好手,难怪他们支支吾吾,原来是位姑娘,叫他们不好意思!” 马老爷一拍儿子的后脑勺,骂道:“你当这是家里,话可以随便乱说?对人家姑娘家,不可无礼!” 第64页 “诶!诶!”马钰瑛摸着脑袋应道,理了理衣裳,规规矩矩给冯知春拜了一礼,自报家门,“姑娘好,马老爷是你的老闆,那我马钰瑛便是小老闆了,往后咱们可有的是日子接触。” 马老爷看马钰瑛行礼,还很满意,可听他说的话越来越怪,暴脾气上来,又敲了马钰瑛一记后脑,气道:“出去大半年,竟还没改掉这油头滑舌的毛病!” 冯知春瞧着眼前这对父子,忍不住笑,果然是一家子出来的。这位马少爷生的英俊,身姿魁梧挺拔,言行间透着洒脱风流,也难怪中周县的女子们都津津乐道。 她想起自己刚来县城到百福楼找老闆的时候,小二误以为她也是故意找茬只为见马钰瑛一面,而她当时压根不知道马钰瑛是谁长什么样子。真是鸡同鸭讲,闹了个大乌龙。 她托着食盘,微微福身,道:“小女知春,见过马小老爷。” 马钰瑛躲避来马老爷的责骂,长腿一跨,到冯知春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盘,对着马老爷讨好道:“爹,要打要骂回家再说,在人家面前多不好。爹,饭还吃不吃?再不吃就冷了。” “还有救,还晓得丢人。”马老爷点点头,也觉得飢肠辘辘,转身跨入客堂。 哄走了阎王爷,马钰瑛吁口气,转头对冯知春道:“抱歉了姑娘,我也没吃饭,得厚脸皮蹭一碗了。” 他虽说的道歉话,但似对这种情形是习以为常,见不到半分麻烦人愧疚。且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子,也不见生涩,仿佛熟识。这人,怕是自小就在女人堆长大的吧? 冯知春心道真是父子蹭饭的态度一模一样,她道:“只有饭,再没多的菜了。” 马少爷却不金贵,连连点头:“好说,饭管饱就成!” 冯知春回厨房添饭,自己笑了笑,没想到与这位一直只闻人气不见真身的马少爷是这样见面。 盛好饭,她又是想,四个人两道菜,是少了点,还是再加上一道吧,便又回身准备炒个快手的。 那一边客堂中,马钰瑛闻着菜香,肚子咕咕直叫,他还知道自己是客人,不能在主人上桌之前动筷。 “爹,这菜,好像是比家里厨子来的香。” “那是自然,不然你爹我怎么常跑这来吃饭呢。” 马钰瑛看了看桌上饭菜,扭头问:“听说最近出了个风云人物,断案是一把好手,在哪里能见?” 马老爷斜他一眼,道:“人刚回来,知道的倒不少。那人我知道,你要是想见,也不用乱找地方,在这就成。” 马钰瑛来了兴趣,凑头过去:“怎么,难道他与知春姑娘是一家子?” “不要胡说!”马老爷一时不打儿子的脑袋一时就气不过,“人家姓冯,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在外头可不能乱说。” 马钰瑛抱着头,“爹,这不是你说的在这也能见吗?可不是我自己想歪的。”他转了转眼珠,心中明白,“噢,他对冯姑娘……”他双手食指比了一下。 马老爷闷下脸,又是恨铁不成钢地看自家儿子一眼:“就说你没用,天天往外跑,都这个岁数了也不成家立业,还让你爹我操劳!” 马钰瑛摸摸鼻子,怎么这也讨了骂? 马老爷还没骂完:“我原本给你相中了个好的,你再不回来,人都要被拐跑了!” “爹!你……”马钰瑛听出话里的意思,不由哑然,他爹难道想要给自己牵鸳鸯线?“爹,我今天跟冯姑娘才头回见面,你不至于这么猴急吧……” “怎么跟爹说话的!”马老爷作势又要打,可今天打了太多下,到底没下去手。“这姑娘身份虽差了些,但人性子不错,不卑不亢,很是自立。我是真觉得好,比那些老爱围着你的丫头片子好太多了!你也知道,我们家是富裕,但也是商,说是高门娶媳,但娶媳妇也不是随便哪个就可以的,要能持家掌事我才放心,不然娶个娇滴滴的女子,放家里摆着看么?” 马钰瑛点头:“是这个理。”便是他自己找,也不想找个随时要哄的娇滴滴的女子。“这事爹你说的太突然了,我得回家缓缓去。” 马老爷气头又上来,但见冯知春端了饭菜进来,便也忍下不谈,换上了春风拂面的笑脸。 吃过饭。 马老爷拍拍屁股,以要回铺子看生意为由先走一步。马钰瑛要跟着,反被马老爷按下来,说他许久没回来对很多地方怕都不熟了,让冯知春帮忙带着到县城里转一转。 冯知春看了会马老爷,又盯着马二管事。 马傢伙计这么多,找谁带着少爷出去遛街也不该找她呀。 在冯知春笔直的视线下,心虚的马老爷领着马二管事快步走了。只留自家儿子和相中的未来媳妇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气氛中满是因为任性老人强拉相亲的尴尬。 二人干瞪了好一会眼。马钰瑛开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冯知春无奈道,即便知道,她对他也没好气的。 马钰瑛望了望天,天光正亮,才是晌午之后,秋高气爽,也是遛街的好时候,他低头看着冯知春询问道:“不如,我们就去逛逛?我想找个人,听说城里来了个断案高手,我爹说你熟悉他,我想同他打个交代,不如就请你带我去见见他。” 第65页 冯知春摇摇头:“你要见,去县衙门口守着,等衙役们换班归家了,你便能见到他。” “可我也不认得他,这……要怎么找?”马钰瑛摊摊手。 “马少爷,你可以知道以你的知名度,姑娘家跟你同行,可不是很好受。”冯知春虽然不知道马钰瑛的人气到底如何,但冲着以往种种听说,她还是觉得敬而远之为妙。 马钰瑛笑着摸摸脸:“我都□□个月没回来了,变化不小,这……不能吧?”他说着,又想到一件事,饶有兴趣地问,“听说那位断案高手,也是潘安相,不知他与我比,谁更胜一筹?” 冯知春吃了一惊,一个男子在问她与另一个男子谁长的好看。万万没想到,这位马少爷还挺自恋的。她还真的拿两人在心里比了比,心中冒出个好玩的念头,看着马钰瑛沉思片刻,道:“你们两个各有英姿,若真要选,那还是他略胜一筹。” “什么?这话当真?”马钰瑛长这么大,娘早早去了,爹也不能时常顾着他。又因他小时候就长的可爱漂亮,许多姨娘婶子都爱围着他,自小就是在女人堆里被夸大的。 他立即起了兴趣,更是觉得心里挠的发慌,一定要去见见这个断案高手长什么模样。他对着冯知春软磨硬泡,好说歹说冯知春才同意带着他去县衙找人,但未避眼舌,要他离她三步远跟着。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到县衙,正巧县衙正审着案。 他们凑进人堆,马钰瑛的到来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人群的注意力就被公堂之上的案子吸回去了。 公堂上,知县尹良正的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面目冷峻。他听完双方的言论,立即就抓住破洞反驳过去,整个案子完全不用尹良正说话,犯人就自己供认,引众人拍手称快。 第38章 年尾 马钰瑛一一打过招唿,做了一把“好人缘”的示范。 人们聚在马钰瑛身边,冯知春站在人群外缘。她扭头看向公堂内,心想杨瑾应当随着知县下堂了,所以熟悉的人影进入视线中时,不由愣了愣。 自打杨瑾加入县衙成了官差,她见到杨瑾的时日就少了许多。 公堂上余下杨瑾和一个衙役,正交谈着什么。冯知春朝那边看去时,杨瑾也正巧移过视线,与她的撞了撞,又轻轻扫开。 “杨郎君,这可不行,”那衙役留意到公堂外,低声说道。 杨瑾心猿意马,没怎么听进衙役的话,只“嗯”了一声随意应付。 衙役觉得有趣,无声笑了笑,忽转身朝堂门大步过去,嚷道:“各位!案子判完,没什么热闹可看啦,且散了,散了吧!” 杨瑾被衙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跟着转过身去,又与冯知春的视线碰到一起。那之后衙役又说了些什么,他再没听进去…… 官爷儿来赶人,围着马钰瑛的那群人也就散了。一下走的干净,堂中二人,堂外二人,皆沉默了几息。 衙役冲着马钰瑛笑问:“马少爷这次回来,又打算待多久?” 马钰瑛答道:“这说不准,但至少得出了清明,不然我爹……”他拿手划了划脖子,做了个怪脸。 衙役点头:“是,马老爷可逢人念叨你。今日才会,该回去好好陪着他才是。” “诶,我爹他……”马钰瑛忽顿住,眼神在剩下的几人中打了几个转转,明白道,“我还有事没做完,可不能走。” 马钰瑛身子一歪,朝着公堂深处的杨瑾道:“那位断案高手,可否上前来?我马钰瑛想与你交个朋友。” 杨瑾微微蹙眉,但看另一边的冯知春,眉头又松开,走了过去。 马钰瑛看杨瑾走过来,心中高兴,抢先话头道:“断案高手,你能耐果然了得,刚才反驳的那几下了真是痛快!” 杨瑾淡淡道:“他们话中错处明显,便是别人来听,多用心思考也能反驳,我只是比别人快些罢了。” 马钰瑛笑道:“比别人快这一点已是了不起了,断案高手,如何,与我交个朋友?” “我叫杨瑾。”杨瑾顿住片刻,问道:“你是马邡马老爷的公子?” “正是。”马钰瑛点头,“怎么,你也听过我爹念叨我?” 杨瑾摇头,“你两是一起来的?”他问道,却是看向冯知春。 冯知春赶紧举双手以示自己是被迫为之:“我被拜託了,他说一定要来看看才肯罢休。” “噢……”杨瑾轻轻应了声,眉间又微微蹙起,沉默着不说话。 衙役见气氛不宜,反正自己该帮的也帮了,赶紧脚底抹油。 马钰瑛似毫不知觉气氛中的微妙变化,他也不语,直直打量杨瑾。“嗯……”他扬起下巴,不甘道,“我承认,你是比我好看一点点。” 哐咚! 脚底抹油的衙役一个踉跄,一脚踢到门槛上。 杨瑾以为自己听错,错愕地看马钰瑛。 马钰瑛咧开嘴笑:“我爹似乎有些打算,他脾气上来我也拧不过,或许以后咱们要多打交道了。” 啪嗒…… 冯知春手一滑,打到拦门上,吃痛地捂着手。 第66页 “没事吧?”杨瑾心一揪,着急两步并三步到冯知春跟前,想伸手拿她手看看,手指动了动,又默默收回去。 冯知春没留意杨瑾的小动作,她已经被马钰瑛暗指的言论吸去了所有注意,但愿是她自作多情! 杨瑾见冯知春的反应,已知马钰瑛话中可能暗指的意思。他心中生出丝丝恼意和烦躁,面目更加冷峻。 难怪,难怪…… 难怪他一见马钰瑛就觉他浑身透着股令他不愉快的气息! 杨瑾眸色变化,转回与马钰瑛道:“好,我同你交个朋友。” “好得很!”马钰瑛开心道,“今晚我在百福楼设宴……” 杨瑾打断他:“不必了,我还有公事在身。”他思及尹良正交代与他的事,这一行,又要数日不见冯知春,眼下还来了一个可能的对手,好不容易被他压下去的焦躁又滋生起来。 他的手搭在拦门上,轻轻道:“知春。” “诶……诶?”冯知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叫她,心中有些异样,杨瑾可一直都是叫自己“冯姑娘”的。 “我要去临县一段日子,许要月余,等回来,怕快要正月了。” “这么久?”那可快过年了。 “是。”杨瑾看了她好一会,才道,“那我走了。” 冯知春点点头:“好。” 等杨瑾离开,冯知春看向马钰瑛,见他还好奇的看这看那,便自己走了。 马钰瑛跟在她后面:“冯姑娘?一同来的,自也一同回!” 冯知春没理他:“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路不同,道不同。” “这话说的甚有禅意。”马钰瑛嬉皮笑脸的,“可惜我得送送你,不然回这么早,被我爹晓得了还不得折了我的腿!” 一想到马老爷心里的打算,冯知春也颇是头疼。 别人家继承家业的孩子早早就被安排进自家产业中学习经营,偏这位马少爷是个心怀四海的,总爱一个人走江湖。马老爷就他一个独子,气归气,还是照样惯,照样护犊子。也难怪马老爷急着给马钰瑛找媳妇,是想接着小家捆住儿子这颗不安分的心吧。 可…… 冯知春瞄了眼正兴奋说着在外所见的马钰瑛,“你出了清明还打算走?马老爷可真要折了你的腿了。”这个人即便成亲,也不一定改得了性子吧。 歌里唱——“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她也自觉自己的心没草原辽阔,她且装着傻,要是马老爷再提,再想办法拒绝。 马钰瑛听她这样说,安静了片刻,转到一个路口时,他没有如先前所说要送送她,直道要去给马老爷买些爱吃的零嘴,分道告辞。 中周县地处南方,冬季相对没有这么寒冷,偶有冬雨添湿寒,属于夏日炎炎好过冬。 杨瑾果然很忙,留了赵丰一人看家,听赵丰说尹良正交代给杨瑾一起从上一位知县手中留下来的悬案。 临县出了宗与这悬案颇像的案子,这还是几位知县巡酒打官话时临县的知县说出来的。因着尹良正从前知县手中接管中周县时前知县特意交代过这宗案子,后来尹良正也时常翻阅遗留下的悬案卷宗,听临县知县一谈及此案,顿觉有些熟悉,再一想就想到了这宗悬案上来。 尹良正当时心中又兴奋又发慌,立即把情况与临县知县说了一遍,回来后,一刻不耽误,叫了杨瑾与另一个捕快动身去临县协助办案。 至于那宗悬案是怎样一个伤心故事,这只能等杨瑾回来,或案情大白于天下时才知晓了。 临县那宗案子办的也顺利,只是抓潜逃的疑犯拖了不少时日。 期间杨瑾回来过一次,只匆匆与冯知春打了个照面。 很快便已近年尾。 年尾多患匪,县衙贴出告示,提醒百姓多加留意,除了常有的偷摸盗抢,人伢子也出没频繁起来。 冯知春的第一批冬衣终于顺利制成,虽称不上华丽,也顶厚实舒适,被知夏知秋好一阵夸。 知夏试着新衣裳,忽道:“也不知杨大哥和赵小哥这个冬天有没有新衣裳穿。” 冯知春替她系纽扣的手一顿,道:“县衙不至于这么抠门,新衣还是有的。”不过都是皂色工服。 知夏瞧了瞧家姐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那衣服不是知县里当差的都要穿的么,体是体面,可哪有常服穿的自在舒服。” “是呢!”知秋在旁附和着,“瑾哥还是穿常服好看些!” 冯知春系好知夏的衣扣,替她拍平整衣角,好笑道:“你们想给他做,姐姐没有意见。姐姐给你们银钱去挑布料,教你们怎么缝,好不好?” 知夏知秋对视一眼,齐齐摆手:“不好不好,我们哪有姐姐的手艺好。” 打消掉两个小傢伙的鬼主意,冯知春自己反倒起了心思。 杨瑾家就两个男人,成衣这么贵,他们未必会买。今年冬季雨多,寒气渗进棉布衣里,所以冯知春特意缝了绸棉双层做面子,比成衣店的还暖和些。杨瑾在县衙当差,外面走动多,且看他最近忙成那样,估计也没什么时间置办。 第67页 不如……自己就给他们做一套? 反正……等给了杨瑾,收他工钱,也不算她送他的。 这一日冯知春正在家缝衣服,忽听有人拍门,她开门一看,见是马家的伙计。 伙计朝她略略拜礼,道:“冯姑娘,我家少爷想请你去百福楼一趟。” “这回又是什么理由?”冯知春问。 自打马老爷向马钰瑛传达想要她当儿媳妇后,马钰瑛来找她的时候就越来越多。 但又谈不上是追求。不过是找各种理由邀她吃喝,给马老爷做做门面样子。 冯知春抽着次数拒绝了几次,马钰瑛聪明得很,后来就尽挑着例如“新食谱相关”的理由来,叫她不好拒绝。 伙计转头看看周遭,才压低声音答道:“百福楼有个姑娘到处打听杨官爷儿的信,还自称是陈姗姗,是杨瑾官爷儿的未婚妻。我家少爷觉得有些奇怪,便叫我来请冯姑娘前去一叙。” 冯知春听见女子的名字便是一挑眉,这都小半年过去了,陈姗姗跑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裸更要不得,一有点事就没精神更…… 下篇文一定要好好存稿(? ??_??)? 第39章 来闹 说是请去一叙,实际上马钰瑛正坐在停在冯家门外的马车上等着。 驾座上还坐着赵丰,赵丰身后的车门帘挂起,马钰瑛盘腿而坐。 冯知春没上马车,站在车门边问二人:“怎么一回事?” 赵丰是最了解杨瑾的人,有他在,她就可有可无了。 赵丰看着马钰瑛,马钰瑛道了来由:“百福楼来了个姑娘,逮着小二打听杨兄的事。原小二也乐的说说,后见她越问越详细,不免奇怪,那姑娘才道自己是杨兄的未婚妻子。杨兄是官爷儿,又是县中人物,那小二就报到我这来了。” 他看了眼赵丰,接着道:“我问过赵丰,原来都是往事,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姑娘又找上来。眼下杨兄不在,又不好放任那姑娘到处说,这就来找你了。你是女子,比我们好去说说。” 冯知春摇摇头:“这事我帮不上忙。你们不知道么,反而是你们男子在时我们女子还晓得端起架子,更何况她与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听说你们之间有过些不愉快?”马钰瑛也是从赵丰那听来的,但赵丰知道的也不多,还尽是听陈姗姗在宅中说的。 想起那时候陈姗姗的恶意,冯知春又是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我早忘了。”杨陈两家的婚约早也没了,怎么隔了小半年还以未婚妻的名头找来,不是听闻杨瑾的名声想再抱抱大腿,就是陈姗姗一直心里不甘找了机会熘出来。现在她去见陈姗姗,以陈姗姗小小的心眼。还不知道怎么把小半年的怨气扣到她身上来呢。 马钰瑛眨巴眨巴眼,一拍掌道:“那行!这事既是杨兄的私事,还是交由他自己去解决吧。我叫人往临县去一趟,叫他得空就回来。” 临县的案子已近尾声,杨瑾还留在那是有些事情没弄明白,想再看看能不能挖出什么蛛丝马迹。见到马钰瑛派来的人,听了来龙去脉,他也没料到的陈姗姗会一人跑到县城来,又担心出什么事,也近正月,便收拾好东西正式与临县同僚告辞,和马钰瑛的人一同动身回中周县。 快到中周县时,杨瑾又拜託马傢伙计改道往陈姗姗的家乡去打听一二,若她家也在寻人,就透露一些风声。马傢伙计早在出门前就得了马钰瑛的指点,凡是杨瑾所託,照办即可。 这几日中,赵丰已被陈姗姗扰的不敢出门,冯知春也能不露面就不露面,省的与陈姗姗碰见,惹得心烦。 可她有心避开麻烦,却不代表麻烦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陈姗姗见堵赵丰堵不出个结果,谁知道她运气不佳,偏偏这时候杨瑾跑去临县办公,可她身上又没带够银钱,只能窝在县城里干等。可她等不起啊,她和家里置气,许这几日家里想叫她吃教训没来找她,但不代表会一直如此,如果家里人寻来,她又没有如愿,反倒丢尽了自己的脸! 连日堆积下来的惊慌、不安、怨怒终于撑不住,拼命寻出口要爆发。 整个县城陈姗姗认识的人不多,除了杨瑾、赵丰,还有一个——冯知春。 原陈姗姗刚来还满心都是找杨瑾,几日疲惫下来,这才想起冯知春这号人物,稍稍一打听,听到冯知春又被知县照拂又被县城第一酒楼聘用工钱丰厚,日子过得很是潇洒,心里的小天平登时歪了。 等听到张贰一案杨瑾帮助讼案的对象与冯知春关系不错,陈姗姗一秒猜到杨瑾是为了冯知春才这么做的,心里就更是气愤妒忌。 再一想,又遥想一切不好的开头,不正是和冯知春头次相遇的时候吗! 正如冯知春猜想,陈姗姗把满腔火气都扣到她身上。 打听到冯知春的住处,陈姗姗就带着婢子跑去拍门,边拍门边骂,她是彻底抛了脸面,反正她丢脸也只是倒追男人罢了,而冯知春,“勾引别人的未婚夫,破坏别人的姻缘”这样的事,她要叫整个县城都知道! 外头,陈姗姗和婢子变着花样骂人,抓门挠墙。 里头,冯知春悠哉哉磕着今年秋季新炒的瓜子,很是淡定。 第68页 知夏知秋沉不住气,气得要拿扁担、木剑开门与陈姗姗搏命去。冯知春拍掉手中的瓜子壳,指着两个小傢伙笑道:“好!你们瞧瞧,果然没忍住半刻钟,愿赌服输,到正月前家务可都由你两全包了!” “姐!”知夏蹬蹬脚,急道,“她骂成那样,你怎么还坐得住!” “就是就是!”知秋附和,也是气愤,“该像那时候一样,咱们打出去!我们三人,她们才两人,姐姐一双擀面杖在手,兵来将挡,横扫千军!” 冯知春“噗嗤”一笑:“横扫千军?你还当姐姐练了‘擀面棍法’,是个江湖大侠吗?人家来叫骂,本就亏理,我们一打出去反倒被她们咬一口以多欺少,变成我们理亏,这可怎么办?” 知秋摸摸脑袋,不相信道:“这……不能吧?我们虽然多一个人,可她们两个都比我们年纪大,若真说我们以多欺少,我们就说她们以大欺小!” “是啊!”知夏也点着头,“外头都是街坊邻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是谁非还怕她们歪曲不成?” 冯知春双手一抬,用力点了点知夏知秋的额头,无奈道:“你们就忘了在镇上的日子?不管是镇子还是县城,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差别。向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信任的亲朋,什么街坊邻里,都是些凑热闹不嫌事大的。陈姗姗在外头骂了半刻钟,你们可听有谁真的出来帮腔?” “但……但……”知夏还想反驳,可她发现姐姐说的竟是事实。 平日里会笑着打招唿,会互相拿自家做的吃食相赠的街坊邻里,真的没有听到谁站出来质疑陈姗姗这个陌生人的说辞。 她垂下头,低声道:“或许……他们想先搞清楚来龙去脉……” “或许如此。”冯知春安抚地揉揉知夏的发顶,“这也不怪他们,这放到谁身上,都是没有错的。因为做这样的事,要担风险,一个不好惹火上身,谁又乐意给自己添麻烦呢。便是换到姐姐身上,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 “那……”知夏抬头看她,眼中充满疑问。 知秋道出知夏的疑惑:“那难道就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冯知春揉住二人,道:“怎么会呢。有人相助自是感激,而我们能帮时自也该伸把手。姐姐只是要你们知道,遇到这样的事,不能先想着别人会如何帮自己,那些都是附加物。重要的是想自己如何应对不理亏,还叫对方夹着尾巴难堪逃走。” 她一指院门,又笑道:“把扁担和木剑拿好,待会叫你们看看姐姐耍泼的一面。” 门外早围了一圈人,人群的中心正是陈姗姗和她的婢子。二人对着冯家大门又拍又打,搜肠刮肚想着骂词。可冯家大门丝毫不动,里头也无人回骂回来,好似家里压根没人一般,二人气喘吁吁,几乎词穷。 陈姗姗忍受着旁人的指点探究,心中恨意更深。或许冯知春早料到她回来,故意让她在这当惹笑的玩意儿,好阴的招数! 她一口气勐提上来,用力拍打冯家的大门,骂道:“冯知春!好个冯知春!你尽知道耍阴招!躲在里头做什么!你心里没藏龌蹉心思,就不会当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出来啊!啊!” 大门突然被打开。 陈姗姗始料未及,她这一阵拍门用上全力,身子重心倾斜,前头没了支撑物,一个不稳就往前倒去。婢子也吃了一惊,赶忙去拉,却没拉稳,两人都摔了个狗趴地。 冯知春往后连退两步,见趴在地上的陈姗姗主僕,笑道:“陈姑娘便是知错了,也不必对我姐弟行这么大的礼吶,这多受不起。” 陈姗姗咬牙切齿,屁股一拱,拱开了压在身上的婢子,顺势又踢了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拉住人都不会!白养你吃闲饭!” 婢子喏喏应是,赶忙爬起来扶起陈姗姗,替她拍去身上的灰。 重振士气,陈姗姗得意洋洋道:“冯知春,好个冯知春,你可终于从龟壳里露出头来了!” 冯知春道:“自己家外头有狗乱吠,本以为由着它的性子叫一会自然就会走,哪知还没完没了,这不,我只好亲自出来赶了。” 陈珊珊瞪圆了眼睛:“你骂我是狗?!” “我有说是你吗?”冯知春好笑地看她一眼,“街上野狗多了,叫上两声有什么奇怪?我赶狗又有什么奇怪?陈姑娘好怪的癖好,竟喜欢跟畜/生抢名头。” 陈姗姗抖抖嘴唇,方才骂人的话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此时竟一个都蹦不出来,尖着嗓子干巴巴回了一句:“鬼个癖好!你才是……” 冯知春立即抢话道:“既然陈姑娘自招门户,眼下我瞧野狗们果然畏惧冯姑娘,跑了个没影,赶不了它们,我只好赶你了。” 说罢,她拿过身后知夏手中的扁担,横在胸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cookie的地雷=3= 第40章 耍泼 陈姗姗被冯知春的架势唬住,往后退了半步,抖道:“什……什么……怎么!你骂不过我,就要来打我?!泼妇!泼妇!” 冯知春冷冷一笑,手中扁担划出个圆弧重重打在地上,离陈姗姗的脚一掌宽。 第69页 陈姗姗尖叫一声,惊骇地脚也忘记缩,浑身绷得直直紧紧。“好狗不挡道!”还没等她从这一扁担中缓过神来,冯知春手中的扁担一转,又重重打在她脚边,离她的脚只余一根手指宽。 这一次,陈姗姗终于晓得动了,她身子的反应比大脑来得更快,往后一弹,连着倒退两三步。 “乖!果真听话!”冯知春抛出一个赞赏的笑来,明眸皓齿,俏目生辉,哪里看着有泼妇的样子。 陈姗姗气急,想要破口大骂,可寒意从脚底上窜,她一张嘴便上牙叩下牙,不住地打颤。她狠狠横了自己婢子一眼,喘出几口暖唿气,总算找回了点自己的声音,冲着婢子大骂道:“你眼睛瞎了?手脚断了?看到主子被欺负,还不晓得来拦着这个疯泼妇!” 婢子也被冯知春吓傻了,被陈姗姗一骂才缓过神来。“住、住手……”婢子喊了一声给自己壮胆,便见冯知春转头看向她,弯眼一笑,笑得十分美丽,落在她眼里却是阴恻恻的令人背嵴发寒。 她又害怕冯知春又害怕陈姗姗,可这时候不去当肉垫,万一陈姗姗真有什么磕碰,就是陈姗姗大发慈悲原谅自己,陈老爷陈夫人也不会原谅自己……她自幼被卖到陈家,押的是死契,生死都是陈家奴,哪里由得了自己的愿意。 是啊……生死哪里由得了自己的愿意! 左右都要挨打,又哪里有不同!婢子心一横,作势要冲上去拦住冯知春。 却听冯知春道:“知秋!”风唿唿从婢子耳后扇来,婢子回头一看,冯知秋举着木剑朝她砍来。她心中大惊,但因着已抱持了觉悟,回身伸手,直直撞上剑口。 冯知秋没想到婢子竟不躲闪,急中生智,手腕一转,木剑绕着婢子的身子划了个圈,扫向她的小腿处。 婢子没想到一个小孩子手中剑法能这般多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纵身一跳,又往旁连躲几步,这一下自己与陈姗姗被冯知秋彻底隔开,竟比方才的位置还远了不少。 “废物!”陈姗姗气得要命,只觉自己受尽了欺负。可刚升上来的胆气一下又被冯知春手中的扁担打散,只剩下左躲右闪的份。 “冯知春!你疯了!疯了!”陈姗姗跳脚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罪民!区区贱籍!还敢当街耍泼打良民!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冯知春笑出声来,目光一凌,手中的扁担没有再扫陈姗姗的腿脚,而是直接朝陈姗姗的脸招唿过去。 陈姗姗对自己的姿容颇为自满,若是毁容,杨瑾看了还会要自己吗?她惨叫一声,赶紧双手捂脸,身子一矮,原地蹲下。 “陈姗姗!”冯知春的扁担压在陈姗姗头顶,一字一字道:“在上安镇的时候我就说过,敢欺负到我家来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打一双!罪民又如何?贱籍又如何?难道我沦落于此就活该等人欺辱?呵!好啊,好啊,我就是要叫你们这些人晓得什么叫欠收拾!” 陈姗姗捂着脸看不到冯知春的神情,只听冯知春吐字平稳,字字却透着狠厉,心知她说的都是真话,或许下一次、下下次那根粗粗的扁担真的会打到自己的皮肉上来。思及此,她再发不出什么狠话,捂着脸嘤嘤哭泣起来,诉着自己一人来不熟的县城吃尽苦头。 冯知春听她这样都死不悔改,还觉得万事都是别人的错,真真没得救了。 要诉苦,谁不会呢? 她朝知夏使了个眼色,知夏立即会意,迅速抢去陈姗姗的话头,将自家在上安镇吃的苦头条条说来,不论哪一条都比陈姗姗来的更加引人同情。 陈姗姗见硬也不行,软也不行,咬咬唇反击道:“我怎能同你们比!你们过惯了这日子,我却没有,我平常在家好吃好喝,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听听,这话还是人话么! 冯知春转转手中的扁担,冷冷眯眸:“我姐弟三人还曾是京城官家,我们尚且没拿此事诉苦,你却到处叫嚷,可真是好意思的很。” 陈姗姗嘲弄道:“那是你们活该!谁叫你们不遵王法,天子犯法还跟平民同判,你们能保一条性命就要感天谢地,反倒问我好不好意思。问我?你配么你!” “怎的不配了!” 一个男声高声夺出,人群从外向内破开条缝,赵丰熟悉的脸从人群中显露出来。他气沖沖道:“陈姑娘,你不喜欢家里安排的亲事,自己私跑出来,硬追我家少爷不成,受了这样那样不痛不痒的苦头,难道不是你自个作弄,自个活该?莫说你不好意思,我个男的都要替你害臊!” 陈姗姗看到赵丰就是气不打一处,“我呸!”她恨道,“你是我什么人,替我害臊?小心你的狗嘴,一个不小心玷污了本姑娘的清白,本姑娘叫你有苦头吃!” 她语音刚落,便听一个清冷声音轻轻冷笑一声:“我的小厮是一张狗嘴,那我这个主子是什么?” 杨瑾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张俊美的脸冷若寒冰。 “杨郎!”陈姗姗没想到杨瑾竟回来了,真是没有白等,她欢喜地唤了一声,触到杨瑾阴寒的视线时,又是一缩,心中慌张,也不知自己刚才那些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她原本想以最美好的姿态见到杨瑾,结果却这般狼狈,心中顿时恨怨交织,双目含泪委委屈屈又朝杨瑾唤了声:“杨郎……” 第70页 杨瑾却一点也不想与陈姗姗说话。 赵丰接话道:“陈姑娘,可是拜託你了!你还嫌乱子填的不够?当初我家少爷还未被主家逐出族门,你家逮了点风声就要来退亲,危机关头怎不见你帮我家少爷说句话?你若真心欢喜我家少爷,怎不为他想想?却要来惹人现眼,叫自己难堪,叫我家少爷难做?怎的还要巴巴来搅我家少爷的日子?” 陈姗姗不满赵丰的话,可不想再让杨瑾讨厌自己,只生生忍下了怒火。 “杨兄,回来也不打声招唿,不厚道!”又一人破人群而入,正是马钰瑛。 杨瑾淡淡看马钰瑛一眼:“马兄怎么来了?” 马钰瑛笑道:“冯姑娘被马家聘请,别人不出头,我们马家不能不出头。我爹他杂事繁多,只好我来代劳代劳。”他说罢,又朝冯知春道了声辛苦,才转向陈姗姗道,“陈姑娘,你那些事我们已摸得清楚,最快一日,陈老爷和陈夫人便要来了。” 一听自家爹娘也要来,陈姗姗立刻就蔫了。 这场闹剧如此收场,因着陈姗姗和婢子身上银钱不多,二人由马钰瑛安顿好吃住的客栈。可等翌日大清早,陈姗姗的爹娘赶来一看,客栈里哪里还有自家女儿的影子。 伙计报到马家时,马钰瑛还未起床,他一拍床板,骂道:“真是折腾不够的女人!”还是急忙忙更好衣裳赶到客栈。 他前脚刚到,杨瑾后脚带着冯知夏也到了。 杨瑾脸色青黑,一双眸子雪亮雪亮。他从职于刑房,走的是文官,只舞笔墨,只动嘴皮,不配刀具,可此时手中却提着一把官刀,浑身散发出恶煞凶气,宛若玉面阎王。 第41章 突发 陈姗姗的婢子登门来时,天还蒙着一层灰蓝。 冯知春对这个时辰的拍门声仍有心悸,她拉开一条门缝,看清来人,便要关门。 昨日还没闹够么,今日还要来扰人好梦,不理,不理。 婢子赶忙拍住门,一直脚卡进门缝中,“冯姑娘!求求你听我说!我不是来闹事的!”她哀求道。 冯知春也不好真的用力关门夹伤婢子的脚,只好隔着门缝沉默看她。 婢子见冯知春肯听自己说,心里松了口气,道:“冯姑娘,我……我知道昨天……不,不,一直以来我和小姐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可、可我也不知该求谁……只能来求求你帮忙,帮忙救救我家小姐!” 这又唱的是哪出? 冯知春审视婢子的神色,见她面带焦急,视线笔直并不躲闪,一时也猜不出话后的意思。 婢子等不到冯知春的回答,咬咬唇又游说道:“我晓得我作恶在前,已不得冯姑娘信任……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断断不会来找你看我们的笑话。只是……只是……我小姐她不见了,她留信说……说……” “她留信说要我出面去找才肯回来,对是不对?” 婢子涨红一张脸,眼睛盯着地面,低声道:“是……是……” “她留信这么说,为何我就要听她的这么做?昨天我叫你们闭嘴,你们可听过我的话停过一下?”这是何等厚的脸皮! “冯姑娘!”婢子勐地抬起头,又是焦急又是惊恐又是难堪,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咬住唇用泪眼哀求。 “你的话里满是漏洞,我去了才是真愚蠢。”冯知春瞥了眼婢子抵住门的脚,关门的力道加重了些,“莫要再来扰我家清闲日子,你把脚挪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婢子慢慢把脚缩回去,忽双手用力把门推开。冯知春没料到,被往后震出好几步,“你!”她正要发火,却见婢子双腿一屈,跪在她面前。 冯知春穿到这世来,没开什么金手指,又带着罪民之身,眼下的太平日子都是一点点挣出来的,还没受过谁对她三叩九拜行大礼,这头一回真是有些受不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想去扶,想了想还是忍住,“你以为给我下跪,我就会跟你去?不要天真!” 她浑身不自在,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些,把知夏知秋扰醒了。二人揉着眼从自个的屋子走出来瞧,迷迷煳煳,还有些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惯性的围到姐姐身边。 婢子求了又求也不见打动冯知春,心中已近放弃,她不再磕头,仍是伏在地上,说道:“我也不想来,若是小姐她接受老爷夫人给她相谈的郎君,不闹脾气,好好嫁人,那是多好!” 冯知春眨眨眼,啊咧,欸? 婢子垂着头,双手握拳,发泄道:“莫说冯姑娘不喜我家小姐,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可她是主子,我是婢子,我被卖进陈家的那日起这些都是命定好的。对冯姑娘做的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但主子说做,就要做,我不认命,也要认命,我不陪她,也要陪她。”边说着,总总过往翻上心头,声音也有些哽咽,“是,冯姑娘说得对,若你跟我去那才是真愚蠢。我家小姐那点心思你都看的清清楚楚,也只有她自己不自知,还乐乐叨叨谋划着名。” 婢子抬起头直起身,脸上挂着泪痕,仍是跪坐在地上。 “小姐嫌我笨,她每次想什么不会同我说,我只能她说什么便去做什么,反驳不得。这次也只叫我要来请冯姑娘,不然就罚我。可我这次随她私离家门,不等她罚我,等老爷夫人找来也会重重罚我不拦之罪,左右都是一顿打,也没什么区别。” 第71页 婢子抹了抹眼泪,露出认命的惨笑。 “冯姑娘自是不像他们那些人的,其实……其实……我心里对冯姑娘也很敬佩。昨日你说要打我们,可都只是做做样子吓我们,却从没真打过一下。你的话叫我想了许多,冯姑娘也不是自愿受苦,可为何冯姑娘能开开心心的把日子过好?我从没见过像冯姑娘这样的人,那些人除了碎嘴便是埋怨,没有宁日,我原以为冯姑娘打京城来才有这般心性,后来想……或许正因为是冯姑娘,也只因为是冯姑娘,才能把日子过好。你很好,我不该……不该跟着小姐欺辱你……我也想通了,往后若我还陪在小姐身旁,该拦的时候定要拦住她,主子的日子也是我的日子,便是她打我骂我,我也要拦着。若我……若我被派去当粗洗丫头,那也是我的命,是我犯下的错赎的罪,我也不会有怨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冯知春发着愣,她没想到陈姗姗的婢子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在她家的院子里忽然发表起自己的人生感想。 听婢子的话,似乎也是个苦命人。 摊上陈姗姗这样的主子,确实也挺苦命的…… 婢子把自己想说的说完,心中觉得十分畅快。她站起身,朝冯知春和知夏知秋弯腰一礼,道别道:“多谢冯姑娘没有赶我走,还听我一通乱说,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若小姐……小姐还要闹,我会尽力拦着她!” 等婢子走了好一会,知夏扯了扯冯知春的衣袖,问:“姐,她走了,那……”她只听了半截,但对陈姗姗主僕没什么好印象,也不是很想去管。 冯知春蹙眉想着婢子方才说的话,心中五味陈杂。 实际上,她算得上幸运了,她虽是罪民之身,可不见得每个罪民都似她这般好过。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尹良正对她在各方面是能多宽容便多宽容,管束颇少。她曾因此觉得奇怪,但以尹良正的人品和他与原身爹的关系,似乎也有理可依。 但这世间还有多少人活在苦海中? 莫说这时候,便是后世,那也是数也数不清的。 陈姗姗大清早找自己能做什么,或许是在被带回家之前做最后的挣扎,耍些任性发泄,再不济也不过些下三滥的手段。但自己不去,那个婢子会遇到怎样的处罚? 冯知春内心犹豫,一边笑话自己不要做什么老好人,这指不定是哄骗她的招数,一边又心神不宁,那婢子说着积极的话,又为何要露出认命的笑? 冯知春跺跺脚,终究是放心不下。她嘱咐知夏知秋守家,半个时辰后天也大亮,若那时自己还没回来,就去县衙报官。知秋不放心,吵着要同她一起去,于是变成知夏一人守家,冯知春和知秋带上木剑去往陈姗姗主僕所住的客栈一看究竟。 知夏原也不担心,以自家姐姐的能耐,对付一个陈姗姗是绰绰有余的。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直到天光大亮,半个时辰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不见冯知春和知秋回来,冯知夏这才晓得急了。 知夏赶忙栓好院门要去县衙报官,但转念一想,若陈姗姗最怕谁,那最怕的还是杨瑾了。昨日陈姗姗一见道杨瑾整个人大变,既然她心仪杨瑾,让杨瑾出面最是有效,而杨瑾又是县衙的人,他一唿百应,比自己一个小丫头来的有用多了。 心中如是想,知夏脚下一转,跑到杨瑾家去求助。 杨瑾一听,立即跟知夏往客栈赶。途中遇到巡查的同僚,杨瑾要了一把官刀,又请他们回县衙带些清闲的人去客栈助阵。 既然要闹,不如就闹大一些!闹的某些人悔不当初,再没有脸! 可他算错了,等赶到客栈,看到陈老爷陈夫人与马钰瑛大眼瞪小眼,他心道声不好,还是来晚了一步! 眼下不知冯知春人在何处,有没有遇到危险,杨瑾又是心急又是担心,看着陈老爷陈夫人还在与马钰瑛闹着要女儿,一股熊熊怒气陡然升起,头一回生出杀意。 他一踢身前的长板凳,板凳另一头正撞在陈老爷的膝盖上。陈老爷膝一软,险些要跪下。他脑子比自己女儿要清明一些,晓得杨瑾现在是官爷儿,自己是平民,又见杨瑾提着官刀一身煞气,更是不敢动弹。 “很好!你们教出的好女儿!”杨瑾冷冷道,“若是她胆大闹事,伤了别人,你们也别想要带她回去了!” 陈老爷这下是真的腿软了,八卦传的歪曲,到陈老爷这杨瑾已变成有一张生说死死说活的嘴,什么案子都任凭他拿捏。他十分害怕杨瑾真抓了自家女儿蹲大狱去,拉扯着陈夫人就要跪下求情。 还没等他跪下,就听在客栈外头站着的马傢伙计扬声惊道:“那是……冯家小郎?!” 客栈中几人闻言赶忙都出去看,刚安下来的心在见到冯知秋的一瞬全都坠入更深的不安中。 只见冯知秋一身狼狈,衣裳皱皱巴巴破了几个口子还沾了不少黄土,左膝和额头上都破了伤口,血和脏污混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他身旁哪里有冯知春、陈姗姗和婢子的身影! “知秋!知秋!”冯知夏朝冯知秋跑过去,口中不住叫他的名字。 冯知秋本是往县衙跑,恍惚间听到知夏的唿喊,视线往那边一带,果然是知夏,再一看,还有杨瑾等人,双眼一热,赶忙转道往那边跑去。 第72页 “二姐……二姐……”知秋一和知夏相会,拼着全力奔跑的双腿瞬间没了力气,身子一软,知夏赶忙扶住他,慌问:“怎么了?姐姐呢?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受伤了?” 知秋拽着知夏的衣袖,眼神充满恐惧:“姐……姐她……她……” 杨瑾、马钰瑛等人都围上来,马傢伙计请大夫的去请大夫、搬凳子的搬凳子、端水的端水,一时间很是混乱。 杨瑾扶住知秋的肩膀,稳住他,盯着他的双眼道:“别怕,杨哥在,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是杨瑾的安定传达给了知秋,知秋恐惧的双目终于显出丝丝清明的亮光,他一眨不眨地看了杨瑾好一会,忽抬手抓住杨瑾的胳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杨哥……快……快!快救姐姐!不然……不然姐姐她……她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眼睛不适,所以休息了下。 第42章 原委 杨瑾手一颤,随即稳住。他想问怎么一回事,可脑中闪过无数可能,声音哽在喉间,不敢再往下问。 陈老爷着急女儿的下落,上前一把扯住冯知秋的胳膊,问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去哪里了?快说!” 冯知秋虽没见过陈家夫妻,但看与陈姗姗相似的容颜,一下就认了出来。他瞪着泪眼,甩开陈老爷的手,指着他吼道:“都是因为陈姗姗!她害己害人!若我姐有什么闪失!我叫你们偿命!” 陈家夫妻闻言大惊,陈老爷又怕又怒,当下瞄了眼杨瑾,害怕杨瑾真搬出什么王法来。他亦指着冯知秋嚷道:“你莫要胡说八道!事情到底如何还不清楚,这就把屎盆子扣我女儿头上!我不会认的!万一你颠倒黑白,我女儿有什么闪失,我还要找你们算帐呢!” 冯知秋一双红眼似被血染,就要扑过去与他们扭打,被杨瑾一把按住。 “你还要不要救你姐?”杨瑾的话浇了冯知秋一头冷水,他冷静下来,怔道:“要,要的!” “好孩子。”杨瑾鼓励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拣重要的说。” “是……” 冯知秋把事情始末道来。 这要接着冯知春与他去客栈说起。到了客栈他们并没有见到陈姗姗,只见陈姗姗的婢子拿着张信纸神色焦急的与客栈伙计说着什么。 却原来,婢子回来时陈姗姗已经不见,只留了封信道杨瑾的薄情、冯知春的嚣张、爹娘的不理解,若是自己遭遇什么不测,便统统是这些人逼的。 冯知春好笑,信上说什么不要找她,可字字透出的可不就是要去找她么。 连客栈伙计也开劝婢子:“陈姑娘哪是莽撞寻死的人?许她只是出去散心,等不到你们来找,自又回来了。” 婢子依言等了等,仍放心不下。 客栈伙计帮忙找了巡街的捕快来,一问,捕快果真见过陈姗姗。他们在离客栈往西方向的巷道中,曾见陈姗姗与两个男子拉拉扯扯。只是未听陈姗姗唿救,加之陈姗姗这些时日表现惹人生厌,故捕快并没有上前询问,径直走了。 “我与小姐在县城除了杨官爷,哪里还认得别的男子。”这下婢子更着急,便要出去寻人。冯知春一把拉住她:“你一个姑娘家,又不熟悉县城,怎么去寻?” “可,可……” “你身上有余钱没有,拿些给二位官爷,请他们帮帮忙。” 婢子镇定了些,听冯知春的话拿钱请两个捕快喝酒央求他们帮忙。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两个捕快也欣然同意帮这个忙。而那伙计是个爱凑热闹的,见天光已亮,自个的夜值也到换班的时候,自告奋勇要求加入寻人的队伍。 婢子要一同去寻,冯知春原想劝她等,见她坚持,自个又掺和进这闲事,思虑再三还是与知秋一同跟去。 往西走,入了巷道,也不知从哪寻起。问了几户人家,时候太早,无人留意。这便又往前走了不少路,直到走出巷道,一片连河的树林入目,还是无果。 几人又往外走了些,目及之处并无人的痕迹。两位捕快让其他人留下,先行入树林里寻找。伙计原也想去,被冯知春游说几句,也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留下来护着两朵娇花更是件美差。 只是树林好大,人进去了便很久也绕不出来。三人等了好一会,伙计沉不住气,道:“干等也不是个事,要不咱们再走近一些?” 冯知春摇头:“不好,官爷们说了在这等就好好地等。靠近过去,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伙计挠挠头抓抓耳,还是忍不住到前面打探,走了一会又折回来,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兮兮道:“我瞧见有人从林子里出来,其中有个女的,很像陈姑娘。” “当真?”婢子很是欢喜。 “等等。”冯知春问,“你看到了几人?可是捕快他们?陈姑娘人的状态如何?” “这……”伙计回忆道,“有四个人,两男两女,我也是远远看见,看衣装不是捕快他们。而陈姑娘……好像累的紧,靠在另一姑娘身上。” 冯知春觉得不对:“这很奇怪。” 第73页 伙计道:“冯姑娘你也太小心过头了。” 冯知秋也道:“姐我们便去看看,若真是坏人,我们四个对四个,也不一定就是危险。” “咱们四个和他们四个能一样么?”冯知春戳戳知秋的额头,“莫说你带着木剑,便是真刀真剑,在不知道对方实力如何之前,那也未必就有胜算。若真到危险时候,你不要站出去逞英雄,知道么!” 婢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主意。 几方争执间,伙计说的那四人走近过来,入了视线。虽仍离得远,也能看的清楚。 只见两个青壮男子在左右,中间一个年轻女子扶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那个晕晕乎乎的,正是陈姗姗。 “小姐!”婢子一下激动,喊出声来。 远处那几人明显听到了婢子的喊声,往这边偏过眼来,动作忽有些不太协调。 伙计同婢子笑道:“那果然是陈姑娘,难道是早饭没吃,饿的没劲了?这下你安心了吧,走,走,咱们去接她过来。” 婢子点点头。二人都没有多想,也没听冯知春的劝阻,只看着陈姗姗走过去。伙计还抬手高喊道:“两位郎君!两位郎君!请留步!” 三人见他们走过来,神色各异。两个男的微调了姿势,有光闪过袖口。知秋拉了拉冯知春的袖子:“姐,那好像是……是刀光!” 冯知春一惊,能藏于袖中那必是短刀。她赶忙高声喊住伙计和婢子,指着另一方向道:“你们看岔眼了吧,我怎么听陈姑娘的声音在那边呢。” 伙计和婢子停下步子回身去看,却看不明白冯知春眼色中的意思。正在他们止步不前之时,扶着陈姗姗的那个女子忽将陈姗姗一推,拼命往这边跑,边喊道:“救命!救命!他们是人牙子!救救我!” 女子还没跑出十几步,离她近的那个男人反应迅速,三两步跟上,一把揪住女子的秀髮往后一扯,女子受力往后倒去,发出一声悽厉惨叫,面容扭曲,身子渐渐软下去。 失色的身体之后,露出男人阴戾的面目,以及他手中尚滴着献血的短刀。 这只发生在几息间,而另一人趁着几人注意力分散在那头的时候快步靠近,亮出袖中短刀。 伙计登时吓飞了魂,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婢子慢了两拍,人已经被扣住,颈上挨了两下便晕过去了。 “女的留活口,男的,杀了。” 冯知春把知秋一推:“愣什么!跑!”这种时候,已顾不上其他人,更指望不上不晓得跑到哪里的捕快们。唿唿风声从耳边穿过,冯知春回首往后瞧,以手刀砍晕婢子的男人已经拦住了伙计,另一个则朝他们跑过来,青壮男人的步子迈的极大,跑起来速度极快。 冯知春目测到巷道求助的距离,先前他们走得太远,太远了…… 可笑她自信自大,以为陈姗姗在她手上讨不到什么好处,一时轻视,竟碰上这等血霉! 她夺下知秋手中的木剑,勐地推了一把冯知秋:“待会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往前跑,不要回来,知道吗!” “姐?!”知秋惊愕看她,还随着她往回折。 冯知春拍他一掌,骂道:“姐什么姐!你给我往前跑!去巷子里叫人!去找你杨哥!去报官!否则咱们两个一个都活不成!” 急中生力,冯知春这一掌打得知秋往后两步踉跄。 “姐!” “跑!敢回来逞强我再没你这个弟弟!” 知秋一股温热涌上喉间,他死死咬唇,反身用生来最快的速度往巷道跑。可他一连拍了好多户人家的门哭诉哀求,都没有人敢开门施以援手。两个男人没有跟来,他害怕拖得久了冯知春真有个闪失,心中盼望入树林的两个捕快能及时出林子救人,一边又赶忙去县衙报官求助。 一路上心思不宁,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连摔了好几跤,额头和膝上的伤便是这么来的。 那之后,自不多说。 冯知秋长话短说,条理还算清晰。 杨瑾抿唇不语,那两个捕快他识得,都是嫌事偷懒的,说不定以为事小从树林另一头离开,自喝自的酒去了! 可这样的话又怎能说出? 杨瑾问清两个人牙子的相貌,嘱咐知夏照看好知秋,可先去王寡妇那等消息。 知夏道:“王姐带蔓儿回娘家去了,我、我们……”她想一同跟去,又怕添乱,还是压下这个念头,“我会照看好知秋,就在客栈这儿等你们回来。杨哥,一定……一定要带我姐姐回来……”说到这已然害怕的落泪,心里将陈姗姗这个祸害骂了千万句。 “一定会的。”杨瑾轻轻拍了拍知夏和知秋的肩。 他欲问客栈老闆借匹马代步,转身见马钰瑛已牵了两匹好马来,正等着他。 “客栈的马哪比得上我家的。”马钰瑛拧眉道,是难得的正经,“我挑了几个好手跟随,也早叫人去县衙报官、指路,咱们救人要紧,快马先行一步。” “好。”杨瑾点头道。 二人跨上马,与马家几个好手一同往西边树林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加上上班就长时间盯电脑眼睛老不舒服……(真的好佩服我的女神们/(ㄒoㄒ)/) 第74页 文章也比较冷,会按照大纲写完,不过不会日更。更新频率是2-3天一更,请还留在坑中的米娜知悉哟? ———————— 关于felixxfelix亲在上一章指出的疑问。 首先谢谢妹子。 1.也许这个地方存在些逻辑、常识问题,但我不会改动的,主要是修文实在好累,已发的文字都不想再动了,往后都是如此,这篇不足之处下篇进步。 2.我这章也有提到,女主在这件事上自信过头了,这个过头带来了不重视。 3.……我不这么写后续展不开哇,大纲这么设的,遵循1.我也不会动……所以就这样吧,还要让故事继续_(:3ゝ∠)_ 还是要感谢妹子(比心) 晚安。 第43章 寻找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多时已过通往西边树林的巷道。出了巷道,视野一下开阔,视线所及处——衰萎发黄的草地之中,赫然躺着两人——正是冯知秋说到的不知名的年轻女子与客栈伙计。 两人周身的植被已被漫出的鲜血染红,杨瑾下马靠近,探了探二人的鼻息,眉间拧出更深的沟壑。 马钰瑛等人没有靠太近,只在外围打转。几个男人虽身高马大,也不胆小,但这样的惨案,除了从司政的官爷儿,没有谁敢也没有谁愿意去沾晦光血气。 杨瑾不是仵作,不懂尸身上的门道。他粗略检验了两具尸身,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的线索,替二人合上双目后,拿帕子擦净手,又折身返回。 如何?”马钰瑛问。 杨瑾沉默地摇摇头。 他跨上马,又回首俯看。 客栈伙计怕也没想到,一时兴起的八卦之心竟害自己有去无回,命丧黄泉。 马钰瑛目触两具尸体,在心里默念一句佛语,才继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是分散开去寻?”只是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路,谁又能算到那两个人牙子走了哪条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同伙。 杨瑾也微眯起眼环顾四周。 在不知道任何线索的时候分散开寻人实在耗费人力,不光人力,还耗费了宝贵的破案时间。他们一共八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眼下比起寻人,更重要的是发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 然此刻,他的心忽上忽下,慌得不行。 看到那两具尸体时,杨瑾靠一丝理性勉强撑起的冷静一瞬间崩溃。两具尸体上只一到两处刀口,都是致命伤,可见那两个人牙子是舔血杀人的惯犯,人命在他们眼里轻如尘土,要杀便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带一点犹豫。 冯知春落进这二人手里……怕是…… 杨瑾握住缰绳的双手带着不自知的微颤,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他谁也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 一定要把冯知春平安救出来! 而那二人,定要叫他们因果报应,拿命偿还! 愤怒战胜恐惧占上高峰,杨瑾的思绪终于恢復归位,开始运转。 沉思片刻,他说道:“留下两人原地等待,寻人的事交由后援的人去做,我们得先去找人牙子的踪迹。” 马钰瑛问道:“这一圈方才我们都看过了,四处都是衰萎的枯草,也没看到什么明显的脚印或马蹄印、车轮印,可是从哪里找起啊?” 杨瑾反问:“你说两个男人短时间内带走三个年过及笄的女子,有没有可能?” 马钰瑛想了想,摇摇头道:“若是你我八人中挑二人,我都敢说很难。可两个素未谋面的,还真不好说……万一人家天生力大呢?”说到这,又低声喃喃推道:“三个女子中若都是昏迷,想一次带走就要一起扛起走……若只一人或二人昏迷,只需威逼清醒的跟着,或许也可以……” 杨瑾没时间叫马钰瑛琢磨明白,直接替他总结道:“若三个女子都是昏迷,负重太过,脚步很沉,行程变慢;若有任一或以上清醒,两人束三人,也不可能不留下什么痕迹。可这一圈并无明显痕迹,说明他们走的很轻松,若不是将三个女子威逼服帖,那必定在附近藏有马匹或马车,只需一个一个送过去,再一起带走。” 没等马钰瑛接话,杨瑾已一股脑把自己的猜想说出:“他们携两女从那边林子出来,但正常时候,年轻女子怎可能孤身一人进树林去?又,更先前时,巡街的捕快道只看见陈姗姗与两个男子拉扯。多出来的这个女子很可能早被人牙子藏在某处,这个某处,多半就在那边的林子里。” 他指向一边的树林,手平移,滑向另一边,“他们从林中出来,为何只往对面的林子走,却不往别处走。那么,说明那边可能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多半是逃走的工具。” 马钰瑛听的一愣一愣,不过绕了草地一圈,这便想到这么多可能? “那……” 杨瑾再次夺了马钰瑛的话头,“二人留这,剩下的,与你我分往两边树林去找。马兄,你去寻他们逃生的工具,定要留意地上的痕迹,还有树上的痕迹。” 几人对杨瑾的指挥没有争议,比起盲目的寻找,这样确实有条理许多。当下不再多说,分行三队,各做各的去了。 杨瑾带两个马傢伙计进了右边的树林,行到深处,杨瑾鼻端一动,“有烟味。” 第75页 两个伙计仰头四下闻了闻,互看一眼,都是奇怪:哪里有什么烟味? 杨瑾拉了拉马缰,叫马头锁定一个方向,加快了速度朝那边踏去。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也跟在后面。 又行了一炷香,烟火味渐显。 眼利的伙计“咦”了一声,只见前头地上篝火余灰,灰中露出还未烧尽的木料枝叶,痕迹看着很新鲜,应是慌忙间扑灭的。 杨瑾已下马,捏了小撮火灰在指尖揉搓。灰已经凉了。他心中估算着时间,一边绕着篝火余灰四周走了几圈才回到马旁。 上马,掉头。 “走,去与你们少爷汇合。” 说罢,也不等马傢伙计反应,已自顾自先行一步了。 马傢伙计一脸茫然:这便走了?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没发现什么有用的哇? 其中一个挠挠头道:“我怎么觉得杨官爷儿……神神乎乎的?我们与他看的是同样的东西么?怎的我都跟不上他的节奏……”另一个接话道:“杨官爷儿心思缜密又细緻,便是一粒谷子,我们看是谷子,他看却未必。果然是断案的好手。我等还是莫要多说,且跟着就是。” 三人出了树林,又往马钰瑛所在的左边树林去。 马钰瑛并没有走到很深,他听到马蹄声,朝杨瑾招招手道:“杨兄料事如神,这里果然有些痕迹。” 待几人聚首,马钰瑛道:“这边枯草少了许多,痕迹更加明显。”他指向几块地面,“这、这、这几处脚印都隐隐可见,只是杂乱无章,辨不出什么方向。那边——”他抬手又指向一棵树,“树上有被缰绳捆绑过的痕迹,不过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杨瑾顺着马钰瑛的说明一一看过这些痕迹,到了树边,移眸远看,几十步开外一条蜿蜒小河。 时已入冬,水量骤减,河面比起夏日的来窄了不少,露出斜坡河道。 杨瑾看了看河道,又回头看看树上被绳索套捆的痕迹,眸中阴暗不明。 “这恐怕不是栓马匹的痕迹,而是栓船的痕迹。”杨瑾摸着树上的痕迹,语气轻松了一些,“万幸……那就好办多了。” …… 冬日斜上,散去清晨的薄寒。 水光粼粼之上,一叶扁舟泊在河畔,于水面上映出虚晃的倒影。 甲板无人,船棚中亦无动静,不知是哪个船家将船停于这样一处偏僻地方。 突然,船棚中刺出一声女子抖厉的尖叫。尖叫声发到一半,又硬生生砍断,戛然而止。 棚中,一个女子捂住另一个女子的嘴,低声道:“小姐,小声些,那两人刚走不久,可别就招回来了。” 被捂住嘴的女子睁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等另一女子的手刚松开些,她狠狠一口咬住。另一女子吃痛又不敢叫出声,只能低声不停叫着“小姐”讨饶。 直咬出丝丝血味,女子才松开口,紧接着一巴掌扇过去,骂道:“狗胆子!竟敢捂我的嘴!捂的那么紧,是要叫我憋死么!” 挨巴掌的女子倒在船板上,她捂着脸,身子微蜷,似是对这样的事已经习惯,并没有多大反应。 打人的女子还不解气,伸脚想踢,蹬了蹬腿才发觉双脚被麻绳捆绑着,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倒入脑中,她原噗噗作响的怒火一下转冰,背嵴发冷,木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她记得自己被两个陌生男人掳了,怎么再睁眼,自己的婢子也到了身旁?可若说自己获救,又怎会被绑住双腿? 恐惧漫上心头,她张口又想大叫,声音还卡在喉间,就听一人冷冷道:“叫破喉咙也没用,别白费力气了。” 女子顺声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冯知春?你怎么在这!你!是你叫人掳走了我?!” 棚中另一角落,坐着一个貌美女子,她冷冷扫了对面气急败坏的女子一眼,并不搭话。 “小姐,不是的。冯姑娘是好心,她发现你不见了,好心陪我出来寻你,没想到我们也……”婢子挣扎起身,身子瑟瑟发抖,“那两个人好恐怖……小姐你千万不要冲动行……” 陈姗姗双腿一踹婢子,骂道:“有你什么事!蠢东西,救人都不会!”她转眸一看冯知春,见冯知春双脚也被麻绳绑的结实,虽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刻心里却是实打实的欢愉,她哈哈笑出声,“冯知春啊冯知春,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好得很,好得很,我过得不好,你也过得不好,咱们扯平了。” 冯知春靠在棚草上,默默对棚顶翻个白眼。她不想耗费一点精力对付这个猪队友,开启屏蔽模式,任由陈姗姗叫嚣嘲讽。 小舟位于她也不知道的偏僻地方,四处安静,不闻人音只闻鸟鸣瓜叫。 这样安静的地方,什么声音都变得比平时明显。 冯知春神色忽一紧,全身绷直。她终于正视陈姗姗,冷声道:“陈姗姗你要作死你自己我没有任何意见,但不要带上我。” 陈姗姗火气直冒:“你说什……” 冯知春以指竖在唇边:“嘘!他们回来了。” “谁?” “会杀人的人。” 第76页 陈姗姗被“杀人”二字刺了个激灵,立即噤声。 她一安静,渐近的“哗啦”的水声跳脱而出,迴荡在三人紧绷的神经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萌动田园”送的营养液~ 第44章 两边努力 小舟泊于河上,微微摇晃。 哗啦……哗啦…… 水声一声更比一声近。 陈姗姗全神贯注听着水声,紧张的有些口干舌燥,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冯知春偏着头,不搭理她。 陈姗姗也不指望冯知春回答她,扭头看向婢子。婢子瑟瑟抖道:“他们……他们把船泊在河中……再游到岸上或游回船上……” “难怪!难怪他们只绑住我的双腿!”腿上绳子的绑法很是奇怪,一圈一圈绕的很紧,绳结不知怎么也绕在里面,被外圈的绳子压的紧实。 这样被绑住,纵然双手放开,也解不开绳子。解不开绳子,又困于水中,跳水逃生也不过是寻死保清白。 那两个人牙子也是这般心理。他们心狠手辣,虽然掳来的女子是他们的生财道,可若有烈性,必定麻烦,这样的人就毫不可惜地杀掉、毁掉。正因此,他们犯下斑斑罪行,依旧逍遥法外。 冯知春闻言轻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陈姗姗登时恼了,还没开口,又见冯知春凑近了些,“你想不想活命?” “谁会想死?”陈姗姗看傻儿样看她,露出奇怪。 冯知春一面留意渐近的水声,一面小声道:“我想办法让我们三个脱身,你要想活命,就要忍住,闭上一张嘴,不要闹脾气,安安静静做个陶人偶。不然……我们说不得都要死!我若被你做作害死,我便,做鬼也要拉你一道去!” 冯知春末尾一句露出威胁神色,陈姗姗肩膀本能一缩,心道冯知春真的可能这么做。气势上输了一大截,但活命显然比其他事重要,陈姗姗偏过头,不情不愿道声知道了。 几句话间,哗啦哗啦水声已到船边。划水声停下,又听破水声,船身颠了颠,两个男人上了甲板,笑说着污言秽语。 草帘掀开,大片的光线被遮挡住,压下暗暗的人影。 陈姗姗往人影处看了一眼,看见两具几近赤、裸的男人身体,立即叫一声,用双手捂住眼睛。 两个男人很享受陈姗姗的反应,得意的哈哈大笑,笑完问道:“你们三个谁会做饭?” 三个少女都没言语。 二人脾气不大好,立即换上张兇狠的脸,“哑巴了?说话!”说着,四只眼睛在三个少女身上一一扫过。 陈姗姗还捂着眼,只撑开两道缝儿。一眨眼,就碰上人牙子的视线。她心中害怕人牙子抓她去做饭。她哪里会做饭,若不叫这二人满意,说不得会一刀杀了自己。 她赶忙闭紧眼,手朝冯知春的位置一指,“她会!她是百福楼的厨娘!” 冯知春埋着头,眼眸缩了缩。 果然,猪队友就是猪队友,指望陈姗姗能安安分分,那真是她痴梦了。 人牙子的视线转过来,冯知春扬起如花笑靥,“我正要说呢,我的手艺虽好不到哪里去,但三人中,怕也只有我的厨艺能拿出些手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那好,就你吧。”说罢,一人上前去把绑住冯知春双腿的绳子解开。 陈姗姗藏在手缝后看,迷煳了,“你们……为什么解她的绳子?你们就不怕她逃走么?” 冯知春瞧了她一眼。 她也不想想,双腿被绑,行动不便,难道要两个人牙子抬着人去甲板么?这两人自持把她们三人吃的妥帖,也不会耗费这样的力气。 冯知春就把他们这样的心理摸了差不多。 当时,冯知秋跑远,她回身再看,握刀的男子已近,立即把手中木剑往旁边一丢,身子一软,伏到地上示弱:“好汉饶命!不要杀我!” 人牙子见冯知春貌美,又是个识时务的。这样的“货物”他最最喜欢,当下收了刀,押她回去。 陈姗姗有此问,冯知春不得不表示自己的“听话”。 她眉眼含笑,在人牙子和陈姗姗之间旋了个圈,笑的乖巧温顺,“怎么会呢,我便是有那心,也没有那力气逃呢。陈姑娘,我们都是女子,是春花依附大树的命,我劝你还是莫要多想了,安分等着,我们吶自有自己的福气。” 安分等着,等着自救,或者被救。 两个男人也哈哈笑道:“说的没错,水中谁也快不过咱哥两个,你要敢跳水逃了,我们一个下去逮你,杀了,一个把她们两个也杀了。你身上三条命,可要乖乖的。” 听到二人口中连说两个“杀了”,跟杀鱼一般平常,冯知春笑靥一僵,一股恶寒,双齿忍不住要上下磕打。 “那是自然……”她脸色难看,低头应答。 待三人走出棚子,婢子靠近陈姗姗,低声道:“小姐,这回你且听听冯姑娘的话吧,冯姑娘虽然不喜欢咱们,但……但至少她也不会害咱们。” 陈姗姗瞪她一眼,不满道:“奇怪了,你吃错药了,怎么老替她说话?她以前怎么对付我的,你就忘了?” 第77页 “不敢……不敢忘……”婢子连连摇头,“可……可小姐,冯姑娘却从来没有真的主动对付过咱们吶。你看昨天,她、她也没有真打咱们,今天她听说你被掳走,还帮忙来着……” “够了!”陈姗姗发恼,“你知道什么!我被歹人掳走还不都是因为她!没有她昨天那样让我出丑,叫杨郎看见,对我冷淡,我又怎会心烦意乱出来走动,叫歹人得了空荡!” 婢子缩回角落,她心知自己是说不动陈姗姗的。 可是说尽别人的错处,难道自己就没有错么?陈姗姗忘了,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出丑,为什么会被杨瑾讨厌。 这两天近距离接触过冯知春,婢子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好女子,再看自己,更加惭愧。 她暗暗决定,这次她要好好帮冯知春看好自家小姐。 棚外,甲板上三人。 冯知春快手收拾着鱼、菌类。一把小尖刀任意游走,不多时,鱼片成叶叶薄片,菌类也大小一致。 两个男人在旁看的咋舌,“想不到你手艺还真不错。” 冯知春“羞涩”一笑:“味道保证也叫二位叫好。那……我这手艺值多少银两?可卖的到好人家?” 两个男人神情好笑又古怪,盯着冯知春的脸,想看出她的破绽。 冯知春一颗心砰砰跳,强压着,又补充道:“二位可别觉得我奇怪,女人嘛,就是依附男人这棵大树的春花,可春天多短暂吶,还不就是找个好家底的男人嫁了。”她轻轻笑着,将散发捋到耳后,“与二位说实话,我受家里拖累,找不到什么好婆家,可是着急。这不,要是能随二位去外地寻个安稳靠山,管他是不是做小,都是甘愿。听说有钱人家都喜欢水灵的黄花闺女,以我的姿色,哪样的男人抓不紧手?到时候,二位是我再生哥哥,定是共同富贵,吃穿不愁。” 天知道,她说这些话是忍了多大的噁心。这样谄媚的话不好把握,离的太远又怕太假,贴的太近又怕勾起这两人的歹心。 人牙子对视一眼,是道不明的意思。 …… 摆在杨瑾面前的,是一张含概中周县周边水域的图纸。 中周县绕有一条大河,下分数条大小不一的支流。 水脉作为国中重要的资源被保护起来,像中周县旁的这条大河,就有朝廷水司分支镇守。 水司与县衙各司其职,但不听命知县。是以,当杨瑾带着尹良正的指令前来与水司司总请求援助时,吃了个闭门羹。 “一个罪民,两个平民,难道你们县衙的人手都不够寻?水司任在要职,日务繁忙,怎抽的出人手来。再者,无凭无据,只依你一人想像,就要动用大力,不妥,不妥。” 杨瑾点头哈腰,做足了小态,终于叫司总给出水域图纸,并勉为其难同意,若杨瑾在水上寻人,巡查水司不查不扰。 杨瑾与同行的捕快走出水司司衙,捕快看着杨瑾紧紧握在手中的令牌和图纸,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道:“这……这真成了?杨瑾,可真有你的!” 原来,杨瑾的目的正是这张图纸和令牌,请水司出力救人不过是举在前头的幌子。 杨瑾轻道:“原按规矩水司也没有帮我们的道理,只是我给他们一个于理合于情不合的表象,虽然水司和县衙分工其职,但毕竟同在一起做事,闹太僵他们也抹不开脸,此时再抛一个小的要求,自会顺下走。那司总是个聪明人,你别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来意。” 捕快恍然大悟,感嘆一声:“你的脑袋里到底拐了多少个弯?还好咱两是一路的!” 杨瑾立即与先行去找老渔夫的马钰瑛汇合。 图纸一展,剔除人烟多的、巡查频繁的区域,剩下几处怎么找,众人却是犯难。 水上寻人,撑着船悠悠走,哪里有路上驾马来的快。 有人道:“万一两个人牙子只是撑船离开,又寻了处偏僻地上岸躲起来,这可怎么办?” 孤注一掷,冒险太大! 旁人低声细语自挫信心,只杨瑾一人目不转睛,专注地一寸寸扫着图纸的每个地方。 忽然,他眸光大亮,手点在某处,抬头问老渔夫:“这片是什么地方?” 老渔夫瞅了两眼,摇摇头,不以为意道:“绝不可能是那里,那片水植许多,咱们这冬天暖和,冬天也枯萎不了多少。撑船在那,要么迷路,要么被水植困住行不动。明知如此还进去,这不是傻就是要自寻死路。” 杨瑾诚恳问:“老师傅,你在那可识得进去与出来的路?” 老渔夫被杨瑾一声尊敬捧的舒坦,自是不能失了颜面,点点头道:“我打了几十年的鱼,我敢说,中周县谁最熟悉周边水域,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去!” “好!那我们就去那!” “啊?” 第45章 一言成谶 冯知春被两个人牙子押回船篷,草帘掀开,冷风卷着缕缕香气吹了进来。 惹人生津。 陈姗姗不自觉抿唇,吞了口唾沫。她见三人都两手空空,等了又等,等到冯知春坐回原地,也没等来她以为有的吃食。哪怕是一块硬饼,都没有。 第78页 两个青壮男人阳气正旺,嫌蓬中闷,看三女乖顺,转身要出去,到甲板上吹风。 “等等!” 两个男人顿住脚步,转回半个身子,去看发声阻拦的少女。眼神之中,没有好奇,没有询问,只有冷漠和厌烦。 ——对货物不乖的厌烦。 陈姗姗抖了抖肩膀,飢饿与恐惧交织,哪个都不令她好受。 但她是没有长远打算的人,她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从来都是己念为重,分不出轻重缓急。此刻什么更令她难受,什么念头就霸占上风。向来如此。 她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找好了。 于是,她勇气见长,问道:“我的吃食呢,难道没有吗?” 两个男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脸嘲讽,并不答话。 陈姗姗再接再厉,为自己谋取福利,却听冯知春有气无力道:“陈姑娘,且忍一忍。” 连婢子也扯了扯她的衣角。 陈姗姗哪里忍受的了,所以她无视掉这些,理直气壮道:“你们不是要卖了我吗,我也认命了,怎么,却让我吃口饭也是不可以的事吗?若我饿的面色憔悴,你们还能卖出好价钱?” 这些问题问的好天真,那真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大家闺秀才有的天真。 只是,“大家闺秀”这个词用在陈姗姗身上,只剩讽刺。 两个男人再一次被陈姗姗逗笑,一人道:“缺老婆的人,只要卖给他的是个女人,他都要。最不济,把你卖做婢子妓子,也是可以的。” 陈姗姗惊呆了,在她发不出声的时候,两个男人哼笑地走出屋子。而陈姗姗,终于崩溃地埋头哭起来。 冯知春也饿的有些没力气,软软靠着篷壁。她知道,人牙子这么做不过是在磨耗她们,要叫她们体会到无望,然后真正的绝望,放弃挣扎。 从她知道这两个人是杀人卖人的惯犯后,她就知道只有智取。惯犯经验丰富,又很狡猾,很难从这样的人手中讨到好处。但其中也有自信自大的,利用这点骄傲反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冯知春听着陈姗姗的哭声,生不出一点怜惜。她闭着眼想:这次,或许,能让陈姗姗安分些了。 她到底还是想的太好。 约过一个时辰,正在她闭眼思考对策时候,陈姗姗又呀唿起来,婢子低声劝她,可又如何劝得住呢。 草帘掀开,男人不耐烦的脸显现。 “我,我要方便……”陈姗姗涨红着脸道。 “忍着!” “就是忍不住了!”陈姗姗叫道,“你们总不能,总不能叫我便溺到身上吧?” 男人讥笑:“有何不可?” 陈姗姗一噎,但没放弃,软磨不行就硬泡,硬泡不行就耍泼打赖,弄得男人头疼。直到外头另一人出声询问,掀帘的男人才厌恶地看了眼陈姗姗,同意她去行方便。 陈姗姗雀跃:“那松了我腿上的绳子吧。” 男人闻言,双眸精光一闪,再看陈姗姗时多了几分试探和探究,“那可不行。你要这样,也别想行什么方便了。” “我这样,我能打什么算盘!”陈姗姗叫嚷道,“怎么,你们能给她松绑,却不能给我松绑?我水性又不好,哪里逃得过你们的手掌心。” 如是又是搜刮理由好一番软磨硬泡。也不知陈姗姗哪里来的勇气,说出的话句句挑战男人的忍耐极限,听的婢子吓白了脸,拉扯着她的衣角,低声相劝。 冯知春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头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可看陈姗姗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只怕自己开口劝,更刺激她,要起反效果。 最后,男人被扰的厌烦,拔了刀,才叫陈姗姗罢休。 船尾有个烂木桶,陈姗姗百般嫌弃,也不得不用。男人在船篷中,隔着草帘看守。草帘那边,陈姗姗有婢子帮着。 渐渐的,草帘那边的声响渐弱。 男人催促几声,觉得不对劲,立即掀帘去看,却是一阵腥臭扑面而来。还不等他骂娘,又听一声“哎哟”,一个娇小的身体撞进怀中,他重心不稳,背嵴骨撞到篷骨,船身跟着晃了一晃。 另一人闻声赶来,船尾甲板上一圈割断的绳子,哪里还有陈姗姗的身影! “这小贱子跑了!他娘的,她身上居然还带了刀!藏的够深!” “慢着!我去抓她回来!娘的!敢浇小爷一身腥臊,活腻歪了她!” 噗通水声。 几下巴掌声。 男人的叫骂声和少女的哀求声。 冯知春所在船篷中,听着船尾乱糟糟的各种声响,额角发紧。她没想到,她竟一言成谶,陈姗姗真的作死,不光作死,还惹火到她们身上…… 婢子被男人拉扯进船篷,如草芥般丢到船板上。 男人朝蜷缩的婢子踢打,大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哥两个也是你们这种娘们能玩弄的?!看我不把你们买到淫-窝里,叫你们□□死!” 婢子手臂挡脸,将巴掌大的脸捂得紧紧的。 男人抬起的下一脚要踢时,冯知春扑上前把婢子往自己那边一卷,叫男人踢了个空。男人骂道:“你做什么?也想讨打不成?” “这位……大哥……好汉!”冯知春护着婢子,强行压下心中恐惧,道,“你这样,会打死她的。这之前,你和那位……好汉花了颇多心思,我们若是没命了,换不了钱,岂不可惜,不值得?” 第79页 男人顿住,心道也是,今年他们哥俩还想过个肥年,有肉有酒有女人,怎么样也不能空手而归。 他冷静了些,哼一声,又折到船头去张望。 冯知春拨开婢子瑟瑟发抖的双臂,露出一张巴掌大的,青紫一片的脸。 “你没事吧?”冯知春问。怎么可能没事呢,脸都已经被扇的红肿,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话。 “冯……冯姑娘……小姐她……我想拦着……”婢子口齿不清,红肿的两颊使她上下嘴唇无法合拢,微微张开。她只觉自己丑陋极了,哭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捂住脸哭。 冯知春盖上婢子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你家小姐哪里是会听进人话的。她若能听进你我一句劝说,也不会犯这样的傻事。” 婢子瑟瑟抖着,“小姐……她……她……她会不会……” “谁知道呢……”冯知春朝船头看一眼,“她这一闹,你我自身已难顾,又如何保她?只能希望她少作,别赶着送死去。”说罢,她又拨开婢子的手看伤口,边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婢子一愣,果然被她的话分开了神,答道:“我……我叫……” 名字还没说出口,却听船头男人又是叫骂又是叫好,“哗啦哗啦”的水声渐近,其中还掺着陈姗姗的唿救声。 蓬中二人神色一变,不再言语,均是竖耳听篷外的动静。 听到篷外两个男人时而大笑,时而骂娘,一来一往都是些不堪入耳的字眼。陈姗姗被控制住,还在软绵绵地拳打脚踢,垂死挣扎。 婢子跟随陈姗姗多年,虽然陈姗姗那样待她,但也是陈家赏她口饭吃,给了她活命的机会,她说心里对陈姗姗完全无情那是不可能的。 她听到陈姗姗在哭喊,身为僕人的本能跃跃而动,就要去护人。 冯知春按住她,此时去,护不护得到人还是两说,自己说不得都要搭进去。 外头两个男人已经被陈姗姗磨去最后一点点耐心,撕去这层外皮,露出兇狠的恶爪。一人邪笑道:“少跟她废话!她害小爷我满身腥臊,过了趟水还散不去,实在噁心!看小爷干出她的骚样,叫她哭着喊着跪在小爷脚边喊好相公!” 陈姗姗大骇,尖叫出声,“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动我!” 冯知春背嵴发寒,她最不想碰见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两个男人动了淫-念!她虽没有古代女子那般保守,可也不是十分开放胸怀,无所谓的。若受此侮辱,还不如让她投河淹死! 她一分神,被她按住的婢子挣脱开,着急地要去救陈姗姗。 “你们、你们怎么能动我?你们不是要拿我去卖钱吗!我可是黄花大闺女!你们糟蹋了我,还、还怎么卖出高价钱!别、别……对、对了!我还有个婢子,逃跑的主意可都是她出的!你们、你们去找她呀!她没我好看,卖出去也是给别人当牛做马,就是被人糟蹋的命!去啊!我告诉你们,她也不是什么清白身子,就是、就是我家给我哥哥弟弟暖床的!骨子可是十足会伺候男人!” 婢子整个人僵住,再也迈不出一步。 冯知春看着少女发颤的肩,猜不出背对着她的少女是怎样震惊又悲凉的表情。她垂下长睫,心里对陈姗姗已经不是厌恶、噁心可以形容。 这样的人,愚蠢,自作聪明,完全看不到别人对她的好。 她不懂,要如何成长才会变成这样一副可憎模样? 可现在也不是给时间让她去思考去愤怒的时候,船头沉默半响,草帘忽地自外朝里掀开,蓬中二人都是一抖,婢子就顿在草帘之后,腿登时一软,就要跪下去。 掀帘的男人正是爱称自己“小爷”的那个,他见婢子软倒,忙嘿嘿一笑去扶,“好!好!这就主动投入相公我的怀抱了?” 婢子尖叫一声,要甩开他的手。 男人恶光一闪,反手一抓,钳制住婢子的胳膊,死死箍住她香软的身子,目光中尽是贪婪之色。他噘着嘴香了婢子一口,道:“还不错,可以下口。” 他身后,另一个男人钳住陈姗姗的双手,也挤进船篷中。 陈姗姗心中害怕,男人有两个,可婢子只有一个呀!她害怕自己还要落入狼手,忙边挣脱着,边道:“你们、你们快带她去玩乐!还要抓着我做什么?!我保证我再也不逃了!放过我……放过我……” 抱住婢子的男人转过头来,嘿嘿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该把你卖上个好价钱才行。可是我哥俩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妹妹你害我这么苦,我怎能轻饶了你?” 陈姗姗煞白了脸,不停摇头,“不!不!不是我害你的!我也是受人所害!你们不能、不能……”她看到冯知春,指着冯知春叫道,“冯知春!救我!你快告诉他们,这不是我的主意!我要是有什么万一,杨郎还会与你没有间隙?” 她已经慌张到胡言乱语了。 冯知春看着婢子,心中想着怎样救她,忽听陈姗姗喊她,她愣了愣,张口还未吐字,又听陈姗姗叫道:“你们为什么不碰她,却总要为难我?冯知春!好个冯知春!你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故意演戏吓唬我?!” 第80页 冯知春觉得,她真要被陈姗姗给气笑了。 人牙子替她回答,“你懂个屁!她的美貌是哥俩的摇钱树!哥俩还会分不出谁是生财路谁是赔钱货么!”说着打了陈姗姗一巴掌,“你这个娘们叽叽歪歪,实在讨厌。”他在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两指宽的小纸包,一只手灵活地打开纸包,露出里头白色的粉末。 陈姗姗惊恐地睁大双眼:“这……这是什么……” “叫你再也没法叽歪的好东西。” 陈姗姗一下明白了,那多半就是能让人变成哑巴的东西。她挣扎地更加厉害,甚至把杨瑾搬了出来。 “当官爷儿的未婚夫……”男人威胁地眯起眼,眼神忽变得狠决,“那就更不能任你再叽叽歪歪下去了!我想,你那未婚夫被你扰的不行,这时候也不来 救你,我这是为他为你做件善事。” 下一秒,陈姗姗的下巴被箍住她的男人掐住,她被迫张开嘴,瞪大一双眼,惊恐看着那包□□离她越来越近,尽数倒进她的口中。 白色粉末沾上湿润的舌头、喉咙,立即化开,留下如火一般的灼热,一路往更深处烧去。 陈姗姗僵着身子,不住抖动。 痛……好痛……好痛啊!!!!! 掐住下巴的手早已松开,但她仍维持着那个动作,仰着头,张大着嘴巴,想唿吸又不敢唿吸,无论怎么样,嗓子都是难忍的疼痛。 疼……好疼……越来越疼了!!!!! 她发出“啊啊啊”的哑叫,难听的跟乌鸦一般。 她双手不停抓着自己的喉咙,抓出一道道血红的痕迹。忽的血气翻涌,胸口一缩,背部一弓,头往下一低,吐出一口黑血,而后软倒在地,不停抽搐。 “小……小……”婢子被吓飞了魂,彻底呆住。 男人掐住婢子的下巴,迫使她转移视线,摸了摸她的脸,“没想到这样的人,身边还有一条好狗。女人,把哥俩伺候好了,哥俩叫你当媳妇也不是不可以的!” 婢子一抖,才想起自己早被陈姗姗出卖,马上要沦为这两个男人身下的玩物……她想逃,可双腿发软,完全没有勇气,陈姗姗的下场叫她害怕,将要发生的,也叫她害怕! “冯……冯……” “等等!”冯知春抬起手,想要争取一把。 一把尖刀指向她,“我劝你不要妄动,眼下哥俩还不想动你,却不是不能动你。” 如果你自以为自己有几分分量,那是大错特错,我们不动你是因为你有可利用之处,不是怕你,顾及你,否则,下场一样。 冯知春顿住,她双手相握,也压不住颤抖。 她……她也害怕啊…… 这一下停顿,两个男人已经拉着婢子出了船篷,草帘一关,隔绝出两个世界。 哪一边,都是地狱。 哪一边,都没有活路。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沉重…… 连续多日加班…… 但其实活干的又很哈皮嗷嗷嗷…… 早上好,起来改了下错别字。 第46章 菌鱼汤 冯知春跪着,身体蜷成一团,即便她捂着耳朵,草帘那边的声响依旧源源不断钻进来。 婢子每一声痛苦,都叫她心头颤上一颤。 她抬眸,看向陷入昏迷的陈姗姗。可这样的痛苦,这个始作俑者却一点也不知道。 冯知春一直都在想逃走的办法。 人牙子狡猾,带她们走水路。水波无痕,寻她们的人难觅踪迹。而她们水性也比不过人牙子,逃跑的难度大大增加。 一叶小舟,就是她们仅能相搏的天地了。 三个弱女子,赤手空拳,怎么去对付两个男人? 唯有拖。 拖延时间,拖慢人牙子的步伐。拖到救援的人来,拖到能看到人烟寻求帮助的地方去。 冯知春已经想到一个不错的办法,效果如何,她还要推演。且,她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只是这个时机还没等来,陈姗姗已经用她的愚蠢破坏了一切。 三个弱女子,如今一伤两伤的,翻盘的机会更加渺小…… 这样的困境,在穿越后,冯知春从未面对过。 即便是最受欺负的时候,事情也都没有脱离出她能承受、能把控的范围。 而现在,她是多么的无助呀。 委屈地想:为什么要越过漫漫时空穿越而来?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这一切,原本与她毫无关系啊! 那么,还要不要活下去? 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内心的答案:要。 呲啦—— 小小的火苗在望不尽的黑暗中重新点燃。 冯知春的眼一点点亮起来。 她原想拖着时间等待杨瑾来救,她对杨瑾很有自信,此人十分细心,总能留意到旁人忽略的地方。要他发现人牙子带她们走的是水路这件事,应该并没有很大困难。 被救,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已不能从容。那两人一再受刺激,邪念的苗头破土出,再压抑回去就难了,放任下去,夜幕转瞬就来,哪又知道还有什么在后头等待。 第81页 草帘掀起,大片的阳光从帘外撒进来,明亮、灿烂,又寒冷。 人影在阳光中摇晃,婢子散着头髮,怀中抱着外衣,衣衫不整地挪步进来。船身晃了晃,她的身子也晃了晃,虚弱如草叶,风吹便倒。 冯知春上前扶住她,透过草帘的缝隙,看见外头两个男人仰躺睡去,是满足的疲惫。 婢子腿脚酸软,她毫无精神,全身的重量靠在冯知春身上,慢慢跪坐下去。她的眼眸中失去神采,轻轻往仍昏迷着的陈姗姗一扫,又无神地移回身前分寸间,不言不语。 冯知春见她衣衫不整,裸肩半露,担心她着了凉,从她手中拿过外衣给她披上,又问:“我……我替你收拾一下?” 婢子眼睫颤了颤,双眼復凝聚点点亮光,她抓住冯知春的手腕,声若蚊蝇:“不……不用……我……那里脏污,不是冯姑娘该碰的,我自己来……”她顿了顿,又道,“冯姑娘……你转回身去……别脏了眼睛……” 冯知春咬唇,回握住婢子的手,认真道:“好,我转回身去不看你。但你要知道,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脏,你也……你也不要这么觉得!” 婢子睁大眼睛看她,眸中光亮随着折进来的摇曳水光明明暗暗。她低下头没有说话,默默地开始整理衣装。 冯知春依言转过身去不看她,等了一会,听婢子小声问:“冯姑娘,你先前说的……逃生的法子,真的有吗?” 冯知春点了点头,又想起婢子不一定看见,便答:“原有些把握,现在……合适的机会怕也失去了,只能见机行事……若是幸运,也能唬他们一唬,拖些时间。” 听婢子松了口气,似笑了下,“那便好了。” 冯知春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她扭回头去。婢子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一个两指宽的小纸包躺在她的掌心。 哑药。 “他们……”婢子说起方才那段事,很难启口,“……我趁他们不留意,偷偷从他们衣裳里拿的……或许,能派上用处。啊……还有这个……” 婢子留意着船头那边的动静,叫冯知春小心翼翼搀扶她走到船尾,在烂木桶旁摸索一阵,折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小姐……拿它割断绳子后弃了,我便藏起来,果然有能用得上的时候。”婢子用衣摆擦干净小刀,献宝似的把它递到冯知春面前。这一回她是真的在笑,轻轻的、淡淡的笑,“冯姑娘,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定会尽全力的。我和小姐已经这般……万万不能再让你也……” 冯知春越听面色越严峻,她自然不会问,为什么陈姗姗身上会藏一把小刀。 “我不会有事,你们,也不会再有事。我们加把油,天黑之前一定能够脱身的。”她鼓励道。 “我……”婢子欲言又止,仍是以刚才那种轻轻的笑容点了点头。 二人在船尾说话,苍穹之上,太阳悬于头顶。距离她们被掳走已过去小半日,再过几个时辰,冬日的寒夜就要到来。 藏好哑药和小刀,回到船篷,又休息了一会,船头的两人也醒来,叫冯知春去做果腹的吃食。 冯知春用早晨剩下的食材,炖了一锅菌鱼汤,奶白的汤色中,白色的鱼片与深色的菌块点点相错,飘着淡淡香气。 冯知春有意做多,两个男人风捲云残,一大锅菌鱼汤还是扫去了三分之二,剩下薄薄一层。 这次,他们依旧不打算分食物给三个少女,挥挥手叫冯知春把多余的汤倒掉。 冯知春端着汤罐,走到船边,又回过头去正视二人,道:“剩下的汤,当分与我们三人。” 拉开一个安全距离,若此计不管用,为了自保,她也能立即“听话”地把汤倒掉。 两个男人目光变沉,一人道:“又发什么疯?” 冯知春慢悠悠道:“我若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等入夜了,二位好汉又怎么离开这里呢?” “笑话,哥俩走水路如走平地,还要你个娘们领路?” “话是这么说,放到这却又不对了。二位好汉是外乡人,是头一次来这片水域吧。” “有屁就放!” 冯知春看男人们的脸色有些松动,心里更加确定。信心增了,说话也更加镇定,“中周县的渔民都知道,这片水域水植丛生,看着水路宽宽,可等进了这片水域,左转右转,不仅容易迷失方向,船身也容易被根系茂盛的水植缠住。如被困住,进退两难。被困在这里而死的人也不是没有,因而这片被大伙叫‘收魂阵’,渔民大多不敢来。” “渔民都不敢来,你个小娘们又怎么会知道?” “我自然知道。渔民大多不敢来,却不是都不敢来。我因家里关系,曾有幸跟着几个老渔民进来过两次。”冯知春没说假话,她研究菜谱,为了挖掘中周县的特色食材,入秋时曾来过这里。 当时,渔民指着一片绿油油的水植,格外叮嘱她,千万不要莽撞进入。 第82页 她身在其中,初时并没有发觉这是哪里。但她知,白日水司的船巡查频繁,这两人定离不开中周县的范围,而哪里戒备最弱,怕只有这个谁也不会主动靠近的“收魂阵”了。 “别怪我丑话说在前,这‘收魂阵’进来容易出去难,不小心翼翼的话,一步错步步错!”冯知春心中紧张,脸上更加轻描淡写,“原我想,等二位好汉绕不出去我再出谋划策也不迟,可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真的很怕……唉,但怎样都比死了好,可怜我还没出去,就要饿死在这个鬼地方。”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有些动摇。 一人威胁道:“随便你了。不过,若我们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这罐汤就是你的送路汤!” 冯知春双眸弯弯:“这是绝无可能的。” 趁着鱼汤还有些暖,她赶忙端进船篷。一掀帘子,便见陈姗姗已经甦醒,坐起身子,双目无神在发愣,婢子在旁边替她擦脸。 冯知春将手中唯一的一只碗擦干净,倒上一小碗鱼汤,递给婢子,“你先喝吧。” 婢子推让,“我是做下人的,如何也轮不到我第一个。冯姑娘这是你争取来的,该你先喝。” 冯知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陈姗姗一眼。也不推让,现在就她一个还算完好的战斗力,她要养好体力。一碗鱼汤慢慢尝,不捨得太快喝完,到底是少,喝的再慢也很快就见了底。 冯知春擦干净碗,又倒了小半碗,递给婢子。 婢子接过,却没自己喝,而是递到陈姗姗唇边。冯知春一愣,怎么?婢子如此大度,即便陈姗姗那样待她,她也要尽僕人的本分吗? “小姐,你不是饿么,现在吃的来了,我餵你。”婢子柔声道。 陈姗姗闻到肉香,无神的双眸凝出光芒。她咽了口唾沫,嗓子还发着疼,又思及那是冯知春先前用过的,本性甦醒了些,有些抗拒。 “小姐?”婢子把碗又往前递了递。 陈姗姗不肯喝,脸往旁避了开。 “小姐,”婢子又轻轻柔柔唤了声,越发温柔,“我是在叫你喝,不是在叫你耍性子。”她改成一手端碗,往下放了放,另一只手仰起。 “啪——” 一个巴掌利落地打在陈姗姗的脸上。 陈姗姗难以置信地偏着脸,瞪大了双眸,惊讶地看着婢子。惊讶消退,权力被挑动的羞辱感一跃而上,条件反射的,她恼怒地张口要骂,啊了几声才想起自己已经成了哑巴。 “啪——” 一个巴掌又落到陈姗姗另一边脸颊上。 “喝不喝?”婢子盯着她,看不出什么感情,“你喝不喝?” 第47章 自救 陈姗姗被打懵了,一向听话的婢子露出爪牙,她不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婢子又轻轻问了一句:“小姐,你喝不喝?” 陈姗姗愣愣地看向婢子,只看见,柔柔双目深处,寒冰一点点冻结上来,宛若深潭,死气沉沉。她抖了抖,想起昏迷前她把婢子推向那两个男人,想必婢子已经被…… 陈姗姗也不是毫无良心的人,只是没有克制力,太容易被各种情绪上头。那时的她被恐惧引导,一心自保,就把婢子推向了万丈深渊。 难怪婢子会反常…… 挨了两个巴掌,陈姗姗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些,生出缕缕愧疚,但很快,就被新一轮的恐惧替代。 婢子一定很恨她! 她不能发声,无法为自己争辩,还不是任人搓圆压扁?所以婢子才会如此大胆,便是她因恨杀死自己,再推到人牙子身上,又有谁知道呢? 陈姗姗害怕极了,生存的意念一面压倒,她看着婢子捧到眼前的汤碗,唇微微打颤地贴上去,两口并一口地喝完碗中的菌鱼汤。 婢子弯出一抹笑,把碗擦干净,递还给冯知春,“冯姑娘,你再来一碗吧。” 汤罐中的汤快见底了,冯知春全倒出,也没比前两碗多上一点。 “我不饿,正好三碗,一人一碗。这一碗,是你的。”冯知春端过去,不许婢子推让。 婢子抿抿唇,顿了一会儿才抬手去接。 她喝的很慢很慢,一碗几口就能喝完的汤,在她这里,好像变成十几口都喝不完。 待她喝完,把碗一搁。船身忽的一震,汤碗立即打了个旋在船板上来回滚了几下。只听船头的男人“嘿”出长长一声,似使着劲,划水的声音就传进三人耳中。 陈姗姗有些慌:他们、他们要去哪里?不是要等天黑才启程逃走吗? 婢子冷静许多,她轻声问冯知春:“冯姑娘,他们这是?” 冯知春一指抵唇,婢子瞭然,弯眼点了点头。 冯知春看她,道:“你当多笑笑,笑着多好看。” 婢子一愣,笑意顿在脸上,她有些吃惊有些无措,眨眨眼,垂下头,唇角的笑意慢慢退去。 船不停变动方向,船身晃动的越来越厉害,感觉得出撑船人焦躁的情绪。 如此折腾了一段时间,船终于停下。草帘被男人气沖沖扇开,他指着冯知春,气急败坏道:“你,出来!” 婢子看到男人的脸,方才那事的痛苦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她身子勐地一颤,下意识就抓住了冯知春的衣袖。她虽然明白冯知春能够自保,可心里实在惶恐。 第83页 冯知春给婢子一个安抚的眼神,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婢子没有松手,而是仰起头,对着男人道:“我……我也要一同出去!”看到男人蹙眉,她缩着肩膀又低下头,“……我不要和她两个人待着……” 男人看了眼婢子,又扫了眼陈姗姗,冷着脸点点头。 三人到船头,见另一人立在船头最高处,抬手遮光,四处张望。那人听到身后动静,回身就开骂:“这奶奶的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们撑船在水植中绕来绕去,虽然没有遇到死路、被水植缠上这样的事,却是绕了半天绕回到原处。 看着那根被他们削断的拴船的绳子漂在水面上,二人脸色十分难看,这还不如遇到死路、被水植缠上呢! 去船篷喊人的男人推了冯知春一把,在船头张望的男人扯住冯知春的胳膊将她提到跟前,手中刀尖寒光闪烁,“女人,给你个机会,倘若还是出不去,小心你的脸!” 冯知春往前挺了挺,离刀尖更加近,道:“我跟着老渔民来这里还是许久许久前,如今这里又有变化,便是我记忆再好也难保有走错路的时候。这张脸是我的本钱,我要是选错一次路,你就要弄花我的脸?那还不如现在一刀了结我算了!” 男人仔细看她脸上的神情,咋下舌,把刀收了回去,威胁道:“好好找路!” 冯知春被推上船头的最高点,她挺直身,衣摆在风中微微翻动。先粗略环视一圈,望不尽的绿中泛黄的水植。还好她是背对所有人,才能放心地皱眉惆怅:她又哪里知道路在何方…… 若说她认识的人中,谁有这般能耐,能于陌生之境寻处出路,怕只有杨瑾一人了。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冯知春在缓缓凉风中闭上眼,把自己代入那样一个环境中,把自己代入杨瑾这的思维中。 ——“不是我心细,是你们太粗心。” 面对众人的夸奖,这是杨瑾最常说的话。别人只道他谦虚,却不知他心里当真这般想:许多时候,都还谈不上“心细”二字。线索躺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可许多人视线大开大合,看了一眼,是匆匆扫过的一眼。眼中虚像生,万物不过心,粗心至极。 冯知春立于虚幻之境。 还是那一叶扁舟,她还是站于船头,四周万物如隔水看花,虚虚晃晃,歪歪扭扭。 她转过头去,青年并肩而站,目光镇静,容颜如玉, “杨瑾,若是你,你会怎么走?” 又好像回到了以前,杨瑾时常借着与孩子们说故事来见她,有时候,若公堂上发生什么有趣的案子,孩子们也会缠着他说。 只要是无须严守实情的案子,杨瑾便会依孩子们的意思,讲给他们听。 讲到紧张处,他常常会停下来,问:“若是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有一回,冯知春反问他:“若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杨瑾浅笑。 他面目表情时,看上去冰冰冷冷,拒人千里。可当他笑起来时,又如沐春风,春花飞舞。 他道:“我嘛——我会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一遍。若有需要,再统统做一遍。” 幻境中,青年没有看冯知春,他遥看远方,抬起手,指向那歪歪曲曲的景象。 ——“路只有不停去走,才能找到出口。” 冯知春闭上眼再睁开眼,几息之间。她细细地,一点点地将船身周边水植都看了一遍。而后她指着一个方向,道:“走这边。” 身后一人道:“那边我们刚刚走过,不通。你是不是唬哥俩?!” 冯知春回头看身后人,指着那个方向坚定道:“我说走这边,信不信由你们。” 大概是她表现的太有信心,而受了前一次挫败的两个男人骂归骂,还是撑船往冯知春指的方向划。 船走的很慢,每走到一个拐角,冯知春都让船停下细细观察。人牙子先前绕了几弯,留有痕迹,若遇到,她便往反方向走。她运气极好,如是行了一段,走的很是顺利,没遇到死路或转回原地。 可她低估了这片水域的大小,虽未遇到死路,却不代表走的就一定是活路。迷宫一样的水路,曲曲绕绕,有时候遇到死路或许比茫然不知尽头要更好。 两个男人轮流撑船,也经不住这样七转八绕耗费体力。 “你到底会不会带路?是不是耗哥俩好玩?!”一人瘫坐在甲板上,唿唿喘气,骂咧道,“爷警告你!别想什么花花肠子!要是再出不去这鬼地方,哥俩丢你去餵鱼!” 冯知春僵着脸,她也快到极限了。 能走出这么远,全是她运气好。一路上她能拖就拖,拖了不少时间,可这个鬼地方,还真是一点人烟都没有啊……这样的地方,救援的人真的找得到吗? 他们大海捞针。 她们孤立无援。 冯知春深吸口气,想好说辞,转回身准备解释,却见婢子端了两碗清水,巧笑嫣嫣地凑到两个人牙子身旁,“两位爷,喝点酒缓缓身子吧。” 男人问:“这酒……” 婢子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道:“我看到你们把酒袋扔在那,就擅自主张……可别……可别怪我……” 第84页 靠近婢子的那个男人,抬手摸了把婢子的脸蛋,“聪明!”而后端过一碗给另一人,“喝口酒再说!” 两个男人碰碗,仰头喝尽。烈刀子似的酒自喉咙咕咚顺下,在寒冷的冬日里烧出灼灼火焰。二人还未擦嘴道声痛快,面色忽都变得古怪,双双掐住自己的脖子干呕,手中的酒碗摔落,四分五裂。 “你……你……你……”一人挣扎着抓住婢子,声音嘶哑难听,双目血红瞪大,却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婢子低叫一声,抓起船板上的碎碗片,抬手用力一划。抓住她的男人手背上立即多了一道深口子,吃痛一下,甩开了她。 另一人紧跟着扑上前来,冯知春三两步冲过去,掏出小刀,咬着牙对那人的手勐力一刺,婢子也乱舞碎碗片,在那人脸上划出几道血口子。那人想喊叫,一用力嗓子似撕裂般疼,他往后退了几步想拉开距离,不料船一颠,他脚下不稳摔倒,后脑重重磕在船篷的顶棚骨架上,太过用力,加上哑药的效力,晕死过去。 冯知春和婢子松口气,又想起还有一个人,赶忙转头去看。却见那一人也晕死过去,他旁边站着抱着烂木桶陈姗姗,只是,烂木桶更加烂,桶肚桶底都破出个窟窿。 陈姗姗有些尴尬又紧张,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瞟了她们两人几眼,把手中的烂木桶往旁一丢。 三个少女把两个男人拖进船篷,用原来绑住自己的绳子绑住两个男人。 做完这些,走出船篷,又是面面相觑。 冯知春看着四周的水植,面容有些惨澹,“接下来……我们或者等别人来救,或者想办法自己出去。” 陈姗姗没有动,婢子则拿起船桨,道:“我家原来就是打渔的,只是幼时遇上灾害,不得不……我小时候在水边长大,也跟着出过几次船,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听我爹说过不少……” “对付这样的水植,绕过去也可以,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婢子探出身去,手中船桨轻巧选了几个角度,或压或拨船边的水植,船身随着她手中船桨的带动,直直从水植上碾压过去。 冯知春:……原来还有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啊! 婢子扔了一根船桨给陈姗姗,“小姐,别站着,过来帮忙。” 陈姗姗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 冯知春与陈姗姗按照婢子教的方法,三个少女轮流撑船,不知不觉又行出许多。周边的水植渐渐稀少,离破围已不远。 然,经此一番,三人都用尽了力气,再也使不上劲,三人靠背而坐,慢慢恢復体力。 风轻拂。 鸟盘旋。 掺杂些微不同在其中。 冯知春眉头一跳,仰头看去,后又起身往回望,只见远远游来两支渔船,渔船上的人看见她颇为兴奋,挥着手,嚷叫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终于等到了! 冯知春心头一喜,回身对婢子和陈姗姗道:“是杨瑾他们!他们寻到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婢子和陈姗姗也面露喜色,一同起身走到船边去看。婢子将自己的方法告知给杨瑾他们,船上的渔民天天和水打交道,加之还有杨瑾、马钰瑛这样的聪明人在,很快就掌握了诀窍,过来的速度更快了。 在这样欢喜的时候,有些东西註定容易忽略。 三个少女并不知道,在船篷的两个男人已经悠悠转醒…… 第48章 失火 在冯知春等人与人牙子斗智斗勇时,杨瑾一行人分坐两只渔船,正顺着河流往这边赶来。 老渔夫摇着船桨,望着茫茫水色,是满心惆怅。他一时吹大牛,没想到这位俊俏官爷儿还接捧了,他还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杨瑾立在船头,指着不远处一片绿色的水域问:“老师傅,前方便是?” 老渔夫抬眼看看,点头道:“那边便是。” 随行的一位捕快望了望,道:“水植高不过船身,那边没船,真要进去吗?” 杨瑾指着河水两边的山壁,道:“这里是处水湾,行船少,才长出许多水植隔断了水路。咱们只要绕过拐角,那边的情况就一目了然了。若我的猜想是错,也不必前行,再退回去便是。” 老渔夫抖抖眼皮,肩上重担又沉了些。不光要进去,还要全身而退,这位杨官爷儿对他可真有信心吶! 似有感应,杨瑾拍拍那位仍满腹疑惑的同僚,抬高声音道:“放心,有老师傅在,很快。” 老渔夫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现在告诉他自己不识路还来得及么? 硬着头皮进了这片水植杂生的水域,老渔夫可谓开启眼四观耳八方,调动毕生的经验。渐渐的,他发现主导船往哪里行的人不再是他,却变成了杨瑾。 到一个岔口,还没等老渔夫选出路线,就听杨瑾报了个方向,老渔夫想也没想,已经摇船往那个方向转了。 起先杨瑾报的方向也有出错的,但他坚持,出错的机率越来越小。 在杨瑾的指挥下,渔船行到水湾处相当顺利。刚拐过水湾,便见远处一只小船,船上无人。 “嘿,杨瑾你神了,果然如你所猜。”杨瑾身侧那名捕快奇道,站起身想要喊话。 第85页 “别急。”杨瑾拦住他,回头对老渔夫道,“老师傅,让鱼鹰先去看看。” 老渔夫心道:一只鸟能看出什么?但还是依言把鱼鹰放了出去。 鱼鹰展翅飞起,在半空中盘旋。 再看远处那只小船之中,一个少女仰着头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最终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慢慢靠到船边。 杨瑾听到自己心头紧弦一松,绷了大半天的脸终于缓和出笑容。 在另一只船上的马钰瑛喜道:“那是冯姑娘!” 看冯知春在船上行动随意,想必那两个人牙子并不构成威胁。船上几人都面露喜色,挥手朝那边喊话。 捕快佩服道:“杨瑾你回去可得好好同我说说,你是怎么算到的。” 杨瑾含着一丝笑,好心情地答道:“有什么好说,都是直觉。” 在婢子的指导下,两只船上的男人们很快破开水植的阻碍。 就在两方快要汇合之时,忽见冯知春神色一变,大喊声“小心”,同时手拉着陈姗姗往自己身边一带,一个人影从船头另一侧蹿了出来。 杨瑾定睛一看,是个年轻的男人。 会和冯知春在一只船上,那一定是人牙子。 可是,只有一人……另一个呢? “都别过来!不然,就看看是你们靠过来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刀快!” 人牙子高声威胁,撑船的两个渔夫果然不敢再往前划了。 冯知春将陈姗姗主僕护在身后,横刀于胸前,不甘示弱道:“你也未必能靠近过来。” 人牙子怒目而视,阴阳怪气爆粗口,任手上利刃如何挥动,双脚如生根,稳稳站在原地不动。 杨瑾瞄着人牙子的注意力,一边低声与身旁的捕快低语几句。捕快轻轻一点头,偷偷向另一只船上的马钰瑛打了几个手势。 这同时,杨瑾眯起眼睛,高声喊道:“冯姑娘无需顾及,只要留他一口气、能说话,你便是卸了他双手双脚,也可以!” 冯知春闻言微讶,配合道:“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不会客气了!” 杨瑾回应:“自然,我保你安全。” 人牙子有些紧张,看他们一来一去逗他玩似的,心里气极,又有些紧张。看着冯知春老神在在,十分轻松的模样,当真以为冯知春身怀什么绝技,只是先前碍于她一个人不敢乱行动。甚至,在冯知春往前迈出一步时,他还受惊地往后退了半步。 可是,越到绝地之境,有的人反弹的越高。 更何况是亡命天涯的恶徒。 人牙子也只是慌张了几瞬,一下又晃回神来,他明白自己现在无路可退,唯有抓住个人质要挟,念动之间,刀尖一挺,已向着冯知春刺过来。 杨瑾双瞳一缩,勐地站起身来。 冯知春的刀比人牙子手中的要短许多,握在她手上也只是装装样子。她敢与陈姗姗对打,是知道陈姗姗外强中干,绣花草包一个。现在提起十二分注意,也挡不住人牙子一刀两刀。 她凭着贪生本能,超常发挥,铛铛铛接下人牙子三刀,虎口震痛。 人牙子惊疑不定,回退两步,又拉开距离。他偏过头,用余光瞄了眼船篷,眉间紧皱。 他的焦躁落进杨瑾眼中,叫杨瑾心头咯噔一下,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他移眸看向船尾,山影落在水面,盪出小小起伏,这山影水影中,小小水花溅起,一个人正小心翼翼游在水中。那是老渔夫的儿子,水性极好,入冬的河水刺骨,游起来也不在话下。 方才杨瑾引开人牙子的注意力,便是造机会让人潜到冯知春那只船上去。两个人牙子,平白无故少一个,不知道藏在哪里,在做什么,这很危险。 老渔夫的儿子游到船尾,正要爬上船去。摸着船板,他敏感地察觉出不对劲,船板竟然有一点点微弱的热意。 是他在冰冷的河水里游过,摸到温度高于河水的船板,才会这样感觉吗? 老渔夫的儿子比较谨慎,他搓了搓脸,把脸也贴上船板,淡淡烟味飘进鼻端。他一惊,赶忙三两下轻巧地爬上船,上了船尾,风迎面吹,烟味比方才闻到的更重些。 他到船篷一侧,伸手拨了下草帘,壮着胆子,往船篷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暗道不好。船篷是内凹进去的,位置比的船头船尾要低。只见船篷内,已积了一层水,里头一个手受伤的男人单手拿着火摺子。 船篷中为何有水?那自然是船底穿了,水漏了进来。 “不好!船漏了!” 老渔夫的儿子在喊出这句时,船篷里的男人已经扑了出来,手中的火摺子一甩,落在草帘上,干柴烈火一相逢,接着风助,火苗一下就蹿了起来。 “不好!走水了!” 杨瑾神色一紧,忙道:“快,划船过去!”老渔夫紧张自家儿子,不用杨瑾发号,自也加快了速度。马钰瑛那只船,少了经验丰富的撑船人,行的慢一些。 而形势不好的那边,与冯知春等人对峙的人牙子一听事情败露,趁着冯知春一晃神的瞬间,咬牙提刀又砍了过去。 冯知春把陈姗姗主僕往反方向一推,自己握刀去抵。奈何刀刃太短,人牙子的刀刃一滑,就滑过她手中的刀,在她胳膊上划了一刀。 第86页 万幸,冬衣厚,对方刀滑过来时力道已经减轻不少,并没有伤的太深。 冯知春手臂力道一弱,跳躲开,捂着胳膊的伤口。虽然伤的不深,也还是割破了皮肤。她能感觉到血涌出来,火辣辣的疼。 人牙子岂会让她松口气,紧接着一刀就砍了过来。 冯知春一躲再躲,背已经抵在船边。人牙子一股怒气自向他来,此次他们这样狼狈,总要拉一个人下水。眼前这一刀,是再躲不过了。 忽地,一股力气推了冯知春一把,冯知春身子往旁一矮,人牙子的刀就砍进她原站着的船板上。下一瞬,她手中的短刀被夺走,她缓神一看,婢子握着刀,以蹲姿,一转身,刀刃刺进来不及拔回刀的人牙子的腹部,又拔出。 人牙子万万也没想到这样突发的情况,张着嘴,神色惊讶又痛苦到扭曲,一股血气逆流,从嘴角溢出。他往后踉跄几步,捂着伤口仰倒在甲板上。 拔刀的一瞬,鲜血喷涌而出,烫了婢子一脸。 婢子愣愣地低头看了眼手中血红的短刀,又看了眼倒地不起的人牙子。她木然地握着刀,往前踏出一步。冯知春抓住她的手腕,焦急道:“你要杀了他?” “我……”婢子回过头来,满脸血红,双目更红。那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如今盛满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愤怒又悲怆,“他……他们害我……害得我……我!” “你不能!”冯知春加重了些力道,不让婢子动手,“你若杀了他们,你会……” 杀了人,是要自己走进地狱,走向毁灭。 深受其害,不痛苦吗?痛苦啊,自然痛苦! 受辱偿还,不正确吗?正确啊,又不正确! 冯知春来自后世,她信法律给予人的最基本的底线。杀人要偿命,不管杀人的有再大冤屈,不管被杀的有多么混蛋,这是亘古不变的。 人牙子的罪孽,天道自然在,法道自然在,这样的人,自有他的人惩天罚。 但那些都不该是一个少女给的。 为了一个人渣,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赔上自己的大好年华,不值得。 冯知春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法言语。她知道她身在哪里,这个世道把什么看的很重,婢子所遇到的,几乎要把她的天都打碎压下了。自己说这几句道义话,怎么说服的了她呢? “你骂他打他伤他,怎样都好,不要杀他。一切都会过去,没有那么糟糕。”她只好拖住婢子的手,恳求道,“你为了你自己,也不要杀他。” 船上火势越来越大,杨瑾他们已经靠近过来。老渔夫的儿子有一手,已经空手擒住防火的另一个人牙子,提着人从船尾过来。 几个男人跨过船,捕快把两个人牙子用镣铐烤住。透了水的船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男人们赶忙让三个少女先上了一只船,又把两个人牙子押到另一只船上。 婢子站在船头看几人手脚麻利忙来忙去,若有所思。 冯知春上前来,叫婢子坐到里头歇息。她走到婢子身旁,还未开头,却听婢子先说道:“冯姑娘,你之前问我叫什么。我还没告诉你呢。” 婢子转头看她,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我原来本家姓楚,单字一个云。” 冯知春看着她,笑起来时眼睛很是好看,眸光中全是轻松,却是古怪。 “冯姑娘,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若我爹娘当年卖我入的是冯家,该多好呢……” “你……” 冯知春发出一个音节,婢子忽地一纵,整个人如飞舞的蝴蝶一般,又如轻盈的飞蛾一般,扑入了汹汹火船之中。冯知春想拉她,手慢了一步,只抓着她一截手指,还熘了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落进炙热的火舌之中。 婢子这一纵突然,谁也没料到,谁也没反应过来。 摇曳的火舌,炙热,火红。 嚣张又悲伤地摇晃在冯知春的瞳孔中。 ——“姐——!!!” 她望着能吞噬一切的火焰,她双瞳微微颤着,不禁就往前跨了一步。 “冯知春?!” 在她的意识都没有跟上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纵身一跃,跟着婢子落进滚滚火浪又将将欲沉的船上。 婢子惊诧看她:“冯姑娘?!” 冯知春盯着婢子,又不像在盯着婢子,婢子的身上似乎总漂浮着别人的影子。 “死了就可以吗?” “活着就不可以吗?” 她抓住婢子的肩膀,“我不会让你寻死的!” 大火烧到身后,整个背都滚滚发烫。她使出全力,抱住婢子往船外跳,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第49章 梦境 冯知春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水中。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意识都是朦朦胧胧的,似睁着眼,又似闭着眼,只感觉身子轻飘飘,漂浮着。 漂浮着。 有人声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听着像是知夏,像是知秋,又像是其他什么人。 她于黑暗中想:是谁在哭? 她现在大概昏迷着吧,一定把知夏知秋吓坏了……她多想睁开眼张开手臂抱抱两个小傢伙啊,告诉他们自己很好,叫他们不要太担心,不用多久……自己就会醒过来了。 第87页 这般想着,她努力动了动手指。 五感细如丝线,弱如蜉蝣。她努力感知着自己的精神所在,挣扎着,想从无尽黑暗中脱身。 渐渐感知到光,千丝万缕汇聚。 全身的束缚瞬间渐弱,她终于从沉沉倦困中睁开眼来。眼前,莹白的光芒之中,是一个貌美少女,正唇角弯起、眉目温柔地看向她。 少女的脸,她十分熟悉。 ——那是她一次次从铜镜中、从水面中看到过的,冯知春的容颜。 只是要更稚嫩青涩一些。 那大约,是十二三岁时候的冯知春吧。 十二三岁,正是原身重病离世,被她一缕孤魂占据身体的时候。 “终于见到你了……”她不知自己现在是何种形态,亦温柔地看向十二三岁的冯知春,“一直都想跟你说声谢谢,说声对不起……”谢谢让我重生,对不起占据了你的所有,“是不是,你现在要来收回一切了?”那还……真是有些捨不得呢…… 光芒之中,甜美的少女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少女脚尖一点,身体轻盈地飞向她,冰凉的双臂环上她的肩膀。她感知一阵轻风拂过,最后仅存的束缚感,也被风捲走。少女的幻象亦随着风,从眼前消散无踪。 她身上一阵轻松,意识归来,彻底睁开眼睛。 她于黑暗中想:束缚消失了,是不是她与那个世界的牵绊就断了?她占了人家的身子,现在原身出现,是来要回去的吧? 心里满满的捨不得。 那么,她又将去何处呢? 黑暗中,点点光斑自她脚下蔓延开,她踏光走去,穿过黑暗,走进无数记忆的片段之中——那些有关于她的前世,有关于冯知春的过去,有关于她代替冯知春生活的后来…… 魂飞尽,走马灯。 记忆迴转的飞快,等到灯停马歇,亦是离开之时。 她坐在重重记忆之中,痴痴地看,边心想:原来濒死是这样一种感觉,没有任何繁杂的情绪,只余下平静。平静地接受。 想来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次,不过是再死一次。 却不知楚云情况如何。 她费了大力气救楚云,但愿楚云能不辜负她的心意,存起些贪生意念。若可以,她真想带楚云回后世看一看,看看世界的开放,看看什么叫女性的自强自立。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在讨生活,都是在与生活战斗。 输,也不过是输掉自己一条性命。 而生活,它并没有变化。 活着才可能有好事,死了,身为白骨,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这些道理,都是爷爷告诉她的。她的爷爷是个了不起的平凡人,正是憋着这口气,想看看属于自己的好事究竟何时到来,他日復一日精进手艺、熬过各种困难的时候,带着一家人一点点从生活中挣出好日子。 想起前世的家人,她眨眨眼,觉得眼眶微烫,似有泪落。她赶忙伸手去擦,却擦到一片冰凉虚空。 原来,灵魂是不会落泪的呀。 微烫的感觉还在,叫她又想起先前的那场熊熊大火。 她为什么捨身救楚云? 一方面是心里惋惜,觉得楚云不该为了别人的过错放弃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是自己的私心,因为……她前世正是死于一场大火。 那时的她,刚刚拿到一个满意的offer,正是悠哉度过忙碌前最后几天清闲日子。出事那天,她和弟弟吵了嘴,各自赌气,却没想隔壁突发火灾,连累了她家。滚滚浓烟之中,她和弟弟被困,好不容易等到救援,她推弟弟出去,轮到她时,燃气引爆。 之后,再没之后…… 火烧再无身,魂才会穿越时空吧? 往前无路,后退无门。 正是因为自己曾身为姐姐,穿越过来后,看着一双与身体有血缘的弟弟妹妹,她很快就融入了进去。 想到知夏知秋,她心里泛起丝丝怜爱。 知夏知秋该高兴的,他们的亲姐姐回去了,三姐弟团圆了。可她先前做着面点,也不知道原身会不会这一手,万一不会,跟马老爷的契书大概要作废了。除此之外,她还给原身带了不少麻烦事呢。 看着过往回忆,她不由莞尔,心中只余逗趣。 忽地,视线一顿,停留在一处。 那是一个面如白玉,神色冷漠的青年。青年悠悠转过脸来,唇角弯起,剎那间,如白雪遇春阳,草也绿了,花也艷了,鸟儿啼鸣,暖意融融。 她看了一眼,再也挪不开视线。 这般看着,看着,四处亮光黯淡下去,她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出着神。 愣了许久,她终于轻轻嘆出一口气。 是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呢…… 垂眸之间,她心里竟生出丝丝不舍。双手盖住脸,额头抵着膝,蹲下身团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她周身浮出闪闪星光,星光越聚越多,亮光迫她抬起头来。在眼前,如花少女再次出现,依旧眉眼弯弯,十分温柔。 “你为何还要回来?”她不解。 却见少女嘴巴一张一合,依旧听不见在说些什么。 少女大概也发现声音无法传达,便朝蹲下的她伸出手。鬼使神差地,她也抬手去。两只手交握,她一下被提了起来。 第88页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少女冰冷的手臂再次环住她的肩膀,银铃般的声音终于清脆传进耳中。 她眨眨眼。 【他们在等你。】 沉重的束缚感回来了,绑住她全身上下,动弹不得。 “……姐……” 远远的,有人声传来,一声叠着一声。 【要代我好好活着。】 少女面容又是满足,又是哀伤,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便飞出几丈。温柔寒光越来越远,终于成一个光点消失在黑暗中,而她,被强大的吸力吸引,一路向上,风肆虐颳起,吹得她闭起双眼。 …… “……姐……” “……姐——” “姐——!” 冯知春睁开双眼,眼前发眩,耳边还嗡嗡作响。 她动了动眼珠,知秋张着大大嘴巴的呆愣脸庞入进视线。 “姐……姐?姐!”知秋太过震惊,杨哥教的方法竟然真的见效了,震惊之后,便是狂喜,他一下扑到床边,扑到冯知春身边,开心道,“姐!太好了!姐你终于醒了!” 嗓门大的,叫冯知春眼冒金星。 “……停,好吵……”她颤颤嘴,从干渴的喉间挤出三个字,就用了许多力气。真是,方才在那片黑暗中,还是精神得很,怎么现在这般虚弱…… “诶!”知秋应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巴,声音从指锋里漏出来,低声又难抑兴奋,“我去叫人!” 说罢,迈着步子,风似的跑出了屋子。 冯知春闭了闭眼,復又睁开,看着熟悉的床顶和屋内摆设,这当是自家小院自个的寝屋了。她身体虚弱,精神上却很清醒兴奋。 没有想到,她还能回到这里。 她感受着胸口正扑通扑通有力跳动的心脏,不禁有些热泪盈眶。啊!真好!她还活着! 知秋出去没多久,便有几人鱼贯而入,挤到她床边看她。 知夏知秋自是少不了的,往旁看去,还有王彩花一家子,马老爷、马钰瑛父子两带上个马二管事,都是平日与她交好的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关切,对她嘘寒问暖。 大夫诊过脉,道了声好话,带着药童子出去抓药煎药。大家见她虽然身子虚弱,但精气神都不错,也放下心来。大病初癒,需得透气,众人也不再多说,陆续走了,只留知夏知秋在床前陪着。 等人都走了,清空视线,冯知春眼珠扫了圈寝屋,长长的睫羽又盖下。 那人,并不在呢…… 知夏知秋见她神态有些疲倦,心道姐姐还需好好养神,在床边趴了一会也起身离开。离开前,两个小傢伙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知夏做代表道:“那什么姐……等会有个人要来照顾你,你……” 冯知春掀起睫羽,奇怪看她。 知夏道:“总之呢,她要照顾的话,就让她好好照顾着吧,你们该有不少话要说吧!”说罢,她扯扯知秋的衣角,“那我们先出去了,等你精神好些了,再来与你说说话。” 看着两个小傢伙走出寝屋,冯知春闭目想,谁要来照顾我?以往她有不适时,不都是知夏照顾的吗,方才所有人她都见了,难道还有谁被她漏了? 她闭着眼,又有些昏昏欲睡。 朦胧间,听到脚步声渐近,步子轻轻,该是个女子。 冯知春迷煳间,还有些失落。她察觉到自己的心理变化,一顿,又笑话自己,原来自己是这么期待杨瑾的出现吗? 中周县的冬天是暖冬,白天阳光若是好,并不觉得寒冷。但因着冯知春身子虚弱,寝屋的角落还是烧起暖盆,偶尔间噼啪出声响。 冯知春闭着眼,感觉那人走近,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在她旁边站了会,才从被中小心翼翼抽出她的手来,紧接着,温润柔软的布触碰上她的手指,轻轻擦拭起来。 照顾她…… 原来是这样照顾她…… 那人捏着布角,擦拭她的手,擦的很细緻,连指甲缝都没有落下。 冯知春不适应别人这样的服侍,觉得别扭极了,鸡皮疙瘩就要起来。困意一扫干净,她睁开眼,轻咳两声,正低头擦拭她手掌的人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冯知春双眸一亮,惊讶道:“楚云?!” 正服侍她的,可不就是陈姗姗的婢子楚云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因着激动又是惊喜,冯知春身子一下弹起来,眼前顿时星光四射,又低唿一声,嗷一下瘫倒回去。 第50章 昏迷之后 楚云扶冯知春坐起来,身后垫上软枕。在冯知春的强烈要求下,楚云没再继续为她擦拭身子,端来清水米粥,餵她吃下。 冯知春自个没力气,这次也就由着楚云服侍,就着她伸过来的汤勺吃了些东西。 暖胃的食物下肚,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 补充了元气,冯知春便拉着楚云谈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昏迷了近半个月,来到中周县的第一个新年,就这样度过了。 头一个新年,因着她,过的实在不尽人意。 没有新的喜悦,只剩下担惊害怕。 第89页 说起那个时候,楚云仍觉心悸,“大家见我醒了,以为冯姑娘你也会很快甦醒,哪知你起了烧,喝过药也不见好转,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反反覆覆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可把大家吓坏了。” 冯知春听楚云说着自己病时的情况,心道:原身害过大病,肯定把知情的那几个吓到了。原身一病不起呜唿归去,一副身骨给耗空了。这回她还能甦醒,也是幸运,等彻底好了,得认真锻鍊起来。 又听楚云道:“前几天,冯姑娘醒过一次……” “我醒过?”冯知春抬眸,很是诧异。愣了愣,她才模煳想起黑暗中发生的事,宛若梦境,却难道是真的?! 楚云对冯知春的反应并不奇怪,道:“你果然不记得了。那时我们也以为……你醒来,跟换了个人似的,只认得知夏妹妹和知秋弟弟,只与他们说话……” 别人道冯知春是迴光返照,只冯知春知道那是原身。想来,原身见了知夏知秋一面,遗愿已了,升仙去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冯知春,只留下这个冯知春。 冯知春心口有些空落,沉默了一会,问楚云:“也别光说我,说说你。我都忘了问,你如何在我家?陈姗姗她怎么样了?她变成那样……她家可有为难?那两个人牙子又如何?” 楚云听她一股脑问了许多问题,浅笑道:“冯姑娘问了这么多事,我得好好想想,从何说起了。” 楚云缓缓道来。 那日,冯知春抱着楚云从火船跳入水中,二人水性一般,那片水域又水植丛生,游了一会,就被水植根系绊住了腿脚。 二人在刺骨的水里泡着,冬衣未脱,吸足了水,拖着二人往下沉。她俩一整天没进什么食物,体力不支,很快河水盖头,沉了下去。 好在马钰瑛、渔夫等几个水性好的男人都跳下水救人,二人才没有命丧寒泉。 这些事冯知春都没有记忆,火船激起她前世回忆,等她抱着楚云跳水,意识已很朦胧。她仔细回忆,也没想起半点痕迹来,只记得头顶斑驳水光。 二人获救,却都晕了过去。这期间事情楚云不知,都是醒来后听旁人说的。 先说陈姗姗。 陈姗姗成哑巴的事,没人特意隐瞒,只是知情的人晕的晕、伤的伤、抓的抓,大家都以为陈姗姗是吓懵了,才闷在角落不说话。直到陈老爷陈夫人见了自家闺女,发觉不对劲,这事才大白于天。 一个得理不饶人,没理更不饶人的人变成了哑巴,大家明面上表达了哀痛之心,却不达心灵。等犯人一提审,前因后果一抖出,无不譁然,道一声“人作死,天在看,活该!”。 这是后话,暂按不表。 当得知女儿成哑巴时,宠爱女儿的陈夫人当即哭晕过去,陈老爷勉强站稳,连声问:“这是为什么?怎么可能呢?世上怎么可能真有哑药呢?” 陈老爷心里几味陈杂,他问女儿是怎么回事,陈姗姗只是落泪摇头,不写一字。 这时候,陈姗姗还不忘卖卖可怜,泪眼婆娑地望着杨瑾。 她不傻,自己原本有段还不错的姻缘,她甩对方脸面,逃了。如今她与两个人牙子共处大半日,又成了哑巴,就算她知道自己是清白身,甚至验身,有这样的经歷也受人诟病。 莫说原来谈好的夫家嫁不嫁得了,就是挑个更次的,也说不定受轻视,受磋磨…… 唯有此时,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施压于谁娶了她。此人必定要是有愧于她的,这样她嫁过去才能不受欺辱,能过得不错。 可是她把目标锁定在难度系数最高的杨瑾身上,又实在是不聪明。 杨瑾是官爷,她是百姓,她自以为杨瑾没有成功救她,就愧于她,让他娶她也不是个坏主意。这也是厚脸皮,逻辑异于常人,素来自私自利惯了,才能觉得这个想法没有错。 她却不想想,被她拖下水的另外两人还昏迷着不知生死,只她一人活蹦乱跳着,已是大幸。 陈老爷与陈姗姗是父女,陈姗姗一个眼神流转,陈老爷已猜出七八分女儿的心思。他心中大嘆,这些事不都是因为女儿想嫁给杨瑾么。虽然他不大喜欢杨瑾,现在见他还犯憷,但女儿还是想嫁。既如此,他就舍了这张老脸,助助女儿吧! 杨瑾是会乖乖听话的主吗? 显然不是。 就只陈姗姗害冯知春身陷险境这一点,杨瑾也不会再给她一个正眼。他们之间隔着深渊断崖,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去。 面对陈家不适时的无理取闹,杨瑾提来被抓的人牙子之一,往陈家人面前一丢,道:“若我有愧,那这二人身为罪魁祸首,不是更加有愧?不!他们让陈姑娘成了哑巴,简直罪孽深重!唯有娶了陈姑娘,两夫侍她一生,当牛做马,才能洗去一二。” “这……这……”人牙子被丢到面前,陈老爷立即受惊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争辩道,“我女儿怎么能嫁给杀人犯!杨官爷,这是放虎归山吶,他们若起了坏心思,哪里是咱们平头百姓能治得住的!” 杨瑾道:“杀人犯也是男人,还是身强体壮的男人。待他们身上降了罪罚,贬为罪民,正是陈姑娘口中的贱籍,还不是任你们拿捏?这样听话的如意郎君,正是合适。” 第90页 陈老爷是知道了,杨瑾伶牙俐齿,他哪里争辩的过。 只要杨瑾不想,他就说得出千百种理由,别人强迫不了他。 他看了眼女儿,已在掩面哭泣,看着就一阵心痛。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一股身为人父的胆气上升,叫他又争了一句:“我女儿出家门时是怎样活泼的一个人,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是她心里念着你,出来找你,又哪里会遇到这样的事!罪魁祸首根本就是你呀!你还狡辩,不肯负责任!官爷就是这样保百姓安康的吗?!” 杨瑾好笑看他:“我还真不知道,娶受害者也在保百姓安康里。” “那……那是、自、自然在的……” “那是不是,我办一桩案子,就要娶一次亲?” “这……这自是不用,只不过这一次……不同!” 陈老爷自个说话都没了底气,他看杨瑾阴恻恻地笑,跟个玉面罗剎似的,腿肚子就有些发软。 杨瑾笑着,点点头:“好,我也可以娶她。” “……你、你说什么?”陈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住,陈姗姗也惊讶抬起脸看,双眼泛着亮光。 “我说,我可以娶她,不过——”杨瑾冷笑一声,道,“屋里还躺了两个昏迷的,既然要负责,干脆一併负责,一併娶了!” 在场所有人原被陈家人噁心到不行,听到杨瑾松口时,都是目瞪口呆。他们添乱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顺着他们乱上加乱了? 再听杨瑾的后话,众人又是不解,也不知道杨瑾挖坑是准备填别人还是填自己。 唯有马钰瑛勾了勾嘴角,猜出他几分意思。 陈老爷看向陈姗姗,见女儿面容上勉为其难、实则双眼发光地点了点头。 他转回头道:“既然杨官爷这样为百姓着想,我家没有意见。”自然没意见,许多男人都妻妾成群,多他杨瑾一个不多,“只不过,我女儿要做正室!” “那可不一定。”杨瑾道,“既然要负责,自然是哪个伤的重,我就该对哪个更上心,更负责任。大家也瞧见了,人牙子一共劫走三个姑娘,现在只剩下陈姑娘一个人生龙活虎,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这……” “如若陈姑娘想当正室,也是好办。我来指条明路,只要陈姑娘立即香消玉损,绝对重于他人,我定守诺言,以正室之名迎娶,以正室之名安葬,将陈姑娘的灵牌好生供养。” “这!”陈老爷脸色一下难看得很。 再看陈姗姗,满目震惊,脸色惨白,手中的帕子也掉落在地。 她盯着杨瑾,等着听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可是她只看到杨瑾脸上的讽刺、冰冷、厌恶和坚定。 他是认真的。 他说,你去死,我就让你做正室。 他没说完的话是:可是,你敢吗? 他捏她的死穴捏的多么准啊! 她不敢吶…… 第51章 入新年闹元宵 马钰瑛适时出场,给了陈家一个台阶下:“我并未听过世上有致人永生成哑巴的药,或许这□□效果只是维持一阵子,陈老爷还是快些带陈姑娘看大夫去,莫要在这耗时间,反倒耽误了上好的治疗时机。” 陈老爷心想是这个理,便接了台阶下,叫僕人照顾好晕过去的陈夫人,自个拉着陈姗姗逃也似的离开了。 楚云甦醒之后,县衙升堂,审了此案。 此案人证物证均在,两个罪囚对自己的罪行也供认不讳。更值得提的是,这次提审,不光是这起两死三伤的案子,连带中周县及周边几县的拐卖案、盗窃案都一併破了。 案件之多,罪孽之深重,令人譁然。 升堂那日,许多受害人家迢迢赶来,上公堂哭诉自己的痛苦,对这二人咬牙切齿,恨不能亲自手刃。 此案作为新年开头第一案,自是人口相传,茶馆说书先生的戏场,场场爆满。说到两个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的恶人被治罪,无人不抚掌道好。而说到此案最大的功臣——杨瑾,说书先生拍了一下醒木,咿呀说道: “衙中有位俊俏郎,面若玉冠身似青松。他往堂上一站,那跪着的两个恶人立即弱如兔子,全身哆嗦,哪里还有原来作恶时候的凶煞模样。要问为什么?呵呵!自是那俊俏郎,面阴戾,似阎王,审案的手段又狠又准,叫那小鬼儿吓湿了裤裆!” 说书,讲的是个精彩,自是夸张。 不过说到这桩案子,杨瑾确实下了不少力气。 毕竟古代侦查手段落后,两个人牙子杀人时只有目击者,能作证的目击者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受害者的家人,又无十分可靠的物证。若是二人反驳人证夸大其词,也不是不可。只凭那几件拐卖案子,并不能治他们的死罪。 而杨瑾,就是要治他们的死罪。 正是新年伊始,到处喜庆热闹,有谁愿意触这样的霉头。 而他,内心独寒,坚持到处寻人证物证,拉着本县、临县的同僚配合。那些临县赶来的受害人家,正是他一家家拜访,亲自请来的。 这是其中一部分。 说书先生口中的“面阴戾,似阎王,审案的手段又狠又准”也是确有其事。与他一块审犯的捕快谈起那时,也是道:“从未见过杨瑾这样狠辣的一面。” 第91页 犯案如日常的人,皮糙肉厚,进过几回衙门,对衙门审犯人的门道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没有有力证据的话,只要他扛下来,打死也不承认,或者先应下,事后再以逼供保命为由翻供,官老爷也奈何他们不得,顶多多关几年。 等刑满释放,出来又是刀口舔血,逍遥自在。 两个人牙子满不在乎,已做好了受皮肉苦的准备。 可他们哪里知道,杨瑾审犯人——听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审犯人——却不单单只动用极刑。 动极刑,更多的是肉-体痛苦,精神萎靡。 但杨瑾不光要他们肉-体痛苦,还要叫他们精神痛苦。不光要他们精神痛苦,还要叫他们精神上比肉-体上痛苦百倍、千倍。叫他们精神几近崩溃,临了又悬崖拉住,保留一丝清明理性。 他人聪明心细,又多的是办法,捏人死穴捏的奇准,真下功夫折磨起人来,只叫人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你让我死了算了!” 审犯期间,这是两个人牙子说的最多的话。 从一开始的嘴硬,到后来的服软,再到最后的哭求。 而杨瑾至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像是没有心,手中手段不停,该如何还是如何。 “你们可不能死,还要留着一口气上堂呢。” 这是他重复最多的话。 冯知春听到这,才明白那日他隔船高喊,要她无需顾及,“只要留他一口气、能说话,你便是卸了他双手双脚,也可以!”的意思了。 杀人偿命,这二人死罪难逃,却不该这么轻易被杀死,那是便宜他们。 要他们认所有罪行,要他们也知道害怕,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所有受害人都能在他们身上发泄掉自己的冤屈。 在伏法之前,他们还要为他们的罪孽负责。 冯知春看向楚云,心想:那楚云呢,她发泄掉她的冤屈了吗?还想寻死吗? 楚云见冯知春看她,轻轻一笑,说道:“原我醒来时,心中还是不想活的。但杨公子说:‘你要寻死,我不拦你。但你这条命是冯姑娘救回来的,她生死未卜,你要还有良心的话,这恩情你不还完前就不能去死,我也不会让的。’” 冯知春闻言双瞳微缩,一把抓住楚云的手。 现在她醒了,楚云是不是觉得恩情已报,又要去寻死? “是啊!”她道,“我为了救你花了半条命,你要还有良心的话,就给我好好活着,不然,我这罪是白受了!” 楚云垂眸,遮去眸中水光,低声道:“其实……为我这样的人……又何必……” “没有什么何必不何必,只有值得不值得!”冯知春打断她的话,“我认为你值得,你就值得!你不要把自己看的这么低,你很好,比你主子陈姗姗好太多,不然我也不会救你。你当我是大善心的人吗,是个小猫小狗小人儿,都会去救的吗?” 最后那句话,说的像她是个冷心之人。 可楚云知道,冯知春是天底下心最善的人。她仍是觉得自己贱命一条,身子已脏了,还害冯知春大病一场,也是罪孽深重。然这些话,她自不再说。 而寻死之心,却是淡了。 因着人牙子对罪行供认不讳,案情清晰,二人都判了死罪。 菜市口斩首那日,人墙累累,水泄不通,她也在其中。 她亲眼看着欺辱自己的两个男人,在刽子手刀起刀落下身首异处。两颗丑陋头颅滚落下来,双目瞪的滚圆,血似泉涌,喷溅成血雾。 周遭嘈嘈杂杂,大家都在叫好,都在说痛快至极。 只她,看着眼前血色,心里头一片平静。 恨吗,好像是恨的。痛快解气吗,也好像是痛快解气的。更多的,是一种虚无无力,她满腔愤怒怨恨在二人性命了结的一瞬间,倒塌挥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她生出迷茫。 罪恶的他们死了,脏污自己还活着。 如果自己如冯知春说的那样不该死,那后面的路,自己该怎么走呢? 她不知道…… 念头几番沉浮,楚云回握冯知春的手,给她吃下颗定心丸:“冯姑娘放心吧,现在的我,不会再想寻什么死了。” 那日,她在菜市口站了许久,只站到人皆散去。天边夕阳红染,拉的影子斜长。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仰头看那一片血红苍穹。 那样红,像极了方才眼前那片血光。 又那样美,让人很想再看一次,再看一次,再看一次。 她擦了擦眼,更多的泪从眼中涌出来。她蹲下身,嚎啕大哭,畅快十分。 是了,她不会再寻死,她会继续活着。 “后来,杨公子帮我想了些法子,叫陈家撕毁了买我的死契,我脱了贱籍,恢復了自由身,如今也是平头百姓一个了。” 说到这里,楚云眉间染笑,是真的在说高兴事。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冯知春也替她开心,“之后的路,可有什么打算?” 楚云摇摇头道:“暂时没有。我想等冯姑娘你身子养好了,再做打算。不过我当了十几年婢子,没什么本事,只会伺候人。到时候,找份体力活先做着,或者再到要人的人家去,签份活契,接着伺候主子。” 第92页 冯知春沉吟片刻,道:“你要是想学本事,如你愿意,不怕辛苦,也可以跟着我学学面点。或者到王姐姐店里去,她那正缺人手。” “我可以吗?”楚云欢喜。 其实王彩花也同她说过差不多的话,请她去店里帮把手,她自卑,以为那是客套话,只笑笑没有应话。 现在又听冯知春这么说,才想那或许并不是客套话,她是真的可以。 二人又聊了一会,楚云端来的吃食也见了底。话题暂停,楚云端空碗出去换煎好的药来。 她踏出屋门,突见门外站着一人,身姿挺拔似松,吓了一跳。 冯知春听见声响,问道:“怎么了?” 楚云在门外回道:“没什么冯姑娘,是……是杨公子来了。” 杨瑾?! 冯知春眸色一亮,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欢喜,她声音往上提了些,有些紧张,又急切道:“那,那进来吧。” 话出口,又后悔了。 古代姑娘的闺房哪能随便让郎君进的,方才马钰瑛他们也是跟着一群人一起,现在孤男寡女,她这样说,会不会让杨瑾觉得不好? 果然,听到杨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了,就我一人,别坏了冯姑娘的清誉。” 可我是一般人吗?不过就见一见,又不做别的,怎么就是坏我清誉了?你现在这么说,想当时还夜闯过姑娘家的院子呢! 冯知春差点把心声脱口而出,心里失落,又生生止住。 听外头楚云道:“不不不!杨公子,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呢,我和你一起进去!” 杨瑾道:“你端着空碗,不是正要出来,冯姑娘打算休息了吗?” 楚云道:“哪里的事,不是不是,我没有要出来,冯姑娘也没有休息。总之……总之杨公子,我同你一起进去吧!” 杨瑾轻笑一声,冯知春脑中立即浮现出他笑起来的模样。 她平復情绪,压的很平常,道:“你们都进来吧,我现在醒着,你又来了,我还要向你道谢呢。” 门外一阵听不大清楚的低语,而后安静下来,过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进来。 冯知春看着屋门,心里又是烦闷,又是失落,还有点点委屈。 她轻嘆一声,收回目光,余尾就扫到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门处。 杨瑾走了进来,停在屋门那。 冯知春看着他。 他也看着冯知春。 二人都不说话。 “我……” “你……” 开口时,却是二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 冯知春眨眨眼,轻笑道:“你先说。” 杨瑾摇摇头,也笑道:“还是冯姑娘先说。” “好吧。”冯知春不推却,大大方方道,“谢谢你救了一命,还有楚云,也谢谢你帮她。” “哦。”杨瑾笑意减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用谢。我救你,是一定。救她,是受你所託,也是我高兴。其实,也不全是我一人,要道谢,不能只谢我。” “是啊,等我身子好了,大家都是要一一恩谢的。” 冯知春顿了顿,又问:“刚刚你说,救楚云是‘受我所託’?” 杨瑾点头,垂下眼道:“你不记得了?也是,把你从水中救上来后,你抓着我的袖中要我保她,说完你便晕了。” 他说完,闭上眼,捏了捏鼻骨,显得有些疲惫。 然后接着道:“这件案子有些事收尾,我在衙门,所以没有及时赶来。” 他向她解释。 “无碍,你来了就很好。” 又安静了片刻,两个人都不主动说话,气氛有些怪。 冯知春心中怪异,抬眸看了看杨瑾,试探问:“你在生气?” 杨瑾一眨眼,眉头微挑,看向他:“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知道。”冯知春摇头,如实说,“直觉。” 杨瑾眼中有了点笑意,他復垂下眼,极轻极轻地嘆一声:“我不会对你生气。我要生气,也是对我自己。” 生气我自己不会水,不能去救你。生气我自己来的太晚,让你等了太久。生气我就算严惩了那两个恶徒,也还是不能让你平安。 话似风,卷带进冯知春的耳中,却只余风声。 …… 新春过后,便是正月十五闹元宵。 初春总是薄寒,却挡不住人们闹元宵的热情。除了煮汤圆吃的,还要赏花灯猜灯谜。入夜之后,一条商街宛若星河,灯火团聚,暖意融融。 这时候,冯知春的身子恢復的也差不多了,可以下床走路,做些轻松的家务活。 马老爷在百福楼设宴,说是冯知春大病痊癒必有后福,得去去晦气,新年开个好头。这场宴席,除了马家、冯家,还一併请了照顾冯知春的楚云、王彩花一家、县衙的几位捕快。 酒足饭饱,半大的孩子们都想去逛夜街。 马老爷是巴不得自家儿子与冯知春多接触的,赶紧留下长一辈喝酒,轰了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带孩子们出去玩。 街上热闹极了,行人摩肩接踵,携家带口地逛着街上的各式有趣的小摊小店。自觉头脑聪明的,就会挤到猜灯谜的店铺前头,去博□□头。 第93页 冯知春他们边走边玩,每个人手上都堆了不少零嘴和花灯。 走到长街中部,人骤然变多。人们议论纷纷,频频看向某处,看上去都很兴奋。 “姐姐!姐姐!”知夏知秋在前头挥着手招唿道,“花灯王要出来啦!快跟上,到前头找个好位置!” 小孩子高兴起来,跑的跟阵风似的,冯知春慢了两步,就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她心里着急,四处张望,还喊了几声,怎么也寻不着人。 忽的,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一惊,回头去看,看见杨瑾的脸。 “跟我来。”杨瑾拖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人潮稀疏的地方走,与知夏知秋去的方向却是两个方向。冯知春频频往回看,杨瑾安抚道:“他们有楚云看着,不会丢的。” 二人手牵着手,逆着人流,走出亮堂如白昼的街道,绕过弯曲的巷子。等停下时,已到了一处偏僻角落,一侧是映着点点灯火的水塘,水塘对面,是人群涌动的街道。 一汪水色,隔开两个世界。 冯知春扶着栏杆,往对面看去。这儿视野很不错,正好能看见几人抬着的花灯王,灯片一晃一晃,绚丽斑斓。难怪这么多人都挤过去看,确实好看。 她问:“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杨瑾答道:“用点心,不难发现。” 冯知春噗嗤一笑,转回身来看他,笑道:“你用点心,别人就要很用心很用心,可是不一样的。” 灯火聚在少女的眼中,流光溢彩,盛满星光。杨瑾看着,就想伸手去盖住她的眼,这样的眼睛,真不想叫别人也看见。 对面人群发出一阵欢唿,冯知春赶忙又转回身去看热闹。 少女在看灯火,青年在低头看她。 “冯知春。”青年轻轻开口。 “嗯?” “等我考上功名,你嫁我可好?” 第52章 番外1-春风 中周县有几处风尘地,其中一个不大也不小,名为春风楼。 日沉星起。 街巷中,人们渐渐睡去,而街尾一角的春风楼,正是热闹之时。 一个女童端着水盆穿过莺莺燕燕,拐进楼中深处,站在一扇屋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屋里头没人回应,女童等了等,推门而入。 屋子里,粉纱绿帐。奢香的装饰中坐着两人,一个美娇娘半卧在贵妃榻上,一个俊俏郎端坐在桌边。 女童一进来,美娇娘立即朝她招招手,道:“快快快!把窗户开开,可真是闷坏我了!” 女童放下水盆,将桌上的瓜果放进水中浸着,转身去支窗户,才支开条缝,冷气吹进来,刺得她指尖一抖。 “妈妈,夜风寒着吶。”女童回首,对着美娇娘软软道。 眼见着入冬了,夜里头寒凉,开窗户?夜风一吹,可不得着风寒? “那也得开!”美娇娘有些不耐,横了俊俏郎一眼,“妈妈我大好的时光,在这里陪着一个闷男人喝闷酒,闷上加闷!还不许我开开窗透会气?” “而且这傢伙,”她抬起指尖,隔空戳了戳青年的背嵴骨,“白吃白喝,哼,小白眼狼一只!” 青年手中酒杯一顿,颇是尴尬,他道:“我给酒钱还不成。” “就你那点俸禄,你以为能喝的起花酒?” “我可不是在喝花酒……” “来风尘地,你就说自己是贪这里的酒喝,也没人信你呢。” “整个县的酒都没你这的好喝。” “那是自然,所以吶,你那少的可怜的俸禄是更加不够用的,还是莫要掏出来丢人了。” 青年与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槓,屋中沉闷的气氛被搅的鲜活。女童在旁边听着,也忍俊不禁。 “雀姐姐,”杨瑾扶额,无奈道,“与我抬槓这么有意思吗?” 雀姐儿连连摆手,道:“没意思透了。所以啊,快把你的烦心事说出来叫我开心开心吶!” 杨瑾:…… 我的烦心事可不一定能叫你开心。 雀姐儿好似看穿他的心里话,愉快道:“哈,这可不一定,男男女女那点事情,是最最有意思的了。” 杨瑾问道:“你怎知就是男男女女那点事情,不能是县衙的事吗?” 雀姐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道:“要真是县衙那些事,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喝闷酒?肯定是头也不回,去找你那心头好的小姑娘说去了呀。” 杨瑾听她提什么心头好,就想到冯知春,清咳一声,耳尖泛红。 雀姐儿手掩唇,咯咯笑道:“臭小子,你当我这么多年姐姐儿、这几年妈妈是白当的?你在我眼里头,就是个窍也没开的小子。”她说着,拇指和小拇指比了一点点,“还要在我面前装矜持,矜持,那都是姑娘家该有的,你个男人要来做什么?姑娘也追不着!要不是我当初让你凑上去,你还跟人家姑娘老死不相见呢。快快快,同姐姐说一说,兴许姐姐一开心,又给你支几招好用的。” 杨瑾扶着额头,弯唇笑起来。 女童看到他笑,脸一下红了,垂下头,又捨不得似的,偷偷抬眸贪恋了几眼。 第94页 雀姐儿看到,噗嗤一笑:“瞧瞧,你这桃花都撒到我屋子里来了。” 杨瑾循过去,看向女童,此刻他心情不错,加之对方是个小孩子,还冲着女童加深了一下笑意。 女童顿时觉得眼冒星光,耀眼得很。她不敢再看,小脸更红,头快要埋到胸口。 “红颜祸水!”雀姐儿笑骂他一声,“她可是我楼里最乖的一个,别给你祸害了。要撒桃花,找你心头好去!” “我的桃花,对她可不起作用……”杨瑾笑容变淡,到最后,变成失落。 雀姐儿疑惑道:“这不能……你要知道,”她顿了顿,“你要知道,你能从杨家脱身这事,可是多亏了她在其中帮忙。要说她对你没情意,我可不信。” 女童听着,低头想:这个俊哥哥笑起来这么好看,看他笑一笑,我就能高兴上一整天呢,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这般想,女童又悄悄抬眸,瞄了杨瑾一眼。 只见杨瑾又倒上一杯酒,慢慢啄饮,悠悠道:“这件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雀姐儿奇道:“鬼精怪,这你也猜得到?” 杨瑾摇摇头,道:“一开始是猜测,后来走了些门路,证实了猜想。不然,她为何要躲我?” 雀姐儿不大信:“明明是你觉得自己没本事,够不上人家姑娘,躲着人家姑娘,怎就现在变成人家姑娘躲你了?” “……”杨瑾默了默,欲言又止。 他抬眸看雀姐儿,坦白道:“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我知道她与王彩花交好,便成了王彩花店里的常客,明敲暗打,与王彩花露过自己的心思。” 也确实,按照他所想,王彩花乐得撮合他与冯知春这段姻缘。在张贰一案后,王彩花待他更是亲切,就差拜姐弟,大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帮忙扇过冯知春的耳边风。 雀姐儿美眸微微睁大,愣了几息,抚着胸口道:“哎哟,得亏我与你是交好的,你这弯弯肠子……我还劝过你凑上去,现在想想,那也许也是你打算好的,是不是?” 杨瑾淡笑:“不全是,是雀姐姐点拨了我。” 雀姐儿面色有些复杂:“你这样绕着弯,什么时候能追上姑娘?” 杨瑾举着酒杯,心想:直刀又不是没有出过,奈何人家接的利落,不给他丁点机会。他才只好改了方法,徐徐绵绵,耍上一套花刀看看效果。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其实吧,这也是顶有意思的。 杨瑾仰颈,喉结滚动,饮尽杯中酒,甘烈之极。“不急,”他轻声道,“我并不是很急。” 瞧他沉浸于中,一副美滋滋的模样。雀姐儿怒拍榻板,噌一下站起来,“你不急,我急!”她点着莲足,坐到杨瑾旁边,又是一拍桌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妻,什么时候生子?难道也要学你爹那样,老来得子,宠坏上天去?你不急,我给你备的几箱子彩礼都要烂了!” 杨瑾:…… 在杨家被催婚催了多年的杨瑾,早该耳朵长茧,可面对雀姐儿理直气壮又泼辣的催婚,他竟一时语塞。因那与杨家不同,那是真的盼望着他娶媳妇,突如其来的温情,叫他有些侷促,不知如何回应。 雀姐儿看了他好一会,眉头一拧,又笑开,“你今日来我这喝闷酒,是不是软绵绵的花刀,不好使了?” 杨瑾闻言扬眉,不答话。 雀姐儿继续道:“却不是花刀不好使,而是有人横空插足,且还用了大大的直刀?” 杨瑾抬眸看她,低头佩服道:“论鬼精怪,我不及雀姐姐。” “呸。”雀姐儿笑的花枝乱颤,指尖隔空点了点他,“瞎说什么实话。别扯偏了,你遇到的对手是谁?可是马邡老爷家的公子哥?” “料事如神。” “呵,今日白天才传马少爷回来了,夜里你就来喝闷酒,且冯姑娘与百福楼的关系……若说中周县有谁能叫你引以为敌,马钰瑛当算一个。别人不知道你,我却知道,你这人表面不显,实际上对自己,特别是这张脸,是颇自信的。” 这一点,杨瑾和马钰瑛能算是同类。 只是一个张扬,一个内敛。 这两个长的好看的男人,心里都有股自傲。也是,光靠脸就能把旁人硬生生比下去,更别说各有各的优点,怎么看,都是很优秀的男人。放到哪个姑娘面前,都能被心心念想,叫姑娘心里欢喜的。 偏偏冯知春,该不该说她迟钝呢?别的姑娘快刀一斩就被拿下,到她这,就升了几个段位,还得打打组合拳。 雀姐儿是没有真正与冯知春打过照面的,她对冯知春很好奇。身为经验丰富的女人,她知道,也只有冯知春这样的才吸引的住杨瑾、马钰瑛这样的男人。 风尘地,消息最是灵通。 一个姑娘,自立自强,不攀附不低卑。她友善,不与人为害。她聪明,别人轻易也欺负不到她头上。 这就是京城的女子? 光听旁人说道,她就对冯知春产生了好感。 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若不是机缘巧合,她断不会自己跑去见冯知春。况且中间隔了个杨瑾,为杨瑾着想,她更不会。 第95页 雀姐儿转转眼珠,觉得有趣极了。 马钰瑛是个浪子,他刚回来,见了冯知春一面就对她产生好感,却是不大可能。无非就是他爹马邡的心思,马邡想拴他儿子想了多年,也全然不想马钰瑛是随了谁的性子,爱好游山玩水。 人啊,就是这般有趣。 年轻时候一个样,老了又是另一个样。 “安心吧,马钰瑛暂且还当不了你的对手,”雀姐儿老交情似地拍拍杨瑾的肩头,“不过,你都被拿下了,马钰瑛嘛……交道打多了,也是迟早的事。你该庆幸你走在前面。” 杨瑾听得认真,问:“我要改直刀吗?” 雀姐儿摇摇头,道:“不!对方使什么刀,你就要与他相错。冯姑娘受过情伤,心防很重,你徐徐图之算是歪打正着。马钰瑛直刀直往,加上马邡想撮合,必叫她退缩。” 雀姐儿也是歪打正着。 她不知道冯知春内里早换了人,内里那个哪里受过什么情伤,不过是身在古代,女子过的艰难,嫁了人难和离,叫内里那个谨慎再谨慎。 杨瑾把自己当时的表现说与雀姐儿听。 雀姐儿一拍掌,道了声好:“追姑娘,没对手是差些意思,有了对手且对手略差于你,对你是大有利。马钰瑛上了场,你先晾上一晾,观察观察,再作打算。他若不温不火,你仍徐徐图之,他若热情,你就收敛些,见缝插针的表现。” 杨瑾何等聪明,举一反三玩得很熘,雀姐儿说罢,他脑子里已组合出好几种情况。早先的烦闷扫去不少,心中清爽。 如果不出那场意外…… 如果冯知春没有被人牙子抓住…… 如果冯知春没有落水,没有昏迷…… 但世间是没有“如果”这颗后悔药吃的,一切都发生了,还发生在杨瑾没照顾到的时候。 如此突然,措手不及。 把他所有的镇定都打碎了。 …… 元宵过后,杨瑾又到春风楼。 他正襟危坐,严肃的不能再严肃。 “雀姐姐,”他开口请教道,“什么是恋爱?” 第53章 升华一下 “如果我考上功名,你嫁我可好?” 喧嚣退去。 冯知春眼睫颤了颤,身子顿住,不敢回头。 杨瑾不催她,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这一下,全无看热闹的心思了。 短短时间里许多念头飘过,杂乱无章,叽叽哌哌,吵吵闹闹,嗡嗡在脑子里响成一片。 冯知春此刻还比较冷静,可以清晰分辨出心中几个自己: 一个欢喜的自己,恨不得立即转身点头“好呀好呀好呀”; 一个拒绝的自己,她虽喜欢杨瑾但“似乎还没深到能成亲的时候呢”; 一个犹豫的自己,杨瑾已经求过好几次亲了,她拒绝再拒绝,万一打击他叫他往回退怎么办?真到那时,自己情意渐浓,“要不要往回去追他”。 有时候感情真是件麻烦事,总是一个人先炙热,两个人步调不一,生出多少烦恼。 冯知春不喜欢冲动,特别是到了这里,束手束脚。冲动的代价更大,每一步都走的更加谨慎。 嫁不嫁,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总要面对,冯知春也不是怂包。把杂乱的思绪理清楚再统统拨到一旁,她转向杨瑾。 杨瑾周身气氛顿时一变,紧张又小心。 少女仰头看了他好久好久,他被盯得背嵴骨僵硬,还分了点神想:她仰着头,脖子会不会酸? 就在他分神之际,听到少女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他赶忙聚神,也只抓到最后几个字。 “……恋爱吧?” “……” 杨瑾当机了一瞬,在脑海里捞了又捞,也没想出这个“恋爱”是什么意思。 他才向姑娘家求亲,方才他没听清的话该就是姑娘家的答覆了。自己求了好几次亲,这次好不容易得了句不是拒绝的话,却听不懂。 要不要问,这是个问题。 杨瑾想了想,按捺下心头的激动和疑惑,方才冯知春只说了一句话,且听听下文吧。 他在等。 冯知春也在等。 瞬间安静又盖住两人,两个人心怀忐忑,心跳扑通扑通,静静对着站着。 夜风卷过,天上天下,凡间尘世,好似只剩她和他。 杨瑾心里忧愁地嘆一声,他已知道姑娘家是没有下文了,她不开声,是在等他的答覆。可她的回答既不是“我不要”也不是“我同意”,而是“恋爱吗”,可他要怎么回应这个“恋爱”呢? 以前,因为杨宅里的人都不是真真正正爱读书的人,所以挑回家的书卷除了当时时兴的,就是些吸引人的志怪杂谈。 志怪杂谈嘛,有正经的,也有不正经的。 杨瑾从小读这些,内心对新兴事物的包容力比旁人要大许多。也正因如此,他眼中能看到更多东西,思路更加广阔,旁人看到一点,在他脑中就延伸到许多点。 他虽不理解“恋爱”之意,但这个词听上去并不让人反感,意思应该不贬。 思考无果,最终他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问:“恋爱是什么?” 第96页 冯知春低着头,所以杨瑾没有看到她吃惊地睁大眼瞳,双颊轰一下通红。如果用特效来形容,她的脑袋顶端大概爆炸出一朵粉红色的蘑菇云了。 她、她她她她她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她她她她她她刚刚是不是问了杨瑾“不如我们先来谈场恋爱吧”?! 方才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答覆杨瑾的求亲,以现代人的思路看,在缔结天长地久的关系前来一段互相深入又怡情悦性的恋爱,合情合理,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她在哪里? 她在古代啊! 虽然本朝民风开放,女子不遮面便可上街、可经商、可读学考女官,但比起后世来还是保守的不能再保守。 这里男子和女子能抬上明面的关系只有两种:定亲、成婚。 其他的——比如陈姗姗抛开婚约追随杨瑾,还闹的人尽皆知——虽不能说少见,但多少都有些不正不当,叫人议论。成了那是段佳话,没成那是段笑话。 冯知春脑子轰的晕胀,舌头也打结,捋也捋不直。 她要怎么解释? 含蓄一点就是:我俩门当户对,但是不是有共同的人生理想,各方面合不合适,能不能扛住岁月打磨,这就需要再深入深入啦。 俗气一点就是:我想跟你好,明面上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女人,但是我嫁不嫁你还两说。处好了就升华一下,处不好了就说声拜拜,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直接一些就是:杨瑾,我来做你情人呀! 脑里过了七七八八个说法,也没挑中一个。 冯知春犹如燃尽的灰烬,面上发着烫,内里如死灰,哀怨地想自己为什么要挖一个坑自己跳进去。 好在杨瑾对她是好脾气,不言不语等着她。 她轻轻一咳,感觉到对面气氛一紧。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干脆就双眼一闭抹脖子得了! “那个、那个……”冯知春舔了舔干燥的唇,垂着头,眼神游离,“恋爱呢,就是……就是比现在要近一些,又比成亲要远一些……” 杨瑾闻言心道:只要不是比现在远一些,都好。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是种什么关系,要怎么相处,心道自己既然已经厚着脸皮问了,干脆就不要脸地问深一些吧。 于是他道:“好呀,那我们要怎么……唔……更近的相处?” 却不想,少女的头埋的更低了。 “这个……这个……”少女喃喃道,好似有难言隐。她顿了顿,忽勐地抬头瞪他一眼,“笨!我说这么明白了,你这么聪明,你自己想呀!” 元月十五,月华大盛。 少女仰起头,瞳影如水,倒映圆月。她眼中的圆月比天上那个还要亮,浮着缕缕烟云,盛着薄薄羞恼。 杨瑾微微张嘴,还没等他说话,少女就接着道:“花灯会快结束了吧,知夏知秋寻不到我会着急的。”说罢,快步越过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欸,等等!”杨瑾一伸手,捏住少女的袖角。 少女顿住,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挣脱开,背嵴很僵硬。 杨瑾无声笑起来,她这样,像只招人喜欢的小猫,真想揉揉她的发,叫她不要这么紧张。其实,她紧张,他又何尝不是呢? “来时的路你还记得?小路又绕又黑,你一个人横冲直撞我不放心,还是我带着你走吧。” 他伸过手去,想牵姑娘家的手。 他一去够,冯知春的手就躲开,够了几下,没够着,就放弃了。想了想,他又把自己外褂的边角递了过去。 冯知春瞅一眼,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又攀升上来。 他这是叫她牵着他的衣角呢。 ——既然不肯让我牵手,那就牵牵衣角吧,不然我不放心。 她大抵是幻听,杨瑾明明没说话,她脑中却浮出他的心里话。抿唇想了想,她抬手,轻轻捏住他递过来的衣角。 她低着头,听到头顶处,杨瑾轻轻笑一声,脸上烧得更厉害。 衣角还是捏在手里,没有丢开。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又走回了熙熙攘攘的大街。杨瑾带她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隔开人群,陪着她等了一会,知夏知秋一行人就寻了过来。 “那我走了,还要去买些好酒零嘴,看看今日值守的兄弟们。”杨瑾低头对冯知春打了声招唿,在一行人走近时离开。越过几人时,与他们点头一一打过招唿,特别是马钰瑛,还特意说:“改日一同喝酒。” 知夏知秋有楚云安抚,倒也不为姐姐走散了慌张,回家的路上拉着她兴奋地说东说西。楚云目前也住在冯家,马钰瑛送几人回家后,夜色已浓,他守着礼节,在门口拜别转身和僕人回了马宅。 第54章 头疼 进了二进院,院中灯火通明。院中一方小桌,桌上美食美酒。马老爷正举杯与月对饮。 马钰瑛走过去,“爹,怎还不睡?” 马老爷拍拍旁边的空椅,笑道:“元宵赏月,咱爷俩当然要喝一杯。” 马钰瑛坐下,酒杯在鼻端晃了晃,贊道:“香!” “藏多年了。”马老爷颇是得意,眉开眼笑问,“花灯会怎么样?” 第97页 马钰瑛转转酒杯,兴味阑珊道:“也就那样子。” 这答案显然不得马老爷的意。“废话,谁问你花灯了。”他叩叩桌面,直切主题,“我是问,我给你造的机会你好生抓住没有?” 马钰瑛斜他爹一眼,郁郁道:“爹,冯姑娘和杨兄情投意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还推我上前去,这叫什么事?以后给我找媳妇的事,你少操心!” “什么叫我少操心?我不操心,难道还指望你自个操心?你成天游手好闲,人影都见不到一个,真等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 “呸!呸!爹,新年不说丧气话。” 马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家小子,二十一二的人了,还没个定性,马家僕从三代同堂的多了去了,他这个主子还在到处给儿子相姑娘,偏这小子还不领情,真真是气死他了! 也是今天好日子,马老爷难得克制住自己的火气,才觉察出点不一样。 这小子最爱耍嘴皮子,放在平时,准会与自己槓上几句,今日却沉默不语,只低头喝酒。人精马老爷转转眼珠,眉眼又弯起来。 马钰瑛正听自家爹数落,忽的一下,自家爹就顿住不说话了。他担心别是老头子气坏了没喘上气,赶忙从酒杯中抬起头来。一抬,正见马老爷笑眯眯地看着他,直看出他一手臂鸡皮疙瘩。 大怒之下的人居然笑的这么灿烂…… 完了,他爹终于被他气傻了么…… “好小子!”马老爷哈哈一笑,宽大手掌重重拍在马钰瑛肩上,“我就说我相中的姑娘好,哈哈,你就认栽吧!” “……”马钰瑛一脸茫然。 马老爷瞧儿子的傻样,心里头摇摇头,别看儿子打小泡在女人堆里,养成一肚子花花肠子,好像很擅长对付女人。实际上,从来只有姑娘示好于他,他却没向哪位姑娘示好过。换句话说,他对对自己的好感很敏锐,而对自己对别人的却不一定,何时栽了坑都不一定知道。 经歷过那份悸动,才知道什么是心动。 尝过那些甜与酸,才知道什么是喜欢。 感情之前,谁都是一样的。 马老爷耐着性子循循诱导:“今晚的好机会是不是让别人抢了?被那个杨瑾?” “大概是吧。”马钰瑛仍满不在乎的模样,喝下一杯酒,“我们去看灯王,途中与她走散了,等找到人,她与杨兄在一起。” 马老爷不愉道:“这小子挺会钻空子!” 马钰瑛喝一杯酒,道:“冯姑娘也没不愉快。所以说,爹你的算盘没打好,人家心上早有人了。” 冯知春对杨瑾上心也不是这一会的事,早在冯知春来找他谈条件散谣言的时候,马老爷就知道了。 只是接触久了,马老爷越觉得这姑娘合自己心仪,想让儿子也见一见。原这念头也不这么强烈,可就这么巧,冯知春和杨瑾没谈定,儿子就回来了,还一回来就和冯知春打了照面。这就叫缘分!于是乎,他赶紧推了一把,让儿子掺和进去。 “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连媒妁之言都没有,算什么数?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又不是只能有一人。” 确实如此,可是……马钰瑛心道,可是他却不想做那个不上不下、不轻不重的,要做就做心尖上最最重要的,不然,那多没意思。 直到后来他真的动了心动了情,才明白真正的喜欢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但现在的他不明白,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香也抹不开发闷的心情。微醺之间,他听到自家爹问:“儿子,杨家小子钻空子,叫你心里不爽快?” 他摇摇头,“不是,应该……不是……” 又听自家爹问:“儿子,你对冯姑娘到底怎么个想法?” 他又摇摇头,“我对她……没有想法……” 自家爹道:“不能的。你对她没有想法,又为何第一个跳下水去救人?” 他皱起眉,“有人陷于危难间,看见了自然要去救,还需要有想法?” 自家爹没再继续救人的话题,转而问:“儿子,往年元宵不到你就急着往外跑,今年又打算去哪里?” “去……”马钰瑛想说早在回来前自己就做好了计划,可脑子迟钝,怎么也想不起来计划好的地点是哪里,他有些迷煳,撑着额头,“爹,我有些醉了,明早,明早清醒些再同你说。” 肩膀重重挨了一下,他听到自家爹笑道:“好,吹吹夜风,好好地、仔细地想一想。不如爹同你赌一把,今年你在家定要多待不少日子。” 马钰瑛撑着额头,头疼得很。他酒量不差,今日没喝几杯却醉了。 他仰靠着椅子,看着头顶圆月。 未知未觉,生出一声嘆息。 …… 另一边,杨瑾也颇是头疼。 他还没弄明白“恋爱”何意,在他印象中,男女之间看对眼了就提礼结亲,感情如何深入,那都是成亲后的事。 现在冯知春提了个新鲜的说法,他闻所未闻,不敢轻易动弹,生怕一个不好又被打回原处。 以他的想法,不懂就多取经。 第98页 于是他借着节日之由,与值守的几位已婚同僚扯了场闲天,绕到男女上,又不免失望。 都是糙汉子,谁懂女人那点心事。 思来想去,还是去问问精通此道的雀姐姐吧。 次日午时,正是春风楼最安静的时候。 酣睡之中被扰醒,雀姐儿黑着张脸,碎碎念道:“你知不知道睡觉对女人多么重要!睡少了,眼下青影浮肿,会生眼纹。不光生眼纹,还会食欲不振,没精打采,气色不佳。没睡饱,必然要打盹,一打盹,等到该睡时又精神得很。如此这般,长此以往,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碎碎念了一阵,雀姐儿才觉不对。怎么光是她说,扰她睡觉的人却安静了?她随手掷了个玩意过去,骂道:“怎么哑巴了?再不说话,我就赶人了!” 杨瑾一扬手,接住东西转手丢到桌上,一边十分听话的模样,“我扰姐姐好梦,自然要先听姐姐念叨一会,以解心中怨气。” “呸!你还知道啊!”雀姐儿笑骂,“好了好了,有事快说,我还要回去睡个回笼呢。” “是。”杨瑾正襟危坐,严肃的不能更严肃,他开口问,“雀姐姐,什么是恋爱?” 雀姐儿昏沉沉的脑子当机了好一会,又重复了一遍,“……恋爱?” 杨瑾将元宵夜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道:“我想男女之事雀姐姐最精通,必然知道……”他也瞧见了雀姐儿脸上的迷惑,有些失望,“今日我当值,求解心思急切,便午休偷熘来,也是莽撞。扰了姐姐好梦,下回提上好糕点赔不是。那我先走了。” “慢着!” 杨瑾眼里那一丁点失望雀姐儿看得清楚,她怎么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转头唤女童去吧楼中的姐妹们挨个给叫起来,“别的不好说,可论这个,我今日必给你弄明白了不可!” 春风楼的效率是极高的,姐姐儿们聚到大堂个个打哈欠,谈起八卦来精神抖擞。 俊俏好儿郎在眼前,谁还想睡觉呢! “恋爱?可没听说过。” “可听意思,觉得怪耳熟的。” “比现在要近一些,又比成亲要远一些,这可不就是情人嘛!” “哦对对对!是有些像呢!” “真没想到京城的姑娘这么放得开,小哥哥,开心吗?人家姑娘想当你的情人哟。” “哎哟你叫的好亲密,可是小哥哥他有情人了,轮不到你尝滋味。” “去去去!说什么混话!”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欢快。 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的杨瑾,再镇定,也有些守不住姐姐儿们的热情。 饶是他知道楼里的姐姐儿们是很放得开的,此时也生出一些些尴尬来,心道她们是不是不把自己当作男人,能这般随意说话。 这也就是他接触女人少才这么想,他面上装的越镇定,姐姐儿们越奔放,就是想要撕开他这层表皮,好好逗弄逗弄。后来他见识了马钰瑛一双手接百千招,那叫一个游刃有余,真真是嘆为观止。 最后还是雀姐儿摇了摇帕子,笑骂道:“我不管你们,还真都个个嘴上不把门了?”姐姐儿们这才收敛一些。 “妈妈瞧您说的,杨官爷是您干外甥,我们为杨官爷排忧解难,不也是为您排忧解难么。” “就是就是,妈妈这样说,姐妹们都不敢再说了。” 雀姐儿瞪一眼:“你们说的还少么!” 姐姐儿们嘻嘻笑开,都不接话。 杨瑾低头捏捏鼻樑,唉,是他错了,来这一遭比查案子还叫人疲惫。 散了姐姐儿们,雀姐儿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心里可有答案了?” 杨瑾唯恐她再招姐姐儿们回来,忙是点头:“有的。” “那好,我就不与你细说了。”雀姐儿从女童手中接过两卷书,丢到杨瑾怀里,“追姑娘呢,总要你自己花些心思,那样才享受。行了,回去吧,我还要睡个回笼觉呢。” 杨瑾拿起书翻了两页,又无言地合上收进怀中。 从春风楼出来,杨瑾往县衙走,临到衙门他忽顿住,定定站在春寒料峭的冷风和明阳中。守门的衙役有些奇怪,凑上前问了一句。 杨瑾反问:“下午审案吗?” 衙役答:“没有。衙中的案子都要从你手中过一遍,你不记得?” 杨瑾愣了愣,笑了一下:“是,我煳涂了。”他说罢,掉转身往另个方向走。 衙役一头雾水,忙问:“杨瑾你去哪?下午不当差了?” 杨瑾头也不回,抬起手摇了摇:“终身大事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县令尹良正:光明正大翘班,眼里还有木有我这个上司! 杨瑾:没事,我是男主。 尹良正:…… 作者:没事,后期有他求你的时候!(拍肩) 杨瑾:(⊙ ⊙)??? 第55章 试一试 离冯家还有十余步距离的地方,杨瑾停了下来。 他踟蹰,也紧张,还有不可名状的兴奋与羞意。 是的,害羞。这是多少年没有生出的情绪了。 他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冯知春,比如他所理解的“恋爱”是不是就是她所说;比如他能不能更接近她;比如他表现好的话她可不可以嫁给他。 第99页 他想告诉她,他很愿意跟她谈这场恋爱。 他想走近她,走进她。 胸腔澎湃的感情,口中千言和万语,临到门口生生压抑住,不知该如何发泄。 他站在门口,手是叩门的姿势,悬而不落,终是不敢叩下去。 他还没叩门,门却从内里拉开了。 杨瑾吓了一跳,开门的冯知秋更是吓了一跳,吓的往后绊一绞,摔了个屁股蹲儿。 杨瑾:“……” 他弯腰抓住冯知秋的胳膊把他提起来,顺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问:“急急忙忙去哪里?” “哦……哦去找邻家小虎玩……”知秋还没完全缓过来,磕巴答道。 “知夏呢?” “知夏去找蔓儿妹妹玩了。” “楚云呢?” “楚云姐也去了蔓儿家。王姐的铺子快开门了,要收拾收拾,楚云姐去帮忙了。” 杨瑾往院里瞟了一眼,又问:“你姐呢?也去了?” “姐姐身子刚好,她原想去,被我们拦住了,这会该在厨房忙活呢。” 倒是闲不住。杨瑾轻笑,他拍拍冯知秋的小脑袋,道:“行了,出去玩吧。” “哎!”冯知秋撒欢地跑了。 杨瑾望着冯知秋跑远的背影,心想何时得教教他提高警惕。对自己没戒心是好事,可不能对谁都如此,能放进院子与他姐姐独处的男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杨瑾慢悠悠往院里走,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冯知春正低头在水槽前洗着什么。 他默默在门口站着。 冯知春感觉光线暗了一片,以为知秋又折回来,说道:“先前叫你带上点零嘴,你不带。看看还是回来了吧,在锅里暖着呢,自个去拿。” 没人应声。 冯知春觉得奇怪,转头去看,看见杨瑾如玉的面庞笼罩在冬日明阳之中。 “杨瑾?”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那个幻觉答道:“是我。” 距离昨夜二人赏灯过去不到一天,冯知春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杨瑾,杨瑾就先找上她来了。 客堂中。 杨瑾指腹磨了磨茶杯边缘,先开口道:“我来,是想和你谈谈恋爱的事。” 冯知春手一抖,水撒了汪汪一片,忙取来抹布擦拭,边低头顾左言他:“这水太烫手了……” “我……” “杨瑾你今日不是当差吗?若被知县大人知道,可要责骂你了。” “你……” “马老爷还说来尝尝新菜,也不知道是几时来呢。” 杨瑾闭上嘴,有点失落,原来姑娘她并不想和自己继续这个话题…… 但到手的机会就这样眼睁睁看它熘走?只怕今日他没有成功破开这道屏障,往后想再跃进一步就难了。 “冯姑娘,我……” “啊……” 杨瑾抢在冯知春开口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趁着冯知春一时怔愣,飞快说道:“知春,你的提议,我很愿意。” 青年温热的掌温覆盖住少女微凉的小手。 这真是……冯知春心跳加快,脸也不由自主的发烫。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微恼。这个人……这个人绝对没有想到恋爱的意思,才能说得这般顺熘……害得她……害得她…… 她垂眸,咬住下唇不答话。 于是杨瑾心安理得继续握着姑娘的小手,说道:“恋爱为何物,我有些理解了。既然你问了我,我的答覆是很愿意。我……”他顿了顿,“我心悦你,这你早知道。你好不容易给我一个机会,你想再收回去,我不会让的。” 冯知春有些结舌,润了润唇才道:“可是杨瑾,恋爱并不代表我会嫁给你。恋爱中,你我关系亲密,不能移心二人。它含有夫妻相处之道,又没有那么严谨,一切都是随我们的心,却也经不起背叛、心伤。万一到后来,你觉得我不够好,厌了我,或许我觉得我们不合适,都可能会再分开的。”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一个人的事。成为伴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越过了甜蜜和心酸,越过了种种磨合和让步,最终决定相携一生。 冯知春想要一段这样的情感,想要一段平等的关系。但在这里,她始终没有什么信心。 杨瑾问她:“你厌我吗?” 她摇头。 “我也不厌你。我们彼此不厌,为何不能先试一试?”杨瑾道,“结局如何,试过了才知道。你一开始就怕那个不好的结果,可万一,结果是好的,我们却在开头错过,岂不可惜?”说到这,他轻笑了一声,“你瞧,原开始你都不太爱搭理我,现在却……万事皆有变数不是?” 他盯着她的眼,“我们……试一试?” 试一试? 冯知春也在心里问自己。感情上她是个胆小的人,像一只背着壳的龟。 她想着与杨瑾相识的这半年,想着与原身交替时那片黑暗中自己的心境…… 冯知春垂眸沉默,杨瑾一如以前,很有耐心地等她。 第100页 他不急,从来不急。 也要感谢在杨宅的十几年,磨出他沉闷的性子。他心里想法很多,放到表面的少之又少,寡慾,这样不惹人注意,宅中那些人才不会扰他清闲。 冯知春担心的问题他并不太在意,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是姑娘一颗心。 现在想来,恋爱或许是个好主意。 温温泡了姑娘小半年,到这一步,他是很满足的。他有的是耐心,姑娘没有信心,他就给她信心,路途漫漫,他等她一等又何妨。 已经握着的她的手,是不会放开了。 冯知春一声轻嘆,引回杨瑾的思绪。他抬眸去看,见冯知春也抬起了脸看他。 “那我们……就试一试!”姑娘双颊绯红,似春日新桃,灿灿烂烂,艷色。 杨瑾升起一股冲动,想去摸摸她的脸。胸口滚烫,心跳太快,激盪的他有些发晕。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心情。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让人快活开心的事情。 “好。”他笑答。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相视无言,含情脉脉。这样普通地坐着,却又是二人人生之中都最为特别的一次。 待喝尽杯中水,杨瑾再留恋也该走了。 熘跑一会可以,翘班是真不可以。 冯知春送杨瑾出客堂,杨瑾一挪眼,看向院中一处,轻道:“那是什么树?” 院中深处,有一茂盛大树,树干须两人合抱。中周县是暖冬,寒气不足以落叶,又入新春,新芽冒出,顶去了前一年旧叶的位置,树叶反而簌簌落下,堆了一地。 冯知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答道:“是棵榕树。它是这院子的老主人在他们成亲时候种下的。生长几十载,如今也很有气势了。” 杨瑾转头看她,问:“几十载?” 冯知春伸出四根手指, “快有四十年了。” 杨瑾眼中有浅浅羡慕,“真好。” 冯知春点头,“是呀,真好。” 几十年恩爱如初,这棵树才能被呵护如此吧。一世修得一双人,是平淡又美好又奢侈的事。 两人并肩站着,凉风起,卷落叶。 杨瑾抬起衣袖为冯知春挡住被卷带起的尘土。低头看姑娘,额发间已沾上碎叶,伸手去摘。 冯知春恰好抬起头来。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距离近到能微弱感知到彼此唿吸的暖意。 冯知春心跳如鼓,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 她感觉杨瑾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头髮,然后见他捻着片碎叶到她眼前,说:“这风大,你进屋去吧。我这便走了。” 冯知春:“……” 好的好的,她心里大喜,只顾着点头,待杨瑾一走就双手捧着脸,喘出一口长气。 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呢…… 冯知春表示有些慌。 …… 年头一过,临县又传来好消息。年前两县合办的案子破了,由此案扯出多年前那宗悬案的真相,是皆大欢喜。在其中,中周县的大功臣自是杨瑾了。 并上年头人牙子那宗案子,杨瑾名声大噪。他办的几宗案子成为说书先生最卖座的作品,几乎场场满座,人们乐乐相叨,很快就传遍了几个临县。 而杨瑾,在风头正盛的时候向尹良正提出暂停职务专心备考的请求。 立春后,冯知春向知县夫人递了名帖,提着自个做的糕点登门拜访。在中周县定居的半年多里,尹良正与夫人姚氏对她照顾有加,于情于理,都该去道声谢谢。但因着她是贱籍,新年不便拜访亲朋,这些事只能延后了做。 姚氏见到她亦十分高兴,命人取出糕点用瓷碟盛着摆上桌。姚氏的女儿——玲儿对这些糕点很是好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不捨得拿起来吃。 姚氏瞧女儿娇憨的模样,莞尔道:“有阵子没见,你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瞧瞧,这些哪是糕点,跟花儿似的。” 冯知春笑答:“都是些小手艺。”她推了一碟到玲儿面前,哄着,“尝尝,又糯又甜,你喜欢哪个就跟姐姐说,姐姐下次给你做呢。” 小姑娘闻言笑开,立即抛开顾虑,拿起块糕点吃起来。 姚氏揉揉女儿的额发,笑看冯知春,越看越是喜欢。只可惜自己没有个岁数足够大的儿子,身边也没有合适的儿郎,不然,也要做个媒人促段姻缘。 她想起与夫君私里谈的闲天,问道:“听说,杨郎君停职备考了?” 冯知春愣了愣,才答:“啊……是有此事。” 姚氏眯起眼,细细瞧着她,“这没有旁人,你们……与我说说实话也不肯?” 冯知春一惊,双颊立即飞上两朵红云,垂眸道:“夫人说笑呢,我对着夫人自是没有什么隐瞒的。” “哦?”姚氏意味深长,“是呢,答案都写在你脸上了。” 冯知春晓得姚氏在逗弄她,轻嘆一声,抬眸求饶道:“夫人!夫人一颗七巧玲珑心,知春想瞒,又有什么能瞒住呢?” 姚氏掩唇笑道:“好啦!到底谁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你都把我捧上天了,叫我还怎么问下去,罢了罢了,我不逗你便是了,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 第101页 “瞧夫人说的,知春可万万没说什么假话呢。” 瞧着冯知春的狡黠,姚氏忍不住伸手轻掐了把她的脸颊,“你这样的人儿,在谁身边都是个好的。我却不是要与你套八卦听,而是想问问你的真实想法。杨郎君对你情深,我们都瞧出来了,你定不会看不出。你对杨郎君是怎样的想法?你要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家,不好意思,不嫌弃我代家姐之职,我也可替你把事都谈妥了。” 冯知春忙摇摇手,“这,这不好劳烦夫人。” 姚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个好姑娘,我呢,自是希望你寻到位良人。你是不是在意自己的身份?这儿不是京城,规矩没那么严谨。” “不……”冯知春对姚氏的热心很感激,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关心。不是我认死理,我若是个规矩的,也不能搬到县城里来不是?只是时候不到,眼下杨郎君专心备考,我也不急一时,再等一等,无妨的。” 姚氏瞧她是心里有想法了,也不再坚持,只是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最好是这样。我就怕你认死了自己的路,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人在世间,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有些事却必须要由自己,不然日子就过的不对。杨郎君是个好的,你可要好好抓住,莫要错过!” 冯知春笑应了声是。 二人聊得正开心,下仆弯身进来,递上张名帖。 姚氏接过名帖看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自语道:“怎的又来了……”她抬头问贴身婢子,“先头我回了她几次了?” 婢子答:“有两次了。” “是么……”姚氏苦恼道,“那这次是一定得去了。” 冯知春见姚氏有客人,忙起身准备道别,被姚氏拦住。“刚刚还与你说着死认理呢,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就来了一个死认理的。”姚氏无奈道,“我是真有些怕她了,你随我一起去,在偏厅听听,给我出出主意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 嗯,之后一段时间更新应该会稳定一些了。 再走一个案子县城阶段就要结束了,不过这个案子比较长,哦,我也不知道我会写多少出来~~~ 第56章 李赵氏 知县每日处理的事务,说大不大,也有许多鸡毛蒜皮。有些是男人不便处理的,就要知县夫人出马在其中调和调和了。 比如今日递名帖的这位妇人。 这位妇人姓赵,夫家姓李,即称其为李赵氏。 李赵氏性子泼辣,好□□斗,李郎君妻管严在邻里间是小有名气的。不过有些男人再胆小,也挡不住偷腥的心。这位李郎君便与楼中一姐儿勾搭上,姐儿怀上身孕,李郎君就想纳姐儿做妾,李赵氏哪里能肯,天天吵闹。 “李赵氏就是个认死理的,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也是说不清楚的,她不想让自家夫君纳妾,自要想办法拉回夫君的心。却哭哭闹闹,闹得人尽皆知,叫邻里闲话,李郎君没了面子,还怎么谈?怎么拦?” 家中悍妒妇,室外温柔乡。李赵氏越是耍泼,就越是把李郎君往外推。而今,李郎君赌气住进姐儿屋里,彻底不归家了。 “她进不去楼中,见不到李郎君,就来县衙告状,要把县中的风尘地一併扫除。她以为……”姚氏说到这摇摇头。 烟花风流处,并不是知县说声关门大吉就能关门的。 李赵氏却以为知县权利大到能一手遮天,这些姐儿们祸她家,自也会祸百百千千家,那些女人胆小怕事,只她一人敢挺身告状,她这也算为中周县的女子们做善事。 说话间,已到会客堂。 这间会客堂是专门接待像李赵氏这类人的,厅两旁各有一间暗室。身处暗室,能旁观厅内事又不被堂中人发觉。冯知春便在暗室中听姚氏与李赵氏谈话。 李赵氏翻来覆去说的,还是原先那一套。说的大义凛然,振振有词。 姚氏与她立场不同,听得只觉生气,头疼得紧。 冯知春也瞧见姚氏的忍耐,此番听下来,也难怪姚氏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位李赵氏确实有些死脑筋,也不大会察言观色,说的话又刻薄难听,李郎君的贼心加上李赵氏自己作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吧。 思量片刻,冯知春请随行的婢子代劳,传了句话给姚氏。 姚氏眉头缓开,打断李赵氏,问道:“李郎君还未归家吗?” 一谈到这个,李赵氏像换了个人,眉间聚起一股怨气,道:“我家那死人……哼!就当他死在外头了!” 姚氏道:“万不可这么说。若真如此,你可要伤透心了。” 李赵氏哼哼道:“我有什么可伤心的,他死了,更衬我心意!为了那个贱女,他抛家弃子、不敬孝道,早那个时候我就失望透顶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哦。”姚氏道,“既如此,不如我就助你一把。” 李赵氏以为姚氏终于被她打动,要替她收拾收拾那群姐儿们,心中十分欢喜。为了卖可怜,她吐了许多苦水。却听姚氏悠悠道出下一句:“李郎君如此薄情,为一个姐儿就赌气离家,平日还那样待你,实在不是良人。不如我助你与他和离,也好过现在这般。” 第102页 “和、和离?” “对!李郎君不就是认定你只会闹一闹,不能把他如何么,咱们就要打破他的自以为是,打乱他的阵脚。凭什么他能娶媳妇,在后院逍遥快活,咱们就必须得顺着他?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这……” “光把风尘楼关了,能顶事吗?爱偷腥的猫,你就是把整个鱼塘的鱼都捞走,它还能捕个小雀儿,逮只小耗子。所以吶,还是人有问题。” 李赵氏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有些瞠目,她本能地拒绝,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姚氏紧逼追问:“怎么不是?但凡他心里想着你一丁一点,他都不会这么不顾你的颜面、感受。你若许他纳妾,开了头例,往后他还要纳妾,你许不许?” “……” “你若不许他纳妾,他就一直不归家,在外头花天酒地,赖在姐儿那里逍遥,你乐意不乐意?” “……” “就算最后他妥协回来了,此事也在心里扎根,怨上了你,你二人同床异梦,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 姚氏从婢子手中接过茶碗润了润口,见李赵氏垂着头沉默不语,又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李郎君的,只是出这样的事,你都把怨气都撒到姐儿身上,却不想着办法挽回夫君的心,这是当局者迷。” 李赵氏闻言辩解道:“若不是那贱女勾引至深,我家那位也不至于会……” 姚氏将手中茶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李赵氏立即没了声。“李赵氏,非要把话说透你才懂?”姚氏有些发怒,“你只想着要姐儿不好过,怎么没想,若风尘楼真关了,那姐儿便不再是姐儿,只是一个身份低卑的贱籍女。原你是拿她姐儿的身份闹,这层身份没了,李郎君不就更有理由把她带回家?” “啊!”李赵氏完全没想到这点。 姚氏摇摇头,“你好好想一想吧,自己心里到底要个什么结果。”她说罢,留下李赵氏一人在堂中,先行离开。 冯知春由婢子引路,也从另一道暗门离开。 “还是你有办法。”一与姚氏聚首,姚氏就拉着冯知春的手夸赞道,“这回我能有段清闲日子了。” “我只是反其道而行。”冯知春笑道。 李赵氏与李郎君夫妻多年,膝下有子女,寻常人碰到这样的,大多劝和不劝分。姚氏原也是这样做,然李赵氏一副“我不为自己的小家,我为百百千千的大家”的模样,堵了姚氏的话,弄得倒像是姚氏小家子气。 冯知春听过李赵氏的言论就想,她看上去满不在乎这段婚姻,实际心有不甘,逃避自己的问题,又想维护自己的脸面,自以为聪明地挑了这样一个由头。既如此,不如劝分,点出她的逃避,强行把她扭回直面婚姻问题这条路上来。 这世上,可不是事事都能用逃避躲过去的。 冯知春又与姚氏聊了会天,才道别离开。 伴着开春,桃花艷,草儿绿,春雨也软绵绵落下。 淅淅沥沥,润物细无声。 春分一过,马钰瑛又离家远游了。这一回走的无声无息,连声招唿也没打。马老爷到冯家蹭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将自家小子从头骂到脚,顺带默默观察了一把冯知春的反应。 冯知春维持着官方笑容,马老爷一看过来,她就往他碗里夹块肉,“吃菜,吃菜。”将马老爷满怀期待的眼神堵了回去。 杨瑾考试相当顺利,轻松过了县试。 作为考后短暂的放松,杨瑾邀请冯知春一同出门散心。 这日一早,杨瑾带着赵丰来敲门。 “冯姑娘早好,都准备妥当了吗?”赵丰晃晃手里的鱼篓,裂开嘴露出两排白牙。 院中,冯知秋早按耐不住,兴奋地冲过来,围着杨瑾道:“杨哥,这回可一定要好好教我钓鱼!” 杨瑾摸摸冯知秋的脑袋,笑道:“只教这一次,认真学。”他说罢,抬头看向冯知春,轻笑。 冯知春也沖他轻笑一下,随即移开,转头与楚云谈天。 变成更为亲密的关系这件事,方式太过与众不同,就算杨瑾能接受超前的新概念,也不代表所有人能接受。二人一致口径,没有外道。 叫冯知春吃惊的是,杨瑾不仅接受新概念的速度很快,对他感兴趣又不懂的知识也有着异常热情的求知慾。 备考之余,他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缠着她解答关于恋爱的疑惑,俨然一个虚心好学的好学生,提出一个个叫她羞于解释说明的问题。 她不想答,杨瑾就拿出当差那套,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套出了七七八八。 有时候她生气,想摆摆脸色给他点教训。也敌不过他。杨瑾是个注重细节的人,一是见好就收,快触到她的雷区立即停下;二来这个男人生的太好看,他笑一笑,如沐春风,就把她的恼怒吹跑了。 这次散心,似家庭春游。 在中周县的小半年,杨瑾主僕在冯家的地位大大提升,成了知夏知秋冒着星星眼崇拜的对象。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页 嗯……最近,我去肝游戏了,现在有点肝硬化,放下手机,巨大的空虚,想了想还是码字有趣啊。 第57章 烤鱼 谈笑间,一行人行至河边。 南方常绿,堤岸旁柳树已抽出新枝嫩芽,随风微摆。 连日绵雨天灌了人一身湿气,这日阳光难得冲破云层。杨瑾正是看中这点,意在晒晒太阳祛除湿气。 几人分工,拾柴搭架,篝火雏形已成。 杨瑾一甩钓竿,细长如发的鱼线在半空闪几下,带着鱼饵落进远处的水中。 冯知秋坐在他身旁,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浮于水面的鱼饵,问道:“钓鱼,都要把鱼线甩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吗?”这个距离,自己还不知道要练习多久才能甩得出呢。 杨瑾并不答话,只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冯知春身为“压轴大厨”,此刻也闲得很,等着鱼儿上钩。她听到知秋发问,替杨瑾答道:“也不是非得甩出这么远,只不过鱼儿胆小,我们在岸边吵吵闹闹,它们自不会靠得太近。” 知秋拍拍头,恍然大悟。他看看鱼饵,看看杨瑾,回头又看看搭好的篝火架,沉默片刻后嘟囔道:“那要什么时候能吃上烤鱼呀……” 这次杨瑾搭理了他,“都是老天爷赏饭吃,且等着吧。” 知秋在杨瑾身旁坐了小会,双目从开始的炯炯有神到半耷拉下,看着宛若镜子的水面,他只觉视线恍恍惚惚,整个人昏昏欲睡。 忽的,一个坚硬的物什压在他头上,瞌睡的泡泡一下戳破,叫他惊醒过来。“什么?什么?”他一下跳起身,刚转过头,额头就被弹了个指蹦。 “水汽阴冷,你想着风寒是不是?”冯知春手里拿着用来装鱼的小木桶,头往旁一歪,“要睡就到篝火那边去,暖和些。” 知秋有些窘,揉揉头低声道:“我哪有这么容易着风寒……” 冯知春把他往篝火架的方向推了把,“真当自己身子结实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要真病倒了,我可不伺候你。” 那一边,知夏吃吃笑着,接了句:“我也不伺候!” 体质被质疑,冯知秋顿时瞪圆了眼,撸起袖子急急要表现自己。“行了行了,还起劲了?”知夏拉住他,“待会咱们还要带几尾鲜鱼回去,你把力气留着,到时候再表现呗。” 冯知春拍了拍手,笑道:“好主意,拎鱼桶的苦力找着了。” 知秋才恍然坑在这挖着等他呢,他苦下脸不服,“我可不!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 楚云在旁捂嘴直笑。赵丰哈哈道:“冯姑娘,你们姐弟仨感情真好,每次看你们的戏都看不够。” 冯知春横他一眼,道:“你才演大戏呢!” 楚云道:“就是!知春,要跟杨公子好好告他一状!” 这回轮到赵丰苦脸讨饶,“两位姐姐饶命,我赔不是还不成?冯姑娘,你可千万别跟我家少爷告状,你知道,少爷就我一个跟班,他又最是听你的话……” 听了全程的杨瑾无奈转过头来,“你们再热闹下去,鱼全都被吓跑了,午饭还吃不吃?” “是呀!”冯知春扭头看他,道:“钓了半天一条鱼也不见,还有没有午饭吃?以前总看你钓鱼,却从没见过你钓上来一条。” 杨瑾笑道:“这就叫你见识见识。” 他说罢,长臂向上一甩,鱼线抬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破水而出,阳光在溅起的水光中闪烁。冯知春稍一眯眼,就感觉手中的木桶往下沉了沉,再睁眼,桶中已多了一尾身子乱弹的鲜鱼。 “呀!”她吓了一跳,木桶脱开了手。 杨瑾赶忙一托,顺势站起身来,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接过木桶,戏弄道:“开门红你就受不了,等会我发神功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冯知春脸一红,躲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你要真发了神功,我就做十全十美全鱼宴,决不食言。”她抱回木桶,回到篝火架旁。杨瑾看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下,又装上鱼饵继续钓鱼。 篝火架这边,火烧得正旺。 冯知春握着木棒朝鱼头敲了几下,把鱼敲晕,再取出带来的刀具。 这年代刀具做工都很粗糙,也无细緻的分类,冯知春用的不趁手,就依照后世的记忆设计了几款刀具,请县城最好的锻造师傅精心锻造、打磨锋利。 宽背菜刀、尖头长刀、剔骨刀、剪刀……刀具都用特制的布袋装着,一卷,放包里,方便又安全。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布刀袋示人,刀具都是年前叫锻造师傅打的,后来因着人牙子事件一直没去取,近日才想起来去取。 她把刀具一一摆出,其他人都围在旁边看。食材面前,冯知春最大。她自成结界,叫人不敢肆意插手。 但,插插嘴还是可以的。 赵丰好奇道:“这些刀都是用来杀鱼的?” “不全是,只是头一回用,拿出来开开刃。”冯知春取出宽背菜刀,迎光举起,打磨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 刀落。 以宽背菜刀的刀背刮去鱼鳞。划开鱼肚,尖头长刀伸入鱼腹切断脏器与肉壁的联繫,挖出。去腥线。剔骨刀隔入骨肉之间,刮开骨肉,她做的小心翼翼,一根主骨分离出来。 第104页 在盛有清水的鱼桶中洗净鱼身后,将鱼身剖成两半,一半以粗木籤贯穿插在篝火架上,一半则片成大小相等的小片,一根细签上串3片。 篝火早就点起,此时烧得正旺。 鱼片薄,火烤一烤就熟了。她按着人头做了6串,一人一串,先吃着垫垫肚子。 待鱼身两面烤成微微焦黄,撒上调味,就能吃了。 食过午饭,众人又闲玩好一阵。 乡野间春花开了不少,姑娘们喜爱,带着早备好的竹篮去採花。 冯知春想做花样蒸糕,采的是些形状小巧讨喜的,回家制成干花留样。 楚云好个漂亮,能拿个瓶啊罐啊装起来摆着好看,采的都是骨朵大又娇艷的。 冯知夏则有些不同,她采的都是嫩绿的野草。 知秋凑到知夏的篮子前,奇怪道:“知夏,你怎么尽采些野菜?” 知夏一拍知秋的脑袋,气恼道:“什么野菜,你个贪吃鬼,好好看着,这些都是有用的宝贝!” “宝贝?”知秋扒拉开一堆野草,这不就是寻常见的野菜么,宝贝在哪里? 知夏“毒手”下护篮,推知秋一把,“说了你也不懂。” 知秋不服,“野菜就是野菜啊,怎么我就不懂了?” 知夏撇嘴,“你当然不懂。这里面哪些能驱蚊、哪些能下火、哪些能止血,你分的清楚吗?” “呃……”知秋瞅着一篮子绿油油,还真是傻傻分不清楚。 “莫说知秋,我也不知道呢。”冯知春闻声过来,看了看知夏的篮子,笑道,“这些也是你那本医书里学来的?” 去年端午知夏从旧书摊上淘了本厚如搬砖的草药图,视若珍宝,爱不释手,常常指着一株寻常植被说出长长一段医用价值。 知夏好像被她的出场吓到,答道:“是、是啊姐,这些都在那本医书上写了,我就、就想採回去试试……” “挺好的。” 冯知春后世时学的是经管类,和医学离得很远。知夏对医术产生兴趣,她并没有阻拦,这个世界小病也不容小视,医术是项十足加分的生存技能,她对医术不感兴趣,身边有个信任的人学一学也不是坏事。 知夏闻言闪着亮亮的大眼睛抬起头看她,欢喜道:“当真?姐你觉得我学医很好吗?” 冯知春奇怪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不耽误学业,课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若是干坏事,瞒着姐姐,我可不会高兴的。” “啊,哦……”知夏眼中盛着的光亮黯淡下一半。 冯知春并没有看到,这时的她正伸手去扯幸灾乐祸的知秋的脸颊,贼贼笑道:“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可是有段日子没管你的课业了,这个规矩可不能断,要准备好哦。” 知秋哀嚎:“不公平,姐你咋不考考知夏?” “那当然不公平,你是男孩子,能跟姑娘家比吗?再说,你要有知夏一半叫我省心,我也不会这样管你。” 冯知夏闻言,眸中剩下的一半亮光彻底灭尽了。 她的情绪掩盖的很快,眼一盖再翻起,又恢復如常,嬉笑地加入逗弄知秋的行列。 日头往西沉了沉,吃过饭,采完花,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今日杨瑾手气不错,钓上来的鱼除去午饭吃的,还余下四尾,用两个小木桶装着。 等送楚云和双胞胎回家,杨瑾与冯知春商量着提两尾给王彩花送去。王彩花一听他们两家一起去踏青,暧昧的小眼神飘忽的那叫一个欢快。等从王彩花店里出来,天色已变,阴沉沉的。 王彩花从店里拿了一把伞出来,塞到杨瑾手中,道:“春天的天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我怕半路下雨,店里有两把,一把我自个留着备用,另一把你们那去吧。” 话虽如此,但王彩花出于何想,明眼人一眼也就瞧出来了。 冯知春装傻看风景,杨瑾顿了顿,还是笑着接过伞道了声谢。 倒叫王彩花说准了,二人走到半路,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密,人们纷纷躲雨,很快 街巷到处都空空荡荡。小小的伞下本就拥挤,考虑到冯知春大病初癒不久,不能再着风寒,杨瑾 提议不如先避避雨,等雨小一些再走。 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巷弯处,在一户人家的侧门门檐下避雨。 门檐下的空间也不比伞下大多少,两人比肩站着,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时无话。 细密的雨帘把世界一隔为二。 一半是凡尘。 一半是她和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四吧。 第58章 落雨时 杨瑾抬头望着茫茫雨色,虽被突来的雨搅的有些狼狈,他却万分愉悦。他的视线从滴落的雨水移到少女乌黑的发心,心中似有羽毛轻挠,酥酥痒痒。 能有这样的独处时光,他很满足。 他低头痴痴看着,被看的少女仰起头来。四目相对,少女微露愁容,开口道:“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杨瑾有些失落,难道冯知春并不希望和自己独处? 又听少女顿了顿,道:“不过……就这样多下一会也没什么关系……” 第105页 直落的心情瞬间抖了抖又直直向上,这样的心情叫杨瑾失笑,心道自己或许真是栽在这样一个姑娘手中,想一想,满是心甘情愿。 冯知春仰着头,看到杨瑾明显吃了一惊又变得失落再变成欢喜,原来这个人也能有这么多表情。 二人关系更进一步后,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变化,因着杨瑾备考的关系,这段时间相处的时间反而比以前还要少一些。 想到杨瑾考过第一关的事,冯知春低头,伸手,轻轻拉住杨瑾的一根指头。 杨瑾微微诧异,低头看她。 “我……还没有好好同你道声恭喜。”冯知春抬起头,浅浅笑开,“恭喜,离你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杨瑾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摸姑娘的脸颊,指尖微收,又顿在半道。他抿抿唇,应道:“多谢。”被姑娘拉住的手一收,回握住她的。他仰头看雨线,眸中雾气腾腾,升起一股渴望,下一秒,转身把冯知春抱入怀中。 冯知春吓了一小跳,而后乖乖由杨瑾抱着。 “一定!”杨瑾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等我考上功名,一定娶你!一定!” 明明是已经听过的承诺,此刻仍是动听。冯知春扬起自己都不自觉的笑容,双手穿过杨瑾的身躯,回应他。 春日的雨细细绵绵地下。 青年和少女静静相拥。 直到—— “给我放手!” 一声从不远处传来的怒叱强行破开良好的气氛,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有人跌倒在地,溅起一片水花。 杨瑾抱住冯知春往里靠了靠,偏头往声音的方向探去,不舍地慢慢松开抱住冯知春的手臂。 冯知春搭在他的胳膊上,亦探出头来张望。 “怎么了?”杨瑾问。 “这个声音……”方才冯知春听的不是很清楚,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隔壁巷中,争吵没有停止。 又听一个轻柔女声哀求道:“姐姐……姐姐……你不能……你要如何对待我都可以,唯独我肚里的孩子……” 先头怒叱的女声不善抢话道:“孩子?你既珍惜你肚里的孩子,又为什么要跑到我面前来讨嫌?少别拿你肚里的孩子说事,你一天到晚接触这么多男人,谁知道你肚里的是不是就是李家的。李郎他被你蒙了眼,脑子不清不楚,正巧被你利用来养别家的野孩子,这谁说得清楚?!” 轻柔女声道:“我……我不会……有哪个娘会拿肚中孩子说假……” 另一女声道:“怎么没有,呵,这样的事少吗?最近有名的那位官爷儿不正是如此,前阵子传的可热乎着呢。” 话里头虽没指名道姓,但听过类似八卦的人一耳朵便能听出,她说的是杨瑾。 冯知春蹙起眉,她已经想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正是在县衙与知县夫人一同会过的那位丈夫被姐儿拐跑的李赵氏。就算李赵氏婚姻出现问题,如何被丈夫伤透了心,也不能成为她背后拿别人做例子乱说话的理由。 她心生反感,偷偷抬眼瞄杨瑾,见他侧脸神色如常,并不像她因此生出什么情绪。 反倒是杨瑾察觉到她的情绪,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 冯知春明白,杨瑾在杨家时必是听过不少这样的话,正因为听多了,习惯了,才能毫不在意。她心里酸涩,靠进杨瑾怀中,又伸手抱住他。 杨瑾被这一抱弄得有些无措。有人为他伤心,这是他以前不曾体会过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轻轻揉着冯知春像哄小孩一般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的。”同时,又观察着邻巷的动静,担心他们这样被人撞见,坏了冯知春的名声。 巷子那边,争吵还没有结束。 “你可怜兮兮的装样子做给谁看吶?啊我知道了,是要就这样回到李郎面前去装可怜吧?叫李郎看看你被折磨成什么可怜样子,好叫他心软,与我心生间隙,休了我把你扶正?少痴心妄想!只要我在家中一日,就绝不会让你踏进门一步!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他李常算个屁!要不是我给他操持家务、养儿育女、侍奉父母,他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哼!你且看吧,他不过是跟我赌气,过段时日还不是要蔫着回来。” “这……这绝不会……” “你以为有点长相就能叫男人为你死心塌地,哈,也不看看自己身子干不干净,什么男人都能爬上床,又有哪个男人能真看得起你们?” “可……可李郎他说他不嫌弃我……” “哈!亏得你还是楼中的姐儿,难道不知相信男人一张破嘴,不如信世上有鬼?我的男人我最了解,你要识相,就趁早自行了断,莫要叫我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搞臭了,李常以为我不敢动粗?真打起来,他只有哭奶奶的份!” “……姐姐……” “住口!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你怎么还不走?信不信我真把你打走?这一回我可不会再顾你肚里有什么,反正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柔女声低低惊唿一声,随后听踏水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就看到邻巷有个湿漉漉的女子狼狈不堪地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护着腹部,低头跑开。 第106页 不久后,雨势渐缓。 暮色懒懒拨开云层,夹在雨色里,透出些昏黄。 回家的路上,冯知春与杨瑾谈起李赵氏的事。她是女子,站在她的角度看,这李常就是个渣男,他动了贼心伸了贼手,又没胆子主动承担沾花惹草的后果,反叫两个女人掐架,说不定心里还高兴着自己受欢迎呢。 杨瑾道:“可他就算再软弱也是个男人,这世道,就是要女人依附于男人。” 冯知春是受不了这种说法的,她横杨瑾一眼,微气道:“怎么就得依附了?女人离开男人还就活不成了?” 见把姑娘惹恼了,杨瑾也不急,慢慢挠着,“你没瞧见?即便李赵氏再泼辣蛮横,她也不想放开这段婚姻。和离可以,可谁能保证她这年纪还能找到新夫家,就是找到了,如果不能像李常一样容忍她,反倒是个能压制她的,只怕李常还没后悔,她自己就先后悔起来了。” 冯知春不甘心接道:“那也可以说明李赵氏没什么看男人的眼光。” 杨瑾点点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有眼光吗?” 冯知春被他逗笑,勉强绷着脸,“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呢?” 杨瑾笑笑不答,又接着刚才的话道:“你再看那个姐儿,就当她真的阅男无数,李常家境不算很好,没见过人姑且不论长相,家里还有只母老虎,她怎么就栽在这个不怎么好的男人手上?” 冯知春想了想,道:“因为……有了孩子?” 杨瑾道:“要想让一个阅男无数的姐儿怀上身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李常会哄人,姐儿也心生安定之意,两个巴掌一拍就响。孩子,可以是原因,也可以是道具。” 听到这,冯知春不再接话。 “孩子也可以是道具”这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杨瑾是在说他自己,他不正是他娘拿来与杨家换取富贵的道具吗?其实这样的事,从古至今,从没有少过,一直换着皮囊上演着。 杨瑾一敲她的头,“你又在瞎想?我娘的事,我现在并不怎么在意。” 冯知春抱着敲疼的头,默了默还是问:“那以前呢?” “以前……”杨瑾微眯起眼回想,摇摇头道,“我记不太清了,如今我也二十了,从很久以前我就不太记得她了。人都不记得,哪里还有什么在不在意。” “哦。”冯知春喏喏点头。 杨瑾送冯知春到家门口,见天色不早,该是作别时。 “等等!”冯知春喊住他,原地憋了半天,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我们不受家族所累,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没有那么多勾心争利,不必想着在一段感情里夺取捨弃什么,不必用什么不堪的手段,不必露出最可怖的样子。这样就很好。” 杨瑾看着她,眨了眨眼,又笑了笑 “你笑什么?”冯知春瞪他一眼。 “没什么,”杨瑾用手挡在唇边,笑道,“只是觉得你很好看。” “哈?” 冯知春红了一张俏脸,又羞又恼,抬手想拍他。伸出的手反被抓住,制住了行动。而后青年骨节修长的手盖上她的脸庞,撩开她的额发…… “是真的好看。” 一个轻轻柔柔的吻,落在冯知春的额上。 最终,青年被姑娘一把推开,关在门外。门的两侧,是姑娘捂着额头满脸通红,是青年摸着唇笑意满满。 世间感情,总是让人为之欢喜。 —————— 一方桌,两杯酒,酒色清冽。 一男一女面对面而坐。 女子抚摸着腹部,她端起一杯酒,朝着对面的男人笑道:“李郎,饮下这杯酒,我们就不必再管它什么烦心俗事,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男子面色僵硬,白着张脸,在女子的视线下哆哆嗦嗦去端酒杯。 酒饮尽,碎裂一地。 世间感情,总是有人为之欢喜。 总有人为之哀愁。 为之憎恨。 也为之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后天更。 第59章 殉情 冯知春和王彩花正包着小馄饨,邻店的老闆娘马婶急匆匆进店来,神神秘秘道:“知道吗,出事了!” 王彩花搅着肉馅,应道:“论消息灵通,我哪里比得过婶子你?快说说,出什么事了?” 马婶笑了笑,立马又板起脸来压低声音道:“死人了!” “什么?”王彩花和冯知春对视一眼,停下手中的活,等着马婶往下说。 马婶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先是问一句,“就前阵子,李常家那点破事传来传去的,你们都知道吧?” “那能不知道?闹得这么开,想不知道都难。”王彩花应着,起身给马婶倒了杯水。缓了缓神,她又惊又疑道:“该不会……是他家出事了吧?” 马婶递给她一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点头道:“可不就是么!” “李常杀人了?” “那倒没有。” “那死的是他” “也不是。人呢,是半死不活的,不过还没咽气。” 第107页 王彩花有些不明白了,事情跟李常有关,可李常没杀人也没死,那开头说的“死人了”又死的是谁呢? 马婶显然是想调调听者的胃口,只见她意味深长的眼神,却不见她开口解答。 “死的是那个姐儿?”一直在旁不做声的冯知春插上一句。 “你知道这事?”马婶有些受打击。 冯知春摇摇头,道:“瞎猜的。难道被我猜中了?” 马婶道:“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冯姑娘冰雪聪明呢,和彩花一同把铺子搭理的这么好。还真叫你猜中了!李常和那姐儿服-毒-殉情,被人及时发现,李常被救下口气,可那姐儿救不活了,死了。” 冯知春闻言感嘆:“没想到李常还是个痴情之人。”话刚落,就看见王彩花和马婶两个人都用一副“你真是个天真的姑娘”的眼神看着她。 王彩花道:“知春你来县里的时日不长,也不怪你不知道李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和你听到的八卦一样的人,我才不相信他真的痴情到跟人殉情。” “可不是么!”马婶趁机把话语权重新掌握进自己手中,“不然你以为两个人同饮毒-酒,为何一个死了,一个没死。听去过现场的官爷儿们说,李常所饮的杯中还剩不少毒-酒,他之所以还有口气,正是因为没把酒喝完。而且啊,他周身还有些秽物,像是自己喝下毒-酒后干呕出的。” 这样一看…… “倒很像是被胁迫的。” “没错!李家人也是这样猜想的,在把李常抬回家后,他媳妇就跑到县衙去告状了,要春风楼给个说法呢。” “春风楼给了?” “哪能啊,那春风楼的雀妈妈是个能让人拿捏的角?昨个儿县老爷开堂审案,你俩没去吧?” 说到公堂,王彩花去年的经歷还歷歷在目,现在想来还时而发冷汗。自那之后,她对县衙心生牴触,再也不像以前那般爱去凑热闹了。 马婶对王彩花如何反应倒是不太在意,她只想道道八卦,便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你俩没去是真可惜,你们没见识过那春风楼的雀妈妈是何等模样,一个狐媚子,她坐在堂上吶,外头那些臭男人一个个的,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雀姐儿其实算不得上是姐儿们中最漂亮的一个,但她盛在知道怎么养自己,三十多岁皮肤还娇嫩似少女,身姿傲人,又兼有大龄女子的成熟风韵,气场养的足足的。 因着她已是妈妈了,平日里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许多事情都是由手下的小丫头们去办的。这样的人,总是能勾起人们心中探究的欲望,当现实完全满足了欲望时,那股欲望反而有增强的趋势。 “李常他媳妇在堂上又哭又闹的耍泼,那女人是不动如山吶。待李常他媳妇说的口干舌燥了,那女人才翻起眼皮瞧了她一眼,你猜猜她开口第一句说的什么?她说:‘李常死了吗?’” 当然是没死了。 “她又说:‘可我家姐儿死了。’” 确实是死了。 “李常他媳妇气得嘴巴都歪了,确实,姐儿一个贱籍,哪里能跟我们良民比呢?再说,是不是那姐儿逼迫李常服-毒还不知道呢,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杀人,是犯法,要拉去砍头的。那女人却反咬一口,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家的姐儿逼迫你家男人喝毒-酒,可当时他们两人独处一室,一个娇弱还怀有身孕的女子,力气难道比得过一个男子?退一步说,若真是我家姐儿逼迫他了,官爷儿不也说了,李常杯里的酒还剩着,说明他当时完全可以不喝,既然可以不喝,那逼迫一说就站不住脚了。再退一步说,各位吶,你们有见过谁要杀人还愚蠢到自己死了,要杀的人却还活着?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怕都是先看着对方喝下毒-酒死透了再自己服-毒吧?你光说你男人如何如何,要同我算帐?呵,我还没怪你家男人拐跑了春风楼的魁主呢!好,很好,既然要算帐,那我也要好好同你算算帐了!’” 魁主,即花魁的意思。 雀姐儿不喜一人独大,便安了春夏秋冬四个魁主之位。坐上魁主之位,就能得到楼中最好的待遇,春风楼是不差钱的,魁主们的日子与县中富贵人家的小姐也相差不大。 与李常相好的,是春风楼的现任春魁——翠雨。 说到雀姐儿算帐这段,马婶啧啧咋舌。寻常百姓过得都是小日子,此番是打开了眼界,原来一个花魁日子过得如此奢香,还需要花许多钱培养才艺。也难怪那些男人们鬼迷了心眼撒钱进这春风屋中,用钱堆起来的东西,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那场公审的结果,李赵氏并未讨到什么好处,愤愤离开。 马婶道完八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王彩花与冯知春又开始包起小馄饨来。 冯知春有些心不在焉,她往摊在手心的馄饨皮中塞了点肉馅,随便一抓,丢进盛生馄饨的盆中。王彩花瞧出她有些异样,以为她一个小姑娘被殉情一事给吓住了,安慰,也算是嘆息道:“要说呢,女人遇到个好男人多重要啊。遇上了就好一辈子,没遇上就毁了一辈子。不过你放心,杨瑾他肯定是个好的,我看人的眼光不差。” “王姐,说什么呢!”冯知春被逗的有些无奈,嗔她一眼,“快些把馄饨包完吧,不然等会可有得忙了。”正说着,出去採买的楚云和拉菜的板车夫一同回来,几人又是搬菜,又是处理,是真的开始忙起来。 第108页 冯知春剥开手中圆包菜的叶子,思绪飘到前些天在雨幕中撞见的那一幕。 花魁,虽然身阶低卑,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想必也是很有能耐,很骄傲的。这样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人,为了嫁给他,最终也会低下头苦苦恳求只会给她难堪的人。 可惜那个男人的心,就跟这个圆包菜的心一样,剥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里面有没有心还是个未知数。 她又想到春风楼。 春风楼啊…… 她是少数知道杨瑾身世的人,虽然没见过面,她也知道,那个被马婶又是损又是羡慕的雀妈妈正是在杨瑾幼时照料他的姐儿,也曾是伺候杨瑾生母的丫头。 不知道杨瑾会不会卷进这件事中来…… 不过他正是停职备考的时候,这案子应该还没复杂到要他出马的时候吧! 冯知春却猜错了。 杨瑾在县衙任职的日子虽短,但凭着他过人的才智,总能把大到费解的刑案,小到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处理的妥妥帖帖。县衙的官差们享用着杨瑾带来的方便,早就依赖上他了。没经过李家几下闹腾,就有人坐不住,敲响了杨瑾的家门。 “我觉得这件案子我该迴避。” 看着同僚们难以置信的脸,感知着从几方传来的“天呀杨瑾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们呢说好的同僚友情深似海呢”的视线,杨瑾有些心累地捏了捏鼻樑,心中想着要怎么把自己和春风楼的关系说出来。 估计他只开个口,这几个糙老爷们就要拍着桌子夸张道:“看不出来啊杨瑾,你也会去泡姐儿!” 他斟酌着开口:“所以说我……” 糙老爷们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一副“我很明白”的表情,道:“杨瑾!什么也被说了,咱们明白的!你现在在备考,正是紧张的时候。” 杨瑾很欣慰,你们明白就好。 “县太爷说了,你要是考不上功名,就娶不到媳妇,叫咱们少来找你。” “……” “可是吧,哥几个觉得就凭你这张脸,哪个小姑娘不喜欢的?你是没瞧见,只要你出堂,外头的女人就比平日多好多。自打你停职要备什么考后,那外头都是些汉子,哥几个多久没见着水灵灵的姑娘了,上差也觉得很是乏闷!” “……” “你就说说你看上哪家姑娘了,我叫我家婆娘替你去说。考功名多难多久啊,等你考上了,小姑娘也成老姑娘了。这娶亲和功名怎么就不能一起来呢?你瞧那拖家带口去赶考的也不少啊!” 话题已经扯远,杨瑾见这位热心肠的同僚还有说下去的打算,赶忙打住他的话头,“只是去李家看一眼对吧?” “啊?啊!”热心肠的汉子还沉浸在给同僚找对象的幻想中,被强行扯回时还愣了愣,才点点头道,“对!你没见李常他媳妇扭起劲来的模样,实在是烦都烦死了……” “好!”杨瑾再次打住他的话头,“就去看一眼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去爬山了,回家直接瘫倒…… 下一更,大概周二?,嗯,周一是不太可能的=v= 第60章 探家 去李常家的路上,捕头们与杨瑾简单说了案情与李常家的情况。 李常一家六口,他家并非本县人,约十五年前从外地搬来的。一两年间就置办起房产田地,还有一间铺子,略有家底。 李常幼时读过书,曾想考功名,可连考几年都是无缘,之后心灰意冷,凭着家中田租、店租做起了闲人。 前来报案的是在案髮屋子边上住的邻居,据他称,案发的屋子是姐儿翠雨置办的外宅,长年只有一个哑巴看守。李常和翠雨的事闹开后,李常一开始住在春风楼翠雨的房里,后来搬到了这边。案发时,报案人听到哑巴惊慌的叫声,好奇心驱使他过去一看,只见李常和翠雨躺在小客堂的地上,口吐白沫,面色灰白,登时就吓得双腿发软。 哑巴哭喊了一会,抹抹眼,跑了出去。报案人哪敢独自守两个不知死活的人,停顿片刻,也跟着跑出来,左右看看,哑巴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寻思着自个撞了晦事,总不能心安理得跟个没事人样回家去吧,又害怕被误会成是他害的人,便急匆匆跑到县衙去报案。 等捕头们赶到翠雨的外宅时,屋外已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小客堂中只有李常躺在地上,翠雨已不知踪迹,有一位大夫蹲在李常身侧诊脉。多方询问后得知,原来哑巴跑出去请来了大夫,大夫赶到后,一探翠雨的鼻息就摇头,哑巴悲痛不已,哭着把翠雨的尸身背走,有人见哑巴去的是春风楼的方向。 这案子捕头们本觉得条理清楚,就是两个人殉情嘛,多简单吶。 他们本想就此结案,李常家人却跳出来不依不挠,就是认定李常是被逼迫,服-毒并非他的本意,要春风楼给个说法。 事实谁又清楚呢? 翠雨已死,真正知道当时情况的只剩下李常,可他一直昏迷,试了许多良方也不见甦醒。李常不醒,就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被逼。没有证据,就是捕头们有心,也无法□□风楼给个说法。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李常家。 第109页 其中一位捕头跨前一步去拍门,过了一会,才有个女人声远远传出:“谁呀?” 拍门的捕快道:“李赵氏,我是王炳,开开门!” 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妇人笑迎出来,道:“王捕头,孙捕头,吴捕头……”待她看到杨瑾时,面容僵了一下,“杨、杨捕头?” 杨瑾站在三人之后,朝李赵氏略一点头。 王炳道:“李赵氏,你不是吵着闹着要县衙还你家的一个公道吗?我们给你把破案高手请来了,你放心,定给你一个公道!” “这……这……”李赵氏笑容发虚,道,“听闻杨捕头另有要事在身,连县衙的差事,县太爷都准了停下。我家这点小事,又怎好麻烦杨捕头呢。” 杨瑾接道:“都是街坊邻里,应该的。” 王炳想早些带杨瑾去看看李常的情况,懒得再同李赵氏废话,见她堵在门口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心里有些不悦。他又跨前一步,巧妙地推开李赵氏,身形一闪就进了李家院子,后面几人跟着鱼贯而入,余下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推开的李赵氏呆愣在一旁。 李赵氏一跺脚,忙追上去,口中边喊:“王捕头!王捕头!各位捕头!等等!诶等等呀!” 李常家是个空间瘦窄的两进院落。 寝屋在里院,王炳作为这桩案件的主责捕头来过两回,已是熟门熟路,毫无迟疑地走在前头领路。穿过屏门,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迎上来,显是也没想到王炳等人的突然到访。 中年男子扬着笑脸,眉宇上却有些心神不定,道:“王捕头,您要来寒舍,也遣个人先一步与我们打个招唿哇。” 王炳不悦道:“李常爹,听你这话,我来还需要先与你打个报告?” 李常爹赶忙赔笑道:“不!不不不!小民不是这个意思,小民这不是怕招待不周,怠慢了您与各位官爷么……” “无妨,咱们几个都是粗糙人,不讲究那些,你不必拘着。”王炳鼻尖动动,奇怪道,“李常是不是有好转?我瞧今日药味淡了许多,不用吃药了?” 李常爹摇摇头,忧心忡忡道:“哪能啊,现在他这样,药也喝不下,煎了也是白白浪费,徒增伤心。” “那怎行,等他醒了,药还是要喝上的。”王炳宽慰地拍拍李常爹的肩膀,“我帮你请了衙里破案最厉害的兄弟,你且放心,你儿子的公道肯定讨的回!走,看看李常去!” “诶!”李常爹不敢真的拦人,虚虚挡了挡,一群人就哗啦啦进了屋。 纵使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昏暗地很,药味更浓些,其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病房特有的异味。 床边,李常的娘刚放下手中替李常擦身的帕子。她迎上来朝几人拜了拜,李赵氏也进屋来,在李常娘的示意下,端着床边的水盆又退了出去。 一谈起李常,李常娘就低头哽咽,直道吾儿命苦,哭得叫一个伤心。 可老母这样伤心哭泣,老父这样哀声嘆气,李常也犹如沉睡一般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眸,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杨瑾低头观察了李常一会,问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李常娘抹抹眼泪,答道:“是,自打把他从那女人屋里抬出来,就一直这样,药也喝不进,只能以药汤擦身,靠大夫隔两日扎回针吊命。这样,与死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口气……” 杨瑾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为令郎诊脉。” 李常娘自手帕中探出眼来,探究地看杨瑾。其他人也一脸惊疑,王炳问出大家的疑惑:“杨瑾,你还会医术?” “呵……略懂皮毛。”几人的反应杨瑾看在眼中,他直接坐到床边,口里说着客套话,手却很强硬地探进盖在李常身上的薄被中,拉出李常的手,双指搭在其脉口。 诊脉的时间很短,所有人却大气都不敢喘。 待杨瑾收回手,王炳迫不及待地发问:“如何?你诊出什么来没有?” 杨瑾摇摇头,“我也说了,只是略懂皮毛,哪里看的出什么来。”他站起身朝李常爹娘拱拱手道谢,与几位同僚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时候不早? “喂喂,咱们才来了一小会。”屋外天色正亮着呢! “对我来说足够了,我还得回去温书,你们若想再唠唠家常,我就不奉陪了。”杨瑾不理他们,径直走出屋门。几个捕快面面相觑,他们就是带杨瑾来谈案情的,杨瑾这个主角都走了,他们几个留在这又有什么意义?索性也跟着走了。 李常爹悄悄朝李常娘使了个眼色,留下她在屋中,跟在后头送几人出去。 杨瑾走出屋门,眉头又是一扬。 院中,李赵氏正在打水。打水并没有什么奇怪,只是水井斜对着门开的方向,他一推开门,便看到李赵氏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摆弄水盆。 杨瑾视线往旁移,又一口井入眼。 早在他进入这个院子时,他就觉得奇怪了。 院子里有两口井。 也是杨瑾心眼多又细,总爱问个为什么。这要是放同来的其他三位捕头眼中,就没什么奇怪之处了。 第110页 人家家里爱打几口井都是人家的家事,谁管得着,又谁管得过来?更何况,另一口用一块石板压住井口,显然是弃之不用的,说不得是个枯井,怕家中小孩失足掉进去,才这么做的。 出了李常家,王炳瞧杨瑾悠悠哉哉的模样,自个则抓耳挠腮着急,心里头窝火。他拽住杨瑾,“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兄弟我可是头大得很,你可不能跟着玩我!” 杨瑾由着王炳拽住自己的领口,想起自己察觉到的事情,心里又冒出点想玩笑这位心眼耿直的同僚的念头。 “这算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呢……” 一边这样答着,一边又笑自己。 在来到县城之前,杨瑾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般恶作剧表现的时候。于以前的他而言,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好了。”他拂开王炳的手,理了理领口,“我的想法是否正确,还需要验证。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改了口,“王炳,不如跟我打个赌吧。” “赌?赌什么?” “赌李常的命。” …… 冯知春眨眨眼,在杨瑾停下喝水的空隙发问:“所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瑾抿口水,“看你的神情,也不是让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哦——”冯知春却是不信,“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解释“用别人的命打赌”是件不奇怪的事情。” 杨瑾觉得这样的冯知春十分可爱,不由轻笑道:“放心,不管是正常或是奇怪,我都不捨得叫你受一分一毫的伤,你总该信我。” 冯知春脸一烫,“别转了话题!快说,你专程来跟我说这些,是要我做什么?” 第61章 治病 杨瑾拜託冯知春做一道菜。 这道菜要满足一点——浓郁。不管是香到把人馋倒,还是臭到把人熏跑,只要足够刺激人的嗅觉、味蕾,那就合格了。 “李常有问题是肯定的。”杨瑾伸出三根手指,“至少有三处奇怪之处。” 第一处,李家用药并不积极。 李常是家中独子,受爹娘疼爱,家中也并非贫困到负担不起平日的医药钱。王炳一个外人尚知道煎药吊命,更是以备不时之需,没可能更关心李常的家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第二处,伺候李常净身的,并非妻子,而是娘亲。 成亲后,自成一家。李常膝下有儿女,早已过了少儿年纪,李赵氏身子也好得很。既如此,为何妻子不在一旁伺候,反倒是娘亲来事事亲为? 第三次,李常脸色并不像昏迷数天的病容。 基于前两处奇怪之处,杨瑾起了疑心,想看看李常的情况。可王炳一群人以“不打扰病人”的体贴,团在看不到病人的地方问话,杨瑾无奈,只好藉口诊脉一探虚实。 李常的脸色,确实不大好。 可作为一个昏迷数日,滴米未进的病人,这样的脸色又实在没有说服力。反倒进一步坐实了杨瑾的猜想。 ——李常是假装昏迷。 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讹诈春风楼,或许是逃避翠雨死亡的真相……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欺瞒官吏,妄图借用衙门成为自己得利的刀,光这一点就足够成为我揭穿他的理由。” 冯知春看着一脸认真的杨瑾,心中对李常默哀了三秒钟。 她不可能不站在杨瑾身边,事实上,当杨瑾提出这道菜的要求时,她心中就有了个好主意。 一边回忆菜谱,她一边噗嗤笑起来:“用这样的招数,你可真是太狡猾了。” 李家想撒谎,可漏出的种种破绽又表明李常并不是一个捨得对自己下狠心的人。这样的人,内心并不坚强,也不坚定。根基不稳的树,外界的风吹得再勐烈一些,就倒了。 杨瑾和王炳约定的日子很快到了。 这一回,他们提前与李常家打过招唿,李常家人早早便在门边等候。 待瞧见杨瑾身后的三人,所有人都露出诧异又疑惑的神色。 杨瑾身后,有两男一女。 女的,自然是冯知春,她双手抱着一个罈子,坛口用布条缠的严严实实。 另外两位,一位作算命先生打扮,一位是曾被李家请去为李常扎针的大夫。 “杨瑾,你这是?” “他们都是我请来为李常治病的灵丹妙药。” “灵丹妙药?”人还能当药用?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王炳几位捕快虽疑惑,也有些习惯了。杨瑾进入县衙当差的大半年来,常有异于常人的想法,看着没头没脑,破案的效果却出奇的好,渐渐的,信服替代不满和质疑,大家也少有怨言,都爱跟着杨瑾办案。 这也是为什么王炳找杨瑾帮忙的原因。 他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般希望输掉一场赌局。 男人们围在前面说话,李常娘朝李赵氏偷偷递了个颜色,离大门最近的李赵氏便轻手轻脚退回院中,小跑进了里院自个的寝屋。 她刚掩上门,背后就冒出个声音来:“前头什么情况?”吓得她手一抖,险些尖叫起来。 “要死啊!”李赵氏回身用力推了那人一把,骂道,“你就躺不住?这时候还要来凑热闹!” 第111页 李赵氏面前的,正是她的丈夫——“昏迷”在床数日的李常。 李常被李赵氏推搡着,软软坐回床上。他一头乌髮未束,散乱在肩头,几根髮丝轻挂在脸颊、耳后,长时间躺在床上装病,显得更加文弱。他有一股不甚正派的奇异气质,倒也很吸引人。 李赵氏愣了一愣,马上又在心里呸自己一声。当初她可不就因为这张脸心动,哭闹着要嫁过来么,男人光有脸果然是靠不住,瞧瞧,她现在过得叫什么日子! “你再不躺好,可就不是被爹娘责骂了。万一被那几位官爷瞧见,看不得把你抓回牢里吃板子!” 李常拧着眉,道:“他们来过这么多次,哪一次看出来了?要我说,你们太过紧张,反倒叫他们瞧出奇怪。” 李赵氏强扭着李常躺下,“爹娘要你好好装,你好好装便是了,管他七七八八。” 李常躺在床上直哼哼:“我知道,爹娘忌讳杨瑾。可上回他装模作样诊我的脉象,不也什么都没发觉吗?”说罢,又嘆口气,“你说爹娘是咋想的,我还得躺到何时,真是闷死我了……” 嘴上虽这么说,李常却老老实实让李赵氏给他铺平整被子。 李赵氏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回头瞪了眼李常,“这要怪谁,还不是怪你惹上了那样的女人。我得出去了,你老实点!” 李常哼哼两声,闭上双眼。 李赵氏走出寝屋,理了理衣着容貌。前院人声渐近,想来二老也快拖不住了,她急忙又跑进厨房,提一壶水,捧一盆瓜果,待再走出来时,李常爹正领着一行人进里院来。 李常爹瞧李赵氏一眼,脸就拉下老长,不悦道:“叫你做事,怎这般磨蹭?事做不好,男人也拴不住,才惹来祸事!” 李赵氏低头赔罪,虽知道这话都是说给王炳等人听的,心里到底也愉快不起来,怏怏做完伺候人的活,就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应杨瑾的要求,里院中临时搭了一套桌椅、一个锅炉架子。 王炳瞧瞧日头,日上三竿,正是好时候。他问杨瑾:“现在可以把你葫芦里的药拿出来了吧。” 杨瑾摇摇头,“还差一点。” “差一点什么?” “医治医治,有病人才能医治。所以,还差李常这位病人。” 李常爹闻言色变,不悦道:“这种事,杨捕头怎不事先告知我们?我儿虚弱,又怎经得起折腾,这要求恕我家无法配合!” 杨瑾解释道:“正因为李常虚弱,我才请一直为李常医治的大夫随行。李叔你放心,若没有把握,我又怎敢轻易叫李常涉险?李常昏迷这么多天,再这么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既然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不妨再试试我这个法子。” 杨瑾的话令李常爹无法反驳,他与大夫交替眼色——好在杨瑾请的是这位大夫,早在打出李常昏迷的消息时,这位大夫就被他买通,待会若有何不妥,大夫便会跳出来为他说话。 如此心想,李常爹心中镇定不少,点头同意了杨瑾的要求。 王炳几人将李常从屋内抬出来,放在院内一张躺椅中,而后杨瑾朝算命先生比了个手势,算命先生点燃两根红烛摆在躺椅前,又拿出随身带的桃木剑、镇魂铃等道具,围着昏迷的李常咿咿呀呀念起无人能听懂的术语。 李常爹脸色有些难看,他想与杨瑾说话,被杨瑾一再止住,又瞥了眼王炳几人,他们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心道:莫不是这几人联手的招数?若是如此,自家还真抢不过他们,只好静观其变。 于是乎,算命先生围着李常,其他人又围着他们,如是这般度过了大半天。 等算命先生停下作法,日头已往西边斜去。深春的日头也不太温柔了,众人晒了几个时辰,又未进食喝水,都有些发汗肚饿。 算命先生与杨瑾耳语几句,杨瑾点点头,面色轻松到:“放心,很成功。” 李常爹全程都盯着李常,生怕李常忍不住动作露了陷。好在没有,他安下心,关切问道:“不知方才对我儿做的是什么法?” 杨瑾看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才答道:“这是先生家的秘法,我不得说。不过其中原理倒是可以说上一二。李常终日昏迷,命火微弱,却气不足够散,形不足够虚,与魂魄离体之症相似。魂魄离体,多为惊吓所致,外表看平平常常,可长此以往,必定有身体扛不过去的时候。先生来,观之,李常的魂魄果然绕其身而不进。叫魂归体,先生所施秘法,便是这个作用。” 杨瑾面露威色,说的一本正经、头头是道。若不是知道李常是假装的,若是一个真的“心系昏迷儿子”的父亲,李常爹一定会被他骗了,更何况对杨瑾有“迷之崇拜”的王炳等人。 知道杨瑾全盘打算的冯知春躲在人群之后,忍笑忍的很辛苦。 李常爹的脸色有些扭曲,心里骂一声:去你的狗屁! 他还不得不扬起疑惑的眉头,继续发问:“那我儿为何还不醒?” “李常的魂魄虽已归位,但魂离体太久,难免有些不契合,甦醒尚要些时候。尽人事,听天命。时辰也不早了,辛苦大家等候多时,咱们开饭吧。” 第112页 于是,李常爹指挥李常娘和李赵氏去厨房准备,却又被杨瑾拦下。 “这饭也得吃的讲究。”杨瑾指指锅炉架,“咱们就在这吃,要吃的热闹,吃的有人气。”他朝冯知春招招手,“冯姑娘,有劳你了。” 冯知春板正脸色,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点了点头。 旁人不知,她与杨瑾却很清楚,方才算命先生不过是铺个前戏,接下来才是关键。 赌约的筹码,全押在这餐饭上。 第62章 臭豆腐 冯知春来时,怀抱一个罈子。现在她把这个罈子重新抱出来,摆在桌上。 桌的上空围了一圈脑袋,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罈子。 “这里头装着什么?” 冯知春露齿轻笑,道:“这里头的食物气味浓得很,味道嘛,让人又憎又爱,你们头回见,未必接受得了,还是先把鼻子捂严实些吧。” “这还能把人香晕?” “能不能香晕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揭盖你们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见大家半信半疑,冯知春也不再多说,手指拉着封盖布一扯,一股浓郁的味道随之溢出,所有人面色一变,果真捂住口鼻用最快地速度逃到一边。 “这……这是什么?” “这味道未免太……太……太臭了吧!” “冯姑娘,你还是把盖子盖回去吧……” 冯知春依言盖回盖子,转头对杨瑾道:“瞧我先前怎么说的,这行不通。” 杨瑾很是遗憾:“那真是可惜……”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可惜,你们本可以尝到颠覆所想的美味。” 王炳手在鼻前挥了挥,道:“确实颠覆所想……这味道,能有多美味?你唬谁呢!还是让李常娘给做些普通的吃食吧!” 杨瑾看看算命先生,欲言又止,颇是为难。只见算命先生摆摆手,迳自收拾起东西来,动身要走。 “先生,留步!”杨瑾喊住算命先生,又扭头对着王炳三人道,“你们认识我这么多日,可见过我诓过你们?你们总该信信我的为人。” 王炳三人面面相视,皆是不语。 杨瑾一本正经,十分诚恳。而在李常家人眼中,只觉得这张俊俏面皮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李常家人心怀鬼胎,自然没有关切家人安危的心态。杨瑾看似诚恳实则强硬的行为,让李家人很不安。杨瑾是没有诓过同僚,可他会对犯人使的诈还被说书先生津津乐道着呢。杨瑾破案的威名不是虚的,万一被他看破他们的计划…… 李家让李常装昏迷,是想多博些同情,多从春风楼那里捞些赔礼钱和药费。虽说姐儿翠雨已死,李常便是此案的唯一知情人,案情任他说方说圆,但各种原因,他们还是走了这一步。 哪知负责此案的捕快头脑愚笨,县令态度不明迟迟不断案,春风楼又是根难啃的骨头,李常爹有些悔了,可撒出去的谎言不好收,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最近方才计划挑个适合的日子让儿子甦醒过来。 杨瑾的出现,把这个计划提前了,且让李家很是被动。 毕竟,主动甦醒和被动甦醒,其结果是不一样的。 李常爹与妻子偷偷递了眼色后,深深看了“沉睡”着的儿子一眼。杨瑾今日的行动叫他有些窃喜,这不正给他们找了个极好的理由么,只希望儿子可以牢记他的话,挑好时间“醒来”。这些年家里吃穿不愁,儿子过得无忧无虑,难免被他们夫妻俩宠的有些娇气,长成现在的中正里歪。 可他哪里知道,自家儿子也是个猪队友…… 且说王炳三人最后默许了杨瑾的做法,官爷都没意见,底下的平头百姓更是不敢反驳什么。 于是,油锅又烧热起来。 除了杨瑾、算命先生外,众人皆掩着口鼻,站在十步外看着冯知春忙碌。 只见冯知春将筷子伸入坛中,从里面夹出一块黑中泛黄的方块食物,放入已滚滚翻腾热气的油锅中。 待锅中的方块食物经过油炸鼓起,撑着圆圆的肚子,冯知春把它们捞起,盛入早准备好的汤底中,笑眯眯地招唿大家来吃。 先前在油炸的过程中,一股说不上好闻却意外吸引人的味道从锅中飘出,叫围观的众人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这难道是久闻香觉臭,久闻臭便觉香? 竟……还真有些想吃了…… 在杨瑾的带领下,王炳三人也用了筷子。官爷都吃了,老百姓又哪敢不吃?于是,一群人围着桌子,一个个抱着碗筷,埋头吃得香。 大抵是加了调味,原先那股臭气变得稀松。而这臭气也就是闻着臭,食物吃到嘴里,却无什么异味,味道也是往常不曾尝过的。 冯知春对众人的口嫌体正直表示理解,毕竟臭豆腐这种食物,她也是从抗拒到喜爱,明白独属于它的魅力。 所以当杨瑾提出想要“味道浓郁”的食物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炖肉那些,而是臭豆腐、螺蛳粉……既然是用来引诱李常的,新奇的食物自然会更好一些。 臭豆腐的味道飘往四周,引的邻里也拍门来问,冯知春便把多余的分食给他们。日后,臭豆腐在百福楼挂牌出售,还引来了一轮小热潮,让冯知春和马老闆好好又赚了一把。 第113页 一群人围着锅炉吃喝聊天,确实应了先前杨瑾的意思——要吃的热闹,吃的有人气。 等吃完,也不见李常醒来。杨瑾倒是不着急,又指挥着人把李常给抬回屋里,然后与李常家人道别,说罢一些可有可无的叮嘱,便拉着一群来做客的离开了。 李常家人回到里院,无不是身心疲惫。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常从屋中走出来,“他们走了?”他于清爽的空气中活动了活动筋骨。 李赵氏忙上前推搡他,责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李常满不在意,“瞧你大惊小怪的,那群人不都走了么,我还不能出来透透气?我可被折腾了这么久!” 李赵氏道:“他们才刚走,谁知道会不会又回来。”她转头看公婆,“是不是,爹,娘?你们也觉今天很是奇怪吧。” “他们想用计诈常儿。”李常爹捏捏鼻樑,“好在常儿沉得住气,没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还让我们得了个绝好的理由。” 李常不是笨蛋,自然懂这理由指的是什么,眉色立即飞扬起来,兴奋道:“可算熬到头了!哼!那女人真是个衰星,尽让我受吃力不讨好的苦头。早知如此,当初……” 李赵氏听到丈夫提起翠雨,眼神顿时有些怨念。 李常爹道:“你先把自个收拾收拾,咱们再商量下对策。等你‘醒’了,县太爷定会传你上堂。” “好说。只是……”李常摸摸肚子,“方才那小厨娘做的吃食可还有剩的?” 李常娘剜了儿子一眼,骂道:“就知道吃,要不是你吃喝玩乐的名声都传外头去了,杨官爷能用这招来引你?” 被骂,李常面皮上也不痛不痒,反倒笑嘻嘻地道:“娘,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啊。春风楼的老鸨精明着呢,她死不肯松手把这案子了了,说不定手中捏着什么事呢。我不得好好回想回想,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爹,娘,等我‘醒’了,可就成为众矢之的的对象,到时候,你们也不心疼我?再说,万一我说错什么,受苦的可不是我一个人吧……” 李常爹娘闻言脸色阴郁,二人对视一眼,李常娘朝厨房指了指,道:“你这傻孩子,爹娘怎么捨得你吃苦呢,娘刚刚凶你,不过是要你收敛收敛自己。那小厨娘做的吃食还剩些在厨房里,你想吃,便自己去吧。” 李常进厨房不久,便听里头传出瓷碗碎裂之声。 “怎么了?!”李常爹娘与李赵氏赶忙奔来,却见厨房内有个高大人影制住李常的身子,光线随着门开漏在这人影身上,照亮他的面容,叫所有人都吓白了脸——正是王炳啊! “确实如杨瑾所说,李常,你果真是醒了!”王炳冷冷道,扣住李常胳膊的力道随着怒气加重几分,李常立即嗷嗷叫起来。 李常爹哆嗦道:“王、王捕头……你……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炳哼了一声,道:“瞧见你家窗户开着,便顺道替你们关上。” 厨房靠墙的唯一一扇窗户果然松松合着,窗外便是围墙,王炳正是翻过墙从窗户潜入,在厨房守株待李常这只兔子。 王炳是个有着柔软心肠的汉子,李常这案子交到他手上,他瞧李常爹娘伤心欲绝,心中不忍,尽心尽力想帮李常讨回个真相、公道。他脑瓜虽不好使,但当捕头多年,职业敏锐性还是有的,他隐约感觉出违和感,又想不出是哪里,只好求于杨瑾。 杨瑾查出这个结果,最难受的,正是王炳。 在王炳制住李常后,其他两位捕头与杨瑾也重返李家,李常经受不住压力,老实交代了企图利用李常昏迷讹钱的计划。 春风楼对此事不想再提,而已故的姐儿翠雨,身为一个贱籍,李常咬定是翠雨给他□□要他共赴黄泉,最后真相如何也不了了之。 她的死亡如草芥,划过众人的河流,只划出微不足道的一圈涟漪。 第63章 雨天 李常和翠雨的案子还有个后续。结案后不久,李常家便流出闹鬼的传闻,传闻入夜后,便有白衣女鬼的身影在李常眼前飘行哭泣,哭声凄悽惨惨,叫人毛骨悚然。 这一回,李常是真的病倒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带李常的家人,出门时精气神也很差,看着不似假装。因着先前李常家的做法,旁人对他们也并不同情,只当多了些谈资。 春雨绵绵的三月翩然而至。 树木的枝条被新生绿叶挤得满满当当,春寒已去,气温回升,山间林野中不少鲜菌悄悄生长。 山林的珍宝数不胜数,常见的春笋、香菇、木耳等都是美味的食材。 冯知春估算着温度、湿度,挑了个不错的天气,把自己打扮成土里土气的村妇,背着一个竹篓上山采菌。 楚云担心她,原本打算一道去,偏巧来了葵水,被冯知春硬留下看家。去年人牙子事件留下的后遗症,令楚云对独身一人或是健壮的男子都有些本能的牴触。万幸的是,楚云破完璧之身,并没有怀上身子,不然亦不知今日会如何。 冯知春的目的地是城外西边一座矮山,这是座野山,山中有不少野禽,常有人来捕猎。不过正值春末,野禽还没养肥,猎人们并不会出动。 第114页 一路上没碰到人或野禽,冯知春乐得清静,原计划一天的活过了晌午便做完了。 沿着山泉的方向走,冯知春寻到一条溪流上游稍作休息,顺便吃午饭。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忽的不远处的灌木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将她的瞌睡虫赶得无影无踪。 她赶忙抓住用作打蛇的木棍,宛若惊弓之鸟。待看清翻开丛丛灌木走出来的人,她瞪圆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人也看见她,亦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怎么在这?” 听到人声冯知春才缓过神,答道:“这话该我问的,马少爷,你不是云游去了吗?” 不错,在她面前这个一身粗布衣裳,头髮随意扎着,脚上穿草鞋,脸上几道土灰印的人,正是马钰瑛。 “你……是在这山中待了多久?”模样才能如此邋遢…… 马钰瑛脸上闪过不自然,“不久……你一个姑娘家怎敢一人跑到野山来?万一有个好歹……” “这时候山上哪有人,野禽也瘦弱着呢,我今日就碰见你一个大活人。”见到熟人,冯知春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拿出随身带的馒头和水,招唿马钰瑛来吃。 马钰瑛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坐下抓起一个馒头吃。 “上次那事还没萎了你的胆子?杨……你家里人怎不拦着点你?”他瞧冯知春大大咧咧,对他全无戒心,心中一阵发闷又有些欢喜,烦的他蹙起眉头,“你一点也不像个京城来的大家闺秀。” “你也一点不像个富家公子。”冯知春不甘示弱,道,“家就在山脚却不回去,要在山里做半个野人,难道是什么修行?” 马钰瑛啃着馒头不说话。他是因为心烦意乱才去云游,结果出城没几日又心神不宁地回来,绕着城门硬是拉不下脸回去,最后跑到这座野山上打打猎,靠猎户好友接济过生活。 这些事他不好意思说,之所以不回家也是怕他老爹问东问西,万一自己的心意被发现,老爹必定又会搅浑水。 与世隔绝的日子,某些不由自己控制的情绪滋长,他再迟钝,也明白那是什么。 他自由惯了,娶妻生子对他来说是一种束缚。以前接触过的女人,江湖儿女,露水情缘,各取所需,当不得真。等真要当真的时候,他已不知如何当真。 冯知春见他心事重重,只当他遇到了什么人生的瓶颈,善解人意没去打扰。 坐了一会,风中的味道变了。 冯知春抬头,原是薄云遮日的天现在已压下绵绵的阴云,竟是要下雨了。 好在她准备周全,带了把竹伞。正犹豫着要不要邀请马钰瑛一道避雨回城去,马钰瑛瞥了眼她的伞,道:“山中枝叶繁多,你这竹伞有跟没有一样。” 一句话把冯知春的好心好意给堵了回去,冯知春气鼓鼓道:“那你便当没有,淋雨好了!” 马钰瑛轻笑了一声,灰扑扑的脸终于找回了原来风流倜傥的感觉,“你若不赶紧下山去,那停雨之前,你都走不了了。” 过了半刻钟,冯知春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真是春天的天孩儿的面,她原以为只是绵绵细雨不足为提,哪知几分钟内绵绵阴云便翻涌成了乌压压的黑云,间杂着沉沉闷雷。顷刻间,滂沱大雨就倾泻而下,纵然竹伞在手,也要被淋成落汤鸡。 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又怎可能从半山腰飞到山脚去呢? “跟我来。”马钰瑛带着她穿过草丛高树,赶在雨势变大之前来到了一间小木屋前。 任何一座有猎人打猎的山,都有一两间这样的木屋。 木屋陈旧,边角张着许多蜘蛛网,看样子许久没被使用。 “这是我朋友常用的,冬春他不上山,所以脏乱一些。”马钰瑛解释道。他因这间木屋位置较低,怕碰到进山的人,这些日子都住在位置更高的木屋中。 雨点密密麻麻落下,俩人以手臂挡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木屋。 推开门,一股腐坏的霉腥味扑面而来。 马钰瑛皱眉挥挥湿漉漉的袖子,心生怪异。屋内光线不好,勉强视物,便将门完全推开也无法观屋内全貌,只能见深深浅浅的轮廓,配着雷鸣更添几分诡异恐怖。 雨势愈大,马钰瑛压下心中怪异,道:“里头黑,小心些。”让冯知春进屋避雨。 因为俩人都没有能生火的东西,在屋里两眼一抹黑,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僵在两处,一时无言。 “这个时候猎人就上山了吗?”冯知春打破尴尬的气氛。 屋内始终有一股腥腐气,却不见动物的尸体,想来是猎人在此宰杀过后遗留的味道。 阴暗处,马钰瑛淡淡应了一声,人影晃动两下挪到另一边,伸手扯了什么一下,听“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东西咚咚滚落下来。 那是什么? 冯知春弯腰想看,马钰瑛喊道:“冯知春你别看!”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霹雳而下,破开层层黑云,照亮一剎那的木屋。 冯知春瞳孔勐缩。 那是什么? 一个人头! 它双目瞪圆,口大大张开,似死前经歷过极大的恐惧,表情定格在难以置信的惊恐瞬间。 第115页 冯知春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发冷发软,巨大的惊骇贯穿身体,破喉而出。马钰瑛冲过来,揽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强行将她翻了个身,躲到一团黑暗中。 “别怕,别怕……” 马钰瑛轻抚冯知春的背,手掌之下,女性瘦小的肩、柔软的背嵴正瑟瑟发抖,惹人生怜。 冯知春发出短促的唿吸声,机械地配合马钰瑛的声音调整唿吸和心跳。她如何也没想到,本来上山高高兴兴采新鲜的食材,竟卷进如此恐怖的事件中。 “那人……” 她闭上眼,电闪雷鸣一瞬间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五官挥之不去,她恐惧地想哭。她用力咬着唇,想靠疼痛强行让自己镇定,却仍旧哆哆嗦嗦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马钰瑛心生可怜,也不顾什么规矩,将她抱进怀中。他照顾着冯知春的情绪,一边慢慢挪到窗边,砸开窗户的拴锁。风唿啸灌进来,雨水很快就把窗台打湿,斜斜打进屋内。接着,他又带冯知春躲进靠近窗户由层层粗糙捕网隔开的狭小空间。 “这里不见得安全,虽对你不敬,还请你勉强在这待会,我也好护你周全。等雨停了我们立即下山。” 这实在不是君子作为,马钰瑛心道。 虽说他的做法挑不出错,这里死了人,他们并不知道兇手是不是还在附近徘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兇手大概也不知这里被人发现,等天气好转,他俩走近道,下山速度也更快一些。 他也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能有这样与冯知春独处的机会,这样亲密的距离,为何不好好利用? 在马钰瑛的安慰下,冯知春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得去报官。” “可我们连它是谁都不知。” “我知道。” 冯知春双手交握,停了很久才继续道:“我知道他是谁……他……我不久前才见过他。他名叫李常,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装病……”她简单说明翠雨案的始末,“谁能想到,他真的死了……” 第64章 似曾相识 “或许,这就是因果轮迴吧……”马钰瑛听过李常的故事,对他的同情弱了几分。 俩人又一阵沉默。 雨水噼噼啪啪打在窗台,在雨势渐弱的时候,木屋的门被人自外向内推了开来。 冯知春勐地一震,精神陡然紧绷。马钰瑛也紧张起来,不忘按着她的双肩,安抚她的情绪。 网帐外头,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俩人首先关注到的便是大开的窗户。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道:“窗户怎么开了?”说罢,往窗台走来。 这让藏身在窗台不远处的冯知春和马钰瑛更加紧张。 听“哎呀”一声,那人停了脚步。这一声陡然拔高,更加清晰,分辨出此人是个女子。 女子? 怎样的女子会在滂沱大雨时上这荒郊野岭来? 女子应是被地上的头颅绊了脚,尖叫声并未如期而至,人又慢悠悠走到窗边,看着破损的拴锁,道:“却是没想到这场雨下的这么急这么大……”她发出轻笑,“呵呵,李郎,又是落雨纷纷时,还记得那时你我……李郎,你是不是也想到那日了,才会跑出来看雨景?” 离得近了,女子的声音听得更加清楚。 隔着层层网帐,窗台边那个模煳的身影抱着圆圆的物体温柔说着旁人不懂的情话。 冯知春的冷汗一点点冒出来,她死死咬住双唇,实在难以置信。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同样的雨天里,似曾相识…… 她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可是女子抱着李常的头颅,沉浸在回忆中说出的情话,无不在让她确定这个可能。 如果有谁对李常最抱有恨意,那也只有她了…… 翠雨。 ——这个女子,很有可能就是“已死”的姐儿翠雨! 人死而復生,这怎么可能呢? 不! 是有可能的! 所有人都说翠雨已死,可谁又见过翠雨的尸体呢? 目击现场的邻居也只看到李常和翠雨倒地昏迷的狼藉场面,大夫只是探了一次翠雨的鼻息,后来翠雨便被哑巴男人抱走了,再也没人见过她。 以前她看小说、影视剧里面有吃后可以假死的药,难道翠雨也吃了这样的东西? 疑似翠雨的女子转身,冲着某个方向道:“时间不早了,李郎不能在这待太久,趁雨没停咱们快走吧。” 依旧没人回应,但很快,屋中另一角传来扯布和搬动东西的声音,不消一刻钟,两人就离开了木屋。 确定二人暂时不会再折返回来,冯知春和马钰瑛才走出来。 马钰瑛摸索到他之前发现尸体的地方,那里已经空了。他看雨势小了许多,道:“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冯知春心事重重,随他走近道下山。 楚云在家里担心的团团转,敲门声一响她就冲出去开门。虽有心理准备,但见到一身狼狈的冯知春,楚云还是怪叫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详细之后再说,你先扶她进去,换身衣裳,熬碗姜汤,洗个热水澡。让她好好休息,别染风寒了。” 第116页 楚云勐一惊,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同样狼狈的男人,怪眼熟的,又多看了几眼,瞪大眼睛不太确定道:“马少爷?” 马钰瑛点头,“是我。莫再磨蹭了,快进屋去!” 楚云的丫鬟习性难改,被马钰瑛少爷气场一压,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扶着冯知春往院里走,走两步,又回头看马钰瑛。 马钰瑛视线在冯知春身上停了片刻,道:“我回去了。” 楚云这才如临大赦,扶着冯知春进了屋,麻利地把她收拾妥当后扔进厚实的被窝中,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敢多问,转身去厨房熬姜汤。 冯知春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等楚云唤醒她时已近黄昏,楚云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汗,扶她起身餵下姜汤。 “你这一觉睡得真沉,我喊你几回也没醒。”楚云道,“水烧好了,你可去洗洗?” 冯知春撑着被梦靥搅昏沉的头,摇了摇,“不了……还有更重要的事……”回想木屋中发生的一切,冯知春仍觉发冷,“我得出门一趟。” “去哪?” “去衙门……”冯知春顿了顿,改口道,“不,去找杨瑾。” 楚云却一笑,拉住她道:“你别着急,杨公子就在客堂喝茶,你也得收拾收拾,总不能这样子去见他吧?” 客堂中,杨瑾敲着杯子,直到见到冯知春,如沟壑的眉头才平缓一些。 “我正想去找你……” “身子怎样了……” 二人异口同声,一顿,又是一笑。 杨瑾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冯知春的头髮,“你没事就好。” 冯知春心头一暖,攀着他的手臂,问道:“果然,你都知道了?” 杨瑾的眸色淡了些,“有人特地上门告知,想不知道也难。”他环住冯知春的肩,严峻道,“你怎可一个人上山?不要以为城中治安良好就没有危险,你这样逞强可知道令多少人担心……” 莫看杨瑾平日少言,但念叨起来鲜少有人能招架住。冯知春赶忙环住他的腰,埋进他怀里,闷声道:“我知道错了……” 杨瑾软下脾气,无奈道:“下次不要再让我从被人口中听到你的消息。你去哪里是我不能陪着的?科举固然重要,但你要知道我参加科举是为了什么……”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冯知春柔软的脸颊,少女眨着水蒙蒙的眼睛,他曾差点失去这双漂亮的眼睛,那种痛心的滋味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知春,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你知道吗?” 冯知春身子微微一颤,她从没听杨瑾说过这般的情话,心里生出又甜美又酸涩的感情来。 俩人又腻味了一会,还是要回归要今次的正题上来。 冯知春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杨瑾把之与马钰瑛告诉他的相重合,当时的情景更加饱满。 “与那女子同行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力气又很大,这与翠雨身旁的哑巴男人相符,但……”冯知春依旧无法相信自己的推断。 杨瑾道:“此事古怪,你先不要贸然外传,便是你、我、马钰瑛三人知道最好。李常生性风流,留情的未必只有翠雨,不过是她的事闹大了,不排除他人藉机行兇的可能。” “你的意思……不报官吗?”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上次他家闹的事够叫衙门头疼了,如今衙门对他家印象不好,自然不会用心办案,这是不利。若真如你所说,翠雨死而復生与哑巴杀了李常,他们能让活人完美‘死去’,作案后留下的痕迹自然难寻,没有证据,衙门亦不好断案。” 冯知春秀眉微拧,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便是李常的尸身,可找到它并不容易,且这里又没有dna的技术,便是找到尸身,腐化成人不识又有什么用呢? 若想搞明白这件事,时间不可谓不紧迫。 日后真相大白时,冯知春心情却很复杂,不知当时拉着杨瑾插手此案是对了,还是错了。 而现在的他们,已一脚踏入这滩沼泥之中,正义感与好奇心驱使着他们越走越深。 杨瑾和冯知春想到一块,他略一沉思,伸手拍了拍冯知春的背,安抚道:“我先去找王炳聊一聊,你且宽心,好好休息。嗯……见了血光,记得红绳绑发镇上一镇。” 冯知春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嗔道:“你还信这些有的没的?嗳,若真毫无头绪,你也不要着迷太深,交与衙门就好。” “放心,我晓得。”杨瑾又揉了揉她的头才不舍的离开。 出了冯家门,杨瑾顿了顿,转而往烟街柳巷行去。 天还未黑,春风楼将将开张。 雀姐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真难得,你要来怎么不先打声招唿?” 杨瑾抿口 ,道:“临时起意,便来了。” “哦?”雀姐儿眸光明亮了些,极有兴趣道,“我可以猜,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说吧,可是与你的心头好发生什么了,来寻我支招?” 杨瑾悠悠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这也不行?非要找理由的话,前阵子你楼中折了位魁主,当时我虽停了官职,却也不好出面,今日特地来请罪。” 第117页 雀姐儿卧在美人榻上,又恢復懒洋洋的模样,“一个魁主而已……哼,你要真出面了,我非叫你滚到后头去。若连这点小事也要你个小鬼替我出头,那才叫人笑话呢!” 二十余岁还被称为小鬼,杨瑾无奈地扶额。 他问道:“姐姐可有为她立冢?既是你楼中的姐儿,我来了,也得上柱香才是。” “伺候她的丫头在后院给她立了个衣冠冢,你有这份心便去看看吧。”雀姐儿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她拨了拨香炉的灰,一股香气从掩盖的灰烬中飞腾而出。杨瑾还想再问些话,雀姐儿已闭上眼假寐,有逐客之意。 第65章 冢 由雀姐儿身旁的丫头指路,杨瑾绕过莺莺燕燕的红纱粉帐来到后院。 为了满足某些顾客的喜好,春风楼的后院做的七曲八绕一步一景又兼有私密性,别有一番风情。夜幕之下,星星灯火点缀于亭台楼阁、树枝叶影之中,将气氛烘托的暧昧。 春风楼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后院安静十分,除了杨瑾之外别无他人。 翠雨的衣冠冢立在后院深处,杨瑾一路直行,并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青砖石垒砌成小小的半圆形,一块女子小臂般长短大小的灵牌立于坟包前,灵牌前一个小小香炉,插着一根静静燃烧的长明烛。 杨瑾站在衣冠冢前,才想起自己空手而来,连炷香都上不了…… 他默嘆口气,自己心中已把翠雨归入假死一列,对着衣冠冢也没有办法诚心悼念,见此处寻不到什么线索,转身走出林荫。 方走出,远远就见一个小姑娘急急忙忙往这跑过来。 小姑娘显也见着了杨瑾,脚步缓了缓,走近些时疑惑的眼神才变得明亮一些,带着几分惊讶。 因杨瑾与雀姐儿的关系,又因他俊俏的面容还屡破奇案,背里楼中的姐儿们总爱谈起他,春风楼的人鲜少有不认识他的。这位小姑娘正是伺候翠雨的丫头,关于杨瑾的话题自然听了不少,对他并不陌生。 “杨公子?”小姑娘瞪大了眼睛,视线往他身后瞟了瞟,不确定道,“难道你是来……” 杨瑾点头道:“想来上柱香。” 小姑娘闻言面色柔和下来,微笑道:“杨公子来看姐姐,姐姐一定会很开心。” “但愿。”杨瑾淡淡笑了下,往旁让开几步,“我不阻你。” 小姑娘晃了下神,随即涨红脸道:“没、没有……”她慌慌张张走到衣冠冢前,吹灭长明烛,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语。 做完这些,她起身往回走,却看见杨瑾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远处打量她,登时刚退去的热潮又涌上脸颊,“杨、杨公子,你还没走吶……啊、啊!夜里或许会有客人来后院,烛火亮着,怪渗人的。妈妈默许我在这立衣冠冢已是开恩,要是再吓着客人可不好了。” 杨瑾略一点头,终于从茫茫记忆中找出眼前小姑娘的名字,“你是梧桐?” 小姑娘受宠若惊。 春风楼里只有花魁可以给自己起名字,平座的姐姐儿是妈妈赐名,杂役有文武两字辈以区分,伺候的丫头则随便拣些挑剩的花草来命名。花花草草听着好听,可大家穿一样的衣裳,束一样的髮髻,又分得清谁是梨花谁是桃树? 所以小姑娘连连点头,“杨公子好记性,我是梧桐。” 杨瑾与她并肩,一同往春风楼行去。在外人面前,杨瑾总是少言,为了缓解气氛,梧桐一直喋喋不休。 “姐姐走后,春魁之位一直空缺。妈妈说需空上半年才不算对姐姐薄义,让我继续打理那间屋子,忙时则帮着做些杂事。所以我现在反倒比以前要轻松一些,也能时常来看看姐姐。” 杨瑾问:“以前翠雨屋中只有你一人?” 梧桐点头:“姐姐不喜欢人多,嫌吵。其实姐姐不比其他魁主爱奢华讲究,要求也少,我一人伺候不累,只有李公子来的时……” 杨瑾追着接上一句,“李常?他又如何?” 梧桐闷声道:“那个男人……妈妈不喜欢他,每回他来,妈妈若是瞧见都要赶他走。姐姐忤逆不了妈妈,都是偷偷与那男人见面,我把风很是提心弔胆……” “但我听说后来李常住进了春风楼……” “姐姐找妈妈长谈,为了那个男人……姐姐一定捨弃许多,妈妈才会松口!” “看来你很不喜欢他。” “那样的男人谁会喜欢!吃穿用度都伸手问姐姐要钱,不过会说几句甜言蜜语罢了!也只有姐姐……姐姐这么傻,还巴巴盼着能嫁给他……姐姐说过,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和相爱的人有个家,依山傍水,远离尘世,安安静静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妈妈早说过,这男人靠不住,果真……果真……” 话尾带上鼻音,梧桐停下脚步,垂着头揉眼睛。 杨瑾亦停下陪她,看着叠叠摇晃的树影若有所思。 梧桐伤心了一会,抹抹眼泪又恢復精神,挤出一个笑容给杨瑾,“瞧我,在这里耽误了时间,回去又要叫小姐妹们骂了。” 杨瑾忽问:“翠雨真的死了吗?” 第118页 “什么?”梧桐被问的愣住。 迎着灯光,杨瑾打量着梧桐的神情。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多人目击一个哑巴抱着翠雨的尸身回了春风楼,可这里只有她的衣冠冢。” “武壮?”梧桐露出奇怪的表情,想了想又摇摇头,“可武壮并没有回来啊,自姐姐出事那日起,就再没人见过他。” 杨瑾眸色微微一亮。 这却与目击者说的不太一样。 梧桐回忆道:“妈妈还派人去寻过,街上的人都说武壮带走了姐姐,中周县说大也不大,可武壮就跟蒸发了一样,连妈妈也找不见,哪里都找不见。” 梧桐说着翠雨死后那几天的事,杨瑾则陷入沉思。 如果翠雨假死,用一个已经从世上抹灭的身份行兇,那木屋中跟随在她左右的沉默人应该就是哑巴武壮。 春风楼的杂役得姓为武,大多说明他的脑子不如力气。如果武壮并不聪明,这一个半月来,他又是如何躲过众人的视线,带着翠雨藏匿在中周县内外不被发觉? 假设这一切出自翠雨,先假死,再以一个不存在的身份装神弄鬼直至行兇,这样缜密的计划,真的是她被李常背叛后想出来的吗?如果她从许久前就开始谋划,那未婚怀子、想嫁入李家这几件事,又是作假的不成? 想来想去,杨瑾依旧寻不到思绪的出路。 不管哪个假设,都透着一股怪异,好像少了某些重要的环节。 一声“杨公子”把杨瑾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出来,面前的小姑娘期盼地问他,“方才你说……姐姐没有死?” 杨瑾移开目光,顿了顿,又移回来,摇摇头,“我不清楚。” “不过——” 他的转折让垂头失落的梧桐又仰起头来。 “我认为世上并不存在完完全全被抹灭的生命或事物。不论人是真的死去还是真的活着,世上都会留下痕迹。” …… 夜色渐浓,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杨瑾提了壶酒去衙门,微醺之下,同僚们说着近况,给杨瑾提供了不少情报。 三日前,李赵氏到衙门报案,称翠雨的鬼魂将李常抓了去。鑑于李家矇骗在先,这回又是鬼神之说,捕快们对李常失踪这件事都打了个折扣。无奈李赵氏也非好打发的,缠闹之下,王炳等几名捕快便跟了去调查。 调查的结果自然是李常不知所踪,捕快们问过街坊邻里、夜间打更的、晨起务农的,竟无一人见过李常何时离家,在哪里游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寻也寻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倒不是难题,结果无非两个:一,李常并没有离家;二,李常被人以较为巧妙的方式带走且没有挣扎。掩人耳目的方法,也并不是没有的。” 杨瑾听到这,心中的直觉更加确定李常已经遇害。 一旁的捕快喝了口酒,嚼着粒花生米,含煳道:“你说的是这个理,可这李家就是透着股古怪……” 杨瑾问道:“怎么个古怪?” 这位捕快显然有些醉了,仰头回忆片刻,眼神始终迷迷煳煳的。另一个捕快接话道:“正常来说,李常失踪,他家里人定十分着急。但我们几个去李家调查时,只看见李赵氏一人忙前忙后陪着,他爹娘却窝在屋子里不吭声,问他们话,也含含煳煳。” “确实,这本该由李常爹出面才是。” “正是,除此之外,他家小孩也说了句奇怪的话,‘那鬼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个’,家中大人无一在夜里撞过鬼魂,倒是他家一双儿女夜里迷煳起来看见了些东西,小的不仅看过,还与女鬼近距离见过面,称女鬼十分温柔美丽。可夜影憧憧,小孩看到什么都能瞎想,说的话又怎算的数?杨老弟,你说这家人是不是事多得很,不如你支我两招打发她去!” 杨瑾沉思片刻,答道:“这不难,只要顺她的意思去做,便可打发她了。” 几个捕快面面相觑,奇怪道:“可我们已经顺她的意思问了许多人,这还不够?” “不够!想必你们当时态度随意,叫她看不出你们的用心吧?这样是不能打发走李赵氏的,你们要她看见你们的用心,是真的努力在找李常,叫她看不到希望了,才会真正罢休。” “这……难道要我们去围着李常一家转?” “装装样子罢了。来,你们照着我说的……” 几位捕快附耳过来,杨瑾低声把自己的计划说出。 …… 几日后,一顶轿子停在县衙大门前。 守门的衙役揉揉眼看清轿上的标志,忙迎上去,对自轿子上下来的人扬起笑脸道:“马少爷,今日来听案?” 马钰瑛打扮的风流倜傥,执一把绘山水的纸扇与头顶遮阳,待走到檐下阴凉处,收会纸扇在手中敲了敲,道:“这倒不是,我今日来是有事找县太爷。” 衙役点点头道:“好的,我这便去通报……” “不必。本少爷自己来。”马钰瑛说罢,拿起鼓槌,朝着鸣冤鼓重重捶了三下。他转眸看衙役呆愣地站在原地,扬扬下巴,“本少爷有案要报,还不去请大人上堂!” 第119页 第66章 搜山 马钰瑛报案的消息很快传开,可惜县太爷不让闲杂人等听案,通过几位在场的衙役捕快,只知道马少爷报了件无名尸的疑案。 李赵氏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黄昏。她心下一动,忙寻到巡相识的捕快好磨歹磨,捕快才勉为其难地透露县太爷同意明日派人到那死了人的山上搜山。 李常失踪,无名尸……会不会这么巧? 李赵氏心头打了个颤,她不得不去想这种可能性。她心事重重折回家,心中到底无法心安,翌日起了个大早,远远跟着搜山的一行人。 搜山一行共八个人。 马钰瑛带了两个护卫,走在最前头带路。其余五个都是县衙的人,散开跟在后面。将入山的时候,一行人停下来由杨瑾再次确定搜山的顺序。 负责留意李赵氏的王炳道:“以她的脚程,上山后未必跟得上咱们。若马少爷说的是真,不好放她一个女人在山上吧?” 另一位捕快孙宁亦贊同道:“我是再不想与他家扯上什么事了,麻烦!” 杨瑾想了想,道:“上了山找个机会‘发现’她。” …… 李赵氏远远跟着八人,她落下一炷香的间隙跟着上山,植被茂盛,扰乱视线,但每当她以为跟丢的时候,总能听见人声,便又有了方向。 她心头窃喜自己的聪明,殊不知自己早已落入套中。 在又一次跟丢时,李赵氏“误”撞入一间木屋,被王炳等人逮住当做犯案的嫌犯吓唬两下,立即就乖顺了。 而后,一行人前往真正的案发木屋。 马钰瑛的两名护卫守在门口顺便盯着李赵氏,其余六人点了火把入屋内。马钰瑛环顾一圈,无奈道:“果然被清理过。” 杨瑾把火把别在墙壁上,道:“总会有些痕迹。”他转头对另一人道,“单安,是你显身手的时候了。” 马钰瑛顺势看过去,此人粗布衣裳,怀中抱着条小狗,人看着文弱,面容收拾的挺干净,眉目之间藏着抹青灰色,有种病恹恹的戾气,不太讨人喜欢。 听说此人有操控动物的奇才,马钰瑛带路的任务已经结束,他极有兴趣地盯着单安,并不想错过这位奇才大显身手。 可单安抱着小狗原地不动,直到有人在角落发现疑似血迹的痕迹,他才走过去,放下小狗。小狗围着那方寸地嗅了又嗅,又一路嗅着往屋外走。 杨瑾叫上王炳、孙宁,拎着铲子跟在后头,马钰瑛凑热闹也随其后。 小狗嗅到处岔路口打了几个转,讨好似的朝单安呜呜低叫。 单安对杨瑾道:“雨水沖刷太厉害,到这是极限了。” 这里,也不过距离木屋百米。 杨瑾问:“不能再精确一些?” 单安扫他一眼,“答应到这里帮你,也是我的极限了。” 马钰瑛嗤笑一声,道:“我道你有多大本事,也不过如此。” 单安眸色冷几分,反驳道:“成事讲天时地利人和,天不对,地不利,要我如何配合?不知道始末便嗤笑指责,众人道马少爷宽容随和,我看,也不过如此。” 马钰瑛眉毛跳一跳,“倒伶牙俐齿。” 单安冷笑:“是你咄咄逼人。” 杨瑾仔细勘察了岔路口的情况,“我记得,乌鸦食腐?” 单安嘲笑他,“鸟有狗的鼻子灵敏?” “狗只能找我们给它找到的东西,是它到了极限,还是你的能力也到了极限?” 单安沉默片刻,掏出一枚手指粗细长短的竹笛,朝着天际吹响。音节长长短短,音不成调,称不上美妙。 不久,半空有鸟影盘旋,鸟呀呀嘶叫,与竹笛声一合一应。 “跟着它们。之后的事,全看你运气。” 杨瑾和王炳孙宁三人追着乌鸦的踪迹一路发现不少遗骸,都是野兽的,体力消耗大半,疲惫不堪。 王炳抹着汗,气唿唿道:“单安那小子莫不是煳弄咱们?我早跟你说过这小子养不熟,他记恨你设套抓了他,你还替他在衙门谋差事,你瞧他那样子,他可领你情?” 杨瑾不置可否。 替单安谋差事这事在他抓人前就打算好了。单安性格是不好,但不可否认人有奇才,要他看着驯兽这样稀有的才能白白埋没,他实在不忍心。 这次叫上单安,是他偶然间听冯知春说起动物协助办案的可能,狗的鼻子灵敏,鸟的视野广阔,每种动物都有独特的习性和特长,加之培养利用,查案不是能少走很多弯路吗? 孙宁是三人中体力最好的,他探路折返回来,道:“前头是条河,没路了。” 王炳气地拍石头,大唿被单安摆了一道。杨瑾反问:“风光如何?” 孙宁一愣,回道:“唔,有山有水,挺不错。” ——姐姐说过,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和相爱的人有个家,依山傍水,远离尘世,安安静静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走,到河边看看!” 杨瑾突然来了精神,令孙宁和王炳面面相觑,王炳搀着铲子,步履蹒跚地追了上去。 穿过树林,视野豁然开朗。波光粼粼的水面,绿意盎然的山脉,野花芳草地,鸟啼晴朗天。 第120页 等二人追上,正见杨瑾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 “这一片或许有挖过的地方,你们别愣着,也快找!” 二人知道杨瑾查案时钻进一个细节没有结果是不会回头的,即便将信将疑,他们也分头寻找起来。 终于,顺着河道寻到山深处一道浅水湾,真叫他们发现了一片挖后重填的土地。此地背阴,表层的土被压的很平实,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但铲子一下地,泥土很松动,与周边的不通。 他们挖到约上臂深时,发现了一具腐化的、身首异处的尸体。 …… 李赵氏看见尸体嗷一声就晕过去了。他们把尸体带回县衙,但尸体腐化厉害,即便它是李常,现在也无法百分百辨认。 自古以来命案都是受人关注的,价值李常失踪前又是殉情又是闹鬼,众人都道是翠雨索命,活不能做夫妻,那就做对死鸳鸯呗! 因着李赵氏的指认和马钰瑛的证词,此案以死者为李常的方向侦查。 冯知春并不希望杨瑾陷入太深,一来她直觉不安,怕杨瑾会有危险;二来,距离府试时日不多,案子总是查不完的,考试却是有限的,错过这一场又要等几年。 可她知道杨瑾的脾气,想阻止他是不可能的。她唯有时常做些好吃的给他,让跑腿的赵丰多劝他两句。 捕快们兵分三路,一路勘察藏尸的野山;一路到李常家和春风楼寻找线索;一路在县城内排查寻找线索。不知不觉就过了十日,进展不太乐观。 马老爷偶来串门,除了讨论新菜谱外,还抱怨马钰瑛一改性子对破案感兴趣起来。 儿子愿意留在家里马老爷自然开心,可儿子依旧无心继承家业,天天跟着一群捕快东奔西走,马老爷跟着提心弔胆,是夜不能寐饭不能食,人都瘦了一圈。 这日难得,杨瑾约冯知春见面,约在王彩花的店里。 王彩花并不知道他俩确定了关系,她本就想撮合二人,见他们前后脚来店里,手一推就把人打发进空空无人的后厨帮忙去了。 “王姐真是位好人。”杨瑾总结道。 冯知春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他胳膊一下,“你早计算到了是不是?” 杨瑾不置可否,拉开椅子再倒了两杯凉水,抬手一拉冯知春,将她箍在自己怀里。 两人许久没见面,冯知春有些害羞。她挣了挣,被他箍得紧,只得依他坐在他腿上。 杨瑾一言不发,头靠着她的,闭着眼,唿吸绵长。 冯知春抬眸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庞,他的眼底有一片青色,遮不住的疲惫揪着她心里一阵发紧。 她心疼地摸了摸杨瑾的脸颊,杨瑾一下睁开眼,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慢慢攒满亮光。 “嗯……”杨瑾捉住她的手摩擦了下,低头靠在她的肩头,低语,“难得一刻清闲。” 被杨瑾靠着的地方发着高于体温的热度,冯知春心砰砰直跳,她被杨瑾捉在手心里的手指微微用力,有些不满道:“难得我们见一次面,这样就可以了?” 杨瑾轻笑一声,他们贴得太近,那声轻笑震盪开,撞得冯知春心头一颤。 “若我说不可以,你会按我想的满足我吗?”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不正经? 冯知春默了默,推开他,“你不听我的话,我又为何要听你的话?” 杨瑾无辜地眨眼,“我哪有?” 冯知春瞧他那样心头就一软,她赶紧敲响警钟,又把防线提起来,兇巴巴道:“我叫赵丰劝你注意休息,你听了?案子!案子!案子!你不休息,思路就会来吗?证据就会来吗?” 被她指着骂,杨瑾并不生气,反倒心情极好的样子。 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抚摸她的发,叫她恨得牙痒,“别以为这样能哄我。”可偏偏,她满腹的委屈和怨气就这样被他一顺又一顺给顺平实了下去。 第67章 母亲 委屈的情绪被某人顺平后,冯知春觉出不对劲来。她抬头摸摸杨瑾的额,问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事?能同我说吗?” 杨瑾眸中有挣扎,半晌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查的案子……” “嗯。” “现在情况倒是有些复杂。我们在李常家又发现一具尸骨,而它……”杨瑾面容有些扭曲,似下了不少力气才能将后续的话吐出,“极有可能是我的生母。” 冯知春大吃一惊,她曾听杨瑾说过,他是父亲和一名妓子风流后的结果,他幼年随生母住在风尘楼中,而后杨家来寻,那名妓子在将他卖给杨家后消失踪迹。 杨瑾晓得她会吃惊,安抚地拍拍她的发顶,继续道:“生母她把我送还杨家后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财产作为补偿。听生母的好友说,自那后不久她就生出安定之心,很快便嫁给了一户人家做妾。再过不久,她就病死了。” 寥寥数语,信息量很大。 杨瑾生母嫁人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按时间推算,那正是李常家爹娘搬来县城不久后的事。假设她是被害,再一联想到翠雨和李常,如果翠雨顺利嫁入李家,然后因意外死去,剩下价值不菲的嫁妆,这几乎与十几年前如出一辙……不由令人觉得可怕。 第121页 “已经过了十几年,你又如何判断那具尸骨就是你的生母呢?” 冯知春的疑问杨瑾不是没有考虑过。 他发现这具尸骨是意外也是必然,因为这具尸骨就在李常家那口被石块压住井口的枯井里。 在搜集线索的时候,李常爹娘对捕快暗里的牴触叫杨瑾生疑。他私下调查了李常家的来歷,邻里和雀姐儿评价平平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那小小的疑惑刺在他的心头,始终无法无视。他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纠结之后,做了个有违身份的决定。 正好,其他两队搜查发现了一些物品,杨瑾便以“请家人辨认”为由将李常家人引出家门,自己和孙宁王炳一同潜入李常家,而后就搬开了那口压住枯井的石头…… 三人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现,原先责备杨瑾不该这么做的王炳和孙宁也被震飞了魂。为免打草惊蛇,三人把石头压回井上,速速离开。 而后,杨瑾又向雀姐儿打听李常家的来歷。雀姐儿自幼在中周县的风尘地长大,街坊百姓不知道的秘闻,她多半都知道,只在愿不愿意说上。 杨瑾再三请求雀姐儿回忆一些有用的线索,毕竟春风楼与李常家也是有一些牵扯的,不论翠雨是生是死、参不参与作案,对春风楼来说都已经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雀姐儿深色复杂地看他,长嘆口气,终于道出了一段往事:那是关于他生母的。 “我原不想告诉你……她对你是狠心的,你对她也耿耿于怀,我又干嘛自找不痛快呢?你既问了,我也说了,只望你心里能原谅她几分。你不是风尘中人,不知道我们的苦,不知道光阴于我们是怎样的,也不会知道我们这样的女子心中多少对平凡人间都有嚮往。若能挺起腰过日子,谁又愿意以这种姿态讨生活?都是苦命人罢了……她也得到了她的报应……” 长久的沉默横在空气中,压得人沉沉欲坠。 那口枯井之中,是一具陈旧的尸骨。骨身娇小,大概是被人抛下井井口就被封住了,井里头还残存一些首饰和残破衣服布料,约可判断是个女子。 嫁人,病死,井中的尸骨…… 杨瑾很快就连出了一条线。 如果那是他的生母…… 母亲…… 娘…… 多么久违的称唿啊…… 杨瑾有一阵恍惚,生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煳成一片,他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远不如和雀姐儿的长,对她的恨意也是在漫漫抑郁的长夜中衍生的附属品。 如果那尸骨真的是他的生母,这样的阔别重逢实在是太糟糕了。 雀姐儿见他沉默良久,问道:“你是在李常家发现了什么?” 杨瑾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摇头道:“想找些破案的线索罢了。” 雀姐儿又支起懒洋洋的架子,“理当,我该谢谢你为了翠雨的案子操劳,可坊间传说衙门的推断又对春风楼不利,我真不知道是该跟你说多些还是说少些。现在案子进展如何,真的一点也不能透露给我?” 杨瑾拒绝道:“衙门有规矩,等案破了,你要听多少细节我都愿意说。” 雀姐儿“哼”了一声,砸过去一颗葡萄,“得了,取完线索就走吧,省的我看你心烦!” 杨瑾摸摸鼻子,撩起衣摆走出雀姐儿的房间,下楼时看见一个丫头低头站在楼梯拐角擦拭扶手,看着眼熟,想起是翠雨身旁的丫头梧桐,便与她打了个招唿。 梧桐肩膀颤了下,抬起脸朝杨瑾露出笑容,却有些勉强,礼节性的谈话草草而止。 …… “我有些猜想,若那是真,我也不知是不是该继续查下去。” 思绪回到当下,杨瑾露出苦笑。他很迷茫,踟蹰不前,自他开始断案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冯知春心情复杂,她不知事情会有这样的展开,亦不知给杨瑾什么意见。 “会令你迷茫,肯定是因为它有值得做的地方。不管你做或不做,我都支持你。” 这不是她能替他做决定的事,此刻,也唯有如此。 杨瑾微微笑开,额头贴着她的,轻轻蹭了蹭。 那日他们又聊了些家常,才恋恋不捨地分开。 杨瑾最终选择依照自己的猜想继续侦破案件。 他由在春风楼时梧桐对他态度微妙的变化,连日盯梢,发现梧桐与武壮有接触。武壮行事谨慎,他们又花了不少功夫跟踪,最终发现藏身于闹市之中已病入膏肓的翠雨。 翠雨是个捨得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她先与李常喝毒酒殉情,不过是诈一诈李常对自己的真心,所谓的毒酒只是加了安眠药粉的普通酒水。哪里知道,李常经不住吓,酒并没有喝多少,自己先吓晕了过去。翠雨伤心欲绝,心念她腹中李常的骨肉,当即服下坠胎的药,生生疼晕死过去。 武壮带走了她,等她甦醒过来,城中她与李常的殉情案已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她才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成了个死人。 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她自是听说了不少,一想到李常家为利益作丑的嘴脸,她胸口的怨恨就汹汹不息,如千万条绳索捆住她的心,而梦中,那死于腹中的婴孩夜夜哭啼,质问她为何杀死自己,叫她夜夜难眠。 第122页 她决意不让李常好过,与武壮到李常家“闹鬼”,令李常以为只要去野山她的坟前悔过就可以解决一切,等李常到了坟前,她便与武壮合力取了他的性命。 自小产后翠雨的身子就变得不好,加之精神不稳定,身体状况愈下。“向李常报仇”是撑住她的支柱,李常死了,这个支柱不復存在,翠雨的身体如山崩一般,几日便只剩残喘之气。 翠雨被抓,在中周县引起轩然大波,谁也没有想到死人竟会復活。而后,从中牵引出的李常家藏尸案,又叫人大为吃惊自己:一家人与一个死人朝夕相处数十载,如果是已自知,那是多么可怕,这实在闻所未闻。连李赵氏都不敢相信房前的枯井中有一具尸骨,当捕快们搬开井上,将那具森森发白的人骨取出来时,彪悍如李赵氏也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 李常家那具尸骨即是杨瑾生母这件事,只有几个知情人。 杨瑾找了个风光不错的地方埋葬她,那日只他和雀姐儿二人,天气十分的好。 雀姐儿感嘆道:“你娘泉下有知,当很欣喜。” 杨瑾看着无名墓碑沉默——到头来,连雀姐儿也只知道他生母的花名兰心,念及生母已脱离苦海,花名并不能用。 “案子都破了,你怎么还忧心忡忡?” “我只是想,两条人命,几个人的一辈子,值不值得。” 雀姐儿眉头抖了抖,并未接话。 翠雨和武壮行兇是在野山,假死后俩人仍能自由出入中周城、去李常家“闹鬼”、避开县衙的搜查藏身……县衙抓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即便县衙的工作有漏洞,杨瑾也不觉得会这样漏洞百出。那么,单说这二人是靠运气,远不如二人身后有人帮衬来着让人信服。 这个身后人是个聪明人,而此人在几乎可预见翠雨起杀心的时候并未阻止反倒推动她……这人的目的就显得不再单纯了。 审讯时翠雨和武壮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对这位身后人却只字不提,一度让杨瑾怀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错了。而后梧桐和其他几个相关人松了口,但他们只知道有人协助二人,并不知此人真容。 与本案牵扯之人就那么多,排除过后,这位身后人的身份也唿之欲出。杨瑾不敢猜想,曾借阅卷宗,果然如他所想:十几年前有人对李家小妾暴病而亡存有异议,当时的县令认为清官难断家事,此案不了了之。 无名墓前,冥钱的碎片在火舌中翻卷,灰烬随风飘飞。 杨瑾看向雀姐儿,“雀姐姐,这大半年我存了些积蓄,日子步上正轨,亦不好厚着脸皮再借住你的院子。我已托人寻了处小院,价格公道,不日我便让赵丰送还钥匙。” 雀姐儿眸色变换,她红唇微动,欲言又止。 “雀姐姐大恩,杨瑾不敢忘,他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杨瑾朝雀姐儿鞠了一躬,“你还有话说与母亲吗?我还要回县衙,便先行一步了。” 杨瑾走的很干脆,他没有看到雀姐儿在兰心的坟前站了多久,也没有听到雀姐儿感慨万千的嘆息:“兰心,你这样煳涂的性子如何生出这样一个聪明的儿子,到底是福还是祸?” 几日后,雀姐儿跟前的丫头托着串钥匙进来,软语道:“妈妈,这个,说是杨哥哥身旁的小哥哥送来的。” 雀姐儿瞧了眼那串钥匙,拍拍丫头软软的脑袋,道:“随意放哪吧。” 丫头依言,又犹犹豫豫问:“杨哥哥……”他可好一阵子没来了,有些想念呢。 雀姐儿顿了顿,还是拿起丫头掌心的那串钥匙。“他啊……怕是不会再来了。”钥匙相撞,叮叮脆响。 第68章 番外2-1 雀 “雀”这个名字,是她在八岁时得的。 那也是她来到春风楼的第八个年头,她是楼中姐儿的遗子,生来无父无母,老鸨难得动了善心留她口饭吃,这才得活。 春风楼里有严谨的等级,做粗活的丫头们随着年头的增长也会配到不同的姐儿屋里,颜色姣好的则□□侍客。她自幼在楼中干活,年纪虽不大,却也是楼中的老人了。 那日她被唤到老鸨的屋里,裊裊香气之中还懒懒坐着一位美人。那位是被老鸨重金挖来的姐儿,来这后改了花名,名叫兰心。 老鸨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让兰心把人领走了。 她低着头跟在兰心身后,在进入屋门前,眼前那双绣鞋忽的翻转过来,下一瞬,她感觉到额头受到一点阻力,只得停下脚步。 头顶的视线停了一会,兰心才轻轻开口道:“常见你和其他丫头活泼打闹,怎么到我这成哑巴了?少了几分灵气吶!” 她一惊,配到姐儿屋里的丫头待遇更好,但要是被赶出来,那之后的日子也更不好过。她把头低的更低,“不敢!” 兰心轻笑一声,那压在她额头的阻力消失不见。 “我这规矩少,好过得很。人呢,还是要性子活泼些的好,往后你的名字便叫雀儿吧。” “谢姐姐赐名。” …… 伺候兰心的日子长了,雀儿发现确如兰心所言:她十分好伺候。 兰心性子虽有些反覆无常,叫人跟不上脚步,却鲜少真的发火气,甚至可说是楼中这些姐儿们中少见的直爽,甚至有时显得傲慢。 第123页 她爱看那些男人对她露出的贪恋,也爱看女人们对她露出的嫉妒。 整个人张狂、明媚、招人眼球。 男人们似飞蛾一般扑入她的房间,变着花样讨她欢心,她少有欢喜的时候,这更激发了男人们的征服欲。也难怪老鸨要重金挖她来,在春风楼,她就是一个吸金吸银的宝贝疙瘩。 随着老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雀儿伺候的也越来越小心。 兰心对她是很满意的,断了老鸨想再安排服侍丫头在其左右的打算。几个丫头吃了闭门羹,泄愤到雀儿身上,被兰心知道后狠狠教训了一顿。 正所谓树大招风,兰心这样肆意任性,毫不收敛,让春风楼中的姐儿们又是嫉妒又是怨恨,渐渐地,大家都有意无意孤立开她,暗地使绊子的事也变多。 雀儿伺候兰心的第三年,兰心怀孕了。 老鸨大怒。 楼中姐儿都要定期服避孕的汤药,怀了孕的姐儿就像一棵不再掉金叶子的摇钱树,老鸨怎能不怒? 面对老鸨的怒火,兰心只是淡淡说一声“下回注意”,气得老鸨差点掀桌。 雀儿心知,如果有人故意调换汤药,这样的事哪里防得住。她能想到,兰心自然也能想到,但这样的解释老鸨是不会听的。 雀儿关上门,小心翼翼问道:“姐姐,这孩子……” 伺候的姐儿被陷害,她这个丫头逃不出责任。 兰心揉着太阳穴,许久才道:“我要把它生下来。” 什么?!雀儿惊讶地抬起头来。 兰心反问:“你觉得,它是谁的?” 谁的?雀儿算着日子,那一阵子只有一位姓杨的乡绅挥金如土,霸在兰心屋里,当时她还以为他会长住下去,直到他家派人“请”了回去。 那日还闹出很大的动静,兰心收了不小的羞辱,叫一旁凑热闹的姐儿笑话好一阵。 “呵呵……”兰心轻轻抚摸现在依旧平坦的腹部,“我听说,他家的女人生不出儿子。” 她见雀儿有些迷茫,头一次循循引导道:“你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容貌?” “那当然是重要的,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时间!花无百日红,岁月又匆匆,机会来的时候,何不好好利用呢?” 雀儿看着兰心的眼,不知为何,屋内明明很温暖,她却打了个冷颤,“姐姐的意思是……” 兰心反过来打量她的脸,意味深长道:“日后你也会明白,并理解我的。” 这句话雀儿听懂了,她忙摇摇头,“不,我并不想……” 兰心又恢復如常,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以为这是你可以决定的事吗?” …… 之后,兰心又找老鸨谈了一次,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说辞,老鸨竟然破例同意她在春风楼养胎,用度照旧。 兰心养胎期间,那位乡绅来看过她几次。雀儿远远看二人调笑,视线又落到兰心鼓起的肚子上。她也是姐儿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父母健在,但比起她,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让她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怀抱同情和怜悯。 熬过湿冷的冬季,在春意盎然的天气里,兰心的孩子出世了。 听到产婆道喜是个男婴时,兰心和雀儿同时松了口气。兰心赌赢了,而雀儿心想,这个孩子是有运气的,应不会像她一般了。 杨乡绅十分高兴,一得消息便赶来了,还带了家中管事算作旁证。他见了母子一面,给孩子取名为“瑾”,又匆匆离去,只道回来先布置布置,把老太太说服,再接母子回去。 再之后,却没下文了。 楼里的姐儿们个个都等着看兰心的笑话,笑话她傻兮兮生了个孩子,还被人甩了。兰心不以为然,她对这个孩子并无爱意,从老鸨那要了一间柴间,将孩子交由雀儿,只要留孩子一口气在,其他全不在意。 雀儿与男婴大眼瞪小眼。 她也才是个半大的姑娘,怎么会带孩子?这任务也太艰巨了吧! 然而,主子有令,硬着头皮也得上。再者,出于身世相同的缘故,雀儿也十分疼惜这个孩子。 小杨瑾生性安静,不哭不闹,十分好带。 抚养小杨瑾的过程中,雀儿发觉他不光承了兰心的好容颜,也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 雀儿只知道照顾他饮食起居,识字、学道理这样的,她是教不来的。 小杨瑾一次也没有见过柴间外的世界,却在雀儿絮絮叨叨中自学认字,从她的嘴中懵懵懂懂的了解着外界。 就这样跌跌撞撞,小杨瑾也从襁褓中的小婴孩变成会走会跳会跑的小孩儿了。 小小的柴间再也关不住他。 在雀儿的恳求下,老鸨勉强同意将他放出来跟着兰心。话虽如此,在兰心忙碌时小杨瑾是万不能在其左右的,怕影响客人们的情-趣。 楼中的女子们虽不待见兰心,但对楼中本就稀少的可爱小孩还是留了几分善意,只是与他玩耍时所教育的,却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罢了。 “……姑……姑?” 雀儿一个激灵,“你叫我什么?” 小杨瑾歪着脑袋,对她的反应有些迷惑,“她们说,姑姑才叫侄儿。” 第124页 雀儿哭笑不得,兰心是她伺候的主子,她与兰心的孩子自不能一个辈分。而兰心的孩子叫她姑姑,这般亲近,听着好像她与兰心一个辈分,也是不行。 她拧着小杨静的脸,露出威胁的笑,“我叫你侄儿可以,你叫我姑姑不可以!” 小杨瑾被拧得龇牙咧嘴,含煳道:“为……什木……” “你叫我姑姑,我就叫你小主子!” “小珠子?不不……不要不要!” “那你叫我什么?” “……雀姐姐……” …… 一过十五,雀儿开始抽条,含苞待放。 她不想重蹈素未谋面的生母的路,她私下存了钱,想着有朝一日能说服老鸨放她离开,去外头寻一个养活自己的活计。 可再低调,客人们放在她身上的视线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终于有一天,一位醉醺醺的客人强硬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酒气喷在她身上,灼烧一般。 她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挣扎,下一秒,一个利落的巴掌就扇到那男人的脸上,将他掀倒在地。 第69章 番外2-2 雀 她懵然地抬头,看到的是保持扇人动作的兰心,兰心身后,是惊慌失措的小杨瑾。 兰心冷冷道:“没挂牌的姑娘动不得,公子你是喝醉忘了规矩吧?” 那客人显然懵了,半响反应过来,脸色红中发黑,隐隐有暴怒之迹。 这边动静一大,立即有丫头或小二飞快去打报告。雀儿被兰心藏在身后,视线放远,就见老鸨扭着腰肢似风如火般往这边赶来。 她心道不好,私下拉了拉兰心的衣袖。 兰心怀孕又生养孩子,旁人都说她有老鸨的偏宠,雀儿却知道私下老鸨对待兰心的态度越来越差,有时候看着更像忍耐,也不知道兰心用什么法子让老鸨对她一再破例。 就算如此,为她为小杨瑾为兰心的处境,她都不希望兰心和老鸨的关系恶化下去。 不知是不是兰心也看见老鸨赶来,立即弯腰扶起醉酒的男人,巧笑嫣嫣,好像刚才那狠狠的一巴掌是酒醉出现的幻影。她哄了哄,男人立即就把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 老鸨见事情解决,勉强没有发作。见兰心把客人带走,她叫住雀儿,围着她看了一圈,在雀儿即将僵化的时候,皱眉骂道:“自己才几斤几两,就学会勾人了?兰心教得好啊!再有下次,打断你的腿!” 雀儿抖了抖,喏喏称是,心中却生出一股异样来。 后来她偷偷用兰心的铜镜端详自己的脸,被兰心发现好好取笑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日后怕只多不少,你可要好好记得我的恩情。”兰心沖她打哑谜。 …… 又过了几年,消失的杨乡绅终于托人送信过来。 兰心看过信,露出瞭然的笑意。她让雀儿把信拿去烧了,事关小杨瑾,雀儿还是偷偷看了一眼。 信中大意杨乡绅的正房妾侍屋中都无男丁,眼见杨乡绅年纪越来越大,杨老太太终于“想”起外头还有个孙子,想接回来。 她躲在角落看信的时候,小杨瑾正蹲在旁边安静地看蚂蚁搬家。她一低头就看见小男孩柔顺的黑髮,圆圆的脑袋看着就讨人喜欢,顺手就揉了一把。 小杨瑾的脑袋被她的力道转了个转,晕乎乎抬头看她。 她看着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心想他还是与她有不同未来的,心里又是不舍,又为这不同生出一些妒忌来。 兰心和杨家做了笔交易:兰心续了杨家的香火,杨家不想让旁人知道这孩子是私生子,给了她一大笔封口费。 兰心接过那口沉甸甸的箱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看着她的儿子,绽放一个生他以来最甜美的笑容,亲昵地拍拍他的头,道:“跟了你爹,要好好听话。” 小杨瑾睁着如墨的眼睛,定定看着她,又把视线挪到她怀中的箱子,问:“你是要卖掉我吗?” 兰心的笑容僵了僵,放在小杨瑾头上的手兴味阑珊地滑下来,拧了把孩童特有的光滑脸蛋,低哼一声,嘟囔着:“实在是不可爱。” 小杨瑾轻轻又问:“这样做,能让你开心吗?” 兰心随意地点点头。 小杨瑾忽然抬手抓住她的裙摆——以他的身高,只能抓到那里——眼睛周边泛着浅浅的红,“娘,那我走了。” 兰心怔了下,张开嘴唇又说不出什么,面色复杂道:“不许哭。” 小杨瑾点点头,又看了眼蹲在他身边替他整理衣裳的雀儿,轻声道:“雀姐姐,我走啦。” 雀儿心头揪着难受,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小杨瑾转过身,步子走得很稳,头也不回地上了回杨家的马车。 …… 小杨瑾离开后的日子,雀儿有时候会回想起他,待日子越过越久,脑中的记忆终究抵不过时间,变得稀薄起来。 兰心得了一大笔钱财,却并没有离开,每天依旧打扮的花枝招展去侍客。 雀儿五官长开,骚扰她的客人越来越多,直到一天一位客人掷了额度不小的银两,气势汹汹定要买下雀儿的一夜,这人在城中是个有头有脸的,便是兰心也护不住她了。 第125页 老鸨把雀儿叫到屋里,面色复杂地打量她,问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件事就看自己的意思吧。” 雀儿没想到老鸨会说这样的话,那银两可不是小数目,换个丫头的一夜,真是昂贵到不行。 她垂下睫毛,看着脚前的木头地板,轻轻答道:“雀儿愿意。” 老鸨沉默了许久,才嘆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莫要后悔。” 之后,兰心问她为何这样选择,她只道:“大概是女儿随母吧,离开春风楼,我好像也没有哪里可以去。” 这是实话,她曾偷偷去应试过宅院丫鬟的活,登记的人头也不抬,伸手问她要民牌,她是偷生子哪里有这个,支支吾吾又跑开了。 更重要的原因她谁也没说。 因她也看见了与在兰心眼中相同的复杂,她似乎也懂了小杨瑾走时的心情,是不想让她为难吧。 看到那抹复杂的眼神,她似乎也懂了小杨瑾离开之日的心境,他不愿让她为难。 那一夜实在是难熬,她在心里劝自己道,熬过这次之后就没事了。她曾对平常生活的幻想,在摇晃的床帏之中,也一併晃碎了。 …… 盛装打扮的雀儿更加美丽更叫人心动,很快就成了春风楼的红人。 雀儿身份转变,不用再伺候兰心,俩人的接触也渐少。兰心找到相好打算离开春风楼的事情,她还是从伺候她的丫头那听来的。 兰心离开之日,许多姐儿都出来看热闹。她自然也去送了,她实在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能俘获兰心的心,让兰心下定这样的决心。等看到时她不免意外,那是个相貌略清秀的男人,带着老实的五官,穿着普通,听说家境一般,家中有妻儿。 男人对兰心很是体贴,搬家时忙前忙后,捨不得让兰心动手。怕正是如此,兰心这颗石头般的心才被打动。 又或是……到了年纪,人心也变了? 虽然姐儿是贱籍,但因容貌美丽,周边从不缺或富有或英俊的男人。兰心最终找到这样一个男人,雀儿心里有些不满。 兰心掀开马车的布帘笑盈盈看着男人忙前忙后,将走的时候,她抬眸一望,看见人群中的雀儿。只见她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驾着车慢悠悠停在雀儿面前。 兰心从行李中抽出一根有些泛旧的镶红宝石的金簪,那髮簪雀儿识得,兰心被老鸨挖来时全身的首饰只有这一根髮簪。虽不知道它对兰心意义为何,但可见兰心对它的看重。 “拿着它,说不定它可以带你找到你的幸福。”兰心不容拒绝地把髮簪塞进她手中。 幸福? 雀儿差点笑出声来,还是忍住要反推回去的手。她看向兰心,才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见兰心,都不知兰心的眼中是何时有了这样温柔的神采。 掌中的髮簪残存温意,她心里凋谢枯萎的花又因期待回生归绿。 …… 老鸨病重的时候,叫雀儿到跟前。 她已病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雀儿看着老鸨已无原样的脸,很难想像那原来是张十分漂亮的脸。 她淡淡打断老鸨的话,道:“我知道。” 老鸨黯淡的眸子亮了亮,似有些惊讶。 “您瞒的很好,但我还是知道了……谢谢您留我一条命,可我……不会认您。” 老鸨干涸的唇张了张,双眸的亮光暗下,终是没喘上一口气去了。 雀儿接下春风楼,为老鸨安排后事,忙碌了好一阵。这些事刚结束,又听到兰心病逝的消息。她赶去送行,那家人已请人抬着棺材往城外去了。 她悄悄跟随上去,想她俩的情分,也应在坟头上柱香才是。 那家人抬着棺材往城外走,直到一处偏僻角落才停下,动手开始挖坑。 雀儿皱起眉,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刚刚那男人……是不是一只手就把棺材抬起来了? 虽然人病逝后体重会变轻,但加上木头的重量,也是一个人一只手可以抬起的吗? 那男人很快又松手,喊了其他几人将棺材抬起放入土坑后填上。接着又是一些下葬的礼仪,做完几人才离开。 雀儿确定几人不会折返后,才到兰心坟前准备拜一拜。走近才发现坟上墓牌竟没有刻字,平平整整,让这座有主的墓成了无名碑。兰心是花名,既然人已从良自然是不能用,可难道兰心没有告诉她夫家自己的真名? 雀儿看着鼓起的坟包,心里的怪异感一直挥散不去。 等她回城,夜已深了。楼中的小厮架了马车来接她,她让小厮从兰心夫家绕路回去。浓如墨的黑夜,那户人家门前惨白的灯笼极其显眼,在她眼中,泛着凄凄冷冷的光芒。 小厮放慢了速度,马儿慢悠悠踱着步子。 一声欢笑声,就这样突兀地传进雀儿的耳朵。 她从沉沉的难过中抬眸循声,视线最终落在那盏发着白光的灯笼上。侧耳细听,在安静的夜晚,那声声轻轻的笑声十分清晰地从灯笼所在的人家中传出来。 不是没见过男人对兰心的呵护,如今尸骨未寒,不悲伤也罢,还欢笑上了? 雀儿为兰心不值,她怀念过去教她“最重要的是世间”的那个兰心,那时的兰心冷漠甚至冷血,也说一做一,想的透彻。 第126页 不像现在人都没了,还能剩下什么? 雀儿蹙眉,兰心离开春风楼时带走了几乎所有的钱财,她一走,剩下的嫁妆价值几何?怕也够普通人家过十年无忧。 会不会…… 雀儿心里一突,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她叫小厮回楼里叫上两个身壮胆大的拿着工具随她连夜出城,直奔兰心的坟墓,将那座新坟挖开。 跟班的都以为她最近受创疯魔了,而她只在乎那个结果,结果却与她想的不同——那埋于土壤之下的棺材,竟是口空棺!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戚戚黑夜,阵阵阴风,冻的人遍体生寒。 …… 她一直想不通这件案件是如何发生的,直到多年后,楼中一个姐儿跪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 第70章 西南府 对于没有条件储备冰块纳凉的老百姓来说,夏天总是很难熬的。 楚云把窗子支开一道缝,风立即把外头连绵不断的雨帘吹进屋,噼噼啪啪,溅了满窗台的尘土。 今年的雨水丰沛的有些过分,从入春开始断断续续地下,入夏了也不见停。 天气依旧炎热,并没有因为大雨变得凉爽,反倒在雨后盛放的阳光中变得更加闷热。 雨不停,河水涨势迅勐,邻水的村子都被淹了,灾民流窜。为免危险,知春知夏的学堂已停了课,冯家四人正聚在屋子里打小牌打发时间。 楚云拿抹布擦掉窗台的尘土,忧心道:“雨再这么下,冬天可就难熬了。” 冯知秋算着手中的牌,也忧心道:“再这么打,我的日子也会很难熬。” 知夏乐道:“咱们开局前说好的,输的人要做家务事,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得认。” 知秋苦着脸,“我又没不认,可……我输的也太惨了吧!”从开局到现在他就没赢过一场,再算上前些天的,他怀疑接下来一个月的家务事都要归他了吧。 冯知春摇晃着手中记录输赢的纸,道:“不愿做家务事也行,把这些统统换成文章,输一场背一篇,如何?” 知秋大骇,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还是做家务事吧。” 知夏取笑道:“瞧你这点出息!” 楚云回到牌桌上,沖知秋道:“我的难熬和你的难熬可不一样,你输了是一个人难熬,天公不停雨,可是我们所有人难熬。” 知秋因这话也严肃起来,“楚云姐,你说的我晓得。老天爷不停雨,庄稼就会被涝,粮食就会收成惨澹,灾民就会越来越多,冬天我们就会饿肚子!” 知夏也忧愁道:“灾民流窜,又生疫病,听说医馆已经忙个不停,邻县比之我们还要更严重。” 知秋听到这勐拍下桌子,激动道:“先生总说男儿志在社稷,志在百姓,现在百姓有难,我们也不应该坐在这打牌,应该去献一份力!” 他的国家大义社会抱负才冒出个头,就在冯知春冰冷冷的注视下被浇灭火焰。 知夏和楚云也察觉到气氛变化,都敛了笑容。 知秋虽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大姐不高兴,但他自小就怕大姐怕得紧,也有些求饶地道了声“大姐”。 冯知春气道:“你叫我大姐,你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大姐,会这样想吗?” 知秋听这话有些不开心,又有这个年纪孩子的叛逆心理,不由地嘟囔道:“身为国家儿女,百姓有难却不上前,那叫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那叫窝囊废……” 冯知春闻言想扶额,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年少中二期的弟弟。 她把心中的怒气压了压,道:“那好,我问问你……” 她刚开口,就听敲门声不应景地响起。 知秋如获大赦,飞快蹿出屋去,速度之快只留余音:“我去开门!” 来人是马家的跑腿。 楚云担心的也是冯知春担心的,她早作打算,委託马老爷买了些粮食储备。 马家跑腿今日来除了告诉冯知春此事的结果,还捎来一个消息:府城欲集合各县酒楼办一场比赛,所得善款都用于赈灾。马老爷希望冯知春作为百福楼的厨子参加比赛。 楚云支持道:“杨公子正在府城备考,你随去,正好见见他。” 冯知春有些羞意,摇头道:“听说府城灾患比之更甚,府试也因此暂停,他正是该沉住气的时候,我去添什么乱?若我真去,言行代表的是百福楼,哪有这般自由,更不能轻妄行动才是。” 楚云微微撇嘴,马老爷那点心思谁人不知?这次带队去的说不得就是马少爷,虽然马少爷也品貌非凡,但她是坚定不移的“杨党”啊! …… 西南府。 尹良正与几位同僚寒暄一番后落了座。 堂/中/共四人,分别是西南府管辖四县的知县,他们正等待着知府的到来。 雨淅淅沥沥下着,想到雨多下一时,水灾就多严重一分,四位知县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挂着愁容。也正因此,知府传他们前来面议抗灾对策。 堂外脚步声渐近,知府秦浩秦大人面色凝重地走进来,随行还有两名护卫,以及一位锦服青年。 护卫们并未深入,背朝内分守在入口。锦服青年落后秦浩一步,随他走进来。 第127页 四位知县起身向秦浩行礼,在知府没有介绍之前,他们目不斜视,视线并不落在锦服青年身上。实际上,在二人进来时他们便已观察过了:看似锦服青年是跟随秦浩进来的,实则是秦浩引他进来的。 那位锦衣青年,秦浩的称唿是:京城陈大人,为水灾而来。 有了定位,气氛又活络起来。 西南府并不是第一次发水灾,只是今年更为严重,受灾面更广。 陈大人听过各方意见后,终于开口问道:“府试暂停了?” 秦浩答道:“正是。” “何日再考?” “灾情一日不除,灾民聚集,再考的日子也无法确定。” “应试的考生都安置在何处?” “大多考生留在城内,少部分归乡了。” “救灾自然重要,府试亦不可落下。不然皇上发现今年独缺本府人才,皇上会如何想?” “这……大人有何妙计?” 陈大人轻笑一声:“我没什么妙计,治水之道诸位比我更清楚。只是,既然府试的日程已被打乱,不若叫那些考生也加入治水之列,出谋划策?” “这……” 秦浩一时呆住,他在任这些年,确没见过这样的操作。 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让他们去干体力活,不一定愿意。书生也多是闭门读书,官吏的经验都是在任位时慢慢积累的,让他们说治水之道,不一定胜任。 这位大人……果然如京城友人信中所说:是个不爱按常理出牌的! 以这位大人的身份,秦浩自不会愚笨到反驳,他很快想到对策,附和道:“大人,下官觉得可再加些奖励,能从始至终者,府试加分,出良策有功者,府试加大分。” 陈大人赞许道:“就如秦大人所言。” …… 府衙给杨瑾的通知是尹良正亲自送去的。这是个难得的机遇,杨瑾又是他的得力下属,这个机遇于他于杨瑾,都很重要。 等尹良正走后,赵丰忧心忡忡问:“公子,听说灾区有瘟疫,会不会……” 杨瑾捏着信笺,说道:“府衙包吃住。” 赵丰:“……”吃饭虽然重要,但公子你不能因为咱们剩的银两不多就弃性命安全于不顾呀! 翌日,杨瑾到府衙报导。 同到等候的还有四人,都是各位知县推荐,其中有乡绅,有老书生,有年轻俊杰,都在彼此的县城中称得上名字。 正因如此,若这几人愿意投身治水之列,对普通考生也有鼓励之意。当然,如果他们能从始至终,得到的奖励也比普通考生更多更好。 秦浩安置好五人后,马不停蹄的来到陈大人暂住的院落汇报——即使他将府衙最好的院落腾出来,也总觉得怠慢了这位大人。 “听说城中打算举办一场厨艺比赛?” 正等着陈大人发言的秦浩一愣,半晌才从记忆的边角拎出这件事来。 他斟酌着语气答道:“确有此事。是由城中的酒楼牵头,邀请各县酒楼参加。一来善款善食用来赈灾,二来也算行业内切磋。按往年这些商贩自行组织的赛事下官都很支持,只是今年情况特殊,下官一直没有批准,正准备问问大人的意思。” 陈大人道:“这是件有利民生的好事,现在正是要热闹热闹的时候。秦大人不必紧张,我也听说西南府有许多特色美食,还想私情托秦大人向主办方要个评委的位子坐坐。” 秦浩脚下差点没站稳。 当评委?那就得吃东西,万一吃坏了这副身骨,他担当得起吗? 可看这位大人笑意满满的脸,秦浩也只能点头应道:“大人能做评委,是他等的福气。” 出了院门,秦浩抹把额角的汗,立即招来心腹商议此事。往年他都随主办方折腾,今年是万万马虎不得! 第71章 参赛 几日后。 天蒙蒙亮起。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百福楼门前。 冯知春打了个哈欠,从马车上跳下来。她跟着小二穿过大堂来到后厨,与大堂的冷清相比,后厨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香喷喷的食物香气将冯知春从睡意朦胧中唤醒。 说起来,百福楼的早点业务还是冯知春提议的。毕竟面点小食在正餐中多用来点缀,早膳才是它们的主场。 最初冯知春的提议招到厨子们的反对,平日就够辛苦了,现在还要起的更早,做更多的活,这样的辛苦活谁也不愿意干。 再说愿意买早点的又有谁呢? 穷人起得早,可他们没钱,要么不吃要么选择一些做工更粗糙更便宜的食物充飢。家境稍好些的,大多勤俭持家自己动手做吃食。更富有的,家里也许会请厨子,又何必要到外面买早点呢。就算这群富有的人家都来百福楼,这群人太少,能进帐多少银子? 算来算去都是赔本又费劲的买卖。 田宽从热气腾腾的蒸笼前抬起头,笑道:“小师父,你先找地方坐着。” 冯知春找了张空桌坐下,伙计端上一笼包子一碗汤汁。与一年前她叫板百福楼时相比,田宽做的包子变化很大。 随着冯知春对现有面点的改良,田宽从最初的不屑到后来的佩服,冯知春的技术都是后世之术,并不想藏私,将做法一一教授,时间长了,田宽便以“小师父”称唿。 第128页 田宽是百福楼的面点厨子,如冯知春所言,他的厨艺再怎样精进,都只能坐在面点主厨的位子,手下只有一个小徒,两个帮工。说好听些是主厨,可实际上连某些副手手下的伙计都比他多。 冯知春的提议给田宽打开另一条路,也正因如此,田宽是厨子里唯一支持冯知春想法的人。刚开始也困难,不光厨子,连后厨的伙计、大堂的跑堂们都不爱做这些活。在俩人不断变换想法,优化做法后,百福楼的早点分档销售,还吸纳周边小摊小店的面点,形成一道供销锁链,终于稳住了根基。其中种种辛苦此处不再细说。 冯知春起了个大早,正是飢肠辘辘,三两下把早点解决后,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比赛。 这场比赛是由西南府酒楼行业的龙头——怀江楼牵头举办,两年一场。今年因为灾情严重暂停,谁料三天前府城快马加鞭来人通知比赛日期。百福楼手忙脚乱急急忙忙做完准备,最终决定由大主厨带队,下配两名主厨,三个副手,五个帮工外加冯知春。 冯知春此行完全是个吉祥物的存在,马老爷听说歷届的死对头出了位女厨子,广为人传,他不愿输阵势,硬拉着冯知春参赛打打酱油。 灾情未退,冯知春并不愿意抛下弟弟妹妹离开家。楚云和王彩花劝她,保证替她好好照顾知秋知夏,加之她未曾去过府城,也想见见杨瑾,这才动了去的心思。 后厨的布帘一动,冯知春眼前花色一晃,就见马钰瑛出现在方桌对面,伙计立即麻利地上了两笼汤包和豆腐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包子是刚出炉的,还冒着腾腾热气。隔着白雾,人的视线也跟着缥缈起来。 雾气那头,俊俏的青年抬起眼眸,眸中似被水雾染湿,泛着浅浅水光,他弯唇笑问:“我今天这么好看吗?” 话如棒槌,一下将冯知春恍惚的游魂打回本体。 她就着马钰瑛自恋的话点评道:“嗯,你今天很骚包。” 马钰瑛一身紫袍,袍面精瘦的腰部系了条金丝玉扣腰带,乌髮银冠,全身散发着“老子有钱”的气息。 这样明目张胆真的不怕被半路打劫吗? 马钰瑛哈哈笑道:“这你就受不了,后面少爷更好看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冯知春挪目,大概会因骚包太过而自戳双目吧…… “开个玩笑。这都是我爹的意思,我哪会穿这种衣裳,你也是头次见吧?”马钰瑛收了嬉笑的脸色,“我爹为了让我穿这一身,将我所有的衣裳都收起来,衣箱里全是这种花花绿绿的衣裳。” 马老爷不爱输脸面,更不爱在敌人前输脸面。今年儿子愿意代为参赛,他高兴极了,虽说马钰瑛不一定是西南府最为英俊的,可他一定要是比赛场上最英俊的! 马钰瑛就这样骚包地出发了,好在一路平安,紧赶大半日,终于在黄昏时抵达了府城。 比赛召开的很仓促,供参赛者入住的酒楼里鸡飞狗跳,行了一路大家都草草休息了一宿。 次日,是开赛前的动员大会。大赛共五天,前三天是小组赛,以酸甜苦辣咸色香味为考题,各队派出代表比试,取八场比试的均分,排名前者进入决赛。因着场地所限,动员大会只有各队代表前去。 比赛却没什么可说的,冯知春作为马老闆抛出去的噱头,亮亮相打打下手吸引一众目光,任务就算完成了,基本是个闲角。 赛程紧张,最后百福楼得了第三名。“这就够了。”马钰瑛乐得交差,一队人热闹庆祝一番,酒足饭饱沉沉睡去,次日总算能睡个懒觉。 马钰瑛给大家放了一天假自由活动,冯知春打算去找杨瑾。她起了个大早,却在大堂被正吃早膳的马钰瑛叫住了。 “你去找杨兄?” 冯知春心道这人昨天喝了这么多酒,起得倒早。 马钰瑛丢下筷子,“我也想念杨兄,我和你一起。”见冯知春犹豫,又道,“你知道杨兄的住处,我熟悉这,找起人来不是更快?而且——如果你不带我去,我也能跟在你后面……” “我、我知道了!” 二人来到杨瑾入住的客栈,掌柜查过记录后抱歉道:“这两位客人,早些天就退房了。” 出乎意料的情况。 冯知春和马钰瑛面面相觑,马钰瑛问:“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掌柜摇摇头:“店里人来人往,我们也并不会向客人打听这些。不若您二位在堂中坐一坐,这里的住客大多是应考的书生,那位公子气度不凡,或有谁知道也说不定。” 有几位书生模样的客人走下楼,掌柜帮问了几句,才知杨瑾已被知府请往府衙做抗灾的谋士。 掌柜喜道:“没想到我这还出了这样位人物,以后这位公子飞黄腾达,小店也能沾沾荣光。” 正说着,大门外“铛铛”两声响,街道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掌柜一拍脑袋,“哎呀!光顾着聊天,竟到了这个时辰!快快快!”他指挥着伙计把大门合上,那几位书生也着急了,嚷嚷着“先让我们出去”,冯知春和马钰瑛一头雾水,等反应过来,客栈的大门已关的严严实实。 “掌柜,发生了什么事?”马钰瑛问道。 第129页 掌柜无奈道:“前面不远有间医馆济世行善,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分发善食。往年只有城里一些乞丐,今年多了许多流民,僧多粥少,大家都想抢一份,整条街都乱糟糟的。” “多久?” “没一两刻钟消停不了。” 马钰瑛扭头对冯知春道:“看来我们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他又朝掌柜道:“掌柜,沏一壶好茶,楼上可有空房供我们看看热闹?” …… 客栈二楼临街的一间客房中,伙计把桌子搬到窗边,笑道:“二位客人,这间客房的位置最好,您们瞧,连医馆大门都看的清清楚楚。” 马钰瑛往外看了两眼,满意地丢给伙计几枚铜板。 他拍拍桌子,似屋主一般招唿冯知春来坐,当真喝茶吃瓜子看起了热闹。 冯知春本想说客栈多有后门,看马钰瑛津津有味的架势,也败下阵来,随他去吧…… 如客栈伙计所说,医馆大门的情况一览无遗。此时医馆门口站着几位服装统一的男女在维持现场的秩序,不一会医馆的门自内推开,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说了句话,门口站着的男人们进屋抬出三屉大大的蒸笼,滚滚白气,光看着就觉得炎热。 蒸笼开盖,里面装着白白胖胖的大馒头。馒头经由医馆的人分发给前来讨要的人们,每个拿到馒头的人都露出欢喜的笑容,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让让!让一让啊——!” 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进人群,原围在医馆门口的人们哗啦散开,宛若被马蹄踩出一块缺口。 驾车的车夫紧紧拽着缰绳,马抬起的前蹄重重落在地上,飞起一片灰尘。医馆一个男人跑上前,气沖沖道:“你没见到前面这么多人,伤了人怎么办!” 车夫几乎是从车上滚了下来,一把抓住男人的衣服,大叫道:“大夫!大夫!救命啊!” 冯知春听声音耳熟,连马钰瑛页“嗯?”了一声。还未看清车夫的脸,又见车帘掀开,一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医馆男人见到中年男子,气沖沖的火气一顿,正欲说话,又有一身材魁梧的男人背着一人从马车下来。 车夫听到声响着急地回头看,他的正脸露出来,冯知春顿时睁大眼睛——那不是赵丰吗?! “那不是赵丰吗?”马钰瑛道,“他这样着急,那病人该不会是……” 他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因为冯知春的脸色一片雪白。 “你……” 冯知春转过头来,一双眼仁黑的发亮,轻声道:“我、我下去看看。” 第72章 留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听觉、视觉都变得朦胧,幢幢人影从眼前晃过…… “冯知春!” 疼痛的感觉从手臂传来,冯知春睁大眼睛,视线中显露出马钰瑛焦急的脸。 马钰瑛松了松力道,“你脸色这么差,是去看人还是看病?我跟你一起去。”他怕她再游魂一般,拉着她的胳膊不放,与她一同来到医馆门口。 医馆的人拦住他们,道:“不好意思二位,若要看病还请排队。”许是看冯知春脸色难看,他又道,“要是能把姑娘的病状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帮上一二。” 一记手刀落在那人头上,一个高个男人骂道:“宋二!药材才识清几十味就以为自己能治病了?莫要偷懒,快去干活!” 宋二捂着脑袋嬉皮笑脸地跳开,换到另一边维护排队的秩序。 高个男人一脸“老子头疼”,他捏捏眉心,抱歉道:“二位请到那边,会有医童子问诊做个初步判断,再为二位安排合适的大夫。” 马钰瑛道:“方才有一车人进医馆,生病的那位极像我们认识的人,我们已许久没有他的消息,还望您行个方便,让我们见他一面。” 高个男人看一旁不说话的冯知春的脸色,不像作假。他面露难色,“不是我不帮忙,只是医馆病患多病气重,更何况……” “无妨。”马钰瑛道,“那位驾车的公子我们也识得,可否请您代请他出来与我们见一面?就说是中周县的冯姑娘。” 高个男子点点头离开,不多时有人从医馆里匆匆忙忙跑出来,果然是赵丰无疑。 “冯姑娘!”赵丰又惊又喜,转眸一看,又吃一惊,“马少爷?!你们怎么会在这?” 冯知春道:“赵丰,出了什么事?病倒的人……是不是杨瑾?” 赵丰神色复杂起来,结结巴巴,“这……这个……当然不是!公子是多谨慎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病倒。” “那他人在哪里?” “自然是在灾区,冯姑娘你有所不知,公子他……” “他在灾区,你又为何不跟在他身边?” “唔!那个……要不是公子让我陪行,我才不愿跟来呢……” “他人在灾区?” “是。” “当真?” “假不了。” “好!你带我去见他!” “当然……什么?”赵丰差点跳起来,“不行!不行不行!” 第130页 冯知春眉头皱得紧紧的,“你不肯,那被你们送来的病人,就是杨瑾。” 赵丰赶紧向马钰瑛求助,“灾区哪里是姑娘家去得的地方。马少爷,你们信我,公子真的没有事。” 马钰瑛无奈地摇摇头,“人我劝不动。而且我也觉得病人是杨兄。” 赵丰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着急着,忽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眉目一喜,跑到那人面前说明来龙去脉后央求道:“陈大人,还请您多两句话,打消他们的担心。” 陈大人——正是那位让秦浩恭恭敬敬对待的京城来的陈大人,闻言笑眯了双眼,拍拍赵丰的肩膀道:“有人担心不是好事?杨瑾命大,他们既然都找来了,还是老老实实让他们见人吧。我准了!” 因着这位陈大人的帮助,冯知春和马钰瑛顺利进了医馆,隔着窗看见病人的真容。 许是气氛太低沉,陈大人宽慰道:“军医看过了,他并未染上瘟疫。这里的大夫医术好,烧也会退下的。” 医馆后院病患许多,冯知春和马钰瑛没有久留,与赵丰在医馆外的茶楼听他说近期发生的种种。 “马少爷。”冯知春双手相握,“我要留下来,明日不能与大家同归,还请你帮忙给我家人带个口信。” 马钰瑛垂眸慢悠悠摸着茶碗边,道:“我若不愿意呢?” 冯知春道:“那我只有写信送回家了,虽叫他们担心,但我想他们会理解的。” 马钰瑛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煳涂,还是装煳涂……行了,话我带到,你在这……多加小心吧。” 马钰瑛和百福楼的厨子们回了中周县,冯知春留在府城,托赵丰向医馆谋份活干。陈大人知道她擅厨,就顺了份人情,将她塞给医馆的厨房。因着灾民日渐增多,医馆厨房正缺人手,是瞌睡碰枕头一拍即合。 杨瑾在高烧退下后醒过一次,接着又昏睡了好几天,才勉强能坐起身打起精神吃些流质。 “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杨瑾自嘲道。 赵丰吹凉汤勺上的米粥,递到杨瑾嘴边,道:“所以公子你更该多吃点,才好的快。这粥可是冯姑娘精心熬制的,总是我餵你喝,也说不过去吧。” “是我病着,叫你的脸皮厚了?”杨瑾凉凉道。 赵丰憨憨一笑,道:“我也是为公子好啊,冯姑娘真的很关心你,可自你醒来您们都没见过一面。”倒是那些医童子药童子借各种理由来这屋里打转。“公子,你还是快些让冯姑娘当我们家夫人吧!” 杨瑾呛了一口,“什么?!” “公子,可万不能怪我没提醒你,冯姑娘那么好看,多少人虎视眈眈,我昨日还听厨房的孙婶子想给她说亲呢!”赵丰为他着急,“功名自是要考的,可难道娶了媳妇就考不上功名吗?我爹娘说过:夫妻同甘共苦过,才能走的更远。” 杨瑾微蹙起眉,脸上唿唿飞起烧,即便没有胃口,他还是将米粥喝完,速速打发赵丰出去。 独自一人的屋子,明明不大,却让人觉得很空旷。 杨瑾倚着墙壁发呆,平静的面容之下,是暗涌的烦躁。 “冯姑娘!” 爽朗的声音使他精神一振,隔窗看去,见一医童子兴沖沖跑进对面楼门,阳光爬进楼门一寸,照亮女子秀气的绣鞋。隐在暗处的模煳轮廓一动,杨瑾慌忙躲到墙壁后。 …… 随着灾民涌入的越多,医馆越加忙碌。 又是一朝。 孙婶子一把拉住冯知春,道:“知春吶,后头那些药童子忙不过来了,要借你去帮帮忙!” 正是医馆发放善食的时辰,冯知春看看门口乌泱泱的人。又看向孙婶子,面露犹豫,“但这里……” “这有我们几个,你还怕忙不过来了?后头才是,病人多了不少,煎药都不够人手。”孙婶子拍拍冯知春的背,“你先去吧,等这边忙完,我们也得去帮忙。” 药室连着医馆和后院。 冯知春到煎药的屋子,屋内两排药炉咕噜噜都煎着药,甘苦的药气从壶嘴冒出来,整个屋子气味浓郁。 药童子们都去送药了,留下的那个一见她,忙抹了两把脸上的炉灰,露出两排白齿。 冯知春扶额。 孙婶子呀…… 这人与孙婶子沾亲带故,孙婶子曾想从中做媒,被她绕了过去。 好在这人嘴憨,还未打声完整的招唿,冯知春已经问出每碗药是哪位病人的,并迅速整理好端走了。 送药花的时间比想像中的短,等送完最后一碗汤药,冯知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到了后院深处。 后院的尽头,是一间孑然独立的小屋——听说那是馆主老大夫的住处,灾情严重,老大夫被请去协助,屋子便空了。 现在那里住着谁,冯知春也是知道的。因有陈大人的吩咐,除非有理由,平常能自由出入的只有赵丰。 她的脚就僵在原地,像生了根。 要不……就去看一看吧? 冯知春悄悄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她心里被什么轻轻挠着,不停说服着自己:只是远远看一眼,如果他安好,也不枉她在这辛苦多日。 第131页 被这样的念头驱使,等回过神来,冯知春已经到了小屋门口。 真到临头,她却犹豫了。 她低着头在门口数蚂蚁,门“吱呀”打开,吓她一跳。她慌张地抬头看,在看到杨瑾的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归为平静。 杨瑾道:“过来?” 冯知春楞楞地往前走了几步,手立即被杨瑾抓住,随后,她跌进他的怀抱中,感觉四周旋转,听见门“咔”一声,合上了。 他们就这样相拥了一会。 感受到杨瑾单薄衣服下的体温,冯知春忙拉开距离,问道:“你还在发烧?” 杨瑾唇角含笑,“早退了,不过大夫说我体温还略高于常人,许是没有退透吧。” “那……” “你怎么跑来了?不怕我把病气传给你?” “……是谁想把病气传给谁?我明明在门口,是你把我拉进来的。” “你站在门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不让你进来反倒像个罪人。” 冯知春生气了,但一看杨瑾脸色苍白的病容,心里又发软,只好在心里恨恨地将他咬一咬。 杨瑾给冯知春倒了杯水,“坐。” 冯知春捏捏手里端碗的托盘,“不坐了,人手不够,我还得去帮忙。” “如果是我想你坐呢?” 冯知春微微睁大眼,盯着伸至眼前的手掌。她还不知道杨瑾也有这样富有诱惑力的一面,修长的手指轻轻弯了弯,拼命叫嚣着“留下”的渴望就将她淹没了,推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杨瑾的掌心中。 第73章 等不了了 杨瑾轻笑,略一收力,冯知春就被他带到他身旁的凳子坐下。 两人手握着手相视无言,杨瑾的视线从冯知春脸上移到她搁在桌上的托盘,道:“你教他们精进手艺的秘方,已够仁义。以他们付你的银钱,偶尔偷偷懒又有什么。” 冯知春“噗嗤”一笑,“啊!我不是笑你,只是从不曾见你出过屋门,却没想消息很是灵通。” “你不知道?你来的时日虽短,却已是医馆的名人了。” “咦?” 见冯知春后知后觉的样子,杨瑾无奈道:“我真该早点见你。” 冯知春睁大眼,“你想见我?我还以为……” 杨瑾有些尴尬,目光移开,“我病的煳涂,这些日全靠别人大理,邋里邋遢的,怎好叫你看见……” 一股暖流升至胸口,又酸涩地堵在喉间。冯知春道:“这有什么,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有被我看到的时候。” 语罢,她轻轻“啊”了一声,脸在杨瑾定定的目光中越来越红。 “我啊,还是不如你……” 她垂着头,听杨瑾一声低嘆,眼前的衣袍动了几下,杨瑾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便出现在视线中——紧紧包裹着她的一双手。 “知春,”杨瑾唤她,“等府试考完,我们便成亲。我会请尹夫人做媒,请尹大人主持,将你明媒正娶。可好?” 已不记得这是杨瑾第几次向她提亲,而现在她的心境与最初相比也大不同了。这次亲眼见杨瑾生重病,她才发觉杨瑾在她心里的分量已那样重。 冯知春害羞,道:“你不是说,要等到你考上功名吗?” 杨瑾道:“等不了了。” 冯知春撅起嘴,故作犹豫:“这太突然,日子又那么紧,得让我好好想一想。” 杨瑾稍用力捏捏她柔软的手,道:“不准!” 冯知春瞪他,道:“你这么霸道,我不嫁了!” 杨瑾笑起来,“你再如何好好地想,也是要答应我的,早也要,晚也要,不如就挑今天这个吉时吧。” 冯知春看着他,只觉他狡猾得讨人厌。是了,她看他病了,心慌成什么样,她那样着紧他,他当然是知道的。 原本还想维持下姑娘的矜持,这会她也放弃了,轻轻点了点头,“好。” 真到她答应了,杨瑾却呆住了。 半晌,杨瑾勐地站起来,他箍着冯知春的腰,连带着将她也抱起来。 “你答应我了?”杨瑾仰头看她,眉眼浮上深深的惊喜。 冯知春红着脸道:“答应了!答应了!你快把我放下来!” 杨瑾轻咳一声,松了力道,冯知春便滑下来。 她双脚还未着地,杨瑾又收紧了手臂。 “你……!”冯知春恼了,抬眸看他,下一瞬柔软略干燥的触感沾上她的双唇。她惊呆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杨瑾的双眸,直到杨瑾的唇动了动,她才反应到°现在是什么情况,忙用力推开他。 “你……” 冯知春胀红了脸,她的双手环抱着杨瑾的脖子,姿势实在暧昧。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她的脑袋有些发晕,身子也有点发软。 杨瑾见好就收,放她回了地面,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柔声道:“等我们成了亲,一家人口也多了,便换个大些的院子。原城东边二胡同里有家院子空了,正寻租户。二胡同里人家少,又干净,租金也合适,等会赵丰来了,我便叫他回去两日把院子订下来。” 第132页 冯知春原想说等他身子好些再说,见杨瑾一脸喜意,自己心里也是被欢喜塞得满满的,便不再说什么,只点头应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杨瑾讲了他是如何被知府选上,如何在灾区做事,又讲到那位陈大人,言辞里是对陈大人的敬仰之意。 冯知春对陈大人的印象也非常的好,没有他,自己现在又怎么能在这里,还同杨瑾说着话呢? 可惜她还没向这位大人好好道声谢谢,当时她一颗心放在杨瑾身上,旁的也顾不上太多,而陈大人在送杨瑾来医馆后的次日又返回了灾区。 现今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仍是最开始被淹的村落。这几个村落挨得很近,原是依靠河水带来的丰富资源发展扩大,人口众多。 洪水来得急且快,水中夹着许多泥沙,人还来不及跑就已被滚滚洪水捲入其中,倾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驻扎的营帐里病患痛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医童子掀开帘子小步跑了进来,对着穿行于病患之间的老大夫道:“师父,该轮值了。这几次轮值您都未好好休息,这回可得下去歇息,好歹吃口热饭。” 老大夫微一点头,看完最后一位病人,自医童子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出营帐。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灰白的鬍子和头髮,背有些微驼。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唿,他都一一点头应之。 到了歇脚的营帐,光线随着掀开的帘子照进帐内,描出一个模煳的人影。 老大夫一怔,脚步也顿住了。 那人影微动,道:“郭老。”一边拿出火摺子点亮烛台。 老大夫见是熟人,便走进去,向那人弯腰一拜,“老民见过大人。” 陈大人笑道:“郭老不必拘束,坐。” 郭长生坐到他对面,道:“大人来老民帐内,不点灯亦无侍卫在旁,实在不妥。” 陈大人道:“在黑暗里坐着更能让人静下心来,况且,吓唬吓唬您也很是有趣。” 郭长生:“……” “郭老还未用膳吧?”陈大人招唿一声,很快,营帐的门帘又自外掀起,一个小兵端来饭菜和两副碗筷。“都是刚烧出的饭菜。”陈大人盛好一碗饭,极香地吃起来。 郭长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饭菜,无奈地取碗盛饭。 待碗盘空空,陈大人喝口水,才开启话题,问道:“药材可充足?” 郭长生答道:“家徒前几日已回信,明后日应就将补充的药材送来了。” “依郭老看,疫情可是稳住了?” “老民不敢妄猜将来事,只眼下看,是稳住了,只要山洪不返,疫情的影响便会越来越小。” “若真如此,那可十分的好。” “都是大人治水有方。” 陈大人笑道:“郭老何时养成捧人的性子?并不是我治水有方,而是西南府人才济济,郭老的家乡果然是块卧虎藏龙的宝地。” 郭长生谦虚地低下头不语。当这位大人登门时,他就知道该来的早晚会来。除了治水抗灾,陈大人定还有其他的问题要问他,可已过了多日,陈大人都没有开口询问,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惶惶不安。 陈大人见郭长生伏下的姿势,面上的笑容越加深不可测,“郭老心繫百姓,但终日不解衣带地医治,大家也很是担心。”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袍,“让郭老您好好吃饭的任务,我这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您便好好歇息一晚吧。” 郭长生眸色微动,弯腰向陈大人离开的背影道谢。 翌日,从城中来的补给到了。除了药材,还有物资、粮草,各部得了通知,领东西的人早将补给的马车团团围住。 药材大多是郭长生的医馆里种的,每次都有一个药童子随行护送。 郭长生接过药材单子,一边清点一边吩咐人将药材分类放到他指定的地方。忽听旁边粮草车暴起一声怒吼,“才这一车?还不及我要的一半!够大伙撑几日?!是要饿死人吗?!” 循声看去,发火的是炊事班的高厨子。 因是军队驻扎,炊事班也是部队兵,高厨子手中拿的虽是厨具,但也身材结实中气十足,发起火来怪吓人的。 送粮草的小兵面露难色道:“实在、实在是没有了……” 高厨子骂道:“西南府难道连备用粮都没有?你回去叫他们把粮仓都给打开了!费这么多功夫救人,饭却吃不上,救活了也得饿死!” 郭长生皱眉,灾区不止这一处,补给的分配要各方考虑,这次送来的药材也比他原要的少了,连粮草也…… 送药材的药童子站在郭长生旁边,他低声嘟囔一句,“这一车撑到下回补给也够吧……” 郭长生一惊,高厨子耳力好,也听见了,立马破开人群走到药童子面前。 “你告诉我怎么够?”高厨子拎小鸡似的将药童子拎到粮草车前,质问他。 郭长生怕高厨子气极出手,忙跟过去。他见药童子面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但还是结结巴巴道:“没、没有错……我们医馆原也粮食不够,后来冯姑娘教了个法子,同样的面能蒸出更多馒头,口感也更好……” 第133页 高厨子闻言惊奇道:“是怎样的法子?” 药童子摇摇头,“我不知道……” 高厨子松下去的眉又竖起来,骂道:“你逗我呢?!” 药童子立马又哆嗦起来,解释道:“我、我不在厨房做、做事,都是听旁人所、所说,我也估计也吃、吃了那馒头……厨房的人无不夸的……”他结结巴巴说着,看见郭长生,可怜巴巴求助道,“师父……” 第74章 灾祸 郭长生还在想药童子说的话,高厨子是个较真的人,道听途说这样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他。 听徒弟向他求助,郭长生便道:“顽徒确是在药园做事,不擅厨疱。”对旁的一概不提。 高厨子对郭长生还是很尊敬的,他放低声音问道:“既然那位姑娘是您医馆的人,不妨请您给她捎声信,看她可愿意将秘方告知,我必当重金感谢。” “却不是老民不愿意,只是,老民医馆内并无一位冯姓姑娘。”郭长生看向药童子,“劣徒!还不快会将事情始末好好交代!” 于是药童子将冯知春是如何进的医馆、如何留下做事、如何教厨房里的人用更少的粮食做更多的食物都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这也好办,”高厨子高兴道,“我去找陈大人,请他写封信给杨书生。”说罢,他就急急忙忙转身走了。 等这封信送到杨瑾手中时,已过去三日。 杨瑾担心那间院子被抢先租走,与冯知春见面的当天就叫赵丰赶回中周县找屋主商谈。赵丰一来一去走了三天,等他回来时,却不是一个人。 冯知春看到与赵丰同行归来的人,震惊道:“楚云你怎么来了?是知夏和知秋出什么事了?” 楚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面上是愧疚和焦灼,她道:“知春,我对不住你……知夏和知秋说要去救灾,我没看住,叫他俩离家出走了……” 说罢,楚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冯知春。 “那天我原还奇怪怎么两人起的比平日晚,后来发现他们不见了,四处打听才知道,知夏常在街另一头的小医馆帮忙。官府救灾人手不足,便张贴招贤纳士,医馆的小徒弟说他们也是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才发现知夏和知秋偷偷熘进了车里,劝也劝不走,刘大夫没法子就同意他们跟去了。刘大夫留下口信说一定不会让知夏和知秋有一点闪失,可我想那毕竟是发癔病的地方,我心里害怕得紧。正巧赵丰回县城托你口信给我,我想着当面跟您赔罪,是我没发现他俩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知春,我对不住你啊!” 冯知春听完差点晕过去,她稳住心神问道:“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一处灾区?” 楚云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医馆的小徒弟说前往救灾的人都是赶到集合点再看当时的情况分配。” 冯知春蹙起眉头,心里又气又担心又后悔,若她没有在这里呆这么多天,若她能早些回去,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两个小傢伙。 他们如何不想一想,他们年纪还这么小,跟去到底是帮助别人还是别人照顾他们?帮忙,是动一动手指动一动嘴皮,就能帮得上的吗? 杨瑾在旁听过始末,他看着冯知春担心的样子,心里也很内疚。冯知春是因他留下的,知夏和知秋离家出走,他也有一定责任。 他想了想,道:“各个灾区的补给调度都要从府衙分配。我曾在府衙住过一段时间,虽不是认识所有人但好歹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不如我先去府衙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 冯知春心里乱得很,轻轻点头道:“好。” 杨瑾将手盖在她娇小的手背上,柔声道:“你放心,他俩聪明得很,不会有事的。” 聪明?恐怕都是些小聪明吧! 冯知春想起知秋曾说的“当心怀天下”的话,心里越来越生气。她重重拍了一下桌面,道:“ 等找到他们,我定要好好罚一罚他们!” 四人等了半日,并未等到府衙的回信,倒是等来了陈大人的信。 杨瑾展信一看,面露诧异。他看了眼冯知春,把信递给她。冯知春奇怪地接过来一看,也十分惊诧。 陈大人在信中提到,希望冯知春能够和杨瑾一同回到灾区教授炊事班的厨子们善用食材。 虽说冯知春已将方法教授给了医馆的厨子们,可不论用书信文字,还是叫医馆的厨子去面对面教授。效果应都不如冯知春这个师父来的好。 “这倒是个机会。”杨瑾道。 他指的是寻找知夏和知秋的机会。 陈大人是京城派来指挥救灾的大官,救灾上人员的调动和物资的补给虽不会由他亲自来做,但都需要让他第一时间一一过目,自然刘大夫与知夏知秋到底去了哪一处灾区,陈大人一定是清楚的。 楚云知道冯知春打算前往灾区,也请求冯知春带上她同去。 杨瑾的病好的也差不多了,四人便不再在医馆久留,立刻整理行李,当天就跟随送信的士兵赶回陈大人所在的驻地。 陈大人再听过冯知春的请求后,立即就叫来负责的官员,找出了刘大夫去往的灾区,并派两名士兵快马加鞭前往,去将冯知春的弟弟和妹妹带回来。 第134页 冯知春千恩万谢,在等待的日子中,她也向炊事班的高厨子等人倾囊相授,教授了他们许多善用食材的方法。 高厨子等人原本见冯知春生的貌美,身材纤细,细弱的手臂连口铁锅都拿不起来,只以为药童子说的都是夸大言辞。等亲眼见冯知春捲起衣袖揉起面团烧起菜,真正吃过她做出来的菜餚时,才对她刮目相看,再不敢小瞧她。 在这里,冯知春也听许多人谈起杨瑾是如何治水的。 许是杨瑾总爱看那些奇门怪道的游记、闲书,受书中的启发,他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 有人说能得陈大人的厚爱,杨瑾这次必定高中。 也有人说便是得了陈大人的喜爱又如何,治水才刚开始有起色,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考试的日期一拖再拖,等到夏末就再没有復考的机会了。 冯知春仰头望去,这几日天气都不大好,漫天盖着云,灰濛濛的,仿佛正酝酿着雨水。堤坝正在建设之中,如果大雨这时候归来,结果可想而知。 阴沉的天气里,人们亦提不起力气一般,焦躁不安的气氛悄悄瀰漫着。 不管如何不愿,磅礴的大雨仍旧如约而至一般。 高厨子掀开门帘走进来,他穿着一身蓑衣,正滴滴答答地滴水,很快把他身后和四周的土地打湿。 他嘴里低低咒骂着这个鬼天气,抬头一看,双目登时一亮,道:“姑娘,你不在屋里待着怎么在这?” 冯知春正坐在菜盆旁洗菜,见高厨子进来,便停下手里的活,笑道:“闲着无事,便来了。” 高厨子张开嘴想说什么,顿了顿,又咽下想说的话,换了句道:“咱们营中的兵都是好手,你且宽心。” 雨已断断续续下了四五天,虽然之前治理的效果显现,河水水位还未突破警戒线,但眼见着水位一日比一日高,大家心头还是颇为不安。 偏生这个时候传来坏消息:有人煽动灾民情绪,反为流寇,夺取物资。 报上来的灾区中,便有知夏和知秋所去的那一片。 冯知春听到消息的当时便有些发晕,楚云看她脸色不对,赶忙扶住了她。 难怪等了这么多日还不见他们回来,冯知春原想是不是知夏和知秋犟起脾气不肯回来,原来……原来他们竟遇到了流寇! 流寇啊,谁又知道里面有没有亡命之徒?冯知春想起曾遇到的两个人牙子,若其中有那样的人……她的脸色便更加苍白。 陈大人震怒不已,他立即调兵前去镇压流寇。而杨瑾,主动请求加入到镇压的队伍中去。 冯知春知道杨瑾去是为了她,她担心他,可也担心知夏和知秋的安危,两边都放心不下,日日茶饭不思。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才陆续有飞鸽传信。 每每见有飞鸽返回,楚云都会陪着冯知春等在营帐外,想第一时间知道是哪一处平了流寇。一处,又一处,终于盼来了捷报。在确定伤亡名单上没有熟悉的名字后,冯知春才放下心来,等待的日子也不再难熬。 又过了十日,杨瑾带着知夏知秋平安归来。 冯知春挤在层层人墙之中,透过间隙看着下车的人。 知夏和知秋手牵着手,低垂着头,他们身上的衣裳灰扑扑的,泥水的痕迹一道一道,干了又染湿的样子。脸颊、手臂等地方亦是如此,脏兮兮的。物资紧缺,想必每餐都吃不饱,人也廋了一整圈。 怕就是当年被抄家,三姐弟从京城流放至此地,也没有这样落魄狼狈过。 知夏和知秋见了她,哆哆嗦嗦的,不敢看她,手拧皱了衣角,“……姐……姐姐……” 突然之间,冯知春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温热的泪涌上眼眶,她咬着唇,勉强让自己不落下泪来。“你们还知道回来?”她颤着音,“爹走了,娘也走了,你们也这样走了,一声不吭,就这么想丢下姐姐一个人?” 她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害怕。 初来到这个世上时,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垫着脚努力给这副身体换降温帕子的知夏,第二眼,就是闻讯跑来还差些被门槛绊了一跤的知秋。 她孤孤单单来到这里,这两个孩子就是她的家。 如果连他们都离开了,那她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现在知夏知秋平安回来了,冯知春既没有感动地拥抱他们,也没有气愤地打他们。她只沉默着,酝在眼眶里的泪无声地落下来。 “楚云,你带他们两个去洗个热水澡吧……” 知夏知秋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冯知春落泪的样子,等听到冯知春说的这句话,再抬头去看,只看到冯知春的背影。 “姐……” 他俩不约而同地低唤了一声,握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了。 楚云担忧地看向冯知春,又立即将视线转向杨瑾,杨瑾轻点了点头,抬步追上去。赵丰习惯性地跟在杨瑾身后,被楚云一把拉住,“你去作甚么,跟我去厨房烧热水!” 赵丰也反应过来,讪讪摸了摸鼻头,与楚云带着知夏知秋到厨房去了。 第75章 生气 因有高厨子的认可,冯知春和楚云在军营的伙食班里算是能说上话的,每个人对她们都客客气气。 第135页 所以当楚云向厨房要几桶热水时,很快就有小兵提着水桶随送到她的营帐内。 帐帘垂下,营帐内两只盛满舒适水温的木桶左右摆开,往外冒着白气,中间用帘子隔着。楚云和赵丰一人带着一个,伺候知夏和知秋洗澡。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大概除了满满的疲惫外,更多的是满怀的心事。 赵丰终于开口道:“你们不要担心,冯姑娘定会原谅你们的,况且,还有我家公子跟着劝说,她的气定会消的。” 知秋拍打水面,溅起几朵水花,原本无忧无虑总带着股傻劲的小脸,此刻满是伤心和后悔。他低声道:“可是,长姐连叫我们一声都不愿……” 帘子那头,知夏也趴在木桶边沿,闷声道:“长姐从没这样对待过我们,她是真的很生气……” 他们也想过,自己的长姐——冯知春可能会打他们骂他们,带着腾腾的怒气,亦或是哭着抱住他们……可是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好似对他们失望透顶。这让这对双生子心里发憷,害怕下一瞬长姐会不要他们。 楚云安慰道:“你们不知道这段时间知春有多么担心你们,茶不思饭不想,睡也睡不好,如失魂一般。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血浓于水,怎么可能说淡就淡?” 知夏和知秋听过楚云的话。心里更不好受,都有些哽咽了。 赵丰接道:“你们等会好生去跟冯姑娘道歉,表明自己的错处,放心吧,我家公子也捨不得冯姑娘伤心,定会帮着哄人的。” “是了。”楚云轻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等这些事过去,咱们回了中周县,你们大姐和杨公子的喜事就要定下了。” 果然,两个小傢伙的注意力被吸去,忙拉着楚云和赵丰问这问那,伤心的心情也随之缓和了。 而另一边。 冯知春心事重重的,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 扰人的雨已经停了,连着几日阴天,今日阳光终于拨开云层,从间隙中倾洒下来,碎在河水中,波光粼粼的。 冯知春低头看见倒映于水中的自己,以及,稍后出现在那旁边的杨瑾。 “我刚刚的表现是不是很差?”冯知春拧着眉,眼中光芒黯淡。 杨瑾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道:“他们知道自己错了,现在平安回来,你也不必再责怪自己。” “你怎么……”冯知春惊讶地转头看他。连楚云都觉得她是在气知夏和知秋擅自离家,却不知她心里最生气的,还是自己。 仔细回想,并不是看不到知夏知秋会有此举动的端倪,她却视而不见。 所以她气自己,再看到知夏知秋令人心疼的模样时,自责感达到顶峰,如果不压抑着情绪离开,她怕她会迁怒。 “因为我也是同样的。”杨瑾揽着她的肩膀,犹豫地沉默片刻,道,“知夏偷着学医,知秋偷着学武,其实我早就知情。” “什么?”冯知春惊诧地瞪他,“那你怎么不早说!” 杨瑾赔罪似的垂着头,道:“学医习武都是样本事,他们学业没有落下,有上进之心我又何必阻拦?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俩如此胆大,倒是轻视了。” 冯知春抿着唇,忽地抬起手,握起的拳手轻轻落在杨瑾胸口,微微发颤,“连你都发现了,我却一点也没发觉……我这个大姐,当的可真是不称职啊!” 长久压抑情绪积存的泪水,此刻如同开闸一般,珠串似的滴落下来。 杨瑾轻柔地拭去冯知春的泪水,“转念想,他们学这些何尝不是为了保护你?是你当的太称职,才让他们不想一味受你照顾,有彼此体贴的心,这才是一家人啊。” 冯知春双手盖在杨瑾轻抚她脸的手上,略微粗糙又十分温暖。她深深唿吸几下,心里也安定下来。 “我们回去吧?” “好。” 冯知春与杨瑾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日头向西,晚霞悄悄从天边爬上来,快速地奔跑着,等他们走到营帐前,大片的天已被染红了。 杨瑾掀开门帘,“咦”地顿住脚步。 “怎么了?”冯知春问。 “呵呵。”杨瑾转过去,轻推了冯知春一把,“我想起来还有事需得向大人们禀报,你先进去吧,好好歇歇。” “嗯。”冯知春点点头,待目送杨瑾走远,才转身掀开营帐的门帘,弯身走了进去。 光线骤然变暗,而帐内早已点起烛台,荧荧烛火晕开光线,映出两个瘦小的背影——那是挺直背嵴跪在地上的知夏和知秋。 俩人听到杨瑾在外头与冯知春说话,等了等,才听到熟悉的自家长姐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转过身来,面向冯知春,“咚”“咚”磕了一头。 “长姐!我们知错了!”知秋率先发声。 知夏接道:“长姐,是我们莽撞无知,害你担心、伤心,我们已在好好反省了。” “先生说:男儿志在社稷,志在百姓。我原以为百姓有难却不上前,那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做的。可等我真的身处灾区,却发现有一腔热血并不窝囊,可空有一腔热血却无策无谋,那才是真正的窝囊!” 第136页 “我亦如此,师父夸赞我有学医的天分就狂傲自大,自以为是。可等真正看到病人,才知道那是另一个战场,病情多变兇险,我竟只有呆愣到无法动弹的份……” “长姐!”俩人又磕了一头,“我们知错,求你不要再生气,要罚要骂都可以,却不要再不理我们了!” 即便知夏和知秋闯过再大的祸,冯知春也没有严罚过他们,更未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跪过。所以此时此刻,她看着两个小傢伙团跪在地上,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她走到俩人身前,跪坐下来,轻轻揉了揉俩人柔软的发顶。知夏和知秋抬起头,乌亮的眼睛回望着她。 “你们,是真的想学医,想学武?” 知夏和知秋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是!” “那老实交代,都偷偷学多久了?” 知夏道:“去学堂的路上,会经过医馆。若是天气好时,医馆的小徒就会搬草药出来晾晒,我想认药名,就躲在旁边看,一来二去,便与他们相熟悉。” 知秋接道:“隔壁的小虎也在学堂上学,我与他关系很好。可他读不进书去,小虎爹便给他在武功堂请了师父,我俩本来就爱玩些刀剑拳法的比试,他跟着师父学,我跟着他学。再后来,小虎也不是我的对手,武功堂的大孩子欺负小虎,我和小虎就约他们比武,被师父知道了……” 冯知春嘆了口气,道:“你们学这些‘旁门左道‘……”知夏和知秋立即紧张起来,“倒也没有荒废学业,可见你们把长姐的话放在心上了。等回去了,我得好好备礼,带你们给师父们赔不是去。” 知夏和知秋面面相觑,“赔不是?” 冯知春分别戳了戳他俩的额头,道:“你们拜师学艺,我身为家长,却不带着你们好好给师父磕头敬茶,哪有这样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位长姐如何抠门如何欺负你们呢。” 知夏和知秋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喜不自禁,激动地扑向冯知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长姐!当真?” “当真!”冯知春笑着回抱他们,“可要答应长姐,学可以,但不能再鲁莽行事。” “是!” “好了,”冯知春拍拍二人,示意他们松开自己,“这事便这样定了,但这次你们离家出走,害大家如此担心,还是要罚你们的。你们在这好生跪着,待晚饭时再起来,若叫我看到你们偷懒,晚膳也没得吃。” 离晚饭也不过一个时辰了,膝盖虽可能受不住,但这样的处罚确实不算严苛,知夏知秋也在认真反省,点点头,又正好姿势,笔直地跪了一个时辰,直到冯知春叫他们吃晚膳,俩人才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营帐。 第76章 喜事 一连数个晴天,河堤的建造也逐渐进入尾声,工期加紧赶着,总算在新拟定的府试日子前完工了。 考生们犹如迫不及待下汤的饺子,在盛夏吱吱的蝉鸣中冒着腾腾热气涌入考场。 与他人的迫不及待相比,杨瑾的迫不及待则有些不同了。在军营时还好,能天天与冯知春见面、说话,等一回到府城,冯知春以“不能打扰你学习”为由,带着知夏、知秋和楚云先行回县城去了。 杨瑾虽知此时当以考试为重,须得忍耐,但到底有些不安——毕竟被拒绝的往事歷歷在目,他生怕冯知春回去“好好地”想一想,又拒绝了他的求娶。 思来想去,他还是叫赵丰带着他的亲笔信回中周县,请县令尹大人与县令夫人姚氏做媒,速速把这门亲事敲定下。 姚氏本就极喜爱冯知春,对冯知春的终身大事自也十分上心。待看过杨瑾的亲笔信,她掩唇直笑,对着夫君打趣道:“人又不会跑,他有何担心的,竟猴急成这样。我瞧你这宝贝下属将来是要被媳妇吃得死死的!” 尹良正也笑道:“他们能成正果,自是件好事情。” 姚氏抱起女儿,揉揉她的脸蛋问:“玲儿,可想看漂亮的新娘子?”听到女儿糯糯称“要”,她眉开眼笑地亲了亲女儿。 杨瑾收到赵丰带回的信,似吃下粒定心丸,安心准备起考试。 而在他备考和考试的期间,姚氏也麻利地操办起来。 她提着彩礼登门问名时,王彩花与几位街坊媳妇子,正巧相约在冯家晾晒、腌制食材,一窝蜂地起闹,哄得冯知春满面羞红。冯知春没有家长,这群女人便自告奋勇当起家长,加入到准备的事宜中。也因着她们,冯家长女与杨大官爷的即将成亲的喜事迅速传开,大伙都说当日要来凑凑热闹。 马老爷捶胸顿足,相好的儿媳妇成了别人家的,叫他这几日对着儿子吹鬍子瞪眼睛没有好脸色。。 好不容易熬过三场考试,杨瑾简直归心似箭、马不停蹄,下了回中周县的牛车,他急急忙忙奔回新租的小院。远远就见褐色的院门刷的油亮,门檐左右各挂一只大红灯笼,里头立着长亮烛,烛火光在白天尚不明显,晕出一小块,向来往的人预告着屋主喜事将临。 突然间,杨瑾就捨不得再往前迈出一步了。 他驻足在门前,抬头望着红灯笼,心想道等成亲那日,门上还要贴大大的红双喜,要点十九盘的鞭炮,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而他,就站在这里,翘首以盼他的新娘子…… 第137页 “吱呀——” 院门突然自内打开,打断了杨瑾的幻想,他一惊,转头去看,面上有未收回的呆愣。 若旁人看到,指不定心中惊奇:向来长得聪明模样的杨官爷此刻怎么透着股傻劲?定是自己眼花了。 可开门的人却没顾上想这些——杨瑾看她面熟,应是与王彩花交好的街坊媳妇子——她此刻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愣,更不如说是惊悚,仿佛大白天活见鬼似的。 杨瑾不太记得她姓什么,便双手合袖做了个见礼,道:“您……” 好字还未发出音,就被迎脸面盖来的手掌卡在杨瑾的喉咙里,他被媳妇子兜头盖了结结实实一巴掌,脚步往后倒退几步,院门就“啪”的关上了。 捂着头的杨瑾:“……” 那媳妇子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慌慌张张的,“不是说明日才回,怎么今日人就到了?” 院里有人问:“你不是要出去拿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新郎官回来了!” “谁?” “哎!杨官爷!人就在门外头呢!” “什么?不是说人明日才回吗?哎哎哎!知春,这没什么事,东厢房的东西还没收拾呢,你先去看看。” “这怎么办?新娘子和新郎官成亲前可不能见面。” “无妨,你小声些,他们二人不知,也不算坏了规矩。” 杵在门外头听的一清二楚的杨瑾:“……” 不一会杨瑾也缓过神来,扶额笑了笑,自己太着急,反倒把别人吓着了。于是,当院里头的人再次推开院门时,门外哪有未来新郎官的人影呢。 …… 吉时吉日,转瞬即到。 舒锦和身穿大红的喜服,端坐在自个屋的床边,由着楚云为她细细着妆盘发。 屋外闹哄哄一片,左奔右移,一会就挪到新娘子这,门前眨眼间冒出好几个人影,喜气洋洋地晃动着。 是喜娘、王彩花、知夏、知秋他们。 不等喜娘开口,王彩花先火烧眉毛似地催道:“吉时快到,你们好了没有?” 也不知怎的,冯知春说妆容太艷,想重画,硬是把十分充裕的时间锐减到手忙脚乱。 楚云手下未停,头也不抬,回道:“快好了!” 王彩花瞧这俩半大的姑娘家慢悠悠的样子,顿时有种“皇帝不急那啥急”牙疼感,又催道:“外头可掐着时辰等放炮呢,你们慢了,后头也乱了,新郎官得急死……啊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死字! 冯知春居然还抽空回上一句:“早嫁晚嫁,早晚要嫁,他急个一时半刻死不了。” 众人:“……” 好在楚云及时叫道:“好了!”,才将一切扭回正轨。 花轿停在门外,从新娘的屋子到上花轿,这段路当由家中的父辈或兄弟背着新娘走过。冯家只余一个男丁——年虚十二岁的冯知秋,他的个头还没冯知春高呢。 他转过身,略微屈膝弯下腰,朗声道:“姐,上来吧!” 经水灾一事,小少年好似洗去了些稚嫩,冯知春看着他窄瘦的背,突然心中感慨万千。 冯知秋以为她觉得他个头小,不愿让他背,忙道:“姐,我背的动!” 冯知春浅浅一笑,双臂环上冯知秋的脖颈。冯知秋双臂一收力,稳稳将长姐托起,为了这一天,他私下没少练习。冯知春比他想像中的要轻,只可惜他个头还未长得足够高,走起路来还是略显失衡。 “吉时到!” 随着喜娘一声喜气洋洋的喧喝,十九盘的鞭炮被点燃,火星快速燃尽引线,“噼里啪啦”闹起来。 原本杨、冯两家人丁稀疏,冯家还带着罪名,这场喜事是大办不起来的。但以冯知春讨喜的人缘、杨瑾的远近闻名,有尹知县保驾护航,街坊自发帮忙,这场喜事只是形式从简,热闹程度倒不比平常人家小。 灰蓝色的薄烟裹住众人喜笑颜开的脸,新娘入花轿,两个吹唢吶的吹着喜曲走前开道,王彩花、楚云等人在屋前抛撒喜糖,惹来满地的孩儿们打滚。原本聚在冯家门口的人群,亦跟随着花轿涌向这对新人的新居。 且将时辰往前拨些,再从杨瑾这边说起。 他与宗家断绝关系,自立家门,家中也无长辈。衙里的同僚道他年纪轻轻,哪知道娶妻的规矩,必当手忙脚乱的,便毛遂自荐、越俎代庖,给他当起了临时家长。 于是乎,杨瑾虽早早起了,竖冠着服后,却无事可做,真真是个清闲十足的新郎官。 他站在院门前,如他设想多次的那样,对着巷口翘首以盼。 唢吶声较近,守在巷口的王炳喜气洋洋地回头道:“来了来了!” 负责点鞭炮的孙宁立马正了正身,将手中的红线香点燃了。 花轿刚在巷口露出一角,十九盘的鞭炮就噼噼啪啪被点燃了。 冯知春头盖喜帕,再次听到鞭炮声,便知已经到了。喜娘不停说着喜庆祝福的话,外头道贺声不绝于耳。 轿帘掀开,她的心跳突然怦怦加快了。 杨瑾指节分明的手掌朝上伸进来。 第138页 “知春。” 冯知春轻轻把手放进他的手里——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真的嫁了。 拜堂当三拜,两家都无长辈,高堂座上由尹知县和姚氏代之。 再接着就是四方宾客流水宴席,杨瑾也不知听了多少句恭喜,天色渐晚,众人才放过他,让他见新娘子去。 后院,冯知春早等的腹中空空。她看向窗外的天色,也不知道杨瑾什么时候能结束前院的热闹……新房的圆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份主食,均出自百福楼,色香味俱全,飘香的气味快要馋出她肚里的虫儿。 好在这儿她独大,倒没有传说中富家官家那么多讲究,身边也没有丫鬟婆子们围着“监督”。在肚子又一次唱“空城曲”时,她再也挨不住,掀起红盖头,坐到桌边夹起一个豆沙包。 豆沙包与她拳头大小相近,白色的面皮中间一点红心。包子还热乎着,筷子戳一戳,便凹下一处,復回弹一些,可知咬下去是怎样的香软。 冯知春把豆沙包直接破成两半,团在包心的甜糯香气立即飘飞出来,红豆沙呈软泥状,颗粒细腻,是经过耐心磨出来的。 有这样的色、香,味道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正当冯知春直接上手掰开第二个豆沙包时,屋门“吱呀”一响,杨瑾踏着轻微的酒意走了进来。 他们的屋子没有几进几室,寝屋、书房、会客三项合一,是以冯知春穿着喜服一手拿着半个豆沙包呆住的样子,就这么被杨瑾一览无遗了。 冯知春:“……” 杨瑾:“……”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看完p大的《有匪》,发现里头也有个角色叫杨瑾……【捂脸】还好俩角色一黑一白……哈哈哈 第77章 豆沙包 杨瑾身形一顿,另一只脚停在门槛外头,一时都忘记迈进来。冯知春看见他似不置信地眯起眼睛,许是在分辨是不是喝太多出现幻影了吧…… 冯知春拿着豆沙包,放下也不是,继续吃也不是。脑子一抽,她举起半个,问道:“挺好吃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吃?” 杨瑾:“……” 冯知春:“……” 两人双眼互瞪,相看无言。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冯知春似听到杨瑾轻轻笑了一下,还没看清他嘴角是不是弯起,就见杨瑾将门槛外的那只脚抬起,迈过门槛,径直朝她走过来。 冯知春看着一片火红“飘”到她面前,呆愣半天的脑袋中终于扯出方寸清明——喝酒拜堂,洞房花烛——窗外夜幕,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转眸便见杨瑾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豆沙包。 也不知是他在外头喝了许多酒,还是喜服红烛折出的光,杨瑾白皙的双颊此刻飞满红霞,绯色一片,双眸透出温润的光,双唇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动。 不知觉地,冯知春喉咙滑动,吞咽了一口。 杨瑾轻声道:“百福楼的豆沙包,果然很好吃。” 冯知春眨了眨眼。 “你还想不想吃?” 冯知春除了眨眼,好似什么都不会做了,含在口中那个“嗯”最终拖出模煳绵长的尾音,化在甜甜的豆沙中。 再之后的事,她也记不太清了。 …… …… …… 西南府。 东方初白,西南府名气最大的医馆里已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 在医馆最深处,一间小木屋独立于一片药田中,与相隔不远的忙碌热闹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安静。 那是医馆主人郭长生郭老大夫的住所。 昨日他又看诊至深夜才歇下,徒弟们和打杂的伙计都不愿扰他休息,连带着——越靠近小木屋,那份热闹也有了几分克制。 孙婶子提着竹条编制成的食盒,穿过药田,停在小木屋的门前。她抬头看天色掐算时辰,本想等一等再敲门进去,轻微的声响从屋内传出,她侧耳倾听,片刻后露出无奈的神情,抬手叩了叩门。 “进来。” 孙婶子推开门,话匣子与步子一致打开,“郭先生,您怎么不多睡会,这么早就起了。” 虽然孙婶子平常嘴不把门,但面对郭长生,却是十分尊敬,不敢有半分逾越冒犯。事实上,只要进医馆的人,不论干活的还是看病的,就没有谁不尊敬郭长生。 行医济世的活菩萨,有谁会不尊敬? 郭长生正端坐在案桌前,提笔书写看诊的心得。他听见孙婶子的声音,便知道现在该是吃早膳的时辰了,于是搁笔转身,慢悠悠走到圆桌前坐下。 孙婶子一边絮叨医馆的趣事,一边将食盒里的早膳端出:一碗冬菜撒面的白米粥,一碟滷肉片,两块面饼,一盏浓茶。 郭长生见面饼表层起酥皮,微黄的面皮正中印着一个“囍”字,这是婚嫁的喜饼,千层酥皮下裹着白糖霜,他随口问道:“是哪家成了亲事?” 孙婶子笑道:“是冯姑娘和杨公子的喜事。” 第139页 郭长生道:“救灾那时的?” 孙婶子点头道:“可不正是!当初我就很喜欢这姑娘,还想着将她和我那远房侄儿凑一对呢。现今看,她与杨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郭长生瞭然地点点头,那时这两个年轻人的情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成了正果,确是喜事一桩。 孙婶子见郭长生有点兴趣,话匣子更一发不可收,“要说这两人也都是苦命儿,听说冯姑娘家中原在京城,后来只剩一家三个孩子,全靠冯姑娘这个长姐操持。而那位杨公子,听说是抱养来的,结果父辈间闹了不愉快,将他赶出家门,还在宗祠立证逐出门户。瞧瞧这事做的,我瞧杨公子冷是冷了点,人倒是好的,好歹养这么大,难道没点情分在吗?” 郭长生伸向喜饼的筷尖一顿,迟疑道:“京城?” 孙婶子的话被打断,回了味才觉出郭长生问的是谁,点头道:“郭先生您不听那些碎嘴话,自是不太清楚。”她压低点声音,“都说冯姑娘原是京城官家贵女,可惜父辈惹怒圣颜,家中百人就剩这三个小娃娃。好几年前他们被流放到镇上,这两年才进了县城。” 郭长生鬍子花白,微微抖动。 孙婶子没发觉他眸中掀起惊涛骇浪,接着道:“可怜见的,父辈造孽孩子受罪,冯姑娘那时才多大,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郭长生问:“她……可有说过她父亲的名字?” 孙婶子摇头道:“这倒不曾。” 郭长生搅动碗里的白粥,冬菜墨绿的碎影在白米粥间起伏,有的陷入粥中,再看不见。 那位大人知道冯家后人在这吗? 他微不可微地嘆口气,胃口已无,让孙婶子把早膳撤走,又歇息下了。 ……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瑾自成亲后,身上好似有福神眷顾,考场上一路通关。待到来年夏末,乡试的成绩公榜,他位居第三名,高中举人。 接下来,便要准备年后京城的会试了。 中周县离京城百千里远,此行一去,没几个月怕是到不了。 马老爷虽不喜自己相好的儿媳妇被杨瑾拱了,但见他高中,比自己儿子不知有出息多少倍,出于商人素来的利益观,他心觉在他尚能帮助的时候帮上一把,欠下个人情,也是有益无害的。马家除了做做酒楼,还会天南海北的走货,带几个人随商队进京,并不是难事。而马老爷早年在京城置办过间小院,久无人住,也是时候找人去添添人气了。 入秋后,晚风终于稍减炎热,夹带丝丝凉意。 冯知春点亮烛台,拿出绣盘里做到一半的棉服,穿针引线,继续缝制。 她女红的手艺虽比不上原身,但这身骨的记忆还在,经过这两年的熟练,衣服也越做越好看。 杨瑾赴宴归来,推门而入,便见冯知春正专心致志缝制给他的棉服,弯唇一笑,步伐轻快地走近。棉服上的花样已初成型,是岁寒三友,他贊道:“好花样。” 冯知春放慢穿针的速度,边问:“马老爷请你吃饭,说了什么事?” 杨瑾笑道:“你猜不出?” 冯知春嗔他一眼,总算停下手中的活,将针线棉服收好,正经问他:“你打算随马家的商队进京?” “嗯。他们骑马,更快。这样我也能多在家陪你们段时间。”杨瑾顿了顿,道,“其实……我在想,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去京城?” “对。考试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此次不顺,我再带你们去京城就难了。”杨瑾言下之意,京城曾是他们三姐弟的家,大多人都会想回家看看,哪怕那里已经旧景不在。若他落榜,错过这次,又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进京。 冯知春一时恍神,她已无法问原身还愿不愿意回去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有关京城的记忆仿佛刺满利针,她一想,整颗心都疼得发颤。 而知夏、知秋,离京时他们还小,记忆远没有她的深刻。 冯知春垂眸想了片刻,答道:“早晚也要回去看看,知夏和知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 她把两个小傢伙叫来,说明情况。如她所想,知夏知秋对京城的印象不深,但一听可能会留他们守家,忙摇摇头,也要一同跟去。 于是,在冬天渐近的时候,这间才住过一年的院子又空了下来。它的主人们都收拾起行囊,随着货物满满的马家商队,朝迢迢千里外的京城行去。 冯知春坐在马车上,掀开车窗帘远眺,两道的树叶已转为深沉倦怠的深绿。 等到京城,会是鹅雪纷飞?还是春意盎然? 重回家乡,直面她不敢回首的往事,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第78章 宴席 越往北走,冬天的形状越庞大。 雪不曾见落下,只有冷冽的风唿唿刮脸,生疼得很。 寒冬的滋味不好受,一路上并不是日日都能住宿客栈、人家,商队加快速度,马蹄踏得飞快,终于赶在年三十前抵达京城。 越临近京城,四周的景色也越不同。 杂乱生长的树木变得规整,官道比小路宽许多,行人渐多,路边的茶棚、小摊不绝,偶尔还能看见五人一组的巡逻士兵。 第140页 听得前头领路的人吹出一声欢畅的口哨声,后头跟着的也接连附和,坐在马车里的冯知春等人知道,京城的城门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冯知春不由得握紧了手。 “夫人?” 冯知春转眸看向坐于自己身旁露出关切神色的楚云,安抚地笑了笑。 说来,她与杨瑾成亲前,楚云曾找过她,跪下求她收自己当婢女。这个请求自她救下楚云后,楚云多次提起,说她以命相救,自己没有别的除了贱命一条,只想好好服侍她。 冯知春不喜主子僕人、动不动跪地磕头的观念,每次楚云一露出僕从的职业习惯,她都有种鸡皮疙瘩刺满身的感觉,不爽利得很。被拒绝的多了,楚云就不再提这样的请求,行事上以前的习惯也收敛不少。 楚云旧事重提,言之凿凿,“杨公子有赵丰跟随伺候,您身边怎可没有随身的婢女呢?” 不得不说,楚云比她更会操持家务。与楚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井井有条,她还多出许多时间研究食谱。 往后的日子,家中新添2个大男人,她确实得考虑也给自己请位帮手了。 如此,楚云便以新身份——冯知春的婢女,新家的管事——留了下来。 马老爷的小院位于京城南边,瞧院墙的颜色,有些年头了。平日看管院子的是居住在附近的一对老夫妻,马老爷的信先行一步,等商队抵达时,这对老夫妻已将两进的院子收拾妥当:杨瑾一家住里院,一共三间房;商队都是男人,则把外院的客房临时改成通铺。 长途劳顿,大家稍作收拾,便歇下补了个舒服觉。 冯知春洗完澡,回屋发现杨瑾并未睡下,正靠着床架挑灯读书。走近看,《xxx言集》,大抵是哪位大家的言论诗集吧,顿失去一同阅读的兴趣。 上京路上,杨瑾怕她闷,带上他压箱底的至宝——各种游记、怪谈、杂记。她一路读来,也觉有趣,多少明白了杨瑾私下闲散油滑的一面是从哪来的。 过了会,她觉出不对劲来。 “你在想什么?”半天没翻一页。 杨瑾合上书,嘆道:“夫人在侧,我心猿意马。” 冯知春耳根一红,什么混帐话!遂把手中擦头髮的毛巾扔过去。 杨瑾长臂一伸,抓个正着。冯知春眨眼功夫,就见他凑到自己身前,不由惊道:“你、你打算做什么?”,而后轻柔的力道从头皮舒展开,这厮竟在给自己擦头髮! 杨瑾欣赏着她绯红的脸颊,笑道:“以后这样的差事,该多给我做。” 冯知春又气又羞,想挣脱开,被他按住肩膀,“别动,说会正经事。过几日就是年三十了,年初二商队的师傅们回程,我们得好好招待他们一场。” 冯知春听罢,也好好回想了一番,从记忆深处扒拉出关于京城春节的。可惜原身长居深闺,对家门外的商贩不通,只记得每逢春节,父亲都会在家休沐好多日。 她道:“只怕到时商贩也不出摊,不若明日我们问问那对老夫妻,再寻个採买的日子。” 杨瑾道:“行。” 两人又一同读了会杂书,等冯知春的头髮晾干,才合被而眠。 翌日。 “那可要约法三章:第一,需得跟紧我们;第二,需得跟紧我们;第三,需得跟紧我们。”冯知春竖起三根手指,严厉道。街上人多,一时不察就走散了,“特别是知秋,你捣蛋起来,连楚云和赵丰都看不住你。” 冯知秋有些不服,明明知秋拿起主意来比他还看不住呢,但为了能上街,此时他表现得要多安分有多安分。 冯知春一早向看守院子的老夫妻打听,如她所想,商贩们年三十就不出摊了,直到年初五才重新开张。 是以这几天街上热闹得很。 出了小巷,顺着人流向前,不多时就来到京城的商街。呵,果然是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放眼望去,街道之长,只见人头,不见尽头,在中周县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人呢。 因着採买的人多,商贩们也卖力地吆喝着。 冯知春等人照着清单上的东西一件件挑选,量少的自己拿着,量多的,商贩也是一站式服务,留下地址和定金,不忙时便有跑腿的伙计亲自送货上门。 “杨瑾?” 一声突兀的疑问,从鼎沸的人声中脱颖而出。 正挑选商品的冯知春与杨瑾循声看去,是一位身着深蓝棉袍男子。冯知春觉得眼熟,便听身旁的杨瑾惊讶道:“沈永?” 这个名字让冯知春想起来,沈永,乃是救灾时,陈大人身旁的随行副官,她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俩人寒暄后,沈永道:“是吗,你已高中举人,恭喜恭喜。”他的目光移向冯知春,发现也是熟人,再看她已梳起妇人髻,瞭然道,“应是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在外,杨瑾又恢復他“冷面”的模样,浅浅笑应沈永的祝贺。 沈永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拉出来,介绍道:“这是荆妻。” 那女子扭捏了下,红着脸贴着沈永,好奇地抬眸看了看杨瑾、冯知春,略一福礼,又害羞地缩回身后背后。 沈永笑道:“杨兄,你既来了京城,请你一杯是少不了的。不若我们约个时间,陈大人定也高兴。” 第141页 杨瑾眸色微动,应道:“却之不恭。” 次日,沈永按杨瑾留下的地址,送来请帖。 当晚,泰吉楼。 泰吉楼表面看着平常,内里包厢装饰却十分精緻文雅,讨文人的喜爱。 杨瑾与沈永举杯聊了一会,陈大人才姗姗来迟。 “抱歉,来晚了。”陈大人笑着拱拱手。 沈永忙还礼道:“大人公务繁忙,皆为圣上为百姓,何须致歉。” 人齐了,菜餚随之流水而上。 不知何处传来筝鼓乐鸣,烟香裊裊,杯盏交错间,三人聊着分别后的一些趣事,也是愉快。 酒过几巡,包厢门叩响,一位小厮躬身进来,在沈永耳边低语几句,沈永放下酒杯,朝二人拱拱手道:“抱歉,在下去去便回。” 本只有三人的包厢,走了活跃气氛的沈永,更显冷清。 不知怎的,杨瑾忽觉如芒在背,不由微微绷紧了神经。他看向坐于对面的陈大人,陈大人低眸饮酒,无法窥探其心思。 “大人。”杨瑾放弃窥探,将酒杯抬起,“我敬您一杯。” 陈大人挂着笑,与他碰杯,饮尽后,问道:“杨瑾,若为官,你想当怎样的官?” 杨瑾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他善琢磨死物、善琢磨隐藏在疑犯话语中的漏洞,但对九曲八绕话中有话的这根神经还未得到如前两者般的锻鍊。 不是“你想当什么官”,而是“你想当怎样的官”。 身在京城,不容得他不多想。 一句简简单单的提问,到他这,却好似卡在一个紧要关头,斟酌再三,都开不了口。 第79章 先机 杨瑾锁住眉头。 陈大人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又道:“寒窗苦读,出仕为官,有人为权贵,有人为谋利,或继先人之道,或奋而改命。官这一字,从来都是踏过千百人才坐得上去的。你为何而做官?若只是为你的妻子,这样纯粹的理由,未来说不得会很辛苦。” 一剑直刺。 杨瑾的身体绷的越发的紧,若杯中有酒,只怕已经洒出来了。他直觉这很危险,自己从未与人提起的原因,被人直白剖开,陈大人是在试探他吗,这会与知春父亲的案子有关系吗……一种熟悉的感觉攀爬而上,一瞬间扼住他的喉咙。 眼见杨瑾浑身发出警惕的气息,陈大人无奈道:“且放心,我并不会拿你妻子一家如何。当年的案子早已定案,蚍蜉撼树……”陈大人轻轻一笑,摇摇头,“杨瑾,你为何为官?若愿意,等你想好答案,再来见见我吧。” …… 杨瑾告辞后,陈大人又自饮自酌了一壶酒。 待他走出泰吉楼,大多店家已关铺门,行人渐少。 沈永跟随上前,也不知他先前站在哪里,站了多久,笼着满身霜寒。 车马行了一会,陈大人问道:“沈永,你为官几年了?” “回大人,下官二十入仕,今年已有七年了。” “二十,与杨瑾倒是一个年纪。” “下官惶恐。”沈永壮起胆子问道,“大人,似很看重杨瑾?” 马车上传来声轻笑,“你觉得杨瑾如何?” 沈永斟酌再三,答道:“他不是下官所见中最聪慧的,但胜在有勇有谋,且身上有种易让人信服的能力,若此人入仕,才华不限于纸上。” 冷月高挂,马车在青砖道上慢悠悠走着。两道的景色越来越清冷,最终只剩一车一马,和乘骑于上的人们。 久到深夜仿佛要被冻住,陈大人才悠悠道:“京城从不缺聪明人。圣上任人唯贤,我不过学之皮毛。此人是偏才,既然让我遇到,就占个先机吧。” …… 烛火爆出声响。 冯知春忽觉指尖一疼,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见自己一手捏着针,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上,一滴血珠摇摇欲坠。 她忙把手指含在口中润了润,止住血,再收拾好缝制到一半的衣物。起身贴着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等待的过程总是难熬。 每每这种时候,她都无比怀念后世的手机,动动指尖,天涯就在眼前。哪像这时候,干巴巴地望着,都快成望夫石了。 为了防止自己再睡着,冯知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吹进来,刺得她抖了个激灵。 嗯,果然神清气爽了! 安顿好知夏知秋入睡,楚云和赵丰也过来陪她聊天——因着家中是女眷少年,杨瑾此行并未带赵丰同行,只约定到了时辰还不见他,便去酒楼寻他。 有人作陪,时间打发得也快。 这回没有等多久,院门“吱呀”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屋里三人忙探头去看,一瞬墙边出现三颗人头,纵火光明亮,还是怪渗人的。 于是乎,不怕兇犯不畏险境的“中周县神探大人”杨瑾,难得的受惊往后一跳,也属正常范畴。下一刻,他看清那三颗是什么东西后,自觉尴尬,不由地摸了摸鼻子遮掩。 “老爷!” 赵丰和楚云整齐地开口,“您可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在等您呢。” “哦,是吗。”杨瑾应道,才发现他在冷夜中徘徊太久,嗓子被冻得有些嘶哑。他迎光看向站在两人身后的冯知春,冻僵的心头似也被暖光温得暖意融融。 第142页 “屋外冷,傻站着作甚么?”冯知春瞧见杨瑾冻红的脸就心疼,“快进来暖和暖和。” 楚云和赵丰对视一眼,很识趣的,一人“我去温姜汤”一人“我去烧热水”,眨眼就让出两人温腻的空间,跑没影了。 杨瑾走进门房,边惊讶问:“楚云以前是这性子?” 冯知春笑道:“哼,被你家的赵丰给带坏了吧!” 虽在约定的时间前回来,但一听说知春一直在等他,杨瑾心里就过意不去,他其实可以更早些回来的。 也不是没听过县城同僚说自己贪杯晚归,被自家媳妇冷眼相待的例子。他忍不住心虚地揣测起冯知春的心思,唔,看脸色不像在不开心……然自己在她手上栽过多少跟头,叫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只好试探一下,“你等了很久?” “天冷,我想年三十的菜单想得乏了,便来这坐坐。万一你醉倒在门口,我也能第一个看见,日后好打趣你。”冯知春开玩笑道。 她还从未没见杨瑾醉过,即便他们成亲那日,杨瑾沾了一身酒气,行动力也不减…… 杨瑾缓下脸色,笑道:“若我真醉倒在门口,那般丑态,任凭夫人处置。” “那我要在你脸上画小鬍子!” “好说好说。” …… 第80章 辛苦 冯知春往手心呵口气,搓了搓,盖在杨瑾冰凉的手上,“门房的墙还是薄了些,这里冷,咱们回后院去吧。” 回了后院寝屋,杨瑾洗漱后钻进被窝。他看向旁边——冯知春正捧着一本《京城奇案录》看得投入。 这本书是前几日外出採买时顺手买的。讲的是京城流传街坊的案子,当然,也润色不少。 杨瑾卷着被子凑过去,揽过妻子的肩膀,扫了一眼翻开的书页。 是一宗伦理命案。 甲某与僱主家的小姐私定终身,被发现后,僱主勃然大怒将他打出门去,并迅速给女儿谈了门亲事。甲某看见心爱的女人嫁人,心急如焚,设法熘进前僱主家,想带小姐私奔。哪知小姐反要与他断绝关系,命人叫官捉拿他,一瞬间甲某觉得天翻地覆,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楼兰一梦,被背叛的仇恨让他脑子空白,遂几刀结束了小姐的性命。又砍伤数人,还割去了前僱主的小指。刑堂之上,甲某的母亲与前僱主相见惊唿,甲某才知,母亲与前僱主有一段情,也因身份悬殊,母亲怀珠泪离,远离京城,没想到他阴差阳错又回到生父府中做事,还与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当场甲某便失心而疯撞了堂柱。 冯知春瞠目结舌道:“真是造化弄人。” 杨瑾大抵见惯了,神情有些淡漠,用手指捲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缕发把玩着。 冯知春沉浸在书卷描写的场景中,后世这样的案件并非没有,只是,每每看过这样因果循回的案件,家人都要评上一二。 “若甲某的生母告知他他的身世,若甲某的生父家不因门第看人促成甲某的生父母的姻缘……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念之间坠业火。他真是可恨又可悲。” 杨瑾闻言,眸色微闪,一瞬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来。 他轻声道:“并非所有的真相都愿意被人揭开,并非所有的真相都能让人豁然开朗。” 有时候,苦苦追查得来的真相,也会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这个道理,知春,你又明不明白? 陈大人那句“未来说不得会很辛苦。”,与其说是提醒他心思还太单纯,难以立足官场,更像是暗示他想为冯家翻案,没有那么简单。 辛苦? 他早就知道会很辛苦。 朝廷定下的罪,翻案,那不是打朝廷的脸吗? 可是,他不忍心再听到知春的哭声。 她总是哭得那样小心翼翼,将漂亮的脸埋在手心中,肩头微微颤抖,轻轻吸着鼻子。第一次听她哭,他蹲在树上干看着,后来还睡着了。第二次听她哭,他躲在厨房门口,除了看天上的月亮,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总是看她一副“不怕天塌”笑意盈盈的模样,他都快忘了,她肩上担着什么。 正是那时,杨瑾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冯知春找到冯家的真相。 案在京城犯的,案是朝廷查的,想要接近当年此案的始末,唯有入仕为官。混进朝堂,入刑部,说不定能翻看到当年卷宗,从中挖掘线索。 所以尹良正先找他协助单安一案,后邀请他入县衙当差,都正合他意,自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概老天爷真赏这碗饭给他吃,凭着直觉,他屡屡破案,心态也狂妄自大起来。直到冯知春被拐,他才发现他也有无法护她周全的时候。直到翠雨案,他才发现自己也会有“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的一天。 知春说她的父亲是被冤枉的,他信她。可……万一真相与之违背呢? 自己坚信的结果并非结果,这感觉是什么滋味,他很清楚。 他第一次对“真相”有了惧意,第一次对“坚持追查真相的自己”有了悔意。 那个狂妄自大的自己,经歷两遭,破碎成渣。 第143页 更何况知春呢…… 他害怕这样的结局。 杨瑾垂眸,庆幸以现在的姿势,知春并不能看见他是何种神情。依偎在他怀中的人还聚精会神地读着书,也不知听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 最好听不明白,总不能把自己软弱的一面给她看。他心道,又绕起她的发玩。 …… “夫人?” “啊!”冯知春勐地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楚云,“呃,你说什么?” 楚云有些担忧地看她,道:“您叫奴婢与您核对年三十要用的食材,奴婢发现这道‘五味酥肉’好像少了干椒……夫人,你有什么心事吗?”已走神好几回了。 冯知春绕过楚云的疑问,答道:“‘五味酥肉’的五味,是油炸后的酥香、肉的嫩鲜、微微的辣以及沾淡醋或麻酱的锦上添花,我买了鲜椒,到时切圈过油,炸成辣椒油,与淡醋、麻酱一同做蘸料吃。” 楚云点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 冯知春问道:“老爷是说什么时辰回来?” 楚云回忆道:“不曾说具体的,只说晚膳前回。” “知夏知秋呢?又到前院看师傅们打拳去了?” “呵呵,今日还真不是,师傅们说外头有舞狮舞龙的,他们跟着去看稀罕了。” 冯知春瞭然地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看天色,白云布天,阳光不撒便无影。穿来几年,她也只学会看影子辨时辰,全然没学会其他人看眼天就知道时辰的绝技。如今起得早,估摸着现在才上午十点多钟吧。 她打哈欠伸了个懒腰,道:“我有些乏,再睡个回笼,午膳你帮着安排吧。哦对,我那份且温着,等我睡饱起来再吃。” 楚云关切道:“夫人昨夜没睡好吗?” 冯知春转转眼珠,噘嘴佯装气恼,“是啊,明明是与我一同歇下的,他倒很生龙活虎!” 昨晚她看书太过投入,一时忘了时辰,杨瑾也不知在想什么,平常都压着她早早歇下,昨个倒很是纵容她。于是等她看完这本《京城奇案录》,两人才吹灯歇下。 楚云却被她故意模煳的暗指拐到别的方向,脸唰下红透了,也不追问她睡不好的原因,反倒心想着为她炖点补身子的汤喝。 冯知春回到寝屋,把门窗关严实,又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地坐到床上。她拿起针线盘里的针,针头对着左手五个手指头比划来比划去,还是没敢下手。 昨天杨瑾有些反常,这是她今日才后知后觉出的反应。 是不是那位“沈永”说了什么话?杨瑾不说,她也不便问。不过…… ——“并非所有的真相都愿意被人揭开,并非所有的真相都能让人豁然开朗。” 没来由的,她发呆时这句话从脑海里蹦出来。 总觉得话中的丧意,不太像杨瑾会发的感慨。要知道,这位“中周县的神探大人”,只要案子在手,便一门心思埋在里面,不达真相不罢休呢! 她琢磨来琢磨去,只能把这句话与自己,亦或是说原身的遭遇联繫起来。 的确,最开始她是有想替原身一家洗去罪名的念头。 但后来在生死边缘走了趟,这个念头就不知不觉淡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原身离开的缘故,原身心中有苦怨恨,若说以前她还会受到原身记忆的些许影响,这具身子彻底归她所有后,日子安稳,这份执念好像也随之放下了。 她不曾把这个念头告知别人。却没想过,杨瑾会不会也产生同样的念头。 冯知春回想与杨瑾重在中周县相识相熟的种种过往,越发觉得很有可能。 想通的一瞬,她心里很复杂。一来感动他对她的付出,一来怕他深陷此案有危险,一来担心他会不会以为她是为了替爹娘平反才嫁给他利用他。 她觉得应该跟杨瑾好好谈一谈。 可谈什么,怎么谈,她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她只能寄希望于原身的记忆。当初她只回想出抄家之后的一些片段,那只是原身大段痛苦时光中的一隅,仅如此,她触碰一下,泪水便无法控制,心疼得快死了。 现在,她想找个角度切入回忆,却发现很困难。也许不仅是原身的魂魄,还有那些原身不愿回想不愿留下的记忆也一样,会渐渐从这具身体里消失。 这让她很苦恼。 不过很快她又回想起,她第一次无意识切入那段回忆,是刚来到这个世界,躺在床上养病闲的发慌,拿起针线想试试自己记不记得原身一手女红技艺,结果针头顶过布料扎到左手掌心,她眼前瞬间漫出一片血红,剧烈的心悸卷着杂乱无章的轰鸣充斥在耳边,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那之后,她很长一阵都不敢碰针线。 “哎!”冯知春苦着脸,,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总要挨的,怕什么!随即紧闭上眼,捏着细针戳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哎,写太慢,晚了这么久更新,囧…… 第81章 回忆 冯知春长至十三岁前,不知疾苦为何物。 身为太常寺少卿家的嫡长女,她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用来抚琴刺绣写字绘画,成长得不食人间烟火。 第144页 容貌清雅,多才多艺,加之早早抽芽的身段,使她在同龄贵女中很是显目,早早就有人家托媒来问,最终在十岁时与吏部尚书的嫡么孙订了亲事。 那位年长她三岁的未婚郎君,天资聪慧,亦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所有人都说这是对金童玉女、才子佳人,是上好的姻缘。 也许老天爷看她这十二年过得太顺利,冯知春十三岁那年,宫中接连三道圣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拥有的一切,全被夺走了。 先是父亲,再是娘亲,等许多官兵举着火把闯入她家的府邸,禁锢他们的自由时,她才惊觉自己孤立无援,爹娘的纵容,让她在关键时刻连掌家的气势都没有。 深居闺中,她对外事一概不知,甚至连父亲获得什么罪名,她都不知道。 最后一道圣旨从宫中快马传来,“受贿贪污”四个字,压得她当场傻住了。唯一能做的,是护住自己一双孪生弟弟妹妹在身边。被“请”上囚车时,她都不敢回头去看——由僕从和官兵两路“强盗”在自己的家中肆意搜刮的情景。 罪臣之子的身份,使得她和弟弟妹妹并未在牢房讨到更舒服的待遇。 度日如年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大抵只是撑住一口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吧。 她曾寄希望于自己的婢女——被捕前,她写了封求救信,让自己的婢女趁乱逃出府去,将信送到吏部尚书府上,给自己的未婚夫君孔承明。 两家结亲后,长辈有意让小辈成亲前多培养些感情。是以,她与孔承明见过数面,还论过诗,合过曲。也许最初是父母做主媒妁之言,到后来,她与他是真心实意喜欢上对方。 若信顺利送达,孔承明不会弃自己不顾。他是吏部尚书最喜爱的嫡孙,尚书他说不定会帮扶一把呢! 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盼啊盼啊。 最终只盼来一道贺报:冯修文狱中伏法,自了性命。 什么叫晴天霹雳? 她只觉头顶炸裂,脚步虚浮,好似深处悬崖峭壁,摇摇欲坠,万劫不復。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哭红了眼,扑到牢房门前,瘦而细的胳膊穿过门柱,想拉住狱吏好好地问一问。狱吏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的胳膊撞到铁铸的链锁上,左手掌心被锁尖锐的边角刮出道血痕。 鲜红的血瞬间从伤口蜂拥而出。 像极了此刻的监狱——贪污受贿,这是十几年才此一件的大案,圣上亲自旁审。案件落锤定音,大贪官伏法,是举国的喜事,圣上一高兴,说不得会赦罪天下,即便不大赦,减去罪囚几年刑期也有可能呀! 耳边有人叫,有人喊,有人哭。 冯知春握着不停流血的左手,整个身子颤抖如筛。 若是就这样,血尽而亡,让她追随爹娘去了,该有多好啊…… 但她到底没这么轻易死去,等再次甦醒,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平民小屋中。朦胧的意识中,她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而悲痛的梦,直到越清晰的痛楚从左手传来,她抬起手,看到包扎好的伤楚,才清醒自知。 这不是梦啊…… 这并不是梦啊! 她睁着眼,眼眶火红,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滚落脸颊。这模样把进屋打算看看她情况的妇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受的刺激太大,痴狂魔怔了。 妇人平民打扮,一身粗布衣裳,枯草般的头髮拿一条布巾盘起。 “姑娘,你哭归哭,但千万别寻了短见!你可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知不知道?” “……还……不如……让我……死了……” “那可不成!”妇人叫道,“你要死了,那些官爷就不会付我银子了!你可别这么自私,你不是还有双弟妹吗?你要死了,谁来管他们?” 知夏!知秋! 她勐地起身,抓住妇女的双臂,惊慌道:“他、他们在哪里?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你敢把他们如何,我我………”这口气提的太勐,胸口震痛,话到后面,她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嘶吸气。 妇人被她用力一抓,疼得脸都扭了,“你的弟妹好着呢!就在隔壁屋!哎哟!哎哟!你不是病恹恹的吗,怎的力气这么大!放开我!哎哟!哎哟!” 到底没忍住,妇人还是憋口气,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甩到床上。待观察她还有口气,也无力气寻死,才慌张跑出门给她煎吊命的药去了。 冯知春在床上躺了三日,终于进食不吐,才勉强有力气起身攀着墙去隔壁屋看知夏和知秋。大概是被她抓怕了,只要她行为不过激,妇人也就只是监视并不组织,并告诉她知夏和知秋在牢房得了风寒,加上年纪小身子虚,所以是睡的比醒的多,但从身体素质来看,都比冯知春这个曾一心求死的要好得多。 这妇人嘴不把风,唿啦唿啦又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通。 冯知春才知,在她昏迷与躲在小屋的这段时间,圣上雷厉风行,连斩数位牵连此案的官员。而冯家,不光她的父亲伏法自缢,连她的娘亲也被赐毒自结。两人作为此案要犯,陈尸于街,以警示文武百官。 她虽未亲眼见,却能想像当时的场景,登时血气上涌,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145页 妇人被她再回到阎王爷那走一遭的样子吓呆了,自那之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碎嘴。 冯知春又恢復了躺在床上的日子,意识清明些的时候,她会仔细回想能记起的每个细节。 自始至终,她从未相信过父亲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因为自小,父亲便教导她与弟弟妹妹,“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一位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的父亲,又怎会接受诱惑,明知故犯呢? 哪怕父亲已经伏法自结,她也从不相信。 至于为何她和弟妹完好无损的躲在这间小院中养病,一连数日,也未听到捉拿罪臣余子的消息。 好似他们被世人遗忘一般。不久后,她得到了答案。 那时她身子好些,知夏、知秋也康復许多后的一日,几名官兵走进院子。腰刀微响,铠甲流光,她条件反射地把知夏和知秋护在身后。 为首的将士见状脚步一顿,抬手让手下留守在院门口,自己还解下腰刀,示意自己不具有危险性,“冯小姐,请借步说话。” 冯知春道:“不,我得和我弟弟妹妹在一起。” 将士犹豫了下,看知夏、知秋懵懂的模样,便默许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冯知春,而后道:“罪人冯修文认罪自结,圣上仁慈,特下旨罪党余子免除死罪,降为罪籍,流放偏地。冯小姐,还请你收拾好行李,我们隔日启程。” 冯知春听到“认罪自结”时不由咬唇,随后又听到“仁慈”二字,又扯出极淡的嘲讽。 她低头看向自将士手中接过的信,信封上书“父亲笔”,那是父亲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将士言行不一致的举动,令她心生疑惑,她瞄了眼背对他们,围守院门的官兵,垂眸捏紧了手中的信。 离开京城的那日,是一个阴天。 凉风测测,冯知春与弟弟妹妹坐在马车中,随着官兵的护送,晃悠悠地驶出京城城门。 京城的热闹渐行渐远,忽的,听得外头”吁“一声,马车停住了。 有人轻轻道:“那是……” 不一会,车帘掀开,将士探头进来,道:“冯小姐,有故人要见你。” 冯知春一愣,透过掀开的车帘往外看去。不远处有几人骑马停在道路上,拦住了他们前行的路。几人中衣着最显眼的,便是一位身着华服玉面玉冠的面露焦急的公子。 是孔承明。 “知春!”孔承明显然也看见她了,忙叫出她的名字。 冯知春如死灰的心又勐的一跳,也仅仅是跳跃一下,又落回厚重冰冷的灰烬里。 “你来作甚么?” 在她最需要、最想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即便他无能为力,却一句口信也捎不了吗? 冯知春低下头,也只有这时候,面对孔承明,自己还能任性的在心里指责他两句。但是这样可憎的面目,又怎愿让他看见呢。 “你走吧。” 她放下车帘。 既然要走,那就断个彻底吧。 自此,王土之上,她只能靠她自己,她只有一双弟妹,她再没有家。 第82章 烟花 冯知春从沉甸甸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寒冬滴水成冰的温度,她仍被逼出一身冷汗,里衣已然湿透,跟浸水泡过似的。脸上也冰冰凉,她抬手摸了一把,是泪水。 虽醒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还在体内叫嚣不愿离去。冯知春坐在床边,手扶着床头木栏,十分慢地吸气吐气,以求平復汹涌的情绪。 这副身骨底子一直不大好,她原以为是官家小姐娇生惯养吃不了苦,现在才知是身心的双重打击磨掉了根基。 等身体状态好一些,冯知春慢慢站起身,到洗漱架边洗了把脸,再哆哆嗦嗦换下里衣,才觉舒爽了许多。 接着,她又不停脚地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布包。布包内是一个做工精緻的小匣子,她从中取出一封信,泛黄的信封上书写着“父亲笔”。信上的内容她早看过,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些话的含义。 展信阅读,信上一笔一划都带上那时的温度,眼眶不觉又湿了。 为防泪水滴到信上,冯知春忙抹抹眼睛,擦去泪痕。 若说最初重温记忆,是她想了解当年的前因后果,再与杨瑾好好谈一谈。那现在,她在心里修改了这个决定…… …… 大年三十眨眼即到。 冯知春张罗着,做了满满一桌好菜,请马家商队的师傅们吃年夜饭。她见看守院落的老夫妻家无子嗣,便叫知夏知秋请二老过来,与他们一同庆祝新年的到来。 这两年,冯知春有条件钻研厨艺,回忆后世的菜谱并根据现世的情况调整,厨艺是越发的好了。 杨瑾看她大冷天还撸起袖子忙的热火朝天,白皙的脸烧得红红的,额角也泌出汗水,很是心疼。他原想寻家酒楼,点上一桌酒菜,也免去妻子的劳顿,结果立即被冯知春驳回:离会试还有好阵子,期间还要备考、读书、外出结交文人雅士,花钱的地方多了,笔笔都该用在刀刃上,怎么能浪费呢! 不能浪费便不能浪费吧,杨瑾心想,他到时候便在旁打下手,要不真得心疼坏了。 第146页 哪知,刚进厨房,杨瑾抬手就打碎了一只碗,摘菜叶只剩光秃秃的菜心,待他再伸向砧板打算尝试切菜,冯知春一记眼刀飞闪,他讪讪又把手缩了回去。 冯知春捏捏眉心,“知秋不济还能噼柴,赵丰不济还能生火,老爷你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罢了罢了,趁一身衣服还没脏,你快去外头坐着,与师傅们聊聊闲话吧!” 杨瑾就这样灰熘熘出了厨房。 第一次下厨失败,杨瑾为了哄妻子开心,顺便彰显下自己的学习能力,日后得空便钻研食谱,厨艺虽追不上冯知春,但也学的有模有样,更没想到无心插柳的一举在日后帮上大忙。 这自是后话。 且回今朝,随着最后一道菜餚上桌,一桌人举杯共饮,今年也即将迈向终点。 纵天气再寒冷,也敌不过热闹的气氛。酒杯之间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将烦恼、忧愁暂抛脑后,只求贪杯一场,辞旧迎新。 崭新的一年呵,总是如此令人期待! “咻!” 皇宫的方向飞出一道亮光,硕大的烟花绽放夜空。紧接着,“咻”“咻”“咻”几道亮羽随之其后,接连映亮天际。圣上放出烟火,王臣百官也跟着打出了自家的礼花,整个京城夜如白昼。 这是县城不曾见过的盛况。 大伙也顾不上吃饭喝酒了,纷纷起身仰头观赏,知夏知秋更是开心,一会说“这个好漂亮”一会说“那个更大”,惊奇地看着,十分兴奋。 冯知春和杨瑾站在离众人稍远些的位子,亦仰头看绚丽的烟火。 杨瑾略一低头,在冯知春耳边轻声道:“倒让我想起了那时候。” 冯知春疑惑回眸,“哪时候?” “就是那年元宵。”杨瑾微微含笑,烟火的亮光撒在身旁女子俏丽的面容上,细碎的流光汇聚于女子乌亮的眼眸中,他的手缠上她的细腰,将两人的距离拉得不能更近,“还记得吗?我们谈恋爱前,一起看花灯王。” 如今,“恋爱”这个词,杨瑾说的炉火纯青,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都没有。 冯知春自是想起了,“怎么会忘呢。”当时她还为这事糗了自己好久,她推推杨瑾,“有人在呢。”示意他人前别这样腻乎。 杨瑾却不放开她,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你现在表情,和那时也很像。”他低嘆一声,“有一件事,我当年就想做了,可惜没能如愿。” 冯知春不由好奇,正张开唇想问,下巴便被抬起,下一瞬杨瑾的脸伏下来,双唇相抵,轻啄一下。杨瑾眸中带着狡黠,“嗯,就是想这样做。”他不留一点机会给冯知春,復又低头吻住她的唇,唇齿相接,舌尖微绕,一个偷偷又绵长的吻。 在冯知春不停捶打的抗议中,杨瑾留恋地啄了她一口,才拉开两人的距离。 “知春,新年好。”他含笑道。 “哼……”冯知春无力地抓着他的前襟,盛着薄薄羞恼,不情不愿回道,“……新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并没有写新年这段打算的,写着写着,觉得气氛正好,适合来一发(划掉)腻歪。【捂脸】 第83章 跨年 年夜饭散桌后,冯知春提议一家人守夜跨年。楚云和赵丰便在主屋内搭起小桌,端来果脯、水煮花生、糖霜核桃仁等,码放了满满一桌。 远寺钟响,已是子时。 冯知春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她站起身,对着知夏和知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知夏和知秋有些茫然,站起身跟在她身后。杨瑾对她突然的举止也心生疑惑,看了眼赵丰,赵丰亦摇摇头,表示也不明白夫人何意。 后院空旷,已然冷清。 屋檐下的橘红纸灯笼在冷风中微微摇动,几人交错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微晃。 冯知春领知夏和知秋走到院子中间,她抬颈辨了下方向,定定面相西北方向,双膝弯曲,跪在地上。 “姐?”不光知夏知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俩也跪下。”冯知春道。 知夏和知秋面面相觑,还是依言一左一右跪在冯知春身侧。 冯知春道:“离京那年,我十三岁,你们六岁。我曾以为再不会踏足京城,却没想,还有带你们回来的一日。” 听到这,知夏、知秋已有些明白,他们的长姐将要做什么。两人肃着脸,一同与她望向西北方向。 “以前,我鲜少与你们谈起爹娘、京城。‘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飢之于食,不待甘旨。’,我唯有拼命护你们周全、安康,才顾不上想那些伤心事。冯家根脉不断,才觉慰爹娘在天之灵,纵是苟延残喘亦有所价值。” 听到“苟延残喘”四字,杨瑾的眉头一皱。 “今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们需用心记得:我们的爹冯修文乃是圣上钦点状元郎,娶太医院院判之女吴清姚为妻,任至太常寺少卿,严苛于身,勤俭于政。五年前,冯家变故,爹娘屈罪自结,陈尸当街……一直以来,我都与你们说,爹娘是被冤枉陷害,并不是要你们记住仇恨。而是要你们知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身为冯家儿女、爹娘的孩子,我们虽沦落罪籍,却当行的坦荡做的端正!若寻到机会为爹娘平反自是最好,若不能,也不能自贱本身,而要将冯家的才学反善他人。” 第147页 冯知春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讲出这段话。 她的声音不大,知夏知秋却觉振聋发聩,双目已湿,握着拳头低头不语。 “当年爹娘未有入棺立冢。今日我们以天地为家,向他们磕个头吧!”冯知春言罢,先以头碰地,而后眼角一花,身旁多了一人——正是杨瑾。 杨瑾道:“你是我的妻,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我也该磕头才是。” 温润的泪蕴含在冯知春的眼眸中,她哽咽地点了点头。 楚云、赵丰也跟着跪下,一家六人对着冯家旧宅的方向,磕了3个响头。 磕完头,杨瑾伸手想扶冯知春站起,冯知春按住他的手,郑重道:“杨瑾,我曾听过一句话:夫妻,该是同甘共苦,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裕,都能一生相携。我与你结为夫妻,只因为我的夫君是你,我要你好好的,安康着,而非要你为我一家做什么却伤了自己。你能明白吗?” 她鲜少说这样的话,是以杨瑾一时怔住,随后目光转沉,灼灼回看她。 “你说,并非所有的真相都愿意被人揭开,并非所有的真相都能让人豁然开朗。你身为刑捕,替这么多人找到真相,那些‘被牵连其中,若不直视真相,就无法前进’的人,你见的少吗?” 杨瑾身形一颤,犹如醍醐灌顶一般。那一瞬,他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摆回了该有的位置, 冯知春回握住他的手,反将他扶起来。 该说该做的,她都尽力了。夜已深,她遣开所有人,各自歇息去了。 …… 马家商队过了年初三便启程返乡了。 年初七后,会试的考期开榜公布,告示贴在京城几处显目之处,每一处都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人。 杨瑾与同府出身的考生取得联繫,文人间有彼此的消遣方式,其中能得到会试的通行证,说明才学上都不是等闲辈,京城又是集权力财富最盛的地方,才子们以诗论友,多也怀着结识权贵的心思。 是以,年后杨瑾外出应酬的频率也比以往要多一些。 冯知春摸着日渐消瘦的钱袋子,心道果然读书最是费钱,且某些穷酸书生总好打肿脸充胖子——就怕跌了脸面,低人一等——真真是带坏风气! 杨瑾花钱并不大手大脚,只是某些场合身不由己,消费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两年,两人存下的银钱不少,但目前属于没有收入疯狂支出的特殊时期,也不知道带的银钱够不够支撑完殿试。 冯知春也想过做点活计补给,但京城留给原身的阴影太大,她跟着总有些迈不开手脚。加之京城对身份把控更紧,她虽已嫁人,身上的罪籍仍没洗去,不论是出售自己的厨艺还是女红,都投石无门。 杨瑾于诗会酒盏中,逐渐理清了当朝情况的叶脉一隅。 当今圣上十几岁当政,至今执政二十余年,年至不惑。后宫三千佳丽,圣上身体尤佳,子嗣众多,其中最富才学且有一番作为的,有四位皇子,分别是:太子、大皇子、长公主、十皇子。 十皇子好武,自幼拜师名将,沙场驰骋,身上背有战功。他于几年前自动请缨护守南疆,圣上恩准并赐封号封地,使得他成为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拥有封号封底的皇子。 长公主并无建功立业,而是热衷于善事,为皇族挣了个好名声。她牵线修復寺庙,兴建学堂,还组了慈善会接济穷人,教授技艺。百姓感激,称之为“活菩萨”。 这两位并无心于朝堂。 所以,最为文人雅士、朝廷百官私下紧张与乐道的,实则只有太子和大皇子。 嫡长子在世,为何太子立幼不立长,反让排行第四的皇子当了? “杨兄果然是醉心探案,对京城事都不知吶!”杨瑾这个疑惑,引来一些才子兴致勃勃的低声讨论。 第84章 站队 在外,杨瑾延续“冷面冷言”的风格,与他人的活络自成两面。 要说是他自身故事太多吗,同乡总爱为他“解释”,顺道再把他破的案子作为谈资润色述说,生动之处,好似破案之人是他们。因暂时没什么不良影响,且不用自己动嘴宣传,杨瑾也由着他们。久而久之,众人也就了解和习惯他的性子。 “要说这才是皇上的高明之处。太子与大皇子文稻武略不相上下,两人比拼,才能更上一层。”说话的人还不忘对天和拳举了举,“皇上实乃贤明之君。” 其他人表情微妙,既有些嫌弃此人“天高皇帝远,还要拍马屁”的模样,又纷纷如出一辙地附和。 “不过……”有人不甘寂寞,低声接道,“也有说法是太子是皇后之子,大皇子则是贤妃所出,子凭母贵,立四皇子为太子,也属正常。” “兄台,你说的都是老道消息。不知道了吧,太子乃婕妤所生,生母难产去了,后被皇后领养。虽说养育恩亦是父母恩,但以嫡庶有别,太子却在大皇子之后。” 一群男人,说起深宫八卦有鼻有眼,歷歷在目似的。不一会,话题又从太子的出身跳转到太子与大皇子谁建树更多上。 “大皇子年长,行事稳重,听闻除了分担皇上的重担,空闲时还到翰林院讲学,一身所学毫不吝啬相教。此乃贤者风范。” 第148页 “然为帝者,最重要的是决断之心。太子辅政提的政策,实行后哪个不是百官百姓都拍手叫好?反观大皇子,却有些平平了。” “不妥不妥,如今盛世太平,太子提的政策是好,却刚硬过了,怕时日久了,物极必反!” “仁兄莫忘,皇上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御敌于外,而今边疆频扰,贤仁,哪担得起王朝霸业?” “哼!你意思是打战最好了?” “……诶!诸位、诸位!只怕接下来的话,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的吧!” 众人这才不欢而散。 杨瑾边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道,这里就分化成这样,朝廷上只怕程度增多不减。 等入仕,免不了要站队。 一朝站错,等于把后半生的仕途也搭进去。 杨瑾不禁想到陈大人,他一直不知道陈大人官居何位,甚至陈大人名何也一概不知。这些日旁敲侧击,他听说了不少官员的事迹,却无一人能与他认识的陈大人对号入座。 或许…… 他抿了口酒,或许是时候,再求见陈大人一次了。 …… 沈宅。 家僕为下朝归家的沈永打开门后,恭敬地递上一封信。 他扯开信封,展信一阅,眉头惊讶地扬了起来。“等等!”他叫住正欲把马牵走的家僕,快步上马,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几日后,泰吉楼。 杨瑾跟在伙计身后,来到一间小包厢。 厢房内装饰比上一次简单,杨瑾看着坐于桌前正等待他的人,拱手行礼道:“沈大人。” 沈永奇怪道:“杨兄,怎么突然叫的生疏?” “官民有别,应当的。” 沈永看了他一会,微蹙起眉,“杨瑾,我欣赏你,你却反要与我拉开距离讲客套话?” 杨瑾垂着眸,恭敬道:“承大人厚爱。您也知我并非讲究规矩的人,但御林左郎将护驾的英勇事迹为人人热道,我明知仍态度轻佻,这是放轻我对您的尊敬。” 沈永张了张口,又咽下嘴边的话。 他若再说什么,岂非是要杨瑾不要尊敬他?唔,话听得舒坦,还是不要在意其中细节吧。 另一面,他也暗自吃惊。在西南府,他以陈大人随行副官的身份前去,并未告诉过谁自己的官职出身。坊间关于他的故事他听过,并未指名。仅过个年,短短数日,杨瑾已探知他的身份,如果没有知情人告知他,难道真是靠情报推断? 若真如此,那有些厉害呢! 沈永微扬唇角,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杨瑾,“大人公务繁忙,以信代人赴约。” 杨瑾接过,当着沈永的面取出信展开。信上字不多,大意是杨瑾的为官的决心他已经知道了,并祝他在会试上取个好成绩。 杨瑾有些失望。 他快速的把信看了几遍,并未从中看出更多含义,信面平整,也无被特殊处理的痕迹。 这代表……他失去了一个机会吗? 杨瑾心里微哂,他在失望什么?他连陈大人官居几何都不知道。沈永对陈大人是态度恭敬,但沈永是武官,他走的是文仕,是两条风马牛不相及的路,他如何就确定陈大人能帮到他?再者,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就一定…… 思考至此处,突然卡住了。 杨瑾抬眸轻飘飘看了沈永一眼——此人老神在在,并不催促自己,好像自己在这站一整夜,他也可奉陪似的。只是,从自己拿信的一刻起,他就觉得沈永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杨瑾按原样折起信,塞回信封,撩开衣袍坐了下来,桌上无酒,以茶水带之,“多谢沈大人带信,杨瑾以茶代酒,敬大人。” 沈永翻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还礼道:“客气。” 饮下一杯,杨瑾道:“难得机会,不知沈兄可否匀些时间与我聊一聊?” 这会儿又叫沈兄了? 沈永眉头扬了扬,道:“自然匀得。” 第85章 鹬蚌相争 “听闻大皇子是比次会试的主考官,我初来乍到,不知大皇子有无流传于外的文章着书可读?” “这你可要难为我了,”沈永扶额道,“我一介武官,平日看看志怪也罢,最不擅长文笔之事。既是杨兄委託,他日我寻人问问一二罢。” “多谢。说于志怪,实不相瞒,我也爱读志怪杂谈……” 听到此,沈永来了精神,而听闻杨瑾还看过前朝遗本——这在京城实属难见,更是兴致勃勃。 如此,相谈甚欢,一个时辰转瞬而过。 回味着方才说的志怪故事,沈永总结道:“所以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不是脱不开一个‘利慾薰心’,该!” 杨瑾道:“那么,太子与大皇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否是皇上从中得利呢?” 沈永呆了呆,没有想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从杨瑾口中说出,他转而为怒:“杨瑾,你知道你说了什么?” 杨瑾应道:“知道。”他直直看向沈永,“所以太子殿下,要用我,做什么?” 沈永又没想到他下一句是这句,怒气剎住,张了张嘴,阴晴不定地盯着杨瑾。 第149页 这时候,杨瑾却紧闭双唇,不再言语。在压抑的沉默中,沈永的神情从怒到怔愣再到疑惑,复杂得不能再复杂。 他似不再有耐心,以指叩桌,道:“我虽没有刑部的抓捕令,不能任意逮人,但仅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我提你去牢房坐几天也无不可。你既这样推断,说说理由。” “我推断了三件事,不知大人想听哪件?” “一件一件说!” 杨瑾勾出抹极淡的笑意,老实答道:“其一,猜中太子殿下的身份并不难。去年夏,西南府下辖县镇、村落受水患所害,苦不堪言,太子领圣命前往治水、镇压匪徒,成绩斐然。这样的事迹西南府难听见,却在京城被热叨。恰巧我与诸位大人共同经歷治水,想不做联想也难。” 沈永以手撑住鼻端以下,又叩了叩桌,示意杨瑾继续说下去。 “要想巩固这个猜想,便要再看太子殿下平日作风。太子与大皇子两位殿下素来风评优良,朝堂上、政见上,虽有差异,但也融洽,还未曾听闻有剑拔弩张的时刻。只是——大皇子门客智士多是名门人士,才仪礼节,风华傲骨。反观太子殿下,不曾听说收纳多少门客。关系较亲的官员多为低品闲职,其中不少还是庶子。沈大人,听闻您与宗家关系平淡,成亲后便分家出来自立门户。我斗胆评一句,于这层上,您我似有些相似之处。“ 言下之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沈永冷笑道:“你倒很敢说。” 见沈永虽目光已显不善,但没有动手的意思。杨瑾暗自松口气,把心里那滴冷汗擦了擦。 能调查到这些,也全不是他从应酬上听来的,还有不少是冯知春他们打听到的。冯知春三姐弟和楚云充分发挥锻鍊出的“街坊邻里套近乎”,凭着和善的脸庞,在沈宅、街巷套听八卦。赵丰跟他出去也没闲着,文人才子的文试诗会,下人们不能碍眼,他便在外头等待的过程中与邻近的小厮们聊得热火朝天。 “其二,乃基于一的猜想。我实在想不出为何大人会相邀、太子殿下会亲临宴席、还会再次接受我的求见。我扪心自问:我是何了不起之人?我出身有何特别?还是我才学足够?与京城贵子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只好猜想,是我有被用上一二的价值。其三,更是我的荒唐猜想,其中论据,玩笑而已,不提也……” 沈永打断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有胆说此等大逆不道、私下议论的话,却不敢认?莫要矇混!” 杨瑾摇摇头,“并非不敢认,只是推想太过荒唐。”他在沈永坚持的目光中,轻嘆口气,“其三,都说\一山难容二虎\,既立太子,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昭告天下下任继位的君王是谁。但天下分歧,一分为二,太子殿下与大皇子的唿声竟不分伯仲,反推观之,在某些时段偏向太子殿下,而某些时段偏向大皇子。这是偶然?或许吧。” 还有些话,杨瑾不敢说。 太子之位,立于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位子高贵,也危险。让储君站上去,却不为其加粗支撑的立杆,这实在不知道是要磨练,还是要让他成为靶子。 “君心难测。沈大人,皇上的思量岂是我这乡人能揣测的。我一时逞口舌之快,是我错了,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杨瑾话锋一转,道歉的干脆。判若两人的语气倒叫沈永无语,一时神色更复杂,若有所思。 沈永道:“你手上的信,对,没错,给我。” 呃,送出的东西,还收过去? 杨瑾心里又没底了,不知方才自己冒险的举动到底得不得的来想要的结果。 很快,他便知道是自己多想。 因为沈永收回信后,以“今日你当我面说的,你当清楚意味着什么。七日后,再来此地。”结束今次谈话,匆匆离去。 七日后,杨瑾再到泰吉楼,只有一封信静候他的到来。 信上字迹与上一封一模一样,依旧寥寥数字:“中二甲末。” 意思是要杨瑾在会试考中二甲末尾,杨瑾把信放回托盘,抬头问躬身在侧的小厮:“敢问,我可以回信吗?” 得到默许,他提笔唰唰行龙飞舞:“承殿下抬举,在下定用出十分之力气,不负殿下所望。若中,可否斗胆求小事一桩?荆妻技善,无奈京城寸步难行,还望通融一二。” 又七日,回信,只三字:“可。厚颜。” 杨瑾看信笑了,提笔回道:“多谢殿下,在下素来如此。” 解决心头事一件,杨瑾顿觉心情舒畅,是来京城后最轻快的一日。回家的时候,他特地绕路提了二两肉、一壶酒,兴致沖沖打算回家公布这个好消息。 接下来,无他事,唯专心备考了。 第86章 绣娘 会试结束,放榜之日。 公榜的告示牌前被人围个水泄不通。冯知春一家坐在告示牌不远的茶摊处,赵丰满头大汗奔回来,气喘吁吁道喜:“老爷,十八,第十八名,二甲尾!” 杨瑾略一点头。 这算是交差了。 一家人喜气洋洋回家好酒好菜一顿,杨瑾书信两封,寄回中周县县衙及马家告喜。 第150页 过殿试,试子们再入翰林院。 除一甲三名授予官职,其它人都要经过三年学习再行考试。课业繁重,若家底薄,坐吃三年,吃空是早晚的事。 而冯知春家中,不光杨瑾需肄业三年,既然要长留,知夏和知秋的学业也不能放松。 医馆和武馆还好找,京城的学堂却不如县镇宽松,于是杨瑾忙于课业的空闲,还要兼顾知夏知秋学业的辅导。 冯知春作为家中唯二拥有赚钱技能的人,两人商量后,养家的重任自落到她的肩上。 也难怪杨瑾委託太子替冯知春找工作时,太子说他脸皮厚。纵再艰苦,能入翰林之人都是前途无量,不先去想寻别处,例如爱到处“助人为乐”的乡绅富商的帮助,却吃起媳妇的,这等吃软饭的样子,多少有些逊。 谁知杨瑾回道:自己向来如此,成习惯了。惹得太子展信发笑,直道“有趣极了”。 念及冯知春曾是大家闺秀,虽她擅厨,太子还是给她找了件远厨疱的工作——在他心腹家中的成衣店霓霞阁做绣娘。 近两年,冯知春开始学缝制衣物,熟能生巧,原身那手精湛的女红也恢復到十之八九,一件比一件精美细緻。 成衣店的掌柜看过她绣的花样,眼前一亮,又有自家主子授意,自跟捡了块宝贝疙瘩似的,哪有不欢迎的。 楚云也懂女红,技艺平平,便接些纳鞋底、布袜等简单的活,在家里人都外出求学时,主僕二人搬凳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边聊天边缝制。 忙忙碌碌,春夏秋冬,时光须臾而过。 今年逢皇上四十五岁诞辰大寿,时在五月,举国欢庆,百姓遂称今年五月为“大吉日”。自有不少人家想沾点真龙喜气,把儿女的婚事都定在四月尾六月初,五月更别说,成衣店、饰品店等的订单满到快要溢出来。 霓霞阁因工期准时、用料讲究、品质精緻,备受各家追捧。订单从年前就雪花似的飞进来,其中还有不少富贵主顾,花钱眼也不眨,店里可谓日进斗金。掌柜笑的睁不开眼,绣娘们的工作也排的满满当当。 这日,冯知春带着绣好的成品来店中交差。 掌柜一见她就笑迎出来,与她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接过她怀中用布包用心包裹起的成品,展开看后,更是喜不自禁,不停夸赞道:“你的手艺,这个,就是顶哌哌的好!要不是你愿接下,这件急单我当真怕完不成咯。你是不知,有不少客人指名要‘喜鹊三弄’的绣娘绣制,若不是店里自有的规矩,我真想把你捧出去做我们店的招牌。” 冯知春轻笑,“我倒觉现在这样很好。” 霓霞阁自开店便立三条规矩:凡店内绣娘不立绣名;绣制的成品不标绣者;客指定绣娘必不接单。 于是乎,霓霞阁有句常听到的经典对话,若客问所绣何人,只答携霓霞全阁之力。 绣娘没有绣名,顾客不知绣品出自谁手,就算敌商挖墙脚,光顶着“霓霞阁”绣娘的名头,也掀不起大水花。 而于绣娘,霓霞阁并不是一个养名气的地方,但因顾客不指定绣娘,店内按单分配工作,保证了每一位绣娘都有满意的工钱。而绣娘们少被名利薰染,也极少有藏私的,毕竟霓霞阁的名气越大,单子越多,她们的工钱也越丰厚,正是一荣俱荣的事。 冯知春初听这异于同行的店规,大为惊奇,还与杨瑾津津乐道。后来杨瑾道店规正是帮忙推荐她进霓霞阁的朋友所拟,冯知春不禁对这位友人更添欣赏,只是杨瑾不再多谈,她也不再多问,对那位帮扶他们家的友人印象只停留在“在朝中有一官半职”。 “知春,你先坐。”掌柜让伙计送茶上来,自个捧着衣裳进里间交代下一步安排。 冯知春今日未带楚云,独自一人,自柜檯后的搁架上抽出一本讲绣工的书,坐在店内一角的雅座上翻阅。 店门口的风铃微动,有客来了。 冯知春听伙计兴沖沖的脚步声,声音透着喜庆,边引客人一一看过展品,边介绍起本家的布料。 听一个软软的女声问道:“这‘喜鹊三弄’的针法,看着与其他展品并不相同,别家亦未见过,好不寻常,有何玄妙?” 伙计一下哑口,“哦,这个,这个,呃……” 女声道:“怎么突然结巴了,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怕我偷学不成?” “怎么会呢,姑娘您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哪会做那偷学这等不耻之事。况且一门绣法学起来,也不是那么……”伙计闭上嘴,显然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女声音调拔高,“你在取笑谁?” “不、不敢,不敢……” “我家小姐女红绣鸟望天则飞绣鱼入水似游,若不是听闻你家有绣娘技艺了得,有意相邀话论一二,哪会屈尊遣我先行询问。倒是我们有礼节你们没教养,伙计这般,可见霓霞阁也不如口碑说的这般好。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胆敢这样取笑!” 伙计是真怕了,忙连声道歉,还自掌嘴了几下。 女声并不放过他,“你说你不知道针法玄妙何处,呵,霓霞阁卖东西都是这样一问不知,一窍不通的吗?好稀奇,好稀奇!我瞧,方才的口若悬河都是信口胡诌的吧?” 第151页 冯知春看了眼通往里间的门帘,方才已有别的伙计进去报信,既然起因是自己的“喜鹊三弄”,那位小姐又想邀请自己,虽她没责任,但好似也脱不开干系。 她探头出屏风,见那位得理不饶人的女子身着鹅黄裙,头梳丫鬟髻,穿戴花俏但不甚贵重的饰品,十五六岁的模样,是位少女。 她心道,我不自报家门,拖延片刻时间,应该可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发现,额过零点了 第87章 喜服 冯知春从屏风后走出来。少女正对伙计闹得全神贯注,突然视野里平地冒出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什么人?”少女质问道。 冯知春笑眯眯回道:“路过。” 少女“……”哈? 冯知春道:“我对女红也颇有兴趣,听闻二位讨论,便想参与一二。” 伙计已然认出她,沖她投出感激的眼神。少女则因话被人打断,表情不太愉快,哼了一声。 冯知春站在“喜鹊三弄”前,佯装欣赏,“这针法看着像模仿先皇在位时江南名绣玲晚娘的叠雪绣法。” 少女闻言惊诧地看向冯知春。 “可惜古本已无,这种绣法早就失传,这幅花样再好看,也得不到原本精髓之六分。” 少女道:“你说的好像亲眼见过叠雪似的。” “不曾,”冯知春摇头,“我只知道当年叠雪千金难求,万人热捧,连先皇也收过几幅绣品。可这幅,在霓霞阁也只是稍有热议,怎么能比呢?” 她这么说的时候,少女一直盯着她看,目带疑惑,若有所思。 两个人从里间急匆匆走过来,是掌柜和报信的伙计。掌柜满面堆笑,对着少女点头哈腰说好话,冯知春见少女不再注意自己,便悄然退出霓霞阁,回家去了。 傍晚,霓霞阁的伙计送来新的花样。赵丰后脚跟也回来报信:杨瑾今晚应酬去,要晚归。楚云塞给赵丰个大馒头,赵丰急匆匆又赶回杨瑾身边去。 夜幕降临,环城河广阔的河面上,数支镶满灯火流光溢彩的大船慢悠悠滑动。船上更是丝竹弦乐,轻纱漫舞,无限旖旎风光。 在一艘大船的二楼东厢,一群文人打扮的公子们围坐一圈,边看着中间的歌舞表演,边推杯致酒,气氛十分热闹。 其中一位公子拍了拍身侧正襟危坐的公子,道:“杨瑾,怎么还绷着脸?这可不是花街,都规矩着呢。” 杨瑾“嗯”了一声,脸色丝毫未变。 旁边一位公子道:“杨兄一直如此,若真破他规矩,就我们一群人,也未必能绑他过来。” 先前说话的公子点头,“是,是这个道理。杨瑾,敬你一杯赔个不是。难得今日能请明华君与杨兄到场,我敬二位一杯。” 两杯酒咕咚咕咚喝下。坐于他们斜对面的衣着更显华贵的公子问道:“不知杨兄字为?” 这里所有人都以字相称,除了杨瑾。 杨瑾答道:“家长未取,没有也罢。” 有些知道杨瑾情况的人,怕气氛尴尬,忙出来打圆场。挑起另一个话题,“明华君,听闻你婚期将近,不知定于何日?” 明华君道:“五月初五。还请大家到时来喝杯喜酒。” “这是个好日子,我等一定前去贺喜。” “纪小姐有成鱼落雁之貌,才情不输男子,娶佳人如此,实乃天作之合。” 明华君被众星捧月一般,与众人逐一饮杯,酒杯再次对向杨瑾,“听闻,杨兄已成家室?” 在座的,有家室的多了,可明华君只问他一人。 杨瑾抬起眼,终于正儿八经地打量起明华来——阁老嫡孙,今朝探花郎,惹不起的人物。 他点头应道:“是。” 攒局的公子玩笑道:“明华君有所不知,杨瑾家约法三不得,一每月应局不得过三,二不得入花街赌场之类,三不得晚归于戌时正点。是以,邀请杨瑾难也。” 杨瑾接道:“吃夫人的,用夫人的,本分也是应该的。” 众人一愣,随机笑起来,“杨瑾啊杨瑾,也只有你,说这话时能这般大义凌然。” 明华君淡淡一笑,“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杨兄与令正感情如此好,将来我亦要好好请教一二。”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被明华君这句带走,纷纷起闹,想听听京城美人纪青蓉的佳闻,奈何被明华君一句“蓉儿不喜外人道她”酸倒了牙齿,一些单身郎立即捂心口嗷嗷受到刺激。 酒足饭饱,歌舞再美也终有散场的时候。 杨瑾带着赵丰往家的方向走,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他,回身看,竟是那位惹不起的人物明华君。明华君坐在马车上,轮儿转几圈,很快到他面前,“杨兄,改日不知能否有幸,听你说案?” 杨瑾有些惊讶,道:“明华君若想听,同期有谁不愿讲。” 明华君笑道:“但,还是本人说,最原汁原味。” 明华君主动展示友好,杨瑾迟疑了,他略一沉思,择出其中利害,点头道:“好,那便改日。” 那之后,明华君果然单独邀请杨瑾说案,他很守杨家规矩,只是在课业轻松的日子相邀,黄昏未至,便告别归家。 第152页 四月,冯知春从霓霞阁接到一份特殊的活。 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这位客人险些让霓霞阁打破自开店便立下的规矩——客指定绣娘必不接单。 冯知春后来才知,原来那位少女伺候的人家后来又遣家僕来问过几次,一副不弄清楚“喜鹊三弄”出自谁手誓不罢休的气势。掌柜的惹不起,又不愿破坏店中规矩,只好去问冯知春的意思。冯知春原想以自己的民籍,万事只想低调,而在听过来者何人,发现竟是故人,她更加不愿露面,身前身后人情债,那实在是太麻烦啦。 掌柜回去后,央请自家主子出手相助。此后那户人家再不打扰,时隔月余,却下了笔订单。 订单是一整套喜服,喜服最显目的花样是准新娘亲自画的,指定要用“喜鹊三弄”的绣法绣制,砸了五倍定金。霓霞阁只规定不能指定绣娘,却没说不能指定样式、绣法,而且这是很常见的事。掌柜看着送来的花样,他做这行数十年了,虽捏不了细针,眼力却是极尖。 这幅花样比“喜鹊三弄”难绣几倍不止,这哪是什么订单,分明是挑战书嘛! “喜鹊三弄”还是冯知春心血来潮研究的,用每日细碎的时间绣成,后来觉得太花费时间,渐渐就淡了心思。她模仿玲晚娘的叠雪,绣功还不纯熟,接这笔订单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多少精力,万一绣不好,这就不是得罪一户人家,而是新娘新郎两方人家都得罪了,还不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于是,掌柜愁眉苦脸,亲自捧着这套喜服和五倍定金去见冯知春。喜服搁在桌上,在冯知春的沉默中,他差点就要跪下磕头了。 冯知春摸了摸喜服的布料,是顶好顶好的。 她轻轻嘆口气,问道:“货期是何时?” 掌柜重重落下的心又怦怦跳回来,忙道:“并没有说,只要在婚期前一日完成即可。” “婚期何时?” “……五月初五。” 冯知春惊讶道:“一个月?” 掌柜摸摸额头的汗,订单是他接下的,他对着冯知春有浓浓的愧疚感,把背都弓了起来,“是、是……” 冯知春对掌柜很敬重,见掌柜这般姿态,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拍了拍喜服,下定决心道:“留下试试吧。这一个月我接不了别的活,掌柜多担待。” 掌柜听她接下,哪有不担待的,点头如捣蒜,担心她太过劳累,隔三差四还命伙计送些护眼补精气神的食材药材来。 自接下这笔单子,冯知春便把家务事彻底甩给楚云,专心致志绣制。 杨瑾见她常常揉眼,心疼她的辛苦,却无法干涉她做的决定,每日睡前都要为她按摩肩颈背和头部眼部。 如此用心赶了十日,这幅花样终于在红艷艷的喜服上初现轮廓。 冯知春可算松了半口气,这日傍晚便收工休息。入夜,杨瑾照例为她按摩,她精神状态不错,两人话也多起来。 在得知货期短是因为客人婚期定在五月初五,杨瑾“嗯”了一声,“五月初五当真是个好日子。” 冯知春掀开眼皮,自下仰望杨瑾微敞开的脖颈和光洁下巴,“什么意思?”她笑着抬手挠了他下巴一下。 “别闹。”杨瑾含笑轻斥,“你知,同期的那位探花郎……” “哦,那位喜欢听你讲案子的明华君?” “正是,他近日娶妻,婚期也定在五月初五。” “这么巧?”冯知春滚了一圈,翻身起来,攀住杨瑾的胳膊,“阁老嫡孙,这等家底,娶的定也是不一般的女子吧?” 杨瑾手一捞,环住她的腰,有些心猿意马,心不在焉道:“嗯,京城出名的美人,礼部尚书的女儿。” 岂料冯知春立即瞪大了眼,大叫一声:“啊?!礼部尚书的女儿……是……是……” 杨瑾奇怪她的反应,但还是依言答道:“礼部尚书的嫡长女,纪青蓉。” 竟然是她?!冯知春的嘴半天未合上,好奇心作祟,她鬼使神差问道:“下订单的,真是礼部尚书纪小姐,那位阁老嫡孙明华君,姓谁名甚?” 下一刻,听到答案的冯知春,突然很希望时光倒回去,她为什么要好奇发问呢,她后悔了! 杨瑾说了三个字。 “孔承明。” 身前身后人情债。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她现在去退了这笔订单可不可以呀! 第88章 故人 原身在京城,与不少官家贵女私交较好,其中关系最好的,便属纪青蓉。 那时候,纪青蓉的父亲还只是礼部郎中。因着父辈职务上有所交集,两位姑娘也渐渐相熟。 直到冯家出事,两人再无联繫。 没想到纪父这几年升官之快,更没想到纪青蓉和孔承明订了婚事。 曾经的闺蜜,和,曾经的未婚夫。 而自己正在绣制他们成亲那日的喜服。 如果原身仍在,不知道会不会一口血吐出来。 冯知春顿时觉得正在绣的那套喜服成了烫手山芋,她接不得,也不想接。她对这二人并无什么感情,但以这层关系,她也觉得十分尴尬。 第153页 “怎么了?”杨瑾察觉她的异样,问道。 冯知春看向杨瑾,是了,这里还有一位——自己的夫君,与那位曾经的未婚夫好像私交不错。 她想也没想,便把当年的事一股脑说给杨瑾听。 孰轻孰重,况且确无什么感情可言,不如坦坦荡荡。 杨瑾也惊讶于这样的巧合,他揉着妻子的腰肢,问道:“那套喜服,你打算如何?” “既已接下,自然要绣完。”冯知春苦着脸,“我不愿再与他们有牵扯,但愿纪青蓉没有发现是我。” 然,世事如此,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冯知春一语成谶,她还是与纪青蓉见面了。 这,要从她绣制完喜服那时候说起。 想着要早日将这烫手山芋送走,冯知春牟足了劲,下了十二分精力,高度集中下,这幅花样竟比“喜鹊三弄”花费的时间要短,且更精细。 把喜服送回霓霞阁的清晨,她展开喜服,光线撒在丝线上,花开蝶舞,栩栩如生。 楚云在旁喋喋称赞,冯知春唇角却挂着一丝苦笑。 她看了好一会,才对楚云道:“收起来,将它送去霓霞阁。再对掌柜的说,此作之后,再无所出。” 楚云正小心翼翼叠起喜服,闻言一惊,“夫人,您意思是……” 冯知春道:“我要封针。” 这幅花样送出去,往后这样的订单怕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富贵。 自来了京城,她一贯小心翼翼,若因此显目,是违背初衷。而谁又知道,这绣技若被达官显贵看上,对杨瑾日后的仕途有无影响。 不如封了好。 一如当年玲晚娘,她悄然消失,再无听闻。 楚云去送喜服,直到晌午,回来的却是霓霞阁的伙计。 伙计慌里慌张,“杨夫人!事态严重!您还是亲自往霓霞阁去一趟吧!” 原来纪青蓉仍未打消找寻“喜鹊三弄”绣娘的打算,只是改明为暗。她向霓霞阁下这单订单,只是为了守株待兔。待楚云带着喜服出现的时候,守在霓霞阁附近的人立即就出现,“请”她座上一叙。 掌柜的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又担心楚云被他们带走会有事,只得将两方人都请进霓霞阁的内堂雅间,以做缓兵之计,一边又让伙计马不停蹄给冯知春报信。 纪青蓉怎么如此执着?! 冯知春又惊又疑,也顾不上想旁的,立即跟伙计回到霓霞阁。 从后门直入穿过外院,绕过绣房,便到霓霞阁的内堂雅间。其中一间门口站了两个家僕打扮的婆子,婆子们看见伙计和冯知春,让开道来。时值入夏,门上换了竹帘,伙计打起竹帘,回头望向冯知春。 此时,冯知春的脚却迈不开这一步。 她踌躇了。 在得知纪青蓉与孔承明即将成婚后,冯知春也慢慢回想起一些事来。 原身与纪青蓉亲如姊妹,她们分享许多女儿家的小秘密,包括难以明述的柔情心事。就比如,孔承明。 孔家家教严谨,孔承明又天赋才华,在京城出名的年纪很早。当年孔家与冯家结亲,原身还被不少贵女嫉妒羡慕了一番。 纪青蓉并不在此列。 但冯知春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回忆,却觉得并非如此。只要数一数关于孔承明的话头被谁挑起最多,数一数原身与孔承明的多次见面,又是谁时常相伴…… ——纪青蓉说不定也喜欢孔承明。 再得出这样的结论,就不会觉得有何奇怪了。 冯知春望向雅间,视线被门内的屏风所挡,看不见屋内的情况。几年光阴,她不知道纪青蓉变成怎样,但楚云,她一定要平安带回家。 雅间内,圆桌旁坐着一位华服少女,只见侧颜,也知容貌美丽,她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婢女。楚云站在离三人稍远的地方,由两名婆子夹着。霓霞阁的掌柜则坐在屏风后的方椅中,不住地抹额头。 婢女之一率先看见冯知春,双目一亮,立即叫道:“小姐,是她!” 冯知春看那婢女一眼,正是头一次来问“喜鹊三弄”的黄裙少女。 华服少女转过头来,待见全貌,那张与冯知春记忆里与纪青蓉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一下鲜活起来。 纪青蓉的视线停在冯知春的脸上,细细打量着她。与冯知春猜想的不同,纪青蓉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浮动,一双大大的眼眸将她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 “你,成亲了?”纪青蓉问。 冯知春点了点头。 纪青蓉转回头,对着自己对面的空位,道:“过来坐吧。你们都出去。” 除了她俩,所有人都退出了雅间,原本还显得略有拥挤的空间,瞬间变得空荡。 “玲晚娘的叠雪绣法,古本已无,早已失传……你是忘了吗?当年你爹从太常寺的库中发现混在曲谱中的半本叠雪残本,你神神秘秘拿给我看,我们还兴奋了好些日子。” 经纪青蓉提醒,冯知春才想起,确有其事。 原身与纪青蓉,都爱好女红,常常在一起研究绣法。只是那半本当时捧若珍宝的残本在冯家抄家后,流落何处,她再无心思去想。 第154页 既然她和纪青蓉都见过叠雪,也可解释为何纪青蓉对此执着,应是通过叠雪认出了自己。 冯知春道:“现在我们也见过面了,我可以把我的家人带走了吗?” “家人?”纪青蓉困惑道,“哦,那位姑娘……你,变了许多。” “人会长大,会衰老,又怎么会一成不变呢?” “五月初五,我要和明郎……和孔承明成亲了。” “哦,是吗。”冯知春漠然地点点头,“所以你委託霓霞阁绣制喜服。那套喜服我绣的很漂亮,是我此生的得意之作,往后再无可超越,你定会喜欢。希望你与孔公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啊,作为我封针的最后一笔酬金,你给的五倍酬金我可一分人情不能让。” 纪青蓉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双唇紧抿成线。 冯知春心觉不妙,也不知刚才说的哪处刺激了纪青蓉。 纪青蓉好不容易从唇缝挤出两个字,“我们……”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往后不再见面。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看,我嫁人了,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此行我随夫君进京应试,不若如此,我也不想回来。我十三岁离开的时候,就已决定我再不是原来的我。如今我不过是个需操持家务的妇人,只求吃饱饭、穿温暖,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纪青蓉纤细的眉头拧起,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冯知春不愿再呆,忙站起身,告辞道:“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说罢,也不听纪青蓉回答,匆匆往外走。 门外站了一圈人,见她突然冲出来,都是一惊。 还不等纪青蓉的婢女婆子发话,冯知春抢先道:“哎呀!你们快去看看你们家小姐!” 她一惊一乍,纪青蓉的婢女婆子们还以为自家小姐怎么了,纷纷进屋去看情况。剩下一个身形最健壮的婆子,伸手想抓冯知春,“你不能走,若我家小姐有何事……” 冯知春把掌柜往前一送,嚷道:“霓霞阁的掌柜在此,出不了事!” 那婆子一抓,抓住掌柜的胳膊,等再松手把碍事的推开,冯知春已经拉着楚云跑得不知踪影。 那婆子悻悻回到雅间,向纪青蓉请罪,“是老奴不好,叫人跑了。” 两名婢女正为纪青蓉揉额角捶腿,纪青蓉恹恹道:“算了,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她并没有把我怎样。今日之事你们切不能与外人道,对那位绣娘,也不要再查。回府吧。” 婆子应了声,出去喊来府中轿夫。 纪青蓉坐在轿子来,只有在四周无人看她时,她才敢把压抑下的可怖模样释放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人是谁?”她双手用力交握,指节捏到泛白,“为什么你要回来?我好不容易得到了,取代了你……” 接下去的话,被她挡在掩面的双手之后。 第89章 启程 步入五月,嫁娶的喜事越来越多。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五月初五今朝探花郎孔承明和京城美人纪青蓉的婚事。 孔承明去迎亲的路上站满了围观的路人,接亲回来,新娘子的嫁妆队伍令人嘆为观止。 冯知春猫在家里,与纪青蓉分开之后,除非必要,她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份五倍的酬金够挥霍好一段时间。她拿出一部分在京郊收了几亩地,僱农户帮忙打理。平日,她见替马老爷守房子的老夫妻会出摊卖菜,便操起老本行,请那对老夫妻出摊的时候顺道售卖自己做的面点。每次也不做多,够今日的菜钱就行了。 春去秋来,又有一件大喜事为人津津乐道。 冯知春不太关心时事,杨瑾就算知道了也不喜谈论,知夏潜心学医,家中几人,小道消息最灵通的就是冯知秋了。 这日,晚饭时候,冯知秋兴致勃勃地问:“最近京城出了一件大事!你们知道吗?” 杨瑾看了他一眼,冯知春夹一筷子菜放进知秋的碗里,道:“有话就说,少卖关子。” 冯知秋清清嗓子,道:“战事捷报呀!云麾将军扫除外患,凯旋啦!” 知夏道:“我知道。此战伤亡低,医馆也在热议。” 冯知春“哦”了声,瞄向杨瑾。 杨瑾搁下筷子,“北边有国名庄,黄土黑沙,觊觎我国物资丰富,起兵骚乱。皇上去年派云麾将军张鹏运带兵对阵。” “正是!”冯知秋接道,“近日有捷报传回,庄国已经投降。” 冯知春问:“那云麾将军不日也将班师回朝?” 冯知秋摇摇头,“这倒不知。不过,过段日子就有军队回京,师父还说要组织我们去旁喝彩道好呢!” 他口中的师父,便是武馆教授他武功的老师。此人是个热血性子,爱国情绪十分高昂。 渐入冬,凯旋的军队终于在百姓的期盼中,步伐整齐的回来了。 他们自中轴街直向皇城,皇上,将在校场为他们接风洗尘。百姓夹道欢迎,欢唿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冯知秋早早就跟武馆的师兄师弟们抢到靠前的位子,一群少年郎看到全身铠甲、配带兵器的士兵,只觉威武到不行,都兴奋不已。 第155页 直到回家,他还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所见所闻,眼中满是崇拜敬仰。 不过,云麾将军并不在比列,他根本没有回京,领队的是他的得力副将宋卫,同行还有庄国的议和使者。 庄国战败,进献财宝,割让属地。这片新的土地,与边疆一个县城合併,更名为广安城。 谁知,好景不长,广安城安宁不到一年,又传噩耗——有外族频频骚扰,他们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云麾将军一行,潜入城中,谋害了那位才坐上新城父母官的知县大人,谣言四起,搅得人心动盪。 眼下,除了调兵支援,同为重要的,是再任命一位新知县。 选谁呢? 这不是一件易事。 万一下一位知县又被贼人谋害,一而再,再经过不三,朝廷命官说杀就杀,更何况百姓的命乎?只怕不用再有什么谣言,根基不稳的广安城也会渐渐变成一座空城。 上一位知县已殒命黄泉,广安城俨然已成火坑,谁愿意自告奋勇丧命去?背这个锅去? 朝堂上,百官们你推荐我我举荐你,日日打太极,直打得皇上脸都黑了。还是孔阁老提议,不若先让云麾将军镇守广安城,等散馆之试后,朝廷又多了一批新鲜人,再做决定不迟。 众位官员才想起,哦,离散馆之试只还有半月不到。 二十七位即将注入朝廷的新鲜血液,刨去散馆考中的,刨去家底不错的,剩下的十几人中总会有想表现自己的愣头青,哦不,是总会有有胆有谋英勇无双的青年俊杰! 杨瑾正在这样的青年俊杰之列。 或者说,是被要求站进这一列。 太子问他:“杨瑾,你是想坐在朝中慢慢熬上去,还是一鸣惊人冲上去?这个机会是很冒险,但仅此一个,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抓住它。” 散馆之试结束,杨瑾以第四名落榜,后在太子暗保下,被朝廷任命为广安城新一任知县,由精兵百人护送前往广安城。 圣旨下达的日子,杨瑾让知夏知秋早早向医馆与武馆请了假,带他们等在家中。 当皇帝御赐的绸缎绫罗、金银珠宝一盘盘端到冯知春等人的面前,杨瑾亲自从宣旨的公公手中接过官服,叩谢圣恩,所有人才恍然得知:他们要离开京城了。 来京城三年,如今又将离去。 冯知夏很冷静,道了声“要去与医馆师父们拜别,再准备些路上可能会用到的药材。”便兀自忙去了。 冯知秋很雀跃,因为到了广安城,他就能见到崇拜已久的云麾将军!说不定还能见到士兵操练,亲自跟着云麾将军学习武艺呢!与知夏相比,他仍像个孩子,兴沖沖跑去武馆向师兄弟吹牛去了。 冯知春牵着杨瑾的手,两人一同回到寝屋。 瞧杨瑾欲言又止,冯知春先灭了他的念头,“我是不会留下来的。知夏知秋大了,我管不了他们,不过他们的决定,你也看见了。” 说罢,她伸手揉开杨瑾眉间的沟壑,又道:“我说过:夫妻,该是同甘共苦,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都能一生相携。家人,更该劲往一处使,力向一点发。这点辛苦我们都吃不了,往后你大富大贵,我们还怎么跟你吃香的喝辣的?” 杨瑾被她逗笑,终于松开紧皱的眉宇,亲亲抚上她的脸颊,嘆道:“那边气候不好,还要多买些润肤的膏脂才是。” “行行行,多买些,你这张脸我还没看腻呢,不能早早糟蹋了。” 两人拌了会嘴,冯知春拉拉杨瑾,说道:“你今后也有俸禄了,我想不如把手里的几亩地卖了,添些钱,再换个小庄子。” “依你,不过看庄子的人选……”杨瑾看向她,“你心里有打算了?” 冯知春点点头,道:“对,其实……咳,你没瞧出来?赵丰和楚云两人……”她伸出两只手指靠在一起,“不如我俩替他们做主,成了他们的喜事。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京城不得留人打点?但我们都走了,马老爷这处院子谁也不好赖住,不如就留他们看庄子吧,说不定往后收成好了,还能置办间小院之类。只是赵丰在你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你可捨得?” 杨瑾摇摇头,“有什么捨得捨不得的。” 他想到的,又是另一重。 此行一去,天高京城远,又充满危险,太子欲在他身旁安放两个助手,。一是护他安全;二是为他出谋划策,助他一臂之力;三……他也知道,命悬一线见真人,这也是太子用来监督他的棋子。 赵丰留在这也好,如此他便有理由将这两个助手安置在身边,作为新添的侍从。 于是,冯知春找楚云相谈此事,楚云羞红了脸,“可我……毕竟……毕竟不是……”她顾忌着她那段难启的噩梦。岂料下一瞬,屋门就被人自外撞开,赵丰急匆匆闯进来,大胆握住楚云的双手,大声道:“我不在乎这些!” 冯知春回首看门外站着的杨瑾,两人相视一笑,替这对有情人合上门——就让他们互相解开心结吧。 赵丰和楚云的婚事就在这间小院子里,简单的操办了。 太子得知冯知春不准备带婢女,便又加拨了两个婢女,让杨瑾一同带回去。 第156页 新侍从是一对双生子,十六七的年纪。而两个婢女,一个年纪稍长,一个年纪稍小。四人随杨瑾回家,向各位主子一一行礼,离京前,由赵丰、楚云教导伺候上的细节。 杨瑾,在翰林院学习期间,也颇有人缘,今日这个请客,明日与那个喝酒,应酬竟应接不暇。而冯知春,按照所计划的,出售田地,置换庄子。等忙完这些,离京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暑夏过后,将启程。 等杨瑾一行坐马车驶出城门,在外等候的百名精兵就会随行而上。 这日,杨瑾、冯知春等起得早早的,东方微亮,他们就整装待发了。 推开门,却见外头除了等候的马车,还有不少人影微动。人影们一见院门打开,各种声色的“杨兄”纷纷响起——是杨瑾的朋友们结伴来送行! 杨瑾愣住,是难得的惊喜。 他抬手做礼,向来送别的友人一一道谢,目光移到其中一位时,他唇边的笑意微顿,提高了些声音道:“明华兄,你也来了。” 冯知春躲在门口面,听着外头闹哄哄一片正发着呆,突然被杨瑾有意提醒的“明华兄”三个字震回了神。 咦?明华?孔承明? 呃,他居然来了? 难道自己猫了这么久,结果在最后一刻破功?! 冯知春只好祈祷这群才子友人们送别到门口为止,等会就速速各自散去吧! 也不知是哪个,兴致高昂的拔高嗓门道:“杨兄,此行一别,又不知何年再相见。京城虽没有深千尺的潭水,但有千百步的青砖道。你也快快启程,莫过吉时,我们随行送你出城。” 第90章 途中 冯知春转头向年纪稍长的婢女映月道:“去看看,可找的出面纱。” 映月应了声,步履匆匆去翻行李。 外头的杨瑾道:“诸位,还请先移步。”随后马蹄嘚嘚,渐远去了。 不一会,映月回来,手中拿着一顶帷帽,“夫人,未找到面纱,这是二小姐採药时用的,可行?” “行。”冯知春接过戴上,走出院门。 那群送别的友人行出五十步外等候,这让冯知春松了口气,她先站在马车前,看着侍从把行李一一搬上。来京三年,却没增加什么行李,多还是那些老物件,倒是知夏准备的药材,以及知秋同窗赠送的各种武器护甲等,占了许多空间。 “长姐。”知夏走过来,在她腰际别上一小捆双指粗细的植物,一股淡淡草药味顺而上来,“这是防蚊虫的,等药味散了,再换新的。” 冯知春笑道:“有你在我身边,还需要这个?” 知夏常日浸在药材之中,身上微苦的草药味浑然天成。 一共三辆马车。两辆供人乘坐,一辆装载行李。 冯知春他们所乘的马车是第一辆,她与知夏手挽着手,准备绕过第二辆马车,到第一辆上车。 却不知怎么的,第二辆马车的马儿头调转过来,嘴巴张开,兴奋的径直朝她俩伸过头来, “诶!当心!”冯知春卡了知夏一把,自己因为惯性反往前迈了一步,那马头就这样兴沖沖地伸到面前,吓得她身子赶紧又往后一仰,帷帽被马头掀飞了。 这发生的太突然,车夫反应过来,忙拉住躁动的马儿。 冯知春不稳的身形被杨瑾扶住,杨瑾一伸手,又接住被掀飞的帷帽。 “受伤了吗?”杨瑾低头问道。 冯知春捂着胸口,“有一点、吓到了,啊,帽子……”她去拿杨瑾手中的帷帽。 杨瑾躲开手不给她,“不是不在意吗,还戴这个?” “这不是怕麻烦嘛。”冯知春看他吃味的样子,噗嗤笑开,“你不喜欢,那我不戴了。” 因这突发的一幕,所有人都围过来,双生子侍从之一的书墨很快抓住了马儿兴奋的原因,“二小姐身上的药草香味,或许混杂会令马匹兴奋的气味。不知二小姐是不是制作了马药?” 冯知夏抬袖细嗅,点头道:“是,为了让马儿生病时能吃下马药,里面混入了马儿爱吃的食材。但,气味真的有这样大吗?” 书墨道:“方才吹的逆风,而那匹马或许没吃够粮草,才会有这样过激的反应。” 另一边,双生子侍从之一的书卷已让车夫把马匹牵走换一匹回来,五十步开外的友人们见状也纷纷围聚回来。既然两相见,冯知春也不好忸怩,拉着自己一双弟妹上前,与各位才子行见面礼。 余光带过,还是能捕捉到那张比记忆中年幼容貌更成熟的熟悉面孔——孔承明果然也认出了她——表情比她所想的还震惊和难以置信。 冯知春心道,这么多年,难道孔承明还惦记着原身? 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想法,物是人非,他与原身早走上两条道路,何必再想,平添烦恼。 现在的孔承明,于她,不过是个陌生人。 过了约二刻钟,车夫带回新马,杨瑾一行才重新拜别友人们,直出京城。 待车马的影子越行越远,一群青年才俊才调转马头,往迴路走。边走边议论着杨瑾的妻子,原本他们见杨瑾惧内,猜想家中是有怎样个手握财政大权的母老虎,结果今日一见,俏丽若三春之桃。嘿,他们怎么早没想到,有这等娇妻在家,换做他们,也会想早些回家! 第157页 如今杨瑾升了官,又有美娇妻,这让那些官职未有着落又未成家的人心里狠狠妒忌一把:人生赢家啊! “明华兄?你在想什么?”有人与孔承明攀谈,却发现他魂不守舍。 孔承明一下惊醒,勒住马缰,“抱歉,我想起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诶诶诶,明华兄?那边是出城的方向啊……” …… 三辆马车往外行了一会,便见一支精兵队伍整齐,个个铠甲流光,□□高马。 杨瑾与领队宋卫商议行程安排的功夫,另一边,书墨和书卷从车夫那交接过马车,付了尾款。冯知秋一双浓眉大眼乌亮乌亮,左瞄右看,在冯知春的允许下,如愿坐到车夫的驾座上,与书卷一同驱赶马车。 在一行准备再次启程时,忽听后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踏地,扬起阵阵尘土。 孔承明勒住马缰,因疾驰面色泛着潮红。 宋卫见过孔承明,知道他是孔阁老的爱孙,向他抱拳一礼。他再回看杨瑾的脸色,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并不惊讶孔承明的到来,看来两人似有渊源。于是,宋卫很识趣地退了几步。 “杨瑾……”孔承明脸色严肃,又带着期盼。 杨瑾目光微冷,压住他的话头,“明华兄,你的心意我领了,送别至此便可,还有再见之时。” “不是的,我是来……”话到临口,孔承明才知难说,但他的心跳极快,目光不自觉地追向冯知春所坐的马车,已顾不上冒犯不冒犯了!“杨瑾,我是想问!” “孔承明。”杨瑾呵斥了一声,极快地打断掉他,并挪开一步,挡住他的视线,“那是我的妻子,来京城前,她与这里的任何人无关。” “什么?!”孔承明震惊地看向杨瑾。 原来,他将要问什么,杨瑾都知道?那他与冯知春曾经的事,杨瑾也都知道?杨瑾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即便如此,他还与自己平常来往? 孔承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但想到先行搭话的人是谁后,须臾又自行浇灭,取代的是无穷无尽的失落。 什么叫“来京前,她与这里的任何人无关”? 难道,真的可以做到一刀两断吗? 杨瑾拍了拍孔承明的肩,作为交际过的朋友,他仍是十分欣赏孔承明的。“我们要启程了,你走吧。” 孔承明身形微顿,竟有些摇晃。 杨瑾不再管他,转身上马车。宋卫起了行军令,整支队伍包围住三辆朴素的马车,往遥远的广安城的方向,慢慢行远。 …… …… …… 秋后的灼热,比往年所见更甚。 冯知春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地又往脸上、手臂上抹了些润肤的膏脂,但这无济于事,附着在皮肤上的膏脂很快又被泌出的汗水挤下,滴落在车厢内的地板上。 映月在她身侧,轻轻摇着扇子,微弱的风,亦无法减弱难溢的热气。 冯知春掀开车帘,对着衣冠整齐的精兵们竖起大拇指,有气无力道:“这群人,都是铁人!” 映月轻笑道:“他们操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夫人金躯玉体,自然是比不得兵爷儿的。” 冯知春弯唇笑笑,又指着扎在精兵中的冯知秋,“不愧是年轻人,耐热,经糙!”他们快马加鞭,赶路不到一季,冯知秋已与士兵们混了滚熟,他执意骑马,宋卫也不知从哪弄来一套盔甲赠与,被冯知秋捧若珍宝,更是成日与士兵们同骑同住,皮肤也黝黑不少。 映月已习惯冯知春嘴巴与容颜不太一致的表现,相处之下,觉得这位主子与以往伺候的主子更平易近人,又乐观,很好服侍。 “映月。” “奴婢在。” 冯知春趴在车窗上,徐徐微风吹动她耳边留下的一缕发,“你说,此行所见所闻,广安城会是怎样的境况呢?” 映月一时语塞。她答不上来。 冯知春又自问自答道:“现在,我们也在广安城边界内吧,见过的尸骨有百来具无?嗯,战火绵延至此,广安城内,怕不安宁吧。” 是的,这对亲眼见过的人而言,是很显而易见的想法,所以映月沉默。 忽然,马车急急剎住,映月赶忙丢下扇子扶住冯知春,一边往外问道:“什么事?” 书卷将车帘掀开个角,回答道:“映月姐,前头突然停了。” 映月又问:“能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书卷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应是踩在椅座上眺望,“是两个士兵,好似受伤了,正与宋将军说什么呢。” 冯知春所乘马车后方,用来装载行礼的马车车帘被人自内掀开,知夏耳尖听到“受伤”立即本能地跳出来,踩上椅座踮起脚跟着眺望。 映星着急地轻扯知夏的衣角,“二小姐,小心些,快下来吧!” 冯知春语气凉凉的,“知夏,我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才放任你的。”若不是知夏说一路耗费的药材不少,要抓紧时间重新制药,她本该与自己在一辆车上。 任凭映星怎么叫唤的冯知夏,顿时如听天命,乖乖从椅座上跳下来。 第158页 天不怕地不怕,长姐天底下最大! 冯知春无奈地揉揉额角,晕车的症状已让她很不舒服了,她唤了声书卷,“去前头看看,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 书卷“诶”了声,速速去了。 第91章 三七 原来他们碰上了驻守在广安城边界巡兵的其中一支,这支骑兵不过二三十人,却遇到外族贼兵的埋伏,有两人逃出来寻找援兵,遇上了宋卫带领的这支队伍。 宋卫向杨瑾请示,他的主要任务是护送新任知县平安抵达,并不能擅自离守。 最后,这支百人的精兵队伍一分为二,一方由宋卫带领前去救场,一方由同样经验丰富的副将带领,寻一处荫凉之地保护新知县一家,原地等候。 宋卫还是不放心,他又挑出两个机灵的,往更里走一些,看能不能寻到支援。 那两个伤员被人带进来,一人只有些擦伤,另一人的情况则不乐观,他腿上有一道深又长的刀口,血流不止,连马肚子都染红了,因着失血过多,他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几乎是靠马背过来一条命。 军医傅大夫提着医箱跟随其侧,叫人匆匆搭建一个营帐,作为医诊的地方。眼见伤患,冯知夏医者之心,也钻进帐子内,为傅大夫做副手。 “不行……”傅大夫拧眉道,“药材不够止血,他的伤口深将至骨,血止不住,别说这条腿也保不住,他的命也要保不住。” “那怎么办?”冯知夏神色焦急道。 京城至此,路途遥远,虽然逢城必填补药材,但越往广安城,越荒凉,好用的药材也越少。边线总能遇到伤患,补血救命的药材又分发了些出去。 正是与阎王爷抢人的关键时刻,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傅大夫只能嘆气,边拿起银针为此人扎刺穴位,以让血流失的速度慢一些。 无能为力的感觉并不好受,知夏烦闷地整理医具,广安城的土地表面沙化,若不小心,医具就会滚上沙尘。 知夏捏起一粒颗粒较粗的沙砾,稍一用力,沙砾就被碾碎了。她看着飞下的沙尘,灵光一闪,激动道:“傅大夫!我曾在前些天驻营的时候,看到类似三七的植物!” “你看清楚了?”傅大夫问。 三七止血,若能就地取材,挖到三七,此人的命就救回一半了。 “应当错不了,三七喜沙质黑壤土,这儿的土壤正有沙化的特徵。”知夏越想越兴奋,“这附近就有小山坡,山坡上说不定就有野三七呢!我这就去看看,若能挖到几块,他就有救啦!” 付大夫原本扬起笑容的脸色一顿,“不行,不行!你去太过危险!” “这里除了我,便只有付大夫您认得草药,我没您医术高明,您留这,他还能扛住一线生机。所以,不是我去还能是谁去?你放心,我会找几位武功了得的高手随行,不会有事的。” 知夏不等付大夫再劝,一个闪身,就匆匆离开了。 帐子外又扎了两个新帐子,没见到长姐和姐夫等人,那应是为他们扎的营帐。 知夏四处看看,一眼看见胞弟冯知秋的身影——他并没有进帐子内躲避,而是与其他人看守御敌。 知夏转转眼,转身向冯知秋走去,拉他到一边说悄悄话。 知秋听过她的打算,一脸不贊同,蹙眉问:“这事,长姐知道吗?” 知夏老实回答:“不知道。” 知秋登时瞪圆了眼睛,“那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忘了水灾那时咱们答应过长姐的……” “嘘!”知夏扯住知秋,“我是有考虑的,你看,宋将军带走了三十人。我若跟长姐说我要去採药,她并不会阻止,但肯定会让姐夫安排人陪同,那留守在这的人,岂不是更少了?谁知道那群贼人在我们一入广安城就偷袭巡逻兵是巧合还是故意,如果是故意为之,那姐夫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保护他的人该特多越好才是。” 知秋点点头贊同,“是这样……呃,不,不是,但……” “你不是总说自己要武功盖世,陪我去对面的山坡一趟都犹犹豫豫,将来哪里能做大英雄?” “这两个不是一个道理……” “罢了,你不愿陪我去,我自己去。人还躺着生死未卜,时间耽误不得!” 别看知夏看着乖巧听话,骨子里却有着股一意孤行,也不知随的爹还是随的娘。 知秋见她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着急又担心,最终还是一跺脚,快步追了上去。 冯知夏要去的小山坡确实离驻营的地方不远,约走一刻钟便到。 山坡面对他们的一边为背阴,翻过去才是向阳。三七向阳坡常见,于是知夏知秋翻过山坡顶端,往下一看,才知背阴的坡面较短,而向阳的坡面角度较缓,像是懒洋洋伸展下去,视线又被树木遮挡,似望不到尽头。 知秋心里没底,又打退堂鼓,“你还要下去找?” “去!”知夏道,“都到这了,岂能退回去!” 知秋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只得跟着她往坡下走。 知夏弯下腰,在她觉得可能的区域一寸一寸摸着土面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叫她在一线漏透过树叶的阳光之下找到了! 第159页 知夏立即拿出小铲子小心翼翼挖,知秋则站在她身旁,紧张兮兮地警惕四周的变化。 一直到知夏挖完三七,用布巾包扎好抱在怀里,都未有什么危险出现。 “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知秋松了口气,催促道。 知夏点头,她抬头往坡上看,有些茫然地问:“刚刚我们是从哪边下来的?” “好办,还好我以防万一在树上做了记号。”知秋有些小得意道。 二人沿着记号走了会,又停下来。 “不对呀,我们是从坡上下来的,怎么你的记号会又往下走?” 知秋挠挠头,“这不能全怪我,我是跟着你刚刚找三七走的路做的记号。你低头找药,又哪顾得上看是直直往下,还是有的曲线。” “那再找找吧……” 两人又四处找记号,再过一会,记号戛然而止,四周再找不见,他们才意识到:跟丢记号,他们彻底迷路了! 按说,这个山坡看着并不大,又不是深山老林,怎么会迷路呢? 于是知夏知秋放弃寻找记号,就一路往上爬,等爬上坡顶,他们发现原来方才在坡下纵向走出很远,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离从背阴面上来时远了许多。 好在,毕竟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比刚才无头苍蝇似的情况好多了。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几声低低的狗吠。 冯知夏和冯知秋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知秋不确定道:“刚才……你听见了吗?” 知夏点点头,“听见了,狗叫声。” 在他们随行的精兵队伍中,并没有带狗,这说明并不是他们这边的人。 知秋沉着脸,“宋将军走之前,特地让人在四周查看了圈,并未发现有人住的人家。那个巡查兵也说,这地处两城边界,人烟稀少……” 知夏道:“你的意思是……” 他们从彼此又惊又疑的眼神中,得出一个相同的答案—— 贼人?! 仿佛是回应他们的疑惑一般。那声狗吠又低低响起。 且还近了一些。 第92章 遇险(捉虫) 那一瞬间,知夏和知秋的唿吸几乎都停了。 知秋着急道:“我们赶紧下坡去,通报给大家。” “还未弄清楚是什么人,”知夏道,“你莫忘了,那群贼人十分狡猾,怎么会带狗这么明显的破绽?万一又是什么调虎离山的陷阱……” 知秋提起剑,“那我去会会他!” 知夏拦住他,“不行!太危险了!”她指向一旁的灌木丛,“来人带着狗,武功可能并不厉害,但保不准还有同伴。我们先躲起来,看看情况。” 两个人蹲在灌木丛中,透过枝条与枝条间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这会,却听不到狗吠声了,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弄错情况的时候,一只人腿突然从灌木丛的侧边冒出来,一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咔”的声响。知夏差点要尖叫出来,她强行忍住内心的恐惧,使劲掐住身旁知秋的胳膊,知秋咬住下唇,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来人并未发现躲在灌木丛中的二人,他原地站了一会,又往前走几步,轻轻吹了几声口哨,脚尖四处转着,看样子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又听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三个男人,和一条灰棕色毛髮的狗。 几人虽穿着本国的衣服,可操的口音甚是奇怪,咕咕噜噜全是听不懂的发音,只能勉强听出一个重复多次的音节:赛恩。 知夏和知秋屏住唿吸,他们蹲着,故而看不见四人的长相,而那条灰棕色毛髮的狗,与他们却在同一水平视线上。几人说话的时候,那条狗无所事事,时而低头刨地,时而转动一双圆眼儿四处查看。 转着转着,那条狗定睛在他俩所在的地方,不在挪动了。 知夏、知秋不由得双手紧握,心道:不好,怕是暴露了! 果然那条狗裂开嘴吐着舌头,一改闲散的模样,迈开四条腿摇着尾巴朝他们躲藏的灌木丛跑来。它突然的行动,让四人一惊,鞋尖都转向这边。 最先出现的那人,先走出几步,边走边有节奏地拍手。此人想必是狗的主人,因为那条灰棕色的狗听到拍手声,扭过身子对着那人低低吠了声,随即变成警戒的姿势,头向灌木丛,身体绷紧,前身伏地,拧出兇狠的模样,尖锐的牙齿露出,发出示威的声音。 后面三人之一,又叫了声“赛恩?” 狗主人嘀嘀咕咕回了句什么。此时,知夏和知秋才模煳明白,“赛恩”可能是此人的名字。 “谁在这里?”熟悉的发音从那位“赛恩”口中发出。 竟是本国人?! 赛恩又道:“如果现在出来,我们可饶你一命。你得知道,我们手上的刀很快、很利,你若意欲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知夏忽觉身侧气氛陡然一变,移眸看去,只见知秋眼中迸出愤怒的火光,下一瞬,他手中的剑已出鞘,从树枝间的空隙穿出,朝赛恩的小腿直刺过去。 赛恩吓了一跳,反应慢半拍地后退一步。而冯知秋的剑速极快,剑尖已逼至身前,眼见就要刺入他的腿骨。赛恩慌忙发出一声哨令,一抹灰棕色就飞扑而过——那只狗竟以肉身救主!利剑刺穿它的身体,鲜血从破口喷出,喷了赛恩一身。 第160页 这一瞬息间,后面三人已快步冲上来,一人提起软腿的赛恩往后一拨,三人已成屏障,挡在冯知秋和赛恩之间。 听得头顶有风生起。 冯知秋左手伸到二姐知夏的身前,将她往后一推,同时收回的剑横向狂扫,眼前的灌木丛被他以强力切断,碎草叶、碎枝条飞了三人个满怀。 视线豁然开朗,坐倒在地的冯知夏看清了眼前三人的长相,果然是外族人的模样! 三人身形或壮实或精瘦,无一人手不握利刃。他们的武器是比长剑短些的双边开刃的扁刀,甩飞眼前的碎草叶、碎枝条,三人整齐行动,扬起手中刀,分三个方向朝冯知秋三处砍过去。 冯知秋剑画半月,咬牙接下三人杀气腾腾的刀招。他觉虎口微震,右手臂顿时酸软。三个外族人显然也看出他的吃力,嘲讽地笑笑,笑他不自量力。 接下来的刀,杀气越来越重。 他们想要速战速决。 这是冯知秋第一次面对外敌,第一次面对这样丝毫不留生机的杀招,他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几乎把平生所学善用到极致。 而在这空隙间他还佩服自己,竟能抓到空子朝知夏递眼色。 ——快逃! 知夏与他一胎同生,自然明白他眼神中的含义。 她捏紧拳头,双齿打颤,强迫自己扭头不再看冯知秋,使出最大的力气和勇气,朝坡下直冲出去。 三个外族人岂能留她一条性命,立马改变阵型,两人围住冯知秋,一人提刀退步,转身去追冯知夏。 知夏不习武,脚力自比不过这个外族人,几步便被他追上。 刀风从身后唿唿吹来,知夏本能矮身一躲,手臂抱头,身子团起就地打了个滚。 那人一刀落空,脚尖迴转,手中刀跟着旋了个半圈,又横砍过去。 冯知夏余光扫到他的动作,急中生智,双手各抓一把沙土,朝他兜面勐撒。 那人被沙土迷住眼,被小丫头以这等伎俩耍弄,他边揉着眼睛,凭藉模煳的视线,气愤地直接掷刀。 这一次,知夏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恐惧达到顶点,她紧闭双眼,嗓子里那道被压抑许久的尖叫声破喉而出。 远远听见知秋喊道“知夏”,有什么以极快的速度破风飞来,“铛”的一声,又是一声闷哼。刺破肉体的疼痛并没有发生,知夏心惊胆战地睁开双眼,方才还举刀要杀自己的那个外族人,此时以一只手伸向她的姿势,面朝下倒在地上,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头深入体内,鲜血漫开,染红了衣裳。 劫后重生并未让冯知夏感到多少喜悦,她甚至还未完全从濒死的恐惧中缓回神来,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冯知秋急急忙忙地跑到她身边,以及他身旁多出来的一个男人。 冯知秋喊了三四声“知夏”,冯知夏的双眸才復聚回光。 “你……说什么?”冯知夏喉咙干涩地问。 相比之下,冯知秋已全无方才紧张又狼狈的模样,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又把见到的场景惟妙惟肖复述了一遍。 知夏用还有些混乱的脑子,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简而言之:一位天将般的英雄凭空出现,救了他们姐弟二人。 她歪过头,那位“天降英雄”正蹲在尸体旁边检查。 即便看不见尸体的脸,知夏也能清晰回想起那人狰狞的脸,腹中一阵翻滚,厌恶地扭开脸。 那位“天降英雄”从尸体身上掏出个物件,收进怀中,才起身走过来,“你还好吗?能不能站起来?” 他约二十岁上下,个头很高,长着十分英挺的五官,麦色的皮肤,星目含威,面相柔和的时候,眸中也压着淡淡的银光锋芒。 知夏见他身上穿的铠甲与一路随行保卫他们的将士无甚差别,便知他应是巡兵之一,是自己人,对他点头道:“多谢英雄救命之恩,我并未什么大碍。” 男子看看冯知夏,又看看冯知秋,见他俩相似的容貌,道:“双生子?你们两个小孩从哪跑出来的?这儿不比家里,刚才那样,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家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冯知秋答道:“英雄,我们不是离家出走,我们要去广安城,见云麾将军。” 知夏补了一句,“我们也不是小孩,今年我们就要十五岁了。” 男子笑起来,“我二十二岁,你们十五岁,与我比难道不是小孩?你们要去广安城见云麾将军,那更该知道,广安城内不得四处乱跑!”他垂眸,视线落到冯知夏怀中,“你藏着什么?” 知夏这才想起她怀中的野三七,忙抱出来,“这是三七,救命用的!哎呀!”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却双腿酸软,又要倒下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圈住扶稳。 男子比她还要紧张,连声问道:“救命?救谁的命?很紧急?” 知秋一拍脑袋,“可不是很着急!不然我们也不会跑来这挖药。唉!都怪这几个人,耽误了事!” 男子脸色一变,又问:“人在哪里?” 知秋指向坡下,“就在……”他话未说完,只觉身体腾空。 男子一手扛起一个,“那还磨蹭,指路!”,说罢,抬腿竟如飞一般的,在葱葱林木间飞奔。 第161页 不消多久,在知秋的指引下,男子带着两个人赶回驻扎的营帐。 值守的士兵不知什么极速奔来,正要亮出武器质问“什么人”,远处的人影已闪至眼前,他们定睛一看来人的铠甲,吃惊道:“少……” 男子不听他们废话,打断问道:“军医在哪?” 士兵之一指向其中一顶营帐,正要说话,忽见眼前有影光闪过,本能伸手接住,会动,还很沉,他差点跪下。 “哎呀!” 士兵听得怀里的东西叫唤,低头一看,是冯知秋。 “……” 再抬头追寻男子的身影,见他提麻袋一般提着冯知夏,少女的裙摆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 在外值守的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认出了男子,以及男子怀中的“麻袋”是谁。 此刻,他们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要不要去通知杨大人? 第93章 伸冤 男子快步把冯知夏送到军医所在的帐子,掀开帐帘,傅大夫着急地转过身来,“冯二姑娘,你可算……”他看着逆光而立的好大身影,“你、你?” 男子把冯知夏轻轻放到地面上,见她表情平静,便问:“你腿还软不软?” 知夏摇摇头。 “方才情急,得罪了。不扰你们了。”男子说罢,又大步流星走出帐子, 他随手拦住一个士兵,问清杨瑾在哪后,顿了顿,又问:“刚刚那个姑娘,冯二姑娘是谁?” 士兵愣了愣,“那位是杨夫人的妹妹。” “那另一个是?” “另一个?啊,是被您扔出……那位是杨夫人的弟弟。” 男子脸色僵了僵,挥挥手放士兵走了,而后向杨瑾所在的帐子走去。 另一边,军医的帐子里。傅大夫打量着冯知夏,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用,”冯知夏木着一张脸,从傅大夫手里拿过捣药罐,“我没事。”她把野三七倒进罐中,专心致志杵捣起来。 捣了一会,眼前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过捣药罐,“行了,你还是去换身衣裳,处理下伤口,再按药方煎服药。”傅大夫见她木着不动,只好拿出杀手锏,“等会杨夫人看你这样模样,怕会担心。” 冯知夏眨眨眼,这才松开捣药杵,听过药方,向傅大夫躬身作别, 傅大夫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道,也不知这小姑娘经歷了什么,等把躺着的这个看完,便去问问她的情况吧。 知夏走到马车旁,取下水罐,拧开盖往手上倒了些搓洗,刺痛从掌心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手掌都破了皮,恐怕是摔倒的时候擦破的。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灰扑扑的左一块右一块,可见有多狼狈。 “二小姐?”身后,映星的声音响起。 知夏转过身,映星见到她的模样,吃惊道:“怎么这样糟糕?”映星赶忙推她进马车,从衣箱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裳,服侍她换下,又下马车打了一小盆清水,为她梳洗。 映星动作轻柔地洗去冯知夏伤处的泥沙,心痛不已道:“真是老天爷给罪受,二小姐,您吓坏了吧?” 冯知夏立即警觉,问:“你知道些什么?” 映星愣了愣,“您不是为了救人,与大少爷去后边山坡那挖药材,结果遇上张少将军正在追捕的贼人,受到惊吓摔伤了吗?” “张少将军?” “正是送您们回来的那位,原来他是云麾将军之子张逸和张少将军。那几个贼人怕就是为偷袭杨大人来的,要不是张少将军擒杀他们,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咦,二小姐,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冯知夏闻言赶忙以手盖脸,“有、有吗?”摸上去果然有些发烫,胸口处的心脏怦怦跳动得厉害,竟还有些发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感觉陌生又别扭。 面对映星关切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知夏只觉十分尴尬,忙问:“长姐可知道此事?”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映星都知道了,她长姐冯知春能不知道吗? 映星果然被话岔开,依言答道:“知道。正是夫人命我来取干净衣裳给您送去,谁知我在这见着了您。” “那长姐人呢?”冯知夏感到脖子凉飕飕,生怕长姐大发雷霆。 “夫人以为您在傅大夫那帮忙,便没想打扰您,去看大少爷了。”映星见知夏一副竖起毛的猫儿似的模样,瞭然地轻笑道,“夫人担心您和大少爷还来不及,怎么会动怒?” 知夏道:“你不知道,长姐有比生气更厉害的招数。” 映星问:“是什么?” “女人的眼泪。” 映星:“……”这话说的好似您不是女儿家…… 经歷一遭劫难,在熟悉的环境里,冯知夏真正放松下来,脱力地靠着车壁。 其实每次他们闯祸,冯知春都只是鼓起脸责骂两句,没真正凶过他们,水灾那次算是最严重的了。她和知秋几乎没见过冯知春哭,但都害怕冯知春哭,仿佛如果哪天长姐哭了,那必定是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发生。 第162页 如果这次没这么幸运,如果他们没被那个张逸和所救,是不是就要把小命交出去了? 那到时,长姐会不会哭?一定会哭,还会哭得很兇很兇。 仅仅这么想着,知夏就揪心得疼。也许她以前都没有真的害怕过什么,甚至死亡——医者,所需面对的不比战场安全,如若连这点决心也没有,她怎走的下这条路——可现在,她开始畏惧死亡,如果她死了,会有她珍惜的人难过。 思绪散漫开,不知怎的,知夏又想起那位鲁莽的张少将军。 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怎么回事?她咬唇,烦躁地想把这个人从脑海里赶出去,却发现越想越赶不走,然后从记忆的角落里,终于用傅大夫开的那道药方击败了幻想的张逸和,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跳下车煎药去了。 …… 营帐内,杨瑾与张逸和面对,正襟危坐。 待冯知春带着映月离开后,张逸和才把实情以及广安城的近况一五一十告知。 杨瑾紧锁眉头,“形势竟这么严峻?” 张逸和道:“大人,你切不能觉得到广安城内就能放松,此次若不是正好我带队巡逻,接到宋卫的报信,也不会正好发现这三人,还放跑了一个!那群鼠辈最爱的便是宅下打地洞,打不着他们的要害,反被搅和得宅不安生。” 杨瑾道:“等与云麾将军见面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张逸和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大人,先换我带队护送你们去城内。” 于是,等傅大夫为受伤的士兵包扎好伤口,并餵下汤药后,一队人马復又启程,于日落前,抵达了广安城。 云麾将军张鹏运率部下等候在城门口,入城后,两道上有稀稀拉拉的城民,还有一些躲在宅中或街巷口探头好奇张望。 冯知春放下帘子,嘆道:“这就是战后的城镇。” 一旁,知秋恨恨磨牙道:“若下次再叫我见到那群贼人,我定不放过他们。” 冯知春敲他脑门一下,“冯大侠,就你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若非张少将军出手相助,你就不是只摔跤就能了事的。” “哪有,我可是接下……嘶!”知秋正想说自己好歹接下了对方数招,被知夏伸手拧了下胳膊。“你少说些吧!”知夏沖他递个眼色,知秋才惊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张逸和可没说是他们先招上贼人的。他赶忙改口道:“我可是要拜张大哥为师的!” 冯知春按按额角,“好,你若有本事让张少将军收你为徒,长姐自然为你摆拜师宴。在此之前,先把你的腿脚功夫练扎实了。” “呵!长姐你是不知,我扎马步,能扎三个时辰!武馆的师兄弟可都比不上我!” 三姐弟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忽然听车外有人高喊:“冤枉啊!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马车急停下来。 这次不等冯知春等人发问,赶车的书卷第一时间探头进来解释道:“夫人,是有人拦路伸冤,要递状纸告状呢!” 门帘掀开,外头的对话声便听到更加清楚。 有士兵问:“何人挡路!” 那人只答:“大人!冤枉!冤枉啊!” 张逸和道:“甘罗佑,怎么又是你?” 那人道:“大人一日不为小人正名,小人就日日要来见大人!” 张逸和骂道:“什么正不正名,你连罪都没定,正哪门子的名?!” 那人道:“大人问审小人,既不治小人的罪,也不为小人正名,小人苦闷啊!小人冤枉啊!小人以后怎么做生意啊!” 可以感觉到张逸和都要暴怒了,冯知秋道:“怎么觉得这个伸冤的,油嘴滑舌,反倒像个讹人的小痞子。” 冯知春亦有同感。 又听杨瑾道:“你起来吧。既有冤情,本官定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你把状纸呈上,明日一早来衙门鸣鼓,本官再好好听你说。如何?” 那人笑嘻嘻道:“好呀!好呀!自然是好得很!” 就这么,这一出拦路伸冤的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伸冤人呈上状纸,当真就放心地拍拍屁股,潇洒离去了。 次日,鸣冤鼓应时响起。 冯知春姐弟三人,因着好奇,也求了个旁听的位子,得以听到这一桩啼笑皆非的案件。 第94章 离奇(捉虫) 甘罗佑的案子,还得从两个月前另一桩案子说起。 一年前云麾将军率兵攻破庄国的侵犯,庄国割地献宝,由此而来广安城。两国虽敌对征战,国界相邻居住的百姓却在商贸、通婚上有不少来往。广安城吞下庄国割让出的土地,也包含部分愿意留下的原住民。因为外族骚乱,广安城新生的一年里日子并不算太平,上一任知县为国牺牲后,治安更是糟糕,抢劫、偷窃等事屡见不鲜,即便云麾将军张鹏运持兵镇守,这么大的城,这么多的人,也是顾此失彼,应个急而已,治标不治本。 却说两个月前,出了这么件离奇的案子。 两个偷儿,惯在城内流窜行窃。他们以团队打配合战,总是一个负责引开旁人的注意,一个负责挑时机行窃。偷的东西毫无讲究,有的时候偷钱,其他的,衣裳、吃食、用度……见什么偷什么。且还会乔装,神龙见首不见尾,十分神秘,张逸和带人抓过几次都空手而归,实乃城中顽瘤。 第163页 让这二人真容浮水面的,是一次“行侠仗义”。 那日,两偷儿窃了笔巨款——也不知是哪个煳涂又倒霉的商人,随身的包袱被他俩窃得。当时他俩只是见包袱鼓鼓囊囊,就算里头不是金银财宝,也能换顿包子吃吧?谁知打开一看,里头不光有钱,还有不少玲珑玩意儿。 绫罗锦服,彩石镶嵌的刀,护身用的针盒暗器,含夹层的钱袋,小孩爱玩的甩尾炮仗…… 俩人乐了,这转手一卖,可够好几天的饱饭了。 正兴奋着,没看路,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虎背熊腰,滚圆光头,要多结实有多结实,他见撞人的不道歉,便破口大骂,嘴巴脏毒,出口成章不带重样。那俩偷儿与之对比,佝偻背,麻子脸,要多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只怕两人还干架不过他一个,想熘,还被一人赏了个青黑眼影,只好被光头壮汉兜头骂了个痛快。 事后俩人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们得受这等气! 遂决定报復,俩人蹲街好几日,终于再次见到骂他们的光头壮汉,便跟上去。也是他们脚上功夫轻巧,光头壮汉并未察觉自己被跟踪,他们跟着七拐八绕到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屋,哪知里面还有好几人,俩人冒险爬墙角打算等待机会,结果听到一件令他们为之震惊的事情——光头壮汉竟是暗通贼党的内奸! 这可不得了!俩人也顾不上报復了,害怕被这群人发现杀人灭口,赶紧飞也似的狂奔回住处。 接连几日,他们也没心思行窃,只盘算着广安城到底不是善地,要不要离开。去南边,去北边,哪儿不比这里富裕? 可俩人都是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打小也没远走过。因着战事,俩人靠小偷小摸混个肚饱有床睡觉,若去别的城镇,还不知道有没有他们一席之地。 远走他乡的决定做不下来,俩人恍恍惚惚游荡,好巧不巧,又叫他们见到了那光头壮汉。 这回,光头壮汉只身一人。 他正一脸坏笑,在小巷围堵良家少女呢。 要说人心复杂,还是该说人心单纯。 那一刻,两个贼儿内心被愤怒、不甘所占据,爱国之情、护家之切、羞辱之怒,在那剎那统统涌上心头。平常没少做损人事的偷儿,被生平头一遭燃起的“保家卫国除奸细”的念头浇个浑身战慄,想也不想,就撸袖子上了。 但也不能贸贸然就干架吧,俩人摸摸衣兜,诶,短刀!诶,暗器针盒!诶,甩尾炮仗! 正是前阵子偷的包袱里的东西。 可能因为自己是偷儿,他们也不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家中,卖不掉的用不着的,都揣兜里。 有器傍身,俩人胆子大了些。配合打一打,就叫光头壮汉跪地求饶了。光求饶哪能够,这可是卖国贼呀!俩人一拍掌,把人扭送到衙门去了。 彼时,上任知县大人亡故,云麾将军张鹏运作为当地最大的官,只好代任父母官一职,移居到县衙坐镇。 看到俩人压着光头壮汉前来报案,原以为是件小案。哪知俩人语出惊人,竟道出张鹏运他们苦苦追查的一群里应外合的贼党,当即命儿子张逸和带人捉拿,端了老窝。 解决心头事一桩,自要论功行赏。 张鹏运有意犒劳捉拿光头壮汉的俩人,哪知张逸和多看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短刀,却叫他发现了俩人的身份——可不就是连月行窃,叫街坊骂声连连的惯偷嘛! 俩人赏赐还没接到手,人就被扣下了。 抓举叛国贼子是有功,可连盗数家,受害人众多,累计财产折算下来多达白银百两。一码事归一码事,功不能完全抵过。 偷儿行侠仗义擒获叛国贼子,扭送官府的同时,把自己也送进牢狱…… 嗯,听着也是够离奇的。 至少张鹏运活这么久也只见过这一次,卷宗拿到手上,竟不知如何判才好。 第95章 说法 在昨晚,杨瑾早从张鹏运、张逸和父子二人口中听过此案的原委。 此时他坐在堂上,听甘罗佑将前案说了个囫囵,与他所知的并无太大出入。 他问跪在地上的甘罗佑:“所以,你听说偷窃的犯人被捉拿归案,便来衙门询问情况?” 甘罗佑答道:“可不是嘛,那包货物可花了小人不少钱,小人自然紧张得很!张大人也可作证,小人来的时候,他正在看卷宗呢。” 一旁旁听的张鹏运闻言,以手盖住发苦的脸色。 确实,甘罗佑来衙门的那日,他正在看卷宗。且看的,正是前案的卷宗。 当时的张鹏运正在苦恼:有功有过,这个功过孰轻孰重,该怎么判断?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参照律法,很多暗藏隐情的案件亦难以条框裁决,多是看当时负责官员的定夺。更有难判者,还需由官员递请示书层层而上,才能宣判。 张鹏运谈起兵书阵法可以头头是道、不知疲倦,但双手托着这卷轻飘飘的卷宗,他却只能愁眉苦脸,握在手中的毛笔落下又抬起,抬起又落下,反反覆覆,也未写下一个字。 就在此刻,外头鸣冤鼓响起,不一会就有士兵进来禀报,有人报案。 张鹏运正是心烦意乱,对手中的卷宗,他看也不想看,立即丢开卷宗命士兵带报案人进来。事后他回想,要是早知道来人是甘罗佑,他怕是丢开的卷宗也要捡回来看吧。 第164页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甘罗佑便是那个光脚的。 先前说过,两国国界相邻居住的百姓在商贸、通婚上有不少来往。甘罗佑的娘亲便是庄国人,其父是光脚商人,靠收罗两国彼此没有的稀罕物,再以己力背包穿行于两国之间倒卖,从中获利。 甘罗佑子承父业,年幼时便跟着父母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居无定所,见闻颇广。 自然,人也少年老成,油滑熘手得很。 甘罗佑一被带进来,就“噗通”趴在地上,大哭道:“青天大老爷,求您替小人做主啊!” 张鹏运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便问:“你有何冤屈?” 甘罗佑抹着眼泪,哭诉自己以全部家产押下的一包货物被贼人丢了,愁的吃不好睡不好,听闻衙门近日抓捕到那两个惯偷,便来看看能不能尽快讨回那包货物。 原来是失主上门,张鹏运瞭然地命人把整理好的偷儿口供取来——上面记录了俩人偷窃的大部分物件,他翻开厚度几乎可叠成册的口供,问道:“你丢了什么?” 甘罗佑一件件报来,张鹏运比对后发现,正是俩偷儿最后窃得的包袱,一件不少。 因着包袱里都是稀罕玩意,又都不是平日用得上的,最终几乎都被偷儿用来与光头壮汉干架了,仅剩那把镶嵌彩石的短刀。 对俩偷儿,衙门审的很彻底,亦或说两人经此一遭大有“大彻大悟,放下成佛”的迹象,问什么答什么,对罪行供认不讳,十分配合。 都是享乐于当下的主,身上一毛钱也没有,让他们将偷过的东西如数或折钱返还是不可能的。 甘罗佑睁着水汪汪的充满希冀的眼睛,问:“大人,可有小人的货物?” 张鹏运:“呃……” …… 杨瑾看着甘罗佑举在手中的纸条,转头问张鹏运,“‘衙门欠甘罗佑货款两百两’,将军,这上面所言当真?” 张鹏运起身答道:“本将不认!” 甘罗佑嚷嚷道:“立字为据,板上钉钉。谁都道张大人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汉子,可这样一件小事您却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往后还怎让广安城的百姓信服管教?” 张鹏运吹鬍子瞪眼睛,“两百两,可不是什么‘小事’!” 甘罗佑道:“大人,小人只问,这纸条是不是您亲眼过目的?” “是。” “那纸条是不是您亲笔所签?” “是。” “既然是您亲眼过目,亲笔所签,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就有凭有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是衙门也一样。” “虽然是我亲眼过目,亲笔所签,但我是落了你的圈套。这纸条的内容,我不认!” “大人,你真厚脸皮!” “哼!是你太无耻!” 眼见两人要在公堂上吵起架来,杨瑾忙打断他们,要甘罗佑把纸条呈上细看。 甘罗佑转转眼珠,反将纸条护在怀里,“大人,你不会撕了它吧?” 杨瑾想了想,掀袍起身,走下堂去,站在甘罗佑面前,“你既担心,便举着它,让本官看看吧。” 甘罗佑便无话可说,举起纸条给杨瑾看。 实际上,纸条上的内容杨瑾也从张家父子口中听过了。 话说当日,张鹏运本就头疼,甘罗佑喋喋不休的哭诉简直是再加一味烦心。未免冲动行事,张鹏运便行了缓计,直言,会为失主们讨个公道,对于像他这样金额较大又无法追回的,也会设法弥补一些。 张鹏运本是好意。他原想,既然偷儿有功,要论功行赏,那就用那笔赏赐给失主,若有剩余则归俩偷儿。当然,该判的刑罚还是照判不误。 谁知,这个好意被加以色彩,宣扬于街坊,一传十十传百,进而转变为:衙门会把大家失窃的物资折钱还给失主。 一时间,失主们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三三两两组着团来衙门“讨债”。 张鹏运等人哪有这么多闲工夫陪他们,可都是良民,又没犯法,也不能拉出去打几板子。 而贼党伺机行动,张鹏运等人终于顾不上那群失主了,择日不如撞日的,挑了几人,给了钱。 杨瑾闻言,当即摇头道:“错了”。 十几枚铜板打开了一条口子。 这群人中有人尝到甜头,剩余的人自然备受鼓舞,往衙门跑的更勤快了。 很快,张鹏运就觉得招架不住了。 粮饷都还紧缺着呢,哪有多少余钱?况且,他就算对金钱再迟钝,也发现不对:怎么失窃的财物会值等于这么多钱? 一查帐发现,好嘛!后来领钱的,都存在大小不一的虚报! 占便宜都占到朝廷头上了,这还了得,张鹏运早就被这事烦透顶了,索性一刀切下,凡来要钱的,一律不进! 杨瑾听到此,又摇头道:“错了。” 前有后没有,别人有自己没有,水越端越不平,事越说越不清。 张鹏运平常都对着士兵、敌军,性格直爽暴躁,少有迂迴。他显然低估了这群人的能耐,压制收效甚微,还起了反效果。人进不去衙门,那就在衙门前闹呗,一家如此,家家效仿。 第165页 张鹏运分身乏术,就交给儿子张逸和处理。张逸和比他爹顾忌少,直接捏了几个软柿子,作势要打,人立即招了。 原来从一开始的传言,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到后来,更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张逸和顺藤摸瓜,发现罪魁祸首是甘罗佑。 但没有足够证据。 张逸和便想与他爹张鹏运商议,哪知甘罗佑先行一步,借张鹏运无心此事,骗他签下了“欠款”条。 就这样,直到杨瑾上任,这个烂摊子还没收拾妥当,几乎原封不动的,交到的杨瑾手上。 也许甘罗佑觉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广安城现在的局势,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必定要稳住民心,又要与将军交好,即便薅不到将军的羊毛,薅一薅知县的羊毛也够了。 甘罗佑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作响,只可惜,他不知道的是,杨瑾的“上任三把火”中并没有要讨好的人,并且,在看到这张欠条后,杨瑾要烧的第一把火也敲定下了。 ——来个“杀鸡儆猴”吧! 杨瑾直起身,为难道:“两百两不是小数目,这不好办。” 甘罗佑一听,瞬间苦哇哇道:“大人,小人上有八十岁老爹老娘,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大人一定可怜可怜小人,替小人做主呀!全家指着小人一人吃饭,现在小人无货做生意,又无钱再拿货,街坊邻里还扣我一顶讹诈朝廷官员的罪帽,日日讽刺。真真是日子没法过,媳妇要散伙呀大人!” 杨瑾看向张鹏运,问道:“张将军,现在军中的用度……” 张鹏运生气地打断他,“粮饷紧缺,军中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要钱,没有!” “那欠条……” “不认!” “那衙门的库银……” “实不相瞒,师爷、帐房先生已告老还乡,现在衙门里都是军队拨出的人手,是以,库银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 杨瑾嘆了口气,道:“那好吧。”他转头看回甘罗佑,“你也瞧见了,军饷紧张,衙门库银不详,两百两,不好办。” 甘罗佑又要挥臂大唿,杨瑾又道:“张将军,您的手下中,可有会写字的?” “有。” “好,那请您挑选一个字迹尚可的。” 张鹏运便叫宋卫出列。 杨瑾又把冯知秋叫出来,“甘罗佑,你不是想把货款拿回吗,但你手上那张欠条实在简单。这样,你和这二人去侧房,把所丢的货物、价格统统详细记录。诶,你别怕,他们虽然武艺高强,却不是随便动粗的人。在衙门,没我的授意,没人敢动你。” 反言之,有了杨瑾的授意,甘罗佑就算不情愿,也会被左右架着出去。 等甘罗佑在两人的协助下,交上写满一张纸的明细,杨瑾收好,对甘罗佑道:“两百两,也要准备一阵子,五日后,你再来吧。” 甘罗佑莫名其妙的被送出衙门,他摸不清楚杨瑾想做什么,这位可没有张鹏运好琢磨。 “不成。五天这么长,我也得做两手准备。”甘罗佑心道,转念间已拟计划,急匆匆回家去了。 另一边。 衙门内,众人还未散场。 张逸和问:“杨大人,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现在可以说与我们听听了吧?” 杨瑾道:“少将军别急。”他叫冯知秋和宋卫上前,让他们把方才的情况说一遍。 冯知秋道:“包袱里有十两碎钱,另有十件货物。本是甘罗佑说价格,宋大哥记录。但甘罗佑总是反悔,后来宋大哥发火了,他才敲定那张价格明细。” 宋卫点头道:“正是。这很奇怪,比如那把短刀,他一会说是二十两,后来又说刀鞘上的彩石是珠宝,改成五十两,最后又说自己记错了,实际是八十两。” 杨瑾道:“一个行商多年的商人,会连自己进的货物价格都记不住?除非……” 张逸和道:“除非他并不知道价格是多少。” “又或者,这个价格并不是真实价格,正因为虚报,临时思考,才可能反覆修改。”杨瑾道,“这就是奇怪之处。” 张逸和骂道:“好呀!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好大的胆子,欲讹诈朝廷库银不说,还想狮子大开口?!” 杨瑾安慰道:“将军和少将军为人耿直,爱护良民,他利用自己失主的身份作乱,从中谋利,这等胡搅蛮缠,没皮没脸的人,二位应付不了,也是自然。” “那依杨大人的意思,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张鹏运忧心忡忡道,“毕竟……”毕竟欠条在甘罗佑手上,他已经无数次懊悔,自己当初怎么就煳涂着了道呢! 杨瑾勾出一抹淡笑,“无妨,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况且,我还有法宝。” “法宝?”众人惊奇道,“是什么?” 冯知春见杨瑾看向她,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杨瑾对她招招手,“知春,来。”他向张家父子隆重介绍,“荆妻,就是法宝。” 众人:“哈?” 冯知春:“???” 第166页 …… 五日后。 广安城的县衙,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了。 杨瑾把此次与甘罗佑的相谈改到衙门外坪,场地宽敞,够许多百姓旁听。围观的人中,不乏没分到钱的失主,他们都想要看看,甘罗佑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 如果可以,那他们又有机会了。 众人包围中,是一圆桌。 围着圆桌而坐的,有三个人——杨瑾,冯知春,甘罗佑。 甘罗佑看看杨瑾身旁的女子,不禁疑问:“大人,这位是?” 杨瑾介绍道:“我夫人。” 甘罗佑的嬉皮笑脸僵了一下,忙行过礼,边心道:这杨大人看着面色俊秀,眼光却不怎么样,怎么娶了这样一位无颜氏回家。 乔装变丑的冯知春看出甘罗佑眼中的疑惑和嫌弃,很想沖他翻个白眼,又念及自己今日要扮演的角色,还是默默收起了情绪。 杨瑾拿出记录明细的纸,放在桌面上,“甘罗佑,我们这便开诚布公来谈吧。” 甘罗佑扫了眼,是五日前的那张,便也将欠条拿出来,摆在桌上,“大人,请。” 杨瑾看了眼欠条,抬眸道:“军需紧张,要张将军给你两百两,这不可能。” “大人,这就没有意思了。”甘罗佑道,“将军出尔反尔,您也要效仿吗?不想还钱就直说,那样我们还会说只是衙门没钱,可现在,一而再再而三,我们只好说朝廷言而无信了。” 他身后一群人附和道:“正是,正是如此。” “你误会了。”杨瑾对甘罗佑,露出了第一个笑容,“有意思的才要开始。” 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公子笑起来,是极好看的。 面对这如沐春风的笑容,甘罗佑却无端冒出一丝不安,很快,他又把不安压下,事已至此,再回头他不甘心! “哦?不知是怎样的有意思呢?”甘罗佑问。 杨瑾叩了叩桌面,“本官刚接手广安城知县一职,衙门内务还有诸多不明,自也不能由衙门承担这笔钱。是以,思来想去,我只好自己掏腰包了。” 甘罗佑眼中精光一闪。 杨瑾接道:“若你觉得可行,那这张欠条便当年作废,我们另写一张。” 说罢,书卷适时端笔墨纸砚上前。 甘罗佑哪有不肯,这么多人看着呢,不怕杨瑾反悔。 为表诚意,他当即把那张欠条交出,而后亲自递笔给杨瑾。 杨瑾提笔,正要落在雪白的纸面上,突然在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知春勐咳了一下,杨瑾手一抖,一滴墨点滴落,在纸上晕开。 杨瑾搁下笔,似恍然想起道:“我家自来夫人管帐,这事还需得她同意,所以今日我也请了夫人来。” 甘罗佑才扬起的唇角僵住。 “大、大人……”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难道是他听错了?堂堂朝廷命官,从自家帐房取钱花,还要内宅夫人首肯……他不禁又看了对面那位其貌不扬的夫人一眼。果然人不可貌相,感情这还是位母老虎? 岂料,杨瑾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是赘婿。” 所甘罗佑口中有茶,怕是要一口喷出来了。 别说他,围观的群众中也有不少惊愣的。 “是、是这样啊……”甘罗佑干巴巴道,“那夫人您看……” 冯知春木着脸,看也不看他,仿若未闻。 杨瑾亦转头看冯知春,轻声道:“夫人,这两百两……” 冯知春抬起眼皮,却是扭过头,以鼻发声,“哼!” 众人:“……” 杨瑾尴尬地摸摸鼻樑,哄道:“夫人你看,这些东西虽然完好的所剩无几,但那把短刀造型不错,做工精緻,三弟不是快及笄,花两百两买把刀送他,也不亏。” 冯知春眸光落到明细价格的纸上,轻吐出一声“呵”来,“就这?两百两?” 杨瑾点头,“我觉得不错,” 冯知春斜眼看他,唇角弯起嘲讽的笑,“你看什么都不错,要但凡看见不错的都要买回家,赶明儿是不是看见个不错的丫头,也要买回家暖床啊?!” “不是这个意思……”杨瑾赔笑道,随即转头对甘罗佑说,“这不是你的刀么,这刀有什么特别,你快说说看。夫人,你看,这么多人,给我点面子。” “哼!”冯知春终于拿正眼看甘罗佑,“这么多人,就卖我夫君一个面子,你若能说服我,两百两买把刀给三弟玩也无不可。” 甘罗佑本在怀疑杨瑾是有什么诡计,但见冯知春这般土豪的模样,又信了几分,有些摩拳擦掌起来。 毕竟张鹏运那他已经碰了许多钉子,再纠缠下去,未必能拿到钱。但杨瑾不一样,努力一下,兴许还能抽些血出来。 于是,甘罗佑拿出行走商人的看家本领,一张嘴口若悬河,把这把镶嵌彩石的短刀,夸的是天花乱坠,天上没有世上仅此一件。 甘罗佑说的口干舌燥,那厢冯知春没一点情绪波动。 推销产品,最怕对方没有回应——那样根本无法判断买家的态度,也就无法进一步判断要不要改变方向。 第167页 杨瑾倒是听的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头贊同,这时候,他笑问冯知春:“夫人,这刀这般好,三弟定然喜欢,买了可好?” 冯知春实际已被甘罗佑说的有些心动,不得不说,甘罗佑的口才确实很好,也难怪张将军会被他哄骗的签下欠条。 只是她脸上化了妆,为了妆容不掉,她必须得绷着脸。 杨瑾一句问话,把冯知春那颗说动的心拽了回来。 “可好”,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只要说这个,就是提醒她,要给出不屑、生气等反应。 这场戏里,他俩一个唱白脸,一个□□脸。原计划是杨瑾唱白脸,而她要做一个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败家媳妇。 但后来,经过张逸和派人调查甘罗佑,得知相比父亲,甘罗佑对娘亲更唯命是听。 在甘罗佑成长的时段里,父亲长期跑商,无暇顾及儿子,管教儿子的重任自然落到妻子身上。 而甘罗佑的娘亲实则是被买其父买回来的,其父对她动则打骂,她的脾气因此阴晴不定,也有样学样,对儿子打骂比疼爱更多。 所以,甘罗佑对娘亲始终带着一丝恐惧。 孩童的阴影,就像红铁烙印在身体上的痕迹,是不会随着年岁增长,就轻易自愈的。 这大概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利用这点,他们改变计划。反过来由杨瑾□□脸,冯知春唱黑白脸。 杨瑾叫人打听来甘罗佑娘亲骂人的经典音容语录,让冯知春临时抱佛脚,学出几分模样。 心理战术嘛,若是他俩默契打的好,只要能激发出甘罗佑一点恐惧。就能顺藤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冯知春冷笑道:“好什么好!”她扫了一眼甘罗佑,“废话这么多,真当我没有见识过好东西吗?” 甘罗佑被她冷冰冰的一眼,扫的后嵴发凉,他暗自想,怎么可能呢,没由来的,他发什么凉。 那厢冯知春还在骂杨瑾。 可怜见的,冯知春两世累积,也没像这样骂人。 真是硬着头皮放飞自我。 就在她找到感觉,渐入佳境的时候,甘罗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甘罗佑问:“夫人,诚心做买卖。你要是不满意,那就开个价吧。” 冯知春伸出五根手指,在甘罗佑面前晃了晃,她嘴皮一开一合,道: “五十两。” 第96章 砍价 “这不可能!”甘罗佑叫道。 冯知春眸中精光一闪,“你莫要以为我一个妇道人家,就不懂刀。这把刀我可看过,花里胡哨,充充门面可以,哪里救得了命!再有,刀身上的宝石,呵呵,你是以为我瞎了?宝石和石头都分不出来?” 甘罗佑怔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夫人。您是要诈我?你说我这刀救不了命可以,这毕竟是个人本事,好刀出名匠,可不是两百两就能买下的。可你要说我这刀上没有宝石,这我不认。” 冯知春轻笑一声,“是有宝石,也就一颗。刀鞘正中那颗红石旁三颗依附小红石的其中一颗,且不是纯的,单拿出来卖,不过五两银子吧。”她边说,边观察甘罗佑的表情,没有错过他一瞬的惊诧,“这么一想,五十两还多了,我看还是……” “等等!”甘罗佑忙打断冯知春的话,目光不愉道,“看来,夫人是位行家啊。” “还好还好,马马虎虎。” “那夫人更该知道,一件商品也不全靠装饰,做工也值许多钱。” “哦?”冯知春睁大眼,“那刚才又是谁刚才把宝石一说说的天花乱坠?又是谁说好刀出名匠?” 甘罗佑住了嘴,一脸吃瘪的模样。 真是太心急了!他暗自骂自己。 耗了这么久,布局这么久,他的耐心有限,也快到头了。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珠串,这是暗号。没拿到钱的失主还有不少,但其实更有想趁机捞钱的流流之辈。他能拿到的钱越多,对这些人而言,更有宜处。 站在甘罗佑身后的几人,随之帮腔道:“大人,你说要买,却这样讨价还价,也太没诚意了!” “是呀,这样,让我们往后怎么敢报案?是不是也都要被讨价还价?” 是的,甘罗佑想再故技重施,以众口压住官口。广安城治安不稳,是这里所有官员都不愿看到的。 杨瑾倒是副好脾气面孔,只道:“大家且放心,你们有冤尽管鸣鼓,本官一定会按实情审判。”不温不火,让人感到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发力有去无回。 甘罗佑恨恨咬牙,心道千算万算,却算错了这位新任知府的脾气,看着文弱,可不是个好应付的! 但他这个光脚商人,素来爱在刀尖上行走,赚笔笔是非之财。 要他现在放手,他不甘心! 甘罗佑做出十分痛心又憋屈的表情,“好吧!那就依夫人所说,五十两!大人,讲价在我这里,可素来没有过,今日这样,权当交下大人这位朋友。“ 杨瑾喜笑颜开,“夫人厉害,五十两了,我签了可好?”他提笔就要往纸条上签字。 “且慢!”冯知春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住他的动作,“我心意已变,五十两卖我,我也不买!十两。不止这把刀,这单子上所有的东西,十两。” 第168页 甘罗佑这回彻底火了,他愤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是不是欺人太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吧。”冯知春冷笑一声,“即便今天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此次你也拿利不少吧?失主讨回损失,这本理所应当,纵容贪念,却是不应该了。” 甘罗佑迟疑道:“夫人,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冯知春眯起眼,“你真的不知道吗?也罢,我这人素来不爱给人情面,不如就在这将你不明白的好好说明白。” 甘罗佑转瞬紧张,“您要说什么?” “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的,我都要说。我最最讨厌别人欺负到我头上,你莫不会以为我与夫君初来乍到,就对这里的事情一概不知吧。我说的对不对,夫君?” 冯知春倚靠着杨瑾手臂,而杨瑾,笑容里似乎又多了一些意味不明。 甘罗佑从他们颇为自信的眼中,直觉出这位知县夫人并未说谎,那种一开始就隐隐感到的摇摇欲坠感,更加真实。 冷汗从他额头滑下。 那些事……哪些事……是自己煽动失主?还是自己私下为他们出谋划策从赔偿金里抽成?还是自己都是单独找失主,只保他能拿到更高额的赔偿金? 不义之财,人得之本就不爱显摆,所以甘罗佑屡屡得手。可若被这群人知道他的做法……顿时,他身后那群被他叫来助阵的人,摇身一变,成了随时会压倒他的大山。 再三挣扎,甘罗佑不得不在心里做下决定:放弃这块诱人的肥肉。 杨瑾在字据上籤下名字,冯知春爽快地叫书卷取出十两银子给甘罗佑。这直转而下的情况,围观的群众都还未缓过神来,等看到书卷真的捧来碎银,众人才明白此案已结,看向冯知春的目光也变得不同。 从两百两砍到十两…… 这位新任知县的夫人可真会过日子! 甘罗佑接过银子,起身想走,刚一回身,两个士兵就一左一右挡在他面前,制住他的一双手臂。 这时,张鹏运、张逸和父子俩才初登场,向杨瑾抬手一礼,道:“杨大人,我们有案要报。此人恶意煽动邻里,影响恶劣,还请大人严惩不贷!” 杨瑾换回冰冷的神色,点头道:“此事本官已知,甘罗佑,你不仅煽动邻里对衙门不利,还恶意虚报失窃的金额。” 甘罗佑傻眼了,嚷道:“大、大人?价格如此悬殊,明明是因为砍价!” 杨瑾反问:能砍下这么多,更说明你的货物并不值这么多钱。不知悔改,罪加一等,罚三大板,你自去领吧。” 甘罗佑就这样被拖下去。他对云麾将军的所作所为,军营里无人不知,打板子的士兵下手用了十分力气,甘罗佑狠狠嚎叫了三声,便疼晕过去。 而外场心怀鬼胎的人,听到甘罗佑的惨叫声,脸都一片灰白。 自此,再有失主来衙门索要赔偿金,都老老实实,再无人敢心生贪念。 而当日冯知春和杨瑾合演的一齣戏,被人一传十十传百,远扬百里,“无颜妇”冯知春的“母夜叉”形象深入人心,一时竟还被奉为家长哄孩子听话的说辞。 有杨瑾接任知县一位,张鹏运也将全部精力用在对抗乱党贼子上,之后的一年里,在小规模的对战中屡次得胜,广安城的贼子也几乎都抓住或逃出,城内的治安有很好的改善。 但是…… 广安城知县府邸。 书房内,几人正襟危坐,气氛十分低沉。 杨瑾坐于案前,放下浏览完的信笺,平静道:“以在下看,若将军真调拨军力驻扎县衙,那些人说不定又会改变计划。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少将军不可轻信信上所言。” “这我们自考虑到了。”坐于杨瑾左侧的张逸和阴沉着脸,“但有前任知县遇害的先例,这一回我们断不能叫他们得手,更何况这次他们还明目张胆送预告信来,简直是挑衅!不管是不是陷阱,杨大人您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 挨着张逸和坐的宋卫,恨恨地拍打扶手,“这群贼党太过狡猾!咱们抓了一年,都是些虾兵蟹将,主将跟个龟孙儿一样缩在后头,好几次都叫他熘了!” 杨瑾闻言,眸色有些发暗。 练兵征战他不太懂,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从抓获的贼党口中,他们得知这位主将应就是一族族长,族长身旁有位神人,知天文地理,料事如神,一旦他们的人靠近,此人立即就能得知,带着族长一行撤离。 “庄国回復的信,亦是避重就轻,打一手好太极。”杨瑾道,“只怕真如所想,此次外族进犯,庄国也暗中借了力。” 张逸和接道:“肯定是这样!庄国与广安城交接之地已成一片乱岗,那里明面上还是庄国国土,有一支小部队把守,但城内无官管制,俨然成了贼党的据点。没有庄国撑腰,那群人不过是一脉族党,哪有能耐挑我国的旗子。” 杨瑾道:“这便难办了。看庄国的态度,他们是不会承认暗中携手的。” “正是。”张逸和贊同道,“我们虽有探子能潜入那边城内,但四方打探,依旧不知主将藏在何处。或许他并不在城内……这无所谓,只要我们一直与他打下去,砍去他的三头六臂,总有面对面的一日。倒是您,杨大人,嫂子月份大了,县衙这还是多加些人手吧。” 第169页 思及冯知春,杨瑾波澜不惊的面庞好似吹过一缕春风,变得柔和起来。 这年入春,冯知春觉得身子不爽利,月事也未如期而至,便让知夏例行看看,哪知诊出了喜脉。家中要填新丁,大家都欣喜不已。而广安城条件不比京城,冯知春又是头胎,确实容不得一点闪失。 如今算算日子,也要六个月了。 与此同时,县衙另一处院落中,身为重点保护对象的本人——冯知春,正百无聊赖地卧在榻上,翻看着手中一本话本。 映月端了盆用凉水镇过的青果进屋来,看冯知春直打哈欠,笑道:“夫人可是乏了,我给您取件薄毯来?” 冯知春抬起要打架的眼皮,把话本放下,“不用了,扶我起来走走。” 第97章 预告 见她要起身,映月忙折回来,搀扶住她,“夫人,慢些。” 冯知春从敞开的窗眺望出去,日头正烈,明亮的阳光只看着就觉得十分炎热,蝉声阵阵,墨绿的枝叶在夏风中吹得犹如绿波,发出“哗啦啦”的令人愉快的声响。 她身上窝着闷热的火气,“去树下走走吧,听听蝉鸣,人也精神。” 映月扶着她,另个小丫鬟替她撑开一把遮阳的竹伞。即便怀了孩子,冯知春依旧不习惯有太多人伺候,通常也就是两个丫鬟陪着。 冯知春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到孩子在肚里翻了个身,踢了一脚,不由莞尔。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变成整个府上最娇贵的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好似她是瓷器做的,一碰就碎似的。虽然这里医疗不及后世,她又是头胎,是要小心一些……但整日无所事事,也是熬人。 她平日就一个下厨的爱好,厨房烟浓火气重,在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被彻底禁入厨房,后来还是她百般争取,终于求得一个有杨瑾或知夏陪同下才可下厨的结果。 可,杨瑾政务缠身,知夏也跟随傅大夫学医,两个人都忙得很,等她见到他们,都是星斗上移,该睡觉的时候了! 这不,本来杨瑾今日休沐,她欢天喜地逮到个机会,打算拉他进小厨房做些避暑的凉品。院门还没走出去呢,就有人通报张少将军有要事相谈。 冯知春撑着双腮气鼓鼓在绿荫处坐了好一会,直到嘈杂的蝉鸣如倾盆的大雨般,洗去她身上的躁气,令她又差点昏昏欲睡起来。 映月唤醒她,“夫人,出来有一会了,不如回屋歇息吧。” 冯知春打起精神,挥挥手道:“不行,每天都睡这么多,我要成小猪了!” 映月笑道:“夫人,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就是小猪嘛。” “夫人睡得安稳,胃口也好,说明您腹中的小主子健康,这是好事。”映月见冯知春情绪有些恹恹的,又道,“夫人,还记得吗?我先前端了青果来,您不是最爱吃吗,都是新鲜的,酸甜可口。” 冯知春闻言,双眸一亮。 青果是广安城的特产,冯知春怀孕后口味变化,偏爱上这种脆爽的口感。而青果酸中有甜的味道,在夏天,是很好的生津纳凉的水果。 她知道这是映月在哄她开心,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扶着映月的手站起身。“哦对了,”她看看地上影子的方向,“知夏不是说今日不出医,能早些来与我研究孩子的衣裳款式,这会人呢?” 映月答道:“奴婢端青果回来时遇见二小姐了。二小姐要的一批药材刚送到,二小姐要亲自清点,说会晚些来。” 冯知春轻笑,“她也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罢了,我们去接她。” 映月应了声,扶着她往平日进出採购物品的侧门走去。 …… 侧门门檐打下一道短短的阴影,冯知夏躲在这抹阴影中,拿着手中的帐册,和眼前的货物一一比对着。 “嘚嘚嘚嘚” 府衙侧门这条小道,鲜少有人骑马而过,冯知夏忍不住抬头看去,张逸和笑容灿烂的一张脸就撞进她的视线中。 “冯二姑娘。”张逸和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眨眼就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府上的药材,都要你这样一一过目吗?” 冯知夏微微撇开视线,落回帐册上,“药材入了府,都是给家里人用的,不能马虎。” 张逸和轻轻“哦”了声。 这一搅和,冯知夏也没了继续对货的心情,她问:“少将军,您不是找我姐夫谈事,怎么来这了?” “都谈完了。”张逸和脸上闪过一丝凝重,转瞬又露出轻松的笑意,“我来,是替傅大夫拿些他要用的药材。他说那味药材军营用得少,所以没有备份的量,知你这次进的药材中要,要我厚脸皮来讨要些去。” 冯知夏想了想,随即走到堆放药材的板车旁,从中抽出几根类似树根的药材,叫下仆取来干净的包药纸裹上扎紧,转交给张逸和。 张逸和接过,贊了声:“果然周到。其实,知秋嘴馋,要我帮带些凉品回去。” 因山坡张逸和出手相救,冯知秋彻底成了张逸和的小迷弟,等在广安城安顿下,他三天两头往校场跑,看见张逸和的时候,跟看见主人的狗崽一样,一双眼乌亮乌亮,就差条尾巴在身后打转了。 第170页 后来,他去的次数多了,张逸和见他有好底子,就收编入队。冯知秋就这么正式成了名士兵,住进军营,与家人聚少离多。 冯知夏一怔,无语道:“他说要就给?哪能这么惯他的性子,军营不是一视同仁的地方吗?再说,他嘴挑,只吃长姐做的凉品,还烦请少将军带话回去,要想吃,等明年吧。” 张逸和默了下,他扫了眼门内,有丝尴尬道:“原来如此……我一定把话带到。” 冯知夏看他那样,以为自己说的太生硬,想圆回一些,一个声音陡然插进来,“知秋怎么了?”她吓了一跳,随即转身,就见冯知春挺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过来。 冯知夏紧张地迎过去,“长姐,你怎么来了?天气这么热,多晒啊。” 冯知春嘆口气,对映月道:“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意有所指,走一走也不行,可不就是养小猪呢。 映月笑道:“夫人,二小姐是关心您吶。” 冯知夏一脸茫然,“什么?” 冯知春摆摆手,不再谈这个话题,转而与张逸和浅聊了几句话。张逸和并未久留,一会便拱手告辞,策马远去。 “别看了,人没影了。”冯知春瞟了眼身旁的冯知夏,悠悠道。 冯知夏撑着的脸皮唰一下就红透了,嗔了她一眼。 冯知春感到“妹大不中留”,也万万没想到,自个的妹妹在感情上,还是个傲娇的性子。心里明明盼望着能常见张逸和,等真见到人,又端起架子了。 “现在知道羞,刚才怎么不和人家好好的,多聊两句?”冯知春点点妹妹的额头,“还说我晒,你看看,你都出这么多汗,药材都点完了没?点完了,那跟长姐回屋歇息去。” 冯知夏因她长姐的话正害臊呢,忸怩了下,还是依着冯知春,姐妹双双回院去。 两姐妹聊了些闲话,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却没想,晚膳前,冯知秋风尘僕僕策马而归。 冯知春正想笑问:“怎么说回就回,也不打声招唿。”,但见冯知秋和杨瑾都一脸肃色,恐怕有什么要紧事,便收了笑容。 杨瑾把白天与张逸和商议的事情简单说明,“我想这时候,一家人在一起更好些,所以让少将军知会了知秋。” 冯知秋抢话道:“长姐,你千万别怪姐夫。若是我事后才知,定会后悔死的。” “呸呸!还没发生什么事呢,定会后悔什么。”冯知春嘴上虽这么说,面上也带上担忧之色,“那接下来,我们是要一直待在府中,直到你们彻底剿灭敌党?” 杨瑾道:“是如此,许需要不短的时间,辛苦你们了。” 冯知夏道:“不辛苦,正好我能多陪陪长姐。” “是啊!”冯知秋附和道,“我一直在军营,还未怎么回过家呢,一晃眼,我的小外甥就该出世了。” “你日子过煳涂了,”冯知夏伸出三根手指,“还有三个月呢。” 许久未齐聚一堂的冯家姊弟说说闹闹,反将紧张的气氛缓和开。 深夜,服侍各位主子们歇下后,僕从中有四个人,趁着夜色正浓,偷偷聚到了一起。 屋内的烛台被点亮,映出四人的面容——正是书墨、书卷、映月、映星四人! 映月率先开口,问道:“敌首下预告信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书卷答道:“知道,下午少将军来时,我和书墨就在书房外,听得一清二楚。” 因他们四人是太子拨给杨瑾的,杨瑾从未想过有什么事要避开,亦或是,能躲开他们的耳目,要谈论什么,从来都是在四人面前,坦坦荡荡。 映星年纪最小,相比之下,也更藏不住脸上的忧色,她着急道:“夫人月份大了,出这样的事情,可真不让人安心!” 映月立即瞪了她一眼,映星勐知自己说错话了,忙住了嘴。 书卷道:“映星,别忘了我们的主子是谁。” 映星有些委屈,不甘心地喃喃道:“可老爷夫人他们……真的很好……” 一时间,屋内沉默下来。 映月轻轻按上映星的肩头,道:“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们今晚才聚到一起。”她看向书卷和书墨,“难道我们的目的不是一个?” 书卷瞟了眼身旁的书墨,像掩饰一般,摸了摸鼻头。 从始至终未说过话的书墨松开口,道:“但,一切仍要以殿下的目的为前提。” “老爷……杨大人完成的很好了。”映月露出不同于她年纪的老成,“此时我们不更该推一把力?书墨,殿下给的锦囊……” 唰唰三道视线都落到了书墨身上。 第98章 时机 书墨默而不语。 书卷了解他的脾气,“你啊,就是想太多!” 书墨瞪了自家兄弟一眼,感情不是他拿锦囊,太子殿下给的东西,布置的任务,不好好斟酌能行?站着说话不腰疼! 映月等了等,见书墨拧起的眉峰还没有松开,有些失去耐心,循循道:“书墨,你想想,殿下此次的目的是什么?现在云麾将军最头疼的,不正是屡抓屡不中的敌首?若杨大人能辅助云麾将军抓获敌首,不仅于朝廷,双方都有功劳,杨大人与云麾将军的关系也会更加亲近。我能想到,你不能想不到吧?” 第171页 书墨神情复杂地看了映月一眼,终于吐出几个字,“如果你看了锦囊,或许不会这么想。”他从贴身的内衫里取出一个黑底金边的束口锦囊,放到被四人围住的桌面上,“也好,此事就让我们来评判吧。” 锦囊内的布条被抽出,当它缓缓展开,那上面所说的事呈现在三人眼前时,所有人都露出震惊的神情。 书卷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干巴巴道:“这……不好办呀……” 映月和映星也傻眼了。 “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契机,”书墨心一横,“干脆就告诉给大人吧!大人心思缜密,说不定有好办法。” 映月忧心忡忡问:“如果大人日后走错一步,岂不就成了最坏的时机?” 书墨不答,是默认了。 窗外的夜虫震翅鸣,屋内的四人静悄悄。 次日,张逸和带了两队精兵守卫府衙,亲自布置站位与换班的时间。除了府衙外、院落内,几位 主人的身边也安排了几人随时跟随。 广安城府衙的一角有一座小山,听闻是建府时特意留下的。前任知县信佛,又遇战事,便在山顶建了间小佛堂,时不时上山虔诚拜佛念经,祈求安顺。 张逸和拾阶而上,他对这间佛堂并无甚好感——前任知县便是死在佛堂中,杀手趁着人诚心拜佛时下的手,身首异处,是张逸和带人收的尸。 也许久经沙场的人,生死见多厚,对鬼神之说都不太相信。但此时此景,张逸和的步伐还是迈出得很慢,有一种重回旧日的感觉,很不吉利的感觉。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最终他还是走到了佛堂门口。 佛堂门前种了两棵桑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作响,把漏下的阳光打的细碎、斑驳。 张逸和放远目光,看到冯知夏从佛堂内走出来,穿过树叶的风卷到地上,少女的裙边盪出如水波的纹路,风又卷上她的面,吹起她搭在额头的发,少女因而抬手挡住脸。 张逸和看着这一幕。 这一刻,他突然很希望佛堂里供奉的那尊佛祖可以显灵,保佑这座府衙和里面的人们。 “少将军?”冯知夏见他停在半道,以为有什么事,出声询问。 张逸和抱拳一礼,道:“冯二姑娘,我是奉命来护你与夫人回去的。” 冯知夏点点头,“长姐刚请完平安香,有劳少将军。”她顿了顿,樱唇微启,又合上。一个身影从她身旁飞快略过,是她那“少将军头号粉丝”的么弟,见到张逸和就跟见到大鸟的仔儿,兴沖沖就扑过去。 看到冯知秋,张逸和就没温柔劲了,直接抬高声喝道:“立正!” 冯知秋条件反射地勐剎住脚,笔直地定在原地。 这招真管用。冯知夏看得一愣一愣,听到佛堂内有声响,她赶忙折回身进去扶着冯知春走出来。 冯知春一出佛堂,看到冯知秋笔直站在门外,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张逸和轻咳了声,解释道:“兵有躁动者,练习站姿一时辰。” 方才的动静,冯知春也听到了些,她“噗嗤”一笑,“好,该治治他毛毛躁躁的性子。不过站在这也不是办法,知秋,你随我们下山,到院子里站这一时辰。” 一行人往山下走。 有孕妇在,速度更慢了。张逸和藉机向他们说明了府衙布防的安排,为了照顾冯知春的安全,他还寻到一个有武功底子的女子,年纪比冯知春长几岁,面容上看不大出,作为关键时刻代替冯知春的替身。 但这位替身并未派上用场…… 五日后。 杨瑾惨白着一张脸,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控制住没让自己去抽身旁人的剑,一刀砍了眼前跪在地上身抖如筛的几人的脑袋。 “你再说一遍,夫人怎么了。”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唇齿里咬出来的。 第99章 劫持 他所指的,是跪着的几人中,一个僕妇打扮的年轻女人。 谁能想到,这封预告信,并非做做样子,也非调虎离山。这一回敌党兵分两路,偷袭知县府衙和军营穿插而行,走了一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偷袭府衙的贼人,见寡不敌众,匆忙间改了目标,决定掳走知县夫人,以此要挟。 但他们并不清楚知县夫人的长相,只知道是个怀孕的大肚子丑女人,凭着直觉在后院抓人,一路摸到冯知春住的小屋,发现:诶?这还有个貌美的大肚婆! 年轻的僕妇被抓住,刀口之下,为保性命,她在明明可以指认替身的情况下,把冯知春供了出去。孕妇经不起折腾,贼人们为多留条后路,顺手把冯知夏提走了。 女人面如死灰,不停地磕头重复道“大人饶命”。 “饶命?”杨瑾还是从身旁的士兵那抽出一把剑,丢到女人面前,冷声道,“好好拿着,若夫人有什么闪失,你就自裁吧。” 锋利剑刃闪着寒芒,被掷到女人面前时,女人勐地一抖,生生压抑住喉咙里的尖叫。待听完杨瑾后面那句话,她浑身彻底发软,歪坐着,颤巍巍地去握剑柄,另一只手捂住嘴,咽呜出声。 张逸和急匆匆从堂外奔进来,正听到杨瑾说自裁,他心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沉沉坠下去,看来他听到的消息是真: 第172页 冯家姐妹,被掳走了。 许久未如此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如麻。 杨瑾看张逸和进来,道:“跟我来。” 张逸和寒着脸,点点头,脚尖一转,跟在杨瑾后头又走出去。紧随其后的,还有心慌不定的冯知秋,以及书墨、书卷、映月、映星四人。 一行转至书房。 书房隔成三室,作为议事的房间本就不大,几个人一进,更显拥挤。 张逸和原以为是商量对策,但见平常服侍杨瑾、冯知春的僕从也在侧站着,不由皱起眉头,以眼神询问杨瑾。 杨瑾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 黑底金线。 是皇家常用的配色。 张逸和眉头皱得更深。 “长话短说吧。”杨瑾的手按在锦囊上,看向张逸和,“我是太子殿下的人,来广安城,除了任职,还有一个任务——劝服云麾将军。” “那他们……” “是殿下的人。” 张逸和的手按在剑柄上,“杨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他飞快扫了冯知秋一眼,冯知秋比他还要惊讶,垂眸心道:若不是出事,杨瑾恐怕不会这么快揭露底牌…… 云麾将军之所以得皇帝重用,有个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从不站队。 皇子间那些事,朝堂为官的,哪个不知道,不明白? 他爹虽不善人际往来,但对大局,从来都是大智若愚的。连十皇子也自请去镇守边疆,张家更不敢碰这个看似成功就会很可口的皇子之争的大饼。 杨瑾就任的一年多来,张家父子对他的治理手段都赞赏有加,十分欣赏。若杨瑾再接再厉,徐徐图之,说不定……就算张鹏运坚定立场,以张逸和对他爹的了解,他爹对杨瑾,也一定会留几分情谊。 退而求其次,这份人情也够了。 张逸和滴下冷汗……又或者,太子殿下的目的,至始至终都是这份人情? 而接下来,杨瑾把锦囊内的讯息分享,更是让人震惊。 ——敌首旁出谋划策的神人,竟也是太子的人! 半响,张逸和才问道:“你知道那是太子的人,所以才提出‘规劝招安’的计策。” 杨瑾点头,道:“这个锦囊一直由书墨保管,我也是五日前才得知。当时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试着联络上他。” 张逸和未握剑的手紧握成拳,恨恨道:“若不是这次突发情况,我们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多久?” “大概,很久。” 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滋味不好受,张逸和十分气愤,搭在剑柄上的手势已改成握住,剑身微微颤动,散发出主人的杀气。 冯知秋因这杀气,从震惊的呆愣中勐惊回神来,他看看杨瑾,再看看张逸和,内心挣扎着,最终还是面向张逸和,警惕地握住剑柄。 杨瑾伸手,拍拍冯知秋紧绷的肩,示意他松开剑柄。“少将军,我把我所有的底都交代出来,是希望你明白,在我心里,任何事都没有我的家人重要。知道真相,大多时候都是不好受的,只是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场硬仗要打。你得把情绪收起来。” “哼!我凭什么听你的命令。” “就凭,知夏也在他们手上。” 无论是哪一种战场,寻找盟友总比孤军奋战要好,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既是朋友”,以两方之力,内外相通,一举拿下,这对谁都是不亏的交易。 杨瑾并不如他表面的冷静。 他没有放过张逸和脸上一丝变化,张逸和对知夏的态度显而易见,但有多深,能比过他心中的愤怒吗,他心里没底。 等待张逸和表态的时间,让人觉得很是漫长。 其实也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张逸和握住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双眸中的情绪被收拢到更深处。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 广安城边界,越往庄国的方向,越是荒凉。 土地再不是连绵不断的土壤和绿植,金沙渐渐取代地表植被,成为更常见的沿途风景。城镇也并非由山水相连,而是突兀地冒出,宛若一汪沙海中几叶浮萍。 在这几叶浮萍的一角。 一个人站立着,他的服装与旁人相同,短打束腿裤,斜挎披肩,脚踩弯钩履。但不同的是,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用布巾扎头,而是以木棍插发,一头长髮松散在肩头。 他的面前,有一排陶土罐。 旁边,三四个人退到他身后十步,边注视着他,边嘀嘀咕咕交头接耳。 他抱起一个陶土罐,轻轻拍了两下,蛇头就吐着红信离弦之箭般弹出来,又极神奇的,在将将触碰到他抬起的掌心时,停了下来。 “乖孩子。”他用指腹轻轻摸了摸三角形的蛇头,那只蛇竟还撒娇似的蹭了蹭,顺着他的胳膊上爬,绕上他的肩膀。 有个人急匆匆奔来,在围观的几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人转向与蛇玩得正开心的男人,用不太流利的话说道:“赛恩,王,找你。” 赛恩应了声,舌头微卷,吹出婉转的音节,吹了两遍,盘绕在他身上的那条蛇才依依不捨地从他身上滑下,回到陶土罐中。 第173页 赛恩跟着来人穿出巷子,进入一间装饰略显华贵的房间。 屋内,地面一片狼藉,一个盛装打扮的男人焦躁的在倖免于难的区域走来走去。见赛恩来了,男人忙迎上去,他的情绪已至最高点,气愤不已地说着自己遭受到的待遇,其中夹杂许多外族语,赛恩全神贯注,勉强听懂了男人的意思。 “王,庄国国王果然反悔了吗?” 赛恩的询问引来新一轮的双语夹杂的倾诉,赛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打住这位一族之长的话,扭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樑,顺便撇去眼中的不耐。 要不是这个族的族长这么傻,能被庄国当刀使?他被派来这个鬼地方,跟了这个傻兮兮的族长这么久,若不是有些有趣的动物陪伴,他早失去那份少得可怜的耐心。 再回过头,他又换上了平静的脸,平抚男人的情绪,“王,我们的计划,已经开始,是不能回头的。庄国国王忘恩负义,那我们就只剩下一条退路:投诚。” …… 冯知春是被知夏唤醒的。 她的双眼被布巾蒙住,手脚也被绑住,看不见天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长姐,长姐……”知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冯知春轻轻应了声。 “太好了……”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真的是你。” “你也被蒙住眼了?有没有受伤?” “是的,我没受伤,但是手脚被绑住了。那些人,好像不在这里。长姐,他们绑住你没有?” “绑住了。” “长姐,你别动,保持说话,我爬过去!” 视线受阻,冯知春小心翼翼摸索着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石面。匍匐过来,皮肤一定会被磨破的。听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冯知春忍着难受,轻轻一遍一遍地,说着“我在这里”。 第100章 时运不济 人处在无边的黑暗里,一分一秒扩大数倍,显得十分漫长。 冯知春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我在这”,周身终于感受到熟悉之人的气息,悬起的一颗心稍稍落下。听到知夏微微喘息的声音,她问:“疼不疼?” “不妨事。”知夏飞快地答道,让冯知春转个身子,背对自己,以脸摸索位置,用牙齿慢慢松动绳结。 掳走她们的人,并不会因姐妹花长相貌美而怜香惜玉,绳结绑得死死的,勒得手腕发疼。这样的绳结用手指解开或许都要耗费不少力气,更别说用妙龄少女的牙齿了。 手腕上的麻绳渐渐濡湿,绳结终于有松动的迹象,冯知春活动腕关节,挣松了束缚,立即把蒙眼的布巾扯下来。 视线恢復,她们果然在一处山洞里。 冯知春借着微弱的光线,别下知夏蒙眼的布巾,给她解开手腕的绳结。再想起身给自己解脚踝的绳结,却发现这个山洞实在狭小,高度还不够她坐直身子, “我来。”知夏身体柔软,侧身将双腿弯曲至胸口,摸黑解开绳结,再转过身,摸索着给冯知春解开。 因着怀孕,冯知春的身体有些浮肿,捆绑处留下一圈杂乱的印痕。 知夏边给她揉捏腿上的经脉穴位,边道:“姐,我们趁他们没回来,逃走吧!” 冯知春点点头,才想起知夏看不见。她查看光线的距离,洞口不远,但以她现在的身材,在这样狭小的洞穴中,能爬出去,算幸运的了。 知夏调转回方向,胸腹压地,“我先爬出去看看。” “小心些。” “我知道。” 冯知夏慢慢往外爬,一直爬到洞口,又小心翼翼探头往外看,并没有人在。她紧张地赶忙跟冯知春说明洞里至洞口石壁的变化,让她到哪一处该小心一些。 冯知春从醒来后,就觉得身子很沉,手脚又被绑太久,麻胀不已,即便知夏给她揉捏过穴位,依旧杯水车薪。 她心里着急,手脚更无力,勉强咬牙撑起身子,鼓起的肚子还没彻底转正位,后背已经感受到山壁粗糙的边角。 难怪掳走她们的人敢放心离开,他们深知,这样的环境里,把她塞进去容易,想出来可就难了。而她逃不了,知夏也不会弃她不顾。 怎么可以因为她让局面变得被动? 冯知春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孩子,娘亲要让你受苦了。你若能陪娘亲忍忍痛,就动一动。” 这本是个安慰自己的举动,却没想,肚子里有些异感,她感到肚中的孩儿转了个身,那看不见的小小拳头的力度,透过薄薄的肚皮,传递过来。 “好!连你都不怕,我又何惧?”冯知春受到鼓舞,她狠狠心,后背上顶,锐利的石尖压进肉里,疼得她行动一顿。即使这样,她的腹部与地面也只分开一丝距离,她用一只手扶着肚子,已跪着的姿态,慢慢地,几乎是挪动着,在狭窄的洞道中前行。 知夏焦急地看着她往洞口爬,一边高度紧张的时而环顾四周,警惕贼党返回。 冯知春全身颤抖得厉害,只感到手背和后背火辣辣的痛,用以支撑身体的手臂和双腿都酸软起来,视线也跟着粗重的视线变得愈加模煳。 知夏鼓励她,“还有一点点,走过那一点,就宽松了!” 第174页 冯知春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知夏身形苗条,与她此时的身材相差太远,毫无参考意义…… 难受得狠了,意识朦朦胧胧的时候,她心里冒出一团无名火,全在心里扫向杨瑾——该死的!要不是怀了他的孩子,自己至于受这样的罪吗! 可思想一碰杨瑾这两字,浓到化不开的委屈和想念又泉涌而出,转瞬把那一点火苗浇灭。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呆了多久,杨瑾是不是很着急?他表面上看不出,实际心里一着急,就睡不好吃不好,可以一连几天几夜都不带休息。 她怎么能垮呢? 她垮了,杨瑾是不是也要跟着垮掉? 肚皮又跳动一下,冯知春心也跟着突地一跳,挥掉满脑子的丧气,再次提起精神,努力往洞口爬去。 确如知夏所言,捱过这段狭窄的洞道,空间一下变大。失去上下的束缚,冯知春一时没有适应,下一脚险些踏空。 知夏探进身来,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慢慢拉出洞口。待看到她一身血口子,知夏眼眶都红了,从身上掏出止血的伤药,撒在她的伤口处,又脱下自己的外衫,替她遮住暴露在外的后背。 重见天日,双眸一时不能接受强光。冯知春眯着眼一手盖住额头,缓了缓,顺便环顾四周熟悉了下现在身处何地。 目光所及,不是山壁,就是树木。 完全看不出是哪里。 冯知夏常出城採药,对城外的环境更熟悉些,长话短说道:“这里很像城西一片林子,看不见我常采的药材。长姐,应该已经过去一夜了,这块我不大熟,我们得抓紧些,你……” 冯知春反握住知夏的手,“不妨事,我还坚持得住,赶紧走!” 知夏往她手里塞了几包粉包,简单说明作用,这都是她以防万一带在身上的,没想到真派上作用。 两姐妹相互搀扶着,往太阳东升的方向走去。 一路有惊无险,半个人影都没碰到。 走了约半个时辰,俩人来到一弯浅溪旁。实在是太累了,便决定坐下歇息一会。她们取了些清水润喉,靠在厚又密的野草上,轻轻地唿出一口气。 “哗啦啦……哗啦啦……” 耳边传来与浅溪不同的,更像是在更深水域戏水的声音。 两姐妹对视一眼,冯知夏翻了个身,轻轻拨开草丛。只看了一眼,她手一抖,低下身子,另一只手同时把冯知春抬起的头给摁了下去。 “哗啦啦……哗啦啦……” 一个男人的声音近得仿佛在头顶,但他咿咿呀呀畅快地说了一串,没有一个字是冯知春听得懂的。来广安城一年多,这种情况冯知春只在一个地方遇到过——她被掳走的现场,她曾听到掳走她们的贼党用这种奇怪的发音交流。 她转头看向冯知夏,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到肯定的答覆。 ……好死不死,她们在逃跑的路上,又碰到了掳走她们的贼党…… 这是什么运道?! 第101章 熟人 冯知夏伸出四根手指比划,意指那边有四个人。但掳走她们的是三个人,现在多了一个,本就于她们不利的局面更加糟糕。 两人只好卧倒在草地上,怀揣一颗惊魂不定的心,听哗啦啦的水声在脑袋边上推来盪去。 那几人倒很高兴,咕咕噜噜聊得兴高采烈,一直不从水中上岸。也是,天这么热,有一汪凉水,任谁也贪享。 冯知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被阳光烤得睁不开眼,强硬的疲惫拽着她残存的意识摇摇晃晃。恍惚间,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心被揪住般,紧紧地发酸。 她晃了晃头,这里没有婴儿,又哪里会有啼哭声…… 然下一瞬,一阵钻心的疼痛自下腹直蹿上来,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身旁知夏的胳膊。 知夏正聚精会神留意草丛那边的动静,突然被掐住胳膊,吓得她怦怦跳的心险些蹦出来。她扭头一看冯知春惨白如纸的脸,心跳才復位,魂又飞了出去。 “长、长姐?” 冯知春想说明情况,嘴巴哆嗦了半天,光喘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知夏见她捧着肚子,鼻端嗅到一丝血腥味,伸手往她身下一探,再抽回来,细白的手指上是对比强烈、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一个诊断在知夏的脑中炸开:早产?! 早产一个不好,母子都可能丢去性命。可知夏没有接生经验,理论大过实践,顿时六神无主,平日跟在傅大夫、接生婆后头听过学过的经验谈,都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脑子只剩一片空白。 她们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哗啦啦的水声已经停了。 习武人感官敏锐,冯知春和冯知夏的气息一变,几乎就等于向泡水的几人昭告大白——我们在这里!其中一人拨开草丛,从草叶的间隙中,窥到藏在草丛之后的冯知夏,他一愣,随即朝同伴打了几个手势。 离得较近的一人,已经耍够上岸,正在穿衣裳。他挑起身旁的一把刀,矮着身子走过去。其他两人游得较远,也慢慢往回滑。 拿刀的男人与草丛边的男人彼此打了几个手势,约定好行动后,一人勐地拨开草丛,大喝一声,拿刀的人抽出弯刀,锋利的刀刃就顺势甩了出去。 第175页 冯知夏还在脑海中飞速搜索早产的急救方法,草丛拨开的瞬间,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男人狰狞的五官凝聚在面皮上,热血从刀刃割开的伤口喷出,滚烫滚烫。 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双眸咕噜噜滚到草丛中,与头分离的身体失去指挥跌进水中,鲜红色从深处冒出来,越来越多。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冯知夏。 血珠从刀尖滴下,提刀的男人垂下眼,欣赏冯知夏的表情,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 正往这边游的另外两人,短暂的呆愣后,发出愤怒的怒吼,夹杂着听不懂的外族话,加快了划水的速度。这等气势还未抵达到岸边吓唬住兇手,就淹没在水中——两人不知为何脸色一变,游泳的姿势变得慌乱,双臂乱舞,很快就面色发紫地沉入水底。 站在岸上冷眼旁观他们挣扎的同伴,再确认无人生还后,捲起舌头吹出几声婉转的音调,微波荡漾的水面发出细微的水声,一道几乎与水波融为一体的“波纹”破出水纹,拉出细长的痕迹。 知夏定睛一看,脖子上冒出的冷汗愈加冰人。那是一条白色的毒蛇。方才那两人……应该就是这位的杰作。 冯知春不应景,但也实在忍不住地,呻/吟了一声。 知夏勐地一抖,从惊恐中抽出意识来,扑到冯知春身上,把她护在自己身后。能轻易杀死三个人的人,也能瞬间杀死她们。 男人听到声响,也转过身来。 再看到冯知春半死不活的模样后,他也察觉出冯知春现在的状况。那张被阴冷打得恐怖的清俊的脸,原本愉悦的表情退了下去,换上一脸厌烦。 “啧。”他咂舌,往前踏出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知夏真的怕了,扯着喉咙壮胆子。 男人踏出的脚停下,好笑地扫了冯知夏一眼,“你要她活,还是要她死?” 知夏被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他,不敢答话。 男人心不在焉又接了句,“我是无所谓。” 冯知春被疼痛折磨得仿佛下一口气就要咽下不起,她翻起眼皮,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迟疑问道:“……单、安?” 知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一愣,又是一惊,瞪大了双眼。 这叫什么来着……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可惜只有灌鼻的血腥气。 冯知春又低低哀叫了几声,捂着肚子,全身绷紧得跟石头一般僵硬。 男人没想到,时隔几年还能被人一眼认出来,不由惊讶冯知春的记性超群,不知怎么,倒起了点惜才的心,也不知道是惜的哪门子的才。 不过,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是杨瑾的媳妇和妻妹,他都不得不救。 这样想着,单安烦躁地嘆了口气。一声口哨后,一匹鬃毛黑亮的棕色高马闻声奔来,乖乖停在离几人几步之远,甩了甩头。 单安几步跨到两姐妹身前,一伸腿把知夏撵到旁边,弯腰伸手穿过冯知春颈脖和双腿下,准备把她抱起来。 知夏还是不放心,轻轻拉住冯知春的衣角,“你、你……” “我的耐心有限。”单安打断她,“你要想我丢下你们,尽管说话。” 冯知夏闭上嘴,双眼不离他和冯知春。看着单安把冯知春抱上马,又转头对她说:“你也上去。”遂麻利地爬上马。 三个人,一匹马。 马背之上,有些拥挤。 冯知夏僵直着背,她不仅是第一次和男人同骑,更何况这个男人脖子上还盘了一条毒蛇,离得这么近,她甚至可以听到蛇信“嘶嘶”声。 单安:“你把她抓紧了,掉了谁,我都不捡。” 冯知夏:“……” 单安一盪缰绳,马儿扬蹄鸣叫,飞快奔跑起来。 第102章 难产 单安高举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狂奔至广安城知县府衙。 但也花了半个时辰。 冯知春已经进入昏死状态。 人从马背上抬下去,直接送进产房。由于月份还早,很多该准备的,都只备了人手,不像足月生产那样时刻把热水、毛巾等备着。一时间,府衙后院人飞狗跳忙成一团,所有人都压着嗓门,气氛压抑又紧张。 傅大夫提着药箱急步走进院门,随他之后,是云麾将军张鹏运和其子张逸和。 冯知夏一见傅大夫,鼻子一酸,双膝就软下去,“傅大夫……我长姐……救救我长姐!” 杨瑾在产房外杵着,赶也赶不走。冯知秋六神无主,姐夫那气压太低,他扛不住,只得跟在二姐身后当条尾巴。见知夏要跪下,他也跟着往地上跪。 傅大夫扶住他俩,“你们不说,我也会尽全力医治夫人。知夏,医者不能被病情搅乱,你把心定住,跟我来。” 产房外不能有太多人围着,张家父子是外人,更不便前往,遂移步至客堂,顺手把帮不上忙的冯知秋给提走了。 知夏跟着傅大夫来到产房,只见僕从鱼贯进出,产房内没有一点动静,这让傅大夫蹙起眉头。 正巧产婆掀开门帐,硬着头皮,脸色难看地跪在杨瑾脚下,“大人,小主子已经露头了,夫人状态不太好,恐怕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第176页 产妇已经没力气了,不是足月自然发动的,婴儿也不大可能顺熘出来。难产,总是凶多吉少。 产婆听到杨瑾的回答,不由愣了愣,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您、您说什么?” 杨瑾绷着一张脸,“要说几遍?保大人!夫人若走了,你们一概随去!” 产婆煞白了脸,连连磕头。 杨瑾:“还跪着?” 产婆赶忙扶着门跌跌撞撞跑回产房。 杨瑾咬住牙,几乎把拳头捏碎。产婆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从他的天灵盖一路噼到脚底,噼开脚下的地面,裂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他踩在上面,摇摇欲坠。 “杨大人。” 右肩突然被拍了一掌,杨瑾下意识侧开身子,瞥到来人是傅大夫,绷直的神经一松,转瞬又拴紧回去,沖傅大夫及冯知夏点点头,“傅大夫,我夫人……”接下去的话,说不出口。 直到此刻,产房内依旧死气沉沉。 傅大夫本想说几句“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但情况不容乐观,空话多说无益。他提起精神,向杨瑾道一声“得罪了”,掀开产房的门帐,踏步进内。 冯知夏本应该跟着傅大夫进去,被掀开的帐子重新垂下,她都没有勇气踏进去看。她还很年轻,学医的年岁放到同行中,只是毛毛细雨,润嫩得很。生死大关这道门,她还没跨过。而这道关卡来得这么突然,还是自己的至亲,颤慄在她全身的经脉上跳跃。 她恐惧得只想做个逃兵。 冯知夏舔舔唇,才发觉自己的嘴唇干燥到起皮。 “啊——!” 突然,产房内传出一声悽厉到破音的痛唿声。 杵在门外的杨瑾和冯知夏一惊,不约而同冲进产房内。 房内正中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柔软的垫被。离床十几步外挨墙放了两张长桌,上面摆了一排盛有热水的水盆、数条干净的布巾和一些杂物。这间产房有两道门,僕从从一道门进,从另一道门出,彼此不打扰,加快更换物品的速度。 冯知春躺在床上,床边围了一群人,除去傅大夫、产婆,还有产婆的徒弟和三个力大的僕妇。 也不知道傅大夫用了什么方法,把昏死过去的冯知春弄醒了。冯知春的状态可谓很糟,为了防止她乱动反伤自己,她的四肢都被人抓住,脸上毫无血色,甚至透出轻轻的灰紫色,她张着嘴发出低低的几声“啊啊”,很快失去叫喊的力气,只余下唿吸。 好歹人醒了,总比昏迷得好。 产婆忧心忡忡,她见杨瑾竟然跑进产房,惊得差点跳起来,忙对着冯知春打气道:“夫人,加把劲啊!小主子已经露头了,熬过去,就顺了!” 傅大夫迅速检查完冯知春的情况,摊开针袋,一掌五指伸下去,夹起四根银针。他扫了产婆一眼,“安静,等会有的是你说话的时候。” 产婆吱一声,缩到一旁。 杨瑾迅速替补她空出的位子,看到冯知春,眼眶瞬间红了。 冯知夏已经落下泪来,咬住唇不敢发出声音,只见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片刻,傅大夫已经扎下好几针,他扫了眼冯知春的脸,发觉她又开始“昏昏欲睡”,忙叫道:“快跟她说话,别让她睡过去!你们几个,用热毛巾给她擦身子,别让四肢冷下去!” 杨瑾立即按住冯知春的额头,变相提着她的眼皮,“冯知春!” “长姐!”知夏唤道,“长姐,孩子的衣裳你还没做完呢!你记得吗?你说等孩子出世,就改入秋入冬了,得把衣服早早备好才行。这才绣完秋天的,入冬的袄子还没做呢,就数你女红最好,你别睡,醒一醒,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挑花样呢!” “知秋最爱吃的凉品只有你会做,我们学都学不来。一入夏知秋就吵着要吃了,可惜他在军营锻鍊,今年还没吃上一口。” 冯知春的眼仁往知夏的方向微微转动。 知夏说了一会,嗓子酸涩,说话也哽咽得断断续续。她拉拉杨瑾的衣袖,“姐、姐夫,你也说些什么吧!” 杨瑾盯着冯知春的脸,开口却是对知夏说的,“要哭出去哭,在这里,给谁哭丧?” 知夏嗝了声,捂住嘴,把剩下的哭嗝挡回胸口。 不对劲。 杨瑾脸上没有表情,悲伤、难过、紧张,一丝表情都没有。 方才知夏没有细想,因为杨瑾一贯是这样的表情,还以为姐夫不愧是经歷过大生死大场面的人,这种时候也很镇定。现在近距离观察,才发现杨瑾虽然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却浓墨一般,压抑着多少情绪。 杨瑾为官公私分明,怎么可能因为自家的私事,就迁怒到无辜百姓——产婆等人的头上,还叫他们“一概随去”? 他两次说出有违平常状态的话,更能说明他掩盖在冷静面目底下的激烈情绪。 长姐出事,最着急的应该是他。 怎么可能镇定呢? 杨瑾抬起按住冯知春额头的手,放轻声音,“你若想睡,就睡。” “姐夫?!”知夏一惊,拽住杨瑾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不能让长姐睡!” 杨瑾移过眼眸,看了冯知夏一眼,眸中有深深的颓态,“你看不见,她这么难受?我捨不得她难受,你捨得?孩子没了就没了,可是不把孩子取出来,她是不是也难有机会活下来?我读世间杂闻,有种说法是,难产而亡的孕妇死后一小段时间里,腹中胎儿也许还留着口气,这时为了让婴孩存活,需要剖开孕妇的肚子,把婴孩取出。这种,你听没听过?” 第177页 冯知夏认识杨瑾以来,除了见识过他对嫌犯巧舌如簧,还未与他有过这么长段字的对话。 更让她说不出话的是杨瑾说的这个方法,她听说过,医书上也有记载。大夫并不能每回都妙手回春,有时候天命如此,该走的人,还是会走,这时候大夫要把目光放在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知夏说不出反驳的话。 杨瑾温柔地握住冯知春的手,“当年,你为救楚云落水。寒冬的水刺骨如冰,你也敢往下跳,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怎么不能匀今日一半?你高烧不退,连大夫都说要看造化,一直烧下去,就算行了,脑子也烧傻了。可你不还是生龙活虎的,还嫁给了我。当年的运气呢,怎么不能匀今日一半?一碗碗汤药灌下去,都不见你醒。我那时要顾礼节,男女有别,连马老爷那点关系都没有,只能靠上你家询问楚云情况时,隔着窗户看你一眼。你不知道,我当时多么生气,多么愤怒,又多么绝望。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连护你都护不住。现在呢?我还是这么没用,关键的时候,你都只能靠你自己,何时靠过我?我怎么这么没用?为什么?” 他慢慢收紧手的力道,两只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冯知春,你若想睡,就睡。我会陪你一起睡。老天爷真要收你,我也会叫他强行也把我收走。就算没用,我也要缠着你!” 冯知春的双瞳,彻彻底底地转向杨瑾。 甚至,杨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到冯知春的手指在回应他。 傅大夫最后一针扎下,冯知春突然反应剧烈,整个身子弓起来,抓住她脚的僕妇嚷道:“啊啊!头!头又出来了一点!” 产婆这是回归她的本职,赶忙跑过来,看了看婴孩的情况,道:“得快点!孩子的头不上不下,别没气喘,被憋死了!夫人!加把油!广安城还不能没有杨大人,你不能走,更不能带他走!” 冯知春身上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旁人的手,又“啊——”了一声,上半身弹起来,顺势抬起手—— “啪!” 她扇了杨瑾一个耳刮子。 第103章 闭嘴 气氛一度凝固。 冯知春咬牙切齿地说:“杨瑾,你混帐!”她说完,身子又往后倒,颇有点“迴光返照”的意思。 杨瑾赶忙扶住她,一扫方才冷静又伤感满满的脸,着急喊傅大夫,“傅大夫,你看,她、她……” 傅大夫捏起针,冯知春靠在杨瑾怀里,虚弱地翻眼皮,口气十分暴躁,“别再扎了!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哪有力气生!” 傅大夫捏针的手抖了抖,他对知夏道:“去厨房看看,端碗粥来。” 冯知春:“我要吃肉!” 傅大夫改口:“去端碗撒肉末的粥来。” 知夏应了声,又瞄了眼长姐,脚下生风往厨房跑。 粥是常备的,主厨听说冯知春要吃肉,便挑了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条,剁成肉泥,拌酱汁,热锅热油爆炒成碎肉末,将碎肉末倒进熬着白粥的锅里,搅匀。然后取来两个咸鸭蛋,挑出流油的蛋黄,碾碎,一併拌入。 砂锅沉重,主厨找了个洗菜的僕妇,端着随冯知夏一同回产房。 主僕二人马不停蹄,走近产房时,产婆正扯开嗓门指挥着:“夫人,咱们加把劲,我数到三就用力!” 杨瑾附和,“你要觉得难受,就抓紧我。” 冯知春有气无力地低咆:“你给我闭嘴!” 端砂锅粥的僕妇脚下一抖,托盘上的砂锅盖颠了下,撞出“喀”的一声。 知夏假装没听见,催促着僕妇,“走快点!走快点!” 喝下两碗粥,冯知春恢復了些力气,配合着产婆的拍子,嗷叫了一个时辰终于顺产下一个女婴。 因是早产,婴儿个头很小,碰碰她四肢会动,但不能哭。她太小了,产婆都不敢拍她的小屁股,生怕孩子还没给拍哭,就先给拍坏了。 产房血腥气大,母女换到干净敞亮的卧房。傅大夫开了几服养身的药膳,送到厨房准备。冯知春困得要命,在听傅大夫保证孩子不会有大碍后,很快就睡着了。 杨瑾洗了把脸,又换回冰冷冷的面貌。去客堂与张家父子商议后续的事。 客堂内,张家父子坐在一侧,单安坐在另一侧。冯知秋?他一听说外甥女出世,乐呵呵跑去看,正跟在二姐身后当“尾巴”呢! 面对张家父子的虎视眈眈,单安一脸悠哉,时而逗一逗缠在手腕上的白蛇。 杨瑾走进时,单安的动作微顿,白蛇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变化,蛇头转向杨瑾的方向,嘶嘶吐信,做出进攻的姿势。杨瑾朝它看了一眼,单安手指在白蛇身上滑动几下,白蛇又乖乖缩回头,老实盘在他的胳膊上。 一直在观察单安的张逸和发现,这个看似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傢伙,面对杨瑾,却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抗拒。 结合从冯知秋那听说的往事,这,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杨瑾落座后,先与张家父子打过招唿,再转头对单安道:“你还是没变,驯兽的手段似乎更了得了。” 单安垂着头,阴阳怪气回道:“你也没变,还是一样紧张老婆。” 第178页 一句戏嚯的刺话,杨瑾不以为意一笑而过,切入今次谈话的重点:“庄国战败仍不死心,暗中勾结敌党频频骚扰我国边疆,我欲上书皇上,请兵再战,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自打知道杨瑾藏了一手,张鹏运对他也少有笑容,绷着脸道:“先不忙,在此之前,我得先替亡去及战伤的弟兄们讨个说法。” 单安知道张鹏运是指自己,故意迎话头而上,“云麾将军打算怎么讨说法?骂我一通?打我一顿?还是取我项上人头?”他狂妄一笑,两手一摊,“可惜,都不行。要是我有一点难受,庄国欲谋我国的证据,我餵狗,也不给你们!” 张鹏运气得青筋跳出,“咔嚓”一声,手下座椅的扶手就代单安阵亡了。 杨瑾盯着那只与本体分离的扶手,默默想还好是上一任知县留下的,别人的东西,坏了不心疼…… 然气氛这样紧张,事情也不好继续谈下去。 他遂出来打圆场,道:“将军无需动怒,无论是要向单安算帐,还是其他一概损失,你向太子殿下讨即可,殿下定会给个说法。” 单安:“……”坑上司,你是一把好手! 张逸和:“……”你当我们真敢! 张鹏运:“……”想让我和太子接触,没门! 于是大家默默忽略掉方才的话题,气氛融洽地商议完如何对抗庄国等事宜。由单安忽悠那位族门可危的王交出证据,再由杨瑾、张鹏运联合上书请兵再战。 两国的战事,又展开了。 这些变化于冯知春而言却无影响,因着早产,她身体好不容易积累起的薄底,又一次伤了彻底,被掏的所剩无几,每天要吃各种药膳、补药,补充大量睡眠。 知秋觉得正是因为庄国的私心,害的他长姐这般辛苦,积极加入到战事当中。 又因大夫稀少,知夏则军营和府衙两头奔波。回府的时候,她会同冯知春讲讲外头发生的大事、趣事,所以冯知春虽过着比产前更与世隔绝的日子,对外界的时事亦十分清楚。 一家人都忙忙碌碌,唯有自己清闲。 好在冯知春能自我解闷,宅家的日子并未生出产后抑。她与杨瑾的女儿取名为杨安晓,小名安安,寓意如破晓初日般平安长大,小傢伙在大家的悉心照顾下,胖了好几圈,皮肤不再皱巴巴的,鼓成藕节一般,不怕人,任谁都亲近,也不哭不闹,十分好带。 夏日转秋,秋叶滑冬,冬又入春。 日子一天天过去,冯知春将养了大半年,终于熬过了每天在床上躺着的时间大过踩鞋走路的日子,傅大夫亲口解开禁令,要她在舒适的春日里,多多活动活动筋骨。 在冬天,许是太冷放不开手脚,与庄国的战事胶着,冯知秋回家的次数也渐多起来。 时常回来时,他身后还跟着条“尾巴”——张逸和,美名其曰是来蹭饭吃的。 偶尔几次,他俩还会在府上过一夜,次日吃过早膳再走。 练武之人睡得沉,起的也早。清晨,厨子养的打鸣鸡还未啼叫呢,俩人已起床洗漱,绕着院子热身几圈,拿起兵器比试练习。 有一次,冯知春醒得早,缠着杨瑾带她去看俩人比试。杨瑾把她裹成一个厚实的圆球,带她到冯知秋的院子,看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冯知春虽不懂武术,但一来一往间,剑身相撞发出的“锵锵”声,在安静寒冷的冬晨里,还是别有趣味,让看得人津津有味。 她双手撑着脸,在两人剑招的空隙间插话问:“我也能习武吗?” 知秋脚下石面结了层薄冰,他没踏稳滑了一跤。张逸和也愣了一瞬,手一抖,忙把手中剑斜抬,避开知秋不稳的身形,另一只手插入知秋的腋下,扶稳他。 知秋尴尬地往结冰的地方跺了两脚,对冯知春劝道:“长姐,剑很重的!” “除了剑,难道就没有其他分量轻的武器吗?比如飞刀!”冯知春作势,飞了一把“空气飞刀”出去。 知秋顿时联想到自己头上有颗苹果,而那把飞刀正是迎面飞向自己的——脸……“不不不!飞刀准心不够,也很危险的。” 冯知春撇了撇嘴。 张逸和道:“大多武功都不适合夫人学习,不过我这倒还有几套强身体魄,难度较低的拳法,夫人想学,等傅大夫开了禁令,我再教不迟。” 于是,在“不能乱动”的禁令解开后,冯知春真的找张逸和教自己拳法。张逸和挑了套简单的,再降低难度,顺带把知夏也收入为徒,教两人习武强身。 与庄国的战事渐渐平缓,大局已定,庄国军力不敌,被彻底吞併。皇帝大喜,一道圣旨将张家父子召回京城,同时送到的,还有广安城新知县将到、杨瑾解任归京另任官职的命书。 第104章 回京 班师回朝。 几年前,冯知秋还挤在人群中和师兄弟一起兴奋地为军队欢唿,冯知春等人还只是听别人道当时凯旋的盛况。今日今时,他们都更换了身份,变成主人公之一。 他们久离京城,广安城发生再多惊心动魄的事,都好像日常般普通。殊不知,他们的事迹被人改良,在京城各大场合由说书先生在各个场合散播开,百姓无人不知,就连冯知春也被人称为“巾帼夫人”。 第179页 皇上在皇宫设宴为张家父子、杨瑾接风洗尘,同席的还有皇子们及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这样的宴席自然是越热闹越好,大家都带上亲眷参加,冯知春姐弟三人作为功臣家眷,更是得到皇上的邀请。杨瑾与张家父子随军入宫面圣,而他们稍后由宫中派马车接送。 冯知春担心安安不熟悉环境哭闹,在广安城请的奶娘并未随行回京,安安有些水土不服,这几日很是难带,除了她,身边还没有能哄住她的。 正发愁着呢,他们下榻的酒楼小二来请示,说有一对年轻夫妻求见。听过两人打扮长相,可不就是赵丰和楚云嘛!原来回京前,杨瑾已飞书二人,但是归期不定,赵丰楚云夫妻俩这段时间都住在京城里没回庄子,城门那“云麾将军凯旋”的消息一传开,夫妻俩就挤在人群里,跟着冯知春一行来到落脚的酒楼。 故人重逢,是十分喜悦。 楚云腹部微微隆起,冯知春笑问:“这是有几个月了?” “四个半月了。”楚云笑答,“夫人,我这是老二,老大有两岁多了,是个丫头。” “这么快!”冯知春吃惊道,他们离京三年有余,按时间算,那他俩不是成亲不久就有了? 冯知春让安安与楚云接触了会,不愧是当娘的,亲和力点满,安安对着楚云笑呵呵的,一点也不怕生。这真是瞌睡碰上枕头,她安心地把安安託付给楚云带一个晚上。 赵丰向冯知春汇报了庄子的近况。 虽然买庄子的银钱是用的家里共同财产,但当年冯知春作为全家最大的经济来源,这些钱基本上都是她赚来的。全家全票通过,庄子的房契、地契只写了她一人的名字。 这头一年天气好,收成也好。赵丰夫妻俩以种植水果和稻谷、苞米为主,除去秋收后售卖掉的,粮仓里还囤了满满两仓。 第二年久晴不雨,出产量降低,赵丰这两仓囤粮高价售出,赚了个满盆。因为收成不好,不少农户手上困难,不得不卖地维持生计。赵丰又购了一些田地,返聘那些农户继续种植,并把离庄子近的田地收入进来,扩大了庄子的范围。 田地多了,庄子里就不似以前那般粗糙管理,重新规划了片区,添加了鱼类养殖、棉田、桑蚕。多元化的产业,带来更丰富的收成。良性循环下,庄子的营收越来越好。 赵丰通常都是与杨瑾互通书信,庄子的情况,冯知春也是从杨瑾那儿得知的更多。 书信寥寥几行,很多事只能一笔盖过,感觉并不真切,远没有眼前的生活更吸引人。 如今亲耳听赵丰和楚云述说这几年来庄子的变化,冯知春由衷佩服道:“原来你们这么有经商头脑,当初让你们留下,不过是想你们少些奔波,二来京城也要有亲信在。现在看看,这真是一个歪打误撞的明智选择!” 赵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哪里想得出这些妙招,都是老爷和马少爷指点得好,我不过是跟在他们后头付诸行动而已。” 马钰瑛? 没想到会听到他的名字,冯知春诧异问:“你们与他也有书信往来吗?” 赵丰解释道:“马家商队一年至少来京城一趟,第二年正是马少爷带队来京的。我们与秦老爹秦大娘,哦,夫人还记得吗,就是替马家看宅子的老夫妻。”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们与秦老爹秦大娘一直都有来往,庄子上产了什么,我们也会拿些送去。也亏得二老,他们擅长种植,对京城也熟,让我们少走许多弯路。再说回马少爷,他来京那日,正巧我提了东西去看二老,就这样碰上了。没见到您和老爷,马少爷很可惜。他听说我们在京郊有处庄子,正有波好收成,人手不够,便提出带商队的人来帮忙。这是及时雨,我自然应好。夫人您不知,头年收成是真的不错,让我有些飘飘然,却不知这是天公赏饭,我不过是沾沾运气。我得意洋洋地带着马少爷他们到庄子上,没想到被马少爷从头到脚、从里到内点评一番,都是刺儿。我以为他是故意找事,让我不爽快。又一想马老爷有恩于我们,面上不能闹开,马少爷说的话便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了。好在楚云在旁,把话听进心里,晚上将我好好劝说,将马少爷说的掰碎了给我听。” 冯知春贊同道:“马钰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多听听没有坏处。”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只想到他与老爷争……唔!咳咳!” “争什么?” “争……只想到他与老爷总爱在些事上争个高低。” “哦。”冯知春瞭然地点点头。 马钰瑛与杨瑾一直有些“亦友亦敌”的感觉,在中周县,好像从马钰瑛玩笑般的那句“不知他与我比,谁更胜一筹?”开始,两人之间隐形的竞争就开始了。 赵丰沉默地暗自捋舌头,心道,都说话说多了容易跑,刚才他险些把无关紧要的那件事说出来了!还好及时咬了一下舌尖,把快冲出口的“争夫人”断在口中。 若冯知春好奇深究,他怕自己会说熘嘴——要说马钰瑛对冯知春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知春大抵也察觉到了,只是揣着聪明装煳涂。 当年水灾,杨瑾带着赵丰去寻找知夏和知秋,找到人才发现,马钰瑛竟也在救灾一列。 第180页 马钰瑛代表自家酒楼响应号召,捐赠粮草。谁知刚抵达就被凶神恶煞的匪徒包围住了,跟所有人一起被困在了山匪的寨子中。这群山匪看似是临时组建的,战斗力却不容小觑,为了突破山匪的包围他们屡陷入险境。 有一次杨瑾和马钰瑛与大部队走散了,等他们归来,赵丰明显感觉马钰瑛的气势不如从前,有一些垂头丧气。赵丰也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之后见到马钰瑛的次数就变少了,后来又得忙杨瑾和冯知春的婚事。事后再回味,才猜测或许两人是故意远离大部队寻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来了场一绝高低的对决…… 筹码嘛,比如,输的人不能再见冯知春? 听起来有些荒谬,一点也不像这两人的性格会做出的事。 赵丰对自己八卦的猜想一笑而过。 但在京城见到马钰瑛时被他挑了一刺的时候,那段猜想先入为主地串进了他的脑中。 赵丰担心冯知春继续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忙接着道:“心动归心动,可转念一想,要做这样的规模,得耗多少人力物力呀?收成才开个好头,我不敢把本儿都赔进去。我拿不定主意便写了封信给老爷,老爷把马少爷的方法改良,等我收到回信时正逢旱情,真有农户售卖土地,我按照马少爷和老爷的思路做,庄子扩大的速度果然惊为天人!” 几人说了许多趣事,时间走的飞快,转眼宫里的人来了。冯知春让映月开了间房,让楚云和赵丰歇息一晚。 整理好仪容,姐弟三人乘上马车。车夫挥鞭一喝,车轮转动,朝着皇宫的方向缓缓行去。 第105章 盛宴 车厢内,姐弟三人皆是沉默。 头一次进皇城面圣,放到别人家那都是无上的荣耀,够吹嘘好多年了。但在冯家,经由前身的坚持,姐弟三人对当年的真相一直抱有“父母无罪”的观念,而皇上,正是令他们人生大变的罪魁祸首之一。 以前离京城远倒也罢了,如今要正式与“仇人”见面,不能质问当年事,不敢有何大动作,以及身为贱籍一步步走到今日深知权贵力量之大水道之深,三姐弟的心情自谈不上多么高兴。 冯知春的掌心泌出一层薄汗。 她在想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呃,宫廷礼仪都是怎么样做来着? 自打她来到这个时代,对自身和知夏知秋的礼仪教育就止在“讲礼貌 ,讲文明”,更繁复的礼仪礼节,她不懂,身旁更没有人教习。忙生计都来不及呢,哪顾得上旁物。 嫁人后倒是顺风顺水,不知不觉成了夫人,一切规矩都按自己舒服来,也没多少规矩可言。 她瞧了眼绷着脸的知夏和知秋,心想这对双生子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能多懂到哪里去?思来想去,还是与二人约定:进了个宫要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装哑巴,见人就微笑,低调装傻是第一宗旨,一切见机行事。 马车停了。 冯知春掀开帘子查看,发现巨大的宫门就在前方,之所以停下是因为他们的马车前停着许多官家马车,都排队等着入宫呢。往前眺望,呵,或低调或张扬的车厢顶盖叠叠落落,从宫门外一直延绵到门内深处。 他们却没有等多久,因为随行的护卫掏出一块令牌,他们很快被带离排队的队伍,由专门的宫人领着向另一扇宫门行去。 骚动立即蔓延开。 像藏在水波下的气泡,咕噜噜往上冒,到了水面除了“啵”的一声,拨不开一圈涟漪。 即使隔着车窗帘,冯知春依旧能感受到从马车队列那边射过来无数道好奇视线,有些嗓门大些的,“那是谁?”的疑问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更加响亮。 她在心里嘆了口气,开头就这般醒目,还不知到了宴会主场会如何…… 思及此,她又把“眼观鼻鼻观心”默读了数遍,才觉安心不少。 此次宴会设在雅赏园中,晚风徐徐,植被在夜色中剪出郁郁葱葱的轮廓,明月高悬,四周数盏宫灯,照的亮堂极了。宫女们裙角微舞、有条不紊,整个宴会的气氛温和又严谨。 席上高座自是皇上、皇后,往下依次是几位皇子、官员,再往后便是女眷和家属。 冯知春伸长脖子往前望了望,在茫茫人头中寻到了杨瑾的那一颗,好在晚宴穿常服,若是个个戴着官帽,她还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见着杨瑾,冯知春心安许多。 一拨一拨的家眷被宫人带进来,举止各有不同,相熟的便彼此打个招唿,鲜有寒暄。 “我想坐这里,可以吗?” 一个女声慢悠悠问道。 因为先前各家女眷都是宫人领到哪就坐哪,冯知春还以为座位是事先安排好的,忽然听到这么一问,好奇地抬起头去看。 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背对着她,头上金钗在灯火中反着柔和的光。 女子的声音细细柔柔,“是我自己想坐这里的,我不叫你为难。”她转过头来,对一位三十余岁的夫人道,“钱夫人,可否请你往前挪一座?” 在看清女子的面容时,冯知春的眉头微微扬起,第一反应是垂下头假装自己没看见。她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挪开,那女子似乎巧合般地偏过脸,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第181页 她轻轻笑道:“知春,好久不见。” 冯知春挤出一个不知好不好看的笑容,“纪小姐,好久不见。” 第106章 身份 纪青蓉笑得亲昵,“怎么如此生分?” 那位被她唤到的钱夫人被婢女扶起身,乐呵呵地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冯知春眼看着纪青蓉在自己身旁的位子坐下,已落座的女眷们的目光随之或深或浅地飘过来。知夏知秋坐在她身侧,对纪青蓉也很好奇,偷偷打量着。 “他俩是知夏知秋?”纪青蓉笑问,“看来你没有向他们说起我。我是你们长姐的好朋友,纪青蓉。” 离京时的年岁还小,冯知春也不愿提及,知夏知秋确实不知道自家长姐有这样一位朋友。纪青蓉在京城的名气很大,她一自报姓名,知夏知秋立即知道了她是谁。 打过招唿后,纪青蓉又对着冯知春说道:“你回来了,这便不会走了。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见冯知春露出疑惑的目光,她接着道,“你不知道,杨大人已升至刑部郎中。” 知秋惊讶道:“姐夫要留京?” 纪青蓉笑答:“是啊,正是今日午后的事,我还得向你们道声恭喜呢!” 刚封的官,不过半日纪青蓉就知道了。冯知春并不会以为当时纪青蓉就在场耳听眼见了这一幕,她摸不准纪青蓉的态度,便只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好在之后皇上与妃子们入园,纪青蓉不再与她谈天,舞乐响起,宴会开始了。 除了吃吃喝喝,女眷们是插不上话的,所以皇上会点名自己这件事一开始并不在冯知春的预料范围内。 她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知夏知秋也跟着站起来,依次向皇上请安。 “抬起头来。” 这是冯知春第一次见到当朝皇帝,且还是这样目光笔直、正面相对,无形的压力压在她的肩头,她却不得偏开视线。 半晌,皇上停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松动了一些。冯知春还未松口气,便听皇上嘆道:“冯修文的女儿?已长这么大了。” 没由来的,一股本能的求生意识蹿进冯知春脑中,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知夏知秋有点懵,见她跪了,也立即跪下,紧接着的,还有杨瑾。 听得皇上的声音微沉,“这是怎么了?” 杨瑾道:“臣有罪,携罪妻面圣。” 皇上道:“杨冯氏,听说在广安城你以少敌众,帮云麾将军灭了几位苦苦追查的敌军。” 冯知春匍匐在地上,垂头答道:“回皇上,实情并非如此,不过是夸大罢了,还多靠云麾将军与将士们。” 皇上似乎笑了声,声音放柔道:“行了,你们都起来吧。” 几人谢恩后,站起身,并不敢坐。 “杨冯氏一介妇人,国难当前,巾帼不让鬚眉,沖这份护国之心,来人,记赏!” 咦?! 冯知春还没来得及惊讶,皇上后面的一句话,更令她差点惊叫出声。 “杨冯氏及其弟妹,一应除去罪籍。” …… 直到宫宴散场,杨瑾被众人拉着要再组一局,冯知春也被纪青蓉拦下说要同去,冯知春才稍微从恢復民籍的事实中缓和过来。 这一局,是杨瑾当年在京城读学时的同窗组的。一晃几年过去,他们有的留京,有的外任,成亲育子的有,孤家寡人的也有。这一夜杯盏之间,大家微醺着,好似又重回年少时。 那厢男人们喝得起劲,这边女人们聊得也热闹。 成家的大多都带了家眷来,人数虽比男人那边少许多,但也能凑齐一台八仙桌。话说开了,有那自来熟的,就话多起来。 “要我说,我们中最叫人羡慕的,便是孔夫人了。” 纪青蓉温温柔柔地笑道:“众位夫人莫这么说,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我。” 下一瞬,冯知春感觉到视线高度集中向这边。 “是,是了!听说刑部和工部的尚书大人都十分看好杨大人,而且今日在宫宴上,杨夫人还得了皇上亲赐,杨夫人,你真真是好福气!” 冯知春扯了扯嘴角,回之一个笑容。她看的出来,她们是真的羡慕自己——能以这样的身份,嫁给一个前途似锦的夫君。 她走神地想,这样的聚会实在没有意思,好在让知夏提前先走了。 众女的心思本就不放在冯知春身上,捧了几句,又转回到纪青蓉身上。女人多的地方,八卦也多,听下几轮,冯知春已知孔承明现任职吏部郎中,日后他与杨瑾,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 月渐高悬散场时。 小厮丫鬟们纷纷进屋来请各位夫人,纪青蓉亲昵地拉着冯知春,出了款待女眷的屋子不远处,三五个青年郎君聚在一起,一边等着各自的夫人,一边轻声谈论着什么。 “夫君。”纪青蓉笑盈盈地走过去,郎君们立即让出位子,独开孔承明。孔承明挑起眼,看向纪青蓉,下一眼,落到她旁边的冯知春身上。 “这是知春吶,三年不见,都是为娘的人了。”纪青蓉上前一步,牵住孔承明的手,“改明儿,我们请知春到家中坐坐吧。” “嗯,依你。”孔承明低头看纪青蓉,又转头对杨瑾笑道,“杨兄,再见面就该是上朝时了。” 第182页 杨瑾轻轻点头应是,不动声色把冯知春拉到自己身边。冯知春站在他身后偷偷打量纪青蓉,自从孔承明出现,纪青蓉便没再给过自己一个正眼,连最后礼节性的道别也没有,只死死盯着孔承明的脸。 她垂下眼,看着地上重叠的影子……或许只是她想太多,还是装煳涂吧。 等杨瑾和冯知春回到酒楼,安安已经哄睡了。赵丰与杨瑾主僕阔别重逢,也有许多话说,这一聊又到半夜。 翌日,杨瑾便拖家带口去了赵丰夫妻为他们布置的小宅子。整顿两日,杨瑾向朝廷上报了近况与住宅位置。返京的第七日,宫里的公公领着丰厚的赏赐来到杨宅,宣读圣旨,赐官服,又领着人浩浩荡荡走了。 杨瑾在京为官的日子开始了。 而另一边,在张逸和的举荐下,冯知秋认了名老将军为师,冯知夏则回到曾经学习的医馆继续跟着师父专研医术。 至于冯知春嘛,带着安安在院子里吃好喝好,坐拥一座庄子的她依旧是全家最有钱的人。 …… 秋去冬来,离来年的春节又近了几分。 京城的天压下厚重的云,虽还未到下雪刮刀子风的时候,骤然转冷的天还是让人裹起了薄袄。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夹行于人流中。马车上雕刻的纹路虽繁复,落刀却杂乱,在见惯了精贵细緻物的京城人眼中显得有些粗糙,京城也早不流行这样大朵大朵的祥云富贵花图案了。 车窗帘被人从里面撩开,没一会又落下。 撩车窗帘的是个少年,他兴奋道:“京城人可真多!” 车厢内,一中年男子肃着脸,“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少年闻言,不情不愿地把靠在车窗旁的身子正过来。他看了一眼坐于中年男子身旁的妇人,妇人随即笑道:“泰儿喜爱热闹,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刚进京城,兴奋些也是难免。” 杨文德皱起眉,“这是京城。” 陈氏道:“是京城不错,可这也有老爷儿子的家啊,那不是跟在自己家一般无二?太过严肃反倒不好。” 杨文德若有所思地捻捻鬍子。 陈氏又道:“瑾儿当年被怒气沖昏头脑,年少弃家不顾,老爷不仅未生他的气,还在家乡为他搭起慈善堂。瑾儿若知此事,还会感激老爷呢!再说,京城的官场哪是这般好混,他身旁无人帮扶,泰儿天资聪慧,若这次一举高中,多个兄弟,多个依靠,两个总归要比他一人好许多,他自是高兴也来不及。” 陈氏一番话说到杨文德心坎上,他的脸色总算缓和一些,回想起从掀开车窗帘瞥到的京城繁景,心思也不禁荡漾起来。 是的,这辆马车正是从遥远的上安镇长途跋涉而来,车厢内坐着的,正是杨瑾的生父杨文德,母亲陈氏以及杨家嫡子杨泰。 杨瑾离家时,杨泰才四岁,如今已成高个的少年了。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婴儿肉,鼻翼两侧生了点点斑点。个头高,看着也壮,是以,以他平淡的脸庞扎进同龄里,也算是吸人眼球的一型。 他们此行来京,是为了杨泰的前程。 第107章 家人 其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朴素许多,狭窄的车厢内塞进约五人,即便外面北风瑟瑟,车厢内的人也前胸贴后背的闷出一身汗来。 两辆马车最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大门并不气派。杨泰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到这样普通的大门,不禁面露失望,“还没咱们家漂亮。” “京城寸土寸金,院子自比不上老家的大。”陈氏笑道。 随在身边的奴僕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大门打开,看守从缝隙间探头出来。他见外头聚了这么一家子,有点懵,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杨家奴僕挺了挺胸,说道:“我们是上安镇杨家人,来见杨瑾杨大人。” 许是不喜杨家奴僕说话的口气,看守脸色不大好地道:“我家老爷上朝去了,还未归来。” “呃……”杨家奴僕愣了愣,又道,“那就见你家夫人吧。” “夫人一早便带小姐去寺庙拜佛,也不在府中。” 杨家奴僕傻眼了,竟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杨泰在门外站太久,京城的冬天不比老家暖和,寒风颳得脸疼,他登时就发火道:“不管在不在,进去再说!” “是,是。”杨家奴僕应道,“家里总有管事在吧,速速去通报,怠慢杨太老爷和二少爷累着了,你主子回来定要罚你!” 他的说法实在奇怪,看守露出困惑的神情,“你们且等一等。”说罢,大门又合上,看样子他是找管事去了。 杨泰跺了跺,“还要在外面等?太冷了!娘!” 陈氏赶忙把手中的暖炉塞进他手里,不悦道:“看来瑾儿夫妻还是太年轻,不会管束下人,这般散漫怎么能行。” 被一个看守这样对待,杨文德也有些挂不上脸,“没错,等见了人,你得好好教导他们怎么掌家。” 话说另一边,看守急匆匆跑进里院,一见赵丰就道:“赵管事!赵管事!门外来了几个奇怪之人。” 杨瑾夫妻回京后,赵丰夫妻便也跟着回到城里,成了宅中管事和管事媳妇,郊野的庄子赵丰挑了一个得力下手接管。 第183页 听到“上安镇来的赵老太爷和二少爷”时,赵丰眉头挑了起来,“他们真这么说?” “正是,口气还神气极了。”看守道。 赵丰不会忘记杨家老宅的事情,只是都断关系这么多年,现在怎么又跑来了?他当然不会以为杨文德等人是要抱住自家老爷的大腿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那么,自然就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了。 最近刑部有宗大案交到杨瑾手上,杨瑾彻夜不眠追查,正是关键时刻——这也是为何冯知春在寒冬中仍要上山拜佛——又怎能耗费精力在应付老家人身上。 他心下有了计较,交代看守一番,又找了个腿脚快的去刑部通报。 大门再次推开,看守的脸从缝隙中钻出来,扬起笑意对杨文德几人拱了拱手,“抱歉几位久等,几位既是老乡来的,自不敢怠慢。只是府中杂乱,还请几位移步前街的有福客栈,吃住自不用破费,等老爷回来,便会亲自去见几位。” “什么?”杨泰想发火,被杨文德按住。杨文德道:“让他回家就来找我们。” 看守应了声,沖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杨文德一行重回马车,马夫按照看守说的地址驱马离开。 …… 杨瑾披着森森寒气归家。破案的时间跟紧,与上一次他归家,已经过去五天了。 虽夜已深,院内依旧灯火通明,暖融融的灯光碟机赶了一些寒冷。 他刚踏进里院,就见安安一步稳当一步摇晃地跑过来,一边喊道:“爹!爹!” 杨瑾仿佛被寒风冻住的面无表情,剎那舒展开来,长臂一伸把女儿抱进怀里,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安安咯咯笑道:“爹,鬍子,痒。” 孩子的成长总是迅速的,上次回来,安安连“爹”的音都还发不全呢。 今日为了等杨瑾,家中的晚膳开的较平日晚一些。杨瑾牵着冯知春的手,一手抱着安安,走进饭厅。厅中,知夏知秋正张罗着饭菜的摆放。 此次一家人聚齐,正是为了杨文德几人来京城的事。 “看来,是因为那件事吧。” “那件事?”知秋愣了愣。因着武考临近,他住进了师父家中特训,这还是他自此之后第一次归家。 冯知春解释道:“你姐夫与马老爷有通书信,说是杨泰今年府试又未通过。他们特地来京找你姐夫可能正是为了杨泰的课业。” “当年他们把姐夫赶出家门,如今竟还有脸上门来。” 知夏道:“怕就怕他们并不觉得没脸上门,还觉得是姐夫是杨家人,理该为杨家做这些。” “嘿!”知秋气道,“那咱们家穷的叮噹响的时候,姐夫辛苦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来?真以为能捡上现成的!” 知夏窥了眼杨瑾,桌下拍了知秋一掌。 即便杨家人再渣,他们毕竟是外家人,知秋一下缓过神来,道:“姐夫,我一时性急……” 杨瑾摇摇头,道:“无妨。在我心里,他们早已不是一家人。” 晾了杨文德一行几天,杨瑾最终还是去客栈见了他们一面。如所想,他们来京城,是为了杨泰的前程。杨泰已经十五岁了,虽然费劲心思考过了县试,但府试已落榜两次,俗话说“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杨家怕杨泰再被打击,便想来找杨瑾,让他找找京城的老师给教学一二。 令杨瑾意外的是,杨家还带来了一个孩子。那是妾生的庶子,年方十二。碍于庶子的地位,他站得较远,恭敬的姿态与奴僕无异,若非杨文德介绍,杨瑾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杨家的儿子。他能读书考试,都是沾了杨泰的光,在老家的学堂里扮演杨泰的陪读,不过他比杨泰聪慧许多,在没有杨家费尽心思的情况下县试一次通过。 看来,这么多年杨家还是这样带人,杨景原以为自己并不会失望,此时此刻,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一丝悲凉。 但也不能不管他们,自己手里还有几宗大案,其中可能牵扯到一些权势,京城言官的耳朵竖的可是直直的。 杨瑾为他们找了一位先生,在另租一个小院供他们居住。这样于情于理,杨瑾都并未怠慢他们。 也许是人过的太舒坦,杨文德和陈氏乐不思蜀,还动起了歪脑筋——想立规矩,管一管他们的“儿媳妇”。 这一下惹恼了杨瑾,直言当初没有冯知春,自己根本不会考上功名,不可能有如今的官衔,说自己是入赘都不为过,只冲这一点,这杨宅都可改名为冯宅。 他的态度让杨文德和陈氏不敢再多嘴,只怕杨瑾再一个生气,直接拱了他们出京。却是杨泰,从小娇惯的他听多了老家长辈对杨瑾的评价,知道他身世不如自己,心里还以为杨瑾只是被自家赶出去的一条狗,如今他们来京,杨瑾对他们算是不错,更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所以,当陈氏告诫他“不要轻易惹杨瑾不愉快,需得多读圣贤书”的时候,向来称惯老大的杨泰心里自然很不爽。 他寻了一日,偷偷熘出来,打算在杨宅蹲守杨瑾,好好给他个教训。 杨瑾没等到,倒等来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子身着墨绿袄裙,墨发用红玛瑙银簪别出简单的髮髻,正与一青年说说笑笑。 第184页 杨泰见女子比自己年长,长得如此漂亮,又是往杨宅走,误以为她就是冯知春。思及陈氏平日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一个善于扰乱男人心的狐狸精——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没错。 杨泰乐了,这下让他抓到把柄了吧!也许杨瑾也没想到,自己的媳妇大白天就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连媳妇都看不住,看样子杨瑾也不如爹娘说的那样强硬嘛。 他乐呵呵地走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这忽如其来的行动,吓得女子低唿一声。 正当杨泰做着捉破杨瑾家丑的美梦时,他一句“好呀你个冯……”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风唿啸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往另一边夸张地扭转,视线花成碎片,等疼痛传遍全身,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打趴在地上,打他的,正是那个姦夫! 第108章 变故 姦夫恶人先告状:“哪来的混子!” 杨泰趴在地上半天找不到北,好不容易爬起来,看那姦夫结实的身骨,心里又有点发怂,但他不愿输掉气势,便转而看向藏于那姦夫身后的女子,恶狠狠道:“冯知春!光天化日之下,你与我兄长外的人在此厮混,恬不知耻!还要倒打一耙?要不要脸!” 姦夫剑眉竖起,面色有些怪异地看了看杨泰,又回头看女子。 女子也一脸奇怪,不确定地问道:“你是杨泰?” “哼!不是我又能是谁?”杨泰以为她心虚了,得意起来,趁着两人互通眼色的空挡,又出口气似地骂了好几句。 那姦夫轻呵一声,伸手迅速掐住杨泰的肩膀,随意一捏,杨泰就发出了杀猪般地惨叫。 “你……你!” “你是杨家人,那她是谁,你真不知道?还出口成脏,无故辱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你知道吗?” 杨泰疼得龇牙咧嘴,已听不进那姦夫刚刚说了什么,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竟然还敢如此嚣张——这令他骂得更加厉害。 “这是在做什么!” 施加在杨泰肩膀上的力道消失了,杨泰揉着肩膀回头看,杨瑾站在不远处,他身后是一顶四人官轿,应是下朝回家。 “大哥!”杨泰像找到根救命草般地奔过去。 “大哥?”杨瑾惊讶道,“今日的叫法怎的不同。” 杨泰心虚的目光虚瞟,“先不说这个,你看,你媳妇偷人被我撞个正着,他们还想加害我封我的口,哼!我岂能让他们如愿!” 杨瑾顺着他所指,看向里处,“张统领……” “姐夫。” “知夏?” 预计的两方相争并未到来,杨泰看着他们一来一回打招唿,表情从得意洋洋变成目瞪口呆。 “你连自己的嫂子也会认错?还得罪了张统领,你是不想在京城待了?” “我,我……可是他们也不能当街卿……” “你的眼睛在看哪里?”杨瑾厉声道。 杨泰这才留意到两人腰间挂着一样的香囊,那是订亲人家的象徵。 他脑子里嗡嗡响,又听杨瑾道:“那是我夫人的嫡亲妹妹,另一位是张统领。别看张统领年轻,已是皇城中御林军的统领。以前倒是没发觉,你比我还有胆子。” 杨泰回味方才“张统领”给自己的那几下,确实是有武功底子的人。等等,他在皇城御林军,那岂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如今自己得罪了他,日后他在皇上面前说自己两句坏话,那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官? 杨泰双腿有些发软,他慌忙伸手想抓住杨瑾的袖子,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美言两句。但杨瑾不着痕迹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待着。”便邀请张统领进家去坐,不再理会杨泰。 大门重重关上。 冯知夏道:“这一回,他可会老实些了吧。” “或许吧,”杨瑾道,“但愿如此。张统领,别黑着脸了,杨泰闹这一出我事先不知情,这真是凑巧。我并不会利用舍妹做这种事,这一点,你还不放心?” 知夏方才心思放在杨泰身上,经杨瑾一提醒,才明白张逸和为何一直沉默不语。她心头一暖,悄悄就牵住了张逸和的手。 张逸和的脸色好转一些,他轻嘆一声:“若不是知夏,我是真不愿与杨大人攀上关系。” 杨瑾走在前头,并未回头,只能听到他语气轻快,似带着笑意,“哦,我这么可怕吗?我还以为张统领对我是欣赏更多呢。今日知夏阿姐做了羊肉锅,给张统领留饭吗?” “……留!” 经此一事,杨泰安分了许多。等过了年,杨文德主动带妻儿离京,再也没有打扰杨瑾一家。 入夏,知夏和知秋参加了朝廷的女官考试和武考,成绩不凡。 太医院本就人才稀缺,且是好多年也盼不来一个女医师,更何况冯知夏还有天分,太医们都争着给冯知夏当老师,待遇好的简直是太医院的明珠一颗。 女太医难找,糙军士扎堆。 相比之下,冯知秋倒没这般好的待遇,他又回到军营,不过这回挂上了军衔,也有了自己的腰牌,再不是靠着张逸和打脸熟了。 第185页 要说知夏考上女官谁最高兴,非张逸和莫属了。 当初订亲的条件之一,便是等知夏考上女官。如今知夏的红榜刚贴出,早打听到消息的张逸和后脚就抬着礼金和媒婆登门敲日子来了。 冯知春看着妹妹娇羞的模样,心想时光过得真快,当初那个只比床高一些的小丫头,如今就要嫁人了。两家虽都在京城,见面极为方便,但那种“养大的姑娘被人拐走”的心情还是扎心得很,叫她不由得眼眶微湿。 张逸和瞧出冯知春的情绪,忙哭丧道:“知夏长姐,人你也留好几年了,别捨不得,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知夏一揪香囊丢过去,红着脸骂道:“什么话!” 这一闹,把冯知春的情绪也闹没了。女大当嫁,捨不得也得捨得啊。知夏成亲的日子敲定了,冯知春再看一眼旁边的冯知秋,又不觉头疼,心想,这个弟弟怎么还是没心没肺的,恋爱对象也不见找一个…… 张逸和和冯知夏的婚事风风火火地办了,这也暗示着,云麾将军一脉通过杨家与太子搭上了线。 在安安四岁那年,冯知春又查出有孕。同年,知夏也怀上身孕。两姊妹呵呵笑道,这两个小傢伙一前一后出世,再一起长大,情分自是浓厚的。 这一年,朝廷也发生了久年未见的大动盪。 起先,是一封来自江南都察使递上的奏摺。奏摺揭露江浙一带商官勾结、买卖官职的现象,并附上一份名单。 在民间,有家底的百姓花钱买个一官半职是被允许的。只是这些官职多是摆个门面,挂个虚职,一般不会介入朝堂事务。若是此人确有能力,当地的朝廷命官则会做为保荐人,上书推荐他转向稍有职权的官职。 然江南都察附上的名单,虽然多数职位不大,却深入各岗。能避过朝廷买卖官职,这说明这份名单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中牵扯的人更多,官职更大。 皇上阅后,龙颜大怒。 他召见太子和大皇子谋谈此事,当日父子三人聊了什么,无从得知。只观几日后,皇上在早朝上摔了这本摺子,称定要严查此事。吏部、刑部各出两人,由大皇子任江南总督察,前往江南彻查此事。相比之下,太子倒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完全没要插手的意思。 “小心为上计。” 杨瑾离家前,拥着冯知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话。 第109章 威胁 冯知春不懂官场,不懂权术。只是她的第六感带来隐隐不安,为驱赶这种情绪,她把时间花在刺绣上,做了一个平安香囊让杨瑾带着,等杨瑾离家,她又为腹中胎儿做起了新生儿的小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瑾的信没有间断过。他虽未说查案的进度,但若他寥寥数语,想必那时正是忙碌,反之则说明进展顺利,才能忙里偷闲。以此为律,倒也能窥得一二。 查案进展缓慢,其中牵扯关系、人数庞大。此时的京城似乎比往年时要冷清一些,自上而下都带着股暗暗流动的惶惶不安。 在这样的日子里,纪青蓉倒时常邀请她喝茶看戏等等——因着吏部派出的两人之一便是孔承明,这一层面,两人也算有些关联——抱着多探听一些关于案件消息的目的,冯知春都未回绝,只是纪青蓉与她谈诗论画,对案件只字不提,好似并不关心。 这日,杨宅久违有客登门。 那是位陌生人,身穿朝服,看图式官职应在杨瑾之上。 本来冯知春并不便接待他,但对方执拗不走,只说事与杨侍郎有关,这一下冯知春也不得不见了。她留了个心眼,明日冯知秋休沐,便叫僕从去校场找冯知秋,看他能否先行归家。 这厢冯知春在一众簇拥下去迎来客,那位官员举止态度都很有礼数,确确实实只是前来告知朝中关于杨瑾的近况。 几句闲语之后,他直奔重点——“夫人可知,杨侍郎险些被刺杀。” “什么?!”坐于隔帐内的冯知春惊唿出声。 那官员摇摇头,哀愁面容隐隐透过隔帐,“杨侍郎果然没有书信此事。不过夫人且放心,杨侍郎福大,只是被刺伤手臂,并未大碍。” 这并不能安慰冯知春,她难以置信道:“我家夫君领圣命调查此案,这些人竟真敢这般大胆,行刺朝廷命官?” 官员答道:“天高皇帝远,圣颜再怒,也救不了远火。” 冯知春一愣,从担忧的情绪中拨出一点理智来,直觉这位官员话中套话,透着股怪异。 许是隔帐阻挡,官员并未察觉冯知春情绪上的变动。他接着道:“并非那群人大胆,而是此案牵扯太深,不得不为之。要说这朝堂,行得正坐得端是一码事,结交益友又是另一码事。一步走错,便是步步错,夫人你说,这对不对?” 冯知春沉默,那官员也停了话。会客堂内顿时生出一丝凉寒来。 也许是冯知春沉默太久了,那官员沉不住气,又开口道:“夫人难道不想杨侍郎快些回京吗?” 冯知春反问:“自然是想的,大人有何妙计?” 官员笑答:“妙计却谈不上,只是让杨侍郎回京,也不是全无法子。” “哦?这是案破有望?” “非也。只是要寻人替位,换杨侍郎也不是不可。” 第186页 “大人与我夫君朝朝共事,还不知我夫君的臭脾气?钻进案中不掘出谜底不肯罢休吶。” 那官员的声调往下沉了沉,“江南多危险,夫人怕还没有感觉吧。既如此,杨郎君还会发生何事,便不是我能预估的了。” 这是在威胁了? 冯知春捏紧帕子,意识到来者不善。或许来者觉得她一介妇人愚笨,才把话说的如此直接。又觉得她无依无靠,才这般有恃无恐。 正在这时,有僕从外面奔进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长姐!”冯知秋随后几步进屋来,“哦,这位大人是?” 那官员换回温和有礼的音调,照之前的说辞自我介绍一番,便告辞走了。 晚些时候,知夏夫妻也来了,原来是知秋又找人往张府递了口信。冯知春把他好生骂了一顿,知夏月份大了又是头胎,挺着大肚子,哪经得起情绪的起伏和奔波。 知夏劝道:“我也想见长姐啊,倒不先忙着说这些,我们还是快说说姐夫的事吧!” 扭回正题,张逸和把自己所知也全部道出,后分析道:“应是杨大人握住他们的把柄,他们才想到来利诱威胁夫人。这次没有成功,他们定还会寻机会,只怕狠了心,会对夫人不利。” 冯知春已比之前冷静许多,“你们姐夫着紧案情,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她想起杨瑾临走时对她说的“小心为上计”,上计——走为上计,只怕杨瑾早已算到今日。“我不能离家,出去躲避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害怕了。若有歹人添油加醋传到杨瑾那边,于他不利。天子脚下,他们若欲对我有所动作,也得考量考量——事情巧合,皇上会不会起疑心。” 冯知夏与夫君张逸和对视一眼,道:“好,正好我也有许多不懂之处要问长姐,与逸和在家住几日陪陪你。” 知秋也道:“我、我也……” 知春&知夏:“你不许逃操练!” 知秋:“……” 张逸和:“我去打声招唿,允你这段时间晚上归家。” 知秋:“好!好极!多谢二姐夫。” …… 夜露渐浓,屋外的虫鸣也停了下来。屋内的灯盏仍亮着,在浓浓夜色中晕开一圈暖光。 杨瑾坐在桌前,桌面上是摊开的信纸。 信纸上已起了头,只是杨瑾搁笔,并未往下写。他的右手缠着绷带,前些日子被刺中的伤口还未癒合,用左手写出的字迹实在不同,为免冯知春收到信后疑虑,他才搁笔。 对杨瑾而言,受伤或许是因祸得福,让他终于从沉甸甸的泥潭里抽身喘息片刻。盯着空白信面发呆好一阵,他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写满小楷的纸条——那是书墨方才递上来的,来自太子殿下的“奖励”。 江南买卖官职一案,所有人从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事。杨瑾之所以会来,跟太子的授意不无关系,更深层的原因是,此案说不定与冯家贪污一案有关联——这是太子抛给他的饵。 但真的到了这里,面对虎视眈眈的一众势力,形势竟比他预想的还更糟。层层摸索下,根据太子给予的线索,让他触摸到这个王朝萧瑟的深处。 他拿起纸条,纸条上的字句都已铭记于心,他抽开油灯的罩子,用火点燃纸条的一角。火舌一下卷没整张纸条,须臾间烧成灰烬。 翌日。 杨瑾起的很早,忧心忡忡令他无法长眠。因着他的手伤和收到的围着,他被以养伤的名目限制了行动,已有多日了。 他在案前坐到天边泛白,“咚咚咚”的叩门声响起。 孔承明提着食盒,来给他送早膳。 “我何时能出府?”杨瑾照例问了句。 孔承明并未给出一样的回答,而是道:“快了。” 杨瑾看向他,心中升起不大好的预感。果然,孔承明坐下道:“来江南几月,再不回京,便赶不上新年了。” 回京了还会回来吗?当然不会,回京意味着此案结束,要交差了,而顶罪的不过是整条锁链中的小蚂蚱而已。 杨瑾愤怒不已:“你们当皇上煳涂吗?” 孔承明垂下眼,悠悠道:“早些吃饭,伤能好的快一些。别耽搁了回京的时间。” “我的伤早不碍事。”杨瑾看着香气裊裊的饭菜,并无胃口,“让我出府。” “杨瑾,我很欣赏你。可偏在这种事上你怎就一根筋?” “这种事?”杨瑾难得的,怒火已是外显,“孔承明你入朝为官,难道只是为了氏族?” 孔承明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 许是张逸和夫妇陪同,自那之后再也无人登门。信使也传回“买卖官职一案已结,不日将回京”的消息。 张逸和把消息带回杨家。大家都很高兴,这之余,又有些担心——因为杨瑾的信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了。 正是这段时候,许久未联络过的纪青蓉差人送来帖子,说案子结了,要与冯知春好生庆祝一番,不然等夫君们回来了,又要忙忙碌碌没个闲时。 第187页 合情合理,冯知春没有拒绝的理由。 知夏担心她。即便自己挺着大肚子,也要陪同她去,冯知春劝了半天才让她按下这个心思。 赴宴那日,等到近黄昏,知夏也未等到长姐冯知春归来。 怕什么来什么。 知夏心头一凉,怕是出事情了! 她挺着肚子带着僕从急匆匆出门,欲去孔府要人,被下朝的张逸和半路拦抱回来。 “别着急,你长姐下午被庆兰娘娘传进宫了,安全着呢。” 知夏一头雾水,“庆兰娘娘?可长姐从未与这位娘娘有过面缘,为何娘娘要传她进宫??” 庆兰娘娘是太子母族一脉,素未谋面的两人又能聊什么,怕只是那位大人的授意吧……没想到那位大人这般看中杨瑾。然这些张逸和并不能说,只寻了其它理由安慰知夏,再三保证下,知夏才放弃去找长姐的想法。 …… 宫女送走冯知春,庆兰娘娘走进侧室,“太子殿下,人走了。” 太子握着茶盏,轻轻“嗯”了声。 庆兰娘娘汇报完,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她坐下来,因着侧室里的宫人都被支走了,她自己动手给自己添了杯茶。 裊裊水气中,庆兰娘娘支着脸颊,问道:“殿下,妾身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实在好奇……” “娘娘进宫前没学过一句话吗?好奇心太重,命走得快?呵,不过这次告诉你也无妨,我不过是还多年前的一个人情。顺便,再卖一个人情。” …… 冯知春出宫后,由宫人亲自送回家。庆兰娘娘传她入宫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因为进宫后,除了一口茶水和必要的礼节,两人之间无话可说,气氛颇为尴尬。 不过庆兰娘娘的传令确实解救了她——当纪青蓉明着表示要她留下吃晚膳时,她已觉得不妙。 杨瑾的信已久未有送来,孔承明递上的摺子却未间断,这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不担心是假的,答应纪青蓉的邀请,也有一层探探口吻的意思。 被平安送回家后,张逸和说杨瑾一行归期已定。冯知春抚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沉睡在其中的孩子并没有因为种种惊险受到影响。 “保佑你爹也平平安安。” 第110章 如愿 月余。 前往江南查案的一行人如期而归,一行入京后马不停蹄,直入皇宫,向皇上当面禀告查案的结果。 此次查案,揪出了盘根在京城的买卖官职一系,连带几个官至四品的京官,其中甚至包括孔阁老旁系一脉。判处以极快的速度执行,朝内外皆惶恐。 但还未等所有人缓过劲来,皇帝又迅速地宣布要世内禅位,扶太子登基。 新帝登基,意味着朝内党派的清洗轮换。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许多人还未来得及朝□□靠近,就被震出三局开外。更有传闻说这次稽查买官一案,正是老皇帝给新帝出的考题,能不能顺利清洗朝中污秽。大皇子和太子在明暗间角力,胜者,显然是太子。 杨瑾回京后。一直宿在刑部,处理买官案的后续。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太子一党,新帝登基后的许多事,也临时落到了他的头上,忙到分身乏术。 他心细,知道冯知春会担心,便差人日日送信回家,聊些琐事,倾诉思念,以报平安。 这便又是三个月,其中,杨瑾只在冯知春生产时回来住了几日。 知夏也是同期生产,有冯知春难产在前,张逸和心里紧张得很,早早就做了准备,相比之下,将为人母的知夏反倒镇定多了。 待冯知春第二个孩儿百岁宴后,太子登基,杨瑾从刑部搬回自家宅子,恢復了往常晨起上朝的日子。 又是一年守岁时。 每逢年初二,这儿的人便会祭拜先人。若家中有祠堂的,便在家中;若家中无祠堂的,便早早携家眷前往墓园或上山寻祖坟处祭拜。 今年的新年,于冯家姐弟三人而言,并不寻常。 因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许多轻罪疑罪都赦免了,当年冯父贪污一案也翻出来平反了,今年冯知春等人终于可以真正为冤屈亡故的父母亲上上一炷香。 虽然当年冯父冯母未有尸骨入土安葬,冯家祠堂也在抄家之时毁于一旦,但冯家列祖的祖坟还在,冯知春凭藉原身朦胧的记忆,最终寻到了那处墓陵,为冯父冯母新添两座连枝衣冠冢。 年初二,冯知春带着冯知秋驱车前往。杨瑾在京城并无亲人,自也跟随。冯知夏已为人妇,这日应随夫家祭拜,便未同行。 “爹,娘,儿来看你们啦!” 衣冠冢前,连枝轻轻随风摇晃。 冯知春亲自把带来的瓜果酒肉放在墓碑前,插在香炉中的香飘出一缕白烟,与说话间哈出的暖气偶有交汇。 冯知春絮絮叨叨,说了过往发生的许多许多事情,像是汇报于他们一般。 寒冬时节,入山后,风虽被树木挡住,寒气却降在双肩上,沉沉的,透过棉服,更觉冷冽。然冯知春的心中却暖融融的,一片明亮。 “爹,娘,儿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们就放心吧。” 冯知春浅笑着,抹了抹温湿的眼角。她顺手提了知秋过来,知秋老老实实蹲着,离家时他还小,对爹娘的印象多是姐姐们的诉说中得知的,但在看到这座冯家祖墓院时,内心也禁不住的动盪。 第188页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把眼睛从武器上挪开些,看上哪家姑娘一定得告诉长姐,长姐好先为你下手去啊!听见了没有?” “诶诶,知道了,知……啊?” 冯知秋愣了愣,小麦色的皮肤泛上红色,“姐,怎么、怎么说起这个?” “这不是得当爹娘的面,藉机好好说道说道你。”冯知春瞧他的模样,心里偷着乐,这小子不会心里有喜欢的姑娘家了吧?回头让书墨书卷好好打听打听去! 她回望向杨瑾,如今自己有夫君、有孩儿、有一家子亲人,这是她最好的生活。 “我答应你的,终于做到了。” 她轻声说道,又朝冯父冯母、冯家列祖的墓碑深深一拜。转回身,走向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