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悟空!》 第1章 绝巘生巨传,开得一脉隆情 诗曰: 鸿蒙初度阴阳始,道种因由动万缘。 天柱倾颓冲造化,地维崩断启灵签。 四方板荡凭权变,一体悠然赖碧莲。 纵有前途多昧魇,悟空纂就悟空篇。 此亘古遗事也,今人孰知?若非奇缘,不成此篇,便是那《西游释厄传》,亦不曾道得这一段杂糅轶事。我这里便叫它群仙别传,诸佛副篇,但将那三教之法,人天妙道暂且搁下,表一番贤圣凡胎样,草莽超然歌。 或有人疑,既说是今人不晓,又何来这篇文字?话说五仙分径,六道开流之时,有一仙人离欲无忧,不昧轮回,无人知其形象,群籍未详姓字,盖因安住荒野,千年未移,聚蚁成丘,乃号曰:蚁垤。其博闻广记,胸有奇篇,心贮觉明,而如兰处幽,如茶在壁,寻常难见,故不为人知。 及动乱之岁,士人无依,好求桃源。南阳刘子骥,未竟而终,实可惜也。或有从者,亦宛城人士,姓贾名玥,字仲檀,得刘氏之图,寻踪入野,幽幽然未见桃源,突现群蚁盘峦,大为惊骇,乃吟诗曰: 名山皆访尽, 无或草与尘。 蚁聚成荒屺, 枯山作野坟。 正喟叹时,骤闻蚁丘声若鼠啮,嗤笑道:“哪个二货吟的破诗?” 贾生循声索影,无得,乃骇,顾盼踟蹰,狼狈噤语。须臾,声未出,疑为鬼神,乃歉言:“逐尘小子,浅识文墨,贸然慨叹,无心犯灵,伏乞海涵,唯愿相解,何谓‘二货’,乃至‘破’诗?” 声曰:“人纯则一心,善巧则二心。明道者为人,有人躯壳而失道,无异于货也。今尔指山为冢,本心亏见,焉非二货?吾百代昏沉,逢汝而苏,闻诗而动心作言,此非‘破’乎?” 贾氏以其言非凡也,故知必高上之辈,感激而告:“末学何幸,今遇觉者,居诸乱世,方寸难安,便请慈悲,为我定心!” 那蚁垤即现出本相,谓士子语: “将心拿来,我与你安。” 仲檀泣涕如雨:“仙长呵,我虽浅通正法,然五浊飘零,若危卵,似丧犬,昏蒙不见心也!” 仙人略沉吟,乃道:“噫,原来世上已混沌如斯,斗转星移,竟比当初更无进益。及此,纵有定心之能,又谁人能识?谁人能觉?也罢,待吾传汝一篇学问,此论别处不见,至今无名,尔今既问,当除违缘,定要好生参悟也!” 贾氏闻蚁垤要说正法,自然称谢不已。 斯时,大雾顿兴,士子遮目… 曰若稽古,上下未形。 初神萌于混沌,利斧开于鸿蒙。 遂幽暗蒙辉光,乃清浊得上下。 天高渺哉,云气星辰棋布,苍苍有日月悬于朝暮; 地浩瀚兮,禽兽草木杂生,皇皇得五谷播于四时。 盘古既没,娲皇生焉;揆度抟泥,人民始长。 俾神人无二矣,又妖兽何差耶? 或有奇胎,人首蛇身,如大地母,智巧多谋。 或有奇胎,马首牛身,如金刚镇,力重比山。 或有奇胎,狼顾虎形,难伏高上,便筑城垣。 或有奇胎,鸟羽敷备,举翮风助,日越千重。 如此日众,繁育冗杂。长幼弗序,亲疏难别。争讼日涨,大战兴焉。 故有四维崩折之数,风皇补天之功。 沸涛终冷,山岳益合,神明居天,论定贵贱。 故而人多窍而自诩灵明,猿披氂而空有耳目。 五仙分径,六道开流。 则仙主居天在上,凡人卧地于下。 妖孽之属,乾坤尽恶皆归焉,轮伏地狱。 便说及四地分野,南赡部洲有一庆峰国,临海多山,人妖杂处,弗能相协。那无名深峦,偏穴之间,有一母猿,初具人形,法术未备,行走层林。本就饥餐野果,渴饮溪泉,这日来至树下,寻常一踹,笼臂而承,期获鲜味,饱腹一时。 孰料阵风吹动,忽有一物,平白坠落,自揽怀中。母猴略讶,定睛视之,竟是一个孺童。此非幼猴,面髡无毛,分明人子。只是倒还殊胜,正是: 眼若青天珠若星, 随心明灭饱含情。 如非昧主囫囵弃, 怎见惊天动地铭。 那猴儿虽觉小娃煞是可怜,却不敢妄与人属大动交连。彼山间百代,人妖殊途,那伙顽辈每见百兽,每逢群妖,必无青白之辨,立诛不贷。 “此子莫非是那驱魔人有意赚我?”它初生疑怪,转而又觉不能,那帮鸟众据说是有主出金,方得动唤,今己在深峰,无冤无仇,如何惹上?或就是遗失了,就高崖而坠。 彼虑及此,又舒言:“如此倒是幸甚,如非遇我,早殒命也!” 那娃儿面容娇嫩,竟不啼哭,猴妖拿定主意,欲携之攀岩而上,寻得或有入山人迹,悄然搁就,匆匆离去,两不相扰。 当有此念,莫待动身,即见天云翻墨,疾风始虐,卷骇催动,未可久立。即闻雷响轰动,电光曳火,母猴惊惶,搁婴于野,忙奔于穴。 彼虽觉天象突变,实为大异,却不知与己思相关,只是略奔数丈,又生忧虑:此儿尚无庇护,恐临躁雨,性命毁伤,害天德也。 不得已,又冒雷电将娃儿抱定,一路归洞。说来也奇,自其收容,云色转皎,明光复泄,雷电骤止,乾坤安和。 妖猴略讶,一时懵定,望空无声,但视霞现七彩,朗照四野,气分浓淡,芬郁八荒。耳畔微微有纶音妙唱,渐或分明,中杂仙声,管弦铿然;青雀丹鹤,翔集翻飞。 可说是: 泰运鸿开远盛来, 初逢疑怪竟徘徊。 恢弘乐满优昙色, 善筑无形胜妙台。 于是慈母乃生欢喜,拥定新子,即不分离,十方法界一切明识,闻见是象,俱生快悦,口中加贺:“善哉,定主今得归处,凡安身处,即是坛城,龙天法相,不可邪侵!善哉,于今得见殊胜是貌,但存悦念,更无杂思!” 又有西方世界护法诸天闻佛说此万万里之事,各合掌称敬道:“唯然,此功德力不可思议,此吉祥力不可思议,世尊,但问将来世界,梧宙如来何时再复今日妙象,便转时轮,宣说妙法,我等众生闻即信受,不可思议!” 如来微笑不语。彼东方世界,天神抚掌,及幽暗之处,有明见妖魔,闻人主得安,亦暗称贺,念其为祓难拔灾之尊也。 那猴母浅薄,未能知各家欢喜之状,但虑:彼终为人子,纵有缘分,应在城邑。故早生使其归群之念,只是相养日深,竟有不舍,恐其幼顽,弗能自存。 盖以“果儿”为名,育之十二载。凡教道理,均为人事,作礼行止,出言动话,无非模仿。过至于今,猴母再无可告也,况每问世间深味,母不能解,已有离象。 待是年中秋,猴妖定下心来,反复嘱以人事,携驱三十余里,至一城,名曰梅阳城,此庆峰南方大埠也。其蒙佳节,景色秀然,人烟浩大,花团锦簇,彩瓣交腾,内中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正自是华丽阜盛,所谓: 躁雀慵花互映荣,老屋墙外彩灯红。 月圆未晚人风盛,迟日将归市味浓。 放卦先生花小丑,荼蘼小姐俊郎中。 入来琐碎凡间唱,彻动云空悦小童。 他两个论定行止,果儿全听母意,乔装作随从,混在商旅队间。这小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事新鲜,屡屡惊呼,把个猴母唬得连连令其噤声,恐惊了商客。 直待卸装时,他二人视主人家正清点随行,怕露了怯,趁其未察,悄然散去。 这两个于城里四处观赏,只乐了果儿,猴母时时警惕。且掌中无钱,那所见之物,纵是儿喜欲得,也竟不能。 少年诸事能忍,只是不料有一怪客见其行单,所随之人,形貌矮槁,无似人相,判为可欺,乃掣出饴块,略略诱之。 小娃儿耐了一路,此时见其主动示好,再不肯止欲,才欠了身,以为礼备,即可相交。方要接糖,却遭母阻,斥责于他。 那怪人听这矮物呼其为儿,心下怪异:如此卑娘,诞子恁般可人。又见那猴母所扮丑妇,弗见力道,全在柔弱,更不在意,甚或索性褪伪,便要强拉。 此人嘴上呼道:“恁是哪里来的恶妇,竟拐了我儿在此!” 他声响颇大,不一时惊动一班看客,那人巧舌争辩,群众难信猴母,反以恶人言真。遂就眼观,一拙妇哪能生出此般智巧之娃?这拐子虽不俊朗,却还有十分人样,若论亲生,昭然若揭也。 继而众客皆指摘猴母,纵是果儿同相争辩,口称不识此汉,看者也暗语:“小娃懂什么?那拙妇能拐得孺子,必有手段,童儿莫不是吃了她迷魂汤了。” 当下情急,猴母掂起果儿,纵身欲走,岂料那怪人不知作出什么法来,斜刺里飞出几羽白矢,将她困住,动弹不得,后传痛喝: “吾早看穿你也,再不现形,死!” 这老妖难以脱困,激出原性,当下露出猿身,一众方知为妖。却原来那怪客正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驱魔大仙,他这厢一呼百应,人中暗随的一班眷属趁势云集而上,就要捉它。 猴母慌不择路,于路奔逃,渐出人境,遁入偏山。只是那帮家伙早欲以其扬名,穷追不舍,未多时,竟至绝壁,三面围定,插翅难逃。 前方贼众正聚,耳畔峡谷风高。彼未曾料到要入此绝境,此时心已死了大半,只得放下猿子,赤眸怨天。 驱魔人见他二人无路可去,面露狰狞:“捉住这个,髡毛戴箍,妆扮得靓丽些,好耍子也!” 又一人对果儿言:“孩儿莫怕,有我等在,妖孽伤你不得!” 娃儿惊疑,妖孽?我娘亲怎会是妖孽?他一时愕然,心间便觉或有误会,正待开口,却见其母以怒目示之,弗令出言。 那猿将少年再摸了摸头,轻笑道:“原以得此美食,世所罕见,不料竟惹得一身骚,罢了罢了,吾即去也!” 话音才落,浑身一颤,即翻身而跃,跌入悬崖,只把那果儿及众人皆瞠目一时,呆若木鸡。男孩也知此等翘崖绝壁,直下必死,当初不晓个中利害,恣意攀跃,还惹得猴母心焦,将他好一顿训斥。 他自知母已自戕,只是仍未省得何须至此。 小娃缘何明白这些?甚至不清楚死亡为甚。曩昔或能擒猎,多见禽兽之毙,然不及自身,未见亲逝,终不能动心撞魄,今见母丧,只因众恶追杀而致,故而因悲生恨。 那猴子霎时脑蒙,不闻人语,但感昏厥,朦胧间或有众人上前,一汉子将他扛于肩上,下山而去。待醒来时,已在梅阳城中,一班驱魔人见他苏醒,欢喜非常,忙引镇悸汤药,慢慢喂养。 这幼子虽有些迷糊,却知这些莽夫,皆是杀母仇人,断不肯食其羹。其人并未怨恼,笑道:“这小子还有些脾性,正不知是哪户的冤家。” 又一者言:“便沿街贴出告示,谁家丢了孩儿,即来相领,如旧而行。” 于是有一人前来绘其形貌,那孩童只是不依,扭动难止。当是时,有个赤发壮汉双目圆睁,朝他一声怒吼,猴娃惊惧,未再搅闹。 当日正值佳节,夜有朗月临空,人家烟花绚丽,百业阜盛。这些驱魔人等平日里护民周全,少不得一班商贩农夫,相邀而走,同赏冰盘,共度良辰。 众士皆离,便给果儿留了一个空虚,无人管守,遂悄悄溜出城去。甫行不远,即有留下看家之人察觉,一呼四应,匆匆追赶。那猴娃分明听得身后人粗声道:“这谁家小子好不通人性,救你出了虎口,如何就要乱跑?” 少年一面如猴母一般攀壁而行,一面心中疑惑:明明是猿猴,怎么叫作“虎口”。他这里顾不得多想,只抓着一股力,暗暗寻思:我母子不过寻常逸游,便遭驱杀,今日无力报仇,他年定要雪恨! 继而猴娃拼了命地奔逃而去,只缘驱魔人中有手段者皆欢娱远走,这些个小厮未可追及,悻悻折返通报,任凭他离了。 斯时,黑旻如泄,裂雷躁狂,没来由降下碎珠无计,叫浩浩长空,俱显腥潮。少年既得了自由,漫漫奔忙,实无目的,体力终不能支,但见冥冥月光之下有一破庙,便欲窜入栖身。 他这厢方才安稳,忽闻门外生人音,一时大骇,以为追兵前至,却茫茫然听得有人歌曰: 行游携术过人生,日化菽粮酒三升。 问交往仙道常相聚,又闲来对坐讲《心经》。 一程风雨一程事,万水千山破晦迷。 你若问三宗归哪处,他年山野见菩提。 第2章 庙下离巢幼雏,何日当飞鸟 却说果儿才入破庙,藏于雕像供桌之下,便闻有人作歌而入,正惊疑探头张望间,露出的乃是苍髯老者之相,肩上单单背一个包袱。此人作何装扮?有诗为证: 短褐穿结踏布屐, 蓬头拄杖貌希夷。 或疑老朽输风雨, 未料升腾岗振衣。 这猴娃见老者迈进,未详作言,但存惊虑,只乜呆呆枯视良久,不着一举。 游翁视他作无物,虽目光偶有扫过,犹自蜷局于草簟。彼仅轻挥右掌,碎叶自拢,枯枝旋定,合为火基。又轻轻一指,分明窜出火舌来,炽热温光,映面悠然。 果儿昔见猴母略有神变,不似这般行云流水,彼老者形容虽已枯槁,却内掩精神,袒卧安逸,不拘一格。猴娃以其为高士,心有艳羡。 斯时,翁掌削细枝,取所贮生鲜,扎作一串,炙为珍馐。果儿但闻油响,香气已随息入,便是九转波动,五内洪鸣,饥意浓就,如涛翻涌。 他有意不再忍耐,心下又思猴母昔告。老猿战战兢兢,犹不能自保,如今幼弱伶仃,岂可轻动? 那叟儿一面轻啖,略转纶音道: “便就同餐,又能如何?” 孩童不大懂这文绉绉的话,但听得“同餐”二字,似有共食之意,即将身子前屈了些,试探意图。但视老者将签一甩,飞将出去,猴娃迅疾接住,横于齿间,咬下一块熟肉,便感味鲜难抑,鼻尖顿红,茫茫然落下清泪来。 往日里随猴母游曳,多食野果荒蔬,此时啖嚼,不仅解了饥饿,又好似新得了一大妙处,于是接签未绝,连连吃了若干。 那娃儿饭饱,挣了个油沾满面,渍封唇牙,只用臂膀一抹,便将签子随手一丢。 他这里白吃了半天肉食,再不出言颇失礼节,即小心作揖:“多谢老父。” 游翁闭口未语,只微微合着双目,浅浅颔首,天地为席,自行养神去了。 猴娃瞧老者无意与他多说,猴母也常言人兽之别,人见禽畜,多哂之,又视此尊者异能傍身,似有妙法,故自惭形秽,更不敢多话。 餐毕,倾耳听外声,雨稍稍止,嘀嗒之间,已略了风雷之讯。果儿今已孑然,人境断然不去,野居虽能草就,仅这般囫囵度日,难能存身,苟活尚且不得。 却视眼前之人,既已食讫,端然默坐,更无出音,隐有风拂,于廊穿透,火光飘旋。男孩星瞳久视,不知这老儿作何道理,亦不敢妄动。 霎时,火星子里突升起一点来,借着风势,正燎到那翁子面须处,猴娃惊愕间唯恐燃起,伤及恩人,未及多思,动喉道:“火起了!” 便就前一扑,孰料那光骤然势大,毕剥之中燃及全身,加之少年趋近,自衣亦着了,蓦地脱下,自外面湿地里搅一通,哗啦一铺,罩在老者身上,火登时熄。 果儿将布一掀,定睛细瞅,那老人何曾伤了分毫?便是枯袍,也不曾灼破一丝。果儿大骇,惊为天人,愈发敬怖,以为自家行为冒失,恐临责怪,顷刻退于一旁。 是时,猴娃心生思虑:如有这般神异,老母必不至惨死,俺亦可守护也。 他这厢念头才起,忽见老者作微笑貌,却特特地摇头,只是不言,静坐依然。果儿见其肃然,更不敢妄动,亦如此人模样,盘腿枯坐,未久,即生困意。 愈发迷离之间,惺忪眼里忽瞧见那撇掷一旁的签子顿如利箭,排若严阵,自那人面门,只闻嗖嗖之声,皆发而刺之。 猴娃天生大善,难顾惧骇,飞身欲挡,却视那签子但撞着老者的,俱垂而坠落,或耷拉于盘腿之上,或半插在砖缝之中,宛如丧家之犬。彼犹正坐,毫不动摇。 少年内心大动,暗道:如是这般,得操驭利器,必能诛杀那班仇人,也可怜我那老母泉下安息也。 正思萌时,老者忽而干咳几次,虽声不显,却似训责。猴娃闻动,心惊胆战,如临棒喝,登时清醒,又复静坐。 他本不通如此闭目而坐是何道理,只是功夫渐渐深了,勾勾地盯起火光,竟也摸着些门道,隐隐有些见了内境。 此时心下静默,屋不动而风动,风动而人不动,人不动而意动,继而眼前一花,骤然滑入一片虚无,过往诸事如烟飘旋而过,空雷,猴母,林间穿梭;中秋,人境,险象环生;诀别,逃亡,雨声叮咚。 男孩不知如此回看是何道理,亦不明此相乃何等妙境,即见视野内光芒四射,于此并未停止,又有老者,又有莽汉,又有女子,又有僧道,乃至阴司,乃至天宫,乃至远域,如电花火石,于眼前转瞬掠过。 他痴痴地睁目,虽仍不知底细,方寸悠然,好似进了无忧之界,于过去未来之间筑得一心桥,稍稍通畅,渐渐明达。 正动情时,忽觉足下冰凉,耳边伴有水声,实非虚空境,却在其外。不得已,睁目视之,勃然一惊,这破庙之中,不知何时已有山洪涨来,大水又降矣。 那果儿大骇,弗能自持,惊恐又叫: “涨水了!涨水了!” 如此一喊,登时离了虚妄,重归实处,只是积雨涨速颇快,登时没过胸口。果儿转首视老者,彼犹如故,静默悠然。 正是: 水火刀兵侵我身, 我身端坐似垂针。 垂针虽细千磨洗, 磨洗铅华见本真。 少年观如此险峻,翁仍如如不动,灵根渐启,略有所悟,不觉喃喃: “莫非眼前之象,实为虚假?” 话音才落,但闻窗外雷公敲鼓,霹雳惊鸿,霎如击碎浑夜之惊蛰,恍过神识,打眼一瞧,洪波立退,乱涛尽收,两人身躯竟不曾湿了半分,仅有猴娃衣润,还是他前番灭火所致。荒郊孤庙,跟前火堆,如旧泛着微光。果儿惊愕,好似平白做了一梦。 斯时,老者喜而出定,笑曰:“好也,好也,所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尔今已悟,果然上上根基也!” 男孩于此即明这游翁与他相见,暗中自有一段天缘牵引。此人若能教他些道理本事,不啻为猴母之后,又一明灯。 虑及此,乃俯身下拜:“老恩公慈悲,今见好手段,乞收我为徒,便是尊师所言,一并儿照办,莫有半分迟疑!来日得了好,定念恩师情谊!” 见他这般诚恳,老者本有收徒之意。继而暗忖,可笑,在此小童眼里,我如天仙,殊不知那“天仙”二字,距我尚远矣。 即想到这一世修身于此,终未得羽化,只在散仙一脉游离,若就此绝尘,纵能轮回,此生休矣。 方其自叹才了,又虑天道。己忠纯潜心,修持不懈,已非一世,却终在太乙之外,难入明堂,闻大罗正法,玄门妙道。不过是因其与上仙缺缘,纵把名号念破,经咒嚼碎,也仅此而已矣。 那叟寻思道:我来时方问前路,不能有得,昔日算数,未曾如此恓惶,此子定非凡也。其落难在此,另有辉煌,只不知是天地纯子,还是仙家幼虿—— 犹疑过后,遂又暗言:罢罢罢,纵是仙门来历劫的过客,老夫也定要把这段缘结了,来日或有用处。比及飞鲲化鹏,大象豁然,倒看你这小儿造化如何? 继而摆摆手臂,斥道:“我孙闯一生做事,但凭随心,岂须回报?今若收你,即是缘分至此。汝且记下,修得万中法,方证人上人。你若有大神通、大能耐,于天下行走,便是皇权贵胄、诸佛群仙,也万万动你不得!” “此处世之道,立界之本!” “切记!切记!” 果儿一听如是沉重,登时伏地磕头,感激涕零,却久不闻其尊言语,顿而方悟,卧至足边,频频口呼“师父”。 那师舒眉顺目,颔首续言:“既尔无父无母,那可懂,为师如今便是你的再造父母?” “徒儿省得,只愿不离不弃,一生侍奉恩师!” 男孩天资聪慧,但闻其述,便知其意,直把一颗脑袋向下一缩,匍匐于地,随之“碰碰”磕起响头来。 “你即已这般年岁,自然不能没了姓名。于世行走,人多嘴杂,应守凡规。如此老夫以身代父,赐尔姓名可好?” “愚徒万谢师尊洪恩!”虽有万般的喜悦,但果儿方又忆起那过世未久的阿母,双眼一颤,星眸亦暗淡了三分,几番吞吐,张嘴欲求: “师父,可否…将我这乳名留下,我……” 老人已明所想,思索片刻,颔首答应: “为师姓孙,这般笔画。从今往后,你便随我。” “你若不想失了这名,那便将这果字一分为二,所谓上由下木,一竖穿堂过,即叫孙木由,你可许应?” “木由…孙木由!愿意!徒儿愿意!” 噫,这真乃: 曾经天地一刍狗, 未了称名若迷麀。 一念木由随孙氏, 可能将法换离忧? 第3章 潜龙伏泥中,运目但开仙门 那师尊炯眼一凝,双掌各捏起幽幽指花,喝道:“我传尔无上法诀,或曰大哉乾元,你且牢记了!” 木由伏地倾听,莫敢漏记一句: 初来仁重听天道,不转忠纯四野间。 二果催成不动法,惊魂铸就久存篇。 神通百就为明客,智变千开作上官。 取法自然无倚傍,启发原性有灵签。 那时成就莲花现,再展浮屠上碧丹。 …… “此百一十二字真决,牢刻于心,时时运转。”老者缓缓而卧,神情若存萎靡。他一望闭目谨记的徒儿,悄然叹息一声,指尖微微闪动。 “回师父,自然烙印脑中,您可随意校考。”木由睁开大眼,眸生彩异,踌躇满志。 “毋动,且教我一观…”这孙闯一转手掌,弓指弹出。一点灵光摄入男孩眉心,如水中游龙,朝四肢百骸、奇门经络内舒展而去。 木由喜不自胜,深知此乃师尊传法,继而凝神固炁盘膝而坐,便受激流,震荡五内,六神欢畅,神思锁智,并借师父暗渡的一口真力,引动丹田先天卯炁,打坐修炼起来。 此蓑翁直起腰板,不嫌操劳,炯眼注视,向那徒运功行法,陡然一愣片刻,却是心不止叹道:天生圆通道自在,五行合一浩运来。 仅过须臾便真炁入身、阴阳相往,这套法门对他而言尤合适不过,约莫再有些时日,他遂可寻心见性,方证无漏,自而不食五谷、血髓坚韧、百病不侵。 修得神异术,炼化百日基。 孙木由沉浸其中,早已入定多时。自天门高开,一身软劲气悠悠绵绵,如蚕吐丝,缭绕通体,尤似庄周梦蝶,时而虚隐,时而耀现,若断江之曲水,树下之蝉息。 未觉天色竟泛起瑕白。晨光熹微,一轮大日东升,氤氲紫气冲天而勃,映于野庙窗台,撒了一地的光。少年终舍得醒开了眼,便是浑身暖流如风,乌发鼓动飞扬,金光艳丽,气势磅礴,徒增一寸高。 这孙木由自得了名姓之后,又徜徉于法力之间,此乐前所未有,如婴儿初乳,少女开春,临一崭新境界,满目皆是惊喜。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这一身腾空碎石之力,与那小小猴娃自不可同日而语,正是: 跳涧防湍乃兽娃,凌空越野比哪吒。 从前倥偬源无匕,往后无羁是有铗。 恣意人生三百岁,无边真谛一开札。 如非幸遇功德主,岂有音声启智闸? 孙闯见少年开蒙即显非凡之象,比自家当年大胜之,心下喜泣,又知这般上根,真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今这娃儿已入了法门,此后便其造化了。 这木由初开原性,见了本领,一时欢喜,心中唯愿一日能气震山河,不为外力所侵。彼时并无旁念,但因愤嫉驱魔人之为,猴母惨死之事,勤恳练功,不敢懈怠。 斯时,猴娃寻了一僻静处,运起精神,端坐入定,便问自心,手段在哪。那里一片幽暗之处,恍然间又转出个孙木由来,朝他作揖:“在这厢,在这厢,我与你一道寻来。” 少年随行往见,于昏晦之内,不见路径,双足空走,无所依傍,心中凄惶,纵在自家内境,仍恐遇见灾疾。 真是: 生来灾祸每多疑, 外客难交自亦迷。 催动金刚霹雳性, 惊开重雾化云泥。 正左顾右盼时,乃见一影赫然飞出,却是那日所谓驱魔大仙者。木由初后退,乃愠怒,只将右掌运气十分膂力,但出神功,摧枯拉朽,只一下,教如余灰,顿作虚无。 木由既有孙闯开蒙,深知此非真相,不过是内境所见心思。只缘他愿一掌拍死仇人,仇人便在眼前殁于其手。如真死者,但见血肉,今化影而散,故非真见也。 那引路的木由却道:“此等迷见,于此颇多,我日日得视,不堪其扰,你道当作何处?” 本身遂曰:“无论虚实,莫存犹疑,一并粉碎,涤荡虚空。” 那人言:“善。” 他两个一行一随,本是寻术,却将心间所嫉恶的坏客,一并除之,叫内心落个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这修行呵,即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木由似寻着了己之前路,自信满满。 引路之人曰:“是也,是也,于路打杀过去,如秋风扫落叶,落一片大地览无余,好干净哩!” 正行之,却见一人,称霸虚空,云间说法,万众仰慕,称号善主。彼不愿遵人天旧道,以虫虿亦有神性,当能修为。 两个木由在旁听之,颇觉有理,细细忖度。倏然一变,乃见善主与天人争斗,驱万众以迎敌,众殒命而事终败。 少年勃然大怒,喝道:“于此无用之功,平白送去恁多性命,岂能算作善者?” 当下起了杀机,以为善主实是魔君,不能久留。 只是那引路同相者仍不称意,随口辩解:“此人事虽败,道不坏,小众出头,难免流血,一次不成,千万亦可,假以时日,终有存善灭恶之所,如是则好!” 本尊冷笑:“既如此,缘何不多存小众?令其妄然断送?你我俱是一体,试问猴母之属,于天地不过一粟,于你我却如泰山;今若当为善主,凡我等所爱眷属,无一不被天地视若刍狗,谁亲谁疏?” 二者相诘,无法久持,于是亦出身力,欲灭善主。那善主乃是强中恶手,方外浑魔,岂是轻易能消的? 孙木由才出招已,魔王不曾见其形,只微微动指,天地崩裂,猴娃无处存身,更无妙法破道,一时慌乱,口唤师尊。 连唤数声,孙闯遂入,见善主之境,大骇,乃言:“吾徒,你竟是这般搅天荡地之人,千万年来,不过传闻得见,世间实无啊!” 那孙木由见恩人已来,心神大定,口呼: “师父,救我!” 这老者不过半入仙脉,哪里能了这般大劫?登时呆住,退身而离。须臾,于另一空相之中,忽现一老者,童颜鹤发,貌威仪轩,似怒犹喜,指善主怒骂: “混账,安得无礼!” 善主闻言,默道:“祖师,你也要止我吗?” 那老者曰:“尔行甚大,干系颇多,不可迅猛,恐折天地,如是退弃,实非怯懦,韬光养晦,必有一击!” 魔君大笑:“若有明日,定请您老喝茶!” 见无法劝阻,仙遂有叹息:“你自承命运去罢!” 外虚空旋即退散,孙闯忽现其后,慨然谓木由道:“徒儿,你自己亲眼看看,世间阴阳俱不分离,不可不足,亦不可过头,过——犹不及!” 说罢,亦消散而去。少年目眦尽裂,张望眼前盛状,却视浩浩天崩之处,冥冥混沌之间,有一巨掌,大若不可曰,霎如蔽空须弥,倒悬不周,倏忽落下,要压善主。 善主未能抑抗,却仍有不屈:“如是正道,众生不守,反遵汝法,好,好,我寂灭己,此世界诸灵不配慈悲!” 当事时,巨掌坠地,魔君无踪,而那宇宙之中,飞虹贯彻,纶音四起,木由所见,实乃金光促就,但见那掌之主人,竟同自己一般模样,只作圣者妆扮,实相无二。 孙木由有意寻引路之人,却已失迹,二相对视,一大一小,一在如今,一在未来,终消散于晨曦。 凌空有声忽曰:“汝今法备,可历诸象也!” 木由即出大定,孙闯在旁静默,忙施礼口呼:“师父!” 那老儿愕然,似生微恐,久而乃道: “我能教你的,俱俱全备,已再不能为师了!” 猴娃言:“哪里话,木由幼小,头脑愚钝,须学尚多,师父如何便谦让起来了?” 孙闯道:“非也,非也,你今离去吧。” 那男孩听此言,如闻霹雳,急忙纳头膜拜,环其三匝,连连讨饶:“师尊啊,弟子于昏昧之间,匍匐已久,今遇见亮处,怎可离开?教导之恩未曾还报,还望师父留我在旁,戴罪立功,发发慈悲吧!” 孙闯面色无波:“汝之心意,我虽不言,你岂难知?而今修习莫可有他念缠绕,你以旧仇为动,获法至今,虽有效益,终非正入,历久必偏。若是且去了报旧事,心中干净,那时便可参法无碍,岂不更好?” 木由泣涕如雨:“师父,徒儿实因母丧之仇未能自已,尊长能降垂怜,愚子感激不尽。烦请师父候我七日,了却杂事,便与凡尘无挂,那时也可倾心奉道,至死不渝!” 蓑翁道:“既如此,便给你七日,去去速来,不可迁延!” 男孩道:“徒儿心志如此,必不敢违!” 第4章 心猿荒山古定,溪边作悟空 且说那孙木由行行重行行,依朔风相走,步止断崖。忽闻远方瑟瑟钟声,踯躅昂首,遥望青天处,乌烟缭目过,黑漆漆荆棘铁壁,猩红烈日盘旋,一方浩荡巨城赫然危耸。 他探下头,谷底回音杳渺,时有飞影流窜,鸦啼不绝。这男孩忽含泪出语:“可怜我老娘,一生本分,到了却落得个身殒踪匿,有心安葬,却难寻遗体。” 他犹记得昔日里听猴母偶然提及高人立冢,当论堪舆,但他丝毫不懂,也只得仅凭直觉。 “总须寻一醒目所在,弗然日后焉能找到?” 猴娃如此盘算着,一番搜索须臾,便瞅见山谷中有一处傍溪的平地,对面正正立一座奇峰。 有道言: 一条流水成飞带, 满目奇峰状古钟。 翠柏云松遮幼草, 原来此处是萱宫。 于是少年点首,纵无锄头,即以十指刨土,流血无碍,但存激动,接连滚泪。得了一坑穴后,他更是难忍伤切,嚎啕大哭,直震得天悲地泣,山摇水转。真是: 那年惜幸母相依, 幸母相依旧念凄。 依旧念凄无所傍, 凄无所傍那年惜。 他这里找来些叫水流冲得奇美之石,于坑中拼出个猴母形状,随之填土,权作埋葬。而后,折一桃木为碑,并无文字,仅为标记。末了,山间袭得一卷阴冷幽风,泼靛黄叶无数。茫茫峭壁,飘飘飐飐,摇曳在无名孤丘之间。 “阿母且安,此生事了,定来探视!” …… 却道其来至梅阳城外,遂见往来行者,均要在门官处查验通牒。那日中秋随母进城,便是匿踪于人,今日照旧。 彼早在墙角候定,待有车过,悄然翻滚,藏身于下,挂吊而过。既入邑间,商旅琳琅,与他无关,四面招子,或有文字,虽略识得,亦非他所究。只循着那日形迹,查询驱魔人之所,便这般在街头混了一时,终无所获。 无奈急躁,即在墙根略行,欲张问路人,亦不知如何开口。忽视一处贴了告示,签着官家署号,上头草草画着二人,一为猿猴,一为小儿,不正是他母子两个吗? 木由即来了精神,便阅一旁细文道: 梅阳诸百姓听知,中秋时有外山猴妖一首,趁节日混入城中,掳得一男童。不料为驱魔门人所识,群争之下,妖怪跳崖,生死未卜。彼童或受妖惑,弗听人言,得救又逃,未知所踪。今若有见二者之一,立告衙署,兼驱魔众师,不得有误! 少年暗暗惊叹,这人间果有高手,不过露面片刻,这图画倒似了六七分。他此处若公然示貌,那所见之人或可识他,届时不难知驱魔人何在也。 思定,遂寻一聚众所在,有意顽劣,或夺人帽,或扯人衣,但求引其注目。数人定睛视之,大骇,只因那告示称他“或受妖惑”,俱怕他伤人,虽是人孩,亦作妖视。 木由只听数人惊呼:“速告那驱魔人!妖娃在这里也!” 彼翻滚至一墙根下,三两转身,匿了身心,自攀到了屋顶,诸民慌乱之间,竟无察觉。男孩自高处下视,见人所向,略知驱魔众何在。当下在屋顶飞奔,亦往斯地。 却道那些人慌了一时,来至驱魔人所属宅院,大告敌讯,一小门子匆匆出问:“妖儿何在?” 人言:“方在都廓街也!” 小门子道:“区区一娃儿,又非妖首,便就窜奔,还不是尔等一拳一脚的事?何赖大师傅动手?” 言罢,只暗暗白了一眼,闭门而去。内中有问:“何事?”答曰:“一家娃儿跑了,找在此间。”里面又有声传:“聒噪!” 木由嘻嘻暗笑,那人众并驱魔者等,俱是痴騃,被他耍了。彼既得仇家所在,暗攀檐上,过了前堂,眼瞅着几个小厮模样的正忙不迭地剐肉,细细看时,竟是牛首人身之物。 娃儿昔日亦曾偶闻猴母言,人兽等差,人贵兽贱,多有兽妖欲修人形,乃访名师。此牛妖身子已备,仅剩头颅,却遭了毒手,修为废矣。 少年暗暗喟叹道:“可怜!可恨!可笑!” 他细看忙碌者面目,可曾有那日追杀的。其实当日慌乱,亦不曾全识得,但就围困数人,相貌狰狞,死灰难忘。 正停留间,忽闻二堂人声正盛,另有嘶号,心下殊异,速往探之。却见院中有一班少年跪坐成圈,垓心大汉正是那日围捕的首恶。 木由咬牙切齿,其时见他正坐于一妖身上。那妖千娇百媚,楚楚诱人,似是狐狸修成。男孩亦有所闻,盖狐妖得人形,须随顺人属,得入大境,为婢为妾,随供驱使,可怜非凡。 今见是妖,容貌已脱首形,修为不下八百年,却仍叫那驱魔人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彼蚩汉大笑,谓诸生道:“娃儿们看真,此则八百岁一狐妖也,虽俱人形,却如深山艳菇,毒藏于内,中时已晚。” 正说起,汉子神色忽峻,行至诸生,但问一人:“你,且把那束魔咒,背与我听!” 这小厮儿怯生生,嗫嚅诵来: 灵宝风雷听我令, 斩邪除惑不停留。 今我为央质, 与天换神谋。 手中雷如剑, 迅裂斩尔头! 呼,买个萝卜切吧切吧炖了吧! 少年背诵于此,众不忍哄堂大笑,厉汉心头一恼,劈掌如急雨:“我叫你买萝卜!还切吧切吧!还顿了吧!” 那童儿吃了好一通打,只咬牙忍住,登时跪下,叩首认错不迭。 他即停手,又指狐妖,曰:“你,去给它一刀!” 言毕,即付一匕首。男儿接在掌心,却缠斗不已,略略靠近。这狐女视他近前,面色煞白,将那魅功运了十二分,俯下身子,慌作告饶:“小郎君,放了我罢!我不过是误入人境,其实无相害之意!” 此妖求饶之音益迅,那男儿汗珠如雨,脚下一个不稳,终未能前行半步。逡巡之间,怎防大汉怒斥:“速速,莫吃其惑!奶奶的,想我颛臾英明一世,他日定毁在你们这帮衰徒手中!” 瞅那小子仍呆愣于原地,厉汉嘴上连骂,夺过刀子,直直一刺,那妖暴睁双目,双腿一软,登时毙命。这颛臾幽幽一呼气,道:“此难事否?” 木由早明此人便是仇家之头目,屋内一班所属,俱是聚恶之徒,有心报仇,又见其势众,双手亦无兵刃,恐要吃亏。 他本意从后廊瞧瞧有何趁手之兵,却也不曾见得刀剑棍棒,乃是一花园,溪水贯彻。倒是有翠竹几许,沿水而长,蓬勃向天,内心喜爱,以为执来可战,便上前欲折。 正搓弄间,只闻身后一声“咦?” 他回首瞧去,乃见逆日光下,持伞少女亭亭立于岸旁,一袭斑斓彩裙迎风而动,含苞待放,男孩看花了眼。 “阿也!你…你哪里来的野小子?缘何刨我家竹儿?” 那音分明如和煦春风,透着丝丝俏皮的灵动。木由一时定神,未作言语,眼前所现,似有绯红。 猴娃醒思,停下修磨,定眼观瞧,虽只是懵懂的少年之躯,又长于荒野,未谙人伦,此刻竟也有些心旌不稳,因风浅动,恰是: 红烛吐火夜明光, 摇曳重叠动影香。 伸手未曾知远近, 前驱难免撞轩窗。 孙木由只略瞥了眼手心那早已变样了的竹,尴尬片刻,摇了摇脑袋,一本正经: “青竹孤身,我孤身。今大早起来,心中总有异动,故随心而走,行至于此,结识了竹兄。” “我与它相见恨晚,洽谈数刻,聊遍天涯海北,异国他情。竹兄心有向往,便求我劈下躯体做为兵器,以傍身边。” 女孩只叉腰蹙眉,负气窜下,软撅朱唇,指如玉箸,一双宝珠般的大眼眨了又眨: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姑娘,我和它有缘。” 少年毫不示弱,同样闪巴着眸儿,满目无辜。 “狡猾的小贼儿!真当我会轻信于你吗?”少女张牙舞爪,朝他挥手抓来,兴是用了拼命的架子,继而攻势也迅猛几分,而木由则呵呵一笑,将竹棍高竖脚尖一挑而起,同时微微侧身,又探出另一只鞋来。 所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怎料那女孩竟如此莽撞,瞧也未瞧,让其直挺挺绊了脚上,霎那间早吓得花容失色,不由紧闭双眼,一番尖叫着,仰头栽入那平静如云的河流之中。 水里波澜起伏,“哗啦哗啦”冒起了泡。少女“哇”一声扑腾出水面,靓丽而白皙的小脸不知何时让挂上了几缕河藻,颇为狼狈。她红其双目,连拍水面,咬牙喊道: “卑尔偷竹小贼!我可是梅阳姬族…咕噜噜…敢、不敢留其姓名耶!” 畔边的木由只呆呆地搔搔头,一望天际,正是晴空万里,烟云悠悠,恰有禽鸣,若在虚谷,心有所悟,即言:“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孙悟空是也!有缘再见!” 第5章 小人好弄巧,专为趋利避害 却说这厢颛臾正训着小厮,那头忽来报,说是外城张岗村遭了一群小妖,在田里肆虐,把个庄稼都毁了。百姓们正哭嚎哩,望仙师降魔如旱地求霖。 此汉但听有了买卖,略皱了些眉,其实心下哪里不欢喜,仅是面儿上显得严肃,便要见得“妖魔来袭,独我忧心忡忡”之相。 即言晌午一过,驱魔堂前烧了符咒,赤发怒汉翻越而上,鞭打座下快驹,一行人长枪阔斧,威风八面地往乡里去了。自出城后,声势巨大,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们去降妖伏魔了。 木由扮作小厮,早在邑外候着,眼瞅着坱尘滚滚,神色渐壮。听那骠马嘶鸣由远及近,如风似雷,席卷而来,蔽空夺日,令人不敢神弛。少年只紧了紧手中冰冷的竹竿,身蜷似弓,在暗处死盯,静待良机。 他这里分明听得队伍里传出爽朗大笑,有莽汉歌道:“靖魅诛魔,匡扶正道,天清地泰哟~” “哈哈哈哈…” 孙氏视这一班獦獠丝毫没察觉自己,大摇大摆渐渐远去了,那猖狂嗤笑与酣歌徐徐稍弱,便掣身而出。既然已知仇人去向,自然不必迟疑,提了竹兵,便好似银枪破阵,暗流杀机,呼喇喇定不退转。 这些人若真是心系百姓,偏偏心气高些,也还不见得可怖之极,只是大张着旗鼓出去,一路上却仅走马观花,似乎去得早了,不显着别人求他,直到天色将晚,方至地界。 正上了山岗,高处目远,却望到那头山麓下便正是张岗村,庄稼地里隐有几头野兽乱窜,踏坏不少谷物来。 十好几个村民端着各色农具,围于田埂,一番大呼小叫,偏就不上。那几头说兽不兽,说妖不妖的东西,麦间肆虐而后,竟滚向蛮荒,遁入重林不见了。 “怪哉,有诈!”孙木由暗念。 这所谓“妖魔”状如野豕,体形却是佝偻。昔年与猴母自深山也曾见过野豕成精的,既能如人般站立,必脱了兽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一身皮毛遮了,手持利器出战,以告天道:我向人形,不向兽形。 如今这伙“妖魔”时而站立,时而匍匐,似妖又似兽,实在蹊跷。且那浊物缘何闯入人境?如为美食,怎地偏就在田地里乱滚也未敢啃噬一棵,更不提伤人了。 四周村民亦在虚张声势,所谓“妖魔”,还是三五成群的,便让吓退了。换言之,就是一群邪兽冒险下山,不曾吃庄稼,亦不曾啃人畜,仅坏了几片田地,教几个百姓略略断喝一通,竟走了。 这不是个道理! 少年正思在此,转而自问:我又管这些做何?他倒难禁好奇,那所谓身经百战的驱魔人可曾察觉怪异之处? 即视颛臾随意瞧了田中脏乱之状,一副义愤填膺之态,几句豪言,将手下挑得斗志激昂,速速奔逐,方入了村里。 “呀,仙师来也!我等有救也!” 却是远远望着一帮人,野鸭似的大翘脖子,企盼久矣。便有个须发皆白的头面人物,佝偻残躯,忙将枯杖斜了,口中连连呼喊,许为当地闾长,正领着一班弱民,见一行入,遂欲伏地,磕头如捣蒜。 那为首的驱魔人皱一皱眉,虚虚地将手一摆,罢了他这大礼,旁的年纪稍低些,尽皆下叩,如神亲至。 颛臾言:“且站起罢,我等于山上已定,确有妖邪作祟,只是如今暂退,夜间恐再来,便就近驻扎,与尔村民共靖大患!” 老人闻言颔首,与村民对视一眼,连连搓手,忽支吾道:“是,是,仙师所言极是,只不过,如今堪堪逢着秋收,却遇妖魔,把田地都毁了,继而这贡米…” 大汉听闾长这般说,脸色顿时阴晦,纵步上前,略有愠怒,叫骂:“恁这老棍好没道理,吾众斩妖除魔,是为谁?那手提肩扛之辈,也需工钱!俺几个虽有手段,却非不吃不喝的,真要白干,全都喝西北风去?此般无理之事,汝但觉谁能,便找谁去!” “嗯?!” 颛臾灼目一瞪,吓得老者项上发抖,哪敢说半个不字,一番掇臀捧尻,跪地求饶:“绝非此意也!仙师,不是不愿上贡,只是如今事紧,还望体察下情,且驻荒,无论如何,保我小民度过此灾也好!” 言毕,复磕头,颛臾等于路周章,本为此事,哪里肯轻易离去? 这里闾长鞍前马后,安顿驱魔人,那头里正在村尾悄然徐行,邻里群舍鸦雀无声,只有几个胆儿大的冒出个头,呆呆望向他。 却见此人面若逢灾,哭丧奇诡,一路晃荡到一家矮宅。这勉强算作一座屋舍,枯墙颓圮,陋扉皱深,风留陈垢,雨养蓬蒿。 便知此绝非富贵人家,那里正唉声叹气,且屈指叩了门,缓声道:“王小囡儿?” 屋里人似不情愿出迎,直叫外头呼了数声,方听得有软步趋来,怜音自木隙间漏泄:“裴爷爷贵安,阿母黎明便入了山,这时有何吩咐?” 那裴老儿推了推门,意思颇明显些,即是叫妮儿开了,只是这女娘分明知晓,偏就横定木闩,与老者隔门相话。 叟不得已,哀告吐言:“娃儿,你定也晓得,这本就是村中议定的事,你阿母必也嘱咐了,干系同族大事,焉能推诿呢?” 那小女心中横嗔,暗思:我家乃王氏,在你张岗村本就是外门,爹爹早去,倒专好欺侮我母女没了顶梁。 你道这裴老儿要她去应何事?这原是: 含光天授夜明珠, 顶放琼华倒也舒。 一令囫囵侵血水, 纵为禽兽也哀哭。 此处里正好说歹说,王家女终捱不过,遂拔了门闩,现出那一抹娇容来,果真是: 桃绒未洗抹清霞,一段青枝倚峭崖。 黛染弧眉描夜线,丝连泪目点星华。 雕鼻坠口灵明俏,绘耳勾腮幼软芽。 天客神图悬旷野,却来蛮辈妄图狎。 这厢王家女纵有一万个不愿,也拗不过一村之人,彼母今偏未在,恐是独立难支,争竞不得,又不忍见女遭兽侵,故避而不现。 这里入堂整备,外头却听得老儿叹息:“怪道是老天不给活路,如今这年景,一岁坏过一岁了,当春逢旱,入夏遭洪,已然是常有的事。” 那个又曰:“若非如是,加之官家、仙家两头盘剥,谁个愿如此般苟活?” 王氏女闻之,虽有郁气,却不曾落得一滴泪,只独在一僻室中,早有汤芳泥蔓齐备,那时宽衣褪缕,濯尘待宰。 不过她才要解带,正四下里无人时,忽听得屋上瓦响,喟然一惊,急掩柔胴,嗔目上视。却瞧一少年翻身而下,自侧窗突入。 女子大骇,忙将半身压入水中,惊恐斥道:“是何人也!你身上尚穿着驱魔人衣衫,莫非…” 猴娃并不以此为浴室而难言,略笑一笑,但曰:“我这身皮?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你莫惊慌,俺今来,专为复仇——我那仇人正是这帮驱魔人!” 木由不待其开口,自顾喃喃:“我观汝等情况已久,正瞅见那班大爷在村里耀武扬威,好不威风,一众村民,个个敢怒不敢言。如今倒好,我来为恁出头也!方那时,你也免了自身之厄,不亦痛快?” 这女子眼光一闪,倏忽黯然,心中念道:你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说话倒是轻巧,那些悍匪,哪里是你能撼动的? 她虽如此思量,却未明语,只问少年:“既如此说,自家动手便是,成与不成,亦不与我等村人相干,缘何要来同我多言?殊不闻知晓多了,命不长也!” 猴娃却从胸间拽出一截布,卷作包状,内中实为一团浊气。即付嘱道,此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一道妙法,只要献茶时注入水间,饮者自会体衰腹痛,那时正好下手。 女孩冷冷一笑,道:“我缘何要帮你?这班人固有可恨,庄子出了妖邪,却难不仰仗。我等注定命苦,妖怪也好,驱魔人也罢,两厢都不敢吃罪,你且去吧,我不说出你便是了!” 木由忙言:“你莫怕,我真来帮你,必可出困!” 那村姑道:“怎敢怎敢!” 猴娃愤言:“如此徘徊,必然误时,你若助不得俺,便告知那驱魔的,村里其实并无邪祟,不过是找人扮了,毁坏庄稼,好躲今年上贡也!” 少女顿然花容失色,颤道:“你!” 其实孙木由话间是真是假,她无法知,许是诈她的,偏又不能冒险。如此,且先稳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为要,她头一低,伸手接过了布包。 男孩颔首别过,遂足底生劲,一跃而起。身体若鸿雁展翅,脚踏桶边,水花飞扬间,竟已跳上屋顶,回眸一笑。 便望其默默遁去,遗影于残晖之间,频有却无。少女高举手臂,浴于晦阳之中,摧花随波涌落,半留丽痕,心内却惊惶不已,踟蹰左右,难决定见。 她那里才出遐思,不觉早已销寂,黑空虚挂着一道隐月。 第6章 有人生有人死,不过荒唐事 诗曰: 头圆项短是英雄,气宇轩昂运势穷。 揽秀如今多猥琐,摧花自古少从容。 工谗掩袖源心幼,纵乐欺身是力隆。 无非看客生怜意,往后荒唐又几重。 明秋水润王家女,秀脸舒霞,且将那压箱绫罗肩上飘。往日哪里能这般妆扮?便是这点在眉间的酡红,若非敬神吉日,有了即为罪孽。 长者有言:此举僭越。实则,纵使幼稚如王小囡者,也明白底细,哪里是甚么僭越?无非是财货匮乏,难不节省。人穷则志短,得意时,万金备身,以己为神;落魄时,但存一金,便供问天,奴颜卑骨,战战兢兢。 若是往昔妆造,小女力盼尚忧迟,那是欢快节日;如今却是祭祀中的牺牲,浓妆艳抹,只为一时血溅,使兽得欢。她能拖则拖,缓慢梳妆,迟迟勾画,只等得门外有抚掌之声。 “妥了吗?”有一声低沉道,“那边在催了!” 吱呀一声,前扉半开,此刻的王氏如云烟箬竹才遇雨,纵有晴光犹挂珠。村长微微点首,但转而又摇头长叹,两人便往正舍,屋外那些个驱魔人等,自然省得个中深意,也不作言,径许她入。 朱门闭合,女孩背后一暗,乌黑中只见得那瓷黄笑齿一闪寒光,赤发汉子榻上悠坐。 女子一入了内,颤巍巍深施重礼,道: “仙师福隆,万年永享!” 那颛臾其实早知这村中虽小,亦生波澜,不欲惹他明说,必有大孝敬。此时一见俏丽,早已心旌摇荡,五内焚腾,面上仍须端着,朗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即言:“小孩儿不敢妄称名姓,既蒙仙师问训,当以实告,家人取名叫王小敏。” 驱魔人大笑,连叫三声好。 她自知在劫难逃,反而一心要为乡族免灾,坦然冲泡起茶水来。这女子冲赤汉轻柔作揖,掩面羞答答、秋波转,欲停欲走、探步阴实,撩的颛大人难耐性子,便要起身把衣还。 小娘子清灵淡笑颜如玉,伸直葱臂,温软香风入鼻。男人如痴如醉,手指不由扣上细腕回拉,少女娇哼连连,一把缩进汉子胸膛里去了。 “噫!长夜漫漫今宵爽快,趁此明月还虚,何不与我促膝把欢?” 言罢,就欲上榻,王小敏哪敢让他如此?羞忙抽身而出,狐媚脸蛋儿汗津津,一时痛哭哀叹: “大人且慢!女有一事相告。兹事体大,尤关诸君之泰命!…小敏贫贱烂命,斗胆恳请仙师,待今夜除害归来,顺遭携上草民共同入城。便是做牛做马,但求一条明路!” 颛臾沉沉不语,黑瞳紧盯女孩,压迫逼人。片刻,“嗤”一声,拍腿笑道: “你无惧我?反而怕村中人…” “好啊!世人皆知俺重情重义,助我一臂,咱又岂能让你吃了亏?小娘子有胆气,只要说出个缘由,我便是唤那衙门官吏允尔换个户籍,与吾同住,带挈你些,又有何妨?” 王氏起身再俯伏,磕了一头,如梨花带雨,短叹长吁,哽咽凄凄:“老爷英明神武,草民叩服。”随即指向桌前精美瓷碗,眼珠一转又道:“小女适间净身之时见着屋顶趴一少年,那顽子七尺之躯,身轻似燕,上下翻飞,手段了得。” “他自顶上潜入,惊得我仓皇失措,一时没了主意,随之又拿出毒药,叫我下于茶中。我先前心中恐惧,又怕他欺伤性命,未敢争竞,只能佯作答应。奴婢自知仙师前来,正是为了诛杀邪妖,那厮不似善类,作意歹毒,往上人明察!” 她这里出言才已,未敢抬头,只把那乖眉顺眼,偷偷观瞧,颛臾面上忽惊忽喜,忽怒忽哂,不知心下如何,令王小敏肝胆俱颤,弗能自安。须臾,她方记起自己因何而来,既然笃定了为乡族谋利,便舍了这三分人理,与兽同奔。 她娇声唤了几遍“大人,上主”,欲伸手去探,又忙缩了回去。那颛臾蓦然转面,直视于她,女子登时低头,不敢仰观。忽地便觉有温热袭来,正是一只大手,顿觉头皮发麻,手足转冰,心颤几止。 那掌真的将她揽住,才稍觉清晰,渐渐明了意识,耳畔但闻这蚩汉的嗫嚅,自己便强作柔情回应。只一瞬,即觉面门被一道巨石封住,不可言语,亦无法动弹,尤感窒息,身如烈炭。双臂被其托起,足下轻盈,如登虚境,再后便是卧倒,只知迎送,不晓明晦。 正是: 琵琶天作降荒村,玉胴灵明软岫新。 翻鬃骏骥四弦好,借口青鸾五音真。 原只说抱琴应是知音客,呢喃万种道情深。 那时掩笑因弦断,犹藏窃喜唤春亲。 叫此番怪石凭风作翻滚,欺身正向宝冰根。 猛力震得缤纷碎,一抹琼爢血沾巾。 从今莫道嫣红美,神伤不恋锦罗衾。 那颛臾欣欣乐舞,若春登台,如享太牢,只是小敏初还有些软语,而今渐无声响,仅存隐隐叹息呜嚎之音。 这厢孙木由早伏在外,听了多时,便知此王家女叛了约,心里愠懊,那男女入港,正想趁着大悦不警,夺门而杀。 外头忽一声喝喊: “妖精来也!” 颛臾大愕,接连咒骂一番,更听得同来的有人在外敲门如击鼓,烦躁万分,却也无奈,只得收了威风,更衣不提。 俄顷,那仙师亮堂钐刀,油光满面,迎风伫立。背后,是清一色的驱魔众,同样亮明兵刃,穿戴齐整。 只见妖风飒飒,一位背扛钉耙的壮士偏倚头颅,压嗓低声念咒,双掌擦呼着揣作一串,一来二去,手心竟冒出生生火花,洒在西北方,似在引路。 其眸骤然坚定,自肺腔中孕出一口凶气,朗声长啸,眺望山河地广,吒喊冲散云霄: “颛大人,请君斩妖!” “好!!” 此时群星璀璨闪耀,皎月腾空。 仙师迈一大腿,乌黑绫巾飘逸,剑指冲天,镰刃横于胸前,劈开拦路麦穗,如风火般去了。 孙木由本还纳闷,白日里所见那些妖魔,分明是村民假扮,哄骗了躲上贡的,而今是故技重施否?实又不像,耳畔确闻有大兽吼震,怕不是亦有妖闻民扮事,便来个趁虚而入,假戏真做。 猴娃亦前驱田间,果看见一只巨豝,其躯有九尺余,数千斤重。观此大兽修为,绝非走得寻常妖怪之路,即所谓先修人身,而后图广。此物专精本相,已然有些道行,只是仍作芒毫獠牙之状。 他固知此兽虽面目狰狞,并不轻易搅扰人境,只因在妖蛮之中,人乃诡诈高智之物,触之多殒,毁弃修为。不过“豝”乃野豕雌性者,而观其貌状,似生产未久,莫非是为幼子觅食而来? “这班驱魔人气势狠辣,手段凶残,况有村民盯着,定不会轻饶了那怪,打死了也好邀功,日后找众人要彩!”木由暗道。 他索性瞅众士一拥上了,仅把形隐,悄悄尾随。 驱魔人等呀呀哈哈,嘴上念叨各色真诀,围作一圈。小妖见触了人怨,略有些惊惧,却并无战意,张开大口,只草草吸了些残谷败株,即要退走。 猴娃视而暗惊:原此物修的是梵门,并不轻易杀戮,可怜若是如此,那班混账打杀它,不似玩闹一般? 他这里还在狐疑,那厢驱魔众早已悉数前驱,为首的颛臾飞身速跃,挡其后路,将钐刀一横,断喝:“哪里去也!” 此妖再无所遁,躁动起来,向后身子一躬,直朝赤汉处奔窜,它想来定要把腹中之米糠带回,许是其幼子无法粗食,要作安养。 颛大人强扭腰身,凌波飘忽,随意闪过突兀袭来的寒芒,钢齿一咬,铁杆上顶,火花交错间,已牢牢架住其牙,运力回转,只把那千斤之躯撂倒在地,哼哼咛咛。 是时,霜月煞白,状如皮骨,众士兴火,叫那怪儿现了原形,真是: 身瘦体长同病鬼,躬腰驼背,不辨面肌。 森牙利齿似灾星,五官扭曲,乌毛遍体。 血淋目袋如漏斗,黑蹄厚爪,粗尾盘躯。 四肢壮气若闪电,红肌狰狞,钢毛乍起。 那颛臾且视此物并不嗜血,已知是得了善师点化,只是他反倒喜上眉梢。一来于他眼中,人妖殊途,非人者皆当诛戮,免上自身;二来那妖不恋战,已自束手脚,岂不更好下手。 于是一众驱魔人由汉子引着,将其围定,可谓: 众恶昭昭,孤兽嚎嚎。 众恶昭昭,横刀架矢躁焰高。 孤兽嚎嚎,提爪张牙欲遁逃。 我这里乱吼声威尖刃彻,哪里管天地仁寿赖德操。 它那边低嘶魂气獠牙冲,便就要人间生死定茹毛。 两相各知深与浅,偏就不问涨和消。 搏命只把身形动,碎凌空尘土侵狂啸。 断生原是弓弩张,破伏土轻烟掩空号。 众恶逐走山林怒,孤魂幽荡颤红绡。 颛臾这厢抽出双掌,豝妖应声而倒,竟不过七八个回合,怪已伏诛。一旁愣神之人呆也似地枯站着,须臾,方才清醒。 于是田野之内,遂传起一通响掌,同仙师那粗犷大笑,荡澈寰宇… 孙木由移目不忍,暗地里心忖忧叹: 何错之有,何至于此? 第7章 人君忽奋起,决意独扫明邪 诗曰: 冰心犯禁欲结盟,满把晴光向碧藤。 怎奈平微荒上草,终亏倨骜水中萍。 驰奔快走犹萦愤,咆哮疾推为不平。 此日漫挥天下泪,只缘世伪害原情。 话说这木由早在墙外听知王家女泄了他计,已不赖那颛臾中浊气弱身,只是专候于此,便就待他鏖战既已,力竭有机。 正思量如何得战,场上却有动静,是这赤汉一摸脑门,突软起步子,细汗爬身,惨哟哟喝道: “不好!我且内急,得找地出个恭儿才好…” 人群一阵稀拉笑声,仙师怒骂连连,脚上不停,捂腹朝其方位走来。 少年视状,不敢有动,只是略带狐疑,莫非此人不信邪,仍饮了那浊茶?是何道理。 他屏息凝神,仍蛰伏待机,却瞧驱魔人等,尽皆退了。独有三四个尾随的,拖着死兽,许是要向村人招摇。 木由犹豫良久,无法断定眼前是真是伪,忽有一计,便可一试。 他即登树越檐,于那班驱魔人先至村舍之内。寻不多时,果见那王小敏已穿好衣物,整了发辫,于矮墙下独独地哭。 猴娃遂翻身而现,轻笑:“你原来却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那女子闻声顿颤,发觉是少年,一时僵在原地,色变惶恐,久难出言,须臾略道:“我,我已……听了你,如何……” 孙氏摇头乐呵:“何必惧忙?我早知你未下毒,还将我计告了那厮——也不必恐慌,我知你村人为了躲那驱魔人之怒,将尔推出,一弱女子,何堪担负良多,只是我如今果是来救拔你的,望尔一定相信!” 她轻拽着衣角,点了点泪痕,幽幽言:“今已至此,君愿饶我,便是天幸,安敢谈什么救拔?但有驱使,尽皆道来,小女子全力而为则是。” 猴娃便与王氏定计,叫她伸出右手,少年将从孙闯处学得的妙法付之,以指沾唾,在掌心描画一番,就小敏所见,并无字迹。 男孩却道:“如今妖魔真有,他们也除了去,你村里假扮妖魔躲贡米一事,亦挡了下来。若一气叫那颛臾在此殒命,你村里日后须不好过。” 他便悄告女子:“且握拳头,待颛臾归时,即张开五指叫他看,那时自有分晓。” 女子这时已知少年正于暗处盯她,未敢迟疑,只待汉子邀功才已,迫不及待要来入港,即叉开玉掌,容他拈着自家酥手,细细把玩。 木由果在暗处观瞧,心间寻思,若非猴母日日教导,要与人为善,这些村众他并不为意。而今亦定了心思,等颛臾一死,驱魔人定忌张岗村,且于他而言,这汉子没了,不过多具尸首,不如叫他苦痛一时。 颛臾一见女掌,即有字曰: “你果痿也,痿也,也——” 赤汉顿如陷了迷咒,登时没了壮气,茫然间虚汗透衣,遍体生寒,纵是周身有万千欲念,亦无可泄去。 男中但有此疾,终究讳莫如深,也不愿叫旁人知晓,只装作无事。那字儿一作用,顿时消弭,亦无小敏把柄。 只是这厮无端生起一丝躁怒,忽攥住王氏之手,目若贪狼。女子惊惧,不敢出言,却把男孩的善念勾起,恐其对人不利。 这猴娃未谙人事,只知男子有畏痿之惧,谁料是这般结果?一时暗叫:“遭了!” 仓促之间,别无计谋,即挺竹而跃,一掌掀了屋顶,一面高呼:“爷爷来也!”一面飞奔出村,留守的驱魔人们只听一道震天的暴喊,纷纷爬了起来,提上刀兵利剑,追赶而去。 月黑天高,琳琅夜色,侵袭寒流似箭,劈面冷风如刀。少年自知无计奈何,便要作焚气爆血,抽竹而起,同那帮贼众人们拼个生死乾坤! 却见麦秆簌簌抖抖,西南角忽拨开一双手,朝他招呼起来。孙木由猛然顿步,散却混状。形势紧急,由不得思索,齿露欣喜,遂奋身钻进林林穗群中,无了影子。 周遭急促脚步“唰唰”回荡,浑夜压抑,时有寻者上蹿下跳,哄骗叫唤,似在寻他。 男孩只把身躯一缩,蜷于麦间,哪只眼前陡然一亮,四下里窜出些火花,他但觉熟悉,仰头一看,自己藏身之地,已被秘术所照,登时败露! “小儿!”忽听远方一声大喝,木由茫茫然望见一道掠影闪过,正是那颛臾!二人瞬息对视,来者咬牙冷笑曰:“听闻你想害我?” 木由定眼打量,却已无路可逃,既如此,也不再掩饰,口中怒骂:“杀你者,果儿也!” 那颛臾却更快一步,蓦地将钐刀掣下,直奔头来。少年横竹格挡,那物安能抗锋?噼啪断裂,功势犹然不减,面门顿觉寒光。 正所谓: 虚男作阵困人君,争奈人君逢太阴。 折箭金乌疏震荡,推竹玉兔懒艰辛。 虽然他日声威显,可恨今朝败象真。 抑或前途有明媚,堪能险就渡迷津。 忽而一声破空,流光窜溅,只听闷响过后,那钐刀骤然缺了一口,赤汉惊愕,驱魔人愣作一团。 “朝南走,土间寻…此八白广运之源…终是让贫道我先找着了!” 何人在喃喃?少年心下一紧,竖耳细听,声音清晰厚重,如似打碎浑夜的惊蛰,绝不似那些驱魔人。未知敌友,姑且细看端倪。 麦间一阵响动,却原来走出一道人,装束怪异非凡。此公一伸袖口,拽出条红铜泛锈长杆儿。沾那火折歪着浇上头,颇喜悦似的,轻吸一口,云圈打旋儿氲染空气,焦燥味遮盖住腥土骚。 有道是: 巾帻不似那时人, 面旧袍新袖染痕。 未解微痕因哪物, 忽然掣起一烟根。 来客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转掌心,便将猴娃吸出困境,遁出数里,置其身旁。 孙木由又惊又急,呆呆望着那出烟的兵刃,以为门道在此:“这是何物?前辈又怎来此地?兴许也同与那颛臾有仇?” 他欲前又后,瑟瑟抖缩,只因不晓此人之底,莫敢轻易趋近。他这时还带着小心,盖因猴母初年细细嘱托,加之孙闯也时常念叨,尘世善恶难辨,仍需留神。 那道人也不掩饰,轻吐道道白雾: “稽首称名动九天, 无忧光向满三千。 平凡自古偏成道, 教外仍须另有仙。” 他指尖灵巧翻转长杆,将鸭嘴冲其胸口,平静讲述:“我向来好云游,非唯东西南北,亦往过去未来,此后数千年,他方国土便有此宝,中贮良药,焚作香云,能化骨如泥,软劲退敌,吾叫它作‘泥骨钉’。” 木由视此人实在诡异,不似常见之士,纵为仙风道骨,也不似这般叫人生出一丝莫名寒意。那厮愈发笑容可掬,他这里愈发蹙眉不前。 道士既如此说罢,他也须回一言,沉默良久,即曰:“前辈当真好雅兴,只是小生身逢舛违,不便遣兴,仙长还请自回吧。” 那人却大笑:“尔今转危为安否?非也!前方张着大网,只带鱼儿闯入,也好就此了账也!” 孙氏内心暗惊,连忙出问: “莫非他真个要赶尽杀绝?” 男子抚掌揶揄:“好没道理的话,许尔寻仇索命,不留分寸,怎见得这帮人就要留你逃出生天?汝今遇我,即是缘分,不若同行,或可得安。” 木由早闻猴母之教,人不可信,若无利处,无人愿往。他这般汲汲搭救,必有所图,只是仓促之间,不及相问,仅能草草作答: “前辈,小儿这点事,还不劳费心了,不过私人恩怨,于苍生大难不沾边儿,莫延误了仙师行途。” 话已掷下,却见不远火光闪闪,追兵已至,遂将心一横,运功断喝:“恶人们,今即与尔等讨一个以命换命!” 言罢,便拖了短棍纵身而起。恰如道士言,驱魔众确有阵法,唤作“哼哼阵”,正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小儿虽幼,却携怪术,岂可轻敌。 你道何谓“哼哼阵”?却是那颛臾将掌上大刀一举,其余驱魔人未动声色,引入草丛树阴,不惹注目。虽是如此,彼已练得精熟,各自选位得当,好下手也。 这里孙木由孤身一人,前来叫阵,独见颛臾横刀迎战,他先前竹兵已裂,便是双手皆持断棒,左右互搏,斗正酣时,呼啸声起,众汉齐出。 有二人专攻下路,五指甩着两道软鞭,那器除握把儿外,皆有灼热,触之遭炙。又四人分边包围,持红筅袭扰。何谓红筅?乃是一长棍,前缀油膏,但闻口诀,即出罡火,袭扰妖魔。 此阵得名,乃是其上方又有不知几人,自树梢、崖旁、檐顶突现,总之因现情而定。彼数人各持一杆儿,着口一吹,即有无数蚊儿、蝇儿、蜂儿、虻儿倾泄飞来,绕定苦主,哼哼声闹,又兼吸血,令其烦而难避。盖因虫声,故作“哼哼阵”。 寻常妖魔,若落此阵,虽无致命,却被烦乱。盖驱魔众善用斗志,若妖斗志渐竭,彼则大动红筅,火中百虫灼烧,噼啪爆裂,如电刺痛,更不堪扰。 斯时,颛臾恰逢得机,操兵取命,目光炯炯如剑利,挥臂刀刀似雷劈,血劲鼓涌,三火旺盛,就要得手。 昔年若有功力大者,无惧是阵,亦为所搅,难注其意,驱魔人从无武德,专好骗,好背袭。 这木由叫围阵内,果真是: 双足无定,五内缺尸。 双足无定,只好登空频借力,引众恶奔走包围促跟定。 五内缺尸,无奈旋竹作风轮,唬群徒呼喊威吓令交织。 他这里红筅摧魂浓焰滚, 又可见绿棍逼神赑风嘶。 你道虫鸣争咬针箭势, 彼来力震擒拿鬼豪姿。 若逢夺命手,也举戡平枝。 只是牛犊初遇虎, 虽不怕,撼山摧谷雷霆力, 终也是,腾挪不及苦难支。 即言这孙木由与驱魔人众苦战,眼看落了下风,阴风里早瞥见钐兵寒芒逼就,一串刀口月下狰狞,抬手便要砍他头来!却听得忽有声喊: “那赤汉,刀下可留人耶!” 兀然破空一抹寒光,直碎镰身,反震之力甚,叫那颛臾虎口撑裂,鲜血溢流! 赤汉见爱兵已废,怒从心起,火自头发,大瞪着眼,四处里打量,却未见是何人出手。 孙木由泄了绷劲,双手蹭了蹭面孔,呼出一道白气。尽管一番惊险,却还是隐隐笑出了声响,那双眸子此时亮的恰如霜夜里璀璨的繁星。 第8章 计决令狗咬狗,谁知谁是狗 前言木由正与颛臾等人缠斗,蓦地有声叫那汉子刀下留人,不消多想,也知为谁。只是这道人自要管着闲事,但凭那什么“泥骨钉”必不得行,怕是还有手段。 虑及此,颛臾也未轻动,且丢了刀,回望男子:“这位道长,某等与那娃儿素有恩怨,不甘恁事,烦请自便,切莫搅扰,恐伤无辜也。” 道人莞尔,只微微一顿。旁人见其将要出言,只因颛臾那番话,明面上似还有些客气,暗地里却藏着挑衅,此公若果有手段,真个要管这事,必然放出狠话来。 怎料,这人只把他那宝物一抖,轻声曰:“好。” 莫说驱魔人等懵然,即是孙木由,也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若果真不管,前番何必来句“刀下留人”呢? 正当一众愕然时,那道士忽而腾挪转身,体若飞风,于一班驱魔人中驰奔,便就刹那功夫,除颛臾外,其余人等无一不挨了那“泥骨钉”的击打,俱倒在地。就是那颛臾无事,也是其有意让过的。 了此举后,但觉耳畔呜咽风止,只有一个道人,略拱了拱手,仍是微微笑曰:“这位颛臾师傅,我未必要掺合你们的恩怨,只是见不得以多欺少。” 那驱魔头子一时还未从方才的大变里反应,呆呆片刻,转而收束,纵有万言,不知从何出。倏地似是失了脸面,久而迸出一句责话:“你这歪道,安敢伤吾眷属?” 那人闻言,仍是不动声色,忽地又一阵风响,身形迅动。先前倒地的一班随从,无一不又挨一击泥骨钉,复恍恍站起,只是一时如梦方醒,正迷离之中。 做罢一切,彼又一抱拳: “在下何曾伤了大师傅的人?” 颛臾望见驱魔众已然复苏,虽不解自家是如何倒地又起,但已有了一战之力。赤汉子十分不解那道人之法,未敢妄动,便慨然呼: “我说恁地,果真不管么?” 他话音才落,道人又如迅雷,驱身来至彼前,令其心惊肉跳。正晃神间,头上已挨了一击。兼闻道人怒喝:“我说管,你叫别管;我说不管,你又来问!你两个还打不打了?” 此番行事之风,着实诡谲,木由不曾见识,颛臾亦摸不着头脑,只惧于其力,不敢妄动。须臾,那道人问少年曰:“娃儿,你与此汉定要决一死战否?不打可行?” 猴娃怒而切齿:“他平白叫我家破人亡,失了生死依托,断无法饶!” 道士点头称是,复问颛臾:“你,要与这童儿死战不休否?” 驱魔首瞥了眼身后的眷属,正色言:“此獠累累侵扰,又藏诡术,恐为大患,怎可不除!” 此公亦称有理,各指二人,曰: “我不干扰,你们斗吧!” 言尽,退至外围。木由与颛臾更无话说,怒意再起,闪身争斗开来。 那少年腾风蹿起,竹棒落下,却未曾中,又顺势扫了一脚,直逼敌酋心口。颛臾只作赤手,双掌一扣,正欲擒他左腿,哪知其力大,空中一提,稳稳避过,双棍其出,自底而上,于目间愈发硕博,来力宏沉! 电光之间,汉子卯足力,头一跌,腰一下,鼻尖同那棍子差之毫厘剐蹭而过,险些破相,留那竹棒冲天翘扬,威武不凡。 木由轻柔落地,臂膀转棍而归。见此人失态,嘴角一抽,呲牙朗笑道: “大人好腰段,可比宫中舞女!” “巧舌如簧,把那一口利齿撅断,看你如何!” 孙木由闻言大怒:“我便是狗,也要生啖尔骨肉,今非尔死,即是我亡!” 少年纵步前行,叫那棒身一举,照其脑上囟门狠狠挥砸! 颛臾铁臂一支,咣当炸响,招架中步伐陡变,游刃有余,神出鬼没,五指轻散散勾住竹体,手腕用力一扭,反之后抽,霎然缴了木由之兵,回身就要砸去! “唵南梭哈——!”男孩内心焦急,只得将孙闯付嘱的“万静咒术”暗中掐住,但等生死裁决。 遂听得一道霹雳骤声,那双棍当啷啷几道,定睛看时,只见火光闪过,赫然断作三截,泄了气似的,落于地上。 我这便化险为夷了?木由仍有狐疑,仍是惊魂未定,这时纵然有万分仇恨,也须强力压下。那时节仗着一脉热血,但感仇虫满腹,一日得法,功力强过从前,便觉踌躇满志。他哪里想过落败?哪里想过死? 苟一命丧于此,即是将这一生断送在洋洋少年。这里死去,小未得大仇之解,大不能成其全功,实是不值得。故而,忽觉自命将绝,心中早失了果断,踟蹰过多。 正是: 他年恣意在山林, 未晓天高陆更沉。 苟获神功擒上下, 徒然坏己惹啼痕。 他只道万静咒术能止遏行径,何曾知晓还能断其兵刃的?非也,定是那旁观的道人出手了。 正狐疑间,忽见此人将泥骨钉一横,口中诵道: “美教灵通大胜盈,凭龙斩凤莫骄凌。 无非造化先天气,妄作悠然证道形。 此日恢弘真圣力,他年颓敝伪贤明。 持吾经藏音声海,破尔荒言放浪鸣。” 音才出,迫近颛臾时,顿化嚣啸。这钉儿力先徐喷以烟,后涌数道灵波,其形难测,若龙潜鳞,若蛟负角,朦朦胧有吟啸之声,倏忽窜出一道飞龙,白如素练,嘶吼云间,登时山崩地动,驱魔人等不能安住。 颛臾如梦方醒,再顾不得战势,高呼: “这道人不守信,有诈,扯呼!” 话音才落,木由断然不依,五指握拳,倾注浑身劲力,强动全学手段,但视那一击,电火交亮,刹那生灭,鬼神堪惊,便就一瞬,直直落在大汉之躯。 彼壮士虽生内劲,此时已然见底,既中这必得的一砸,轰然到底,强嗽数声,口中如泻汪洋,非惟鲜血,那黑气如瘟,散于洪荒。 少年欲动,忽被一手拉住,却是道人。 度其行为,毫无规律,似有道,又无道,乃问:“仙长前番说不掺合我等争斗,如何就大倒向我,将那班人驱散了?” 他摇了摇头,悠然曰:“我看着看着,忽想起一事,便是你二人虽一对一,似乎公平,然你不过初入法门,与强手相抗,又不平也——我所能涉者,唯不平而已矣。” 猴娃沉默不语,勉强翻起身子,口中低声: “悟空已蒙仙长数次搭救,原应感恩,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如今却陷两难也。前辈能遍游古今将来,见识必广,还望能得指教。” 道人望他,沉吟不语,未置可否。 猴娃视其无言,想必已然知之,即讲: “仙长不肯为我解答么?” 他道:“我知尔所难也。你与驱魔人战,如非遇我,前途难说。你我并无前缘,今受大恩,必有重托,恐难承接。况尔此次与恩师有约,七日当返,故而为难。” 木由闻他果然说出心中困扰,默然无语。他早承猴母之教,所谓“无利不起早”,今道士于他有再造之恩,他两个本无渊源,其中必有勾当。 仙师犹豫一时,索性直言:“若说,将你抽魂压骨,封于不周,此番让利天下,人间修道可再续一大世尔。你身负泰运,怀璧其罪,我既算到,本欲来帮你的……” 彼即道如今绝地天通之势,礼崩乐坏,大洲一分为四,人神无相侵渎,妖魔散地行走,圣宗归隐溪谷。时有天赋异禀者,凤毛麟角,得窥半仙臻境,却也止步于此。那孙木由实为大因果所驱所化,若封于海外不周遗迹之下,当保三元九运,人族兴荣。 猴娃乃曰:“诚然,如真若此,一人之身殒,千万人之身存,大好也,有何不得?只是俺母于我有抚育大恩,今屈死于众恶之手,不可甘休,定思还报!” 道人言:“此非难事。” 少年颔首,虽无言,然眉关紧锁。 那仙师又道:“天地之间,有大小年之分,羸虫之属,旬日方休,是几年耶?古时有大椿,八千岁为一季。今汝若非凡夫,安能以小年拘束?如是便有七日,那时定有因缘回转也,不然乎?” 这人话及此,目不可直视,似心存虚。终道尽个中情由,孙氏方悟,即曰: “人生天地间,或有小成,或有大成;小成小快意,大成大快意。我今报猴母一家之仇,是小快意也;以我之身,成众生喜悦,是大快意也!” “你可有悔意?” 怪道沉吟半晌,少年沉吟片刻,追问:“你果真能保证,有我相换,大众可安?” 半仙颔首,顿了些时,暗自放回袖中符箓。 “我此生可救你三回——” “……”四目相对,木由瞧他神情黯然。 “——仅此三回。” “……” 久久未语,道长侧转免于相视,颤言道: “你速速了愿罢!” 那猴娃会意,趋步至颛臾前,惨然相问: “可记得,那日绝壁之上,有一猿猴坠崖——” 第9章 殉道何诚诚,末路几许人痕 那将死之人听得这话,自不必多言,便知这少年是来为那母猴寻仇的。他望着那双星瞳,明明同他一样是人,怎么反助了妖魅? 赤汉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嘴上尚有詈言,然迟迟未能震喉,只是半张着口,似有不甘。其余诸眷属等,欲与少年交战。猴娃退了几步,便把那孙闯教授的神通使出一个来,手间一掐诀,射出几道真力,将人阻住。 颛臾望着数道灵咒向随人袭来,先前交手时便有诧异,如今更是迷惘。那功法紫气充盈,明光无暇,虽与传闻中上乘功力有些差池,却绝非妖法魔术。这娃儿既是受了丹箓之教,应有正念,缘何反与人为敌? 那驱魔人之首再也静心不得,纵有万千痛楚,也要强撑着身子,先一声轻哼,驱魔随众回首,见他授意退下,虽然不解,却都罢了。 颛臾喘息道:“你缘何…不助…天道,反为……” 木由不肯听他说出歪理来,只追着暴行怒骂:“我那猴母,向来本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尔等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打杀,还谈什么天道不天道!” 言罢,那猴娃趁着众人失神,一掌劈落,整整打在那残躯上。颛臾负了痛,眼珠暴起,口中却咬着牙:“好…打……好…打……” 汉子哀叫了两声,终是顿落了身躯,不再言语。其余驱魔人等要上前截他,岂料木由挑起断刀舞作旋风,旁的不能近前。正胶着之时,他出其不意,又一击打将下去。 那浊物再不能挺起,残命将了,恍惚之中闻斯言,当日之景若梦闪动,那时嬉笑已成过时快意,只卑卑地动了动唇,飘出几个字来:“饶…饶……” 少年似被他气笑:“莫说你十分嘴硬,我倒算你是个汉子,如今讨起饶来,却原也是一个怕死的怂包!往日里耀武扬威,充甚么大辈?” 于是将那半刃如长枪一般竖起,猛地冲下一插,竟是用力猛烈,噗呲入了胸膛,故而结果了仇人性命。 颛臾之死,真乃: 江河闻变起波澜, 濒死偏偏莫可眠。 恣意浮生终欠道, 俗人且去奔来年。 至此,敌已去,木由心中终绝一大心魔,若吐郁气,鼻息稍畅。 他只微微略神,又紧接拔了刀身,与其余众战作一团,那些人见他拼起命来,也都恐惧,未成阵式,只拿小力招架,浑身且剩一个逃字。 可谓是: 大化风烟扫径行,驱魔我辈大神明。 一朝跌破鼻出血,边跑边哭哪敢停? 少年杀了一时,手中利刃紧握将裂,却如千钧之重,未可轻提。才见除了颛臾留了尸首,其余人等都远逃无踪,他有心追赶,奈何已是强弩之末,顿然少了壮气。 待尘埃散尽,猴娃独立荒原,远眺良久,默默未言。彼时,无人知其心思,唯有道士负了手,仅在一旁,静静淡视。 那些个鸟众已然无踪,孙木由眉关尚皱,或存无奈,难免自问:缘何将彼仇寇放走?那日威胁者,分明就在其中,为何令其无伤而退?他不能答。眼前闪过猴母之慈,孙师之肃,心若擂鼓。 当真是: 未脱孩子性,偏遇大人情。 鼓愤当寻罪,思安要显明。 显明停暴动,彰圣罢哀鸣。 草绿山犹壮,人途总慢行。 人之心性如水如风,而肉躯若函,盛之保之。故而人身康健,则持念前突,多有争发之望;若残体羸弱,则纵有长思,终现倾颓。口不能出慷慨之言,足不能承千里之行,故而虽弱犹不废者,人杰也,木由比此,尚欠火候。 他这里便应了怪道之命,或有了愿不得之愤。何以故?盖蒙猴母幼教,孙师垂训,皆云向道,不可颓然。其今因仇致狂,虽非邪径,终离正途,固能复仇泄愤,却与正法无关,而荒废了身躯。 因而与其就此送命,不如临死为天下做一牺牲,也好再见阿母与恩师时,口中云云:“我向正道也,虽无大成,却有小就。” 这厢,木由长舒一气,漫倚枯桩,拈着一根小棍儿,自顾自擓鞋泥。他一抬头,见道士正上下打量,挤出笑曰: “仙家呵,当真献丑了。我本如这世间迷众,庸碌羸弱,每遇恨事,便化成魔,茫茫中只听得报仇二字,弗见本心。” “可当棍落的那一刻,我却没来及想那么多。” 顿了些许,他低头盯着地面,时来一群蚂蚁陡然攀聚在了尸首间,密密麻麻,或道: 问取人生何所似,比之灵木或相宜。 而今顿晓如蝼蚁,顷刻生亡不转移。 道人视其凄惶,内愧而言:“纵令所有不平皆散,犹不改山河如旧,人心冷暖,白走一趟也。 “啊?”猴娃闻此,回首久视,若有所思,终无所悟,怅然若失,遂不多语。 孙木由斜倚着,凄然一笑:“仙长知前明后,想来我余时不多了吧?” 那人亦只肃然,不苟言笑,须臾,但抛一句: “于今可有旁事未了?不然,我等当行也。” 少年眺望远方,将断刃一丢,索性道: “好,那便走!” 此时初晨已露,紫府稍开,灰灰蒙蒙间,再看向梅阳城之处一眼,瞧见云雾缭绕,盘龙蜿蜒,那片牵魂断崖似藏匿其中,逶迤拐转,如隐似现。得窥真迹,黯然扭身,再不吭气了。 大仇未全报,男孩本意让道士在此等些天,待他亲手除敌而后快,可心中愤恨随颛臾死去已了去甚多。 据说,半月之后,梅阳城中还有百花之节,良景众备,纷彩夺目,人间大乐也。他心中有此念时,忽又疑惑,我如何知道有那节日?是猴母所告,还是孙师所言?竟一时无法分辨了。 真真怪哉!他如是问己,我远非头童齿豁之年,缘何记性即这般差了?罢罢罢,许是对这人间尚缺深情,不欲挂念也。 他这里还在心窝感慨,那道君目光飘忽,手上掐诀,一时金光漫漫,气冲斗牛,兀而骤散,化作一流水波屏障,澄碧如玉,涟漪泛滥,又说着: “望此间苍穹邈远,云路无依,恐怕要如寻常人家,循地而行了。” 木由瞪大眼瞻视幽阒拂晓,可除了银河流转、望舒星斗之外,冷冷凄凄、空空灵灵,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暗自寻思,这老道莫不是瞎胡掰,上面怎么能有人住呢?难不成方才此人讲的,还能是神仙吗?再者说,人家闲了无事瞅他们这般蝼蚁干甚? 情绪至此,少年睨了眼道长,无声腹诽:怕是没那腾云驾雾的本事,自找借口吧。 他却不已然,招呼起木由,只身开路,屐履一步踏去,但见两侧高秸一一退倒,让出道来,如得灵智,似表臣服,惊异人也。 正值清风银月,流光徘徊,鸹鸟西去,金蝉鸣叫。道士行而少年人行,逐隐夜色去了。 …… 且说二人翻丘越岭,昼寂不分,跋山涉水,苦尽甘来,许过三两日,终现浪潮声。 落日归山海,霞弓破昏冥。温软碧波吹拂,映满金灿,道人坐在大石上,侃侃而谈: “你那庆峰国于南赡之北部,依附咸海,远眺不周,如今却是见不到了。” “传说四洲正中有一无名神山,撑天焊地,神鬼不侵,周身常年风暴四起,电烁雷啸,实为天下禁忌…道长先前所言,莫非这山还能倒了不成?”木由倏地一惊,抬头不安看了看,浑身冷飕飕,垂眉怪叫起来: “那岂不是天要塌了?” 道士自顾摇头,答:“自来天倾地覆,终有绝圣救拔,祓除灾厄,回降祥光。只是而今人途晦颓,应呼开运,当有贤灵,因而不赖远神,但凭凡躯,力迎泰运,与道相衡。” 一言讫毕,他撇回头去,只把双目斜向别处。 木由没什么伤悲,这鸟道人说的那些鬼话,他一句也没懂,只道我本青蝇吊客,既知前路,何苦不快?临终近矣,忆起当年同娘亲“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那般潇洒,神情有些落寞罢了。 他两个故行了数日,过至一矮山,层林之后,远眺过去,金沙浃地,浪涛清平,却有一光头老汉黢黑瘦弱,身挂袈裟,挑担负行。瞧他似乎腿有不便,难登坡路,少年挺直腰,欲帮上一把。 “老人家,给我吧。” 蓑翁轻飘摆手,瞳仁炯炯盯着来人,沉默须臾,半响开口: “噫,小施主好伶俐的模样,我自晨来找寻,未有结果,娃儿,恁可曾遇一青牛耶? 石上鼾亸的道士悄然坐起,含眸微探,赫然愣住,忍不住揉了揉眼。 “我等至时,已过不少路程,沿途未有见牛,莫说牲畜,便是小雀儿也不曾有。”木由且盼了左右,此荒滩绝路之所,何来生迹,便是这沙门,亦存可疑。 那老僧听这猴娃但说此地空芜,难养群生时,略有所动,继而一把放下担子,扬声冲上头道人喊了喊:“那位道友,老衲的宝贝牛儿,恁可瞧见过嘛!”说罢,径直朝他走去。 道士暗叫不妙,却又转念一想,只把心神一定,既知其意,有何惧哉,故露出微笑:“纵是山遥水阔,但凭有形有状,念心清查,牛在此处,它便如你所愿。”末了,伸手指向不远平地,忽觉高昂“哞”叫,青牛现迹,低首食草。 木由“噫”了出声,方才这里分明没有…莫非赶路太久,双目昏花不成? “善哉,我这老畜顽固不灵,许是自发饿了,不知跑哪里去,如今归来,还要谢过…道长。” 男人闻之面燥,不止清咳,平息后曰:“不尽有为,不住无为。从来不失,何用追寻?既让天下,全受其果。逆而行之,生死勿论。劝君再看远些。” 即说是: 僧故相难警道人, 凭空牛走要留痕。 若言离越犹为可, 仍教弗疏重道门。 又言道: 平生不用凌云志, 要取空门一盏灯。 寸语叮明如闪电, 三军宿将罢兵争。 那老汉又深深望了他一眼,探破未说破,只是扶牛拉缰,淡然曰: “后生可畏。” 随之悠悠离去。 留冷汗一人,蒙惑者一人。 第10章 天外舟伴玉龙,囚人慌迷途 诗曰: 玉箸难持保,竹木终还好。 故知磨剑利,轻薄或折早。 哲王临万劫,一劫不可少。 不必逞英雄,先做现世宝。 即言二人别了沙门,沿海边而走,久至一礁。道人掣出神钉,默念真言,冲着巨石怦然一砸,只听“轰隆”声连绵,待到雾散,于内孤零零漂出一扁舟。 危船无桨,凭风而动,少年一头钻进厢中,恰时天公击鼓,风雨欲来,未消片刻,哗啦啦落起点滴,不由忙声喊着:“仙长,何不避避?” 那道人只独倚在船首,神色且平,望着愈小的沙滩,淡淡言:“路途尚远,我讲经予你听吧。” 语尽,自顾曰:“伏闻古有一国,号寂宾国,王城之中有一罗汉,称名离越尊者。罗汉者,人之极也。一日正修行,忽未见其牛,思索许久,疑为某辟支佛所盗,故怒,痛骂不止,乃至背负罪业。” “又一日,彼见袈裟染尘,即要清洗,正有一汉亦失牛,找寻而来,却视此僧所晾袈裟,已成牛皮,所持钵盂,化作牛首,于是,将他叱为偷牛贼,告付有司,坐了十二年牢也。” 道士述完,久久未听答复,掀开布帘,少年嘴角挂珠,歪倒在角落,已不知睡去多时也… 二者于海上,夜来风大动。 斯时,星月匿踪,雷鸣交错,黑云滚滚,滔浪怒号, 逐浪排空而勃,碧波汹涌澎泼,汪洋恣肆千里,乱雨声中,孤舟一叶,摇摇摆摆,昏灯如萤火,雷鸣电狰狞。 渔船赫然狼藉,舱底早积水渍。时有海浮扑腾而过,随那船钵倾倒,摇曳在角落。只道是: 射电破长空,洪雷彻地冲。 轻舟搏巨浪,凡体斗灵凶。 大化谁偏倚,平心我纵容。 恢弘昔日有,此地岂遗踪? 雪涛拍岸,层波碎银,那木由见这风浪,气势滔天,心中或思,若人于此吞噬,哪有痛苦?此生了寂,鬼也难知。他不欲这般死去,倘非归得其所,清楚明白,哪里对得起来此一世呢? 故少年哀告道:“仙家,如今有甚么大神通、大法术您就使出来吧!若风雨不歇,你我今日恐要葬身鱼腹了…” 道士显得很平静,或者说,他从来如此。黑暗无法挤入他的眸中,绝望亦然。 惊雷霹雳而下,宛若银蛇乱舞。寒芒飞射,雨点连珠,眼帘外的世界愈来愈可怖,轰鸣夹杂电闪,遮天蔽日。浪花携龙卷,如水龙探月,骤然旋转而起,将那天地衔接,恰似一尊定海神柱,直直横在船前! “智者无为,愚人自缚。修行本就难免逆天之行,汝师未曾教过否?”男人自顾禅坐,不顾头顶雨水倾盆,闭目开口。 木由几个哆嗦,闻他这般说,好像自己所虑,实为庸人自扰,隐觉委屈,又不好多言。只能枯往墨空,坐等造化,继而环抱于胸口,不止颤言:“你说的固有理,可我身负浩任,怎该命绝于此!老龙王发怒,兴风作浪,殃及池鱼,真不避一避?”说罢,偷看向道人,见其依旧紧闭双眼,面容却似笑非笑,只听他一声: “悟空,你会掐诀吗?” 唔?木由有些狐疑,便答道:“随师父学了些?” “那你暗暗掐诀,到时自见分晓。” 漆黑黛夜,烟霏朦胧,不假思索,少年即压心中郁闷,默默念动真言: 初来仁重听天道, 不转忠纯四野间。 二果催成不动法, 惊魂铸就久存篇…… 倏忽间,但闻滔滔雷滚,霎时爆裂亮堂,宛若青龙在天,俄而翻云覆雨中连绵作一丝银线,然转瞬消逝,惊觉苍穹悠悠! 那仓促疾电,仿佛一穿云海天河,炸醒了舱底之下,盘旋的巨影。顷刻,万丈惊涛从中擢起,大有掀云吞月之势,直奔孤舟而来。木由瞪大铜铃眼,目望巨波震撼、浩海环绕,却是吓到腿软膝麻,跌在板上,舌头似打了结,忽闻周遭腥风连串,落雨滂沱,不觉间低下了头。 但视海渊深邃处,游龙百丈,两角生辉,身躯如玉,金鳞护体,蹿转腾挪,摆尾蚴蟉,时而虚隐啸嗔,又唤风雷电雨,华雾喷涌,虹彩璀迷,犹如极乐仙境。 白龙扶摇上,离海八九寻,探出个硕大龙首,须髯一抖,哗啦啦咸水浇了木船遍体、少年满身。 他往日虽也听得龙虎之说,但虎迹易得,龙却不曾见过,即见得蜷角金鳞万里躯,奴云驭电慢唏嘘。凌空四面皆惊诧,恣意波涛尽束拘。一时也只剩下呆伫的愕然。 自那玉龙显迹,便纵有万千风雨,震撼扁舟,道人只漫倚危栏,自若相顾,盖因水部有神力护持,海兽难侵。 木由虽见卫护,但因浪涛不止,心下犹不安宁,数呼道人,皆笑而不语,少年无法,只好垂手而立,怔怔地望着那龙上下翻飞。 不一时,风暴顿歇,黑海消却,水清如璃,似隐隐得眺彼岸,此兽如同交付了差事,即要离去。少年断续听得那道人喃喃有词,对白龙说了些什么,随之望见其颅似乎点了点头。 果真只是“似乎看到” ,只因白龙于海,姿态犹多,亦不知是真个点头,还是凑巧点头。 他两个虽将靠岸,仍在颠簸,那小舟在躁浪中岂能自定?木由心中时时有隐忧,未知前路如何,终是不好。 故而他视龙入水消隐,便喃喃作语:“观此间荒境,虽无见邪祟,却危机重重,能否了愿,终不可知,或有这海中魁首,时时庇护,也未必十分周全,如今怎么竟连这卫护也要送走了?岂不更难前行?” 道人沉吟半晌,淡淡道:“无妨,无妨,寒水三千,雁自留影;婵娟难圆,月中如愿,凡事人自行之,成败自有因缘,岂是强求能得?” 男子说尽此语,自家脸色也微微有变,无似前番镇定安然,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却是那木由一时忘了心下忧愁,作笑容言:“这仙道无似天尊,倒像和尚,也不晓是何道理。” 那烟斗真人听了此话,脸色更生变化,只是稍稍收敛,即又归为严肃。他停在一小洲之上,安坐不言。木由不知是何道理,自知问或不答,索性不出一言,自行张望。 他见此处乃是海中一荒僻小岛,碧蓝交接,玉潮瀼瀼,虽存优美,实非终地。那远出不知多少里外,才是高山巍峨,峥嵘毕现,只是那里阴云密布,狂风乱兴,似生大不祥。莫非龙卷之处就是泰运之地?也为自己的归宿。 少年怔怔地望向那未知之所,口中不自觉呼道:“仙长?” 他旋即回头看道人,见他动了动鼻翼,表示已经听见,只是再无回应。 猴娃视其似理非理,犹如吃了闭门羹,心间暗有些不悦,但还是收了些心性,但问:“我们这般用力,乃至性命也不要了,真是为了解救苍生?这些苍生会留意我等吗?” 道人毫不犹豫言:“既有福德巨亿,缘何因缘不继?你为福祉而去,得福者皆你之徒从,怎会毫无留迹?” 少年苦笑一声:“此间天涯海角,绝无人影,就是天雷滚滚,世民终不可闻,我等做了什么,又怎会有人知晓呢?” 那男子缄默良久,直等得木由皱了眉,他才说:“天地之间,无处不见弥陀,但欲仁,斯仁忽至矣,又何须生疑?” 木由愣了半晌,终是只听懂了三四分,心中寻思道:许是这个问题实在费解,那道长也没主意,又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便拿这话来搪塞他。罢了罢了,既然说是因慈悲故,又已定了决心,何必逡巡?反生离乱。 第11章 咸海纵难渡,非神通则业力 却说孙木由自辞了蒙师,感苍生疾苦,随仙尊来到咸海。少年识量尚浅,只随猴母习得些道理,那时一听为众谋福,便心神澎湃,当下立应,竟未知细由。 如此漂泊三天,期间二者交流甚深,便是聊天论地、言古道今,男孩收获颇多,得醍醐灌顶,自而谈吐也讲究不少。 这几日问得明白,原是神灵斗法,误撞不周,天折地绝,纲纪倾颓,尤其是山下深海中,地狱诸鬼蠢蠢欲动,须得有因缘者,发大菩提心,平难祓灾。 “汝今需入幽冥,历诸因缘,了却凡胎,得漏尽通,证无忧果,将这副臭皮囊脱了,方可无昧轮回,登狮子座,作狮子吼。”道人抚掌诉说。 木由遂问:“何谓‘狮子座’?如解‘狮子吼’?” 道士续言:“哲王以‘狮吼’譬喻智慧,若人证得智果,如临狮吼,如遭棒喝,当下立悟,故圣者登坛为‘登狮子座’,说法为‘作狮子吼’。” 他更疑惑:“诸神乱法,酿成此大祸,与苍生何干,竟致百虫蒙难,万物遭灾?而坏神不惩,反赖因果修补,这是何理?” 男人眉头轻皱,久无答语,继而露出愠色:“你既决意赴缘,何必出问?但修自身了道,反度苍生,何须管那些混仙?” 木由见道长恼火,摇摇头,闭口莫说了。他两个驾舟踏波万里,浮至一地,船舆无可再行,乃不周结界处,须行至深邃,复得一内洋,为四海之心,设法登岸。 二人划不多时,已觉腔中有咸风扑来,少年鼻头敏感,隐约嗅出湿气存匿血腥味,心下便知并非祥瑞之地。再进时,耳畔回荡滔滔之声,渐如雷震。其音有怪,若无意细听,则藏哀嚎,若立聪深究,又毫无端倪,他更觉奇异。 循声漂泊未久,果见浊浪翻滚,气势滔天,入眼皆是黢黑洪波,此外竟全无他物,就连这无垠长空,也难见分毫。 道士看向木由:“此番去,当设法横渡,弗然,焉能入海心之不周?” 男孩啼笑不得:“仙长乃前辈,道行远胜后生,济洋之事,原须仰仗大力,又怎望海兴叹,反问末学?” 道人跨上舟头,一望浩瀚:“这本易事。咸海虽难过,可赖二者成行,一为神通,另则业力。吾自有神通在手,却因你我因缘非深,故能自渡,无法渡人。” 孙木由自学孙闯手段,胆气颇高,便要试上一试。他听其讲通巅力足以过海,也不多说,只把师父教授的口诀念诵,当下便要腾空起。哪知离地盈尺余,巨浪铺山卷海,将他推回狼狈,浑身水渍,再无手段了。 仙长见他法拙,面色得意,扬手高喝,只把妙言唱得响,专要猴娃听见: “海长天阔舟无踪,列子远行犹赖风。 知我无忧藏妙法,不阻神来伎乐宫。” 作法毕,道士登时没了影。木由虽表现迟钝,但天资犹佳,知他已到彼岸,自己仍无计可施,抓耳挠腮,虞愁起来。 未多时,木由一怔,俯身作礼相求:“贵仙师在上,末才愚钝,只知班门弄斧,实则道浅,今愿同追大道,却受海涛阻隔,望道长垂怜,赐恩相从。” 虚空传出悠悠大笑:“哈哈哈!你既无神通、或有业力,不如也说一个诗偈,兴能济海!” 男孩难得谦逊:“末学未通,哪里会叫甚偈子,还望仙家不吝慈航。” 道人遂传语:“可随心说来。” 木由无他法,便低下头,无端轻念: “大笨象会跳舞,小猴子会上树,狐狸会翻跟斗,嘿!山猪山豹山羊,山上有只老羊,看到老孙在发呆,嘿!” 猴娃搔头诵罢,忽觉上空有风,其中竟夹杂喊杀声,突有一红毛大汉于其间冲驰而来,定睛看时,竟是那魂去多时的颛臾!只听他口中叫骂:“无知小儿,速来领死!” 少年见是杀母仇人,也忘了身处何所、此人是实是虚,顿时嗔从心起,无明火发,大手一扬,不知从哪掇出一条竹棍来,凌空接战! 孙木由手中长棒实在无准,但见那虚体在何处出现,便直直劈去,连敲数十遭,却被那怪汉频频躲过。他越发愤怒,嘴里作起道士法来,竟然腾飞数十丈,全然无似先前被海浪击退时了。 二人缠斗片刻,男人似乎不想取他性命,只是一味挑衅之。木由吃了嘲讽,直觉气火攻心,如同烈炎烧球,蛮步一架,天间横冲直撞起来! 如此复折腾数十回合,却毫无效果,只争得自身遭了不少赤汉的刀砍拳伤。 二人斗得酣畅淋漓,又听颛臾嚣张嘲喊:“兀那挫儿!便是十个你与吾相打,又能如何?” 木由本就暴嗔,忽闻他这般辱说,不知哪来的灵感,瞧他冲冠怒发起,棍举穹霄灭,只道晴空一声吒: “十个我!!” 果然凌空立现九尊孙木由,与本身俱是一般模样!他们手持竹棒,将颛臾围在垓心。怪汉恼惊:“真来啊,不打了!” 于是提膝远遁奔逃,男孩未由分说,奋起直追,却忽没见了对方,定睛再看,已至彼岸。 道人站在滩上,潮吻跟足,曰:“你已渡海也。”少年如梦方醒。 二位正说间,怎听得水面有言: “孙悟空!孙悟空何在!” 他如何吃惊,知我假名者寥寥无几,莫不是那护竹女寻来了?探头望时,却是海边一孤舟,正靠岸来,不由内心大呼:“干呆么,早知有船,何必折腾!” 那筏近前之,男孩即打量去,须臾,吃了一惊,舟中水波泛滥,怎从中空出个洞来,实为无底之船!遍寻之下,未见蓑夫,正狐疑,那里头又飘出声问: “谁是孙悟空?” 木由唯唯,有些局促,上前来:“何事?” 可他答时,却再无声答,亦不存人影,只从这无底漂舟中,浮出个包裹,眼见从水里升出,竟未曾沾湿分毫,频频称奇。 那东西倏地飞入少年怀中,他下意识接住,不知作何区处,瞥一眼道人,他示意打开,孙木由直视,却见其中置放一血淋淋死婴,大骇,摔而怒道:“安敢吓我!” 仙师轻声笑:“自惊自己罢了。此非他物,乃尔之躯壳,如今了却皮囊,便好成就正果。” 道长即令木由收拾掉那副旧身子,自此断了往昔恶业,再非凡世一俗体,故而暗中叹息,这孙悟空当真好造化,若是旁人,但想修成得道,罔要费多少心力,度万数劫难? 道士让木由前行,自己缓步跟随,心中却难免暗道:不落因果?不昧因果? 第12章 不周零落荒芜,法相岂庄严 孙木由自散了业力,与道人入得不周深处。且说这不周山,原是天地分离,鸿蒙初开时,造化和合,成就的一道撑天巨擘。 此处实为宇宙之中,可遍现众生心境,仁者登山,能见巍峨;蝼蚁入境,仅知荦确。先时有一篇赞语,单道山峦妙处,词曰: 古君未化他先化,太一未生他先生。 非石非土咸海育,非虚非实四洲亨。 青牛载主凌空过,但见绝巘驻危城。 轻转衔环四蹄举,令勿莽行触天伦。 南华再度捻须叹,不笑列子驭风声。 骤若长铗冲牛斗,浑无际涯惊六神。 而今误闯两小鬼,岂见苍茫与纵横。 混混把盏如作宴,旋舞鼓瑟又吹笙。 来年不晓谁将入,再览殊境当何逢。 六道有心千百亿,峰峦显相亦兆层。 然自然之数,变幻万千,偏他二人来时,山已断折,当初的浩荡奇景,早就化作了焦土。眼见得残柱倾伏,如巨人殒命,唯余残躯,或有万豸争食。 木由先前听闻不周乃大峰之境,原以为他山俱有奇花,此万岳之祖,其景自当尤甚,孰料难寻片叶,枯枝衰草盈野。焦石乱丘之间,隐有肃杀之气,耳畔冥冥哀怨之声,入眼望去,四方皆存迷离之雾,令人难辨其所。 少年虽是天生地长,野麓里奔逐惯了的,但见这般景象,也难免心惊,虽不曾明言,暗暗飘唏嘘之语,深知此处杀业深重,并非吉地。 正不知所措,却寻不得道长身影,心里头难免不安,忽又察觉脚下叮咚列阵之音,俯首细察,竟是一帮微巧蝼蚁结队而行,瞧它前赴后继,大呼小叫,虽声如蚊吟,却无比清晰。 “走快点,跟上些!莫要脱了队伍!”一长蚁摇头摆脑,吆喝起来。 “咱们世居于此,何故远徙?”伍内幼蚁询问。 玄驹开口:“不周山断,后土凋敝,我等自当另寻沃野,重焕生机。” 幼蚁又言:“诚如是,可古哲蚁王有教诲,不周山境,四面皆无边之海,既隳败若此,又何处可避?上苍心存好生德,而今万径无踪,恐有天人转势。我本朝露溘至,尺泽轻鲵,安敢丈泊;萤火之光,岂能逐日?若得自安,或有朝一日,否极泰来,亦未可知。” 幼蚁语毕,众虫皆愕然,踌躇不能行,忽有一声高昂叫骂传耳:“噫!蚁长呢老撮鸟,想是颓迈年高,思虑疲敝,竟令我等做此凌空韬虚之事,白熬力气!” 于是众蚁皆散去,蚁长疾呼,喑哑而未成。 木由正思索这事,忽闻耳畔霹雳,眼前金光频现,原是那道士正在作法,于掌中射出惊芒万道,直冲浩苍,霎那驱散掉迷雾,还个天朗气清。 男孩不禁抚掌大呼:“好手段,前辈果真高妙!” 而那道人却面色凝重,厉声对其吩咐:“你且把皮囊交与吾,我将它安在此地,也算是物归其所。” 木由正欲给他,不知心中为何犯疑,遂而发问道:“仙长还望慈悲解答,此物若是悟空之躯,怎与这海外之地有了干系、当’物归其所’?” 道士眉关紧锁,不似之前从容,恐少年迁延,只得应付说:“汝观此处,地毗海东,天柱末端所指,其为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汝等泰运之人,原发于此,既脱俗身,自然归于这里,勿再生疑了!” 木由见道长愠色,不再矫情,立将包裹交上。男人一把接过,置于海边,口中诵叨:“金匝金匝生金匝,我今为汝解金匝,终不为汝结金匝,唵,祥中祥,吉中吉,波罗会上有殊利,摩诃般若般罗密!” 这番咒语并未叫孙木由听见,他只知道人念念有词,不晓用何妙法。但见真言唱罢,那物化作一岩卵,色理与周围无异,只形态若猢狲。 道士作法讫毕,身如顿负万钧之重,额间不止汗落。而方才此物化石之际,木由忽觉一股忧气袭上心头,竟没来由滴落下几颗泪珠来,未察道人之变。 见事竟已了,他这才惊觉自身未死,正欲询问道长为何与先前说法未同,无料对方竟沉声大喝:“悟空、悟空!”,男孩一愣,见他呼得庄肃,亦不敢轻慢,伏身呼:“仙师!”,道人又曰:“你我今日缘分已满,当作别也!” 木由一听“作别”二字,顿时愕然,呆愣地上,不知何言语,久而疾声:“我似还活着!仙家如何就抛下末学?前路漫漫,疑惑犹多,若无前辈引领,愚人怎可登岸?不如且告知,道长何处去,我定牵马相随!” 见他苦笑:“你肉身消逝,何来存活,不必纠缠于此。且听吾一言,万物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你我各有法途,焉能长伴?今引你到此,大事备矣!前途自现,何必逡巡?我且说一偈语,付尔后路所遇,当牢记,时时参悟,不可惫懒!” 木由已知无法挽留,只得静听垂训,道人即说偈曰: “知地当谋天,法情总相连。 灵台花现处,最易出奸邪。 心猿逐意马,若矛盾相携。 彼不离于此,亦莫更相诘。” 道士付偈既已,摇头终言:“汝今当入地狱,历经因果,那玄驹回巢,你且循迹而行,方知入口所在,前路浩荡,莫再游离!” 说罢,散作一羽白虹,消影无踪。 …… 孙木由自是遵教寻蚁不提。且说那灵山福地,大雷音寺处,如来正逢诞辰,即后世“浴佛节”也。 是日,佛陀沐浴已毕,从池中起,着青色法衣,跏趺而坐,右手结说法印,便要开示。 尔时,灵山大众,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此世界、他世界欲闻法者皆恭敬而立,待佛弘经,如来却颔首道: “诸位莫急,那分心者到矣。” 话声才落,金蝉自人群中来,恭敬三拜,白佛言:“世尊,承佛威念,当度四缘,然那孙木由委实天真,未忍断其根源,贻误大业,于法有罪,乞请惩处!” 佛祖对曰:“此非尔孽,实缘果所致。汝今证在小乘,未入大乘胜境,存一时慈念,断送百代福泽。如来不言尔罪,但说因缘如此,禅絮沾泥,事已做成,悔药难沽。你既已死,当十世转生,历诸魔难,望能潜心修证,得大成就。” 言罢,天人师即为众徒言法: “天地万灵,生而为仙、为人、为兽、为精怪、死而为鬼。身既黄泉,名籍未销,此非称鬼,乃中阴之身。今有一中阴身,永不作鬼,亦不他生,得出六道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前所未有,乃独金蝉之缘也,众不可效。” 注释:白佛言不是指这个人叫白佛,而是念白、对佛说的意思。 第13章 黄泉多鬼蜮,孰人不念慈航 你道那孙木由依道人付嘱,尾随蚁队而动,最终来至何所?竟非他处,乃“黄泉”也。 看官须笑:“汝又胡言乱语、空花阳焰,当我等皆痴騃哉?蝼蚁怎入得水?” 诸位莫急,且看这不周山底有何妙事。才说那玄驹听了幼蚁之言,折返而去,木由悄然跟随,莫敢惊动,未多时便远远瞧见一穴。 这洞小得可怜,叫木由来看,只脚趾般大,当如何进得?眼见那蚁群便尽数涌之,正犯难时,忽寻思道:“仙长既要我跟随,且就前行,真无可入,再作打算。” 思罢,男孩俯身要爬,忽而眼前陡然一恍,迷迷幻幻,顿现洞穴,巨如白象,可轻松进去。木由遂喜,从容而过,遍寻蚁迹,怎会消失? 不止疑惑时,耳间忽闻洪波之声,四面遥探,哪还有来时路?只一道亮光斗射,未及反应,便看得万千浪涛袭来。 木由又惊,低头听到玄驹呼叫:“糟了,这老撮鸟出门不看黄历,正踩在黄泉涨潮的日子上,如之奈何?” 忽又闻有蚁道: “今当聚众成丸,如捉马足,或可留下火种!” 言罢,只见众蚁相结,凝成巨球,浸于波中,随流而去。那外围的群蚁,俱被浊浪吞噬。木由愕然,若能侥幸登岸,蝼蚁们怕是十仅二三。 此刻,他无暇旁忧,自身能否脱困尚存疑虑。潮水就要推来,那木由头一伸,直把神功运起,挺挺往上冲去,谁知人高一尺,浪高一丈,无论怎么升飞,波涛总能盖过。 “这可如何是好!” 少年本猴性,顿时焦躁,怒自心生,挥拳要捶那河。水无常势,焉能受击?口鼻为汤所没,只觉窒息,无法言语。 男孩怎知自己已是中阴体,但觉将死,不由后悔洒泪:“那仙长为何诳俺,要我跟随群蚁,陷落于此,岂可脱身?吾亡矣!” 倏忽间,巨浪排开,窒息立消,木由讶异,以为这仙师听见埋怨,前来搭救,不顾呛水,急忙啸道:“我无心说说,切勿降罪呐!” 然而并无道人,那排开浪头的,是一班魑魅魍魉,生得奇谲诡怪,三尺二丈,血牙肉齿,狰狞恐怖,木由不知良莠,便上前问: “尔等何为?来救我?来害我?” 为首的嘻嘻一笑,回顾左右叹道:“我当是哪方神圣,敢只身闯入黄泉,着实惊疑了许久。原一个楞头小儿,可也是上天有众生德,赶叫汝来此,叫我等拿了,好脱离苦海也!” 随后一母怪卷风而动,阴阴哂笑:“早让你下手,何须拖到这时?还当他天外真仙哩!” 木由见对方势众,又不占地利,虽有些焦急,但不可退缩,便不搭话,飞身上前,就要打那首鬼,那厮正夸口,不防他袭来,吃惊间,被击退数步,呲牙咧嘴。 母鬼见夫君落势,大呼小叫,众蜮拥搡,就要群殴之。少年已知退无可退,便凭膂力尽情一挥,正打在一鬼仔面门上。只听痛呼一声,两颗牙迸落,捂着腮帮不敢进了。 他见首击得势,抓住时机,翻个筋斗躲过首鬼反击,再抬腿一扫,足尖卯劲撞在那混母老腰上,顿觉一股刺痛袭来,齿关一咬,暗叹此魅之躯坚若磐石。这脚上负伤,便让对手见了破绽,黑雾滔涌,一大班子全都瞄着那痛脚用力,叫他只得凭巧劲躲闪。 木由徐徐应战,寻找对方破绽,心中急躁,想是赤手空拳,实在难当,若有一兵刃,管教汝等灰飞烟灭! 这边腾挪多时,那足痛已消,便不再迟疑。方才交战时,木由已探知众怪中唯母体身硬,其余断不为虑,便再伸腿横扫,中一小蜮,呀然叫唤,负伤而缩。 战了许久,数鬼魅竟不曾得手,感叹木由身巧,暗相谋道:适间见此货难适水浪,因我等靠近,才能得免,不如就此仳离,待他淹得半生不死再来。 于是它们朝木由卖个破绽,作鸟兽散,方才走,那浪又涌来,如麻绳锁喉,浑身乏力,男孩但见身子下沉,几无知觉。 正手软筋麻,复感躯体上浮,似有一物相托,不多时,得出水面。远了汹涛,木由顿觉神爽,定睛细看,正卧在硕大甲壳之顶,不免狐疑。再看去,前面一颗蛇头耸立,原是尊玄龟。 木由不敢轻断其善恶,便拱手言之:“多谢老父搭救,不知将驮晚辈何往?” 玄龟河中荡波行走,顿而说教:“你小子,真不知深浅,竟然擅闯黄泉,汝存几条命,敢这般造次?我且送你上岸,尔自去过那奈何桥,不可再讨巧了。” “讨…巧?” “怎地?汝还要瞒我不成?总有些不知轻重的新鬼,听闻黄泉之底布有暗道,可越过奈何孟婆一路,便仗着生时所学手段,想要一搏,你不是这样?” 木由当才知晓,神龟应属良善,便续道:“老父错怪小儿了,在下初入幽冥,不知路径,误闯黄泉,实非有意。” 玄龟诧异:“新死之人皆由无常押解,脱籍入户、过酆都城、踏奈何桥,你如何不见鬼差?” 少年哑巴,无言可答,那龟却自寻了答案:“也难怪,这帮尸位素餐的夯货,有疏虞也是意料之内的。” 男孩于是得以借壳上岸,听龟又讲:“你我就此分别,余下之事,非吾力能帮,皆凭尔造化。不过,我既相助,汝当谨记回恩,此天理也,你知否?” 木由遂拱手询问:“老父要我如何报答?” 玄龟出声道:“吾闻敢闯黄泉者,皆非常鬼,必有手段,他年得见上真,代我询问。吾修行如今,已历千年,未能离此幽河,不知还须何些时日,方可解脱,我也好放心。” 男孩点头应了,续言:“小辈若能见得天圣,必然相问,只是若得答复,如何告知?” 老龟渐入河内,伸首说着: “四洲之内,有六水相彻。一曰通天河,二曰应人江,三曰修罗湖,四曰没兽溪,五曰封鬼池,六曰彼岸泉,即此处也。吾随波而动,不得自由,汝但往这六地寻找,必然能见。” 少年道:“如此麻烦,你不怕我愚你吗?” 玄龟道:“阴曹之中,皆重罪之体,吾能遇你,已是造化,来与不来,全凭天意,我又能怎样呢?” 言毕,隐入水中无踪。 第14章 雄关横阻奈何,大智挑诸邪 词曰:御风游走竞天长,阅青苍,谒明堂。未晓云宫,运日作鸾皇。虺蜴推杯鸠送盏,肴似火,酒如汤。 回身直下履其黄,月昏光,照牙床。难解交欢,不是自家郎。且莫逡巡归故野,天与地,尽荒唐。 一篇《江城子》,原是后数千年一道人,号淡痴,那日修得飞天之能,欣喜登空,要叩阊阖,一览穹宫,与仙人游。 孰料殊胜天境,竟是靡欢之所;清静仙家,原是獐鼠之辈,顿觉琼浆难醉,玉肴似火。那道怅然下地,果见人间众生亦复如是,贪欢逸乐不能自已,哪里得见上真?此罢愤然归山,不复出也。 少见多怪者,岂独后人如是?回溯万年,天地俱是一理。不然,且看那孙木由如何得过奈何之险。 木由自得玄龟指引,来至桥边,其身浩瀚颇长,如烈火烧成,通体焦黑乌暗,桥上雄关一道,匾书篆曰:群生一径,两旁对联: 称吾幽冥鬼主,桥上岂无章式; 纵尔六道,关前敢有虚言? 此称“鬼门关”是也。 木由隐于众队之间,瞧见群魔皆畏首缩尾,面对鬼王盘问,无不唯唯诺诺。那关口所问,无非生时作何营生,可有恶行,稍回得迟些,便拳打脚踢,小鬼莫敢忿怒,更不敢言。 猴娃心中暗笑:暂不过去,且做些智巧,戏他一戏。 原来那时别了老龟,竟然不知何往,自恨忘了问路,正张望间,看岸边一凌乱草丛后有二鬼祟祟,缩头相笑,叽喳呾哒。那时还不知正是今日关前两鬼王,只是好奇,便躲于暗处观察。 这俩鬼静候不多时,丛中忽现一青牛,又个飘然恍惚,脱了畜生躯壳,变作昂角亮牙鬼王模样。二者谄笑道:“贵仙缘何耽搁,叫小的们相待多时也?” 青牛化作之怪道:“怎地?不耐烦候着乃父!” 鬼王贴耳赔笑言:“哪里的话,只是卑奴两个偷跑出来,若误了点卯,上头怪罪下来,吃消不起,还望大仙体谅。” 青牛又言:“汝等须得小心,那炼药老儿如今正恼呢!只道灵山一帮驴众无礼,个个通做了长臂罗汉,这头也要插上一手。前日道士奏了上帝,当整肃天庭,防小虫渗透,昨日便找老朱密谈。让我忖度,莫不是他背地里的事大了,或要运动运动。” 二鬼面色如土:“上神明察,那元帅本是天庭重宿,令我等做事,在下纵有百首,不可挡其一刀,凡此种种,非小的之孽也!” 坐骑眼瞪如铃大,喝斥:“有罪无罪,不在做与不做,而于智与不智。汝等把那女修之事闹得声色蜚传,岂能脱得干系!将来若连累了老朱,你道奉命而行,必然无恶,那有司是在你还是在他?” 俩鬼色惨,浑身颤抖,失声啜求哀嚎:“望上仙救命!如今怎生得好?” 这牛皱眉哞啼:“兹事体大,若被灵山获知,散布开去,必得诸天迷乱,老朱势危。尔等若识时务,该作何打算,还用我说?” 二鬼相视点头,跪拜如捣蒜:“今若能救我两个,必牵马坠蹬,赴汤蹈火,唯大仙是从!” 青牛一转骨碌目,拉来两者,附耳暗说:“不必多言,只每月孝敬些灵株即可。” 两鬼却不止摊手:“天神明鉴,灵株有数,而众鬼相争,各仙家亦监督严格,此事却不易。” 青牛听闻大笑:“有多难?只比牵马坠蹬、赴汤蹈火难些?” 一言讫,化做幽光不见,独留二鬼惴惴不安… …木由既知了这层内幕,当下便勒一勒拖地裤腰,提一提冲天胆气,大摇大摆行在众鬼丛中,似鹤立鸡群。 俩二货鬼王见状,一记窝心脚便袭来:“哪里来的狂徒,见本王还敢昂首?果真不知规矩!” 木由朗声嗤笑:“规矩?我须知甚么规矩?是老耕虫的规矩,还是炼丹头儿的规矩?是某朱的规矩,还是那女修的规矩?” 他说及“女修”二字,有意提高了音量,巴不得众耳皆闻。果然看见那家伙脸色微变,冷汗直流,但立时收住,用余光扫清左右,看看可有谁察觉。 一鬼王立呼左右:“此獠新死,狗胆嚣聒,必得疯癫,速速拿下,老爷过后要细细问上一问!” 于是,不待木由多言,一班小喽啰拥簇着他,匆忙离了鬼门关,直奔奈何桥尾。过了后,兜兜转转,不知去向何。良久,只道眼前一花,地府随之亮堂起来。 见那处洞天福地,修有华屋百间,金梁如画,檐出深邃,四角翼飞。全铺琉璃青瓦,镶银剪彩,雕镂细腻,浮萍挂满地。众鬼齐将他推入一暖阁,无匾无联,不知是何所在。 木由入得楼宇内,四下探察,自觉呀然一惊,此处装点,无下天宫宝境。榻上蚌软香枕,铺着软蚕冰簟;桌存残烟氤氲,吃食奇珍繁多。挂钟涔涔,叮咚轻响。有道是: 七宝妆成穹顶香,明珍凝作肉苁长。 牙床横亘瑶姬臂,更有鸣鸾化衾幢。 主人醒梦唇舌燥,莲婢抱甑阻茶凉。 此地歌吟诸景备,太荒穷尽更无双。 少年纳闷,怎将我带到这番乐园来?欲思索,有一辈撞门而入,立扑于地,正是鬼王之一,匍匐不起,口中哀求: “仙侠饶恕,不知玉踪临至,未能迎迓,粗俗冲撞,原是拙目难解真容,还望慈悲垂怜!” 猴娃知其中计,佯怒道:“吾奉上谕,查察幽冥,你好胆无礼顶撞!尔等背上营私,纵情欲乐,可有半点神格?还敢偷交天眷,阴谋结党,既然正于九幽之地,更好剔去灵根,受那地狱苦楚,又待怎讲?” 鬼王听罢直打哆嗦,顿时两袖一摆,将身一躬,老泪纵横,簌簌滑落:“您若从黄泉底下官道入关,焉能不识?可奈卑奴不知上仙存微服之意,杂于众魂而入,故酿成大错,还望仙家留机补救!” 木由冷笑:“若如此,竟是我的不是了?” 这鬼慌忙磕头,几乎出血:“不敢不敢!” 少年装模作样,把手叉腰,摇头自胡编:“吾本灵山会众,又往忉利天宫侍主多年,宫父感我赤诚,表得灵霄,充任巡游暗使。只因我是位新面孔,不宜设防,如今一冲,果然逮住两只小虫,哼!怎就你一个来了,那厮呢?” 它立禀告知:“此时正是守关之际,我等不敢分神,恐出祸乱。小的那位兄弟,待不轮值时,必会来拜,还望上主体察下情呐!” 木由心中知道,自己假称灵山来使,必然中其软肋,见火候已足,便颔首扬言: “你且将尔等罪孽,如实招来!” 第15章 彼岸少恒欢,心猿逢圣开灵 鬼王见木由审问,便如实相禀,自称范无救,那厮叫作谢必安,近来受天神淫威,做得哪些糊涂事。论及女修,只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少年恐露馅,故不深究。 范大人怕木由愠怫,记下黑账,将来难免挫骨扬灰,绝百世修为,故谗言媚骨,吩咐众鬼陈设美乐佳肴,细加伺候。不多时,谢必安扑门而入,亦是叩拜求饶,丑态百出不题。 席间有姱女作乐,彩娥翩舞,歌曰: 琼佩丁当,流苏琳琅。 琼佩丁当,香云宛转开秀靥; 流苏琳琅,花影盘旋掠绯裳。 无虞钟响,鼓瑟作清扬。 修罗不差,天人无两,只把痴眸洗亮欲耳张。 玉馔填虚腹,纤肢赚忧肠,谁还辨,此是青苍或玄黄? 但凭几多鸾凤,恣意卖癫狂,相逢唯笑忘惊惶。 那班收在这快活场的美魅,守着木由等连歌了十数阕,二鬼恐他多问,敬酒不迭,木由欢快,不觉多吃了几壶,分明昏醉,无意指着一对抚琴的纤手道:“好茭白!” 谢必安立呼使女道:“速侍上仙入寝!” 木由迷迷糊糊被扶进玉榻,那魅魂得了令,便要往衾被中跌去。木由本身已醉,感得棉锦舒适,正欲入睡,微张眼帘,见一女子,骇然惊呼:“你是何人!” 鬼婢失色,屈着身子,柔声清颤:“贱妾承命,供大人欢愉。” 木由强推醉意,浓眉一挑,圆瞪双目道:“速速退去,莫来扰我!” 那魂奴只得把身撇离,又不敢过早出屋,恐鬼王责罚,便停候在原处,待他醒来。 这孙木由吃醉晕睡,忽闻耳边梵呗阵阵,初不真切,须臾,便听得清晰,竟然如之前魂伎们演奏的是一般曲调,但唱词却不同,只道是: 法鼓嗵咚,引磬零丁。 法鼓嗵咚,推开大梦闻狮吼, 引磬零丁,搅动灵台逢化冰。 离顽笙动,埙笛奏鸿升。 三途解虑,五浊消争,但求灵芽新吐菩提兴。 多闻融百惑,万法汇一精,那时晓,孰是波旬孰是僧? 只消一脉真诚,无碍越群峰,回头可见万里征。 木由原因前番被那美曲所乐,用了兴致,而这边词句又颇有别味,不免驻足细听了多时,后头唱的全无相像,却是一奶同胞的调子,不禁懵智。他虽不十分省得意思,却还是惊呼怪哉,二词异趣,如何共曲,竟是悦耳相当,于是要寻那奏乐及歌者。 他循声行未远,见还是黄泉岸边,风光比别处不同,满地俱是血艳的无叶红花,其瓣如焰火之芒,自蕊四放,曜华绮丽,于昏暗幽冥中照出一光明净土。少年人欢喜无比,却不知它为何物,正疑惑间,身后有人讲: “此乃曼殊,有花无叶;黄泉对岸有拘罗草,有叶无花。二者花叶终不相逢,故又称‘彼岸花’和‘彼岸草。’” 男孩蓦然回眸,见一人现比丘相,一手持锡杖,一手托明珠,顶放百宝光亮,足生万叶金莲,不觉暗呼:“阿也,何方神圣,庄严如此?莫非是昔日同仙长共舟闲聊时所提及、忉利天会上的地藏大士?闻如来灭度,弥勒未诞,此圣摄行佛业,为众说法,必是此菩萨了!” 孙木由心里明白,口中却不知如何称呼,茫然顿了顿,只好合十礼拜。大士现欢喜相,为少年说法曰: 法法本无法,因缘而生法。 无法法为法,得法法非法。 尔今因缘法,化身作心猿。 一不为人主,二不堕恶趣。 三不行旁道,四不入违缘。 山海不阻隔,灾馑毋侵袭。 如此历缘去,暗有力相合。 胸中藏妙气,随心化万形。 欲知地中事,当作天上求。 求得好凭仗,事半而功倍。 木由听遍趣法,知是大士传功,作严肃状。故虽不能一时全通,但也有些开朗,觉得过去全在迷津,今日才登正道,他年可见真身矣,故而心中窃喜。 那冥阳救苦者又唤他附耳来,将调御念力的真言一一讲述,木由当下记住,便在脑中生根,不复忘也。 既已,菩萨问木由:“尔今有何悟?” 木由合掌道:“诸行无常,如彼岸花草,不可执着,往后当随心而动,广结善缘,或能圆满。” 地藏王伸出手心,于指间生出一朵莲,继而拈花微笑,不复出言。木由狐疑之间,已无见佛陀踪影,人便醒来。 猴娃睁眼后,梦中之事迷迷糊糊已然过半难以回忆,似有或无。 那范、谢二鬼在门前听得他不令魂姬侍寝,面面相觑。 一番抓头摸脑:“这又是怪事,上头来的,无不好此。那朱大脑袋还曾夸口,深谙熬战之法,一夜但求多姬,力斗数百合。小鬼进去收拾时,但见众娥眉蹙,气短语低,柔呼不已,粉面失神,其余老爷,大差不差,怎这个如此怪诞?” 谢思量良久:“许是幼在灵山,同那帮秃驴习得甚么法子,把色根断了也未可知。只是…真要如此,又有何欢愉呢?” 范复言:“好生伺候便是,管这些作甚?” 话说此次二鬼自关前点卯了回来,听闻孙木由已醒,忙不迭地吩咐小鬼,把那熬好的汤端来,亲自送去。 范无救满嘴笑盈盈,俯下道:“上仙好梦!小的不知贵真口味,稍稍做得羹汤,为老爷解乏,表表我等敬意,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慈悲点醒。” 木由听得话,到前来揭开玉盖,只闻得一股焖臊肉味,白雾翻涌间,尽是红彤彤、已然烹好两只纤纤玉手!猴娃心颤: “耶,怎么是这东西!” 俩鬼只当他不悦,面色如土,跪地掩眸:“只因仙侠夸赞此臂,卑奴忖度,许是喜欢,便饪来进献。若小老爷厌恶,但请随心吩咐,在下遵意更换!” 木由忽起思量:我若推脱得很,恐扮得不真,于是转换神色,装腔作问:“哦,你道此乃最好之羹汤?” 谢垂首散发,暗逼出滴眼泪: “实禀老爷,若依众神惯例,此等寻常鬼属,并非上等灵株,鬼王日有食用。若天人寿尽,魂度奈何,因祂前修大果,根器难得,那时烹作膏肴,可增补威神,是灵株之豪。只是不能常有,恐惊动几位天尊,须待分灵日。” 木由徐徐颔首,心中凌乱万分,便令众鬼退下。 第16章 神鬼自古难辨,黑白真无两 便说孙木由早在附草偷听时便已打定主意,此般思忖:那仙长教我在地狱里历因缘,又不曾实说做什么,想必履善即是。听他几个言讲,那女修必是个受苦的,我且设法相救,亦作耍也。便趁范谢二鬼恐惧,赚得他们欲往深处去。 出了这销魂暖阁,不必挪步半分,行那麻烦路,只消原地踏上几圈,耳边便闻得连绵嘶吼之音,几番光怪陆离、移景斗踅后,至一穴。 男孩方未定神,忽见一物滚至足边,定睛一探,竟是整个囫囵脑袋!那新砍的鬼头似未死尽,血泉犹涌,双目圆睁,怔怔地望着少年,口鼻大张着,却已不能作声。 木由难止惊呼,无觉冷汗淋体,却恐少见多怪,叫那二鬼生疑,掐了掐指佯装镇定,就又四下张望。 其实无须多看,但行数步,便感到脚底下湿湿嗒嗒、黏黏糊糊,就着石壁上的枯黄烛火瞧时,却是汩汩流淌的血。 这漫脚红流哪里来的?眼见无边无际之地狱修罗场,至暗猩糜笼罩其中。此有无数鬼王,束缚魑魅魍魉,或剜目拔舌,或剥皮抽筋,或火灼冰冻,或菹醢齑骨,凡此种种,直教血污满地,厉吼盈穴。 俩鬼见木由面有不悦,对视一眼,随而低眉顺目:“此下鬼餐所,非仙长之馐,若非上神有令,从不引来。我等卑贱,所食亦鄙,若肯登楼,又有不同哩。” 少年微微颔首:“吾自西来,尝闻地狱诸苦,皆生时作祟所致,今见恶众巨亿,果真恁多?你等竟无挟私?” 范口中言:“如上仙述,此六道之鬼,因缘而来,由诸恶行,堕入刑场。鬼王餐饮,皆三途之间,有罪孽深重者,生缘殆尽,无复托生,为我所享,长吾之功。天、人、修罗之属,生缘远盛,虽历诸苦,罪消乃止,不可为食。” 木由双臂一抱,连连笑骂道:“呸,我把你个嘴滑的乖孙,前番称灵株之豪者,非上三道之鬼?看来地狱果有猫腻,还不诉实,可减尔罪!” 二鬼再度相望,那姓谢的长吸气一口,屈身拜了拜,嘴上解释不停: “分食灵株,由来已久…这、天仙起头,小鬼附庸。我两个自闻上仙来查,原本便不想瞒着,试问地狱之中,谁敢隐藏?况此事波及天人,非我力能止,还望念个招认之功,宽宥则个!” 猴娃星眸一瞪,恶狠道: “若言非虚,自然轻判!” 那鬼便将灵株之事,一一讲述:且说三途者,畜生、饿鬼、地狱道也,来此幽魂,多无托生之望,或有鬼王喜食眼舌,则令剜目拔舌;或有鬼王喜饮汁骨,则令抽髓汲血;或支巨釜,炼油为灯;或立高柱,锻膝为凳;削头为碗,斫指为箸;消暑有冰涎,驱寒赖火腿。 天、人、修罗因恶堕此,依行判罪,受诸痛苦,然若有智巧者、歌舞者、美味者,鬼王多以私充下陈,或留自用,或献上主。有威神强者,仙只谋私,伪作勾除,酿成灵株。 这之间,又以良善浩德之属最为至佳,盖此类寿尽,转投他处,不堕恶趣,若要赚作灵株,尤须做些权巧,骗将进来。 故而有鬼生前知晓因果,死后即入幽曹,也不肯过了奈何,非要偷闯河底官道!地狱之内,百怪皆是上古巨恶之灵,先神降服,封在其中。 然黄泉不断有冰销、焰灼、毒哕、刀刺、雷斫之灾,日日不同。泉中邪灵每被击毁精魄,转而又复,永难脱苦。 地藏大士慈悲垂怜,曾曰:泉中诸灵,若能感念一误入之魂,以重罪相劝,令其醒悟,付于主官,可令一众眷属,俱离幽地。 灵株烹法各异,取道不同。如北寒诸鬼,以人魄之油,熬制天鬼之鞭,杂以修罗之舌,可破近来道灾;如南炎之鬼,取发肤煎炸可养神识,截骨肉清蒸能驻容颜,采精血煨羹以进修为。其余各术,此不尽言。 如前所烹玉臂,并无精进之能,食作耍也。修罗界南羯啰国有脱里族,其血有迷性。若要美味,须令修罗美姬饮下此汁,神识欢畅,不生恐惧,以铁线之锯,徐徐切下,用开水裹人血泡一阵,采黄泉滚浆,以饿鬼森火蒸熟,不施调料,风味非常。 若灵株之豪,须选天鬼之魂,以地狱诸苦拷之,十坏二三,汰者不用,或别地区处,或放其托生。又让入烂春阁儿,以百乐败之,再迷泄者四五,无可争优。责令关偃魄谷,不能毁精魄者百仅余一,此绝佳品。 至于上上之品,烹调自有讲究,法门又存区别,只看用者缘何目的…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话说此时那九天云霄之上,八景行宫当中,但听得金钟朗唱,玉磬和鸣;瓜果仙酿,七里余香。老君头顶乌冠盘吉髻,身披紫氅束龙绦,数缕长髯藏叆叇,十根仙指把绿筲。 他面前端坐之人,则是那掌管了万众天河兵将的天蓬元帅,见其头系錾虎宝兜鍪,横张狮目盘幼虬,欲展描龙八骨扇,风拂犀肚笑穿喉。 太上一早便遣了金童请他到此。一入宫,双方见了礼,便饮茶下棋,只当是闲游。那浑汉哪里有心思逸兴?这老儿才奏了上帝要彻查天地正官,此刻他正为女修之事头疼呢。 元帅本欲当面问清,又恐有冲撞之嫌,只因那里抓着把柄,投鼠忌器。这里听老君说不要外道,双手一拨,上脱金花龙盔甲,下解星月狍雪裘,演一副憨笑样,实际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老君玩了多时,又叫宫里传肴,便留汉子用膳。天蓬心中哀叹:须是在这儿等着俺哩,天上历来食鲜果、饮玉露,何时学人吃饭?必要问我灵株之事。 正疑虑间,仙师盛了一筲递来道:“此乃方丈山所种灵株长成之谷子舂出的米,称作琼爢,月白清爽,口味一绝,尝来有趣。” 元帅只听他说出那二字,心头猛然一震,再不敢多言什么,颤巍接罢,埋头动筷,依咐进食。 太上饮了口香醇清茶,啧了啧唇角,又道: “不过我等正官,任人神要职,享无尽鸿寿,此齐天之造化,还是因循正业为主,虚心实腹为要,灵株之物,偶来尝尝,以为怡情,不伤含生,不损神德。吾早奏明帝君,整肃神纪,今日却邀食末仙次品,元帅不会笑我知法犯法吧?” 那朱天蓬如何不知老道在臭他?可是哪里敢有二话,只得拱手哀求:“如仙君所言,偶来怡乐,不足为虑,岂敢造次,坏了天尊雅兴?” 他就等这话。微微一笑,遂说来:“是也,俗辈每论神仙,皆作清心寡欲之说,倘真如此,全无趣味,何必登天?庄谐调和,才是自然之理。天蓬且随我来,吾有一宝,邀卿同赏。” 元帅心里又狐疑起来:他葫芦里到底卖何等药?干呆么,挨了这些时,终不知介老倌要作甚。 正思索,那道君忽而双臂腾展,朝虚空一纳,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柄修条利器,寒光倒逼、闪闪粹亮,唬了朱某一大跳。 待细看去,却是一杆丈许钉耙,银惨惨窜着九道喋血的尖齿,亮条条横着一根夺魄的长把,任尔铜头铁臂一身钢,管教耙到魂气消。 熏炉烟袅袅,太上悠悠道:“此为上宝逊金耙,老夫近日聚了一班炎神锻将昼夜打造,乃世间兵器之最!你天蓬执掌银河,护佑安宁,正该有这宝贝,那便是虎生双翼。” 再拈燕髯,他大张其目,视向眼前欢喜汉子,眸内多了半分慎稳:“当今灵鹫西来,地狱莲开,此释迦慈怜众鬼,去度化也!我辈当何处之?” 言毕再无话,面存耐人寻味之色。 这元帅此时方晓得老头作何道理,只是…钉耙赠了,再不好推辞,得其馈礼,又承此问,索性伸手作了揖,瓮声道: “但凭老君吩咐!” 是时,那道尊皱起眉,捻着须,良久才言:“汝天庭宿将,当代天布威!若是…真从善者,许他度化;然有乖猾之辈,骗他慈悲,其实藏恶,倘如此,卿可自处,不使正教蒙蔽也!” 第17章 擎空炼狱檑,荡开九幽十殿 这边祂两个但说那钉耙,复谈多时,然又论及何事,已不能知。 孙木由看了地狱,方知缘何唤作“无间”,有一人来,可容一人,千万人来,可容千万人,此之谓“无间地狱”。 听得高层处另有玄机,心中道:想那女修或拘在此,便要上楼。 洞穴之中,何来阁宇?亦不消问,但有起心动念,顷刻便能显现。木由双目一眨,已见先前剥皮抽筋之所皆在脚下,此又是一重也。 这层黢黑深邃,恶臭徘徊,门头却颇有讲究,有匾道:毕净间,两旁联曰: 三魂涤荡无明断,七魄淘濯有执消。 木由自梦中会了大士,有了些慧根,掩住鼻,当下疑思:话语儿怎藏着佛理耶? 正待迈步,二鬼跁跒顿言:“此上首之地,非我等能入,尊仙稍待,若禀了幽冥诸鬼王,自都来拜会,那时这里的主官定要作陪。” 猴娃只恐来者甚众,不易搪塞,便开口称:“无妨,若要声张,偏难见真相,我微服而行,你等退下!” 范、谢作礼而去,木由入了门中,偶一回头,却见外面一片漆墨,已进另一所在也。便独自寻路前进,然此间并不见径,上下左右全无二致,黑黢黢不能分别。 少年觉幽地诡僻,提着十八分小心,徐徐而行。忽眼前一亮,照见一副硕大油锅,正有几条鬼王在底下不断烧火,浓稠滚汤中赫然煎着一个活生生的女魅!她望向木由,手舞足蹈,娇声奸笑:“祂们正氽我哩,味儿可香咯。” 男孩下意识惊道:“不好!” 又听见身后有谑吼声,却是青红二怪在奔逐。 这撵的叫哇哇:“乖乖莫逃,待俺将你碾作肉泥,包成饺子,好献给诸神哟。” 那跑的笑嘻嘻,上蹿下跳了几步,自身处揭掉一块鲜肉来,兀地掷向追者,不多时满地都是淋淋碎末,此鬼在血泊内露着暗白的森冷骸骨,仍作嬉状。 孙木由因有威神力在,顿知这些魂魄都是灵株,已被鬼王坏了本识,形同傀儡,虚度蹉跎。他心中悲悯立生,却知夺识之鬼,已然无救,只能暗自扼腕。此时又见一鬼卧于床间,行刑的执刀解之。榻上影忽发坐起,嘴上时而骂骂咧咧,按住柄茎止不住叫嚣起来: “嘿!尔等刀法着实混账,须糟蹋了吾上好的材料…且听我一言,万勿将那刃头深入,碰着经络,早断了灵气,理应避开十二经,顺着脉流柔切!” 木由怅然摇头,想到女修必是灵株之豪,不可毁损半分,想来必然养在幽深的地界。他心中迫切要往那里去,于是景色转瞬突变…再回首,倏尔无迹,已然换了场所。 此地昏冷阴潮,双耳遂闻咆号之风,周身更觉销骨之寒,木由依着大士所教,以妙法护体,抵御侵蚀。 待适应粘稠黑暗,四下望去,但见数万人脸被镶嵌在乌烟缭绕的墙内,多如蜈蚣般挥舞的手臂垒垒而摞,成片的狰狞头颅混杂着腥肉血雨,大张其口,似乎永无宁日。 凄惨的亿众亡灵敲钉在泥浆似翻涌的墙壁里,它们被封印的眼、耳、鼻、舌、身、意上叫那喜、怒、忧、思、悲、恐、惊所裹挟,滔天滚滚的黑雾蔓延下,无人可以喘过气来。 那是一道远望不到头的长城。 一座由尸山尸海筑成的长城。 男孩纵有十个胆,此时也屏住呼吸,不敢出半点响动。他看向无际朽木联成的血骨栅栏,似乎挥拳一击,尽皆破裂,然真个试了,只顿觉手痛筋麻,动它不得。 倒是不曾瞧见关押什么鬼魂,顶上隐约一破烂牌匾,残缺地镂着“偃魄谷”金文字样。 木由脊背发凉:是这儿了,怎不见女修? 自疑惑时,不觉又往前走了几步,正看见不远又一抹夺目亮色。少年加速,朝光快行,那明处越发闪耀,继而灼瞳,焉能睁开。 待金芒稍散,木由顿时愕然,痴立万载,难以出言。 见里头屈着一个耀白的美人儿,鸦雏的鬓头缠着几段绀绫,垂下万道青丝斜卧在双肩上。 银面如盘,缀着一点红堇;睡月懒眉,悬着一对匿愁的玄睛;鼻似玉峰,潺潺泄出二股温岚;梨腮胜雪,清丽美而无暇;唇拟樱态,斑斑透那半点柔缇。 偏倚虬桩缄绣口,半舒颀胴唤忧思。少年不晓得缘何,久无思虑,醒来便问:“你是女修么?” 靓影并不答话,只是低头望着满牢狱的衰草,微微颔首。 木由向对方招招手,企图引起注意:“你如何被关至此地?我该怎么救你出去呢?” 女子只惶恐望着他,哑巴似的,并不言语。男孩心中便道:兴许是受了胁迫,我也是迂,囚在这地儿的,还有啥缘由呢? 猴娃眼下只生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人救出去,可是,任凭他使尽神通,用罢手段,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垂头丧气时,女修忽由栅栏那端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他,二人对视。孙木由初不觉异,忽见其眼中由一片赤红,陡然想起什么,心头一震,竟栽入眸帘中。 少年果然看到梦中所见的曼殊花海,心中大喜,缘旧路而行,欲见菩萨。只是有些怪异,这次耳边并无歌乐,行了多时,也不曾看见那比丘庄严之相。 孙木由心生惫懒,原来费尽周折,只为了搭救无辜之鬼,然而纵有一身本事,却是打在棉花上。他一阵凄惶,忽撞见面前有一石函,大如屋舍,含章未曜,便觉好奇,上前细看。 岩匣横在面前,正碰见木由心思烦躁,心道:我斗这地狱不得,还不能收拾你?当即运起千钧之力,朝那物砸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函震荡炸开,内放出万丈光来! 定神观之,原是根巨大的滚檑,却不晓得由何等材料作成。 男孩搓搓手,嘴角一勾,顿时起意,就要将这硕檑搬动,迨擒出石匣,仔细查看那东西,只见骤然有几行篆符曰: 擎空炼狱檑,幻海不周桩。 六道无踪迹,四洲难觅方。 迎风八尺上,过手万钧当。 缘来身形显,缘消威力藏。 须随忠纯者,称心保无殃。 死者纵湮灭,终不识真章。 木由自拿了兵器,忽把那满腹牢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间欢喜非常。须臾间,耳边听见有人呼唤:“果儿、果儿!” 少年循声看去,却见一人和他模样无二,嗓音少差,惊问:“你是何人,怎如我一般模样?” 那人道:“我即你也,尔今既得神仙法宝,岂不快哉?” 木由答:“自然欣喜不已。” 此人又言:“这偌大地狱,携私者俯拾皆是,你见之若素,果真心安?” 木由才要张口又罢了,低着头,心思纷杂,内心或有愠怒,又或有一分踌躇,不知对错好坏,踟蹰未前。 这人不待其答,指向他,朗姿续问:“汝既应了那仙师,此去但行大道,如今偏看见污秽盈野而无所为,岂不面臊?九泉下娘亲,怎敢合目!” 猴娃双颊烈红,浑身似火,忍无可忍!脑中尽是地狱恐怖之相,娇美女修的苦脸杂揉其间,顿时暴怒三丈,即把那神兵掣出,往空便打! 这一砸,叫天如玉崩碎,冥府炸裂皲塌!木由从洞中腾空跃起,出了女修之目,眼前仍是栅栏无尽。他再一砸,但听霹雳轰响,所到之处,无不堤溃。 木由大欢乐,畅快万分,连连怒喝:“便叫这为虎作伥的九幽之地,化作一片空白,到那时地藏大士也如了心愿,好成佛也!” 他又四处里张望,瞟见受苦之魂如不可说转,或断手断脚,或目遗双孔,或尻门罹火,或全身疮疣。 它们的皮肉被无端剥离,没看到任何刀锋从身体上划起,却不断有绿汁从腹部流出,直至变为道道尸体,飞速走向痈烂,便是蠹虫们之美酒。抬眼环顾,见得痛苦的驱赶歇力地惨叫,孱弱地控诉着命运的蹂躏。 到处都在挣扎,遍地尽散哀嚎,是为无间炼狱。 木由观及此刻,忿怒更上九重: “鸟地狱有何慈悲可说?只一檑下去,全无半个冤枉的,我今叫他空空亦空空!” 咬牙说罢,他轻舒猿臂,款扭狼腰,神光一照如天赦,直把那幻海不周桩转如万倾飓风,所过之处,樯倾楫摧,瓦砾横飞,幽冥诸神哪里知道是何缘由?一个个胆战心惊,却都畏葸不前,只待孙木由前进,彼及后退,乃至退无可退,乱作一团。 且说那十殿阎君,自秦广起,至转轮终,宝宫琼楼皆成了废墟。阎罗爷平日里作威作福,吹须瞪目,此时一个个缩在奈何桥下,垫着一圈小鬼防身,挤得同蚁球无异。 少年砸了多时,不曾见到对手,眼见满目尽成疮痍,出声哈哈大笑,又提着仙器,朝远处去,他打得入迷,竟全忘了女修一事,似乎这般天摧地毁,不是为了旁的,只为寻得那一身快意。 第18章 打破金箍如旧,大梦谁先觉 孙木由哪曾有过这般浩瀚伟力?但觉周身无碍,内气全倾,畅快异常,一时全无旁骛,只晓得打将出去,让这腌臜的地狱翻个圈儿!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会子正逢着“鹖鴠节”。闻说古时有鸟名曰鹖鴠,秋绝时分尽脱皮毛,临雪恐冻,不能鸣叫,故以“鹖鴠不鸣”喻入冬。 “鹖鴠节”为众神离位暂休之时。天尊与自然行止,不在此列。大神休十日,次神五,中神三,末神一,细神三时。 灵霄为上帝之所,驾前有大将翻帘。所谓卷帘大将,实为卷帘使,即龙辇之前掀盖者。天界小神好在脸上贴金,下头喽啰们也乐意虚捧,便道:“常随天尊左右,定是巨拿。”此便呼作“卷帘大将”。 却说这厮堪堪熬到鹖鴠节,得一日休假。谁料今日帝君欲往禹馀宫议事,与那上清灵宝天尊说得入港,占了他不少时辰。 卷帘使与一班抬辇童儿、执旌仙子侯了至久,焦躁不安,口中不住地骂,又不敢过大声,委实搓火。 待那二圣说完了,又出得宫来,拱手相送,难免再客套一通,这卷帘不止暗骂:“癞蛤蟆好把腮帮子鼓,老张头也是一绝,见着大天尊,屁股都撅过脑袋了!” 如此干急穷耗着,待仙帝登辇,一瞥身旁,朝他随口言:“不意多谈了些时,占你假辰了吧?”那使者又敢有何说的?只得拱手称曰:“能为尊者驱使,万代之荣,无他念也。” 圣上莞尔,总算了了这桩破事,那卷帘喜吟吟驾了云头,乐津津横了宝杖,捏云爬雾,直下了三十六重天,往极乐黄泉而去。 此已盘算多日也。早听闻上神们在烂春阁饮的是海外仙华之醇、尝的是天地灵株之集、耍的是宇内奇巧之冠、搂的是六道魔姬之精。前番不过是小末儿,今既做了管仪仗的头儿,自不可同月而语,也要“老爷”一番。 遂而昂首阔步,眯其眼,挺其腹,吐出一股绵长真炁,分开黄泉水,显出那官道来。才走上路,便有几只小鬼来迎,笑眯眯打量:“上仙远来辛苦,敢问仙居何处、是何官职啊?” 卷帘眉头不喜,杖杆一亮,怒骂斥责:“此亦是你该问的?吾乃天帝驾大将是也,且把那暖春的阁儿扫出一千间给老父歇脚!” 鬼吓得颤巍巍:“真神息怒,此亦是流程,既为天尊之属,我等当服侍周全。陋地虽无千房良舍,却独有一番妙趣,上仙既来,但请欢愉。” 汉子收了兵器,随那小鬼入其暖阁,正有一班魍魉邪祟,生得如刚出土的姜头,打扮却是披红挂彩,笑盈盈前来问他要何享受,那卷帘哪里省得?便欲喝酒吃肉,食最好的灵株。 这边一小鬼内心暗语:“噫,这又是才上位的新官,此等今日升明日降的主儿,何必当真?他既来此,必是眼馋已久,却不识其味,有的是磨人的劲头,须诓骗着些,且看好戏呢!” 另一鬼不紧不慢地挑指:“还须大哥,来得久,见多了世面,小弟即按吩咐的走。” 不多时,那鬼端上一盘人鬼灵株,卷帘暗揣:来此之神多面熟,我今新至,恐欺吾不识货。便道:“你这厮真欠烧,安敢拿下等来诳我!” 那鬼唯唯诺诺,忙招呼着换了天鬼灵株前来,卷帘悄眯了眼,心说:那好货岂能轻易取,且再唬唬:“这当是好货?” 鬼奴颜道:“上仙,真金还真呐!” 卷帘怒道:“我把你个多毛的鲶鱼,露角的长虫,给我当夯货?再不上好的来,须仔细你的皮!” 这鬼拾起散落的盘子,狼狈而出,却立马换了副笑脸,同前鬼揶揄:“大哥,火候到也。” 故而二鬼端着一盘畜鬼灵株行至,卷帘只当真上了好东西,登时喜出望外,一把接过来便要大快朵颐,惹得诸班鬼怪躲在暗处不能抑笑。 才要下口,忽听得一声霹雳撼响,但见眼前骤然一黑,随之狂风大作,瓦砾横飞,琳琅屋舍顷刻塌作一摊,把那一众鬼王都压得嗷嗷直喊。卷帘未曾提防,也被砸了个眼冒金星!短暂愣神茫然过后,顿时怒火中烧来! 大将一路冲出废墟,咳嗽几声,待烟灰散尽,自提了降妖宝杖,望空而起,双目猩红,嘴上嗔喝连连:“罗天诸神,俱该有德,谁坏扰我,真该死也!” 是时,正巧天蓬元帅得了老君的暗使,提着钉耙往地府来。 眼见这黑云翻墨,众鬼哀嚎,各殿阎君都成了案底缩龟,哑然心谈:果真有外道入侵,功力如此了得?可也是,但有好差事,那老君能想到吾? 元帅恐犯大圣,力敌不得,再耗毁了一身功气,继而潜在暗处观察,少顷,皱眉悄道: “这亦是怪事…吾观此辈真炁流泻,仅有庸俗小境,缘何招招强劲,直逼仙神之威?就是…只知乱打一通,也无章法,那般滥耗功力,岂智者所为?” 又过了些时,见少年真个胡闹,心知肚明:“怕是愣头青儿,以为自某处拿了宝贝,谁晓得被反制操控,作傀儡驱使,把这里当成撒野地界!老君说灵鹫派了人来,许就这货,真是好笑,恰似想睡觉有人递了枕头。” 言罢,大汉去了隐咒,挺兵上前道:“那蚩厮不要走,吃我一耙,地府禁地,哪里容你撒野!”木由听见喊,心中大喜:“打了一路,也没见个还手的,可有人伸头了,管教爷爷耍耍!” 他举檑就要敲,谁知那利器似有万钧之力黏住,愣挥难动,只往地府众鬼及各亭殿台阁处猛击,偏就无近元帅。 猴娃见神兵不听使唤,怒不可遏,便欲弃了巨檑,赤手上阵,哪知这家伙似在手里生了根,抛开不得。 少年急了,把梦中所学的咒儿念了一篇,倏忽间使出法天象地的本领,得丈六金身一尊,自是高比亭台,可撼神鼎。而他掌内巨檑也一同变大颇多,却仍不肯揍那胖汉。 元帅阴冷笑道:“你小獠,怎只知胡敲?斗了多时,未曾近吾半寸。我也不和尔打,莫看你变如此,我也能哩!” 言尽,那莽夫把身一躬,青光乍放,抖擞间肌肉鼓胀似虬龙,撑天托地,变得百丈浩大!声势顿如古钟轰鸣,举起千尺巨耙来,朝脚下如蚁般渺小的少年当头一击! 孙木由咬牙举桩便挡,那钉耙仅一处尖头,碰到对方兵器,周身遽然一滞,男孩双腿瞬弯,地面接连皲裂,沉下数十米,已不见场中人了。 天蓬捧腹嘲讽,察觉那疯娃气息消逝,想来成渣矣…却脸色突变,惊诧之余,只听耙底一声暴怒痛吼,亿万劲力随它而来,男人措手不及,尘土缭绕中,脚根一歪,竟退了半步! 于是勃然大怒,羞恼起来,大喝一道,扬了山河劲,冲天钉耙勾连千百云丝,几个恍惚,已再向他打来!眼看就要挨着,忽地又一通巨响,烟雾迸现,斜刺里飞出根乌光宝杖,叫元帅吃了一惊。 既又战起,汉子只得举兵再追,打眼一瞧,更是讶异,这疯癫怎来的,莫不是天上的卷帘使?他初还不信,又听得那厮口中混骂:“吾乃御前卷帘大将,但有扰我者,立死!” 天蓬暗笑,如今“大酱”也须贱卖了,什么猫儿狗儿,也好叫作“大将”。他顿时怒由心发,只道这厮同那少年是一伙的,摇身收回百丈躯,一并冲杀过去。 谁料卷帘虽是一般职守,却也功夫了得,再之好容易享受一回,怎遭了这般罪,失了心,更加斗狠。天蓬与他两个战了多时,见还有些棘手,那股懒散劲又上头,想着要不先撤。 这木由早已忘了真假清浊,只是一味乱揍,但那卷帘忽地清醒,见自己正举着宝杖,打那管天河的上官,顿时面色如土,手中一塌,叫神兵差点跌了。 天蓬瞅准当口,猛地一挥膂臂,擎雷凛风划过,浑身气流迸溅,声如虎啸龙吟,就要掀翻局面!二人但知不好,已然不及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混沌黑雾里冒出一缕萦纡白云来,于气流中窜出条威武银龙,大张其口,喷出道道汹涌泉柱,挡住元帅瀚力,蓦地一甩尾,消隐失迹,连木由和卷帘也无踪了。 胖汉望着一行人逃走,阴间满地倾覆顷刻复原,心道:他姥姥的,既已逃出幽冥,干我鸟事,耍子去耶! …这二人如做梦般获救,回过神时,便打量起恩人是谁,却瞧见一张俊丽面庞,肩披几缕乌黑秀发,便是肤如凝脂,唇若霓霞,身形绰约,疑为女子,听声音却是个美男。 第19章 意马遭蒙蔽,神兵误陷泥潭 那男身女相的开口:“吾乃西海龙王之子敖玉,前番你与那道人渡海,我即护卫,得蒙圣眷,故而前来报恩。” 木由正欲放下兵器,谁知它自发隐了,却与心相通,也是奇妙,故而行礼又言:“多谢相救,只是可恨那地狱不能斩草除根,又不知要戕害多少生灵!” 小白龙挽了发丝,不住冷笑:“你道不能斩草除根,斩了甚么草?除了谁家根?莫无是连皮儿都未曾伤了半分。” 少年有些不悦,握了握颤抖的拳:“一路打去,全无阻碍,怎会叫不坏半分,若非那胖汉作何妖法,要我不能使动兵器,早成功也。” 龙子大笑:“你无须吹嘘,我等踅转再看,所有均明了。” 只见敖玉施了法,变作小虫,不引人注目。男孩万分羡慕,叫对方加了一咒,也成飞蝇,这便潜回那十殿阎界,刚进去,果见一切如故,似镜花水月,再无半点烟霾,那天蓬元帅正暖阁里作乐嘞。 木由大怫,心高气傲,怒目圆睁,便要提兵厮杀!白龙慌忙传音:“莫施无用功,我等并非超圣,但做力所能及之事便是了。” 少年疑惑:“你如何省得这些?” 龙子笑道:“你岂不知那日与吾初见时,便听得道人授记,许我日后正果,吾因此得脱。今你我又同陷女修之危,必是有缘,故来相救。” 猴娃方定心神,要问他因何要寻那女修,龙子即把所遇之遭一一尽言… …却说这西海龙王自得了二子,尤为喜爱,只因海中诸事可赖长首摩昂协助,此娃又生得可爱,不必过于严苛。哪里还打骂?只怕不能尽海中之美事集其一身。 一日这太子与别海之龙闲聊,自夸过甚,惹得一人讽道:“你这厮竟敢夸口,全赖父亲之功,尔有何德?不过男生女态,咿喃掩袖罢了。” 此言一出,众皆具揶,笑声如刀,入耳流血。那太子羞愧而退,嗔道:“不作出一番大事,绝不回府!”,便悄然离走。 话分两头,那日天蓬元帅下了早朝,自觉无事,早邀了老君之牛一道,往乐处去。他两个一路行,一路交谈。 青牛问起:“元帅可曾听闻诸鬼们近日风行一种灵株,名曰‘涵仙娇’?” 老朱摇头:“何谓‘涵仙娇’?” 青牛轻笑:“就是一班小鬼想学上仙食优等灵株,又不敢明做,便找些天人之魂,佯作嬖奴,供仙人入港,得其精,再烹作美食,故而作‘涵仙娇’。” 那汉嘴角一扬:“若如此,我倒乐意为这帮小贱鬼制些‘涵仙娇’,多些又何妨?” 青牛又言:“你且莫说,近日闻有新死之鬼,名曰女修,为上乘之器,正要取来,那阎君还瞒着呢,早叫吾知晓了。他们十个只因这是难得的宝器,不肯让旁神得了,又不敢坏规矩,正要为那名器寻一神主。” 元帅旁的全未听进,单单一个“女”字便叫他心旌摇荡,大喜:“如此良机,吾必不可错过!” 青牛斜眼一眯,讲:“此事我未告旁神,但诉于尔,正有此意也。” 由此天蓬便压着自家小鬼,上下其手,要得那新魂。阎君那里也动了关系,总算揽下了此事。这女修本非凡灵,今世似为天仙与修罗共造,生性良善,与地狱无缘。若依前法骗取,此女聪慧,又有神力,恐不能成。 那帮鬼正苦恼间,忽逢着西海龙子,其一号蛮生,多有诡计,当下便来了灵感。 早知她相貌,虽不详备,但晓得大概,便作法变成,再有几魅,化为女修眷属,算定太子要经过一处,设一屋宇专候… 待敖玉过,一鬼变作的老汉早迎出来道:“那不是西海的二太子么?吾乃溟澪钓叟是也,早慕其风韵,如蒙不弃,请到小舍一叙。” 那白龙听见有人倾慕,心出喜悦,也不多想,便进去饮酒作乐,谈笑欢愉。席间忽转出一女子花影蝶姿,柳态云形,眉眼藏红三秋泪,鼻尖立雪满冬愁,虽作灵奇之舞,不露欢喜之容,叫人生怜。 小龙王当时呆住,忘手中杯,久而转问:“此是何人,这般灵动?” 鬼翁道:“老夫之女也。名曰女修,有雪肤参差之貌,退雪唤春之才,年已八百,正逢青春,求聘者众,却有一大忧愁。” 白龙疑惑生问:“何忧何愁?” 鬼翁又语:“只因其母早亡,临别言道:若有人作歌,能令女修手中莲开,则为吾婿。今闻歌者数百,都不曾绽花,如何不急人?” 敖玉心中作疑:这也怪哉,陡然上来拜会,如同故人,其实素昧平生。听他话似要将女儿许我,此人美艳不假,只是缘何把闺女嫁与个生主?因我为龙王之子?且看他作何算计。 不由乐呵:“老伯又说笑了,掌心如何开朵?” 鬼翁即令她伸出右手,果然画着一莲苞,又对他说:“这歌其实也非凭空而作,须由小女唱出亡母旧歌,闻者相和,若见花开,此事便成。今逢太子,良机难得,怎不一试?” 白龙正想看看他要做甚,便说:“承长者言,盛情难却,只是成与不成,全凭天意。” 霎时便听那女歌道: “赫赫灵台九丈腰, 莲池台上入云霄。 风来水闪金鱼笑, 疑道前人又问高。” 龙子心中越发疑惑:莫真是大才之家招亲?若有才学如此,何必行不轨之谋?只是忽临好事,还需留神。 敖玉沉吟片刻,遂开口:“本王试和一首,只当为诸位助兴。” 于是依前律歌道: “莽莽西溟万里遥, 云边飘岛筑重茅。 仙居陋处风光好, 怡情忘问妙台乔。” 唱声才止,却见那女掌中发光,翛然生出一朵曼妙的红莲。太子大惊,但觉叶华自在,已忘了万世忧愁,只要此宵美好,当下丢了防备。 那老者抚掌妄喜,女者也愁容立散,鬼翁眼神一使,叫唤起来:“好也,妙也,天叫尔等自成姻缘,还待甚么,你两个就在此结为一对,莫负良辰。” 太子痴痴望着绽放如珂的莲台,全无判辨,旁人让其死,他此时也甘自刎。于是昏昏然二人互拜了天地,光散脑浑间,男子已晕醉跌倒。 再醒时,忽听耳蜗呼天抢地,迷迷然有些惊愕,不知何故,却看那屋中是红烛烂躺,喜帖碎扬,鬼翁灰头土脸,拜伏泣道:“贤婿救我!” 白龙立马扶起,出问:“这又是何缘故?” 老家伙捂心摇头:“你二人已洞房,怎知何方来了群妖孽,要劫汝妻,你却醉如烂泥,我等惧不能敌,小女此时已遭掳掠矣!” 男人尤怒:“往何处了,速引我去!” 鬼见其上当,于是带他到真女修魂离之处,一班人簇拥着她,正往善地而行。那龙子只当是自家娘子遭了劫掠,也不答话,上前就打。 那些护送者,只是别处国土的魂差,并无十分功力,哪里敢挡?女修大惊,要与他交战,敖玉纳闷:“你我已是夫妇,怎么反助敌人也?” 她又惊又怒:“你这伪女之厮好生没理,我何时成了你的妻子?休要污人清白,看招!” 然而,龙子正怒头上,气力全开,招出如莲,只是战不数合,便叫他孤身擒住,自离了那帮真眷属,化一缕卷雾,往众鬼处奔来。 翁家得了女修,不等其言,抬指便骂:“你这女儿好不知羞,才觅得夫家,怎么反助仇寇,坏我门风?”立马叫人用缚魂索锁了,女修便不能动弹言语。 话说太子满面通红,与这班鬼王带她回去,却愈发觉得怪异,怎走得不是前路?他便问鬼翁:“我等缘何不回旧舍?” 对方一耸肩膀:“那里如何去得?已遭了劫掠,恐他又来,必要迁徙!” 敖玉道:“是也。” 又行了些时,仍觉不对,此路诡异,似非善地。龙子怒吼一声,正要上前作甚么,那些鬼早已到了阴司入口,身子一转,已入无间之境,只留男人空怒,顿足悔恨。 第20章 声东击西之计,藏心说暗语 若原本无这些事,恐还不见得多心,不过视女子可怜,他几个出手相救,也算是善事一桩。偏巧那白龙与女修结了姻缘。 她本是个动人的婵娟,老龙王之子正为萌动年纪,这般一冲,他于此事里便多了重心思,对那姑娘更添了丝不易说清的情愫。 他至今仍觉得先前女修与鬼翁一众并不同,不过是遭抓来在这儿设计赚人的。那夜醉了,恐是女修另有一班眷属,救她脱了困,哪知自己一醒来,便中了奸计,错将善恶颠倒,又令良善入了狼坑。 木由自听完龙子之事后,消停下来,已过了适间张狂的劲头,方忆起这一路的灾,又想到仙长临别说的偈子。 这“知地当谋天”应说的是要知地府事,须从天上查起,如今仙帅现了身,女修之事正要着落在他身上。 至于“法情总相连”…或解作坚守正法仍需兼顾众生之情,像前番乱棍敲去,只是白费事,这点却难。“莲台”二句正应在龙子蒙绐一事上,后面几句要懂倒难了。难不成这偈语不单道他一个,还连着众人? 只是白龙已言,二人一番缘分,来自道士授记,可这无端卷入的又当何解? 木由眼见此人虚蜷着九尺狻躯,空张着一副爪牙,茫茫若丧家之犬,惶惶如惊弓之雀,在那里颤颤地说着胡话,身上都冰了。 玉龙瞧他一眸,口中生语:“我认得他,为大帝差前的卷帘使,不知如何竟与天蓬元帅斗了起来。我过去随父王赴宴,见此人立于廊下,亦不曾交语。” 木由疑惑,瞅那人双唇发紫,面色煞白,丝毫没了天官的仪态,要与他搭话,只可惜其如发了癔症,只喃喃道:“不好,不好,我今命休矣!” 如此许久,少年一拍腿,遂而赍怒:“你好歹也是吃天官,怎这般脓包媕婀?叫我脾气到时,真要攮你几拳!” 卷帘不改惧色,散发披肩,摇头自喃喃:“我打了元帅,活不久!活不久呐!” 猴娃只怨他无能,正挥手要揍,白龙急忙拉住:“汝非天庭中人,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切莫逼他!” 男孩放下拳,叹口气,无奈讲:“那如今怎生得好?要救出女修,胖厮必然阻拦,我等若战他不逮,此事便休。” 他又瞟了眼卷帘:“要是这货不是个软汉,倒还有几分胜算,只是眼下这般情状,全不消说的,没戏!” 敖玉眉眼一转,计上心来,当即回身与卷帘道:“我今有一计,能救你命,要听么?” 那浑汉迷瞪瞪地展开眼来瞧太子,似未反应过来,许久乃曰:“如今回天乏术了,吾必绝也!”继而泪落如雨。 孙木由心中窝火,白龙先是挥手劝阻一番,又看向卷帘,面色凝重:“既注定难逃,何妨一试?成则获生,总比等死要强,不是么?” 汉子愣了愣,转而蠕了蠕唇: “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是小白龙即把计谋与他俩吩咐定了,各自依计行事,然卷帘仍旧战战兢兢,一步三犹豫,被两个连推带劝地折返到不周之地。 远眺横断之脉,海波吹拂荡漾,碧空霞蔚云兴。轻咬雪齿,龙子黯然道:“我先前不知,这无间地狱大小随性,如今找到了窍门,亦可进了。” 他三人既入黄泉冥界。木由再次瞧见之前闹的那场真真白打,一切笙箫如旧,地狱苦果仍重,粪尿血污未减,难免心堵神伤,行走也少了话。 …却说浑汉踌躇着来至烂春阁门口,把胆气壮了壮,便招一小鬼报去,但说是卷帘使求见。那天蓬正乐哩,忽听得告,思量起:厮竟还敢来?也好,本就同僚一场,听他如何说。 遂允他入内,卷帘一迈门而入,便伏身礼之:“在下卷帘使拜见天蓬大元帅,上仙洪福齐天,寿禄永享!” 他却懒倦,自顾捏个珍珠美果,是琉璃透亮,放口中搅动一阵,出言曰:“汝来此,何事?” 卷帘眼神飘忽,低俯头颅,装作欢喜样: “下官仰慕元帅已久,昔天庭仪轨繁杂,不曾叩得,今闻真将至此,有蒙皇恩,给假私行,故寻踪到此,尊前告拜,但求带挈!” 天蓬不由笑道:“天使过谦了,君在上帝跟前当差,便是近水楼台…明日再立新功,定封那卷帘大将,我如何忝居高攀呢?” 浑汉颤了颤,又是含泪把面:“元帅!莫听他人胡言,自古天道有常,各循其分,下官三尺薄命,一介樗材,哪敢觊觎大将之位?” 眼前人嗤鼻朗声,将腿垂这扶手上,倒身轻托腮:“何必惊惶?此非天庭正所,不过说笑耳。吾在此小寐,忽得一梦,见屋掀塔折,薄雾幽冥,猿啼虎啸,鬼神泣涕,只当有魔物作祟,前来查看,却是一汉子,生张晦气脸,嗯?” 卷帘听他“嗯”了声,更屈蜷几分,怎敢应答,偷瞄胖子阴沉大脸,蹙眉无断,只闻其接着说: “吾观那厮,口中不知叫些甚么,正同俩怪物大战。那两个一是欺心的龙怪,一是愚脑的猴精,斗不多时,忽融一体,未分彼此也,嗯?” 他又狠狠“嗯”了起来。卷帘不知何意,只稽首而跪,等他胡语。 元帅掏掏耳朵,眸眼一瞪,叫如雷:“吾正疑惑这梦当作何解,忽记起…梦与真事相反,那‘晦气满面’应是‘慧气上头’,龙猴二怪必当好运,叫作‘隆运登侯’也!正思间,你便来矣,此事果然巧了。” 听到这,就个呆子,也该知他何意了。卷帘霎时冷汗直流,久久未敢吭气儿。他脑中咕噜直转,良久一咽吐沫,答:“元帅大福,岂微神可比?今得瑞梦,好事不久也。只是……” 说到此间,便住口无言了,引得天蓬好奇,连叫继续。他便道:“下官在天上时,每日小心翼翼,深恐得罪了诸仙,可愈是谨慎,愈惹得三尸不悦,反获冤情。昨日梦到落入九幽之地,有二怪相执,但叫卑神‘龙耳塞猴’,无能表心。小神自此不得自安,恐获灾祸,伏乞上官垂怜,为驱邪祟,必当重报。” 元帅猛拍案几,哈哈嘲笑:“彼天神贵体,已脱三灾,怕它作甚?亦不消我为尔攘灾免疾,汝便做个‘聋耳塞喉’之辈,看见的只当没眼,听着的权作失聪,或许就无碍了。” 卷帘闻说,心中稍安,又恐不稳妥,续道: “下官蒙元帅开导,已脱困也,只是邪祟仍不罢休,又追一女子要做鬼事。此女背东向西而行,有从人引路,其后立着一根节杖,那女两边分着披肩的长发,斜插着一根簪子,衣袂之下藏的是个丰腴肉躯。她款款而行,不知苦难来临,还望元帅提防哩。” 天蓬本以为没事了,谁道眼前鳖孙竟扯出此番话来,在那里举手作舞,边说边画,生怕这憨帅没听懂。 实汉子看得分明,背东朝西,那从人必然在前朝西,作“亻”,而后是一根节杖“丨”,女子两边分着长发,形如“又”字,却斜插一簪,便是“夂”,藏个“月”身,即肉身也。 噫,莫不是个“修”字么! 元帅暗惊煞,此獠缘何知晓?若是回头再胡说去,恐是一件大事。他心中惴惴,却佯作安宁讲:“我知了,你且退下吧!” 卷帘继而作礼折返。留得天蓬双目一横,瓜果蔬肴均没了味道,忿则暗骂:犬厮断留不得! 忽又想起他说…龙猴二畜皆奔女修而来,头皮一紧,直呼:“差点误了大事!”随即踢开小鬼,提了钉耙便往偃魂谷处御风飞去。 第21章 伪情多弄心,问法知归何处 白龙起先已看明,这幽冥之所,历来无人敢闯,因此一般小鬼未难对付,那些阎王、帝君,又不乐管这些末事,故而欲救女修,先须赚住天蓬元帅。 若卷帘肯奋起一拚,或可求得胜算,然而这厮无用,只恋着官位,对那上神噤若寒蝉。他们便叫汉子去赔礼,只拖住老朱,这两个使手段潜入偃魂谷。 果不出所料,他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放翻了一班小鬼,开了谷口。黑咕隆咚里,龙子眼尖,游瞳四顾,见女修关在其中,老远便朗声呼喊:“娘子,我来救你了!” 女修抬头,怔怔地盯了许久,似不明对方之意,生疑出问:“你怎就敢称我娘子?” 玉龙愣住了,久而乃道:“又来?我二人虽相逢未久,却已结姻缘,因尔被缚,吾片刻未安,今来助尔,缘何不肯相认?” 女子摇头愕然:“君肯救我,感激不尽,只是夫妇之事,岂可草率?你我本未相识,怎能这般相称?” 白龙耸肩挑眉,又言:“我若不知你,为何来助你呢?” 那姑娘沉默片刻:“此亦怪事,只是若愿救我,君当速行,这里每日都有灾伤,甚于黄泉,这时暂歇,彼时又来,恐救不得我,你等亦不能脱身也。” 木由听罢,叫住焦急敖玉,出语打浑:“你管她妻子不妻子?我看你华容靉霴,要是真想结亲,自己做了自己的娇娘儿,又有何不可?我等只该早离这是非之地!” 他这里就要带走女修,怎听她曰:“却未能也,我虽无枷锁脚镣,却早被钉下锁魂钉,非巨力不可解。若戴刑逃走,但出地狱,即刻湮灭,无复转矣。” 猴娃心窝一动,晃了晃脑袋:“我新得泰檑,力大无比,或可解困,待俺使来。”,心自在,兵器赫然显现,举在身前只顾笑。 说尽,与龙子商议已定,那敖玉使出本命法,将锁魂钉逼出形来,见漆黑深邃,刻魔王符文。木由就要举檑从尖部处敲出,龙子却忽出声:“不可,你檑威猛,恐伤女修!” 女修眼神一凛:“但敲无妨,吾自有术可保。” 正要作法,忽听得耳畔涛声奔袭,女子所说灾伤至也。顷刻之间,三人被无根沸水包裹,木由顿觉炽热缠髓,窒息难呼,不啻出入黄泉。 好在此前,他已得妙法,尚可脱困。未多时,见那冰销、焰灼、毒哕、刀刺、雷斫之灾皆从四面八方袭来,三人只好各凭能力,勉强自保。 女修灵明之体,虽被锁魂钉缚住了力量,但已受此灾多时,早就习惯,纵使通体苦痛,也只当是迷迷梦幻。 木由看向手心巨檑,悠然念叨:“九幽十殿,尔无所惧,今困于此,岂可退却?自然妙有,消此盈彼,我凭尔力,立破重围!” 听得道彻骨炸响,少年顶起巨檑,扬灭世威,一双腿疾如银芒,在半空驾若流星,已然荡开波涛重浪,若离弦箭,跳出裂谷之外。 这峡中所谓恐怖,并非实有,皆为怨灵所化,被神兵一冲,均生恐惧,悉皆退散,女修和白龙瞧准机会,真炁外泻一圈,冲开重围。 然,正当他们离去,身后谷中迷雾内伸出亿万手来,就要抓众人,顿时听如雷鸣般振聋发聩的嚎叫:“不要走了迷魂!不要走了迷魂!” 木由懵惑:迷魂?我等怎成了迷魂? 敖玉心焦,术法如洪,喷涌而出,倾泄下来,洒出一片彩虹,随之大叫:“速破了那锁魂钉,或可击退这怪众!真邪门,它们有形无体,寻常法毫无作用,如此迁延,惊扰地府诸鬼和天蓬,谁也走不了!” 正说间,忽闻头顶有斥声道:“没用的!” 三人惊看去,却是天蓬元帅,仙铠耀亮,霸气威武,提九尺钉耙赶至:“那缩首的白龙,我观你非修罗从属,莫不是天官之裔!” 龙子知自己偷跑出来,特意隐去了龙须,藏住双角,只怕别人认出他乃西海的宠儿。今日为了女修,早已笃定主意,要忤逆那九霄的元帅,这要是明了身份,吾家必遭殃也! 玉龙也不惧,将指一挑,曰:“我乃灵鹫峰下八部众之一,听闻不周倾颓,原是幽冥不公,今见女修之冤,果真如此。吾承善念,要救此灵,但有阻碍,皆成违缘!” 心中却暗自惊怕:幸而…那日道人与这少年在舟中讲述灵山之事时,我曾听去几句,方知晓“违缘”,莫然,不好蒙事了。 木由扛檑咧笑,猴性尽显,装出副大官模样:“那胖汉接真,吾灵山会众,忉利侍者,蒙宫主之命,言说:宇宙之心,不周巨擘,而今摧折,必有邪祟,汝承佛威念,当慈悲度缘,怎可贪欢于此?我今入地府多时也,尔等罪业,全都记下,若不就此束手,他日吾禀明佛宫,悔之晚也!” 只是少年在地府缠了多时,岂不知此话唬不住那厮?此刻也无他法,姑且试试了。 元帅一听,方忆起老君之言:若是真从善者,许他度化;然有乖猾之辈,骗他慈悲,其实藏恶,若如此,汝可自处,不使正教蒙蔽也! 遂暗暗揶揄:吾观小白龙,分明是西海的溺子,如今也学起参禅打坐了?老君既教我分辨良莠,自行处之,反正无事,我且耍他俩人一耍。 于是天蓬收了兵器,拱拱手:“二尊者既是西方弟子,本元帅在这施礼了。只是幽冥之道,古圣定下,由来已久,卿可曾闻地藏大士有言:黄泉之灵,若能交付一迷魂,便可令一众眷属,免除万劫。而今你等是援女修,还是救诸恶灵,抑或要使幽冥之鬼,尽数超拔呢?” 龙子即道:“但凭力为,先助吾妻!” 木由当初一心要帮女修,只因别无他事,而今听说恶灵皆有望得救,便生游弋,又问:“救一灵怎说?救万灵又待何讲?” 天蓬昂首:“你岂知这黄泉恶灵,皆波旬魔众,本不可托生,为地狱之精。那地藏只因他一个慈悲,便教度魂可脱,若有眷属出离黄泉,则地狱精气折损,恐不能镇住极恶。遂天尊又造偃魂谷,将波旬近属囚在此,只有能留住灵株者,方有望解脱。今放了女修,则诸灵受苦;若留下女修,偃魂谷不复存也!” 敖玉观思寻意:谷中诸灵,上古巨魔,在此得罪,是地狱之规,救它们作甚?女修无辜之魂,又我之妻,理应施救! 木由却心说:如今地狱与其说是惩恶之所,不如说是藏恶之函,这偃魂谷乃灵株受苦之中,若能毁绝,这班脑满肠肥的诸神必获大损,可是缘何要牺牲女修呢? 正当二人忖量时,谷内众魂忽咆哮起,全都奔向女修,那白龙遽然暴怒,放眼望去,尽是魔灵,只把他和女修围在垓心,木由没了踪影,而那天蓬变得面目狰狞,成了众恶之首。 他双目通红,无端异火升腾,沸炎燃耀间,射出两道冲霄光,是焚穹灼地,凡挨着的全都化作灰烬。 只刹那间,一股腥焦味随黑红的血河,满地流淌,传遍了整座修罗狱场,龙子大悦,口中叫啸:“吾今除了至恶,那良善自有归处!” 他便烧尽了诸灵,直奔天蓬而来。元帅却站在远处,不躲闪,也不还击,只呵呵看着。他还未近前,适间燃绝地又涌出许多新恶,丝毫不绝! 西海之子已然失了方寸,忽见凌空滚下一根硕大巨檑,扬灰卷土,直朝众魔而去,即便他嘴角血污,心中却狂喜,遂咬碎白齿,使浑身气力: “吾推尔前行,除恶务尽,洗了这昏昏绝世,方得良人之所!!” 只是“轰”地一声绝,神兵天降,金光照耀,偃魂谷犹如烂泥木塑一般,皆散为滚滚粉尘,哪里还有甚么恶祟?他回头望去,却瞅天蓬元帅仍矗在那大笑。 白龙怒火攻内,真炁迸飞,径逼过去:“你这厮便是罪魁祸首,看我不将你碾作齑粉!” 他直直地往前处奔,但见壮汉之英姿如海市蜃楼般,永远无法逼近,明明触手可及,却是观那怪在这儿狂笑,只空生怒气。 孙木由本与龙子是一道的,瞧此般景象,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又瞥向身旁的女修,却见对方也在看着他。 第22章 道菩提本无树,镜却赖妆台 前番少年因憎恶地狱的腌臜,失了心智,还是白龙搭救,如今由那一段错恋生出的怨恨在地府蔓延,眼见着天蓬抵近,就要收服他们,他必须谋一良方。 男孩望向远方,浩大巨檑正失控乱砸,心道:此物随我未长,也不知是年久的同侪,还是过路伙伴,如缘分已尽,而今就不该听我的。 想罢,他暗中念动妙言,使出调御真炁的窍诀,要拘那神兵。法术到时,这械果然听话,重归其手。 龙子失了倚仗,单凭自身功力与地狱诸魔对抗,不叫它靠近女修。然而,眼看久久不能挨那首恶,却不防天蓬瞅准他的破绽,轻飘飘一耙筑来。 只道迅电不及瞑目之势,木由气血龙升,挺檑便挡,死死架住!可是,这一击力不胜计,不消半息,翻涌而至,他被逼退数米远,仍不能扛住余劲! 元帅见状赫然耻笑:“我不过与你们耍耍,奚能当真?这些烂条稗货,也敢在此撒野!” 斗了须臾,木由怎发觉,女修虽被锁魂钉束缚,未得发挥实力,却一直注视着他,莫非另有玄机?不过,当下危机重重,他只好一心对付天蓬,莫敢分神。 蓦地,见那胖汉收住了械,凌空伫立,传音来:“这宝耙乃是神兵,真个将你们杵死,显得我无德。只要尔等丢下女人,再不来捣乱,便可一切相安!” 木由瞟瞟女修,又瞧瞧龙子,怎会能听得进天蓬话?莽汉嘴角勾扬,出声讥讽:“一个个满口道理,好似慈佛悲僧,原为了红颜,哪里是闻佛爷教诲,不过听卵蛋使唤罢了!” 话刚出,木由还不甚忿怒,白龙早已忘了人天所在,只顾逼出翻江倒海势,驱那飞沙走石劲,定要打得这一班邪祟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可惜力不从心,愈战愈衰,屡屡被元帅动动耙儿便败下阵来。 少年襄助几十回合后,深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忽想起曾经仙长的话:你肉身消逝,何来存活?内心道:既已死,又有何难舍? 于是,他不再茫然,朝那诸恶念曰: “悟空临此度迷津,了却凡胎见本心。 无量魔灵今执我,换取一脉自由身。” 孙木由语闭,遂将躯体作丈六之长,挡在偃魂谷残破的洞口前,那一群冲出的恶灵,纷纷穿身而过,又重回谷里。他顷而半跪,口吐血沫,顿觉万箭穿膛之苦、浃髓沦肤之痛,心中却疯狂对自己说:早知行善如此容易,何必徘徊至今? 诸魔一退,敖玉已醒来大半,见木由正如掉进深渊漩涡般,渐渐要吸入谷中,难止惊慌:莫无是偃魂谷,自此就彻底封闭了?可这少年… 他顾不得太多,想上前去把他拉出来,然而原本看戏的天蓬没料到木由会来这么一手,也慌了头绪:黄泉诸灵从就没有解脱的,要是今日因此大变,吾闯祸也! 他哪肯叫白龙前去,更无心再放水,拿出浑身本事,掣起雄赳赳上宝逊金耙,便要拦他! 那孙木由又感受到初入黄泉时的窒息,继而觉得有无数利爪在撕扯自身的肉躯,仿佛要将他分作万段碎尸。他的喉咙也早已被锁住,脑海宛若虚空,若剩一丝知觉,便是啃噬之苦。 死去不就一了百了吗?怎么还生痛念?若死亡难以解脱,那要如何才能自由呢? 唔,非也,吾之自在已然献祭,未知此举可空地狱,三界佛香中。 星眸断续闪烁,意识逐渐沉沦,孙木由似醉非醉间,前路万丈光明显。 兀那眼前的耀亮是何物?莫非到了希夷之境?他忽觉得雪白中现出一双瞳来,顿生好熟稔…这不是女修么!瞳目里有一抹红,他忆起,就是在那得到了神兵利器。 耳边吞噬之声渐渐遁去,宛如呓语,但觉天旋地转,移星换月,遂来至一片乐土。 只见远方三千佛光绵绵瓜瓞,九尺莲台高筑,一无上尊者,金芒闪烁,日轮普照,身无量高广。木由立地而悟,也无须人告知,只因瞧上一瞬,便明了眼前圣者就是久远劫前的大佛陀——— 觉华定自在王如来。 那尊者由胸口抽出一脉本源来,托在掌上,但见锦彩四射,不多时便化作一根擎天之柱。佛祖将它立于浩瀚虚空,仅长如其五指。 骤然,孤风怒号,九霄黑日涌动,乌暗云集遮星,魔波旬降临,直面佛陀,道:“如来,你我今日约定决斗,还有何话要说?” 尊者摇头微笑:“波旬,我劝你莫要开战,不然,你一众眷属都将恨你,又何苦来哉?” 波旬凛然昂首,无惧眼前夺目光:“如来,你枉为正法怙主,对众生不可同仁,心存差别,这作什么道理?若我为世尊,无论天人修罗,俱是一理,才叫公平。汝今以歪易正,不可久也,必为吾所代!” 如来双掌合十,曰:“波旬,众生平等乃天地至理,卿无咎过,只是因缘不同,善恶各殊,万物根器有异,未可并进。吾今欲分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若依此理,方可制定纲目,众教因循。你无定章式,万世一理,若有众生根器在下,不能安住,岂非刀兵四起,贪嗔痴盛?” 波旬举指朝天,大喝:“如来有化身千百亿,但有不平,即该现身。世尊为众生母,缘何罔顾生灵?高高在上者,岂是慈主?” 觉华佛微微叹息:“魔王,众生祸福不因如来更易,万物生息不为如来所动。佛居诸世间,能转法轮,却无可替人修行。波旬,如来非万能者,难以包举一切也。” 男人银牙一咬,怒而嘲讽:“荒谬,要尔时这不行那不成,让人自己来!但天地规则却是你如来所钦定,万物缘法皆由你如来所说,真就个大骗子啊!” 世尊脸色依旧如一,只是答:“波旬,你与吾能力相当,我说无人可包揽群生,你不愿信,可自己能做到否?汝今掀起浩战,生灵闻魔王之名遂得恐惧,听众佛之号顿起恭敬,天人修罗,乃至三途闻佛法皆称道,不愿随尔,你为何还不醒悟?” 佛陀未待其回答,便看向先前的小柱:“汝言如来视众生有分别心,岂不知天有所劣,人有所优,各道生灵,存其善根。你见此桩渺小如斯,以尔之力,能撼动否?” 波旬自然不服,摇身作亿万丈,正上前去拔,怎才发觉那柱已然生根,茎系所及,是他的一众眷属。男人并非不能拽起,可一旦如此,则无数信徒悉皆覆灭。 他犹豫片刻,内心讲:吾今与如来斗法,若我法能取胜,则众生谋福,何惜吾之眷属?于是愤然矗立,欲拔泰柱。 当是时,洪流瓢泼,雷雨三千,凌霄倾倒,沙界皴裂,熔岩沟壑中赫然钻出无数条手来,要拉波旬陷落。魔王无法,只得高高举起掌心巨柱,朝下一劈,与万万怨灵相抗。 谁知那物竟不听使唤,自空中一横,滚将下来,将祂与一众魔属尽数碾过,皆化血水,魂锢于此,永世不得超生。 觉华定自在王如来伸手一指,滚滚黄泉涌出,大众闻言:“波旬悲心过劲,反堕邪途,以他之力为镇,无恶可抗,由此为中,兴地狱之所,凡作恶者,魂灵在此受苦,赎罪而活。” 佛陀又对低头向那柱桩道:“尔今已萌生气,化作英灵,可随缘转世,凡遇’大善如恶者’,即须警觉,引入正途,不使迷航也。” 事了便在其身上镌几行梵文,以作授记,故有“擎空炼狱檑”之称,“幻海不周桩”之号。此后不知多少阿僧只劫,那物或转生成圣者,或托体作天仙,或投胎为凡人,随缘而动,与寻常物种无异,只因势显出异能,引领迷途。 木由已知巨檑的真正来历,更晓今生其名女修,本欲往北俱芦洲一善地做公主,却遭恶鬼所蔽,演出这段纡折来。 正感慨间,蒙胧胧,灰茫茫,一束青光照进。 继而诸景再变,若镜内观花,便瞧见地藏大士在混沌外与谛听语。它问曰:“自古以来,黄泉诸灵,并无解脱,菩萨曾许诺,但执一迷魂即可脱困,实在不合原理。您明知不能,为何要说?此非诳语耶?” 菩萨合掌开口:“虽难以一举解脱,犹未能破灭善念。可黄泉至暗,也该存荧荧光火,尽管做不到遍体温暖,却也有其用处所在。” 谛听俯首又言:“而今诸神昏乱,偃魂谷中善恶颠倒,难道真个是万只无罪,百鬼伏法吗?” 大士皱眉,道:“欲其灭亡,必先至狂……” 第23章 万缘皆有序,未可十分遂心 孙木由只觉声音模模糊糊,渐而消失了。少年如梦似幻,若存残忆,又完全回想不出。他睁开双目,眼前仍是恶灵纠缠的混乱场面。 不过,他已复得知觉,手中托着丈高的擎空炼狱檑,不似前番那样狼狈了。忽地,他又恍惚间感觉冥冥中有女修之音: “你果真要献身超拔这些恶灵吗?” 木由未张口发声,内心却出言回复:“我既入地狱,怎能袖手旁观?况且,我已脱了凡胎肉身,登上正途,今遇此事,即吾助缘,能救拔至邪脱厄,虽难以清空地狱,却也是损恶肥善,成慈悲业也!” 朦胧里,女修厉声言: “既如此,我当助汝。” 如此语毕,乍闻头顶破碎,他仰首望去,霎然看到一张白瓷般的脸,自虚空外破出。男孩痴痴呆望,见其月眉静谧,娇妩玉面儿上,淡薄的红唇淬点莹润粉珠。 一缕靛青秀发似瀑布垂柳,毫无遮拦的身躯宛如碧藕素骨、凝脂冰清。她伸出玉手,与木由一同托举起这巨檑,而女修之体愈发隐匿,锁魂钉也随之脱落,最终融入了神兵之内,于是乎光芒满溢,直至彻底笼罩了少年… 天蓬正和白龙酣斗,突见场中四射如白昼,似一轮大日降临,遂停了攻势,愣愣瞧过去,兀而瞠目咋舌,但见——— 狂眉星目开天眼,九丈封侯八臂轮。 飞鹤云纹琦胄甲,摩诃自在不周神。 凌风威武少年志,撷月捞青梦中人。 瞳日摄昏虚妄事,擎苍地狱尽空门。 孙木由乌发飘扬,离地面百尺余高,自那阵冲天光过后,气息瞬变,全然换了副模样,便是眉心生眸,身后也多出一道日月、六条振臂,叴叴桀骜,作天王姿态。 此番真力涛涌,如龙似虎,吞河吼海,彩霞盈庭,足有原前百倍神威,继而膨胀起来,对天蓬尽情叫嚣道: “那胖汉听着,我已知汝等底细,这偃魂谷本非冥府建制。无量劫前,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分六道、降波旬、建地狱、定章式,为的是导善制恶,使众生调和。不料这三途最下层竟成了包污藏垢之所,尔等纵私兴恶,便有了诸如偃魂谷等新造之处!” 元帅警惕探查过后,内心有底,即便蝼蚁再壮,也难撼巨象,已然得意忘形,哈哈哂笑: “六道分野,强弱有别,上仙有法,而下凡无能,既然这样,吾等神明吃得多些,你又能如何?” 少年自顾摇头,终道:“天行有常,善恶皆能结果,汝今一味种下恶因,并非没有后果,只怕厌果成熟,你不想吃也得吞了!” 他此话说完,却听见那龙子勃然怒吼:“言之有理,今日就是你这恶神食果之时!” 言讫,他不待木由做什么,径直化雾冲上前去。他先前已思索许久,知那天蓬手段通巅,赤手上阵必无能取胜,只是他之兵器唤作“分海煞鲸枪”,乃是西溟招牌神兵,一旦使用,必被认出,难免给己家招祸,可如今也顾不得了。 只见他一挥大手,祭起那杆亮枪来,只往空中一挑,便涌出道浊浪狂波,重重叠叠,直朝元帅推去! 天蓬暗惊:这厮一点情面也不顾了,想是疯了!那银枪分明是西海之物,你且在这里放肆,待此事掀篇后,就等着水兵渡洋,烧你行宫个片甲不留吧! 白龙并不知晓女修与巨檑之事,他只因那点伪情的引子,又在偃魂谷中沾了些邪气,只闹得个怒火狂灼。先前虽清醒了些,此时却不知怎的,又生惂意,且越发强烈了,不待与木由商定,就要拚战对方。 木由定心凝神,正要与胖汉理论,岂料玉龙这般难忍耐,恐他吃亏,也只能挺檑而上。 那元帅管着天河八万精军,冠绝寰宇,岂是他两个能彀抗住的?不过这时女修与神兵重归一体,孙木由才能彻底掌握了幻海不周桩,故而借仙器妙处,倒也可短暂应付一阵。 他将那神兵的压轴本事尽情使出来,这胖汉扬耙就筑,眼前巨檑顿如骏马收缰赫然不见,忽来忽停,或虚或实,突又从身后力压而至,待转头刚要挡,正面男孩却扬一冲拳钻来,宛若盛夏蚊蝇,烦的他意燥窝火,虽不至于破了自己的防,却因束手束脚,始终没法擒他两个! 只瞧天蓬一鞭腿踹飞少年,瞥见敖玉欲偷袭,挺手微挡,再朝边上一砸,那狂潮即变方向,往白龙处回打来。敖玉惊诧间,急忙施法收住,却被这股巨力推着往后了几步,面露凝重。 元帅举耙再敲,孙木由擎着神檑只倏然躲过,惊心动魄的一击便狠硬地扎在石壁上,一番飞沙走石,尘埃翻涌,抓下一大块碎岩断基来。这时龙子已回神,逼泻真炁于枪尖,一点寒芒随至,瞬息刺祂百余回,光芒绽放,缠战作一团! 少年一边抵挡,一边呼唤白龙:“你要怎的?当初不是你劝我,要量力而为,怎么如今反倒无脑地乱打?且不说我们都不是他之对手,就算败他一个,又有何用?” 敖玉紧咬牙关,吐出几道舞动大旋风,挡了壮汉退路,歇斯底里:“我今已发宏誓大愿,不管别的,先挑了这痴騃夯货!你有种莫跑、但要汝灰飞烟灭!” 木由却无心恋战,只知自己了结女修之缘,预感地狱诸事即将结束,便谋着要早些出离,暗忖思量:我若就此回去,这厮怕是定久斗不退,哪时吃了亏,倒显我不义了。 谁料,天蓬心中正也在想着:怪道老君拿上宝耙找到了我,他俩果然蹊跷,那少年发了疯要献身时,我只当其真去死了,不想又活蹦乱跳的。既然连道祖都惊动,这厮怕是有高人在后,莫不是想要毁了偃魂谷? 他转而又念:此地原是众神因地藏之话,为留住黄泉核心而建造,倘若彻底没了,地狱将作何景象,断不敢妄语。娘娘哩,俺老朱本是过来取乐的,平白招上这一节麻烦,怎能容他们放肆,要是真没了八万里幽谷,我亦吃消不起。 恍惚回神,但见颅顶巨檑迎风而来,大汉躲闪不及,就要挨着,怎想口生法诀,使出天罡三十六变的真本事,霎时一分为二,避了危险突袭,却不见消停,横七竖八排排金光灼目,自那闪烁里窜出数百个天蓬元帅,挤满高空,各执一耙,团团围住二人,遮日窒息! 龙子好一身肝胆!飒亮的雪玉银枪刹那捅破了乌黑合剿,只架了四十九式,招数颇多变化万千,戳向这个、刺的满腹鲜红,挑飞那个、如骤雨般陨落,不过少顷,杀的白袍血染飞鹰甲,吼的云消地平元帅惊! 长枪身前一竖,敖玉热流遍体,气血涛涛,正欲续追,谁知膝髓一软,半跪地面,一口逆红涌上来,“噗嗤”,呕了一地脏腑碎末。 木由见状,知他力竭,恐难再战,只能上前一步左右支应,勉强招架,待身后之人恢复。少年举起仙器,将那擎天巨檑抛向空中,叫声“疾——”遂一生万物,幻出千百根来,各自挥舞离去,凡有敌处便存神兵! 而他真身,操着那三眼八臂九丈躯,撞破世间虚妄,只是天目一扫,金灿映照,壮汉之处,无所遁形,便似一投石,将身一甩,脑后日轮疯狂旋转,威压陡然席卷,场中无数元帅顷刻化作连绵黑雾,被一一吸入那轮大日之中! 仅剩的天蓬难得一惊,不知他是何手段,却也认真些,收了玩闹戏态,把腰弓起,原地膨胀数倍大小,境界隐为一致,也同他一般模样了。 “兀那小子,尔等贵为天纵奇才,大有寒灵空明之质,杀之可惜。吾已收气力,和汝无二,你若能胜我,此事休矣!” 元帅许来了斗志,昔日年轻,似乎也同眼前少年般雄赳气昂,英姿飒爽吧!且陪他玩闹会儿,也好事后交差。 “去你大爷!我命由我!” 孙木由八臂通劲,双脚撼地奔驰,倾全身真炁一处,奋而乍起,掷出那杆通天檑,化一道飞鸿贯日,又似流星追月,霹雳螺旋,如龙翻搅,就要贯穿前人之颅! 不知好歹!天蓬诧忖,怒意丛生,丢了金耙,浑骨一凝,掌间蒸汽升腾,俄而猛胀膨窜,将那一朝澎湃膂劲,瞬息勃发,喷泻爆出,便欲缴了械来! 谁料硕大兵器在接触前恍然消散,自后头却探出个咆哮直拳,朝脸便打,还未碰至,其附尖锐气旋便已然破空刮肉,吹得髯发纷飞,内蕴万重神力,透肤穿肺,势不可挡! 元帅顿伸手来,要擒他攻击,怎奈男孩身后金轮突兀闪耀,霎那花了眸,被迫吃了一老拳,待视野恢复,两眼陡张间,又是一檑炸裂敲至! 这一砸,叫壮汉止不住倒飞,丈躯撞碎数道谷中丘陵,整人镶嵌在土地当中,挣扎起身,颇为狼狈。 木由却心颤,这厮皮糙肉厚,根本破不得防,而先前蓬勃劲气正疾速消退,腋下几支臂膀也暗淡不少,女修更欲从檑里剥离出去。他呆望向汉子逐渐立起,朝他瞪来,但觉冷汗遍体,断无力再战了。 木由情急之下,忽忆起那偈道:“知地当谋天”,暗暗生思:是了,偃魂谷本这帮恶神私自建的,那些大天尊们若是无人提起,本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要打掉他们脸,怕更难以自处了吧? 他见龙子负伤盘膝,乌发披肩,闭目韵神,不想扰他,只自想法子。木由即掣住巨檑,远远朝大汉出声喝言: “那孬厮好手段,只是不知善追逐否,我欲同你比试比试!” 言罢,便运起骧腾的本领,望空而去。敖玉睁开倦眼,转念一想,也明白他意思,哑然莞尔,摇头不语。 天蓬元帅心中苦笑:吾堂堂仙河之首,竟要同这两小子作戏,难堪至极!我若任其溜走,倒可自寻其乐,只是他再惹出甚么事来,牵连上我,又怎能不管,真扯么!” 于是,两个便使飘云诀法,景色倒转,径直出了无间之境,望咸海而行。他们也未再打斗,只在这不周荒野的上空竞飞。 人间界正是傍晚,但见洪霞绚丽,浮白苍茫,星汉幽邃,鹤霏鹰啼,两道流光腾挪闪耀,摇曳生辉,直穿重重云海,朝苍穹之巅疾驰掠去! 见孙木由冲天翱翔,愈发捷猛,胖汉便彻底明白了。这浑崽阴险,怕不是要上那凌霄告御状,若真叫他给捅了出来,玉帝定会拿我是问,乌帽不保矣! 他只得多提三分劲气,追上前人,罔顾耳边呼啸倒风,连冲他吼道: “小兄弟,莫比了,你赢了!天上风大,可否下来详聊?” 少年自顾飞行,听他话语,嘴角微勾,遂撇过头来,苫眼铺眉,权当不知,问曰:“胜负未定,何故先降?” 元帅呲牙咧嘴,灌了一喉的烈风,却见远处层云叠雾,华光绽放;仙音袅袅,碧瓦朱甍,许是阊阖已近,不由出声恳求: “如此惊扰玉皇,你我命休,回头罢!” 木由这便厉声出言:“黄天在上,你可启誓?就是折返,汝不得伤我众性命、动吾身分毫,如接受,自此冰释前嫌,倘若阴奉阳违,我定要上那三十六重天,替一帮孤魂枯骨,叩阍申冤!” 他缓了腾云之速,瞄向那煞白脸的汉子,继而又道:“吾乃微末小辈,纵惹出些事端,引得尊帝不满,可理法在我,祂便也需表这好生之德、践那长者之风,反倒你…” “我若告尔等个一罪半咎,莫说你,恐怕一众鬼王饕餮,也必然吃罚!”他早就料到男人性子悠哉,惜官爱财,自舍不得他元帅之位。 随即看他面庞变幻,似阴晴不定,许久作释然状态,道:“只要汝信守承诺,我便再无究。你倒也罢,但要晓得,那白龙祭出西海之兵,惹是生非,此番平息也难,我再作个保,许他无事,你可欢心?” 孙木由停下身子,大张明眸,相视一笑: “自然欢心。” 第24章 恰似梦终落幕,御者仍踏行 你道那孙木由机敏聪睿,屡番化险为夷,交神龙作友,得仙兵随伴,且回看地狱诸遭,虽蕴万千磨难,如临深渊外,却潇潇洒洒,嬉闹揭篇,正是:笑看缠云涛涌,我自天命风流。 但见二位扶摇而下,折了不周旁,临照于海。碎石嶙峋中,敖玉起身相迎,似乎已知结果,收了乱杀一通的勃然怒气,低首拱礼,这便又做回温文尔雅的龙宫太子了。 几人简单客套片刻,元帅只觉入戏太难,若蚁爬身,遍体不得劲,主动告了声退,说那蟾宫仙子与他有言,邀其赏月,顾而驾云离走了… 少年方才定心,擦去掌内汗渍,他踅神,望向眼前如玉般的美男,怔怔开口:“你可也有佳人相约?要没有,山高水远,不妨送我一程。” 白龙儿点点头,应了下来。却瞥见远处石崖上举头视天的女子,心里堵得慌,虽知晓他先前遭蒙骗,而今她也认了主,作那器灵,自己也断不能娶其归西海了。 “你欲到哪里?” “我欲到哪里?” 男孩忽发惆怅,天宽地阔,竟无容身之所;山陬海澨,谁闻何处是家。他瞧那南飞的候鸟,成群列队,排空而驰,紧了紧衣裳,喃喃作语: “回去吧,南赡部洲,我也只晓得那处了。” …于是太子化龙,驮二人在背,不分昼夜,乘风破浪,穿云踏泊,遂至洲界… 一抹斜阳西下,木由昂首眺望岸边,故事已久,怎还记得那日,也是二人,尊者随行,一路教导,开他心智,诲他学识,若无其点化,冥府一遭,迷途遮眼,哪有这么轻松。 旧人不再,他心中念叨着仙师的福,却已再度踏上了这方故土。折眸去,半空飞龙舞动,似存依依不舍,他又瞅了眼女修,还是默不作声,一旁伫立,便朝天挥挥手,作别离,只当一场梦。 仅走了三两步,见女修忽地顿足,向身后鞠了一躬,他再看那天际,雾霭飘渺,日挂穹底,龙子早已远去。 出声问曰:“既然生念,何不当面礼谢?” 她摇摇头,淡然道:“鬼神有别,阴阳相隔,吾已作魂灵,就不扰他心了。” “情情爱爱,长长绵绵,徒增苦恼,我却不懂。” 女修打量了少年:“此番超然心境,修炼事半功倍,万万人求而不得,你莫学他。” 木由耸耸肩,耷拉起耳朵,久久不言,飞速奔跑起来,一溜烟窜了老远,像只欢喜的小猴子。 她知男孩地府之行积压许久,无时不刻逼迫自己成长,也就默许他释放本心,乱蹦乱跳了。 毕竟,这般大运之人,先天得道,生来耀眼,潇洒时光也随之短暂匆忙。恐怕再过些日,麻烦接踵而至,他便也只能回忆今天的快乐了。 行路数里,人烟转多,官道显现,有车马声断续传来,木由恐她美貌,作法让女修换了副平庸模样,三四十岁,寒贫瘦苦。 远方许有杂闹,惨叫贯耳。定眸瞧瞧,原是悍匪劫财,约莫十来人围住几辆行轿,连砍带砸,倏而血尸满地,骸骨如雪。他记得昔年跟随猴母走南闯北时,就遇到过多次危难,若不是娘亲带他逃离,也险矣。 庆峰国国祚二百六十四年,此为仙师曾述,如今至末期,是天子昏庸,上不闻过而日娇;百官贪婪,下慑伏谩嚚以取容。故而浩命将泛,无易振救,一切磨难,皆咎由自取。 远处之景,像极地狱诸观,他愣在原地,难掩悲态。是也,若非眼见,此情此景,史书上短短一竖的苍白墨字,又何能够表现出来呢? 届时,恐怕只会留下这段:“建新四年秋,天受至寒,禾草皆枯,妖匪横行,遍及全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地大荒。绝粜米市,草木蝇虫稻面食尽,父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女修扫了眼男孩,二人通心,知他胸腔怒火,却看场内透异,那车宝丽华贵,死尸均为护卫,似乎并不像简单的劫道。 正欲出口相劝,木由怎就揭风而起,霎若狼入群羊,利拳崩断砍刀,直透一人肚皮,身影接连点烁腾移,瞬时砸爆了几人脑袋,罡气乱泻如镖,插得匪首七零八碎,救下那倒地求饶之徒。 鲜血飙洒,顺流而落,他赫然醒悟,这里已不是黄泉,他杀的,都是人。 跪地者惊魂动魄,却见救星天来,屠戮诸贼,连连俯而道谢,一身宝珠散落在地面,蚕丝锦衣也占满不少淤泥。 “永记贵人襄助,某不胜感激。” 木由转头遮颜,径直走向一尸首旁,蹲地摘了斗笠,随之盖于颅顶,这才回到男人旁边,出声询问:“除你之外,还有活口吗?” 他顿了顿,目光闪了又闪,只愤恨恼道:“都没了,吾之家眷,尽数被这帮匪徒给害了!” 少年感应轿中应还有一人,也不吭气,只是点点头,表示知晓,扶起颤抖的男子,又问着:“你是哪里的行商,欲往哪儿去?” 他站起身,望了一圈,遂掸了掸华服,变回雍容姿态,苦涩诉说:“小可本光严妙乐国人士,唤风修伯,族有事变,故举家迁徙,来投奔庆峰京师远亲。一路千辛万苦,横穿周国,方至此,便遭贼人所害,实在是…唉…” 木由一听,心里盘算着,京都离此甚远,途经梅阳城,届时我去庙里看看,师父还在否,若他失望而走,我也只得、待修成之时,亲自寻到他,再尽弟子之孝。 便张口出言:“你无依无靠,甚是可怜,倘若留你于此,恐惹它非。这样,我同你一遭,为其护驾,不过需醵些钱财,权当雇佣,如何?” 风修伯眨眨眼: “自然甚好。” 他便唤来女修,解释为自己未嫁之姊,平日少言寡语,也有些功夫在身,均能助尔上京。 男人隐晦看了看她,点头答应,随之返轿中倒腾一阵,取出个漆盒,拎了几贯庆峰铢,也不查就递给少年,轻轻笑着: “贵人先收好,小小心意,莫成孝敬。我们刚至此地,还未置换多少本国银两,待入京都城内,定有重礼相送!” 木由大概晓得这些价值,行走于世、盘缠数月自然绰绰有余,也不客气,塞到女修手中,叫其拿着,她却冷哼一声,别过螓首,双手交叉环胸。 少年怎知道她是生了哪门子的怒,呆呆地傻笑了笑,无多生想,一把揣衣服里去了。 实际上女修还在微微恼他,先前也不商量,自顾就将她变作丑妇,真个是羞愤人也。 二人谈妥,木由便帮他推正车厢,翻身一跃,作了驭马的蓑夫。男人在残骸里挑挑拣拣一阵,放了不少东西,才乘进最大的轿子里。 女修极不情愿坐在了猴娃身边,闷闷无舒,又看他困惑难行,也只得教他两下驾骓之术,好在少年对此颇有天赋,短短须臾便能随心操之,丝毫不颠,可谓神异。 第25章 长夜樽酒伴,迷谷花落如锥 路途本遥远,加之天临夤暗,寒凛潇潇,御者困倦,马匹需歇,故而木由只驶了半个多时辰,见宵晖高悬,颰飔拨发,遂揉揉臂膀,推了推假寐的女修,扭身轻敲隔板,冲里扬声问:“今日已晚,我欲停泊于此,修整调息,可行?” 轿中烛火摇曳,影廓透墙,顿而回复:“全凭恩人安排。”,片刻又曰:“前路尤长,恐要辛苦二位。曾闻修行者,无漏真躯,辟谷不食。我虽抹月批风,无肴馔招待,可与内藏有美酒若干,均是那各国至佳,飘香浓郁,芬芳甘润,不妨浅尝也好。” 听有琼浆玉液,霎时来了兴趣,他原是个乱醉的主儿,那日于阴曹欢阁,瞎喝胡饮,险些坏了大事。却是少年心性、骄矜竞胜,非要作那酒之豪者,千杯不倒,万樽莫休。 如今更修得仙法,寻常醇酎自然无在话下,于是喜上眉梢:“当真?快快取来与我同酌,风哥儿好生爽快,既如此,你且稍等!” 女修醒开眼,瞅到木由勒马,便要施术腾空,幽幽道:“你往哪边走?” 男孩却已飞远,耳畔疾流大作,听得她半句,只是浮在云层间,摆手朗声言:“去去就回!”,罢了,化如一漫虹光,消失无际。 修伯拨开帐头,瞧向乌蒙的天,直愣了良久,心生翻涌骇异,朝她慌口乱说:“您二位莫不是那九霄外的真仙只,凡夫俗子,又如何能追月而行呢?” 女修正斜倚在轿前,抬腿将靴儿搭在马背间,懒懒散散,没个正经。听他疑惑,也不多语,只道是山上隐士,野鹤闲云,自红尘历练来了。 男人闻之摇头:“如今世遭混沌,王朝倾覆;儒道闭门,能者归田。仅是伏虎擒象之辈、习那一招半式之徒,便敢开宗立派,占脉为王…却远不及从前盛景了。” “咦?你倒了解曩昔之荣华?”她不由轻而睨眸,教一缕青丝幽垂,柔顺发亮,若银河坠落,瀑下天弓。 风修伯动喉张口,欲言又止,不晓得讲甚,忽见一束光恍惚折返,里头冒出个人影,肩挑了瘦嫩的梅花鹿,笑吟吟撇在地上,竟还在抽搐。 少年蘧然得意,指那畜牲乐道:“它可倒了血海大霉,我跑遍这方圆数十处,本一无所获,连个鸹窝子都没见着,又觉两手空空不得劲,惭愧惭愧,让俺一通好找,飞了足有二百余里,才寻到个活的,拽它回来。” 说罢,踢了踢脚下之物,待其彻底无动,方上前来,也知良心有愧,遂默默告了声佛,便要剖它腹,以满食欲。 女修看了目通红,收腿坐起,难止喝责:“你这厮恁地残忍!吾辈修士,吞风饮露,不伤天然,你若心饿,挑些果子吃吃也就罢,何必贪那杀生呢?” 木由却有理:“道行有常,轮回自在。今日就算我不捉,它也难脱一死。若是日后你遇见老猫猎食,也要让其停嘴,再教导一番吗?” 她弃车落地,站在男孩眼前,问道:“虎捕兔是生存之手段,怎能与你所做相提并论?” 少年俯身,掐住鹿儿的脖颈,提了上来,看它泛白僵直的躯体,低声言说:“又有何不同呢?我只杀它一个,又非灭之全族。我与虎,尽管其因不同,果却无二。只要这世间雌鹿还在,公鹿尚存,我便没做错。” 但见二人负气,修伯出面打浑,拿出香醇珍酒,一一放好,曰:“既事已至此,不妨享受吧!” 女修冷脸抱胸,找了块山岩一坐,背身过去,似不想理会他俩了。 也好,倒成全了一老一少。男人取斝开坛,向内仔细一闻,竟有浓沛粟米之香,流浆玉醪,令他吃醉,故而相视,哈哈大笑。 这边木由扯鹿脔之,燃火夜作,迎风烘烤,不时噼啪星焰缠过,金黄灿灿,娇嫩多汁,又从旁捏起胡料,肆意洒了洒,肉香窜鼻,遍体酥脆。 风修伯递他一觥来,如是作了饕餮模样,张开巨盆大口,吞咽起血滴似的朱红美酒,场中烟雾袅袅,豪歌连连,须臾,俱现酩酊之状。 猴娃飘然,施法定神,虽显赖皮,但对方却是个豪量通天、酒福满地之人,喝的他目光交重,头昏脑胀,故而使此手段。 醒了瞳,上下一看,怎见得男人脚边水汽弥漫,知他作弊,于是揶揄愤懑:“这是怎地?也让土公浅尝美酒不成?” 修伯见露馅,慌忙伸脚遮挡,苦涩回复:“少侠何等海阔?我自难比尔,又恐扫其兴,才施此末策,真对不住了。”,语讫,出礼告了声歉,拿上鲜熟鹿肉,起身转而道:“某吃饱喝足,先行告辞。夜高漫长,姑且拎点食物回轿内,省得晚些又饿,惊醒你们。” 木由看他小心,方忆起似乎与中还存一人,也不说破,视其回车,烛尽见跋。后一伸懒腰,朝女修那处喊了喊,见她不理,摆摆手,自顾拽来毯子,以天为被,席地而憩… …逮晓,朝露顺蓬檐流坠,落他长睫微颤,剔透晶莹,男孩自梦醒来,顿觉隐约头疼,只当昨夜醉饮,也不在意,简单拾掇一番,解手野溷,便上而御马,招呼二人,续前行了。 话说这轿儿如鱼,是穿山游溪,过弯扭道,颠颠荡荡,行行歇歇,待过那晌午,至一峡口,撰得“鹅笼涧”,入眼花落锦地,秋色涟漪;峰高山好,水绿蝉息。道个“雏菊海棠月季梅,娇兰玉簪嗅蔷薇。”,真乃: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彩霁笼幽谷,嫣花没竹门。 映春联画凼,吐韵落歌痕。 不慕如松老,犹欢腊酒浑。 如此吉景,让少年迷恋,于是伸足轻夹马腹,缓下步伐,大吸一口清气,便要享受这片刻美妙之时,骤然晴空瞬变,霎那平地兴风,俄而倾降巨雹,顿若霹雳连珠,同落花作搅一团,厢里头一声焦喊:“不好!快护轿!” 男孩未再沉浸,一甩缰绳,踏雨而立,周身聚起一道逆流屏障,抵御头顶天灾,牢牢箍住群马车辆,让其伤不得分毫。 风修伯露出半张脸,写满惧怕,急迫又道:“还请务必保我一行无忧,恩谢万分!” 女修伸手迅疾,二指掐了块冰锥回来,其中夹杂残花碎叶,故而捏去丢掉,自掌中观察良久,竟还未融化,若有所思。 木由运转真炁,双手朝巅,正尽情喷涌,却察觉异处,暗暗思忖:也是怪哉。先前调功行法一气呵成,今日怎会生涩?莫非,我当真难以痛饮那好酒?对它排斥不成?这乱雹越下越大,山谷又挤,再不快些走,真个要埋了吾等! 饶是他手段通幽,膂力撼仙,却无奈灾祸,尽显微渺。时有巨冰突破防护,砸在车顶,炸出个洞来。少年忧虑望穹,缠云密布,仅在涧内聚集,便想赶紧离开此地,朗言出声:“看好行李,速速冲出去!” 随后挥臂虚空一攫,抱住那擎空炼狱檑,举过头颅,替他勉强遮挡,顾不得摇摆颠簸,自身则回到前方一拍骏马,昂首惊叫间,窜出数十丈,就往谷口前行! 第26章 琴瑟暗藏玄机,茶肆问前路 虚空雹若疾流,骨碌碌滚将而泻,少年伏马加鞭,把头一扬,见那出处近矣,心生喜乐,便要飞速冲去,谁料黑云压颅,霎一道煊赫霄雷陡然劈下,电浆四溅,地面炸出个丈许裂痕来!但见浓雾升腾,水幕充盈,徐徐包围,顿如深陷阵法之中! 木由大骇,施展神力,巨檑一挥朝天起,两眼一瞪气势威,豪放叫喝:“曷方妖祟,在此装神弄鬼?惊扰我等!” 只听回音浩荡,自是无人响应。猴娃心急,却逐渐失了方向,于山内逃窜蹀躞着,少顷,遂闻耳畔悠传淡漠琴声,乘风而临,似在拨动云迹,如溪涓涓。 于是乎头顶冰雹戛然而止,孙木由终作解脱,虽收了兵器,依旧矍惕四周,不知究竟是谁在故弄玄虚。 那音瑟起初柔静温软,空灵飘渺,若涵哲理,听得个人过桥头,其下水流;又像天鹅啄翅,烟云悠悠。 他放下缰绳,心底之忆叫剥了出来,怎会突然想起,曾经的朴真无邪。断谷荒林中与猴母同行的无拘日子,快活自在,逍遥极乐,虽说清平寒苦,但也充实有趣,不羡神仙。 “里头蕴了他人情感,你莫听。” 女修凑上前,伸出葱葱素手,欲要堵其两耳,木由却晃晃脑袋,抬手婉拒了她。目光一阵黯然,道:“我自神功护体无碍,你去助修伯吧!且看此劫如何变化。” 回复间琴声又纵,势头遽然一变,恰似平地起炸雷般,霎时蓄势勃发,激烈跌宕,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弹奏愈加迅猛,伴随高低起伏,是悬念绷紧、是汇聚迷离。 场中人恍然一愣,眼前景色竟化作寒渊,朔风呼啸,黑暗深邃。再望去,仿佛回到那日悬崖峭壁之上,驱魔众扬刀挥舞,尖笑讥讽,猴母遍体鳞伤,却身护其子。 但观她越发羸弱,根本难抵围剿,叫那颛臾斜出一镰,割去几分皮肉,木由切齿拊心,早已满含热泪,想要伸手搀扶,可奈捉了个空。 那瑟声骤停了,同少年的心脏。只因娘亲的眸赫然变了,多了些别的色彩。她似乎又朝己之所在瞥了眼,欣慰笑了笑,如作告别,向后一跃。 他又顿觉躯体在坠落,置身于无底黑暗,即便捂住双耳,哪怕身子蜷缩,绝望依旧还在,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狂风怒号而卷过,眼帘是万丈之幽谷,炬火自矑内跳动着,霓虹在眶中荡漾,终究下沉溶解,化为虚无。 孙木由遽然回神,便得冷汗透身。可浑雾未散,琴音弥留,女修正代他驭车,见醒来,连斥道:“我真难信于你,说什么法力无边,还不是让勾去了魂?” 少年悔之晚矣,没接绳鞭,反而重新站立,面露戾色,冲厢内喊着:“修伯可要抓紧,我欲砸了这怪谷!”言罢,擒出丈许巨兵,脚踏马匹纵身冲天起,伫在半空,将檑一横,双掌一环,用劲抡了一至圆! 随之往复若此,节奏愈发激烈,如一风轮,犹作龙卷大旋风,疾速转动间,吸走万千乌丝,吹散重层墨云,但叫这三里绝谷顿掀起,九尺地皮翻若旃! 仅隔片刻,难缠妖雾尽数退却,眼前再度敞亮来。只是那幽幽弦声,还未消弭,仍有余音缭绕,似在悲怆嘶吼,像是不甘沉寂,尽管淡弱如丝,哪怕无骛颓静,其暗含的漆黑怨念、粘稠若血,却深深烙在木由心底,令他不知所措,无故难受。 方寸乱糟,但莫名其妙,总觉空空如也,仿佛做了坏事,焦虑难安。正疑自身状况,风修伯卷开一角垂幔,偷摸打量着外头,得知危机已除,遂乐呵张口,眼若弦月:“得仙人出马,何事不平呼?” 男孩却未理会,只是深思:分明除绝了那劫魔妖难,可我这慌而颤动的心是怎样?我这无以宁和的意,又是为甚?莫非,还存难言之隐… 他摇了摇头,当被烟霾翳目,中了幻术,故而不管疼痛的胸,重拾缰绳,徐徐驾马,欲别了这片谷地。 忽而孤风萧瑟,悄然回首,落花依旧在,满地斑斓。崖上几株松槐零星虬曲,蜿蜒夭偃,枯枝半翳,似一口人,注视朝他,如盏鬼火。 少年打了个激灵,没来由想要逃离此处,挥击马臀,一声高昂,四蹄飞快,尘埃翻滚,逐渐消失在了天际… 前路诸魔涌,美景身后还。自轨间疾行之时,但看两旁荒土漠地,白骨森然;焦尸遍野,屋塌狼藉。启程数刻,未见同御者。 木由遂生惑,也不知在地狱待了多久。只晓得先前于仙师共走,昔日官道人虽稀少,但也无似今遭。许是地下耽搁太晚,恐有变故。 又驶了会儿,见大日垂暮,晚霞红丽,喜得一驿站歇脚。虽说是地方残破,茅屋欲坠,好在有炊烟迹象,故停了轿,栓上马,拉着女修下来,便进了茶肆内。 风修伯一向神秘,敲他窗,也不愿出去修生养息、品茗则个,就一人苦苦闷待厢中,不嫌尿憋。 女修抽了手,全无作声,见一素衣耄伯正于院后淘井打捞,走上前,敛衽作礼,询道:“老人家,问询了。此处离京城还需行多少日?” 他放掉瓢瓜,坐在井边,眼里闪烁浊光,却是自顾叹息:“噫,如今山河破碎,国朝欲倾,帝都的达官跑还不及,怎还有人逆流而上呢?” 这边木由赶至,唱完喏说着:“遭人雇佣,教些凡俗人事蒙了双眼,不提这茬。您可知前些日梅阳城里那十年难遇的赏花节?” 老人一愣,即恶恶瞪他一眸,出声痛骂:“你个小鳖孙,怎拿俺来寻乐!谁不知梅阳两月前便已城破,遭数万妖兽侵袭,屠戮三日,无一人活。就连我出阁嫁去的闺女,尔来未归!”话头一转,又曰:“说那盛会?一年多前之事了。老夫还曾去见过,旧时歌舞升平,百国赞颂,飘舞绽放,瑰美动人。只是…盛景忆犹在,万花却已枯啊。” 木由呆立原地,咽了咽沫,被他训了半天,却一个回怼的字,也讲不得。时如白驹过隙,冥界刹那转瞬,人间已这么久了。 女修瞧男孩愣神,接过话来:“公公莫恼,愚弟昨夜彻醉,方未酒醒,说那浑语,实为无意。我等只作停留,讨些水吃,待日落之后,便就继续前行了。” 老者蹙眉,还是将瓢一舀,递给二位,嘴上嘟囔:“京师离此三百余里。我观你御轿行走,约莫四日即可。就是…”他瞅两人衣净脸白,未加风尘,许是出世的修者,身负真法。故而止了嘴,不再白费口舌相劝。 猴娃终消癔症,眼中复杂,却仍抱拳道:“多谢老父。便不打搅了,就此别过。”继而归还盛器,拱手即退。临行前,一摸胸口,留了株钱在店里头,遂屈身上马,缓缓离去。 第27章 为汝作迷榖,此生断不相离 少年天性疏朗,差些细致,仅女修瞥见那老者面露哀容,或知些隐事,心中已留了意,只是他既未说,自己也不消冒昧前问。 先前遇见所谓邪祟时,女修即拈过一截冰锥探看,并不曾察觉妖气,反倒是这一路上那马车甚是怪异。 那日看得分明,舆内似有别人,且莫说他,就是孙木由这般粗心,也晓得此事,话说这风修伯为何隐瞒于众? 她浑身疙疙瘩瘩,但觉此公有异,惜木由傻子一般,并未留意。 女修自遇少年,内心多有龃龉。无量阿僧只劫以来,彼为怙主,随行皆睿智之徒,虽得冒擅,却存悟性,岂有这般顽属? “吾观此孩,如陷迷雾之中,不知辨识日向,未晓查察树容,若此行得过,皆赖好运;若久困难逃,是其活该。”女修自语道。 正思量间,又觉既与他相遇,必生因缘,怎可不管。盖其历经万亿劫,所遇甚众,习得性情万千,因象而动,只是每到关键,如来慈悲念起,必生护佑之心。 是时,风尘仆仆,猴娃正专注驾车,女修忽低声问他:“你识得妖孽吗?” 木由有些惊诧,肚内思道:这女子从不多言,怎地蓦然主动出语?他虽浅疑,却也并无深究,只随性作答:“分时候。” “唔,什么时候识得?” “那脸上写着‘妖孽’二字的,必非善属。” 女修眉头微蹙:“你竟有心思说笑。” 孙木由见她无端又面露愁容,颇觉不爽利,然犹发问道:“我怎忘了,你辗转万劫,弗受泰媪约束,必积攒得莫少学识,不如就教教,如何辨别妖孽?” 那女子将秀发拨于脑后,莞尔又曰:“清扬之精谓之‘天’,浊重之聚谓之‘地’,‘人’便是天地和合的产物,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也。这里的‘人’乃生灵之总称,并不单指你我。” 少年疑惑:“‘人’非人属,岂不荒唐?” 女修横眉道:“合该你一辈痴哉,尔看那沟渠中流淌之物,人们称之‘水’,凝结而为‘冰’,升腾遂得‘汽’,称谓无同,其实一样,是变化之理。休再胡言,听我告汝!” 那木由更加讶异,顿觉她有了往日未见的威仪,如同师长无二。 女修则续言:“‘人’因造化不同,有的获得非凡之力,则为‘神’,如娲皇、太昊是也;有的为异兽,如穷奇、麒麟是也;有的生作珍草,如灵芝、银杏是也。凡此种种,皆为天地之子女。” 她又讲:“太古时生灵未得分野,故人态万千,有蛇身者、有牛头者、有多目者、有双翼者等。盖女娲以己态抟土造新人后,这一属逐渐强盛,号‘万物之灵’,自此‘人’成了他们专称,其余异相者,即为禽兽,或曰草木。” 木由很是惊奇,原乾坤间还有此般历史,他这才知晓,又听那女子说:“人倾慕神灵之力,故而寻修真之法,以神为师,悟而称仙。当是时,其余生灵亦欲修仙,人皆排外,斥之为‘妖’,这便是最早所谓妖孽。” 少年忽忆起自己那猴母,她就像这样被一帮人视为异端,驱逐杀害的。 女修随即言道:“然,一些非人修仙,成就反而超群,他们为己族出声,神灵于是宣说正法。从此,凡依正法修持者,无论为何种族,都不是妖,反之纵使是人,也当沦为妖属。此为正说,但仍有人坚持旧念,鄙斥异类。” 猴娃若有所思,他似乎有些明白女修为何突然跟他谈起这些,猜测那日自己深陷幻境,这女子许是知道的。 二者在车外说话,女修有意压了声量,带得木由也不曾朗声,故而车内大抵难听真切,车轴声亦盖去了些。 女修再度对他说:“所谓正法修持,则以好生为要,而妖孽之属,常常以夺他物精气为己用,久而必着痕迹,如人焚木,手留焦气。因此,欲识妖类并不难,但嗅其风即可。” 少年听罢,勾起好奇来,当时就问:“如何闻之?” “捉风即可。” 女修当即示范,少年有样学样,在她面前抓过一缕清流来嗅,却毫无气息,只因她已得漏尽之法,无在六道之内。 猴娃只觉好玩,此间更无旁人,顺手朝车内方向捏它一道风来在鼻下一嗅,惊呼:“不好,有些屁气!” 正嚷间,木由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朝女修投去求实的目光,女子心中一松,暗曰:这伢儿还可教引,遂朝他点头。 如此两人算是一心了,这马车内必有怪异!木由豁然开朗,一通百通,路上所遇的种种未平事,一下子有了解。 须臾,女修又道:“知难而行,不同于无知而行。你一无所晓时,可从容前进;一旦明白隐忧,反而踌躇。如今当作何处,还须自发定夺。” 木由有些踟躇,便问:“你如何抉择?” 女修摇头言:“此行非吾之道,我说没用,汝自己来吧。” 少年于是忖度,前番那老者言梅阳城事,已然暗示首邑绝无好讯。此番就地戳穿,或可一战脱身;若真到了京师,恐怕… 他转念又思,若依仙长所教,自己即该抑恶扬善,要是那京城真是巨恶之所,岂能视而不见?只是若行至那边,斗他未得… 猴娃摇摆多时,烦躁不已,但终究还是想着:干呆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真王拉下马,我也曾在阎君其所干过大事,管他有甚么滔天洪水!于是一咬牙道:“去!” 男孩话音刚落,忽听得女修视他一眼,如难以置信般大叫一声:“啊?” 那木由也吃了一惊,从未见此女有这般反应。他定睛细看,继而察见其面露出一丝喜色,二人似会意,相视一笑。 马车一路驶去,在道上颠簸,黄烟滚涌,朝着离京城越发靠近的方向。 车内车外皆满腹心思矣。少年人一面驾车,一面思飞天外,只道是方才嗅得车中那怪异,不知是谁,是风修伯,还是那至今还无曾知晓身份的异物? 未多时,这道思绪竟不了了之,木由又转念想起上京的景象。驿站老者提及梅阳城时的脸色跃然眼前,这时节颇觉有深意,恐那都池的惨状更非寻常吧。 只是人间毕竟不比地狱,能有怎生险恶?他倒是能想象得到人心作恨时能做出的碎心事,真真叫人肝肠寸断,猴母之殇便是一端,可是幽冥诸景则又更甚之。 尔时,少年方寸稍乱,左右游移,一面是老者与深山中的异象,仿佛眼前写满了“止步”二字;一面是灵株自戕之状,但觉前路无论如何惨烈,总不比于阴司,若要退了,莫说旁人,自家也要耻笑一世。 何况,此行非孑然一身,得有女修襄助,于是又自神识中显出幻海不周桩鏖战时的壮,愈发强了胆气,缰绳无由得攥得紧些,马儿吃了痛,奋力奔驰。 这女子自然也察觉车速有异,只把那惊愕的凤目朝少年瞥了一下,知他正遇关键,也不惊动,任其历劫。 就是奇哉,这外头直听得车辕吱嘎嘎响,那木舆似要散架了,风修伯竟无只言片语传出,哪怕相问出了何事,也算平常,如此倒果真怪异了。 你道车内真个无虞还则罢了,他两个分明觉得空气之中有根紧绷的弦,一双暗眼正自脑后幽幽地盯着,一刻也不肯松懈。 想来风氏亦在思量京中的景状吧,那必然也是愁云惨淡,瀚海霜凝,血色横飞,纵使眼下早已远去了寒冬。 第28章 尸魔暗推邂逅,旧缘续新声 原只说庆峰国断祚,那昏君把个好大江山送了妖魔手里,战火弥漫,岂能少了这王几宝地,锁钥高城?故而免不了要见些胆寒之象,自允过风氏之行,又知了这其间有妖气,木由二人早做了这般打算。 然那老车一路坎坷,曲折难行。待真到了京师其所,各人却都把眼珠子险些惊落了地,骨碌碌滚作数颗肉球儿,张着黑洞洞之眸儿似大口,连连疾呼:“怪哉怪哉!” 老远就能望见,那轻舆的去处是一片好境地,但见得危城高耸,旌旗逐风,暖日拂杨飘素絮,晴空引鹤越青墙。近前来,只知人烟阜兴,百货齐全;无尽繁华,昌盛太平,哪敢有半点凄色? 真个是: 起太苍,经栗陆,到朱襄,历无怀,峨峨危岭下,浩浩碧波间。也曾见我王执斧开阡陌,那时分披荆斩棘清异兽,望两厢节钺寒森森,听四野诸夷颤巍巍。经年流转,纂一笔鸿篇惊鬼神,传百代遐思震山海。 开旸谷,过九嶷,掩雷泽,逐崦嵫,茫茫八荒内,累累万民中。未听闻他地抛金斗膏腴,算今日纵辇扬舟阅外邦,看南北珍奇明锃锃,闻东西各部齐欣欣。沃野推移,洒万两银铢聚稀有,合千里祥宁养琼音。 一瞬间,那头里风修伯两眦圆睁,这边上孙木由愕口难合。车轼旁两个身影一同微颤,如寒梅入夏;帘帷内一道残魂时有呢喃,似枯木逢春。只看得那女修低眉不语,虽揣着万千明白,却愣要憋出一个糊涂来。 风修伯恐露了破绽,随即敛容聚神,陪着一副笑脸,朝木由拱手言:“承恩人一路护佑,感激不尽,如今到了这里,也须请至舍下,略备酒馔,安我谢意,伏乞勿辞。” 少年斜眼一瞥,假装无意道:“你是来投奔亲戚的,如今人未见到,尚无安身之所,又如何说‘至舍下’呢?” 风氏双目一转:“恩尊不知,我那家亲,本京门的豪族,吾家与之素来交善,如若知晓贵客到此,怎有不款待之理。” 猴娃与女修对视一番,相约点头:“既如此,我等也非不爽利之人,只赖风君头前带路。” 于是三人自赶了车子,转了几转,遂来至一道廊柱前,远远地便肉香扑鼻,那顶上挂着匾曰:簋巷,两旁联撰:客既来之肴已备,主犹专候酒先开。 风修伯遂指曰:“此即我亲人家,这条深巷便是其营生,集全京最上等之美餐,今宵有酒不醉,但要皆长精神。” 木由揶揄道:“那话怎生说得?才要睡哩,偏有人递了枕头。吾等将就许久,正谈言吃食,真巧贵府就是做这些的,我也怪欢喜呀。” 风氏轻笑:“极好,极好,两位可随意问取,但告我名,不必出钱。” 话说入实,孙木由紧张了一路,来时却看见这里乃温柔之乡,也不乐意多想,正逢着连日奔波,腹中确实少力。故而到了簋巷,嗅了撩人的香气,正如猴入桃林,龙归大海,一时陷入琳琅之中,回头时,竟未见了风修伯。 正欲问女修,却见其也没了踪影,心意感应,故知已匿入巨檑中。她若无愿现身,少年也不消硬拽,不吃力。 男孩负了手,即笑着摇头:“你等皆走了去,留我一人好享受。” 这时,他已被那食物的异香越发勾起食欲,便沿街寻店而入,但闻要受用的,则称风氏之名,果真获得礼遇,混了个酒足饭饱,美肠销魂。 先二人到得簋巷时,正是黄昏,孙木由食后在巷子里醉醺醺踱步,已然深夜。他竟未觉此地并无宵禁,其实怪异,只把那噇了满腹黄汤的肉身随意乱晃,许在哪里倒下了,便在其宿上一宵。 他孙果儿本非贪吃之人,然这簋巷真真如名所示,好味勾魂。于是,少年遂无目的地胡逛起来。 往往这里亮起烛灯,就凑近看两眼,觉着无趣,便又折往他处寻欢,如此折腾了七八道弯,抬头呵呵笑道:“今晚的月牙儿……倒是可爱!” 正欣赏间,耳畔忽哗哗地响,搅了兴致。原是夜风骤盛,令边上的巨树不能止摇。他随之转指那树,厉声斥责:“破树,你…不可爱……” 此时巷中已然人静,借着幽冷月华,望见这是棵消瘦槐树,因“槐”带个“鬼”字,风一吹便作响,人称“鬼拍手”。那木由也有此闻,当时便“鬼拍手,鬼拍手”地骂了几句。 待叫得入神,无意前趋了几步,不防撞在某物上,愈发不快。他便要瞧瞧是甚么没长眼的,原只当是堵立墙,却听得几声马嘶,定睛一看,是辆驹车,方才正磕在了厢上。 “谁家轿儿,谁家……” 木由话音未落,却觉着这马儿眼熟,抚它鬃毛,遂忽忆起自己劳驭一路,正是此车,如此说来,这便是风氏的舆驾了。 “那怪人…的车…” 少年忽想起一事来,一路上便觉得其中藏掖什么,这时正好趁没人进去瞅瞅:“八成早撤下了,无妨,看看不妨……” 他乘着醉意,当即掀了帘帷,引入月光,不料竟真见一物,却是个隐隐含晕的翠玉盒子。猴娃暗叹:“奇哉怪也,内日分明觉得是个人,怎变这玩意?” 然少年还是抵不过好奇,再加之醉了,便将那物取了出来。谁知刚一离位,但听轰地一声,车瞬而炸作碎块,马匹血肉横飞,孙木由倒退数步,惊出身冷汗来,又见四下里火光燃起,铿铿然有喊杀迷音。 男孩虽醉,此时断醒了大半,心中生起一丝念:“我说是了,那厮携着妖气,必非好货,分明早先知晓的。只是赚俺到这里,想来发觉我路上看了车内,起了疑心,那时拿吾不得,这里用计谋我啊!” 群魔破暗而至,少年凝重,一面仓促迎战,一面自语道:“盖因好奇多瞥了眼,便要动杀机,可见此物对他颇为重要。妖孽看紧之器,那我更不能放过了。就是既然有阴谋,我怀中这个,恐怕是个仿的———罢了,有比无好,假的也要!” 猴娃屏息默念真言:“九幽十殿,尔无所惧,今困于此,岂可退却?自然妙有,消此盈彼,我凭尔力,立破重围!” 待那些森罗妖孽靠近时,他双掌已出巨檑,抡刮开来!女修虽对其吃醉有些失望,但见少年难能醒悟,也尽力护持。就是擎空炼狱檑之威与所持者念力有关,木由尚未恢复清醒,骨软膝酸,打斗极为被动,只得边战边逃。 纵使心中忿怒,眼看这些妖兵四起,喽啰团围,他稍用些手段,且不说打得如何,脱身绰绰有余。偏这时眼里真假难辨,总觉得群魔越打越多,亦不曾见倒毙的,心气难以升涨。 但见妖畜愈聚愈盛,木由还一手抱着玉盒,一手举檑挺战,心中愠怒,便将其物摔于地道:“都因尔故,我今如此!” 言毕,他一檑打响那盒子,却把众妖兵吓得后退。只听一声闷炸,玉盒霎时崩开,内中射出几缕柔光来,木由睁不得眼,恍惚间瞧见个靓影从中赫然飞出,那些怪魔似乎均不敢靠近,呲牙咧嘴,一哄而散。 少年正愣神,身影不知作何法术,叫他连人带檑瞬出了簋巷。他回头再视那廊柱,哪里还是甚么“簋巷”?早已成了“鬼巷”,两旁联血书曰:尔既来之刀已备,我犹专候口先开。 木由仍是迷离,忽又听得一声当头厉喝:“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他如梦方醒,把兵一举,连同那人一道,与复追上来的重重妖魔且斗且退。 第29章 故旧讶重逢,毕竟几重新变 在夜色里杀了多时,少年人才脱了困。说来也奇,那些妖兵似并不恋战,只要他们离鬼巷渐远,追喊之声便徐徐消了。 孙木由方定下神来,酒已醒了九分,方忆起箧盒的事。就记得那声霹雳过后,一道强光里窜出个人影来。他知晓是个女子,只因听得一声“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就隐约察觉。 此间既已脱困,正要仔细瞧瞧是谁。遂借柔光月色将身影打量,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妙曼女子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眸帘。 待他果真看得分明,竟险些叫出了声,登时愣在原地,原是故人在此重逢了,正是: 白驹过隙,时命非常。 曾经折竹临阻生痴怨,眼下解困蒙恩铸奇缘。 那时节想伊人眼含凝睇声蕴雀,这光景觉旧姝眉隐萧飒唇伫威。 只道是眼前人面露白华如新雪,减月色皎洁更三分;半着犀甲丝绦系,一拢青丝玉针结,分明里将跃长云啸乳虎。 哪里思梦中画身藏桃冶若幼枝,较红彩绯然多一半;五指叉开目稍瞪,双足逐走喉已开,恍惚间欲惹眠龙小於菟。 这孙木由也不知是何缘故,见了当初阻他折竹交战的女娃,竟许久不说话,亦不曾作礼。女修暗暗地只把“没出息”三个字蕴在神情里,在背后瞟他。 护竹女待见到少年,也是一眼认出,同样惊讶万分,但觉人间狭小,总是有几个人,不在这里碰头,就在那处觌面。 不过相逢总较离别少,再遇双双不似昨,这铿铿之女竟也拨动了心弦,神识迷离了半个刹那。 等她回神来,便呼起木由:“真个天缘凑巧,没来由在京师竟遇见你这厮。” 少年觉出她在说话,这才如梦初醒,那来自鬼巷的醉意已然全消。他的巨檑早已匿去,从背后转出个女修,直直站如木桩,却在心底强忍这钻心笑意。 木由眨了眨眼,本着几分呆色,遂道:“幸会幸会,此一时,彼一时也,曾经你我无端碰见,只当是瞽狸遇鼠,虽巧而平常。孰料今朝又不意相逢,二巧便不平常,许是有缘。” 原说那猴娃本非善文辞者,这时候也不知是哪里抽来的风,竟要拽一拽秀词儿,把个女修惹得浑身都在笑,独独面部强撑起威容,真是难熬。 她难免暗忖:这厮原也是个风流的娃子,今见了俏丽,倒无师自通,学起巧舌如簧来了,让‘瞎猫碰见死耗子’讲成‘瞽狸遇鼠’。我把你个混账玩意儿,说得谁家鬼话?你自己瞎猫也就罢了,白把人姑娘比作老鼠,真想赏你一掌! 为防止自己反被笑意憋死,便站出来施礼,打了圆场:“姑娘休怪,我这阿弟未曾见得大世面,缺了些礼数周全。听你两个谈言,许是曩日里见过,那倒有缘,而今又蒙姑娘襄助解围,感激不尽,不知姓甚名谁,贵居何方?” 护竹女坦然答礼:“还是这位阿姊说话中听,只说感激,原是不消推来搡去的,大家各有恩情。我今助你等出了鬼巷,你那鲁莽的愚弟也救我出来,都不必客气了。我如今已失姓氏,单唤一个‘缨’字,姐姐便如此相称即可。又敢问您尊名是何?” 孙木由即上前道:“她叫女修。” 缨白了他一眼讲:“我不曾问你。” 这时,木由忽嗅到街道一股腐烂臭味,四下里探去,刹那一惊,恍然发觉到偌大的繁华都会,早已现了原形,果真乃个修罗场! 有道言: 艳屏风间,原是画皮狐鬼;高斗拱下,皆为脱壳虺蛇。数百里繁华成啸吼,三千年威武作悲歌。知昨日邻里相招犹挂笑,见今朝同侪俱灭尚存骸。只把那八方齐汇香酥粉,都化作圊中粪土辣五官;总归是古今累转高轩过,好一似竿头腊肉飘异膻。 少年算见过大世面者,稳住心神,道:“这也奇了怪,那风修伯何故演此一出?若真要我等性命,路上行动便是。就算非把我诱入京城,趁着酒醉下手也是良机,为何费了一番周折,就让吾等相见?” 缨略思索,答:“我因尼玛衮一事遁出京师,不意在路中遇了埋伏,生擒于敌营,却被我趁其无备逃了出去,只惜身受重伤,未尝远行,幸遇一农户收救。本盼伤愈前行,谁料偏来了风修伯这孽障,阴杀其一家子,又将我困在怪盒里,一路辗转至今。” 木由抓耳挠腮,皱眉考虑起来:“此事愈发诡异了,如何我等偏就遇上呢?” 护竹女又言:“我困于盒内时,曾闻一声音斥责那风鬼,俄顷,只低语说‘而今只须改弦更张,换计而行’云云,听得不十分真切,不知与现今这事是否有关。” 他两个便忖度了半晌,却无结果,缨察觉四周黑烟再至,诸魔蠢蠢欲动,慌忙开口:“此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吾等须急退出,潜逃城外,出二十余里便有我军营地,可暂容身。” “你还有人马?”木由好奇问道。 她又白了其一眼,并未作答,只引着二人择路而行。未及数步,又觉这般寻路实属麻烦,女修遂遁去了身形,木由祭出变化之法,幻作小虫,缨亦动法隐匿前行。 木由见危险离去,于道上询她:“汝才说那尼玛衮,又为何事?” 护竹女螓首微摇,曰:“此事话长,如今赶路要紧,待安定下时,我再细细告知。” 少年不省得个中缘由,只想跟她多说几句话,续言:“你如今变化真大,与过去断不可比,好似换了一人。” 缨自顾走着,双眸前视,随意答复:“可喜可贺,我都换了人了,汝竟还能识得,真是有心了。” 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诉起衷肠,还未多时已到驻地,此刻天边小月将倾,临近破晓,东方隐有微明之势,泛起荧白。 孙木由远望见树丛中并无半点火光,也未见人影,只一排似树非木的棚屋,与周边融为一体,若非缨指引,少年难以察觉。 只见女子现了身形,发出一声尖锐呼啸,顿时四下里火光明亮,几片草丛隐晦扒开,于内中瞬而窜出数个人影。 “头儿,你可回来了!”那些人迎向缨,他们朝木由露出异色,“此乃何人也?” 缨终松了口气,对众卒讲:“诸位抱歉,此次深负众望,未与尼玛衮建立联络,乃我之过。然,这位孙悟空为我路上救下之义士,听闻吾等事迹,百感交集,特来相助!” 话将孙木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哪天百感交集、何时要相助他们了?故而诧异地望向缨,女子却不看他。 这兵卒细细检瞅少年,有些不信地问:“就他?细皮嫩肉,若说当个娇儿面首我认,行军打仗…成吗?” 木由愤然,出声摇头辩驳:“你道我是谁人也?” “幼小孤身天遗子,得猴哺育未失爱。 曩昔擅闯人间世,怎害娘亲把命还。 菩萨庙里高人在,为报血仇将躯拜。 习练绝巅好本领,负棒寻寇独徘徊。 月寒风萧杀人夜,消影蝉啼尸体埋。 途遇道尊言造化,跋山涉水至祖脉。 离别恩师入炼狱,悠闲玩转地府来。 醉打天河悍元帅,戏耍牛马百鬼差。 偶得擎空炼狱檑,至此幽间靴下跴。 难尽驮偈复前进,终见众友心澎湃!” 缨打量他一眼,随即也顺其言讲:“诸位莫以貌取人,此人虽不高大强壮,但存仙只手段,能力扛泰山,气冲牛斗,于重重妖雾中降魔伏怪如插科打诨。这孙悟空手提千钧棒,足踏万里云,来无影,去无踪……” 女人本要详说,却被木由及时拦住道:“罢罢罢,我何曾告尔,有这本事了?众英雄幸会,在下孙悟空,虽无翻天之能,却有不败之志,今既相遇,观诸英豪皆良善之属,日后但有用吾之处,不必客气,必倾力相助。” 缨见此事已定,便对众人商议:“好,大家各司其职,不得有误,我带这位新来的豪杰儿熟悉下这里的门路遭遭。” 众人允声而去,那少年恼怪:“你何故跟大伙这般说吾?” 缨只把玉脸端起,作无辜态:“莫好吗?我却看你喜笑颜开,并无不悦呀。” 木由遂道:“我还未曾夸自己手段高强,要鼎力相助,你怎就自作主张,替我允诺众人,叫吾如何是好呢?” 护竹女微微轻笑:“你若不愿留下,执意要走,谁人阻拦?只你亲口也说,但凭驱使,倾力相助。” 男孩心中波澜一片,黯然伤魂:吃这小囡赚了,她有意把话讲满,我已无退路,此番不驻还有何理?那女真乖猾也! 第30章 茫茫曾经不再,敛神斗邪魔 几人正论间,不觉已天明,朝阳东启,林中早醒了一班雏雀,叽叽喳喳断未停息。亘古生来的古木里沁出一脉新气,直教人万累皆消。 缨斜倚在树边,仰起首,告知木由两个道:“我这里聚集了群幸存者,皆是亡了家小,丢了屋宅的流人。如今吾等收敛了些兵器甲胄,虽不齐备,也曾练得一支人马,唤作虓师,有三百余众。” 少年懒瘫在另一处,骚头不解:“予尝闻凡一国之君得六师,均无下万卒,你这区区数百人,怎的也要称‘师’?” 护竹女刮他一眼,凤眸微瞪:“而今妖道嚣猛,吾众萤微,如不张大声势,岂能立威生信?或有余民,闻我聚师,发心来投,军中必壮。若我广告外众,此处人寡势薄,则终弗能强大,苟有妖祟侵袭,如之奈何?” 少年即暗自吐舌,心道:噫,几时不见,这女子越发泼辣了,难比曾经也。 缨又引见先前几个瘦高胖矮的随从,言:“此六人乃这段时日来投的义士,皆与妖魔有不共戴天之仇,分别唤作那目胜,多闻,百嗅,善味,雄筋和慕思,平常里负责备练卒马,布置军阵、岗哨…” 六者素知缨平日里不甚多语,今见了这孙木由,竟讲了成倍话,许是不同寻常,便托言仍有要务,遂匆匆离去了。女修惯常独处,故而行踪不定,他两个趁其晨光氤氲,紫气勃发,在幽野山林中说起悄话来。 木由本想问她分别之后的诸般经历,又恐触及什么禁忌,便转而询之:“此处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却是个妙处,只在他们眼皮底,反倒得灯下黑。因此,你若坚守不出,短时并无大碍,只是一个尼玛衮,竟惹得你冒险远行,此为哪方的仙人,缘何令你向之?” 缨未言,只视那明媚的朝阳,撒了满地,但觉华光刺眼,物极必反,于是起身张望一圈,又重选了棵粗树,枝繁叶茂,能蔽大日余芒,这便席地盘坐,久而无语。 须臾,冲木由讲:“此亦是无法之法。连月来,吾众与妖魔周旋,实在费劲,苦无巨力相援,几全没于敌手,如今也油灯将熄,强作支撑罢了。我忽想起昔年家父曾捕获一男,有妖形而失妖气,无意间告曰:‘千里之外,有乌鹮诸部,乃我故乡;有尼玛衮,是为我王,法力高强,万邪莫敌’,故而权且一试,若成,则有救也。” 木由凑了过来,亦与之同坐,怜色续问:“你莫非别无他法了吗?何故不访本地高人,寄望于千里之外,传言之中?” 缨目涩,与之相视良久,木由羞而低首,女子言:“若存真圣,大地疮痍如此,怎不早出?既莫肯助,我等苦求又有何用?” 护竹女神色戚戚,早无平时宁定之态,沉默一时,思索许久,终将满腹悲怆,告知木由。 …话说那庆峰国末代尊主名曰频淉,一生唯好征战,自称降服四夷。故而前些年驱妖人之流在林里吃香,盖因频淉王器重,凡现非人之形,皆论作妖,无令得生。 昔年,频淉王征一国,得胜,获彼王姬,号筱芈,甚爱,朝夕不离。久之,忽觉筱芈存妖形,不怒反倾,遂风纪大变,国中豢妖,群臣难谏。彼时,驱魔者获妖不杀,献于官府。上行下效,达贵以珍怪为宠,互竞多寡,乃至粗精。 终有一日,妖风强盛,国人弗能禁,王崩而国覆,四民奔逃,伤毙无计。 逾月前,鬼魔侵乡,其父等人力敌不得,碎肢盈野,存者骤减,乃告缨:“事不济也,乡民难保,我辈终难逃。吾儿为驱妖人之后,必成标靶,此番速逃,隐去姓氏,徐徐强大,再报仇恨,切记切记!” 于是大众将她围在垓心,往绝崖上退,那女目视众人皆死,悲愤欲绝,随即一跃而下,只待妖兵以为已毙,断不穷追。实父辈早预今日,谋曰:若战不得,便行此计。 原这绝壁是精挑细选的,崖峭多有枝叶,众令缨试跳多时,早已熟练。故而坠后,寻洞藏匿,援木而攀,逃出生天。 女虽获救,未敢折返,查视父状,只得隐于山林,聚集存人。众卒与妖兵周旋日久,虽千人而难当一战,未足一月,十又殒七,缨心大乱。 当是时,她潜出深山,欲往乌鹮诸部寻找尼玛衮,不幸行踪为魔所获,执往邪营。帐中诸祟以其为敌之苗裔,痛恨尤深,欲行戕害,有一将阻,道:“日袍大人有令,此女还存用处,不可轻害,敢违令者,军法从事!” 那怪似生好心,驱散众兵,喂以清水。缨以为可求助于它,谁知倏忽间目露凶光,拷打盘问,女子不屈,未告营地所在,终致昏厥。待苏醒时,值营地空虚,耳畔皆饮酒划拳之声,缨大喜,遂使家传之手段,脱其束缚,趁众妖不备,逃将出去。 彼身负重伤,弗能久持,幸获山民搭救,得养生息。待伤愈后,才要远行,风鬼察迹悄然而来,将那村众一家戮尽,欲囚缨。这厮乃妖祟所属,以害人为乐,或虐杀之,或诱屠之,全无缘由,但求欢愉而已。 风修伯欲夺她性命,少女与之战,风氏不敌,斜刺里祭出法宝,未防,落其圈套,辗转数遭,直至与木由相见。 男孩听罢她这些日间的经过,虽不久长,却恍如隔世,心中亦不免唏嘘。那驱魔人等,也曾令他厌恨,盖因猴母遇难之事。而今历了许多磨劫,也知人有好有坏,捉妖众也是一般。他哪里深情似海,都是对自家骨肉,乃至同胞,如若遇见禽兽,则难生慈念。 猴娃见缨神色黯然,过去从未见她这般形态,心中也同修罗搅海,故而,他亦将这些时的诸多事尽数相告,自庙内拜师,至远赴黄泉。二人乘着凉风谈说了满银河的话,不若先前那样生分了。 他们于树下坐歇,交谈渐近,那女孩儿贴着少年肩,且为憩息,两个俱未言话,但凭四耳满灌了一山的蝈鸣… …其后不知如何,木由迷迷若睡,身冒汗流,双眼暴睁,顿见一片火光,入耳皆杀伐之音。他心中一惊,莫非妖怪寻到这了?猴娃即提起巨檑,人丛里寻起女子,怎听有人冷笑,将一柄长铗抵在他的喉间。 少年正惊疑,定睛细看,却是缨,秀发乱舞,宛若凶魔。他百思不得解,高扬之兵悬挺许久,心脏一缩,手中仙器也跌落在地。 木由的唇颤了颤,半天才开口:“怎会是你?” 而那缨浑如泥塑一般,全无神采,只僵僵似中了邪,镔铁瞎刺,定要结果了他。木由咬牙反抗,忽觉全躯如遭定身,莫能动弹,只得坐以待毙。 急迫紧刻之时,又闻得身后有人怒吼: “妖魔休得猖狂,且看吾剑!” 缨听其咆哮,未露神色,只是收了手中兵,与之酣斗。孙木由此刻方瞧见来人金盔赤甲,血气翻飞,手持一柄斩妖利剑,只消刹那便将女子转瞬击败,破碎了身形。末了,这人掏巾拭间,喃喃自语:“甚么鬼怪,敢在我尼玛衮面前放肆!” 木由听得此名,愈发惊讶,却见其尊已然远去,不觉大叫一声,顿时醒来!睁眼看时,哪里存何杀机?不过是良春山色,树下相坐罢了… “你怎么回事?”女子撇过头问他。 木由岂知从哪儿来的恐慌,手脚冰凉,只因无从说起,便随口答:“没啥,没啥。” 第31章 苟见妖邪处,竟有灵明另开 护竹女只因是驱妖人之后,又习得些手段,因此才做了虓师之主。昔自领了这重任,他们多败少胜,人员骤损。众人无责怪她者,皆知妖盛而人衰,彼所行者,即卵击石,若要捐弃,早叛敌去也。 而缨无一日不思得大成就之人,救赎众民,若得此圣,岂吝卒长之位耶?前者欲求尼玛衮襄助,亦源于此;今既有孙悟空前来,闻其阴司所历,实为非凡。就她来看,此君不啻英雄之流人物,便起让贤之意。 木由晃了晃脑袋,毋假思索便回复:“万万不可。侬今历缘于此,是客也,以客易主,怎是好事?既要吾助力,此事不得不依我,你犹居主位,俺等随行,有用必临,尽力致成。然天下之事,因势进退,倘若我战未济,亦勿相怪也!” 缨听少年无必胜之心,心中不免一紧,而观今之状,确是彼强我弱,故也可信,反倒显得这人是个谨慎者,莫肯夸言。 为令他百无禁忌,女子即执手,道:“我打有记时,每日皆惶惶。众长辈与妖魔为敌,吾以孱幼而终日惕惕。稍长后,自认几分功夫在身,终可无忧,孰料遇大厦之倾隳,而己身之渺渺。今闻君携威神而来,心服以为神主。若能解吾心病,纵万世相随,又岂会退转?君未至时,我愿殒身而不见血晦;君既来之,我愿殒身而换得光明!” 此言一出,那木由纵天性疏朗之辈,亦不觉动心。自有生起,未有何者对他有此旺念,牵挂如斯。 他望向远处,营地里稀稀疏疏,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芸芸诸众们,依旧拿着高耸的耕具,只是这次,他们被称之为“士”,而手中锄地之物,也遂成了“兵”。 热闹奴属于他人。真正之猛将,终要被淋漓的鲜血警醒,于是常伴于无尽的征途。 少年只见得有三两顽童窜来跑去,嬉打玩闹不知明日疾苦,帐边几个老妇正穿针缝线,时而目光瞟向营外,面或宁静面或愁。 另处,一群刍荛老汉还在辛勤耕农,他们埋头枯作,无声无笑,似已麻木。而那前方简陋的校场中,排排将士捉枪攥兵,列阵前行,虽然精神如炬,可衣衫却是碎陋的。 众若远行之僧,留下的传奇怎多彩、再迷人,终写给自己经历的,却仍是“一山放过一山拦”的奔袭,以及茶凉言尽、月上柳梢的归途。 孙木由孑然一人,虽少牵挂,亦无充盈,一时难言,沉默良久,唯思当绝力而战。 …是日,夕阳余晖满盈,将连绵云海烧得通红,如若漫天皆膨胀之血管,压抑的可怖。军卒仍在拼了命地操练,百胜等人虽少了些神术,然武器精到,军法谙熟,故而也能训得好兵。只是自大战之后,他们蛰伏于此,迟迟未敢妄动,以免全队覆没,火种断绝。 盖因木由加入,缨顿觉久拖则衰,不如早些商议出计划,打个翻身胜仗,也好一涨士气。少年闻之,深以为然,几人便共聚一处,彻夜谋划。 而今庆峰国全境已陷妖众手中,残地或有余部正同妖邪周旋,但各自为政,难成大器。那群魔对庆峰国之役是深思熟虑,早在入侵前数十年,它们已盯上各方大能,故而浩战爆发之际,首当其冲的便是驱魔者大军,一时几乎死尽。 你道捉妖人中也不乏存手段的,怎地就败得如此迅猛?只因队内也互相不协,妖众又从中挑拨离间,惹得诸兵内讧,比他们自己动手灵快得多。也正缘此,缨等在濒死之际,宁肯远求飘渺的尼玛衮,也再没去尝试联络幸存的驱魔者。 护竹女曾亲眼目视一班曩昔共同降妖的所谓能人异士,临阵倒戈,成了妖邪大军的引路贼。自负重伤后,她已然变了性情,对于同属,最觉不可信,早存下提防之心。 他几个商量许久,终还是木由定了主意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我等虽离京城不远,却多时未曾踏入,彼卒有何进度,一无所知。如此似盲人摸象,怎敢贸然出击?须暗派密探,得些消息才好。” 缨这些日早已按捺不住,随即站起:“我去!” 那六人亦争先曰:“虓长为一师之主,岂可轻动,前者遇京中之鬼,已是大错,若非孙尊搭救,吾众群龙无首也!故而此事还由弟兄去做才好!” 少女自有说法:“城内已重兵之地,尔等如今功法尚不成熟,若能虚怀若谷,临乱犹静,徐徐训练,凭汝之天赋,日后必能成大事矣。如此时上阵,万一有些差池,更追悔莫及也!” 男孩摆手上前,皱眉出声:“如此你推我搡,要争竞到甚么时候?众兄弟在此养军,日后少不了斩敌立功。今让缨一人入城,确有些草率,还是由我来跟随吧。” 众人已闻猴娃本领,因而无再争论,当下便定了计划。这两个稍做些准备,施术更换自身之样,大摇大摆,潜入庆峰国都。 令他二人惊诧的是,原以为国都仍是萧索之象,满地焦骸堆积,四方恶臭难闻;谁料才不过如此短辰,地上的血迹已然清理干净,尸首也无见其踪。这巨城虽没复繁华阜盛,却是渐有序列,邑中百姓许是一一归家,只封门闭户,不肯出来罢了。 街内不见一人,就连鹰犬也未曾看得一个,只剩下风吹尘土于空中翻飞。他俩原以为变作半人半妖之状足以鱼龙混珠,哪想到这空街虚巷,冷不丁站着两尊,反而显得突兀。遂赶紧寻一处矮墙,隐匿身形,也难知是否有妖卒在暗处监视。 他们在暗处便对衢路观察了多刻,确定这都池已近似空城,幸存之百姓躲在房中不出,妖魔正主也未现身。四下里一片寂静,好似摆着的一尊巨瓮,正等其人探入。 缨把猜测与木由说了,少年思索一番,言:“不大可能,妖孽又怎知我们要来,早早张好了网坐等?想必城池既已攻下,这帮妖众亦在着手长久之经营,只是百姓对它们尚存恐惧之心,便造成如今那般景象。” 护竹女有些意外,妖众怎会有筹划之念?他们不一向是如风袭来,吃人而去吗?不过木由毕竟比她老到,故而也不再怀疑。 于是她问少年:“如今该怎么办?” 木由耸耸肩:“静观其变。” 这两个无声地等,未觉已到黄昏,光影移步。街道一直静如废地,而屋舍门窗禁闭,偶有人语传出,存小儿啼哭,长辈训斥。少年本想随意敲开家房闼,逮住询问,只怕引起不便,故而继续蛰伏。他在心中笃定,若入夜之后仍是如此,就沿屋潜去宫门,瞧瞧妖首之况。 待日头一落,突闻一彪人马自内门处出,二人探目瞟时,却是两队妖兵,声势浩大,各举琳琅的旗帜,上书曲扭的文字,木由不识。 那群人忽沿街打鼓开喊:“日袍尊者有令,今夜全城大宴,与众百姓同庆!恩施诸城,安定四方!” 这两队卒并驾走在主道上,既而分东西传报,只喊这一句。只是万民们听得分明,却全不敢动,仍门户紧闭,战战兢兢。 日坠月起,斗转星移。传报者已绕遍一周,并无收效。未几,又从宫门中蹿出一队兵卒,并无坐骑,各拿兵刃,挨家挨户捶帘叫嚷,逼其屋内人出来,尽露强笑。木由与缨见状,也变作百姓装束,被那些妖众推搡,直出了墙,往街道边立定。 此刻,耳中除了这帮粗野的士卒喊声,那些黎民皆畏畏缩缩,一言不发,就连小儿也莫敢啼哭。木由两个只打算静观其变,也未声张,仅当自己是个顺民。 须臾,闻得空中一声惊天爆响,游龙霹雳逆流而上,但见莹莹星河之下,浩浩黑夜之中,霎时光芒万丈,烟火升腾,宛若惊鸿现世,如似雨幕纷飞,直直散出万点炎花,扩散开来。 百姓不曾见过这等绚丽之美景,虽犹存惧怕,却也难免讶异。俄顷,又闻八方丝竹之音渐壮,仿佛天神临凡,庄严肃穆,哪还能想到这是个吃人的官长,屠城的禽兽? 有诗为证: 玉露铜壶且莫催, 星桥火树彻明开。 万般傀儡皆成妄, 使得游人一笑回。 又言是: 九天顿奏胡旋曲, 百花齐化火光开。 人道五光十色处, 原来凋敝尽尸骸。 但闻管乐入耳,令人迷醉,忽有一尖利的呐喊打破了众人的陶冶,初不真切,继而越发清晰,叫的是:时已至矣。 于是烟火稍停,钟鼓瞬断。得一鸾驾,九丈有余,华贵奇丽,雕龙缠凤,被一众乌服者簇拥,马踏祥瑞,凌空而下。 群众骚乱戛然而止,黎民之中沉寂半瞬,有一人俯身请安,皆如山倒,吆喝万岁,叩首拜服。 这许是所谓的日袍大人吧?缨本想看清那妖首面貌,却因离得过远,难见其容,正要凑近些,怎被木由一把拉了回来,双双蹲在角落。 第32章 小藏似正犹邪,升座诉经章 话说这空中但闻得钟鼓皆鸣,玉磬频响,奏罢一曲韶乐,续演了一篇黄庭,你道是天仙临世,紧接着又满耳听见一般妖使哼着香赞,再疑作菩萨登台。那些百姓也不省得道家佛家,只知晓这韵儿哼哼的,还怪好听,一时间恐惧大减,倒觉沉醉。 总归是这般嚣腾了之后,那正主儿才悠悠地自空中降下,一身的灵光,满座的宝气,只把人熏得三魂倒转,七魄游离。待妖头儿坐定,人们又哪里觉得这是先前领着一般恶鬼残害他们的焰魔?只觉得果真是大圣下凡,得得儿地要开示说法哩。 缨和木由这时候看得真切,且说那日袍大人作何模样? 只道是: 三重錾金嵌珠冠,围坐着一圈贤圣,西不西,东不东,未识得哪是真君哪是佛。 五绺玄长散肩发,漫挂着几颗宝物,金不金,玉不玉,孰能辨可有珍珠可有银。 一双彤色开山目,虚托着两挂斜眉,欣不欣,蹙不蹙,真不知将作笑来将作哭。 半点酡红梭子唇,似仰着左右鼻孔,张不张,合不合,你莫猜他要语兮要缄声。 这法王欲把庄严传世道,一身的璎珞流苏,满怀的宏愿悲心。男不男,女不女,原道是已然无相,却堆堆然看似一坨牛屎。 此魔主也要开坛续正法,高摞的咒文章句,成叠的符箓心诀。正不正,邪不邪,且说他学问广袤,可茫茫然不知什么东西。 妖王一手拈起杵儿,一手摇起铃儿,叮铃铃响了三遍,四下里寂寂无声,皆知他欲言法了。谁料此人竟放下铃杵,摇摆起了手掌,口中似唱戏文,曰: “吾,慈悲无碍,妙有高功,真定清微,高上灵秀之北阙神君、南山洞仙、东阁真圣、西殿法王,玛格理、沙弥欧、亚鸽哒、令伽袄共尊怙主、无心密宝守护主、众生人间主、乌鹮上主魔哈阴阳日袍是也。” 缨不由对少年捂嘴嗤笑道:“这货尤好排场,搞得好大威风,其实不过是沐猴而冠,招人逗乐而已。” 她久不闻回应,有些惊诧,看那猴娃时,却见他早已憋作河豚状,腮儿鼓得通红,于是又惹得她低声笑而难止。 那旁边的人们,其实未必不想发乐,只是这日袍尊者的面子谁敢不给?且不说此公法力高强,蹭蹭就要伤筋断故,当时毙命,就是哪些兵卒,也是不好惹的。 妖王又似唱非唱:“今日开坛说法,也无甚高深道理要告你们这些小民,只消三条,一是过去尔等皆尊异王,常循外道,如今都要一发改了,但听日袍大人教诲!尔之庆峰国土,昔日久陷恶趣,不闻正法,今日即当全民皈依,改信我道,定保无虞。” 众人皆噤若寒蝉,独那日袍朗声言:“二是不可背弃本大人,但有难遵号令,阳奉阴违,未拜吾威者,须青铜烧汁入喉,火柱缚身见骨,或投入虫谷,为百毒之食。” 缨暗暗与木由诉说:“这与第一条有何不同?真是啰嗦。” 少年道:“且看他三是什么。” 阴阳尊者话音既落,拿眼瞟了一下众民,见他们都有惊恐之状,暗喜,则清清喉咙:“这三么,便是尔等下邦小民,不可称吾为王,侬上国之主,敢有僭越,以无敬论处!” 护竹女自顾摇头:“折腾这多时,全说的是废话!” 木由压下嗓门儿:“别忘了我们干嘛来了!” 缨即敛神细听,看那厮又要做些甚么。 日袍大人说罢三道法,忽地从座上跳将起来,往空一挥,只见金光闪过,一柄森寒宝剑在手,随即示意众小妖奏乐,他则无端跳起怪舞来,并与众人道: “今日与民同乐,彰我仁德,咨尔众庶,不可不从,但随乐而舞。姿优者有奖,姿劣者赐罚!” 此令一出,琵琶兴拔,咿咿呀呀的迷幻乐声随即奏起,百姓哪里晓得这日袍大人叫跳的舞蹈是个怎样的章程?又怕动得不对,或是慢了节拍,直勾勾紧盯台上的妖王,追着学他的一步一姿。 这千百人中,有聪慧者,有愚钝者;有年迈者,有亸髫者;有善动者,有好静者,各人不一,因此台外扭作一团,如同群魔乱舞。 这些人自知跳得不行,又怎敢停顿,只硬着头皮起舞,默默祷告那妖圣不会发怒。好在这厮自己扭得入神,并未管台下如何,一时间那帮妖众也翩翩起舞,只剩木由和缨在那里虚与委蛇,择机退去。 猴娃装模作样扭了几轮,阴兮兮开口:“这正是好时机,我两个趁他们在这里胡搞得入迷,未曾注意,便寻机搞些动作,虽弗能动其根本,也可袭扰一番。此机一失,再有亦难知何时也。” 缨亦深以为然,打拍回应着:“不如悄悄寻到宫中,放一把火,烧他个心惊胆战。眼下众人乃至妖魔皆集中于此,他地空虚,正好下手。” 少年同意用此计,便舞着舞着,化作一道轻风散走,缨便紧随其后。他们开始还警觉,提防妖魔们留着守军,哪知这些家伙自信过头,遍地尽是空虚,就差张贴告示,写“此地无虞”了。 这王宫宝地,九楹皆闭,军士交横,金碧中暗藏垒垒森严。他两个皆不曾来过,不过庆峰国毕竟是弹丸之地,哪有什么盘桓曲折?护竹女对梅阳城倒是熟悉,照着官舍的布局稍一比对,便知这宫殿和官府的衙门是统一制式,也就是规格高些,布局讲究些,其根本依旧没变。 既如此,他两个遂边摸索边前行,仍留着十分心眼,哪怕无兵把守,也要小心暗藏法阵,只张网等他们来投,那时中计,悔恨已迟。就这么一路寻到一所,约莫百亩地,上有一漆黑牌匾,赫然写书“大?”,这便是粮仓了。 木由犹不确定,变作飞蝇进去探看一番,果见粮草万万,谷稻若溪,堆积如山,垒砌满地。缨视此状,也不禁感叹硕果之实,粟米之丰。 “把这一仓粮物囤进寨里,估莫能叫我们这些人吃上几百年哩。”缨喃喃道,但觉难舍付之一炬。 木由则劝说:“你我盗不得如此多之谷物,与其留着资敌,不如叫他们也扑个空,切莫作妇人之仁,终坏大事!” 护竹女掐了掐掌,狠下心来:“我自知道这个。”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想到,那在山里的众兄弟姊妹们皆缺食少衣,有肉吃肉,没肉食菜,没菜连土也须咽下,而多时是没肉的,偶尔也要吃几回树。这好稻谷,自然要量力而为,运些回去。 于是木由这头使出变化之法,弄个打火石来,叫它烧作一团,另头又望风幻出一只大口袋,似张着巨嘴,无底洞般,但凭能吸多少,俱收在兜中,满满地负在肩上,与缨撞破仓门,飞将出来,一路循着大道,临城门时,自邑上缒下,往山里去也… 且说那日袍大人正狂欢不已,忽听见有人喊:“走水了!” 一众妖兵都瞠目结舌,远望见宫门方向赤色如血,炎光冲天,心中又急又惊,只道是如今春夏之交,也不干燥,怎么就生出这样的连绵大火呢?他们也顾不得日袍,只怕是燃势再涌,终难挽回,全都作鸟兽散,灭焰去也。 百姓们但见妖众都离了,又听说起火,心中道:想必是老天有眼,看见这虫豸欺压我等,降罪惩罚,俺们何必管他?趁机逃也!于是众人也趁着众妖无暇顾及这头,稀稀朗朗地回家了。只剩日袍尊者脸似阴阳,怒意中烧,直往粮仓扑去! 第33章 如敌却若友,孰知藏何居心 自木由二人点火焚了粮仓后,他们知晓那帮妖魔必然加强其防备,故而一时难有大动作。只是他们本要去探听妖魔们动向的,固以为得些情报便可行动,如今却需避敌锋芒了。 待缨归来,六将一围上前,盘问了许久,脸色怎会愈发生黑了:“今与妖众周旋多时,却不曾知晓他们有何善战的大将,总不至个个都是焰罗鬼王吧?你两个进得城去,那妖魔们哪处人众,哪里人稀,哪儿是军械所,哪个是炼丹炉,莫非均无所知么?” 此话一出,羞得二者赤赪了脸,面面相觑,心中惨叫:苦也!费了半日,竟果真没刺探出甚么消息。原想毕竟是妖兵重地,总要小心,谁料那里早已脱去战容,一副歌舞太平状,本当又是障眼法,就这么看了多时表演,忽地烧罢粮仓,只顾撤退,终究未成气候。 木由呆了半晌,暗叹自己也是个并不十分省得兵法的将领,这一路一赖肉身勇猛,二赖造化与能人相助,苟临大事,居然有如此大的纰漏,实属不该。就是如今已然打草惊蛇,让它们现有了防备,恐怕再难进城也。 那几个手下及一帮兵士,自临大败后退往深山,这些时只觉得窝囊,早盼望能有一场胜仗已壮气势。此刻见仍要屈尊蛰伏,心中未免有些无悦,然见他们带回不少粮食,也勿好再议论,只每日舞枪弄棒,打熬力气。 这木由自觉对不住大伙之期,便与缨商议,过些时日再去一趟京城。缨却摆手道:“若要收集京城消息,也未需亲往,那妖既开坛设教,想必是要自立为王,这倒言个好消息,总比过放火屠城,伏尸千里。日后它们难免要开了商埠,复兴荣华,届时人多,不难得到消息,只是真假难辨,且真正要紧的事,仍不能依赖这个。” 少年也觉此去并非毫无收获,至少知晓群魔目的,并非吃尽国民,仍要占城为王,与人无异。 缨一拍双掌,忽眸前一亮,曰:“是也,我先前同兵作战时,也曾闻言如今妖众心思缜密,渐换策略,无再一味强乱了。只是不晓得若真是人道大兴,妖势将衰,缘何有庆峰的灭国之难,吾等眷属又为何要残遭屠戮。” 他两人正说话间,突听得营寨外有异动之响,亟忙出帐察视,岂料却是来了帮不速之客,为首的似是个男子,妆扮妖冶,举止轻浮,有人形而尽露魔态,似灵根而全无正气,生得一副阳刚之面,却说一口柔语娇声。 孙木由乍见此人,敖玉之姿于眼前一晃,九幽一行仍历历在目。但他明白此人绝非太子。白龙虽男身女相,然行事说话全无此等邪臭魅气。少年见之瞿然:怪哉,如今妖魔自那日袍起,都好收敛妖容,装正人君子,怎地这厮竟一点也不知羞?果真是妖物么? 那货身后还随了七个汉子,均作黄帽缇衣,苗条高耸,手持水火棍棒,阴晦着脸,好似个丧门神星。 他几个迤逦翻山,遂抵军寨重地,也不通报身份,如同进自家门房一样,大摇大摆便往里走,自然惊动守兵盘问起来。 那人不管众卒如何询之,闭口不答,见木由和缨方迄,面露喜色,出言道:“还怕见不到哩,这正主儿不就来了吗?” 但见他未由分说,曲掌一挥,于无形中生出一道灵炁,托起他直奔缨面门而涌。将近时,又化指为剑,随着一声大喝:“着!” 缨视此人不正经时,早已起了提防,随即凝神聚力,后退一步,蓄足劲道,奋力一挡,谁知那厮瞬而收手,巧变方向,转攻向喉。 护竹女只顾防守面门,毋曾想他临时改招,萧萧寒风席卷,空气赫然一凝,被迫吃其一击,半咬牙,向后趋退二尺,玉颈多了道鲜红爪印。 男人这里小占优势,脚底步路乾坤暗动,越发扑朔迷离,令场中人叫苦难言,转而嘻起脸皮讥讽曰:“我本当何厉害之尊,想来小猫三两,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缨已转守为攻,双臂抡圆,使出一招疏林挂月的手段,将气力攥在手里,先一击敌,引对方来反,也勿着急,但见掌中有一股气与之周旋。这厮见她从左袭来,则朝左反功;自右击来,便向右反击。 缨自家出力未多,只作诱敌之状,敌若招出凌厉,则毋与其斗,只借势化开,以柔克刚。这招之妙处便于缠斗越久,敌方的出力就越与之相近,盖因已被挂住,再想靠猛劲取胜已弗能得手,只能同她一道以小力推来送往,直至身竭,而缨则往往尚存余劲。 此人先前本胜了半子,只想女子必然怒而击他,却难料是这样的软招式,一来二去数十回合,起初可见四周翻卷的凌厉风气,而那满地的碎叶尘土也均在飞扬;怎到后来,莫说旋风儿,连个喷嚏的气力也未曾见。 男人不知怎的,无端地被缨带偏,两个于场内似打起了养生太极,有多大的劲道都仿佛被灌进无底之漏斗,只得憋在瓶口,小股挤而勉强出。 你道这缨都酣战淋漓,孙木由就在边上傻看着?非也。他两个交手之际,那些丧气脸随从也架好合击之式,与其残众开战。木由自然迎斗,只是无暇助护竹女了。 那七人正好,少年与余留六部一家一个,皆持兵器,雨露均沾,打作一团。这边听得打斗,寻常步卒也一拥而上,只因沉匿太久,都想出些湿汗来。 原以人多势众,打几个闯入者定是手拿把攥,奈何那缨与为首的僵持颇久,虽弗至落了下风,也毋能分神。七尊下属眼见众兵卒上前,忽有一人大张其口,舌齿皆黑,喷出一股浑气,余六人均作雷鸣之吼,那些士从如中昏厥之毒,皮肤转瞬青紫,歪歪扭倒再勿得上前。 趁兵卒还未恢复,血唇奸笑,便欲补刀。剩六者纷纷提气交战,木由也将手一扬,拏巨檑于掌,给迎来之敌当头一棒,那人居然未躲,直挺挺挨了一遭,颅骨崩裂,脑浆乱流,却勿曾皱一皱眉。他怪笑几声,转而复原,也提棍朝其打来,木由虽骇他难吃痛,但仍须还击,又敲一檑,怪汉侧身躲过,不料他回转一下,正好撞中,却仍未打疼本尊。 待狂砸了三回,那厮忽发起猛来,口生秽语,朝他猛冲而至,木由只得跳出圈子,躲开对方摧枯拉朽之力。他故当此人金刚不坏,罗汉身躯,吃打无疼,进而一面抵挡,一面唤女修使出擎空炼狱檑本来之手段,虚虚实实,闪后骤然一棍! 果然不提防,汉子惨叫联翩,脑瓜稀烂,红白乱飞,软瘫在地上,抽搐起来。木由遂知他底细,所谓不痛之法,在于有意和无意。你正面打他,心有防备,这御敌的手段便奏效,若在他不知晓之时陡发出击,法子便不灵光,那汉也成了一般人,受击而倒。 就是他正得手间,边上人却均落其下风,木由正欲提檑襄助,听有人喊:“莫打了,莫打了!” 双目一瞟,正是先前挑衅缨的怪人,此时已虚晃一招,避开其人粘着之式,跃出圈外,在那喝住余剩几名随从。 他转而变作一副微笑来,搓搓手,对木由和缨负手而言:“侬当什么神圣下界,原是凡胎修真,寻常隐士。今日不必久战,权当耍子,日后总有大战之刻。” 木由防他使诈,执檑在手,喝斥问责:“你等究竟是何人众,来此为甚?” 那人阴恻一笑,也未通报姓名,只将手掌轻柔一抚,虚空之上便显出一篇字来。故而道:“吾奉命下书也,此乃我家主人给尔等之信。” 木由闻言冷汗逆流,头脚发麻,仍未敢妄语,虽上前读阅,心中仍在防备。哪知而后一恍惚间,耳畔但闻冁笑迷杳,怎料定睛视时,一行怪客早已没了其踪,空留几行余字还隐约浮于上头。 众人皆愕然,惶恐难知是何奇人传书于此。 第34章 再入妖魔地,如此试他禅心 那边众兵卒已然恢复,自营寨鱼贯而出,想追上挑衅者它们;这边木由和缨惶惶阅读起浮在空中的信件。 视上书曰: 日袍拱手。伏闻丈夫处事光明磊落,不屑阴藏祸心;而为侠为士者,未能护民,岂无愧耶?何况害民。今子不以城中竭食为虑,但兴丙丁之灾,其道良哉?不良哉?曩者民乱,多因难饱,而新城脱战才已,生息尚幼,可断粮乎? 昔者,我师入王城,黎民以为豺狼,而今安乐矣。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德不配者,神弗福也。庆峰绝祚,君王自取也。今有兴盛之兆,何抱残守旧,顽作妄攻?诚宜化戈为帛,同商国是,此非为民谋利哉? 袍宴飨既备,但候佳音,望勿吝行,悬盼之至。 其下赋诗一首: 好日东来山气清, 明光幽处漏鸡鸣。 猫攀顶上听钟鼓, 人过廊前阅笔楹。 随喜酣歌辞晦月, 依心剪韵寄孙卿。 虽知万里同风趣, 犹憾无从面诉情。 …二人解罢来意,心中皆惊骇不已。区区书帛,何足震心?只因他既能将件带到这里,便是告知众人,此地王已知晓,何时来攻,全凭其愿,彼时全员都要陷入被动。 念及此处,余者方才醒悟那几个怪异人送信则送信,为何要出手挑衅,与他们过招,想必是得了日袍之吩咐,要试试这些人的深浅,到时好拿捏其骨。 人们这时由觉计穷,苦无善谋者。女修钻出仙器,站住脚根,忽言:“而今敌暗我明,敌强我弱,彼若力取吾命,此时已得手也。一事不做非福有祸,将计就计或有转机,不如赴约。” 木由两人对视思量片刻,摆手无奈:“也只得这样了。” 就是有一件怪事,这日袍传信让他们前去,未曾言明邀请哪个,是木由,亦或缨,还是他俩皆往?营中全员均至?再者,亦未曾言明何时何地,乃公宴还是私宴。 少年想到这里,总觉不安,便对缨道:“事非十拿九稳,若有无测,岂可回转?既然他也不说请谁,有几个,那就我同阿姊两个过去,与之周旋。” 护竹女拦阻,厉声讲:“既然冒险,怎可叫尔等搏命,我众在旁闲观?还是那老规矩,我必要相随。” 男孩见她心意已决,恐争竞许久还是要依着,白耗时间,便未再多言。于是三人便稍做准备,带着那六人为随从,备了些钱两,即往京师赴宴而去。 车马至城中,掀帘开望,亦难觉有何异常,东西二市俱开了埠,商贾们正悠哉做着生意。那几个人携上财贝,原是买礼物之用。既然人家以君子相邀,虽是敌手,也毋可失了威仪。 准备停当后,他们便来至宫门前,高眺其守将,猴娃谓门子,道:“烦请通禀,擎空之主、不周任侠孙悟空及庆峰驱魔第一人缨娘前来赴约。” 门士虽觉怪异,也不同他理论,便进去报了。这边把个缨直憋着笑意,暗道这厮真是个会摆谱的。女修早早交代了他,莫要在这时候提自己,夸大其辞,实属丢面。 几个没费多时便允入了。大门自辟,后有专人相迎,一路危楼深墙,蜿蜒通幽;崎廊拐转,垒垒阁囚,真是机关重重之地,妖魔叠叠之窟。 过须臾,引至尚客厅,门撰一联,曰:“巡天赤日,万丈光明从中起;断地昏月,九尺幽冥地下来。”,进屋,尊者早已候其正堂,见他们方到,揭茶端起,氲着轻烟堆乐道: “真好也,真妙也,吾还怕汝勿来嘞。” 木由暗察四方,弗觉有乍,故放宽心,不待他多言,直直诉说:“今日之会,恐不好也。妖王相请,我等虽至,莫过为礼,然人妖终殊途,怕未可同席相谈焉。” 日袍岂料他如此直爽,面色骤然大怫,却转而仍作笑态:“何必硬分物类呢?吾兴义师,只为伐无道,解倒悬,今独夫伏法,乾坤安定,莫要再起刀戈了。” 木由朝女修瞟了一眸,那女子暗暗点头,少年即答阴阳尊者:“天存好生之德,虽猛兽不可势大,纵蝼蚁犹可存身,何以故?在于行事有余。狼虎固凶,然人遇之,则见张牙舞爪,飞跑相避,有不及者毙命,有力胜者苟免,此虎道也。蝼蚁或微,然一虎才生三崽,虫豸已百代,获数盈万,故能久存,此蚁道也。万物皆守其道,则活;有一背道而驰,则乱,今日之祸源于此。” 猴娃勿等对方搭话,品了口茶水,续言:“虎见人即露利齿,则人能逃命;若虎见人藏匿利齿,人不知其凶残,未可逃奔,久之人道必绝,而虎少食也。今有妖魔,本以人兽精血为食,残暴为之天性,若人不习门法,难免遭执,然犹有余地。而那怪却学人语,说甚么安邦兴国,搞得跟真金似的,这便是悖道。” “汝口称仁义,却无法脱去妖性;信奉止杀,本不过是为了聚集更多百姓至身边。浅人不识,多罹诓骗,此绝人之道,生路无存。人道灭,妖魔与谁谋食?” 日袍见他侃侃而谈,此刻竟搭不上话来,心思浮涌:那日叫风鬼罢手,只想将他赚在手下听用。今日可见,这厮天资独特,只是岂肯郁郁人下?我若不得,反必为害,如此却难。 他当即暗自紧咬獠牙,道:“罢罢罢,再试上一试,若不得行,便是天意。” 他这里久久呆立,杯中叶旋了又转,几时无言。那头少年还未敢得意,毕竟在他人之地盘,什么事都有可能。正想着,忽见那日袍一拍桌子,哼了一响,便化一团烟雾,勿见踪迹。 木由惊疑之间,又听啪啪几声,尚客厅门窗俱闭,帘帷封合,四下再无光亮。他当即警觉起来,相必有东西自暗处袭来,因此小心在意。 只是他提了巨檑在手,紧张半晌,何事也发生。越这样,少年越未敢放松,想着对方恐怕也是要等他走神。只是他不明白,妖魔势力强盛,要强杀几人何必费这些周折? 兀地,眼帘一道星光夺目,他视一道大幕升起,但见巨屏之上显现一群驱魔人狞笑着,围攻绝崖边的妖怪。他们步步逼近,独魔却无退路,所有法力全抛了出去,最终也未能脱困。 少年强迫自己镇定,盖因他知晓这一幕与猴母极其相似,想必那妖王以此为弱点要赚他。可是过了些时,又见捉妖人将妖魔如同屠猪宰羊一般,披肠刮舌,甚至手段更加残忍地杀戮殆尽。 猪羊的屠宰是为了食物,许还未在残酷上下心思,对付妖魔可都带着仇恨,哪里会心慈手软呢? 只听群众嘎嘎笑着对一小妖狞笑:“来,到叔叔这里,保你无虞,还有好东西吃哩!” 幼兽哪里肯去?见其来者不善,早就撒丫子逃。那些人也不追,只望他离去之处嘿嘿直乐。小妖没出多远,便陷大坑之中,穴内密布机关,竹签做成的滚刀登时飞转起来,那怪嚎叫着碎成一摊血肉。 这帮驱魔人听妖啼如闻仙乐,直拍腿喊叫:“怎得,叔叔给的好吃吧?” 待阅过种种屠妖惨状后,画面陡然一转,忽到一陌生国度,高峰巍峨,廊庙耸立,八万里宗门显赫,极尺上群鹰徘徊。但看崇山千机百变,九色旗帜满空飘扬。 转瞬,只见群魔肃立,列队成阵,一妖王自宫中出,十六辇开道,霸绝威武,众者山呼万岁。此地国风严整,民气昂扬,全无血腥之态,哪里是人那帮俗物能比的? 孙木由细观了多时,心中似有所感,只是攥着一股信念,那便是此行只为降妖而来。先前地狱之遭已无鲜见,妖魔好作伪态,须谨防中计。 然就在此刻,忽听之背后有人言:“我们且住了吧。” 少年闻得是这声音在讲话,愈发毋敢相信,他回望缨,道:“你说什么?” 只视其两眼迷茫,尽露悲态,久而无语,便是孙木由如何呼唤,她只说:“为何不能让他们活着呢?吃人的还有狼虫虎豹,这也未是能选的。” 少年感到她被妖王蛊惑,才忘却囚禁之苦,血族家仇,偶觉左右暗风缓动,似不对劲。 第35章 神尊天临于此,辨真假阴阳 诗曰: 簌簌山风助火烧,崩摧松柏并蓬蒿。 千年废土新苗长,万里荒芜嫩叶飘。 固尔既能焚百业,岂吾不可种诸乔? 如说生灭如成败,似道消盈似盛凋。 话说那孙木由自听得缨出变卦之语,便觉得是遭了妖王的蛊惑,忙要上前劝说她清脑醒目,回转心意,却不防顷刻间霹雳顿响,那女子如换了一人,目露凶光,直奔他来。 “不对!”木由断喝一声,只感鼻内一阵怪异,速忆起那日女修教他的嗅风之法。他伸手过去,往空中一抓,虽握着拳头,但掌心是空的,里面贮了一丝浊气,立凑鼻间,不由得暗道一句,“怪哉!” 这风里有甚?原来那日修伯在马车中,守着的就是一个魔盒,彼时他还未知函中乃被困的缨,以为这诡墨妖气来自风氏,如今却怎么又有?莫非… 他如此呆了一霎,那护竹女早已提剑杀来,木由避之不及,或是他无心躲闪,剑尖便直挺挺刺于肩头,血溅三尺。 这一剑绝非轻,殷红汩汩而淌,少年咬牙负痛,侧身别开剑尖,脑中已有了巨檑的印象。那仙兵乃随心而动的神器,只要对它用心,便顷刻飞出,攻击来敌。 往日里因是同仇敌忾的战友,他虽与缨偶有过招,但都留着分寸,如今她失心来攻,全无轻重,反倒让木由犯了难。时至方才,即便对那妖气有些怀疑,但此间是日袍妖王的所在,什么都有可能,故而也难肯轻易相信缨身上有何妖性,也就不忍真的动手。 然,那擎空炼狱檑飞出之际,虽承的念头来自先前长剑入身时一刹那的敌意,因而哪里管你忍不忍心,卯足了劲气便打将过去。 缨见巨檑奔袭,一面躲避,一面还击,口中出声虽凶悍,却若耳语一般,绝非平日里的缨娘形象。只听她道:“这一世唯唯诺诺,残喘在肃杀之内,不安于日夜之间,而今无再约束,果真快哉!” 她与巨檑周旋时,木由已然笃定心思,便是不与她斗,只叫那法宝将她架住,勿能近身。女子见迟迟未可得手,愈发气忿,口中大叫:“孰为妖魔,孰为良善?但阻我者,皆可死也!”于是高喊一“着!”将宝剑注入十足之功,化一道萧杀寒气,自跃过幻海桩,要拿它的主人。 孙木由此时哪里还会走神?早已将全部心思盯上,眼见得不真打已经难行,只得收了巨檑在手,自与仙器合二为一,日光绽放之中,八臂九丈之姿,英明神武,妖魔毋敌,大步流星,上前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怎听得身后有一大吼,道:“何方孽属,敢在此造次!” 木由吃惊,顿了身躯,但又恐是妖王故意惊他,也未敢回头分神,却将心思输给巨檑,女修即把所见传心于他,原来背后屹立一巨人,金盔金甲,傲岸无边,七尺长剑八面纵横,丈六英姿威猛雄壮。身后还紧跟两个穿袍戴帽的随从,哭丧其脸,手中举那杀人的铁棍。 少年隐隐觉得此人似在哪见过,又不十分确定,可缨之真气接连而至,故只能分心抵挡。那女子平日里于他过招,并无十分狠辣,今日似乎全醒了杀戮,拿出如海涛般的功力,着实超出他的预料。 只是他至此仍勿愿痛下屠手,却不防那左右二士直奔六者,正中之金甲神人舞动大宝天剑,库嚓库嚓地如飓风般往前窜,又听当地一响,他剑隔开巨檑与缨之兵。那神人似与妖魔有大仇,一认定缨非善类,便连木由也嫌碍事,狠狠一撞,别开了去,仙武一横,直朝女子刺来。 这又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击,却是那擎空檑感知了木由心思,不做杀人之利器,倒成了分战的使者,又是瞬闪至前,当地一声将两个阴阳隔开。 金甲仙尊勃然嗔怒,五轮密火浩浩燃烧,厉喝骂道:“伢伢竖子,速速退却!吾剑之利,汝意尝否?!” 木由并不知这神人缘何能到此帮他,也未晓其善恶,既打着来助战之意,他也不便以敌人论处,只是同其言:“此女我友也,至爱亲朋,虽致幻暴,终非恶趣,毋可轻杀,但求化解。” 神将宝剑一劈而下,将眸一瞪,吒斥:“你这厮真是憨得慌,且在此候,待吾降服了妖,再来收拾尔!” 他说罢,提息凝气,伸手一指,通巅力如潮席卷,激射向木由之躯,霎时,如遭电击,浑身酸麻,体内穴道好似都有一手掌大力摁着,巨檑破体而离,实力骤降,再也动弹勿得。他这里难以脱身,脑中渐渐也焉能聚力,导致擎空炼狱檑也未肯发挥作用,全看那金甲大汉一人腾转。 只见他毫不拖泥带水,气流汹涌而泻,只一招便将那女子生擒,用剑意封在结界之内,再难可造次。木由心中惊惶,却使不上力,直想跺脚,又好似被几双大手抓住,提不起来。 但闻得汉子口中念念有词: “尼玛衮曰,尼玛衮曰,尼玛衮曰—— 吾今广求华藏妙缘祭, 伏以甘露琼兰上高台。 宁得欢喜十方鬼神众, 不教荒言娑婆尽痴騃。 若令神主心生大慈悲, 诚乞垂降涓埃福德来。” 孙木由惊恐交错,原这人便是尼玛衮大师,遂想起那日与缨在山中相谈,未觉眠去,梦中所见,与今日大同小异。他虽感古怪,但直到此刻还勿知将有何事发生,也不晓此人是正是邪。 可是不管他好坏,少年仍毋肯放弃缨,身躯拼命颤擞,强忍酸麻胀痛,压榨遍体之力,面庞通红,赤脖竖发,牙齿皆碎,溢出鲜血来,竭劲念动真言!! “九幽十殿,尔无所惧…” “今困于此,岂可退却?” “ …自然妙有,消此盈彼…” 男人弓背驼腰之姿逐渐如松挺拔,全身数万处穴位难止飚血,敌寇之气抵挡未得,逆旋上涌,最终逼飞体外,喷发似瀑,但听一声嘶吼: “吾凭尔力,荡尽魑魅!” 此咒一尽,檑中女修光芒万丈,又令觉醒,少年人一步踏下,日轮天转,巨人劲力倾泻而出,当即彻底解了他之困境,双目一视,缨已是岌岌可危,将死之姿,故而再度大喝,浴血行走,宛若凶魔,自地狱中来。 只是大师早已知他必来阻碍,于周围丈许布下另一重浩然结界,木由将身一冲,如撞在一堵无形坚墙之上,顿觉头痛万分,而那大汉仍在厉声念咒,用怪火焚烧,赫赫炎炎,就要断送了缨。 孙木由似心滴血,此刻遍体的伤痛,也全然无感了,他一回又一回的怒触屏障,猩红黏在不可视之铁壁,凄厉苦烈,惨状刻骨,正如里头即将到来的凋零。 “力破重围!力破重围!破!破!” 他第二次感到黑洞吞噬般的无力,茫然间眨了眨眸,令眼皮扯开附着之血,尽管早就被模糊了视线。 男孩回想起曾经狼狈落水的少女,如今却被迫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驱魔人。可她马上就要死了。死在自己面前。 少年之心莫名难受,他难懂这是为何?更浑然不知,自己赫然已在此般激烈之撞击中毙命了数百余次。 忽得追忆曩昔道长之言 “知地当谋天,法情总相连。”,他本未晓第二句之意,如今,却似有似无的渐渐明白了。 于无数回生死中,木由紧紧攥着檑,那擎空炼狱之檑,可镇绝世魔主,能填浩瀚宇宙,乃无量劫前,太古佛祖圣血而幻成之物。 他歇斯底里,只还记得一件事: “破啊!!” …… …… 终随半声清脆,裂纹密布,那困了他许久之障,莹莹消散,化为乌有。 赶忙打眼一瞧,见缨奄奄一息,只松口气,无料神尊暴怒,当他坏了好事,便提剑突闪来战。这少年果真机智,适才须臾间,早已趁机看了上下左右,方知此处仍不出尚客厅范围,于是摸着门处,丢出檑去,一把击破。 他眼疾手快,趁尼玛衮看向那被击碎之门,一把揽住缨便腾空升起,女修离体而出,紧随其后,与之周旋。猴娃还觉不妥,在空中拼命喊:“起火了!速去救灾!” 这宫中旁者听见喊,自是一阵慌乱,左右乱顾,连连疑怪道:“哪里烧了?” 木由笑声如鬼:“莫急,这就来!” 言毕,化出火石,点了燃,吹出一口气,风炎相胁,将宫殿琼楼卷作一团,随之大火连天,声势浩广,连绵数里,通霞相接,灿烂绚丽,美无胜收。 这里少年唬住众人,搞得人心大乱,那头尼玛衮远望赤焰连云,呆而怒骂:“天乎!安敢戏弄于吾,若不杀此子,誓毋罢休!” 他似又觉未对,改而续语:“泼娃休走,你那妖物的姘头,自也逃不得!” 木由见他穷追不舍,内心也烦躁,犬厮到底是做甚么的?怎会突然出现,就像是黏住了,甩也甩脱不掉?他自觉与那远在天边的乌鹮诸部毫无冤结,怎就得罪了这大师?难道就因骂了他几句? 少年一面逃遁,一面转头揶揄: “我本当你是个有修为的,原仍有嗔恨心,还是俗物!” 第36章 六元归宿位,神主应在人道 方才交手已罢,少年也知尼玛衮法力非凡,何况日袍妖王仍不知藏在何处,或正等着坐收渔利呢。因此,既放了火,搞乱了那一班魔众,又有六人殿后,他即携了缨速速撤退。虽然山中营寨已经并非绝密稳妥之地,但上有地利可供周旋,因此去往那里总比到别处好。 然而,木由行动迅捷,却抵不过尼玛衮也能瞬时追至。无奈,尽管已知难敌,但他还是唤檑迎战。果真如此,一面需护卫怀中女子安稳,一面要对抗凶猛恶汉,着实吃力,仅个三两余合,木由血洒高空,已露败象。那天仙一手掣剑,一手掐诀,猴娃勉强能躲剑锋,却断不能避开咒术,直直地被从云顶劈落,半镶在碎瓦烂木之内。 方才火起之后,妖众欲救灾,却被目胜等人拖住,而尼玛衮则朝燃势强猛处出咒道: “北动南休,壬左破丁,癸右消丙,疾疾!” 深雾霎时翻涌,凝珠顿落如雨,流水涓涓而下,似天倾了瀑布,自空中斜倒来,洒出一片彩虹。数里赤焰骤然熄灭,尼玛衮见状大声令: “济济有众,咸听吾命!专心迎敌,莫要走了驱魔人!” 自那开来,木由心中已经疑惑倍生,这仙尊初闻名时,是听护竹女提及,称他是人天怙主,降妖伏魅,怎么如今反助妖怪,而且那些魔兵还听他话? 只是战情紧急,怎也顾不上考虑这些。这头锥地,那边妖兵们在下头借助,十余众齐抬上他,就去用沾了神仙气的绳索绑了。自此缨与孙木由皆落入敌手,便以此为质,那六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见尼玛衮自空而下,一脸不解地望向木由,言:“你灵明天体,根性纯良,假以时日,终成大道,岂这些凡俗可比?为何我屡次相劝于尔,总要与我相悖呢?” 少年听闻此话,心已猜出七八分来,昂首犟劲,怒目斥喝:“非同道人,无必多语!” 尼玛衮愕然,久而无声,乃惨笑以至失态,阴郁其面,作冷哼状:“是也,你我殊途,我行事果敢,汝幼稚矫揉,自是吾障目错信!今欲邀尔视之,故作多情,又是何等下场!” 说讫,他瞥了眼伏地的缨,暗默心念了甚么。须臾,该女子于迷离中听得有声言:早知汝渴求硕力,能解万厄,今日已得机会,何必错失,学那优柔寡断之人? 这音如雷震,似乎将何隐秘之思唤起。她忽忆得昔日单独出寻尼玛衮,无料失手遭擒,众妖士欲行不善,有一人出阻,世人皆称之日袍天尊。 待诸杂妖散后,魔主不由分说,对她施了道法,只徐徐晕去,再醒来,早已忘却一切,因此这段再难于脑中浮现过,便一直以为从未发生。 而今却觉察出只因她一时将心念笃定在尼玛衮那里,偏巧叫他抓住时机,植下一尾妖性,若终生安然,或可沉寂,一旦遇到绝境,但凡生起渴求力量的念头,这怪儿便觉醒也。 尼玛衮仅个厉喝几声,果真将那怪儿复苏。盖因久历困途,常常绝望,女子内心早已根植对巨力的执念,就算还存半丝清念,也再无法与根性对抗,便又唤出自身之宝剑,要重归斗争。 天仙笑若藏刀:“哈哈!少年人,你又怎会是我对手,可惜,就这么除之,倒也无趣。你若知此女先人曾为我族大敌,便也能听懂这道笑话了———世代荡妖屠魔之梅阳姬族,如今也成了妖女…不令人捧腹吗?” 这时,孙木由仍未愿缨此前心心念念的尼玛衮大师真是那魔主,这才称得上是最大的讽刺。他切齿问曰:“你果然是妖王日袍?” 大汉笑声如雷,气势陡然一震,视远方连绵的残垣焦木,夕阳残红,曾经雄霸古朴之帝都,如今已化土而绝,空留数百里断壁,独面极北大海之向。 他呼出气来,眄睨对方,悠悠轻叹:“妖王?的确为尔等对吾众之称,不过我不在乎,正如你们这些傲慢的人众,以为蒙神护佑便自命不凡,殊难料在遥远的乌鹮禁域,早已有了大国,又岂知那里,尼玛衮便是他们的怙主。” “彼国众生闻吾名顿起恭敬,合十赞颂,学士仙人,原展毫墨,造像作歌,扬吾威名,愿诛人众,解其困厄——知晓与否?于他人眼,尔等才是妖魔,你们那为权贵捉妖以供乐的驱魔人,何尝不是吾百姓目中的日袍妖王呢?” 到这为止,木由算是彻底清醒了,再未对尼玛衮抱有任何期望,他惨淡地凝望缨挥剑朝他走来,她哪里是觉醒真力之姿?分明是失神的傀儡,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步地靠近,要将剑锋刺入绑缚着的他的身上。 此景乃妖魔夙愿,盖因庆峰全境已覆,胜券在握,故而乐得见仇人受虐,齐聚观之,如临剧场,若赏优伶。那尖锐一点点逼来,目胜等人都莫敢直视,众妖却在心中作歌。 少年再难张口,于腹苦呼:缨,你还是信错人了呀! 利剑顷刻已然扎入胸膛,先前之伤口还未愈合,如今又流新血。木由咬死牙槽,无出一声,既已无法挽回,那就静看这属于他们的最后一刻吧。 他凝视其目,只愿明绝之时能留印记,无再忘却。昔日见女子,双瞳若星,今如晦月,更无光泽了。想来又是一件可笑的事,他自己倒是两眼若辰,未知现在是何模样。 那长锋愈发深入,少年早就不再瞧胸口的惨状,那已与自己无关。然,他却忽地从女孩眼中看出一丝怪异,继而手中的剑仍在深入,面部却在微弱抽搐,好像在挣脱束缚尝试说话。 “叫…我…” 什么!少年有些迟疑,利刃早已突破幻海桩能给予的最大守护。一来他此时心神离散,与仙器难以聚合,二来因他心中不把来人当作敌手,巨檑也做此判断。木由本已万念俱灰,只求速死,可女子似未放弃。 声音如同耳语,却因实在无力:“你…叫…我…” “叫…叫…回…我……” “缨——姬缨——姬缨…姬……缨……” 待他终于反应过来,呼唤她名时,自己也已失去了神兵守护,被剑刺破了本元,浑身的灵力都在往心室聚集,试图与入侵物对抗,其他地方再无巨力。 怎料,昔日护竹的少女,如今仍在挣扎,泪落如血:“叫…叫……叫回……” “孙…” 她音淡弱如丝,木由弥留之际,自已难觉,只留下两行清泪,手掌竭力伸上前,企图再抚上缨的发丝。 “……” “……” “孙悟空……” 猴娃奄奄一息地说了一句,他也无曾知晓自己为何要言这个,马上就要死了,别无他念,只将双目合拢,以待无常吧… 此情此景,真可谓: 往日在时浑不觉,相从逐走越重峦。 重峦起落人无睹,花海交连势已缠。 一梦苏来明共守,半生绝际欲同攀。 回眸旧路寻前迹,不见遗踪见翠烟。 骤然,本就要失去知觉的他感到了锥心剧痛,让他一激灵,随之猛地睁眼,感到胸口利剑被抽了出去,但他已无力再思考原因,更能动弹了。 那些原还等着见木由惨死于缨手的妖众们都惊愕了,日袍猛地站起,似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番迅电未及闭目之势,缨虽身如灌铁,却不知从哪来的浩瀚膂力,调转剑锋,直逼魔首而去! 尊者左右庇护见她来,骤然上前迎住,却被妖王瞬息间喝走,只怒而言: “我欲亲自了结这支阴魂不散的血脉!” 随即用自己之剑迎敌,却发觉女子只在边战边退,心中却很难解。方才不过是抑制住她的本能,有意让其慢慢虐杀了那厮。 她如今既已觉醒妖意,本可幻爆而战,恣意挥洒,如何还能有节有序,徐徐后逃?难道她实在是凡胎俗体,并未能承受妖性,反而更加羸弱了? 如此正狐疑,还没注意这缨,实是往那六人之所在后退,几人见她挥剑而至,已明白意思,心中早做了最后的准备。 魔主如今也无心戏耍,只想迅速了结,故而作认真态,凌空刺出一击,寒流如箭西来,缨持兵抵挡,霎时,那家传之剑骤然崩裂破碎,若满天星光,而她自身也飞落数十丈,鲜血逆喉喷洒,晃晃悠悠,跌在地面,再无力站起了。 那六人尽管目眦欲裂,但见时候已到,拼命压榨气力,逐渐凝连一片,于是每人各接一道宝剑碎片,皆围日袍于阵内。 此刻,妖王方识自己中计。 第37章 古兽今重现,绝然震动乾坤 诗曰: 自古生消皆有序,岂能因尔动神通? 从来欲寿终虚岁,若有罹封定遇冲。 人道兴时平百祟,妖风涨后纵千凶。 任谁恣意称无尽,不退轮回若夏冬。 话说这一篇诗句,原是乌鹮诸部分裂时,有一优昙生大士所作。彼时尊者预言太阳怙主尼玛衮将一统乌鹮诸部,衮大喜,然大士却默然无欢颜。 其告曰:“公若得雪原,当敬奉三宝,莫再兴杀伐。盖万物盈虚有道,彼竭我盈,君强盛至极,必要谨防变卦,不可轻视。” 衮以为此乃老生常谈,并未在意,朗笑道:“吾师何过慎重也?域外人众闻我名无不丧胆,纵有八部众相抗,而今安在哉?” 他所说之敌,便是当初人境抵御妖魔的八个共祖之家,能唤出古兽,兴风作雨,所向披靡,衮军几次溃败,均为此故。后衮修得大胜诛法,破了八部神兵,其族人亦死伤遍野,几乎殆尽。 然,当日优昙生大士便宣说诗偈,正告言:“八众若缺,则大道必怜之;尔众若凶,则外道必聚之。如今那八兽再不能协战,但得六数,或有大亏,公不可不察。” 那时,衮虽觉慎重,但仍在心中念:八个我都不怕,还惧六个? …如今,当缨娘剑碎,那六士出战时,尼玛衮已看得分明,长铗断片入得他兄弟之手,顿时化作八吉祥器:无忧瓶、离怨伞、断嗔螺、庄严结、尊胜幢和妙见轮,却少了双鱼和莲花。 原这些日几人久久不出战,只因八众未齐,难以必胜,在山寨时,缨又一直帮他们研习破八为六。她试以自家所传上古宝剑弥补所缺二器,虽终未大成,却能将诸兵融入剑中,聚合众强,只是时间短促,她还未能了悟各种精妙。 那余众得了自家法宝,于空中矗立,大喝连连:“妖王,可记得那魂飞魄散之日?” 尼玛衮听他们说起此事,有些迟疑,曩昔确实曾被八众击散了魂魄,幸得优昙生大士相救,才能参习至胜诛法,反败为胜。 他见了这些,虽已然生惧,却强忍畏意,笑出声来:“汝等今连人都凑不齐了,还敢夸口?” 目胜未与他多言,祭起宝瓶,放出金光,要去定住妖王心元,使他周身气动迟滞。尼玛衮见寒花席卷,来势汹汹,遂将手中剑舞作漩涡,风化为障,阻挡其芒。 多闻趁着妖王暂时顾不得他,便在云中遁去身子,将断嗔螺吹动。魔主早有防备,只一声叫喊,斜刺里飞出那日一脸媚态的信使,此刻却邪然一笑,伸舒森然利爪,露出血寒獠牙,粗野地扒开众云,一把捏住多闻,就要往口中送。 善味此时也识得这妖是尼玛衮昔日的手下败将,如今收在麾内,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也不正面出战,只把与多闻之间的默契端起,使出手段,一个频闪,未察觉时已然换了位置。 他进了妖魔腹中,顷刻间便有毒液侵来,而善味有尊胜幢阻隔,并不畏惧。只把经幢一转,帷幔里散出百药之气,消匿了毒性。他又一打旋儿,沁出一股乐气来,妖魔鼻头抽搐,冷不防一个喷嚏将他打出体外,自己则大笑难止。加之多闻又在吹奏海螺,梵音到处,妖兵们皆莫肯战斗,只愿舞蹈迷醉。 百嗅遂用庄严结将那群失心的妖众缚住,雄筋和慕思则敦察各妖根器,但有善根者,即以离怨伞押扣,待日后论处;若杀戮深重,便用妙见轮除之。 妖王见手下落败,大吼一声,又从暗处闪出二十四个阴面护法,皆持杀威铁棒,似有千钧之力,齐齐打将过来,兄弟们急忙退开,列作六丁阵容,因是火属,故只让其杀入阵内,便可肆意焚之。 就是这边六者与众护法斗得不可开交,那魔主自然未给他们喘息之机,使出大胜诸决来,口自一张,接连吐出个数百组二十四护法,骤然满天乌黑,遮日蔽光,青玄苍苍,混沌茫茫。这上千魔人与那些妖兵不同,并非实体,若用兵器攻击,有如一刚拳打在棉花上。他们只得不断变换阵法,妄图对症下药,一一破解。 这时,尼玛衮又心生术决,使身一转,将全躯分作头、干、左右手足,这六部各寻一人,领着一班晓勇的护法,与之交战。 那多闻遇着的乃尼玛衮之颅,未近前时,便喷出数万飞箭,刃中藏火。军汉吹动法螺,飘出一团五彩运气,均收住对方之飞流。而此刻脑袋已到跟前,对准了脖颈咬将过去,多闻难防,负痛而退,那兽首如粘住一般,挣脱不得。 目胜正用宝瓶收敌,这妖王身子如磐石般挡在眼前,瓶口无法纳他。目胜即把法器转了几转,变作盆儿,大如山峦,欲扣其妖身。岂料那躯体轻轻一跃,躲开袭击,只跳起一冲,便将无忧瓶撞回了原形,不能再动他。魔主又将身影一团,如巨球一般滚将过来,目胜只能奔走相避,否则必被碾作肉饼。 其余诸人各斗一部,均难以占得上风,百嗅道:“如此只能依古法与之决战了。” 善味言:“我等现可少了两个,平常便无曾完备,而今焉能轻施?” 雄筋喝:“此时不用,又有何解?!” 于是众兄弟收拾精神,强忍伤痛,将各自宝物散了外形,化作本元,回归体内,只听得山崩地裂之后,哪里还有几人踪影?但瞧见六只凶悍猛兽自烟尘中赫然飞出,却因少了乾坤二者,这些怪终不可聚合,只能各自为战。 那百嗅所化为驭风般度,占住巽位;雄筋所化为炎龙遮提,占住离位;慕思为黑水狻猊,目胜、多闻和善味则为雷魂卜马、潜渊啸蛟和开山躁罴。他们各踩一方,依照先前与缨训练的惯例,用六宝之余气重唤她的剑,置在坤位,又凭空变出一道撰写“孙悟空”三字的乌幡,旆尾迎风,九旒飘扬,权当象征,立于乾位。 妖王诸部位见此景狂笑难止:“如今八兽凑不齐了,竟然写俩字儿、立个钝刀子充样,看我破了你这鸟阵!” 说罢,他先冲至乾位,便要扯下幡,其余六位自依阵脉冲将过去,心中只想着乾兽仍在之状,掩杀过去。只听一阵巨响,乾位虽不见巨怪,却有一股虚空之力别开妖王,终不能毁坏那旗,尼玛衮狼狈跌倒,大吃一惊。 见未奏效,他心中明了,若八阵齐全,虽有诛法相敌,到底不能安心,又转向坤位而去。六兽集于坤地,也想着坤兽会迎战。妖王掣兵劈砍,欲似前番那样,将此剑击碎,然而正要靠近,怎听见身后有弦响,惧怕暗箭飞来,侧身躲避,孰料回头看时,却不防坤位之剑陡然飞射,只一瞬深深扎入他右肩之上,冒出乌血。 魔主刹那间剧痛万分,六众见乾坤二方均存回应,虽不至于完备,但可一战,顿时军心大盛,四散开离,皆回本位,将那妖王围在垓心,与他分站起来。 当是时,尼玛衮视先前两阵虽不至于果真陷入绝境, 却未能破其法门,心中也攀上狐疑,毕竟优昙生大士从无虚言,当年所说“六数”,果真应在今朝。他原只讲六不如八,现在却一时难以取胜,只得狠住一条心,破离恐惧,正面决斗。 “我乃转轮圣王,挡我者死!挡我者死!” 他接连大叫,既是叫给别人听的,也是向自己提胆,“运筹千年,纵是登天,而今也该成了!” 第38章 迷榖终不退转,法情总相连 这边六众与妖王斗法正酣,那缨与木由因着先前的力战,只剩浮思。迷离之间但闻得耳畔厮杀声不止,吼叫未休,隐隐然仍有焦急之意,唯恨此身不能遂助剿灭敌之志,一道游丝之气依旧死撑未绝。 缨昏昏然之时似回望父兄死难时的惨状,入目杀伐犹甚,已非当下之战。她双眸无力睁开,不见实景,只剩旧思… …“如今已无法突围了,唯有死战!” 驱魔人的头领望着即将送命自己和手下,他们如今所虑,不是战胜,更非存身,而是在殒命之前为活着的人减去几个妖众。 那日各地皆有战事,梅阳城不过是国中一隅,不曾看见日袍大人这样的妖王。话说回来,人妖两途实无差别,越是那顶上的魔主,好讲个恩威并施,手底下反而能有活人;底下的邪众哪里有仁义?本就是猛兽修得,愈发爆裂了戾性。 城未破时,内中兵民早已十损七八,已至弹尽粮绝之境。后邑门崩摧,外恶如潮涌入,城中人怎敢回首,若鼠乱窜,巷斗四起。也曾有人临终呐喊:“驱魔人?驱魔人!为何不来迎战!” 他们岂知,此时之抗军早就所剩无几,其余众齐齐杀出,但已经无法救民,鼻下皆腥裂之息,双耳尽狞笑之语,他们未及思虑其他,唯有挥刀劈砍,但入敌群,无论是谁。 由此,众雄又损了十之八九,地上己众之尸,无一完整,甚或暴碎,只晓断首缺臂,四散百裂,指可掬丘,不明是何。 这驱魔人头领屹立崖前,独领六七好汉,正高呼一语杀敌,字句未完,颅已飞落。缨亲眼看到,那腔子里喷出一道凌厉的血锋,煞白的天空如割如刺,若琉璃撞地,裂碎为粉。 少女但觉此世界行将毁灭,他世界亦遭焚绝,苟非梅阳城,不止庆峰国,乃至茫茫四洲,再无她立锥之地。 是时,缨遐思飘忽,外有六众苦战之声,内存族党蒙难之状,自身却仍僵硬似木,未可动弹,只觉冰刺周身,生死难求。 …木由这头只因那宝剑破了护盾,突入其元,脑中只觉自己如同一个口袋,原先气盈圆鼓,而今破了一洞,满身真气如风外泄,却焉能阻止。 恍惚失迷之间,怎传来若隐若无的轻呼声:“孙悟空!孙悟空!” 男孩暗自惊讶,我这虚名,绝少人知,又是谁喊我?况且此处又是大战之地,何人有闲心在此唤他? 他出言想应,却发觉这身躯好似不是他的,难听使唤,如死石般趴着不动。这时,他方才发觉神识已然出离肉身,正四间无风飘动。 少年再查自身,竟然毫无痛感,收放自如,心下不知是何缘故,但已然有释放之感。此时耳畔声息清楚,再展目望去,正瞧见妖王与六众搏击,几人徐徐撤退,只想着寻找屏障,与敌周旋,只是这时目胜重伤难起,多闻双耳受剑,慕思身获百创,战败俱损已是时间问题。 “不可就这么断了生息!”木由骤然大喝,“莽莽人境,怎容得邪魔作祟!” 少年怒火已起,便唤出巨檑,上前交战,那妖王早已感知他来,顷刻间于六根之中,又分出一脉神识,迎上他兵,交战起来。然而这不过是多了一组胶粘的对手罢了,并未改变战局。那尼玛衮诛法诡异,如无间地狱般,一人入则仅容一人,一千人入则容一千人。 你这里尚有力竭之时,那妖王却能久战不殆,这样如何取胜? 木由此时并不知其中门道,只晓得要上前交手。只是这妖王之灵体着实难缠,纵使出八臂妙象,也未能取胜。 尼玛衮原本邀请他来就是想将他说服,却不得愿,那时已动杀心,又觉此辈有天应之象,此时虽难显山水,日后必有龙腾之气。昔日在乌鹮时,他虽有强将,俱亡于八部众之手,其后每遇良才,便以大胜诛法收作化身,如前番坤面使者及诸护法,皆是手下能将。 如此既言说不得,便尝以力图之,孰料木由与缨关系匪浅,反倒弄巧成拙。只得再试将缨反正为邪,以尼玛衮之相先收住缨,再以正法归化木由。然而终说是人道不容妖邪,纵有天纵之功,仍是竹篮打水。 妖王勃然大忿,视时机已到,各部刹那合归一处,斜刺飞起一剑,斩了目胜,又反手劈了多闻!慕思、雄筋等见兄弟阵亡,欲要当时报仇,却已无力再战。木由要挺檑去救,却被尼玛衮灵体拖住,无法开交。亲眼看见六众齐齐殒命,无可挽回。 然,木由无暇忧伤或愤怒,盖因魔主再无牵制,全力与少年之神识决战,两躯于天地之间碰撞,霎时日月昏花,赤霞乍断,国都已成废墟,百姓散若蝼蚁,十里方圆内外,除了那一声声震彻云霄之爆响,已无它音! 妖王怎个好生猛斗,身若流星划夜,烈火缠臂,一掌当空推去,罡风搅起百丈飓龙,排山倒海之势,赫然凝聚一团,朝他激飞而至! 木由肝胆俱裂,本能侧躯闪过,却被刮倒数十里远,撞嵌进高峰山峦之间,树丛齐折,滚滚浆石涛涛而下,掩埋其内,未知生死。 却视一道寒光闪过,丘陵怎地一顿,一股巨力翻涌,自内爆发崩裂,教那擎空炼狱檑一柱撑天而立,风卷残云之中,少年矗于沙暴,无惧半空的魔主,星眸愈发璀璨,斗志昂扬,将手一举,便要再斗他千百余回! 可惜这妖王灵肉合一,猴娃却有灵无肉,两下拼死一战,虽能一时制住,却勿可胜之。尼玛衮望了眼少年之躯,出语揶揄: “你瞧瞧,尔身元灵之气正在走泄,若是散尽前你未能回归,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不仅功力再难精进,六道之内亦无驻所也!” 言尽,妖王不打算续斗,只是用法力制住浮动之灵,要将他收在大胜诛法内,若还未可降服,便在结界之内了账,也总算绝了这件积案。 那木由正放了八臂之力,颅后大日疯转,仍要死战,突见漫天落下一道符法巨幕,便将他罩在其中。原本灵体不同于肉身,可以自如舒卷,现在却好似被捆住,毋可挣脱。须臾,耳边如天旋地转,咒文翻飞,念得是: 莽莽无天风火炼诸魄, 散尽万业合得彼精强。 修持五明集采众智果, 百功聚入成就大威王。 尔今绝妙有违功德主, 六道明灵莫可再避搪。 八方汇注厉焰焚成烬, 从此苍黄邪尽诸凶藏。 于是木由再无战力,周身环绕离火,不可平息,似就要了结。此时,那缨已渐渐回流了些神识,闻听妖王狞笑,木由咬牙,五内顿作惊惶。 “我自来愿求神力,能当诸邪,便见此人,虽无上胜,却每战不弃,若此刻未能反击,再无道心也!” 缨心内泣涕,痛恨无力,未觉指没掌中,血溢双手,却身形陡然轻颤,只因听得耳畔间有声叫喊道:“悟空!悟空!” 女子恍恍惚惚,视虚空中赫然显出一人,竟是女修,伸掌于她:“你是悟空吗?” 缨此时忽地觉醒,于混沌中见得一影,掌握撑苍巨檑,五岳般瀚,迸出万道金光,犹如白昼,烁目难睁。女子再无恐惧,泉泉战意已满,悠然答曰: “我是孙悟空!” 只听一声惊天霹雳,护竹女诸伤尽消,手持巨檑而起,散一道闪电劈裂那困囚木由之界。随即化作七彩光芒,解了少年之厄。 缨面露莞尔自空而降,将掌心神兵,托付于猴娃手中,冲他再笑了笑,亦有不舍,却逐渐难升劲力,气血遭蚕食一空,跌落于地。男孩也不知女子缘何获得此等仙法,但觉擎空炼狱檑与自身的交连已重新修合。 木由遂大吼一声,纵法力而勃然兴,将八臂之力一提,身形暴涨,电迈飙翔,再迎战那魔主!衮愕骇,骂不绝口,提剑飞来。 他未及得手,巨檑降落,女修心力全涌,尼玛衮直直挨了一猛击,顿时破了大胜诛法,眼见肉身四面有八功德水充斥而来,腐蚀全躯,便要从中化作云雾飘散。 妖王痛呼:“可恨、可恨!苦心孤诣至此,孰能比我更尽力?如今反而未成,天亡吾也!” …待灰雾尽绝,魔主消弭,女修回入巨檑之中,木由收了功法,再去观昔日京城,已作一片焦土,全无百姓身影。六众虽休,其法宝所困之妖兵,仍未能挣脱,少年收服,以成诸兄之愿。 他怆然若失,大日远兮,视缨之残躯仍伏于地,欲上前探看,又怕察觉不愿见之事。少年缓缓而行,一步三顿,终究下定心力,还是见了真相。 女子已然命绝,枯骨伫立望乡,只剩一道喟叹矣。孙木由微微张口,似有言而未发,女修从后出,与之对视,心中所想,俱明于天地也… 第39章 游心忽离散,何处灵台花开 孙木由自终结了尼玛衮一事之后,本当得胜欢喜,大赞人道昌隆,奈何堪堪安顿了六众遗躯,并缨娘残念,果真又孤身一人了,未免又重归空无。 然而,这回又不似于地狱诸境,盖因续了与护竹女的那一段奇缘,隐隐如敖玉初见女修之时,又另有一番不同。故此,这里再没了那女孩儿的声息,顿觉六神有些惶惶。 正是: 我自生来千百日,灵台早晚遇山风。 偶然面上停微痒,总是心头少骤怦。 一睹飘红凋秀色,半开灵性动痴声。 峦间久驻期风至,未见风来灭小灯。 少年这时候手中再无他事,怅然立在宫中,自望着那些投诚的妖将被一班兵卒扣押着,往远处而去。这些残兵剩卒便是昔日于营寨中操练出的,却未曾在最后一役中显得身手,只做了些收尾之事。 那些庆峰国的幸存百姓只知道如今又改换了天地,经此大变,他们已然不省得孰善孰恶了。想当初,庆峰王也曾满口爱民如子,到底敌不过人欲,终崩于外敌。 而妖兵煞是怪异,昨夜里或还在烧杀,一早上便在城头竖起了仁义大旗。那妖王也要个庄严宝相,不管他是不是哄人,终归是有模有样的了。百姓苦笑,想登尊位的如同地里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个个都拿他们做耍,故而见了木由他们,俱不曾以为是救世之主,只当是二虎争食罢了。 那猴娃初还未解,这帮人生死攸关,竟能作壁上观,如今或有所悟,然大半是懒了,只是走自家的路,不用和这些人计较。 往昔这孙木由未必是个爱多言之人,如今愈发缄口寡语,六众与缨坟前之土仍新,或许就在这一刻,少年难再是昨日那个了。 女修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胸,到底是历经多世者,这些情状自然晓得是何缘故,只是她更了然这些皆为修道必经之路,继而同样作不理睬状,只默默瞧着。 她如今也不大爱现身了,巨檑本就是随心而动的至古灵物,倘若孙木由真的需要女子,顷刻即可出山,何必在他眼前晃悠,扰其心绪呢? 他两个自出京城之墟,又不知何往,便再去了旧营寨,烧起柴焰,木由视向飞窜之火苗,悄声问道:“倘若就此安了家,又有什么要紧?” 女修微笑无语,少年眉头一皱,心头自觉有一种力暗暗推着,叫他勿敢懈怠,总要出去历缘。昔日在仙长面前论及此事,那还是一腔热血,信誓旦旦,而今也未料从何时起竟悄悄有了一丝倦意,或觉得全无自我,总叫人安排着,如城中道旁大树,横枝竖节,总逃不过场师之剪。大张着一身爪牙,哪有山木之气? 木由也不晓这般想法源自何处,眼前忽闪过城中百姓的默然,果真有些失落。纵知行善毋关他人褒贬,也不好顿地调伏内心,再有平民遇祸,总还要救,只是略有他心了。 女修见木由不悦,凑进些,以手抚其肩:“你愿留在此地,有何不可?但随其心,不必逡巡。” 少年回看一眼,转而又对留下的念头不甚热切了,只是既她这样说,那便暂且驻下吧。于是待女子隐了去,他便独自摸进林子,寻思猎些吃食回来。 入夜后,但听得满山聒噪,有怪鸟嘶鸣。这也是常有的,过去也总是在天黑后闻之,只是今晚尤其入耳,直叫人难将心思离开这声。 这鸟叫有什么好多想的? 木由不大知晓本心了,顿觉灵肉分作两端,互相未可知晓了。他久坐之后,甚而觉得心中有两人要吵将起来,不能阻止,叫他越发心烦。 如是,少年或明白脑袋是消停不下的。过去也听得有人说,若心难静,居幽林而怨蝉噪,处深山而忧鸟鸣;若心自静,则入闹市如过荒野,临大难如蒙福音。 而今仍是要知命,妄图安宁,恐不得真安宁,正如胸中有气,不发不快。想到这里,木由也提起精神,自那林中踱步,借着寒光月色漫看琼山丽景。 正瞧时,忽察见一处隐隐有些火光,越靠近,耳边越有喧哗之声。他心中暗笑,这不就是因缘来了,果然不能闲坐。虽难挡好奇要前去看,却又把那遭人安排的猜疑捏在心中,满满地滋出一股阴怨。 “怎就如此巧,偏我闲逛就要遇到这种事,山里哪有那许多喧哗与人气?”他这般思考,仍喃喃作语,“且看他们在说些甚么。” 于是木由快步近前,视有三个男子和一名少女在围着火堆说笑,男孩猜几人都是妖精之属,但也丝毫不忌惮,只上前作揖道:“诸位前辈,小生有礼了。” 那三个男子一为老者,头有二毛;一为壮汉,面瘦肌黄;一为少年,白面朱唇。女子二八模样,不美不丑,寻常妆扮。他们见木由过来,也答礼曰:“小哥儿从哪里来?” 少年眼珠一转,侃侃而谈:“这才了结尼玛衮之厄,来在此处,也不知要作何打算。只看到诸位在林间说话,心中疑惑山里未曾瞧见人家,好奇前来闻讯。” 方才提及“尼玛衮”三字时,木由已觉出这几人脸上有异色,则又听老者道:“我等是游方的修士,路过此地,闻说京城已为妖属,不能寓居,在此将就一宵。” 那壮汉又接过话:“小哥儿恰巧遇见,也是难得的缘分,不如一处饮上几杯,吃些肉果如何?” 男孩正想知道这些人的底细,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心中藏着提防,恐他们怀有不轨。 坐下未久,几人便互通了姓名,木由自不必说,那老者唤节藜公,壮汉称方遒生,少年作化绦子,少女雅号菡萏姑。诸君于一处闲聊,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木由与他们打成一片,渐渐忘了心中杂事。 谈了多时,酒尽杯停,团火欲熄。老者加了些碎柴,见赤焰循循回升,遂将铁壶交于少年,叮嘱道:“寻山涧打些酒来。” 木由心中惊讶,涧内只有溪流,哪会有酒呢? 谁料不多时,少年便汲水而归,老者接在手心,轻轻摇晃那壶,曰:“我这里又有好的,汝等要饮,须说的一句令,言得出则喝,若不然只能吃水了。” 语罢,他一挽袖口,随手指向路旁一块大石,壁上逐渐显现“圣贤愁”三字,告众人:“这就是题目了。这便讲个引子:耳口王,耳口王,壶中有酒我先尝。” 节藜公说完自斟了杯一灌而尽,少年怎甘落后,望见那壮汉迟迟难憋句来,女子似不了作饮,便未假思索道:“臣又贝,臣又贝,壶中有酒我先醉。” 化绦子痛喝过后,众人皆望木由,因他为客,也当入俗,便略作思索,拍手出言:“禾火心,禾火心,壶中有酒我先拎。” 诸君围焰大笑:“好,好!” 节藜公也抚掌轻呼道:“你比这化绦娃儿还要过劲,也罢,这些好酒,剩下都是你的了。” 木由接过壶儿,抿了一口,怪哉,还真是酒味。只是他仍担忧几人来路未明,岂敢入肚,只佯装狂饮,实则并未咽掉。 云修们如此这般地又说了许多话,高唱了歌,大作了诗,明夜终尽,不觉东方渐已有了颜色,山风萧萧,直吹得酒意爬红了脸庞。 节藜公咳嗽一声,曰:“本欲在此歇息,怎料竟畅谈一宿,也罢,既存缘分,自当快意。孙小哥,吾等天明还要赶路,时候已晚,你也走吧,后会有期。” 木由见对方兴生逐客之意,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收拾起身,草草作别,离了这欢乐场,又续回了怅然之心。 第40章 远道真灵空幻,福国在天边 诗曰: 北俱芦洲万寿兮,光华不退色香奇。 三洲感应生民羡,四海修行志向移。 故我未生福象地,同君共赴许由畦。 田植井饮随年岁,动转悠悠顿绝迷。 孙木由离了节藜公几个,自归营寨,正瞥见东方的天际已染作了墨蓝色,耳畔扑棱棱有几只黑雀的影子匆忙掠过,成一双一对而行。 少年远了林子,回到茅屋,揉揉肚皮,借着那半点残月望见架子上悬挂的一串鹿肉,把来咬了几口,仍觉无趣,忽想起:我实非隐者,何苦窝在山中,不如去寻那帮旅仙,于是也不睡了,纵身去找。 他复返时,远远便听见有凄厉惨叫,喑哑哑正是先前几个游道。木由心中大惊,连连惊叫:“糟了!”,顿时加快步伐,飞赶至前。 猴娃近前,正瞧一披头散发的虬髯大汉掌握乌刀吼喝,但视手起刀落,将那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众人一一劈死,血花飞溅,教月华都泼上三分赤色来。 木由如芒奔袭,大喊一声:“住!” 他身未到,巨檑已飞出,正撞在那尖刃上,只闻当地一声,星火于浑夜里迸裂,刀口顷刻崩了一角!这力道着实不小,震得髯汉手痛筋麻,五指一松,兵器落在地上,人也不止后退数丈,鹘目暴瞪,面庞全是骇色。 这时,轮到木由惊愕了,顺其寒光,却望见倒在地上毙命的几名道人,血泊之中已经只剩残缺的冠带服饰,空瘪的衣料中早已未见躯体,反倒存有裂竹、枯柳、残杏和死槐,汩汩地往外流淌鲜血。 怎么?这些均不是人属吗? 只是木由因他们并未害自己,还有那一场筵宴的交情,仍觉得它们死得冤屈,遂提着巨檑,前趋至大汉处,朗声叫道:“你这蛮横的蠹虫,没毛的蠢兽,缘何滥杀无辜?” 汉子此时手痛仍未全消,歪在地面,揪着脸怨声言:“这都为山精,此刻望它乖巧,不过是道行尚欠,有朝一日成了气候,总要害人,怎能视其面善则姑息?” 少年摇头,终是难信。只因世上太多人士对精怪素有成见,故而他又争辩:“恁这厮休要巧舌如簧,我只瞧他们本本分分,倒是你妄动杀伐,滥害生灵,是何道理?” 那汉见少年似不开窍,加之痛感已尽了,一骨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只低声叹道:“某不与你这騃货一般见识。” 言尽,便要离走,连那柄缺口的刀也丢下了。 木由见他拿自己当作无物,纵身赶上,扬起掌中檑,痛骂:“那暴畜休走,今日若不说出个三道四理来,便叫你给这些人偿命!” 大汉许是不想恋战,或因没了武器,心中底气难足,便徐徐后退,道:“莫来烦我!” 猴娃本无事茫茫,如今遇着此件公案,便笃定了抑暴安良的决心,黏住那厮,必要他留下!谁料冷不防这虬髯者凭空又掏出一把细刀来,朝他脸颊劈刮而至。 少年眸前一道刺光,直直地扫过脖颈,木由身手敏捷后闪轻松避开,心中怒火已升。他原未想伤其性命,反要自己背了杀戮之名,只是这厮不辨好歹,定要于他面前托大。他若是个无能之辈,此时就该少管闲事,可他毕竟能除暴抑强,便存了那般火气,每遇不平之事,自当拍案而起,勿肯罢休。 汉子显然非他敌手,只略作招架,正寻机躲撤,怎料猴娃当头一檑,他慌乱中难以别过,叫不偏不倚地正打在脑门之上,一时间脑浆崩裂,血迸气腔,其首甚至未及惨叫,便一命归西去了。 木由自也惊诧不已,双掌微颤,眼角止不住偷瞄向那檑尖粘稠的殷红…交战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孱弱对手。 待少年再视去,那汉早已没了人形,皂布衫下陡然现出个猪獾模样,四脚朝天。孙木由一把丢了兵,嘴角赫然冷笑:“干呆么,还在说别人为妖魔鬼怪,真个乌鸦笑豚黑,自己未觉得。” 他既了结这妖物,便想将那几个屈死的树精各自安葬。自用巨檑杵地,砸出小坑,再去将几具尸首拖动,却无意间动了他们的包袱,但觉内中有一棱角分明的长条之物。 男孩心中诧异,想这猪獾精莫不是为这包袱而来,内中或存珍宝。若是这几人还在,他万不可擅自开视,只是如今他已成收敛之人,自当要心中有数。 故而他解囊而探,却瞥见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卷古朴的画轴。木由心中惊愕,这些人想是真有些手段,一路游方,既未带钱财,也不拿兵器,是何道理呢?堪堪一不知其途的布卷,反成了关键物什。 他就着夜色,三下五除二开了画轴,霎时间金光四起,星芒大作,直让人眯缝了眼。再等微微睁开,竟瞧到画角处是一抹迷离云色,纯洁悠丽,棉白无暇。木由看画轴这般厚,想必长得很,遂在山林内找了一片月空高照的旷地,小心放置,慢慢将其展开。 少年双目随卷游动,便看见云横万里,空天如白玉出水,暗含晶透。浓雾翻涌之中,若隐若现地有一道圣洁的日光漏出,好似穹落瀑布,泄在巍峨雪山之上。 此山绵亘不绝,宝象各异,或险殊纡徐如睥睨霸主,或悠缓缠绵似凝睇萧娘,或奇峻多变若仙道高人,或圆简无定类垂髫小子。那峰间盈盈之雪若遇日色,则熠熠含光;若背靠阴处,则暗留紫白。 雪岭之巅,有宫殿迢耸,重楼百丈,峻拔轩昂,远远眺望,万千彩旗,杂揉碧蓝黄赤褐灰粉黑白九色,屋舍连绵横于陡峭山线之上,状若长虹,又比彩桥,联结沟壑。其地难见空余,好似无依无傍,浮在空中的一组,难知让哪个鬼斧,若个神工做成。 真个是: 万里云霓沾玉水,半开绮日泄轻波。 冰峰遍照生千态,引得精工妙匠瑳。 画栋雕栏妆绣虎,鸣鸾佩玉舞婆娑。 走遍四洲九天上,哪里见,如是雄奇如是傞? 孙木由被这胜境所感,目光难止下移,又瞥到雪峰之底,有万千生民,欢容挂面,咧唇露白,各执己业,无不相安,心生感叹:哪里得这样的极乐宝地呢! 他将那长卷展开已毕,看见末端用古字写着一首诗曰: 乌鹮旧作修罗场,荡扫哲王妙业开。 但有称名吉祥子,不辞刀火踏尘来。 乌鹮?木由怎地脑中一紧,这莫不是尼玛衮的故土?那里如今仍是妖域,怎么会一片福国呢?他狐疑不解,但画中诸景早已入心,因此总愿相信这是真的。 就在此刻,他斜眼一瞅那包袱,忽见得先前没注意的一只锦囊儿,急扯过来看,视其内有一块红铜雕版,上刻几行小字道: 道动太虚,胜蔓在西,漠尽逢雪,插柳满蹊。 他似有些困惑,将那物牌翻至背面,更是大惊,这巴掌大的一块,居然清晰地凿刻了自东海至西土的万里之图,专存一条浩然的道路,直通那雪中插柳之地。 他顿时明白,想必先前几个树精就是要前往此处,乌鹮诸部既是妖国,定然为他们心中的胜境。只是这时的木由已动了思绪,只觉得与那尼玛衮好容易交战一场,虽是对手,也不知渊源到底如何,如此正好一观,方满内心所意。 于是他不再想着于营寨中了此余生,定要穿过那噬魂的沙漠,进此仙境雪山,且看那人族口述荒芜枯竭的凶悍妖域,妖魔心里的无量佛土到底是怎样面目。 他既动了心思,忽瞥到女修在旁侧现身,凝望其星瞳,沉默而道:“你果真要去吗?” 少年疑惑:“怎么,行不得?” 女修答曰:“非也,只是倘若要走,便勿可退转;此时反悔尚能,一入了大漠,便是进退两难,要未能一鼓作气,直插而过,就只得葬身黄土,断送一生了。” 猴娃见她说得肃重,本有些踌躇,但心思至此,果真还是手一拍,出语道:“去便去也,何必逡巡,但无所悔!” 第41章 沿途多怪诞,驰骋仍要留心 少年人安葬了那几棵木妖,搬来一块巨石,镌上几行歪扭的文字,录道: 某年月日,有游方四仙,苍髯老者节藜公,壮汉方遒生,男童化绦子,又一婵娟,号菡萏姑。四人乐道,不幸罹妖邪之难,未能登临福国,得遂大愿,可叹可叹!伏以此躯,续其旧愿,不负妙缘,盖亦只能如此也!孙氏立。 木由后循着铜版地图,一路颠沛,走山访水,待到“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菱”之时,终出了庆峰国界。 沿途俱有人众在清理妖魔的杂兵。而今那尼玛衮虽已覆灭,但仍有余部在负隅顽抗,两势拉扯至今,互有胜负,然少年已无心搭理,只管往乌鹮而去。 有道是城外曰郊,郊外曰林,林外曰野,木由出边境铜冠城数十里,又过其三关,入了丰林,但看深处再难见人烟,常能视凶兽出没。 木由沿途毫无障碍,本亦可直往,就是不同路径,只得按图而进。自进此荒地,古道惊悚,猿啸鸦啼。少年紧了紧心思,随时提防着有危机降临。 猴娃平日里均为风餐露宿,每至红日西沉,天色渐晚,便要就地寻找安居之处。如今出了人境,便少屋舍,姑且将就卧于草窠。 此时他心想:这几天总要驱虫赶兽,虽未危及性命,多少令人烦躁,若是能有一间小舍,暂时容身,可真是好事。 起心动念之间,猛然打眼观瞧,果瞧见层林之中隐有瓦砾墙影,心中一惊,暗叹:这又怪哉,我才说要有屋宇,这里便自现了瓦舍。若是寻常人土,倒也合情,此荒间僻壤,怎么会兀然有房子呢? 只是他又思起,若真是动心则明,想来定与我有缘,无论安危,必然要去,继而提着小心,一步步进了丛峦深处。伴随草帷拨开,密林分后,那房舍便得出真容。 你且看那屋子是何模样?正是: 铜钟扑地,瓦釜蒙尘。 铜钟扑地,倒藏着上古荣华终销寂; 瓦釜蒙尘,或煨着九州显赫已绝音。 观顶上残瓦,青苔间朦胧断着几行仓颉笔; 览阶边旧壁,破纹里隐约透着数摊彭祖溲。 缺门犹未倒,稍稍见斑驳塑像仍含笑。 枯牖正开时,明明有纵横蛛网尚困虫。 你道他似有庄严终破败,但称荒僻又威仪。 三教余痕不减,九流剩迹还存。 也不知是哪一家府第,谁个的仙居。 总不是寻常所在,必有玄机。 孙木由睁着十二分注意的两眼,屐履蹒跚踱进了院落。地面青石若隐,早已被及膝的杂草覆盖,只扒开了方露出峥嵘。上得台阶,正欲踏入正厅,忽见得脚下倒着一块破烂的匾,仍可辨认三个古字:鹿野苑。 这名头似乎耳熟,总觉得有谁人跟他提起过,但最终却也没忆来。能在他这里留下印象的断无几个,怎么就回念不起呢? 木由未及多想,只因皂蓝的半空已淡淡露出月牙儿来,催着他找定安息之所。那方圆数里人迹罕至,别无他选,就在这里了。只是此处与草窠实无二致,仍旧没床,放了行李,不避污秽,席地而息。 这时,原先尚静谧的密林中忽有了一阵刺骨之冷风,越发显得这旧屋摇摇欲坠,莫可避寒。那破门勉强挂在枢上,要掉不掉的样子,实在可怖。 少年恐夜里吹风,便就近寻了些大石抵住闼户,又折了些碎枝,搅了蛛网,扫下一角尘土,自倚门旁歇脚。 未多时,便闻声外面狂风如镝,繁叶晃响,心中难止感慨:莫非还要下雨不成? 正想间,门侧忽有异响,木由刹那警觉起来,是人属?是妖魔?还是鬼?亦或只是幻听。盖因外面风大,这屋子又是摇摇欲坠,出现些动静倒也正常。 他本要不管,怎想一会儿又开始微响,甚或多了推门之劲。木由已确定,外面有力欲开此户,而此地乃野兽遍地的荒野,荒芜僻壤,寻常狩猎人士,早让大虫叼了山洞,只恐有怪。 那木由暗道:才说呢,荒郊野岭的,有间破屋子还算说得过去,总不至于真有人在这里住吧?因此,他笃信那外头的未必是宇舍的主人。妖魔和野兽定然口出咆哮,只有鬼好噤声而行。 木由正欲喝退,忽忆得猴母曾言世上有厉鬼,人若与其说话,顷刻便丢了魂魄,故而未敢轻举。不过野地小鬼,他也没想管,待其推门不开,又能如何? 故而,这厮在外面用力顶,木由没做别的,只斜倚在抵门石边,死死把住。那人再存气力,此时想必也乏了,少年双臂劲猛,让其好一顿挤,愣是没动分毫。 你道这门外为谁?原也是一个路过的行人,就是敢于在夜间野地里奔走的,自难是寻常者。只因来得急切,错过了宿头,终见一座破屋,也要将就歇一脚。 他推了片刻,没有撼动,本以是门久未开,已然卡死,遂又用了些力,才惊动了里面的孙木由,叫他心烦,正要啧嘴,又想起那出声勾魂一事,复谨慎起来。 他虽未开口,却用手拍几下门,将外面人吓一大跳,原先丝毫没想到内中还有一个哩。只是他也想到此乃云密人稀、荒地无民之地,而妖魔有声,故多半为鬼。也是巧的很,此人也晓得喊声勾魂的典故,自然也同未出语。 就是他实在困不可当,急于要寻地歇息,因而拿了余劲,非要推开门不可。然而敲了多时,只感觉毕毕剥剥地往地上落灰,杂以扉上碎屑,终是毋能开门。 他心中早有打算,自来鬼怕恶人缠,你若惧其三分,它倒变本加厉,倘愈发突近,则后退畏恐。只是现在尚难知是老鬼幼鬼,岂可妄动,只能徐徐恐吓。 遂用力拍打大门,直响得破顶哗哗乱颤,咔咔掉粉。然而,视门如同土抟,又恐真拍碎了,里面许是个难缠的货色,姑且稍稍收敛,频频拉扯一番。 这少年也睡不安稳了,皱着眉想这究竟是何玩意,怎如此烦躁?追忆到似乎也就是此物至时,外面才作风声。莫非不是缠人的鬼魅,而是妖魔? 孙木由暗道:待我探他一探。于是,照女修所授嗅风之术,自门缝收了点气儿,笼在手里,伸鼻子一闻,直叫:怪哉! 男孩心内不解:若论这妙法儿,妖魔必有异臭,令人不适,只因多食生灵,杂揉诸味;其余非恶者,只是味儿尚正,何至于无?今日这人怎么一丝气息也没呢? 木由欲问女修,又想起此女平日里总好摆脸,到时吃她一啐,自讨没趣,便未再询问。他自猜测,想必是鬼无疑,因其无实态,或而无怪味。 他既有此念,只想好生安睡,便把驱鬼的咒儿草草念了几遍,本着赶走便罢了。 而那不速之客正欲使出手段,想擒住内中之鬼,忽觉出里头飘出数道咒力来,细品得乃是:人余不惊,人余不近,人余得禁,嗡瓦西索拉摩尼梭哈! 此人心中暗呼:奇也! 原只当是鬼魅,怎反念出驱赶之咒?所谓“人余”便是“人之余”,人死后则为鬼也。不过这货也是迂,到这儿竟还将他作鬼看,便曰:如今天地人神鬼,五类暗流涌动,各家也悄悄地偷了些别家的法门,迷惑他者,故而鬼作驱鬼之法,倒也合情。 他转念寻思,但且吓唬这东西一下。遂运起体内神功,只一道晴天霹雳,砰地一声响,那门便四分五裂,木屑纷飞,碎得到处都是了。 自木由晓得外面有动静开来,心中便早已加了提防,随时接战,因此,那人施法碎门,这边巨檑立即感知,也作轰雷之声,飞将出去,直奔那人脑门便砸。 此人大惊躲闪已经未及,只得挥手运气,化一竖波纹屏障挡于面前。这道障碍在神兵威下,也只是暂且暂拖时间,他借机闪到一边,眼看着那兵器当地一下,撞在一棵参天古树上,丈许粗的躯干顿时爆裂一片,其余力甚猛未减,劈刮至地坪表面,留一道骇人的裂痕! 来者舒一口气,暗中寻思:一般鬼怪,并无这等仙力,若是能做到这点,纵是鬼精也早已脱了虚形,于是方出言喝问:“是何人当面!” 孙木由并未回答,反道:“你又为谁?” 说话间,便从内走出,此刻外面风声仍在,却无鸣镝之音了。 那人负手而立,狂眸一瞪,作语:“我乃石盘陀也,正欲前往乌鹮之地,见此处还可避风,便想进来。” 木由微微有些惊讶:“你也是要去乌鹮的?” 男子也露出疑色:“噫,莫不是同道之人?真大水冲了龙王庙也!” 少年并未放下戒备,檑放一边,仍复追问:“你缘何要去那乌鹮?” 石盘陀愣住了,似乎对方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就好比有人言“你为何要吃饭”一般。游神许久,他方才回答:“说那厌钝话!要甚缘由?但闻那里好,便往那里去。” 此时,因天色阴沉,星月难显,四下里昏暗无比,他两个都见不得对方长相,只摸黑说话。 异汉心觉孙木由不是个爽快人,他已有问必答,竟还怀疑于他,心中或有不爽,便出言道:“寒风刺骨,你我站黑地里交谈,多少有些痴傻了,汝若存心意,且让吾进屋去如何?” 木由听他一说,也觉出味来,知是在指摘自己,便索性勿再纠结,放他入内。两个人又互说了几句话,似乎便交代清了各自的底细。 石盘陀又曰:“既是同去乌鹮之地,不如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如何?” 木由盘膝靠墙,只点头迎合:“嗯…嗯。”,心思却飘向屋外不时传入的惊雷。 他二人渐渐置下芥蒂,遂在这破房里瞑目宁心,闭眼歇息。外头仍风声紧密,仅消片刻,哗啦啦下起骤雨。 孙木由半睡半醒之间,听闻水滴击窗,心想果真来了雨。又觉眼边有光闪动,紧接一道巨响,原是电啸雷凌,借此刹那明亮,他忽发现石盘陀竟无踪了。 奇哉,人呢? 正狐疑,听得外面有异动,急忙起身出去探查,却见那怪汉正高举袋子盛雨。 “你这厮手段真怪,布囊竟能装水,只是因何便放着大觉不睡,跑来接雨呢?” 石盘陀把了一脸的疲态,迎风朗声:“你快也准备着吧,别到时后悔药都没处买,只能哀求于我咯!” 第42章 众生皆是一个,弥陀念弥陀 却说孙木由听石盘陀说要接雨,想到后面不远就是去漠地,倒也确实会缺水。这少年本未是黄沙之地的人,不谙其中道理也难免的。 就是,那石氏如此精明,竟知要趁着雨天贮水,再加之口气肯定,想必对沙土中的掌故已然熟络。不免让少年对他的底细多留了一份心,原本相许同行,真为了多个伴侣,好相互照应,只是如这般莫知根底,到底未可全抛热情。 他便试出问道:“兄台已探完沙漠了?” 石盘陀答:“是也,自然去过。不过弗能横穿,好险送了性命。” 木由道:“这般险恶难存之所,为何仍要弃安赴危呢?” 汉子复曰:“那乌鹮之地实在是个好去处,此生不去,纵死犹憾。” 少年仍想再说,就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两个人在外面岂可久立,只得接了些水便各回屋内。这鹿野苑也不是什么强所,外面下小雨,屋檐便漏毛毛雨;闻得窗头是“天地晦冥风雨黑”,里面正好是“留得残荷听雨声”。 两人尽皆狼狈,又是天黑,各自难看真切,偶尔白光闪过,掠来一丝亮影,却也难瞧清楚。折腾了这些时,倦意未消反涨,便双双入了梦境。 那木由迷迷糊糊再醒时,耳边风也没了,雨也顿止,揉眼看去,呀然一惊。昨夜隐约视见过这石盘陀的模样,自知不十分耐看,只是无料如此怪觉。 你道他怎生模样,正是: 青面凝膏霜气紫,蓝须五绺与腮齐。 红眉岔作通钳腿,赤发飘成帐下旗。 张口锥牙如锈锉,出声喉鼓若驼蹄。 身着虎袄犹缺袖,才见人模半点皮。 大汉如夜叉一般,修罗无二,生人瞥半眼,都不觉为善属。木由留下这印象之后,总觉得此人将背刺于他,因而一面提点着小心之意,一面又自告道不可以貌取人。 石盘陀见他打量自己许久,面上有半遮掩的惊惧之色,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如此告之:“我这模样,当初也还俊朗,只是为了修法,日渐损伤至此,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啊。” 木由言:“无碍,且一同出发。” 遂取出铜版来,循着路线欲出林子。约莫又到了落阳西沉的光景,这两个才渐渐觉得树丛少了,广见的是些灌木,草色徐徐而淡色,终要露出黄土来。 “恐怕要进得沙漠了。”石盘陀抹了把脸,眯眼说道。 男孩颔首,一路手持铜版而行,不敢偏离一步。只是见日色渐要没了,这里荒芜又甚于林中,连遮蔽的枝叶都没有,只能好歹收集些桠杈来,拼凑成一个棚儿,两人挤在底下,勉强将就一夜。 这木由哪里睡得着?便要同石氏谈文,谁知道这货一坐倒,就徐徐出鼾声了,任他如何呼唤,也不复醒。 “怎得如此之快!”少年暗呼。 他讨个没趣,自家也只能将倦思笼住,俱化作了眠意。只是这路上本就不少磨人凶险,怎会叫你安睡?故而那木由正合目时,听见一阵喊叫。 “呀!”他惊叫一声,忙睁眼来探,却是一大汉领一伙影子般翻涌的兵士抢杀过来。那女修早已遁出前迎敌,巨檑自于空中翻滚,抵住众贼。 木由赶紧追上接战,两股便斗在一处。他这时不曾听见石盘陀的声息,方欲查看,却见那厮已被缚了,灰头土脸,似乎是叫人抓住后颈,脸朝下在沙地里连磕了几次。 缘何如此不经打?木由心中疑惑,这一走神,忽觉足下一紧,还未及反应,但感一股力一拖,身子直挺挺倒下去,在地上滑行了几步路,即望见眼前飞来一个袋子,如同迎风一般鼓鼓囊囊,只一罩,人便整个遭包裹住了。 这一前一后,说时已经慢了,那刻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故而木由这机灵人也中了招。他在其中翻滚几下,迷迷糊糊却闻见一股夺魂的香味,继而便人事不省了。也未知是何缘由,孙木由另一半神识总觉得眼前非真,不过是噩梦,却又唤醒不得这副身子,只能一重神识接着一重地睡去,最后怕是要长眠难醒了。 倒也没这么糟,正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木由自发苏醒,在袋中使劲翻滚,动动身子,也能将就立起来了,遂四处走走,又看见这袋中收着许多物什。 真个是: 一角搁着几颗心儿跳,红的善心,黑的恶心,白的荒心,蓝的稳心,心心在打架。 一头放着几对眼儿眨,圆的慧眼,尖的拙眼,细的媚眼,粗的怒眼,眼眼在装瞎。 高阁上束着几摞书,厚的才书,薄的财书,纸的彩书,竹的菜书,落了灰儿也不翻,一翻开,并无片字。 桌子旁点了几盏灯,油的清灯,蜡的浊灯,有脚的飞灯,没腿的叹灯,换了捻子也不亮,拨亮了,照见半厘。 看了一周全无用,只那不显眼的一个黑旮旯,贮着一两捧水,还飘着一点木屑儿,不晓得能喝不能喝。 此刻,忽闻袋外有叫嚷之声,或可猜着是那头目在呼喝:“小的们,烧热了锅,煮沸了水,一早儿开膛破肚,明儿一起便可饱餐!” 众皆称是,木由方想到恐遇见吃人的魔障了。他在袋内暗念了咒语,还好有用,化作一道烟儿便就着缝隙钻出来了,自隐去身形,欲查看这里的底细。 他定睛一瞧,却大吃一惊,那座上狂笑的魔王,竟会是石盘陀!莫非他自导自演,弄了一场骗局来赚自己?正狐疑,后头有人呻吟,再看时,却是一群小妖在揍一人,口中欢喜叫嚣:“打得硬实些,肉有劲道。” 他再细瞅,那被打的正是青面赤发的石盘陀!这咋会有两尊正主呢? 他未及多想,出手弄了道神通,将那打人的小妖皆晕了,再显露身形,一把解开石氏束缚,便追问:“怎那魔王与你一模一样?” 汉子苦愁大脸,愣半天憋出半个话来:“莫说长得一般,他方自呼其名,竟也唤作石盘陀,叫俺有何话说?” 孙木由明白是非之地毋可久留,正要悄悄同他退去,岂料身后又刹那射来一物,女修凌空替他挡了一招,仍是那阴魂未散的布袋儿。 少年气怒,回首掏檑,即与魔王斗法。捉他们的石盘陀一面战,一面显露獠牙:“我本拿你当修行的道人,未曾要加害于尔,只因你带宝物,倘或交出,全都好说!” 木由手上出招不止,躲他一窝心老拳,口中却问道:“什么宝物?” “你有一方铜版图,是意外所得,是也不是?” 少年冷哼曰:“是又如何?你今要它,若礼遇来求,我未必不许,或可一道同行,既然发恶抢夺,便再未能得也!” 魔王将身一驻,嘴上揶揄:“我石盘陀看上的,早晚是我的,你如今自己奉出,免受痛苦!” 这凶怪又是夸口,又是交战,转头则吩咐手下:“那与我同体貌又不同心者,实属可恨,今日便要食其肉,寝其皮,方安吾心!” 众小妖听之,急忙更卖力地添柴烧火,打磨利刃,锅口滚烫,白烟乱飘。 木由见片刻弗能拿住恶石盘陀,虚晃一招,择机使出个化身的法门,仅一时间,数十尊孙木由破体而出,将恶獠之首团团围住,无料对方呵呵一笑,沉着应战。两人从屋内斗至外面,渐行渐远,竟然已经超出了洞窟。 此刻,化解束缚的善石盘陀像是消了筋骨麻痛,来上劲头,运气行功,只听得大叫一声:“着!” 魔王吃惊之际,一个焚烧不停的巨火罩子瞬间坠落于地,霎时将其困囚,弗能脱身,又四面飞出几道妖蓝的炎柱,灼其形体。由此那妖怪再无先前的强势,连连求饶。 善石盘陀似憋了半天,出言痛骂:“你这走偏了心的混账,俺许你如此嚣张?也敢号作‘石盘陀’,用老爷的模样!今日定叫尔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石氏愈发用了些功力,赤焰赫然一缩,几道凄厉惨叫过后,妖魔渐渐消声,终至无形了,石盘陀却面露大骇之色,紧紧收了法器,原来还是那袋子。 木由视汉子用法已擒住敌酋,便未夺他的功劳,这时见他神存慌张,也很疑惑,忙问:“何故难安?” 盘陀即道:“吾动法宝烧敌,总有余烬,今无影无踪,恐他遁形而去,日后难免拖沓,如之奈何?” 少年摇了摇头:“莫非汝今愤而力盛,故连灰烬也炼没了?” 石氏仍未舒眉,自顾喃喃:“但愿如此。” 既已,他又与木由商议,叫其且隐了身形,自己佯装魔王,骗那些小妖放松警惕,一一捉住,正好借这里的锅烹熟了,拿做干粮。 第43章 自度解迷津,方破海市蜃楼 木由有些惊愕,只因欺瞒害命不说,还要食肉啖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然与盘陀谈时,却招来一阵嗤笑。 “你倒心地存善,看看茫茫大漠可会照顾你的良知。” 少年思索,须是这走多了死地的人,方有此等魄力,我过去虽经历了些磨难,终究未见实血光,且依着他,倘若真遇无食无水、百敌环伺,有一万个善心眼也是白搭。 他两个了解了那桩事,渐渐也深入漠地了。眼瞧得四野埋没了丝绿,除天白之外,无尽的皆是黄沙。此时已近炎夏,大漠里日力益盛,二者均失了些凉爽。 木由立于沙丘上,远眺广阔之土,正是: 白日无边彻九天,愁云难解乱墟烟。 少逢鹞鹫诸虫遁,难见人痕万骨湮。 此夜祈临甘露雨,他年报转北堂萱。 宜将剩劲匆匆过,岂可迁延又熬煎? 两人一刻不停,纵遇见灼日烫得脚疼,也要速速挨过这里,不然,两边隐没的白骨便是他们的下场。你若逢妖遇魔,尚有踪可循,可与天候过不去,可没处拼杀刀剑。 故此,孙、石兼程行了三日夜,渴了便饮些存水,饥了便食点干粮,困了也未敢卧倒,生怕再起不来了,只得强闭着眼,一面走动,一面歇息。 这是木由与盘陀学得的法子,一旦调神得当,便可让身子耗力渐少,且眠且动,只是旁须一人守护,谨防乱走,错了方向,故他两个轮流顾着对方。 就是这些时疲倦不堪,让少年有些怠了,躯体虽仍前行着,心里却暗暗较劲。脑内但听得一声自言:“干呆么,放着安稳日子不过,白什么跑到这里来受罪?这没影的地儿,有何去头?” 他方想起临去时女修的叮嘱,果真是到了无尽沙漠,纵使原路返回,也是长道漫漫,横竖都不值得。故而其心中早已生了八分倦意,不过已经走到此处,便一直拖着,又是心中懊悔,又是残喘前行。 待第四天头里,正值硕日东启,走了多日的孙木由双眼已睁开不得,行尸一般糊糊地拖躯,遍体大汗淋漓,如进了蒸笼一般燥热粘稠。他一面迈步,一面酣睡,脑海又做起了梦。 …梦中,也如此般在沙地里苦苦地捱,直炙得人双眼见什么都是焦红。他这里正紧一步慢一步地拖着,眼前俄而一道寒芒惊掠,他困疲已极,哪里存力气抵挡?只是不耐那光影原是一个人,直逼他来,口里叫他交出东西。 木由迷迷地瞥了一眼,复将双目合上,幽幽道:“你若看上甚么,拿去便是。” 那人嗤笑:“我要你交出铜版!” 少年沉顿片刻:“这却未能给你,只因我在沙中行走,全赖此图,若无,必亡也!” 来者不依不饶,只是叫他递出:“你死与活,干我何事?我今即宰了你,便没再有这些麻烦!” 说罢,那人挥一挥手,掣出一把长刀,只一劈,木由便人头落地,骨碌碌在黄沙中滚了数十步远,眼皮还是闭着的。 这少年平日里也非惧战之人,在这里却慵懒异常,可见那热风之厉害。敌人举刀刮来,木由竟想的是,死即死也,如此活着,极不痛快。 只待人头落地,他还一阵恍惚,终觉得痛时,望见自己头颅早已出了视线,方才大惊失色,大叫一声:“阿也!” …那梦里一喊,却是外头也吼了一嗓,顿时惊醒,怎把一旁的石盘陀吓了一着,忙问其安。木由惊魂未定,摸了摸脑袋还存,良久疑道:“既已身首异处,如何看见头飞了出去?怪哉。” 他才与盘陀答话,只作无虞,陡然间却觉得这家伙与梦中砍头之人相貌无差,又忆起前番那魔王也是色貌无别,连名字也无二致,心中难免生出警惕来。 他这里正起了疑惑,又听得那盘陀无端出语道:“你切勿乱了阵脚,这儿虽无残杀之音,四下里却尽是杀机,莫要跟自己起了内讧,不是一心,叫旁人趁机而入了。” 木由难料他如何便说出这般话来,不过既然他前言为搭后语,那少年也演个答非所问,只抛出一题:“你知这牌版有什么典故吗?” 石氏遂述:“据说,铜版乃是通往乌鹮秘地的钥匙,持有者可寻到通途,其余皆是死路,故而总是受到争夺。” 木由听闻“争夺”二字,先是想到那木仙们残遭虬髯大汉之毒手,继而便转念石盘陀为何要与自身结伴。他似乎本就要细思下去了,却又听那汉子摇头作语: “人无时不起心动念,睡中犹有梦境。心思越多,徘徊越频,如恨一人欲杀之,转而又因善而罢之;如爱一人欲怜之,转而又因情衰而弛之,故人无善无恶,其实难测。” 孙木由更觉可怪,此人缘何忽作高论?内心便无旁的想法,只觉一行甚是多余,走了这一程,既无惩恶扬善之举,又无得问妙道之实,空耗一身气力,迫食妖祟之肉,坏了心中正念,便对前路再无热望,却还是无法返回。 正暗暗生恨间,且闻盘陀大喊:“看!” 少年惊愕,顺指而探,未觉双目陡然一亮,原来渺远指出,赫然又朦胧云雾缠绕,靉霴之中,巍巍有雪山矗立,其峰之上隐隐生九色之相,这不正是乌鹮宝地! 猴娃一视此山,便渐又消散了埋怨之念,忽又有了奔头,虽仍是在骄阳之下,疲惫之中,却缓缓生了一丝希望。 于是他面露喜色,一把坐在地面,望天长啸:“好也,好也!离地不远咯。石兄,我们且歇一歇,补一补水,充一充饥,卯足劲头,一鼓作气,强度黄沙,便登彼岸也!” 石氏颔首,便稍作停留,再复征途。木由出入大漠时,日行百里;数天过,又行八十余里;再往后,半也;一周罢,又半也。今突见凌空胜境,如旱遇甘霖,强撑倦体,竟奔走了约莫六十里。 木由止不住癫狂道:“若能见灌木丛生,绿被铺地,便出大漠有望也!” 此言一出,仿佛已视其景,更得喜悦之心。纵腹少餐,口中却津,犹若望梅止渴,快马加鞭也。男孩时时望那雪山,确定真实,勿会退转,于是越加卖力。 如此过了第四、第五六乃至七日,心念又遭摇摆,何以故?盖因乌鹮终在眼帘,如伶人驯猿,头缠一箍,前垂一杆,其头挂果,猿欲得之而狂奔,奔之愈前,而果摇撩愈甚,终未能得也。 那木由乃内地之人,哪会晓海市蜃楼的奇观?只一味赶路,却仅收得汗津百斗,疲躯一副,总未能挨过这片大漠,终是耗尽了热念。 “缘何就是不到!”少年再也勿管什么倒地难醒的警戒,竟瘫软在地上,任凭沙土烘灼,好在其时乃是夜间,沙尚温,不然,没被烫伤也要遭寒气侵袭,惹出身湿病。 那孙木由仍卧地难起,石盘陀也莫肯离去,只得守驻,劝说明志。少年却由怀里掏出铜版,自顾道:“我知你为此而来,拿去便罢,管他甚么福国洞天,我只要歇息一宵,来日随运而动。” 盘陀面露惊色,直勾勾望其手中之物,久未言语,半晌叹曰:“我又如何能下定这心呢?若非如此,东西早到手也。” 木由呼呼出气,神魂颠倒,虚声出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石氏却道:“家家有本难念之经。我自来难以调伏善恶之争,时而行善,时而作恶,善我恨恶我血暴;恶我恨善我迂腐,总在内讧,未得一心也。” 木由怎已鼾声如雷,唯盘陀暗自嗟叹:“天降黄金,众人争夺之,独山夫无视,只因不省得那软石头有何用途,两相一处,不可同语,颇有些好笑。” 他便突想起一典故: 昔有蛮族欲攻触国,王令一卒探之虚实。卒入其国,遇一乞丐,伸三指。丐不解其意,乃挥手以告。 伸拇指及食指,丐疑问:这不是“八”么?哦,他三我五,加之为八,这人也是有趣,拿我作算术玩,便伸拇指示以“对”意。 卒忙回告道:“禀报大王,这国家打不得!” 王惑:“为何?” 卒答:“我遇一丐,伸三指言‘我一人能打他三个’,他竟回以五指道‘他一人能打我五个’,我比弓弩曰‘我以箭矢射杀’,他敢答复‘我要用大拇指按死你’,这怎敌得过呢?” 第44章 风吹帘幕飘飖,宝器开阡陌 那石盘陀见木由仍是卧地难起,内心有些怒意,只因他信誓旦旦要过荒漠,而今却不晓得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在临门一脚时耍起了赖,这算何等英雄。 他眉峰皱起,额蹙千痕,实在气不过,怒目生金花,忽抬一脚踢将过去,口中大叫道:“你这懒虫,咄咄汝爱睡,螺蛳蚌壳内;一睡一千年,不闻佛名字!” 那猴娃听得“不闻佛名字”一句时,恍惚间眼前现出初时仙长的模样,呀然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揉揉眼,四顾张望,未见他人,只石盘陀急躁不安地打量着他。 少年起身远眺,福国丽色仍如云幕一般,在远处悬挂,随风摇曳,又好似屏风倒影,不由暗暗叫苦:好比隔一层无形的帷幕,如何到得彼岸? 他呼呼然问盘陀:“石兄,我睡下已过几时?” 盘陀见他转醒,亦未曾要弃道退缩,已消了怒气,便逗他道:“已昏一千年也。” 木由微惊,然观其神色,便知只是打趣,遂揶揄出言:“如此百代春秋,君何故一成不变耶?” 石氏微微摇头,昂起首来讲:“我道心坚定,执意向前,虽九死而未悔,岂时间能改?汝千年一梦,苏醒倒有些变了。” 男孩问:“有何变化?” 汉子答:“睡前实非少年,醒来幸未衰老。” 孙木由知他讥讽自己中途生了退意,慢了道心,不觉也双颊泛红,未再多言。他掏出那铜版来,看看要往哪里去,一同又?步挪蹭了数十里,却是迎面一条死路。 缘何说此处不通呢?观这里景象倒与周围无二,然再往前走时,冥冥中似有一道关隘阻隔,两个都遭碰壁,满眼金星,上前摸索,仍能知觉,终是难以靠近。 木由歇息已讫,早过颓废之时。而今只愿矢志往前,一改先过,故而便觉得那是拦路之虎,要用劲摧之。遂掣出巨檑,遒力爆发,猛然一击,只听得一阵如敲金石之声,周遭顿时泛起涟漪,震得是骨酥手麻,颤痛不已,险些丢了兵器。 盘陀上前询他:“有何虞?” 木由连连叫:“手疼,手疼,动它不得。” 两人望漫漫大漠,黄土咆哮,道路即在眼前,愣是不能通过,真是叫人懊恼。 正焦急时,忽听得屏障中生得异响。蓦地,头顶大日闪烁,只在双目一花间,显出个璎珞宝裤的俊俏少年来。你看他身缠仙纱赤带,风中如灵蛇舞动,项上束一道金灿灿的圆圈儿,手心握一根紫焰焰的火尖枪,足踏两个焦烧烧的飞轮儿,气宇萧飒,顶放光明。 真乃: 剪月成双配作眉,星精作目厉如雷。 宝圈束住无忧骨,绫带缠为上古维。 枪挑龙蛇足没影,火烧云靉体无揆。 朗声飘荡惊魂魄,纵尔莫抗违。 这一员神将天来,孩童装束,只打眼瞧去,便是清静修为之体,温灵空明之姿,炯炯灼瞳,全无浊相。孙木由暗暗生了一丝艳羡之意,转而又提醒自己莫要以貌取人。 盘陀见此情形,竟未出一声,遁身而去,留猴娃一人独对那小士,少年凭空立长枪,斥喝:“何人擅闯禁地?” 木由自觉他并无恶意,便未交战,随意施礼道:“在下孙悟空,因缘获知乌鹮宝地,诚信朝拜,恳请借过。” 孩童见状,摇身收了神通,隐去法器,赤着脚,迈步上前查问:“既如此,且把令牌出示于我!” 木由道:“那是甚么?不曾见也。” 将挑眉:“若无此物,一路如何得来?” 少年即取出铜版:“我因它而来,这便是令牌?” 小娃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且交于吾,即可引尔入内!” 听到这,木由忽起疑心,总觉荒野恶地,最易出奸邪之辈,大抵恶趣,往往不以凶残示人,伪作善状,岂可不防,便朗言道:“俺还不知汝等底细,如何轻易交付?” 那人答:“此乌鹮之地,原是殊胜之所,故得四天王天护佑,我乃北部多闻真尊毗沙门之子哪吒是也,不必生疑!” 孙木由这些时四处闯荡,对于须弥山诸天也曾通晓一二,知道果真有个毗沙门天王。此辈若是寻常邪祟,不敢假扮善知识,若能擅自僭越,便不是他能轻易拿住的,无论真假,不如且信他一次。 于是哪吒接过铜版,口生吟唱,略作法术,但见霎时金光迸射,气搅云窟,直直破了壁障,眼前波澜一片,隐隐竟于半空突显出万千通途来! 你看那重梯是何景象?真个是: 群玉化为峰,盘亘九折终无尽; 奔云凝作海,绵延广袤岂有涯? 山海空阔钟灵地,有神工天匠筑奇缘。 一者望上三道金玉辉煌飞彩练,满虚空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者望又一梯虬枝勾连泛碧株,通体上杨柳竹槐杏李桃。 一者望天径与人途,冰华饱满霄尺玉,银龙蜷舞动云泉; 倩万千华厦并重宇,来往是鹤氅螺髻灵明身,便无上妙有真自在。 或重檐雕栏衬高轩,行走乃威严煊赫富贵体,共无垠荣宝蕴琼罗。 一者望修罗与虫道,木石勾连成绝栈,荆条翠叶秀箬联。 孰蚩蛮凶野和睥睨,相裹挟刀枪剑戟宝雕弓,树旌旗森森端的壮。 也曳游绮丽配绫罗,齐拥簇脂粉花墙金钱钏,铺彩缎林林定也奇。 木由立在原地,都看得呆住了,眼见那如楼梯重阁,自上而下有四层,每道天梯似通往六道中的一条,各有不同,只无饿鬼、地狱二道。真叫个万路畅达,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男孩问哪吒:“这六道往来者,皆何人也?” 少年回道:“你是何人,他们便是何人。” 孙氏当即陷入沉思,我谁人也?吾乃人族苗裔?吾为道门修者?吾是佛家弟子?吾作妖界声闻?似是又非,终未能觉。他不及过多思量,只把双目又钻进了那遮天蔽日的大四道盘龙云径,久久难以自拔。 此等神仙境,只因天上有,人间岂可闻。 但见上首之道,于云端中,彩气缭绕,似有七宝着地,何谓七宝?盖玛瑙、砗磲、珍珠、颇胝迦等物也,故而日色照临,遍射光华。路内每隔不知多远便有一仙阁,各有兵丁力士把守。来往之间,皆鹤氅云袍,仙风道骨,正是: 凌空玉带作龙飞,五爪成阁莫掩扉。四海修王诚不拒,同行妙宇览祥晖。 其下是又一条长道,俱用晶玉筑造,如同白练在上空,亦是每隔一段便存一道关隘,守着一班卒子。同行往来的,有的作道家妆扮,有的宛如佛子,有的是俗世衣着,男女长幼皆有,古今中外咸集,正是: 白练飘飞云作钉,直通无碍彻天京。往来俱是因缘促,若少奇缘怎可登? 而后为一道黑木雕琢的广路,仍是各有驿隘,但言黑木,只因其色泽泛皂,实不知是为何树,那出入阿修罗等,无一不收敛怒容,展颜成笑,正是: 神木雕成万丈高,于今亘古在天腰。云胡不怒音声海,原是福田奏管箫。 再下是箬竹编连的一道天路,走在上面飘飘摇摇,如同弓弦,暗生弹力,行止皆是飞禽走兽,但有修心完满者,虽未脱畜身,仍具福德,故而有缘来此,正是: 绿竹远在荒山里,今联迢递似琴挑。翎毛利爪遥相聚,不可呲牙露恶嚣。 木由看得入神,心驰神往,未觉倏已停许久。想到乌鹮之主皆慈悲菩萨,竟有广博之心,容纳九幽十类之魁首,四洲三界之妙种,不可思议,便转首追问哪吒:“为何无饿鬼、地狱二道?想必是尚无良枝,未结圣果,终不可来也。” 少年负手言曰:“自然有,只是今日未开。那两路哪里是随时可放的。这下三道愿对畜生一脉行方便,已作大慈悲了。” 正说间,哪吒忽地脸色一变,由和转怒,蓦然掣出丈八长兵,飞驰前去,口中连连大吼:“那幻海之辈,怎敢妄行偷越,莫要走离,看枪!” 木由正不知是何人敢惹他,定睛瞧视,竟是石盘陀那厮。 第45章 早夏花荫盛,雪点琼瓣绯红 却说那禁域的守将哪吒正与木由对语,忽怒逐偷越的石盘陀,大汉见一道煞寒的长枪激刺,哪敢阻其锋芒,转身一味逃离。 猴娃心生疑惑,想这石氏也非等闲之辈,若逢天王之子这样难缠的敌人,纵然果真不是对手,也无至一招难抵,只径直躲避,内中定有蹊跷。 他一路上便觉得这石盘陀颇有些耐人寻味处,言他是个耿直汉子,一道照应得紧,倒也说得过去,偏偏又有那魔王身的盘陀,专好坏他正途,欲夺宝器。对这本就是不速之客的旅伴,少年生起一丝隐然的迷惑,好如一判尼玛衮的正邪。 孙木由既未去询哪吒,也不帮石氏,姑且于一旁冷眼观看,瞧他们如何争竞。他心中暗叹:一路风起云涌,巧合连连,想必又得哪家大神眷顾安排来的,只待给他些点化。 但见哪吒与盘陀半空追逐一阵,汉子终究气竭,在原地喘个不停,然而小将挺枪去追,竟有如遇到海市蜃楼,总隔着那几步的距离,偏就是原地踏行,靠近不得。 真个奇哉怪也。且不说木由有此感叹,就连那脚踏风火的孩童也未明就里,只是职责所在,必然要追赶。如此僵持了多时,仍是不能了结。 猴娃惘然,自己若是哪吒,怕也没了法子,正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全无着力处。此刻,天上突又炸开道规整的口子,那裂纹放出青光来,愈发扩大,赫然显出一尊威猛神将,双眼暴睁,仪表堂堂,凌空肃立。且观他披挂一身流丹浮翠黄金甲,体罩一张青松泼墨烟绿袍,手握一柄黑渊嵌宝定风幢,眺望向盘陀逃遁之所,张口大喝一声:“放肆!” 那石氏闻斥,面有愠怒,却不能取战,哪吒见状即收了仙兵,止轮施礼,道:“父亲何必多忧,此獠频频犯禁,这次无论如何,孩儿也饶他不得!” 毗沙门天王则俯首出语:“我儿无需与他一般见识。这厮原是大修者,只因十车王之子修习破瓦法,夜间啸叫,惊扰了其师安歇,石氏便怒而杀之,故遭王诅咒,终离正途。他自有其因缘,你我不可更转,亦难以插足,且顺其自然吧。” 哪吒既蒙父嘱,只得作罢。这神将又转向木由的方位,似笑非笑,言:“吾早听闻人道日兴,当有后天凡圣,历经诸劫,将途经于此。今见子虽得人体,又未脱野性;虽藏猛毅,又不惑道心,此殊异之相令我暗自称绝,又有缘得了开禁铜版,自然当引入福国,且随我来。” 少年闻说,便施礼赞叹天王,与他同行,犹未忘回首瞥一眼石盘陀处,岂料那汉已无见踪影。他虽善恶不定,与自己终有这一路的法缘,如今弗能同登彼岸,多少有些难过。 当是时,他猛然一愣,忽又听得耳畔蝇蚊细语:“孙弟莫忧,今日之事,我所历次数无计也,苟不言弃,待时机成熟,终可再见。” 遂知乃石盘陀付嘱,便稍放下心来,只是既然他过去试图进入乌鹮,也被阻在此处,为何仍要故伎重施,再自讨苦吃呢?虽有万般疑惑,终不得解,也只得匆匆作罢。 他原还在困惑,自己该走哪条路入境,却难料那神将未选天道,也越过了人途,终是连阿修罗、畜生等处都不曾引他登临,只蓦然一闪,便离了那六道取径之所,直接来在了净土当中。 孙木由打眼一瞧,内心生起惊骇,这正是大漠中屡屡看见的殊胜风光,那时节日日穿行于黄沙之间,只望能早些见得真切,可终究不可,几至于丧失信念,如今果然得见,未觉喜极而泣。 少年昔日所经悲喜,不乏失而复得、久别重逢之景,亦不曾慨而涕下,如今却对着这茫茫雪峰欢喜抽噎。 正是: 隆日光被四表,彻明空洒金。 泄一片汪洋清辉,朗照皑皑白雪似璇玑。 梳裹就银妆耸立,冷面巍峨,正灵台妙境通无虞。 甚空灵,岂拙眼观瞧能得趣?总要天情。 总要天情,连着千年不变是天晴,不风不雨,不霜不冻; 聚一片先天雪耸,不增不减。 你道它冰洁无暇,总还有泥沙杂糅; 你道它容得砂砾,总还要筑蚌怀珠。 终是不垢不净,能得彻底; 又是非敌非友,能贯始终。 莫要将福国净土作佳人,虚妄作迷离依恋; 居久便知清冷亦无趣,总还要养着清心管着欲, 难得贵清真。 木由远眺嵂崒巍峻的重峰,又闻听这里四季皆如春色,终未有新雪垂降,虽暗自称妙,却无法通晓那不增不减的窍诀。 “如何便能守得初心,难道只因没有外因搅扰?” 正思间,空中骤然一声天崩似的雷震,少年昂首视其上方,见那苍茫高挂的瑞阳,转眼便叫黢黑乌乱的团云一笼而去。人人眼前一暗,百姓恐惧四起,纵是木由这样的外人,也蹙眉暗叫一句:“怎么回事!” 街巷转瞬无民,家内户中生窃窃私语:“苦也、难也!曩昔万年难见得乌云雷电,如今赫然变天,必生灾难呐!” 未久,便存门窗陡然探开之音,群众纷纷怒视木由,有人借机煽道:“必是那外人带甚么邪祟至此,倘非这样,怎偏就他到了,风雨霹雳也跟着追来了?” 一声嚎呼,惹得一班生民也跟着起哄,把木由斥为“违缘”,要将他赶出去。天王旋即向前一步,瞪目阻道:“尔等切勿悖了本地的定规!乌鹮自古要么不令人入,但进此处,便没法随意驱赶,否则那才真要天降灾疾呢!” 众民仍不依难饶,哪肯听毗沙门的真言?只是未及做出什么大动静,便又闻得雷驰电啸,一时惊惧不已,呆若木鸡,谁知仅片刻便觉天变、风兴水起,随即落下珍珠般剔透的点滴。 这哪里是寻常的绵雨?分明是万千连幕似的黑点儿,也许是某尊仙君自发取来的,撒种般流泻至此。 瓢泼倾盆的水珠一落地便发出嫩芽儿来,人们方知是花籽。仅个须臾间,这茫茫高原,万里雪飘之地,竟见得万花盛放,一派早夏风光之景。常言道: 昔日不知春彩浓,而今方见百花丛。 原说冰魄无情物,不养琼芳娇媚容。 孰料千秋喑劲雨,竟来一日响黑穹。 催生万秀荒山野,雪域才知映岭红。 待那琼峰遍地绽开花卉、满空幽香起伏,原先瘆人的黑云随着雷声偃息、电光隐遁之间,霎时消散而去。又是一派全新光彩,叫诸民双目惊诧如灯笼,一时不知做何言语。 先前称少年为“违缘”者,此刻也多半难信那妄断了,只觉得他乃化身而来的真菩萨,要往这万年福土灌顶授记,再覆荣华。 便有虔诚的信众走上面前恭敬礼拜,用心忏悔致歉,恐勿该出驱逐之语,难识仙尊。男孩经此一番起落,也不知这一瞬的巨变有何深意,只能将众人草草原谅,便同毗沙门天王远离了。他两个跟小将哪吒,一路拨雪探日,渐往山峰顶巅孤耸伫立的灵鹫宫而去。 孙木由本站于神尊之旁,却突兀起身按下云头,迎上对方疑惑之眸,只是问:“足下雪山之间,原是冰寒之地,纵存阳光,也不至温若江南,缘何能够瞬息倾泄宝雨,顿开彩株呢?” 天王却也未能解惑,只脸色一顿,撇开话支吾过去,脚底腾云更速,此事就暂且耽搁了。 第46章 玉馔珍馐无价,银瓶水浆迸 话说这毗沙门天王引着木由来至乌鹮雪山中的魁首玉璧峰下,抬头便能望见那圣地灵鹫宫。他两个拾级而上,少年忽想起如今尼玛衮已经覆灭,域内当生新王,还不知是哪位大拿,再者,他若知是自己了结了那阴阳尊者,又当何论。 他故也未回避,便径直询问神将,毗沙门淡然一笑:“雪域圣国,不乏贤圣,今少哲王,自然会选新主坐床登位。而今灵鹫宫以甘露王为尊,南部祥国拘萨罗国十车王之弟也。汝到此时,贤主已知详备,今奉上命引尔朝见。” 他二人说话间,早已飘飘然越过千万道石阶,一路上得峰巅,眺向金宫大若坛城,周匝饰已七宝乔木,辉煌夺眼;檐牙高啄,栩栩如生。真乃: 玉面勾描嵌宝璃,铺连满顶耀云霓。 三千户牖攀青凤,八万阶栏绘薜藜。 龙壁恢弘逼阳火,狸屏小巧映偏旗。 先哲百画陈罗列,往古功劳莫提及。 这孙木由也曾见过广殿,却哪有这样的人间至伟,天下一绝?顿时生起恭敬之心,阍人闻说,进宫去禀,不一时便准入了。 少年踏尽九重玉阶,进得阊阖,眼前陡然一暗,但见当前所在高广大殿之中供奉一尊硕大无朋的灿金神塑,现四面八臂之样,跏趺而坐,端正庄严。可谓是: 四面分序陈,各自有威神。 东相淘淘喜,德采布亲仁。 南相赧赧怒,百恶纵离魂。 西相垂垂哀,慈悲落啼痕。 北相愀愀惧,忧心守尘伦。 八臂罗列当,每一执宝珍。 一持金雕印,一持妙见轮。 一持降魔杵,一持法象琴。 红结与长剑,银螺共海盆。 巍巍丈二立,周身饰彩纹。 风海皆伏镇,违缘尽隳焚。 正尊两旁各存一巍耸胁侍,一作比丘相,一作道人样,再殿内自有十八披甲兵将,昂首阔躯,威风凛凛,皆是数丈大小,或为雪域先贤。 如此沿重峦叠嶂,穿宫过殿,廊腰缦回,难望到头。不觉倏走了多时,终来至一轩阁前,木由心思:这要是再到此,无人引见,必迷路也。抬头观察,那匾曰:龙虫并雕斋。 天王方垂手:“上主,那孙氏到了。” 深处传音道:“进!” 大门顿开,木由碍于礼节,未敢昂首而视,只拜了拜:“域外末学孙悟空朝见甘露王陛下!” 那圣应了一声,木由才抬头视向这新主,只是隔得三丈多远,满眼都是璎珞宝冠,彩带玎珰,却难识真容。 座上之尊淡然开口,曰:“行者远道而来,一路疲惫。大漠险恶,难离震怖,今来敝所,当设宴相延。” 于是传命布馔,新王并不作陪,另有公子拉克施曼为主。木由与神将皆出,直愣愣往那奉膳堂而去,一进屋,瞧见那里似还有两位宾客,与猴娃是一同的排场。 这二人均未露人相,一者似猕猴,一者似马猿,俱与木由相互见礼。那猕猴者乃十车王之子的侍从,也是个得道的修士,自称哈奴曼;这马猿者是淮水之豪怪,黑泽之兽主,仅一见便知法力无边,叫个无支祁。 你道两名异士是何等模样,有道言: 金毛红面色威庄,身巧眼乖露明光。 掐诀一道身如嶂,敢将日月作铃铛。 哈奴曼乃西方将,黄沙足踏口含冈。 白眉赤目身高莽,膀阔腰圆称豪强。 皮紧毛坚刀剑败,雷目玄鼻焰口张。 无支祁是南渊主,吼来百兽皆震惶。 孙木由平日里也是不羁之主,自幽冥一事之后,心中隐隐然有成就之感,便觉未比往昔,也是一个有手段者,故而不卑不亢。而今逢着他两个,那威风陡然减了半数,眼见得他们便是叱咤风云的豪杰,不言不动,声威毕露。 哈奴曼笑眯眯瞥向少年,却把他暗暗盯得全不自在,这神猴似察觉到了,也没再久视,恰逢有侍者奉茶,便伸手接过盏子,无意中抛出一语道:“你有高人相随,好福气啊!” 木由听得真切,也知这话虽对着那侍童出声,却是说与他听的。男孩思索片刻,马上想到女修,便咧嘴回言:“前辈慧眼过人,此事不假。我因妙缘所成,幸得法器,名曰幻海不周桩,自此有一古灵,道号女修,护我周全。” 哈奴曼一副了然模样,从容笑道:“若如此,何不请来相见,让吾等也一睹圣容?” 此刻,那神猴又拿眼瞟一旁的无支祁。这莽汉一直把着玉盏,独自饮酒,未曾出一言。他觉出对方在悄悄探他,便也转面而来,但也只是草草一瞥,依旧扭头饮酒吃菜不题。 这时,孙木由因那猕猴恳请,便随心唤出巨檑,女修即现出身形,哈氏与之施礼:“晚辈哈奴曼见过仙长。” 木由观瞧他两个面状,分明早就相识,但也不暇多问。他偏注意这无支祁见女修现身,隐隐把眉毛一扬,却还是沉色寡言,兀自饮食。 这边女子见了哈神猴,也莞尔一笑,与之回复,二人按礼坐下,各执一杯相敬。 那哈奴曼斜目扫了眼木由,又作把玩手中杯状,对女修道:“这乌鹮之地可是叫人意外,原以为便寒苦恶,好称虚名,没想到却真是百馔横列,珍馐无价,集合八方贤愚,满座九洲良莠,在下这些年广游周匝,所见宫苑无数,能同它媲美的,确实少有。前辈寿长识丰,不知可曾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宫所?” 木由听得此语,心中难免疑惑,乌鹮殿宇虽说绮丽,但也远不至于举世独绝,往前三十六天域,重重无一,总有大屋与之相较,怎会这样讲呢? 那女修却了然此人的深意。原说孙木由一闻得福国之盛名,便心生来意,自是段因果。他这里与哈、无二辈,乃至先前石盘陀相遇,也是必有的法缘。 她遂同哈奴曼讲:“此间宫舍琼碧,瓦釜钟鸣,若以修真未竟者言,定福国也,然而其实法界胜景,更甚此者众也,只是道行未济,必毋能领略。” 那哈猴儿见她愿意开示,心生欢喜,便又打眼观瞧无支祁的情状,岂料这马猴还是在自顾吃食,并未搭理他们,但仍能够察觉他偷偷竖起两只耳朵,时时留意此处的动静。 哈奴曼便兴之所至,拿旁光一瞧木由,一跃立上桌头,拍掌就要吟诗: “小童学步喜登台, 此日临巅作圣宅。 未晓究极空动慕, 无明不断岂成才?” 女修微微一笑,也呷了口酒,作一首: “点点华星彻九垓, 灵明杳远昧纯胎。 无明顿断云开日, 便是银河卷旧哀。” 说到这里,哈奴曼怎又刮了一眼无支祁,对方还是不作寸语,非但自己豪饮,还站起身躯,高举着杯子,一道与他人敬酒,全然不顾哈猴儿的期盼。 倒是女修暗暗瞧向孙木由,这少年也不是痴騃,见他们眉来眼去,无端地打机锋,作暗语,八成又是志在于他,只是男孩实在不能明白这些人究竟在作何鬼话。 跟他们打交道真叫人难爽利,整日里就好囫囫囵囵,大白话往外说不是好事吗?他喉咙生了些嘀咕,仍是忍不住思考那几句对语有何深意,却终弗能明了。 忽地,他闻得有个粗声大嚷嚷:“噫,你这厮缘何如此不小心!” 木由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无支祁正倒酒时,一个小厮失了眼力见,走得快些,绊了一跤,正正好撞在那马猿身上。只瞧手中的杯儿一晃,飞溅出一摊琼浆来,偏就洒在了一旁的银瓶壁上。 若平常喧哗如此,这酒液落于其上的响动哪里能听得清,怎偏就少年清晰入耳。他呀然一愣,呆矗原地,正是: 杯子扑落地, 响声明沥沥。 虚空粉碎也, 狂心当下息。 木由脑中接连回荡先前无支祁所弄之音,那声宛若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他似有所悟,眼前赫然一亮,却又不知是何道理,僵在一处… 第47章 天地视刍狗,有情归于无情 这哈奴曼和无支祁忽见木由似有所醒,都有些亮色,那猕猴儿心中暗思:此子可教也,就连一向不曾表他的马猿也隐隐露出一丝笑容。只是不消片刻,这少年便如电击了一下,转而即安,再无波澜,二者又黯然有失意之色。 于是哈奴曼瞥了眼女修,他两个暗心里交语,旁人听见不得。只听猴儿道:“我观此辈并非少了灵明,如何这般迷顿,不吃引导?” 女修负手答曰:“时明时晦,如晴如雨,比及过往同属,实为难度。念往昔但有大善如恶者,这时或已幡然醒悟,或一泄未平,似此不温不火之徒,最难安置。” 那无支祁虽未曾闻他们交谈,却视哈奴曼面露难色,便知此事仍有节外之枝。观木由此时或多吃了些肉脯,豪饮了些酒浆,绯绯然有些醉意,没有顾及几人。那汉子便靠近了些,同哈、女二位低语了两句。 马猴儿一听,大惊失色,又恐众人注视他们,忙低语:“果真要如此吗?” 无支祁道:“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哈奴曼踌躇一时,也下了决心,女修本不插手这些因缘之事,所以无论他们作何决定,自己都是支持。 翌日,万物寂然,光散疏棂。木由已在雪域诸民安排的下处醒来,一开大门,却远远瞧哈奴曼、无支祁二人迎在园外,少年揉眸惊诧,忙施礼道:“两位是来找晚辈的吗?” 那神猴儿一舒臂膀,口中出言:“只因你初来乌鹮,未晓得这里的妙处,早早来找你,须引着恁去看些有意思的。” 男孩颔首道:“不知两位要去哪里赐教?” 哈奴曼斜视向一旁兄弟,无支祁便悠悠讲:“我们这儿有一奇人,名曰立帝货,能遍晓古今,通绝海外,宇宙万问,无不可解,你可有意乎?” 孙木由心中顿然明了,这又是因缘之道,他方才说出此等之猛人,必来勾我好奇之心,如此便着了安排也。然而,转念一想,去去又有何不可,且看那厮如何答我诘责。 这里少年应下须臾,那里他两个便引着又是一通循亭沿榭,蜿蜒扭拐。行过两刻,到得一所,其房并无牌匾,门前上重重锁链,贴了道道封皮,风中或有灰烬,可见已许久不曾碰也。 木由暗自发笑,便随口问两个:“这果真是好去处?怎看着似从未有人光顾?” 哈奴曼眼珠咕噜一转,轻飘答复:“只因怕这厮出去乱说,闯下祸事,只好此般处置。这些年并不敢随意叫人瞧视,只因你与雪域有缘,故而引来。” 少年心中愈发觉得可哂,你们便是要安排我,自然存因缘,我也不能退缩,且瞅瞅是甚么货色。 但见两尊神主各自作法,铁锁迸裂,开了那门,霎时内中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紫莹莹,蓝洼洼逼射出七色的华贵宝芒来。木由只觉刺眼,适应之后,才茫茫然视向虚空飘立一长者。观此人是何模样?有道是: 苍苍长髯一老僧, 绛红法衣着彼身。 最是花开莲现处, 不令庄严也觉真。 木由一踏脚进来,那两个便闪身不见了,大门自闭,便剩少年与这立帝货。猴娃心中只作他是派来的,也不愿再讲何礼节,白什么给你们这些拿我作戏子排剧的家伙讲礼?于是他叉着双手,气势汹汹:“立帝货!” 那人道:“孙木由!” 噫?倒真是个有能耐的。我这名字也未告诉此处之人,他们就知晓了,也罢也罢。他便上前张嘴询问:“你是谁安排来的?” 那立帝货摇头晃脑,口生金莲:“我乃罗天上真与西方贤圣广发慈悲,予你因缘得见也。” 少年撇撇嘴,却也不敢过于放肆,只暗暗压了怒意,低声言:“这些仙家回回设计于侬,我每遇一人,每经一事,总有他人驱使,此是为甚?如何能得自由?” 凌空者道:“汝屡屡遭事、邂逅鬼神,皆乃因果。缘为尔起,因尔灭,你亦随缘起,随缘灭,此非你一人之命,众生皆是如此,古今俱为一理。” 猴娃大笑出问:“即便是如贤圣佛祖、罗仙古帝也要随缘生灭吗?” 立帝货曰:“昔佛讲经时,曾有一狐求道:‘我曩日乃尊者,也为灵说法,一日有人生惑:大修之人可落因果?我答:不落因果,从此世世为狐身,恳请世尊为我解脱。’薄伽梵即告它:‘大修之人,不昧因果。’” 语尽诸事,这立帝货身躯一顿,陡然收了万丈光明,寂灭空枯,变得寻常老僧模样,端坐于地,再无言了。木由此时变得知趣,未再多问,却对方才之答若有所思。片刻,少年忽露喜色,转而涕下,然屋门刹那打开,他闻声出去,却再不见哈、无二尊。 孙木由也未管这些,自顾自回到了下榻之处,凭窗望着外头的景色,越发觉得欢快,自觉这是未有的真福国,并非浪得虚名的假胜境。正看得入神,忽听得远处传来梵唱阵阵,又生起一阵肃穆之感,当下狂心顿息,只剩慈悲。 当此时,忽瞧见更远处郊林升起一缕浓雾,这烟好生奇怪,绝非自然而发。那孙木由忽地由喜化哀,毫无来由地有了一种怅然若失之意,又觉得从这升腾之雾中望见了霞光瑞彩,蓦地消失。 正所谓: 排云直上九霄烟, 暗躲因缘万亿千。 或谓相逢因转瞬, 故而又喜又阑珊。 木由不能派遣内心的好奇,便要纵起腾云,近前观探,这一看未打紧,偏到了跟前,瞥见一群域民正簇拥着一个老者,架在火上焚烧。原来他所见之烟雾,均为前方兴起的。少年再仔细一瞧,那坐在火堆里的人,正是立帝货! 不管是谁?怎敢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活人安能炙烤?木由心中大愕,急转为怒,顿时掣出丈高巨檑,蹿身而上,如恶鹰扑食,伸出一只大手来,揽住那老者衣物,即奔驰而离。飞不出几步,忽觉手中重量奇怪,遂一看,才知抓走的不过是衣物,那人赤条条身子,仍在焰火中挣扎受苦。 且说这所谓立帝货,原以为已是个得道的高士,水火难侵,哪知那热浪袭来时,也要忍不住嘶喊,血肉顿作焦糊,百姓鼻中都泛着胔骼怪气。再看那焦烂炎堆之上,朦胧赤色之中,呲呲冒着恶臭泡沫,便是人油也。 木由大恸,泣涕如雨,肝肠寸断,如丧考妣,转而一扬仙兵,自空接连怒骂:“尔等妖魔,妄行邪道,残忍屠戮,我今断不饶也!” 于是不由分说,便念口中真言,将那擎空炼狱檑的勃盛功力尽数发挥,登时变作如山大的一根撑天巨擘,轰隆隆、赫拉拉,一路滚将下来!那些人如临雪崩,宛若末日当头,纷纷四散跑开,就要奔离此地。可神器之威,浩瀚无垠,又哪是双腿能逃得脱?便都凄惨淋漓,均成了那檑下血红的肉酱。 真是:一日怒兴撼山毙,管令众豺受菹醢。 孙木由双臂乱舞,杀得癫狂,忽闻得苍穹一声震撼巨响,乾坤相接之处,直直降下两尊万丈高大的巨人,遮天盖日,拨云开谷,一个为罗摩座下神威大护法哈奴曼,一个乃称霸江河镇淮蛮荒兽无支祁,二者力通太古,使出万般法术,往空中五百里间抛开一道毗连交错的囚山大网,朱丝繁密,就要生擒木由! 男孩矍恐,爆气欲逃,谁料仅离百丈,那网骤然一缩,牢牢裹住其躯,他拼命扭曲,却仍动弹不得,渐无劲力了。再说此天地宽广之物唤作红尘罟,是昔年海妃所赠,能装日月星河,可束因缘道果,今拿它出来,只为缚一少年,可谓小题大做。 他两个又掐出一决,借云纳雾,凝出一道璀璨闪烁的汪流,乃所执汤,悬空而泻,浇作水柱,将猴娃唤醒。 女修瞧见二人终制服与他,便也未再出战,协巨檑遂隐无痕之中。那木由在网中怒吼:“尔等困我作甚,怎不分良莠,无辨善恶!” 哈奴曼面色无悲无喜,只轻声道:“如今你妄开杀业,难道也是良善吗?” 少年挣扎未息,急上心头:“我混沌至今,幸得指点,才生幡悟,终将了道,谁知却有人毁吾法情,将那迷津的艄公,幻海的船家烧作焦炭,你道我怎得自安?!” 无支祁神体通颠,金环团圞,这时出言,如雷炸滚,讲:“人生终有尽头,此者命数已尽,自然要毙,死则死矣,焚为灰烬,是其愿也。” 猴娃渐停动静,容色惨沮,却还不甘追问:“若为其愿,曷故哀嚎?他能知晓一切,尔等尽受指点,怎敢忘恩负义?” 哈奴曼双眸轻阖,道:“非也,人之肉身,不过躯壳,既然将亡,留之何用?吾众敬畏其神,何必执着于皮囊呢?” 第48章 彼竭我自将盈,天行固有常 自木由与猕、马二猴争执一番后,也知他两尊神只手段高强,力敌不过,便散去缠斗之意,径去了下处,闷闷锁了门窗,在桌边坐着怄气。 那边哈奴曼遥望无支祁,面有为难,久而未语,终摊手道:“早告知你这厮颇有些戾气,莫要如此心急,只待循循善诱,你这只顾倒了猛药,可不就崩了?” 无支祁负手出言:“我兄何必过虑?天道泱泱,不因尧存,不以桀亡。吾今就是开了个引子,凡合道者立,难合于正法者,虽有波澜而终销寂。此辈固有怒焰,能掀浊浪,然不坏自然,待其怨解,必然归真。” 哈奴曼转了转眼珠,就要从云中消隐:“只是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要遭劫难了。” 无支祁未再言说,只把疑惑之目瞧着哈猴儿,好似在讲:你也是了道之人,怎么反说出这外行话了? 他两个便就此散了,而那乌鹮之主甘露王却对毗沙门等人嘱咐起来:“今有外客,我雪域必生大事,诸位须谨慎些。” 天王父子相视片刻,对王道:“我巍巍雪国,向来不拒他乡之访,自古及今,虽有战事,终得戡平,怎因外人获乱?望上主明示!” 王曰:“茫茫浩空,有帝星,有客星,各居其所则大吉,彼犯此位则大凶。过去来客,多如牛毛,皆在客位,未曾激变。今有二心者来,反客为主,焉能获安?” 哪吒拱手上前:“既如此,上主说出此人,我众驱逐之便是。” 那雪域之主却摇头:“非也,我地立国至今,已利万世,自得正法,不融于外土,故而雪域之外,人众以我为妖邦。前者,尼玛衮大士欲开阡陌,进驻人寰,行事过疾,终毁于一旦。我等不得出,外者自来,他能动我,吾等何不能动他?无必谈之色变。” 甘露王说罢此事,便又问及立帝货一务,前者既去,来者将生,雪国众庶,便有明灯。父子二人便传圣令,众士即依照前代立帝货生前的种种暗示,寻找下一任接替者… 话说孙木由一人在屋中生闷气,忽想起这两个那日同女修也交头接耳了半晌,女子想来必知道些细则。他如今既是擎空炼狱檑之主,缘何要对他隐瞒? 念及此处,少年就唤出女修,冲她问道:“那俩汉子是何目的,叫我看见这立帝货之事?” 女修撅了撅红唇,却也不恼,只愣了片刻,方开口:“他们瞧见你灵明未开,仍在道外,想引你上路,只可惜尔不曾明得其意,故而借立帝货一事,再激你一激。” 木由果然心中漫起了疑惑:“我灵明未开?要引我?且说清楚,要俺开的是哪门子灵明?上的是谁家的马路?” 女子闻言叹息,即实话实说:“开的是你本真的灵明,走的是你自家的道路。” 少年难忍冷笑,出声揶揄:“若要是我自己的,何必他人搅扰,我这不正在走吗?” 女修遂点头应和:“此话真是一语中的,我道也是,汝自行其是便可,何必管他人如何安排?” 孙木由一闻“安排”二字,复警觉起来,怔怔地望向那朦胧里的美人,久而生言: “是也,我缘何要听别人之语。” 少年便稍稍解了不平,收回巨檑,推门出去,在街上闲走。他望见一位将领模样的络腮胡正挥鞭暴打几个兵丁。这时的孙木由什么也不愿多看,什么也不愿多想,心中只告诉自己:这莫不是又有哪位自命贤圣的想操纵自己。 真可谓: 将军鞭打满街爬, 行者悠然作不察。 任尔死生及好坏, 岿然不动若琼崖。 他有意大摇大摆从几人身旁走开,越过百步远,仍回头看看,那几个家伙在与不在。他肚内寻思,若继续,许是真的;若没了,便是演给我瞧的无疑。一探,仍在,而他却犹对己喃喃:安排得可真像,我都走了,还没收摊呢。 行未片刻,又瞅见几个小卒,慌里慌张的,口中隐隐在说“立帝货”云云。他内心本就对这一事隐隐不平,闻得这话,便要细细暗探。木由虽觉怕不是有人故意诱他,这时也管不得了,就想知道“立帝货”如何了。 他悄咪咪跟了几步,只听那兵挑着长枪,在跟同行的抱怨:“这偌大无垠的雪原,哪里去找什么立帝货?” 木由暗惊:他不是让这些家伙烧死了吗?怎么还要寻找本尊呢?蓦地,他恍然大悟,随即冷汗直流。阿也,立帝货即是此处常驻之招牌,自然是先古就有了,但那货又有生死之忧,想必是一个没了,便要找新的替上。 他这里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且不言那立帝货说的真假如何,但就这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抓来,关进那阴森昏暗之所,自此不得出离,纵使尊他为高原之王,也百难脱这野性的根源。那木由顿觉乐土实非乐土,善众实非善众,此地果是妖域,那些人全为魔徒。 他于是思量:而今既来之,吾必不得视而无见,既已定下决心,要专从自我,乌鹮这般没了人性,我又如何便敢偷享安逸? 遂做了这般保证。他马上便行动起来,只是想到那雪域自古以来便颇有这一堆妖法,自己势单力孤,恐未能破,须得从长计议。他故而心中做起了盘算,身子还不可停下,小心跟随着那一班兵丁,提防他们发觉自己。 他一边追,一边想,此时路过一戏台,那里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只因这里再没了立帝货,自然免不得要哭叫一番。那顶上的哲王们自然未肯落泪,免失威仪,下头的百姓却涕泗横流,如丧考妣。 木由欲紧跟这般小卒行事,却冷不丁瞥见台上有人正牵着一个傀儡,扮作立帝货的模样,受人跪拜,顿时惊呼:有了! 正是: 曾经迷惘一片, 忽地扯断禁钳。 那时如临狮吼, 心中百叶金莲。 他带着这条妙计,继续暗暗跟随,却视迎面又有一班士兵,两相交语,一打听,竟都是寻立帝货者。他继而暗呼:干呆么,如此只随着一队,如何能不扑空? 于是少年暗中作法,变出一群孙木由,纷纷隐去了身形,但叫他们看见一队士卒,寻路而去,便悄悄跟随,直到哪里传来消息,便是有了新立帝货。 此计倒真奏效,他随那些兵士寻了一月有余,果然来了喜讯,只说是某村某所,有一奇男,名曰水持,乃立帝货转世,可堪供养。 木由得了消息,便知他们必然要大张旗鼓,将那厮迎接过来。他内心有寻思道:乌鹮可是妖物之老巢,免不得有许多手段高强的,我须斗他们不过,还是趁早下手。 故而,这边士兵才去往坛城入报,那里木由便施法潜入水持之家。眼看他披发跣足,身着宝莲法衣,闻说自己为立帝货转世,正双手乱舞,喜不自胜。 孙木由见他面存欢快,心头一震,暗自大呼:不好!他遽然回想起曾在阴司见到的灵株,早已遭了蒙蔽,人家要割其骨肉烹作佳肴,它自己还递刀来。 少年脑海中道:这怎如何是好呢。他若也是那般痴顽之属,我若称救他出去,必然难从,迁延过久,定坏大事。 原地沉思颇久,眼看就要误了时辰,又瞧男人仍在沾沾自乐,如此不识好坏,无视灾祸。故气从胸涌,竟狠下心来,转念一想: 我今且试他一试,若从,则救之;若不从,则杀之。总之,不叫我计谋坏了,便可解这鸟处立帝货之厄也。 故此,孙木由即散去仙法,迈步上前与水持道:“尊者大难临头也,为何还这般高兴?” 他见此人非乌鹮打扮,便皱眉问:“你是何人?” 少年负手言说:“救你之人。” 水持哈哈大笑:“我蒙天意,既得立帝货之力,清净无碍,何须尔助?” 猴娃却摇摇头,露出菩萨悲悯:“非也非也,汝今正是死期到矣!” 他眼神一变,面色转怒,大骂:“你这犬厮究竟为谁,在此胡言乱语,乱吾道心!” 第49章 木偶僭正位,神主旁若虚空 孙木由瞧见水持转怒,心中便记起那灵株之事,想必此獠已失了心性,专等着要飞黄腾达,做人上之人。他知道这厮不消多劝,纵你说得喉咙冒烟,也勿能动他丝毫,只是他既要做此良善,总愿再试一试,倘果真不得,再行计谋也不延误。 于是少年对水持道:“你莫不是听了他们说将立你作‘立帝货’,故而喜不自胜?” 男人听他说出“立帝货”三字,便注了意,原只道他是个外来的泼皮,把些胡言乱语要诓钱财,但知那事,恐非凡俗。他这里遂露出惊色,也不似先前语气,稍稍缓了些神色道:“是又如何?” 木由言:“那立帝货乃人天娇子,雪国的贤主,无所不知,若人得此福德,必然百劫修炼,积累善行。汝今缘何作是念,以为能承隆运?莫非你已知过去之善,乃至今生之修为已备?若不能配享此尊,如何能欣喜如此?” 水持闻他语,若有所思,似久久未能定。男孩心中暗喜,若能就此度脱此人,又何必兴伪变之计?他眼见有望,便待那人自行忖量。 孰料这厮思绪过后,竟扭头对他讲:“我听闻众生皆有佛性,足下见识非凡,岂会不知吧?却说人人修行,结果未一,或因福德,或因造化。万里之外,鲤鱼因一越而成龙;千年之前,彭祖服粉散而多岁,皆造化之属也。我今笃行上师之教,精诚如此,得蒙造化,又何需疑?虽未必有重劫修为,终因天圣垂怜,赐吾荣运,我当谢受,不可生惑。” 木由听得这话,先前的欣喜顷刻全消,一时愣在原地。须臾,他那大善如恶的根性起来了,便暗发怨怒道:我把你这幻海的蒙鱼,迷水的聋龟,这般点化于你,汝竟一头撞墙,终不回转!罢罢罢,我便自行己道吧。 话及此,少年也不与他多话,双目一挑,指向远处言:“且看那是什么?” 男人就要回首去瞧,他这里原想使出檑来,又怕那物力大,害了无辜性命,便把手蓄了些劲道,只一击,敲得水持眼冒金星,栽晕了过去。他将那厮暗暗藏于虚空,不叫他人察觉,自己则驾了云头,入那深林,想找个修为近千年的槐树。话说这有法门之树根器不比别的,历经千秋便可化作人形,那时行住坐卧,与真尊无异。 孙木由自笑道:“鬼拍手,鬼拍手,而今便叫它以槐代人,叉着腰,哄哄那些净土顽众。” 言罢,他已寻见一棵,修持达八百五十余年,人样似有若无。那少年抓了风尾一闻,其味儿还算正经,可见度化它的是个真人,而非邪祟。 孙氏便起了些恭畏之心,如今行的是破法之计,必然损其道行,恐它不依,可是为了大计,必须如此了。他只谓这妙法原是正根,自己又是善念导之,定然不亏正法。 于是,他遍野乱走,找到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弓腰先洗了洗肉身,曰: “以水盥掌, 当愿众生。 得清静手, 受持佛法。 嗡主迦拉耶梭哈(三称)。” 既已,又曲掌为瓢,舀了些涌泉,念动真言道: “佛观一钵水, 八万四千虫。 若不持此咒, 即食众生肉。 嗡哇西索拉摩尼梭哈(三称)。” 如此念咒完毕,他将这点清流,绕树浇了一周,便祭出泰檑直往上轻飘一挥,得一大枝,遂以掌为刀,徐徐钻削,雕镂为人形模样,再细细刻画一番,便与那水持之姿全无二致。他方从虚境里寻到水持,剥下此人服饰,叫那木头穿好,才往其口中吹入一股勃然之气。 孙木由便学水持说话的声音:“水持,水持!” 那木人得了生机,竟与常人一般,站立起来,又听得呼唤,呆扭头颅去看。只须臾,那物就学语道:“水持,水持!” 少年转喜,擦去额间汗,即将他带入虚无。这片地域时空不动,人在其中说罢千言万语,出了幻境,人间仍不过才历刹那。他这里教此物如寻常人类行走、施礼,告诫他与人交谈之道。只是此物毕竟是拙木的底子,不能尽如人意,每问及关键难题,无法解答,只愚讷地给出一句: “就依心意,有何不可?” 男孩暗道:如此也好,那些人不知它是个假体,一心拜作圣主,于是自他口中,哪怕放出个屁来,也是仙气。 故而少年便将它接引出来,口中念念叨叨:“立帝货,帝即立;立帝货,帝即立;立帝货,帝即立。” 那假体便如水持真人一般,以为自己乃是选中之人,要待众士来请,入那幽僻深阁之中。 木由做过这些事,遂心满意足,一路纵起云雾,回到榻处。正待开门,却瞅见哈、无二人守着,迎面正色道:“哪里来?” 少年泛起不悦:我乃此间客人,往何处去,怎的还要朝恁两个禀告?只是他怎好直面怼言,拱了拱手,佯作客气:“无他,乱逛而已。” 那哈奴曼却大笑:“闲游无定所,偏偏因缘所致,见完立帝货了?” 孙木由颔首象恭:“在下能得拜真尊者,还仰仗了两位前辈哩。” 哈猴儿续道:“此事不值一提,昔旧主如今已然升天,未久便要再转法轮,光被四表格于寰瀛,久住人间,为此五浊恶世推扬正法。” 孙木由只当他不知晓换了水持一事,那厮这时还在虚境里封着呢,等待假体落定,他再好生安置了此人,自己怕不是就与乌鹮缘绝,要转赴他地了。 一旁的无支祁似乎不满于哈奴曼一直在虚与委蛇,便直言:“你那日眼见立帝货火祭,怒气纵发,一时焉能消散?果真有闲心四处游逛?你且听兄一劝,此地不比外乡,自有其运转之法,勿可妄下定论。汝若难通内理,执着于相,恐有不祥也,还是早作调节。” 少年闻此话有些惊疑,莫非他们知道了水持之事?转念一想,此事既已做下,便不能再逡巡,只当他们是来套话的。虑及此,他即囫囵应付:“前辈所言甚是,前番是我根基尚浅,少见多怪,如今也已渐渐明白,不再执念了。” 哈奴曼即施礼道:“若如此,则大安。” 无支祁望望马猴儿,又瞥了眼木由,神色微微一变,立又转和,只淡淡讲:“但愿吧。” 两人就要离去,忽地无支祁又伸手拉住哈奴曼,轻悠悠转过身来,冲少年处笑:“小子可曾听过狐假虎威?这正是你们那儿出来的词。” 孙木由低眉出语:“常有耳闻,前辈缘何突提此事,可有见教?” 那无支祁遂曰:“常言道,凡夫畏果,菩萨畏因,凡事最怕起心动念,但若能在根处断了我执,又比事后补救好得远,你说呢?” 话至如此,猴娃若还未意识到这两个对他所做已生察觉,那他还真痴騃了。只是他虽知晓,却仍心照不宣,笃定了要把这立帝货的荒唐事断在一截木头上。故而,他也对两位言道:“敝地虽有‘狐假虎威’,但也存‘愚公移山’,若不曾有人动土,山终难撼,道亦无通,纵使开先河者身死名败,后世享其百代福泽,又有何怨耶?” 二人面面相觑,本欲再出声劝诫,终不知所云,只幽幽叹息,便略施一礼,各自驾云而离。 既闻他两个忠告,那木由心中岂无波澜?只是他坚信但要立新,必要断旧,苟一破老,便生阻碍,他如今已走在道上,前面是未知所终,身后也已遥遥无定,纵使不进,要退也难。既如此,便行他个斩钉截铁,冲他个力挽狂澜,倘若在这里功亏一篑,也算是于迷雾中开一新声,他年自存有缘之辈再续此道。 第50章 人道不可绝伪,真尊存假圣 辞曰: 中华人物多奇志,纵一生求索,但得美政,岂问天命? 天命悠悠安可问?故漫天神灵,或有灵通,天道安定? 安定古今皆贤圣,又哲王永固,虽无上真,伦理固性。 固性从容知荣辱,忽一逢异变,却疑鬼神,从中呼应。 话说这一篇短辞,乃是曩时一文士所作,姓刘,名无珍,人称“老刘”是也。他这里单道那些士人之心。昔者,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故儒者必以德称,不兴鬼说,然又有“天人感应”存世。故而“老刘”表曰:举头仙灵,循规矩者未必全信,定也无碍;心中章制,无有定者全然不顾,那时堪忧。 却讲他发此语,也是知晓了木由一段往史,心中喟叹。那日这猴娃一心要搭救雪原人子,废了这荒唐的章式,做了个虚法。只是假的立帝货或可骗过那帮愚民,还真能瞒过这些高座者不成?这内中又有蹊跷。 到了那时,乃甘露王钦定之吉日良辰,这些人早已将水持请至,只待扶上狮子宝椅,一开坐床典礼,则成了新的立帝货。再往后,便入深藏寺研习秘典,需过七日,即可解答众生困惑。 这天大典召开,毗沙门天王等众护法带领着一众天外贵客入座宾席,木由自然也混于其中。那女修但觉此景殊胜,于旁观看。猴娃因他在其中动了手脚,若是那些人要挑明此事,免不得会有龃龉,让巨檑提前现身也好及时接战。 少年一直不敢松懈,紧咬牙关随时准备迎接那新变,无料整个典礼顺利结束,毫无异议,他心中反而更不安了。从哈、无二人口吻来看,若是连这两个都有所察觉,甘露王等焉能充耳不闻?怎地就纹丝未动呢? 他这里百思不得其解,哪吒等便来引众客离场。男孩侧了身子,忽地拉住那天王之子的臂膊道:“汝等之对策是什么?” 哪吒并未想到他会突然这般疯语,一时愣在原处,怎知作何作答。良久,小将一把甩过手臂,拧眉微微不悦:“此圣地也,岂可造次!” 他不欲旁人察觉这里出了异样,故而出声极轻,只是木由或要不依不饶,仍加追问。太子早已预料,便暗动一个锁口法,将他舌头和上颚短暂黏住,一时弗能言语。猴娃憋红了脸,见此情状,有些急了,再要有所动作,那哪吒又扬指使了个囚腿法,让其双膝并住,不得分开。小将也知这样做无法彻底制住他,便悄然传音: “待客散后,我与你后院叙谈。” 木由得了保证,遂安住此心,只等众士离走,身上法术也解了,便赴与哪吒之约定。虽然前去,心中犹自狐疑,暗道:那厮莫不是骗俺的,只待自己解了脱,再不见我? 真个去了,果然眼瞧院中立着尊小神仙,正是天王太子。此将视他已到,将枪随意一杵,面露微笑问:“你但有何疑,均可问吾。” 孙木由撕下虚情,怒容毕现,愤愤语:“你们这些神将怎么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倒显得旁人是无理取闹了!” 哪吒悠悠摇头,其躯侧压于枪杆之上,环抱双臂,撇嘴言说:“何曾有人道甚么无理不无理?你心中有未平之事,若能自解,皆大欢喜,如要问吾,但讲无妨。” 少年独愣了会儿,眸中却也少了三分戾气,只清嗓询他:“你果真知无不答吗?” 对曰:“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了。” 木由略一迟疑,便将自己记事以来所感,简略诉说,从与猴母相遇及分离、孙闯乃至仙长之事,又如地狱及尼玛衮诸般,一一讲之。他自觉凡自所喜,终将远离;凡自所恶,究不可避,仿佛冥冥之中有大手操纵于他。 则如此次入乌鹮之境,也属机缘造化,偏就惹出立帝货一劫。他欲叛天命,从心所欲,故而封了水持,容后安置,这里换了假体,权作傀儡。那木人千年不坏,便可保证这些时里,不会再有人受立帝货之苦。 太子得他忠言,微微颔首,道:“你若深觉自己事事遭人操纵,怎么如今惹出这般难来,就不是那人要你做的?” 木由曰:“此行出自吾心,我心当有所感。” 小将曰:“非也,汝且看那里。” 正说间,却听得穹苍一声震耳霹雳,一尊银盔银甲的非凡大将骑着凶猛恶兽,劈云搅雾,于万丈虚空飞踊而下!那怪口喷幽兰灼焰,凡遇者皆瞬息殒命,众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撼世的凶魔孙木由却认得,正是: 初入福国已相逢, 荒原百难更相从。 盘陀无可分善恶, 安辨如今是晦明? 少年眼看乾坤欲裂,雪峰尽崩,飞溅的白芒俄顷盖过了天日,芸芸万物正苦痛哀嚎。内心惊骇而悻怒:“干呆么,那石盘陀昏了脑袋!缘何乱杀一通?他又焉能进得此处?你那日不是说要了结此人吗!” 哪吒随之起身,眼眺上空之激斗,话语却向着木由所在之处传来:“吾虽欲毕其功于一役,父王却叫我留他,以成因缘。如今此獠不知用了甚么邪术,入得见立帝货,又未晓问了他何等问题,便致如此了!” 猴娃见那畜生一路狂卷奔袭,真气如丝宛若乱刀飞割而过,使得屋塌楼陷,殿毁阁绝,只是须臾间,遭他毒手的无辜生灵不计其数,不免悲情顿起,含泪掣檑,就要动身前去阻拦,顺带又叱斥那仍原地伫立的太子: “你这也不知,那也不明,怎能做护法!” 木由说这话,唤来飞云,往上一蹴,追逐而离。哪吒本就心高气傲,尽管无所谓生民死活,却也中其激将之法,怎又闻他远处传音来: “还不快出手相助,更待何时?” 这小将苦笑摇头,转而化出滔天怒相,周身燃遍赤红,也把那紫焰蛇矛火尖枪、翻江倒海混天绫等一众先天法宝召出,纵足一踏千百丈,登空舞兵便迎战! 这石盘陀一路畅行无阻,就连毗沙门天尊也不曾拦得住他,那甘露王至今还未露面,只是让雪原诸将摆开八象阵势,将他围在虚空的大圈里,却无人敢擅自上前,只能徐徐试探。 岂料孙木由怒火已至,哪里有半点恐惧之心?只瞬息间,真气涌入全躯数百穴窍之中,其身顿涨数丈,显出三目八臂,英姿神武,双臂高举硕大巨檑,那携恨一击便狠狠撞在这恶兽的头颅顶上,霎然脑浆迸裂,血骨横飞,棍下只剩呜呜惨叫尾音,片刻便没了动静! 少年正喜,却觉手感一变,那檑底肉酱般蠕动的尸体竟赫然凝聚,将他武器撼动着掀翻过去,露出里面毫发无损的巨怪身形! 石盘陀飞驰而至,眼见此状,哈哈大笑道: “孙兄,你还不曾知我这般战斗之相吧?过去我在之间游移不定,一面要做善类,一面难抑恨心。昔日千方百计要入乌鹮,便是寻那立帝货为吾解难,以往屡不得进,如今却未看那大贤处有结界封闭,求见易如反掌。我遂问他如何取舍,贤者云:‘就依心意,有何不可?’吾既得此教诲,如今也再无必收敛,且将这乌鹮秘境随心搅动,自此百户镇服,再无人敢说我是外道邪众也!我若能得此洞天宝地,转日寻那十车王,大仇焉能不报?” 孙木由知此缘由,心如刀割,便明白自己又闯了大祸。那木头哪里能解答疑惑,若问得它也不能决策,便只会答“就依心意,有何不可?”却导致今日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少年强忍不适,冲他拱手:“石兄,你的仇怨我早有耳闻,那十车王因你杀他之子而结怨,汝并非毫无过失,岂可恣意妄为呢?” 石氏狂笑未止,长发皆兴,大手一拢擒来数十兵卒,当众人面,五指顿合,但见血迸三尺,殷红缝流,骨碎嚎叫之声荡于耳畔,只听他阴恻恻言道:“如今谁也无须同俺讲理,我至强,则天理在吾,余事免谈。尔等若愿助我一臂之力,便可相从,不然,切莫阻碍,坏尔性命!” 木由看得急切,目眦欲裂,哪里肯依?便要同他死战,这盘陀娱心未尽,瞥见少年来势汹汹,也要捉住戏弄一番,以表先前共赴沙漠之情。 正欲出招拿他身子,却顿感背后一阵火辣炽热,不敢生疑,急忙侧闪躲开,便视一道惊芒追袭而至,卷着烈焰擦过其躯,险些搠穿腰部,更未力竭,直直冲了数百余米,插在远方重山之间,其尖燃烧之火,饿然气化了半里雪峰,刹那生出一片氤氲之色! 石氏稳住心神,见高处悬立之人,冷眸与之相对,遂语出讥讽:“我当为甚?原是你这小娃!怎地?恁爹先前都奈吾不得,叫俺骗入虚空,断了出路,莫非你也想进去陪他不成?” 太子闻言呲牙咧嘴,只将神枪重收回掌,怒意勃发,混天绫迎风乱舞,提气爆射向对方,就要挑了他这烦人的脑袋! 木由于是也紧随其后,多人混战之事,他向来擅长,故而仅是须臾,哪吒这边横兵就戳,他那里提檑便打,如此接连交错,不合常理,一时竟压了怪汉半分,真是个: 盘陀惊诧,少年弘威,盘陀惊诧,要擒木由入兽口;少年弘威,神兵西来当头砸。术施檑破,棒击躯挡。一个为赤眉青面怪,一个乃擎空炼狱主。起初斗于虚空顶,而后酣战谷八方。恶兽凶,尖牙利齿;不周桩,时隐时亮。咬住的尽归肚腹,打着的轮回六道。但看那雷驰电闪,还得要真法飞扬。两尊无畏生死苦,岂知哪个苟且哪个亡! 但闻石氏惊吼,气流泻涌,狂妄言道:“老子再无意与尔等玩乐!拿命来!” 说尽,单臂上指,只听天鸣滚滚,乾坤汹涌,几道霹雳闪烁而下,直落于场中数百人之顶,哔哔啪啪之间,惨叫连环,无数焦尸跌下地面,重重叠了百尺,鼻尖肉糜四兴,恶臭满腔。几个瞬息,便仅剩他二人还在苦苦坚持了。 斗不数合,纵有哪吒鼎力襄助,却仍是不能抵挡盘陀全力之姿。眼见得新一批众将被杀得节节败退,身披百创,他这里即念动真言,现出那法相天地之躯。恶汉见状,嘴角冷笑,遂也使了个法儿,变得十万丈高大,连绵不断,直插入云!那木由此刻再怎么压榨周身之劲,也不过勉强至其脚趾,短短刹那便被制裁下来,对方只将鞋底轻飘一抬,群山摇曳,大地悲鸣,时存神只逃命而离,也有凡修为木由输送真力! 可终究难敌瀚劲,猴娃之身,仅被那脚尖随意一擦,便犹如日月砸来,重峰压体,顿时口吐无数血沫,肋骨尽断,于地间翻滚了八十里余地,撞破丘岭若干,最终力竭躺在这无名峡谷之中,气息已然全无。 哪吒见状,吓得肝胆俱裂,再不敢硬接,只收了软趴趴兵器,撇过头去,脚下风火轮呼呼啦啦转的飞快,逃遁向天庭之处了。 少年此时脑袋空空,没由来的耳鸣,只因他昔日偷换了那立帝货,才有今朝乌鹮之劫难。一切皆他之过,故而瘫在树边,热泪自眼眶打转。 他逐渐缩回原样,咳出血来,闭目沉思。曩日历经百战,虽免不了有性命之虞,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无力过。往昔于地狱中叫敖玉等人帮助,斗尼玛衮时有六兄为之殒命,缨也献身而去,如今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单枪匹马斗那百万大军。 其实分明是他们人多势众围剿那只身一人的石盘陀,人家却仅是狂风一扫,猛兽一吼,便喝退一支大军,万丈高山如草芥般卑微。 木由死咬牙关,半天不吭声,只默默望向远处的漫天烈火,那曾经的雪山高峰、重楼庙宇,尽数消逝在石盘陀的嘲笑声中去了。 他再无法,暗与女修通言:“如今当奈何?” 女修答:“汝自惹的麻烦,何必问吾?” 少年赧然愧耻:“今日之劫我之过也,只是这般令祥和之地燃起战乱,实非吾本心,你既随侬左右,还望捐弃前嫌,为我指点迷津。” 女修便冷声呵令:“我可助尔脱身,你须立即离开这是非之所!” 木由听了此话,如闻霹雳,此事因他而起,怎能撒手而走?女修却怒骂道:“快把你那面子之话乖乖收起吧,倘若天地失衡,自有大道收服,岂是汝能肆意干涉的?赶紧离去,给那正主儿腾出位来!” 男孩方在犹豫,却觉那女子只轻轻一扽,随之眼前诸景若飞花闪过。再看时,早已出了乌鹮… 他不忍就此离开,通红其目,回首雪域,朦朦胧胧之间,却望见一尊四面八臂的金色神明陡发降临,勃然一挥瀚手,九百里妙见轮飞如迅雷……而那天地间的一切,虚空与白云,雪山与大地,狰狞的恶兽与狂者,慌张的将士和平民,全如一道惊骇穹苍的闪电,在脑中刹那一劈,作掠影而逝。 “走!!” 只听得女修自风中大喊。 第51章 那日分别处,可还幽幽杳杳 诗曰: 鸿蒙俯仰势万千,道种前途又启篇。 只是徘徊失大正,如何慷慨获无偏? 长驱绝径终折返,短见源头却愕然。 最是灵台花现处,从来容易引谗言。 这孙木由得了女修之训告,再未回头,只一味逃离,他忙驾起云头,一路狂驰,远去乌鹮千里,终离了那是非之土。耳畔不再听闻杀伐之声,眼前绝无哀嚎之象,他才停了,落在山中,四下张望。 女修睁目一瞧,此峰横亘一道,起伏连绵,如一睡佛,露着眉眼鼻口,栩栩如生。她这边起心动念,那里木由也有了感知。少年原已无意思量他事,此刻却也仰向高山愣愣地没话,脑中似有千言万语,又好如登时空白。 好大峰,正映着一道落地的残阳,如函吞玉,如蚌含珠,毕现神锋渐藏之象,已隐锋锐之气了。那猴娃打量起晚景凄凄入神,心中忽想到一首偈子道: 日上东方来,好日不徘徊。 日至南方来,凌云彻光开。 日至北方来,寒冰气皑皑。 日终西方来,我独上高台。 高台耸无垓,所见尽尸骸。 猴娃不晓自己于何处听得的诗偈,千思万忆,终未明源头,便觉脑中胀痛,不能自抑。当是时,眼前骤然又是石盘陀大闹乌鹮的景象,此獠如今所向披靡,茫茫雪域如刍狗,也不知那金灿神尊能否将他降服,安住众生。 他又看向女修,前番闻言说叫自己腾出位子,定有高人来戡平混乱,想必就是那天降之贤了吧?若如此,当初就该瞧瞧这神明有何威德,怎么降伏魔障。如今辗转回环,虽似有所通,却终无了然,总要瞅瞅高妙之功,究竟为何景象。 只是,他慌忙纵云而退,如今要再折返回去,也没了底气。自尼玛衮一事了结之后,他以为斩了妖酋,庆峰国乃至人途便有了复苏,原本正要隐入丛林,自修心性,哪知凑巧碰见了几个游方道人,惹出福国一案来。 若非自己偏要多管那乌鹮的闲事,终是相安,如今这般狼狈,又有了世外贤圣接管,他不是正好脱身了道吗?就是这一路因缘历了个满,所见却非大道,与所思殊异。 初见孙闯之日,心念单纯,以为不过是每遇前辈,获得新道,结果不是碰那诸佛腐化,便是仙道沉沦,人途皆糊浑之辈,妖魔俱杀戮之主,哪里还有孙闯一般的尊者?或有仙长点化,却跟随日短,缘尽终逝,便留下满腔的疑惑和遍地的狼藉。 “莫非我的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木由怔怔喃喃:“当初离师远去,只为报吾母之仇,以为短短七日便还,如今已过经年,早出了前诺,也不知师尊是否还在等我回家。” 他怅然若失,踉踉跄跄,想到自己原本不过是山谷一孱弱幼兽,若非遇见功德主广施恩惠,启发灵根,哪里能上天入地?恐怕也未能遇见仙长,得入阴司,拜地藏大士取一慈悲因缘。自己兴于破庙,也制于破庙——若不是开了这头,他或早已以弱娃之体,丧命黄泉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女修忽没来由地来了一句,二者对视,自然便有了决定,于是都不再犹豫了。 这两个如风似云,沿途飘忽,仅是三四个日月交替,遂来至那庆峰国地界,更不落地,径直往南部山林而去,正是梅阳城旧址。此刻,木由心中还思量着这里如今是何情貌,前番有了尼玛衮与众妖兵血洗,而今已过多时,未晓是否复原,再开兴旺。 他又想起那雨中孤庙,此地远离人境,或是进山樵夫过客歇脚之所,却因久无人顾,沦落凋零。观那屋舍,或有百年,此间国中不知有多少更迭巨变,终未动它分毫,想必如今依然安存吧。念及此处,又有一件怪事,便是那日房中是有塑像的,终是破败不堪,无法辨识,难认出是哪尊贤圣。 回忆间,不觉倏已落云头,正是两年前破庙所立之处,却早已没了殿宇,换作一幢好大庭院,叫木由一时愣住。这…这…庙宇何在?师父哪去? “师父———!”木由不禁唤了一声,却哪里还有半点当时情貌?这眼前的屋舍虽远离城池,却也不逊坊中大宅,正所谓: 重檐绛壁隐琼梁,小轩窗,绿明光。 浩荡延绵三十里,百转是回肠。 采器无非绝古上,彻炎黄,兼吕望。 若非前遇无斯宇,岂疑是新象? 孙木由遂大叫道:“这是谁家庭院?怎地就兴建在了这荒野绝境?” 正疑虑时,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探,终看见那高悬的匾,横着三个大字:而必庄,两旁也有古字写就的楹联,上联曰:凌空未过三千丈,下联言:抬手却能八万春。 木由如今也去了不少所在,习得文法,见过许多对联,这一副却最为费解。盖因前头还在谦逊,下面又狂得没边,仿佛说得风马牛不相及,岂知是何意思。 少年即对女修道:“往昔并无这样的大庄院,也不晓是谁人宅住。” 她悠悠讲:“且顿开明目,仔细瞧瞧,莫不是贤圣或妖魔化现的场所,正等你来呢。” 木由心中暗忖:平日里都是我自疑神疑鬼,怕遭安排,怎么今日却叫这女子先开了口?恐是来笑我的。 猴娃便皱眉回复:“怕是不能,如今正值我临败回归,如真有暗作点化之辈,也太过明显了吧?若言暗中开导,必难令察觉,我等一眼看穿,还有何趣?” 女修这里听了他之言,自已放心大半,又想:孺子离大彻大悟已未远矣,我又要功成。这冥顽之辈能得正果,实属无易,可不敢功亏一篑啊。 她遂对木由道:“既如此,你就去敲门,只要出来一人,便用闻风之法,且观这来者气息是正是邪,即知端倪。” 木由一面答应,一面便去叩扉,仅有须臾,便探出两人,瞧见少年,竟是惊诧难已,不禁陡然惊呼:“阿也!” 他哪里晓得这两个发什么癫,双方都未做深究,自然又是施礼问候不题。那少年通了名姓后,又道了女修称谓,便听得这二位来者一个自称心上忍,一个敢叫而边寸,此乃那定心主人的居住之所。 第52章 此心未曾安定,不可见明主 有诗言: 猴娃本是兽丛亲,人事从来未五分。 或有灵台忽骤点,终于蒙昧纵驰奔。 如非束缚因金咒,便赖轻松是慧根。 二路其实归共象,无非归妹泪沾巾。 这里那两个人名字实为怪异,孙木由便疑是刻意有之,但也不屑多言,便就如是。此庄本就不在预料之内,既然叩开,要么求见,要么告辞。 那猴娃一心要寻故迹,在这处不曾看见破庙与老孙闯,心中本已怫然,哪里肯进甚么而必庄?只是正要道别,却偏偏不知哪里来的一缕微思道:我倒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即朝那两个门子一拱手:“两位贵人,在下两姐弟原是过路之民,欲往梅阳城探看,皆因远道惜时,一路少歇,而今早已体倦神烦,口渴腹饥,还望上人垂慈,容我等休整,囊中自然有川资奉上。” 那两个门子听他说要入内,面露异色,似有不信,相视一眼,久而乃言:“你果真要进此?” 这反倒叫少年难解了,能入便入,不能进便道不能,缘何要有此疑?他也无愿啰嗦,拱手再施一礼:“着实乞入,还望行个方便。” 二人听罢,准确无疑,遂转身通报,临分时仍不忍回眸注视少年,满脸狐疑。这里孙木由便趁着他俩未察,抓过一丝风来,嗅了嗅,并无邪气,戒心已下了大半。 不一时,两位门童归来,于门后传音:“我家主人说了,请远客转内暂歇。” 木由两个便跟着这一对门子进那庄子,才入,但生惊异,一时眼花缭乱,且看这无名高院如何广大,正是: 一步一换景,每景更殊异。左眼见楼阁,右眼知玉砌。 耳畔响绝伦,鼻中兴五气。才赏小歇山,又遇琉璃壁。 岸芷与汀兰,怪石缠薜荔。或疑作园林,远峰现关驿。 高耸百雉城,垛口陈利器。园中盛管弦,山上鸣觱篥。 轩台多抚掌,女墙彻声厉。入眼尽繁华,从容无边际。 或有天人子,乃至诸凡伎。禽兽杂芳林,琳琅世无轶。 中间藏妖魅,牡媸牝姝丽。虚空隐魙魖,亦或有冥忌。 少年自入了庭院,顷刻间迷了眼,哪里是亭台楼阁,哪里是城池关隘,哪里是江河湖海,哪里是峰谷壁峦,此刻全然也没了分别。 他更不晓这庄上住着好些人,似有神佛妖怪,又存凡夫男女,广见禽兽百虫,更藏饿鬼罪魄。看这里为繁弦急管,那里又是高山擂鼓,似乎小小微庄,竟真真裹了一个大千世界! 他正分不清上下左右,忽听得一声嚎喊:“不年不节的,做什么就敢布此等的盛景?你们这些败坏头,仔细身上的皮!” 那呵斥才罢须臾,木由遂觉天旋地转,眼前景色人物,上下万物,皆褶皱如绢,却原来此处大张着一道漫天巨幕,头顶便存宇宙盈虚。 旁边几个畏缩缩的奴仆将帘一扯,便教一切尽皆收去,显露真实光景,也不过就是方宅数十间而已,虽在荒郊当属罕见,但毕竟才见沧海,江河亦难入眼了。 这时二位门童前来陪笑道:“两位莫要见怪,这原是底下人不懂事,平常年景,竟虚亮着庄里的绝活,惹了我家圣上恼怒,才训斥了几声。主人已吩咐下令,叫两尊随时落座,自然有好饭食款待。” 如此这般说了,木由也不多想,只等着瞅瞅还能见些奇观异色。他谓己曰:吾平生专爱自如,不喜安排,如今诸计尽废,且看看那些隐头头们作何演绎。 一番酒足饭饱不提。两人遂引他们出了膳堂,来在客屋大厅之处,早已泡得了好茶相候。只是呆呆枯坐了许久,那两个憨货只一旁傻笑,并不搭话。 女修自入庄以来,未出一言,如同无在,这时却问那心上刃道:“你笑什么?” 门人即言:“因有客来,心中喜悦。” 女修又问那而边寸:“你笑什么?” 那厮便言:“因主人未至,替尊乐迎二位。” 木由遂来了点点灵机,就势且讲:“非我冒昧,两位,贵主人的章程,实在为人不解,即厚待了我俩至此,为何不肯出来相见,吾等也好当面拜谢。” 他两个顿时又收敛了笑容,大张其嘴,做出一副惊态,叫木由咬牙切齿,于心中暗骂:俩撮鸟卖甚么关子?当真矫情! 二人互瞥一眼,即问曰: “尔等定要见我家尊主?” 孙木由心中拍案怒斥:有完没完!只是面上还须和善,彬彬有礼,平心气和道:“自然少不得称谢瞻仰,吾等绝非无礼之人,这荒地里能讨一口饭吃,便已谢天谢地,又蒙此般盛情,除了川资,又岂敢连面也不见便走人了呢?” 那二位实则暗自正为难:真是的,就这么从容离开,又有谁会怪责?偏要多事!他俩再无话回木由,只得硬着头皮通报远去。 女修自明而必庄,隐隐有些不同,木由此行装着心事,丝毫未生察觉。这时见那两个禀告而走,她方扭头询木由:“汝缘何要逆天而行呢?他这里不愿你进,你偏要进;他不见你,你偏要见,此处本有主,你来即是客,强行反客为主,或有危兆,怎可不察!” 木由冷哼一声,连连讪笑:“这正是狗拿耗子瞎掺和,我道你这一路何等轻松?但凡能有先见,频频教俺,如今安会落此地步?现在倒晓得左支右使,大兴教化了?晚了!如今恁愿随我便随,无意跟俺,趁早远离去,我也断不稀得听尔聒噪!” 那女修自来是不屑于恼怒的,多少显得纡尊降贵,因而仍存平静面色,缓而叹息:“我何处没有护你周全,巨檑伴汝左右,比恁亲娘还爱护些,你今日终是年幼少见识,到此仍不省得轻重缓急,你道吾心中不急?只是天地间自有其理,我又岂能宠溺过度,不然,祸即到矣!” 少年闻她这般说,便忆起这一路上每遇魔障,总少不得擎空炼狱檑全力保卫,她的话到底有些道理,心里也被撼动了几分。然而,才过片刻,又觉终是骗他的也未可知,天地之间,凡大神明尤好耍人,这女修原非平常人士,谁知道她说话几分真假? 至此,他也不再同那女子争辩,只是自顾喃喃:“俺今既已到了这里,免不了随意而动。甚么而必庄,昔日从未有过,今却遇见,纵是谁设计赚吾,也认了。至于你,还是那话,一路千辛万苦我定然知晓,你若觉得我还有些帮头,便不离不弃;若非如此,又何必让自身焦头烂额呢?” 女修遂站起来,执其手言:“你这孩儿,我怎会同尔置气?既然你已经这般行动,那便就事论事吧。” 他二人在会客厅又拍话了许久,本是日中,如今已到了傍晚,犹未见两个通报的回来,木由坐立难安,因疑转怒,遂要出去查探。 第53章 再见旧离痕,朦胧顿回如昨 孙木由干等了那些时,终挨不过,要出门走走,那院里倒有三两忙碌的仆从,少年拉过一问,他们只说并不省得,再询便只是行礼,言以冗务烦杂,匆匆告退了。 猴娃也拿他们无法,只得任其各自离去了,自己一人立于原地思索,若是一味在这里傻候,那两个夯货摆明了是在故意打发我。我定不容他二人消遣,倒要瞧瞧这群鸟众在捣什么鬼。 他此处想着,真欲做起却又十分为难,只因别看庄子里去了大幕平平无奇,找寻起来却也是七拐八弯,曲径通幽,终是那孙木由乃为外人,不谙路径,三转两转的,便彻底迷糊了。 这时,莫说找心上刃两个,就算回去,恐怕也难以择道了,无法,便随意行走,怕他作甚?少年如此打定主意后,遂用心唤住巨檑,女修自然感应而来,以防意外。 男孩自出了会客厅,即进一院子,与仆人谈了几句,不投机,顺路行至一扇耳门处。他原以为过了耳扉即为主厅,而那里正高坐着而必庄之主,无料却又是一串连绵的庭屋,又存各式奇美之楼。 他怒意兴生,只当被耍了,不由破口大呼:“心上刃!而边寸!心上刃!而边寸!” 猴娃岂不知这般行事十分无礼?他反而就是要这样激他们出来,且瞧瞧这蓦然毕现的而必庄究竟是何所在,这里的主人又到底为哪方神圣。此处原先不过是荒山野岭,破庙零星。许因他至,兀地便有了这怪象丛生的重院,那些于天运筹帷幄的神仙们,到底是要做甚呢? 他离了乌鹮,回归此间,本是为了究本查源,看看自己为何一路肮脏,终是无半分成就,纵敢翦除尼玛衮之徒,犹未可得善美之感,心中惶惶若缺,焉能自已。 他或以为原先诺了尊师孙闯,七日便归,谁知偏就惹出那许多旁枝来,这是由整转零,由专修于一道换为随缘而动,既修缘无果,或为妄作,便要迷路折回,再谒达者,纠正前非,重归恒道。 他哪知晓那梅阳城郊早已大变了样也,若只是隳败了破庙,隐匿了孙闯,那无非就是旧道因其毁诺,也捐弃了他,如此或可再休提那道源,于浊世中做个无依者倒也坦然。可是,偏偏又有这而必庄一幕,他隐隐觉得孙大师或还在,只是暗察其心,以作定夺,因此愈发要见主人。 少年于院内喊叫了多时,果看见两人慌慌张张走出来,正是心上刃和而边寸,只是那两个出了大堂,本以为要朝他而行,怎料却只是瞥了一眼,竟身子一折,往旁边而去。木由哪里肯依?遂疾步去赶,却瞅到这正堂走廊连通着两侧,尽头各有一小扉,那两个便是往西门去了,他也紧随其后。 出了西门再视间,却又倏不见了二人,只是此处光芒晦暗,源于树荫密布,似乎渐要离庄院了。木由仍欲追喊,心中又觉既然他两个明明听闻,却不直面相见,再唤也是徒劳。原以为他这般于别人院落里大呼小叫,总要被问责,那时自然免不得说出“且请你家主人出来,我好当面谢罪”之类的客套话,如今却蔫了。 既然来到这地方,总要细看,以免冷不丁窜出什么来,也好防备。他定睛细瞧,这里似一座占地百亩的后花园,远离方宅之处,颇少人迹,仅有簇林幽深,浅花若盎,偶得几声鸟鸣,鼻中每生湿气,便疑未远处当存水迹。 观此处景色,自然与而必庄内部又有大不同,便是: 东山有树杂千草,西岭多竹共万芳。 竹树相从林故好,草花交映野才香。 土中白玉殊难见,叶上明珠怎可镶? 若有生人知此境,当离莫显坏元荒。 那木由一入此景,便觉安逸,五官皆为静谧,心田遂开绯红,乃小心行进,莫敢留下足痕,惊扰了这方外化境,无忧妙处。他当下即生是念:此后再不能跟谁提起世上有这番所在,免得来人搅乱,污了世外桃源。 他只因一时兴起,便生那天真念头,竟忘了此地竟也是而必庄的包揽,皆为定心主人的产业,他若愿引人入,又哪里能够阻得?而他既然能轻易看见,或许这大好风光,从未设置藩篱,便有缘者,即得示现。 木由灵根清明,再无障碍,不必人引,便沿着林中小径一路前行,脑海也未想着通往何处,甚或忘了追寻那两个阍子,定心主人之事更是抛之于后。他一路轻脚慢行,也未知行了多久,眼前树木渐稀,逐步由暗转明,竟是出了林子,复入山谷也。 木由心生疑惑,造庄子的人因何设计这么一条小径,直通此片梅阳城外的山谷呢?他一时无解,又是既来之,则安之,便就地于其中逸游起来。一番细观后方明晓,峡谷并非全被群山包围,而那最显眼之大峰沉坐巍然,状若洪钟,峭壁千仞,崖首狰狞。 一念至此,脑内陡然一怔,作一道惊雷袭过! 继而,少年压下心悸,但循先前所想,再度寻路去瞧。未久,果听得耳畔传有潺潺之声,旧忆如潮涌至,加之幼年猴母之相,跃然眼前,岁月如昨,一时弗能分别今昔。或以为自己仍不过为娘亲膝下一赤子,并无斗法之事,洋洋若孩,安宁无限。 便是: 小风翕卷那年惜, 卷那年惜乳子期。 惜乳子期缘无定, 期缘无定小风翕。 他这里五内俱动,暗有悲生,便要寻昔年立冢之处,心中又难免懊恼:当日哪里有那些周全之策,匆匆竖了根桃木,这些时光侵蚀,恐怕早不见了吧?虽生此念,仍未甘心,总要细细搜寻,果若消失,那时再作区处。 于是,他自在山间找了一时,想来若是连破庙也能不在,区区一新冢更无法长存,何况还只是以木为表,杂在荒草野地,太不显目。虽是这般意识,但那钟山犹在,清溪尚流,总还有些隐约的参照,如此便可有的放矢。 故而,他万念排空,卯足心气欲寻到猴母之墓,如今历久归来,必然要拜,倘若可行,还须勒石为碑,付记于上,也便于再回此地。 第54章 两相终是一体,何必鉴伪真 诗曰: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反正穷筹终绝算,去来力转是空羁。 如说无用皆销寂,何必有为尽腾熙? 今夜重读孙果事,茫然草草作嘘唏。 又诗曰: 新沐弹冠浴振衣,察察好体要怜惜。 正因我世多磨难,定要君心少太息。 猛志行行虽冷僻,倾颓畏畏岂欢嬉? 故而累转回先迹,再敛纯真炼玉玑。 却说这两篇诗句,原是那“老刘”读了贾玥所传的木由旧事,有感而作了第一篇。想必是当时心境颇乱,韵律竟未相协,其意或多凄清。孰料只过一夜,刘无珍重读己作,终有不甘,便再续写一首,聊为作答。 他这里信誓旦旦,仍愿那木由能了彻本心,通达正道,终离恐怖颠倒梦想,粲然无碍,只是这孙大儿自家如何,此时仍是不知。 他便在山中找了一时,忽看见一处树着三层宝塔,原是隐在层林之中,这时走得近了,方才察觉。他暗自生疑:那时无此高塔,或有蹊跷,不如一探究竟。 他到跟前一看,何止是宝塔,那里用青石围了一圈,气派不小,正不知是何所在,却看见前有一碑,当中赫然刻着“先妣梅阳外山大先天灵猿之墓”几个大字,心中震动不小。怎么,这里也葬着一位猴母? 他此刻没时间细究,却又看见边上一行小字道:孝男孙氏果儿敬立,更是骇然。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又有一人同他命运全无二致,一样地姓了孙,一样珍视果儿乳名,一样有猴母?不,不,不,绝非这等巧,必是自己的娘亲! 一想到此,他便念及自己自离了孙闯之后,再未归来,更不曾做出着许多事,难道是有人知道他的这桩隐事,悄悄替他做的?正不知底细,他便再加详察,欲得更多线索,或能推知真相。 他再看时,又读到这碑两侧各有一联,上书:灵台纵小容方寸,下撰:斜月虽明共三星。他不省得这对联有何深意,也不及深究,便转至碑阴,果然还有刻字。 他口中默读那文字道: 我那猴母缘慈念,幼来伴我是良俦。 从来善正含辛苦,娘喝稀的我喝稠。 拉扯如是经年度,中秋携我城中游。 谁知命势不作好,碰到一群鬼见愁。 不辨良莠动刀斧,追我一人与一猴。 我母力衰奔绝壁,再难护我免成囚。 一跃绝缘终离去,从此妖人是我仇。 辗转悲戚逃离走,幸遇孙师愿收留。 学成妙法仇得报,母身难觅意难投。 权将虚冢相供奉,聊慰心田待新筹。 我知宝塔敬威圣,猴身卑贱不可侔。 只因此是我老母,感激涕零没说头。 谁个见了不服气,提刀来找孙木由。 那少年见了这一篇手刻的字迹,点画颇得朴拙之气,与自家确有暗合之处,此文所言,也尽合他意,只是自己从未做过这等大事,哪里又来了一个孙木由,帮他了了心愿? 他疑虑多时,终无答案,也便罢了。既然这里有了这等气派的猴母之墓,他也正好俯身下拜,圆了多时之愿,口中暗暗呼道:“娘,果儿来看你了!” 他说出此话,胸中顿时一涌,两行热泪滚落,一股郁气喷出,顿时觉得身子一紧,须大口呼吸,泪落不止。他早不知这里有母亲坟墓,既无果品,又少香烛,便仅剩一腔热念,涕泗横流。 正悲哀时,忽隐隐听得丛林中有人声,他登时警觉起来,也不知来者是什么货色,正邪强弱未明,于是抹去泪迹,抽身躲至树丛暗处,候人前来。 若只是路过的,便让他离去也罢。 他心中盘算一定,即听见那绿林中有人道:“主人,今年南道乡又闹了妖幻——” 那个又道:“北麓村正忙不迭地请我们去哩——” 少年听了一时,不过都是些请这定心主人帮人除魔的意思。他早已过了颛臾一事,只而今又听见降妖的话,不免对定心主人的身份多了意思隐隐的怫然。 不多时,那一行人便丛林中转了出来,却叫孙木由差点叫出声响。你道怎么回事?原来那所谓的定心主人,与他生的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时猴娃便惊疑起来,莫非这墓碑上写的“孙木由”便是此人? 这时,又听见那定心主人道:“如此也善,现今我孙木由的名声在这里是空前的旺,正要借此番机会,好好地干上一些顶天的大事,也好青史留名啊!” 树丛之后,那孙木由听得这个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颇觉诡异,一时也不知作何言语,只得静观其变。他望见这定心主人虽是和他一般的模样,装束气质却迥异,此人披发结冠,身着长袍,宛若一派修士模样,正是: 少年年少体无暇,清静巍然若月华。 只是出言缺秀作,犹堪豪爽扮游侠。 弗说冕带缘三教,敢向妖魔动破伐。 而必庄中无二主,梅阳城外不凡家。 那人一路缓行,将近时,木由已猜到他们是来祭奠猴母的,那定心主人穿得朴素,几个随从却提着香花果食,前簇后拥,直往猴冢而来。这时,那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定心主人取出一块木板来,上面隐约可见文字。只是让木由不解的是,此人方才欢乐之相毕现,顷刻间便能愁云惨淡,大放悲声,实在是殊异无比。 却说定心主人捧着木板,阅读文字,乃是一篇祭文,许是这假货自己撰的,不然,怎么读得涕泗乱飞?只是望着此人面色大恸,他却毫无悲意,甚至觉得有些荒唐,至于缘由在哪,却属实不知。 只是这怪人实在费解,那祭文你要读便读,有什么打紧?非要个半念半唱,偏偏此人的喉嗓如饮沸油,歌声一出,顿觉四野无生灵,八荒少祥气,好似邪魔闯入,周围遁入黑暗,众人鬼皆震怖。 木由心中寻思:就是这个定心主人,想必是个狠人,我须找个好时机,不然,难免落人以柄,那边不值当了。 第55章 真见假亦真,真真无碍假假 你道那定心主人唱的是何曲子,念的是甚么文?他那里呼天抢地,如山崩裂,如海倒流,周匝一群下人,忙不迭地焚烧着土抟的钱贝、草缝的衣袜、芦苇搭建的豪宅、树皮拼就的骏马。 毕毕剥剥的火舌尽舔了那些祭品,几缕烟尘直上云天,木由耳边尽是这男人的哭告: “清明哟——清明到——清明又一——到—— 我的个——我的个娘诶——你可——安好—— 在世哟——在世不曾——不曾享太平—— 隔世哟——也要——叫娘见荣华——” 他此处连唱带呕的,且不说木由在暗处听得头晕目眩,就是那班仆从,也明显强忍着不适,硬撑着要把这祭祀了去。墓场上,独有定心主人能当此歌声之震撼,茕茕一人手舞足蹈,或疑为悲,又疑作喜,只是没甚来由。 一段唱罢,视他仍未尽兴,只是那随行携带的祭品早已焚作灰烬,只剩淡淡白稀的余烟。他特特地嗅了嗅那浑火浊气,又好似着了什么迷,起初还只是做做样子,这时便果真一蹦一跳地跃了起来,一面舞,一面歌道: “天地之间何为大?唯有娘亲是最大。 一日为娘千岁苦,半生作子三年戚。 死则母体伤儿体,痛却心机废道机。 娘啊娘啊无转生,子兮子兮长太息。 长太息,无退转,三穷三富不早晚。 休祲无常道,悲欢总更移。 震怒为凶争难弃, 终是为他人做嫁衣! 咿儿哟,咿儿哟,哟儿哟儿咿儿咿—— 灵霄金殿把缘批!” 他这一阕歌,劲力大过从前,更唱得山摇水转,天旋地倾,那孙木由脚跟都站不稳,只觉得五内但有狂风,明明天边悬日,万里无云,却止不住飒飒袭声,再迟疑时,便觉眼花头晕,鼻塞难当,口中但有余力,便扯声疾呼:“那位大人,,别唱了——别,别唱了!” 他身不由己,径自出了遮蔽处,向那定心主人前来。朦胧间,他瞧见那厮止了歌嚎,见他靠近,面无神采,待身迫来时,其人手掌一扬,便生一道霹雳。木由似醒非醒,隐约间望见一抹浑厚的咒术,似曾相识。 “大哉乾元诀!”少年如梦方醒,大叫一声,只是已经未及躲避,正撞在那真力上,咔吧一声,躯体已退出数尺远。他因见了孙闯曾授之法,便不甘心,定要前去,不料竟有一道无形的厚障壁,将他二人隔开,徒然望着那定心主人不再管他,自顾自又唱又舞。 又争竞了多时,木由终不能靠近那男子半步,莫说这庄主,便是那群仆子,也如梦中泡影,遥不可及。那木由胸中难止干呕,先前那怪歌引得肠胃翻江倒海,纵波怂浪,初是一阵窒息,借着便是狂吐不止,终未能与那庄子上的人再搭上话。 当此危急关头,女修何在?她自知这两个见面,本就是一场真假的角逐,一个是安住正法的真圣君,一个是灭妄侵贤的大魔主。他两个本不得相见,如月光留影于水,月行则影随,月消而影匿,终不可相触。 且不说这等人象之殊胜者,又属大善如恶之辈,便是寻常百姓,平凡人子,也难辞选道,尔今欲正欲邪,不能两可,二径择一,终是难做。女修故知不可贸然介入,不然,天柱折,地维绝,又是一幕乌鹮之境也。 那女子枯坐一旁,观孙木由一味要同定心主人就近相见,搭上话头,心中不免捏一把汗,口中不觉骂道:“你这猢狲,怎么如此倔强?那道残影虚相,你执着于它作甚!” 她虽历缘万世,鲜有俗情,只是这木由与她一路相随,终有挂念,苟言心无挂碍,必为妄谈。她哪里坐得住?恨不得登时上前,几个嘴巴子扇醒那顽子。 孙木由那里是狂风大作,呼鸣不止,却也知此时是朗朗晴日,浩浩明空,只是自家如入谜团,如陷泥淖,不得出离,难得倚伴。不知过了多少时,嚣风渐去,狂心乃息,此间山静水潺,天阔地清,耳畔不仅没了洪鸣,隐隐地似还有些鸟啼。 那孙木由定睛看时,早已不见了歌者,一众随从俱已消影无踪,只落下余烬数堆,残烟袅袅。少年近前观看,那烟尘尚存余温,其时过去不久也。猴娃不见了定心主人一行,忽有怅然之感,未详其因。 他这里东翻西找,定要寻出些与而必庄有关的,了却自家疑惑。这定心主人与自己十分相像,又有这些举止,其中必有蹊跷。木由油然得了一种危机感,似乎天地之间,有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他,比之自家,那货更能应对尘间俗事,行止得当,深得各方心意,那自己还有存在的余地吗? 观之过去诸行,每遇一事,或有所得,终亏一篑,又如解了女修之厄,却不能断灵株之弊;诛杀了尼玛衮之逆,却没了缨娘之依;用假体换了水持,却断送了乌鹮之宁。凡此种种,莫教他人评述,便是自省,亦无所夸,怎能不忧心忡忡? 正疑虑间,忽悠一声似在唤他,转睛去看,却是一个半老不老的男子,发梢灰白,面有髭须,身形五短,状逊威猛。其人身着皂布短衣,腰缠布带,手里恭恭敬敬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不知是何意。 “我家主人叫我将此物交予贵客。” 少年狐疑之下,接过那物,顿感异动,忽地大叫一声:“阿也!” 却是一只四脚朝天的活王八,真是诡怪!忽定睛细看,则见那龟甲上有几行小字道: 一众凡尘笑我痴,张狂恣意未完诗。 存疑粗野合乡怪,大悟从容是尘师。 你若徘徊终未定,我则干脆力成司。 如非天道倾君我,何必周折辨艳媸? 孙木由读罢,一时也不能全知其意,只是不免有些疑惑,那厮碑文都写得如同残羹,歌词更不必言,粗野无度,只是这首诗却又为何工整得当,饱含深意? 正疑惑间,又看见这送信的便要告辞,便急急将他拦于身前。 第56章 而今不辨真假,转论贤与愚 有诗一曰: 幻海迷津众,深揆数比沙。 定心平索悦,猴仔仄迎差。 仄仄言平好,平平羡仄夸。 终沦愚昧者,满口作阿巴。 却说木由拦住了送信的使者,一时便把那活乌龟搁置一旁,只特特地挡在路上,不叫人离去。 使者颇有些尴尬,面色惊骇,未晓有什么等在后面,又不敢多言,只弱弱地问:“尊家缘何拦住小人?” 那猴娃直问道:“我昔日也曾来至这片荒山,自来无名,人迹罕至,也不知是何缘故,便立着一间破庙,而今其房无踪,却兴建了一座好大庄院,却是何缘故?” 奴仆唯唯诺诺,怎敢多言,但逢他问,又难缄语,便硬着头皮言说:“许是小人来此日浅,未知始终,自来时便瞧见的是而必庄,真真不知有什么破庙!” “什么!” 那人见木由眼珠一瞪,竟六神无主,连连低首:“小的所讲全为实话,大人面前,不敢有半点诓骗!弗然,若是尊家了知真相,我亦脱不得干系!” 木由将檑一立,转露凶悍:“既如此,自当我问你答,何必推诿,是何道理?” 使者一时语塞,正不明如何作答,才能让这强主相信,自己所言句句是实。他沉默良久,只得进一步强词道:“尊上,小的果真不曾说谎,倘有虚言,立时受万劫不复之苦!小人一年多前来到而必庄上,丝毫不曾晓得这地界有座小庙啊!” 听得那厮如此恳切,木由心中也犹豫起来,恐怕此人所言确为真实,那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再者,他不过是出语相问,或是事出关切,情有所急,但也不至于让此辈恐惧至此吧?莫非——— 他便想起那定心主人,此徒与自家完全模样,好似一人,莫非是他平日里对下属颇严了些,叫他们惧怖入骨,震慑如斯,想必这家伙也非良善之辈,只是看着和气罢了。念及此处,他顿觉得好像,那厮貌似瞧起来也未必是善属。 使者自送完了信,本该回庄,只是被木由这么拦住,眼下纵是十分想走,也不能了,只得畏葸不前,静候处置。 反倒是木由心中又觉好笑,又觉惊诧,暗思道:我自幼受猴母教导,往后又蒙恩师训诫,在这世上若非妖魔鬼祟,总该是礼数周到,怎么这时对人此般粗鲁了?他蓦然自问:我究竟怎么了? 他如是问了几遍,终无答案,也只好作罢。 又望着那送信的,仍不忍就此叫他离去,总还有万千疑惑,需要化解,便又追去问道:“这而必庄中,自始自终便是那定心主人在此吗?” 那厮答复:“先前有一老者,乃是这里的尊师,主人对怹敬爱有加,但小的也未曾见过,只是听说,那日因故绝尘而去,再无影踪!” 少年心中一惊,果然还有孙师音讯,看来这世道还没荒唐彻底,他心中忽涌出一股力量,本想当场大笑,但终究觉得此刻突然发癫很不讲究,便按捺住了。他细细思索那句话:绝尘而去,再无影踪,可真是殊妙啊,因此便再无追随之处了? 猴娃又顿感失落,方才一喜,而今一悲,全无分明根由,少年恍惚间觉得这副身子也不是自我的了,它想喜则喜,想悲则悲,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怆然又生出一股恨意,觉得苍天总是与他作对。这时,那几分猴性顿起,便罔顾人礼,既然事事对他都不肯讲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男孩喝问那使者:“你说先师果真是绝尘而去?人寰几度千秋,有几个绝尘而去的?他若果然命绝身丧,倒还合理,你可有十分把握!” 送信的哪里还敢多言,只思索后道:“此事在下也只是耳闻,并不敢肯定,尊家要问,也可谒见敝主人,或可得真。” 孙木由闻言,胸中诸气杂揉,莫可相调,此中本无善恶好坏之分,只是于天地大道之内,却有应道与悖道之别。 有一气曰:师尊大自在者,若得羽化,倒也自然。 又有一气讲:吾今漫游荒海,广见诸豪,度那孙师功力,并无十分周全,哪里便就如此了呢?这厮就是唬人! 那处一气沉思:何须究其根本,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这里又一气道:我以此为家,孰知旧迹缺空,又给我看见个什么定心主人,分明是消遣我老孙哩!定心定心,我叫他叮地一声,一地碎心。 你道那孙木由往日里也曾时悟时晦,终是胸腔杂气相缠之果,若是悟气势涨,便作明姿;若是晦气胜了,便是魔态;乃至或现温情相,或有金刚相,或出口不凡,或满嘴放屁,均是此故。 当是时,一连串的事件实在是意料之外,原来以为若能得见孙闯,或可寻迹回头,再证上真;纵是不能,也可缘旧溯源,明正得失,重整方寸,好论道径。 哪晓得平白里蹦出个甚么定心主人,又有而必庄浩瀚,远近乡人叹服,比他一事无成,良莠立辨。那厮还替猴母立了好大坟茔,书得丹青,唱得歌吹,纵是不好,也未在意,真一派逍遥自在。 木由心中如物在堵,好似前头数余年的造化,都叫这冒牌货占了,那里便生了怒意,气愤填膺,忽便就楞不讲理起来,一叉腰板,迫问道:“你这刁人,俺与恁好生讲话,你却同我虚与委蛇,那孙大师是如何走的,这定心主人又是何底细,你一一道来,免尔一死!” 使者身躯一软,顿时跌倒在地,吓破了胆。只是被逼紧迫,回去让定心主人问起,怕是又有一番周折,只能连连拱手,如实相告:“小人委实不知,委实不知啊!” 此辈早已惊得泪飞如雨,孙木由却懒得管他,兀地掣出巨檑,正要当头打去,忽而凭空顿升一层迷雾,晃了少年之睛。大怒,一口激流喷出,平地生风,待烟散尽后,那侍从此刻音容巨变,非他,正是孙闯大师,嘴上怒喝:“畜生,休得无礼!” 木由诧骇,急收了神兵,一骨碌滚身跪地,便是磕头如捣蒜:“师父,师父,叫弟子找得好苦啊!愚徒自知失约,恩师恼怒也是自然,若非用此忤逆之法,恐您不出也!便饶徒儿吧,弟子如今是为求道归来的!” 猴娃匍匐着躯体,垂首说了一堆,却终无回应,久之,抬头望时,哪里还有孙闯?便是使者也再没了踪迹。 第57章 大小相缠言,大者竟不如小 诗曰: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 其色源世间,终究得嬉恻。 故知起心头,作相为朱褐。 虽云源世间,其实因唱和。 外界一唱之,我心难不报。 得报为诸彩,实非真妙道。 一切有为法,如露迎阳照。 遍观工画笔,一切唯心造。 则道这孙木由因那使者不肯长答,吃怒要打,蓦然视见旧恩大师,激动不已,磕头如捣蒜,作言唯恐怠慢,却终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不能得见故道。 少年见被无端摆了一道,愈发羞恼,怒发冲冠,只觉得他如今一事无成,反遭嘲耍,盖因力小势孤,能者见他,如逗蝼蚁,又有何惜? 正怆然时,忽闻得有一小物咯咯直笑,瞪目细瞧,却是那刻了字的王八,木由大愤,抬脚就踩,口中叫骂:“连恁也敢笑话我!” 你道这乌龟本是笨钝之物,照说是难躲开的,却不料那脚落下时,这兽身形一旋,滚至一旁,便叫他扑了个空。 小怪愈发笑起来,探出个脑袋,尖声嘲讽:“我说,这才分别了几时,你那修为未见长进,脾气倒是增添了不少哩!我把你个无脑的蛮猴,昏目的猢狲,竟连故人也忘了!” 孙木由见他这般说,略略有些诧异,上前一把掬起来,久而恍然道:“原来是你!” 你道此龟为谁?非他,正是那日在黄泉之中救他于灾厄之中的玄兽。此龟虽非人身,却有善举,不可以一般妖物度之。曩日邂逅,曾听得他言自家修行已有千年,道行不可谓不深,只是就连泱泱黄泉都未曾脱出,也未知是何故。 想及此处,木由暗自吃惊,心底生思:那时他还托我,说一旦得拜上真,便帮询问,几时可得解脱。倘若这货至今尚未得解,纵使再见,也应在六泉之中,能在这里看到,想是知了门路,走了捷径也。 噫,如今连王八也能得成,转而念及自身大败乌鹮之事,终受触动,却又未肯明言,只迟迟呆愣无话。 那小物见他如何也不搭腔,自顾自开口道:“你这后生,怎如此托大?想当初落难之时,还能尊称一声‘老父’,怎么如今连句恭维话也没了?” 木由恍恍惚惚,被这龟怪一激,方苏醒来,大悟后言:“是是,老父休怪,是晚辈怠慢了。一路坎坷而来,虽汲汲向道,却终无所获,外不见功力增长,内未逢明心见性,故而时而怅惘。比及分别之时,反是老父日渐光新,那年还在水中苟且,而今则风光起来了,正不知得了哪般点化,还望前辈慈悲,不吝赐教。” 玄龟闻言,张嘴便咬,竟突发愤声吼:“大胆狂徒,尔蛮荒宵小,安敢觊觎上途?可恶!可恶!可恶!” 少年心中疑怪,怎么聊之甚切,忽然便发了怒火?个中定有蹊跷。木由正待说什么,却见那厮也不理会,瞥他一眼,四肢一缩,盘旋起来,化一团烟雾,飘往东南方去了。 说来也怪,这男孩平日里绝非温良之辈,三两句话不对付,便要呛火,怎么偶吃了龟公一詈,竟毫无怨气。莫说恨怨,他胸中但升起一阵疑惑,只觉得那龟的怒言来得过于古怪,很难说没有旁的意思。 正是: 老怪出题小怪猜,平白转怒又三拍。 盘中隐语凭天问。夜半求人是正裁。 他于原处苦苦思索了半晌,偶瞥见那坟包,似明白了些什么。凡灵幽之处,如陵墓、庙宇、道观之属,但言正道,莫谈僻径,否则叫正神听之,判你不敬亡灵,污先人之耳,其罪不小。 由此可见,那玄龟修行千载,一日得成,恐非官道正途,如人赴阴间,不历奈何有司,偏讨巧而闯黄泉,此非正路,不可声张。 他这里明了三分,遂又思考那破路之法,方才此龟变幻一道烟气,直往东南而离,去之前连道三声“可恶”,莫不是这破解之术就在其中哩。少年眼珠一转,登时豁然开朗,当下便有了主意,更加不会怨怒了。 故此回院不提。日落,万籁俱寂,群物皆息。夜至三更,一身影鬼祟,于舍间穿梭。原是那胆大猴娃,掣了巨檑,便往东南方一路寻去,却不想七转八转,跑到而必庄的后园,那里之景早已见过,只是此刻深夜,却又有不同。 却说今晚橘月临空,星辉未显,穹苍溢光,朗照人间,连着庄院的矮墙,围出好大一片花园。木由心有暗语:白日里闲逛到此,见花径殊妙,不敢轻踏,如今寻踪又来,非缘则何?我也不必矫情,且把这旁路好生走上一走,须知这旁路旁路,乃是正道旁支,实非邪径,哪里就如洪水猛兽,触碰不得了呢? 他这里走了百米,树木幽深,月色渐没,只细细碎碎从叶缝中漏出,好在小径不断,仍可前行,又过了些时,便闻得潺潺水声,转出林子一瞧,原是一片广阔的湖泊。这方景致,比别处又有不同,乃是: 幽波未见沿,碧口作天含。 月镜留踪满,星痕落迹残。 柔柔鱼动影,颤颤草推澜。 万岁喑风浪,无边是乐年。 他倚靠树边,正痴痴览景,忽竖起耳朵,听及林中生出一阵动静,顿有龟声传来:“你来也!” 木由定睛探之,果见玄龟露出头颅,便作喜色。那兽却言:“笑笑笑,笑个屁,在外面混了这些时日,也不知道迎上瞒下,专好使勇斗狠,还说自己一腔正念,缘何无果,你不随果,果从何来?” 少年骚骚头,将身一偏,露出树下斜放的巨檑,抱拳开口:“前辈这话颇隐晦了些,小的是个直爽人,打不得隐语,还望明示。” 老龟瞪了瞪眼,哑巴半天,双眸神色一换,转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久而无奈道:“罢罢罢,吾如此告尔,遇你之后,昔年我于六水之中逐流,忽遇一漩涡,心有狐疑。” 于是,那木由便听老龟说起这漩涡之事。却道往日经过此地,也曾看见,只是非己之途,从未进入,不知生死。此时此刻,龟公忽觉这一世如此往复,难晓尽头,苟且千年,不如一搏,若魂灭道消,便魂灭道消,遂一头扎入。 由此便是: 原说证道要循循,鬼畜人天各自寻。 往日平凡终龌龊,今朝搏赌或精神。 惊开僻径知天密,忙锁前踪就鲜闻。 纵未成仙觉大位,可还自在不浑浑。 第58章 虽是门下一卒,终是正道身 却说玄龟一头钻入漩涡,恰似陶靖节所言桃源之景,初极狭,才通人,四足前游数十步,乃豁然开朗,粲然有光。那老龟心中略有喜意,修行多年,凡光明之处,若非妖祟伪作,皆是祥和之地,必存上真。 倒称得上是: 桃源自在天,众庶俱思迁。 万树虬枝少,千芳玉骨偏。 平川难显道,丘壑易藏关。 故此当折胫,哀求是向前。 它颇得辨识之法,运起功力,相看一番,果见毫无异象,心中乐甚。故忆思道:想我降生之时,偶入六水之间,随波逐流,每每过天河,听得仙人说法,或有所悟,便得修为,只是终未究竟,弗能自由。我当不择机遇,见贤思齐,屈身拜谒,或可得明。 它往前游了一阵,渐而不见路径,乃是水中山峦,绵延耸立。玄龟并未在意,毕竟水里前行,循空即可,不赖路径。只是并无导引,只能凭心念求索,前行多时,只是在山谷之内兜兜转转,并无收获。 你道这般结果,那龟儿莫不是要打了退堂鼓?其实不然,越是难见之圣,越有丰富之得,此便是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故而玄龟愈发有劲,立志寻踪,又辗转了一时,果见幽深之处,似有社鼓神祠,奋力追去,却不经意一抬头,竟出了水面也。甫一离河流,却是一片簇林,睡着一摊湖泊,倒也清静,但不知是何所在。 当是时,它远了水域,择路要出林子,行不多久,果见好大庄院,正惊叹间,忽听得墙内有人悄言,一个道:“主人这些日虽平了不少邪祟,博得众民仰仗,怎么仍是不甚欢喜,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呢?” 那个曰:“我有一句怪话,曩日里不曾说出,只因非我该讲,只是你今日谈起,我两个又乃兄弟伙子,不该相瞒。就是,我心中仍有顾虑,这番话一出,若是叫主人听之,我免不得剥皮抽筋之苦也!” 这个又出语:“噫,是什么话,要吃这般苦楚?若是果真危险如此,便不说了,又有何妨?我不过随意谈及,并未欲深究。” 那个却叫:“不不不,既然话论及此,不说本心难安,我就告诉你,只是莫教他人得知就是。” 这个便道:“若如此,你便说吧,我可起誓,若透露半分,管教灰飞烟灭!” 那个遂告他:“常言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想我二人自主人复仇归来,早晚相随,那时他勤学苦思,只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强强有争夺之心,汲汲有抱负之意,故而笃学。而今辟荒庙为庄,为一方之神主,每日里炼气斗魔,降服邪祟,只把这梅阳城外,青山绿水之间,诸洞偃旗,群妖闭户,此时安能如旧平心?” 这听者声音急促:“你是说,主人他…他……” 谈话者即打断道:“就是如此,你我心中知晓便可,莫去声张!” 玄龟闻及此处,暗自窃喜,他聪慧之物,才探得这番言语,便知是何道理。那兽暗自大笑:造化来也!便施法吐气,穿墙而入,直直截住路来:“两位壮士,哪里去?” 这二人大吃一惊,便明方才所言,全叫这王八听去了,故而心存忌惮,手心紧握笤帚,只压声瞪目言:“你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此怪缩小身形,昂首就讲:“我乃上古玄龟,因缘至此,愿拜上道,却不想闻见你两个在这里胡言。我既听了这段墙话,即是见者有份,你们且向我说说,你两个是何姓名,这庄主又为何方人士,有何威神,我便感激,不做告发之举,弗然且便。” 二人对视,其一张嘴语:“这却简单,我唤心上刃,这位是而边寸。” 他两个遂将这定心主人如何如何,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一倾诉,自不必赘言。那玄龟得知此事,兽壳微颤,竟哈哈连笑:“好造化,好造化,原来这机缘却是在此处哩。” 原来玄龟往日不能自已,只可在六水之中循游,而今偏入漩涡,脱出六道,既是旁门,非他居处,便要寻一依傍,如此方能徐徐入世,得见正宗。他在二人处听得分明,这定心主人虽非旷古巨圣,也还得授正业,况他正历道中,来日或有大成,己若能潜心护持,彼时得利岂能少耶? 夜兴月出,百户皆闭,鸡犬消鸣,烛尽见跋。定心主人卧于榻上,他早听得廊下有异响,且依声而判,非家中之物,或有外事来追。故此,他那里鼾声如雷,实则虚闭着一双真眼,佯作虚态罢了。不多时,一龟潜至窗下,呼啸了几声。 这主人原以为是自家降妖甚众,有刺客搅扰,而今却闻此辈不悄悄来前,反而于窗下出音,引他觉察,是何道理?已不能自解,便翻身侧躺,竖耳细听,且看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须臾,果听得歌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他闻及此处,方觉此非刺客,乃是大荒之内,有人得名而至,只因唐突,故而曲折来见。定心主人当下即起身和衣,推窗视之,因与兽道:“尔称名作何?缘何至此?吾有何福,当相惠汝?” 龟曰:“吾闻君今既得正业,百姓信服,当思远扩,未得亲随,勠力同心,故而来投。” 主人言:“汝今持何法?得见何境?能知我心,又有何教?” 这老龟公便悠悠开讲:“今君虽有庄园百亩,又蒙正法加持,却难充是心,只因确有妙境,终未广见。曾闻北境有一怪魔,名月水花镜真尊,彼花镜真人,其有一宝,敢受天地,若能持之,何思不解?何法不得?” 定心思索片刻,出问:“汝既知此事,缘何不自取?” 那物摇首语:“我虽知究竟,不能抵抗,难获殊胜,只可依傍强人。今君有如是法强,焉能不去,岂不可惜?若得此宝,我无他念,愿以君为主,日夜护持,以为如何?” 庄主久未生言,内心思索:它既知晓北境密事,必非凡品,若有相帮,日后或存大好,不如且行,探知究竟。 第59章 偶然得异奇,不知是休是祲 诗曰: 凡夫畏果,菩萨畏因。 尔心未定,亏名定心。 折肱旸谷,即应太阴。 揭谛揭谛,兰室馨馨。 话说那定心主人自得知庆峰国北境有宝物,只那玄龟单单一提,略说了些宝贝的妙处,其实并未深入,但他已然心动,可见欲得之心尤甚。那时也不管北境有数千里之遥,有何魍魉,总要当下动身,便取来宝物… …这孙木由听及此处,心中早已疑惑,便当即打断,问那老物道:“且住,且住,你说这定心主人,是好人哉?是坏人哉?” 兽怪嗤笑:“我原以为你历缘多时,到此也应知晓究竟,怎么还在执着于好坏善恶呢?世上哪里有那许多非此即彼,这庄主大体上自然是好的,不然,四面百姓缘何信服?更盖不得这偌大的而必庄了。” 少年却反问:“既是好人,怎么听说别人有宝,便要巧取豪夺,是何道理?” 龟公叹息言:“彼月水花镜真人,凶魔秽物也,为害于人,怎能轻饶?此猛虎猎兔之理,何来善恶之辨?猛虎不猎,则腹饥而死,你难道不晓得吗?” 木由哈哈一笑,忆上往事,道:“我知了!前辈意思是,凡是异类,俱不必讲什么仁义道德,只须干他娘的,对耶?我等听闻所谓道义,仅须对人讲说,无须推己及他物,是吗?” 玄龟听木由发此问,知他心中有怨当为之解惑,就要续讲:“非如此草率。我等皆非大辨之人,能修万物之理,既为微末,存身为上。我不作恶,源于避免陷入绝地;我若存善,只因为己积攒福祉,不过相机行事而已。” 孙木由听得兽儿此番言辞,颇有触动,才知天地间不同种族,其志各异。天、人之辈,虽也有凌弱之行,却好称仁义,每以罪业论诛他物;像他这样的半修之体,与这玄龟拖着兽身苟延有何殊异呢?同为微末,他却要抱着仁义大教,以为非凡,其实荒唐。 至此,孙木由或有所悟,乃知平凡羸鼠之属,必不可妄称良善。一如鼠以良善自居,不用盗窃之食,不行诓骗之伪,苟无储粟,又遇荒狸,该当如何?唯死而已。故而他愈发要得强术,愿得高位,良与不良,可自决断。 于是龟公继续说那定心主人事…庄主与玄龟掣起云头,未分昼夜,不日来至北境,这里又是好大一片山峦,比庆峰国南境多有不同。正是: 断壁伸天柱,绝崖点绿茵。 云绦缠劲体,烈照覆阳尊。 深邃分幽亮,通明划晓昏。 三春原景在,偏又惹风侵。 他这里有了玄龟引路,自然是驾轻就熟,只因那凡境的应人江,本是六水之一,源头在此,故而龟公谙然。说这源起之地,竟是一道清溪,水流好似一指,丝丝而涌,实难想到竟能汇作大江一片,惊动人寰。有道是: 瀚海无边源细水, 无边细水俱波澜。 诸君未可等闲视, 总有无知智者难。 他两个因是有事而来,顾不得欣赏山景,只是一路便要往那月水花镜真人的洞府而去。俄顷,龟口中大呼,庄主定睛看去,果然藏着一扇石门,并无匾额,未知叫甚名字。只是既知是那魔物的洞府,也不必管其名了。 “我们如何得宝?”定心问。 玄龟道:“我自有妙计。” 于是龟儿悄声将谋策说了,主人点头依计而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算命先生,那龟儿化为一名小厮,将一副龟甲,变作铜锣,煞有介事地嚷嚷起来。 只听这里定心嚷道:“寻龙分金看缠山!” 那里神龟便“咣咣———”两下。 “一重缠是一重关!” “咣咣———” “关门如有八重险!” “咣咣———” “不出阴阳八卦形!” “咣咣咣咣咣咣———” 老兽敲锣不迭,口中直呼道:“老神仙,您倒是讲嘛!” 只听定心主人言:“不可不可,说人家里不好,反给自己遭殃,这等事,我老汉儿不做。” 玄兽即曰:“仙家,便就忍心看着别人出事吗?” 他两个于门前胡言乱语了一通,早有小厮听得分明,报与水月花镜真尊说之,心生疑惑:我这里地僻荒远,绝少人烟,那算命测字的营生,怎么反来我处?又挣不得钱钞,真是蹊跷。他想及此处,便疑怪另有缘故,遂上前来看。 这厮出了洞府,止住那两人争竞,瞠视问道:“噫,你两个,何必在此做戏?来我这里有何贵干,不如直说。” 定心与龟公相视后,对魔言:“我等窥知大王不久将有灾祸,想来告知,又恐触怒尊威,兼及泄露天机,恐更不佳。” 花镜真人瞥了眼手下百十精兵,又打量起两个羸弱的不速之客,心中寻思: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只听那假货的算命先生先是装模作样地扯了一套似是而非的话语,再由龟甲小厮一旁解释,架上八卦,说星谈月,信手捏来,娴熟无比。 总而言之,便是告诉洞主,他这件镇洞之宝,先前得之不正,害命犹多,故而难免不祥,须趋避之。你道定心与玄龟当那洞主是痴騃吗?如此明目张胆地论及其逆鳞? 其实不然,这洞中之宝,老龟早有关注,窥探极久。往先听闻魔主自拿下这件仙物,便随之得了一项无法违逆的誓言,即若要长持此宝,每隔五百年都要寻一善堪舆之人,不可胁迫,不可加害,暂收此件三十日,用以躲避由是之灾。 他这般说,正中了那妖物下怀,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见我五百年之期将到,还不曾寻得无私的替罪羊羔,这两个居然自己送上门来,真真天助我也。余下之话,自不必说,两边装模作样定了盟约,将那物交与定心主人所扮大师一月,期到则还。 这而必庄主只因玄兽襄助,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那神仙宝贝,心中又有忧虑,乃问龟怪:“我既拥此件,如何躲避灾馑?一月之后,又当如何回他?” 玄龟面无神色,庄主只一愣神之间,此物忽从掌中飞出数道凶雷烈火,宛若天罚降世,直把那无名洞穴轰了个稀碎,惨况顿生,连着一班妖精魔众,俱皆殒命。 定心主人此刻大骇,纵使降魔如他,也从不如此手黑,当时更无话语,只怔怔望着龟公,恐它计谋之狠辣。但过了会儿,仍要追问他,如何避厄一事。 那妖兽眼见远方洞府尽毁,到处残垣断壁,生者全无,故而讥笑道:“躲什么灾?福薄之辈躲不掉,福厚之人何必躲?你且心安,万事有我!” 第60章 果然吉凶更转,再见犹自身 则说那定心主人自为费吹灰之力,便得了那法宝之后,原是盛在一锦盒中,当着魔主的面,他也不好直接开视,倒显得不肯信人,须维持面上功夫。只是那时早已迫不及待要一睹奇珍。如今没了月水花镜真尊和一帮妖兵叫他为难,此时更要开盒。 老龟虽听说过有这件奇妙物什,却也不曾见过,同是好奇,上前要观。哪知此时那主人有了贵物,竟生起防备之心来,才说要开只因老龟凑眼,便当即住手。他为防这老物起疑,竟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须谨慎那魔主还有残种,上前寻仇。 玄龟本就是偷奸耍滑的好手,向来是它赚别人,几时叫旁人赚去了?它又历来通晓人心,知道这主人得了牵挂,心思自然就变了。它只是胸中有数,并不声张,自家暗地里也生了贰心。 那主人回了而必庄,便找了个借口对其道:“龟君辛苦,此次能得此宝,若非君力,更无可能,我自然不可亏待你。” 说罢,便召集全部的庄客,当众宣称以龟公为主家尊师,谁也不能怠慢。他虽这般宣告,却并未委以实权,只是如吉祥物般供着。老兽也知其中底细,仍是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打发了龟怪,他便掰开了盒盖,却视见里面层层叠着一团柔软无重的仙布,自是光华绮丽,明艳夺目,鼻中有异域之香,手上有冰肤之滑。 “果是好宝贝也,虽不知功效如何,却一看便知是稀罕物件!”他捏起宝物,把玩许久,竟也让他发觉了神异之处。 寻常布匹纸张,一番对折数次便已存极限,就是他这般身负膂力之人,也难以续叠。然此物倒真真奇特,于掌心一摊无轻无重,竟可随意对折百余次,厚仅一指。主人知晓此物或还能继续叠加下去,但已无心再玩,只因他又发现了别的奇妙之处。 故而喜上眉梢,便顺其边角,输真气于中,再一把平铺展开,盒内不断有接连的丝布飞出,径直游出了窗户,在庭院上空飘浮环绕,似乎笼罩了这片晴空,却是一道无边无底之乾坤大幕! 他伸头探去,内中可谓浩瀚无垠,阔若星河。能纳穹苍万里,敢收山峦江涛。集千百诸族,全塞入底,捆六界风光,无不并包。人进其中,众咸垂服,但行口令,谁敢不尊,比及天地之主也无二致! 这主人初入其内时,还知不过是虚妄之象,只可意会,不必作真,此番进去,但为解乏娱乐,还是要出离,回到自身世界的。只是时间一长,终陷迷沦贪婪之怀,深困权力异能之心,在里面纵欲狂乐,欢喜非常,便就忘却岁月,沉湎其中,无可自拔了。 那庄中有心上刃、而边寸这两个随从,平常是内外知事,这天预备了日常应用之物,专等着主上来查检决断,却久久未见人来。这两者难免要犯嘀咕,矛头便指着那老兽。 而边寸道:“吾主一向清醒,只是降魔越久,本心反而越发不定了,只怕是树敌日多,唯恐力有不济,但有懈怠,终成千古之恨。那外来的老瘪虫自从说了什么远山有妙宝,许是能增长功力之物,便教主人倾心至此。” 心上刃附议:“虽是你我皆知这其中的道理,怕是我主早已受了那物的蛊惑,而今已覆水难收,如之奈何?” 这个便答:“咱两个虽只是随从,却不能不尽忠谏言,纵使主人听不得进,还须敲敲警钟,免得误了大事也。” 他那兄弟倒有些逡巡,思索良久,回复:“要论谏言,不过上下唇一碰,倒好说话。只是万一主人不仅不从,甚或愈发听信那混账龟怪,当作奈何?” 他又悄言:“而今不过是破题,尚且诡异如此,我们主上为得此宝,如痴如醉,如今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竟把正事全抛之脑后。倘若这时候站起身说个不字,或许适得其反,更助长了那物的气势。” 那而边寸听得此话,心中焦躁,怒喝:“难道就这样束手吗?那我等不如趁早散伙,各奔东西去也!” 他两个虽是明白个中利害,却半天也没争出个良策来。正是时,忽听得定心主人居处传来叫骂之声,竟是那王八尖锐的腔调。 这二人细细听来,大吃一惊。你道是怎么回事?居然是那老东西在训斥庄主,叫他收了法宝,平意静气,做些正事,断不可荒废了一身功力,满山好名。他两个顿时生出错愕之感,甚或疑心是不是一度错怪了那兽儿。 心上刃曰:“且不可掉以轻心,这老龟儿来路不清,八字还没一撇,谁知道它打的什么注意?” 而边寸心下犹豫:“还须劝诫吗?如今主人必是正在气头上,他若是能听进那龟怪之言,我等再说也是多余,只招人烦;若是听不得,我等怎么讲了也是白费,别没来由地还挨顿啐。” 这两人当下拿定主意,遂只是在外细细听着内中的动静,若无大恙,即自行退了,不比自寻其扰。闻了一时,却听见室内噼里啪啦一阵骚动,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恐有危急,便赶紧入内查探。 那二人一看,大吃一惊,却见定心主人书室内并不见一人,而是一团惊云浓雾浮于半空,那迷团中生出雷鸣电闪,或有霹雳咆哮之声,不知是何情状。而、心两个在一旁瞧了多时,才知是龟公入了那宝幕,正要将定心主人从内拖拉出来。 这两兄弟从没见过此等场景,但凭知觉,也知是紧要险恶时候,便不敢轻易干预,只能从旁守候,急不可耐。等了不知多久,却见那云雾落地,雷电之象顿消,定睛往地上一瞅,原只是一块巨大的丝幕而已。 他们正惊诧间,却看见与罟布中现出一人一龟。那人自然是而必庄主,眼中迷离靉霴,面有笑容,痴痴然如口含春丸,乐作旁人不解,疑为癫徒。而老龟面有愠色,虽说王八脸上难有喜怒,只是这千年的精怪,纵是未脱虫体,却也有了些人态。 那玄兽难止痛骂,转头告于二人:“我早知骇俗之宝,必要有重气镇之,若非如此,终要为物所噬。如今贵主人一入宝境,难以自抑,也是意料之中,总要多加约束,才能真正持有此件。” 说罢,他即吩咐两人取些水来,泼在那主人面上,龟公口中念念有词道:“唵南梭哈,唵南梭哈——” 重复数遍之后,却见一道七彩宝光照见周身,那主人一个激灵,随即清醒过来。自打有了这样的事,庄主便定下规矩,日后若非必须,且不可动此法宝,只能藏于深舍… …木由听即此话,忽想起自己初入而必庄那日,这宝幕便是大张着的,将内中妙境,让他瞧了个整遍,最终也称是违了主人之规。不过,他如今仍是难解,既是犯了大忌,如何竟未见追究的后续。 兽怪闻言轻笑:“原因倒也简单,那日是我放给你看的…” 第61章 一朝得正朔,也如仁主作制 诗言: 从前龌龊不须提,跋扈今朝赖异奇。 万序归元合造化,千生循迹忖思齐。 只因我辈功德主,不避旁人胜圣棋。 纵使飘忽终寂灭,无非彼岸聚一席。 却说木由听到龟儿说他故意将大幕放出,让他看见,领略这宝物的妙处,而后又叫人煞有介事地以主人愠怒收回,也不知它是何用意。自此,原本不过是单纯邂逅,却叫这孙木由又觉难平,心中总以为这老龟怪实非善类,总揣着些阴晦的心思。 那厮蒙问,也不避讳,直直地答道:“我只待这而必庄主早些倒闭,好助你成正果也。” 孙木由又露惊色,但蓦然又有些明白了,只是心中那答案并不真切。他未肯放过这蛛丝马迹,仍是细细追询言:“你苦心孤诣要离苦得乐,故而来助那定心主人,怎么半途又要叫他倒闭了呢?此非前功尽弃吗?” 老龟淡然一笑,曰:“我自知本无偏道可行,全因偶然,误入漩涡,才得见这而必庄,非凡所在,必有非凡之事。偏道或可有一时之吉,但不可持而保之,故而总要择机回正,今再遇你,便是我回归正途的时机也。” 少年总觉得此人说话非常古怪,但再要问时,老怪却阻住道:“何必多想,你且入庄再看,尔今因缘到矣。” 语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生出一阵清风,裹着孙木由旋入庄中。猴娃待停止,定睛视时,已立于重重云端之上,鸟瞰那而必庄的庭院,一目了然。 此刻,他望见那定心主人喜不自胜,似乎已完了大愿,倏忽将那巨布展开,霎时便看见包罗万象之状。木由虽隔着雾层,或因因缘之故,也能听得看得。 只见定心主人沐浴更衣,直入了幻境,便一挥大手,现出一座硕大无朋的銮殿,进内后,端坐宝椅,众生百族无不拜服。那庄主哆目威容,面露狂喜,叱呵道:“万物生灵,哪个不归我管?我叫他三更死,他就活不到天明!” 但见那满地匍匐跪倒的生灵,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将首深埋于胸,真个是: 喑声偃气惧威灵, 又望垂慈乳海平。 大抵苍生尊神事, 无非骇怖与深情。 末了,此人又道:“不过,你等且看看这大幕外的世界,或有那无形的神佛管着,却哪儿能见他们身影?那做仙做人的便是善恶不分,也是灵根;妖畜一脉,若存智明,仍是发挥无望,只可委身于暗穴,敛神于虚微。这哪里是什么公平盛世?” 孙木由听及此处,心中颇有震动。他连日来自觉得这定心主人虽与他渊源深远,却是二心二体,不可同日而语,而今听此说法,却深以为然。他起念寻思:终是都有猴母之结的,哪里不能同心呢?自此事起,便再不能将这浩浩世界看作平明之处,总有诸多不平。 他每觉不能自由,只因是力薄势微,便就受人摆布。偏是那摆布你的,隐在暗处,若有似无,耳听不得,目视不见。每遇磨难,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苟以为不在,恰恰又暗中示现,将你一生生死荣辱,悉数算定,挣扎不得。 正忆及此处,又听得那定心主人一拍龙椅,面色亢奋:“那些神佛之属,还好以人天大业劝化别人,只将那志虑忠纯,心系苍生的灵主们果真信了,忙不迭地所谓舍生取义,其实不过是成了他们盘中的黑白子罢了!” 一听闻此话,那少年不由得爽朗大叫一声,也把龟公吃了一惊,好在定心一众不曾听见,便未察觉。他想到不周山下与仙道之事,那烟斗真人将他从颛臾一众手中救下,遂惹得他感激涕零,又听得一番泰运之说,即把五尺之躯,俱交与天下苍生。 那木由百感交集,自知本是已死之身,再无思前想后之机,怎奈偏就被安排一遭,在阴司走了一道,又惹出许多荒唐之事来。 他正想着,又听到那庄主直身上前,于殿前一声大喝:“自今以后,再无恃强凌弱之说,凡吾苍生,俱以我有好生之德,获发展之机,弱不必骇强,因我保之;强不敢霸弱,因我监之。” 于是,他指定这灵虚之境中的天仙生活在太苍之山,每日修持大道,为众生解惑。又令百姓居于世间,营造城池,开辟市坊,集思广益,万家争鸣。魔怪精属之辈,另有荒山秘谷索居,常人不可随意搅扰。又令群妖不得滥杀无辜,只需清心寡欲,以饱腹思道为荣。比及牲畜,又有生处;饿鬼地狱,互不干扰。 那定心庄主一时喜不自胜。只因六道万物,各安其所,世界均分,互有参差,他只道从中监视,不令坏事,便万年相安,再无祸乱。有道是: 我愿集辞兴大赞, 称名妙圣驻人天。 相和未有今开辟, 伎乐绵延万亿千。 于是,在那丝罟之中,灵虚幻境内,你且不论是真是假,有了这定心主人坐镇,果然和谐一时。恍惚之间,彼世界已过千百年,纵是地狱鬼王,也知仁慈兴善,无令恶趣蔓延,果是一派清和之象。 这日,定心欢乐如常,乃聚集一班歌舞伎女,筵席布馔,邀宾行乐,此刻更是畅快。席间,有人请正尊作歌,以便众士相和,那庄主思索一番,乘着酒兴,张口占曰: 珍馐玉馔庆丰年, 着水何须更少盐。 得月自如尝百味, 那堪如旧忆从前。 此时,外界的孙木由已看得入神,只因他本愿这世间再无尔虞我诈之事,他也好安心的做个猴娃,徜徉山林之中,自有无畏之欢,不似如今奔波百部,终无所获。望着这番盛景,繁弦急管之中,红男绿女之间,他一时竟忘了这不过是梦幻泡影,虚无灵境罢了。 又一时,他忽觉臀部一痛,便哎哟一声,大叫起来,回头看去,却是那老龟儿赏了他一口。 “你咬我作甚?” 那兽公呲牙咧嘴,似有不满:“我只叫你好生看戏,可未曾叫尔白日做梦,还须清醒些,那时才知谁是真主,谁是躯壳。” 木由一听见“躯壳”二字,又似有所觉,立即专注起来。他朝自己扇了几个嘴巴,好叫自家再清醒些,以免落了圈套。 第62章 二体终须取舍,两心归一处 诗曰: 白云卷展似无踪,高客人间亦走空。 上下非通何所作,古今一道讵此风。 危如累卵为亲体,灿若星辰是兽肱。 日夜织缝嫁衣好,转头鼠辈唱烛红。 孙木由与玄龟一道,于云端中将那丝罟中的世界看得真切,定心主人一言一行,皆尽收眼底,然那庄主却不曾察觉到他们。 眼下,以定心心定故,天下安宁,无奈多变乃古今万世不易之理,哪里是谁能改善的呢?古哲曾言:“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然而世殊时异,哪里又能安贫如旧呢? 这木由望着一成不变的幻境,忽生了一丝疑心,虽见万众欢欣,却仍未满意。 他心中明白,那蝼蚁欢喜,实非欢喜,只是以其蝼蚁之身,不知世上诸多乐趣不在方寸之隅。有此之比,则蝼蚁不如井蛙,井蛙不如大雁,而大雁不如鲲鹏,纵如鲲鹏之大,也无法涵盖宇内,包吞瀚海,又有未竟之趣。 “若是如此,又因何而乐呢?”少年喃喃自语。 他原只说万物生灵各安其所,则诸天咸静,如今看来,与其说静,毋如称之为死寂。当此世间,蝼蚁甘居暗穴而不明光朗之炫,井蛙空锁腐水而难得浩瀚之容,人民闲坐荒村而未晓通天之能,纵巨鲲安眠,万年不得化鹏高举,更不必说抟扶摇之九万里了。 说来也奇,他这里动了此般心思,那里便闻得定心端坐大殿之中,召集四牧,就要变更旧制,开辟新律。只听他道:“万法之中,但有形者,难免经历成住坏空四大流程,曩者我不令众生挪窝,只求如纲善举,有条而不紊。而今百代易世,前就已成,源泉积攒丰厚,可以开张也。” 于是令众生放开心扉,但求好便追之,果然大乱滋生,强弱立辨。久之,强者寡而弱者众,大战奋起,乃至举世无偏安之地,流血漂橹。 然而,观此情景,无论是那定心主人,还是一旁的孙木由,竟都忘了如前那般仁慈的念头,但觉旧世如蒙鼓之中,浑无见光。他们知晓这样的大战是必要的,想来只有打得天昏地暗,打得强弱平衡,打得众生有志,方可再定秩序。 可此时此刻,他又头颅一偏,顿感头痛欲裂,却是那老龟飞起身子,用甲壳猛敲他的脑袋,口中怒骂:“你这猢狲,你的苍生之心哪里去了?望着血流如海,残杀盈野,汝难道片言不出吗?当真能安定自若吗?” 那木由摇了摇头,使出大力,才让这老怪安定下来。他心中但生两个疑惑,一是这龟公儿一向只看自家,不管旁的,一路钻营的,也是为了安身自如,何曾谈起过什么苍生为念?二是就算要叱问,也应找那定心主人,说他做什么? 他只得拱手言:“仅仅是幻像,又非实物,无需大惊小怪。再者,是那定心尊者任由战起,我等外人,未入斯境,又哪能干预呢?且看他如何应对,果真不能自已,总有法子对付,何必少见多怪?” 他话音才落,忽觉得自己说话变了口风,这老龟儿怎么说也是个长辈,曾经一句一称“老父”,现在则是左一个“大惊小怪”,又一个“少见多怪”,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龟公心急如焚,又张嘴曰:“你只说是那庄主作孽,就于自身无关了?常言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则内自省也。尔今见浩战如斯,纵使是虚影灵幻,难道就不能内自警醒些?” 少年见玄龟面色愠怒,也不知是何缘由,只觉得它突然变得身份古怪。 仅是似乎看了一时定心之行,仿佛自己也做了一次人天之主,隐隐间与旁人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些样子,只听他沉默片刻,淡漠出语:“老父,我们还是接着看吧,莫要多说了。” 这两个便仓促结束了争论,细细观那大幕之中的新变,但见: 雄空赤焰俱冲强, 裂地奔流锁暴凉。 断彻人天纷六道, 齐呼高上定安常。 大战过后,弱者为了对抗强者求生,只能汇聚一处,凝作一绳,而这孤注一掷,如两玉相击,无一不碎。他们自然都希冀着那高殿之上静坐的定心尊者能够出来重新训服对立的一伙,订立新的秩序。 于是,庄主见火候已到,便推开大门,摇身现于尸骨遍地的荒野,在那纷争核心之处,自双方之间张开双臂,通天瀚力勃然涌出,缓缓而温顺地将那不可开交的两方向两边推去。 此时但见无边浩宇中,有这么一尊身形,广大无朋,包吞万象,覆盖无漏,众生但见,不能窥其全貌,心生恐惧,无不敬服。纵是其中最强者,此时也敛声屏气,偃旗息鼓,只等着他作开示。 定心尊者于是宣说道理,将这仁义之学、美德之法传入己之世界。众生听得是言,无不丢兵卸甲,感激涕零,如沐春风,若灌醍醐。然万物之间,却有一小人,米粒般大,望空大吼,宣泄不满,只是他身形微渺,声力不足,纵使力竭,也断不能改变些什么。 不过,那定心双耳一动,自有无边之法,还是听闻他那如蝇大小的怒意,心存疑惑,便转而问:“我今平息祸灾,重安秩序,经邦治乱,众生叹服,尔有何怨?” 小人尖声讥讽:“我敢有何怨恨?就只是凭空宣发,原本不指望你能听见,也没法改变什么,何必多问?” 庄主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人道:“汝对这世间有何功德?也敢号称世界之主?我等初生时,天行有常,其源于你;而今昏乱,又源于你,为何你就能掌握他人命格?倘若神主真的慈悲,大战之中,俺母惨遭屠戮,那时,恁这个造物主在哪里?如今诸事皆休,双方都犯下无边杀业,你倒滚出来充作好人,是何道理?” 这一发问,竟果真把这神主给问住了,他思索须臾,也未生气,低首望去,淡淡答复:“汝母之事也好,纷争之事也罢,均为必要之物。于我眼中,一人死是死,万人死也是死,并无不同。可你仍需知晓,若无这些因果,何换来我出山干预呢?” 小人听之愈发冷笑,即便此刻他已被昔日的同袍们层层包围,可真将死之时,便再不怕了那当空灼目,故而拼尽全力怒吼:“好一个必要之物!你力量大,恁说了算,可我就要骂你,你又能如何?作了这种荒唐事,还敢立牌坊?我不过一人之躯,入不了大人之目,尔要杀便杀,不妨碍我吐你口水,狗东西!” 庄主见他仰首乱叫,不知作何言语,少顷,但生无趣,心内寻思:罢了,我如今已是世界之主,管他作甚。于是,调用雷霆之音回复喝斥:“那大胆狂徒,当你是何人?又是在质问谁?恁岂不知我碾死尔如弹微尘?趁早住了你这僭越之言,不然,必万劫不复也!” 可他还未动手,那小人却因方才出声过大,音波震荡间,落得个七窍流血,爆颅而亡的下场。定心怔怔望向脚边那一抹毫不起眼的血痕,“噗嗤”乐出了声,场中数万的人群也哄堂大笑起来,遂有将领出列,大赞其意,唱颂其光。 反是天上的木由怒不可遏,当时手中一扯,正好抓住网罟一角,用劲一扽,却见漫天世界顿时化作一团丝布,且不说没了众生与诸景,便是那定心主人,从此也再未存在了。 老龟霎时大愕:“你怎就卷起来了?” 第63章 旁路秀灵纯,别是一番复仇 却说木由听见老龟问他为何收了这大网罟,他久久无言,心中或有思绪,或无思绪,总之未有明觉,不堪言表。须臾,他望着手心的巨幕,不过一团软布而已。他死盯着这物,仿佛是一只凶猛异兽。 末了,他对那龟公言:“似这等非凡之物,果真不可轻出,定心主人已经深陷其中,纵使身子能出得幻境,神思早已腐蚀,怕是未可解也,不如早图,以免为祸人间。” 那老怪讥笑:“哦?是吗?你无曾试过,焉知就不行了呢?非要草草下这狠手,将其封在宝网之中,莫不是要隐瞒心中恐惧吧?” 少年暗暗吃了一惊,转而色变,冷冷道:“我有何值得恐惧的?又不是我的事?” 老龟穷追不舍,仍叫问着:“若非尔事,缘何草草将之收了了事?那定心主人虽与你同样模子,有些瓜葛,但毕竟是而必庄主,非尔奴仆,恁有什么权力将之收服呢?” 孙木由哑口无言,气急败坏,久而不知作何言语。只是这老怪拿一双冷眼直勾勾瞧着他,令其觉得,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怕是气势上就蔫了,真成了他没理似的,故而他清了清嗓,朗声曰:“你这老者真是奇怪,前随那而必庄主,现在又在我这里聒噪,岂非见风使舵之徒?” 此话一现,怪龟公却也愣住了,只把头呆呆探在半空,便是片言未出,仅是一味沉默。过不多时,便黯然离去,再没回首。那孙木由明知若非此辈一路襄助,他未必能这么快得果,这时却正在气头上,也不去管,只独自收了宝物,悻悻而去。 下了云头,却看到而必庄的心上刃、而边寸两个领着一班庄客正在底下焦急观望,忽瞧见孙木由下来,只当他是定心主人,一个个纳头便拜。那两人带头称扬道:“恭喜主人,贺喜主人,成功历了幻境,瀚劲真力必然大增,所见焉有不深?而今我而必庄称豪万妖群中,来日可追,终能在灵霄之上,雷音寺前,得以正果宝位也!” 这少年本不愿被当作定心主人,只是他料到若是众人知晓那厮如今已被收服,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节外为免生枝,他姑且将计就计,就把自己当作这小庄主,虽然此时已对那厮的身份厌恶至极。 既蒙二随从相贺礼赞,少年也假意微笑颔首:“是也,如今你们须好生看门护院,谨防外道来袭。如今大宝初就,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哩。” 那二人及众随从等说了些话,木由便一一打发他们下去了。 过未多时,他唤出女修,手提巨檑,又换了一个地方闪出身子,故意与心、而二人相见,那两个便自然以为他是孙木由了。真乃: 同形共性又同心, 异果异行更异根。 尔道相逢应变道, 孰知变后又相因。 那两者见了猴娃,自然不会像对定心主人那般毕恭毕敬,只是还有些礼节。然而此时孙木由也顾不得这些客套话,只是直直地问:“二位,能否给我再讲讲贵主人的掌故?” 两人面面相觑,口中支支吾吾,那少年爽朗一笑,抱拳言:“我等就要离去了,叨扰至今,确是多望包涵,只是诚如二位所见,贵主人与在下渊源颇深,有些事情,但以因缘而来,无法回避,故而不得不相问,还望能不吝赐教。” 二位遂勉强答应下来,就开始从猴母那一段说起。只是男孩又打断了话头,叫他们略过前篇,但说离了孙闯恩师去复仇那一节… …话说几年前,还未成为定心主人的孙木由得了学名,又蒙恩师传授了些手段,便以七日之约,要去复杀母之仇。他恐难制敌酋,便欲说服王小敏将那药物掺在茶水里。那女虽惊愕不已,却想着那颛老爷作威作福,正要霸了自己,反是这少年似有忠纯之相,当下便悄悄允了。 俄顷,但见颛臾果进内欢愉,饮过茶后,哪里能立时有效呢?就只作无恙之状,只把那王小敏骇得面色煞白,唯恐真相暴露,届时他们一村人都不得安生。虽说做时斩钉截铁,此时见无定数,又怕节外生枝,坐在那里慌乱起来。 却道颛臾自与那小囡快活之后,心旷神怡,怎见美人眉间紧蹙,面色少红,即知胸中有思,但哪里又能猜出是茶里之事呢?只当是怕他,便咯咯轻笑:“小妮子,你大可不必恐惧,似这样的福荫,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王小敏俯身言说:“大人容禀,奴奴乃为一件小事烦扰,过些时候就过去了,无必在意,若是因此扫了老爷的兴致,还望海涵。” 她口中说着莫要在意,却把那眉尖越发紧蹙了,凝目更加忧愁几分,声气里略略地似隐着些哭腔,这让哪个男人不生怜悯之心?更何况这颛臾一味地好充大能,这样的时节,难免要显摆一番,否则便是跌了股了。 他凑上跟前,抚上如玉的双手,即问:“是何忧愁?说给俺听听,我倒要晓得晓得,如何叫你喜笑颜开。” 那女子见火候正好,便思索一番,沉声言:“方才有一少年,虽具人形,却含妖态,无似善类。他趁我沐浴不能出水,却在屋顶觇视,还出言轻佻,戏耍我道:‘你且同那什么老爷玩着,俺先瞧瞧好不好,若是十分可人,也叫我今日做个娇客。’” 她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那颛臾怒而打断:“够了,这是个什么邪物,老子定叫他魂飞魄散!你且歇下,待我捉住那厮,叫他死在恁面前!” 姑娘见计已成,遂跪地叩首:“老爷问得紧迫,奴奴才囫囵着说的,其实这点小事,原本无需劳烦大人,还是……” “住口!”那驱魔人显然已经上套,哪里还能定心?嘴上连连叫嚣,“不必忧愁,我去去就来!” 他果真套上衣袍,提了武器,便追寻了出去。小敏仍未敢十分放心,只在心中寻思,且叫两个斗一番,若是那少年死了,这颛魔头欢喜了,自然一切无虞;若是他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她。 这女子倒有些愿意叫那男孩得胜,只是未敢明白说这重意思,则在心里暗道:“小子,小子,余下的便要看你造化了!” 但言驱魔人手握钐刀,于外面好一阵呵斥,把他那帮随从吓得面色如土,屁滚尿流:“你们这群夯货,外头闯进来一个异类,你们愣是连一丝儿风气也没察觉,平时交给你们的都就着二两黄汤噇了是吧?” 那些人见他要去寻妖魔相斗,便提兵上前,乖乖相随,却不料又挨了顿骂:“怎么,区区一个小蟊贼,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你等皆退下,待我旗开得胜!” 那些一同驱魔的只能怏怏而退,窘在一旁。 只见颛臾掐决飞身到了树冠顶,将钐刀一横,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照出了远方孙木由的藏身之地,吼声如雷道:“哪里逃?” 猴娃竟有些惊诧,心中暗思,这厮虽说骄横,也是确实有些手段,用了师父教我的遁身之法,却被他一三两下揪了出来。于是,他也不多话掇其翠竹,上去就是一直劈。 那驱魔人微微侧身,躲过这凛冽一击,微微一笑道:“且慢,你我要分个胜负,也不差这一时。我看恁这厮的样子,倒不像个轻薄之辈,想是与俺有什么过节吧?说吧,因为何事前来寻死,总不是脑门长了个脓包不好消的吧?” 木由越听越怒,咬牙切齿:“你这冷血的畜生!这就忘了曾经犯下的弥天杀业了?那日我母子两人只是寻常闲走,安分守己,更未曾招惹中伤于谁,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赶尽杀绝,才今日便忘了一干二净了?也罢,只把命拿来,也就毋须记得太多!” 言尽,断不等那人答话,遂又闪身而上,掣起竹棍狠狠打将下去! 第64章 峰回今又路转,何谓出奸邪 有诗言: 我欲复仇真复仇,我言禳祸便消囚。 我今造化无伦比,君故福德有尽头。 难道无为真幸运,何须有志断良谋? 其实不解其实惑,只是前头总要筹。 却说那颛臾与木由缠斗互打,一个是强要出头争发风流气,一个是急出杀伐定斩不正魂。只是道起来,这少年不过是刚学了些法力的毛孩儿,纵是天性大好,一蹴百通,总还是无法融会,发挥十分能力。可那驱魔将历经千百恶战,虽是顶顶讨人嫌的人物,却真个颇有些缠人的手段。 猴娃连击数次,棒棒皆空,竟不得手,却看见这犬厮如逗猴一般,也未同他真打,只是一味躲闪。他嘻嘻笑着,猴娃越发恼怒,他这头便越是胜券在握,嚣张跋扈。他把那丈许钐兵紧拿在手里,频频用刀背招架,谈得上轻描淡写,满满皆是嘲讽。 木由自知此獠酷爱放水,不与他真的打斗,更晓得就连对方随意的耍乐他都要小心应对,若真叫其专注开来,他怕是胜算渺茫了。心里只思考着不论如何,只要撑到那药力发作便是。故而,对这驱魔人的敷衍挑衅,他本应怒不可遏,或许便自乱了阵脚,然这时却十分欣喜,双目皆明。 少年自在肚内思量:可是天助我也,想必那厮不知他早已喝下毒茶,还在这里不痛不痒地与我作耍子。若要是真个与我斗狠扭打一番,那时倒难支撑,似这般你来我往,如此反而轻松了。 他这里还在想着怎么继续诱导他戏弄下去,谁知赤汉早先厌了,便蓦然发起凶狠,狼眸一横,刷地一刀激扫而过,青光乍现间,掌心翠绿的竹棍便被削去了半截! 木由呀然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望着手中仅剩的斜短武器,忽闪过一丝灵机,真力布于脚底,身形一闪,窜至驱魔人身后,照后直挺挺脑上砸了一棍! 这一击自然不是白白敲的,直把师父教授的神功力法一一用全了,且是准准打在百会穴上。当时气血一冲,那药力本就要发作,只是浑汉子毕竟不同寻常凡夫,才拖沓如此,承这一突兀暴砸之后,正正好见效。 颛臾但觉一头痛欲裂,渐渐迷糊起来,只匆忙招架了三两个回合,便身膝疲软,视野黯淡,未久一个踉跄,瘫倒在地上,呜呜咽咽了。 少年探他灵真犹在,说明其法力还余,仅是不能全备发挥了。孙木由心头一狠,趁此良机,便一把夺过那冰冷钐刀,挥舞之际,但见寒光一闪而逝,堂堂梅阳城驱魔众三当家的,此刻便血喷三尺,身首异处了。 他终算是复了昔日杀母之仇,原地疯笑了许久,久到余下之人纷纷提兵赶上前来。他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凌空飞起一脚,将那烂腔子踢出丈余,赤发翻滚间,露出死不瞑目的颅首。周围的人被惊得魂飞炸毛,慌忙报知邑内驱魔人不迭。这孙木由自提了头,即要赶回母冢,想着洒泪祭奠一番,此生俗怨便断绝了。 他遂未收法力,一路奔起往城外荒山而去。不一时,胡瞅见有一道士在后喊他,便是那烟斗真人也。他追上前,先表一番诚意,夸赞这猴娃好大孝心,大义气,再便就是兴讲什么泰运之说。然而,这位孙木由许是大仇得报,早无牵挂,只愿遵允前诺,七日之内回归旧处。 他寻思道:阿母曾言,老天欲赐你什么,总要先考验一番,且看汝当不当得这东西。我今幸遇恩师,允诺了愿便归,这里却横生此般枝节,莫不是有意检验于我?俺只卯定了归意,不叫他蛊惑了即是。 那烟斗真人视他不肯听话,竟然微微一笑,只叫一声:“疾!”,眼见着手中烟斗飞驰而出,迫近他躯,便化作金灿灿绳索一条。自动上身,将他刹那捆縻,便无法再施真力,就要狼狈滚落,那道人伸手一抓,攥住绳头,再一拽,便将他收将过来。 木由惊恐大叫道:“你要带我哪里去?” 道士虽生不忍之心,但仍坚定出言:“如今不周倾颓,便需借尔完成大运一事,保人间百年。这是你如何都逃不脱的宿命。” 少年怒问:“我命何曾不由我定?” 那人却笑了:“恁且自定试试?便是这般擒住了你,又当如何逃去?” 他两个争竞一时,怪道人脚底乘风,虽是地走,却缩地成寸,步生妙莲,须臾间已过诸多地界,至咸海之上,却仍是谁也没说服谁,终于到了不周绝境,那孙木由还存不服。 烟斗道人嘴角念叨,正要作出什么法来,忽听得苍穹霹雳滚滚,半空上云层盘旋,斜刺里飞来一道金光,两人仰头而视,但见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角神牛,鼻中喷出白气。只消片刻,便隐约瞧见其背上端坐一人,剃着青皮头颅,原是位沙门。 那和尚伸手指着道人:“你这玄妙中人,也颇少了些慈怜之心吧?幸得贫僧路过,要不这小娃岂不危在旦夕?” 道士怔了怔神,本有些窘迫,但仍言道:“画工状皮肉,终究难得骨髓;观慈究其行,不如察之深委。殊不知川上有疲圣,平阳有缺虎?” 僧人不由微笑:“我有青苗一握,能得稻米乎?我有良田万倾,能得丰饱乎?尔曰能,则少年有己心,焉能不自专己命?尔曰不能,则本道何所由?” 这二人一僧一道,一道一僧,都走着对方的法,占着对方的道,辩了一时,还是那僧伸手一挥,但闻虚空电闪雷鸣,青光飞烁,木由定睛细看,自己早已没了束缚,又一望天,但见上方如陨星般坠落一黢黑长棍,通体刺寒,貌似浑铁铸成,两头皆缠乌金,直直滚在他的面前。 那僧侣指兵而曰:“少年,你肯就所谓泰运否?若不肯,便拾棍而战又如何?” 猴娃闻之,斗意大作,便欲从言,单脚一勾,提棒而起,脑中似耍了无数遍,持兵纵躯飞跃,就要朝道士之处当头砸下! 却是那烟斗真人见势不对,叹息一声,暗聚了个金光罩子,那仙器打将上去,火星飞溅,却并未破防,反倒是给自己震得虎口生疼。道士瞥了瞥头顶木由一眼,晃了晃脑袋,终出语讲:“罢罢罢,你两个这般弄法,我何必再强夺人意?走也,走也!” 说尽,那真人便化作一道无量金光,破开虚空,自西而离,消隐无踪。木由感得僧人救命之恩,俯身下拜,然此僧却不曾下得牛来,只冷冷道:“汝岂不闻画工状皮肉,难得骨髓?以为是我救了你,只是那人若无此心,我何生成全之意?” 言毕,他唱着歌儿散去,但曰: 大悲难容,难容小慈当道。 你虽不与我同兮,我自知汝。 高法不避,不避下法嚣嚣。 你虽不与我同兮,我自襄汝。 洋洋兮,知汝襄汝, 汝与我道异。 此木由因这番插曲,竟无端得了神兵,回到恩师身边。孙闯却备了些药草,叫他拿出颛臾的头颅来,熬在鼎里化了。少年原以为是要挫骨扬灰之意,孰知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乃见其中升起两个人影,一个唤作心上刃,一个唤作而边寸。 孙闯收了真炎,幽幽道:“我那徒儿听真,你今逢着那一僧一道,必非凡之辈。汝天赋泰运之身,吾自然知晓,只是尔今后既然选择潜心修术,便要定心,末法未成,不可逐之中法;中法未就,不可逐之上法。你可以驱魔为业,乃获安身之资,以度平凡之年。” 他又指着两个成形的小人,曰:“这两个乃尔仇人所化,今后跟在身边,自当作提醒,凡事须定心而动,外物大动,汝心必静,勿可随动,再可随动,动而能止,然外物不止。” 声毕,气息顿收,似原地入定,却又忽半醒开一眼,动了动喉咙,哀叹一句,终言:“猢狲猢狲,今世我已老月之阴,汝儿婴之本,再多走走,多走走…” 木由瞧他闭目不语,骚骚头,细问起来:“师父今日怎说出许多隐话来?果儿乃是直人听不懂这些,还望师父不吝赐教。” 如此说了数遍,那老师只是养神,不肯回答。 言罢了这段旧事,那而必庄中这二人遂住了口,孙木由正听得入港,耳边突没了动静,就要追询:“后面呢?此后如何?” 他俩均摊手:“没了,便是这些。” 少年不信道:“那孙恩师怎么如今不见人了?其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你等如实告我!” 二人面面相觑:“此事委实不知呐。” 木由只当又骗他,勃然大怒,掣起神兵,就要打将过去,胡看见那二人瞬时合归一处,隐隐化作一人,正是孙闯,厉声喝道:“畜生安得无礼!” 猴娃大骇,赶紧收了巨檑,口中又止不住大呼:“师父,师父,您总算现身了,这些年可让弟子好找啊!” 他此处说着话,身子不觉间便匍匐下去,磕头难止,然而再抬首时,哪里还有恩师的踪影?便是那两个小厮也通通消失,只留下他一人在风中无思。 “要走了。” “嗯?”少年闻声回头。 女修未知何时来其身边,掌心抚在男孩的肩膀,淡淡出语:“此时不离,还有何眷恋的呢?” 孙木由怅然若失,久而乃道:“我当归还那网罟之宝,定心主人或有泰运未完,吾等恐怕不该再打扰这片世界了…” 他说完这话,女修点首而退,只是自家默言: “我呢…” “我的世界又在何方?” 第65章 相问无所言,往事渐渐成烟 诗曰: 暮岁回眸万载春,缤纷无计尽随尘。 婄媸姽婳谁还顾?俯仰依偎更忘痕。 只是偶然相论起,便知常有共思存。 才说旧事忽觉渴,小火红炉翠叶淳。 却言木由一则,在此便为一段,正是那蚁垤与贾仲檀两个于蚁山所论之事。士子此后归家撰书,提笔写下那篇亘古往传,前文亦是如此。偏到了这里,岔出一节,不论事中人物,单道那蚁山论道的情形… …当是时,浓雾散漫,他正得了一空当,忽而起心动念,心中思道:这蚁垤仙人也是世间未晓的一位大贤,我且细细观其貌样,也好留心,传之外客。然而说来也怪,当他果真要细看那尊者时,却特特地眼花了,什么都看不真切。 须臾,忽听得仙尊大笑,昏目转明,但视那圣右臂一挥,便凭空提上一只细嘴壶儿,左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玉杯,他想要倒些水来,就真有清泉下注。那贾玥有些不解,怎么无端地斟起茶叶了? 大仙遂淡淡一笑:“一张一弛,谓之有道,这一时道得许多往事,跌宕一程,总要专注,久而不好,便要放松,不如且品茗一番吧。” 士子知晓,这仙人既递了杯子,作为晚辈是万万推辞不得的,便道了声谢,接来尝了一口。 不过,喝之前他本有些莫名的忐忑,盖因山中之物,到底是何口味,实在难测,若是一入口来便是怪异,恐挡不住便下意识喷了一地,那时难免尴尬。只是茶液沾得舌尖时,并无特别之感,如此反倒放心了。 他又瞧那仙人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便愈发安住了。却听闻仙人似察觉出他的心思,悠悠出语:“天上一轮才引上,人间万姓仰头观,一说是日又言月,你道其心怎可安?” 仲檀明白,这是在暗点他方才那番动念,应是着于具体之相,离了妙道真容。蚁垤之名何来?便是多年未移,蚂蚁聚集所致,真名尚不传扬,何况容貌?况大修之人随意更变,并无定形,此量之浅矣。 贾生又想岔开话题,便要问眼前仙人:“尊上,单说那真假孙木由一事,其后若何?听此良久,许生感悟,还请细加讲述啊。” 天神听了此问,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地兀自饮茶。这士子吃了个冷场,一时愣在那里,心中寻思着,莫不是自己讲错什么话了,冒犯了真人。他思忖良久,将自己先前说的咂摸滋味咂摸了好几轮,仍是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因此更加迷惑了。 而那仙家自顾自一杯接一杯,久久不出一言,也未看向贾玥。这仲檀因方才那蚁垤的诗有指责之意,此时也只能静下心气,只等着他再开金口,行指点之意。 如此过了须臾,尊者方才润桑开口:“你说那猴娃之事,我先前也曾告你,此乃年湮代远的一件古闻,哪有那么全备?吾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那里,记起来便说一些,记不起来了,便作罢呗。” “这——”,士子支吾一时,只因这是虚无缥缈的真仙,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暗暗嘀咕。他固然晓得那蚁垤或有他心通,纵是在脑海编排,他也能得知,但便就是如此,又能如何?既是遍阅古今的大仙,必然什么都见识过了,他这小辈发几句牢骚,只要没出口,仙家总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仙人不语,他也难免分神,不经意间转头,却瞥见层林掩映之中,或有残垣破瓦,斑白残黄零碎入眼,不由得令贾生起了疑念。 他再回首看那蚁垤,老者微闭着双目,好似小寐。仲檀禁不住心中好奇,也顾不得与长者相告,便起身前探,走了一时,才觉脚下实无明路,全是蓬蒿乱作,飘着些牛虻斑蝥。 那贾玥也是常年游方之人,并未在意这些乱草细虫,只是愈发不解,明明方才还能看见浅浅土路,到这里便淹没无踪了。眼前只有那齐腰深的一片飞蓬,抬腿踏之,但闻沙沙作响,一排排杂株倾伏。若非林中还透着些旧舍之影,他断不会觉得这里曾经入过人迹。只是偏偏同那老者谈及往事,这里便看见这番景象,自然不能轻易错过。 只是走了许久,正是把半个身子,都没在败草之中,一边向径,一边挥手驱虫。贾生肚内寻思,纵是真到了跟前,那一座摇摇欲坠的瓦窑,又能有什么呢?然而才生此念,心中有音便当头棒喝:要见彼岸,岂可踟蹰? 故说是: 从来荒险见离尘, 乱冢曾经睡烈魂。 乳海翻腾铜滚水, 然而妙宝共浮沉。 念及此处,士子恍然,顿呼:险些误了大事,于是愈发用了力气,拨草前行。此刻也不管那破屋为真事,还是幻景,纵然毕生难到,也不妨看作桃源。到底是天有好德,欲仁得仁,终是叫贾生寻到了尽头,只是并无什么十分奇绝之处,或许真不过是往日不曾注意的破旧废瓦而已。 只是这贾仲檀既然来了,不妨查探一番。却见这里绿墙红瓦,破旧不堪,倒真是: 颓圮苍苔一点明, 张狂最是老蛛蝇。 土砖斜倚林中气, 强把病躯矗立停。 不过这也是贾生意料之内的,那时心中又问,自己心血来潮,要看甚么破房,而今到得跟前,却不免自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是也,这满作污秽的一处所在,除了一鼻子腐草死水之味,还能有何物呢? 可仲檀哪里甘心,便细细打量这荒居,双手扒拉起来,果然瞧见门前断了半根细木,猜测原是一根旗杆,莫非这里不是住人的宅院,乃是供奉神佛的庙宇? 这么一想,即来了念头,若是这些年岁,还能看见那时拜的是哪家神灵,敬的是何方贤圣,也是一得。 当此时,欲要推门,谁知那破扉早就脱了臼,只轻轻一碰,便轰然一声,倒塌在地,撞出个裂纹来。直把贾生吓了一跳,连进门的脚步也带着小心,甚或免得声量高些,将房子也震塌了,叫他深埋在里头。 正谨慎间,忽觉眼前一亮,待有物入眼时,他这里还没反应过来。窗外一束光透过,目中一恍,再一视,才知其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塑像,历久如斯,哪里有些许斑驳之象?不免浑身一颤,脚履亦未敢动,身子却不由得前倾,双眸是眨也不敢眨。 他顾不上惊骇,细细观之,那高大神异的塑像头戴冲天紫金冠,两道长翎直指穹苍。两腮点着金丝样儿的猴毛,面如敷脂,目似灿星,大张着一血盆怒口,好如吞山咽海。 看者或惊:怎么是个猢狲模样?却见神像身躯霸武,披挂着那錾金镔铁锁子甲,足踏藕丝恰绣穿云履,手提一根细长镔铁棒,两头包着乌金,八面天威,正气盎然。真真是: 星睛历尽真水火, 铁劲宵蛮哪堪躲。 那日难清身是客, 今朝来问谁是我。 第66章 多情仍应笑我,再见故因缘 且说那贾仲檀,甫辞仙家,自在山中闲逛,未觉来至一庙,虽破败不堪,竟供着个英姿飒爽的神尊,只是模样倒不似人。 那生向来听闻非常之人,必容貌殊异,古有重瞳的圣者,又存垂耳的帝王,只是这毛脸的,乃何方真神? 莫不就是那古纪中的木由?他随闪过此念,转而即否。那孙氏可是一俊茂少年,怎又成了猴属?这里难免疑怪起了蚁垤,缘何不把后事说了,推诿塞言。 他此处怅惘了一时,又为神像所引,总觉得木由之事,终应得成大果,只因天地当有成美之德,总不该害了向好之心,要是途中多舛,也不过仅是考验而已。 他继而自语:“总要修成这般威猛的神将,不然何必成一段波宕奇闻,让那古仙敷演至今?” 这般想来,便时时无法甘心,如猫抓耳挠似的要问后事怎样,如此便出得庙去,从头寻路,欲要再访仙人。 正出了屋门,忽上冷意,寒流飕飕,贾生鼻中入了几缕朦胧的湿气,于是暗暗叫怪:“这是什么风?咋就恁地生分,好似不曾嗅得。” 你道怎的,这仲檀又非大修之士,缘何也闻起风气了?只因名川大河,各生灵韵,久游之人,日长渐积得一身模糊的敏性,某山某水,隐隐能得些滋味,只是难说真切罢了。 贾玥但感有怪,皱下眉头,口生言道:“真是叵耐蹊跷,这山怎么好似没来过哩。适才飞去一队雀子,我过去从没见过,也不知叫个什么。” 忽而他又自解其围,曰:“我总是个凡夫,哪里晓得诸多奥妙,许是此山甚是阔深,还未曾识得周全也。” 他又复行数十步,便愈发觉得穹苍将暗,观其情状,如非将雨,则必生蹊跷。他是个常出门的旅人,必然知晓天时。先前临入山之际,早测得这几日不雨不雪,明光大好,方才着意外游。 怎么好端端地云色翻墨,或有小动呢?莫非有奇幻发生?若如此,他区区凡夫,难测吉凶,便心中悱恻,怎敢再往前去。 既不得路,便要退却,身后即是那孤耸的破庙。一思及此处,又忆起里头活灵活现的真尊肖像,不防迸出一缕神思:莫非那神刻竟活了?故而兴风变云,天象不宁? 他又为这没来由的猜测忧心,畏惧未知,于是进退两难。贾生自顾张望片刻,心中暗叹:这老登头蚁垤也是刁滑,怎这时不见影了。 眼看着风声渐响,云动愈疾,那天幕处正聚了叠叠的乌丝,酝酿着骇世的崩意。他必须早拿主意了。外头实无安定,那庙里倒没什么动静,且不管它神像动了没动,总归是自家胡乱猜的,不如投古刹里去。 于是乎贾仲檀遂开健步,忙不迭入得破屋中,大睁双目,乃视见那神像如故,不曾动得分毫。生了暗笑,噫,是我庸人自扰也。 既入内,虽是残垣断壁,总还有些顶盖;纵露着零星风口,总还能遮挡些寒意。文士又拾得点残木碎石,尽量堵漏,只是这般里头便更暗了,苦奈无燃火之物,只能摸黑挨着。 初来时,尚能见些许光亮,过了二刻,徐徐沉晦了,眼前即是一片黢黑,就连那威风凛凛的神像也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了。 眼中虽无一物,耳畔却难得清净,早已呼号四起,如狼啸猿啼,盖风劲已盛矣。贾玥枯坐堂中,只随意堆着个苫席,围了些说不上名的杂草,心中惶惶渐涨。 由是便知离同仙人对饮已远,时将中夜,胃腹久无填充,亦入庙外,滔滔不绝,频频示警,然无可奈何。 故足见此时势窘也,正当困境,外有寒迷,内上饥渴,弗能自静,坐立无安。正所谓: 青天风聚此宵倾,怎奈贾生偏撞蒙。 荒刹堪堪容瘦体,寸心难难抗慌旌。 摇铃饿鬼河沙重,执杖沙门法句轻。 安定青山青岭秀,崩摧绿水绿澜腥。 这文士虽担着儒人之名,其实多年好入名山访探,每逢隐者高尊,必相游从学,故而何拘于周孔之学?乃至释迦、老子之教,亦未曾废,只是久久无所成罢了。他这里既蒙荒僻,内外交困,正是与心交逐之机。 便喃喃道:“往日调息跏趺,虽有微乐,无曾入得佳境,常常妄想,终致空费。今至于此,不如试入定中,倘能不昧有为之法,或可成也,且试一试。” 于是贾生不以困苦为虑,微合双目,跏趺而坐,试入定中。起初如故,常有妄念,乃同风雨相抗,要令己定,未久竟然果真入得三摩地,不复焦虑也。 此人渐转修行,神识清晰,听得雨潲窗棂,但知屋外已然倾盆瓢泼,骤雨连珠。只是腹中已无饥饿之感,欲上则上,欲下则下,乃曰:“善哉,平生未如此也!” 故而再消惶恐,虽无火杖,仍在庙中游走,但行数百步,仍未晓尽头。生暗惊,曾入初探,不见阔广,而今怎有这般方寸耶?大喜,复行,有隐约火温,闪烁不已。 贾生以入定故,无畏无晦,凭心而动,循光而去,靠近前,竟是一人生着柴堆,鼻间存有肉香。细看时,并非旁人,正是蚁垤。 仲檀笑了笑,瞳目清明,道:“打扰尊上了,早些时不知所踪,原来在这里自在。” 孰知那仙人并不理会,只低首作思忖状,口中轻语:“如此,却不好做,不好做。” 男人疑惑,再往前几步,但见那地上赫然铺着一面简陋的棋盘,这老者正一人钻研着谱儿哩。贾氏即借着火光,细细观之,便是黑子儿围着白子,铿铿然作吞并状;那白的却守着贴边的两口气,偏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作困兽犹斗态。 这老翁是执黑呢,还是执白呢?生正疑虑间,又见仙人伸手,一面布黑,一面有落白,原来是一人倒下着两人的棋。 他此番来了兴趣,于旁静静看了,渐渐入港,偶视一佳处,不及思量,拿拾起一颗子来,搁在那里,笑言:“这不是正好么?” 便就在这时,外头遽然响了声滚雷,倒不是十分洪鸣,只是闪电明厉,惊他一跳。回神方意识到擅自动棋,或对长者不敬,正欲赔礼,却见那仙人不动如常,仍是在忖度棋局,好似未曾意识到方才一步为自己所下。 贾生也不敢轻举妄动,遂在旁观察。那老者盯着他布局之棋,皱着浓眉,迟迟不肯落子,苦吟半晌,又叹息一声,嘟囔道:“倒是刁钻,刁钻至极。便是这少年,那里一下子活泛起来了?我可不信。” 正说着,他又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一抖手腕,拈起一颗黑珠,啪地一磕,继续封路。 贾生暗自叹曰:似这般搅在一起,何时又能见分晓呢?再视老者似不察觉,以其在定中之故,若论平常还是拘于礼节,此时却不卑不亢起来,点了一白子,与他角逐起来。 蚁垤仙人见了这步妙棋,忙搓着手,观察良久,苦笑道:“你真是轻松,只一味要赢便是,我这里却是各家都要顾上,虽为一色的黑,却有青黑、红黑、黄黑不一,你可好,一白到底了。” 仲檀听了此话,想作答却不知从何说起,原以为晓得人家的意思,细细思索,却是如听过耳风,一个字竟也不曾懂得,终是作罢,只认真下棋。只是此刻,却见仙尊默默放开一个口子,似有请君入瓮之图。 那贾氏见他有得意之色,心中狐疑,这莫不是用口袋阵赚我?他晃悠脑袋,竟不管不顾,反正已被围住,便在这圈儿里自顾自走,何必被他牵着鼻子呢? “哎呀呀,怎么又回来了?”蚁垤连连大叫,似乎自己都难以料到,“如此倒真真是怪哉,可孙闯不早入轮回了吗?” “嗯?”听闻“孙闯”二字,士子赫然一顿,眨了眨眼皮,或有所悟,终还是未至真境,不知当作何解,便索性抛之与后,继续对弈,再作区处。 第67章 我料应如是,前路可待回头 话说孙木由本欲将那网罟之宝归还与定心主人,怎奈已难谋面,只得咂嘴作罢。这本是无上的好宝贝,若放往昔,定要收归己用,只是如今反倒犹豫了。 女修便问了:“此物早已无主,又为你所得,缘何不决?” 孙氏道:“非我之财,夺之不义,久必生变,那时悔已迟也。” 那神姝又曰:“非尔之财?你道何物乃你之财?该汝所得?人生之后,仅有父母所予一凡体,其余诸物,皆赖外求,你又能如何得免?” 少年若有所思:“是也,只不知何事能不向外求。” 女子淡然一笑:“早哩,不过如今倒近些了。” 二人即出了而必庄,那心上刃、而边寸两个唯唯诺诺,自归了本处不提。他两个乘兴而来,败兴而息,并无目的,只沿小路疾行,欲出山去。孙木由实欠打算,女修也不过冷冷跟随。 继而走了半日,不觉红光西沉,银月东升,可奈山路崎岖狭杳,蜿蜒盘转,竟未曾得到尽头。却是不比以往,那猴娃运上脚力飞奔一刻,也比这窜得远,可见此时心事重重,不曾乐于快走,不过瞎晃而已。 木由复行多时,只因林中水气缭绕,难免舌生渴乏,便有寻溪汲水之意。山间寂静如梦,偶得风啸,有树轻舞,少年缓了步子,于此漫游未久,崖下摸到一处洞穴,里头却住着一头独耳的老熊,似存道行,与之拱礼相邀。男孩遂喜,见其多备生食,双掌随心一动,打出几通烧燎的炽焰,不出一瞬,洞外火星大起,二者忙活须臾,各分肉来,畅谈心事,共享银河。 夜上三更,孙氏抹了把嘴,胸内舒快了些,就要返穴中小歇。那兽不肯,又架起火,取水炖肉,自顾咬了起来。其虽苦无调味,然历年风餐,均是这般。当此时,猴娃忽暗中称幸,只道是幼年同母相居,饮血茹毛,这些年渐入人境,也得尝了佳肴,只怕把舌儿供得掉了,往后糟糠烂菜将养不得,成了大累赘也。 思及此处,更觉野肉飘香,朝熊君讨要了块肥嫩的,愈发大口咀嚼。他这里吧唧作响,那女修盯着石镬滚滚,却没动静。这神姝往日里是个不大爱人间烟火的,偶尔进些水食,也能捱过月余。他日见木由吃相不雅,难免皱眉,这时不曾关注了。 须臾,那女子突出言道:“也让我吃喝些。” 猴娃虽有点惊疑,也未生多虑,只想着那熊君神勇,再打些食物不在话下。他二人敞开肚腩恐不得全入,让其吃点又有何妨?随之请示巨兽,它随意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那器灵可曾拘束?自然也挑起一块,啃啮起来。 几人吃喝一番,各觉饭餍,这熊但有乏累,起身归洞休息,只留二者外头露宿。少年倚着树,本想就此睡去,冷不丁惑上心头,翻来覆去,难得清净,即冲她曰:“你往日不好饮食,怎么今儿个如此畅快?” 女修呵呵笑了笑,眸目深邃。且听答复:“我如流水,遇直则直,遇曲则曲,今换直为曲,便要峰回路转,恐怕要又见分晓了。” “见分晓?见什么分晓?” “你自背了师尊诺言,一入地府,虽辗转往来,或有所成,却至今不曾大得。虽无大得,仍见小获,不至空走也。即有所获,便当消化,如芽饮露,或出新枝,预见参天;或溺死,到底枯萎,而今即见分晓也。” 孙木由竖着耳朵,收了女修这番话,百感交集,纵有万千头绪,仍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才听见“出新枝”说,或有所喜;然又闻“溺死”语,暗动凄惶,转又欲作坦然,真乃: 桃枝渐长却生梨, 梨味甜新或不迷。 只是原来应桃树, 如何却有玉冰皮? 这女修平日里少言寡语,甚或也不现形,而今话儿越发密了,这又是什么兆头?他本欲发问,又恐那妮儿拿话来噎人,她素来是此秉性,叫男孩面上难看,左右也不是要紧事,何必找不痛快?只是此人所言,或无所误,当受生信,既然前路紧要,需提小心,只是也不晓要遇见什么,竟惊动女修点化。 说来也怪,他这里还没主意要去哪里呢,怎得就如此蹊跷了?莫不是故意晃他一下,叫其起些杂念,那时又好弄个什么事情唤他去做。且勿去管它,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你是要睡一觉,还是继续赶路?” “啊?”女修突如其来一言,倒让他语塞,而今万念无绪,哪里思及此事?若论歇息,他并非贪眠之人,又不怕走夜道;可要说赶路,这是紧赶慢赶着要到何处呢?他不禁望向洞口,里面却鼾声如雷。 “嗯?”女修紧追一问,更显急迫了。 “哎!那上路吧,还躺甚么!”少年有些怏然,此番不辞而别,总觉难对,本无欲多讲些什么,只是原就因尚无定计而惶然,这女子又一反常态,穷追不舍,更不得不叫人多疑。 那姑娘闻他言,即答:“嗯。” 听她答得草率,孙木由心里又翻起了怪汤,转而便道:“不想跑了,睡觉!” 少年别过头,冲着树干一趴,就要假寐。哪知半天身后未生响动,微微回瞥一眼,见她仍直愣愣地瞧着自己,心中一紧,嘴上嘟囔:“俺若今夜就走,有失礼术。那熊以君子相待,你我岂能未告而离呢?” “嗯。” “哼!” 两人交锋已罢,各自分割,那女修默隐了身形,孙氏凭空做了个鬼脸,但寻些枯草,简铺了床,作卧状,佯以闭目,其实本无困意,又如何睡得着? 正侧着身子,忽听得隐隐有人言,渐而愈明,竟是女修,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懒得起身,只把耳朵竖起,细细地听。 哪知他即闻咒语曰:“金匝金匝生金匝,我今为汝解金匝,终不为汝结金匝,唵,祥中祥,吉中吉,波罗会上有殊利,摩诃般若般罗密!” 木由起先便觉似有所识,只是总想不起曾在哪处听过,不意女子又默念了数遍,更引着他苦苦回忆,却终是难以醒觉。这一路上有念咒一事的不过就那么几处,怎偏就想不起来了?细细思索反而更怪三分,分明那答案正在脑里晃荡,偏是出不得,到底急煞人也。 他顿觉不定,索性直起腰板,本就没打算真躺一夜,此宵注定无眠,于是腾地一跳,摇头晃脑连连道:“不睡了,还是走路吧。” 这女修并未说旁的,只是又“嗯”了一句。就是这“嗯”字,几乎叫孙木由火冒三丈了。 你怎地了?他自问道,如何不可安住内心?你当坚韧如地,勇猛精进,少年如是自告了数遍,拜别了熊君,提上脚程,此刻早已远了崖洞,又在路上了。正是: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而今绳揽身语意, 要把缘言令自知。 这时行走,虽在夜间,却不同于白日般颟顸,他那里卯足了一股暗劲,定要出了这片山脉。一路快步疾驰,只转瞬,树影倒移,已渐渐少了参天的大木,灌丛犹多,可见真要出林子了。 跑再远些,果见了正路。这道儿木由自然熟悉得很,不正是通向那梅阳城的吗?兜兜转转,竟又回了原所。少年心里嘀咕,莫非真与它结缘了不成,还是说,自己还念着缨呢?他这时还只当仍在定心主人所在的世界之中,此处尚属人境哩。 若是这样,兴许…还能再见上她一面。 男孩唇角勾起,嘴边甜甜的,随即将视线投向远方连绵的大邑,两眼却陡然一瞪,愣于原处了。 如此地真为那假木由的人间,今日见了雄池,虽然依旧威壮宏伟,翁城之上也高高悬着“梅阳”二字,却远不同记忆里当年繁盛的模样,全无初始之貌,反被战火涂上了道刺目而焦枯的乌黑,补补残残。 这让他再度面无表情了起来,心中的那道期冀也随之欲断,可只道藕断丝连,少年继而又用力抹了把脸,装作副若无其事之态,方才的猜测,也让他通通抛之脑后。 他于是默默跟在稀疏的人流里,将入城时,不知为何,却见那隔着大邑的十里之处,新设了一道关卡,有一伙重兵执枪把守着,正问来往众客收取路资。他还不曾近前,老远便听得为首的在嚷道: “俺这里是鬼剔牙,又叫作夜叉修脚,管恁是为圣的,成魔的,但打此过,总要被刮去一层肉油来!” 木由在队中哑然失笑,手捂着唇口,暗言:这梅阳城怎地还有此等的规矩,观他们亦不曾穿着官府的号服,莫不是私家设的?缘何就这般大胆?再不就是非人所致,待我细细察看。 笃定主意后,他便缓缓地靠近了诸丁,取一把顺眼的风流,在鼻间嗅了嗅,心内释然:果真,既存屁气,断非好物耶! 他已知其底细,就大摇大摆上前去,拦路的自然不肯轻易放他过关。这孙木由也未搭话,正是趁那厮不备时,被他遽然掣出巨檑,电花火石之刹那,冷冰冰当头一下,只低低地听一声惨叫,登时便有血花四溅,脑浆崩飞! 那些个小厮见当头的骨肉都软了,惊愕失色,情知惹罪不起,一一作鸟兽散却,逃窜远走。猴娃方听得它们口中似在吼什么: “快快报知狐阿七大王!” 他正寻思是何狠角儿,也敢称雄称霸了?目光一转,瞥见方才打死的那物顿现了原形,就是一只溺壶成精,竟也敢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了?少年哭笑不得,难怪生了许臭味。 也不知那什么阿七大王又是哪路妖尊,盘了这梅阳大邑,欲同自己过过招儿?他倒要瞧瞧。索性提了夜壶,要进城中走一遭。于是粗定前程,直奔内门去… 第68章 见说欲回前径,路转溪桥现 前言那孙木由在来路时尚忖度,梅阳城当如何景状,不意遇了这夜壶,已是一惊;又闻有个妖怪头目,唤作狐阿七大王,便为二惊。此刻对邑内始有疑虑,但入得闾阊,虽是墙头依旧,大道如昨,只是萧瑟空冷,未见半个人影。 他夜来奔走,此间早见了东白,旭日高上,晨曦下泄,本应流转祥和的诗意,这老城却恁地有些鬼味,只觉玍古。少年自然提了十足的警惕,脑里常常念着巨檑,蹑步前行。 这梅阳的一亩三分他还是明些根底,里面有个知节府,乃是往昔官老爷们的邸舍,那儿掌着全城的消息,且去看看。 未几,就到了府前,深扉广院,牌匾依旧,仅是似弄破了些。门槛上散坐着几个大约是人的玩意儿,不知在嚷些什么。近前一观,却是几只懒散的小妖,在那里抹牌。这下倒不必细察,那几个生得獐头鼠目,自然并非人属。 木由即大摇大摆,叉着腰肢,伸起脑袋,随意挽了个揖,笑嘻嘻问道:“几位哥儿好见,敢问这里是何所在?” “二幺当中坐,出牌出牌,今儿叫你底儿掉,看往后嚣张不了!”那猴娃正询间,听得靠门框的妖怪冷不丁地狠叫。他几个正玩得入港,撞着少年突问,双眉可皱了。 有个黑脸的马精一擤鼻关,瓮声瓮气便骂:“哪来的鸟人,扫老爷的兴?速……” 他本是低颅喊嚷,一昂首,刚刚好瞥见那孙氏手中的夜壶儿,认得是曾经拦路的兄弟,登时住了口,一旁几个玩伴也纷纷搁了牌,内心发窘。方才几个外头剪径的伙计慌张闯来,逢人就呼遭了一个凶汉的打,想必定是此人。 妖怪们似失了主意,几个门子互张望了,挤眉弄眼一番,仍是这个马精,撇撇嘴儿,客客气气拱手回复:“此间乃城主狐阿七大王的府上,壮士若寻他,径直入内就是。” 言毕,它几个仓促收了骨牌,把各自杂乱的钱贝也一并拢了,战兢兢让出路来。木由听得此处正是什么大王所在,也不为难他们,进入欲找。 他辵绕了一时,瞧这府中妖蛮若干,怪仆丛生,各个装束古怪,独可知不显贵,想必并非真主。这里头或不常来人,那些家伙遇了孙氏,满脸惊惶,只怕又是手中便壶之故。少年也不管,只兀自找查,却不防身后刮起了微风,有谁大胆拍了他一下。 “喂!”那厮叫唤一声,猴娃闻声回眸,但见一位玉肤儒骨的书生,耳边插着绽开的香花,竟长着一颗狐头,正是: 细目绒毛口溢英, 竹批双耳洞悉听。 袍中未必藏丛尾, 腰上但悬三尺兵。 你看他也不待那木由出言相问,高吊的眼角眯缝开来,咳了咳嗓子,率先开口:“吾乃狐阿七大王是也,我瞅你尖嘴猴腮,倒似个毛脸雷公的和尚,可是那花果山天生圣……” “噫…?怎会是个小白脸儿?” “他姥姥的,还没到呢…” 你道那妖怪疑虑甚么,自顾自嘟囔须臾,呆伫在原处,寒意遍体似地抖了个激灵,最终摇了摇脑袋,不等少年张嘴询问,伸手登时止了对方,打个哈哈: “日夜操劳,不意浑了眼珠,失心讲了癫话,还请宽恕则个,切莫上心里去。” 这孙木由视他闪烁其词,实则听得分明,且自己还未上见,那正主反倒寻来了,便知此辈乃是专候于此的。又者,早有一班小怪报之于他,哪里就突然认错人了?这妖精既佯作不晓,少年此处也要装上一装。 于是少年便把方才的夜壶儿一亮,满脸傲然地介绍道:“本人姓孙,就是个弄宝儿的行商。听闻大王素爱古珍,我这里偶得一把坠玉龙涎接寿壶,特来拜谒,斗胆求一份好生意,攀一段美交情,还望上者海涵俺唐突之行呐。” 那狐王瞧他耍起戏,也未挑明,顿了顿,只虚怒笑骂:“你这厮真真个无礼取闹也,一没叩门的拜帖,二没高人的引见,此番搅扰,如何恁地大胆!” 木由便言:“在下原先也是这般思量,念少了梯子,见不得高瓴,只是我这宝物却真通人性,日夜扰我,只要则明主而侍,俺终是拗不过,未得已才来在舍下。既至,但见阍家好不自在,三五聚集在那里玩牌,心内就觉其主定是宅心仁厚,能容万事,当下长了不少底气,竟真个闯将进来,恕罪恕罪!” 狐王见他这般诉说,更难以点明了,索性各自演起来。他接过壶身,压着恶心,装模作样地端详一二,即道好宝,就让他开价。 孙氏思索毕,道:“这么着吧,小的冒失叨扰,又实是个寒酸猥客,旁无他珍,就把此物献于主人,原请尊上垂慈,容俺在城中逗留则个,也算熟了门路,日后更好拜见。” “这有何难?”阿七冷哼,“你就算在府中住下,又能怎样?本王向来好客,自掌了梅阳城,但有访者,无一怠慢。” 于是吩咐奴仆安排屋处,自不必提。单道那狐王别了木由,摇身转入内室,早有其夫人静静候在墙边,询他:“如何?” “阿也,往日来人,登门便打者有之,暗使手段者有之,如今却有一个,不喜不怒,拿着我那死了的小厮,道是宝物,要与我攀交。我观此人不寻常,偏是找上门了,直给我弄了个举拳难打笑脸鬼,仅得徐徐周旋。” 妇闻后即言:“大王新得了此地,眼红者不少,还须小心。” 妖精淡然曰:“无妨,吾自有法。夫人,且借尔便桶一用。” 原来那女子的厕桶与狐首的夜壶昔年乃是一窑烧成,同收了千年精华的两只黄口小妖,如今折了一个,另一个却能变作它的人形样儿,虽糊弄不得上仙,一般的法儿却还真瞧不出来。 日中,木由正于房内观察,听得下人来报,主家请他至南堂用膳。这猴娃心中暗笑,那妖王可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餐室莫不是居东,则在东南,哪有正南的? 少年入得席位,不动声色地打量,但见墙角处倚着一根久置蒙尘的长戟,尖头都钝了,正要上跟试它重量,小门一开,进屋一端菜的小厮,却正是那魂归西天的夜壶怪! 男孩暗自一惊:莫非这老怪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只是这里就要用餐哩,却弄个臭烘烘的溺器服侍,恐怕有意将他一军。继而孙氏也装未介意,仅一味吃肉,当礼则礼,当让则让。 酒足饭顶,那狐阿七大王只说是闲来无聊,两个在一处随意畅谈。妖尊言他既是行商,想必到过不少去处,见了甚多奇闻。孙木由把前头所历之事,随意讲了两件,主人快意盎然,又邀他去书房一观。 几人转了阵,入一偏殿,一进里面,顿时开阔。纵深约莫数十丈,乃是一间雕龙画凤的好所在,有道是: 海外别闻无半少,西昆作匾又何妨? 清风才动三坟记,爽目还观八索藏。 若尔缺知当浸没,实吾广记亦延长。 经年烧废韶华减,难尽重重插架详。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多奇经珍典,那书香之味扑鼻而至,即对这狐阿七大王有些没由来的迷茫。你道一个本该舞枪弄棒的山野妖精,只听说吃人养气,要这些籍传是做什么?一时也无解,索性弃了。 他心生困惑,曰:“贵主如是渊博,缘何治理这梅阳城,竟毫无人气?” 狐王道:“且不言我接手时,此地已成了乱墟,再者,我本就非人类,怎会需要人气?” “我自来听闻妖属,如禁中军士,多为山林猛兽化形,当有杀性,怎么尊家手下,则好似一班脓包怂货?不是劫财未果丢躯壳,便是看门无效作耍子。若如此,他日旁妖挑衅,大王何依?难道自力非凡,已无敌也?” 妖精嗤笑:“你何处得知,说妖怪时时嗜杀?终日打砸,还不累死?修得人形无易,如何恁般作践?我那些小怪,平日里散漫,自是本性,何必强迁?若有战,只因我待之以亲随,必肝脑涂地也。” 言罢,狐王又述:“恁这行商之道,虽能见广,未必知真,何以故?今个在这里,明日又去了别处,在哪儿都难遇真切,又有何成?我手头有一部孙真人的《一掌经》,论的就是此番道理,你本家之士所写,大可研习。” “哦?这又是哪个孙真人?” “你怎会恁地粗鄙?既提真人,岂可如此草率?什么叫‘哪个孙真人’,应说‘孙真人当是哪位先哲’!” 木由一时语塞,嘴张了半天蹦不出词句,仅得施礼为谢。那狐王即伸手从架上取那《一掌经》递于少年。孙氏接过展读,瞧见扉页上写明:《一掌经》,北海真人孙闯传! 猴娃霎时一惊,只把双目瞪的炯炯。得视尊师之名,胸中登如海涛翻腾,虽见些明朗,又不由得留了些疑虑,尚未知此书究竟是真是假。 第69章 北海入奇国,乃见圣者别传 诗曰: 曾为海上无忧客,动转缘何赖世情? 采药当寻延岁草,熬丹愿作彻灵精。 寿毕犹存能上道,心通尚欲可成名。 吾非山外绝尘老,常葆青春在邑城。 才说这孙木由见了《一掌经》,单看个“孙闯”二字,难不入神。他这里恍惚之中,不觉那阿七唤了数遍,方得复醒。 妖尊见机讲:“你道如何?” 那少年犹豫片刻,终是说了出来:“大王在上,本不该生有逾矩之念,只是在下与此书着实有缘,不知可否开恩,出借一观?是了,贵主若慈悲慷慨,叫末学能有幸听得‘一掌经’之名,已属万幸,若真个难以开借,则全恕小子妄言。” 狐首作为难状:“书于吾馆,也属难得,可是四洲之内的孤本。若要真借,必有千万诚意,非此免谈!” 孙氏即叩首坦言:“不知诚意当作何表?” 那狐阿七且攥了《一掌经》,引木由又拐了几拐,入一处简陋昏黑的磨坊,仅横一台年旧却庞大的石盘,下方积着不少红碎石,高状如丘山,未晓得是什么。 大妖抚掌一笑,指向其中曰:“此乃解金石,你就将之磨作细末。每日需出得三斗三升,便可阅一页。届时由我亲随一旁,但停即收。多做多读,如欲阅整本,就得劳作全量;若半途辍劳,则中道停读,随时止步皆可。” 男孩嘴上连谢,脑生暗念:他把那经说得非凡,必不好磨,我且试上一试,若是轻松能动,定有蹊跷,须更留些心。 猴娃遂问:“可先掂量掂量?” “但测无妨,不过,既是心诚实意,还需锁修化凡,仅凭人力,切莫弄巧。” 木由颔首明了,上前添了些碎石,将袖一撸,推起磨来,确实流畅如风,须臾,粉末零星而现,用刷子一搅,乃滑入箕内。少年只道如此简单,莫非后头等着我哩。他为读那孙闯传下之书,还是姑且应了下。 他这里久违发力,腰身一弓,咬牙磨将起来,过了一时,汗流浃背,抹了把脸,瞧了瞧箕中,竟才刚盖了底。木由未惊反喜:我就道非简单之事,哪有白吃的午餐?如此倒好,反安了心。 他既应了不用法力,又念那妖王连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或真有探查之术,一旦使了旁能,恐不好看。纵这般劳苦,他频频加力,有下人呼他小食也难顾。直至夜半,乃得解金砂三斗三升,也不管阿七睡了没有,迫不及待要书。 正是: 难顾奇篇心岂安? 但开满志掣书还。 而今将入大荒好, 且令灵神纵跃欢。 男孩难顾夜来少光,身骨累弱,朝门口的小厮要了烛台,举火掀书,视首页曰:“开灵宝,静心清性,乃得炁动也。既启,似龙走蛇穴,以大而难容于小,故道虽逆,精粹生焉……” 孙氏观此字句,原这书虽称经,却是解经之传,所言之法,无形恰合自身修炼,似解了历来巨惑。当下妄念顿止,但入无由之状,心思安澈,冥冥中耳畔但兴浪声,睁眸波涛翻涌,深洋遍目,早不在了城中。 “哪有恁般大水?”他猛地揉了揉眼,回神发觉竟离了旧地,此处乃渊渊巨海,墨墨深溟。水过引风,自有股彻体寒意。 他喃喃私语道:“如何便来了这里?” 且不管,随意在海边择路而行,未久,隐隐见澄澄滔浪里似有座无边伫立的城池,女墙上旌旗招展,绿绿花花,远远看不真切。 木由暗语:“叫我不用非凡之力,不晓此处可能使得。” 便试驾流云,果然凌空,凝眺张望,见写得尽是些“人间仙境”、“神游圣地”、“盼君早至”、“贱价优惠”云云。他不解何故,纵声一踊,上得洲去,正在城门跟前,视那牌匾道“斗圣城”,两旁又写“跳出三界外”,另一联“不在五行中”,隐隐有些灵明,就要入内。 冷不防遭了门子阻拦:“你哪里来的?怎不省得这里规矩,抬脚便进!” 木由约行个礼:“门官少怪,我海外人,初临宝地,未识深浅,还望指点一二。” 这厮见他非无礼之辈,也展了颜:“吾地安管素严,不比别处,为防旅人夹带非法之物,须入‘正冠舍’更本地服饰,所带行囊,连换衣着,一并送检,无误方过。” 木由见他说得明白,却忧心生者不善,趁他更衣,要做些非义勾当,便苦笑言:“我无夹带。” 门官连连揶揄:“切莫刁钻耍滑,你看那不是夹带之物?” 少年顺指处瞅去,却是女修,心下暗惊:不曾唤得巨檑,她何时自现了身?这门子有些功底,竟晓得这是个物什。无法,恐怕连女修也要更衣去了。那器灵本是化体,自然无须再着,他这一路将换洗衣物卷作一个小包儿,都是叫她藏了,用时则取。 既跟着进了那正冠舍,挑了件当地顺眼的服饰,又见一履,奇形怪状,试了试大小合适。那管事的见他拿去,双手一张,竟问要钱。平日里他入了人境,卖些手艺,收点铜币,也少那聒噪,只是此刻身上偏偏没有半子,便扯着不肯让走。 那厮忽两眼一瞪,瞅见少年之掌,目放金光,赶紧一把捏住,摩了又摩,方才既欢喜又不舍地搁下,弄得猴娃莫名其妙。 出舍,又视女修,已非往态,着一袭如珂的碧衣,蚕纱披肩,裙裾悠动,盘一缕典雅的秀发,长簪于后,璎珞坠前,清清绝俗,冰冰若玉。 他两个面面相觑,欲笑不笑,有道是: 从前质朴野中游,泛碧吹红未可周。 童子弹冠抬构骨,神姝掩袖转鹅楸。 才言俊壮添舒骨,又道温娆上劲鬏。 未见反差如此态,更开无晕半腮羞。 女修瞧英气少年似官家秀子,少年见神姝如满放红魁,自与往昔大异,各有些不自在。那木由无话找话:“你没带钱,又给怎放出来?” 她即绯红了双颊,嗔言:“休问!” 男孩捧腹大笑,仰着头向前走去,她直视对方渐远的背影,愈发拉长些。动了动眉,就也随之跟了上来。 二者行有须臾,便至街口,两旁店铺林立,琳琅排场,满目为数不清的奇珍,放眼是望不尽的华宝,且听东一声吆喝,西一句呼喊,你道是客从八方聚,共领世外美。 正观赏间,忽见一矮汉,着一身闪晶晶的异装,首戴鹅黄的绣帽,掌中斜一根碗粗的长棍,脸上挂着一副面具,色泽鲜丽,不似人面。每有旅者从旁经过,他便勾勾手儿,随后一把拉过,贼兮兮叫道: “来一张吧,快哩很,留纪念哉!” 孙木由好奇,前探之,也遭那厮困住,多少要他同自己站在一起,另一个执笔铺纸,将二人的姿态画于一处。他们将此作赠与少年,猴娃尚未解其意,却听得:“不贵,仅需两金,与斗圣结下善缘,好保你吉祥如意嘞!” 原是个收子儿的!少年本就没银两,怕又尴尬,与之攀谈一时,乃知所谓斗圣郎,是本地传说的得道仙尊,他这厢扮作那神与游人留念,赚些糊口费。那厮本急躁男孩没钱,胡瞧见其手上泛了红色,双目放光,旁顾无人,急拉至隐处,连摩不止。 “哎哟,好没理,真真是大贵人也!把万金抹在掌心,还道无银,要怎地才算有钱?” 木由恍然大悟,先前解金石磨出的粉,手上沾了些,原来在此处价值颇高。 他苦笑一声,收卷宣纸,离了那贩,复往前行。转了良久,总有人呼他买物,不耐烦了,遮住双掌,只一味走路。再过了几条街道,远远地眺见一座黄澄澄的庙宇,你道是: 古刹多深山,寒酸片瓦半隳墙。 斯庙居人境,八面妆金挂彩幢。 谁道破屋泥塑偏显圣? 这里有阔大银雕状仙堂。 且不管真不真,晃了凡眼来日长。 那木由入内一瞅,果真梵呗声声,俱是青皮头的和尚在唱,好一派肃穆庄严。只听颂的乃: 三宗不见我,何来须菩提? 游走人寰常去,开得《心经》数题, 他自悟处来时悟,你往迷处去乃迷。 山中不见斑斓虎,狮吼因是随移。 故而三宗合处,乃见须菩提。 大殿立并排的三门,单有边扉供游人出入,一个零散头发,又身披袈裟的迟暮老叟,扶着鱼木杵儿,守着口青铜大钟,喃喃道:“敲个钟吧,舍一得万,钟声一响,黄金万两耶!” 木由皱了眉,怎又是要钱了,忍了一路,这时气忿已满,便举着手当中而搓,把那红砂细丝坠若悬河,落得满地。他这一动虽浅,却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周匝的游人,连着老叟在内,双目俱放大光明,喜不能抑,蜂拥哄抢。 就连那群原本如如不动的僧侣,这时也把梵唱休了,踹开门头,哗啦啦地袭来,口中还叫骂起那帮俗众,怎么凡跑在沙门前面了? “让你等后世子孙无金可用,奶奶的!” 于此木由早已入窘境,膝下如万蚁爬行,盖那些蚩汉手抓所致,只因解金砂入空无形,他们一无所获,岂肯甘心? 方是时,女修遂凭白取出几道符儿,默默自语:“我就说此行难知深浅,那日画了数道‘解冤结咒’,养在身边至今,力道正好。” 符咒既出,一帮哄抢者立得万金,手捧钱贝,欢喜而散,少年才得解围,心思方定。 他这里稍微喘息,松口气间,却不知何处有一巨响西来,竟是道惊天动地的哈哈大笑,紧随其后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好似无尽虚空之上,有人把一颗棋子拍得抖震九霄!那音里隐约传出个飘渺的话:“俺把恁老底揭了,叫你困我!还牛不牛?咹!” 孙木由自然未曾闻此动静,却仍不知为何,天边突生呼唤,似在叫他,又不称其名。忽地,眼内景象顿消,如梦方醒。朦胧间,面前正摆着个粗大的石盘。 “诶,诶,你须磨磨要紧,怎打起了瞌睡?” 第70章 山海异域风色,另有一段缘 说来也是蹊跷,这木由每磨了足量的解金砂,乃去读《一掌经》,但入经典,便见他境,俱在北海,似有所指。只是又有一事怪哉,怎么明明是在诵文,复转来时,却在磨坊。 他虽内含不解,却也无暇追究,只是日日瞧那海外大荒,隐隐有孙闯遗踪,暗合心意,继而思绪渐明。 “俺只怕尊师远去,再难寻也,不意此处还留着一段因缘,可见上天仍是慈怜我。”少年再度暗道,“就是一路得来,遍现奇境,逢幻每变,多有舛误。我今既笃定心思,要探恩公旧迹,何不且向北海而去?” 如此,竟不待《一掌经》读完,即要启程。阿七闻讯,瞪足了双眸,满满地露着不可置信,连问了数遍“真个要走”,怎奈木由去意已定,只得遂愿。 猴娃默默告辞,仍是使出孙闯昔年所教的御空手段,把脚一抬遽然腾挪而起,上下飘悬,一路滑飞而离。 于凛风内,忽听得女修问:“你如今匆匆作行,可真想得周全了?” 少年目视前方,总有云流抚过脸旁,传音:“吾亦非如昔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既然得了消息,便要实地求索,焉能抱着经典死啃?不知要荒坏多少青春哩。” 女子暗笑,此孺子可教也。 正如后世老刘批曰: 多少英雄汉,神功几度欢。秘笈韦数断,犹道易经难。 它难它亦难,难时胆气寒。一朝成自性,万数皆自然。 闲篇休叙,日星如梭。逾月,这小生果真到了北海时,乃如旧寻那洋中岛邑,无料空中俯瞰半晌,竟未见什么国度,倒有一方屿,恁地微厘,哪有城池气象?无奈,且就近看看,下落一瞧,兀地那不是有一去处,匾上三个字道“斗圣城”,怎会没了花绿的旗子? 真是这里吗?孙木由狐疑,此地尺壁寸栏的,也叫个“城”?近前观摩,恍然大悟,却竟是自己弄错了,上头写的,分明为“门坚晠”。你道少年如何误会?原来那“斗圣城”酷肖“门坚晠”,只是不晓得如今这仨字究竟何意。 摇头摆脑,欲往前行,却见门口也有商贾扬手招揽着,男孩即问:“入内须换衣服吗?” 那人满脸堆笑,道:“这位客官行的是哪里的风俗?某此间乃是礼拜利生的去处,自是随众生便利,哪能平白里叫人瞎更衣的呢?不必疑虑,请进,请进!” 轮到木由讶异,且走且瞧,甫进门,瞅见又存一舍,记得不是写着“正冠舍”吗?就要询盘,怎会发觉是再次浑了眼,实则唤“止寇合”。 少年纳闷,乃求解于门子,其答曰:“所谓‘门坚晠’,只因这座门有时轮金刚加持,坚固非凡,放大光华,邪魅不可入。至于那‘止寇合’,原是本域久远劫前有一古佛,号觉华定自在王如来,遇一行者,大善如恶,虽为惩邪,暴虐一时,世尊收他归正,后人纪念于斯,故作‘止寇合’,寇者,暴也;合者,完美也。” 猴娃似懂非懂,静静聆听过后,踏内去看,里面乌漆麻黑,难望真切,只见深处摆有两尊丈高雕塑,令他动容。 一者是女子,尽显殊妙,乃高结着飞仙髻,垂下万条墨烟般的青丝,弗见金银,仅微微点了些玉色,以红绦束作数缕。其相若含远山,其形似飘柳穗,但着一领状如鹅楸的青翠罗襦,系一条鱼波缀叶绿绸裙。一者为少年,随意歪一顶小弁,罩着一通宽大虎袍,半遮缚胫,足踏一双怪鞋,宛若构骨。 少年由衷暗笑:这就是了,那时于《一掌经》中所见所得,与此无二,心下顿生欢喜,更觉这次来得对了。 孙氏轻声辞了门仆,一路漫走,瞻前顾后,双掌相叠,心中隐隐暗思:“倒省了些钱贝。” 正思量,视野顿昏,似又被一人拦住去路,定睛一瞧,却是一位沙门,容貌端庄,宝相威仪,红唇方口,齿若白梨,真乃: 点秀光华万叶芬, 音声似海转金轮。 好修十世金蝉子, 难抵枯僧一念真。 木由顾不得掩手,即合掌道:“尊者,缘何拦住去路?莫非要供养否?” 和尚摇头答曰:“贫僧持不捉金钱戒,无需施主给付,只本着慈悲告尔一事:吾名车奉朝,还请切记。” 那孙氏惑迷,就欲追问:“怎么无故就要告知姓名,便就谨忆?” 车奉朝回言:“莫语,倘有一日,未见归途,若还能记得这名字,那时倒还有望。” 木由虽不大详解,仍作礼称是而去。忽又听得那僧每遇一人,皆要其记得己名,只是多数匆匆走过,未予理睬。 少年呵呵一笑,再不放心上,继续沿路而行,两旁仍有着店铺若干,缠他买些小玩意。一看那卖的,却是什么车奉朝大师抓周时的数珠,起小敲的木鱼,参禅时脱下的罗汉鞋儿,卓锡某地遗留的直裰、卧具,其余琳琅满目,自是应接不暇。 这些商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话,直夸买了能财源广进,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如真事一般,把个猴娃弄得啼笑皆非。这宝珠、鞋儿的,一路望去不下数百,大师莫非是蜈蚣化身,缘何就需用到如此之多? “你们且不看看,车尊者正在那边站着哩!” “何方?胡扯!”一个店家痛骂,“恁外来的休要叫人诓了,那厮分明是个冒牌货,在这厢要骗钱也!” 男孩烦腻,不堪同他们瞎胡吣,急抽身远走。又复行一截大路,果现黄墙庙宇,只是不似《一掌经》里那般富丽,心里又曰:先日未曾注意庙号什么,今朝或可得知。仅片刻,山门既近,眼瞅着上面大写着“灵星寺”。 忙过槛去,却未见巨钟大鼓,老树参天,还有那班纵情高唱的僧侣,不免生惑。正伫立时,忽不知从哪路冒出个低头盘珠的禅和子,一视木由,急声忙喊:“你哪里来的香客?且莫在中道,敝寺的檀越将至,恐冲撞了,速避,速避!” 孙木由听僧人说话过直,心怎肯悦,自问是哪家檀越,恁地金贵,还怕我碍事了?不过他并未同和尚龃龉,自行往旁一钻去了。对方见状未再多言,径自退离。 少年看他走了,也觉无趣,索性独自逛将起来,只是再不往中间阔道跑,免得又蹦出来个扫兴的。他自入山门殿,却瞧到当中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庭院,西边有一静室高斋,叫作“子系楼”,内奉一尊像,铭牌写道是“菩声闻”,上有一匾曰:蛇蚁得完;东方又一兰宫桂殿,称为“门马堂”,上供一圣雕,唤作“提缘觉”,也存一横额:众生易相,荒境晚凉。 木由坐于台阶,怏怏迷茫,思索许久亦难明白其真意所在,而后自语:佛门寺庙,就是大的,我也曾见些,何时有什么“子系”、“门马”的存在,纵有声闻和缘觉,也断没听过叫这般名号的,真真是怪哉。 他神识一动,女修显现,遂问其义,须臾答道:“此或与卿有缘也,独叫你碰见。吾若不是跟着你来的,哪能遇着?可见我也难知,且过些时问问庙里的师父吧。” “如此…也罢。” 他两个复转至正殿,望向一尊丈许金佛,似未完工,红布蒙面,香火萎靡。正不知名号时,方注意到下方也有铭牌注曰:南无梧宙光王佛。那女修即叹,果真是北海异域,迥隔尘凡,就是供的刻像,也均是过去从未知晓的。 还思索间,但闻一声鸿鸣:“檀越来也!” 木由反应过来,便听得钟鼓齐动,门外急匆匆、慌忙忙排出两班和尚,俱穿着掐金錾银的袈裟,院内枯站。 他伸着头朝外面瞻顾,不在地上,却于晴空,顷刻鸣鸾击珥,百花共绽,有一队人马乌泱泱滑行而落,当中乃是一辆八宝嵌花白玉车,高坐着一个龙首人身的老者,虬髯广颡,威容朗姿。其余眷属林立,有的旁站,有的飘飞,各将均着庄严服饰,肃穆森然。有道是: 五凤服缰彩练飞,凌空次第丽成堆。 芰荷成袂兰纨袴,宿莽结衣蕙绣袿。 绘纛称呼江海长,飘息凝见雨雷威。 汪洋总见龙王庙,岂见龙王叩庙扉? 孙氏在底下观察了些时,分明瞅到上头那最醒目的旗帜上绣一个大大的“敖”字,内心顿想起一个故人。正说无巧不成书,待这群檀越降了地,果见其中有一孤独的玉影,不由得少年惊呼: “耶,那不是小白龙吗?” 第71章 故人今又见,云里几重如昔 话说木由本暗中洞察,倏忽想到些什么,回首瞥女修,讥弄道:“那里莫不是你的夫君来也!” 神姝淡然冷言:“尽管痴笑,自有好日子在后头哩,那时把你倒吊着,再乐上三天三夜。” 少年闻语,即住了嘴,思量如何与敖玉相见。他这厢干等了多时,那北海龙王与方丈老儿谈了又谈,说了又说,把个猴娃急得连连怒骂起“直娘贼”。 女修拽了拽他,从旁轻声:“此般枯等,岂不虚耗光阴?不如弄个巧儿,兴许也能成事。” 孙氏恍然大悟,顿觉言之有理,撅起唇角,嘟囔着:“噫,想俺昔日也是个手段窟里的弄潮儿,怎么却把这事儿忘了!” 于是他袖下横诀,使出自悟的一招,名唤“气搅乱神之法”,又起了个俗口,管叫“痒痒韵儿”。既结真印,乃将指骤然一点,叫声“疾——”专攻其颅上三寸。 却苦了老和尚,登时,只感耳畔传得满是蚊蝇哼吵,早剃了溜光的脑袋,此刻也平白狠狠瘙痒开来。 大僧两手掐股,心生挠头之意,但于金主面前又怎敢失仪,一番苦恼,灵机一动,乃对龙王言:“敖施主晚些可往后园游赏,昔曾收得一鹿,当时其貌不扬,如今却奇怪生焉。那日贫僧在园中驻足良久,却是为何?只是不晓此物头上有几只角,便伸手查,一只角,两只角……” 他这哪里是数数?分明要借故挠痒。把个孙木由讶到无言无语,又将那韵儿转到胸口,且看他如何应对。 方丈正借典搔着头皮,忽觉顶上痒止,胸膛处怎地一寒颤,随之奇痒无比,愈发难抑。兴了,咬牙切齿:“老衲的徒儿见状,惊惶道:‘师父,凡鹿焉有复复之角欤?定是妖邪’既而疾驰欲离。奔波须臾…” 他满口拖腔,只言个“跑”字,手上却是一前一后作走路之状,借此挠一挠胸前。少年见罢,暗暗抚掌,摇头曰:“物久为妖,人老成精呐!” 男孩浓眉一挑,断不信邪,再改叫他鼻孔胀痒,看待如何。岂料和尚又道:“贫僧见愚徒慌张,便告之:‘如见魔祟,跑有何用?’即取连弓,射音不绝…” 只闻他嘴里“射”字无顿,似是强擤通鼻,木由勾勾指儿还要戏弄,忽听得方丈感叹:“老衲连出几箭,其实哪里肯伤生?早知是我那顽徒故意变法晃我。且将这孽障以流矢定住,吊挂在半空,叉开五指,专打一身的顽性。” 他那里话声一落,这厢的木由忽而双脚离地,悬浮而起,恍被一双无形大手倒提于空,如何挣扎不得。正惊慌疑乱间,脸颊倏然火辣,仿佛有掌用力扇过,一时肿胀,耳畔却听真:“孽畜,教尔正法,是在此显摆的?” 孙氏狼狈之余刹那明白,先前女修早预说他定生此劫,盖戏谑他人所致。只是猴娃又骇,不为挨打,单道那一声声“顽徒”,再言“教尔正法”,似有所隐,当时不由不多想。 正是: 平明白羽断先踪, 回首故人安可逢? 倒转黄泉穷碧落, 那人却在曳光中。 几个恍惚,又听谁人在说:“你怎会在这里?” 闻声,却并非女修,再看去,己身已脱了束缚,回转乃见一飘飖仙俊,长发微拂,骨澈神清,似阆苑之士,即是敖玉。今日邂逅,比及昔年,更有些殊异,有句言: 经年别后料难逢, 未道知音隔几重。 大梦先觉神气爽, 他来俊秀可相从。 既为龙子,木由遂作了礼,只道是说来话长,出问:“你如何便于此地?”对方亦同言回之。 “我观那老龙王与僧长相语,你侍立一旁,未敢相扰。其实一视尔踪,欲往攀谈久矣。”少年扭头乐道,“怎么,待不住了?” 敖玉揉揉山根,讲:“那老和尚好能白话,我这里呵欠四起,仍难见休,当时借口出恭,晃荡至此。” 龙子一见故人,应是欣喜,困倦皆散,继而言语随之渐多:“若非叔父执意携我,何苦到这绝尘之地?且告诉一声,但言邂逅了旧友,即此便别去,莫怠慢了。他权掌北溟,自然不肯叫吾坏了礼数,好作耍子去也。” 木由一愣:“真个如此简单?” “这有何难?” 他遂原地稍待片刻,果见龙子复回,面露欢快之意,欣然曰:“你我同俦,孙君既来海域,且随吾行,虚实良莠,无所不知。今年生辰,叔父送一宝车,正堪大用。” 正谈间,三两步徐徐出了院落,随他拐了几拐,入得一巨棚,视内果见一物,其状并非寻常制式,却可判之为车,盖因有三轮,但无赖马力,形体异怪。木由虽走过不少地方,从未遇此,其为车否?心甚疑。 玉龙莞尔,乃道:“此为三登轏。四海之中,凡仙家车驾,能一日游人间者,谓之单登,民间称作‘一蹦’;游天地者,谓之双登,又称‘二蹦’,吾车单日可畅游三界,而俗人所谓‘三蹦子’是也。” 少年大惊,不知此物綦速,亦无需神骏,当凭何力?敖公子又告之,皆赖“电池”。龙乃就近往谛视,但见车后接一小厢,其状若池,蓄弱水,内中有生电之鳐、鲶、鳗等妖属,往游驰逐,撩拨机关,以驱尊驾,既而柱香之间驱车万里,天上地下畅行无碍。 可谓是: 六龙驰日岂高标? 宇宙洪流彻暴滔。 八骏日行三万里, 轻车万转四洲皋。 于是二位并女修一同入座,又有驺卒上前,各拿矛叉,立于尾部,依大力搅动电池,那些鱼从顷刻不息,星火闪烁,三登轏大展神速,仅一瞬间就出了那门坚晠。一入凌空,方见无边大海,宝车霎时展出两翼,如鸟作飞。 木由自云间朗声:“果然神异,竟能翱翔!” 敖玉亦穿过风力,神识对语:“是也。你可知海外北境有古邓林,乃先人夸父手杖所化;西陲昆仑亦有蟠桃林,是王母的胜境仙地。我这车儿飘起,来回驰奔,两处真尊皆可见,故又称为‘兼二林’。” 少年不明觉厉,又言:“造这载具,恐要不少钱贝哩。” 龙子挺直身躯,意气张狂:“无妨,我北海民殷国富,风调雨顺,虽未可毕至大同,全民亦奔小康也!” 猴娃登时艳羡万分,感慨不已,普天之下竟然还有如此所在,真个是: 宝祚无边万众欢, 奇花斗艳向云端。 碧波万里同风色, 彩帜琼糜鸣凤鸾。 不多时,穹苍湛蓝,浮云渐消,那下方汪洋悄悄转为深色,如墨晕宣。这宝车但收其翼,掉头一沉,直直钻入波涛大海中去了。 敖玉掐了两道“避水决”赠予二人,又自顾打量一番,直言昔日与男孩相见,便瞅他穿一领短褐七分素,那女修虽是个女子,却也是周身绡绤半边春,他龙宫之尊珍宝无数,今日莫说别的,定要赠他两个一身排场的行头,届时风风光光,也好逛海市。 他这厢才说已,自数十丈外却是早早望见了那传说中的龙宫胜境,果然是莹剔映光分百色,斐明璀璨剪诸华。且观此处高屋叠叠,宇殿重重,晶壁赫赫,寒瑚幽幽,往东瞧见得金礁银穴,夭矫千里,向西瞩感叹白珍漫地,黑玉稠积。这当是豪族还看真蟒裔,俗财不过一清汤。 这孙氏瞠目结舌,还欲细赏,敖公子只作平常,且不曾一说,过了那流连忘返的仙景,径引了入内堂。至于为何到这,盖因他依稀忆得此处有一最近的金缕藏宝库,自己家大业大,记不清也是总有的。 大门紧闭,左侧卧一尊鸟嘴兽面鲸身怪,右边立着个螭首鱼肚狰狞将。甫启侧扉,少年不知第几次地迷住了双目,即是彩衣炫华,霓裳羽飞,坚兵鳞胄,圣碧交辉。直晃得旁人不可直视,频频迷离。 龙子道他两个本是走山串水的行者,显然用不得雍容之妆,就点了些明快服色,令虾奴送去,供孙、修挑选,兜转一时,房内各更了衣衫,焕然一新,自然又有不同。 你看那孙木由,真是: 桐冠修鬓络梨簪,紫发千条垂两端。 赭画晴空袍坠玉,青洇靉霴裤盈缣。 兰绦当舞因风壮,云屦疾驰缘步酣。 何必斗篷偏就好,如今更上一重关。 那女修本已绝美,此时更添了七宝,殊胜庄严,曼妙难言。好一位湘江神女,洛浦仙姝,正所谓: 髻作参鸾缀玉光,额垂彩珞耳环珰。 襦裙晕翠潇湘雨,褧襙笼皗姑射霜。 藕胫兰鞵冰鹤袜,莲腰蕙缚暖鱼裳。 步摇曳秀停温婉,退转回眸恋未央。 他们刚换了新装,敖玉不由停留,急拉二者,欲往海市行,结果撤得匆忙,忘记宝驾,他乃酷爱排场之士,即回去将三登轏驭了,携上两位。才一溜烟已,耳畔人声鼎沸,便见无尽繁华。男孩深知面前阜盛,比《一掌经》中更有不同,明白又是一处新所。 这木由自此心神畅快,眼界大开,来至新鲜地,暂忘诸冗事,只往行随瞩,似走马观花。忽然间,兰香沁鼻,一小女孩儿拉他衣角,听其糯糯地道: “尊驾,买支花吧。” 猴娃无意扭头一瞧,初不留意,才见那小童面目,不由心神一颤,嘴角失声:“啊!” 只此一喊,把敖玉惊了一刹,女修也定睛细看,白龙虽不明就以,她却猜得了二三分。 第72章 仿佛当年颜色,他山雾几重 诗曰: 昔人驾鹤匆匆去,旧地空楼亦隐踪。 缭绕余情偏坠雾,开明原志总涤空。 我来山上摘新草,她往崖头撼故松。 偶见曾识惊又笑,扬眉遥指小城东。 却说木由促然回眸间,那卖花的童儿,虽是垂髫之相,满作异族服色,出口半露方言,更少几分英飒,却把个垫底的心事勾起,直念旧人。他两个这般对视,恍如隔代,弹指百年,是一对陌路的相识,正好比: 那时红烛吐火, 燎影惊时犹躲。 哪知一逢喋血, 浮生忽右还左。 少年呆在一处,定神时,不由出问:“你是谁?” 此番囫囵一句,把那孩儿惊得缄语,总还是女修站出解围,抽她一枝花,幽幽开口:“小幺妹,东西怎个要价?” 小花女方醒,糯糯轻声:“一枝花一金,一束十株,仅需八金,尊驾,买些吧。” 神姝即瞪了眼还在失魂的木由,笑曰:“但凭你有,尽管包上。”旋又指白龙道,“此乃本地的财主,家资颇厚,少不了你的。” 敖玉见女修既这般说了,也点首应允,将那孩儿所携花卉,尽数购下。她斜目一瞥猴娃,龙子会意,把些花群俱推于他怀中,男孩怔怔半晌,早不见了小童。 “莫停莫停,海市还有好些去处,速速随我逛也。”敖公子纵目远眺,连连催促。 三人一路前行,望见这汪洋之底,虽不见日光,昂首却存无数宝珠,作光明相,遍照虚空,无分昼夜,十面明丽。所踏皆玉砖铺地,晶莹若冰,能映着灵动虚影,难免称奇。双眼所及,行商坐贾,服色非一国一地之相,而往来百貌,未必人态,或有兽耳虫面,或有三鼻四目,或有头光如玑,或有长发丈余。 店铺何嵌寻常瓦砾?俱以佛七宝、道八仙而严饰之,装扮既已如此讲究,所售更非小可。若草草以珊瑚、砗磲、玳瑁论之,难免贻笑大方。尔若近观,便可知内另有冷面盘、照夜驹、山海墨、湘竹宣,乃日常用具也。如食客来游,亦可享雪油冰酥酪、窖火炼精糕、蟠桃合寿脯、青蛤点豆粻,又有杜君醇、纯阳醴、狸氏浆、江门醀,不一而足。 少年何曾见过这般夺目胜景?心中只言,早知还有如此好居所,正要令人间处处飘宝地之香,扫了污浊一空,真个善也。孙木由终敢放下心中的重担,若孩童一般,徜徉其间,乐甚不觉,若歌若舞,自猴母逝离以来,未有欢愉如斯也。 他一行人本无有不喜的,却偏生了不平之事。却讲白龙正行间,忽感恶寒阵阵,即听得身后有声揶揄:“哟,大母龙,你原来却在这里!” 三人闻之转身,遂见一形貌猥琐、举止轻佻之徒,着玄鸦阔袖锦缎衫,其颅上双角高昂,于一旁作嬉笑状。木由悄然看向白龙,视敖氏双颊泛红,眉情一矮,分明早有愠色,更不搭话,手弘法势:“诸障退避!” 水幕波澜,登时便有数道洪波般的灵气,凝作森然剑锋,四面八方,朝那乱叫的毒厮逼近。岂料这不速之客嬉皮笑脸间,施展一咫尺天涯的手段,身躯一晃,飘然躲过,又凭空翻了个跟斗,无影无踪。 木由只当此獠畏战不敌,已然散去,孰知其行事实为阴险狡赖,自化一阵狂风于足下猛然吹起!你道这行径何其无礼?那时不论神俗,外衣之内,多为纨绔,何谓纨绔,吾不便说之,看官略查典籍,即刻明了,那顽徒如何要令白龙出丑。 敖公子断未料有此一招,纵身一跳,急忙闪避而过,正怒发时,却听得此人奸笑:“大母龙何故着男儿服色?你还不早施粉黛,严备裙钗,来日在逐鹿大会上好舞上一曲,博神一笑?” 话音弹指既消,却已有数支水汽凝成的利箭交叉刺去,凛凛地卷着白龙的狠意,可当攻势飞划而至,原地早无踪迹也,只剩敖玉怏怏不悦:“真个气煞吾了!” 木由环顾一圈,见四周再无暗动,一拍其肩,轻声问道:“确实讨嫌,此为何人?” 他闭口无言,只是胸前起伏,少年即相劝:“若不想提,无视便是,何必因这跳脚的犬厮扫了咱们的雅兴?” 龙子平息心火,咬牙讲:“此嘲风也,乃是族中诸子之一,因其母为猞猁,非我族类,常常遭人嘲讽。” 猴娃听之,略猜得七分,不再细问。白龙却又忽而抬首言:“他说的话倒提醒我了,三日后就是那逐鹿大会,这混账想必也要伺机逞能,露才扬己的。我本不愿掺和这等无聊的场面事,如今孙君也在,不如一道瞧瞧?” “逐鹿大会?作甚的?” “就是各方神仙后辈齐聚一方擂台,施展平生所学,以来查漏补缺,勇猛精进。”龙子怎地忽叹口气,“反正那‘召英榜’上是这般写的。” “如此说来,恐还能看到些故人哩,好耍好耍,你我即一同去罢!” 他两个商量已定,望向女修,她顿了顿,一如既往的用着清冷的调子:“我自要跟随。” 当是时,敖公子忽盯着他两人瞅了半晌,皱眉摇头,道:“未妥未妥,若要赴会,无一身好披挂如何去得?且不说护体之用,就是气势上已输了三分。” 木由一转珠眸,笑言:“又有何难?恁那金缕库中多有仙品宝甲,我且借走,了赛再还,你当可行?” 二人正交流,忽而街上人声鼎沸,群众接连涌向一处,未知要作何勾当。他三个暂把披挂一事搁下,也要凑凑热闹。 “开始了,开始了,让开让开!”只听一些跑去的旅客如此呐喊,“莫错过咯,再没有也!” 少年遂问白龙:“何事竟引万众喧嚣?” 公子同惑,只答曰:“吾亦未详知,应是又到了什么罕见货物,引得他们争相竞购吧。” 一番挤挤搡搡,愈发入了人群,方听闻前面一红须怪汉叫嚷着:“随机开视,能识此宝者,分文不取;未识此宝者,重金不卖!” 细瞅了一时,龙子胸中了然,已知底细,告木由道:“你且瞧,那人脚边摞了许多木函,有长有短,大小各异。若想参与,须付其钱贝,可开一函,要是能认得内盛何物,则赠与尔;识不得,钱就白花了。深究之,莫不是一种赌戏,如何,浅玩一手?” 少年勾其肩膀,浅笑连连:“客随主便,若龙兄要耍,我也自当随之。” 他三个俱排了队,待轮敖玉时,因他斥巨资,选了个大而沉的,开函而视,却是一副器具,似铜作,出青金之色,下有椭形盘,上连一拱状环,环顶一截略粗些,又镌着两道飞龙相对,中有方孔,如此做了两个。 看官又须知,北海虽宝物甚蕃,奇珍无数,那马镫却果为后世之物,而龙子平生未见,显然并不识得。 他观其虽朴而精,将旧乃新,中空而稳,金作而轻,纵不知实名,亦猜曰:“此灯架也。” 众人围观,无一识者,俱以为该答或可,而大汉将木函合拢,再打开,内已无物。但见闪闪有几行大字,曰: 富贵囚笼志少清, 持金络脑踏千峰。 何如此日囫囵态, 灯架称名以马镫。 不消旁人说甚,龙子又非痴騃,但看这篇偈子,已然明了,自家仍是缺欠见识,猜错了,权当花钱买了眼界,站至旁侧,又到女修来猜,本无玩性,不过随他两个闹腾,故而赏些小钱,只挑一小函。 盒儿一开,顿生飞芒,青光青色,无边无瑕,倏忽大如车轮,微妙香洁。女修斜了眼怪汉,暗自讶然。这货郎是何来历,竟然知其底细?又思:我于久远劫前,曾与北海因缘匪浅,今来故地,焉无故人?只是竟弗能知其掌故。 她自知不可在此地称念如来佛号,只因青莲之中,真伪莫辨。前事足以为鉴,可谓灵台莲现处,奸邪隐其踪。继而她言:“吾不识此物何名。” 于是闭函再启,青莲已消,出一偈子曰: 自在虚空无胜鬘, 空无胜鬘饰金躯。 鬘饰金躯弗动转, 躯弗动转自在虚。 虽空无一物早已料定,只是这偈子兜兜转转,如入迷宫,难见出路,女修隐觉前有违缘,不由得眉间一皱。那两个自来少关念于她,故以为其未猜得宝物,心有郁懊,未明底意。 此草草翻过,终轮至少年,只因二人皆无果,便疑是否是汉子行什么障眼之法,骗术欺客。虽无证戳穿,却也不肯把金与他,即叉腰喝:“吾未曾揣得小钱,这厢只剩鲜花百株,要能一换,我定猜也,若否,便休了。” 那货郎皱眉,久而乃允。木由暗喜,遂得一函,开视之,却是青翠竹节,虽仅手掌长短,二指粗细,竟会碧色如新,好一似他年之物,猴娃只叹命运,不由大呼:“怎把我家竹兄捆来卖!” 轮到那红胡汉子惊叫连连:“对头,对头,此乃‘竹芎’也,噫,莫看尔先前小气,竟也识得仙器的名号!” 孙氏瞪了眼货郎,且关上宝函,再启,宝物犹在,也未出什么字句,真真成了!其余观者俱欢呼雀跃不题。 猴娃偶得此物,不知有何用途,随意拿在手里,一面快走,一面把玩,不意又遇那卖花的女童,两个一对视,倒还是娃娃率先开言:“尊家又见了,真巧也。” 木由未晓言何,只信口问:“你怎在此?” 童曰:“此我家也。” 少年一愣,打量一番,果有一户在侧,隔门便见另有两个小孩在闹,应为其弟。这屋舍简作异域装点,但见绯墙玄瓦,门窗黛绿,院内种着几株桑树模样的植被,干粗十围,高上无尽。其叶青葱茂密,大如虎头。 树下支着一排鱼骨编的簸箕,内盛桑叶,似乎养了许多肥蚕。屋中随处摆放些纺轮、缫车,机杼齐全,或是裁人之家。 当门坐一妇人,半老姿容,正徐徐织布。身着虽色泽质朴,但也称得上是精细良造。上襦湛蓝,有竹叶花色,下裙微白,并无冗饰。那织娘手指翻飞,布匹如注,好不精巧。 小童拱手又曰:“今若非尊驾,我那些花儿还不晓得要卖到何时。才说与母亲,也是大喜,岂料又逢了,不如进坐奉茶,表表我等心意也。” 木由见她七八岁模样,出言却不似娃儿,暗有讶异。本来无事,且随入内,小娃把他几个略介绍了,妇人喜迎。 既看了茶,落了座,那闺女伶俐得很,反比母亲更好客,上前来,指着木由手中物道:“尊驾的竹芎哪里买?成色当真好。” 少年倾了倾身子,出语:“你识得此宝?” “非北海之物,偶有外客携,材质良莠不齐,您这个呀,算是甲等的了!” “它有何用?”且不说木由好奇,就连一直无精打采的龙子也登时有了兴趣。 娃娃言:“竹芎虽只此一截,用刀切作细丝,却是取之不竭。用它做的东西,任尔神兵利刃,穿透不得。” 二人相视一笑,敖公子闻声问:“神兵利刃若不可动其分毫,你缘何能用刀切呢?” 童摇头曰:“我有一刀,乃用雁啄钢所制,专破竹芎,旁物必不能也。” 少年心露蹊跷,怎么才说披挂,便来了这刀枪不入的竹芎?罢了,也是好事,无所谓也。遂与孩儿道:“你说得这般神奇,我却不敢信,要是用它作副盔甲,须几多时。” 她正欲多言,妇人怎地阻住,撇首低骂:“你这娃儿真不知礼数,恁地多话?赶紧住了!” 母亲正赔礼间,小女嘟嘟嘴,拿过竹芎,且取钢刀切将起来。其母面色怫然,又当着客人莫好发作,止不住地惊慌,却仅能任由她卖弄手段。 木由几个望她七岁童儿巧指翻飞,竹芎丝儿随心易形,此则罢了,竟然连色泽都能更转,东边一揪,黑橙银灰;西处一拔,赤绿白红。不免啧啧称奇,正是: 天地深藏经纬间,指头翻动构纶边。 无穷鬼斧金刚体,有数人工紫毫纤。 曼妙原来因瞬作,罕观不过是俗菅。 堪成难画天仙骨,却在明童一念间。 这孙氏说到盔甲,原以为要些时日,无料他们这里交谈须臾,那边手心飞动,未几,便见兜鍪成型,披膊完备,就是仅有巴掌大小。娃儿却不慌不忙,放在手里直直地拉拽,只转瞬之间,愈发扩大,终于现出新貌,好似为孙木由等身制作一样! 小童儿好似夸耀己功,暗笑他不信,将一副崭新之物一字儿排开,道:“试试吧。” 少年点头,即披于身上,却是一副银光映空的劲相。且说那头上的兜鍪,犹如冰铁所铸,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缝隙,又有一对冲天的金翅拥着护额宝鉴,当中却是空的。你看那浑身亮银的袍甲,飒飒如晴光泛雪,粼粼若鱼动寒波,腰缠朱紫的蹀躞,更垂着明黄的两条裈带。还有一双皂色的步云靴,掐一抹金丝描绘,如同锦绣。 正所谓: 原道精钢能铸魄,竹丝更有众神威。 金风扫就三山胄,银海凝为五岳瑰。 百气融芬烧作焰,千魂聚忆碾成灰。 从生不尽难消恋,幻化无穷劳燕飞。 木由既上身一穿,顿似天尊降世,威风凛凛,仪表堂堂,龙、修并妇人无不惊羡,小娃望去眼冒金光,轻拍手掌,悠悠道: “此番虽也飒气,只是还少了一样,那胄心之处——娘亲,把我那龙晶与他如何?” “啊?”妇人听闻,如蒙雷震,不觉眼前一黑。 第73章 逐鹿非我意,但见群贤毕至 却说那阿母闻幼女竟要给压箱底的龙晶,再无定心,顾不得客立于旁,断斥道:“西兮,你且把昔年阿爹存的陈茶拿一罐来,速去!” 支走了孩儿,织娘欠身开口:“诸位莫怪,妇人我一家乃是俱卢族一脉,往日雪原之战,尊主招兵,我家孩儿皆赴了沙场,只剩了这个小的,其实落生不过一载有余。我两个日常娇宠独孩,故而言语举止少了礼数。” 龙子于是谓木由言:“是了,我亦知俱卢族人寿命长远,降生不久,三日可语,半月能行,状若垂髫。” 妇点首又讲:“只因我家为避苛政,迁徙于此,根基浅薄,名声萧索,虽颇通织造之学,却少主顾,可怜小孩儿仍要沿街卖些时兴物什,聊充资用。这娃盖因诸位慈悲,免了她一日劳顿,童性向喜,故而十分殷勤。” “只是小女不知一事,竹芎虽神,然物兴一利,必有一弊,故有三用三衰,又存三绝相。” 少年抚甲而问:“何谓三用三衰,那三绝相又怎说,还望指教。” 织母悠述:“其百金能抗,而雁啄钢克之;群水莫浸,而乳海化之;烈火不避,而厉灼焚之。若逢色泽晦淡,弹韧不显,隐有秽气,则用度将绝,无可用也。” 木由与龙、修相视一笑,众皆明意,果然巧琢之物,无法万能,盖应天地不全之理也。 几人见小女迟迟未归,便动了离走之意。哪知前脚刚过了门槛,但听身后一道娇喝,闻声探,娃儿手捧一颗鹅蛋般大小的龙晶,鲜红嫩艳,熠熠生辉,迈步而来。 母不及拦阻,直直往孙氏之处抛出,骤然之间,竹芎大开,吞噬此物,挪至腹股丹田之所,镶入其中,暗光流转。 “你!我的小姥姥,何至于此!”妇惊急过深,一歪头颅,倚墙瘫了下去。还是木由眼疾,分一丝真力托躯,护其心脉,与白龙对眸,不知该当如何。 敖公子有智,手自侧腰囊袋里摸索一阵,掏出颗黄澄澄的药丸,付与幼囡,且言:“我予你大品仙丹一枚,可开灵启慧,清神补体,亦有延年益寿之效,如此,也不算吾兄弟之失,可好?” 小童怔怔望向木由良久,见其颔首,方才接过,于是皆大欢喜,几人就要续辞,少年走了很远,忽感思念,蓦然折目,那名叫西兮之女,已再不见踪影了。 猴娃此刻抬头观天,却仅看得到幽兰水面,又行一阵,同白龙相语:“适才观小娃儿扭转竹丝,左则赤,右则蓝,左一右一则为紫,看来这甲胄之色已定,只是不知多久便要褪颜,那织婆又不肯细说。” 龙子思道:“谨慎则是。她叙竹丝取之不尽,而今用完。以我度之,须是与心念有关,如欲营舟舆,则能行而了;欲造衣冠,则能服便终,与天蚕丝类同。” 话说先前白龙既应了斗法,亦备好披挂,即是天蚕金丝为衬,以亡龙鳞片为表,九浸鲸膏,九曝烈阳,九食月气,九滚岩浆,一同所造,坏者百千,乃有一成。可见那西龙王甚溺幼子,旁言不虚也。 才言逐鹿大会群英聚,各路豪杰展雄图。转眼将至,时维十一月初三,正寅初时分,敖玉引孙氏乘三登轏出了滔滔海面,贴水而行,不一时已至北溟另一侧。那荒境中有群玉之山,脉生千里,所围号曰讙头谷,谷中存讙头国,其民人面鸟喙,凭翼而行,食海鱼。 此次这国王遍赂诸神,方得承办,无上荣也。木由等到时,早望见波涛之间,群峰为岛,那谷内还有一略圆大场,两端设箭台,把守着一群卫士。四维各有座了塔,中坐着外聘来的广目、多闻二国师傅,以其有千里之外明察秋毫、万丈之中彻闻落针的本领,故为监察。 浩场之上,有青羽鸾、朱元鹤、白眉鸫、蓝尾鸢盘旋鸣音,顶各坐一人,唤作唱头子。如有东胜神洲重宾前至,那鸫便兴苍龙之乐,唱头子乃呼“东神胜洲某某圣人来也!”其余鹤司南、鸾察西而鸢鸣北。 其下四门各有一班守卫,拢着焰火,若薄伽梵、李伯阳、那罗延等天人之师临此,则青白赤黄靛五色火光齐发,于晴空作百焰莲华,鸣九声雷;其次减白火,作七雷;继而减赤,雷五;乃至减黄,雷三,后再无也。 至于大场之内,乃于中央置一擂台,高九丈九尺,分三层。底重有廿八小厮,执星宿旗帜;二层又设七个好汉着七星符印;顶层待参赛者上。其余空地,皆有铁竹钢刀冲上,虽不致命,亦有森然。 木由等交割了印证,由门子领入了鹿砦,于各旌旗内寻见北海玄旆,龙王因是东道之主,为避嫌疑,此时已不与敖玉相见。孙氏落了座,东西查看,一同斗法的都是些何方神圣,却见是: 东胜神洲胜鬘尊,阿如蛮智萨埵奔。 神猴似有名通臂,宝象应来号南真。 南赡部洲多仙辈,群山洞府踏缤纷。 但闻豪主灵珠子,又见无双显圣君。 北俱芦洲无患子,毗沙门众聚千金。 诸神毕至庄严境,随展绝学于圣茵。 西牛贺州如来主,菩萨沙门开宝门。 恒河沙众坛前列,无上甚深妙法温。 四天王天齐运发,八部龙众共营芬。 少年于南赡部洲阵列中,见得那雪域毗沙门天王眷属,不知缘何哪吒却与天庭人马在一处。敖玉解道:“他起早游学于中土神州,在太乙真人门下受业,故而未在其父队里。” 当是时,乃见宝擂之间香花升腾,浩空广作大微妙音,各处仙尊巨擘陆续到场。但闻青鸾作於菟密音,西方有一圣人,着只衼,端坐金莲,顶放十道百宝光明,一一遍照尽虚空界。唱头子乃喝如来圣名,作雷音大僧,名悉达多,姓乔达摩,旁有二侍者,正是阿难、迦叶。 于是鸣雷九道,众仙作赞曰: 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 金身大布诸浩瀚,光明相好应无伦。须弥顿因白毫宛,四海缘由绀目澄。 光中佛国十万亿,声闻缘觉更广成。无忧主,大愿王,一念超拔万古魂。 未几,又闻仙鹤出无怀九歌,唱头子即恭迎西出函谷紫风圣,东来清微玄妙老,鹤发云氅跨青牛,为八景宫道主,名李耳,以南北二极仙翁随入。 空中再九鸣,大众贺曰: 一气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 不二门中法更玄,汞铅相见结胎仙。未离母腹头先白,才到神霄气已全。 室内炼丹搀戊己,炉中有药夺先天。生成八景宫中客,不记人间几万年。 须臾,又闻鸢发长啼,如金击玉磬,则视一众拉吉乐师奏那罗延颂,盛赞大吉祥天威名。是天尊卧于神蛇之上,自乳海来。 九雷已罢,群圣称颂: 撒吉嘎他,撒吉嘎他,撒吉嘎他, 生灭灭已尊维之,洪荒罕有今乃知。巧工难绘殊胜貌,更无妙言毕神思。 博分慈怜众生喜,声声礼赞食之施。吉祥天颂堪记挂,百歌连缀作长诗。 此刻自诸天各界汇聚群神,不胜枚举,纵是那太古真神风氏、庖牺,昔佛燃灯、奋迅,亦遣灵降座,赐福列尊。 只是众人不料,又有一神明,未详其来处,但留一头灿烂金发,雄狮无二,微有髭须,身披亚麻袍,手持雷电,乘太阳火马车而来。四鸟面面相觑,不知当作何鸣,唱头子也茫然。 孰料此者随后跟着一群素袍的仙男神女,皆深目隆鼻,肤白如玉,发蜷流金,直直高呼道:“宙世老仙,法力无边!仙寿永享,洪福齐天!” 这一叫,把个满天神佛、一群英仙都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亦不了解当鸣几雷得当。起初悠悠响了三声,老君与如来相视,皆用余光瞥那罗延,过后稍一挥手,方又补了两声。 孙木由未及听清他们喊得什么,问了敖玉,只觉怪异。龙子但猜测:“许是外来贵客,不通此地风俗,以为当如此吧。” 那神王自然不晓得这鸣雷的规矩,故而不以众人短视于他,欣然落座,与众尊攀谈起来。他那里方坐着什么海神、冥神、智神、商神,一一介绍起来。旁人惊骇,讶他竟能言此地之语,只是腔调之中暗有醉意,听之如饮膏腴。 又不知何时,那宙世似觉大伙不曾重视于他,忽地掣出一顶赤金羽冠戴于头顶。其内中置灯,闪烁明晦,令人称奇,更兼循环歌曰: 吾与日色同昭昭,同昭昭。 黄昏百星皆吾影, 电光乃是吾肝胆。 神王执中掌万物,掌万物。 山上诸神吾附庸, 地上万民吾子孙! 耶耶,吾其洪福永享,寿与天齐! 第74章 且看二龙逐走,真假自分明 却说这木由等既往讙头谷赴了逐鹿大会,自除那罗天诸圣之外,更有他海一众仙家豪杰,圣帐精英,于斗法台上一展雄风。孙氏与敖玉便于北海班内,多为龙家各子,而长兄摩昂因其父已在大会上,自主着晶宫政事,并未参加。 小白龙于各族胞之中,远远望见嘲风、囚牛几个,自然侧目。其余还好,只是嘲风这厮本就是个顽劣之徒,乃视敖玉在此,总要揶揄几句。孙木由每见此状难不称怪,只因龙子向来儒雅,非是好战之徒,而每遇那物,则果真不共戴天,定要出斗,不知结了什么梁子。 才言半空中几位唱头子合了一处,共拥出讙头国王坚战来,做了大会的宣堂官。那官儿同几名巨擘商量已毕,即说这首战倒要东道主登台开个头彩。 这位言了,哪有主家先上的?必不争早,还须靠末哩!不过那些位头目暗怀心思,只怕敖老龙早知他北海靠后,另有操作,故而临时动序,乱他谋划。 于是有国王坚战一出,高声喝言:“北海诸杰法力强,旌旗猎猎气悠长。敢有一人登擂上,博得满彩赞盈廊?” 这“敖”字旗下,一班子侄辈里,闻声相觑,徐徐后退,默然把那白龙留在了头前,呆愣原地,还不自知哩。 这厢便听得宣官恭喜连连:“原是北海少公孙,妙手称豪手段真,上得台来一亮相,鲸吞!” 敖玉与木由一对眼,孙氏捂嘴偷笑,但因他吃那帮子弟赚了,不得已,披挂毕了,手提长枪纵身而出。那官儿方要唱言,问谁对打,凭空早跳出个嘲风来,朗声应战。 坚战因他揭召英榜时留下的名字是敖理,也不知其底细,方朝上席间看看。那一班首座俱黑着脸把龙王观瞧,只因出列的为北海,应战的还是你家,莫不是要作戏,偏叫你族出头?老龙不料此旁系要争,如今也面色怫然。 场内顷刻群雄拍掌,英秀吆吆,那宣堂官得了火热的气氛,心中已有定数,遂清嗓朗呼:“争先应战胆气豪,莫非果是本领高?且看如今与龙斗,拔毛!” 嘲风但闻台下阵阵响应的“好!”字,又听出唱头那别有心意的“拔毛”二字,万分不悦,只因其形从母猞猁,虽有锦衣遮罩,却不肯叫人知其一身长毛。他自知这官儿须看了上仙的面皮,众皆向白龙,己不讨喜,盖来此大会,就是为了一展身手,自正名声。 他两个各使起手段跃了高坛,兵士们肃然摇旗作鼓,喊杀声震耳。龙子见了冤家,鼓点荡着血脉偾张,再不搭话,银枪一动,化一抹逆流而上的惊芒,便要将那厮刺落于下! 嘲风敏锐,早动其躯,侧身间已掣出一条森然的钢鞭架住,邪笑曰:“莫忙莫忙,我知你自小吃家中养溺,生得纨绔,向来专矜世胄,藐视寒门,故而屡屡轻视于吾。如今我若将其赶下坛去,便当如何?” 白龙此时提杆微颤,暗自发力,不过须臾,绵斗百回,那鞭影忽轻忽重,如进如退,四面无穷,八方皆有,一时凝重,已知难缠无比,又是一合招过,忆追前言而语: “何须多讲?若道藐视,尔何曾有过尊卑长幼之念?得身卑贱,非汝之过;栖身污秽,非汝之责;然甘为小人,专小旁者,盲目仇贵,不精己能,即是你今日败局早定!” 他也不给那长毛多话之机,挺枪便刺。嘲风赫然一笑,腕生万钧,将钢鞭霎时旋如风车,无形之中,宛如一盾,这里抵住,却凝气于胸,摇头晃脑,忽而口吐,气中有声,重重环绕,频频唤之“大母龙”! 敖公子心知此獠乃狸猫一属,好弄幻术,早有准备。他明白这把戏仅在叫人烦心,并无实害,只须寻其本尊,一举击破就可。 孰知倏忽之间,余音犹在,遍览虚空,却视嘲风身如黑影,即叫手间一抖,长枪顿脱于掌,横穿而过,竟刺他不得,然眼前陡然一花,忽有一物,状如“大”字,张牙舞爪,来与他战。 玉无法,接回神兵,与其斗作一团;忽负痛,哀呼转头,却是一个“母”字,虽如树立而不动,却张着两脯,频射飞石;好在宝凯尚能阻隔,只须避开头面,怎不防又有一“龙”字,面若毒蛇,身躯纤细,徐徐喷出巨毒,侵蚀坚甲。 白龙遭三个大字活活困住,若长枪战“大”,而“母”字频频搅扰;护甲虽阻“母”之飞石;“龙”又以毒液灼烧于他。 那始作俑者嘲风并不与他斗,只一旁悠悠观赏,想来这招是专为了敖玉而备,乃听他欢而高呼:“大母龙战‘大母龙’,不亦乐乎!” 是时,台下骚动,鼓声靡靡,方听得宣官引几个唱头子叽叽喳喳:“龙家高强有敖理,妙法困敌谁堪比,任尔神威皆浸溺,洗洗!” 他这里才有妙哩,只因大会早定了章程,谁占了上风就需嚎一嗓子,此处见嘲风得势,本要纵情叫号,可瞥首座那几个的脸色,不敢大呼,只略作几声,充充门面。 木由瞅见敖玉手忙脚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是此番定的乃是单挑,自然不得助战。他斜眼一瞧女修,想叫这妮去偷传些诀窍,又知她断断不肯,只频频搓手,皱眉不提。 龙子场中与三个大字战了一时,渐而力衰,坚战等此刻却也不喊了,只呆呆望着,思量若是那嘲风取胜,要如何宣告,才不至忤了龙王。白龙正吃力间,眼前忽闪过一道丽影,作参鸾髻,着翠襦,弹指便消,却逢灵光,隐隐有了转机。 好白龙,但看他莞尔一笑,仙气贯于枪尖,把长杆一横,丢出去,化“大”为“天”,他本就是纯血的真龙,入天现形,直冲苍穹,翻云作雨。雨者,水也,那“母”字见了,难抵融合之势,骤而为“海”。 看官须问,“水”与“母”合,如何为“海”?凡疑者,须知“海”字古有异体,正是此形。 既然为“海”,乃其故乡,有何惧哉?此时更有真龙在此,那假“龙”不过字耳,即刻疲软,不复张狂也。敖玉见状,徐徐而坠,乃转人身,一把骑着方才的“龙”字,顿破幻术! 一举惊三座,台众皆欢喜,那国王坚战暗乐,倒省了他为难,便率众呼道:“龙骑龙,骑得龙,骑得龙来龙当强,当强当强更当强!” 敖玉既破此法,嘲风自得反噬,妖力不足,已然慌神,却听其言:“恁这厮与我斗法,竟不用己能,偷了仓颉大贤的诀窍,可见胸无点墨。如今若坦然领败,首战权当演耍,旁人也不为难你;若再战下去,你必失了体面!” 嘲风心底早有万千忿忿,此次入逐鹿大会,并不单为了一个敖玉,要扬己威名,若是断在此处,岂不痛惜?故而明知胜微,乃作强曰: “再战!再战!” 才说时,横出一击,即将鞭抽来就打,龙子真气连绵,浑然不惧,闪腰躲过,又上前两步,紧握着杆,空出一手去抓,口中出骂:“凭你也配叫作‘敖理’?只该称作‘嗷狸’,嗷嗷乱叫的呆狸!” 嘲风闻言也不示弱,频频嘴硬:“只许你叫‘敖玉’?我还说应作‘呕吁’哩!” 白龙计上心头,不由枪指其首,大笑:“如此斗起,何时得终?你不过想要正名,若是真龙,必不畏水,敢水战否!” 嘲风已怒,连连高呼:“如何不敢?” 于是二人叫守坛的兵士,那廿八人中,含“水”的七宿把大旗挥了,高坛四面结界顿现,自显出洋洋水势,波涛悬空。木由未见过如此机关,在下一览,啧啧称奇。正是: 非虚非幻是真容, 浪涌波寒手握空。 不信君来将体入, 吞躯溺魄在其中。 谁知真个把水弄出了,那白龙却不恋战,只现出原身,钻将进去,要来衔他。嘲风本非龙体,在里面断无长处,不过耍强而已。当时化身一变,作鲤鱼态,望以小巧搏笨拙,于鳞躯之间钻来钻去,只须待一时机,转换他态,要打敖玉一个措手不及,或存胜算。 龙子已得优势,哪肯放过,一晃神爪,势如闪电便叼住那厮,摇头摆尾,自场中戏耍起来。逼得嘲风法力渐衰,再不可维持鲤状,骤然现出原形,肥肥嘟嘟,乃一狸相。 那猫儿生来惧水,而今如何得过。敖公子只怕他一再纠缠,只求一击到底,取胜而去,于是也不正经作战,仅仅这么一番弄花乱水,即惹得阅众频笑,看官皆赞。木由也舒展了眉。 第75章 神猴见我如己,功力两相持 且说那白龙与嘲风缠斗,虽曰斗,实则敖玉一人戏耍也。这厮苦熬不得,连连告饶,但言此不过是开首一战,何须争个高下,但演一场,落个看客皆喜足矣。 嘲风挣开其爪,钻入波涛,气急败坏道:“我此前来,不专为与你斗,但要正名,不叫旁人小视。我本虽小门矮户,亦归作龙族,如若面上得彩,龙族岂不有光?何必倾轧不终?” 龙子广张血盆怒口,孔武有力,水间纵横,巨目藐视:“口出狂言,而今若何?” 鲤鱼缩缩身儿,冲其吐了吐泡,连连告饶:“不说大话,而今叫屈也!” 敖玉威劲上头,势气磅礴,纵躯翻波滚水,搅动内场,时而鳞生雷花,时而语作霹雳,又言:“连我也斗不过,如今放了去,能赢了谁?” 那狸厮已没了嚣意,顷刻伏首,拜曰:“英雄丛中,君之力非小也,我虽拔不得头筹,总能过关斩将,嬴些彩头,到底是我之荣耀,亦是龙族的祥瑞也。” 龙子闻之盛怒,提身乱舞,霎时水势迅涨,界内汪流盈满,浊浪掀天,冲其咆哮:“休再提半个‘龙’字,不然,定叫你跌下坛去!” “好好,再不提也!” 嘲风大骇,真力又竭,现出原态。凝目眺望遮霄巨波,再无半分敌意,顾不得脸面,只求其早些收法。 敖公子见状,冷哼间撤了神威,浪涛皆退,百尺川消,却听一道追询: “你缘何叫什么敖理?” 其难当逼问,只得屈言:“非‘理’,是‘狸’也,他们定弄错了!” 白龙哪里不知还在狡辩,只是觉得好笑,索性饶了。他这厢于是浅浅卖个破绽,那厮眼睛一亮,顺势一起,缠斗百回,难定胜负。四面的看官大多心里明堂,只因首战,得过且过了。 木由瞅着局势渐稳,二人竟开始假打、表演作秀起来,须臾,判官一瞧观众有了惫色,继而开口叫停,龙子当即丢兵,扭身归来,少年便拱手与他作贺: “好也,虽说定下平局,实则是你发了慈悲。” 敖玉打了个哈欠,怏怏道:“只是如今放了这厮参斗,莫在后头与我一队便是。” 孙氏一笑: “无忧,我两个若是一组,倒为好事。” 这里宣堂官高嗓歌唱了一段,上座的几位均展了颜,只因未定胜负,也洗了老龙做戏的嫌疑,那北溟之主也舒了面色。 其后坛上几轮乱斗,各有胜负,木由等在下当热闹瞧,只是什么阿如,又哪个叫蛮智,大多不识,也不曾喜何哀谁。只是忽有一个东胜神洲的宝象力士,称名叫作南真,是此次上宾胜鬘尊者的坐骑,本应一胜下场,却频频叫阵,数轮挫了几个对手,风光一时。 你瞧那力士立于高坛,也不曾使得什么兵刃,更不着真盔神甲,只因本是战象,一身皮肉坚如合铁,两排长牙利若钢锥。 观其斗法之时,坛上火光罩空,烟云裹目,耳畔才闻几声嘶吼,须臾便见一人如流星坠野,跌入竹刃之中,一时少气力也。 惊得坚战与唱头子们大呼:“四洲称雄应宝象,非他谁敢恁般浪?任尔力拔千仞山,照降!” 于是问:“满座皆惊为哪般,谁家英俊可心安?甘心见他夺魁去,空叹当时太颟顸?” 他这里便是在叫可有应战的,各旗皆哑口,几位上首也面面相觑,思量叫别尊出派人马,自家攥着王牌,好收渔利。又一时,还是那东神胜洲群中传来一声,朗言:“我来!” 随之黑影一闪,落于台下。众目皆注于此突兀之辈,乃是一猿身,四尺八寸长,有认得的暗相语道:“莫不是通臂神猴当面?” 观此妖为何形貌?应是: 千山锁扣悠悠拽,百刃欺身抖抖消。 圆头阔腹铜身备,浑甲神兵铁魄交。 豪气干云穴内霸,神功盖世怪中骄。 拿心向正功德主,一念魔来万里焦。 这仙猿步了坛,南真与他旧识,各自见了礼,宝象即曰:“我若不力镇数客,尊者难出。久候至今,不枉翘首,唯愿毕论深浅,多少无需过谦也。” 通臂抱拳亦呼:“过奖过奖,我自应敬你是个手段高强客,本领非凡仙,只是既叫‘尊者’又谈‘过谦’,我本豪爽之人,文绉不得,且弄起法来,便就高下。” 那力士道:“也好。” 神猴勇猛,使兵一气水火棍,着力轻挥就有群山重劲。只是他心中暗思:先前此辈已挫数人,岂能都是等闲?俺这一下不求好坏,但试水也。孰料那宝象生生接了一击,登时红胀,疼得大叫一声,跌下坛去,不由令其呀然一惊。 恍恍惚惚,耳畔突有雷鸣之音,回首细看,却是南真现了象身,踩着几片积云,不知何时已重转上去。狠命力压下来,猿猴不防,此刻有些仓促,只能提棍定住,如牛撞躯,哧哧地在台面摩鞋,足足退了六七丈余,方卸了这股强劲,低头一瞧,履底生烟,早被化成了齑粉! 原来宝象早知神猴力猛,然心思粗犷,不拘小节,故而卖了破绽,假意摔倒,倏忽于空绕坛半周,陡然显形,在其身后突袭!南真这一计果然奏效,因此先手,连着数合扭打,大猿忙不迭招架,心生苦涩,只得寻机破局。 只是那力士酣战数轮,此时余力有限,无法速赢。猴儿暗思:如今不用法宝,总能取胜,也需久战,往后再来敌手,岂不慌乱? 只是敌方催斗得紧,不及使用。他眼见那巨汉又是一拳挥舞,直把神棍横在虚空,分出数道,以为疑兵,自然抵不得半时,破碎而坠,一一落将下来。他却得了空当,掣出秘宝,巴掌大小,青环乌锁,唤作:混沌归元罩。 但见此猴因龙子得了首胜,已知实力非凡,便将套儿往北海旗下一丢,念叨:“天地争霸,云海翻腾,乾坤利我,广借深缘!” 这仙器望空飞绕一圈,不意把那看热闹的孙木由捞捞困住,少年大惊,我又不与尔打,袭我有何用? 岂不知这才是华宝之力,套了木由,便能借其真元一用,于是猿猴虽为一人,实为二者。再与宝象交战,罡风喷泄,招招狂猛,南真不料他有此一物,未生提防,加之此刻劲有所亏,虽未跌下高坛,却败势早显,匆匆抬手,作礼叫停。 宝象痛快淋漓,点首曰:“猴尊者驱宝如我用计,今日能战至此,我已心满,他日若再切磋,还望再不留手。” 通臂遂答:“好说,好说,你知我住处,若来寻时,自当迎接。” 这南真力士本是胜蔓尊者的一员大将,只是未料到他全无夺魁之念,只欲酣畅比试,把这场你争我斗的逐鹿大会,变作一次识能之旅,见心之行,虽觉惋惜,亦斥他不得也。 孙氏遭那器儿困了一时,若在往昔,恐要兴怒,今日却觉有趣,况在一旁看了片刻,也想动动拳脚。待那宣官开问,即头前应战,与猿猴见礼。 男孩缓步上前,翻过竹障,冲其开口:“真有缘也,旁人不套,偏偏选我,便来与你耍耍!” 对方闻言施礼,诚恳告述:“比试之中,无法之法,英雄莫要见怪。既来切磋,在下通臂猿巴鸿,敢问尊名?” 少年微微一笑,取兵就道:“我乃孙悟空,闲话后叙,利落战来!” 却说这神猴与宝象心思一般,至此功名几何,全不在意中,故而求得速胜,只为留力连斗。孙氏方才观战一着,心知用过之法,料难得手,故而也不回避,且就弘法数合,各试深浅。这两个一人挺巨檑,一人横铁棍,正是: 命中各有猿猴事,手上同持柱样兵。 他两个往日不曾闻名姓,今朝一举知重轻。 你来星闪当头吓,我去雷鸣彻地惊。 俱要他手麻筋酥肝肠断,再不然脑胀神弛魂气倾。 只是纵我平生双手无当力,可奈逢他罕见一身三九冰。 便闻那高台满耳作叮当,叮当犹叹气; 又见此列席入眼是混沌,混沌亦噤声。 中日斗兴起,到此一天星; 黄昏仍对峙,举火作明灯。 却见他色飞神爽无倦意,我这里亦有高招待擒鹰。 则天地间好一似雷催卷泥雨,嘁哩喀嚓、噼里啪啦、咿咿呀呀纵兵征。 这木由打斗至此,方觉酣畅淋漓,一路走来,少有如是欢愉,虽见天墨,精神抖擞,接连纵身施法,喊叫:“再来!再来!” 那猿猴架开大檑,提棍欲扫,奈何其兵甚重,仅是拨走便已用了全力,劲难续上,苦不堪言,频频声喝:“如此磨缠,不知何时才休哩!” 孙氏只觉血涌囟门,面色温红,若说方才还有矜持,此刻已然力开八荒,挽起兵来,挺檑即砸!正是野风高昂,暴飓怒号,少年逆流而进,于空高呼: “哈哈哈!我已知尔破绽,再战必有胜之!” 那通臂愈发狼狈,侧身躲过一道闪击,明白天上是斗不过了,继而将身一沉而落,连翻数个跟斗,拉开距离,稳住目光,咬牙出问:“休诓吾也!你是何底细,孰能深知过我?且仔细着,今欲动法宝,降伏于尔!” 孙氏一乐:“只凭你有不成?方才恁数次要掣那玩意,终叫俺一一拦住,还有何法子,我可长长眼界!” 第76章 原是手段主,一朝顿见无边 诗曰: 向来豪放因随意,过往虽难敌总衰。 偶见神明如永昼,顷思凡体若原胎。 何须应战倾蛮力,更莫前趋耗短才。 必要深修无上法,堪等万古妙高台。 且说那通臂猿猴动用密物,木由早俟时机,一气儿抖出网罟之宝来,那东西钻进去,自苍穹徐徐而坠,偏巧中了前番困于其中的定心主人。 猴儿瞧见急切,身一卷风,已入生僻之境,但视两位一模一样的孙氏,一个成了他套中物,一个提檑冷笑,大为惊骇,连连暗语: 两次皆裹了这厮,如何恁地有缘?少年此刻也诧异,不曾想那而必庄的头目竟还里面,就是看起来如酒醉般,不甚明了。 这厢神猴既有定心之力,二法合于一身,劲涌上来,要斗木由,不意此竹芎之甲遇强则强,任你棍力刚天,棒通九幽,终是无虞。木由疑虑他有定心相助,料难取胜,识海又生思量,我若是在此便用了绝招,再有敌手,全知了底细也,怎生好? 当是时,那巨檑得他心意,女修盛法,叫他望见网罟之外,观者被一道大幕所蔽,难窥全貌,又是电光火石间,弗能细知。于是放心,默念神咒张口:“九幽十殿,尔无所惧,今困于此,岂可退却?自然妙有,消此盈彼,我凭尔力,立破重围!” 一语顿毕,而今孙氏早与起先大异,只瞧幻海不周桩时虚时显,转又遁入无踪,这通臂本还有疑虑,脑后飓风瞬起,已着一击! 两耳陡然有血冒出,霎时间摇头晃脑,如进了吹管之所,那铙儿、钹儿、锣儿、镲儿,齐刷刷演出一段急急风,直震得三魂零碎,七魄散黄! 猴儿咬牙定心,将棍横于胸前,头望身后,不意前额又中一着,一刹那目前好似上了星宿天宫,却把那参商崩裂,二斗动摇,月翘西北,日陷东南,林总总旋出满目星云裂,管教天睛昏掩,灵明蒙暗。 未及叫苦,那鼻头本能一缩,孰料巨檑自虚空而现,登时挨一痛扫,顷刻似又落在了酱料坊,全是些酸的、辣的、腥的、锈的,呼喇喇熬成一坛烂脚踩就的陈年酸菜,肝肠脾胃如翻江倒海,怕不是要把五百年前吃的旧货通通卷将出来! 通臂猿猴心中渐明,呲牙咧嘴:姥姥的!这网罟既是他的法宝,我就是套了那假货,如何能为己用?未见增强,反折减了手段,失算矣! 继而翻身拉开了距离,一边念了解咒,叫声“还你!”密宝遂开,疾驰而归,收至掌心。可那而必庄主双膝一软,晕厥扑地,一副昏昏然之态,不知为何。 既脱去法器,神猿仍未认输,这时也不顾虑,只把柴瘦身躯躬上一躬,突翘若鳞的脊柱状如蛰伏于寒渊的青龙,仰天怒吼一声: “给我长!!!” 一时间风雷作鼓,转瞬身形暴涨,这网罟之境中骤然掀起一股罡风,其散去时,巨影伫立,无边巍峨,口吞日月,力拿千山。丘峦不过其指,溪河难饱其腹,重云区区没膝,繁星面上斑痦。这万万里人间界只见此一尊,再无其二! 通臂猿猴真气喷勃,提广柱而屹然,此刻已现了神相,左右打量却不见木由,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混沌炸裂般的响动,只道:“在这里也!” 定睛看时,但视: 天有何极?九重高上亦身段; 地有何尽?万丈之余有行痕。 睁一双焰目明秋毫,厉森森吓转江河浪; 张两只聪耳捕微响,敏啾啾览尽峰峦音。 出息卷煞九幽,开口呼达六道; 八臂撑天树桩柱,双足振地动灵根。 算而今法天象地无敌手, 管教你贤愚轻重浅与深。 神猴瞪大双眸,视这法相非凡,自知若能出得网罟,或可以三山五岳,八荒九海,压震其躯,不然,各这迷境四洲峰千仞,都叫他孙氏悟空作主人,他哪里调得动?再没了法儿,即告之: “好手段,好少年!吾服也!” 他便收了法术,一跃出得罟宝。这通臂猿猴也是爽性,不叫屈说他转赖好物,愿赌服输,下坛而去。木由自与众人施了礼,也谢幕而降,白龙欣喜前迎,坚战夸耀不题。 那敖玉道:“如今已汰去一众赛手,先那宝象真个可惜,只是他自要打擂,或也欣悦。只是嘲风这厮弄巧,竟然挨到如今,只怕阴差阳错,临了与他一队哩!” 木由呵呵一笑:“你可莫念,口中不休,偏就言中,瞅你如何懊恼!” 他两个观斗一时,以为能进终战的,无非几大宗地的高徒妙士,那佛祖座下弟子提婆一众,仙家与天庭诸童,那罗延及胜鬘尊驾下的能人。 然而忽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咋呼子,原是宙世大仙左臂的随从,号阿錽士。度此神是目兴光炬,络髯类狮,坐相虬龙,立若牵牛,一身肌色如炼乳,半挂长袍似空钟,握一根长矛飞似隼,横半月盾牌画类蚣。 此尊随那异域大仙一个眼色,轰然落于坛上,口中朗朗:“众尊神赏目,我海外宙世大仙驾下战神阿錽士是也,敢有能手上来一搏?” 他本就是个遐国远邦来的,口音生疏,那话儿一出,却听得似:“众子孙少母,我孩玩就是搭弦架枪战胜掰腕子是也,酐油能收上来一否?” 这里宣堂官脑内一懵,全不知说了什么,又恐停顿过久,首座怪罪,于是便凭己意,顾不得甩什么俏皮腔话,只道:“这外客言尊萱故了,不宜真纵刀柄,他只邀愿交友的,终不必搭弓射箭、架枪互搏,不若掰掰腕子,如觉得好看,求赏些酐油回去点灯。” 那上首的虽明白其中真相,只因盖为天数,并未多言,那些不懂的面面相觑。众天仙窃窃低语一阵,遂派去个韩毒龙接战。 原只当是陪他打把式,弗料那厮却用真力。韩氏因他们是首来此间,只当迎客,没动架势,结果对方力大,不出三合,就要落败,却见是: 韩毒龙,展嬉容,登坛作礼少兵戎。 阿錽士,开劲翅,张口嘶鸣声若雉。 慢说他抡兵惊愕仙家童,急掣钢刀将气融,横来招架圣诀起,身威似岭势崆峒。 再看那杀声大放西边仕,攥枪转体挥臂刺,隼啄饱虎偃斗精,浊云靉霴堪遮日。 他力士便思远客初来轻冲动,缓将力迫剪从容,频频刀动收侵手,欲以宏躯退狂雄。 彼战神却道小将登坛应刚直,急把功推夺胜志,每每枪封并举盾,遂令躁法摧定式。 则韩毒龙不意中鬼手,阿錽士存心登贵室。 那战神一回得胜,坛前叫勇,众士愠怒,本当他佯称客戏,却反客为主,打主家个措手不及。故而这边宙世一把扯出大旗,齐声高叫:“阿錽士,阿錽士,万军不可当其志!” 诸仙自然不依,尤其是那薛恶虎,一见师兄憾然落败,怒意渐生,踏上坛来,不料战了数合,叫打的节节败退,又狼狈落阵。其势如: 这一个怒从心头起,尔来西边客,敬你非三已有七; 却道二分薄面也无存,驳我兄弟好意。 那一边笑向脸上来,若皆东方主,争他当偶何必奇; 则把一对兵革当头显,断彼上下英气。 便是咿呀呀口中叫破不尽辞,不要走,必要吃得三千剑; 又有呜喳喳嘴边声动无穷詈,莫躲开,且令受满五百枪。 丁当常驻耳,卷风云翻转势万千,安能辩空蒙与潋滟; 黑白久萦目,彻吟吼频变又无边,曷可通笑口和哭腔? 只是才有架势势均敌,卅卌合后后生衰,不及喘息逢巨手,才搁坚盾举而摔。 可怜那薛童儿本为兄鸣声气,又捡个败绩似多灾。 好神明,只此一尊,血涌上头,直把这八洞门人挫了数阵,一时欢跃,口中啼言: “尔等众杰,断无人乎?” 却说那仙家子弟起先真当他耍着玩,韩、薛二人过后,已然当真。只是因他远客初至,难好坏了面皮,也随他斗了几轮,给些情分。 未料这头以为打遍中州无敌手,本旗下又横出一道彩练,高声连连:“阿錽士无敌斗群仙,我西国神威震八边。泱泱万众齐喑哑,吾下唇着地上唇天!” 然此时八景宫主已露出微笑,拈起一个果子,淡淡入口,浅浅嚼着,忽而轻咳一声,吐出皮,端起盏来饮浆子。身旁一众仙师皆望其神色,一言不发。如来、那罗延等圣尊先是斜眼瞟了坛上那喊主,皆相视而语: “厉日来也。” 话音才落,忽觉悬穹光色一抖,洛月惊颓,云层亦悄悄顿了,不敢拦阻,但看南天正中,金乌重现,万虹朗射,其内渐而显出一神将,彩明夺目,满座皆惊。乃见那锦袍真君斜倚着一杆三尖两刃枪,绀目澄清,微微旁观坛前,此时还未步擂,只踏一朵曳明九卷雪涛云,立于半空。有道是: 六龙驰日惊天胄,五凤貂裘系玉囊。 铁目狻鼻唇微闭,山腰麟臂掌半张。 神挥气动鸣风吼,思来色转偃兽猖。 翕张隼翼拥心镜,紧束龙筋伴裈骧。 此时谷中皆寂响,万众俱萧然,满座看者目似凝石,久定无转,乜呆呆齐齐忘了半晌。龙子不及与木由对眸,少年心中陡升了三分慌忙,从未有的情绪,蔓延全身。 故而暗忖:他也是前此逐鹿的?谁放进来的?敢请这尊真神到此,凭什么叫一众平明称俊壮,或吾纵胆入危坛? 才言这不知自何而来的神将本应登坛迎战,早挫了那厮威风,却见远处高坛早已空空如也,一水儿呆了两眼慕宏光,竟无一人知道那西战神何时走的。 人丛里窃语不断,白龙即对木由曰:“此乃清源妙道护国崇宁威灵显胜真君杨戬是也!” 呼出一口气来,敖公子望着那无边的伟影,一时感叹,顿而又道:“往日但闻其名,绝少真见,只说杨二郎三个字。断无需旁言,绝知即是顶上三花聚魁首,胸中五气定豪真。” 孙氏再没了话,只连番点首:“是,是。” 第77章 左右终是难躲,则我当何计 话说木由等自讙头谷内斗得火热,却见那幽幽灵静处,茫茫定观中,两个棋士各秉着己意,正思忖对弈之道。原来这秀士着一妙步,洋洋得意,自惹得对座的老者皱眉咋舌。不意风水轮流转,这些时仙翁徐徐应对,即引得对手短搔青丝,久坐不辍。 却如言: 应战强卒少,偃旗损地多。 犬合侵虎冢,鸠聚占麻窝。 单臂长枪重,孤军巨阵拙。 怜拈原剩子,权作与天拖。 少顷,文人微微颔首,似有所觉,口中言:“是我冒进,也该得些挫折了。” 此暂表过不题,单道那斗坛上你追我赶,东锵西躁,自是盛泰喧烈,热闹非凡。只是逐鹿大会来的,可是十方六道的豪俊,九天四极的真星,总难一一道得周全。 如今辗转了数日,这争得头面的可略作数家,当先的自然是那三十六重顶天,上界天庭的门面杨戬、哪吒二神将,及瑜迦之正宗,大雷音寺的觉法尊者、金翅护法。 西方别圣那罗延驾下裟底耶虽将上前茅,偏遇着二郎真君难敌,而达湿罗与天王子久僵不下,斗了一天一夜,直直打的天花乱坠,地冒金莲,终是失了注意,为乾坤圈身后所击。 于是愈发争强斗狠,马首金躯顿现,施法先消背痛,后捺指成决,掐一轮灼目的祥光,以为巨盾,擒一道通天的瑞气,以为长矛。此番战意涌动,二者皆怒,又是一个日月交替,竟还胜负难分! 末了,看客疲惫,四方高座亦倦了,召坚战传曰域外上仙达湿罗与天宫哪吒三太子暂为平手,双双入局。只是先前落败的裟底耶也为双马童,一个进来,另一在外亦可通心,却不好弄,那罗延与几位尊者膳后敲定,俱入了围。 其余地间诸位大拿,虽众若星河,然榜额有限,只入了那负铗真人吕崖、丰狐射手羿并四个旁山僻水的能家,虽不曾入了人道,亦为妖中豪杰,蛮间偏圣。便唤作禺狨、涂山媭、苗狸和汪罔奋。 这吕真人之名因是役成了绝禁,故后世提及,但称“吕岩”,这里只说一遍,往后莫论,看官心知即已,恐蒙患矣。 海内派虽摩昂未至,敖玉倒不负众望,权留在了甲十之中,只是嘲风运差,一气儿跌出榜外,便无缘入冰灼林终战了。 正是: 酣歌朗入上元空, 上者听来沐晚风。 下者嘈嘈难解趣, 而今陌路更难重。 你道那孙木由如何?竟也是出了自家预料,定名在第八之上,可算得了额头,正能进得深林。不过如今需判归组,免不得又要决斗。他一总十五人,七个一拨儿,余下一位单走听壬路。 宣堂官得了首座们的旨意,便回身告曰:“汝一众神将听真,这厢共有十五个阄儿,各执在手,听了号令一起打开,写了‘左’者,七人一队,见‘右’另作同行,空的即是那走运的!” 他几个暗暗讪笑:“莫不是走运吗?若得了空壳,便是想遭焰灼便有焰灼,想挨棒打便有棒打,可没再好的也!” 木由独看了白龙,只望相携而行,又想:若是这杨戬抓了剩的,就省事了,莫待如何,总不要与他交战,乃不啻入极乐胜境也。 几人皆取了一个,可喜者,孙氏果与龙子同归一处,只是偏偏二郎不是余的,还在对路。哪吒眼瞅自家拿了空的,朝杨戬乐呵讲:“你且把脸上挂些笑来,莫暗自懊恼,终是天意着了我,这一路任是风吹雨打,小弟领了去哩。” 杨氏亦莞尔:“原听得单单此道为一人独闯,想也精深,倒愿前试,谁知竟轮不上吾,也罢,你此去见了好物,将来与我看看,权作一并走了一遭。” 这天王子心喜茫茫散去,二郎虽不明说,难掩余怅,怎地不是他在听壬路间一探,不见得攒一段万古英名,终还是开两只博识锐目。他喟叹,却不知又有人暗暗叹他,便是孙木由惊骇其能,久弗能去。 想这一路,管教你罗天神只,妖魔精怪,纵是阴司的鬼主,他也见得许多,虽有些厉害角色,倒也不惧。争如朱天蓬排山倒海,尼玛衮吞天啖地,总还是一时胶着,无法取胜也可知根底,但得空回避,长久打算,未必不能成事。 只是先前那天边神将只一抬头,便得视森罗殿上缚魂索,弱水渊中化魄浆,目压群山之境,躯镇八荒之间。眼一睁,诸恶魂飞,嘴一动,众生皆度。但见其尊,剑骨玉貌,绛虹笼罩,华瑞相迎。觌面如饮罡风,一视双眸战栗,如何不筋软神弛?如何不惧怕其容? 片刻,又闻坚战音传巨擘之意,即:两队一路走灵星寺入,一路自止寇合入,如何定夺,则要各再比一场,胜者优选! 可说这便又要紧锣密鼓起来,两头相议,且道木由这边,龙子将另五个扫了一眼,那觉法、禺狨本领均在他和孙氏之上,灵丘之野的汪罔奋、涂山媭在己二人之下,摩呼罗迦与那罗延及如来还有过往,以为贤圣,功力未可估量。 敖玉叹息开口:“如今最棘手的,乃不令知道双方谁先谁后,彼其人均不可小觑,只不省得杨君何时出战,当谁应之。” 摩呼罗迦沉默须臾,睁目言道:“如是七人原应数,苗狸、吕岩羿射多,杨戬随后当金翅,末者无非是耶罗。” 乾、阿二者因此尊颇有道行,便信以为真,敖、孙因在一队,又无旁法,且作一道指点,当下定了出战之序。 临斗时,罗迦顿而作曰:“诸君听我语,定次莫轻更。流转或伤运,难持胜久征。” 木由听得他特特地如此讲述,暗觉或有异动,只是如今定了自己对金翅护法,即要好生琢磨。哪知两端战旗一摇,前头争先的竟是达湿罗,涂山媭措手不及,匆忙应战,惶而大败,未想出师未捷先失一阵。 那尊者预言失准,一行人俱望他,单此君独默。 龙子谓木由讲:“他虽得见未来,但那头亦非小可,想必也有防范之策,有意临时变了次序,这也是能料的。” 孙氏瞅那人丛中有称作羿者,先是一抖,不自觉抬头望天,遂问:“少闻古有大羿,神射无边,弯弓九日,解民倒悬,若此远雄,竟也与我等小辈同台?” 敖玉微笑而解:“非如是也,昔神既隐,南方有穷国君王善用箭,以此尊为上,故而借名,二者殊异也。” 少年颔首,见再出者为苗狸,暗思:莫非其后皆准?如此作念,少顷,心中大骇,只因所逢再非金翅君,正是杨二郎!当作何也? 猴娃对龙君曰:“你且瞧这汪罔奋险胜了苗狸一阵,罗迦尊者之言愈发确了,当我斗那杨郎,如之奈何?” 敖公子道:“已言勿动,易次或坏前运,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此间高客过手,眨眼即见深浅,吕岩、那裟底耶与觉法、禺狨斗,又是一胜一负。木由心中凄惶,六神无安,眼看着三尖两刃刀横上坛去,那神将彩络当风,望之若斗,耿赳赳立于头顶。少年前后思忖:退不得也!便心一横,腾空跃上。 他既来了,虽无得生把握,亦不可取败之道,这二郎与他面生,或能言语混淆,再祭出网罟之宝来战。锣鼓一敲,众目睽睽间,少年儿开先嘻嘻一笑,曰: “大哥,你的行头,不如俺哩好看!” 真君一愣,猴娃暗思:时机来也,才要掣出宝来,忽觉浑身动弹不得,耳畔呼喇喇如临风吼。转睛看时,刀刃寒光扫过,已不十分明了。再定神间,茫茫然却见白龙几人来搀他,此刻已鼻青脸肿,跌下坛也,可叹是: 昔年勇猛惯凭桩,偏就心机炼计藏。 原是单纯安善诡?终来踌躇便蒙降。 巨檑网罟竹芎备,灵气从容雪刃张。 顷刻乾坤如大定,不知主客又何忙? 这段律诗的尾联,正应在开首讲的那两个手谈的对家上,你来我往,彼竭吾盈,说是谁堪称妙手,转眼便棋差一着。你管教一时取胜难辞喜,只因频频针毡坐穿肠;哪知便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如何恁般述道呢?这木由一合未尽,便致惨败,谁知罗迦对上金鹏,三言两语,又得胜而归。杨戬一组纵是他悠然成了赢家,谁知龙子又战下射羿,拿了胜机。木由与敖玉几个因止寇合有平和之意,要从此入,又听罗迦曰: “二道持一必小心,回头痴梦断足音。故而万想不为过,一念前尘一念今。” 众人未解,又知他无法明言天机,恐危及自家。前者言错次序,或在此也,而叮嘱定序勿动,终得险胜,因是不可不细细斟酌也。 汪罔奋、涂山媭与孙木由言:“小尊者,吾二人因觉华如来与灵丘有缘,故倾向止寇合,君意下如何?” 孙氏度罗迦之意,遂答:“二者取一,无论选哪个,路上但遇障碍,总以为那条是好的,此即心乱也。” 奋、媭又道:“是如此说,只看摩呼、觉法和禺狨三者有意往灵星,我两个持论难久,且问二位当作如何?” 龙子与木由相视,却替他张口: “不如就定灵星寺吧。” 第78章 原道今呼我,何必逡巡不就 即说他七个分别了显圣真君等人,驾云便往灵星寺所在而去。但视庙门前立着一位公人,旁备一小台,三尺见方,三尺来长,端头竖起三尺的杆子,底部又有一圆盘,杆上有点,点旁画字,却不能识。 此人见了诸家,拱手道:“参会者均由此入,先须称重,谨防夹带。” 少年方知此乃一大秤也,于是目目相睹,还是觉法出声问:“此如何探知藏匿?” 答曰:“暂不便相告。” 几人悄言片刻,随之依守官意,循次上秤。每入一位,那圆盘即升起,停于杆间,以示重量,偏木由登台,如如不动,似承无物。同行者皆讶然,男孩心中亦有狐疑,公人愣了一时,取出一卷竹简,查了半晌,又见舒眉,放他过了。 龙子斜眼打量着孙氏,他却是耸耸肩膀,双掌索性往前一摊,面容无辜。 他七个一一定数,全无差池,守官一望时辰,颔首乃讲:“诸君前番数战,凡宝躯、法器、仙兵应重几何,已在坛上测定,此间便稍有私货,也不得也。且去,祝凯旋矣!” 旁的皆无冗意,唯木由暗忖,自身缘何无重,当要问时,又寻思说:那守秤的并不声张,想必其中仍有蹊跷。争奈是但凭心意走,前程安忧虑?这便叫: 从前窜跳是山猴,往后停心望日头。 明晦于吾知昼夜,悲欢入世辨浮游。 鸣喑万啸归一木,闭展千思聚此由。 问取前行谁共道,应酌封圣或封侯。 这里孙木由或有所感,只是得了什么微思,却不明朗,当下敖玉几个拉他过去,便囫囵入了山门。进得正殿,转过那梧宙佛后,已开一穴,狭小才通人,杳然间昏光闪隐。摩呼罗迦微闭双目,忽而圆睁道: “迷境苍茫由此启,行人心绪要集中。幽藏暗处存危险,或少提防一场空。” 言收,他示意一众稍安勿躁,自己前去探路,才入一刹身影已没黑暗,余者莫不踟蹰,心久久悬起。忽有声出,回音寥廓,洪鸣如震,只听得是一声炸雷似地:“进!” 涂山媭等提着兵器,时时预备不测,白龙倒还坦然。女修因木由意,隐在暗处,飘动入影,徐徐探道。四下难以明视,少年恐踩空,便爬云而动,复百步余,身前漫森森之气,耳畔出汩汩之音,终无光照,黢黑一片,不知前物也。 敖玉以其原身水龙故,但施神术,胸前鳞甲自生亮丽,荧光流转,众人因是见前路已塞,别无通道。觉法大士曰:“此石壁也,那头还存水声,缝隙之中亦有寒气,今要入内,或必破之。” 禺狨闻言,抡起臂膀,欲要以力撼碎,却遭武僧阻道:“噫,未可轻动,莫忘罗迦尊者之付嘱,俯首抬头之间,均有险情,安能顽蛮?” 正言时,他们方觉那摩呼竟不在众人间,自其入内来,就无影踪,不禁惊骇。涂、汪二兽各以手段,或目观之,或耳探之,或鼻嗅之,俱无娜迦圣者迹象。 这禺狨不耐烦言:“如是进不得,退不得,如之奈何?弗若一争,纵有巨险,我等过关斩将而来,焉是等闲?不是专为破危而来?矫情什么?” 语闭,把身一躬,肌群壮隆,轰然向墙撞去,霹雳过后,石壁豁然大开。觉法眼疾,一面手结莲花屏障,一面高喊:“速避!” 原来那阻隔之后乃一方水域,如今洞破,白涛飞溅,激流顷刻倒灌。幸得大士以术暂阻,其余人等反应来,各自使出遁水的真诀,窜入其中。那觉法慈悲心起,恐洪波滔滔,漫没寺庙,临入前横掌为刃,手劈一块数丈石板,聊为代门,又打上心经真言,金花连环,以此封住弥天水势。 既在波中,更是晦暗,如此龙子一转身形,即现原身,复以光照海内,水中荧粒如星火万千,其一见水,方寸有光,光传寸余,寸余明亮,复而盈尺,再复数丈,举凡神躯所过,俱见龙象光明,再无闭塞。 孰知其地亘古无色,以墨洇染周遭,所居诸灵,皆爱阴黯,故而怒盛,由眠转苏,利齿铜牙,嘶嘶啼吼,群而围之。是物龙首蛇尾,披发亮獠,目生凶色,指有利刃,独力虽小,奈何势众,缠头曳脚,措手不及。真个是: 无名夜叉拦途,荒原小鬼剪径。未提防锁子缚来,冷不丁刀尖刺进,浑要看你命硬不硬。 海外豪杰闯道,京中圣手叩关。险些儿双手挣断,差一点脚趾掰弯,便就说他力蛮不蛮? 我单道眼上缺光争明照,他只说目中爆闪涨愠昏,一时间你争我赶乱纷纷。 若是能双手裂开鼷鼠胆,凭谁问魂魄化作精卫鸟?苍茫里山呼海啸波淼淼。 铁劲定乾坤,何必为其扰? 这一行未及防备,被一众百千怪物扯住,也掐不得诀,捻不得法,一时无力。木由心意一动,女修破水而出,已现巨檑本相,着壁一砸,轰鸣彻起,石坠滔惊,龙蛇俱骇,顷刻退散。众士方得喘息,各以能力驱逐余怪。 斯时,忽有一怪虽与旁同,然妖躯阔大,血口穴张,声吼震波,受者目眩。那孙氏不知哪冒出的无明业火,口称秘诀,掣起神兵,顿如风卷落叶,横势大力一扫,弱光中似见水有泛红,即听蛇龙惨嚎。 猴娃久已降争,而今却顽性倏起,杀心不绝。其余人等在旁连连作语:“尊驾稍停,我等但须赶路,此当地土民也,不得已搅扰,已然得罪,又何必赶尽杀绝?反而误了前行!” 而少年目灿如星裂,扬眉似高柳,放声道:“如今擅入禁区,岂知藏着多少险衅,如不立威,何以久驻?吾今展出杀性,但叫暗处皆震惶,地底均战栗,必不敢再出也!” 于是弗听劝告,执意拼杀。那大蛇王见势,忽而面露畸笑,虽喜而惨,目若渗血,万丝缠红,其巍巍然不动,只摇摇硕尾,似勾梦之旋。猴娃目中昏滞,唯余忿懊,前驱斗杀,不意万千蛇龙阻住,如蚁聚山,扫除一层,又有阻隔,如是千重万挡,断不能破,好似逢鬼打墙,遇山困虎。 小白龙见孙君受困,苦其贸然争先,也不可袖手,挺枪欲从旁突入,打开豁口,救他出来,其实不能。如少年所见无二,层叠厚障,散之又拢,力竭犹繁。涂山、汪罔二兽早看出此乃蔽目之术,相约不可轻动,但寻破绽。 觉法尊者见状,扭头对禺狨言:“强王,贫僧欲以无相金刚之拳冲势,如若不能,必然反受其阻,那时还望将我拉出。” 力兽应允。大士即凝气聚神,腾身振臂,五指紧攥之间,顿见一道赤金之光,熊熊如焰,击在肉阵之内。果如武僧所料,其势若破开不得,便会穿敌躯而入,正中对方下怀。 禺狨急伸长臂,探入血洞,但觉其指仿佛勾住衣袂之物,就要死命拉回。好尊者,那一猛拳虽未令敌退却,然突入阵心,找到木由与龙子,见其沉沦,各夹于腰间,一并带出。 孙氏仍作昏眸,还妄举兵,叫涂、汪阻拦:“我等看得分明,所谓万千龙蛇,与妖王异体同心,缠斗虽不致命,但那吼声中有毒波,再入一番,恐怕形销骨散也!” 少年纵情大笑:“我本无躯,何畏一死!” 就要再入,旁者死劝不闻,忽头顶如蒙一击,远方有洪音巨斥:“畜生安敢无礼?” 猴娃知此声主,大惊而视,果见故师于浩瀚虚空之外,怒问己过,于是登时回神,清心醒意,复环顾左右,五人皆在拉他。木由摇了摇头,将檑一丢,晦气骤散,朗言:“吾回归矣!” 觉法见状,传示众人:“此子终苏醒也。” 男孩又谓禺狨曰:“大王博闻,观之至今,此物为何,可有见解?” 妖猴见他面含笑意,忽而恍然,正欲出语,他却竖指于唇,二者会意,不复言也。此刻,那几个心思全于蛇怪身上,不曾注意他两个悄语。 涂、汪二兽探了分明,对众人述:“万物因亮光而起,或熄明火,能退致安。” 龙子闻言颔首,还至人身,守了一身光亮,下面顿然销寂,怪物果然徐徐退去。众人只能摸黑潜行,宛入迷途。 第79章 欲问旁路若何,其实无二致 偈曰: 因天而知地,如法亦由情。 花现莲台上,邪藏上道冥。 猿马相逐走,干矛共伐征。 其实无二致,只是有殊程。 我此处若不点明,看官能自察耶?木由一队里,便是这摩呼罗迦一向言语模棱,盖因有预言未来之能,只是天机明泄,必殃于己,故而含糊。他前行踪匿,遍寻不得,而后众人得遇怪物,形如异域蛇龙,与那罗迦族酷似,其意显矣。 孙木由凝视前方,口生朗朗:“早料此行必非寻常,纵见刀山火海,亦是在理,就是孰知伏路之障,在我等自身。诸位当警惕本心,莫令生乱,内中更有蹊跷,如今还不全知也。” 少年如是提醒旁众,而方才神识之中突现孙闯之喝,已然有些明晰,此行若遇阻碍,切忌力战,当图圆融,斗则两败俱伤,合则各安天命。只是逐鹿大会中脱颖而出的,个个皆非凡种,别家作何决定,即不为他所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止寇合间,二郎真君一众群星荟萃,同孙氏等各自验看无误后便入了幽境。也不知是因觉华世尊光荫,还是旁故,此地不比灵星寺底晦暗之地,却是光明过甚。 何出此言?只因是处上下皆白,无天地东西南北之辨,更绝山川阡陌土石之别,虽明感此地并非幻境,却均生奇怪,同行者皆无所依。 你道那负铗吕真人捋须轻叹:“吾等自得使命,入此了事,却不曾告知前行欲何,是降妖伏魔,还是比试手段,恐怕要各依己运了。” 却听达湿罗笑道:“若此,则吾无虞也,双马童之神气运向来颇佳,此行随我,必有大吉。” 这七众内,苗狸因是妖属,常为所讥,彼时不悦,出声哂之。那马神闻讽,双目一瞪,嚷着:“汝若不信,可一试之。” 那裟底耶同样翻目揶揄,作喵喵之唤而曰:“尔能通神言乎?若可,当垂首听喝;如不能,妖蛮蠢众,安敢罗唣?” 苗狸此番蒙辱,虽面上未动,一手却于后背作法,半空登时聚起黑瘴,污浊乱煞,专病马众。二神皆有“驯马者”之号,嗅此顿觉不安。乃本能也,如人临酒色则癫狂,猫吸荆芥便欢跃,双子此刻已生失态,赧然焦躁,赤火攻心,一众惊愕,独苗狸微笑不语,只作耍也。 吕真人自然知晓是猫妖儿在暗暗捣鬼,迟而传语:“娃儿,适可而止罢,今在险地,须众志成城,不可少了大局。” 那苗狸舔了舔嫩爪,竖瞳一松,悻悻收了手段。于此之后,二神均明她不容小觑,几时默然。只是众人仍驻足原地,不敢前行,于目无路,恐坠入无间也。 金翅大鹏后退数步,倏忽翅展丈许,张双翼而凌空翱翔,一言自天而落:“诸同侪稍安,吾有神通护体,去去速归!” 但见其振羽极飞,只一瞬,狂风骤兴,浓烟翻卷,云层中登时被破开一道刺眸的痕迹,仿佛穹苍都让巨力一分为二。只待乌影闪过,再度昂首探去,便看不见他于何处了。 羿王将手一翻,横掌紧贴囟门,迎着强光,眯眼眺望远方,嘴上喃喃:“也不知是吾箭迅,还是它飞得快!” 双子闻言一顿,转而作讽:“那迦楼罗来无影去无踪,上能通十方浩天,下可入九幽狱地,你一介凡子,拎张破弓,就想同诸神般伟大了?” 羿虽有怒,却未接茬,只是轻哼,把身撇过,冷冷站在角落,一言不发。 须臾,破空声由远及近,响动未至,人已先到,大鹏音色飘忽,摆手乃告:“未可未可,此境无边无际,终只一白,别无他物,难以明察,如之奈何?” 众士闻罢,皆转头目视杨戬,二郎久无出言,若有所思,此时曰:“纵使不见路径,仍要前行,或许依心而动,道自显矣。” 言尽,自提了兵器,大步流星般行走,竟果如其谈,心若有径,便随之现也。余中大喜,正要紧随其后,忽而天旋地转,又没了前路,思索便知此道乃是那起心动念者独一人的。 射羿见此情形,识海暗忖:莫非心有所念,即生所想?我愿身在山林,鸟兽攒聚,可得否?念头才动,眼前真真变换无穷,一声鸳啼呜呜然,霎时至此,层林尽碧,气韵幽深。 旁人面露惊色,便以林内空隙为路前行,不料却虚空碰壁,负痛而止。大家更确信也,此处谁动心,则愿念示现于他。于是几个欢喜起来,皆有思意:若如此,何必前行?就是依心索乐,看它如何。 故而他们当中有以此地为莺歌伎馆的,有作仙府胜境的,有为古洞荒村的,一时乐甚,正如: 人生最始为何求?混沌从来终日昏。 好似明灵皆有以,故而向道乃无醺。 虽然腹饱心难遏,可是功成却易分。 众客人间顽且鄙,原途到底作枯根。 话说这几位除了那灌江口杨二郎不改初意,沿心路直直前行,而不明终点,其为无畏,乃大智大勇也。吕崖真人者,心存疑虑,醉在惑中,却无杂念,然巧,如是反而在大白之内。 余下之辈,沉湎己景之间,久而乃虚,忽有惶恐,问心曰:值此陌生之境,缘何令我遂愿,莫非暗有危机,如兽伏草,伺机而动?当下有此杂念,心魔滋生,耳畔忽闻嘶吼,定睛看时,果有猛兽伏路,盖因五人皆动心念,共赴危急。 观那突现之妖是何面容,正所谓: 目含一双眷恋,乃是贪夺惶恐; 耳生几重毳毛,阻开万般智种; 鼻喷两重浊气,管教黑瘴翻涌; 舌探五个逃人,卷住但立荒冢; 身阔浑如泰坦,千金难沽余勇; 意藏无数高明,看你如何旋踵。 才讲这几个人于乐境,转而生恐,不及反战,兽来时凶厉骇俗,只能徐徐而退。而杨戬此刻察出异样,本走己路,欲往助战,可惜此非他念中之物,发力如击空虚,一身八九玄功,真气当吞日月,如今却全无用处了。 必是吕崖忽同门道,胆大敢冲不韪,急中偶有奇思,乃作念云:此番天地,虽有其道而不能与人相通,庸众昏昏,我当上前,试为解说,乃交天人。 一念才兴,忽见己身渐入无形,已入无处有而无处不在之境,乃视此世界内,国土万千,各有风俗,其民非独人身,妖祟亦生文明。吕真人顿然慌乱,心有忖:闯祸事也,我不过是为解同伴之难,如何做得世界之主。 他赶忙施法欲回前态,怎已不能,又见猛兽争食五众,二郎隔空嗟叹,乃挥手一排,他们便在同一国土也。 真人谓杨戬曰:“仙君,当解众士之厄!” 于是二郎颔首,即展神威,纵身一跃上前,只一转身,已来在猛兽躯前,虽不曾言语,那怪物已有无边恐惧,踟蹰颤栗。神将冷笑,且施一术,登时金光万道,拿一杆三尖两刃枪如疾风掠火,又似闪电划空,只一刹那,恶妖震惶,冥冥生出一缕死意,一击叫蒙其目,二击就昏其耳,三击让削其鼻,而后断舌伤身,便要终绝其神识! 正此时,那兽嚎叫间忽一奋足,摇身一转,眼获明,耳复聪,完备如初,使脑莽顶。真君哪料如此难缠,不提防吃它竭力一撞,退了半丈,仙胄一凹,胸内如有阻碍,好在神功护住心脉,并无大碍。只有数番交战,虽得压制,也能上风,终弗可彻底降服了恶兽。 吕崖见二郎独面,他者迷离,一时但觉夫哀莫大于心死。此情此景,迫在眉睫,不由纵声喝斥: “尔等还不快快苏醒!” 盖此音力透九空,五人如幻方觉,见心底魔鬼肆虐,仅凭意念收回,自是痴人说梦,只得各自施法交战。于是那裟底耶与兽目相斗,达湿罗擒其耳,射羿弯弓两矢,阻塞凶鼻,金翅大鹏啄其舌,苗狸咬身不懈! 负铗真人视猛兽已被诸位接连把住,如山压力赫然一松,顿唤杨戬:“良机莫错,一击成就!” 二郎知此物神识虽在,弗能作用,乃以玄功催发入其意中,果见并无旁物,却仅有一囊龠,默然神伤,乃呼:“如是生生不息,为之奈何?” 其虽知无法根绝,仍难弃旧志,以枪遏拉风之杆,妖兽动作稍止,但卧沉睡。真君继而将神兵抽出一脉仙力,阻在原处,那风箱便不能移,只是假以时日,恐又要作祟,彼时再兴兵戈,加力阻住,乃待其后;其后又起,复往降之,如是往来,无穷匮也。 众人终究获释,一一谢过二郎,稍得休整,意欲复走,但惜那吕崖早融太虚大道之间,从此再不可归也。 吕见状,身影飘忽,故作大笑,却已难听出情绪:“诸位,我于乱中作念,今后全失自由,用负天地,愿也如此,不愿也如此,只好这般了。前路吾已替尔指明,大可快行,往后出境,再无负铗真人,就连本座名号,却也蒙上罪孽之诅,切莫再呼。” 其余几人听了,有人以其能为一方天地之主,暗中称羡;有人以其终无自在,悄然惋惜。嗟喃之中,杨戬望空而立,神色肃然,满目敬畏,躬身行礼,道:“君为我等牺牲,真英雄也!” 剩者视他如此,面面相觑,僵持半晌,亦望空作揖,如郎作言,赞叹吕尊无边功德。真人又付剑于苗狸,嘱众续行,莫再迁延。 第80章 一体含双面,此心内外交兵 且说孙木由和杨戬兵分两路,各携一队,前者在灵星寺内见了一番黑无,暗中藏着群妖阻路,设计周旋;后行又于止寇合逢着白有,均遇心障作祟,以吕岩为质,而二郎使威得过。 如是或生疑思,这黑白已见,阴阳俱有,无论外魔内障,皆存纠葛。而上首们单单另选一人,独走冰灼之林,又为何故?原道是: 粤自鸿蒙无正反, 气来轻重显阴阳。 然而彼此调和后, 总有黑白杂未央。 好哪吒,装拿神兵,束了披挂,足染风火,但出原场,已有星宿候此,持玉令引他。于是二者驾云,良久至一处海岸,上下相连,一碧万顷,只是海波澄澈,却无沙鸥。 那两队入前均查验有无私带,而三太子却无需盘问,随他纵入。小将回首,天涯海角,公人却已远去。只是彼亦有难解之谜,缘何带他来此渺渺之所。未见明路,何去何从? “如今到了这地方,是对战耶?是旁的耶?怎无明示?” 少年自问,忽听得身后有声作歌道: “纷繁变动岂稍止?天地原无现有之。 上古从来无毳羽,而今一片是妍媸。 所嗟剧变偏多祸,喟叹安停便少私。 帝力人人皆痛恨,如何不共往前思?” 太子闻而轻转腰身,海波空空,并无一人,思量一番,故而作揖:“末学哪吒,奉命来此拜会,不知哪位前辈驾临,诚请显真赐教。” 言毕,耳畔传行走风声,扭脸视之,但无踪迹,又有音飘忽而至:“在这里。” 小将再度循声张望,果见远处沙间立一老者,扮相特别,踏步无痕,便是: 边幅不见却威仪, 褴褛杖藜跣踏泥。 古早振衣唯巨岗, 从容莞尔也是奇。 那少年既见真容,早早见礼,也不畏怯,朗朗笑道:“家父俱毗罗北方多闻尊天王是也,今日有缘得遇高人远士,斗胆问句宝号,以作敬呼,当面请教?” 那人口中淡言:“吾之名氏,汝不必知晓。我知你哪吒,又叫最胜太子。幼时闹海闯祸,割骨肉予父母,后佛以藕荷救之,归于正道。” 只看他无视前者,却仰看天际,叹曰:“你我本无缘见,既然谋面,总有数语相谈。且问尔,此来是要入冰灼林否?” 三太子频频称是,奇人颔首续说:“若遇危难,当如何自处?” 哪吒道:“既来之,则安之。” 仙家摇了摇头:“好好好,那便去吧!” 他本要问路,忽见一阵烟雾翻涌,老者逐渐消失作无,转而幻作一处小径,两旁山川异动,百景俱变,哪里还有海岸?此时分明成一座落霜的冰谷。其中诸相,青苍幽寂,白寒交接,竟似那前辈服色。哪吒隐有些怀疑,所谓冰灼林,正是高人所化。 既然路已显明,且就径前去。此地极冻,摇光眩目,冷意生筋,少年的肩顶不知何时已聚上一层莹莹碎玉,洁洁天星。飞雪如粒,凝珠若晶,鹅毛飘散,处处皆迷。 顺行须臾,远远乃见一片银湖,竟未结冰,温汽弥漫。内有一巨鳖,于水中哼着小曲儿,徐徐荡波,悠然游戏。小将自岸边寻思:莫非此乃指路之妖?继而水旁轻喝:“神兽神兽,你可是引道的?” 鳖怪闻言,打了个旋儿,伸出头来,声促而锐:“谁家哩小?娃不懂规矩,擅闯禁地?我且问尔,来此可因逐鹿大会?” “正是。” “醒得了,这样,我瞧你有些道行,此后还需护我性命周全,以防小人袭击。老夫金贵之躯,于世重要,切莫怠慢!” 小将轻笑,见它划水靠岸,伸手戳了戳硕大的软壳,乐道:“啧啧,何以故?卧在冰水,安定恬然,哪来危机,要我守卫?” 老鳖晃晃脑袋,一板一眼:“天有不测风云,此时虽好,彼时若何?吾于此地已万万年,见多识广,知晓道命,速速警惕,不可轻视耶!” 哪吒勉强点了点头,可还心存不解:“怎地就说我是来保恁的?” 神兽回言:“此次大会,即是以吾为宝,得者方胜。那两路的人马,正往一处而来,少时便要争吾,汝既抓阄分了冰灼林一路,就是守方。” 太子终于明白,继而暗思:怪道有一人需独行,早知额外艰难,却原是我一人与他们十四位天骄周旋,别出心裁,当真有趣! 故哪吒开口:“妥妥妥,甭管说得真假与否,此事却合俺意趣,应了应了!” 又曰:“既如此,先当如何?” 他本要询妖兽对策,怎不待其作答,复讲:“好也,总归是一抵十四,吾先准备一番。只是能入这场角逐的,都是龙凤之姿,缘何轻易得胜?” 鳖精听之,微闭双目,水里翻滚作耍,洋洋道:“这便是你的事喽。” 三太子见它郎当无正态,把嘴一撇,眼珠一转,计上心间,不由得扬唇一笑。他假意舒腰,实则暗驱了混天圣绫,倏忽一抹红芒钻入湖中,只一捆卷,就将那巨怪整个捞起,横在半空。 神兽惊骇,四足随风乱动,嘴上骂叫连连:“气煞老夫!气煞老夫!黄口竖子,休动吾身!要坏天下也!” 哪吒充耳不闻,玩心大起,哈哈讥笑:“既是要护尔不失,最好便是藏起来,你在这冰水里居住已久,那帮人各个神通广大,如何探知不得?我且将你换个居处,定能周全,保恁无忧!” 它却凌空乱动,张牙舞爪,似要挣脱,见少年迟迟未松,疯癫似地急喊:“快快放老夫下去,祸事来矣!祸事来矣!你个没教养的顽娃,恁般不识轻重,岂知——!” 话音戛然顿断,你道为何,原是太子扬了那乾坤之圈,套住其嘴,又施了缩厘之法,将其变作微兽,半指来长,塞于胸口。 哪吒做完此事,思索须臾,喃喃作语:夺宝者不拘人神妖属,皆大手段能士,安能不预见藏匿之所?如若置在身中,便是觌面遇见,也好周旋。彼等但有本领,随意争锋。 不过,旁的不说,碰上那显圣真君,该当如何?于此一愣片刻,猛然抬头:“有了,有了,纵对此绝士,我也当有法!” 少年心神已定,正个要离,忽而一阵凛风当头刮过,唰唰晶流透骨之间,那暖玉般的银湖霎时冰封百丈,素白八方。其厚足有三寸,其寒能结玄霜。先前美景,一息全无。 他打了个激灵,不疑有他,转身即走。林中续转了一时,忽而又逢一金湖,水生灿烂,底有一鼋畅游。哪吒好奇,虽有差异,却也是意料之内。 前往相言,却告当将它保下,所述一如前者,然其态度更甚之,倚老卖老,猖混至极。继而那乾坤圈一分为二,胸口里便又多了只哑口的珍兽。 只是不知前路是否还有此物,下一处莫不是玉池王八?不禁暗笑:真是十四人,便存十四龟? 复行一会儿,果见一湖,其表光滑似镜,冰下漆黑如渊。他东扒西找,却无龟属,只能憨然一笑。此时亦不愿再动,遂念:为何需我作行?便在此候又能怎样?既说是他们来取,怎地要俺奔走呢?于是枯坐地面,悠然静待,久而无事,索性入定。 小神将本就是毗沙门天王之儿,仙宫麒麟子,又学于太乙玄门,佛道两家均有涉猎,故而动可截阳惠阴,静可禅思窥心。即是一入定中,眼前豁然开朗,但见这冰灼之林应是海间一屿,层森遍布,却非草木,全生寒冰。 过一幺期,乃视线凌空,瞬息万丈,广目洞察,一览众小,却视其林如人形仰卧,可知果非无情之物。 看官须知,所谓有情,人是有情,鸟兽或有情态,而木石沙河,难有喜怒之情。虽如此,古人亦见玉石琵琶成精,盖此物连生灵都非,如何有了精怪之体,故知纵是非生灵之物,亦可有情,化而为人、神、鸟兽。 之后又有一幺期,便瞧这冰灼林腹下股根生有一湖,应是前鳖所居;胸口处有一湖,当为后鼋住处;额首有一湖,却无神兽,不知可作何解。 他这厢望着那空池入神,心为困惑所束,竟无杂念,恍恍然全神皆在此方。如此再过一幺期,那湖于眼前骤然阔大,澄波之中,隐隐有人,渐而清晰,却为蛇身,博大无际,俨然如神。其身于水火之中,生灵涂炭之际,乃以灵炎淬石,又断螯足。 此非女娲大神耶?古者补天浩事,普界皆知,如今顿现于此,是何征兆?哪吒一时未明,却不由生起开问之意,定要查清由头,忽耳畔传音: “快醒来,快醒来!” 如是心中一惊,骤然睁目,仍还湖边之状。太子乃觉此次逐鹿大会其事不小,恐有大厄降临,六神震动,冥冥难安。但言:既是叫哪吒赶上了,自会万死不辞,只要苍生获安,吾当尽力成就! 继而自勉,再入定中,希冀求解,终不能也。 第81章 二法实一心,允武亦可舞 诗曰: 叱咤风云源厚累,轻飘安可上无穷? 食人孔雀生于凤,作雨鼍鱼拜在龙。 龙凤终为仙府宠,人王曷念众家雄? 五十大衍存一脉,纵有乒乓亦有容。 噫吁嚱,问:今宵何夕? 答:遂古远矣。 彼南华作文,冲虚述道,各寓小大之辨于鲲鹏虫蛙、愚公智叟中。观乎寰宇,至微若希夷,倏忽存灭而生之始。大者虫豸,又大者鸟雀,比及人兽,又有神明罩天地而无极,纵此若何?更有自然之道盖括周身,时空难脱。是故大者有其小,小者有其大。 万生于一,万同于一,故神明威武,反存悭吝;仙佛究竟,终难全他。良中含莠,善恶能转。此岂华夏独论?又千年余,他方国土亦有哲王马客士曰:“众数皆联系,无一不发展。矛盾相同一,知此莫太晚。” 那仲檀虽未闻马论,却明老学,而手谈至此,渐渐明朗,昔者深理在心,未可确言,恍惚如星,时存明灭,而今稍有词句,莞尔不语。彼在定中,世上兴变,不在所见所思之中,浑如蚁垤,虫山作冢,静默如木。 若此,仙人反动,潸然或有泪花,继而喜,倏忽收敛。乃搁子道:“贾生,时至也。” 士亦投子,喟然散身,不复跪坐,二人间再无凡俗拘礼,玄妙到头,真自在也。遂答:“好也,只是这孙木由既为人属,当尽人事,若此不能,尽头如何,终是难解。” “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生乐请曰:“棋局之中,各有方位,石盘之内,或明世间,只是其心有影,弗可显见,不如仙长再指点一番如何?” 蚁垤呵呵一笑:“亦可,请付教资一金。” 那贾玥欣然从之,解囊递予,乃闻言:“对弈之前,棋盘空零,此世界浑然无物,吾不知其名,强称之为‘混沌’,无古今上下之别。混沌不死,有息乃生,萌而阔大,以其类硕鱼,是名为‘鲲’。鲲之寐也,三界安宁,万事悄启,原神生,天地分,海陆别,生机勃,本世界焕然有兴兴之色也。” 士颔首:“诚然,昔闻鲲化为鹏,未知详也,愿得再闻。” 仙人佯悻,瞠目道:“老子说话,小子安容置喙?但罚一金来!” 仲檀语噎,宛若如鲠在喉,只得欠身加资,便得续闻:“夫有眠即有苏,代序之理也。鲲之将醒,天生绯色,地力渐衰,海漫血味,百兽难清;既寤,上下倾覆,水陆宏震,辽波涌沸,生民罹难。鲲化为鹏,其形益美。” 老者有一篇诗,单道鲲之样貌,有言是: 混沌为母,形态无主。兴洋作鱼,化生沃土。 阿狗阿猫,万代寒暑。非神难见,真容没谱。 而又有一段,乃是老者自题,以告后生大鹏妙相: 醒眸但见光千丈,大唳昂头彻九幽。 焰火升腾云似凤,冰风倒转气如貅。 撕天露暗收星月,裂地推澜没沟丘。 艳律长鸣身幻彩,因而耀目众神啾。 那贾玥听罢,暗作慨叹,满念思索:彼言大鹏冲天,景象殊妙,岂知他之欢喜,生灵之祸殃,可见大圣之哀乐,不与颛民同矣。 蚁垤此时又曰:“因有灾馑,原神挺身,为众生之情,恃元灵之力,逆先天之规,以广浩不周山作镇,弗令鲲苏,长眠久安。” 话及此,倏缄语,士连数问,长者皆默。灵机一动,再持一金以奉,仙人喜,纳之,频频以掌叩棋盘:“下棋下棋,自然省得。” 生愕然,无法,只得斟酌于棋枰之间,忽而欣喜暗道:“我且耍上一耍。” 便把一粒白子“啪”地一磕,仙人已入棋上交战之态,未动声色,那白子闪闪,忽而转黑,继又原复本色。 蚁垤一愣,默默喃喃:“中中中,我这一手,竟叫学去,也弄些斑斓之黑?” 于是对弈不提。话分两头,单说木由一行人自斗过蛇怪之后,外魔寂灭,乱道归空,眼前豁然开朗,乃有滔滔之声,洋洋之象,隐然结界处,似曾相识。彼七人方至,但闻九天滚滚之音,十地崩裂之动,便见眼前世界原还稍静,顷刻隳颓,远山骤断,波动万里,脚下刹那虚无,纵目里无边漆黑! “祸事了!”只一刹那,风云变幻,末日逼凌,敖公子人丛里高呼一声,旋即显白龙之形,躯身数丈,横于众前,“快快上来!” 你道那些豪杰,本就有行云驾雾的本领,如何却要骑走,盖因事出实在迅疾,电光火石间,却不及动后天所习术法,而小西龙浑源一体,本能则动,故能得快。 五众当即跨而直上,敖玉一面躲避陨落的流星飞石,一面纵情爬升,突入云端,头顶亦存浩劫,仍不可安。可惜一身巧技,但因心神惶恐,全无着力处,只得一路逆风而翔。 正熬煎,耳畔忽有罗迦之声,听得是:“诸君惊惶真不必,上首乾力已执中。如是升空得自在,乃见元母证圆通。” 敖公子紧咬牙关:“哪里是不肯直上?只这般损力,终趋竭也,龙可徜徉九天,然周天之内,俱生混乱,再往前,吾未必能也!” 又闻身后数音传此:“非尔一人力也!” 龙子但觉周身真元一固,即有清气涌入,霎时如饮烈酒,丹田勃满,于是坚心向上,众意着身,虽负五客,迎风耗劲,若敌万钧,仍久闭内息,利齿死锁。 此间几位渐渐神定,那木由思得一法,就欲试之。便掣出网罟之宝,直愣愣横于头部,告众士曰:“吾器另存乾坤,入内则与世界隔绝,虽安而弗解这厢之困,不知诸君肯否一试,乱象入定,藏肉身于网罟,留元神至我境。此事从未做过,也未明结果如何,目下难虑旁他,还望各家莫要踟蹰!” 众人闻之应允,此时心神已定,各自作法,分出魂体,置在网罟,龙子背无人重,只须对抗地力即可,而木由本为中阴之身,并无赘重,彼时大呼:“龙兄,助你一臂之力!” 继而口间念咒:“三界九幽尔无惧,风火无边亦堪行。而今我遇空前难,祈请相成破不平,自然妙见金光显,乃知高上正觉灵!” 倏尔,顶上三尺,巨檑顿现,女修会意,以力平开网罟,如一根粗木杖儿擀着面皮,把物撑得阔大,便是巨时空中一时空,岁月河间立定虹。双掌一递,将它彻底挡那白龙之上。 敖玉视而警告:“汝之法宝乃幻境也,未可于此险患之时,将肉躯送入,免出祸乱,还是我以真力留住他们,就往上空而去!” 孙氏眼望云端浩瀚,九天重重,难晓穹苍广大,何时有尽,只想替其分担,忙道:“俺知,事出紧急,我不过临时试招,本意用它挡尔跟前,将于路阻力全数收入,不料此物内外隔绝,罡风砂砾,穿它而过,思来想去,当有一法,可解燃眉!我无躯无重,亦无牵挂…” 龙子一惊,话方出口:“孙兄,不可———” 那里少年已出法天象地之躯,加之竹芎胄甲,势大力沉,要将天翻地覆所引之外力,全全抵在白龙之外,护他周全,一路飞升。孰知愈加往上,冰寒愈显,蚀力越深,故而龙、孙二人皆加劲而动,其势迅猛,与风云相撞,刹那通红,火花灼身。 几位心中焦躁,却别无他法,此刻唯有无穷上飞,而脚下山石海浪窜涨,四间时空龟裂难定,早已无所依傍,仅凭己力。且罗迦尊者又暗告二人,下水底处,是岩浆炼狱,水终涌沸,内含剧毒,毋可触碰。 一时悲切,心境滥波,女修觉而出声,音转耳畔:“木由,随尔一路,凡有所历,少动干涉,只因你本历缘之人,我难以代汝。今不得不言明于你,此灾劫非常,天地大浩,自然凶险,或有灰灭之果,须细细斟酌。” 少年道:“若不迎难而上,如之奈何?” 神姝回曰:“汝本无所羁绊,而今只要遁入那网罟,自有一方世界认尔为主,即便如此,还要为人间之事而殒身吗?” 少年又道:“女修女修,汝之洞见不可思议,口中言以恐惧,实则激我纾难。知你良苦用心,我虽被言作大善如恶,而是善非恶,吾生长于斯,龙兄是吾手足,历缘于此,断不轻弃!唯愿你如尔’晴空炼狱檑’号,‘幻海不周桩’名,能明悟空之心,能知悟空之意,急急如令,襄助于吾!” 女婿顿三瞬而后曰: “同尔所愿!” 声才毕,乃见跟前金辉彻宇,大耀刚强,即昏冥之中刺入无边虹芒,无限轮光,凡所见者,不觉闭目,继而试睁,豁然开朗。刹那间天地虽不得分,茫然之内,一根巨柱赫然树立,上彻云端,直捣无尽;下抵幽暗,驻足蒙冥。众生仰观者,俯瞰者,不可窥其末端,远见通彻无朋,近览粗围阔大。度其围也,或八万由旬,比之大铁围山,又千万倍。有道是: 愿我所见应为真,定能超法界。 不然何必生双目,不得明虚实。 果然佛果为净土,海陆藏花叶。 多舛逢吉是本理,天道终回慈。 那些颛民及星神们虽弗能得视巨柱尽头,而孙氏因女修故,登至柱间一隅,泰浩宇宙,九九重天,仙宫林丽,万殿广瀚,已在其下不知多深处,而柱挺拔,贯穿寰宇,昂首望去,不见有尽。却未晓此地是何境界。 如今巨檑已显,女修化形空中,略舒广袖,悠然出语:“兴!”同行一众便也被一股无形神力托到了此地。木由会意,心中再有了盼头,自然安定不少,更生斗志。 这白龙眼望巨檑立起,又闻孙氏传音,只须到得顶端,便可暂住,也获了信念。他两个相视,屈身一入深邃,横穿静幽,直越繁星,又上高月,也不知多少时日,黑终出白,莹莹闪烁,于此方见顶面。是时,太空陡现,混沌流转,三千大世,无量广界,列布他方,闪烁如影,只是与他们无干。 那网罟既开,众元神回归躯体,有惊无险,唯敖玉力竭,脑瓜昏沉,再无知觉,于桩上睡下。几人复苏,但觉腹中似刀绞,胃中反酸,又视周身混沌,鸿蒙一片,骇然间,只能速速定神。 禺狨叹道:“想我等也是取胜的豪杰,弄法的好手,而今恁般狼狈,真脓包也!” 觉法大士盘膝坐下,顿而曰:“不必菲薄,既入这般赛道,果然简易,如何显雄?想来此次大会,也是蹊跷,如今渐明矣。许是此方瀚世出了大患,选出能手解之,即我等也。” 那汪罔奋本在望向柱底,忽地高喊:“你们看!”众皆飞至边缘视之,只见下方本界之处,五行浩源之中,轩波大作,动静不停,有一硕物泫然翻抖,隐隐有嘶吼之声,便是: 古来但道鲲终醒, 不见鲲形作醒容。 一日翻腾持啸吼, 谁人敢作响声洪? 大伙虽不曾见过鲲鹏,其势也该联想到此,那物未动时,天在上,地在下,一侧身,则苍穹随之倾斜;继而连连旋滚,经纬不存也。幸得他七人已在世界之外,而幻海不周桩如擎天之柱,徐徐静置,如如弗动。 远方似有混乱,然距离遥久,纵使仙瞳也失了颜色。于是觉法醒眸,目运佛光,手指一弹,几道金花撞入各自眼眶,诸位揉而复眺,果真清晰万倍,神奇无比,又听言:“此心睛也,明察真理,可通本相。那方可是他队?” 皆望去,果见巨鲲肚腹朝上,乃瞧世界那头,有六人各在争斗。那羿一马当先,连发数箭,非是射鲲,只是将其定在日月及岁星之上,双马童以尾作绳,苗狸化身又为一股,金翅大鹏催发无边劲力,将这三星拴于一处,挂在颈上,飞起高旋,以诸星亮处暂时为天,其余众宿紧随。 二郎真君玄功护体,但有天地之向在,便就势显出通巅本领,身大半载周天。手中攫着三尖两刃刀,瞧准时机一挥,则海浪随动,乾坤休定。 二郎见吕崖之策得行,便道:“可也!” 众人闻言后曰:“只得如此了。杨戬,这巨鲲一时难以沉睡,恁几个只好暂随它重修寰宇!” 真君了然,此时三星已锁,其在处为天,其下为地。而二郎所要做的,即是将大水赶回新的海渊,潮退则海成,海成则陆现,陆现则万物现,万物当有所居。 远方的孙氏众人视那杨戬赶海不迭,而水势却随鲲动,变幻万千,席卷三界。他七人着力重建秩序,无暇顾及其中生民,便冲觉法讲:“大士,我等当趁此良机,解救困灵!” 尊者点头,众皆应允,小白龙稍稍复力,复转下处救火。木由此时又道:“吾非肉躯,又有神器和竹芎甲之守护,可入滚汤,尔等不必轻随,只待接应我即可。” 旁人皆候于桩上,各出真力予女妖,那涂山媭一口吐出金丹,又舍其万年九尾,连作缒绳,自上垂下,能延不可说不可说转之深,以供而后收放之用。少年这边匆匆驾云才下,龙子躯身随来,木由嗔怪。敖玉笑道:“吾之铠甲亦非凡品,可以入海。” 这两个心猿意马之象,自阴司一事以来,处处相应,不知是善是恶,还须看往后演变,正是: 心猿逐意马,猛犬伴狸虎。 一者堪狩猎,另一可执鼠。 外猎仍须狩,内鼠应速阻。 他二人便将那水内苦众一一迁在巨檑之上,颛民百姓初入桩顶,暂可避灾凶。此时浩鲲忽止,万土复静,天地稍安,众星回列。 那汪罔奋吸气疑怪:“怎地一救出他们,那东西便没动了,莫非醒来只为吃食?填饱肚子便就又睡了?” 禺狨大王似有见识,轻骂道:“以为是你吗?此先天之物,无必进食,只是互动忽静,或有缘由,我等智浅力薄,弗能得知。” 却说这里单道了孙氏一队所见,不知杨戬七人所过者何,或可缘此得知巨鲲缘何忽醒,翻腾骤乱。自吕氏以身付天,引众杰出了祸患,即渐渐明白其中门道。他一众所入境界,因心化形,即心无所念,则一片空无,心中有上下世界,则分别渐显。 此固非我世界也,何以故?我世界山海稳固,众生千心万念,而外物不动;此世界众心一则万物有,一心变则变者动。故此,杨氏六人共负铗真人须时刻在心间保持同一个天地,否则便要天翻地覆。 凡自然之事,应在无心之中,但凡有心,立不自然。如人呼吸,气自口鼻出入,未有稍止,人不察觉,是自然也。忽有一人谓其曰:“汝应呼吸自然!”此必害他也!耳闻是言,心中时时有“呼吸”二字,每息必刻意,岂自然耶? 故而吕真人告诫众君:“内心须有同方世界。”一言才出,妄想难抑,忽然惊动,大地轰塌。杨戬一见乾坤忽变,已知有危,高呼:“谨防脚下!” 言才出矣,二郎即运起八九玄功,力抗坠势,徐徐下坠。此时,金翅大鹏展翼欲飞,却也无法久上,只得渐落。其余无依,于是鹏言:“诸君由我负之!” 其左忽右闪,将羿、苗狸等承接,连坠万丈,终无销寂。渐落之间,忽闻滔滔之声,身感燥热,眼前乃是岩浆咆哮,断无生灵。众大骇,如是沉降,终入沸腾,必无命也。 “如之奈何?”苗狸问大众。 真君鼓舞道:“诸君且安心,莫自乱阵脚,鹏兄,我等缓缓而下,天命自来!若是此行不济,纵是换乱,也无补也!” 正说间,又掉一段,忽而安然落地,定睛看时,非大地也,乃是熔岩若泥,内中生灵毙命无计,骷颅遍野,但有活者,半生半死,哀嚎痛叫,与地狱同。众杰唯杨君以功法无碍,金雕凭飞行死挺,负余人稍安,而吕真人无形也。彼或以为此为原生之地,忽闻霹雳,又有震动,足下虽不再崩裂,却翻滚起来,原先平横者,倏忽垂立。 “此何所在,凶险如是?”达湿罗仰叹。 杨戬自空大喊:“我闻上古天地崩陷之象,或如此也,此处莫非是那不周山!” 后羿点首:“如此震动,必为斯地,想来天柱崩塌,叫我等至此,必乃因也!” 正言语,身下再动,吕真人声虚空道:“此非地面,乃大鲲之身,诸君警惕!安住己身,稍静天地,拯救苍生!” 诸杰于是不再恐惧,挺身腾起,升入高上,但见那巨物身劈赤波,眼前星辰乱转,光晦忽闪,又闻轰鸣之中,石坠天惊,无一不是轰隆,群山无锥塔之貌,形向齑粉;海波在燠溽,无分水气,由此便有孙木由等所见一幕。 则言这惊开绝有之景,令杨戬等生忧,莫非泱泱世界,已在水火之中?但远眺去,愿见希冀,或睹无尽之处,有若隐若现之罗网,阻隔此地,外界无忧。 二郎知是大拿手段,继而再不管其他,高转真气,散出百尊分身,同曰:“吾众只在此安住生民,此时还未延开,待巨物挣破屏障,全盘休矣!速速!” 前言亦至木由耳中,各定心意,只以挽救生命为要,只是不知又是究竟哪位巨擘,定下了坚牢罗障,又有几多时间,供其奔命。此间如是演绎,实则并未周全,还有那哪吒三太子独在冰灼林中历练哩! 不过到底冰灼林之处发生何事,看官若想获知,吾暂不言,须先付之一金。 第82章 小大实联动,两处休戚相从 却说这广域诸界,天翻地覆,亡国阒然。众英豪竭力救护受难苍生,那冰灼林内,又是何情状?单道这哪吒自入境中,遍寻是地,盖冰霜锁护,绝尘坱漭之所,且不说平生仅见,更不知地处哪方也。 这太子揣了一鳖一鼋,在林间俟了多时,未见有人来斗,心下狐疑,又不见了老翁,顿觉蹊跷。此无端现出长者来,莫不是赚我耶?当时便装了小心。 他焦躁起来,便就径闲走,时时警惕。忽闻石坠之声,立弹身起,定睛探势,欲接战,却仅斜坡上滑落些碎砾而已。复行百许步,又回鼋池,百无聊赖,枯坐沿上,只孑然发呆。 他这里没什么事,又念起二爬虫了,寻思道:什么天地宝物,要叫他们争夺?于是好奇,取出来看,正不知哪里珍怪,忽那物叉开四足,飞也似的跑将出去。人言此类背负重壳拙物,行动迟缓,而今可见乃荒言。好歹这也是天王之子,妖祟克星,便就一眨眼间,已趋出数丈也。 “噫,哪里走!”小神将口中疾呼,身已飞逐,不多时,却见那二物奔至一所,纳头便拜,继而隐遁无踪也。 哪吒近前一瞧,此间乃是一小庙,无牌无匾,不知供的什么怪神,何方异仙。入内再察,有一堆塑像,皆是龟蛇虫鱼之属,一个个大小如真。太子眼尖,瞧见它两个混在里面,木然如泥,也不戳穿,暗藏好笑。 索性也无事做,不如涮上一涮,于是鼓起腮帮吹上一口真气,凭空变出口大铜锅,掌劈门板充柴禾,又取些冰锥,支起火台煮上沸汤了。随手掇只泥水母,撇入其中,须臾又拈条泥蛇进去。 这二物愣是未动,哪吒本欲抓那鳖鼋,又恐出些差池,便只骇吓之。不意库嚓一声,自破棚顶上直伸一只巨手,钳着太子臂膀,把俩东西扔进锅里,顿时烈沸,烫液欲喷。 哪吒大叫:“不好!” 正反应不及时,不知何处又飞来一只锅盖,牢牢扣死,任凭沸水在釜间翻腾,外界便安。他才摸出些门道,忽见先前夺其右臂的大手又袭至,要揭锅口,太子摁住,却觉滚烫,掌上负痛,不觉抽开。 那盖儿才移了半开,眼见沸汤如离笼鬼魅,扑腾欲出,小将顾不得指疼,登时摁住。左肘抵在锅上,右掌与那“不速之手”战将起来。 你道他如何交斗: 掌力金刚势崩摧,欲拒你千山之外莫归行。 指点幽兰状清泉,将融尔无尽之中岂还形? 我这里原是九十六洞妖魔拜宗主,纵巍巍少年不下风。 他那边更有一百八般变化惑绀目,称赳赳老客岂无功? 便围着一个锅盖儿,明里暗里较着千番劲。 就守着一个小世界,大的小的动起万道波。 他眼见那指转翻飞功法似相识,好合道紫府灵蛇掐诀方堪进。 又听得这水荡狂腾内战或正酣,真个是拔幽搅碧舍命亦不多。 哪师傅心焦手心痛,手郎君势弱或将休。 哪师傅,手郎君,齐齐暗道心不甘,也难免吃恨空退去,两下暂相安。 原来这厢一番缠斗,正应着孙、杨二队的路径。 冰灼林之地,远隔旁域,独立虚空,无所依傍,却联动万方。此世界风吹草动,彼世界斗转星移。本因我世界不周倾颓,此处应显征兆而三湖少一,余下鳖鼋又被哪吒无意间移位,更是天地大动。好在种种抖乱,仅在一锅之内,若能盖住,倒还可救。 只是我方世界阔大无边,安得一盖能庇?好在孙、杨周璇之际,外涛之间,有一强圉,正罗迦所言“上首之力”也。 便说哪吒已至此刻,本就是冰雪聪明的神明,此时也有了三分明白,那二物怕是移不得的。他有心将之送还本所,而今又不敢贸然揭盖,弗然,正中那厮下怀也。 “如今既然平白里降下锅头,想必后面总有巨擘兜底。”哪吒自语道,“也是,这本就是逐鹿大会里的一节,那些古神自然在一旁望着。” 言毕,他以掌力吸来重物,压在其上,熄了真火,出外视之,呀然一惊。眼见这一片冰灼林呼喇闪烁,隐隐透着赤红,红中泛黑,好似要成一派岩浆之地。揉眼再看,仍是冰雪也,冰火之间扇动,犹觉天地震撼,处处弗安。 此地纠缠如斯,转眼再看孙、杨处境,如今他两队人马,均于巨檑之上,暂得偏安。众人仰首,忽见清气徐徐上升,顶上渐而复见苍天。穹顶之中,云雾朦胧,有广硕无朋之影,浩瀚蔓延,悯然俯瞰众生。 木由本未见过这景象,却不知为何,那身形恁地熟悉,好似新川入海,川流虽远方来,不与海识,却同是水亲。斯时,听得不知说喊了一声:“此娲皇也!” 正惊疑间,眼前赫然跪倒一片,俱拜谢人母搭救之德。孙木由亦潜心下伏,腹中却隐有怪感,似乎眼前一幕,上古已有,受敬者于礼略亏,不宜无察。眼见诸景,与他深有因缘,然而其人铿铿然,思中如鼠挣钳,虽有强出之劲,未毕也。 众杰并生灵谢已,女娲顿现真容,浩然无尽,虚空袤影,光被四表。出声焉,其语苍然如春雷推云,又汩汩若夏风穿堂,乃曰: “俞,洪亟方割,故厄乃显。诸神勠力,荣作安远?卬复荫尔,弗骇且掩。疾疾!” 众皆狐疑,虚空飞出青鸟,作瑞鸣,但为众生解神训告曰:“呜呼,洪水肆虐,旧难再来。各体同心,上下一白。神灵庇护,何须惊骇,速速!” 万口方要再谢,却视上空已消,古神无影也。杨戬乃远眺四方,渺茫之中,那道结界仍在。其时天空已备,洪水徐徐退散。 此逐鹿大会入围十五口,吕氏已守在此域间,摩呼罗迦已历其缘,重归现形,而临毒水诸杰,因孙、龙有宝甲,杨氏有玄功,其余力抗外灾,修为大损。眼见巨鲲或欲上达,而水敛地合,其力渐小,终坠于渊,浮于海面,然并未眠去。 冰灼林内,哪吒见釜中沸腾声遏,或已沉寂,且徐徐上前,略开一缝,见得异相,乃大启,便见其中水波柔然,泥沙沉底,鳖、鼋怡然游荡,岂有方才生死之状? 他心底渐明,端起铁釜,将回原池,让二物一一归之。于路提防那怪手来袭,脑中仍忆与之争斗时所见窍诀,其中玄妙,总有暗识,却不能清晰记起出处。 待一切归平后,他环视四野,笑道:“在暗处作甚,不如出来。” 果见林间转出一老翁,即知先前与之缠斗者便是此人。其尊面有不甘,口生喃喃:“若非困在这荒地,旧力折损,事不至如此,遗憾万年。” 太子却正色:“吾闻之,原世之时,初神大作,有小众不以苍生为念,却以自然为本,以为但护天地,不佑生灵,此是今之所见否?” 老者淡然曰:“我事败也,一番经营,转眼东流,何必多问。” 哪吒即施礼:“但有天地,即有主神之余,正合阴阳之理。有神护生,有神护道,于大融之间原是一体,并无龃龉,只是一躯两心,难免互诘。今言事败,不过此消彼长,安有长胜?我初来此地,为君所惑,动封释难,只是吾与苍生一道,弗可相从也。” 长髯之士久默无言,心中忆起往古混战之际,女娲、伏羲一派原神将他们削贬屏退,余者难动,困于僻野,巨鲲为不周所镇。他不会因哪吒数言改心,只是闻得此消彼长之句,略有宽慰,又漠然道: “我必再动也,那时又见分晓。” 语落,消影无踪。哪吒喟叹无声,将寻归路。 第83章 所历当有小成,于此得丰名 诗曰: 开阖在不周,天数亦难偷。 旧迹安轻去,新生亦未休。 缘来兴纵浪,势走偃兵驺。 相顾无言语,行舟荡且悠。 却说冰灼林内异事得解,孙、杨二队乃一众苍生大厄得消,实是两相呼应也。盖哪吒自入林间,便似中计,所幸天聪不掩,顿有所悟,而后明朗也。噫,此难非小可也,纵逐鹿大会英杰层出,所当先者更在优中拔精,竟也代价深重,可见劫深。 然一着门路,须臾得解,也是难得,只怕若干年后,再有类事。今番虽得小胜,孙木由等皆筋疲力尽,唯恐站立。上事已了,便也舒心,就是忒灵泛了些,未免叫人狐疑。你道疑它作甚?便就查知也见不得酿祸的真凶。 “如何?似此滔天大难,竟就终了?”少年瞠目,问于敖玉,而龙颔首;又询女修,神姝笑而不语,无形而隐。 孙氏一望天地,观方才还是惊灭之象,左右乃及自身无不有顷刻之虞,而彼此一番奔波,陷地转合,昏天复明,日月归位,星辰有属。想鏖战妖圣之时,缨娘魂殒;逃离雪域之际,滥祸未消,皆非己力能更转者。 孙生暗暗自问道:“是我于路有得,智慧增长,功法精进,还是今之所见,貌似骇人,却不过昔日一隅?” 不由他多想,大众已拜别娲皇,欣然将退,仍各以止寇合及灵星寺路出。今行虽了息灾厄,而吕氏隐然,苗、汪、涂等修为损折,虽留得人形,其身已难堪大用。此数众,并觉法、射羿等,均得获先天锁灵囊一封,内有一小瓿,盛神水。 女娲遣青鸟谕曰:“天地初开时,昆仑有莲,落而得蒂,采三阳之气,辟为干丝,连缀成囊,能锁物寿,不减功效。此大难折损诸杰修为至深,仍应勇猛修炼,难免要了却我执,莫留恋杂思,故赐斯水,方以目睹,即可安心,不起妄念。吾称之为‘囧津’是也。” 杨戬本别了玉鼎真人未久,虽见天宣,就在灌江口独居,不与天庭众仙杂处。因其功高力强,弗愿俗务,加封号云:安岳襄泽,固原敛一,明重光遐,清微玄真,无尽妙有,悠和自在,显圣真君,增一百零八草头神。公子敖玉因功入了五龙司习练破瓦法,此虽是仙家学所,而今却聘了两个西来的觉者。 众人得了青鸟谕告,纷纷拜谢而去,而白龙自此要与少年别离,又见方才各个有了着落,偏孙木由未得明示,心中便为他有些担忧。只是上命不可迁延,当下匆匆言别,遂从推官交办入司。 那孙氏倒也好打发,于前一睹女娲功力,就是杨戬已叫他瞠然,这原神之法更为阔大,故知自己渺小,亦不以交结巨擘为要,只图逍遥是根。方听得各个安排,却无己事,虽有些震讶,却须臾得安,心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得其宝,不受其报。 然正欲驾云离去,忽听得青鸟高唤:“悟空莫忙走,于尔另有区处。” 猴娃闻之驻足,回首见那童儿憨然,打趣儿道:“仙家,是封我做个巡山腿子汉,还是锄地弓腰男啊?” 青鸟曰:“汝忠纯一道,素有奇行,神明因尔功劳,许你做个警幻真君,只是须持这封敕命,往龙涎宫交付,得盖当司正神宝印,便可生效。” 木由道:“这警幻真君是何官何职?有何用途?” 童儿道:“此真君能开合幻境,明虚实,照化迷众,无有惘然。” 孙氏听此语,神情肃然:“好。” 自此,即持颁签,问明路径,兴起法术,一路来至龙涎仙宫。此地不在仙界三十六天之内,又于五方五帝制辖之外,乃是女娲、伏羲等原神单设所在,观中意奇才,破格擢升之用。因有此效,难免干妨神工司务,故而鲜有动用。便说少年落罢身子,张目一瞧,真是个好宫殿,有道是: 他处巍峨我清幽,清幽在外,巍峨在里。 明里素和暗金辉,素和在尾,金辉在头。 嵌一排排琉璃琼砖厚,共滴水瓦当藏红洗。 竖几重重丹壁小轩多,分轩窗小扉又门楼。 你原思人母私第当享供,但是灵,但是不灵。 总三柱清香飘云里,出不得叠棱列盖似冗星。 他正道高神小府应长明,处处晓,处处不晓。 拍一把把麻牌翻动应扬鼻,不改那百卉收冠马隐惊。 又言生于龙涎宫门口等了一番,不见有人来问,未敢冒进,遂张口自报家门,想请通告。自是长语一时,并无回应,心下疑惑,正犹豫间,听得二楼推开轩窗。 木由闻声抬头,却是传出个尖刻嗓声:“来便来哉,何必鬼叫?” 孙氏讶然,俺好生通报,焉能称“鬼叫”?莫非此处不讲那凡俗虚礼?于是顾自理了衣袖,解了颁签,大步进得宫去。 干呆么,区区芝麻大的地方,也作个“宫”字,入门即瞥见四名公神正围水池旁,守着堆盏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张口若在议论:“似这般刷了几遭了?” “七八遍也是有的了。” “再洗两次,左右就是这堆玩意儿,等那帮魁头拿指头摩,但听见个响,便是荣遂。” 他几个知木由来,亦若无睹,如序懒散不迭。孙氏一视情状,已明了七八分,盖由是故,内中虽称公神,到底是些跑腿的喽啰。只是宰相门前三品官,他们纵是少些资历,傍着真神,也不作凡客称呼。 故此也不含糊,迈上前,轻咳一声,又将颁签一亮,说是女娲大神命其前此认官。 你道他也没问四人中谁是小厮,谁是管事的,但看哪个气粗些,就寻哪个。差汉亦未正眼瞧,这厢笑那朝盏儿哈气的“恁龟儿口臭,还想着有内膘无外膘”,那头漫然接过颁签,草草一扫,仍递还去,把手朝边儿一挑。 少年起先还不明意,一小厮则顺着所指的铜兽撇嘴道:“恁自去办付就是。” 木由深知他们人浮于事,但也懒得计较,遂至彼处。铜兽见人到,内腹即出语: “来人至此便倾听, 我口当含尔拜名。 怎作安排原更好, 我知我慧定分明。” 猴娃了然,将颁签置其口中,只听吱呀一声,物已进腹。然迟迟未响,不禁暗生担忧,这厮莫不是吞了就没动静了吧? 须臾,铜兽方曰: “神命我全知, 当交尔圣枝。 真真当是尔? 且付姓名咨。” “孙木由!”少年轻声道。 铜兽无应,生连呼数遍,状若石沉大海。那公神不耐烦言:“聒噪什么?再想想!” 猴娃隐有猜测,只是不明何意,如是大吸一口,幽幽张嘴:“悟空、孙悟空。” 但听铜兽一阵响动,似过了姓名关,却又续问旁的,什么籍贯品类,婚配与否,均要上报。木由本就带气,忍耐至此,心中告己:我再去叫那些公人来做此勾当,若不从,打他娘的! 随即一个转身,眼神不善,紧盯向几位,正待开问,外头匆匆入一人,众差见了,一个道:“哟,小五,同头儿‘摸底’回来了?” 这小五才要开口,却见孙氏,惊叫:“上仙,你原来竟在这里!” 木由一听得如此呼唤,觉出眼前之人似曾相识,但思量半天仍不清楚究竟是谁。那小子也不恼,却言:“总要是贵人多忘事,昔日小的在范、谢二长君下头当差,还曾服侍过您哩!” 少年闻范、谢二字,便忆起当年阴司之事,虽还未记起他,也知是当初的小厮,遂讲:“噫,原是你小子啊,不在鬼界当值,上了天了?” 小五拱手,曰:“此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在下只因上仙为良善之家,这里便把实言相告。我因那灵株烹得好,龙涎宫宫主吃得美气,就再难离了,叫留身边,早晚服侍。大人今来升迁,但有所咐,应声即至!” 孙氏即问:“你怎知我是来升迁的?” 小厮转了转眼珠,笑答:“此祥瑞之处,所到皆为佳事。” “好好好,不过我事虽善,这铜兽怎不长眼,办不成也。” 小五扭头扫了眼,面色淡然:“上仙稍候,此时立妥。” 语毕即离,片刻,寻一大锤,两步至前,啪地一声,瓷片纷飞,只一击就将那拙物砸得稀碎。孙生惊言:“你不怕上面怪罪吗?” 厮差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玩意八千年未曾更换,早不堪用也,而今‘碰巧’坏了,正好报一笔新账,届时免不了要褒奖上仙‘授议’之功也。” 木由实则也不懂他的套词,又怕露怯,随口囫囵过去。而小五又在碎物中觅得一戳儿和猴娃的颁签,替其加盖,此时果然妥当。 少年见事已定,官印加身,还未及喜悦,那小五更是雀跃非常,直领其至那一班公神跟前:“此女娲娘娘新授之警幻真君也,诸位还不拜见?” 那几个懒散货一瞅公戳打了,脸上一慌,哪里还敢迁延?登时伏地,叩首如鸡头叨米,连呼饶恕怠慢之罪。 木由挽手感谢不提。一出后门,少年五味杂陈,唤出女修,叹声问:“何谓‘授议’之功?” 神姝则曰:“汝替仙宫审查坏物,致其更新,就有劳果,倘由此得了钱财,还要同你分哩。他们捞钱,你有汤喝,自然就不吧唧嘴了。” 孙氏啼笑皆非,这里得了戳儿,便就下界,踌躇满志,要动动新官的豪气,解一解俗瘾。只是临过灌愁海时,听得有人递上帖儿,即是哪吒因冰灼林事陷了詈语,少不得遭些龃龉。他这厢欣然应了三太子相邀,大开着欢喜之肚,论些涤旧焕新之事。 第84章 故地今再至,奚以故旧相从 昔仲檀记曰:乌斯藏者,故乌鹮之地也,天得缘而靖颛民,乃辟荒废而就边国。虽遐人境,貌若倾颓,而阳势小动,利见金碧也。老刘阅此,提笔哂曰:又为诸神粉饰,迂阔至极,似此要上天耶? 老刘传斯作时,疑木由再入旧乌鹮之前,或有旁节,而贾书佚之。故孙真君缘何至此,今人衔哪吒相邀之说,乃后补之谈,原作实无。咸通六年刘注云:此章之后,常杂兀言,与贾笔殊异,许因二张之乱,前人订补阙讹,辨之弗易。 盖贾玥亦传蚁垤之论也,蚁垤其尊,不知毫细,又随缘得见,或在人民之中。 却说木由得哪吒帖来,日初驾了氲雾奔西而去,起先并不晓得就是去故地,只是就近时,虽见洼谷,鼻中绕残血之风,或存旧忆,暗动疑思。 彼既好奇,即坠云头,忖到那太子之约还有些暇辰,不如随处观探。才落踏时,此廖天野地,耳畔忽生嚎嚎之声,心中突有悸悸之感,正不知何故,乃闻真言道: “悟空、悟空!” 又听曰: “尔今得证真君宝号,可曾忘吾?” 少年便知是故人魂至,只是未晓哪位,这里施礼相告:“愚子蒙恩得位,朝乾夕惕,哪里敢忘故交?只是陡发降临,有何见教?” 那音再出嗓来,忆自心发,竟是那当初引他上路的怪道。拦面前,急真切,让他得知,如今既登正途,当不忘昔志,弘英雄本色。 死者不可追,生者犹可慰,孤身力虽小,使转济苍生。 孙氏感得仙师勉励,正是新官到位,也该有大义气,即曰:“此不消说的,我定当舍力安世,叫生民咸豫,万众太平!” 于此热血间,虚空里忽听得有道怒喝:“畜生!安得无礼!” 直唬得他冷汗直流,头晕目眩,可也知是蒙师孙闯,自顾喃喃:“我身背负实多,今若欲远行,或应减负也。” 思索之中,渐行渐远,俄而却闻高空有音,声势洪鸣,正是哪吒:“早知尔欲来此地,也不必于城中傻候了!” 少年回首,却见那太子领着几个搬山力士、开路随从,扛着一家精巧的酒楼,九丈九尺宽广,上有孤匾,书“括珍居”。神将一挥手,几位小厮会意,让酒楼往地上一搁,自然生根。 娃儿打量孙氏一眼,道:“怎么,做了贵官,缘何不给自己弄身好行头?” 木由心本无意,被太子这番一说,反出了念头,只是口中犹讲:“自是神仙,何拘形容?不过俗胎耳。” 那神将闻是言,略敛笑面,斜目稍睥,乃道旁事,但以互乐。过槛入堂,堂中空旷,四壁萧然,虽云酒楼,并无案席瓶签,不嗅辛醉芳腥,犹空壳而已。 正说话间,七八力士各执枘凿竹篾,相从砻斫,凡绳墨规矩,列布如星。数众若梓人兴工,执锯掌斤,肃然待作。方有一大厮掣出一卷旧帛,展而视之,乃天工之图也。 长厮叱曰:“咄咄,作!” 余者引锯推刨,恐落于后,不迭之中,早见几案就绪,瑶席工成,玉瑱四定,鼎镬沸腾,所历稍时,不过归鸟掠江也。 孙氏道:“如是迅捷,真无二也。” 太子笑道:“不必赞扬,此贱作之辈,难堪称道,稍有爱近,则贪骄惫懒;弗若往来呵斥,驱如犬羔,令常怀惕惧,便不误事也。” “来来来,我已先闻见美食之味了。” 木由亦乐,鼻尖也生佳肴之臭,一舒龙眉,但忘浑志,转入筵席,分主宾而坐。 须臾,即有厮从上栾叶羹,少年虽广有饮啖,却不曾见此汤肴。其友递匙曰:“此开怀之食也,古帝以为灵药,可动味思,饮后凡所啖皆增美也。” 孙氏舀一羹,以舌探之,如脑过电,顿觉不凡,徐徐嗍以双唇,稍时饮尽,果然食欲大增,进数馐,色益悠然。 他感哪吒盛情,因闻此兄近遭诬詈,心有不平,乃慰之道:“却说太子于浩战之时,识破幽众坏思,及时止祸,功莫大焉,如今浅众昏晦,妄加批挞,实世风不古也。” 天王子豪饮一觥,双目微合,转之眉飞色舞:“我,岂泛泛之属?既随父护持,身肩两家法脉,力镇四洲荒邪,获荣如此,安能止妒?吾闻之,神灵好寿,人众好财,群下好岿然之功;我无齐天之寿以延神,无绵延之财以赂人,虽有腾挪妙术,群生不能得。如此,纵吾言遮天之志,与旁众无利,焉能喜我?” 木由颔首:“尊神屡断邪门,专平祸患,四洲安定,八荒平和,非尔不能也,如此焉能不获赞扬,反遭工谗耶?” 小将抚掌笑曰:“孙真君,真君好,且把苍生当个宝。殊不知,一朝神命披身上,万世犹如火上烤。你道哪吒之名海外飘,原是奉天命建得功业高。殊不知功高纵是不倨傲,亦要为上首且把名声抛。” 少年闻此语,知其以专心相告,原来哪吒甘愿受辱,是为上神负重,以一人之苦,堵住悠悠众口。只是叫木由来看,实是不堪细言,寻思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虽一时或以坏脸迎,终明鉴也。 他这里正交谈间,忽听得牙房之中,隐有涕泣,于心不安,呼来相问。却见一女子半掩粉面,羞答答、怯生生转出来,自告道:“奴本姓卯,因行二,故常叫作‘卯二姐’,无奈做了歌姬,本还生得俏丽,惹人欢喜,自然无虞。” “只是近来有一狂生,邪癖在心,尤爱豁口三瓣之唇,侧斜殷红之目,乃执刀改我容颜。以为嬉爱当久,岂知顷刻生倦,终弃无踪,奴貌毁损,再不美也,如此伤悲,冲撞上仙,伏请宽宥!” 木由新官正喜,闻下有哀伤,焉不生怜?便曰:“与尔换个好头,你意如何?” 卯二姐大拜三匝:“如蒙慈悲,万死难报!” 孙氏喜滋滋,乃向酒楼取来笔墨丝帛,书曰: 函拜阎君第一殿秦广王大君阁下,窃闻凡山精水怪,有拘人抵命之说,此于天德合否?仍待精论。既有此久矣,敝神不究良莠,但言命能换,换脸似可也。兹有乌斯藏国歌姬卯二姐者,原生丽质,蒙难夺荣,路遇不忍,但念天德,或乞开便,但有新亡姝丽者,取首相易,使复绝伦,不塞生路,亦君之大德也。 警幻真君孙木由随函再拜 他这厢写了宝函,把那真君印玺,重重盖了,点起火来,焚去阴司。卯二姐因此得福,自然拜谢不迭。 二者相饮数巡,酒阑言绝。既罢,共出美宴,仆从随即纵火,焚尽席案,扛楼而别。哪吒丢金赏讫,木由却问:“何必烧了酒具?” 答:“吾等神明也,所用当新鲜,此苍生之念,表恭敬心,君纵不喜,亦难辞也。” 反又问孙氏:“既作‘警幻’,如何不劝度那卯二姐,反助其执迷美貌耶?” 答:“小民所求,不过微末之惠,既在神位,举手之劳,何必荒言搪塞,更无用也。” 二者欣然作别,少年再行千里,爬山涉水,日落时乃进一偏城,虽不奢豪,亦有红花嘉树,绿芜青葱,足见规模。心下生喜,正要游历。入后,却见车水马龙,并非全作人属,又有妖魅之形,竟能杂处,各安无事。 孙氏继而乐思:“好境界!” 却有一人忽拍其肩曰:“你竟到这里来了!” 木由一听便知是哪吒,转身拱手:“才相告别,不意又逢,果真好缘分。” 太子讶然,挑眉言:“孙真君何笑谈哉?那日劫后一别,已过旬月!” 少年顿愕,方感山中日月久长,与之交游,却视城中大有叫卖“警幻头”者,却是那卯二姐暴得大名,广布警幻真君威望。彼有好事者作粉头如是,叫卖闾巷之中,爱美者套之,虽不比真,亦可美耀一时也。 第85章 帘卷西风沉醉,便是相逢时 忽闻咔吧一声,脆响凌厉,那山石顷时崩裂,陷空而落。彼既坠矣,将向海滨,群壮抚掌,慨然而歌,额首称庆,好不畅快。 孙氏一落云头,拱手悠然,自不专意,见巨阻已开,壅塞成畅,悄隐身形,散入浑烟。真君以为百姓自此便当斫山凿路,豁然开朗,再无幽闭,乃见泱泱大境,自潇然也。 他遂喃语:“吾今四游畅意,待旬月有余,当见小成。” 其既去,卅日如雷,迅然消退,木由乘兴而来,心中已有青石通天,岩穴连亘,众皆沐然之景。遂至,曷见天径哉?纵山腰拦断,却坠石如昨,分毫未改也。 故生疑曰:“莫非又有难处?不急不急,再查察也。” 又暗探三日,闻山间更无旁变,男女兴息,悉若原时。盖有变者,不过数传天降神客,力长于浩风,身坚于磐石,撼山如疾风推草,蹈海若岩盆煮汤。彼老幼交言,餐余农闲,无不一称,如是重重,竟不觉厌也。 木由摇头而哂,指而点道:“到底庸碌小众,迁延于大力,乃忘自强也。不然,不然,蝼蚁尚有搬山之志,此人也,必不短于斯。吾且去,后再来。” 无待二至,那警幻真君忽一日偶得缕缕青烟入鼻,抓来一嗅,气中有杂揉,断无纯风,细品之,慵慵懒懒,死若癞皮。孙氏疑,乃以神力究之,不禁怒而苦笑:“更不像话了。” 却原来是这一班山民,哪里曾辟斩荆棘,连道通幽?竟塑了一尊“大力金刚像”,起一座“破障天尊庙”广而奉之。其所入鼻者,黔众所焚香也,但有求子嗣、财货、姻缘者无计,全无修路之意。 孙木由愠怒已生,暗道:“若非神命在身,好生之念难抑,巨檑自崖上滚一顿,管教天地之间,又少一群蠹虫。” 故此神君弃之,不复佑也。 话说孙木由自得了警幻真君神位后,一心欲成些功业,故而也不曾开府建洞,只把四洲游历,随缘护生。他有一首偈曰:一尊老神仙,端坐洞中天。万岁不枯死,不如入尘烟。 那日来在东胜神洲一处,名皓乃国,彼国东海之滨有一山,曰华郭山。华者,花也;郭者,城之外墙也,是名或有“百花都会”之意。残石略勒数言,或云古有小邦,造城于此。此亦不足信也,盖地僻荒寥,生民罕迹,岂有盛邦?妖魔府穴似还可征。 虽道人鲜,万秋赓续,亦有猎民聚育,部落杂生。却道这日木由听得此间有人聚众商议,谋求劈山开路,远跋重峻,不拘于沧海一隅也。而众所烦者,山石高悍,纵有铜锤镔斤齐用,非千秋百代无以成也。 故山中民声呜呜然,叹天圈人,乃泣祷曰:“悠悠苍天,我何罪耶?禁锢僻林,目眦逊明!” 真君心出恻隐,乃现身学其状而祷曰:“悠悠苍天,尔当临殛!我逢圈禁,汝岂宁定?” 野民大骇,以为狂生,忧惧其责天,恐反灾于己,援弓缴(zhuo)而射之,数箭不中,中,立落,弗能穿分毫也。民以为非凡之客,虽有敬畏,以其不敬天,未敢相亲,退而思避开。 孙氏莞尔,暗咐女修化之,漫天巨檑作一道无形之障,众无法走。木由乃道:“今言开路,我亦有此意,当来助尔。” 遂指峰言:“我若力破此山,尔等如何?” 众已拜服,立扑于地,壮呼:“山若能开,当敬上尊为神明,世奉香火。” 真君道:“不欲以我为神,只诺山倾,当倾力筑路,能持否?” 山民惶恐:“能持,能持!” 孙氏遂收了神兵,擎于手心,望山而击。当落之时,众皆愕然,噤声不言,气息攥止,汗坠如雨,不知何解。 巨檑落下,但闻浩响,石坠洞开,碎裂崩散,滚滚而坠,如泥流泻崖,大有吞没之势。木由见众人呆立,厉声发问:“还不快躲,更待何时?” 颛民方醒神来,旋踵而奔。真君瞪目,遂视裂穴,却是呀然一惊,洞中满水封存,虽开一豁口,不曾溢出半分。他以手探之,冰软晶润,为真泉也。乃身入其内,不觉有水窒感,寻径而行,虽前有晦暗,渐而洞明。 眼前既有小光,便就路而去,果然开朗,渐瞧阔大。内间乃水石天地,别有一副造化之景。但见顶上列嵌晶光,璀璨星明,缀连无边,似有银汉灿烂之景,名辰响宿,张合聚散,相映一幅。 四壁却不如上奢重,尽天然岩石毕露,苍苔漫点,如紫墨皴于绢帛,春华落于笔毫,发挥于妙手之下,唯自然无声,成所谓不言、不议、不说之美也。 木由正惊叹之时,又见石桌石椅、石盆石盏、石壶石箸,凡有所用,必有所现,乃居所也。当疑此处封闭绝光,外息不入,万年不为人所察,是何神圣,隐于斯地?即再移数步,小扉半掩,侧身悄入,又生天地。 是处轻纱重重,帷幔无尽,夜明宝珠零落坠挂,光华粲然。观其幽僻无牖,却来风吹,卷帘飘动,似春婢相招,夏鬟动睐,秋姝旋臂,冬奴收足,静里藏芬芬花钿,动中化楚楚云松。 真君只恐不对,警而驻足,但以嗅风之法察之,却无邪祟之气。正怔怔间,耳畔远来清脆之声,此兵动也,如是香蠕之所,竟有武客?狐疑不久,便明闻剑动,使转之间,蓦然翕张,故而洞中有风。 孙氏无意手拂帘幕,那物竟是块原石切作薄罗做成,奇哉怪也。剑舞之气,能动这些层帷幔,更是一绝。木由乃前趋数步,越过重叠,果见一女子执剑翻飞,顿时立在原地,观睹入神。 此为一尊疏束螺髻、漫扑粉面的仙女,双眉挑月,尾带英风;鼻若单筶,难察休祲;口含玉津,浓收圣气。彼缓着青衫,漫束襦裙,翻纤绦如彩雾,曳环佩似涟漪。 真君且观了片刻,忽而脱口而出:“出息略草率了些!” 此人倏忽停下,弃剑于地,未着半礼,直而相问道:“汝作何人,怎擅闯我地,还妄加指摘?” 孙氏欠身自言名姓神官,且把开山一节略说之,只道是误入宝所,迷以剑动,无心失言,还望海涵。那女子即曰名作敖湚兮,别号洛滨仙子,在这里修习道术,但图精进。 二人既通了名姓,聊作相识,又谈了些深心所想,仙子闻他欲为苍生行事,忽而有异色,只是闪烁而逝,并无久持。他两个遂愈发相知,又多少说了些剑法功夫之事,木由只觉此女流之所,久留不便,左右寻了个由头,便要作别。 敖湚兮见他欲走,却说这华郭山修炼之所叫他平白敤了个窟窿,缘何轻易得去?少年连连告歉,女子似又不再为难于他,两人便草草别了。 孙氏既离了华郭山,那一班人众皆敬服,只是真君不肯久驻,仍是往远而行。由此便出数百里,但寻一小城,邑中美景别于南洲,吃喝几日,暗察凡情。 旬余,夜阑及瞑,忽忆前事,穿靴系带,追云而归。然见群峰之间,并无斧功,撼山故地,工迹全无。暗道:时已月尽,凿痕不显,莫不是穷乡僻壤,居民难铸铁具否?若此,还需回城大订一批来。 便欲再行,却听得远处有人拦他,手奉一烛,匆忙道:“焚香耶?敬神也?三钱一束,一束三支,此间有个‘破障天尊庙’,煞是灵验,可愿一试?” 孙氏闻此,难掩愠怒,不住寻思:这鸟道不补也罢!遂寻至原处,运法将那些巨石掂起,一一还之本位,安放如常,虽留着豁口,却是凡夫撼动不得的。 第86章 无心比之有心,我当作何分 辞曰: 倒是山重水复,原来峰回路转。 慢说昔人淡存亡,真脱生死古来罕。 却道两处不一同,原是一急一缓。 问取法门皆是俺。 却道海外大荒之间,有国贯元,内中居民胸独为窍,乃能通穿,所以无心,故名之。木由至时,只因耳绕泣涕之声,目生衰凄之象,故疑有难,必往救之。 近前,却见一伙异人驰走,逐女子于城垌,盖因古木渊深,野径荦确,彼以柔弱之躯,奔避索命,促促抽息,惶惶用力,未几见衰,仆于麻石,虬松之上,撞而血涌,追众迫近,危在弹指。 刹那之间,霹雳直落,横出一副宽大身形,挡在众人跟前,唇口朗朗:“贼众休作猖狂!”彼以为断喝之下,当可稍止奔争,孰料诸邪勇若无睹,骤然涌上,力撞其身,欲近弱女。 孙氏并无怒意,却有疑惑,盖此羸羸之躯,孱孱之肉,于我无动,反手夺其命恰如探囊取物,此等如何无惧? 正生思量,斜视那一班人等,衣开中庭,胸间贯口,洞悉分明,俱皆无心。真君早知此贯元之国素存此气,只是又睹彼等目无凶光,反露呆滞,举手投足若木车石鸟,张牙舞爪似画上虬龙,虽有十分惊怖,实无半点真面。 木由未及考究,彼已攻来,乃不待掣出巨檑,以掌迎之,只把半分功劲妙运,旋起一推,这三五十追逐人等,尽皆散倒,乱滚后立,更无半分停顿,又驱身迫至。神君无心与此般蚩汉耍子,即携起弱女,腾云而起,恍恍消却。 渐远,自空下视,怎道那班莽徒仍在追迹,虽无目的,奈无休止。少年心言,莫不是受了癔毒?举止失状?且莫管哉,当寻一僻静之所,管教安顿这绝路之人。 故就近抵一山,荒凉漠色,断无生迹,因而无名,野木浩瀚,色玄而渊,愈往深处,弗见踪影,正是蔽身之地也。孙氏即置女毕,观其情状,早垂一线,面若腐纸,蔫而无光,深露吹灯拔蜡之势。孙氏乃化一缕生机而注,允以稍息,果开晕目,渐启微思,或显康转也。 此女视木由,早于迷离之中,感其救护之举,只是身有不逮,未言称谢,今获小力,乃曰:“神明呵,彼天之灵杰,延我孱寿,助我祥福,我亦蒙难不屈,感之佩之!” 真君闻是言,以为不凡,非俗女也,略殊异之,遂问:“汝既感吾恩德,今当实告吾问,莫有迁延。” 女诺,乃承其询,告以自家无名,贯元国间,民无姓字称号,无喜怒哀惧,无贪嗔痴慢,日上而作,作毕乃餐;日落而息,息罢乃训。其域之主,号无量功德大王,皆称尊者,乃诸之慧脑,众之亚父。 女昔为顺民,无争无贪,平淡无虞。只因功德主有子名曰善见,善见爱其容,乃倾是心,久而情深,愿以己心相易,曰:“吾之所爱呵,自生以来便苦无心,胸贯一空,不觉冷暖哀乐之味,实堪怜也。吾今剜心相授,原见举世风华。” 女以无心故,面容宁定曰:“好。” 故挥刀剖心而出,流血遍体,又以自心填女之胸口,身元既除,再无蓄也,储气尽耗,终至陨矣。女以有心故,顿生苦悲,大恸嘶鸣曰:“呜呼,安能如是!早知与郎久绝,再无相从,纵举世华光,有何显乐?便不要此心,反无罪业!” 其声哀绝,音若洪雷,惊来功德主,见子伏地,已无生息,便言事已有,不可退转,今既有心,即为王女;善见已薨,即行丧礼。王令既出,民莫不从,只斯女痛不欲生,频频自戕,上令众止,强拉乃住。其趁松懈之时,夺路而出,远至无人所,尽己之命。 王乃呼曰:“吾子为尔死,今尔欲死,吾子何其不值!” 但闻此言,亦觉有理,一时难断,因众穷追,只以身逃。 木由于旁聆听,女告曰:“神君以我为何要逃?只因彼功德主,好作诡言,我若承其规训,未过三日,必如常也。我获是心,万事明备,便就不死,亦不可如前苟活,此生无望也。” 乃又以贯元国典故告之。 曰: 遂古之初,是地有民,与旁无二。忽有一人,脑获灵明,以众平生难避生老病死诸苦,命绝无祥,乃悟正法,传之四方,众喜而聚。初,其告曰:汝等但念俄陀大王圣号,即获安宁。 民从见益,遂以信受;久而无效,愿乞良方。又告曰:汝等剖心与我,无心便安。众无丝毫迁延,但以刀剜之,乃饮戎佩之水,得活者十之二三。 主喜曰:善哉,莠人已涤,鲜民既存,今后再无忧也。自此贯元国成,众皆失心,便以功德主为心,莫不从受,千里不辞。主已无戎佩之水,民却有痴痴之念,偶生有心之思无可泄,乱矣。 主乃聚众说法:他方世界有万千明星,星之聚也,若风若云,聚之深处,有净土名婆娑罗国,筑蔓胜罗莲花塔,故有明丽无终,又号无忧光明地。 彼国有贤王,号俄陀离垢佛,亦有化身千万,其名或曰阻吠俄陀、除障俄陀,又有色寂、劫顿、息吝、灌泉等诸俄陀大士。斯佛寿命无边,力法无边,智慧无边,常于五浊恶世,降服罪障,拔除苦厄,故又称“无量光明主”。 凡吾无量功德主之徒,生时笃念俄陀离垢如来圣号,旁无妄念,随顺生息,死后魂灵即得大悲主接引,归于光明所在,随俄陀大士扬福亿土,庄严殊胜。 女谓木由道:“彼婆娑罗净土,是有是无,今仍未知,生事未尽,安虑死荣?亡则亡矣,焉能超拔?故我不可归。” 正相语,但闻凌空有吼声,音彻寰宇。木由令女稍安,一往视之,有一巨士,身长十余丈,躯生无暇光,自称贯元主,寻他索人,曰:“彼,吾国民也,属我节制,当付于我。” 木由冷笑:“我,警幻真君也,彼女不愿为尔百姓,莫可相迫。” 王乃作礼,道:“神君容禀,我国民久无心胸,杂念拔除,上尊明察。今一开此例,但须小心行事,莫令众乱。” 孙氏漠然:“此女今无从顺尔国之意,念其心事,不过易法而生,并不害尔国纲,吾可携他往旁处求生,再无虞也。” 那功德主片刻失言,又述其初开心境,恐不适外世;或道民有异端,恐存异变云云。木由忍无可忍,将那石盘大的巨檑横起,怒问:“缘何恁一家老小偏可有心,那班小民便就不得有心?” 王愕然,忽有泪落,久而乃道:“俗心,世之累也;吾为其受罪即可,缘何叫我泱泱之众再入苦厄?今弗为情困,弗为欲阻,安有不好?” 木由怒转苦笑,以其诡辩无耻,又不善言辞,且又曰:“汝遏民之心,真有用耶?心虽剜去,欲犹存也,如薪虽无发,火来犹燃,如何得灭?” 那国主再涌光明,盛芒之下,犹如烈烤: “吾有俄陀大王妙法,真君不必担忧。” 二人争辩之间,远处突发响动,须臾,虚空有一女声高呼:“起火了!” 木由狐疑,国主笑遏。运起青目,观贯元之国,七千里地,内中四面,东西八角,熊熊焚起,浩浩燃绝,域间诸民熟若无睹,但凭炙烤。孙氏急至心伤,身欲前动,女修却暗阻: “尔岂忘乌鹮之灾耶!” 真君愣然,乃阻自意,稍稍神定,强嘱:汝今已为神尊,毋可轻动。 须臾,那音又至:“起火了!” 观其众民,万万百姓,焰裹肌肤,焦肉滋响,毛发燃尽,恶臭铺天。有烧伤者仍作强耕,不闻窗外,白骨者蹒行乱街,几步抢地,风吹衣落,再无动静,独留空腔。 未及,真君咬牙,便欲动身,弗料幸存者稍有所行,皆避烟黑之处,王徐徐落汗,似难镇定。 远处女声再呼曰:“起火了!” 国中民大骇,奔逃四散,避灾不已,弗以功德主为意。木由大喜,乃携弱女,沿路随呼“走水”而去。 只是不知这火是谁点的。 第87章 樟槐非客星,缘何不可自守 即言孙真君自离那贯元国后半载有余,一日穹苍皎洁,人牛不现,少年足踏云葱,耳畔倒风,一息间纵出八九里,不觉倏大日源红入紫,天色愀然,飒飒有冽意袭身。 你道其尊缘何至此,只因自与哪吒相辞,愿以新官救拔,累聚阴德。临出时,木由且询神姝: “而今何往为顺?” 对曰:“循日而动,有大光之德;缘月而行,有小明之惠。日月均东上,人疑其西止,若真静于斯,安复东升?以周天之动也。” 孙氏愕然,以女修言谈不比往昔,执正色,立危言,盖所论非小也。真君遂以旸谷为始,栉风沐雨,沿日而游。自春发勃,历大小千余国,所谓皓乃、贯元者,内中之大邦也。夏雷引电,兴雨嘈嘈,少年未改其行,越海外而至南。 大荒南境亦生渊,名难住海,去陆三千里有一偏屿,内多屺山,古无人至,乃不知名。既言绝迹,那木由缘何来?盖因远见炊烟,风间有香,味若栾叶羹,腹生大动,悦而前驱。方至时,视有一班妖众,面色各陋,架灶支釜,熬炼油脂,所嗅奇香者,即此也。 少年按落云梯,见礼而惑:“敢问小官儿,众子在此烹煎何物?当赋何用?” 群妖蒙疑,竟不作答,相视一对,忽凛然色变,倏忽横出一腰牌,指孙氏而击。数怪齐动,有光曳出,似蛇吐电,触身即焚。木由本就提防,已出躲闪之势,岂料当头坠雷,霹雳迅极,直电的他手软筋麻,往边倒去,此时火已上身。你道其乃证了神位的真仙,何惧凡焰? 只是外道之火,另有蹊跷,诚言是: 六丁六甲不得取,三灾三劫难比高。 任尔铜头铁臂膀,管教炎来魂气销。 老君逢见频摇首,佛爷转面眉已焦。 如问其法源何处,无凭无据唯蹊跷。 少真君不料罹灼,痛甚,立仆,未待稍时,昏厥无感,恍惚所见者,似火化链条,渐加紧束,故而窒息。待徐徐苏来,方见自倒悬树上,颅冲地,朦胧间有百十怪胫,猛醒神时,知是蛮邪。 再一观瞧,旁亦一木,又躺一人,却是女修。孙氏暗讶:神姝圣体,于路无损,未脱半分,况又可隐在檑中,如何遭了绑缚?乃出言呼,不数声,身又痛,却是有妖觉其露响,复以火焚,又昏去也。 只是这次不曾狠烧,须臾复醒,视贼众渐稀,暗作语于深思之间,谓女修道:“你竟也遭了蒙难?那腰牌是何邪物,如此神威!” 女答:“因缘如是。” 孙又叹道:“不知那人有何妙法,能救我等。” 你道他所言何者?便是自贯元国火起,于路屡闻风间有息,便知或存隐随,暗暗助力,木由虽不知其底细,因彼无害反利,随其自便。 正言时,忽闻有声:“机会来也,机会来也!” 二人细听之,音从两树来,一为樟,一为槐,方谓孙、修曰:“吾等皆生于此也,斯地虽小,终为故园,而妖祟登临,斫木焚枝,汲汁熬油,尽我父兄骨肉,此恨岂虚?殆因木身弗可大为,终苦痛也!” 孙氏问:“今尔言‘机会来也’为何?” 樟木道:“我二者非此屿土树,盖外缘来至,故无斯香,不以为用,虽若此,吾视诸木为父兄,愿借二仙之力,复大怨也!” 木由又疑:“我等如何借力?” 槐木道:“小可虽困足于土,手尚能动,今解君之危,便去引众邪至此,着其以雷令击之,那时自有分晓。” 真君望女修,片刻作答:“善!” 既解,孙氏又反问:“雷牌火迅,疾摄魂气,我今若信尔,如逢大亏,当作何论?” 二木万枝尽摇,频频哀涕:“二客远来,能至此野,必非等闲,前苦于火,只因无防,今有心在胸,安能致恙?如不信此,我计已泄,必不成也,请执神兵,诛杀于我,莫令抱恨终生,苦绝至此也!” 女修亦告少年:“且就如此,不然,今来无获,反受祸殃,岂不违愿?” 真君道:“罢罢罢,吾便信也。” 他两个便抖擞精神,循迹而去,于途尾随,来至一洞,望见群妖皆肃然,拥簇一巨邪,大约是个女流,头裹皂巾,面覆浓纱,弗见峥嵘,如此重叠,不肯见人也。老刘注曰:此非贾笔无疑,盖女妖又捂又罩,伏何事尽然也。 众小厮俱默然,唯此怪声铿然道:“闻说这岛上闯来了外客,尔等是如何谨慎的?真叫有人即这么直直地来在跟前!” 群虫噤若寒蝉,岂敢促息,仍是那老怪责问:“今日当是哪几个望风值守?” 话音已落,却无妖蛮敢应,便教那大王颇没了耐气,蓦地伸出一条长舌,在小厮中悠然一卷,却把有几个妖孙收入喉间,成了小食。其余精怪有胫酥而瘫者,有咿呀乱嚷者,有就地流溺者,总之乱作一团。 那老怪再不开腔,尖牙一收,仅露半分讥笑,微微咳嗽一声,百洞复静。大王曰:“尔等莫误了正事,我这里所烹所煮,皆是大干系,哪里能泄露丝毫?便要好生守了这岩穴各隘,连只蝇虫也不可放进来!” 万妖唯唯诺诺,各依嘱而离,不几时,各洞口紧闭石门,外头未着一丝痕迹。彼岂料木由早已潜入,暗哂,既言不叫一虫入,就许给她。乃摇身一变,嘤嘤恰是一只蝇子,于妖前飞过。 彼女邪已见虫,心犹疑焉,才言莫令其入,果见蝇也,怕是来客所化。佯作弗觉,出其不意,伸爪一揪。少年恐其使诈,倏然转回原貌,巨檑因心赶到,那怪仓皇时顶上中了一击,却如棒打棉花,丝毫无恙。 真君呀然一惊,暗忖:吾所持巨檑,古佛威灵所在,纵入醒鲲之战,所历撼天摧地者,亦无可当也,安有区区小隅细祟,击之无动? 遂遁暗处,徐徐而发,女妖怎有揶揄:“既撼吾罢,待我亦还之!” 乃令诸从散却,巨手一挥,于无形中抽一块飞牌来,竟有五尺见方,蓄力一推,劈咔声动,电光火石间已照出孙氏藏身之所,随之蓄劲而出,流星压腹,恍惚时,胸腔顿受万钧,忙退一角。少年连嗽数着,虽有力还之,亦知客场终亏,但求速决。 女修传音:“且引至二木!” 他即吼叫一声,作风而去,知群妖怎肯放他,那女酋滑云前趋,定住躯形,戾声道:“我谅你有多少气力,但就耗来。” 木由不待她多言,劈手一檑而至,那蛮怪将头一仰,长舌架住,身便一转,类旋风卷,直直逼至跟前,掌动,烈风起,似要祭起巨牌! 孙氏大喊:“速速动手!” 但视樟、槐二树千臂尽动,黄风崩摧而来,果见妖兵纵有赤焰,不着真君之身,反殛邪躯,骤化灰烬。当是时,虽见胜机,少真君却无欢喜,腹中但觉赢得蹊跷,有些怪处。 彼虽有察,并不言语。霎那天地又动,孙真人再见时,却是二木已为人形,作礼相谢:“我便是此间故主,这女妖夺我根基,幸得神君襄助,击杀伪王,其身既死,诅法破灭,我任督复合,归于人形也。” 孙氏虽讶异,却未多讲,二大王延其入洞,设宴款待,至夜更有小妖请入客舍安歇。 当夜深静,木由忆白日之事,总有不对,忽闻暗有雀啼曰:邅兮!邅兮! 真君狐疑,循声而去,乃闻两统领与众妖谋曰:“我等为众仙于此做事,他既闯来,恐有泄露,其辈力强,当好言安待,令之无防,那时好图。” 少年隔屏大笑:“图什么!” 木王等闻音在外,骇然惊愕,望影许久,一众失言。那警幻真君遂破门而入,掣出敕书,道明己身,二妖面立转和,叹曰:“兄唬我也,既是自家人,何不早些说来,误会误会!” 于是两边欢畅,执手相语不题。 第88章 恰似渔樵问答,风满菲灵谷 却道如今照樟槐之事已去数月,虽在深溟之中,仍有瑟瑟风来,渐显寒象。二客缘海而动,因有一点真元在怀,无惧冰彻。斯时正当晴夜,朗月在空,晕色泄波,一罩万顷,浊浪蒙华。 这孙氏沿路所见,或有所难,或无所难,所谓难者,卯二姐之恋相,皓乃民之惫懒,贯元之荒滞,樟槐之鬼祟,皆然也。而无难者,盖警幻头悬货于架,他山石荦确于滨,一见俄陀从者喜,外岛群贼尽伏诛,又何难哉? 木由深蹙剑眉,微含星眸,久滞无动,未出一言,女修数问,如梦方苏,徐徐清神,乃出语道:“今我来,事真济耶?改容之美,以殊难见故,今市售兹广,不为害否?别事已然,尤以荒岛为甚。盖吾走后,二树即休?或又开炉火,再炼生灵也!” 神姝曰:“世事皆不全,思来事有千万分,我等微末,或尽十分力已竭,此非耻也。待亿兆如君者皆奉其力,何惧难事?尽力当善,知能为智,得敛为明,恣肆损劲,不可久持,汝当细察也。” 足见此时真君所历隐事,非其不明也,怎奈天地之大,独身之微,未得完包也。既难完包,便要稍忍,而那孙果儿天生之灵,幼阙人伪,难抑愤膺,终弗能忍,当此便有嗔心,慕求真善,不惧以暴易良。 然闻将溯原途,女修实不悦,尽劝前行,稍留尚不可,无论回径。木由以其前番多不加言,己有心思,但依无误,偶有发论,或尽劝诫已足,终定在他。而今此女不拘为掌中之器,缓说不得,出言渐疾,面色酡然,少年历缘许久,早褪稚色,乃急转愠。 “尔,我之器物也,安须多言,尽佐主安即善,勿令吾忧!”其手贴腰间,微抚印信,慨然言,“吾今必以赤诚过境,岂堪囫囵?嗟尔三界六道,随见苟且之徒,抱所谓‘察而无徒’之论,此岂吾志耶?” 那真君目眦尽裂,扼腕伫立,睨视远方,竟不察女修暗有莞尔。神姝无言,木由再道:“汝上古名宝,当不染俗尘,安可弃至善而从亚良哉!从吾日久,吾志焉难晓?猛兽生利齿,能尝琼糜之甘,虽落羊群,安可狡言草之鲜耶?” 语罢,径自将出。女修趋而告曰:“此行必三思,恐无归也!” 真君未止步,背首回曰: “前途崔嵬,殒身不恤!” 便行数千步,乃入一幽林。本静匿,丛中数转,忽有响,孙氏警然,鼻中有芳菲之嗅,耳间得环佩之声,面上出轻纱之感,唯眼前无异,但深木渊广而已。 木由前虽不悦,行至此已半消,隐然思量:那神姝久无错言,今数相告,莫非有怪?乃以嗅风之法试之,并无邪祟,或有正气,少年心稍定,前趋不疑。 又数步,孙氏忽自问道:吾何故突往至此?心内自告曰:体倦神烦,自往抒怀。方颔首,闲步不已,乃遇簌簌之风,风中有剑气。 真君乃止,即暗笑:我早当料到如此也。便不再行,但听器音,并无十分肃杀之气,却藏几点明厉。少年苦笑,自顾摇首:“出息仍有草率!如夏雷坚劲,虽迅早衰!” 正如此起心动念,一时心底有声自警:“孙木由,孙木由,笑取他人躁无头,反躬自相望,其实酷肖洞中猴!” “啊呀!”木由惊呼,心下或有一明,早先无支祁杯响之悟已明,乃喃喃道:“我当尽形寿,不悦诸天悦生灵。诸天不足悦,生民不堪鸣;二者相持之,持之以我明。我明众喜为真乐,不以威灵定不平。” 他既闻剑,已知前面隐着那日所见之敖湚兮,又疑前番暗相从助者,亦是此人。只是真向前时,却有一侠客悠然舞剑,朦胧之中,不辨雌雄。那豪士闻行人声,善铗而住,未动声色,盖愿孙氏先言也。 这真君也不颟顸,直相问曰:“伏此何辈?路见皆缘,但求一叙,未闻可否?” 即视那豪客出声,果然曾经仙子,但吟: “往见须臾定圣愚, 当知灵圣愿通局。 云凝道滞堪留否? 直待羊肠变阔衢。” 木由了然,暗忖片刻,答曰: “古道山重水却灵, 今时舟遏车已停。 好来天地存香景, 总有无忧踏不平。” 少年出言毕,心间忽有动,又念她方才“通局”“阔衢”之语,难不感佩。想女修随行经年,却愿其屈就,蒙蔽而安心,此素逢之女,却有不败之志。警幻真君暗有惠敬,愈壮功名之志。 再道那洛滨仙子,自华郭山一晤,数语便知此人有灵且圣,大智若愚,绝非三界庸庸俗辈,于路相察,真实无虚,即动同向之心。此时闻其志气,唇见新月,面泛轻绯,思绪稍定,半掩喜色,乃曰: “故人生贵不堪留, 瀚海青波漫觅侯。 眼界青波应碧澈, 孰知阔大躲逆虬。” 孙真君须臾顿首,复吟: “花有清瑰终破败, 群生高上少从容。 原来我是开天客, 但教枯枝再现红。” 话及此,敖湚兮忽有愕然,眉目星动,仅片刻而已。荒居幽晦日久,难得知音,但见其喜,便隐其悲,喜者益喜,竟不见悲。以此,仙子兴之所至,乃以言调曰: “大真君,真君大, 有心开山通上下。 几个小旁生,心中无广厦。 真君可奈何,一口吞虾蟆。” 木由啼笑皆非,虽有小嗔,却亦以知音悦甚,不以为意,又挑之曰: “俏仙子,仙子俏, 封心远在危峦峭。 不风不雨不雪摧,赏着雹儿笑。 铁剑安可走天涯,不如金钟罩。” 仙子知他笑自家躲那岩穴之中,难见风雨,恐谈高道。她自不肯言明如何进了这山,故而支开言语,乃轻笑道: “自明不明他,到底是抓瞎。 临行壮士仍须酒,上好宫娥犹赖花。 那日里,张口便引高歌唱, 不如廊下一把火,诸妄尽消杀。” 孙氏一听她以贯元国之事相论,也知昔日放火的是此人无疑,只是这女子所言,着实有理,他也不好强论的。不过僵在那里,久而无词,虽垂手皱眉,亦不难想见那洛滨仙子如何暗哂,愈加面赤。 心知若是停得久些,恐长其势,压他一头。你道这无非是二友讽乐,何苦撑起夺胜之心?盖因逢喜,如临对手,虽不十分好赢,却也欲见高低。 这里真君即曰: “自明易,明他难, 难时难处道德玄。 我有神兵通思碍,他无睿根迎广言。 好在檐间风火起,从此山中有历年。” 敖仙子见他竟索性依了自家之言,倒藏了些无趣。柔目灵珠一转,计上心来,遂曰: “画虎画皮难画骨, 一见妖形,正是妖形。 木锤破鼓布来补。 虽是不平,终是不平。 我非樟树亦非槐,拆去城砖筑高台。 高台祭起千钧器,四方所哺尽皆来。” 孙木由但闻此韵,内心一震。他早疑心那樟、槐二树绝非等闲之辈,这里其讲些拆城墙建神台的譬喻,怕是省得甚么内幕。 这真君急欲问之,想此洛滨仙子不与他白言直述,定要转些弯子,可见欠些爽利,轻而发问,恐无良答,略思忖之,亦有了灵光,只低吟: “枯木几番熬煮,乃脱旧身形? 杂揉几许躯壳,或得一殊遇?” 敖湚兮闻此诗,面色遏止,无复笑靥,乃拂雾趋前,直视其目,久而告诫:“诸事非同小可,真君且就止言,虑成旁事便也。” 孙氏不由揶揄:“说洛滨,洛滨到。当面错过,岂不好笑?” 仙子神色一滞,定心乃相识对曰:“言真君,真君不到。不是不可笑,终是不可笑。” 第89章 神罴逢力牧,焉知孰为祸福 即言孙木由与敖湚兮再逢多喜,乃结同行,缘日而动,愈瞩深渊,少逢山岳,多见汪洋。度年华销逝,春去秋来,已存二载,往日但越千国,而今三月有余,广遇洪波,丘峦鲜有,更荒生灵之迹。 故此,孙氏欲易道,二女皆反。那龙姊曰:“世之瑰奇怪屈,常匿幽远,以为我等不欲至也。今尔欲谋大计,既定全图,岂敢轻变?” 真君道:“吾为苍生而行,岂为海波?若斯阅山览水,何异于野仙散客,再休言些祓难释危,趁早儿枕霞宿草,荒度芳华罢了!” 女修听他出此昏话,暗自生疑:我度这厮已然开悟,怎的又返迷晦了?似此才明又黯,何日得归彼岸?观其行色,已非昔日莽莽,故而歌以化之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木由闻歌,微惑暗忖:此非那玄龟之言乎?以之唤定心之寤,今神姝唱之,作何意哉?他知其欲启己于既道,莫可轻变,只是与此曲何干? 思动间,洛滨仙子束剑即行,言飘身后:“坐而论道,弗如常精进之?起也!” 孙、修张目望时,龙女已远,便升云随之,不觉又千里矣。既行殊遐,那警幻真君长舒绀目,略扫群屿,忽视群峰渺渺,叠嶂绵绵,山中有一白罴狂走,四蹄飞血,奔命于疲。此物虽无几分修为,也累聚了些灵气,非拙兽比之也。 你道其缘何不惜本力,夺路驰疾?乃因后追一汉子,身长丈余,躯若峭岩,双股迅动如雷公击鼓,大臂风挥若丰隆兴霂。头隆显钟鼎之象,目炬彰流星之威。口间有鸣雷之唤,鼻下喷推澜之息。长发扬之若冥王之纛,厚髯挂之似灵圣之尾。 孙氏顶风乃询:“此汉尽其能,专拘巨罴,是谋皮耶?是谋掌耶?” 其虽问,而敖湚兮隔于前,不曾对语,女修隐于微末,未相与言,不过自对也。须臾,真君告己道:“弗然,此海之心,四洲之极,纵得皮掌,与谁货之?其身着芰荷,遍布芦幔,罴之毛不以其喜也,非自用,逐必有他。” 他这里好奇一生,即做个法儿,纵身拦在白罴之前。那怪不择道,昏奔无滞,陡逢孙躯,如撞山石,负痛而扑,低声嚎叫也。只以剧痛难当,便如此,仍坚作,奋四蹄而欲奔。孙木由一把放出网罟,遣熊入境,而后于路专候那汉。 待莽子近时,真君讶然。若他不过是山野猴娃,便不识得此人又有何罪?不过如今既得神位,五仙之名,人杰之事,也晓得了七八分,此公非他,正是昔日轩辕氏帐下大将力牧也。彼黄帝乃人族五帝之首,故将帅亦或尊也。 那真君路旁见礼,恭问大将:“那前方来的,不是人帝之首帅耶?今隐远于人,独不予生身之德于一兽,望教其中深意。” 力牧切问:“汝谓何人?” “吾女娲天尊驾下警幻真君孙木由是也,云游至此,见有不平,故而见救。” 将曰:“既是天门中客,不必海外散仙,纵是有公义于心,不可违上仙之召。某早见真君已将在下所逐之物收之,如真良善,但请垂恩,乞给交纳,同携而归,此亦是大悲之举,可攒阴德也!” 孙木由虽不曾见得此人,早闻驰骋之敢,杀伐之锐,岂而今言语圆滑之徒。虽得确信非旁众冒充,更添一分疑念,愈加不可轻易授所获,多少要盘诘到底。 孰知这昔日威慑人天之将,竟至双膝立屈,力恳相授道:“此十万火急之事,干系天秘,望天君守道,莫相逼问,慈予白罴,是真善神也,必获鸿福,同寿于四洲!” 木由暗忖:此人降威如是,必有蹊跷,乃至敖氏定要教我来此,也非寻常,个中掩事,怕是口问不得,不如悄然探之,从长计议。 虑及此,乃佯释言曰:“噫,将军昔为黎庶,力战蚩尤八十一部,所向披靡,何其威壮?今为一罴怪,作此贱为,吾岂敢违意?便就归还!” 言已,一抖网丝,那熊罴自内直跌出丈许,叫力牧捉住,称谢而去,当别时,忽又回首,劝其蔽面而动,木由不解。不多时,敖湚兮已来,二相视之,又眺牧与罴远去,似非敌也。 那敖氏即曰:“观此壮士凡躯兽形,步若猛虫,莫非身有兽血,非全人乎?若如此,那熊或与其有亲。” 木由闻而苦笑:“如有亲,何相逐至绝?若无亲,又何苦求如是?今懵迷也,当求一解。” 彼乃与龙女相约,潜行在后,观其端倪。徐徐行之,却闻力牧半跪于地,谓罴哀言:“吾儿,今天命也,父莫敢不从,苦哉!” 其虽无涕泣,但觉强持,弗令出泪,声颤得闻悲壮,是生离死别也。二阴从者大异,又随行数十里,乃视有一天人,着青巾,掩其面,其仆役皆如是。缘何知是天人耶?盖木由见众士中有一,嗅其气为巨擘之牛,故虽不全作人属,定非妖孽。 非妖怪?木由虽有己断,却哂笑之,此等夯货,虽披神皮,其行卑劣,何啻妖魔? 那神牛见力牧至,狞笑曰:“噫,帝之大将,如斯若何?上真不出言,吾等皆为口,代天牧狩,莫言熊罴,便就是尔,天若取之,安得免耶?” 将无旁言,唯唯诺诺。白罴既交,众士即依令持刀,剖其肚腹,又使一长针,三尺锋坚,但抽其胆汁。幼熊苦啸,悲号颤天。牧不忍,将去,牛令下阻,强以观暴,将双目血流,痛心扼首。 众恶皆狂,唯力牧忽于虚空处大吼: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木由视其朝己处相望,立知个中三昧。原是他两个一路尾随,大将心知,早叫其蔽面而行,乃因木由系公门中人,若是两相逢见,面皮上须不好看。 孙氏听呼间,一面自变,一面让洛滨仙子转其身形,各以旁人之相,别家之法,亦不持兵刃,不着仙衣,一个如林间饿虎,一个似潭中凶鹅,这个扮成泼皮,那个化作无赖,虽是徒手,仍发斗狠,一招一式,只往下三路去。未几,青牛等负痛,叫骂不已,悻悻而退。 他这厢数息救了熊罴,那力牧终不苦持,落泪感激。木由知其苦多,弗令下拜,乃问言道:“何必亲自执拘,擒亲子遭戮?” 将叹曰:“如非我去,则爪牙上阵,那时苦恶兵刃齐逼,吾儿称擒,命已太半矣!某不料得遇真君,知是天人,竟疑为丘貉,此勿见怪也!——当急之时,并无旁道,其实不敢以真君为十分可信,此豪赌也!” 孙氏虽闻他言不信己,也无嗔怒,乃相劝慰。女修忽道:“你等何故在此迁延?那小儿即死也!” 众人惊悟,才托熊罴,架上疾云,海内求医不提。 事毕,力牧于山中设席,相谢于孙、修及敖。木由心有孤愤,以青牛昔日在阴司便作威福,今年更岁转,莫说无进益,更卑劣了些,只是牵着大拿,便不好办。 那老官儿果真不知分毫?真君愈发愤懑,乃问力牧:“将军有从轩辕大帝定世之功,众皆奉雄,那数个区区小厮,何胆为难?莫非阁下持得珍宝,彼要劫了去?” 力牧拱手道:“盖因外域开灵之熊皆难避免,拘至暗牢,喂药吊命,细汲胆汁,百日可成,以为仙品贵珍,是那栾叶羹中一味料也!” “阿也!”木由闻得“栾叶羹”三字,竟一时不能言,以己曾食之,竟致欢喜,今觉罪重也。 “栾叶羹,栾叶羹,却原来是天地的祸患!”警幻真君疾呼,“今若欲生灵得安,定要绝了这劳什子栾叶羹!” 三人听之,各有面色,敖氏暗喜,力牧惊愕,女修微忧,再无言语,只孙氏弗能自安也。 第90章 才言所化为真,转而失清正 自遇了力牧之事罢,孙木由所思量者有三,一来于路所历,非偶然也,个中实有蹊跷,或牵“栾叶羹”中。 二来那敖湚兮相逢日浅,所感却深,好似远游重逢,故旧相识,叵耐怪哉!其人虽在龙渊,底细晓浅,或得暗幕,弗愿明言,自不好问的,往后仍要多心。 三来忆昔初入人境,疏通繁事,不若猴母之子,畅然无忧时,凡举止坐卧,似有暗线提牵,所遇何人,所历何事,或存泰运。其后蒙哈、无二辈指点,渐作无恙,悠悠而无所觉,今或又有斯兆,盖自遇洛滨仙子始。 这孙氏一有此感,虽已无十分愕悖,却犹有不悦在底。那脑儿旁思难抑,只是道:想羸羸细民,己不由主,盖力贫不逮;今蒙“警幻真君”之号,得女娲敕封,只作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松手放足大显能,怎料是如今田地? 是夜,乳月流金,光转紫空,辉云敛闪,晦明稀星。孙、敖、修辞力牧已,至一谷,更无名。三仙稍息于斯,真君思若涛海,喟然叹曰: “天地何为极?” 忽闻声曰:“似此空叹,有何裨益?” 孙氏移睛向来人,是龙女也,乃道:“我问甚大耶?” 答:“大,大而无当,与其思,弗若虑三餐所食。纵你我不以食为念,亦何须久考无用之事?” 木由悦道:“我亦以其无用也,不欲己思,然终难抑,此底问也,关乎余生,不明,不可前,前,坏径也,必殆。” 敖氏遂云:“汝问何极,我言无极,汝其不知天地无极?更难信也。如凡人好言‘快活似神仙’者,神只闻之大笑。纵入九霄之贵,仍有德衰之虑,固在欢愉,亦非恒矣,此凡夫未见,故不及虑也。长君告曰:天地无极!而你我有极,故不肯信也。” 孙氏欲再语,仙子然阻:“勿尚虚说,前与力牧获知此去三百里即有一站,中有囹圄,专拘白罴、狻猊、犰狳、黄狮之属,此间或有异象,早议当行,何故迁延?” 木由闻是言,自觉无趣,亦不肯落后,即纵身而去,龙女速随。那二客并女修高驾了云,不多时来至所言山岭。落而探之,群鸟均不现,百兽皆无踪,实为荒郊野谷,枯枝败叶,天光难照,段无人迹。所谓黄狮、狻猊云云,更无从见,孙氏疑惑,龙女虽惊闭口,往复查探,无有稍止。 真君立,弗动,懒然曰:“何苦久寻?我自来能探气息,这里若有蹊跷,不消看的,便隔云端以能得知。力牧将军所言非诳,吾鼻中尚入人气,只徐徐衰也,恐已走。” 敖湚兮闻是言,若有所悟,久而乃道:“必是吾等救下白罴,惊了佞辈,早知必纠至此,匆匆徙去也。” 他两个定了断,果然一入深林,望见一处岩穴,内中尚有些荆桌铁凳,铜橱刀床,修了囚室,黑压压地,好大血腥气,山风翻臭,中杂不祥。木由嗅之,若闻惨兽临终暴嘶,身颤颤然,寒噤才已,又见足下浊液渗蔓,或血,或粪,或酒,或旁物,杂揉塞膺。 真君怒斥:“好畜牲,真蛇属豺性也!” 话音才落,又闻洞中有音:“好畜牲,真蛇属豺性也!” 孙氏怪虑,或有邪祟故弄玄虚。敖湚兮道:“莫非有意恫吓来人?” 真君一顿,转睛即悟,曰:“非然,此拉大旗,作虎皮之举也,想诸邪于此经营颇深,干系颇广,纵知你我将来,必非惧我以力斗也,以内间多有隐秘,恐吾等探知也。仓促不得远迁,定于原处,不过匿耳。” 乃唤女修前出,巨檑腾空,在几路洞中滚将一圈,却无半分成事,无非残垣再损,破壁又伤。你道这穴中皆作齑粉,却也未必,只轰然一陷,森森然里,露出一渊。孙、敖怔怔间,其内忽出巨力,将之吸入,若深水漩涡,卷腾不已,多时方定。 既定,五谷乱动,神识惊飞,仓促不及细察,但闻有众欢呼,敛神视之,竟是一群兽属,便就有黄狮、狻猊、犰狳之徒。其望见孙木由等,齐齐伏身,跪而盼救。 真君略讶,一者那深渊之下如何还有这般所在;二者这些猛兽如何都在求他? 此不待问,便有一赤豹前告之:“上仙容禀,余等皆是各山土怪,弗意为孽仙所掳,欲取精血,以为根宝。兽中往有古闻,若临大难,盖以断肢为质,祝祷于天,必有宝应,今余等兽首俱以折肱为诚,愿启天赐,果见上仙来,必得救也。” 言已,众皆伏地,拜若舂杵,木由确见几个兽首各断一肢,心间苦笑。然其亦喜,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便会会那些为虎作伥的狗仙,且看看有几分胆色。 如是即叫群兽引路,智往内山而去。既入深刻,果见中空火红,滚釜作浆,燠热逼人,宛若炼狱,便是: 炉火裂昏空,红星彻满风。 腥臊盈四壁,野死乱横中。 魂魄难多视,神明骤隐踪。 何来休祲论,满目尽汹汹。 木由眼见这般景象,本当以真君之名涉之,又思及此等皆亡命之徒也,但叫三魂碎荡,七魄成烟。虑及此,乃使女修再弄巨檑,眼见得一杆幻海不周桩霹雳腾发而出,那真君不言二话,直将法天象地之身展在穴间,一路冲破荒洞,中开高岳,顶天陷地,如凶在世,直唬得那班恶仆只恨爹娘少生二足,四散奔流。 敖湚兮拔剑四顾,却未追赶,但问木由:“你岂非不知那些细小喽啰,不过事之皮也,乱其性命,逞一时之爽,断了个中锁钥,如何牵得上情?” 真君凌空笑道:“无妨,这一闹,管教头目们投鼠忌器。你道他们特辟荒境,就是要掩悠悠众口,然经营至今,难无重利,岂肯轻弃?好似一波大水,上皮无恙,下渊激荡,我即一搅,上下颠覆,必有新动,动,则我有机也!” 仙子恍然曰:“大善!” 二人遂如摧枯拉朽,各执利刃,神兵天降,将彼恶众尽皆诛杀,群兽欢腾,以歌相贺。兽言警幻真君乃人族也,凡人居身为,多矜傲倨,每遇旁生,必践踏之,薄其性命如宽衣解带,弗以为意。今贵在女娲座下,犹爱兽身,可见大悲之心,至尊之象也。 于是乎一兽如此言,众皆附之,洋洋一片,歌动炎暗,中有一阕曰: 天皇皇,地振振,风氏扬母良。 四洲分千万,一名为警幻。 亦如主母万分慈,助我登彼岸。 欣欣兮,出溺厄,回眸污水生菡萏。 如是连歌数阕,举境悦然,竟无死象。眼睹诸狂踏亡者之躯体,即歌即舞,残尸破裂,顿作肉絮,浑然不觉,嘻嘻然如沁甘醴,痴痴醉醉,难苏醒也。 至若夜褪日升,诸兽犹未倦,簇拥三客以为王,似星供月,不以己躯为贵。如此歌舞,着意冲淡戮凶之厄,反叫木由悠悠渐明,无愧为“警幻真君”也。 故其暗与敖湚兮相语:“此非真象也。” 女答:“若井蛙见顶,以为天之大也。何见实真?不过循循近真也。汝言非真,定有所觉,吾亦有暗得,可以一测?” 木由疑惑:“若何试之?” 仙子一笑,乃呼众道:“诸兽听言,昔者群邪捕我,若取于囊,以我为散游也。今易乱为整,同于一忾,何如?” 此论一出,数怪萧然,窃窃私语,莫衷一是。木由遂知敖湚兮之所得,然与己非同也。只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未若不好。 故其乃曰:“洛滨仙子之话,无非叫尔等莫散齐心,共谋一力,今着意如此,久必啸谷。吾等别有公务,弗可长助,尤赖自救矣! 兽闻是言,稍稍安住,复怡然。木由遂拉敖氏而离,女修并行。真君暗与仙子通心:“吾等即去一时,再回转来,必生惊喜。” 第91章 仙子作险计,钓出一池王八 即道龙女闻真君言,但知中有蹊跷,当下定了计谋,只恐风间有耳,乃曰:“不消多说,吾亦知其底细也。想我等能得力牧之语,查往罪山,彼岂无消息?虽生仓促,早有备矣。” 木由微微一笑:“彼欲令吾众以为恶佞伏诛,不复究也,今欢喜而别,必以为劫数已走。诸邪懈怠,我之机也,再去,当有获。” 敖仙子闻之未答,须臾摇首轻声述:“汝岂不明狡兔三窟?此处已露,定不复用。今以假戏蔽我等,无他,阴徙旁窟也。” 孙氏又道:“我等暗随,何如?” 对言:“尔生此念,彼亦不难虑及,恐再有诈惑之。” 真君曰:“纵如此,无旁道可行,须悄探其踪。” 语讫,木由即返原处,然未急落,展了个隐身之法,只于云头远瞰,实无半分踪迹。不过山岳深林俨然,安有异哉?真君并不轻信,暗思那群蠹虫谨慎至极,纵是自己佯作蒙蔽,仍有别谋,防他回转。 敖湚兮速随而至,知其起疑,深以为然,乃问:“若此,如之奈何?” 孙略思曰:“你我前番救下白罴时,偶见青牛,汝或不知,这夯物与吾早有瓜葛,昔年阴司灵株一事,亦有彼之妄孽。盖其身为上首坐骑,于那班邪祟里必居高位,如今外人不好洞察,还须内着来。” 他言既出,敖氏登时会意,二人各度那日所见,木由摇身变作青牛,龙女即随意化成一仆从,更加之女修也来易容,互为左右。此事也妙,那怪物几个知非见光之事,个个不露真容,反倒便利了三客。 这假牛精携二随入了深林,便就往前番所去之暗穴,其内早已凋空,莫谈踪迹,余物更无也。木由且暗暗抓风来嗅,确无生息,心下疑怪,莫非真是自家多心,那班乖逆早迁无迹耶?只是此处暗穴,非寻常小站,安能片刻销踪? 正生顾虑,真君忽明些事,欲言时,顿觉足膝酥软,如醉如晕,渐而双目浑滞,四肢难移,隐隐视那敖湚兮缓缓收了变化,略略近前,却是愈迩益昏,终似隔纱观影,动而无相也。忽觉有附耳声来:“如今当以汝为计,利就苍生即是。”更无觉矣。 待复苏时,安有洞穴山川?却是一座宝轩,躺于软衾之上。孙氏沉气,静观周匝,当真是明光清静,檀香氤迷,烛黄摇曳,雾罩神离。朦胧间出一丽人,正当疑惑,渐致清晰,更令其惊愕,口中欲呼:“龙女——尔敢——!” 却感此刻喉间有遏,胸腔弱气,堂堂真君,竟难出声。挣力起身时,更弗能也。仙子伸手一指,口中莞尔:“莫动,莫动,兕大王且安住,纵是万千疑惑,亦莫心焦!” 闻其唤己作“兕大王”,木由方度自身,仍为青牛面貌,衣着如是,暗动多疑。一者道:莫非此女又有计谋,以我为引?如此也许真能赚出幕后巨恶。又道:不过半路奇人,本未晓其良莠,怕是果然诓吾? 正是外不能动止,内难明晦之际,又闻外报,言西海广顺大王至矣。果见有一尊头系缨冕,身披氅衣,外罩一天蚕袍纱,躯长九尺九寸,狂发须飘,威严壮肃,未随仆从,踏步入此。真君不由暗异:此非那敖玉之父乎? 即视这敖湚兮将形一震,伏身拜曰: “龙王在上,卑女早言仙中有坏,美羹藏毒,戕害外虫,生灵难安,无奈人微言轻,反蒙幽禁。经年之谋,一击必得,先天垂慈,令我功成,今获邪酋,原启天听,扬善伏恶,还清白也。” 龙王不视其五体纳地,寻一胡凳坐了,一手托起冰壶,自顾向杯中倾了些茶水。捏了杯子,动了动唇,一饮而尽。 仙子仍未有动,只伏首静候。良久,龙王轻叹一声,转而正色道:“前番吾女所述,非私下相言也,众仙俱在,尔不逊出告,状指大尊,纵有明证亦难存身,何况无由?乃父苦求,以尔幼蚩,才得安存于那华郭之阳。今未守戒,竟至破牢而走,焉若是大胆?天地有不平,何由尔多事!” 见王不悦,敖氏又曰: “今亦众仙在外,女若朗声,尊父若何?” 老龙王闻之大骇,岂有为父不爱己女者?只是她自幼惯得骄纵,行事刁蛮,彼言张扬,实非虚说,若果真惹恼了,那时更又难办。西海主语塞,便问奈何,敖湚兮附耳数言,其父虽不愿,亦必从也。 于是转于殿后,就前视之,猛然一惊,大拜:“小神不知是大拿临此,还望恕罪!” 乃释其无形之缚,木由终得起,亦能出声息,此刻心中虽异,又觉可笑,更感伤戚。想那西海龙尊,茫茫深溟圣主,涛涛浪间豪杰。兴云布雨,消灾降福,官至天宫正朔,神位昭昭,竟还苦着身子,视一坐骑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其悲哀? 这里孙氏既赶上,弗论那敖湚兮作何居心,如今遂也将计就计,乃瞪目怒斥: “老泥鳅,你生得好女儿!” 这老王哪里还敢多言,只一味蜷缩告饶,本欲强拉龙女下拜,无奈彼不肯相从。 你听那洛滨仙子频频冷笑:“吾等身正,既获罪主,不身送有司,罪付法曹,竟如此畏威恐上,真令真神蒙羞也!” 假青牛亦鼻冒白烟,恶道:“岂不知恁这妮子大逆若此,该当何罪?今日拘我于龙宫偏殿,便在此有恙,管教洪洪西溟,永无安宁!” 龙王虽汗落如雨,此时亦知磕头难以平事,乃换作一副脸皮,乐呵呵言:“兕大王误会矣!小女子作耍子耳,年幼无知,做此错事!原是不日欲启栾叶羹宴,四方广有奇方,卑龙西海虽僻,亦谋出彩,恐上神未肯纡贵,特特延请。偏叫这小浑娃儿听了去,前番便因栾叶羹事着了规训,小记了不屈,在此弄怪也。” 孙木由会意,愈发觉得此乃敖湚兮之用计,即灵明顿开,也明白斯时当顺坡而下,由这老龙王拉手,入厅堂叙话也。那敖闰叫龙女赔罪,仙子佯装不愿,数强要之,乃微微屈就,草作从言。 于是大摆席水,饮酒乐甚,只作个“大人不与小子相恶”,先前所恶之事,尽数入了杯间。 柱香之后,宫外得报:“天使至矣!” 闻是言,仙子斜眸瞥了眼木由,立曰:“兕大王饮了好些,似要醉了,便就暖舍安歇如何?” 孙氏虽有些疑虑,眼下不及多思,既得语,遂势伪醉,假寐发鼾。龙王欲速迎天使,无暇多顾,乃令群奴安顿。既视来客,传达天音,出一手函,龙王视之,上书云: 函拜西海兴云布雨值司正神敖闰阁下,某孙氏木由既蒙娲皇差遣,肃正清风,于路勘察,获知隐罪,又遇洛滨仙子于斯蒙冤,幽禁无出离之期。今已上授便宜之权,委其相助,兹尔亦当公念天地神伦,私念父女之情,速助无误。若此深敬尊之善,上下慕然,必贺纶音。 警幻真君孙木由顿首百拜 那敖闰得函,正欲复天使,却无踪也,疑怪之中,左右为难。这警幻真君孙木由,彼岂不知?小子上习破瓦法,盖因其缘。彼虽于娲皇座下,却与西方又有渊源,似无十分威显,实有不浅底细,未敢怠慢。 正疑虑间,忽而回首惊问:“何人!” 却是其女敖湚兮。 龙王内心了然,随之苦笑: “吾早知汝非池中之物也!” 仙子道:“今事如此,那青牛先被我执在此,纵他不言,旁众作何思?便是这警幻真君,尊父如何交待?” 敖闰道:“我俱知矣,恁这是逼我反也!” 女正色曰:“当断不断,定受其乱!” 龙王闻此,未思许久,乃无言而去。仙子会意,即至武房,唤来水族众兵,将那昏睡的假青牛擒了,以为首功,欲往仙宫交付去也。 上天途中,木由寻一时机,隐与龙女传音: “为何定计,不与我谋?” 敖氏听之,正颜怒斥:“畜生,休套近于吾!今汝落于我手,纵是八景宫中,亦救你不得!” 孙氏又急又惑,被其痛骂许久,心道若是以往,遇此聒噪之徒,早让一檑敲去,不说血溅三尺,必也净净清清。却又忍住冲劲,转念一想,此时分明四下无人,缘何仍作此态? 度先前所历,即觉蹊跷,神思暗动,那女修本就是幻海不周神桩,能驰念相语,顷刻会意。木由这厢即叫她往自己身上一探,却不见了那真君大印。 心下讶然,寻思不止:如只是拿我作计,若果真利于苍生,也不消说的,吾岂贪生恋安?这印玺乃娲皇娘娘所授,焉能轻挪? 此辈目间无人,仅随己心,给其一神兵,敢叫天也出个窟窿来!必不容其再擅动也! 继而腹内暗暗使一口诀,既已,胸有成竹,泰然与敖氏前行。前方果生异象,风中出怪觉,不多时,天昏地暗,似有一乾坤大袖,三客尽卷其中也。 第92章 当时不计损益,一言惊黑白 贾生注曰:此别补之录也。 既言此,即非正传所有,蚁垤未传,而贾氏自作也。所稽斯事,年不可考,但道某日西海龙王排筵于水宫,众宾怡畅,肴核百珍,歌嬉无尽,不终乐也。 其有诗云: 悦尚澄波花百味, 熏风彩调跃青弦。 海间万列珍奇宴, 乐众昏然向晚眠。 斯时,有一老仙度时已备,从座中起,把盏贺诗,乃赞龙王,上陈远宝,亦是珍味,昔未尝矣。是神道:“此物名曰‘栾叶羹’,杂众奇而精之,味多鲜润。而是宝非唯舌动,神思更启,眠想顿苏,不昏相也。思旷怡然,便显仙圣之独乐也。” 此龙王当喜之时,又众宾俱悠颜,此仙欲献宝,自不可辞。须臾之间,百里水宫遂成那栾叶羹初上之所。盘中所备,列传百客,各开欢口,合齿啮之,乐果冲顶,全身泫然。 当是时,众客食已,传之龙属诸眷,无不喜悦,唯敖闰幼女湚兮微蹙峨眉,面露绯红,只是环顾四周,群神偏无所感。仙子本不欲驳面,仅暗与兄问曰:“汝不觉有异乎?” 敖公子闻其疑,又尝一口,思虑良久,频频摇首,并不觉怪。然其素知季妹聪颖,定有蹊跷,便留意未言。待筵席散后,玉复问湚兮:“妹觉何异?但略说之。” 洛滨仙子道:“此物细细索之,有龙粉之觉,吾兄岂能不察?我等素闻天上诸神好用海味,以龙肝凤胆谓之最。此为我龙族不悦,久有嫌隙,偏远居海隅,未能动基,不得已,神立新说,言龙分优劣,优者为神,劣者为肉,众之食也?然岂有同类相食之理耶?” 敖玉闻是言,心含大骇,久无声,静息乃劝述:“贤妹,此事止口于你我即已,莫再令旁人知晓也。” 龙女固然明晓兄长何出此言,上对其族,一用一损,用兴云布雨之能,损叱咤山海之威,不令其强矣。然仙子既为龙之杰,本有心长本家之势,更遇旁神寻衅,安能若止水?只是而今虽察略异,别龙不知,更无确证,弗能擒住元凶,真扬家威。 敖湚兮于此留心,暗查实情。那日栾叶羹一出,顿成风尚,以为珍宝。仙子乃佯作娇痴,以溺龙王,诓来些栾叶羹,九熬九晒,终得一抔碎末,果有龙息。剑女愠怒,然犹不显,更细察之,其所用之龙,固非己属,乃娜迦一脉。 仙子益怒,暗曰:“曩者天地有变,摩呼罗迦诸眷属力护众生,法持西方,威震众邪,今我东土群仙枉称神名,行此杀功之事,仅为口腹之欲,岂不汗颜?似此豺属蛇性之为,何必为神?魔众尚不齿,更天人哉!” 龙女即集所析之粉,径往父面,直叱此行。彼以为龙王素宠于己,今实证确凿,干系甚重,焉不正视?然实出所料,王见娜迦众眷蒙辱致此,竟无半分狐疑,即告女道:“汝今安分,莫擅他务,后必久安,如不听吾言,祸患至矣!” 湚兮大愕,以为彼父非其所识也,久而无言,腹气起伏。龙王见其忿,和色曰:“为父子众,女仅尔一人也,安不至爱?吾恐汝有虞,忠言劝也,如不听此告,父无奈,必严治矣,届时勿谓弗预告知也!” 龙女素来广受宠溺,从未闻父此状出言,今露是相,更知干系深重,若此反更从心。王既不动,乃自计阴查察之。 即由水宫出,龙女悄然西向,谋见娜迦之众,相告此事。岂料众域外之龙丝毫不省得有此诡事,更难称信。敖湚兮寻思道:料有怪事,竟不知毁如此甚也!幸有那栾叶羹,便就令其品尝,莫怪我无情,叫他们啖食同族,此亦无奈也。 众主以其为客,不速而来,取异物请食,当不容推,乃就尝之,竟双目圆睁,喜极不已,作上品也。敖湚兮久而漠然,以为一日之间举世荒唐,乃就火灼之,栾叶羹不复香,恶呕难抑。仙子遂又抓一娜迦之仆,更以此火烧其臂膀,其气无异,果真那栾叶羹中所用一料,即娜迦龙族之骨也。 娜迦众主神便知真相,躁怒狂动,以方才所啖,己之骨肉也,不以为悲忿,反作珍馐,大辱也。彼至此,反迁怒于仙子,偏就是彼持此物行此动怒之为,居心何在?龙酋即以细作之罪论之,令守卫缉之,即送狱司。 龙女毕竟年小,未虑如是深也,今逢绝境,弗能服众,反遭殛厄。敖氏不得已,却知无法以力相抗,不然真如事败作怒,顽抗之相也。 洛滨仙子即止住众卒,厉言道:“且慢,吾只身告此惊天大事,若果真有邪念,焉能不带随从,轻易成擒?诸公岂有不知我者?在下非荒涧野虬,西溟安能不大,水宫所言,岂是儿戏?干系颇大,以此辱众龙属,于我有何益?” 龙酋闻之,细细忖度,果有理也。乃令诸缉暂退,问曰:“仙子既作是言,原来告此,意欲何为?” 敖湚兮冷笑云:“吾欲何为?吾安能有所为?今稍言实况,险遭刑宪,故知善行莫可为也。常言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尔等今为西土龙众,豪震称雄,偏就东土邪众敢辱若此,竟在此或恐动妄怒,或荒问废言,反是我域外之属,以为同在龙族,实不堪蒙羞,真不足与谋也!” 那娜迦一族,本已怒甚,今又遭一激,皆腾飞而起。龙酋遂道:“仙子不必多言,敢有屠戮我辈者,必不轻饶,今当兴兵也!” 他这里即点齐兵马,欲往出征,岂知即当动战,早有下兵来报:“西海龙王敖闰求见!” 龙酋即询敖湚兮曰:“令尊今来此何为?” 龙女虽恨父不争,又不愿外众知其家中不谐,乃作礼言:“天下龙族本当合结一体,荣辱与共,今又出大变故,悖天道之事,必来结盟而抗也。” 酋道:“善,请来相见!” 敖闰入内,果见女儿在此,放下心来,徐徐作礼陈述,果然以战事之论,求结盟约,共查背天之为。西溟之主又曰:“此大不合天数,纵是东土,天尊亦不容也。今既未降罪,亦是时机,予我等亦自强也。龙族久有功勋,护卫苍生,多世不公,当以怒洗,不共戴天!” 洛滨仙子不料其父竟有此豪迈之言,心下又有改观,诸娜迦大壮豪色,山呼称是,愿为盟友,兴战一方。于是当下与酋略论一时,西海龙王借言与回归本域,修传盟书檄文,再定交兵之略,就势索女同归,齐谋良策。 龙酋并无异心,允其回归。孰知才离娜迦境域,敖湚兮尚慷慨激昂,以为可雪耻,龙王却令属下立捕幼女,羁押于荒山偏穴之中,令其自省。如是未知几年,再逢孙木由时,早已非当初之势。娜迦战终未战,反倒是栾叶羹之事,于怏怏神界大行其道。 初,贾氏以所传之文无此记传,数问蚁垤敖湚兮之事。一问之,仙人顾左右而言他;再问之,老者弗语;仲檀急切,乃轻击棋盘,相请必言,令本书通畅,莫使后阅之人失全备之文。 蚁垤仙人终不堪扰,懒顾于旁道: “此亦甚无趣也,奈何偏要知道?” 于是即将敖湚兮这一节事详加说之,却无关于孙木由,故此乃贾氏单记,书中别传也。老刘偏偏注曰:若将此篇略去,亦不损书中前后,敖湚兮底细实干巴也。 第93章 神君弄巧手,专候有心之客 前说有不明者使乾坤大袖,卷了木由等在内,正恍惚间,亟待知其身份。 孙氏不及顾盼,敖湚兮已现了原身,却是一条如练的雪龙,虬转九曲,掠若沧浪之兴落,击似断电之划云。所持利剑,自口中出,如曳光疾雷,频刺黑空,而袖间混沌,却无边无际,无论仙子如何周折,恰似石沉大海,涟漪骤逝,上下无痕也。即道是: 动转自如虚境界,腾挪有度假天阍。 原来警幻难识幻,或许真君愿作君。 便有洛滨开慢智,故而仙子启嬉根。 今来演绎真换假,便把瞒言予臭皴。 龙女早知这等束缚,非寻常法可破,乃又凝住一股神气,思动心转之间,一剑千,千剑万,万剑亿,若蚁若蜂,绵绵像细雨,不绝如熹光;出突似风电,排空状浪高,如此霹雳手段,仍是一拳中在棉里,不得着力。 孙氏继而悄声:“汝今以何为先?若欲出困,我有良策;若还欲我假借青牛,则请便。” 敖湚兮未视于彼,却曰:“何方古怪,敢妄拘我等?这里非是旁人,乃女娲娘娘驾前警幻真君是也?尔有甚大胆,欺刑若此?” 木由便知,此言一半讲与袖主听的,一半却是告己。遂现了本相,复以法天象地身出,骤然间撑破了那怪客之袖,三人乃解厄。其定睛视之,原是一个老僧,孙木由一愣,竟还认得此人,故也不问其法号,只朗言: “大和尚,多年未见,恁那脱了轭哩顽犊儿,而今可曾寻着?” 僧闻语,知其已晓底细,暗迟疑,并不开口,只原地默笑。那敖湚兮张口即道:“这位老师伏路设关,有何指教于我等,怎地如是傻乐?” 孙木由如今早非少年,虽不能窥彼全貌,凭其智性,亦猜了五六分,暗与仙子递语曰:“此主儿来也,汝事已济一半,还须外松内紧些好。” 斯时,警幻真君已动隐思,想昔日吾未通人理,恣性而为,无法有得,常存迷惑。而后渐以进退礼节处事,或有所得,未可全备,以为有束手脚者,是吾修为浅薄也。今洛滨仙子无拘无束,每事有成,真怪耶! 虑及此,他亦略改惯行,嘻颜道:“老尊者,我等如今亦在寻牛儿也。” 那沙门幽幽一笑:“寻即寻吧,何苦自家变了牛儿?古佛云:佛法难闻,人身难得。今缘何弃人为兽哉?” 孙氏须臾而语:“或曰人,所异于禽兽者,盖遇人则人语,遇鬼则鬼说,为盗以鸡鸣惑主,作窃以犬形乱目,非禽兽能,而但得成愿,人不以为贱也。今欲执牛,必屈尊为牲,而一时为畜,事毕复为人,则兽终为兽,不能易矣。” 僧稍时不见,此人出言已然脱俗,略迟,乃问:“屈尊能赚牛乎?” 木由愈嘻道:“虽不得牛,却得厉鞭,若执此物,那畜堪不出蹄耶?” 视他两个叙谈多时,频斗哑谜,屡打机锋,不曾省得,却颇耐不堪,恐迁延大事,本要自行寻那老怪,却为僧所察,暗暗拘住,无法轻动。 和尚手上使着功夫,面皮却故作轻松,以欢容示人:“那龙道人稍安,这里话还没完哩!”遂亦不察自愿与否,便要揽下。孙氏前番吃这女子摆了一着,如今也借机靠此人陀探她。 敖氏蒙制,必然难服,靠强力来挣,一时不能。只是这两个离得远些,面上不曾有争,那头陀仍和木由似笑相谈。谓真君曰: “今果然获牛,当作何处置?” 真君答:“彼牲畜也,纵有过,其主不赦。今执为证,唤其主来,问罪一时。” 僧冷言:“其主若为天地,汝能刑之?” 孙氏道:“天地不可罚,公理安能废?不可伤其尊,乃能笞其袍。若彼为天地,亦当缺之,天地缺,神明补,此非共工之为乎?” 老者默然久矣,又曰:“共工敢罪天,今获难矣,汝真有胆色乎?” 木由知其问者,乃探己底也,怎可怯退,反致前驱,遂不搭话,即以法天象地之身,震慑山野。乃微开猿臂,慢旋狼腰,一运浑身劲力,提起擎空炼狱檑,重重朝那怪僧击去。神兵到时,但闻霹雳声响,那人顿如泥塑崩摧,碎作一地。 敖湚兮约束瞬解,凌空乃有声高喝: “此时不现身形,更待何时?” 龙女复张眼瞧时,却是半天里又见那巍巍老僧,轻摇着蒲葵之扇,卷出一股狂流。此风不吹人神,不摧山木,中有啸啼,一兽闻之,力软筋麻,显而察之,果青牛也。和尚乃如前开袖,仅稍稍一拐,收入其内,也不搭话,即欲走也。 敖湚兮擎剑要追,木由匆忙拉住,嘴上念出一段真言,亦唤道:“速动!!” 女修与他约定多时,既得口令,即作真法,孙、敖大芒闪烁,蓦然消逝,不在此间天地也。老僧讶然,暗呼不好,但视眼前乾坤倒转,卷作一团,原来早在三客入了乾坤袖中,木由即令神姝暗张了网罟之宝,只防其脱逃也。 仙子瞧木由紧攥一宝,知所擒正在其间,喜而大呼:“好手段!而今事济也!” 弗料孙氏冷哼一声,忽伸一手,即入其襟,敖氏又惊又怒,以其无礼,欲骂“登徒子!”,却见真君已于其内掏出一物,正是自家印玺。龙女知其怨己自专,脸色赧然,亦无话也。 二人久无言语,木由默多时,乃气言道:“吾若殒于君之计谋中,其无患乎?” 敖湚兮毫无顿色,凛然曰:“患彼患此,一事无成!我,深海之虫也,纵有龙王之荫,诸神之中,微末而已。今欲伸张天地,有何屏障?想尔年不满百岁,修不过数载,却有皇皇之能,累累之功,震阴司于荒寂,伏鲲鹏于不毛,安天慰神,不过稚子小儿,却得真君之位,四方扬威,好不痛快,纵吾百岁游离,又何比焉?” 孙氏愣然,女复道:“我遇君时,乃生感佩,盖栾叶羹一事,终有头也。今有一言,道尽虚空真相,君若顺耳,我可告之;如赖警幻之威,不意于斯,便不消提也。” 木由闻之即问:“你说。” 敖氏悠然转身,岿然不动。真君会意,乃忍笑施礼道:“在下恳请洛滨仙子不吝赐教!” 龙女遂略咽,柔声曰:“君恣游天地,果有功德,泰运于身也。天赋运,功必成;今若不赋,当作何解?你我均起于微末,不可学贵胄之神,亦不屑矣。果然以天理为纲,苍生为念,则终不惑矣,山可越,水可涉,虽九死其尤未悔,是如此耶?” 孙木由生长至今,无人推心腹如斯,度前遇女子,缨娘早别,无付心嘱,这敖湚兮一番豪言,叫他一时神动心转,慨然有山水相融之悦。警幻真君愕然颔首,久不回语,仙子近前,一把拥入,少年如电如流,平生仅有也。 于诸神之目,彼西海龙神,兴云布雨之小威,身是虫属,非神则妖;而当是时也,木由所见敖湚兮端俏佳丽,正气慨然,寒辉如剑,所向无当,心内如墙溃倒,以相拥也。果然是: 山海中来龙作长,单听云雨是今声。 她言软聚真凭意,我纵坚消果赖情。 晦暗施光谁共守,平明展志彼相恒。 绯红不过夕阳逝,便入黄昏也月明。 自此,二人交了心向,情意自不比前。女修早自两者面起红云时,已知此事前所未有,并非寻常,悄然遁入虚空,待他两个纠缠已,再论前途。 彼本无所感,毕竟所历万世,何景难见?只是这两个天生地长的乾坤命,倒也稀奇。回看于路所历,前程浩瀚,未知凡几,乃数搓二掌,相击作声。 她这里响,那两个哪里闻得,好似不在一家天地,各遥相望也。女修哑然暗笑,再入檑中,自留那有情人但诉衷肠。 第94章 罗网今得举纲,万目皆清亮 即说此书所记,年湮代远,未详纪元,而自木由拘了那一僧一兕,三个本要即付有司,这厢敖湚兮却赫然阻曰:“如尔所言,此僧非等闲,既有青牛并大客在手,何乃太汲汲?便就有上神来此,交涉要事,亦当争竞,以成我先,若何上杆而去耶?” 孙氏叹道:“纵网罟之宝法力无边,只那头陀乃天地一巨擘也,安能久拘?夜长梦多,必反临殛,风中有迹,神明即至,刀兵暗动,烽火焚身,事断矣!” 仙子遂笑:“其为君所擒者,必非本尊,区区毛发,明见深减,即在罟中世界,何至于奔逃?” 言至此,那龙女自行愿遁,真君执拗不过,速速相随,未晓当往何去。由此竟四向来去,在无边海外,历了一年矣。其中龙女多独往游乐,弗许跟着,须臾又归,不明何往也。 木由素知敖湚兮急于栾叶羹之事,以其中杂生灵,戕害盛切,况又屠戮龙属,殃及自家,故而深恶痛绝。孙氏以普渡众生故,亦急求解,只是自动了网罟之后,龙女嘻哈终朝,不念大计,真亦怪哉! 继而暗忖:我亦惑极,如在前性,遇此情形,若果然关切栾叶羹事,便携了女修自行查问,丢了她一人随意又何妨?只是如今没有不舍,竟延一载有余,我何变矣! 反动是思,果觉惊诧,偶至河畔,借水镜窥自容颜,星瞳降澄,面红转玄,非岿然迹,有左右顾盼之貌也。孙氏心若蒙雷,慨然一击,如梦方醒,未觉魂神不定。 恰此时,身后有人歌吟曰: 玉树临风美少年,揽镜自顾也难眠。 春风乱,吹皱一汪水,何苦长思,遗目玉台前? 孙知此声乃敖湚兮也,自忖道:素来无意间叫她牵神而行,今既醒矣,但要自专。顿而乃曰:“吾去也!”遂追云而走,不留踪迹。 这木由本为避龙女而离,仓卒起意,并无明至,于路方觉,当往何从。女修适时出言,在心稍劝道:“今为栾叶羹而乱,不如重捡浮绪,事何来,即何去也。” 真君但觉神姝所言有理,便从意而动,径往乌斯藏国而行。那日视此间人妖杂处,相安无事,不由欢喜,大有众生平等之态。今又见繁华,前颓顿消,一换怡然,只是人群之间,颇多怪异,常有女子掠过,高低胖瘦不谈,竟是一般相貌。 孙氏究之,难免愕然:“此非那卯二姐乎?” 女修道:“这邑中女子,何竟皆成一个?必非真容!” 青年欲问个中细则,又恐修不多言,弗若自查。遂入上空,俯瞰是城,内含万事,尽收眼底。斯时,果见女众争换首,头与卯二姐者无异,称名便作“警幻头”。 木由哑然而思:叵耐殊可恶,吾一时为善,令得美貌,怎个助长了国内私欲,竟将所罪冠诸吾名,我与之同罪乎? 又视一阆苑中,立着娇郎,头插簪花,面敷浓粉,虽是男儿,女态媚发,自唤“朱笑生”。该郎身前,徐徐排起一条长列,俱是远近欲换头之女子。 孙氏这厢有了主意,乃兴变幻,作一女子,佯插队间,欲行改首。那真君暗使法儿,将排在前者悄然挪后,待其醒悟,已为人流所阻,争竞不得,青年于是当先。 好真君,此时竟也作女儿之态,欠身唱礼,不迭求法,朱笑生即唤从人引入舍中。那木由只把娇声作起,频问粉郎: “如今人人变作一貌,真能动人耶?” 笑生答:“小女子莫虑,此娲皇娘娘驾下警幻真君所传妙法,貌美不过是表,其实‘幻’者,在于其心。娘子如今‘幻’了头去,管教男人见了,心魂俱摄,终成拥趸,用命相随也。” 正言间,此男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杆长刀,上溢极寒,只一扫,颅首就要落地,只是孙木由乃中阴之体,又有神君之法,旁术动他不得。 朱笑生殊惑:“如何不落?” 青年才觉:“是了。” 继而咔嚓一声,人头滚在一旁。 妖男乃颔首道:“本当如是也!”又察掌中兵,乃曰,“果是钝了,想必久未入港,疲倦杂生,明日聘一娇娘与尔。” 真君欲作耍,地上头乃言:“如此蠢物,哪里能有美人愿配?不如小女子发了慈悲,便收作夫婿也。” 那朱氏疑怪再生,暗惑:“此首已然分离,竟能言语,果然有些修为,只是有吾在此,安能造次!” 乃道:“你既离了宿主,即死也,再敢开口,烤作焦炭也!” 木由佯惧道:“是了。”遂瞠目吐舌,作惨死状。 那狂生大笑,自缸中取一新头来,随意扣于死尸项间,当时便能活动言语,严丝合缝,宛若天成。孙氏既复生,拾原头将去。 妖男即阻:“尔今得我换首,怎敢这般离去?” “如何得走?但要钱钞,我亦能把得。” 其道:“不必,便将旧首与我即可。” 木由还欲细察底细,不易打草惊蛇,乃从其意,舍头而离。真君得了此头,颈上奇痒,遂拔下,置于掌内。 这真君乃以心询新头曰:“尔何来也?” 新首默然,木由遂三问,头赫然皱眉,嘴上呼:“吾若知,何不相告?今砍来扣于尔项,便是尔头,又何追问焉?” 孙氏责:“若今不要你,当如何?” 那首道:“我乃真君驾下之警幻头是也,汝难识货,定有智明者,怎惧无宿主?” 木由失笑:“尔等左一个警幻真君,右一个警幻真君,可曾真见斯神,就在此夸口?” 彼肃然言:“大真君乃女娲娘娘差遣,自乌斯藏国一路游历,赐福于我等颛民,以蒙福祉。其身法力广大,神威凛然,姓栾,讳叶羹。恁这荒村野姑,安知天上事?” 青年一愣,心有讶异,从来不曾省得,竟还有将栾叶羹唤作警幻真君的。 他即又问:“恁地真遇过那栾叶羹真君?” 头露黯然之色:“此等神尊,岂是我等能睹,便就见了,无千年福分,亦消受不得。如是……” 正谈间,忽视那颅显狰狞之相,骤然崩裂,化作废液,洒落一地。木由即知是此物泄事过多,遭灭口也。 孙氏再寻那彩楼阆苑,却遁匿无形,哪里还有什么狂生。夺路人相问,俱言不曾有过,再观城中女客,皆神色各异,已无“警幻头”之貌矣。 “遭了,惊了!”真君喟叹,仍觉那朱笑生等经营多时,必不肯轻弃。乃徐徐以嗅风之法寻之,久无踪迹。 木由忽有所悟,前番变作诡女,今已无头,并未还之本形,路人见无首者,纵是不怕,焉能无异色?即知四周所见,乃一时欺伪之举,此障眼法安能持久? 孙氏回了本相,心叫几声:首来,首来,自家那头便自上空而落,归至原处。既得本首,其所历诸象,皆为木由所获,却原来在城外有一烤猪铺子,为首的唤作朱笑灭,乃是一个女子,怎生得赤发黄须,面露峰峦,胸含丘岳,足震九洲。 真君去往,却视此处食肉之人,皆苦世间冗事,凡啖烤猪,俱生求乐之念,飘忽忽魂归阴司,倏悠悠托生海外。其生死轮回,竟然片刻就成,可见弄权之甚。 而所谓海外者,俱在一国,名皓乃国。青年早先便于斯地有历,其民惫懒,无奋进之念,而今再行至,果见日日焚香祷神,断无长进。 囊昔那“破障天尊庙”屋宇轩然,庄严肃穆,内中供奉的竟是孙木由的塑像。真君苦笑连连:我竟成了这般昏神!乃复一问,却告此破障天尊名叫栾叶羹,曾力举山石,神异非凡,还叫他也焚香祝祷。 忽有一人细看木由面目,大呼:“这人竟同天尊一般模样!” 又一人讶然:“此地荒僻,鲜有外者,此必非寻常辈,若非天尊,即是邪佞!” 于是群众围定,怒指孙氏:“你是正是邪?” 真君气极而乐,片刻乃道:“好好好,我便是那‘栾叶羹’也。” 一人抬头便骂:“放屁,除非也显神通来!” 木由冷笑,默默唤出巨檑:“善极善极…”将目一睁,怒相一起,丈许仙兵蓦然一杵,那为首的登时被震至毙命,孙氏遂曰,“尔等可美?” 余众四散奔逃,只恨未生百足。真君悠然收了武器,当下以中阴之身遁入黄泉,要查方才那道檑下亡魂,果然又是瞬时转生,不历阴司寻常路径也。遂掐出一法,追其踪迹,便是托胎一国,乃贯元也。 青年大怒,如此循环,何时为头?但生不悦,云端踱步,偶视一人竟在贯元国中,于众人围定之间,慷慨陈说,正是洛滨仙子也。他隐约听得什么“栾叶羹”乃元恶,真警幻为孙木由也,今当襄助。贯元国内,诸眷属磨枪擦棒,张弓搭箭,俱听着敖氏调遣,士气果旺也。 木由未敢轻动,暗思:此莫非亦为假乎?疑惑时,一道利箭破空射来,孙氏敏捷躲过,定睛看去,却是一班妖客,为首的乃是朱笑生、朱笑灭两个。乌斯藏国里那一众妖蛮,乃至皓乃国诸眷属,都要来战。 “此人姓孙,名木由,一路冒充栾真君行事,坏我修行,其罪当诛!” 木由闻众怒,乃问:“我如何坏尔修行?” 诸曰:“吾等得栾真君慈悲,能换警幻头,美智并受;能的仙羹,托往乐国;乐国功成,便就首善之天,闻正法解脱。此警幻真君为我等受苦众生大开方便之门也!” 正辩论间,忽视远处火光百里,万箭齐发,那些个追兵尽数中箭而坠,又因其早与阴司有约,凡乌斯藏国死者,顷刻为皓乃国人之后,于是华郭山中,妇人争相生产;彼男子闻讯,不问朱氏生死,回乡中管顾妻子去也。 而皓乃国内不幸死者,顷刻托生贯元国中。此时贯元国军正于下方齐射,但闻众妇临产,亦退守各家去也。 于是不过半日,偌大战场,只剩朱氏二人,木由还未与之搭话,忽又有一剑劈至,寒光到处,敖湚兮身姿顿显,戎装毕就。便道是: 霜寒透体是冰尊,啸迫无来半点温。 飒冷雕云花碎落,摧寒钻日焰空沉。 玉光明烈风萧寂,沉影暗开水遏痕。 只道长铗积损骨,又逢雪兽定天轮。 那朱大朱二,知仙子迅猛,恐挡不得,即现出原形,果是两头刁猛的野豕,各挺着两排钢牙,冲将过来。孙木由恐她有恙,欲前就战,忽见此玉龙怒火浮面,斥曰:“无君,我岂不能耶?速退,弗然,尔亦受击!” 男人视其狂妄,虽未加涉,仍备着战势,于旁关切,时时要上。而龙女与二兽战不数十合,忽显人形,头束紫白龙冠,身领摧光煞日之冰铠,掣剑翻腾,霹雳数道。不消百刻,那双怪已然身枯力竭,难当锋刃,落败而倒。 二朱口间大呼:“今若无上者搭救,我必知无不言!” 正说此处,忽闻虚空有变,乾坤波动,孙真君欲起,又望销寂,反是怀间网罟突震,赫然飞至苍穹之顶,金光迸射,有伟力迫其释放。女修自檑中出,乃言:“切莫松懈,毋可轻开!” 其时已迟,阴阳牵动,孙氏狰狞而抗,却如拳拳入海,真言失灵,偏就放出了那一僧一牛。二者亦不恋战,竟是掌出两道惊雷,死了二朱,转身腾空,即要远去也。 女修恐木由脑热,连呼:“莫追,莫追也!” 真君早念法决,神姝为其所节制,但闻其令,便要从命,巨檑飞出,陡然一滚,若巨浪摧峰,真个要自那僧、牛身上碾过。 和尚躲闪不及,掣出宝扇,欲破其法,偏偏器儿塌软,没了灵气,刹那化作齑粉,那牛儿哑哑无声,倒在一处,僧人却瘪了,好似一副皮囊。近前看时,却是一块皴皮。 敖湚兮亦至,视而苦笑:“此莫非兕主人所落?偌大一事,只叫其挠挠头儿,我等便苦斗如此,斯可恶也!” 木由欲与她言,女子则不理而去。相随所见,却是贯元国自那日火起,即得了解脱,闻洛滨仙子搭救于斯,俱是崇拜。又听他独自一人径往乌斯藏国而去,不得已必惊出战事,龙女便身降贯元,点验兵马,好应鏖兵,果然逢孙氏遭追也。 仙子早说警幻真君威德,今视本尊,个个称敬。木由面上虽喜,心间却忧。 这乌斯藏、皓乃、贯元诸国,不过数端,个中相杂,不知凡几。那反众借着警幻之名,大造栾叶迷阵,这里敖氏又以真君之势广纳拥趸,真不知两边有何殊异。 正思间,却闻仙子同女修言:“而今收了各方铁证,就要得告上真,便是那皴皮儿,也要验明真主,栾叶羹之厄得解矣。” 木由道:“未必如此简易,度那二猪,不过此公案里一毛细,欲往上察,似乌斯藏、皓乃、贯元之线者,杂支甚众,错综难析,今虽有眉目,仍待苦熬也。” 遂频频摇首,默念真诀,将青牛押入网罟,此时仙器忽开一角,定心主人竟现形,抽出一柄宝扇曰:“吾趁其不备,换了宝物,而今立了大功,可否放我一马?” 第95章 夜光得清丽,才见伊人相垂 诗曰: 秋风秋雨煞归人,犹赖良辰抑抚之。 萧管追随纱帐卷,花簪携挽蓬门支。 月来晚聚星云戏,人转朝眠慧目痴。 艳艳浓浓轻壮阔,英雄无奈要登驰。 早说那贯元国今成了无忧之土,焉能不为海内众生眷顾?只是敖湚兮每开召令,孙木由皆截之。龙女又欲引天仙毕至,广视国中新景,真君虽无异议,却谓过早。故而新邦虽有龙跃之象,却僻居荒隅,众难知之。 则道此日乃凡间除夕,一言新春,则万象更替也。何以故?盖龙、孙二者未至时,远民断无年节之识,不知四时,难通朝暮,今大丰其见也。自仙子引孙、修来后,国中乃兴建王可城,邑内设西贝神宫,立伯甲为王。 而伯甲虽有王号,未可自专。彼虽方寸小国,亦有十方,方有十邦。邦中之长,名曰有徼;方中之长,名曰啬夫。有徼之会,名曰下议,啬夫主之,月月集合,小务立决,大计合上。啬夫之会,名曰上议,春后七日,王令咸来,聚都宫间,专举国事。 故虽有头王,不可妄断;虽有颛民,自择其主。百年之后,王崩于都,副王就之;副王何来?啬夫之优。啬夫何来,有徼之杰;有徼何来,乡民共举也。 盖海外鄙国,非唯人居,或有鬼魈,得诸山岳;或有魃陀,得诸漠土;或有鲨鲸,得诸水域,各有分王。众王之会,名曰太议,十年之秋,警幻镇坛,列聚诸尊,襄议前程。 于是贯元国土,各族安居,地开荒芜,政启宏元,虽才三载,辟地千野,海域无边,众聚巨万,欣欣荣也。 故此除夕灯火繁会,锣鼓喧鸣,杂彩舞空,风欣月隐。伯甲以孙、敖为王师,大设珍宴,共饮欢畅。三巡酒已,人众自乐,二人别了诸宾,便在无人花下相语。 那真君观龙女饮后怡然,面色微酡,泛花春作,语若兰薇。彼以新年故,略以彩妆,螺髻钗曳,青丝游光;耳伴环珰,珠明晕皎;罗裙绯秀,竹叶绣青。彼既斜倚草丛,烛光舞跃,朦胧美奂。 既如此,孙氏亦觉欢畅,自昔有呢嚅,所含一脉情谊,自不比旁人。木由遂援其臂,摩挲凝肤。女稍寤,悦然相视,喜隐心下。忽闻烟火之声,虽转眸远眺,乃见众生欢愉,今莫辞乐,将达旦也。 遂慕远近山峦之间,旗色猎空,火光成蕊,艳绽嬉颜。乃有童徒开步,奔走廊下,相逐嗔笑,怒喜于手足佯怼,怨欢于腰膀虚绊。老者捻须,浅吟于三皇巨业;群异弄拳,豪壮于八索宏谈。 彼国中喜甚,正所谓: 栾叶摧折正业开,毒羹倾倒好茶来。 当为风趣因兴替,可作繁荣赖阔怀。 明列粲星擎彩练,戡平灰雾上云台。 奔腾是夜新春好,万古无今夜若白。 故而敖湚兮四目欢悦,悠然以为功有所成,乃道:“观其民,不辨人兽,无分妖神,泠然若泉,自上下倾,一泻畅然,好不欢喜。” 孙真君闻其言,虽以眼前欣然为荣,却不可久悦,自来便知此世界悲多乐少,今众民庆贺,国势力威大,必有宵小杂坏。彼时每见成功,多有抱憾,即就言栾叶羹事,上首虽以大患剔之,而青牛脱宰,老君退避,虽猛雷断祸,不过是阴司下多几味爽口的灵株。 饶是多念,纯觉无味,救了一班众生,却走了几条祸孽,未久又掀起波澜,终无安定。 只是龙女如此欢然,自爱其神,不忍坏了兴致,遂草草笑言:“似这般欢喜,昔日难见,那乐众之中,多有天伦之怡,仙子今日功有大成,往后有何谋划耶?” 敖湚兮回眸视之,欲言己志,却中遏转问道: “君今以警幻之能破了人天大案,娲皇展颜,许你节制东胜神洲海外八千国度,大业在前,当作何处?苟有利苍生举,我必相随,生死度外,销骨莫辞。” 木由闻她信誓旦旦,暗觉殊异,此女向来多变,前番自专,时而离群暗动,难露峥嵘,今又深情相告,不知内中作何解答。男人本是个直性,未肯抹角拐弯,遂直相告:“仙子多有奇计,飘忽不定,非惟敌众,纵我从者亦不明朗,来日相随,如何呼应,恐弗能相协也。” 那女子借着些酒兴,轻摇螓首,自柔声曰:“君以为侬有异心乎?往日欲张大队,故而单行,盖因你向来性独,不肯览众。卿纵有大志,愿助苍生,非一人可成也,此何难解?” 孙氏道:“我言济苍生,有此志者非吾一人也,毁此志者更众。今我一人救苦,多少随缘,行止自定,不欠旁人之债。若赖大众,众心杂也,吾难以安,必受反噬,缘何不忧?” 敖湚兮难得揶揄:“古来皆男子张高望远,女子随后洗侍,今我郎何如此优柔,反不如女子?虽然,既言有忧,我不强求,然自逢君,以为旱霖,亦或鱼水。我非野性,随意相付,今即以情托,必不负也,望汝勿忘此恋,长相随矣!” 木由虽知二者有不协,然敖氏所给,颇感欢顺,神驰迷离,又重善广志,一时难当,溺于深情,故而不以异思为虑,愿与相思。 二人乃相约长伴,以贯元诸国为基,广施善教,化度苍生。男人既与之约,乃不忘落叶归根之理,遂欲携龙女远赴深山,瞻于母冢。纯如敖氏所言,其非山野獐鹿之属,未可轻率,但得人伦之礼,乃见敬重。 至于西海之中,龙王闻女欲纳木由为婿,盖因栾叶羹一事间,真君巨檑作响,震动六道,凡作伤苍生,为孽于恶羹者,俱神魂破碎,不令存也。彼虽已为龙族出头,结怨非少,心底忧虑,只是难捱龙女久念,终屈就也… …即说除夕既了,春日终来,待东方泛鱼肚白时,女修本欲唤二者启程,径往庆峰故国而去,无奈声呼渐久,却无相应。神姝暗难:他两个昨宵还不知做什么哩,今此时未醒,我若这般进去,恐面上尴尬,真是为难。 你道这两个缘何仍作昏睡?原来那夜情到深处,自然相拥,耳畔呢喃,便有一股暖风,贴着粉面掠过,只把双颊烘得深赤,周身若临焚炉。二人即褪了矫饰,神归原野,不拘新礼,从心随欲,浅唱低吟。 这厢相持既已,各卸了一身包袱,直直躺了出气,不忍相望彼此。二人虽于舍间入眠,似又在幻中相合,梦境之景,却映在一深山院落,俱作寻常妆扮。 此处孙木由宛若一隐者文士,一日在轩中小酌才罢,即有诗性,乃在墙上作曰: 金风玉露已相逢, 别后无声亦久从。 深巷吞名真隐没。 自如畅快也从容。 那时敖湚兮作村姑装束,自篱笆外采蔓而归,见墙上所道,乃浅浅一笑,不置可否。片刻,有二子同处,口唤娘亲,仙子乃曰:“你们若般玩忽,不防尔父偷饮存酒,自在那里美哩。” 二子遂至窖内看了,回禀道:“娘亲明断,我两个守在这里,不曾见父来取酒,所丰旧酿,并未少也!” 敖氏又作疑怪状:“既未饮酒,如何欢喜如是?” 才言此,便入内与郎相见,那男儿忽乐甚,执其手淡笑:“有卿相伴,甚如明珠,夜行无光,亦可自照也。” 女子抽出手去,掌探其额,娇嗔道: “平白里说什么癫狂话?” 这便两个相坐久言,山中雾浓,渐而夜沉,天复明,又晦;再明,又暗。年岁终远,二子成人,相依俱老也。 第96章 关山几次重逢,人事俱已非 前言那孙木由已同敖湚兮约了要远归成亲,即待八月中秋之时,入得庆峰旧地,在猴母冢前,结作连理。 此事倒是要应古礼,只是少了许多人事,一无高堂乃舅姑,二缺主仪并冰人,兼未筑明台,堪差宾客,果然碍了阵容。只是这两个俱非寻常俗子,亦不深究门道,不过有了仪式,上告天地,下定两心而已。 真君以其为西海贵嫒,本不愿受了委屈,思与贯元诸国众人谋定浩宴,又有敖氏诸长者欲设筵席,广纳群仙,共证名状。怎奈那仙子自来娇蛮,多有主见,彼不欲张扬,便是孙氏及父家亦只得随罢。 敖闰颇愿依女意,也是暗对他两个行径有些谨慎,恐争斗大了,干系于龙族。那孙木由他焉能不究其底细?也是个毁天撞地的主,不定哪日便要惹出大祸,当下未声张,那时也好推说无关,只把女儿收了去,管她全身而退也。 虽言不欲奔告,可那真君毕竟是海外八千国土同奉的尊神,以女娲娘娘的诰命也须给下不小的面子。诸国众生闻天示兆,中有相师达者,觉为警幻婚姻,以为大事,纷纷欲广庆。斯时,这仙子却未推辞,自与孙氏交耳定了,便择吉日受其供养。 只是此前仍要归元自祝,即返所生处,见故乡,拜故亲,昨日敖氏女,今朝孙家妇。 想来却有凄惶,这木由可当是天生地长之物,其实并无乡亲旧处。何以故?彼初生逢弃,虽指猴为母,不过以养育故,非生身者也。 又其偶落深山间,为猿所救,究从何来,实则不明。此事蚁垤未述,贾生忘究,刘氏不考,再无根源矣。 不过孙木由心下非妖、非魔、非仙、非神、非菩萨,多存人事,仍愿求诸俗礼,故虽是虚乡、虚亲、虚冢,依旧尽了事。 敖氏心存大计,未拘小节,以警幻真君自有浩威德,日后但图盛事,不可小觑,再有一脉深情在心,半缕知音于怀,即就随他而去。 却说这厢商定已了,自驾祥云来得旧地梅阳,远远眺望,晚霞赤腻,大日渐黑。只是他两个就着明亮,张了锐目,广搜于群峰之间,却不见荒刹旧冢。乃知岁月多去,草木疯窜,早没累累黄土之下也。 木由降了飞彩,一时怔在原处,虽有万千悲戚,终以神灵故,毋肯轻落泪珠。郁结在胸激荡,久久不出片言,仙子在旁欲问乃止。 不知过了几时,其忽回问女:“抑或天不欲我成亲?长在他乡,苟一归此,全不复在。若是凡夫,未曾为天下建功,后乡无神庇佑则罢;我等前安鲲鹏之难,后定栾叶之灾,盖是地山君,缘何不惠我?” 敖湚兮问:“不如拘出询之?” 孙氏默然,女修却会其意,自将巨檑大震,山神、土地霎时弗能安住,匆忙遁而出迎,满口只道恕罪。 木由怒目,即斥喝:“缘何我母之陵,尔等不以看护,终至湮灭,难觅旧踪?便是吾师相见之所,亦隐于溪谷,乌然消弭耶?” 二只惶恐,相视而言:“真君容禀,盖此二人虽是孙木由之故,却非真君之亲也!上仙旧在人境,便以人喻。言有一女,论人伦之礼,应拜父母;一日入得宫门,为天子之妇,则凡为父母所拜也。” 男人闻言,心下已知其间所论,如今这警幻之位为女娲敕封,比之天庭文武,又在海外自在,乃是手段在身,威权在手,又不逢上官约束,实非区区猴母、怪道可比。那亲生的见了天地之母,尚须下跪,这非亲的岂能得庇护? 他此时虽接受不得,终无法责二小神,只暗暗叹息,怨这规则空诞。 敖湚兮视其失落,徐徐导之:“如今天地,多有不平,你我相结,本就为此,缘何懊恼?我有一则公案,正是有关猴子的,说与尔听如何?” 木由见她欲讲,便许道来一闻。龙女乃曰:“昔逐鹿大会,有海外擂客,名但尼,数战皆败,几至汰退。观者以其为猿猴出身,待其登台,投甘蕉相讥。人以为彼将怒,或无能,孰料其坦然拾起,悠悠啖之,立勇斗狠,终取大胜。” 孙氏如今早非昔日混沌浪子,敖湚兮所言深意,他岂不晓?只道是这般天地虽不完满,仍是抱残追好,守缺向丰。 当下,有风悄然拂面,已入晴夜,玉蟾如盘,万星祥密,洒光于谷。他二人屏退旁士,即着定盛装,就在山心寻一处,望月而祷,正是: 士缨皂冠,服诸青袍,杂他方之仪,融我域之礼,合和专为真情意; 女荣金钿,缀作丹裙,摄龙象以征,显人容以祝,结交定当好功勋。 这里神姝本就是古佛尊脉,自有威德,遂就为证,见其盟誓。士女作礼而祝道:“鸿蒙以降,姻合为尚。但作婚娶,为延法脉。我盟以告,二因情合。共进成败,无有克奔。毁弃背转,筋骨剔剥!” 只因是夜满月如盘,大若天轮,皎摄万千,光覆无边。却待誓愿已毕,忽朗照愈显,灿星倏隐,黑空蒙白,一时间满月顿作白日,夜虽未央,昼已至矣。 两位殊异,未解其涵,只是人惯以光明为吉,皂暗为凶,今婚誓才已,夜光大盛,朗日高悬,四野无隐,天地粲然,岂非大吉?二者遂生喜悦。 敖湚兮悦然言:“君知天地否,天居上,地伏下,默然无语,万载不变,然天地非无情也。今你我合和,神灵未出,而天地转色,暗夜倾于白昼,好也。” 木由虽有讶异,却不明如何便是“好也”。龙女又述:“昔者,人生于野,日出能见万物,兴作诸业;日落双目晦空,止事停息,恐有隐祸。故今以光明为吉,晦暗为凶。你我本在夜中,因婚定而天予明辉,此非大好乎?” 孙氏闻之,亦觉有理,却念世事如白驹过隙,心有凄惶,暗道:故亲不见,旧迹全匿,果真好么?即起心动念,要使出拿千山,缩万仞的通巅本事,自提了这里山峰,携往海外而去。 他本欲如此,怎奈似动了天地的什么根系,倏忽间震崩之下,露出一个魔头,赤发蓝面,口牙外翻,四目各燃火炬,六耳倒插棱锥,身如巨象,踏地声壮,后窍弯折着一条巨蟒状的长尾,手舞足蹈之间,变出一副器刃。 你道此巨兵是何模样?却不过是一条箬竹,形虽如此,世间并无恁般大者,一下扫去,管教山断云裂,河止地焦。 那怪嘶吼前行,抱住丘峰,欲阻木由搬山。孙氏也不迁就,即以巨檑相抗,缠斗起来。敖湚兮本欲掣兵助之,只是这平凡山水,若有如此大妖沉眠,怎能毫无征兆?个中定有蹊跷。不过虽如此作疑,夫君有事,勿可迁延,亦驰奔相斗。 眼见着一根百来丈竹,呀拉拉作吼,与那一檑一剑,撞了数十合,纠缠不清。忽而那敖氏屡屡失神,每觉夫君在右,而怪偏在是处,剑锋到此,难免要向孙氏而去,莫非此物有瞬转身形的本事不成? 木由亦察内间异变,瞧准一个空当,嗅其风气,却无半分邪性,只道八分熟悉,好似孩提时多有相遇,就是难记起是谁。 正有诧然,那物一声吃痛,即是要害处中了仙子一剑,暴怒一劈,稍刺掠过龙女之目,但觉双睛作痛,刹那退却,口呼: “速速诛之,莫再逡巡!” 木由遂以巨力,自上而坠,直击怪物脑门,顿时崩裂,倒地不起。未多时,这庞然大物骤缩,终化无形。此刻半空有风,气息尚温。 孙氏终撼山而去,当下已知那怪物根源,只是心头一颤,那声“娘”字终未出口。 彼其散却消逝,高岳如旧,大阳渐晦,白光精聚于核,四野明媚消脱,归于暗晦,日转为月,又是中秋也。 不过月轮虽满,忽逢穹苍有变,无端风至,叆叇偏重,那皎皎月华,水影不得如镜,波澜浮皱,形散扭曲,渐而裂作激波,便有涟漪催动,淅淅沥沥,嘈嘈切切,不复晴空,雨势倾盆也。 第97章 沙场秋点兵,此时声威正壮 你道那孙木由自移了山来,原先不知其名,今且安于贯元国东。去海三百里,有没魂渊,深千万丈,常有鬼魅伏惑行旅。真君乃设山镇之,故而命名作“警幻峰”。 警幻峰下,警幻谷也,下有新冢一尊,巍巍然立一座青石碑雕,铭曰: 无极威德,八千国土无忧怙主,定安度母之墓,孝男警幻真君孙氏木由敬立 是墓以顽石磨光,精铺而就,前置神道,后布高坟,俨然国王之母。大道两旁,各立三十六石人像,乃下方十二大国帝君之形。 便曰是: 幽幽下谷非灵地,怎奈当年殒命之。 高阔今因功震海,巍然原为气惊飔。 摧风锁就凄凉处,故念拴成壮烈时。 来日方长身手显,春秋长记作新诗。 这里青年心下但念:吾母心弱,虽死终不离摆布,一生未行寸恶,终了不脱妖名,今不为虑矣。天下有我母之屈者,何啻巨亿?如今既与洛滨仙子合心,即教受屈的,没了枷锁;蒙难的,脱了苦痛;有情的,成了眷属,才是真正解厄,我母亦在其中也! 这警幻谷不远处,又设一庙,高瓴阔宇,黄墙赤瓦,深掩密林内,如偌大一株域外之花。宝刹落成,彼赐名“明靖真人庙”,内有“祖师殿”“钟鼓楼”“藏宝阁”“读经堂”,更存寮房不计数,圊溷在僻。故此地常年养着二百道人,二百僧侣,每日各自养丹参禅,常说法理,又有一众文士,好谈仁义教法,喧闹火热。 若人在空,鸟瞰巍宇,青黛绵亘,赤黄中糅。青黛者何?高瓴瓦盖也。布展方矩,列排龙鳞,令目阔然;观色虽黛,中含五青,光中隐彩,因时而定:日盛泛青,略有柔碧;日掩则玄,暗有晦绿。赤黄者何?栏墙柱壁也。纵上高低,错落鲸骨,令目肃然;其色转赤,映日显也;其色旋黄,映月粲也。 彼其蘅芜之中,却是黉门,宿哲宣说,非道即术,清浊万有,不拘贤俗;囊括十方,详阅古今,开诚启智,明性见心。中有学徒,有志于学,子衿常束,穷于求索;又有中客,前学已就,再登高阶,层楼既上,所见愈丰。或有狼虫,学诸奔腾,骁跃驰电;或有龟蛇,学诸钻土,掘下渊深;或有青鸟志于飞,或有魔罗志于强。凡有所教,便有所学,教学既备,设科在中,早晚宣习,乃至精进。 果真是: 僧道非同序,原来是一丛。 听经明本性,养气见原容。 震慑三清教,功推五圣隆。 阿谁将漱口,儒道或当荣。 此庙里供奉的,非是三清四帝,也无西方神佛,却为一尊老者,依木由之意,唤作“四游明靖法师真人孙闯大仙尊”。 做罢这两件大事,孙氏志得意满,乃唤原先山神、土地出来,叱问:“我今安排若何?” 那二位战战兢兢,又欢欢喜喜,忙不迭曰:“真君所为,可歌可贺,只是未上天听,恐不为……唔……” 木由只把英眉一横,揶揄道:“尔等要说的,吾亦知之,今即具表上陈,还看那灵霄宫中作何言辞。” 语毕,退了二只,步至秋场,那敖湚兮一身飒气戎装,早居在央,威立当空,远见风尘环绕,沙石蔽日,耳畔呼啸间,有猛兽嘶鸣。 下方军阵内,五神将分金、木、水、火、土围立,各执一面旗帜,指挥若定;外有八生使,依明八卦位列定;又有八死使,据暗八卦位锁定。四周兵马巍巍,列的是天地万数襄合阵,但闻阵中明光曳火,黯影藏凶,旌旄黑雾,斧钺黄烟,狮逞恶目,虎张妄口,把一团浊气,围在垓心。 他这厢阵容变动,杀伐各异,或走天心枭敌顶,或扫颔间断敌喉,或越半中斫敌腹,或穿地底透敌足。又有四维堵定无逃遁,或来一面张口诱彼突,乃至窜袭哪堪防?兼及幻化又伤魂。 盖其阵法精妙,变幻莫测,忽有一军,自东杀出;迎者提兵,无见兵戈;狐疑未止,西有刀枪。观上日亏,以为困降;举盾于顶,下箭侵足。翻颓无定,求出无期。强军东突,青木缠龙,血口犹啸,难进唯退。退而西向,白虎金牙,凌爪前驰,万众之上,所向无当。伤于二阵,余卒气竭,南有火鸟,攀车而啼;北有冰蛇,伏龟而嘶;燥热焚灼,毒瘴丛生,中者神衰,身如气囊,难堪重负,爆裂碎磔。 只是此般雷动,那敖湚兮却犹不满足,昔者曾谓木由言:“小者杀人,执兵斗狠,坏其肉身,众士可究,罪业顿显。大能杀人,只须改写乱数,遂消于无形,查无可查,岂能问罪?殊可恨哉!” 怎奈如今他两个均非大拿,无法妄动天地定数,仅能自定数之中,挣扎生死,频频增长己之功力,方可开大局面,定大功业。 眼前这天地万数襄合阵,即是用尽二人心智,夺古今兵法之精变,化八方万族之巧妙,攒合编排而成,但入阵间,无有还者。 木由既至,则前与龙女相见。孙夫人展颜谓相公曰:“郎今统亿众,带甲百万,猛士如云,前者相约,可略始也。” 真君颔首道:“箭在弦上,焉有不发之理?那日审讯之时,你我义愤填膺,便是天地众神,亦看在眼。我今无他,只教那老儿认了这栾叶羹事本是他御下不严,居尊玩忽,就是上古不动之大巨擘,也须为天理告歉于众生!” 敖氏双目一热,频频哽咽言:“君有此念,我心甚慰,如遇前驱,甘为先锋,将身奉爱,死伤无悔!” 孙木由明白她常常将“死”字挂于嘴边,心中早有不悦。也是好笑,他本不是个偏信宿命之人,昔日自在,原来是一无所有,如今获得多了,反倒举棋不定,竟信起宿命了。 青年即细疏之,轻道:“动天大举,不可一倾而去,应徐徐而动,观其态度,窥知彼心,应症下药,事可济也。” 于是二人商定,果真如前番告山神、土地者,具表上陈,直达灵霄殿内。 话说是日九天之上,重云之间,那上帝正是欢畅时分,自有一班窈窕宫娥,各捧烟杆、栾叶、火石、诱香等物,随侍左右。 此披香殿由外时,于万千仙宫之中,不甚豪奢,虽亦称“殿”,不过因天主之尊。其顶作歇山,瓦覆油红,檐飞风雀,窗罩萤纱。正门别无旁衬,亦不现高大巍峨之象,悬一面雕木彩边胶漆匾,当间丹字作“披香殿”,两旁联撰:瑞雾珠玑犹遮盖,明光黼黻尽前排。 只是若转入内阁,哪里知道却不是那般谦隐。但见莹莹玉砖之间,开着几片华池,盛着数汪春水,飘着无尽香雾。入眼半空,绯瓣飘撒,但觉一股柔柔热浪袭身。当中宫娥才女,衣以轻罗,彩练流苏,璎珞丁当,披发跣足,如初脱胎,奔走嬉逐,四季无终。 而那晶阶之上,此时列了一道龙床,横卧着天地之尊。彼一伸手,即有一素女持玉杆上前,又有填叶、上火、催香者,伺候其用烟。却道是一缕烟华飘万里,众婢噤然唯卑碌;嗅得香气,便知卧榻软销魂,怪道人说神仙好,无一不削尖头颅钻其间。 那上帝嘬着一点朱唇,略略地吸了,遂觉一股飒爽透身。彼既欢喜,众亦释然,怡乐有歌,吹管丝竹,一派和腾,正所谓: 至乐安能比上尊,古来遽可嗅烟怡。 生灵销骨盈千万,不过杆头半略提。 他这里正欢愉间,早有下界送来警幻真君表奏,可急坏了那门前苦候的卷帘使。眼下老儿正乖福哩,哆以案牍,恐着了其愠怒,只是迁延不上,难免又责其误事,如何是好哩。 正懊恼时,却远望见那广寒宫主,嫦娥仙子自外迈小步而入,正从旁过,乃略施礼,袖中取出块白璧,嘴上曰:“仙子万福!” 那月宫主本就为太阴星君,是个魅千山,动万水的美人,只是老娘娘不常出门,倒是这嫦娥每每入披香殿内,故下头众神视她,均称敬不迭。 此仙浅搭素手,只作扶状,香风过后,那白璧已入袖间。乃出娇言:“尊使常常相见,缘何恁般多礼?我今觐见上首,还望通报哩!” 卷帘使略红了脸,低首羞曰:“仙子来时,何赖烦报?倒是天尊乐处,鄙等莫敢讨打,只这里有公文将上,还请贵仙施恩代递。” 娥女袖掩唇角,呜声讲:“此,似不合规仪吧?”她话才出口,方记起如今章程早乱了,但愿上帝欣然即可。故此揣了玉璧,又接上表折,入内拜见。 天尊瞧了嫦娥,果然春风拂面,尽泫然也。女仙视礼已毕,乃道:“这里有卷帘大将呈下界表奏一封,那使者只因天尊议政绝密,不敢妄扰,因逢婢来见,故教相传,望帝察之。” 这天主略一皱眉,抬手接来草草看了,忽而将躯坐起,惊讶颇深,却原来是那孙木由具表奏曰: 臣警幻真君孙木由叩问大天尊安: 自栾叶之变已,蒙娲皇遣命,天尊垂慈,往海外边邦,震慑山河。今八千国土诸生和备,万业兴遂,弊病消除,贼魁授首,茫茫边阔,断无栾叶羹一丝一痕也。又兴利革弊,整修天德所布,令巨亿众生,莫不仰天威德。盖边地今有贯元等十二大国,八千小邦,兵甲万万,威士百千,外无躁祸倾颓,内有政令清明,殊可贺也。又新春才已,阳泽盛沛,都中广筵,通天之乐,愿得尊许,延请诸天,聚汇隆德,共乐一时也。 臣再拜 第98章 漫天花池海宴,先声颇夺人 话说天帝自得了木由的表折,在那里沉思良久,欢喜渐隐,眉尖稍蹙,面色略沉,喉间将将有微吟之声。然其独作暗变,旁无察觉,侍奉如故,嬉女不改,丝竹管弦作仍悦耳之音,而听者再无嬉意。 只是这上尊不愿把心中忧虑,作面上显,叫他人知。他继而故作悠定,轻拍楠沿,眼中安逸,颊上清欢,状若无虞。待上下二阕终了,有舞仙求问当演何乐,帝摆手令散,言以多务,便起更衣,直往灵霄殿去。 此日原无朝会,当下却命击鼓撞钟,声出三界,即将三百六十五部正神,各有司长,悉集大殿。那日灵霄内,亦是雍容赫重,天宸之威,上彻清灵,下延九幽,若老木盘虬,根植厚土,欘破鸿穹。彼其华盖辉煌,金雕阔宇,鸱吻哆目,蹬龙昂首,流水作浮光之引,瓦当示金轮之辉。彼有九重,叠若危嶂,轩窗明列,阔牖齐通,罗纱缀迎昂之兽,格木镌伏俯之禽。 待阊阖广开,神明序进,右文左武,各持板笏。肃然者,有长庚、道陵、抱朴、敬之、弘济、范少伯之属;威凛者,有哪吒、王善、温琼、灵耀、卞庄、秦洪海之辈,更兼罗天星宿、各宫宫主、四海司职、五炁真君、十二列元辰、三十六神将,各据其位。演礼已毕,大天尊乃将孙木由之表奏示与众仙。 言事既了,遂问众计,帝曰:“今海外圣人孙氏木由,因阻遏栾叶羹肆虐下界扰乱神纪一功,那女娲大神言以外赐,令领教化东胜神洲海外八千国度,未几,已达上邦之荣,偏僻之所,蛮夷之众,弹指之间已成化民。” 言及此,天尊立身,目览群臣,度其神色,乃又道:“今欲举盛会,延筵众仙,诸天有何见解?” 诸神焉能不知?此木由实非三百六十五部正神之列,管的也是海外荒邦,边陲之地,新官到任,颇有进心。这里要弄什么大宴席,便就大天尊一人拿定即可,安得堪堪非朝之日,另唤众仙,偏论此谋,必有他意。 当是时,座下转出太白金星李长庚,出班奏言:“启禀尊上,那警幻真君本是以新功进任的外仙,白身进位,已是浩恩,就有微功,也当感于真尊垂慈,何德作主,集会众神,颇有僭越之嫌。诚然,微臣以为此其前为凡客,未通天宫礼法,略有喜甚出格之言,当以点醒便可。” 帝闻是奏,心下暗有悦意,只是又问旁仙何论,所言大抵俱似金星。君于是实有欢喜,仍作怫然,乃斥:“汝众身居是位,千万年已,名曰正神,安享日久,终无奋进,颇有矮心。今有后进之贤,偏佞言妄作,彼若贪功,尔等怎生无贪功之为?不过寸勋未有罢了!” 这厢众仙蒙帝君申叱,噤若寒蝉,鸦雀无声,一时僵若木鸡,只把象笏侧了侧,遮住面容,正道是: 偏就嫉功冒领贤,当来手段俱无言。 神仙巨万堪千寿,不若真君数十年。 此处斥责已了,又转眼当是,那木由未得警幻真君位时,已有安天正地之业,本身人道凋敝,降此泰运之躯,正是女娲体恤下情,为安不周倾败,救人界晦颓而用。今彼在下途,果成哲王,力统万钧,焉能无视? 盖虽忌其功伟,却毋可轻叱,易惹凡神私语,以为上天不公,不孚有德之辈。故无法明论其所谓僭越之举,亦准如二郎一般,颇似“听调不听宣”之状。 天尊微叹,暗念漫天正神,无一丈夫,天地之间,多见神根。昔日颛顼倒转,又有杨君救母,今又来了个孙木由,果真是“但入千山叠巨嶂,一山放过一山拦”。 方其议定了大会吉辰,所邀诸仙,回了孙氏。那里接了上示,喜乐无穷,乃作完备,当下于四月初八陈设宫宇,作欢畅所。 便曰是: 王可城中百木延,花冠绿盖道绵绵。 高轩阔宇英鸿过,彩练云旗秀火连。 朱紫衣新民啸越,杏黄车动兽腾悬。 嫣红不过攒神润,缀碧原来散恼阑。 古洛凌空音胜谷,丰隆挑日彩如鸾。 迅驰弓马枪临电,空掣刀戈镋画峦。 遥望千山镇胜境,大观万里焰魔田。 赤焚敛作殷蕾海,绛染摧成躁绘潭。 龙象丘峰推艳色,凤容獐虎上豪旋。 却道深宫西贝好,明黄珍就列冰盘。 只因前有栾叶羹事作爽,木由、洛滨有意多调制些珍奇吃食,盖住诡餐之风,大开仁啖之气。而言在先说,这贯元国如今既开慈道,万物皆有所属,那獐、麂、兔、鹿焉能烹调?而今虽曰平等,终未脱各物天性,故禽兽能有修为者不可作食,余皆不拘。 盖域外原是凋敝之所,却因阔通海域,蕴藏深宝,又有龙女以其族导引,故虽旧贫,今跃富焉。王可城初建时,不过百里,期年已,地扩盈千,充民巨亿,屋舍廊坊,布若星辰,通衢街市,连如河汉。有此为基,区区美食,有何难哉?故道是: 灯牛频闪作微鲜,布脍冰腓箸可弹。 鱼冻羔精豚烩脯,瓜函鸾醢叶盛圆。 盘高峭岳珍成饾,舌涨潮浆味尽妍。 百客先尝甘为死,诸天忘我上食坛。 莫谈那日来临,纵未到时,甘香远飘,万里汇虫,莫尽驱散,必不奔走。洛滨仙子乃取珍露无尽,布施诸小含生,以谋善缘,悄增福慧。远近生灵,无不慨叹怙主功德,作欢而散,尽告天地孙真君及敖仙子无边布施。 俟正日至,吉辰到,国上空中,云间百门,各通灵霄、玉虚、碧游、八景、雷音、鹿野、幽冥、苍溟、俱卢、难就、雅典诸上处,延请众宾,非惟东土诸神,宙世大王等亦偕眷属前来。 但闻西贝宫朱门之外,列有凌云巨雷,轰震十响,以壮声威。带甲执戟者盈万,赤帻皂弁者,剑目巍然;玄胄黑甲者,铁唇硬锁;烟旌蔽空者,胸吞万里;蹀躞缠腰者,气贯长虹。尔乃出声朗吼,山呼万年,力透九天,天神难闭双耳;威彻幽谷,阎摩扼腕长伫。 只这场大会,毕竟那孙氏尚不足请动巨尊,各方上首,均遣座下名能与会。待诸天下落,但入筵席,警幻真君微笑抚掌,遁入无形;洛滨仙子收剑入鞘,消于晨曦。贯元国国王伯甲金冠皂氅,绛带紫绦,阔屡方布,轩昂而前。扈从二十有四,分两班而侍,手持巨钺,威容可怖。 乃以人界大国之君,作礼迎宾,众客列席,帝君同如来、毗湿奴等各有臣徒来贺,而天尊命群仙来庆,为首的即是太白长庚。 彼国中之会,其意实不在肴核,却待落座既定,王令师旅咸来,特行大蒐。即视演兵台下,将帅铿然,敬视王尊。 伯甲剑印在手,乃指乾坤道:“天地有好生之德,泽被于今,贯元福尚。文昭武备,便致荣焉。今万仙群列,共庆欢愉,谢上威德,请以大演,以壮声威!” 眼见话音才落,那入场之兵,面无旁色,俱呼集应,就是真尊法王,亦有微色。且不言八千国土,兵卒无计,但就贯元国中,伯甲亲兵,因其无心,思域无杂,唯王志动,无有忧闷惧怖,所向披靡,六道之间,鲜有匹敌。 王跪拜于天,众上称善,答以平身,遂承天命,乃问兵士:“众将士衣甲安备?” 答曰:“冷光逼日,焕然一新!” 又问:“诸弁卒戈矛可利?” 答曰:“破山碎浪,锐无可当!” 再问:“各军列阵法娴熟否?” 答曰:“谙备于胸,进退无虞!” 伯甲三呼“甚善”,乃见军阵之中,除兵士外,又有象、罴、麟、彪、貘等各列自阵,磨爪待机。又有云雷、炮车、檑木、陷索、云楼、箭城等器,与阵法云然一体,使转无差。 众宾视其王令旗翻动,万军奔走,演练阵法,壮阔无二,暗生感佩。或有仙家暗言,这伯甲区区一凡夫,如何熟习如是军法,宛若神尊? 太白心下震颤,反躬自问:此孙木由原不过天地间一浪子,内无仙家灵脉,外少名师强主,如何一跃安国如斯,宛如一方域外世界? 便有惑时,又度那洛滨仙子亦不过是龙族一幼姬,哪里来的这般丘壑?恍惚之中,倏然明朗,暗呼:“莫非与栾叶羹事同出一然?” 第99章 如言志将亏,也曾望天擎檑 诗曰: 素月尘方曳彩呈,天戈盾马上征程。 明轮锁定评良莠,暗影抒发定伪诚。 铁化柔情停碎冷,柴燃孤峻铸清灵。 通心毁志当年恋,终少同行作空冥。 老刘注曰:此诗乃贾生志孙、敖二人此后形迹所作,非唯论此章也。盖以此始,所谓“大善如恶”“群仙别传”云云,于今愈壮也。 前曰自大蒐后,贯元、皓乃、隆潜、铁勋、武定诸海外之国声名鹊起,威势急上。而上帝等罗天诸神无非称贺,赞叹木由泰运非凡,大象鼎新,盛世斐然。 只是面有其表,弗能为真。正说是: 上妙无声岂有征?尔今为善彼清风。 缤纷喜悦藏笞棒,杂乱忧愁隐羽旌。 邪正无非凭上定,真虚自古赖天封。 因言我自为原道,必不由他乱斗争。 则言八景宫中,烟雾缭绕,五彩升腾,一翁素袍简绦,正把着一只葫芦,检视仙丹成色。 未几,忽有童儿来报,道天蓬元帅来访。老君眉间一皱,苦笑摇头,暗念“此辈心不定也”,顿了片刻,遂咐有请。 那元帅趋进,匆匆作礼,直问道君: “老仙尊好自在也。” 太上皮笑肉未笑:“自在?焉不如此?你看那芸芸众生,露宿山林,饱以野果,甘以荒泉,浮生寡欲,数代清真,为的是何?不过修得灵明,羽化登仙而已,嗯?” 老君话意尽显,那帮庸士前仆后继,要成神仙,不就是为这般自在?他贵为神仙之长,如何瞻前顾后,逍遥不得耶? 天蓬只把强兵倚了,拱手叹言:“哪里恁般好长的快意!前番栾叶羹事已激起了一段缠斗,让警幻真君共西溟龙女抓了一众小厮,捏着铁证,惹得天帝不得已降下大令——五仙之中,六道之列,清剿殆尽,只因此珍有戕害灵物之罪…” “元帅,元帅。”太上翁不待他话完,断了道,“这段闲事,三界尽晓,何消多言?你此时来见我,便有旁事,但讲无妨。” 至此,将方曰:“如今二人大显,威势滔天,更其迫者,并不轻弃栾叶羹事。以彼言说,那时清剿却有漏网之鱼,此话中点谁?无需下神明示了吧?” 老君冷哼一声,忆起那皴皮之论。 却道前日孙、敖二人擒了怪僧,杂一众恶从,即向灵霄而去。而后也知,所谓诡沙门,不过为一块臭皮。他两个也不敢明言,不过晓得道君自有法力,难得实证,恐不能问责于彼,甚或殃及自身。 天蓬亦知孙、敖二人早将他与太上这班故神视作待判之犯,老君焉能不知?这仙尊问道:“元帅,你位掌天河,已历万年,天地动序,安能不知?自古即有大善如恶之人,以你我所居天道为不公,要改天换地,成斯?败斯?善便是善,何来大善如恶?有个‘恶’字还能是善?只是恶事之败,不必你我予动,但循现今之道,其所赖之趸,便可淹没于他,有何惧哉?你我称善道,名善类,居善位,但作微笑即可,何须上下窜动耶?” 将又欲言孙木由不比以往诸辈,然老君未待其开口,则阻曰:“你我皆天仙,执正扬善,彼若向真,必同行于吾等,如敢相悖,从众必隳,皆因勇者稀,大众俱懦属也。” 那汉子见仙尊自信如故,也不便直驳,又粗谈些寻常话语,即草草散了。 只道贯元国内,伯甲与孙、敖商议往后大计,忽闻宫闱之外,远有嘈杂之声,中有一士高呼,大论己之异能。 二圣并伯甲对视,略有疑,方趋步出视,却瞧有一大将,手执俘聝,让其围于垓心,侃侃而论。何谓俘聝?乃敌之耳也。 你道此将乃何人也?正是伯甲手下的名手,贯元国间的勇士,姓邓,名珏,又唤作尸罗善现,本是西方灵吉大士弟子,盖因感得敖湚兮罗天广召动心,投奔在此,有道是: 本是西天三术士,饶施神变力非凡。 擒拿顽子摧心魄,顿入宫闱震良贤。 纵有豪能何大胆,原依狂道故威然。 而今锁就惊天事,满座高谋亦犯难。 那邓珏朝众神人一抱拳,曰:“承王命,嫉恶神,北往神游,见多有神明御下不严,子嗣播乱,为阆中纨绔,街头恶源。或有上神没了非神女子,乃至仙姬掠旁族,产下的诸多孽种,恃神骄纵,为祸一方!吾既蒙真君之教,又有飞刀之术,必当扬民声,诛暴虐也。” 大伙闻言,犹在惊骇之中,只因诸神自来矜强,那些太保儿虽无正位,偏撒乱各界,或人或妖,或兽或鬼,无孔不入,专横多恶,六道之中防不胜防,如今蓦然伏诛,难免不惊了身后大拿。 却说这班顽子,历来为害,百姓苦久矣。只是天上浩大,比之不过九牛一毛,上首之目,不能掠及毫细,底虫祸患,不殃宫闱,故而向来未管也。 是日邓珏数闻龙女之说,自投奔来,多知细神之灾。盖此类顽童,内流神血,山君土地不得管束;而己无正位,天家律法未可详拿。其性若何,全凭养者,家中风坏,必然恶戾。 那敖氏不过试举一例,谓众人各有善恶,并无等阶,只是那邓珏一听,霎时生了惩恶扬善之念。遂坐定出神,广游海内,凡遇播乱神娃,即掣飞刀,登时枭首,魂魄泄散,奔阴司去也。 不过此事未曾禀伯甲王,便擅行之,孙、敖知之不及,果然明晓,亦有惊虑。国间以邓珏为豪,贸然问责,恐伤民气,今不略止,来日更有大举,怕是早掀战争,自家被动也。 孙氏告伯甲,以与众人延议,自携敖湚兮至偏室相谈。真君诉己忧虑,龙女何尝无虞,只是事已至此,伸缩惧未免临刀,不如早动。 真君道:“便是动,亦有大小之分。” 龙女问:“大动如何?小动又怎样?” 真君又道:“大则海发檄文,高论神佛旧恶,言前栾叶羹事残毒未尽,直指余党;小则以此为引,外摄天仙,内试诸心。” 仙子答:“大动迅猛,小动尚可,即依此。” 故二人定下大计,俄顷,伯甲王有令出,重赏邓珏,将俘聝悬于王可城下,往来可视。颛民每见此头,无不问其根源,遂有门子告知顽神之恶,便道天神矜位自乱,散不约束,民愤不已,各论神明非尊,忝居上位。 一月如是,民皆信受,左右愤慨,言仙荒诞,不福众生,恃力自傲。三月亦然,国间忧疾,群众争杀,欲惩天罪。一载乃尽,天未出言,神灵似不知此事,老君安居宫中。而贯元国内,上下喧腾,同仇敌忾,要罚恶神,斥其为魔,忝列仙班。 敖氏大欢,以为民心可用;孙木由却忧愁,苦笑道:“贯元国群民安有心哉?不过应上而动,凭本性而发,如同稚子,拳拳无二罢了。” 龙女悦言:“如此怎不好耶?真无二心,勇气可用,大事济矣!” 青年虽觉其述有几分道理,只是漫天神佛如如不动,宛若不查,心底似生郁气,久难释然。 春去秋来,三载已,一日忽有急报,曰:“我国有民,贯口愈合,胸腔无窍,审其内里,怦怦而动,已然生心也!” 木由惊愕,油然生喜,转而又悲。敖湚兮观其神态,略有鄙意,暗思:如此优柔徘徊之徒,必然误事。 龙女乃问信人:“得心者可恨恶神?” 答:“怒意犹存!” 仙子道:“善!” 便如此,只数月匆匆,贯元国间,凡昔无心者,俱填胸腔,一如外人,乃有己思。彼其左右相顾,忽而喜悦,交相庆贺,大感沉思之乐。 未几,自王可城延绵国境,乃至邻邦,无不欢庆,以平复无心为功,伯甲威信更长。八千外土由此同愤乱只,矜邓珏之勇,赞孙、敖智善。 第100章 虽曾为牛作马,今或上清灵 昔仲檀曰: 诸佛别篇,贤圣另传。 独把威仪抛却, 于纷争堆里捡来心机看。 善恶常两难,悲喜各参半。 自古便是太平出癞犬, 故要将乾坤乱一乱。 话说贯元国间,悬以顽神俘聝,众视皆知其劣,同含愠怒,共拒淫威。今有人生心,一人生焉,举国渐变,“贯胸”之异故不复存也。 然域中上下,以此为荣。忆昔千万年来,彼地以无量功德主为依怙,断无己思,全修死后之福,不念生时精进。今获二仙点化,自有其王,方邦序然,行伍坚利,四夷咸顺。 且域内之事,大者在民,无权贵门阀之论,无军头豪主之说,纵以君王神明,亦当集会,共定国风。 故此民皆主事,上下动思,思转为力,早晚必有己心,而恶神巨虐,催化众念,促进此事,亦可通也。 于是伯甲十年,方春之时,海上澄丽,花蕊飘彩,众人以为吉节,便贺百姓得心,乃有己思。王与诸乐,设宴天下,万家来朝,景若天仙汇集,共赏太平。 而孙、敖二人相顾云中,即见缤纷千里,华彩旬日,心悠悠然,如夫妇育子,初在混沌,饱赖母乳,悲喜赖啼,今果能作语,呼母唤父,上人焉能不悦? 敖湚兮颇有为母之欢,面浮彩怡,览下久笑,微微扬唇,迟迟不语。若视生民奔走,相互往乐,则未觉出声,缓缓摇首,深为喜也。 木由侧顾其妻,心思远然,一察彼悦,亦有欢愉。二人相议贯元国将来时,孙氏愿循民自主,欲为人则为人,欲从妖则为妖。 龙女哂以浅稚,以鄙国荒民,无论人兽妖魔,均不知上善之道,当施好教,先启智觉。今无心者有心,小成也。 青年回究自路,一向无专,虽有慈念,但循旁意。如遇人跌于陷阱,彼若求救,他才至前,而敖氏不然,必不论对方欲出与否,咸令其脱困。 即说是: 向道之心不易存,我来惜重故襄魂。 如人未证开荒智,或教渊深或沉沦。 却言那一众贯元国民,向来未享有心之快,今忽得之,盛喜若狂。况上下相庆,以此为荣,更致癫疯。 其有一人,名唤庄逢,本无是名,如贯元旧众无二,胸穿圆窍,碌碌从上,虽有豪勇,亦得手段,却未能己思。后有心已,顿觉前世记忆,知其乃大拿转生,故自号其名,此时乃国中一将领也。 今突激爱恨,一时奋然,久而寻思:久居真君左右,早揣其诲,想必那八景宫主即是栾叶羹祸之魁首,若能拘之,再不必忧虑也。 他专矜自能,一时不辨己之渺小与天之阔大,又念道:我向来有大能,旁人却不识。今若告之,必哂笑吾,不如事成再示,令众讶然。 彼思定便动,使转功力,摘下云角,落于脚底,暗喝一声,呼呼然上得仙宫而去。你道他一介寻常,便是粗通前世,记忆仍惚,哪里省得东西南北四大门首,乃至重重八景圣宫之所?此时有心询那过路仙婢,又恐人家认不得他,以闯入者论处。 壮士遂借着云雾,缓遁身形,仅在一旁宫舍暗听仆从相语,或藏线索。只是在一处窝了恁久,将两条铁膝都蹲得酸了,亦不曾知晓什么八景,什么老君,不过一无所获。 不得已,只得凌空胡转,特特地借着浓气藏匿身子,弗令旁人注意。然而忽闻有叱喝之声,定睛望去,兀地那不远之处,正有一班神队,力士开道,龙驹并行,摇头晃脑,好威风也。 庄逢惊愕一时,不知是谁家贵子,作何行止,恐露了己踪,匿在一处,细细听声。 却闻此乃一家童儿,虽未明其父为谁,但听其言论,在宫高官,位处大拿,执生灵吉凶。此娃端坐辇上,众婢持伞盖偕从。 怎见那小儿怒骂:“快行,快行,若误我佳辰,当剥皮抽筋,贬谪九幽!” 壮士初获心胸,不晓九幽为何,但知剥皮云云,皆大刑也。颅内顿然愠怒:果然专横也,我道你不过是黄口稚儿,便就下人行得慢些,怎堪施罚恁重! 彼虽不悦,却闻那厮要赴佳期,疑有新见,即不张扬,暗相尾随。却视这班队伍出了天门,两厢把门的武丁俱垂立示礼,肃然噤声。 “哟嗬,毛儿未曾齐备,却如上神无二,我有吞海之能,素来听闻使命,殊可恨也!” 不多时,那列群从下了云端,飘飘忽忽,直入阿修罗界,此间多有妖魔。所谓妖魔,是名如此,其力不输神灵,其勇更甚仙兵,不过偏于正位罢了。 庄逢昔日屡闻修罗界男身好战,女身美艳,从未遇过,今亦好奇。一路随去,却大讶耳目,原来那孺子虽貌似小儿,竟年岁逾百,今至下界,正是享福也。 庄逢闻其粗鄙之言,安有天真之貌?活脱脱一吃人太岁,嗫骨魔君,心间一时火起,忆得前世本领,抬抬指儿使了手段,将那小儿一班僚属,尽皆驱退,独面是娃。 彼童似无所畏惧,但大笑言:“来者何人,当真大胆,不知我谁么?” 壮士咬牙喝问:“骄纵黄口,汝等数十人,在此吃喝痛快,可曾付金也?” 神子嗤而拍板:“便不给,又何须与尔论!” 此汉又道:“尔贪欢持纵,轻薄旁族,视女如玩物,可知罪祸不远矣?” 那童儿略横一横双目:“苟有一日,尔获如是高位,未必不持此乐。今妄作豪士,替下众出头,不过虫豸而已!吾今心悦,速退无殃,弗然,身死骨销,万劫不复!” 庄逢怒冲阳顶,运力成波,与顽童斗起,一时八方震动,四下闻变,群从退走,娇娥避散,果然那孺子脓包一个,未及数合,让其拳中鼻尖,噗哧一声,化作一空囊。 大将方抑怒气,以为豪壮,怎料那帮修罗眷属俱以其为祸源,交相驱逐。壮士不知底细,难堪其扰,遂懈神娃躯壳而离。 是闻入于王可城中,上下共愤日甚。伯甲不能辞民意,有徼、啬夫左右忙碌,大聚成势,纵孙、敖亦难退却。彼欢喜非凡,以为民心可用,当下同仇敌忾,士气涨绝,自然欣悦。 龙女即换盛装,令排婢梳妆,但修螺髻,顶放光明,瑞珠芳就,丹粉施傅。高上灵鬟垂金钿,无双丝黛点银簪。乃至红带飘风,当阳而映;朱裙夺菡,逐波而显。遂有珍肤凝瑀,饱润冰肩,璎珞环珰,流苏纷动。 此其踌躇满志,那木由却难安,即劝妻道:“今上动神嗣,下冒修罗,旁界震撼,连锁未料,若明日又冒一将出头,后日再有称雄者,所行日益出格,其后安能制衡?八景宫自前番之后寂然无声,岂非异常?不可不察!” 龙女喜不自胜,难究孙氏良言,随心曰:“若有三四五六,但愿百千万亿,方值万恶伏诛,吾等即完天命。我岂不知那老拙物是放长线,钓大鱼,只是今当立群生之威,教高高者能见海势,心有敬畏,莫作倨傲。” 青年欲再劝诫,着三思而后行。然彼嘶气凌盛,势震左右,威逼四座,光夺万目。警幻真君知其无法劝转,只能施以补防,乃阴布策略,暗作准备。 斯时天门大张,有神降临,飘然不群,若三月之英,五月之阳,九月之风,腊月之雪,极盛极光,格于四面,大众仰观。正是举手欢腾之刻,山间鼎沸,海外喧然,群振如雷,迅浩无当。 当是时,洛滨仙子天降,滞伯甲顶上三丈,十道百宝光明具足,王施全礼,礼拜而下,神等宝坛,口作天纶妙音,众耳痴然,热血嚣猛,不能安住,窜飞动跃。 大众之中,俱若海波,浩渺无际,伸手示礼。龙神便就现玉身宝相,相中有鳞,嘶嚎震荡。即舒百千万亿臂,张百千万亿掌,摩百千万亿生民之顶。但的摩顶,无不满足,心生敬畏,爱喜至极。 于是龙神作语,声入云天,传乎万里。莫若人众,百兽妖神,花草林木,悉皆闻说,宣示明告: 粤若稽古,生灵无差,天地之子,各有分野。 神鲲寤寐,乾坤动转,大命轮旋,皆有机会。 后有原神,乃定天地,清浊上下,空明一时; 乃有原神,取诸万物,造新生灵,身首各异; 乃有原神,择己之华,抟土为人,是众之祖。 原神蔽空,天降伦理,上下分序,本为合理; 即有新神,乱取诸法,于理不合,分序杂混; 今有古怪,灵株绝魂;今有古怪,栾叶伤生; 神明倨傲,妖魔污名,善恶颠转,乱动无间。 故我咸集,警幻之名,道取原神,上正娲皇; 涤荡奸邪,扶正明法;悬恶之首,威慑上下; 上下恶多,神嗣典型,纵有十首,必一一诛! 我众今醒,天地欢腾,勇在心下,力在胸中。 向无空阔,堪托死生,破碎暴政,当归大同! 龙神告众,无不服然,木由远远听闻,竟亦有几分震撼。上古龙族亦非凡种,吉凶在大,为善福荫万众,为恶震怖八荒,今在其后洛滨仙子之上,亦能见分毫。 青年知其每用警幻真君之名宣说,在于其后之尊,果然智谋,下民虽不全知神明,娲皇大圣,丕显无边,钦服乃广。 第101章 本应道齐天,可奈云空巨阔 原说敖湚兮已集了万千斗志,正是昂扬时节。且不言邓珏、庄逢之流,自贯元人得心以来,庠序大开,兴学日隆。 只是此般大动,虽八千国土福荫见盛,然龙女声量,颇有豪壮,指向神明,如此总易招怨,天人嘴上不语,心中尚不知当作何思。 这本是孙木由所忧者,然数问洛滨,那仙子初还有些敷衍,后难堪其懦,仅冷冷相告:“我所述者,莫不属实,有目者皆可见,还不敢讲了?” 孙氏一旁苦愁:“今言老仙作威,四惹生灵,本该付有司查办,还彼公道,安能不问天意,自行决断?” 敖湚兮恨其不争,厉喝:“咄咄,何谓有司?我等何人?君以重善之功,救诸神于将倾,苟获警幻真君之位,又领八千国土生民,君非有司乎?百姓皆道:‘神福世人’,汝今即神也,如何不为下众作主?反同群弱一般,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木由闻其意,似有所悟,终不复语。 龙女转身离去,独留真君一人沉思自问:自辞师父,一路斗恶徒,闯阴司,败群妖,诛灾邪,岂全为自家?亦心有苍生,那时无牵无挂,反而洒脱,只忧事事皆有安排之感,苦求正果。 而今早非草莽,即是上通龙涎宫,下列云集客,外生无边土,内有刚明妻,缘何得之越多?心益不安? 他无端纷扰,惊然起意,识海所动,巨檑得感,女修顿现焉。自来贯元国中,一时无甚大战,每日忙于公门,倒少与神姝相语。 修出时,木由却视其装束有变,竟是这般情景: 懒笼发,漫着裙, 眉间冷色青帐客,口中兰若暮野云。 神情或畅犹将蹙,蜻蜓点水,涟漪散散; 状色如忧乃更舒,萤虫入夏,清光频频。 赤足出溪行湿迹,丝绦垂边际; 白手拨弦扫瑶琴,山石开口吟。 青年一瞧她如此闲云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凄惶,乃曰:“如何?多日未见,以我不用乎?或将植庐于野,待俺三顾?” 女修自在客席落座,素手一挥,化了茶盏,斟下香茗,且递一杯与孙言:“今非创业时节,当好守成,以应时变。纵我果真结庐于人境,子欲寻,讵弗知何往?不过神兵虽好,多举威降,时时修保,劲力乃长,苟有一用,一以当千也。” 警幻真君心底早有区处,只是拿捏不定,如今听了女修一话,骤然明朗,乃将杯内酽茶,一饮而尽,好似吃酒。 女修难得揶揄:“此款款而品者也,恁般闷灌,比之饮牛饮驴,有何不同?” 木由把一嘴抹,大笑连连: “事不济,与牛马无异,当趁早也!” 言毕,即问侍从爱妻何走,答往别国去也,孙氏只摇首,沉寂片刻,乃入网罟,要取先前所藏之物。 当出时,或见定心主人在内,似有所想,二相对视,木由乃问:“君在此间久矣,当以何为食?以何为居?” 定心道:“大宝之内,无所不有,日夜以狼虫为伍,虎豹为伴,弥猿为亲,尝辟一山,四季花果;有一洞,悬瀑为帘,君可识?” 那警幻真君长叹曰:“皓乃国,华郭山,彼洞中有丽姬,身虽薄而实为嚣龙,力虽微而石破天惊,吾叹其冲进,自度反不如也。” 主人不语,只哂笑。 木由知其暗讽,也未在意,只把肺腑之言,与其相约,轻呼:“道不行,吾或不能乘桴浮于海,君其续就,莫负苍生,如何?” 那人冷笑:“吾非警幻真君,众生不以我为神,在此逍遥,无岁月之变,无覆灭之患,缘何却要惹一身骚?” 真君闻之,默然而去。 定心主人忽于背后大喝:“孙木由,孙悟空!好事怎叫你一人占了!恁扶危济困,得孚神位,苍生敬畏,我呢?尔道若不通,叫我学你,我不要命了吗!” 孙木由知其应许,悄然出笑,笑不多时,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正是: 有事警幻真君,无事定心主人。 自古求人皆诚意,缘何独此沉沉? 我将为汝舌舐血,来日众生谓你神。 不如磕我一千遍,换我将来出禁门? 孙木由,木由孙,劝尔清明莫致昏。 二体一心真寂灭,本是中阴何惧焚? 焚时涅盘终了了,万古长空一缕魂。 这厢青年瞒了龙女,兜上那物,匆匆然直上碧空,旁事未管,专奔八景宫去。那云楼高耸处,自有无尽轩昂,只是天峰苍茫,白海洪荒,一路乘风,不曾见得一位仙子,外头甚是清冷。 木由来至近前,却视高门紧闭,似不待客。彼心下寻思:若是往日,或要呼喊,便就有帝阍问事,烦请通报亦可,而今却不好草率叩门也。 正犹豫间,它却自行开了,出来一个童子,坦然作礼,曰:“见过警幻真君。” 孙氏知他认得自己,即拱手道:“烦请通报天尊,仆今有要事相问,还望慈悲,不吝赐面。” 小儿欠欠身,掩门而离,不多时,归而言:“真君,真不巧也,方才我去通报,祖师正钻研什么‘囧津’,弗教打扰,还望改日再至。” 青年即将手中物一伸,付与童儿道:“烦请千万将此呈与天尊,实为要紧事务,弗然,定不来叨扰。” 那童略皱皱眉,还是接了,须臾敞门回曰:“可也,太上赐见。” 既入,引至堂内相聚,彼时老君正把玩着木由所奉之轭。此便是警幻真君初次正见道德天尊,但见其鹤发横簪,金冠略就,长髯若雪,银丝垂云。低眉浅视,朱唇漫张,敏而不肃,将言未语。 正所谓: 草色空蒙非雨霖, 莲波天上化青云。 平凡往日难依贵, 忽就明堂对坐吟。 孙氏施礼,太上略挥手令入席。青年微震畏,虽坐而踌躇,反是老君先开口道:“警幻真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木由顿神,沉气乃言:“昔年曾蒙一先辈赐教,略闻老者失牛之典,那时懵懂,行为莽撞,以为道旁叟翁,截行人去了,荒芜之内,安有青牛?今果见有此物在海外,立执归主,却保昔时愚鲁也。” 老君抚须颔首:“善,真君不愧为新神楷模,昔日之过,犹能自省,可见朝乾夕惕,丝毫不懈怠也,真前途可期。如今牛已归主,又有何疑,特特还跑一趟?” 青年乃问:“伏问先天五色,青色在东,在春,在自然而萌,故青牛映无为,不依傍,今归牛时,瞧其身负此轭,不应自如之理,故而未解。此物虽仅方寸,无似农人所用大小,竟能震硕物,亦惑也。” 这太上午自然有数,那孙木由岂能不知轭之所用,不过给他说话之机也。彼则顺势道:“真君,且用茶吧。” 孙木由望那案上玉盏中,分明是“囧津”,那日伏鲲之后,女娲以此物赏赐众客,他虽未得,却获警幻之印。 老君曰:“真君,此茶来历,想必你也晓得。如有疑惑,可品茗,可调琴,可阅经,如是则豁然开朗,若时时杀伐,常负不平,哪能智明,终多惑也。” 孙氏若有所感,又听其言:“众生得度,多如此也。那青牛,你说它如何神异,到底是畜生,不比人。人有精思,能听理子;畜生若要明理,须先约束,磨炼顽性才可。大道本就如此简单,缘何不明呼?” 青年闻老君语,当时即通其意。他自然要省得,如若不然,岂不成了畜生之属?这厢大惑的解,乃谓太上道:“天尊一句,胜修万载,今当深研经典,精修妙道也。只是身居浊世,不甚清明,每逢畜生之属多也,难能不动束心,常常苦此。” 老君乐呵一笑,曰:“我有一偈子,每每参悟,常有精进。” 于是即告木由,云: 未得道时好显迹, 将得道时呈气力。 才得道时每庸然, 得道之后不在意。 第102章 演作辉煌图景,骇然畏英雄 自那老君言毕偈子,木由已知大天尊之意,当时安心不少,正要择机回转,以免离去太久,敖湚兮问起,须不好说。 孰料太上却动念要留他,曰:“且慢,真君好福气也,此番来,恰逢我‘鼓傩司’开演大剧《韶风》,首牌乃是六道有名的神优申陀士,你还未遇过吧?” 青年从未听闻此人,也不知老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是天界名剧,想必是先已有之,不是这老儿特特要他看见的。 再言之,此番天尊示好,自然要接着,这里作礼称谢,便略待太上整束,随之驾鹤而上,随云飘就,恰视那方天汉,云宫星布,辉煌彩动,仙凤翻飞,瑞雾袅袅。 此刻自有一班仙家静候,来迎老君,原是几位天师。楼角里转出数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人,执扇掐香,直引着那警幻真君往高上而去。 不多时,但听得耳畔入洪洪钟声,果然头顶屏翳高悬之处,有汩汩甘泉,汇作凌空清池,其水无边无际,自然融于云间。 水上筑高台,其势不知几许,晶洁无暇,似整块白璧琢成,只是人见所及,便说巨石,也罕有恁般硕大的,更何况是宝玉。 此高台前后造玉阶,立晶梯,亦未详其级数,但觉百千,只是凡登台者,不必拾级而上,其石有灵,但觉足踏,自行上翻。若人从旁观之,云雾掩映之间,如御风而动,飘然不群。 既上重楼,眼前赫然有巍峨琼宇,飞檐翼然,神兽昂眺,丹墙碧瓦,蓝檐金拱,彩绘古神平邪之故事。 盖此宏筑绝伦美妙,正所谓: 听檐游鸟是鹓雏,瑞唳鸣空彩画涂。 香远原由檀木萃,图宏但为道心伏。 高轩耀目藏丰袖,明壁张怀贮管竹。 演绎悲欢平遂志,故而观者尽杯壶。 这警幻君于王可城中,虽亦识过不少大图景,然此地所来的,皆是罗天神明,异圣高君,俱明冠华服,彬彬有礼。 孙木由诸年自然亦认得些,谁个是雷尊,哪位是风师,只是不曾细见过真容。那群人瞧了真君至此,亦来道贺,倒显得他有些拘束了。 未多时,又闻东方空三声炮响,鼗鼓霹雳,而后喧哗顿止,诸神肃然,尊者躬立,卑者匍匐,下奴伏身撅臀,莫敢张目。 彼时击柷,空中遂含丝管声动,所奏乃《丰之什》,其乐初时清玄,而后高妙,而后舒朗,转则明丽,尾又空灵,似有余波绕柱,延绵不绝。亦有一段词道: 沧浪清兮濯吾缨,沧浪浊兮濯吾足。 上善兮,唯若水; 洋洋则江海,粼粼则河湖。 丰矣哉,河湖聚广渎。 丰矣哉,道亦源源而长徂! 青年亦知此太上老君之仪仗也,但视碧空下,众天师簇拥一骑牛者,便此李玄祖。彼时这道德天尊峨冠博带,子氅云履,青兕摇头摆尾,威风八面,后有金灵银灵二童相随,可谓排场。 待其安落,众神收礼,延天尊为首入内。那老君正喜笑颜开,忽于众仙之间,出声唤曰:“警幻真君何在?” 孙氏即上前作礼道:“太上,木由在此恭候也。” 那玄祖更把笑态浓些,谓众神言:“此女娲娘娘敕封警幻真君是也,诸仙想来耳闻已久,只是尔等有不曾谋面者,今日见过。” 太上既已发话,群只谁不争先,惹得孙木由茫然失措,一时不少神仙上前称礼,乌乌压压,内中多为生面孔,亦不敢怠慢,只干干回之。 这厢木由忽忆起一事,如若今日自家不至,此神聚之会,更无他份。倘老君不曾相告,如此弘盛之演,更无一人远赴海荒,请他夫妇也。 其虽有此觉,并未言语,却是那老君愈发客套,竟叫他一路相随,直直入了高堂。 彼时乃视这阔大屋宇,正悬着一条额道:鼓傩司,两旁亦有联曰:无问贤愚,观万象犹知真谛;随念悲喜,道千思或见明心。 及入内阁,早见众异相者各施装束,其中云海阔天,大观万千,集浩瀚天地于一台。盖所观非寻常相者,即优伶也,为首之人正是申陀士。 此优见众仙登临,即唤诸从如前排演,黄钟喧动,大吕宏鸣。乃视眼前骇浪席卷,扶摇直上,海波之中,中优伶所扮者,有神仙,有妖魔,有凡夫,有贤圣,有獐鹿,亦有鸬鹚,凫鹥,凡百相者,敦穆咸集。 尔时激流之上,星汉缀连,点光璀璨,横无际涯。星河之间,有万千含生,细若绒毛,张风而长,体若蚊蝇,展翅憨然。 此后台诸工也,或执灯火,或掌幕帐,或主声象,乃至旁白、咏唱、诙谐等工,皆为作之。 待诸神落座,偏那木由未得请帖儿,看席的不知当排在何处。正窘于尴尬时,太上却伸手指身旁曰:“警幻真君,你随老夫一并吧。”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青年亦不明所以。此时客套,倒显矫情,不如从命,乃答应一声,即在所指处入席。 于是大剧当演,那申陀士领众优伶先作颂歌曰: 摩罗有诗力,姽婳自轩然。 我今称赞大鸿蒙,无声海就诸生繁。 乳海填歌称上颂,礼敬道德李天玄。 撒吉嘎他,撒吉嘎他,撒吉嘎他! 木由闻后乃“真理至上”之意,方知这申陀士乃异域之人。此番天中之界,如是祥荣,便是海外诸圣,西方群佛,亦遣特使来贺。 彼时孙氏方略猜知老君用意,盖是告他天界正道,古来煊赫,纵有宵小,未可翻动。或道警示,令他归天向好,莫在海外反乱天威也。 《韶风》即开演也。却见涌动潮中,有一魔君,自生来向天修为,终见大成,乃惊仙尊。此魔名号审摩臾,斯日谓梵天大士道:“我今以修为之力,当动天球,使上为下,使贱为贵,那天神往日作威,早无正信,今当令为鬼道,饱尝苦难也。” 梵天曰:“此不可为也,吾难赐是福。” 审摩臾呈怒相:“吾有亿万眷属,临天蔽空,吐息成雷,喷唾为洪,汝不赐福,我自谋就!” 梵天曰:“如是,尔自试也。” 于是魔君乃遣眷属,要掀乾坤而自上,端坐帝君位。彼时虚空微变,莫见帝君,倒有一天将,身长九尺九寸,名至阳,号大真君,手持宝戟,于上怒视。 时审摩臾视帝君不显,以其轻视自己,乃令驾下大将灯炬挑威,此将乃狻猊所化,鼻中有气浪万重,朝天一冲,但观浊浪崩推,势摧云幔,波震广空,天军兵士,俱没气间,浓浊黑罩,弗能自视。 魔见之,大喜,即告灯炬,莫有逡巡,即令覆灭,以壮威灵。 灯炬即二喷之,此时有火,火入前烟,燃势复甚。登时乃见半空兵将,无不苦痛,口中疾呼,翻滚狼狈,令其骄盛。当是时,但觉灼焚之内,焦气顿显,传之万里,使食肉诸恶兽,皆得苏醒。 审摩臾悦甚,即令诸兽,无有忌惮,恣意啃啮,顿见神兵之中,断手折足者甚蕃。乃视肉骨相扯,血色淋漓,腥膻蔽空,苦不自胜。 于是魔君又遣一将,名曰壮风,唇若橐龠,但吹一气,风狂益躁,正壮火势。 忽有一声,震怖寰宇,却非帝君,乃神将至阳,彼告魔君道:“天不可逆也,今尔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能犯之!” 彼声一落,乃观大将盛怒,张口一喝,却见极极宇宙之间,浩浩时空之外,有神兵千,千者万,万者亿,亿者兆,兆者京,凡目能见,星布不尽,其所焚烧处,于浩瀚之中,不过沧海一粟。 魔君惊愕,乃见重重云宫,忽降甘霖,又出煦风,雨落火熄,风拂烟遁。彼时,隐隐然有雷动,雷神小动,而猛兽觉危,惊悸而散,复归乖就。 正有狐疑,忽雷声大动,电彻长空,光刀之硕,裂云彻地,地出豁口,诸眷属不能即遁,落而为岩浆之食。 审摩臾观之是状,不肯屈就,乃以硕大抗之。孰料彼之硕大,天地之渺小也,纵有泰山之高,立汪洋之中,亦若扁舟一叶,不能抵风簸。 木由台前,痴痴入神,虽有惊骇,却显沉醉。彼虽知审摩臾之败当显,却见至阳等威势壮阔。心下乃思:若有此番雄伟,有何不可成者? 彼观之深入,愈觉惊恐,非畏那天地浩阔,难以抗拒,而是纵了浮生,亦不能齐之万一,何其悲也! 忽忆昔有先觉告其世间有大小年之分,溟澪以五百岁一春秋,大椿八千岁终,不过一季。纵万寿如此,在宇宙之中,不过一瞬,豪放悲欢,终为吞没矣! 当是时,警幻真君神思恍惚,思虑万动,但念敖湚兮之豪壮之举,顿生悲戚,正所谓: 苍生万古难明鉴, 破晓犹蒙泥泞中。 世代终其均为此, 可能地狱一空空? 第103章 鬼魅均糜烂,哲王如何了然 诗曰: 从来琐碎殊难道,自古英雄每愤然。 草莽昏蒙力纵广,精英明锐数犹全。 而今向道心多累,往后回眸志可安? 立进纷争毋退散,且将衰朽定新寰。 孙木由自鼓傩司出,耳畔犹闻《韶风》之乐,心中震震,不可分解。待众仙散后,与老君匆匆别了,便归王可城中。 彼时,西贝深宫,伯甲闻警幻真君归来,即出相迎,问及敖氏何从,王答:“上仙此去,已历一载,仙子自真君离去,亦往他国走访,至今未归也。” 青年即心道:干呆么,险些忘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之理。 他离时,尚存惶惶,恐敖湚兮知其纵放青牛,幡然作怒,而今却亟待相见,相谈仙宫见闻,或当另议。 “只怕她仍觉忠言逆耳,不能采纳吧。”孙氏忧心。 彼时,既作是念,女修顿出,真君望神姝,度其亦是古来觉者,不似他迷惑,昔日与其相逢,亦是闻“大善如恶”者。 此四字一出,波旬之败如在眼前,风卷残烛,势大力沉,灰飞烟灭,只在弹指。故而木由自乌鹮之乱后,常思自警,莫敢贸然。 彼虽沉稳,实非沉沦,亦有精进,闻世间乱象,苟如栾叶羹事,愤色盈面。故与敖湚兮时,其虽女流,剑锋无当,心贮猛龙,腾啸无私,他一时顿见风火,比之偶像,惺惺相惜。 女修视木由茫然,自然知其意,即相告曰:“汝与往昔相较,如何?” 孙氏默然,自忖往昔,于路至今,自领警幻真君印后,多觉重担。今陡然蒙神姝问,果觉或有新变,只是未曾细究。 神姝言:“曾提巨檑,力扫千军,或以为能有大得,终而狼狈而散,汝记否?” 青年安敢忘却,那时石盘陀之乱尤甚,因何而殃?乌鹮之地终成土灰,而今之国虽焕然一新,已非曩昔城池也。 其又曰:“苟有人烟再见阜盛,覆盖湮灭,中存血泪,云胡不悲?如斯散勇,今日安一难,明日定一凶,或可也,然苟图大业,再以莽撞,非善矣。” 孙氏闻罢而道:“果如今现,动放或缺自如,忧心日盛,成功尤微。自栾叶羹事后,如履薄冰,非唯无力,殆所虑已多,亿万性命,在我等一念之间,举手投足,皆是束缚也。” 女修答:“此即将归正也。大善如恶,斯固爽也,果动真善,举步维艰,能撑万难,方成英雄,乃见正果。” 木由噤声,是谓如前所作,正是此然。只是愈发敛威,心有颤动,如猛虎啸谷,以为喧腾,却终跳涧而奔,山谷犹存啸动,而劲躯已匿渊深。 盖峡谷之中,非唯飞禽走兽也,无形之间,烟霭之内,不知有几多顽力,多少杀机。进有顾虑,退有抱憾,如之奈何? 神姝即告:“自稳且行,中正不乱,外有风动,亦难推撼也。” 孙氏感其念,心向湚兮,犹存爱怜,恐来日若审摩臾者,灾祸废志,功亏一篑,身以陨灭。 虽女修言难救,其何能舍耶?正是: 男儿所爱在乾坤,使转乾坤却篦裙。 爱向大同平四海,短于小动欠生民。 英雄总遇常缺剑,水女终无不死琴。 酣唱一时应可爱,无非最后抹啼痕。 你道那敖氏自木由无端匿迹,焉能一年不知其去向,纵是青牛偷放,心亦有数,只是口上已无心再说。 彼其且往八千国度云游往访,走探人情,广见风土,大扩从众,以向同仇。然其愈往远去,人属愈稀,妖魔显众,修罗威盛。 所谓六道之中,修罗内聚诸魔君尊王,妖皇鬼母,外纳群山洞主,精灵畜魅,势广震怖,力集不亏于八方诸神,悍气无弱那十万天兵。每有鏖战,神明亦生败绩。 敖湚兮知,今五仙分径,六道开流,神只居上,削榨群下,故要颠覆旧序,普见大同,非唯仙佛人众,亦当惠及修罗鬼魅。 昔者,木由问龙女:“卿数言三界宁安,六道大同,却是以天人之理化度修罗、饿鬼。彼畜生之属,以啮取生灵为食,安能教之以慈?鬼魅托生于此道,因前多恶,岂可以奋战掩旧恶?” 洛滨答:“畜生噬肉,未闻善声也,岂不见神明之间,亦有狼虫虎豹,善道修行而来?我龙族多有恶怪,不亦有我敖湚兮一心向善耶?” …话分两头,却言那大洋之深,下万万丈之渊,有熔岩之地,盖修罗界八万四千大国,东方其四,皆于此也。沿龙女所历之路,近者名难度,再远则名住言,而后为无祁那,最远即孔相。 彼熔岩虽深渊之所,亦有高低错落,山岳幽谷之分。而难度国即在山麓,是山名褐谛山,其南坡势缓,有野千里。盖熔岩涌沸,生灵欠生。而天道垂德,令乳海分出一支流,名曰湎水,可降燠燥,于是有城池屋舍,乃启国度。 修罗族生此久矣,身已适焉,其所营屋舍,名曰“吊楼”。即以火砖砌嵌,中有空隙,常作金花状。彼楼虽高,不过三五层,下柱镂空,粗壮支撑。之所以作“吊楼”,只因底层空悬,难设居所,常聚货物。 故街市门店,每悬招子于二楼。行人无不飘然而上,方可登入。 亦有居处,以浊气相托,筑作穹庐状,此因修罗人众,拥塞异常,故庐内聚百十众者非罕见也。此类名曰:大车店,居者多贩夫走卒,贫苦之属,营资微薄。 大车店主即城间豪者,如需者甚,庐不够,则遣大车如舳舻,彻行阔衢,上载若干庐屋。即念所谓《招气真言》曰: 火聚风来助,气升列宇成。 升腾多卷盖,集我万钱横。 于是浊流升起,豪主家丁即在上架屋,收钱住客。 可见修罗国中,地处荒僻,难有生机,营作巨难,凡需佳品,皆赖外购,故常与天神征战,欲谋云宫,正所谓: 湎水清凉难震燠,修罗亿众苦熬之。 吊楼连翘拼升度,穹庐陋引聚贫资。 红岩烈焰怫天界,赤目刀戈恨上师。 胎满随生彻地走,可惜年寿或空失。 难度国有修罗王大身束,以其体肥,非束腰无以自行,故名。其尤恶此名,即号宝相王。 看官素知,彼修罗界男多善战而貌丑,女则妖娆而善歌舞,故宝相王平生最好女流,颠倒技巧精熟,四处留艳。 是日,闻西海龙女敖湚兮为警幻真君、八千国土无上怙主之妻,虽未谋面,即思当有貌绝,即令来见。 洛滨仙子闻其召,不由暗笑:彼荒僻小国,自称其王,我来访之,非请而令,有趣有趣。乃告使者曰:“久闻难度国与难住天仙人有隙,前战困穷,每败于阵,今来论盟,安能轻之?当携国书,以显敬重。” 使回宫觐拜,那王不闻旁的,但道:“洛滨仙子姝丽几何?” 使言:“色涎万邦,言语难状,度其酷秀,暗遣画工略作草图,呈请览之。” 王视其图,登时大喜,宛若临天,欢畅不已,面本青黑,忽而赧然,盛乐之甚,即令陈列沐浴诸品,当作一新,乃道:“素闻仙家女子,尤爱芳香,今万勿残留浊气,速寻花来,萃其精露,施诸浴水中!” 此一面作备,一面则教特使呈国书复往。 龙女视此间无驿馆,城中见其姝丽,双目煞绿,恐生混乱,坏原大业,乃在国境之外,岩野之中,化蓬而居。 既接国书,却以布幔包裹,敖湚兮惊异,以为是此间风土,亦未多言。 使者摆手:“俺退也,此绝密,贵客当自启。” 于是无旁人,敖氏揭布幔,却是铜镜一面,更觉怪异。乃自视其中,忽化出一头圆项短者,狰狞嗤笑,其“阿呀!”一声,暗暗吃了一吓。 登时,此物自镜出,略施礼曰:“仙子,我即宝相王也,难度国久无贵客,今日相聚,万世之缘也。” 敖湚兮闻言扼腕,久量彼貌,话说那龙女既为神仙,所见非不广也,但视此物,亦是难言,有道是: 倭瓜抹粉作白颜,丁耳切盘肉两钱。 未笑如哭睛贮涕,将欢作媚口悬涎。 烧煤手脚开钩甲,卖炭身躯坠塔蜷。 即此还曾梳洗罢,如无妆扮更难言。 这洛滨观其行为轻佻,故名知心有不轨,却未愠怒,心下思量:木由所述,亦有些道理,蛮荒之中,多存无理之辈,然日后成事,还须有用,今且驾驭,后令其醒悟,还自由身。 于是承大身束言道:“王曰当真有理,只不知所愿当何?” 国王褪去假态,一露狼相,大笑:“仙子如是爽利,我亦不藏掖,只因卿貌难见,如可一昵,身死亦值。” 敖湚兮亦出笑,其笑声浩大,远盖于前音,尽显豪迈,良久而曰:“此亦容易,我素好游戏,今与共乐,客随主便也!” 那王闻之,心将破胸而出也!骤然欢欣雀跃,如花怒放,即告:“卿言如何玩,即如何!” 龙女既有大业之心,不拘小节,但舒玉臂,化一香巾,转蒙其眼。那王觉其滑,身颤如酥,忙以爪覆,其速抽回,则那布幔正正贴于双目上。 仙子不知其身为何漫着股怪味,却原来是那下头的不知何谓花芳,竟找了些石楠之瓣,以为有助阃娱。 洛滨嘴上道:“今蔽双目,如能捉住,那时自有欢喜。”然暗暗已生怒意,掌间正凝一物,便要耍耍这无礼之徒。 彼哪里晓其真意,即来相拥,那仙子随意躲过,玉靴匆匆,轻挽其臂,高举一瓜锤,直直冲那王颅顶一磕,只听嗡的一声,但叫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此一戏一罚也。 第104章 大女无问小谨,修罗亦奈何 那大身束一视仙子,欢喜非常,丑态尽出,心中却不自知。若是这般乐甚,自然无碍,只是白白叫瓜锤一磕,竟愠怒起来。 此王目眩既已,满脸乌黑,阴然谓洛滨道: “尔今远至,吾未待宣见,自降尊阶,只身相随,岂非不诚?为何如是相辱,却令两家面皮上须不好看也。” 敖湚兮心下比之修罗王,怒气尤甚,暗思:这老蠢物着实可恨,若言纡尊降贵,吾今施惠已大过矣。平时,敢有如此无礼者,此刻已成齑粉,何留你至今耶? 不过她一路经来,广见妖魔、鬼魅、修罗,颇知此类生灵,比之人神之属,均未开化,无伦理之见,故不可同日而语也。 既要得成大道,必然不拘细谨,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今以明睿之见,统鄙陋之属,如慈母见败儿,怎不包容耶? 故虽不忿,只略舒颜曰:“陛下,敝仙自人天之境来,所见国土,民风保守,无如难见国开放者。虽如此,亦觉趣味,只是略作嬉玩之间,失了些分寸,王何必不悦?” 又道:“相嬉戏耳,并无人神、修罗,仙子、王侯之分,不过作生灵之乐也,何必多虑?” 这大身束本就对仙子有悦慕之意,见其和色,亦减不欢,便又动邪念,欲要相狎。 敖氏闪身躲过,仅凭空一指,乃现一琴,款移之间,轻抚弦丝,每一抚动,气波之中即有吓喘之声,那王闻之,既悦也惧,两相刺激,如痛而乐,欢意更甚。 龙女由此躲过那刁徒歹意,心下里思及木由,暗念:孙郎,孙郎,敖卿念强;此即莫记,来日方长。 却道是: 王事多同小情偏,莫将私恋走勾连。 平头往上虽飘碧,却令河山彻海天。 然这洛滨仙子岂是能屈就者?既叫这修罗王得了便宜,必要寻找补之道。 她见那大身束正云里雾里,便道:“大王,我既已展示变化之妙,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亦当显现神通,以充伎乐。” 王大欢,乃夸口云:“噫,本王所擅者,众矣,当变何耶?” 龙女曰:“陛下今言,一视敝仙,心有震悦,不知若变行具,载我为贵客,或可显赫焉。” 王道:“如是屈以载卿,当何报吾耶?” 仙子答:“明日过王城,于路乘行若是,得入深宫,即付王令是从,陛下希我如何,自当令君无忧。” 大身束得此言,乐不可支,即纳是言。 是夜,修罗王欲留是处,敖氏忽现吉祥斗法相,此貌何状,万般威严,浩极肃穆,有道是: 毓秀灵真妙意高,人身龙尾色雍骄。 白莲掌剑开正象,无限毫光莫惹招。 大身束观此貌,毋敢轻动,又不能久持,既蒙明日之诺,即无奈而归。 此日天命,王遂至也,初有泥路,灼炭炎红,龙女道:“吾欲称橇也。” 王即摇身一变,化作一橇,即是: 谁言体胖或难消?宝相须臾作瘦橇。 承软娇足托绣履,神行劲过赛撑篙。 行不多时,已入城邑,修罗王视门首,谓龙女言:“如今要变,也须变豪盛些,当着本王子民,不可跌了份也。” 敖湚兮大笑:“好好,即作金车便是。” 你看那: 金碧云冠伞盖豪,木轮嵌玉彩红绡。 即更总辔高额马,震踏街衢撒赤绡。 那王一化,后令门子取来驷马相配,更以难见国相为驺,此龙女对修罗王二戏二罚也。 于是王城之中,百姓如蚁云集,运目望去,翻波涌潮。盖修罗族多青面,远观一片黑云,声若崩火,气势骇人。 敖氏亦讶异,虽知修罗族擅生育,殊不知竟有此众。城邑之中,台栏无不挤塞,皆愿一睹龙女风采。 是国中诸眷属见洛滨仙子果然玉色,彩隽秀逸,沁芳透露,光耀葳蕤。却是如何面目: 轻云拢月月含羞,露水滋花花满洲。 雪落熔渊冰赋冷,容晕观目秀营忧。 所忧莫若难长览,却喜无非一睹收。 燠后贪凉人尚浴,醉前欲暖亦思偷。 那仙子见修罗风土如是,若要大得追随,必当以魅力而胜之,索性袒面,将心示众,虽在车盖之内,却卷露目之帘,桃熟笑靥,透红而娇。 孰知人群乐甚,争相上前,欲近相触。 王恐有刁民,忘我恣性,则令车驾周围,遍布火雷之阵,凡近前触之,必令爆裂,焚殒是身,粉末空中,风荡无踪。 纵如此,亦有千万观者,冒死奔近,则见四牡翼翼之间,轰鸣不止,粉土飞扬,终是: 原因草命不值金,兵戈效死报明君。 忽来香雾多氤氲,忘我前奔彻骨欣。 莫道行路不畅,就是半空之中,亦有痴迷之辈,潮涌之后,不能视者,飞身踮足,懊恼不已。 如是方入正宫。此修罗王国,并无文字,亦不见匾额门联,却观所谓宫室,皆依山而建,凿石镂空而成,孔窍之中,风轮日夜转动,故内生清凉也。况宫殿墙体,比之别处颇厚,其实内间掏空,注入深窖之冰,苟化为水,亦不可弃,烹在釜内,作煎熬珍馐之用。 可见修罗之属,起居粗糙,不善清洁更洗,仍是以其数众,身死不惜。况时时有死者,既殁,肉良者犹供王公作飨,肉鄙者熬油膏,燃灯之用。 即说是那龙女有诺在先,若往自为车驾,既入深宫,即从是令。王终喜,欲在殿上欢愉,身欺而近,仙子却又阻。 大身束叵耐不得,恼道:“如何,又出尔反尔耶?” 敖氏轻笑:“陛下见自身,与敝仙相较,若何?” 修罗王问:“此又何意耶?” 湚兮曰:“王甚魁梧,以壮侵薄,必难久欢,恐不尽兴也。” “若此,如之奈何?” “吾善用削体之法,可将赘肉剔除,尔无宽胖,纵不用在交娱,奔走行猎,亦轻松也。” 王云:“善。” 龙女即引其入偏室,掣剑剥皮,将大半赘肉,尽皆削去,复召御医,将皮囊缝联。自此,大身束果然宝相也,只是出血甚多,不利于大动,只得暂且歇息矣。 修罗王终未如愿,此即三戏三罚也。 第105章 修罗多顽昧,良莠如何分辨 书接上文,敖仙子因修罗王好佻昵之为,是故三戏三罚。那大身束尽去赘肉,果然轻松,纵身一跃,尽熔岩之地尚需月余,而出宫小行,亦难离车、橇。 既获自在之体,大悦而奔,游冶深渊,归而肃真,以洛滨仙子为巨擘,暂勿起狎戏之念也。 故说是: 昔年龌龊不堪夸,此日穷欢莫上佳。 飞度鸿蒙通废野,狂驰荒僻彻风沙。 停云举火焚销寂,索电挥霖卷坠塌。 自在从容由是始,而后轻盈若豹貑。 于是王恣欢由甚,点起随从,架上飞帜,就要强拉天神角力。龙女观其一班车驾马,自向西空而往,乃思:如来不问俗务久矣,今西神蒙衅,必是帝释天遣将相迎。 却说此帝虽有天宫,不欲久住,常居乳海,随侍众生怙主毗湿奴,盖因修罗频频搅扰,不堪其烦也。 彼时,宝相王等驱车飞渡,万万里乳海,激荡狂波,声浩如潮,早惊天人,急报神尊。不待回言,已见大身束扶轼而呼:“上主,我今美矣!” 毗湿奴卧蛇床上,躯绵百丈,微笑启语:“修罗王已消赘肉,壮丽不若前,可也。” 一听捧场,此王不甚嚣张,气焰盛开,朗声:“便叫那因陀罗与我角力,倘不能赢,即把天宫与我众眷属,他一班上下,搬去深渊居住!” 因陀罗早与彼斗,知其力硕,若无巧劲,恐难胜之。然毗湿奴一面抚掌笑颜,一面略使眼神,天帝方应允。 二者皆散群仆,双双疾驰于苍茫乳海之巅,各显神通,连番对峙,弹指间,天地赫然变化,星光斗转,雷云闪烁,时空中,早有破长河之力暗涌,八百合难分胜负。 此时黑日当空,修罗盖世,天神已生力怯,即或见败,毗湿奴却令暂息,起身掌托二物,乃告在座:“乳海止争,悄然卸汝两个气力,这里有神王甘露二盅,请各饮用。” 那帝释天直往右手饮,大身束视毗神与之相视而笑,心下狐疑,略思:莫非左手非甘露耶?故强往右,天帝无奈,只得向左。 孰料那二神正算着修罗多疑好战,这右手上的,实非甘露,乃驱力水也,因而疲软,落败狼狈。 正是: 骁勇驰狂裂浪奔, 无双遏力脑犹昏。 神明半笑失精算, 赚尔心思八九分。 因陀罗既胜,谓大身束道:“汝已败,未曾问尔有何赌注,既不得天宫,且退去吧。” 于是海上浪涛之间,隐有万千精灵,齐声作笑:“且退去吧,且退去吧!” 难度王本有怨怒,言语遏涩,耳畔如听咒术,更加恼羞,怏怏而退。至国中,詈骂不止,以下属为无能。 龙女上前曰:“王若强与神赚力,其弗能也。今输甘露之下,非神力之上。浩瀚之间,唯修罗缺水,故有今败。吾自来为客,素蒙善待,当献醴泉为报也。” 王问:“彼泉能强力乎?” 仙子云:“东方修罗四国,汲水唯赖湎流,岂足焉?今但得甘甜,众眷属喜,士气高涨,战意强矣!” 大身束顿喜:“早何不言,迁延至此!” 敖湚兮本即海龙苗裔,最善得水,乃道真诀曰: 伏旱,伏旱,甘泽延亿万。 秽土见柔波,涸民见波撼。 于是英躯一纵,升腾空中,在赤云浓雾之内,火山烈炎之上,俯瞰漠土,潜渊之下,少隐有水迹,只是比之地上人族,挖之又甚深,不过丈数,未见轻波。 如是亦易,本身修罗族即以力强专之。 王闻报,难度国都西去百二十里赤霄谷,下挖九十三丈,可有泉出,以是为井,能润周匝八万四千民。 大身束从是言,乃令下有一将,名曰崛窟,虽形矮小,面色枯槁,然得召命,承言之间,奋起一跃,头冲地而入。 荒土立见孔洞,其下彻之,身没于中,但闻簌簌作响,不见影踪。如是片刻已,忽视一物,自坑内凌空,骤然落下,王前施礼称已成,正是崛窟也。 宝相君与众修罗就前视之,但望其间黑暗无象,更无涛声,安有迹色?王疑,或将怒,又瞥龙女,待其开释何故无泉涌。 洛滨仙子复以神力观之,却见彼水虽开掘,久未出地,并无冲劲,弗能涌出。 敖氏心思:而今虽能成井,只是此泉若无涌腾之象,安能服众耶?便又问诀,以拘是水之灵曰: 水灵,水灵,千万载兮流未停。 隐隐兮荒土之下,不能作击沙之鸣。 水灵,水灵,潜龙唤兮出渊冥。 洋洋兮冲波直上,定也掌荒土阴晴! 遂口间以龙息彻下,大风已出焉,狭管中尖鸣卷转,渐有激荡,须臾,冲波逆上,空涌三尺。三尺虽不高,而能以近百丈下出,亦非凡也。 修罗族亿万年已,未见是征,饱受枯竭之厄,今获吉象,无不欢喜,悦而敬服。 宝相王捶胸大呼:“善哉,汝之惠也,泽我修罗眷属,当孚作神明。此神非天上豺辈,实我等敬畏也!” 于是作歌颂曰: 我今称赞圣龙尊, 旱地开流妙法深。 部众称名扬敬意, 当来万祝奉灵真。 故而难度国因仙子能,掘井七百余口,养民益盛,众赞大王德美,远邀龙女之宾,与民谋福。 修罗王向来已力胜,所以为君者,不过能战,承父之祚也。历来不通保民守德,今见黔首得惠拜服,亦有感慨也。 只是此冥灵之货,终难长智,得意忘形,常谓属下道:“朕请来此贵客也,尔等皆获利!” 众民亦蒙,闻主是说,皆称不错。王故日渐倨傲,见龙女卓绝,又生轻薄,数言将纳之。 仙子早生怒意,曰:“上今欲朝夕之政,欲长久之政耶?窃闻贵国先君之宰,不过百年者众矣,过百年而善终者鲜矣。今有盛象,何不举大为?苟生贪欢之惰,丧德与志,不偿失也!” 王笑道:“辗转为君主,其下更无尊者,如不穷乐,何必登位哉!” 仙子云:“伏闻种瓜得瓜,种果得果,万民之籽既播,胡不善育而收实欤?有长保之乐,享万亿之久,何惧一时苦哉?” 修罗君悦:“若能永享卿欢,千苦不过一瞬也。” …至若国中有水,大丰沛于前,沟壑之中,燠热降甚;枯土之间,渐有软泥。王大喜,以地力盛强。此修罗国度,黎民浩多,粪便每以山聚,青蝇聚争,几立国度。 今大身束见地有生起,令众平粪尿泥之山,平涂荒野,若播种草木。立宫顶而喜道:“此肥沃之源也。” 龙女在空良久,视此农家之计,心大愕之,思:每言修罗只好征战,今能广育山川,风土易色,更迭居处,多布生机,是大好也,虽计粗鄙,国间多蒙恶臭。 可见仙子初来时,修罗之地火褐广布,空土荒瘠,草木难寻,了无生机。赤日之下,清风罕见,燠躁杂气,阻人鼻息。 彼虽有王城,砖土蒙敷,高阔坚垒,内中虚飘陋筑,难有轩楼。况腥臭难避,污液横绝,故地上鲜有落足处,但有神通,凌空而行。 今略有水启,一施农肥,王以为如人境所见,可发灵芽,其实无丰水留润,必无法也。 敖氏查其有度,乃存希冀,或以呼风唤雨之能,于难度境内,借外海之水,降霖三日,冲动肥土,渗入沙中。 未几,果见王国之间,秽土出芽,多生芨草。是草也,株赤而叶红,列布盈片,遍野飘朱,若血海,若映日之谷。 日上光普,草若镀边,金辉成线,施诸百叶,更衬明丽。王谓龙女道:“自神垂降,僻土生机,是草如花,是吉祥兆,今因仙子,特以名之曰‘龙现草’是也。” 故曰: 孰道荒村莫启蒙, 生灵根性底皆同。 所生丰土与贫地, 更把贤愚作两丛。 龙女本不欲其以己命名,却思有助修罗启发,便亦同意。心道:木由所忧,今有转机也。 第106章 群豪漠土逞威,辟地霸西戎 盖老刘曾有按语:此章题目或言古,秦穆西征为霸主。只是征转多废事,浩瀚之功皆作土。故此阵虽胜,兵锋坚劲,然休祲无常,未可贪豪也。 因留诗一篇,权为自解,曰: 瞽蒙多耳锐,笔劲有口吃。 边地荒烟苦,蛮生战法痴。 所向无禁碍,称名有史诗。 总来沙场寂,名与气同失。 原来敖湚兮自忖修罗黑逆,难有大举,然生有巨力,善攻得之,故为不可失之臂也。 而自龙女之来,难度大振,民死数降,下驭丰多。大身束喜,以为国王之师,每拜作神。 仙子遂告君王,国虽处熔岩之间,荒死之地,非无宝也,亦有生机。彼眷属修罗众,多有异属,各赋绝禀,毋可轻视。 盖其国居渊深,地僻千里,边陲之南有漠土无尽,是熔岩之垠也。 敖氏即谓王曰:“漠土之中,有妖魅杂生,虽存一战之力,然数寡力微,可扩作生息之地也。” 那大身束会意,故亲点兵马,各披玄甲,临阵挑之,许作会猎。此其夏集之时,骄阳纵烈,荒漠焦涸,万野无风。 王令一出,众卒狂驰,飞奔一道,尘埃翻卷,每见飞禽走兽,均非有灵之体,望之离逃,并不与斗。 君乃命从者就近营城,以为根据。 却言漠野唯散沙而已,如何作垒?宝相王却不为意,召命已出,自有献身者,为眷属福,引刀戕之。 数万死士,流血作池,留骨作基,余者以其血肉为凝,掺沙垒筑,顷刻便有高墙危垣,京观筑城,腥风之下,黑纛飘空。 龙女撇过头去,已料修罗有绝命成众之道,久而未言。 你道这短短几日,高基之造,是何面目,有道是: 黄沙血固亘横基,顷刻万亩无际涯。 映熊熊灼日甲光辉,出息腥满颊。 荒土肉凝成纵壁,弹指千寻比高崖。 上巍巍显赫如翠微,入泪有残霞。 莫道匆匆铁就尽敷衍,虽茕茕孤地亦庞杂。 南闳倒悬毕方羽,群英示警按长铗。 西阖卷挂穷奇尾,众将威明掌戈伐。 东阈长垂烛龙角,更鼓鼙猛号皆申响。 北门高嵌玄龟壳,黯王齐叩噬血牙。 箭楼金仆姑,瓮城铜缚锁,可见碉楼早架弩车匣。 龙女视修罗虽入新地,未减怖惕,严阵以待,心中悦服:果然善征伐者也,行伍小练有大成,旁生无此绝力矣。 故又忆孙木由所说荒众不可用论,暗哂之。 是以朝暮更迭,日下月升,星垂平阔,阑夜琼明。至若更深,本是眠梦时分,却闻王帐出令,告众下道:“起!” 却见群卒驾轻就熟,乃竖土火台六十四口,城上四方,各有十六数。台间陈釜,铜铁合冶,聚火熬之。 其中所煎者何?却是筑城付血者之遗躯,化而为油膏之属。更有旁釜,杂煮金汁。 此即若干秽物也。龙女虽有战纪,未见是法,以为巫术,不详其道,乃问于王。 修罗君笑而不语,数强之,不得已,乃道:“此战备之法也,仙子久居上纯香美之所,特慕正道;难见下戮脏瑟之象,焉知邪为?” 正说时,忽闻万里大漠之中,远有哭丧长嚎,倏忽之间,危墙之下,青光顿跳,闪奔如电。 有善视者定睛得之,传全军道:“此妖魅先锋之队也,所来皆凶狼!” 众卒闻讯,亟各就位,严以待之。观垒垒黄土,本无翻涌,刹那之时,疾风刮沙海,尘暴飞卷,绿荧陡现,满地出鬼魅之光,幽冥之炎,遍下阔野。 来者凶凶,乃贪狼之属,遥望去,数目无计,闪烁即其目也。先锋阵前,有一恶将,率八狼副手,彼兽首奔袭之间,顷然变化,作立势而起,虽豺酋而如人身,望空断喝,手爪齿利,长锋毕现! 未及众卒反应,狼头收束嚎鸣,顿跃而升,即上女墙,垛口之内,凶齿显露。立有修罗持械接战,箭镞齐出。 此固能中身,而彼非寻畜,凡俗利器,怎可破肤,故流矢虽广,却接连坠落,靡然无力。 狼首益怒,以长爪攀于高墙,狂吼之中,出万丈长波,面遏阻止,无不震碎。 正是: 安有交锋报姓名? 尔来我地是敌情。 展凶直上将诛灭, 便问敢侵敢妄鸣? 龙女见此将虽有手段,然大身束并不作意,紧作舒眉,将领会意,各执火燃起大釜,众兵倾之,焚膏自上下泻,直奔其面而来,此妖不防,油势冲击而坠。身既蒙火,不可立灭,盖焰中有修罗熔气,纵开避火之诀,亦难存身。 那狼嘶吼惨烈,堕如陨屑,沉于黯淡,销寂无形,唯闻凄嚎,便是落败而退也。 八部将昂首哀鸣,以作鼓号,小妖阴光之内,叠聚若高台。殆此雄阁俱由妖躯所拼,自下叠上,各面均有百千万头,百千万目,百千万口。首作摇骇,口出厉嗥,目投凶柱。 副手们亦飞登其上,顶高十丈,过于修罗之城。彼等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两相交峙,各不相让,频频锁就,只待一方泄气,露出破绽。 遽然,群怪皆动,速转其颅,旋之飞快,夹杂妖雾,势若电光,修罗众正迷眼之间,无数狼牙祭出,颗颗尖锐,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来势汹涌,不计其数,宛若锥石落坠,又如利箭穿心,凶猛而钻,势如破竹! 登时死伤若干,仓皇反击,然敌阵八方包围,其距早有估量,灼油不可倾伤。正是时,修罗之间为牙所刺者益众,内中有毒,渗肉必殒。 众兵乃以弓箭举火,将射杀之。狼部将见此,弹指散阵,呼啸一声,登时作退。修罗欲战,敌妖却退,霎时无踪,星月之下,无不留背,再无冲锋之躯。 王视群妖散,谓众卒言:“白日所见禽兽,虽不成气候,却似斥候,必然报说我等来袭。今先锋乍到,志不在胜,不过探我等深浅而已。” 龙女观修罗王引善视、睛明等部下,远探妖群足迹,虽是退散,辙形不乱,更无惶恐之象,便知非但如此,而后更有大战也。 仙子即问宝相王:“尔等修罗族裔,如是骁勇,能征无畏之地,能降无抗之敌,缘何至今长充下僚,无法得展,出离渊深耶?” 大身束叹曰:“我为王,自能知兴替,明得失,然修罗部族久居阴晦,蒙昧日深,蔽众繁多,积重难返。况天神占尽先机,得时令在掌,吉地在握,每有叛乱交伐,修罗之众但许微薄之利,便愿削脑而进,如之奈何!” 敖氏遂云:“吾来处即贯元国也,警幻峰下,有一‘明靖真人庙’,此地即开黉门,大讲道术,天地学问,无不并包。所纳参学者,不唯人神,妖魔修罗亦可,今有天资优渥者,可送彼处,学成而来,数代便可新变,百世之中,岂无豪杰?那时同天抗礼,不甚难也!” 宝相王疑而出言:“洛滨仙子本神明之体,如何逆道而行,反垂慈于修罗众眷?” 龙女摇首:“此等繁琐之事,片语难清,来日闲暇,或可相告。” 于是君主即察行伍而去,仙子无事,即出城外,寻一妙处,览大漠夜光,浩瀚平阔,层沙纹弧,叠若波痕,不禁思及大海,感慨万千。 彼暗曰:此间月白之下,无边空旷,中杂危机,更待难测之遇,比之于西溟,又颇有同妙也!当下激荡,舒袖而飞,自星明之间,抖露原身。 却是: 法相冰鳞锁目痕, 风平浪遏显威神。 些些乱辈安能止? 一击上主彻灵真。 彼其兴云布雾,多闻风声,盖夜盛日偃,躁性稍歇,如无危机,此时云海游曳,如在水沐浴,自然畅快。 只是正喜间,忽闻下界有异响,逞目视之,果有妖丛在阴。山背少光,戈壁之上,鹰嘴内崖,多有岩穴,中匿群魅。 仙子虑及苍生皆命,若能将他两家免斗而和,实更善也,只是修罗历来好战,真不知如何倾说。 第107章 西人来邀饮,其意不在酒也 前番龙女自东渊之下,振奋修罗诸部,亿万里外贯元国间,木由已然如前所愿,日守其土,教邦内和鸣。 此不过孙氏自老君处下后三日也,忽得报闻:西方灵鹫峰下,有云顶圣人来访。 真君疑道:“此远来贤士本是世尊座下一听法长者,我虽知其名号,旁无交集,不速而至,意欲何为?” 虽有是惑,仍请入见。他这里与那老者对面,却道此人是何面目?应是: 白毛三尺垂肩,长须五绺包唇。 双耳过项听三教,比目星光览六神。 短袖粗麻翎羽,黔胫多胈绝尘。 破蒲扇轻摇游市井,好学问漫讲付真人。 那圣虽是佛家门众,只因半路出家,仍作道门妆扮,真真清融。远远地一并蒲扇,云:“真君少见也!” 木由还礼,曰:“仙长远来何教?” 老者却不多话,只言:“但闻本处上宫,有名伶作演大剧,特来观摩,路经宝方,乞茶一盅解渴耳,多有叨扰,有劳有劳。” 孙君略思: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这戏早早便演毕,此公何来迟也?况那申陀士本自西至,彼竟晚知? 虽有疑虑,并不久念,只是延请入内,添了茶水,各自就坐。那道人饮讫,即告辞去。 木由视其果然只是浅浅饮茶,随即要走,遂脱口客套道:“真人这便去么?不多坐坐?” 仙家一愣,乃云:“坐坐?那便坐坐。” 于是复归其座,即赞主人曰: 国赫松林草木丰, 茶香气逸俊堂中。 如能远涉结三两, 仙圣同游绿野踪。 这孙氏闻罢,知其有意结交,索性把言激曰:“圣长,实非在下倨傲,不去拜望他山之仙,只是我一人中小子,得号不足百年,代天巡狩远僻海疆。显赫之名未有,劳形之务压身!所思不过莫负天德,惠远颛民,庸碌其间也。” 此公不称意,忽以扇击真君头道:“你这小兄,尽拿我老汉儿开心。此间更无六耳,何把些套话噎我?你那夫人,西溟龙女是也,已将声威布于熔岩之深,修罗殷服。今有贤德如是,天地间凡善神知之,无不服重。” 这云顶圣人瞥他一眼,淡然又讲:“举凡云警幻真君者,皆暗忖言:丘壑渊深,德泽醇厚,下有猛士锐师,部曲无计,莫若昔年人帝,一力争天也。” 其闻是言,心间震颤,大悟明了:此人远道忽访,果然必存来意! 木由即忆起曩日绝地天通之浩事,乃至昔年不周倾颓,天地变幻,今老者所述,实非吉兆也,只是当作何处焉? 那敖湚兮本是不服输的巾帼豪杰,女中魁首,如今业已做盛,上彻天闻,连亿万里灵山亦要分羹,比不肯虚敛矣。 青年即告此云顶圣人曰:“尊者,我孙氏出身,实无显贵,一入玄门,亦仅寻术自保,只因上赖天慈,中因师勤,下以我常怀敬怖,有业至今。自警幻之名得扬后,但为解厄,不复为他生之厄也。若上古争王之为,贤圣耻之,木由亦耻之。” 遂合掌鸣誓曰: 上邪(yé), 我欲与群生相知,长命无绝衰! 天地无尽涯,我亦锁欢哀。 所思在远道,慈怜彻九垓。 若非如是故,安有灵明开? 那仙家见木由如是告,颇觉意外,顿而乃问:“真君果有八千国土,并修罗尊之,何反枯守,不向大举?” 木由叹道:“吾所以持节钺者,非贪哲王之尊也,若有争心,无论兴亡,俱百姓苦楚,折命多戕,岂非我罪乎?” 仙长喜道:“妙也!” 遂三抚掌,再告其所来实意,原是灵山间,有一小集,所聚不在旁处,正是九幽之中,地藏辖地,成员多为慈悲法士,共商利生大业。 那幽冥教主,地藏菩萨,因早先灵株一事启,乃合心系苍生之善主也。彼有所向,只俟时机,一报天道,众恶咸归,痛惩不贷也。 木由摇首,言:“似君所述,如水中捞月,木里求珠,即便仙人有寿,年尽堕入地狱,劾其罪恶,那时重罚,岂非待千秋万载乎?众生何苦,要等千万年已?况前恶伏法,新恶犹追,蠲除不尽,如之奈何?” 圣者见木由推脱入会,怕是已然识其所言不过又是虚与委蛇,盖因守礼,不向点破。只是此来唐突,毕竟不知他这贯元国中是何底细,毋可轻率交底。 彼又问:“依真君见,当何以之?” 孙木由与之对语已久,其心其意,自然早已猜出八九,不过彼不明道,他这里也在故卖葫芦中药,即吟偈曰: 若人欲了知,当向自性求。 他山有石玉,莫可傍长俦。 小力虽微末,大聚可堪留。 若蚊群叮之,巨象亦摇头。 仙长闻之,如听骇论,久未出口,乃高竖拇指,遂云:“牛!” 两相再勿多言也。这云顶圣人本就有事而至,数番试探,方知其心。孙氏见火候已到,即坦言道:“贯元国中,有学宫广就,圣长此来,既承灵山法意,不如在黉门之中,辟一校所,时时讲学,亦教我邦儒子,广增学识也。” 此公却抬掌推言曰:“真君大格局也!原为卑下营学,能开广妙之教,只是我西来小派,恐不入堂间高士法眼也。” 孙木由本对这劳什子圣人还有些俗礼,虽不至大喜,亦不至大厌,只话及此,颇觉作呕也。 他暗自哂笑:浑老儿真酸腐也,先头还讽俺客套虚作。彼此来实是见我处繁荣,要扬他佛门法教,却不肯明言相求,非摆架子。我给你脸面,直言相请,又佯推之。区区小事,还要来个三揖三让。 青年素知,此天仙之宿病也:你去请他他不至,你不请他他偏偏恨你一辈子。正所谓: 风骨,风骨,人来轻授即无骨。 叫你苦中求,一求又三堵。 不肯开明演录,只把人来唬。 于是贤愚得分野,这班门人,一跃功德主。 此仙视木由三邀五请,沉吟须臾,道:“然也,善哉,既有真君法意,吾当回告灵山,不久定有沙门弘法,一同利生。” 于是孙氏又请圣长往学宫观摩,那方间又是山岳潜形,云雾罩海,岛屿之上,有各色童子、幼兽、细鬼。他两个瞻仰了所谓明靖真人后,便看这些个学子,在各家名师之下,博览手段。 却见方场之上,各显神通,正是: 东角有士举鸣珰,列阁烟涌透迷惶。 彩柱飘芬延青黄,内化千军阵悠长。 西端有兽抬前爪,利齿寒芒冰清老。 一卷烟云似蓬草,略转阴阳尘迹扫。 南点有仙上指天,便闻马嘶数万千。 绕场三匝电势迁,倏忽蹄下绝狼烟。 北边有鬼垂新尾,紫魅侵魂敷晕水。 液气相勾凝岩磊,风摧化动真奇诡。 如是大所,各家门道争鸣齐放,一时潇然而入。云顶圣人一览开朗,神思无碍,顿觉方前百般试探,是以小心之心也,彼警幻真君有如是功业,何拘于一家一谈耶? 是故此公作礼而别,再约相会,来日延告开教事宜。只是这仙去了,木由又有虑思,却说佛道两家,天上多有相谈,坐而论道,不在少数,然自家这般大动,不知灵霄之中,又有何看法。 真君苦笑喃喃:“原来无官一身轻,恣意云空畅快得紧,如今一步三营,一唱三叹,只怕这场大剧,还演不好哩。” 那里望圣人驾云去处,又念湚兮周列久矣,这时仍未归,应在其间广有大作,又暗暗喟叹:“果能六道大同,自然也好,只是那众修罗久居地下,别有风土,恐难相融也。我言循循善诱,一口吃不下个胖子,她恁般心急,亦不知是好是坏。” 第108章 两相各诓天上,家家得欢喜 你道这孙、敖一边,愈发大动,二者心性却不相同。龙女自入修罗界来,处处试与相结,得其信任,以谋己众大扩,势权强增。 木由虽亦望从众数广,然须精择,且不说能力手段,但问心性,必不可入乖戾嫉世之辈。故今云顶圣人所言敖氏之为,其难免忧心忡忡。 此无非是他从天界鼓傩司下之三四日,却已再坐不住,口中直呼:“湚兮这般行事,劲头太猛,所藏隐虑极多,她又偏是个不拘小节的,其后若暴大难,当作何解?” 于是将行,召伯甲云:“今吾当远走,国间有事当何处之?” 王答:“大小和鸣,除暴安良。” 那警幻真君又曰:“如能大小和鸣,自不必嫉恶如仇。今有怙恶不悛者,只因不畏我等威也。汝岂见有人在阎王眼前作恶?” 这贯元国主道:“故此,或当多发惩恶,以为正义?如今国内无不视列强为寇仇,正好争先也。” 孙木由却言:“不可,张牙舞爪者,非真本事也。今能如海纳百川,在内和调上下,已属不易,安可徒增外怒也?” 伯甲拱手:“是如此行耶?” 真君回礼:“但将学宫安定,大象更进,来日必有辉煌也。” 王颔首:“唯!” 青年遂取宝库数物,再偕大将邓珏、庄逢、索问三人,凌云而去,入渺渺修罗之界,远近扫闻,却说难度国内,正有仙子与王师大战于野。 其闻而喟叹:“罢罢罢,如今竟又开了战端,怎得了也。” 转又回见邓、庄等三俊,暗思:只因这几个最好惹祸,搁在家中尚不省心,且又能战,故许相随,不如遣去行事,以免闲间生变。 于是他谓邓珏言:“吾在学宫时,尝与高士论及修罗之土,今沙场所在,乃绝漠之地,彼有妖众,亦其皇真定在为主。今我初来,尔等当持礼往谒。” 邓氏遂依木由所指,携其计谋往漠土之心,此处飓风滚滚,狂沙窜天,隐约见那陆海内有隆起,一曰鸣沙山,山间塌洞,作月牙洞,施法入内,后献上白璧一双,玉斗一对,称女娲驾下警幻真君与结交,共御难度之兵。 这真定在大惑:“早闻警幻真君,亦非尸位之神,起于草莽,文有谋略,武有手段,怎么如今看来,是个夯货?彼来与我御敌,岂不知我等敌军,乃其妻所引乎?” 邓珏闻声却道:“尊上缘何不知?凡妖魔之属,每与天神作斗,神明必以重赂召修罗兴戮,以其性暴善争也。今我两方战至此,正好作套,赚天界利,不亦美乎?” 于是以木由之计告妖皇,其大笑:“善!” 乃妙赞孙真君云: 多少神明言我敝, 唯今警幻付真心。 宣说妙计安天下, 结好相和化万因。 彼三人在真定在处酌定计谋不题,却曰庄逢亦领了孙木由法帖一副,来至修罗沙城之下,略装模样,作呼喊道:“上神警幻真君差令在此,速速拜接!” 墙上闻说,早有报与大身束者。龙女远闻乃自家庄逢之声,心生狐疑:孙君此举何为也? 且告于宝相王:“吾国中确有此人,既是夫郎差遣,便叫入一问。” 庄逢既获准,遂奉帖,那修罗主展阅,上书曰—— 龙涎宫敕封警幻真君付难度国王大身束令: 特闻贵国兵悍将勇,今在西陲,漠土之中,有妖皇真定在之属,乱作无上,逞兵为凶,暴戾之道深盛,神教之明不显,山只土地,数报罪障,申其虐民无度,伤只妄法,叛绝骇闻。今天遣兵将,巡狩翦灭,特敕尔为前锋,用勇争功,替天行道,扬大正道,转来策勋,论功册封,福荫绵长。如有延忒,视与寇同,天兵至时,一并严惩! 宝相王得此法帖,却不尽明了,只是敖氏闻说,顿明是计谋,不由会心一笑,暗思:我道郎君仅知莽力,却原来也有些韬略也。 是时,索问则持真君令,径往龙涎宫备档,那几个公人素来尸位,不问正情,凡事但叫来者自便。这索问正好将木由所付存帖置入“正伐司”内。 那孙氏于虚空之间,得知三个各自得手,满腹自信,乃在沙城之底,叫斥候回报来访。大身束闻龙女夫君至也,自把目来暼洛滨仙子,敖氏并无言语,自有深意。 宝相王迟疑片刻,即出迎青年,施礼曰:“真君忽竟降临,迎迓来迟,还请恕罪!” 木由言:“尔等修罗四国,也在八千域中,今我持风皇敕命,令尔锄奸,进度如何?” 其笑道:“蒙主母垂慈,前来施恩,军威大振,已令邪佞前锋尽退矣!” 孙氏点首:“善,此间将天明也,待东方日出,即上龙涎宫告捷,那里有我警幻帐下使者索问,将付赏赐,切记此事!” 国王未解深意,以真君与天神无异,作委屈云:“自来上仙谓吾修罗一族,行赏多吝,以我等好斗,心实忌惮,数令削弱,今其是乎?” 青年佯怒斥之:“拙物!你既知连主母都来助阵,安能以我无诚信耶!速领命而去,莫误大事,不然,必有律惩!” 那大身束视其喜怒无定,未知根底,又明这真君却是其上管,故而只得从命。正是: 警幻称名是俊明, 拿天锁宝作人情。 因而妖众修罗喜, 大赞真君好性灵。 则道这头修罗去也,孙木由方与龙女相见,两家作别时,青年因私见八景宫主,此时多少有些局促。 洛滨仙子见其行色,自知青牛隐事叫其不安,却不作意。当下之事,正是琴瑟和鸣,敖湚兮已在修罗界造出声势,本以为孙氏得知,又会使出他那畏首畏尾的性子来,不料竟荡开一笔,叫修罗领命交战,既是得天之令,自由仙家出资,那时将龙涎宫赏赐付于修罗、妖众,其各赞天好,皆是警幻真君之名。 仙子即开口道:“国中诸事安宜?” 木由曰:“上下皆盼早归也。” 敖湚兮又问:“今见君敕令修罗,既然得胜,当作何赏赐?” 孙氏略思虑作言:“吾闻龙涎宫内有大瓠之种,不拘沙土,可成参天之状,此于天庭,区区玩耍之物,那一班老神亦不可惜,以为我等也如他们一般,拿修罗、妖众打哈哈哩!” 龙女闻后,大抚掌云:“智如孙郎,吾事早济矣!” 果真,即天明已,大身束遣使直往龙涎宫,那索问正与几个公人抹牌,此亦是孙氏所教,不令仙家聚意矣。 故此修罗至,索问假作不耐烦之色,将手一挥,曰:“那仓库橱里,有些种子,便是此战之赏,且拿去吧!” 使者仍如前争辩,忿怒言屈,苦战数死,无寸土寸金,仅得枯种数枚,如是云云。那公人已然皱眉,索问却示意自来,且怒叩修罗额道:“我家警幻真君嘱咐如此,问不得我,若问,自与其理论去!” 使者苦涩:“大人,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也!” 索问自叩牌不误,喃喃:“那吾便管不着也!” 修罗含怒而离,至国内,孙木由即令将瓠之种于漠土之中,共下四颗。即施水肥,那神物果然奇异,长速极快,须臾得树百丈,实五石。其果巨硕,味绝美,剖而留壳,风干不腐,营作沙丘之宫,可居万众。 未久,妖皇真定在知南树虚守,遂纵兵夺之,传言入大身束耳,其却哂笑:“彼戎夷也,生来未见好物,拿去开眼亦美!” 众修罗闻此语,大惊,曷来王不好怒,己物被夺,竟道好事?却不知自此修罗、妖蛮二众已然相生,二者俱在,天物尽归,日渐壮大也。 只是孙木由仍觉计不密,却叫一班兵士,抬大瓠之实以敬天帝。 那云上之君不解:“从未有修罗与仙众示好,众神皆道警幻教化之能,我看确有一套也。” 故所献虽非好物,亦欣然受,使者得金珠而去。 第109章 天道不有余,得之必然有损 话说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那贾生既得仙人之述,二者相谈亦深也。这两个俱非俗客,但求畅意,情至所然,必不拘于长幼叙言之虚礼。 彼时,其闻六道间诸多事务,而眼前所道者,必非区区草野,不过作隐士相耳。他难免思忖:此尊必天神也,然匿踪若蚁丘者,定不欲显,今不知令其露才,当作何话。 遂未犹豫,乃问:“仙长,凡论六道三界,事无巨细,实非等闲,此间更无它目,无非是有缘相聚二身,不如且告真元,一览非凡,何如?” 那蚁垤如何不知,这文士动了张扬之心,今若见其手段,纵诺缄口不语,来日欢畅酩酊,定然泄之。彼隐于此,非缘不露也,城若弗显,何必将这一段故事,尽告于贾生? 故浅笑曰:“汝安能不知天道与人道之别乎?天之道,损不足以奉有馀;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今我循天而为,安可厚此薄彼?” 仙人不待其言,又云:“汝本凡躯,今因缘得会,能述往圣不作之记,已然幸甚,安敢贪多耶?” 语罢,四下风起,只见得老者忽现藏笑之相,但视其手随意一指,已有火兴。那仲檀顿觉天地若圆盘翻转,酷炎侵袭,有殃亡之惧,故而奔走。 生夺路而逃,未及回头,口间但道:“这老头儿怒则怒已,焉能为此小事动水火之劫?还是得道之人哩。” 虽则脚下未止,后背仍觉有热浪逼近。霎时却观翠翠山林,已无安处,尽没于大焱之中,双目之内,尽似渥赭。便是: 驰炎驰炎,无物不燔。绿野白地,草色焦然。 驰炎驰炎,孰水可拦?逢彼之怒,不过寸言。 驰兮炎兮,万象颓兮。我今痡矣,云何脱矣? 那贾生奔波良久,已是双腿疲软,步履渐滞,肺气难宁,只顾气喘,乃舍生望,内心暗云:死即死矣,吾能晓旁人不知之事,何若“朝闻夕死”之论耶?遂定心,回首而视,呀然作大愕态。 却观双目风火之中,有万千斗者,或三首、四头、五元,又有八臂者、多尾者、长毛者、獠牙者,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于窜炎之内,或执兵器,或赤膊,用命奋争,各有死伤。 莫言彼时正交锋之际,便就所见皆赤发蓝颜、张牙舞爪之属,所闻俱鬼哭狼嚎、虎啸彪吼之辈,早吓得魂飞天外矣,安能辨真假虚实耶? 然这两边无妄而斗,未知善恶,不明所以,只在惊恐之间,一支利箭穿云而至,这后生本欲动身躲避,孰料暴惧之下,手足无措,脑中空滞,竟直直地望那长矢冲胸而来! 此刻,那仲檀只感五脏刺痛,髓骨痉挛,全身上下地汗毛刷刷地竖起,好似真真叫中了一击,但发暗呼:今必死矣!别无旁为,顿感诗书读尽,于生死之际,更无一用。当是时,忽另有一镞飞袭,将箭截落。 贾生惊魂未定,定睛看时,却是一魁梧壮士,披着鳞甲,武将模样。虽救下己命,只是在沙场上,彼不知其为敌友,乃匿自踪,未敢声张。 须臾,壮汉偕从卒至,四间观望,未见人影,却甚疑怪,问下兵言:“我远望那矢,似要中一人,故出手相救,今不过瞬息,怎没了所护者?无论生死,何至于形骸消匿?” 旁者皆不可解,遍寻未得,乃去。 贾玥不称意,度在此生死攸关之地,不可暴踪于野。心底揣测:吾莫非来在上古耶?观沙场之上,狼虫虎豹,妖蛮精怪,难计其数,而此将士皆人形,或可相从,即尾随而去。 行不多时,至一营,中有大帐,入内。 那将自称邓珏,拜一青年首者,言林间怪事。贾生屏下听之,笃定此即蚁垤所述古世,那壮士既是邓氏,彼冠玉星瞳者,必孙木由也。 仲檀暗自慨叹:噫,今竟在此见其本尊也! 却道真君闻报,告邓珏曰:“近来征战,已入无人之地,虚空重重,难免有小含生、大自在,静默之间,或有夜叉、鬼王不现身形,望诸军警觉,如其无恶,便不招惹即是。” 将得令而去,木由则在帐内眉关紧锁,耳畔尽是刀兵之声。 彼时,那警幻真君哑然苦笑,出声喃喃:“外头打得风火倒灌,却原来还是一场大戏,此间虽无申陀士,但作真戏场,我等先上得台来,不知能演几幕哩!” 贾生本藏身于帐外,忽觉众士皆不可见他,又听孙氏喟叹,心有所感,遁入内中。木由只感似有人来,疑是兵士奉飨,随口云:“放着吧。” 话音落,回首去。仲檀本当彼不能视己,闻是言又疑能见,已来不及藏匿,登时惶然立住。真君偏过头来,却无兵丁,更无馔肴,亦露惊色。 视其面讶,以为是见己陌生,惶恐之下,将施礼张口,却瞧那青年趋步直越过他,于帐外张望两下,又回本位。贾生一时糊涂,不知这孙氏是能见他,还是不能。 彼时,真君以为有虚空之士至也,以嗅风之法探之,无得,乃轻笑曰:“吾何苦自扰也。” 仲檀恐色难抑,这木由神通广大,便是幽魂,也能探得,却见不得吾,此为何也? 倏忽间,又有入帐者,视之,乃是一绝色,身姿高挑,英眉玉面,定为洛滨仙子也。青年皱眉舒展,乃略有喜色云:“大事终定,只俟天使至时,赏赐千强。我今定计已矣,将归贯元。” 龙女视其小逢欲归,亦不多留,仅微微垂首,神情狐疑道:“这帐内似还有一人。” 孙氏会心一笑,答:“是也,我亦感之,可若用目观去,又不见矣。思之或为虚空生灵,今我等深入此陌生之土,或有旁生隐于微末,亦未可知也。” 敖湚兮负手而立,帐门已然自开,有感而念: “不知今之战事,彼向之,或背之。” 真君顿而言:“应是向我等也,如不悦,当有阻,于今大战顺利,两相无碍,当是吉兆也。” 龙女即道:“善!” 遂别。木由自纵云而去,贾生不会此法,却在一念之间,已至王可城中,不及惊愕,但见孙氏徐徐下落。 那真君摆手退了伯甲等虚礼迎迓,径往明靖学宫而去,正手搭凉棚看时,观一群学子之间,紫云冲天,华光万丈。往近视之,竟是一新晋的外仙教师在操练“绝仙阵”,但道这阵法如何: 凛冽寒芒隐寂空,杀机暗在不防中。 慢说妙道灵修体,毋论金刚不坏肱。 炫目远观真殒命,摧折入阵伪交攻。 便来九曜八山主,也损高修万年功。 木由望此大阵,却不是一般刀剑杀伐之术,尔用兵戈,所诛在用者,然此法专识仙体,旁生不动。 难免惊讶:“我等皆神仙之体,如何便就操练起这般了?” 那仙师却未在意:“此事好说,就在阵中杏黄幡下,写上我等姓名,自然无碍!” 孙氏颔首:“如此,练成之后,岂非恃术而骄,专矜天上?” 练阵者又言:“上仙何乃太区区?如无是法,安能固若金汤,今贯元八千邦土孤悬海外,在天籍者仅君一人而已,今有志于繁荣,不可不壮大,若得强实,远天有的是忌贤妒能的猥辈,岂可不防?” 木由知其言有理,怎觉心慌,感有难不远矣。相言才已,耳畔又出操练之声,孙氏知此则裹挟之势也,一上此道,回头却难,只能径往不返矣。 那贾生视明靖学宫内井然有序,纵横屋宇,连亘不绝,所闻吟诵者不下盈万,最响者却是一段经文曰: 古有道德,道德隳,有智谋,智谋损,唯气力。夫气力之争也,虽在比于强弱,然不可失于谋,不可亡于德。其不可弃二者故,究在强力,力既满,以道德保之。上师伐伐,四牡翼翼,在止矜能,在遏伤民。民者,六道所有也,焉能毁伤?苟有此为者,非浩然也…… 仲檀闻此言,乃晓木由所忧,暗虑:此间规模,不可谓不大也,然无蚁垤仙人,微我之遇,后世竟无人知晓,岂不惹人喟叹哉。 生遂起罢念,觉孙木由与其在漩涡翻腾,弗如恣意山野,独善其身,虽同是寂然无名,却落个自在。只是果真如是,又实非彼警幻真君之志也! 无奈,彼乃于沙地之上,以指书古字为诗曰: 有仙有仙孙木由, 殚精竭虑更无俦。 悠悠天地何薄我, 折戟于沙壑,难留。 真君独行,偶见是作,四顾无旁,却得感留诗者只在眼前,读之久久不能抑,孤愤在填膺,乃和曰: 未见未见子为谁? 敲语冥思若惊雷。 纵见群生不福我, 难辞于真道,唯唯! 第110章 人道从来不损,有余更益之 却说贾生见木由相和,不得已,又思及敖氏,二者前途作何,蚁垤未付解也,只不知为何,偏觉不安,乃嘱曰: 有龙有龙敖湚兮, 去家千里释众饥。 城池空覆人面戚, 何不学天家?汲汲! 真君观是语,虽觉同感,然此时尚与仙子同心。彼之道,孙氏不孚,却敬之,故代言答曰: 有神有神无名哉, 在天无明众怀哀。 若我无情旁可赖? 群生不能舍,呆呆! 正相对间,忽感恶寒遍体,胸口一麻,天地又要翻转,沙石自上而陷落,速入掣电。贾生觉察时,已半身陷落于荒土,窒息逼腹,绝气遏喉,神如将死,不能奋飞。 彼欲大呼,却不得声,眼前但见乾坤逆转,风沙滚石之象,强出不得。只在恍惚之中,又至葱郁山岳,荒林之内,颓丘为冢,不知所葬何人。 是象飞眼而过,视一人哈哈狂笑,定睛视之,乃蚁垤也!贾生如见希冀,又强试以声疾呼:“仙长救我!” 怎瞧那老者大笑不止,虽有其声入耳,有其形入眼,然恍如在两方世界,相顾不能往来。仲檀不得已,知今如不自争,死在前等他矣。 乃扯劲相绝,强破陷渊,乃以啮乳之力挣之,终于出身。在黄土之上,四下张寻,弗见仙人,眼前亦无异界怪景,如梦醒矣。 复行数十步,寻见山间旧处,有一人静坐品茶,悠然无碍,是大仙也。生疑,方才大笑者,与彼应为同者,然行止举措,却无半分相似,真怪也! 乃速速定神已,请教仙人道:“方才是何情状?” 老者愀然,久未出言,片刻黯然曰:“果然,循天之道,有得则必有失!” 贾氏以其常有荒诞痴态,难以理解,故亦不深究,乃复问:“可否解惑?” 大仙笑云:“便是千年以前,那孙、敖住世之时也,汝今已见事主,所感如何?前问我为何人,今有解乎?” 生惶然道:“噫,有解无解,哪里要紧?能在那般苦恶之所捡条命回,即是万幸矣!” 蚁垤颔首言:“好也,尔今能有此心得,这一趟便不白去。” 于是又告贾生,自虽匿迹山野,不动如丘,乃至蚁聚。一日遇来者,是偶然耶?必然耶?既蒙问定心之法,便道这段故事。若非邂逅,此典故湮于尘埃矣。 故对其云:今以事告,为后学悟调心之理,非猎奇之为也,因付偈曰: 天道奉不足,人道亲有余。 天人合一可,人天相悖愚。 可者能保久,愚者必亏虚。 亏虚非不善,不善在攀砠。 蚁垤念此偈已,面有忧色,久无出语。贾生思悟良久,不知与前番闯境所见,有何关联,一时陷入苦冥… …则言孙木由等寨中来了天使,自有一众修罗闻讯而来,簇拥如幼猴蹈母,争赉赏赐,却视所赏不过是些金珠、砗磲、十胜石、玛瑙耳,不当食,不当饮,皆恼。 有修罗眷属怒而长啸:“武夫力而拘诸原,擒杀逆丛如簇,今无甘泉之用,美馔之享,值此边苦之地,以珍宝何为?” 天使哑然。真君心下或疑,曷不协若此?过去修罗为诸神战亦不少,焉能弗知其所好?缘木求鱼耶? 孙氏即令众将安抚修罗,免生暴愠。这里却把这金星老儿拉至一边,询:“怎么,天上岂不明修罗好口腹之欲,肉身之享,怎以此赐耶?” 那李长庚摇首而道:“往昔修罗得胜,俱如此赍,并无异议,今如此说,怪也!” 真君略思之,乃明,告老太白言:“此亦是那修罗王抖智谋也。” 这却原来是个典故,有道是: 昔有一小儿,人皆笑其蠢。 时时相逗趣,亦为调笑品。 两手各持珍,左璞右为瑾。 令其选佳用,每每俱左引。 璞在石壳中,瑾有光夺眕。 因其用庸劣,常揄讽不慜。 有人问儿故,焉能次次损。 儿言若非此,必不再讥哂。 一次仅光玉,次次收璞稳。 李大人闻木由之述,晓那修罗素知神仙以之为粗汉,且赏罚钟爱作戏,此次因有警幻真君、洛滨仙子作本,故而特特地派了天使,持宝来颁。 想来这大身束并不全信孙、敖,以为今日为其东,因有用之,八千国土外围妖众,须其与之对峙,故而能孜孜不倦,为修罗族向天讨赏,来日不用,又不行也。 真君淡然曰:“彼故作愚态,好让天神以为修罗一族,不赖贵赂,只须填饱口腹即可。待神明有此定见,那时再委蛇周旋,再得新宝也。” 长庚颔首道:“所言有理,只是如今当作何处之?” 木由见其所问,面色揶揄,笑若藏虎,暗思:彼所背者,天宫之主也,我今明为修罗说话,比不好长保,且虚套虚套。 于是告金星:“彼小儿之为也,纵有变诈几何哉?今凡赏珍宝,既不要,且收回,便就开一个‘凯宴’,尽以鲜美之馔赐之。” 视其有意,又进而言:“此凡俗之辈,不若天仙,未明知足之理。凯宴既开,非唯修罗,亦有投诚诸妖,当以小惠盖之,修罗上,妖下,则众悦,以为平也。” 太白道:“若是群妖存不平之念,如之奈何?” 木由一声嗤笑:“我不言,公岂未觉?修罗也好,邪魅也罢,对吾等天神皆赖之,却不肯掏心掏肺。若果真一碗水平,必不信也,今妖新投而至,屈位在下,安有异议?” 金星眸似上弦月,即拱手曰:“其实皆俗见也,神仙亦有不矮修罗、妖君者,我为其中一也。” 真君默然,未追其所言虚实,只是褎如充耳,便道是: 神明自在必嬉然, 安有囫囵贵贱言? 譬若头童牙豁者, 虽知事事却憨颜。 于是警幻真君出召告众修罗曰: 古神化育天地,荫馥万物,生灵无贵贱之别,灵明岂高下之分?漠土外壑,妖众僻苦,养性悭吝,乖违天愿,实堪怜也。而数化不从,屡掀鏖兵,尊上垂涕,不得已,令修罗诸豪举慧剑,斩妄思,亦如父母之笞儿,虽怒而悲爱矣。今幸有胜机,群妖回明,此亦修罗之伟业,妖子之明见也。天特怀慈,降“凯宴”一场,喜延七日,不断珍馐,丝竹乐甚,欣欣俣俣矣,皆同乐哉! 此召既出,修罗视天神对己见不再罔闻,亦欣然,对真君与仙子,必与旁神不同。 只这头敖湚兮却苦笑大身束等弄拙,谓木由道:“今我等力争彼修罗以功劳见尊,能与神仙等之,这班小子却弃宝物,殊不知此等天珍,非等闲也,光华之中,能消躁气,延年寿,康劲体,真是丢玉执土,本末倒置也!” 木由柔声曰:“卿素来聪慧,岂不见此乃小童选璞之计耶?” 仙子却轻哼:“我如何不知?只是无端弄这等小伎俩,得小失大,无远略也。” 青年即劝道:“修罗久处蛮荒,与天仙有隙,能在同列相和,已属不易,当循序渐进也,欲速则不达。” 敖氏颔首默然,须臾又云:“我本欲以天之宝渐消熔国戾气,渐而通畅,以难度为始,塑作清明榜样。彼能显赫,他国必随,那时阔大,欣欣向荣也。” 真君闻而不语,仙子亦知其夫之意:若有修罗惹事,恐坏大业。此忧非空来也,今见赏赐而因贪作巧,可见一斑。 只是既定图大,从众必杂,天道相持平,人道相争逐,如今纵有难协之处,必应克之。 故其又谓木由言:“君今造‘凯宴’,是仅此一场,还是就此成序,来日得胜,皆大排筵宴?若修罗又不满,必用军纪束之,不可从顺,乃至纵放矣!” 孙氏思索而述:“此事卿最擅,吾当佐之。我志在明道,故精神皆在庠序之间。今贯元国内虽有明靖真人宫,仅一处也,当速立分舍,广开学教矣。” 仙子却叹曰:“君道缓,我道促,今板荡之世,大材当在草莽之中,虽顽劣而清憨,久处必醇。君于学宫,教有所成,非百十年不能,如此安能等待?” 青年迟迟不得语,仅望远空,默然良久,亦有惆怅,乃云:“我二人张弛有度,有你从速,我便可缓也。如无卿在,吾无适从矣!” 第111章 正主兴兵革,珠美蚌壳难破 话说自修罗、漠土之妖与孙、敖等订约后,旁地群生,见有利可图,无不望风而来。时已久矣,必不能长绐天宫。 木由谓众人道:“今得宝已丰,各家大裕,不如且上陈天听,言已太平,暂而止戈,将所得之物,化而为实,地下大强也。” 敖湚兮却言:“不然,现所赖而用力者,修罗、妖魔之属也,苟一休战,必生旁节。且近来修罗与妖众斗演,各家攻伐之术渐谙,不打,如何止炎炎之心也!” 未等青年再语,仙子即开坤舆图示众:“上天敕吾郎以警幻真君,是以节制八千国土之军民,护卫安平也。而境内有诸邦国,集会常缺,弗听号令,恣意乱众,今不以正义之师伐之安为?” 那木由见众人皆慨然,无不应战,良久乃曰:“若是如此,以真君召命出征,则主帅当在我方。” 于是又议,八千域内有宝炬、鸾象、垂婴、囿齿、尨吠诸国当伐。 孙氏云:“所谓纲举目张,今树敌忒多,自缚手足也,不如即以宝炬、鸾象、垂婴三国为先。” 继而木由命邓珏为帅,将难度之众伐宝炬;以庄逢为将,率住言、无祁那之卒平鸾象;命索问为督,领孔相之兵定垂婴。 大风起,军将动,真君独向三首道:“洛滨仙子所言难听号令者,皆神仙之后也,纵要树威,投鼠忌器。今所以择此三邦,盖因三国王皆南皋真人之子,彼神产后不下盈万,故难全顾,不易聚讼。虽如是,仍须小心用兵,未进思退!” 三家得托而去,木由犹豫片刻,仍是付诗一首,让其谨记。 诗曰: 因天翦灭岂安衡, 主正犹邪欲克城。 避教躲师犹尚可, 无非见好作归行。 邓珏等于路闲谈:“原说这警幻真君也是个惊天动地的主,如今怎么一步三晃,作老者态了?” 彼等交语数着,却道还是那洛滨仙子气贯长虹,虽是女流,却有伟丈夫气。 庄逢笑曰:“此番我贯元国气数将亏也,你道他说的,那三国之主乃是仙家毳毛,死了无碍,如此不敢惹事,枉费恁般浩运了!” 索问则摇首:“诚如仙子所言,不战若何?彼修罗之众,非刀兵无以显功,今不克敌,来日俟敌克我乎?” 彼虽如是言语,又告二位:“想真君与仙子鸿元盛治,贯元国强势如斯,而此数地却敢不来集会,岂无手段,怎敢轻敌也!” 他虽是好劝,只是那双将并不作意,三众各向路而去,大军声势浩瀚,连日奔驰…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却说这邓珏领的是难度国的精兵,便是最先得龙女指教的锐师,故而大将其志不小。 然诸军远在山原,即隔重嶂已见宝炬国气象非凡也。此山岳之邦也,叠岩峭崖,褶石横亘,难见草木,高盈巨丈,尖上逼天。于此峻壁之上,杂揉城池,坚砖危墙,耸垣矗壁。 既悬都空筑,遂旌旗蔽空,猎猎夺风。八开门外,挂天梯下彻,凡登城者攀援若猱,如非有轻盈飞度之功,只得冒险用力,苟一卸劲,下坠绝渊,性命休矣。 或知邓氏来伐,彼国已然肃立。远观守城诸卒皆披甲,周覆全身,罩蒙铁面,难见真容。所执皆大戈,威锋冷艳,势指裂空。肩膀负雕弓,腰缠箭囊,羽矢有兽骨作鸣镝。 阵势已然威烈,而无限高空,有黑鸟大若舟船,鸣声若厉,令人耳痛。是雀名鬼舆,为国中禽师所豢,为战之用。 便道是: 连峦陡壁危城启,耸赫高垣贮猛夫。 冷甲玄光无显色,坚兵硬彻有仆姑。 鬼舆裂爪声嘶厉,靉霴环笼势夜哭。 邓驾旌旗纷万总,仰观天径亦绝呼。 视这般险绝,耳畔猎风肃杀气盛,年节已在冬初,虽无冰雪,却是彻骨逼人。将军来时志气盈满,此时也未敢轻动。 旁有修罗急欲登顶,邓珏立喝,朗声乃道:“我军自定战策已,于路匿踪而至,这宝炬国却上下森然,关市止闭,兵革显利,一派战意。半渡可击,今严阵以待,况又攻险峻之都,难以妄动也!” 崛窟一旁轻笑:“纵不斗力,也应探其虚实,我等军间,亦有显能者,就是耸峻,潜入亦能也。” 邓珏瞥他一眼,即取雕弓,引一箭而去,正中一只鬼舆,只观须臾之间,即有万矢狂飞,大军立以阔盾抗之。 然其上生煞气,入之则染,登时有八百余面大盾冒出浊沫,废蚀孔洞密若蜂窝,已不堪用也。邓元帅即令大军自寻掩体,避其锋芒。 彼乃对崛窟言:“何如?非不令尔等上也,此实不可轻动。兵法云:攻城为下,今纵有百倍兵力,逢敌扼关,总能取胜,所损也巨,当以智谋也。” 于是大军即在原地择背山扎营,设鹿栅十道,最远及二十里外。凌空悬护宁符,早晚袒卫。邓珏又于三十万兵卒则一万守夜,彼巡哨又有定门、明巡、暗觇三种,各相配合。修罗众士原无此为,整饬在前训之中,今已驾轻就熟也。 元帅于帐间思虑,前番与庄逢夸口,以为探囊取物也,虽知宝炬国地势险要,然早备三幡、五车、八栏。此何谓也?即: 巫术幡、应龙幡、明魂幡, 任尔铜头铁臂一身钢, 管教魂泄身销不违耽。 飞丸车、战鼓车、穿甲车、卷刃车、冲阵车, 却看万军严阵如蚁聚, 焦炎腾沸冲轧碎群颏。 井栏、钉栏、刃栏、簇栏, 涌汤栏、金汁栏、燥火栏、冰裂栏。 阴森偃势巧诈拼沙场, 所来暴戾悭贪俱胆寒。 然今彼早存准备,所视不过未肯先手耳,敢兴刀伐,必见猛击。若是此一邦独战,邓珏还不甚忌惮,只怕既知大军来讨,他方亦生援兵矣。 于是元帅即召崛窟等修罗能将曰:“今既已出兵,实无轻退之理,我已查明这宝炬国君仆姑王有八十一眷属,皆小邦之主也,不知可曾出兵襄助,其间颇有异族大士,毋可轻敌,故即速往四方侦探,得之速报,不得有误!” 继而崛窟、羽德、善奔、能拒等修罗兵得令而去。邓珏又咐众军,即刻卸甲,军众作歌舞状,今夜畅饮,示虚放之状。 当是时,危城之上,那仆姑王远眺,观贯元大军豪情酒肉,蹈曲达旦,不以兵革,反兴匏竹,即告左右:“此骄兵之计也,诱我深入,想来必然要趁我麻痹,探其虚实。吾有诸眷属,皆在警幻真君节制之下,今已约定,不必来助,其上自有援军也!” 第112章 尔道来者狻猊,却是玉面主 但说邓珏当晚即得崛窟等报,宝炬王诸眷属俱未得消息,彼国内宴然,无备斗意。元帅皱眉,众修罗以为无虞,皆称进战。 崛窟者力争先锋,词言激烈,几至顿足。邓氏遂告众人:“今我等于宝炬王城百里耳,地处荒丘,而彼据危峦,有形势之便,然严阵不出,非常态也。将失一令,而军败身死,难不谨慎矣。” 修罗等虽觉有理,亦据言道:“今有数十万众,三幡五车八栏之威,缘何逡巡不进?” 元帅云:“吾今除寻常旗号外,大战器械俱隐,弗教彼知,在出其不意也。” 邓大人视修罗等如是要战,不得已,秘通崛窟曰:“尔领五千兵马,便在山下叩关,如无应声者,一时即归;若出动静,略出手知其力便回,莫要轻敌!” 于是崛窟领先锋军奔驰,于门前挑衅。邓氏引将数十人,卒百余骑自丘陵远观,却见鬼舆忽喷烟雾,沙场蒙蔽,睹者不能分究竟也。 不多时,金铁哀鸣,寒芒乍裂,虚雾之间,有一物远飞而坠,众将以为敌杀器也,要以盾隔,不及已落,视之,乃崛窟之首也! 各生惊疑,犬马嘶栗,阴符乍动间,顿有万矢袭来,前卒未防,中者无计。邓帅忽悟,急令从者移位,喝一声:“此头已遭巫术,自飞所来之处,为彼箭镞引路也!” 此已败一阵,羽德上前推掌:“彼鬼舆所喷之毒已散,我部五千兵马尚存,只是无主,今于空应之,引而击敌,未必不成。” 言罢,不待邓氏多语,振翅一冲,展臂而去,彼若鹰隼,翼阔云貌。于半空停滞,伸手有白流倾泄,下兵蒙光者皆飞腾也。 盖诸军士均配金仆姑,张而射之,皆向鬼舆。俄顷,恶鸟纷纷中矢而坠。羽德身下,自有一道屏障,宝炬利箭不能透,拿其无法。 正是: 尔赖乖禽作胆囊,今来羽士破名堂。 纵能远矢侵身骨,难破云头一显狂。 远观者以为此举纵无法大胜,亦可先灭了空中凶禽,厉了宝炬胆色,孰料偏就那余下二鸟,未及翦除,速喷以雾。 众正愕然间,却视凌空又一物抛来。邓帅预感不妙,修罗间亦明是何,急撤轻骑,转聚他处。果然,那头颅一落地,又有弩箭如雨。所幸此次有了防备,不曾伤了性命。 即说那羽德没了首级,待云雾散时,眼见着自空坠地。五千兵士本在地上尚有活路,今登空失依了依傍,一一坠落摔死矣。 可说是: 显狂播乱正张扬,震煞山城骇过墙。 孰料阴然藏怪术,登时取首惹惊惶。 邓珏观士气震动,嗔怒:“取我兵刃来!” 忙有小校劝阻:“大帅三军之主,不可轻动!” 彼斥:“吾自有道理!” 便有十二偏将,合抬来一杆大器,名为阴风卷雷戟。元帅接过,自寻一空处,令众人勿随,瞧准时机,恶咤一声,望空一掷,却见上空日色顿残,云浊立罩,骇骇然有雷暴之声,电光闪烁之间,所飞鬼舆,俱触而焚其,化作灰烬。 元帅又引戟前突,自天而下,若垂天神火,贯彻九幽,一泻万顷,顶击城池,但视宝炬城皆着雷气,周身彩光曳动。城间生灵,亦蒙电击,身形渐虚渐实,几见骷髅。 正是: 阔天无尽集中戟,巨电销身碎骨焚。 纵尔多能神力大,难逃罩布摄幽魂。 又道是: 神戟劈城势如虹,雷精蚀骨透玲珑。 任尔彩光遮瘴孽,电火过处现原凶。 然未多时,这仙兵忽发抖动,刹那白光遍体,不再听令,于浩浩雷劫之间,将头一转,反向飞来!邓珏大惊,正欲抽身躲避,却观自家利刃,立在身前,有数道无形利器,撞上作当当之声。 部下军士皆列阵护卫,大帅趁势收回长戟。那宝炬城虽着雷打,然历不久,死伤不甚众,多麻而眩者,歇之即苏。 邓元帅见宝戟自护其主,如非若此,人眼安能觉察,虚空之中,有杀机暗现?乃自忖知先前崛窟、羽德之死,皆因无形之刃也。 遂告诸位:“这邑内或有机关之术,如无杀意,则不显;若欲对城中人不利,顿出百般飞刃,斩为首者头,今当如何破之?” 众不言,却闻一人大笑:“此又何难?若非如是,我还不乐去也!” 夸口者乃修罗偏将能拒是也,谓元帅道:“我今出马,必有暗器斩首,飞落之地,羽矢过后,乃取吾头观之,必有所得。” 邓珏视其去意已决,乃允。 即观彼不领兵卒,留马原地,只独寻一空地,飞身速至城下吆喝,宝炬城弗应。能拒自抠双目,粘于胸口,又拽双耳,贴在两腰,乃上垂梯,作攀援状,以为当有落石伤其性命,时时防备,竟无丝毫凶事。 又不多时,众将以为鬼舆鸟皆已射绝,却不知何时,飞显数只,复喷以烟。能拒知雾隐之中,必有刀刃斩其颅,乃大力而腾,凌空而上,身首异处之际,那身躯已越城头,掉入女墙之内。 俄顷,能拒之首如旧飞回来处,宝炬以妖弩射之,然彼处并无人影。待矢雨后,修罗拾其颅,并无异象,只无耳目,一副死样耳。 邓珏听报,道能拒既有言在先,且观后效。大军今日挑战,并无胜机,一时士气有亏。元帅因有木由之语在先,不可冒进,今且暂歇。 时见日轮西垂,夜光渐出,兵士处巡查者,皆有懈怠,已生眠意。邓氏自在中军大帐,能拒之头已然搁于案上。 烛光摇曳之间,其正因白日里战况不振,难以入眠,蹙眉时,忽闻异响,乃惊,四下寻觅,却是能拒之口作声。 元帅即问:“汝今是生是死?” 颅首未答,口间声似拖地相擦之响,不多时,作一言曰:“王上,这等暴众之躯,何如此厚待?不以火焚之,难泄我恨也!” 须臾又作另音:“不可,此虽修罗之士,亦受命而来,与我等实非敌也。” 前声又至:“既非敌,如何兴兵戈?” 王之声笑道:“是我国无福也,上天令辖于警幻真君,彼本是白身,今得神位,欲首张于草莽,扬威于下豸,我等神明之后,无福荫于微末生灵,少眷顾于细小颛民,故多忌之,来伐以立威也!” 声再至:“真君如此恨我等,焉能——” 仆姑王立阻:“噤声!今若非大真人来助阵,岂会得利?存亡大事,不容尔小子乱言!” 邓珏复闻其音,乃明其城内诸象,暗有呢喃:“我等之事,他边远之国,如何知之甚详?若论其僻地之野,犯不着派细作在都也!怪哉!” 正是: 阳光之下少阴藏,多少军机海外扬? 好卦能占刀马事,焉能宫内索其详? 思虑间,忽闻能觉之头癫而大呼: “元帅救我,他们要烧我身子也!” 第113章 真人是真人,令尔原形毕露 却道元帅听得能拒之呼,惊觉而喝:“糟了!” 遂直奔出帐,望空而急。彼不顾时休,急唤善奔前问:“今能拒城中遇险,当奈何也?” 答:“彼有分心离神之法,今身纵焚,神魂更易躯壳仍可活也。所以呼救者,在于及时招魂,莫令拘往阴司,或飞散也。” 邓珏于是召众修罗,擎出明魂幡来,取笔书曰:难度修罗大将能拒之灵速速归元,立于山丘,自吟咒云: 刀戈无眼火无情,纵可侵身不坏灵。 此日擎幡虚法界,三魂七魄速来行。 咄咄咄,莫稍停。 沿途纵有千般碍,敢有迁耽必遭刑! 如是吟诵三遍已,但视大幡周匝,阴风号鸣,如婴啼哭,如猿凄厉。卷转之中,似有空影,闪烁驰奔,难分情状,此则能拒之三魂也。 只是这般反复招揽,仅得胎光、爽灵二者,余一幽精,不知所踪。却闻能拒之颅已无声息,恐已死也。然何等火焰,能坏精魂? 邓氏道:“吾在九阳上帝座下学道时,曾知南华真人有抽魂敛魄之术,又能以六丁之火焚入虚空,炼化魂灵,三魂既收,非彼出手,旁人不可复原也。今能得二魂,已是我等招魂迅疾也!” 乃屏退旁众,自散发跣足,往幡祷曰: 六丁火,无处躲,管教苍生何堪妥? 九阳弟子循天德,善告青天垂助我。 开慈意,出火坑,拜谢南华无上果! 见他精诚之下,乃在幡间又聚阴风,复来一气,晶白清透,正是幽精。三魂既归,七魄易收。 元帅志在必得,乃以《归魂魄咒》吟: 生灵无魄岂通神?七众当归莫沓尘。 归聚合元开又体,原来性命再还人。 疾疾疾,听我吟。 于路有环顾,剑而气无存。 是时,煌煌空幡之内,能拒魂魄已经齐,如胎儿凝聚,立成形也。彼道大事已毕,正当为能拒择新躯。 但听得凌空有厉声:“是哪里的锐杰,竟破吾术?” 邓珏一惊,急往探时,乃见一道人,骑着青鲲,悠然而下,你道他是何模样: 淄衣葛屦并麻绦,座下青鲲岂是妖? 道继老聃承自在,思开列子引无招。 御风不倚神人志,成美弗言大圣昭。 号作南华传四海,名成庄子话鹏鸮。 此南华真人所乘虚鲲,虽非原主,亦是一脉化身,可知他定为一方大圣也。元帅自然认得,施礼作迎不迭。 那仙微微一笑:“近来可安?我早知尔素因天坏人纲,不周倾覆,故宁学玄龟在涂,不肯留骨而贵,如何却做了偏家元帅?在此兴兵?” 其拱手曰:“盖因警幻真君不似旁只,灵株之凶,栾叶之变,皆赖其垂济下弱,敢抗强神,是有草莽之德也。故今欲用卑躯,一效伟业也。” 真人抚掌而言:“彼虽有正气,犹有所待也,自家不能奋飞,况从者乎?今尔纵师来伐,以宝炬为不臧,我因托来助,必不允也。” 邓氏道:“是宝炬城之国,亦在真君化内,所用兵者,在其邦不从王命。彼主自诩天裔,而伯甲为人身之皇,虽在上国,亦不服也,此非礼所容矣,故征之。既有大真人宣教在此,又何用刀戈?只教来日应时集会,守德爱下则已。” 仙云:“好也,只是汝那帮修罗,难肯轻罢,不如择其强者与我斗法,胜则宝炬军民应战;败则安分退兵,何如?” 不待邓珏答,即有悍将瞪目:“邓帅碍于你两个长幼次序,不便作战,只我来就是。” 真人视之,乃善奔也,告曰:“吾固知汝能驰逐于野,万里一瞬。吾今横卧于地,尔从足处始,日落前能过膝,则胜,何如?” 善奔切齿:“尔出题目,自有妙算,安能作数?” 南华不语,仅片刻凝神,微合双目,无形之中,善奔觉有飞刃斩头。邓珏恐其有失,慌而立现本相,却是一头十首墨鬃狮,其躯挡于刃前,即被切去一颗兽首,直直落在足边。 真人故作大惊:“恁这后辈,如是行事,汝师若问于我,哪里好说?” 邓珏复为人相,将膝一屈,跪谢言:“大尊不必过意,今我一枭首担兴兵之过,望莫怪吾将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也。” “曩昔,世无原伦,人神诸种杂处,故我先世乃人狮相合也。后立规理,叱吾为非礼之裔,为天所弃。原有百头,九阳天尊许之云:‘往后每世为苍生舍一头,留九首则功成。’” “今因真人故,末学得成,大幸也!” 南华闻语,自然满意而去。正是: 因缘巧妙自难逢, 一旦得之有大通。 九首灵狮今大满, 来时显圣就成功。 那善奔得苟一性命,又视邓氏原身垂天蔽地,隐日掩辉,自愧不如。此等大圣,都需向其颔首,自家更不敢托大。众修罗殷服,邓帅如是马首一转,赫然退兵也。 则道庄逢领军往鸾象国战,数日之间,纵有赑风自地下起,倒灌众兵顶门,从上泻下,无孔不入,无法制也,故三军不能斗。 而眼前所观,不过无边沙海,鸾象何在,更无头绪。此处虽亦是荒野,与漠土又有不同,即是: 红土摧沙聚若浆, 白石攒脑掩灾殃。 如云瘴气催销命, 来者虽仙亦毁伤。 赑风吹久,戈壁之中,久久不宁,兵卒几至于站立不稳,眼有红光,怒象滋生。庄逢视如此断难持久,乃令修罗远调一将,名曰广视,目纵三尺,瞳大如斗,即张目察之。 那红沙之间,有一巨蜗,顶生二触角,左有含生万千,聚一城池,旗号曰:陆然;右有细众无计,阖国有号曰:西让。 他告庄逢曰:“所言‘鸾象’者,莫非即此耶?左为陆然,合音为‘鸾’;右为西让,合音为‘象’,二小相聚不为大,故常共称‘鸾象’。只是此等蜗聚之辈,真天神苗裔否?” 其闻之,心下恓然,暗道:今出山久矣,又逢故人之言,非必缘乎? 乃自祷曰: 蛮触二君听分明,今来征讨因尔蒙。 如何朝朝真君下,不来赞拜不称名? 如真吾师将在阻,但请现圣说真平。 归而可报终无碍,不扰修为觉大成。 果然称诵毕,有仙顿出,乃南华真人是也,正色曰:“痴徒,吾化身于此,候你多时也!” 庄逢伏身,五体投地: “师父既在此间,隐而不见,学生难相敬也。” 此二人却是亦师亦友的一对,真人出喝:“我且问你,昔日论道之时,尔大言凿凿,心向自如,不爱俗世,今何卑微如是耶?” 其云:“辄闻警幻真君治能八千余土,伸张平和,古今为罕。虽有心自安,难弃苍生,故甘为事役,投于麾下也。” 化身负手而言:“如何选,便如何应也。” 于是隐踪,倏忽那蜗牛大如重楼,高逼浩宇,触上国民,斗志正盛。双角时时摇动,赑风不止,修罗狂,弗待却敌,自家先乱。 庄逢无法,自现本身,躯绵百丈,乃是一大骷髅也,仅余头颅耳。他将赑风悉数吸入,吐以和流,霎时天相瞬变,云烟如漩,片刻重沉寂也。 那鸾象国二君,即蛮、触氏也,视有不妙,立半空而谓骷髅道:“你有你的手段,我等亦有我等的本事。想吾民荒居红沙之内,不惹外事,何必搅扰?” 庄逢化气于喉,自出声曰:“汝国虽微,却为神灵苗裔之邦,近来以赑风为挟,凡入此地者,不以贵物相赂,弗可过也。更兼杀伐奸诈之事,岂能一一例举?故行师讨逆,不容强暴也。纵无兵卒,吾一人为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