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玉》 第1页 [古装迷情] 《缚玉》作者:丧白蘑菇【完结】 简介: 强取豪夺/古早虐文 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等他再度回京,我已委身太子,成了太子的掌中娇 ......或者叫暖床婢。 第1章 萧子烨被压入天牢的时候,太子季正掐着我的脖子欢好。 「阿彤,你的旧情郎回来了,可开心吗?」 我迎合着他的撞击,指甲紧紧扣着床侧雕花。 「妾身不敢。」 「哦?」 梁季眯起他那双狭长的凤眸,手指还在我刚被吮咬过的锁骨处游走。 「你有什么不敢的?」 第2章 太子季带我去了天牢。 他抚摸过我的脸颊,在我以为要狠狠落下时,又在耳际换做一个轻柔的停顿。 「阿彤可要好好表现。」 外面落了雪。 太子季执意不坐轿。 我跟着走在他身后,深深浅浅踩出两排雪印,只觉手足、心口冰凉。 梁国萧氏,开国肱骨,将门世家。 萧家满门忠烈,满门……抄斩。 萧子烨死里逃生,从战壕死人堆里花了三个月爬回故国,也就落得个生囚天牢,后路未卜。 而梁季带我来见萧子烨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羞辱。 「怎么不走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良娣可别是心疼了。」 良娣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似在提醒我,今时今日,我不过是他梁季豢养在东宫的一个玩意儿。 他未明说的,名为良娣,实为贱奴。 「殿下说笑了。」 我紧走几步,挨到他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妾身只是脚冻僵了。」 他却一把将我揽到他怀里,咬着我的耳朵恨恨,「你最好是。」 「哗啦——」 天牢里阴暗潮腐,呻吟哭诉声不绝于耳。一路朝里,活像走在人间炼狱。 这条路走到最深才见萧子烨。 他背对着我们,盘坐在一个小小的阴暗角落。 太子季把放在我腰侧的手加重了力道,逼我出声。 「萧哥哥。」我连话都险些说不出。 可又不敢让梁季看出来。 拼命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哑着嗓子又叫了他一遍: 「萧哥哥。」 里面的人身形顿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般。 而后他回过身,先惊后喜,「彤儿——」 是我魂牵梦萦,幻想了无数次的模样。 他戴着厚重链锁急急奔过来,隔着一层铁栏杆朝我焦急询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比起萧家来,我当然很好。 彼此都有千句话想说,还未发言就红了眼眶。 他欲开口时,又眉头一蹙,「你怎么在这里?」 这次问的是我身侧的太子季。 牢里的昏暗烛火,在梁季脸上兜出影影绰绰的光影。 原来他一身黑衣,不衬雪景,却衬此间阴森可怖的牢笼。 「孤怎么在这?」太子季笑了,「良娣还不快给我们小将军解释解释。」 「太子……良娣?」 萧子烨的目光凝在我脸上,凝在梁季搭在我腰际的手上,眉宇间的痛寸寸折换成困惑。 「太子良娣?」 我被他看得发窒。 「苏彤。」 他甚少叫我名字,连名带姓叫起来。 平时玩世不恭的少年一旦正经,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比梁季还要使我害怕。 是那种,我怕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害怕。 「是啊,孤的良娣。你有意见吗?」 梁季勾起唇角,如同挑衅般,按着我的腰便印上一个吻,笑眼微挑,指尖还在我唇边蹭一蹭。 他看向萧子烨,「你有意见吗?」 我看着萧子烨脸色越来越沉,满目恨意。 知道他自幼性烈,只怕积攒的情绪马上就要爆发。 于是我抢先倚在梁季怀里,手抚上他胸膛,露一个笑靥如花。 「妾身已经是太子的人了,任旁人再怎么想,也没有毫分差别。」 我的目光从含笑的梁季看向狱中的萧子烨,勉强朝他抛一个笑容。 「萧哥哥,萧家已经完了。」 我说,「苏彤今日前来,只是看望萧少郎最后一面。日后一刀两断,望萧少郎好自为之。」 说完我转身向外走,怕再多待一刻,就要被梁季看出异样。 身后传来萧子烨疯狂拍打狱栏的声音,「苏彤——」 好在太子季也跟了出来。 他恍若没听见身后声音,反而裹紧我身上大氅。 「小心外面冷。」 语调温柔,好似今天这一切,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早该知道的,太子季,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疯子。 第3章 第二日早晨,我感知到身边的人并没有走。 梁季精赤的胸膛贴着我的背,一只手臂还紧紧箍着我的身子。 我侧蜷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想动。 疼。 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四肢五骸都似遭重物揉碾,疲至心窍。 梁季每次留宿在我这里,好似都是为了由着性子施暴。 他昨天得了意,笑挑着眼睛折磨了我半夜,肖想出刁钻的新法子调治我。 第2页 也到底让我缠着他的腰,颤着嗓子叫了半程哥哥。 哥哥—— 我恨不能手中生出一把刀,把它狠狠地捅进身后人的心窝。 可惜我手上没有刀,只有腕子上两圈空荡荡的淤紫。 身上新添的瘢痕星星点点,噁心得让人反胃—— 也许来不及褪就又覆了新的。 最可笑是刚进太子府的第一日,我累极了,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反被梁季揪着头髮从床上一把扯下来。 「你装什么?」 「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良娣主子?」他蹲下身扳起我的脸,「也不过是我东宫里养的一条狗。」 狗倒还能咬他一口。 我闭着眼睛不去回想,只当是还在梦里。 「良娣——」 迷迷煳煳中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侍女小梅语气担忧,覆在我耳边轻声唤我,「太子妃请良娣过去,说是小主子身上有些不好。」 阿宝……阿宝! 我勐地睁开眼,盯着床顶的繁花刺绣愣了一刻神,手足并用就往被褥外面爬。 阿宝绝对不能出什么事情! 有个人拦腰把我捞回去。 「孤今日沐休,难得睡个好觉,你闹什么?」 他阖着眼睛,把下巴搁到我脑袋上。语调缱绻,显出一派难得的柔情。 「我……」 掂在嘴边的话说不出。 我知道,自己一时急火攻心,刚刚的表现怕是已经惹恼了他。 甫一感受到身后人的躯体线条逐渐变硬,心里暗道不好。 「又是为了那个孩子?」梁季的语气也转冷。 「孤是不是太纵你了?」 他松开对我的桎梏,坐起身朝小梅嘱咐,「告诉太子妃,以后不许拿那孩子来叫她。」 「是……」 我已经随便披了件薄外衣,非常乖觉地跪在床侧。 「妾身服侍太子更衣。」 梁季沉默着,等我一件件为他穿衣。 最后,在腰际围了一圈系带时,我被他握紧了手臂。 浑身激一个冷颤,知道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下意识往外跑,下一刻就被他拽着手臂拉了回来。 外衣只挽了一个结,轻易被他撕解。 然后他捞起我一条腿架在他肩头,摁住我的腰肢,桎梏住因受不住而连连后撤的我, 那双凤眸里有一瞬耐不住的凶戾,覆在我耳边的嗓音喑哑, 「苏彤,你们苏家人,可真是都有一身蚀骨销魂的好本事。」 第4章 过了不知多久,等到梁季终于厌倦,冷冷抽身,整衣敛容去了别处,我才得空喘息,忍着酸疼,一瘸一拐去了太子妃那里。 阿宝是养在太子府的孩子,可她本该姓萧。 萧家一百六十八口抄斩那日,秋雨瓢泼。我抱着满身血裹的阿宝,匍匐在太子脚下。 「求太子饶稚儿一命。」 「绕她一命?」太子好整以暇地朝我笑,「你苏家已是自顾不暇,你倒还有心情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啊……孤知道了。」他撑着头笑看我,「这是你那嫁去萧家的姐姐的孩子。」 「萧家的小将军……是你未婚夫婿,对不对?」 我抿着唇不说话。 太子从座上下来,围着我打量一圈,目光落在我湿漉漉的髮髻和湿透了的衣衫上。 他说,「把你这身衣裳脱了,孤就饶她一命。」 我勐地抬起头看他。 「怎么?」 他挑起一双凤眸,「不服气?」 「不服气就请走吧,苏女郎。不过……」他说,「孩子留下。」 他说完,仍是回座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阿惹,送……」 「我脱。」 指尖掐进掌心,我抬头看他,「我脱。」 他微微眯眼。 「甚好。」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认了。 我要保住阿宝,保住这萧家所剩……唯一的骨血。 等我不着一缕站在太子季面前,因为寒冷和羞恨而全身发抖时,他却已经有些微醺。 幽幽的瞳盯了半晌,末了他轻勾了唇角。 「不愧是苏家人。」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因羞愤和寒冷而止不住颤抖的我。 「这双眼睛,本太子记住了。」 我眼里有的……大概只有恨吧。 他却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看我受辱,等我无力伏倒在地时,才为我披一件衣。 我眼里所见,只有那双云纹织锦的靴面。 声音从高处传来,「你进太子府,我放过苏家和这个孩子。」 我没有法子拒绝。 阿宝被扣留在了太子府。 「放心,本太子言出必行。」梁季单手托着那襁褓,「绝不肖似你苏家人。」 而后的事情,我入太子府。 而太子妃生产那日所诞麟儿,被传成了双生子。 ——我整理好脸上表情,压下身上不适,抬脚迈进了太子妃的房间。 太子妃正抱着一个粉襁褓哄弄着。 太子妃是大家大户的嫡女,大方和气,又真心爱护孩子,有乳母也常不肯假手于人,并不做妒恨做派。 梁季答应我留下阿宝,可是要堵住天下人的口,他还说这个孩子落到别处他不放心。 第3页 他不放心,怕有心人教唆,从小养出一个仇他恨他的毒苗苗,所以要放到自己眼底,养出一个自己的好女儿。 「彤妹妹,你可算来了。」 太子妃把手中的阿宝放到我怀里,「阿宝准是太想你了。」 阿宝不养在我身边,却最和我亲近,朝我笑的次数最多。 我贴一贴阿宝的小脸。 有些发烫。 「昨晚上就有些发热,今早晨还呕了奶。」太子妃说,「问过太医说没什么事情。只是总也不肯吃东西,才着人去请你过来。」 谈话间,阿宝的眼睛睁开了,圆熘熘的,长着长长的睫毛和一层好看的双眼皮。 她看着我,果然也笑起来。 小小的孩子,连牙齿都没生,灵性却十足。 我看着她,在心里同她讲话。 阿宝阿宝,你未谋面的小叔叔回来了,他还活着。他会没事的,对不对? 第5章 我去宫里走了一遭。 用的名头是去找姑母叙情。 姑母倚在美人榻上,神态慵懒,眼尾却含着媚态。 我想起家中长者常说,同龄小辈中,独我与姑母容貌肖似。 只是不知再过十五载,我能不能学会这样处变不惊的泰然姿态。 「你也不用同我绕弯子。」她说,「本宫知道那个孩子回来了,你想救他。」 我敛眉低眼,「是。」 论情论理,萧家于我苏家有恩有情。 昔日萧家获罪,苏家遭难之际,姑母也曾里里外外多方协力。 而今风头已过,萧家已无权势。 只要姑母趁此机会,在梁帝身边耳言几句……是不是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京中黄口小儿皆知,苏氏欢澜,十六入宫,位至贵妃。一向最得圣心,盛宠不衰。 「可惜啊。」姑母掀起一个眼波,「本宫是有心无力。」 「子烨是个好孩子,本宫知道。」姑母朝我伸出手,示意我坐到她身侧。 她拉住我的手,轻轻揉抚。 「可是陛下身侧添了新人,你知道。本宫已经不年轻了,比不得你这般青葱模样。」 她说,「你总要在别处另想法子。」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回到太子府,我仍在想姑母最后的那句嘱託。 「那萧氏儿郎不是非救不可。好侄女……你若是执意,又何苦捨近求远呢?」 捨近求远……何谓远近。 这条路上是荆棘业火,我也要硬着头皮闯一闯。 我去找梁季的时候,他撂下手中的书卷,唇边勾一抹笑。 「还是来了。」 他抬起眼睛,「怎么,你那好姑母没应了你的请?」 我只管卑躬屈膝,用在他面前一向最卑微的态度祈求。 「求殿下放过萧氏子烨。」 我找不到援兵和其他法子,只能以奴态取悦。 他嗤笑一声,「你就是这般求人的?」 我一步步挪过去,摸索着从他腰间的玉带钩开解。 「求殿下……放过萧氏子烨。」 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摁在桌案上。腰椎骨撞到冷硬案几,还是害我颦蹙了眉头。 「怎么,良娣在孤的书房里,就这样迫不及待?」 看我痛苦神色后,他又笑挑了眼梢。 「那就如良娣所愿吧。」 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可还是羞促地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放。 石料寒凉,未清理的桌案上,堆叠的文书手册杂七杂八硌得人生疼。 这样的体会,真是……生不如死。 梁季只想让我受辱,变着法子让我出声。 我一面提防着门外走动的侍从,一面逼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稍有动静,就神经紧绷,反被梁季撕咬耳垂。 「放松些,你莫不是想害死孤。」 …… 过了许久,他才放过我。 我蹲在一旁,默默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让自己出去的时候不至于显得太过狼狈。 还有萧哥哥…… 「去吧。」 太子像是看出了我心底所想,抬手压住眼尾欲色,朝我发话。 「你的萧哥哥不会死。」 他说,「好戏才开始,孤也不捨得他这时候死。」 第6章 还未至正月,朝堂上风云乍变。 有人缴出萧子烨无罪的佐证,为证其无辜,甚至在朝上以头撞柱,血溅当场。 之前力主清杀的老臣,也统一改了口径,央求国君保全萧家唯一的后人。 萧子烨被放出天牢那日,太子季也来了我房里。 「你可满意了?」 我朝他盈盈一拜,「妾身多谢太子。」 「谢孤?」他伸手一揽,我便贴近至他跟前。 「焉知你是不是对孤恨之入骨,盼着有朝一日,能做个丧夫的寡妇。」 大掌紧扣,梁季稍一用力,我便跌坐在他腿上。 他压住欲做挣扎的我,不让我起身。 「费尽心思救萧子烨出来,莫不是还想着能和他再续前缘?」 「殿下说笑了。」 避之不及,我便略微垂下眼睫,在他怀里扮乖觉。 「萧家于苏彤有恩,妾身此举,只是尽力减轻心中负担。」 这是实话,当年我和娘亲进京寻亲,路遇山匪,万幸得萧家父子搭救。 第4页 至于寻亲遭拒,被苏府驱赶,流落街头之际,也是萧伯父站出来主持公道,给苏府施压,还我们母女该有的身份待遇。 但我说「只是」,当然不真。 「你心里有数就好。」 梁季起身,把我掖在座上,伸手要来开解我的衣衫。 「至于旁的,孤只相信你的身体。」 …… 临近年关,冗事多忙,太子季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我能得闲,常留在太子妃那里看阿宝。 只有一次,见他出府后,我便吩咐小梅备轿。 只因我收到一张小笺,上言「申时三刻,天香酒楼。」 笔力遒劲,落款「烨」。 「良娣,一定要去吗?」 「是。」 小梅面露难色,「这要是让殿下知道了……」 我撂下帘子,「无妨。」 其实我也不知道梁季的态度。 他只说过不准我回苏家。其他的,我最开始无心,可现在,不管怎样也要试一试。 轿子驶到半途便被人拦下。 本该出现在长公主宴席上的太子季骑在马上,「良娣这是要去哪里?」 他着玄色大氅,头戴曜冠。 天潢贵胄,两三亲卫,行人便多有噤声不敢行。 我在轿中面不改色,「秦御史家的三小姐将过生辰,约妾身到天香楼一聚。」 「是吗?」 我低眉顺眼。 「殿下若不信,可与妾身一同前往。」我掐紧手掌。 「好啊。」 他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侍卫,竟是要来与我挤同一顶轿子。 这本是我为了不显眼,特意选的极朴素的一顶小轿。 他若是上来,只怕我要贴到他身上。 梁季一掀帘也感受到了内里逼狭。 他从探身改为伸手,「出来。」 他把我侧抱上马,在他身前。 然而我还没调整好,就听到他扬鞭—— 「驾——」 我吓得揪住他的衣襟。 这样古怪的姿势,若是不紧紧抓住他,只怕我要滚落马下,做个横死的亡魂。 梁季却像是忘了我这个人,绷着下颌,只管疾行。 一路下来,北风颳脸,本是峭寒。 可我却出了一身热汗,也将他的衣襟抓出两处细碎的褶皱。 他瞥我一眼,并不在意那些褶皱。只是先一步跳下马,也不准备接我。 我暗攥拳头,想着大不了折个腿,也闭着眼睛往下跳去。 却还是落入一个怀抱。 天香楼二楼有个窗户开了又合。 梁季抱着我不撒手。 「孤的良娣性子这般执拗。」 他说,「为什么不会求饶,也不会示软?」 第7章 我望一望前方酒肆,问他,「殿下,真的要与妾身一起赴约吗?」 「有何不可?」 「倒也不是……」我微微摇头,「只是妾身女伴尚未出阁,乍见外男,恐于名声有损……」 「良娣不必多虑。」他伸手把我揽入他臂弯,「梁都没有人敢多嘴。」 「走吧。」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朝楼上雅阁走去。 一步步……重似千钧。 「怎么,良娣这便走不动了?」 「妾身……刚刚被吓到了,腿有些发软。」 「吓到了?」 他停滞了脚步,像是在思索我方才的话语。下一刻,却狠狠掐住我脖子,拖扭至走廊角落。 我抿着嘴不让自己叫痛出声,被他悬出窗外。 只要他松手,我就能从楼上跌个头破血流。 「像这样吗?」 「妾身……」我艰难吐字。 我并不知道是怎么惹了他不快。 酒楼里人来人往,暂没人关注到这暗角的暴行。 「所以……」他眸光阴鸷,「怎么不让孤帮你呢?」 「苏彤……孤以为你总能学到一些的,怎么一点都不像?」 他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扼死我,像扼死一条鱼一样。 但他又在最后一刻放开了手。 然后他轻抚我脖子上的指印,无视我的颤慄。 手指停到一处,他俯下身来。 「留个印记好不好……阿彤,你记住。你是孤的。」 …… 雅阁门口。 我于心中默念:不要是他—— 「彤彤!」御史千金秦梦吟从内间打开门。 她满眼雀跃,拉住我的手,「好久不见你了。」 又把视线狐疑地投向我身后—— 「太子殿下?」 太子季并不理她,而是环顾屋中陈设。 目光绕了一圈,落回到秦梦吟抓着我的手上。 「秦女郎。」 入座后。 梁季啖一口酒。 「孤捨不得阿彤,只好同她一起过来了。秦小姐,不会见怪吧?」 他露出清浅笑意,亲昵地拥一拥我肩头。 秦梦吟坐在对面,注意到我的脖颈青痕,眉头微蹙,和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借着饮茶轻轻摇头。 下一刻秦梦吟就冷了脸色。 「那依本小姐看来,也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不卑不亢。 「太子,小女子今日请良娣来,是准备说体己话的。可太子在这,叫小女子如何开口呢?」 第5页 她又说, 「我爹爹他们今日都去赴了李尚书的宴,想必太子也该在席上的。倒不如现下赶了去,他们也定然欢喜。」 梁季放下酒杯。 「秦小姐这是要逐客了。」 秦梦吟毫不示弱,直直望着他。 二人僵持不下。 「好吧。」梁季终于服软,选择暂败给这小女郎。 他笑挑凤眸,站起身,又回头看我。 秦梦吟先一步挡在他身前。 「我会把人好好送回去的。」 她拉开门,「太子殿下请。」 送走太子季,她才又迎上来,「快让我看看。」 我堪堪躲开,「没事的。」 秦梦吟愤懑,「什么狗屁太子,真不是个东西!」 「阿梦。」我轻轻制止,「不要开罪他。」 「放心,他还不敢惹姓秦的。」 秦梦吟昂首,「对了,多亏你着人传信叫我来遮掩。若是他真在这见到……」 我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去,屏风旁果然站着一个人。 那蓝衣少年已经红了眼睛。 萧子烨大步走过来,拥我入怀。 「彤儿。」 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这些天受的委屈,霎时全涌上心头。 我憋不住眼泪,使力捶打他,他反倒拥我更紧。 「我好想你。」他轻揉我的髮丝。 我停了动作。 我又何尝不想他? 我不再闹脾气,只是想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紧至融入骨血,最好永不分离。 萧子烨过了许久才放开我。 他擦掉我脸上泪痕,捧起我脸颊。 「小彤儿不哭,好不好?」 我撇撇嘴说不好。 谁让他叫我担心了这么久。 结果说完我就破功了,笑了出来。 他笑颳了我鼻子一下。 下一刻目光就不对了。 我下意识去捂脖子。 萧子烨拉开我的手,仔细看那些痕迹。 他眼里只有心疼,对我说,「彤儿,是我没有护好你。」 「我一定救你出来。」 萧子烨拳骨紧握,目光坚毅。 「然后杀了他。」 ——我再回到太子府时,已是晚间。 而太子季在我房里,不知等了多久。 「回来了?」他问我。 「见到萧小将军开心吗?」 第8章 宫宴。 马车停稳后我才随着梁季一起出去。 他还伸了手掌给我。 我知道他的用意,也无法拒绝,只好把手覆到他手上。 这场宫宴本来是轮不到我来的。 但是阿昭病了,太子妃爱子心切,忙于照顾,向梁季委婉表达了不出席的意愿后,梁季就指了我和他一起。 他轻轻揉捏我的耳垂,「阿彤可别再让孤失望了。」 我轻轻打一个寒噤。 自上次见到萧子烨已经过了半月,我还是无法忘记那日所遭受的暴行。 太子季用靴踩碾着我的背,薅住我的发,让我记住黑夜该有的样子。 「阿彤不听话呢,该怎么办?」 …… 现在我又成了他刺痛萧子烨的工具。 我着一件湘妃色宫装,满头珠翠,额心还点着花钿。 虽然知道这是隆冬里临近年关的皇家宴,也还是心下诧异,是否有必要穿得这样出格隆重。 这一身装扮,都是太子季手把手挑选。 到了宴席上我才知道为何。 席间有人称赞。 「太子良娣,倒真有些贵妃娘娘的品格。」 太子季怕是恨毒了姑母。 那是在我入太子府后一段时日才知道的,他为什么会执意让我入府。 他与我在床上抵死纠缠之际,曾经眼尾泛红,一面死力抵达最深处,一面恨恨问我。 「你姑母勾引那老皇帝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你现在这副样子?」 苏家的飞黄腾达,多数是姑母的功劳。而姑母的上位,踩着梁季母妃的尸体。 因为一个姓氏,因为与姑母相似的一张脸,我做了这仇这恨的替身。 至于他对萧子烨的恨,是另一种滋味。 梁季的手搭在我腰间,在席间显出亲密的同时,也方便他耳语。 「他在看你。」 我忍着他掌锢,顺着他目光所视的方向看过去。 萧子烨的确在看我。 他恢復了小将军的身份,但到底处境尴尬,周围人都佯装无视,少有理会。 而他此时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怕我难堪,强忍着不看我,手上青筋却突显。 太子季笑着,「好一对情深意重……的苦命鸳鸯。」我不语。 他便将手上那杯残酒递与我面前,微挑眉眼,半迫着我饮下去。 「唔……」我并不擅饮酒,尤其是这般强迫的屈辱性动作。 只但愿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其间异样…… 姑母坐于君侧,似才注意到我在的方位,朝我颔首。 我压着喉中不适,朝她点点头。 梁帝另一侧新得宠的淑妃,周氏柔嘉,却是朝这里冷冷瞟了一眼。 我不明白那其中恨意何来,难道是为姑母碍了她新宠的道路? 我确认此前并未与此人有多交集。 第6页 虽然周氏柔嘉与我一般年纪。 梁帝却已五十有四。 我见周柔嘉与梁帝耳语后离席。 梁帝抚掌开颜,不知为何事笑逐言开,又在席间提起了七皇子的婚事。 自是不关我事,我只肖置身事外即可,却突然听到梁帝言,「梦吟……咳咳。」 他止不住轻咳两声。 我勐地抬起头来。 那句原话是,「依朕看,御史大人家的三女郎,秦氏梦吟,与小七堪为良配。」 梁帝的面色发红,唇色却泛白,伴着抑不住的咳嗽。 说罢,他又一挥袖,「御史爱卿,你看如何?」 被点到的臣子依言出席。 「回陛下,臣谢过陛下恩赏。」 我觉得心口发寒。 梦吟今日未至,我无法见她得知此事的反应。 但七皇子绝非良配,如今…… 太子季按住我的手。 他的表情似乎同样与方才无二致,我却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知道情绪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又坐了片刻,我觉得实在无法再待下去,遂起身离席。 「妾身只是出去透透气。」 我向来扮乖觉,只有今日险些按捺不住。再多待一刻,只怕要把厌倦噁心写到脸上。 好在太子季还是放开了手。也许是因有同好来找他叙情。 总之他未再阻我,而是轻轻说,「去吧。」 出宫殿,绕过转角就见九曲迴廊。其下是粼粼池塘,因引活水源,凛冬不结冰。但也不见夏日风荷景致,只余萧瑟残枝。 我便在这迴廊上见到了七皇子梁寻。 「苏良娣,别来无恙。」 第9章 我微微欠身。 「七皇子万安。」七皇子年已加冠。 寻常皇子到了这般年纪,一般都会封授王爵称号,他却没有。 无他,只因其出格事情做得太多。 家中姬妾十数人,仅是明面上能叫出名号的,内里厮混的队伍还在扩大;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不是旧闻;甚至连番邦使臣的宠妾,也成了他颠鸾倒凤的榻上欢。 这次就是为了处理他引发的这桩外交乱摊子,才压缓了他封王的日程。 但梁帝对他一向疼宠。 如今既许了梦吟为其妻,只怕授爵号也是指日可待。 他着紫袍,大氅上染缬暗花,立在原地朝我笑。 那双眼睛尾梢比梁季的还要上扬一些,面容白皙,下巴微微抬起,昭显出他一贯的风流佻达。 「阿彤,这般见外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的母妃与姑母交好,我昔日进宫时也见过他几次。 交好谈不上,面熟而已。 他此时却挨近,在我耳边轻轻咬字。 「我本来还想和父皇讨要你的。」 「在以为那小将军死了之后。」 我不动声色撤后半步。 「七皇子说笑了。」 「本皇子说笑?」他笑着拍倚栏杆,又回头看我。 「我要娶你那位小姐妹,你心里也不快意吧?」 ……我是不快意,却不是为他不快意。 他俯下身子,平视我的眼睛。 「要不要瞒着我那位好皇兄,和你的好姐妹,凑成本皇子的一对掌中姐妹花?」 我本是垂敛眼眸,静默了半晌后,此时抬起头,也朝他露一个笑靥。 竟险些撞上他鼻尖。 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掺了几分恶毒几分媚态挑衅道。 「好啊,只要你能取而代之。」 他一愣,而后急急退后。 整理情绪只用了一瞬,又恢復到那副松松垮垮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朝我笑,「你的胆子不小哇,苏彤。」 我只是看着他。 我不信。 这位梁国的福星。 从出生那日起就被司天监定为梁国定国之异星的人物。 他母族是梁国高门望族,外族舅父皆是权贵。 比起生母被定为妖妃处死的太子,背后无依的太子。 他真的不贪吗? 他只是立在原地,朝我扬起唇角。 「下次再见。」 说罢便向我的来路走去。 我望着那背影,良久无语。 梦吟的前路未知…… 如今的僵局,单依梁寻之力不成,要靠谁来破解呢? 一回首,却发现从凉亭里却走出一个人来。 梁帝的新宠周淑妃。 她拥着狐裘,揣一方精巧的手炉,搭着宫娥的手婷婷裊裊朝我走来。 一时错愕,又细想方才谈话内容,应该除我与梁寻二人外无人能晓,因此只是规规矩矩朝她行一个礼。 「淑妃娘娘万安。」 她走到我面前,并不答言,只是勾挑着一双标准的美目杏眼打量我。 我自知宫妃总要端着架子,耐心等了。 在我诧异时她才出声,「就是你啊。」 我心生疑窦,又听到她说。 「不仅委身太子……又与七皇子拉拉扯扯。」 「你怎么对得起他?」 晃着绿玛瑙镯子的手在我眼前一现,我尚未反应过来。 冰冷刺骨的池水便已吞没头顶。 冬日里的繁重宫装,此时绞裹着成为拖坠池底的万重枷锁。 第7页 无妄之灾。 我连唿救都来不及,便被铺天盖地的绝望灌注。 而在意识模煳之际,似有一人直跃池中,奔我而来。 第10章 「良娣……」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喉咙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疼。 织锦绣幔,影影绰绰的柔粉纱帐,鎏金熏炉……这是已经在太子府内了。 守在一旁的小梅面露喜色,忙沏了杯温水给我。 「良娣可算醒了,已经三日了……」 一池冷水,竟是害了场伤寒。 我搭着小梅的袖子,捂着帕子就止不住呕心呕肺地咳起来。 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我在她掌心划字。 一个「谁」字才落了笔,院子里便来了人。 太子妃来看我。 她坐在我床侧,嘱咐侍人们把带来的那些补品药材收好。 「听侍人传言说你醒了,我便来看看。好妹妹,多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拿着帕子拍拍我的手。 「阿宝在我那里很好,只是怕过了病气,便没有抱来。你莫担心。」 我点点头,却是一句答谢的话也应不出了。 「殿下那……」 她面露愁容。 「你知道殿下要紧你,好好与他说,他不会怪你的。这自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 只是说出去到底难堪。 我心里一下子想到最坏的结果:救我的是萧子烨。 偏偏救起太子良娣的是与之有过婚约的郎君;偏偏是在那种皇室百官都在的场合。 我不知我心里的猜测是否属实,只是若这样……萧子烨所受成见与敌意必然加深。 若是太子季存心对付他…… 他可以一手把他捞出牢狱,也可以把他再次打落无尽深渊。 ……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秦梦吟。 她言简意赅。 「萧子烨也发烧了。」 我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一下子握住她的手。 「他没事,你别担心。」她反劝我。 我知道担心也没有用,只得强压心中惴惴不安。又想到梦吟婚事,在她掌心划字问她。 「你怎么样?」 婚事定在年后初三,并没有多少时日,她…… 她合拢手指,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我要逃。」 我被那目光中的坚毅灼到。 有些胡乱地在她掌心写下。 「那你家人……」 梦吟冷笑。 「他们又何时当我是家人。」 「我生母已死,大哥出走,二哥自小夭亡。」 「我父亲同他那位续弦妻子及膝下儿女,才是齐齐整整一家人。」 「他满口应下的时候可替我想过分毫,我又凭什么替他着想?」 梦吟这话不孝,我却认为有理。 我们自小交好,也在于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她是病逝的正房夫人留下的孩子,秦家却被后娶的夫人揽在手中,是以身份尴尬。 我母亲明明该是正妻,却被鸠占鹊巢,险些连苏家的门都入不了,勉强成为所谓可笑的平妻,在苏家也不过是人人嫌恶。 整个苏家,除了已去的大姐待我们温善,又有谁值得我倾心付出? ……只要我娘脱出苏府,我未必不能抛下一切,挣一个出口。 梦吟又说,「秦家蒸蒸日上,我跑了未必会受我拖累。」 到底还是挂心的。 …… 我的病总也不好,梁季也未踏足。 除夕夜,院子里仍瀰漫着一片病气沉沉的年味。 太子长久不来,侍人们各个是眼报神,同样兴致缺缺。 我倒指望他永远不来。 「良娣,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前厅。」 我点头。 不用想,也该知道是怎样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若问起,就说我还病着。」 那小侍女似乎欲言又止。 莫不是还指望我上赶着去讨好梁季? 小梅走过来,以差事支走了那小侍女。 「良娣……」她看向我手中的书,「也莫让灯油熬坏了眼睛。」 我朝她笑笑。 看书是假,我满脑子都是后路如何。 娘亲、萧子烨、阿宝……如果我们能逃出生天。 可是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復。 又过了半个时辰。 「熄灯吧。」我淡淡吩咐。 「良娣……」小梅面露诧异。 守岁守岁,便该灯火通明燃个整夜才有好意头。 「无事。」 我说。 待我卸尽敷粉钗环,屋里屋外的灯也已经熄了一半。 「良娣。」小梅试探着问我,「廊上还是挂一盏长明灯吧。」 我并未反驳。 「随你。」 等到屋里一片黑黢黢,我坐在床沿,刚脱了鞋袜,还以为能睡个宁和的好觉。 有人一掌推开门,灌进瑟瑟冷风来。 我眯着眼睛,尽量适应黑暗,看过去。 那人是太子季。 我抓着被角。 「妾身已经歇下了……」 「出来。」 他的话语不带温度。 又是要上前来伸手拉我。看到我连鞋袜都没穿好后,又生了一瞬的犹豫。 第8页 我已经选择服顺。 「请容妾身自行穿衣。」 穿好衣服,随他出去。 妆容却是没重新画一遍,髮髻也只用一根带子松松挽着,披在脑后。 「殿下唤妾身外出,究竟所为何事……」 我们隔了几日没有见面,他又是这种晦明不定的奇怪态度。 他一把将我拉过,挨近他身旁。 走过院门口铺着的厚厚一层粘着黄纸元宝的芝麻杆,到底是完成了踩岁这个好意头。 太子季居然是我将我带到了东宫里一处僻静的梅园。 他没放开我的手。 「萧子烨无事,孤对你而言就没有用处了吗?」 我一惊。 他那双凤眸眼梢已微微挑起,把我圈在他身前。 「你有多少日子没有主动找过孤,记得清吗。」 「妾身……」 我掂着措辞,染病、琐事繁多、组织好的话语已经跃上舌尖,他突然说。 「孤今日不想看你演戏。」 他拥着我看那残雪梅景。 「你知道吗,孤的母妃生前极爱梅。」 十年前那起宫妃相斗,先是姑母受冤,又反转着扯出他母妃殿中藏有巫蛊之物。 苏家联合众臣上书,绞杀妖妃。 为他母亲的死亡,凝成梁季一生的隐痛,也折合成他对苏家和我的刻骨恨意。 梁季贴着我的头髮,声音里居然有类似稚子的委屈。 「孤是想让你赔罪的,她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 近些日子鼻腔不畅,我却已经在他周身嗅得酒气,知晓他是吃多了酒才如此反常。 我轻轻地说,「姑母欠你的,我不欠。我和萧子烨都不欠。」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上,「他欠的。」 我闻言便知再驳无用,也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感觉冬夜寒意都要沁到大氅里面来,才觉出不对。 微侧了头看我肩上的那个人,他居然阖了眼睛。 「殿下?」 第11章 清晨。 太子季自我床上伸手扶额。 「……」 他面有疑色。 「是妾身扶太子归。」我不动声色,把手中那碗醒酒汤递送到他面前,「太子殿下请用。」 「呵。」他一怔,反倒挑起眼梢笑了,「还以为,你会巴不得孤死在外面。」 我没接话。 我确实动过这个心思,但是不能一夜将他彻底冻死,日后这苦痛必然还会噬反到自己身上,我想想也就罢了。 见我不答,他也觉无趣,自是撂开不理。 只是过了会,见他脸色也转了几转,想是记起了昨夜的荒唐事。 我觉得有些好笑。又可恶又好笑。 这个人一贯乖张可恨,只有念起他母妃时,才露出星点脆弱可怜的一面。但不能把他即时埋到雪里,实在是一大憾事。 太子季已经起身,见我不理他,一把把我拽到身前。 「苏彤——」 我一个没防备,低声咳嗽起来。 「……」他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听我低咳,神情转得有些古怪,「你的病还没好吗?」 ……便是没病,看到他,也要害出病来。 少不得还要恭敬答道,「是,妾仍抱恙在身。」 他松开了我的胳膊。「罢了。」 又朝一旁立着的侍人吩咐,「把阿宝接过来。」 我一急,「太子殿下接阿宝做什么?」 太子季瞥我一眼,「你慌什么?」 他从鼻尖轻轻哼出一个笑,「怎么,担心本太子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女孩做什么吗?」 他将我的头髮拂到耳后,「放心,本太子好歹要等她长大。」 「你……」 这番话语当真是灭绝人伦,禽兽不如! 我的双目燃着灼灼怒火,撞到太子季那双无澜眼眸,被吞噬殆尽。 他的手从我唇上拂过。 「只要你还在本太子身边,她就永远是本太子的好女儿。」 …… 阿宝很快被抱了过来。 太子季自然不肯假手于我,自己接过襁褓,哄弄了起来。 他朝阿宝轻挤眉眼,居然成功把阿宝逗笑了。 我见他虽然动作亲近,却也是保持着分寸,不似他之前说的那般可恨。 知道他许是激我,一时也不好表现,总不至于真的上去与他争抢孩子。 只是心中想:若是要逃之日,总也要带上阿宝。 但怎么才能放松太子季的警惕?阿宝的身份,在我身边也不是合情合理。 或者……如果一件不合理的事经常发生,纵然不合理,也成了众人眼中的合理? 太子季抱着阿宝,瞥我一眼。 「阿宝看,苏良娣生气了。」 ……还是要从太子季的态度下手。 太子季临走时,我对他说,「殿下若闲暇,日后也可多带阿宝于妾身这里走动。」 太子季眯起眼眸,「御医给你抓错药方子了?」 …… 我只是想,太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心防。 他能对其母妃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也能在面对太子妃和阿宝时和颜悦色。先前都是在他威迫下演戏,由他牵引着做戏中人。 如果是我主动演戏呢? 第9页 如果是我主动流露出真情,让他信以为真,是不是就有了许多便宜行事的机会? 先前是无法做到,但事已至此。娘亲,萧哥哥,阿宝…… 如果一段时间的忍辱负重,就能换得所有人的生机,我……未尝不可。 …… 太子季再至的时候,并未带着阿宝,但是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踏入小院的那天,是正月初三。 正月初三,宜嫁娶的好日子。 我直觉要有事发生,针尖扎破指尖,也落下一滴血来。 太子季含笑立在门口。 「想不想知道那位秦女郎的下场?」 梦吟! 我急急回头,「梦吟怎么样了?」 太子季动也不动,「她今日成亲。」 「是。」 今日是梁帝指婚的日子,但若无误,梦吟应该已经逃出梁都…… 太子季低头睨我,「孤倒也不想她嫁过去。」 「但听闻她是被绑着上的花轿。」 我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 不可以……她落入七皇子手中,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对方本就是不善之人,梦吟身上又背负了逃婚这样一条罪名,七皇子会如何待她? 我扯着太子季的袖子,「妾身……想见梦吟一面。」 太子季神情未变,只是挑着眸角微微摇头,「不成。」 待我指甲戳到掌心时,他又说。 「孤的确有法子让你见到她,但良娣……能付给孤什么酬劳呢?」 我…… 我想起这些日子冥思苦想过的……策略,屈起手指,豁出心去。 踮起脚尖拢过太子季的脖颈,于他面颊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只一下。 我已经又羞又恼,急于抽身。 如此轻浮事……我果然还是做不来。 太子季看起来,也不是会如此就掉以轻心之辈。 ……却被他扣住了腰肢。 「良娣难得主动……」他摸了摸脸颊,眼尾升腾起一些得意,很快又化为难抑的欲望。 将我推到在床上时,他手下的动作带着些急不可捺,像是要将这些日子欠下的凌虐讨回。 「但凭一些蝇头小利就想收买孤,良娣未免想得太过容易。」 衣衫褪了一半,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去取床头盒中装着的束带。 「别……」我捂着前襟的衣服,慌忙阻止,「别用那个。」 ……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太子季却是难得的好脾气,唇角勾起笑,揶揄的含意更深,居然真的扔了束带。 反而转为低下头深深噬咬,「好吧,就依良娣所言。」 ……似乎是另一种滋味的苦不堪言。 事了后,太子季告诉我。 「十日后是孤的生宴,届时七皇子与其正妃,都会赴宴。」 「你自然也可如愿见到那位秦女郎……哦,不对,如今该唤作彻王妃了。」 十日…… 第12章 十日后迎来了太子季的生辰。 东宫端得是一派祥和的喜气。流水的席面作摆,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人影绰绰。 想太子季几年前,也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庶皇子。 如今却是不可再同日语了。 我期盼在乎的人事却只有一个。 梦吟。 等我看到梦吟的时候,心揪了一下。 她跟在七皇子的身旁,下马车时由他扶下,神情有一点点的瑟缩。 我几乎是都忍不住要奔过去了。 太子季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看向他。 「你记得孤同你说过什么?」他本就比我高出许多,看我的时候要垂下眼帘,「一切听孤的安排。」 「等下安排妥帖,你们且去雨芳汀叙事,那里不会引人瞩目。」他说。 然后,他松开了手。 「七弟。」 七皇子也笑吟吟回礼,「皇兄。」眼尾余光瞥过我。 我忙侧到一旁,低下头。 太子季与七皇子二人也彼此寒暄,走向内室。 我以为一切妥帖时,不想七皇子又回头看向梦吟。 我屏气敛息,贴到一旁降低存在感。 梦吟也垂头没精神地绕弄手指。 「女眷便由太子妃照看罢。」太子季不动声色,唇边贮着浅浅笑意,「孤知道你们才成亲,如胶似漆。」 「但……对孤府上的人也该放心。」 七皇子的目光在梦吟面上扫了扫,终究又笑起来,「五哥说笑了,在五哥这里,本王还能有何不放心?」 他又来到梦吟身前,听起来像轻轻询问,「那本王就先离开一会?」 听到我耳朵里,却有毛骨悚然之感。 梦吟点了点头。 七皇子走后,四察无人注意,我才急不可耐地拉着梦吟去往雨芳汀。 雨芳汀临湖,不过是太子府里的一小块净清平地。 我忙着关心梦吟,拉住她的手,「你……还好吗?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梦吟神色有些倦,语气也蔫蔫的。 「我之前都跑出城住了一晚,还是被我那贼爹抓了回来……」她嘆了口气,又说,「七皇子他,他还行吧。」 还行…… 我仍是抓着她,「『还行』是何意?他可有苛待你……」 第10页 梦吟也握住我的手算作回应,「我没有挨他欺负。」 她面上有一点点可疑的红晕,「是昨天为了捉弄他,反害得自己一宿没睡着。」 她打了个呵欠,「困死了。」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梦吟确实是留在了七皇子府中,但不大像是境遇不好…… 「我懒得再跑啦。那个人……」梦吟说,「七皇子……其实也不似传言中的一般坏。」 我觉得有些不解,她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急劝她,「梦吟,你想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知道。」梦吟紧紧握住我的手,「我都知道。」 她说,「只是七皇子这个人,其实同我们想的不大一样……」 梦吟面朝湖洲,「他……待人还算客气,府里的莺莺燕燕也一团和气。」 「而且他……没有碰我。他说我们不过是从契约关系,等日后有能力做主之时,自会放我走……」 梦吟说到此处,勐地扭过头来,至我身前,「彤儿,你不想留在这个鬼地方对不对?」 她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助你出来。」 她目光坚毅,「你相信我们。」 我把这个傻丫头揽进怀里,只是……离开或摆脱,谈何容易?」 诸多羁绊,还没有交接分割清楚。 诸如…… 「彤儿——」 萧子烨出现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梦吟也离开我怀中,为我们留腾出地方。 「那我先走了。」 我朝她点点头,说好。 目送梦吟离开后,我才与萧子烨交谈。 并不敢说太多话,我身边的婢女是太子季的眼线,这一点,自萧子烨起初给我递纸笺,约在天香楼见面时便已知晓。 那日,还是我又以旁路收买了来府中卸货的小劳力,才提前给梦吟递了纸条。 是故今日也不敢与萧子烨说太多话。 只把一根银簪从袖口取出,放到他手心。 这是我与我母亲来到梁都时,母亲所佩的簪子,后来将它交给了我。 萧子烨不解,「这是何意……」 我一面眼瞥身后的小梅,一面语气淡淡道,「往后,萧将军还是莫要与妾身再见面了罢。」 「妾身已非彼此初见时的女儿身,与将军之情谊也莫如从前……将我们初遇时的簪还予将军……当初多亏将军找到,如今是丢是毁,随将军意罢。」 我四指併拢,微微向下翻转,朝他做了个旋扭的手势,然后侧开视线。 而我想求他帮忙的事,也全放在中空的簪心中。 那是我目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知道萧子烨今天会来,为了太子季那近乎变态的炫耀之心,和……我们想彼此相见的欲望。 「既然如此……本将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萧子烨会意,也摆出被抛弃后秋风萧瑟的模样,大踏步走离我身旁,「好自为之。」 他走的时候,正巧太子季过来。 萧子烨头也不回,与他擦身而过。 太子季倒拈起笑意,「良娣——」 故意抬高声尾,好叫萧子烨听到。 梁季倒没回看萧子烨顿了一下的脚步,已行至我身侧,「良娣给了萧将军什么?」 「不过是之前的一些物什。」我望向湖心。 「什么物什?」太子季的语气和眼梢一起挑起来。「也说予孤听听。」 我看向他的眼睛,不避不躲,「定情的物什。」 「妾身原以为将此物退还,会使殿下满意。」我装着无谓态度,「要不还是将那件东西追回来,交由殿下……」 太子季已经钳住我的手。 ……处置。 我把最后的那两个字压在喉头。 「你嫁入东宫,还敢留着别的男人的东西。」太子季的眼睛里含着近乎凉薄的笑意,「苏彤……你比孤想得还要胆子大。」 若是之前,我必然要闭嘴扮弱。 可今日既然已制了改模式之策略,少不得也换一种样子。 「那殿下想如何呢?」我抬起眼睛看梁季,「殿下可知妾身若是真心想遮掩,也大可寻法子不让殿下看到此景。」 「如今开诚布公与殿下坦白,不过是在于一个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太子季俯下身,视线与我的平齐,「孤在想,该不该相信你的问心无愧。」 我坦然回望他。 他盯了我一时半刻,也仍直起身。 伸手在我脸颈摩挲了下。 「你很快就会知道孤想要什么。」 …… 第二日晚上,太子季单手捧着一个银盒踏入我的房间。 那盒子是镂空材质,看花纹饰样,并不似梁国产物。 太子季把它随手放在枕头旁,解开我外衣后从后面拥着我,将头髮拨到另一肩后,轻轻吻啄我的后颈。 我都不能忍受,何谈享受。不过如以往一般,把自己想像成无感的一截木头。 只是那银盒太引我注意。 太子季一手搭于其上,另一只手已探于我小衣内里。 待流连到某处时,我身子激颤了一下。 「叫出来啊。」太子季啄咬着我的耳朵,「这样久了,还不能体会其中乐趣吗,阿彤?」 第11页 乐趣……? 我倒是想体验一下手刃禽兽的乐趣。 「你这样会让孤自觉失败……」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唔……」 「好阿彤,叫出来。」他喑声引诱着,手指游走。 这感觉比他冷漠地施暴还要痛苦。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已经摸到那银盒的搭扣处。 「啪嗒——」一声后,盒子应声而开。 里面躺着的,是一枚玉佩。 玉佩上刻着的,是他的名。「季。」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指尖绕着那枚玉佩,玉佩晶莹剔透,冰魄色。 穿过玉佩的,是一股细细长长的丝线,亮盈盈,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芒。 他将玉佩举到我面前,「阿彤,这上面写着什么?」 不知怎的,那块玉明明就好端端在我眼前,我却觉得它忽近忽远,好似怎样都看不清。 「嗯……?」 太子季轻轻咬了他齿下叼起的那一小块皮肉,逼我回神。 「季……」 太子季扳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孤的名字是什么?」那个字就在嘴边,我却不愿说出来。 和那枚玉佩一样,我有预感,说出来,都会变成我一生的枷锁。 「阿彤……」 太子季抵上我的鼻尖,手箍住我的后脑。 「莫要惹孤生气。」 我明明……明明立誓要主动讨好他,从他的眼皮底下搏逃生的机会…… 我以为不过是做戏,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难? 「阿彤……」 太子季以猎人的姿态,诱捕我进入他达成目的的网。 「孤的名字……」 「季……」 还是说出来了。 我受不了他刻意营造出来的这种氛围。胸腔也抑不住地起伏。 好在他神色復清明,终于彼此分开到稍远的距离。 「再说一遍。」 我也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可以演戏的苏彤。 「季。」 他似是满意,指尖缠绕着玉佩再次挪到我后面,用手指分开我的髮丝。 「叫孤『阿季』。」他的手指搭在我颈间,指腹带着温热。 「阿……」卡壳了。 他静静等我,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死也说不出来。 非得先劝自己百十遍,把自己置换成无灵魂的萝蔔白菜才能再开口。 「阿……季。」 这时有冰凉触感落到我颈上。 是那枚玉佩。 它拖曳着穿过的丝线触感才更为奇怪。 所过之处,有些酥……麻? 在我的可视范围内,那缠扭的几股丝正折出白莹莹的亮光。 太子季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诅咒。 「这是南疆人独传的银鲛丝……以血祭术成,相传只要将埠处火炙,使其两端相连,银丝合成一体,从此便再也不能分开。」 「哪怕刀噼、水淹、火烧……」玉佩已经在我颈间停落稳当。 「它会跟随宿主一生……直至死亡。」 太子季已经打开了手中的火摺子。 「若是这玉碎了,鲛丝也会即刻收紧,绞杀宿主。」 他单手拢起我的头髮,向后拽了一下。 「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情人丝』。」太子季语气中带着笑意,「爱时难捨难分,不爱时玉石俱焚——」 他以手覆上我脖子间的玉佩,笑道,「阿彤,这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呢。」 我如坠冰窟。 第13章 上元节的时候,我戴着我所不能承受的别样深情,和太子季去了花灯会。 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一点也不想。 但我什么时候又能违拗他的意思呢? 「殿下若要出游,也该与太子妃一同。」 「太子妃不喜热闹。」太子季淡淡道,「何况本太子何时说过要招摇游街,不过是如寻常百姓一般,凑坊间玩趣罢了。」 「有什么问题吗?」太子季的指腹滑到我的颈间,「阿彤?」 「……没有。」 但我在心里想到的,却是昔日,与萧哥哥同游的场景。 神魂出游间,已经有一只手掌覆上我的。 「到了。」 人很多,梁季始终紧紧拉着我的手。 狭小的空间里,我压根就无法窥街道的全貌,视线里只有摩肩接踵的人群。 走到一条偏门冷僻的街道时,街道两侧的景致才清晰起来。 糖人糖画、香囊钗簪…… 总算逃离了人潮,我怔怔任由梁季牵着,到尽头时才听到他问我。 「没有喜欢的吗?」 「没……」 他笑一笑,也没说什么。 街道尽头开设的是一间书肆。 太子季驻足在书肆门前,抬头看了那门匾片刻,才拉着我抬足踏进去。 书肆的老闆是个古稀老人。 老人家正轻鼾。 梁季也不急恼,带我去看那铺满了书的书架。 此间书肆古朴,书摆得也不甚讲究,横七竖八,有些书嵴上落了厚厚的尘,地上也随意堆着书籍。 我不懂梁季带我来此是为何。 「许多年前,父皇带着孤和母妃来过此处。」梁季说。 第12页 只一句,颠覆了我脑中一直认为的某些信息。 「许多年前……」 「当时孤还很小。」梁季伸手比划,「大概这么高。」 「一手牵着父皇,一手牵着母妃。以为我们是世上最好的一家人。」 他瞳色淡漠,陷在回忆里,轻笑了下。 「父皇当时说,如果他不是皇帝,肯定这辈子只爱我母妃一个人。」 「所以他带我们熘出宫,带我们来到了这里,当时也是上元节。他说,这里是他做皇子时常来偷闲的地方。」 看着有些愕然的我,梁季的手从虚空抚书嵴,到摸上我的头。 「人是会变的。」 所以周淑嘉之前,姑母之前,梁季的生母又成了梁帝口中心中的独爱;彻王之前,梁季又成了最受宠的皇子。 时移世易。 说话间,书店主人已悠悠醒转,阖目咂舌,向内间问道,「何人?做甚?」 「阿伯。」梁季带我向前, 「阿伯。素笺淡墨,可否赠我们二人一言?」梁季道,「如先生十五年前提『比翼双飞』一般。」 那人打量了梁季许久,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又转而打量我,最后说,「也罢。」 他提笔,写的却是一手簪花,上书:「莫失莫忘。」 梁季妥帖收好字条。 告辞后,我们又出现在外面的街道上。 外面很冷,呵口气都凝成白雾。 太子季的手抚摸着我颈间的索坠,「莫失莫忘,阿彤。你可记得了?」 「我……」 我还没说话,便是一个温热柔软的唇覆下,太子季的手托着我的后颈,唇齿缠绵间被我咬到了舌尖。 「你只能记得。」他摸了下嘴角。 天上纷纷扬扬,居然是落下雪来。 梁季的发上也染上白霜,面对面对着我的眸子,声音又贴在耳边响起。 「心里不许想别人。」 「我没有……」 可是心里瞬间闪过的,仍是少时,很多很多年的这一日,都是拉着萧子烨的手在街上跑过。 那时的我们鲜活又快乐。 梁季放开我,面对街道拐角,似乎盼着那里会出现什么人。 「孤之前与阿瑶常在上元节这天出来顽。」 「她身体不好,孤不许她乱跑,她却不听,有次还躲起来吓孤,唬得孤要斥她,看见她却心就软下去。」他抓住我的腕子,讲述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物。 「自母妃去世后,孤只剩了阿瑶。她不是足月出生,软软的,小小的,孤抱起来时都不知道手臂该摆什么形状。」他说。 「……孤总是想,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阿瑶面前。」 「可她,终究是没等到那一日。」 他捏得我手腕有些痛,回过头来看我,「你可知道孤的感受?」 瑶云公主,梁季的同胞妹妹。 我没与这位公主打过交道,名号却被并列提及过。 那时萧子烨凯旋归来,京城中的人都说,萧将军家的幼子抗旨拒婚,死拒了与瑶云公主的婚约,却转而求娶一个五品官家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再然后,就是瑶云公主自缢身亡的消息。 当时苏家主母还明里暗里嘲讽过我晦气狐媚,给萧子烨灌了迷魂汤。 所以,这是梁季的厌恶。 他无法释怀,苏家人联合害死了他的母妃,萧子烨与瑶云公主的死脱不了干系。 但。 梁季的母妃是姑母所为不假,瑶云公主的死亡却是自己的选择。 难道以她的性命要挟,就要换来我们的妥协,放弃我们的幸福? 这件事情上,我不认为我和萧子烨有什么错处。 就算是姑母做的恶,我也不认为与我有关。 梁季拉着我的手转行到湖边。 热闹喧嚣一下子又把人淹没。 许愿放灯的地点。这个地方,是每年我都会与萧子烨赴会的地点。 说也奇怪,我觉得离我们几丈远的一个戴青蓝色面具的男子,感觉分外熟悉。 我扭回头,不再看他。 「真是奇怪,孤本来认为,会在你身上看到你姑母的样子。」梁季抬手送走湖畔边的一盏河灯,「可孤看到更多的,却是阿瑶的影子。」 他声音并不高扬,却轻易钻进我耳朵里。 但是。 对一个人的追思和怀念,非要化作对旁人的怨恨吗? 意外来得迅疾而勐烈。 梁季起身时,我只看到人群中挽弓搭箭的另一个黑衣人。 寒光一闪,那人手中那只利箭,便对准梁季的胸口唿啸而来。 我连「小心」都来不及说,就听到寒铁带风倏尔没入血肉的声 周围的人群尖叫着四散乱跑,相互踩踏。 我也愣在当地,侧头看他,心里恍如白茫茫的一片。 我是无数次想过的,杀了梁季。 可如今这般混沌,却是我没设想过的局面 梁季嘴角洇着血迹,身体逐渐萎顿下去的同时,竟然还含笑。 皇帝有日薄西山之势,太子位被人觊觎。 在这个节点,于闹市出游,本身就是不明智的选择。 「阿彤,孤死了,你就自由了。」 他指尖染血,从我的脸颊滑到脖颈。玉佩被勾带出来,映着月辉灯光,折出盈盈的光泽。 第13页 「孤……哪怕做鬼,也会缠着你的。」 他伤得很重,说几句话就似极耗力气,出气多于进气时,手掌也再抬不起来。 我在心中排演,将箭矢拔出转而抹划到他脖子上,亲手了结这一切。 可是手是发颤的,不知为何坐着没有动作。 先前我多看了几眼的那个戴蓝面具的人,又出现在眼前。 我抬眼看他。 那人掀开面具,果然是萧子烨。 「彤儿,跟我走。」他言简意赅。 「不行。」出乎意料地,我拒绝了他。 「为什么?」萧子烨攥紧拳头,等我的解释。 我可以就此逃走,但阿宝怎么办? 我把心态调平和,对着萧子烨的眼睛。「萧哥哥。」我第一次把阿宝的事情告诉了他。 如果我们现在逃走,阿宝要以什么身份,在那个府里生活一辈子? 「彤儿……」萧子烨动容,他伸手把我揽入怀中,「你放心。等事情了了,等我寻法子救你们出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又找到了那种,可以依靠,可以被包容的温暖和感动。 好想就这样一直赖在萧哥哥怀里。 可是现在还不行。 萧子烨又看了地上的梁季一眼,哼一声,「今日不能杀了他,实乃平生憾事。」 「但是要杀他,也该堂堂正正。」 萧子烨要离开,避人耳目,他离开时恋恋不捨,勾得我的心也疼起来。 我让他放心。 萧子烨前脚离开,暗卫就匆匆赶至。 「良娣,请恕属下来迟。」暗卫抱拳行礼,「现在将主子送回府中。」 我说好。 …… 梁季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日。 对外瞒着消息,连陛下派来的人都被打发了回去,太子妃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绝对的智慧和果敢,但她并不怎么想陪梁季。 府里新来的大夫施针后朝我叮嘱。 「殿下毋有大碍,大概今日就会转醒……日后好好调养就是了。」 「谢过先生。」 新来的大夫白衣玉容,生得一副好面容。我莫名觉得有种熟悉感…… 他闻言笑道,「良娣无需多礼。」 梁季醒的时候只有我在身侧。 「阿彤……」他声音有些沙哑,「居然没捨得杀了孤。」 我装着听不懂,不理他。正巧小厨房听闻消息,送来了暖胃润肠的清粥。 是要让他自己吃的,可是某人装病患,动不了的那种,少不得一勺勺吹凉了餵他。 「阿彤。」 他哪里是动不了,还能勉强自己坐起来,握着我的手刚想说什么,房门突然被推开。 「不好了。」 小梅跌跌撞撞跑进来。 我手中的勺子一抖。 她怯怯看了我一眼,又看梁季,还是说了出来。 「良娣……良娣的娘亲,过世了。」 我一惊,站起身,折翻了手中的粥碗。 「你说什么?」 「什么叫……突然过世?」我觉得自己头皮发紧,像处于什么难以唿吸的噩梦里。 「听闻是……久病沉疴。」小梅不敢抬头看我,过来扶住我,「良娣别动怒。」 「我娘亲虽有旧疾,但也一直温温地过来了,怎会突然厉害到这种程度?」 怎么会…… 难道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苏家主母对她做了什么? 不顾小梅的劝阻,我径直向外面走,「我要回府。」 「等等。」梁季叫住我。 我停滞脚步,僵直回头。 我知道他不喜苏家,可事情已经是这般局面,他难道还要出手阻拦吗? 「孤陪你一起去。」他说。倚着床榻掩住两声轻咳。 「殿下的身体还没好。」我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再说,这是妾身的家事。」 「那就是孤的事。」梁季不容置喙。 第14章 苏府的门匾外观与平日别无二致,并没因死了个妾室就缟素灵幡,大操大办。 管家在门口迎我,看到梁季也吃了一惊,又强装镇定,引我们去娘亲生前居住的院子。 在这里才有一丝哀凄的意味。 她从前居住的屋子门前挽着两幅白绢花,院中停放着一口薄木棺材。 没有灵堂,没有供桌,没有下跪用的蒲团,只有空荡荡的她自己。 「哟,彤丫头回来了。」苏家主母迎上来。 看我目光不郁,她讪笑了声,「事出突然,布置略简薄了些,彤丫头别见怪。」 我定定望着她,「如今布置简薄事出有因,难道之前就不是了吗?」 她的笑凝在脸上,「彤丫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咬牙冷笑,「苏家何时善待过娘亲与我?这么多年来,难道不是丢在后院不闻不问?」 「我娘虽然体弱,素有嗑疾,但为什么会染上嗑疾,又为什么久不治癒,久到拖成绝症。难道不是下因为主母故意在冬日削减炭火,又故意拖着不肯治疗的手笔?」 她的亲女儿,我的嫡妹苏鸢上前一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自然有人清楚!」 「你……你怎可如此撒野!」苏鸢反唇。 「住口。」始终未发言的苏家大家长,我的父亲出言制止,却是对苏鸢道,「胡闹什么!」 第14页 苏鸢愕然,不懂昔日偏疼自己的好父亲,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苏方雄又上前一步,,却是看着我身后的太子言道,「内子和小女不懂事,还望殿下恕罪。」 他脸上堆了揶揄的笑,看得我阵阵反胃。这就是苏家,这就是我的好父亲。 太子季为储君,眼见有明日前程,他就可以抛弃所谓尊严,忘记昔日的龌龊手段,以小人之姿贴上来。 「苏大人这话严重了。」太子季揽着我的腰,「恕罪吗……还要看阿彤的意思。」 「彤儿……」他一愣,復又转向我,「你娘亲在府时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他手指自己的正妻,「不该听此毒妇撺掇,冷落你的娘亲。」 「你是苏家长女,你娘亲才该是苏家的主母。」 「这些年是我瞎了眼,是我猪油蒙了心。彤儿,你要相信,爹爹心中始终是有你和你娘亲的……」 他迭声推诿,讨好,几句话把自己的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我冷笑起来。 「苏家长女……苏方雄,谁稀罕做这个苏家长女!」 「誓而不诺,爱而不娶,得到了却不善待。你活该。你活该让她早早离开你,而由宵小之辈取而代之。」 「你活该没人真心相待,活该被身边所有人算计,活该仕途不顺,活该一事无成!」 「你……」苏父一时哑语。 「正是趁着此日。」我说「既然娘亲已逝,那往后,我便再不是苏家的女儿。」 我并指立誓,「我苏彤今日赌咒,之后与苏府再无关系,若有妄言,生无欢愉,死入炼狱,无轮迴不解脱!」我觉得扶在我肩头的手收紧了下。 说罢,就此诀别。 这样的家庭,母亲早该以决绝之态离开,而不是指望小人转心回头。 …… 我随着抬灵的队伍走在山路上,此处偏僻,是我们刚到梁都时险些丧命的那座山。 为什么非要来呢?又为什么要留下呢? 路程过半,我瞥见梁季的唇口有些发白,知道他身体并没有恢復完全,开口劝他回去。 队伍里半途却添出来一个人。 萧子烨戴孝,看了我和梁季一眼又移开目光,「伯母生前待我如义子,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他说的是实,不来才不是萧子烨的作风。 只是结合我刚刚劝梁季回去的话,难免会联想到是我在刻意让梁季迴避,好与萧子烨独处。 「并没有提前打过商量。」我也不管梁季会不会相信,「殿下可否体谅……妾身娘亲在这世上交好的人,并不多。」 他亲了亲我额角,「孤容你这一次。」 在山坡上,看着娘亲的棺椁被黄土一点点掩埋。 萧子烨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来到我面前,「我走了,你顾好自己的身子。」 我道过谢,远远目送他恋恋不捨的离去。 梁季揽住我的肩。 我抬头看着梁季,「我们走吧……不要再打扰她了,好吗。」 梁季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我才略放下心,到娘亲坟前磕头。 「娘,女儿不孝。」 女儿不孝,才让你以这种方式,逃出生天。 回去的马车上,我看了会窗外沿途的景色,一回头就发现梁季一直在看我。 「阿彤。你知道孤的娘亲葬在哪里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轻轻笑着,「挫骨扬灰。」 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离他近些。 我撂下帘子,挪得离他近了些,恍然想到什么,他怎么突然提到自己的母妃,「太子殿下,是在安慰妾身吗?」 梁季轻笑,「孤不会安慰人,是不是?」 他摸上我脖颈间的银丝,阖目睡去。 第15章 我唯一担忧的事情,也已经妥善处理。娘亲现在,该在外城生活得很好吧…… 昔日我求萧子烨帮我照顾安顿娘亲,只是没想到他会想到假死脱身。 假死药从何而得我无从而知,我只知道,萧哥哥永远是我可以仰赖的存在。 「苏良娣。」忽闻廊上有一人唤我,我定睛看去,却是府上新来的大夫。 梁季自从中箭后身体一直不好,哪怕在夜里也会断断续续地咳嗽,只有吃过大夫煎煮的药后才会压制好转。 「良娣。」那大夫已走近,朝我行礼,「请恕在下失礼。只是在下偶然观望,识得良娣脸色有些不好,可否容在下诊断一二?」 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我看着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分明在哪里见过。既然他如此说,我也不拒,请他入室诊断。 他搭着帕子,斟酌了片刻,问我,「良娣可是时常腰膝冷酸,四肢不温,畏寒畏冷,兼之时有小腹酸痛,月信不调?」 我点头。 「这都是脾气血虚的体现。」 他铺墨挥毫,写就一张药方,交予我身边的小梅,「照这张方子上的药材去抓药吧。」 「哦,当然。」他又说,「也可容太子殿下看过再做理论。」 小梅接过药方,自去处理。 此人已经在收拾药箱,我身边一时无人,他又问道,「良娣可是服食了太多避孕的凉药?」 我一惊。 从未有大夫诊出这些。 第15页 让我给梁季生孩子,简直比杀了我还痛苦,所以他每留在我这里一晚,我就要给自己灌进一碗避孕的汤药。 后来他不许我再喝,我就改为偷服避子的丹丸。不过这种药性伤害更大些。 「良娣是真的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吗?」此大夫已经将所带来的东西都重新收装齐整,回头唤我,「彤儿。」 …… 「哦,好好的怎么要进宫?」梁季问我。 「妾身想既然与苏家断绝了关系,有些事还是与姑母交代清楚。」我说,「姑母之前嘱咐的,妾身做不到。」 「什么事情?」 我咬唇扮为难状,「妾身想保密,可以吗?」 「保密?可以啊。」梁季笑。 他伸手拉我起来,困在桌前,「那孤就不许阿彤进宫了。」 我错过眼神,不看他,「姑……苏贵妃之前让我递太子的动向给她。」 「是这样……那阿彤倒不必特意前去解释,依样照旧,不过递假消息给她好了。」他的手钳住我的腰肢。 我抓住他的手掌,阻止下一步动作,「妾身不会说谎,妾身只能回復自己做不到。」 「不会说谎……也不知骗了孤多少次,如今怎么反而做不到了?」他将我前拢一步距离,轻抵我额头。 「不会说谎……阿彤,你会喜欢孤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孤,若是上元节那日的刺杀再来一次,你会任孤死掉吗?」 ……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会。 「……不会。」 梁季的手仿佛柔软了些,「孤是谁?」他循循善诱。 「太子殿下。」 「不对。」 「……梁季。」 他轻笑,「阿彤再猜。」 「可只有一次机会了,若猜不对的话,孤可不会同意阿彤进宫。」他补充道。 「……阿季。」我立时得到正确答案。 「阿季,让妾……让我进宫好不好,就一会会。」 梁季终于破功。 「好吧,看在阿彤不会说谎的份上,孤应允了」他拍拍我的头,「……咳咳。」 天可怜见,今日对梁季所说,全是谎言。 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察觉。 「你进宫的时候当心些。」 我要走的时候,他又拉住我,「宫里并不安稳。」 我低眉,说好。 …… 秦大夫,也就是秦大哥,是梦吟之前出走的亲哥哥。 他出现在太子府中,还是以府中大夫的身份。 「秦大哥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惊又喜。 自从秦姚十八岁出走秦府,便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今我却在这里看见他。 「彤儿。」他说,「我们都很挂念你。」 ……等等,从太子季被暗算,到秦大哥出现在府中。 皇帝每况愈下的身体,太子季总也不好的咳疾,还有那日梦吟与我所说「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我内心突然有了可怕的想法。 「大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他的淡然神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他是为了彻王而来,或者说,为了彻王身边的梦吟而来。 「萧哥哥他,和你们是一起的吗?」我急切询问。 上元节的偶遇,娘亲的假死药……似乎都把事件向更明晰的方向推化。 「现在是了。」 现在是了…… 「那梁季……」我又问道。 药中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彤儿。」秦姚敛眉,「天下大势,不争者亡。」 「箭上淬了毒。」他说。 淬了毒……淬了毒……真好。 我在心里反覆重复的,也只有「真好」两个字。 「那毒是我在外云游时偶得,梁国大夫不识。」秦姚说,「我用药替他压制,只是以表面和平迷惑,实则拖得越久,发作起来越无法收拾。」 「皇帝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有颓势。如今却无人见面,只准周淑妃在前侍奉。」 「连我们在宫中的人也探不出消息……彤儿,但你要知道的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太子季手里攥着相当兵权,还有这些年做太子揽的诸多权势,臣子支持。于他正面相击是愚蠢,趁着皇帝将死前掏空他,当然是最好选择。 第16章 在宫里。 「本宫为什么帮你寻她?」苏贵妃执酒醉生梦死,「怎么,她如今得宠,本宫遭了冷弃,就事事样样都不如她,合该被你们瞧不上眼?」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一杯,溢满出来,「你不是与苏家断绝关系了吗,又来寻本宫做甚?难道本宫不是苏家人吗?」 我恭敬道,「您或有想过,如果太子登基,到时苏家还会认你当苏家人吗?」 苏贵妃停了手中动作,「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喃喃冷笑,「苏家人……」 所幸她早已把殿中的闲杂人等连轰带吓地驱走,我也无忌惮。 「我们都不希望梁季即位,对吧?」 「梁季……」她冷笑,「从他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就应该让人掐死他。」 ……或者从来不要伤害他和他的母妃。 「好吧。」苏贵妃拢拢头髮,「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第16页 「只要让我扮做您宫中的侍女,再寻一个信得过的姐姐带领前往即可。」 「周淑妃……你可知道她现在在陛下寝宫,寸步不离,几乎从不见人,更诳论你。」苏贵揉着因醉而疼痛的头颅,「你有把握见到她?」 「您放心。」我不再多言。 换上宫女的装扮,我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拎着锦盒低着头走到陛下寝宫。 门扉紧闭,屋外有人值守。 「什么人?」一个宫女外出问话。 「是苏贵妃宫里的侍女,来为淑妃娘娘送点心。」 「苏贵妃?」那宫女打量了我们二人一番,向内请示后復出来,「谢过贵妃娘娘好意,请回吧。」 我上前一步。 「姐姐,可否由姐姐带句话给淑妃娘娘。就说是为了将军的事情找她。」尾一句我低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虽然朝中不止一个将军。 那宫女狐疑看了我一眼,就掩门进去。 过了一会,她来叫我进去。 周淑妃正在床前餵药。 梁帝双目紧闭,面色有些发青。 「将军……呵。」周淑妃背对着我,嗤笑一声,「你是为了他来的吧?」 涂着大红寇丹的手递到梁帝唇边,汤汁却不听话地淌了出来。 周淑妃随意用丝帕擦了,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她站起身来对着我。 「什么事?怎么个为将军法?」 我攥紧裙边,「你知道太子对萧子烨的态度。他这种人兇残成性,如果即位,一定不会放过萧子烨。」 「所以……你是为彻王来的?」周淑妃笑得千娇百媚,花枝乱颤,「彻王装了这么多年,终于装不下去了。」 「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不是吗?若不是那老皇帝瞎赌誓,让梁季抢了机遇。」 她说,「既得了太子的位子,又培养了自己的党羽,终于是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她说的,是几年前,梁国遇难,北戎进犯,梁帝立誓,凡皇子亲率兵出征者,立为太子的事情。 我记得清楚,因为那次前行征战的将士中,就有萧子烨。那是他受命最危急,也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仗。 皇子亲率,本来是轮不上樑季的,可是七皇子偏巧在行军前病了。 大军凯旋后,梁季在军中树立了威信,又有了太子位。梁寻逐渐就成了整日花天酒地,纨绔无争的模样。 周柔嘉抚了抚自己髮髻上的流苏摆,「现在外面都传吶,说老皇帝至今仍康健,不过是与我演了一出反间计,伪装日薄西山之势。」 「而哪个皇子先动作,则会反而失去储君的机会。」 她俯身摸了摸梁帝的脸颈,「却不知,这老人已经被我一碗碗汤药掏空了身子。」 「可是你,你凭什么而来啊,苏彤?」她突然朝我逼近,尾声尖利。 「你以萧子烨的名义让我见你,可你干过的哪件事情,是为了萧子烨?」 我静静望着她。 她有些癫狂地自言自语,「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我还是女儿家。」 她胡乱摸着自己的头髮脸颊,「我们府里一行人去庙里上香,路遇劫匪,是一个少侠见义勇为……就是他。我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了他,他眼睛亮亮的,里面好像盛了碎星星。歪着头问我,『你没吓到吧?』」 「后来……我费了许多法子才再次见到他,是在尚书大人家的茶宴上,那样的场合,男女分席,中间一道竹帘子……但我还是悄悄扒着看了。就是那天,他表演了一段剑舞,席间所有人都在叫好……原来就是他啊。」周柔嘉陷在自己的回忆里。 「后来的后来,北戎进犯,他领兵出城征战。少年将军,英勇头名。全城的人都去看……我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人,只看得到他。」 「七次,在我进宫前我只见过他七次,每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周柔嘉说,「……我当时甚至去求父母,由我们府去主动提亲好不好,倒贴我不怕的,旁人议论我不怕的。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却没想到,先下达的是陛下给他和瑶云公主的赐婚圣旨,更没想到,他却抗旨拒婚,说自己有钟情的女子……你知道我多想他说是当日在庙堂路上搭救的女子,哪怕只是一面之缘,渺茫希望……可原来,是你啊,苏彤。」 她双目泛红,「他那么喜欢你,你做了什么?委身太子?他当时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 她继续自己的诉斥,「本来,我想在宫宴上多看他几眼,远远的,我也就满足了……却不想陛下下旨,叫我入宫。」 周柔嘉的唿吸有些急促,「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你有啊,苏彤,没有人逼你嫁给太子。你不过是自己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如今又怎么敢说,是为了他来?」 她扑近我,「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如今怎么会为了他?」 我只是看着她急切到有些变形的面容,「你怎么知道我有选择的机会?」 「当时的情况,如果我不入太子府,萧家的血脉连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萧子烨日后回京,连天牢也出不了,我又怎会在此时此处,与你相商?」 「……天牢?」周柔嘉失笑,眼中泛泪花,「明明是我和陛下求情,让他感念萧家功劳,放了萧家最后一点血脉。」 第17页 「你不知道此事后经太子代理吗?是他联通多少朝臣死谏吵翻了天,皇帝才改了主意,难道是你几句枕头风就揽了全部的功劳?」我也看着她,「分明各人都不容易。」 「我不信……」周柔嘉喃喃,「我不信有人比我更爱他。」 她揪着我的衣服,「你在太子身边这么久,难道没有爱上他?」 我不过反唇相讥,「你在皇帝身边这么久,他对你千好万好,你难道爱上他了吗?」 她失神般松了手。 「他对我好……却从没问过我想不想要。我餵他毒药……也只是想帮萧郎报灭门之仇。」 「……难道我做错了吗?」 她泪光闪闪,如受伤的小兽般,仰头问我,「难道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我对她说,「皇帝对你好,没有人这样要求他,他也不能以此为回报要求你全心付出。」 「就如你对萧子烨的好,不是他要求的,你也不能因此要求他一定对你付出什么。但凡你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无谓对错的。」 周柔嘉瘫坐到了榻上,过了许久才找回一些神识。 「那……你们要做什么?我能为他做什么?」她问我。 「其实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为一己之私谋害皇帝是不好,但皇帝是昏君又另论,由此引发的混乱再论……总归是一笔煳涂帐。 「现在只要告诉我皇帝的真实情况,届时彻王逼宫,城中动乱,天下易主。萧子烨与我,必然有不同结局。」我问她,「皇帝还能活多久?」 「至多三日。」她看了一眼皇帝。 其实我看到梁帝现状已经心中有数,不是三日,是随时动手。现在谁抢占先机,谁就有更大的赢面。 周柔嘉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是,「他要好好的。你们要好好的。」 回到府中,我将消息给了秦姚。 再次传回的消息是要等城外的接应,最快也要明日辰时,到时他们会宴请梁季,一路逼宫,一路鸿门宴扣留,让他来不及反应。 「明日我也会寻机为你们脱身。」秦姚说。 我们,指的是我和阿宝。 「良娣。」有小丫头在外面传话,「殿下已经回府,传话说等下就过来。」 我闻言起身。 「彤儿。」秦姚又唤我。 「怎么了?」我回头。 他又摇摇头。 难道还指望我会心软心痛吗? …… 「阿彤。」 晚上的时候,太子季背对着我低咳几声,又转过来贴着我。「寒疾总也不好,怕传给你,又忍不住过来。」 「春寒料峭,病症难愈也是有的。」我侧身未动,「殿下可要多召些大夫来瞧。」 「找了多少,都是一样的说辞。也就府里养着的还有些用。」 他在我面上啄了一口。 他说,「孤府里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过了一会,他又说,「阿彤,孤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他生得丑陋卑贱,没有人喜欢他,只有林中一只通人性的小锦雀愿意同他亲近。」 「所以他动了坏心思,将锦雀捉入笼中,还在它身上披了一条金锁链困住它。」 「可是这锦雀仍然每天想着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小孩子很害怕。他真的真的很喜欢锦雀,只是不敢放它出来,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他不知该怎么留住它。」 「你说,他做错了吗?」 「错了。」我说,「锦雀不开心,殿下该放了那雀,烧了笼子。」 他低低笑几声,没有再说话。 在我快入眠时,又有声音没头没脑问道,「阿彤,如果孤死了,你会为孤哭灵吗?」 不会。 第17章 第二天,太子季果然接到了彻王府中下的请帖。 他将帖子拿在手中,问我,「阿彤,你说孤赴不赴这邀约?」 想来也是最好的机会。 他旧伤未愈,未得先机。抢在他之前动手,夺帝位,除障碍。 因为太子季入口服食的每样东西都会着人再看过,所以只能用药缓慢推动的方式催化他的毒性。 若不是老皇帝的身体不能再拖,只怕也不用大动干戈。 太子季离开后,我去找太子妃闲谈。秦姚再以探病为由去看阿宝,趁机将她带离。 然后我们乔装改扮,从太子府中逃出。 这是我们之前计划的。 但是没想到,刚刚抱阿宝到了房中,太子府就被人攻破。 「彤儿。」 太子府的大门被打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是府中看守的侍卫和暗卫。 而之后的人,为首骑在马上的,骄阳一般,把马尾高高扎起的。 是我的少年将军,萧子烨。 「还是来了。」秦姚失笑。 他们本来的商议计划是集中兵力,分头围攻皇宫和太子季,暂时围困太子府,我和秦姚趁乱脱出,与大部队汇合。 「将你留在这里,我怎么会放心。」萧子烨说,「索性拿 下太子府也是佳事一桩,便和彻王说了声,提兵过来。」 他说,「虽然不能手刃那宫中的老匹夫,但到底他也要下炼狱赔罪。」 我将阿宝递到他怀中。 第18页 他的手臂有些僵硬,细细看了还在睡梦中咂嘴巴的阿宝。 「就是这小丫头。」 他很是神色亲昵地贴了贴阿宝,把她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居然又响起一阵凌乱的马蹄军队践踏声。 太子季,居然回来了—— 他身后拥着一支军队,看起来与萧子烨的旗鼓相当。 「萧将军,好久不见。」 他又看向我。 「阿彤,你真是送给孤好一份大礼。」 他身后的士兵就从马车上揪下一个人来,那个人被束着手,却是我的娘亲! 「娘——」 秦姚拦住我。「别过去。」 「孤查得你娘亲的棺木为空棺椁,只打量你要跑,今晨方探得消息,巴巴让阿惹把人带回来让你们母女团聚。」梁季轻笑,「却没想到,你是要反啊。」 「孤的怀里待得不欢喜了吗?」 「秦大夫。」他的视线又落到秦姚身上,「真是好笑。」 「梁季。」 萧子烨于马上道,「我们的事,一开始就和彤儿没有关系。」 他说,「你来同我,痛痛快快战一场。」 「怎么?」梁季挑着眼梢问道,「彻王此时,大约已经踏平宫中了吧。」 「你在此时与孤交战,是欲为他们拖延时间吗?」 萧子烨道,「梁季,自北戎一役后,我们有多长时间没交过手了。」 「我想杀了你,你明白。」 「莫言其他。」他说,「你若真想拦阻彻王,又为何回来?」 梁季回来,只带了亲信军。说明他的其他兵队已经被控制收拢扑杀,他没有打算离开。 「就算孤当上了皇帝,又能活几天呢?」 他以手掩口喘咳,再放下时,我看得真切,掌心处托着一口血。 又浑不在意拭了。下一刻利剑出鞘,「来战。」 「彤儿。」萧子烨将阿宝抛给我。 我接了阿宝,看两道身影重合,听到宝剑「叮——」地一下碰在一起的声音。 二人转手,剑光霹雳,马儿也随之长啸。 几番过招,二人终于停住。 寒剑互指喉头。 萧子烨却说,「你输了。」 勐地一震过后,太子季丢掉了手中的剑。 他的唇角涌出鲜血蜿蜒。 「中气不足,内息衰竭。本就是摧枯拉朽之势,实在勉强。」秦姚嘆息道。 「我没想到你是如此状态,胜之不武。」萧子烨道,把剑收回鞘内。 梁季抹了下嘴角,「孤不认。」 他翻身下马,踉跄了下,走到我娘亲身边,使我的心揪起来。 「什么都可以不是孤的,阿彤总不可以不是。」他笑。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有种别样的妖冶。 「阿彤,你把我们的女儿给了旁人,那便把娘亲留给孤好不好?」 「反正孤也没有娘亲。」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从我娘亲的脸上贴画,然后抵到她的脖颈。 「阿彤,到孤的身边来。」 「你别乱动!」 我急道。 「彤儿!」萧子烨和秦姚也唤我。 所有人都叫我别过去。 「你别动我娘亲。」我道,手指无意识摸到衣下的玉佩上。 在这个时候,我想到的,居然是用我自己的性命要挟他。 但好在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你过来。」他只是温然唤我。 「好……」你放了我娘亲。 秦姚拉住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没事的。」我放下秦姚的手,朝着梁季走过去。 反正我在乎的人都已经平安妥贴,便是我今天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梁季果然守诺放了我娘亲。 「阿彤。」 他丢了匕首,把我锢在怀里,手指在我颈间放了几回。 我觉得他是想掐死我的,可是他没有。 「孤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他贴着我的脸,「我们跑不掉了。」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 彻王,或者说皇帝——梁寻率兵赶到。 乌泱泱的兵队把太子府挤得水泄不通,太子季的亲兵都被收服。 「他不会伤害你的。」梁寻对我说。 又嘲讽道,「皇兄还留在这里不走,做蛾子留给人扑杀的不成?」 他身边的梦吟伸手打了他一下。 梁寻就闭了嘴。 梁季却已站立不住。 他背后的衣裳被血染红了大片,单膝跪地,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阿彤……」 我俯身。 血在他的喉咙凝积,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说,「你有娘亲,萧子烨什么都有……孤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我退一步,他就够不到玉佩的位置,只抓紧了我的手腕。 如诅咒一般说,「你会永远记得我。」 这场面仿佛已经预演过,我冷漠得仿佛一个局外人。没有挣扎。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这是梦魇结束的尾声。 我不会记得他,我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萧子烨走过来。 他捡起梁季方才掉在地上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 「这样对他也好。」萧子烨说。 第19页 「落个清净结局。」 后记 新皇登基的第三年,我和萧哥哥带着阿宝去寺庙里祈福。 一切都好好的,从佛堂出来的时候,内心宁静祥和。 只是下山的时候滑了脚,整个人不慎,从山坡滚了下去。 「彤儿——」 萧子烨抱着阿宝,险些吓死。 好在没有什么大事情,山林里灌木丛多,我被一枝横出的粗大枯枝拦住,除了手上添了些擦伤,其余几乎毫髮无损。 只有那枚玉佩跌得粉碎。 我却没被即刻绞杀或者勒死。 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脖颈间空荡荡,萧子烨问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大约是有个人骗了我。或者他也被人骗了。 或者是这东西年久失修没了功效,总之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 梦吟做了皇后,嘴上还是不着调,嚷嚷着要我家阿宝给她做儿媳妇。还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可她肚里的孩子都没生出来,天知道会不会是个小男孩。 「要不是,我就……」梦吟说,「我就哭。」 「傻子。」梁寻说她,「你应该说,要不是,我们就再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