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娘子会通灵》 第1页 [穿越重生] 《知县娘子会通灵》作者:桃问余【完结】 文案 卫常恩自小有一本事,碰触遗物能获知遗物之主弥留之际的片段。因着灵异体质,府里众人迫不及待喜大普奔地送她出嫁。 只才刚成亲,夫君就外放做了知县。 夫君不着调、县衙叮噹响,她还得兼任师爷破案寻踪! 原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易招邪祟。 哪成想,竟是什么「意识回溯」、「附身过往」? 不管不管,反正她就是知县大人正道的曙光! 毛毛躁躁机智沙雕的忠犬穿越男主x神神叨叨嗜财如命的土着道理姐姐 小剧场1 丁牧野:你这本事叫「时空穿越」。 卫常恩:不是魂魄出窍? 丁牧野:不是。你这是意识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卫常恩:??? 丁牧野:就是意识回到了过去。 卫常恩:??? 丁牧野:……你说的对,就是魂魄出窍。 小剧场2 丁牧野:谢家小四要同我比试,看谁先破案!你猜筹码是什么? 卫常恩:银子? 丁牧野:筹码是你。 卫常恩:你要是输了,我岂不是成了谢家小四的……媳妇(娇羞)? 丁牧野:你什么意思? 卫常恩:也不是喜欢他…… 丁牧野: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觉得我会输? 阅文指南: 1v1he;架空;先婚后爱;男主穿越,女主土着。请勿考据。 单元剧,不会推理。 本质还是人,核心还是爱。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常恩,丁牧野 ┃ 配角:三柳,清文,榆荷,砚章,老钱,谢采荇 ┃ 其它:单元剧 一句话简介:娶个娘子,自带buff。 立意:拨开迷雾,探寻真相。 第1章 序章【修】 耳边有水滴滴落的声响,急促又黏沉。鼻尖萦绕着极为浓烈的腥甜气息。脸上痒痒凉凉的,像有水自颈项往脸上倒淌,又流进眼中。 卫常恩费劲地抬眼皮子,眼前重影叠叠,模煳不清。她像是被倒吊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屋内烛火微弱,窗纸唿啦啦被风吹着。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浑身发冷,眼前便是瞧清了一会,又一阵阵发黑起来。 她卯着劲仰头看向地面,这一拉扯,顿觉喉间一阵剧痛,眼前星光崩裂般失了焦距。好一会才瞧清,底下搁着一瓦罐,自她颈项往下淌的,是黏腻而浓稠的血。 烛火下,瓦罐内暗黑的血晃悠悠地闪着葳蕤的光,便仿似狰狞巨兽扑面而来。卫常恩一剎那便被巨大的恐惧吞噬,思绪混乱不堪。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鬼魅要破壳而出,她惊慌地晃动身体,想挣脱出来。 可身子被绑着,四肢乏力酸软。一番剧烈挣扎,她急喘起来,喉咙口似破了个大口子,发出破风拉鼓的喘鸣声。 噗滋一声,像是灯芯跳了一下。窒息感如潮水倏忽退去,卫常恩的意识一霎便回笼了。 没有破败的屋子,没有粘稠的血液。屋内只有方几上的一豆灯火,外头影影绰绰能瞧见几支槐树梢儿遭了风打摇曳着,入耳皆是雨声。 她靠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后背冷汗涔涔,唿吸喘急得像是才刚爬上岸的溺水之人。 虚掩的门外,挟雨的春风扑了进来,冷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卫常恩的指尖从案几上搁着的长命锁上拿开,好一会,才从方才逼真而绝望的场景里回神。 怔忡间,忽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 「娘子。」丁牧野喊了一声。 卫常恩吓得心头又是一阵急跳,见他一脸探究地看过来,她惨白着脸下意识地问道:「大人,这是谁的长命锁?」 「我娘的。」丁牧野状似轻巧地回了一句,探手将案几上的长命锁揣进了怀里。 卫常恩便迟疑了。 她自小有一本事,碰触他人遗物能瞧见那人临死前的场景。原先以为是她体质特殊,能招来邪祟。接触得多了,才发觉并不像是她被邪祟附身,倒像是她魂魄出窍入侵了死者的记忆,亦或是她附身了过往的他们。 个中缘由她捉摸不透,多年来,她尽量不去碰一些看着有些年头的物件。生怕自己又魂魄出窍,不知遭遇些什么怪事。 她一向都藏得极好。直至嫁给丁牧野,又跟随他外放到了周县。许是有些忘形,方才瞧见这长命锁,全然忘了这一茬,伸手就去碰了。 若按着往常的思路,方才她经歷的那一遭恐骇,想必便是丁牧野娘亲临死前的情景…… 她很是为难,想着该怎么开口才能叫此事显得不那么诡异一些。丁牧野却像是没有要谈论的意思。她就只好住了口。 这也是没法子。 严格算起来,她同丁牧野成婚也不过月余。两人约法三章,如今分房自住,自是谈不上相熟。他不想谈论私事,也在情理当中。 「娘子面色发白,可是身子不舒服?」丁牧野看着她,将铜烛台往她那推了推。 卫常恩一时语塞,半响才找了个藉口搪塞了他,起身要走。 他却大手一笼,盖住了她搭在案几上的手。 外头细雨斜风,晦暗了一室。 第2页 卫常恩错愕地抬眸,就见丁牧野一双桃花眼正亮晶晶地看着她:「娘子,我们虽是稀里煳涂凑的对,可怎么也是明媒正娶的。此地离京师甚远,将军府亦帮不上忙。娘子若有事,便只得我这一后盾。有事……可千万要说。」 他讲的极是认真,倒叫卫常恩原先不安的情绪逐渐消散。 旖旎渐生。 她微红了脸,正要说声谢谢,丁牧野的指尖忽然在她手背上好一通摩挲:「娘子涂了什么?好滑。」 「……」卫常恩缩回手,斜了他一眼。 丁牧野又道:「娘子,府里厨子手艺倒是极好,就是荤腥少了些。一会晚饭……」 卫常恩连日来正为银钱头疼,闻言淡笑:「钱叔进府衙前,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厨子。」 「老钱?」他俊脸微白,「那个仵作?!」 卫常恩抿抿嘴,点了点头。 丁牧野回过神来,有些一言难尽:「……娘子,怎么不请个厨子?」 卫常恩道:「大人,我们来此不过月余,除了两名狱卒,算上我们这县衙统共才七个人。库房更是赤字。钱叔既是仵作,又是厨子;三柳既是堂前衙役又是文吏;清文既是武吏,还得分神看管牢房。砚章负责大人的生活起居。便是榆荷,偶尔还做些洒扫。不为旁的,只是……」 银子不够使啊。 「忠勤伯府尚未分家,大人的吃穿用度皆从公中出。如今周县离着京师老远,府中又岂会月月差人送来银钱?更何况大人的俸禄……」 太低了啊。 丁牧野嘴皮子动了动,似是想反驳,偷偷觑了她一眼,又住了口。 卫常恩又道:「我想着,若银钱够使,得先聘用一师爷才是。虽说女师爷亦有先例,我暂代师爷替大人分忧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到底是大人的娘子,长此以往,于礼不合。」 嘴上这么说着,但哪怕银子够使,她也不愿外聘师爷。初来乍到,她便托老钱去打听过了,师爷月例最少也要五百钱。她未出阁时,月例也不过一百钱。实在太不划算。更何况,他们将军府出来的,比着那侯府出身的,没太多规矩,也不兴那一套拘谨的。她自己也看不上那套「女子不如男」的言论。 丁牧野听了这句,神色凝重起来,河蚌似的闭紧了嘴。 卫常恩见目的达到,便沖外头喊了榆荷一声,打算同她再合计下府中的各项开支。 这边屋里算着帐,她便瞧见门外迴廊那,那株四季常青的南天竹旁,丁牧野正同三柳说着话。 要说忠勤伯丁家,当年因着先帝庇护,极是兴盛了好些年。丁家长戟高门,不大看得上崇武的卫家,为此还特意毁了一桩亲。及至新帝登基,丁家逐渐没落,新帝为解决先帝遗留的歷史问题,才大笔一挥,叫丁卫两家摒除先嫌,结为亲家。 世家嫌隙哪能轻轻松松便一笔勾销?也就为了煳弄下新帝,丁家才推了最不受宠的十四郎丁牧野出来,娶了她这个将军府最默默无闻的九娘子。也不知是哪家动了手脚,成婚没多少日子,他们就被赶到周县这穷乡僻壤来了。 这婚结的,当真稀里煳涂。 天色灰沉沉的,从卫常恩的角度,能瞧见丁牧野白皙清秀的侧颜。他长身鹤立,一身白云绣纹的束腰长袍显得他愈发丰神俊朗。 她不得不承认,丁牧野长相出众。往后他们若真箇有机缘成了恩爱夫妻,倒也不亏。 雨丝扑来,轻寒带柔的风里送来了丁牧野断断续续的问话声。 「老钱可爱干净?他缺不缺皂角?」 「……」卫常恩一滞,微微摇头,将方才的念头甩出脑海。 榆荷正翻着县衙的陈年帐册,见状低声问了句:「大娘子,你说大人会不会写信回府,让人送来他那份月例啊?」 卫常恩略一思索,摇了摇头:「他怕是拉不下脸面。」 正说着,清文来报,说是秋雀巷一处外赁的院子出了命案。来报案的是房主,他家小厮午后打水时在井内发现了尸体。 卫常恩心下一凛,丁牧野外放至此任知县时日尚短,寻常她帮着处理的也不过是一些县衙案上堆积的陈年旧案,如此「新鲜」的命案倒是头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新文求收藏~ 《编外郡主是勇者》又名《玉州骨鸣》 古代丧尸异闻录 [人间清醒·豆腐小辣椒]x[人间正义·腹黑飞醋王] 又名《按需分配了一个将军》 阅文指南: 古言+丧尸,伪末世,架空歷史,无金手指,1v1,一些些玄幻色彩。 视角大部分女主,小部分会变换。 壹 一则毛骨悚然的宫廷秘闻,一场突如其来的行尸大祸。 常玉禾参不透,她来世上一遭,生于宫廷长于乡野,哪怕被弃如敝履,视如草芥,她也拼尽全力认真活着。渺如星子,亦能夺目。可凭什么,她就要为黎民苍生赴命? 体制外的落魄郡主, 临危受命的侠义将军。 一个秉承「死道友无死贫道」 一个贯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人命如蝼蚁。 你可曾听过鬼烂神焦的悲鸣? 白膜深覆的瞳孔,狰狞可怖的面容,是嗜血野兽,亦是无名之卒。 可怕的不是行尸。 第3页 可怕的是人心。 贰 常玉禾是宗室体制内的编外郡主,打小流放。 她精通射猎,擅长急流勇退,习惯明哲保身。 直到某日,相依为命的阿弟被人掳走。 她单刀北上,却横遭行尸大祸。 歷经九死一生,原以为绝处逢生, 却没料到,这天下苍生性命竟系在她一人身上。 ——————。—————— 祝铮少年将军,自小规行矩步。 轻生死,重道义,任劳任怨,为国为民。 直至行尸祸起,黎民遭殃。 发现本应救万民于水火的朝廷,成了陷万民于水火的恶源。 惩奸除恶,本该万死不辞。 可比起她的性命,这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同他又有何干? 第2章 狐妖新娘 秋雀巷在周县东南位,挨着市集和青河。从县衙过去,需步行一刻钟。 秉了丁牧野后,清文便拉了老钱先去案发现场勘验了。 卫常恩换了一身窄袖常服,跟随丁牧野他们一路步行而去。同行的还有报案人。 细雨绵绵,丁牧野从卫常恩手中接过伞,将伞面往她那侧倾斜了一些。 「院子里住着谁?」丁牧野问了一句。 房主一头的汗:「海青班的人,按着租约本该明日再走的。」 「他们要走了?」卫常恩问道。 「这后院生了命案,搁谁都怕。」房主嘆气,「也是倒霉催的。这往后怕是赁不出去了。」 「他们这几日演的什么戏?」丁牧野好奇道。 「回大人,这两日演的《狐妖新娘》。像是年前新出的话本子。」 提到戏文,丁牧野的眸子便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日光,金灿灿的:「这个我知道。确实精彩。」 卫常恩岔开了话题:「大人,海青班的人不能走。」 「你说的极是。」丁牧野立马板起了脸,同那房主道,「案子尚未查清,若他们同案情相关,必要招来问话。你且替本官传个话,让他们另找一处住所,多留些时日。」 房主一听,忙不迭领命跑去了。 见他跑远,丁牧野又换了一脸笑,炯炯有神地看向卫常恩:「娘子,你可知《狐妖新娘》讲了什么?」 卫常恩最大的喜好便是看话本子,《狐妖新娘》在街市风靡时,她就瞧过。可她没甚心情同他探讨,便顺嘴回了句:「知道。」 丁牧野眼睛便亮了起来:「那你不觉得里头的狐妖未免心狠了一些?」 卫常恩就瞥了他一眼。 《狐妖新娘》的故事也算老套。是讲一只有着千年道行的狐妖,渡劫失败被书生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损了几百年道行强行改了书生的运数,助他科考一路高中。只可惜人心不足,贪慾过剩。书生慾壑难填,听信妖道谗言使诈将爱上自己的狐妖献给了妖道。 可怜狐妖落在那妖道手上,受尽折磨,歷经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待她恢復元气,人间已过二十年,当年的吏部侍郎已成了青丝微白的当朝宰相。为报当年之仇,狐妖将妖道活埋在了一口百年枯井下。又听闻书生二十年来孑然一身,时时忏悔,她便原谅了他……然后吃了他。 男子看这个戏文,难免代入书生。总觉得二十年忏悔,便可抵消狐妖所受的苦。可世人也不想想,这二十年,他荣华富贵样样皆有。 「逍遥了二十年,便宜他了。」卫常恩回了一句。 丁牧野就住了口。 * 待他们进了海青班那后院,井中的尸体已被打捞上来。清文已经疏散了围观的百姓,老钱则蹲在尸体旁进行初检。两人都戴着斗笠。 卫常恩神色不惧,坦然地看向那具尸体。倒是丁牧野,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敢看过去。 尸体面色微红,双眼微睁,额际处有些擦伤。肚腹微胀,双手蜷曲。一只脚失了鞋袜,露出了惨白皮皱的脚底板。 更诡异的是,尸体挽着道髻,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身旁还搁着一柄桃木剑。赫然是一道士打扮。 刚瞧清,卫常恩就听见身旁这人倒吸一口凉气。 疑惑地望过去,就见丁牧野瞪着眼,拿手扒着嘴,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恐惧,声音小得同她耳语似的。 「死的是个道士!」 「……狐妖出来復仇了!」 「……」卫常恩一滞,正要劝诫他几句,三柳的脑袋凑到了他们中间,也学着丁牧野那样,压低了声音道:「这怕不是那口百年枯井!」 「……」卫常恩简直头疼,索性不搭理他们,问老钱道,「钱叔,可有眉目?」 老钱点了点头:「尸首还新鲜着,想必是昨夜子时后遭的毒手。」 「怎么死的?身上有爪痕吗?」丁牧野问道,「像狐妖那种……」 「……」老钱翻了个白眼,将尸体的脑袋歪至一边,拨开头髮,指着后脑一处不太显眼的伤口道,「伤口泛黑,乃是落水前有的。」 丁牧野道:「这是死于外伤?」 老钱又白了他一眼:「方才侧头时,此人口鼻有血污,肚腹微胀,可见落水时,人还活着。」 「那便是溺亡。」丁牧野老神在在。 老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了脾气,点了点头。 「……」卫常恩心底发寒,「钱叔,我看他额际亦有伤痕,可是抛尸所致?」 第4页 还不待老钱回答,丁牧野抢着解释:「兇手用利器砸伤他,将他抛入井中。既是推人入井,必是头前脚后,头面部被砖石磕碰,必有伤口。对吧,老钱?」 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说个屁啊。老钱一脸的不爽。 「还有吗?」三柳用脖子和肩夹着伞,拿着毛笔在一旁记录,见三人都不说话了,便凑了过来。 「钱叔,此人后脑伤口是何兇器所致?」卫常恩问道。 「看着像是棍棒之类的物什,具体是什么,还得回府细细勘验才行。」老钱起身,「我去找个板车。」 「三柳,你再去问问那报案人,将发现尸首时的情况再好生复述一遍。顺便问问附近的百姓,可有人认得受害者。」丁牧野沖三柳挑挑眉。 三柳刚走开一会,清文就板着脸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还算体面的男子。 「大人,这人说,他认得死者。」 清文走至一边,提剑立着,给那人让了个位置。 「草民王得昌。」王得昌撑着伞想下跪,可见知县大人穿着常服,没甚威严的样子,他膝盖弯了弯又立住了。再一瞧,大人身旁还立着名女子,穿着像个师爷……女子容貌清丽,他就多瞥了几眼。才几眼而已,一旁的衙役就拧眉横他:「别乱瞅,好生回话。」 知县都没你威风!他心下骂着,嘴上极是恭敬:「草民就住市集北边的草花巷。他是……」他探首张望,指了指卫常恩他们背后的那具尸体,「他叫李兆良,住我家对门!」 「他是个道士?」丁牧野问道。 老钱刚和人把尸体搬到板车上,又覆上了一层白布。板车经过王得昌身旁,那白布下忽的垂下了一只惨白的手,吓得他往旁边一缩,险些挨上了卫常恩。 亏得清文机灵,探手一抓他的衣襟就把他拎开了。 王得昌一脸遗憾,回过头来便见知县大人正虎着脸盯着他,兇巴巴的。他头皮发憷,膝盖弯了弯又倔强地立住了:「不……不是道士。」 知县大人闻言像是有些失望:「那他平日里做些什么活计?」 「包打听……也常见他做些杂活。」 包打听那便是贩卖消息了。 卫常恩又问道:「李兆良可有家眷?」 「有有有。」王得昌连声回道,「他家中有一媳妇。可怜见的,要守寡了。」 「那你可知他为何身穿道袍?」卫常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往常他可有这一喜好?」 王得昌闻言,讪笑了声:「草民不知。」 「那你上一回见他,是何时何地?」 这女师爷话也忒多了。王得昌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道:「记不清了,好久了吧。」 「他可有什么旁的红颜?」丁牧野忽的开口,沖他眨了眨眼。 王得昌瞭然一笑,见清文冷眼觑过来,又赶紧严肃起来,摇了摇头:「倒是没听说过。」 知县大人又是一脸失望。 问完王得昌,丁牧野便打算提审李兆良之妻秦娟娘。但卫常恩认为,一来李兆良的住处说不准会有线索,二来在家中受审,秦娟娘也会放松些,便提议一道前去草花巷李兆良的家中。 丁牧野自是应了,他派了三柳回府去给老钱打下手,带着卫常恩和清文去了李兆良的住处。 李家的瓦舍不大,进门一眼就能瞧个分明。 卫常恩转身四顾,看到一旁的方几上搁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便下意识问道:「家中还有孩童?」 没听王得昌提起啊。 秦娟娘红着眼睛,本是一脸悲痛,闻言却双眼放光,满是泪痕的脸上竟浮起了笑容:「给您瞧瞧我家宝儿,可乖了。」 她说着就急匆匆进了一旁的卧室,再出来时,手上抱着个蜡烛包。 一边哄着,一边抱到了卫常恩跟前,拨开那包被的一角给她看。 不过一眼,卫常恩就微微白了脸。 包被里头,哪有什么婴儿,不过是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第3章 狐妖新娘 「宝儿乖。宝儿乖……」秦娟娘轻轻摇着臂弯里的「布娃娃」,一脸的宠溺。 狭窄寂静的房间,除了雨声簌簌,就只有她的轻声细语在飘荡。清文立在门边,疑惑地看过来。 卫常恩看向丁牧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丁牧野便走了过去,从秦娟娘身后偷偷看了一眼。 「秦氏,本官有事要问。你且先让……宝儿去睡会。」他面色如常,找了把椅子坐下。 「是是。」秦娟娘忙点头,「大人请稍等。」 说着就将怀里抱的「布娃娃」又抱回了房间,出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大人有事便问吧。宝儿很乖的,不会吵。」 「你夫君……李兆良昨夜去哪了你可知晓?」 秦娟娘忙道:「他昨夜酉时便回来了,浑身酒气。没一会就睡了。今个清早起来,便没瞧见他。」 「他寻常以何为生?」 「就……替旁人打听些消息。」秦娟娘声音细小,「有时也接些泥瓦匠的活。」 「都是别人来找他的吗?还是他有旁的去处可接到委託?」卫常恩问了一句。 秦娟娘想了会才道:「偶尔他会去城门那的庆源茶馆。大部分时候,都是旁人来家里寻的他。」 「那他寻常都打听些什么消息?」 第5页 秦娟娘就摇头:「他从不与我说这些。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回回不过几个铜板。」 丁牧野同卫常恩对视了一眼。看来李兆良对秦娟娘并不坦诚。 「他昨夜回来,穿的可是道袍?」丁牧野又问道。 「道袍?」秦娟娘一愣,有些懵,「那倒没有。但他回来时揣着一个包袱,还有一柄木剑。也没同我说要拿剑做什么。」 李兆良若有心瞒着秦娟娘,想必她知道的,确实也不多。 「昨夜他回来时,可有同往常不太一样的地方?」卫常恩问道,「心情或者说脾气,可有异样?」 秦娟娘就忙不迭点起了头:「对对对。他回来时有些激动,很是开心。说什么总算要翻身了……还说忍我许久了……要卖了我娶个新媳妇!我说……我说还有宝儿呢,怎么能卖了我……他他他就说宝儿早就没了……宝儿怎么会没呢?她明明在……宝儿?我的宝儿呢?」 她忽然癫狂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宝儿的名字,两手无处安放似的搓着衣襟,低头往桌下、椅子下寻找着,一转身,又勐地往丁牧野沖了过去。 秦娟娘速度极快,丁牧野吓了一大跳,未及反应,就像个小鸡仔一般被她一把提拉了起来,推了开去…… 他退了几步稳住身子,错愕地立在了原地。 秦娟娘摸了摸他坐过的椅子,又找了椅子底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喊着宝儿的名字就冲进了卧房。 清文轻咳一声转过身去,试图掩饰尴尬。 卫常恩则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丁牧野,又施施然挪开了目光。 「没事,没事。」丁牧野笑了笑,规整了下衣裳,前襟一甩,屁股墩正要挨着椅子边,瞧见秦娟娘抱着布娃娃出来了,赶忙又站了起来。 「宝儿在呢。」秦娟娘神色松懈下来,「叫大人笑话了。大人快坐快坐。」 丁牧野哪里还敢坐,他讪笑一声,随意找了个藉口,便带着人出来了。 卫常恩心下疑惑,秦娟娘若是不提及宝儿,神智便如常人一般。可一旦提及,就仿佛失了心智。可见她受过极大的苦楚。但她听闻李兆良之死,却无太过悲痛的情绪,也是有些可疑。 「清文,你在附近问问。秦娟娘之女宝儿出了何事。」丁牧野出门后吩咐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顺便去趟庆源茶馆,问问李兆良的事。」 「是。」清文领命走开了。 春雨又急了些。 见卫常恩垂着眼眸,他便起了个话头:「秦氏对周遭的反应……有些过激。倒不知话里头有几分可信了。」 「大人此言差矣。」卫常恩摇头道,「便是她神智如常,也不能尽信。至于反应过激……想必受过极大的痛苦,难以癒合。毕竟子女之于母亲,无可替代。」 丁牧野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一路上再也没开过口。 * 回到县衙,已临近昏晓,老钱和三柳还在大堂东侧最小的衙皂房中忙着。一个验尸,一个记录。 丁牧野道:「老钱,復检结果如何?」 「方才已用酒醋细细泼了。尸首后脑有一处钝击伤,额际、手指有轻微擦伤。口鼻有血沫,肚腹微胀,全身并无其他伤痕。乃是钝击后被推入井中溺亡。」 「后脑伤口并非致命痕?」卫常恩问道。 老钱点头:「确实。此处伤口并非致命。」 他说着就又将尸体的头歪至一边,拨开头髮,指着那处伤口道:「关于行兇器杖倒是有一点线索。伤口有硃砂和桐油的痕迹。」 「硃砂……桐油……兇器上有红漆?」丁牧野问道。 老钱点头:「伤口受力较匀,刀斧背及棍棒皆有可能。但斧背等物并未听说有画红漆的做法,可见便如初检那般,行兇器杖为棍棒的可能性极大。」 丁牧野拧眉,盯着尸体好一会才转身同三柳道:「保明具申吧。将验尸公文再同老钱核復下,提点刑狱司的那份先送过去。苦主家属那份,待案件完结再给。」 三柳应了声。 卫常恩一直看着老钱身旁那方几上搁着的道袍、桃木剑等物什。心里想着,若是她偷偷上去碰触一下,说不准便能获取些兇手的线索。可那长命锁带来的恐惧还如影随形,心中不免起了几分胆怯。 转头见丁牧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便先按下了这个念头。心虚地想着,等案件步入死胡同查不下去了,她再试试罢。 正要走,就见丁牧野凑近三柳,低声叮嘱他:「一会叫老钱洗手洗干净些……」 「大人。我听见了。」老钱在后头吹着鬍子。 丁牧野闻言优雅地转身,噙着一抹假笑,慢吞吞走到了衙皂房门口。一出门口,就火烧屁股似的走了。 翌日清早,卫常恩正同榆荷在清点府衙前院倒座房内的一些物什。三柳来找她,说是有了新线索。 卫常恩便净了手,同三柳一道往大堂行去。 堂下跪着一人,一身儒雅的书生打扮,脸上涂着白白的铅粉,像是个戏子。大堂门口也立着好些人,除了海青班的,还有好些附近的百姓,听说新来的知县大人要审案了,便都来瞧瞧。 见卫常恩站到了自己身旁。丁牧野摆正了脸色,对着堂下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草民是海青班的,叫……叫方熠。」 第6页 「前夜你们散场后,有人瞧见你在秋雀巷内同一道士打扮的人争执。可有此事?」 方熠脸色一白:「确……有此事。」 「那人可是死者李兆良?」 「是……」方熠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众人譁然,窃窃私语之声顿起。 丁牧野拍了一下惊堂木,堂下倏忽又静了下来。 「你且好生说说前夜之事,若有假话……杖责伺候。」丁牧野拉长了语调,声色俱厉。 方熠即刻伏地,哆嗦道:「大人英明……草民绝无害人之心啊。草民住的房间能瞧见巷子口。前夜吃撑了睡不着,起来消食,便见着巷子口有人来回走着,像是在等人。刚好更夫提着灯走过,草民便看清了,那是李兆良。」 「那李兆良讹了草民十两银子。这几日草民瞅着空档便去草花巷找他,想找他算帐,可回回都没见着。前夜看到他,草民便气沖沖跑到巷子口逮他。同他好生争执了一番。可他愣是不肯还银子,说什么银货两讫。实在是欺人太甚。可……可即便如此,草民也不敢杀人啊!」 「如何讹的你?」丁牧野道。 方熠显得有些迟疑道:「……前几日草民跟随咱们海青班的马车来周县的路上,途径张家村时停了停。大伙儿趁空档歇脚,草民便走到了村口……刚好瞧见有两名道长正在给人算命。李兆良便是其中一位。」 丁牧野同卫常恩对视了一眼,回头又是一记惊堂木,声响宏亮,吓得方熠抖了抖。 「方熠。据本官所知,那李兆良并非道士。如何给人算命?」 方熠忙解释:「真的!大人!他给好些个村民算了命,讲的头头是道,还说自己只是拜师他人,身为居士,家住县城草花巷,有事可去找他。大伙儿都说他神通广大。您不信可以去张家村问问……」 「那他又如何骗了你?」 「……草民到了周县,便去丰德赌坊玩了会……输了三贯钱。」方熠声音低了些,「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的银子,越来越少。草民心情不佳,便想着请他给算一卦。然后……他说草民印堂发黑,怕要失财,往后将无翻身之日……」 「我……我……草民心中着急。就问他该怎么办。他就说他有一个『包不输钱』方子,问草民要不要买。草民尚未娶妻生子,心里慌得不行,就花了十两银子买了方子。他拿锦囊装了,嘱咐草民回去再打开。」方熠气愤起来,「草民急匆匆回了住处,打开方子一瞧,上头写了『别去赌坊』!」 「噗嗤。」三柳没忍住笑了出来。 丁牧野瞪了他一眼,险些也破功,只强忍着笑意,僵硬地板着脸,拿袖子遮了转头同卫常恩唇语:「书生听信妖道谗言了。」 卫常恩斜了他一眼。 方熠还在气恼:「十两银子可是好大一笔银钱!草民气得要死,去了草花巷四五次都没堵到他。前夜好不容易瞧见他,便赶忙跑了下去。可他诸多狡辩,草民便同他争执了起来。」 「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用上一年了。确实是……好大一笔银钱。」丁牧野道,「所以你一气之下,便杀了李兆良,是也不是?!」 方熠大唿冤枉:「冤枉啊大人!草民同他吵了一架,随后又来了一位道士,还拿言语恐吓草民。……草民一人之力哪里能打得过他们俩啊。草民就……回去住处了。」 说着就低下了头,一个劲喊着冤枉。 「你说,又来了一位道士?」卫常恩问道,「那他与张家村那道士,是否为同一人?」 方熠就愣了一下,随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是是是。前夜天太黑了,没瞧清那人样子。那日张家村外草民也没怎么注意他的长相。但草民唱戏的,素来对声音敏感,他们声音是一样的,确实是同个人。」 「你说你争执后便回了住处,那是何时?可有人替你作证?」丁牧野问道。 「草民回到房内,气得睡不着。过了好一会,更夫便打了更,恰好子时。」方熠神色又颓丧起来,「可……院里人都睡了。并无人瞧见……大人,草民真的没有杀他啊!」 李兆良子时过后才遇害,方熠并不知他遇害的具体时辰。可见方熠是兇手的可能性不大,也没必要先行收监。 丁牧野道:「本官会派人去核实你所说的事情。因无人为你作证,仍不能排除你的嫌疑。这几日你还须留在县城,莫想寻机跑路。你且放心,若你所言属实,本官自会还你清白。」 方熠伏首,涕泪俱出,脸上的铅粉被眼泪沖刷出了两条沟壑。再抬头时,三柳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他要起身了,卫常恩又问道:「方熠。你说你去找了李兆良数次。这期间可有撞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方熠一听,像是勐然想起了什么,「啊」的一声,又跪了回去:「确实有一桩事!」 「草民头次去找李兆良时,瞧见他同一人在巷子内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见我过去,急急忙忙分了开去。」 「你可知那人是谁?」丁牧野探究道。 方熠摇头:「草民头次来周县,并不认得什么人。那人离开时背对着我,不知长甚模样。可李兆良最后那句话我可听得真切。」 「他说。王得昌!你若敢将我的事说出去,我便把你的龌龊事嚷得全县皆知!」 第7页 方熠像是被王得昌给救了一般,情绪激昂:「大人!兇手定是那王得昌!」 丁牧野闻言,瞧见围观人群中有一人缩头缩脑转身要走,他嘴角微勾,似笑非笑:「来都来了,过来说说话吧。王得昌。」 第4章 狐妖新娘 听见知县大人喊自己的名字,王得昌略显迟疑地转身,原以为大人又是一副浅笑的模样,没成想迎上的却是满脸严肃、凛不可犯的大人,他当机立断跪了下去。 「冤枉啊。大人!」王得昌扑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方熠身侧,伸出一个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方熠,「他……他血口喷人!胡言乱语!我没有杀害李兆良!」 丁牧野拿起惊堂木一拍。 王得昌抖了抖,声音弱了下去:「大人英明……」 「方熠所言是否属实?」丁牧野问道,「你是否同李兆良有过争吵?」 「……是。」 「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邻里之间,处的久了……难免有些摩擦。」王得昌踟蹰着,仍不肯讲实话。 「先前问过你,近日可曾见过李兆良。若你们仅为小事争吵,你为何隐瞒此事,说你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丁牧野拧了眉,厉色起来,「可见你本就心虚。还不快如实招来!」 王得昌踟蹰着,迟迟没开口。 「来人,杖责伺候!」丁牧野凉凉挥了挥手,清文捞起一旁的木杖就要过来。 王得昌一头的汗,连唿大人息怒。抬眼见知县大人身旁的女子亦冷眼看着,他咬了咬牙道:「李兆良……实在可恨。他……他知道了草民同刘家寡妇的私情,便扬言要告诉草民的婆娘。那事若是叫草民婆娘晓得了,还不得扒了草民的皮……他明知我惧内,经营的米粮铺子收支也全在我婆娘手里,他却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五十两银子的封口费!」 围观人群听闻八卦,顿时激动起来,已经开始谈论「王得昌背妻私会刘寡妇,李兆良黑心讹钱失小命」的戏文了。 「所以,你便杀了他?」知县大人的语调带着调侃,听得王得昌心下打鼓。他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亦握有李兆良的把柄。他……他不敢说出去。草民也没必要杀他呀。」 「哦?」丁牧野反问道,「你捏了他的什么把柄,竟叫他弃了五十两银子?」 王得昌便道:「大人元月才上的任,对李家宝儿之事有所不知。」 卫常恩心下一动,先前清文打探回来的线索说,去岁冬月末,秦娟娘年仅七个月大的女儿李宝儿于家中失踪。当时的知县大人接到报案也派人去寻了月余,连人的半点踪迹都探查不到。便以被人牙子拐了结案。如今听王得昌这么一说,想来这当中还有隐情。 「冬月末的那一日晚间,草民刚清帐完毕往家里走。便瞧见那李兆良怀里抱着李宝儿,偷偷摸摸出了门,往城东而去。」王得昌擦了把额间的汗,「草民觉得奇怪。那李兆良一向不待见这个女儿,从未见他抱过,怎的三更半夜抱着她出门。于是草民便尾随在了后头……」 「……那李兆良抱着孩子到了城东水澄桥下,将李宝儿交给了早就候在那边的一人。那人还丢了一小袋东西给他,想必是装了银子的荷包。」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兆良亲手卖了自己女儿?」卫常恩心头一滞,开口问道。 王得昌点头:「原先草民是没往这上头想。可第二日,那秦氏发了疯似的找女儿,草民便……明白了。」 「听闻前头的知县大人派人找了月余,如此大动静,你为何知情不报?」丁牧野瞪着他。 王得昌吓得忙低声解释道:「这……穷苦人家免不了卖儿卖女的……也在情理之中。草民便不想多事……」 「混帐东西!你分明是袖手旁观!」丁牧野激动得站了起来,撸了撸袖子,见卫常恩瞪过来,便又优雅地扯了扯袖子,端正地坐回了太师椅。 围观百姓倒是惊呆了。这知县大人……有些嫩头葱的味儿啊。 「大人啊……这世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草民也没做错什么啊。」 「买走李宝儿之人,是谁?」卫常恩问道。 「草民……没瞧清样子。就只见到那人戴着顶道冠似的帽儿。」 卫常恩便同丁牧野对视了一眼,所有线索都在指向那名同李兆良随行的道士。 丁牧野转头,冷声道:「即便如此,也无法洗脱你杀人的嫌疑。王得昌,前夜子夜时分,你在何处?可有人替你作证?」 「草民在米粮铺子内清帐……清帐完便直接睡在铺子里了。」王得昌后背冷汗频出,「无人瞧见……」 丁牧野啧啧一声:「既如此,你便是本案目前最大的兇嫌。本官要将你收监。」 「我这县衙大牢啊,穷。一日不过一顿,你且挨着点。」丁牧野挥了挥手,三柳和清文就一左一右将王得昌给架了起来。 王得昌大惊,双腿软绵绵的,像是黏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有人作证!有人作证!」王得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晚……草民同何老二家媳妇在一起厮混……」 「噢豁。」三柳原地惊嘆。 众人譁然,这个八卦来得如此曲折。万万没想到王得昌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不但同刘寡妇有私情,还同何老二的婆娘有染。 第8页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人群中有一妇人撸起了袖子,挤开人群冲到堂前,一个大耳光甩向王得昌,只甩得他两耳轰鸣,口鼻血出,只敢捂着嘴跪在那瑟瑟发抖。 「王得昌!好你个王八犊子。说好打死都不说出那晚的事。」何老二媳妇满脸通红,下巴一仰,大声道,「知县大人!民妇可以为他作证。那晚王得昌确实同民妇在一起。不但有我,还有钱家媳妇也在一块呢!」 「……」卫常恩错愕地看向丁牧野,就见他也震惊地回看过来。 「噢豁。」他低声嘆道。 围观人群一下子激动起来,有好事的转身就往外跑,说要去钱家瞧瞧热闹。 方熠、王得昌均不是兇嫌,此案暂时便断了线索。丁牧野说了句退堂,围观人群便作鸟兽散。 卫常恩理了理案几,就见王得昌还瘫跪在堂前地上,满脸的颓丧。而丁牧野正不顾形象地岔开腿蹲在他跟前低声说着话。 还有什么好问的?她略有些疑惑,轻轻自案几后步出,立在了他身后听。 「你是怎么做到的?」丁牧野压低了声音好奇道,「本官看你长得也平平无奇啊……」 「……」卫常恩颇有些无语,张了张口想打断他,又觉得不太妥当,索性轻咳了一声,转身走了。 丁牧野觑了她的背影一眼,眨了眨眼没说话。待她出了大堂,他一屁股坐在了王得昌旁边,苦口婆心道:「可有什么秘籍?你倒是说说呀给我急得。」 「大人!您可别打趣草民了。」王得昌悽惨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哭丧着脸走了。 丁牧野一脸失望地皱着眉,坐在地上坐了好久。 卫常恩回了前院的倒座房,心中将案情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招来了三柳问话:「三柳,张家村离这远吗?」 三柳道:「若是骑马,半个时辰足矣。」 正说着,丁牧野走了进来,一撩衣袍坐在了桌前。 卫常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久未打扫的桌凳一眼,说道:「大人,如今线索断了。不妨让三柳同清文去张家村打探一番。」 「我也是这个想法。」丁牧野点头。 三柳却是一脸的为难。 「可有难处?」卫常恩有些疑惑。 三柳嘆口气:「大娘子有所不知。张家村出了名的排外。他们极是信奉各种道士、半仙等能人异士。对外人,很是提防。贸然前去,恐怕问不出什么。」 「那你们便扮做道士如何?」卫常恩提议。 李兆良扮作道士都能煳弄那些村民,想来要获得张家村人的信任,也并非难事。 三柳却皱眉摇头:「属下同清文在这周县七八年了,张家村村民认得我们二人。便是扮做道士,也无济于事。」 卫常恩一时没了话。 丁牧野却上上下下打量起了她,神色还带了点不怀好意。 「大人?」卫常恩觑他,「该不是……」 「娘子真是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微微一笑,「既如此,不如委屈娘子同本官玩一局cosy吧。」 「大人说的什么?」卫常恩一头雾水。 丁牧野起身走至她身旁,大手一捞,揽住了她瘦弱的肩膀往他那一靠:「就演一场《我的娘子是半仙》这样的戏码吧。」 三柳已然背过身去。 原来是叫她假扮半仙……卫常恩莫名有些心虚。 第5章 狐妖新娘 张家村在周县境内偏北之地,倚在息海山山脚。 二月春寒料峭,雨水已歇,走在山边小道上,日头被树杈挡得严实,穿山拂树而来的风里便带了几缕寒意。 「有点冷啊娘子。」丁牧野搓了搓双臂,想往卫常恩身旁靠,被她一手推了开去。 「大人,我们本可以骑马过了山头再步行前去。是你说,演得真实点,把马和三柳他们都留在了山那头的驿站。」 本该半个时辰便到的路程,快晌午了他们才翻过山头…… 卫常恩提了提身上的粗布衣裙,裙角缀着一圈泥污,提起来又湿又重。话里头就带了几分懊恼。 丁牧野忙不迭小跑了几步,跑到了她前头,蹲下身去,两个手臂往后一伸:「娘子可是累了?来,我背你。」 他可怜巴巴地望过来,似乎忘了他后腰上还别着一条细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面不伦不类的双面幡。一面写着「神机妙算、时来运转」,一面写着「通灵半仙、掐指人间」。 「……」卫常恩一滞,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外露,便闭紧了嘴,绕过他往前走去。 丁牧野一脸的可惜,起身又追了上去。 等抵达张家村村口,已是晌午时分。村内房舍炊烟裊裊,有饭菜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勾得两人飢肠辘辘。 「大爷!」丁牧野沖村口大槐树下坐着的老大爷打招唿,「可有地儿卖吃的?我们方从县城过来,眼下又飢又渴。」 那老大爷一身粗布短裳极是干净,闻言眯着眼瞧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问道:「你会算命?」 「大爷真是慧眼金睛。一眼便瞧出了在下这一身灵根。」丁牧野回道,「大爷莫不是想算上一卦?」 老大爷将信将疑,瞧了瞧丁牧野刚拿下来的那双面幡,同他招招手。 「来。你过来给我算算。」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掀开来,里头是两个胖乎乎的白面馒头。 第9页 他拿了一个递给了丁牧野。 丁牧野接了过去,先递给了身后的卫常恩。 「大爷,想问什么?」他前襟一甩,装那算命先生的做派,坐在了槐树下一块圆石墩上。 「呵,算算我几时死。」老大爷轻描淡写地抛了一句话。 丁牧野被老大爷这一句震得双目微圆:「大爷,这生死之事……乃是天机。在下可不敢给您算啊。」 说话间,已有三五村民用了饭后踱步过来,立在一旁围观。 老大爷一听,冷哼一声:「那我问姻缘。」 有村民轻笑了一声。丁牧野本想调侃几句,见老大爷吹着鬍子瞪着他,他忙摆正脸色,摸出了三枚铜钱扣在手中摇动,又将之抛在地上。 如此重复了六次,他方收起了铜钱,沖那老大爷笑了笑:「大爷,依卦象来看,您这姻缘天定,夫妻和睦,应是吉兆……」 「你这算命的真是胡诌。」一旁的村民不停地摇头,「郭婶年前便过世了。还什么夫妻和睦……」 老大爷脸色铁青,侧头盯着槐树下草丛间迎风摇曳的小白花出神。 丁牧野讪笑一声道:「在下还没说完。这官爻不上卦,倒也是一个伏相,说明大爷的心上人,在极远之地……」 「我这都同你说了事实,那还不是任你瞎编。」村民嗤笑,「没这个本事啊,趁早走。咱们村不欢迎你们。」 「就是。这空口白牙的,拿了铜钱还真以为能起卦呢。年纪轻轻,尽想着歪门邪道骗钱。」有旁的人附和。 老大爷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冷凝,眼底带了些悲意,起身噼手就将卫常恩手上的馒头给抢了回去。动作太急,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 刚吃了一小半的馒头被抢,卫常恩一时有些宕机。见村民闹哄起来,老大爷已背过身要走。她想起方才碰触时倏忽闪过的片段,便开口道:「老人家,那日可是下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儿,漫天地飘,不过半日就垒了一寸高。窗外寒风顺着微开的窗扑进来,能嗅到几缕沁凉的气息。 老大爷背影一僵。吵嚷的村民们忽的也静了下来。 卫常恩又道:「外头冷得急,梅树被雪压着,花蕊都瞧不见了。」 众人不明所以,只好奇地瞧着她。老大爷却是浑身一震,转过了身子。 他同老伴膝下无子,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去岁她一直病着,时好时坏。进了腊月,身子越加不济,终日里只能躺在榻上,日日念叨着想看窗外的梅花。 那日新梅抽芽,眼见着没几日就要开花了。一场急雪下来,梅树新芽被白雪压得厚实。老伴眼里难掩失望。 「白雪压枝难免单调。拿红绸绑了,远远看去,倒比红梅还要俏上几分。」卫常恩舒展眉目,神色带了几分安抚。 老大爷怔忡了一会,心底深处藏掖着的记忆翻涌上来。 他有些厌烦那场雪。 他好久没见着老伴的笑了,心下着急,将榻前的窗开大了些。又将压箱底的一块红绸给找了出来,拿剪子剪成细条,冒着大雪将红绸一条条绑在了梅树枝丫上。 一树白雪,红绸如焰。 他欢喜地进门,想听她夸奖几句。榻上的人却已阖了双目,撒手人寰。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他甚至不知道,她死前是否看见了这一树红绸。 日子一长,这就成了他的心病。午夜梦回,尽是她满眼的失望。他终日郁郁寡欢,觉得自己命太长了,往后要怎么熬。 见老大爷不声不响地站着,卫常恩轻提一口气,上前搀了他走开了几步,低声道:「老婶婶走前最后瞧见的,便是那一树红绸,以及树下披了一身雪的人。『糟老头子』,她最后说。」 「糟老头子」向来是老伴调侃他时喊的。 老大爷心神俱震,一下就抓紧了卫常恩搀着他的手腕:「她……她真的看见了?」 卫常恩便点点头。 「可她什么都没留下。」 卫常恩便道:「老人家。我虽称不上半仙,但碰着遗物便能瞧见些什么。我先前还奇怪,往日里都是碰着物什才能看见,可方才碰着老人家您,却也瞧见了。现在倒有些明白。遗物皆是往生之人的执念,可见老婶婶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她的执念怕都在您身上。」 老大爷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浑浊的眼睛浮上水光。他将怀里揣着的一个半馒头塞到了卫常恩手中,转身便走了。 村民们仍旧安静地瞧着。大槐树下一时只余风声。 卫常恩没注意到,丁牧野一直正色看着她,目光就没落在旁处过。见她转身走回来,他敛了目光,又换上了一副算命先生招客的标准笑容,对着村民道:「乡亲们,你们可以不信在下,但可莫要小看我家娘子。卫氏半仙,可通鬼神。」 「……」见他抛来眼色,卫常恩虽有些赧然,却也好生将戏接了过去,「各位,通鬼神倒有些夸大,只是若各位有已往生的亲人,想知道些什么,便将她的遗物拿来交予我一看。左右总能说出些门道。」 经歷方才老大爷那事,村民已有些信了。虽见这个妇人年纪轻轻,长得又不像是市井小民,却也没敢质疑什么。 当先有一妇人从手上退下个镯子,双手捧着拿到了卫常恩跟前:「小娘子,这是……这是我闺女的。远嫁七年……人没了。我想知道,她走得可安详……」 第10页 不过是一只银镯子,却光亮如新。 卫常恩深吸一口气,将镯子拿了起来。一旁的丁牧野紧张得站了起来。 「大娘。她是去了草原吗?」 妇人眼泪汪汪:「是的是的……」 「她跟前站着好些人,像都爱着她,还有个五六岁的男娃儿喊着娘。」卫常恩声音轻柔,像洒了日头的微风,「草原天高云阔,她必是化成了一阵风,您该宽心才是。」 妇人点头,抹着眼泪将银镯子又套回到了自己手腕上。又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了她。 见着铜板,卫常恩一下就来了干劲,肚中也不饿了,只一个个给那些想问的村民给看了过去。 丁牧野原是紧张的,如今瞧着卫常恩行事颇有章法,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见卫常恩确实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村民们问完了的,便仍立在原处听着。 最后一个村民,看着还算年轻,却一头白髮。他颇有些迟疑,好一会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玉梳子,递到了卫常恩跟前。 「半仙娘子……我闺女失踪三年了……遍寻不到。」他哆嗦着嘴皮子,半响才问道,「我就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前头那些遗物,并没有多少令人惊惧的画面。即便如此,卫常恩仍是带了些微微的敬畏,伸手去拿那柄玉梳子。 碰触的剎那,眼前流光乍泄,场景一下便颠了天地。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长命锁带给她的恐惧场景中。 身子被倒吊着,双手没被绑着,只无力地垂在脸边。浓血滴滴入瓦罐,抬眼只见重影的烛火。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卫常恩吓得心内大喊,想自幻境中挣脱。然而一切皆是徒劳,她眼睁睁看着有一人影缓缓接近,背光的那高大的影子,如鬼魅般压了下来,迫得她几近窒息。 第6章 狐妖新娘 「娘子?」丁牧野的声音遥遥传来。 眼前忽的一阵清明,有和暖的风拂来。卫常恩缓过神,面色唰白,冷汗频出。若非众人在场,她怕是立时便要瘫倒。 丁牧野扶着她的双臂,感受到她似是足下不稳,神色紧张:「可有事?要不要紧?」 卫常恩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无碍,许是饿了,一时有些头昏。」 她这样子哪是饿的,分明是触碰了那玉梳子出了什么岔子。丁牧野心知肚明,见她不想明说,便没再问,只把她扶到了那圆石墩上,又从旁边妇人手里接过一碗水,餵她喝了些。 几口水下肚,卫常恩总算活了过来。 见她这个样子,方才问话的男子已是一脸雪白。他嗫喏着,不敢开口。似是怕听见自己不想听见的消息。 卫常恩抬眸看他,迟疑了一会,暗忖长痛不如短痛,方低声道:「还请节哀。」 男子仍有些不敢置信,明明想过千万遍这种可能性,甚至一度觉得闺女若早便死了,他反倒能心安些。可真相来临,他却害怕起来。 这三年来,他跑遍了周县和邻县的所有村庄,探查了上百个人牙子,便是那一日为了找她,从邻县山上滚落峭崖摔折了手臂,也不曾这般胆怯过。 许是为了欺骗自己,他语无伦次道:「半仙娘子也有看错的时候吧……我家阿梅……我家阿梅定还活着……」 有村民从旁劝慰,被他一把推开。他疾步走至卫常恩跟前:「半仙娘子,您……您不如再试试?」 他说着就要将玉梳子往卫常恩手里塞。 卫常恩心中咯噔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推诿,丁牧野已握住对方伸来的手。 她心下微松,见男子双眼含着泪水,脸上期盼、痛楚、思念,撕心裂肺般的复杂神色,心中不忍,一句话嚼碎了想吞下,末了还是讲了出来。 「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银镯子。缀着三枚小铃铛。」 男子闻言,像是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嘴皮子蠕动着,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有村民忙要来扶他,还未抓着他的手臂,就见他快速地冲着卫常恩拜倒在地:「她是怎么死的?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人害了?!」 数双眼睛都齐齐看向卫常恩。 卫常恩心口沉甸甸的,不知该作何回答。这个叫做阿梅的少女同丁牧野的娘亲一般,是被人割喉而死。依着手法来看,兇手或许是同个人。 她若此时披露个中详情,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何况丁牧野是否知晓他娘亲身亡的真相也未可知。若他不知道,她贸然说出来,对他伤害极大。若他知道,她这一说,便更加无法解释自己的「通灵」之力。 再说,如今没有任何线索能破解这个案子,便是真的说了,也无济于事。唯今之计,只能按下不提,再慢慢暗中探查才是。若真能查出真相,到时再来请罪便是。 「这我确实不知。」卫常恩摇摇头,「这位叔,不若前去县城府衙报个案。知县大人新上任,想必会着人好生探查一番。」 男子闻言,只伏地大哭:「我的阿梅……定是叫人害了。便是报了案又如何。阿梅回不来了……」 男子瘫软在地,一旁的村民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扶了起来,往家中挪去。 那递水的妇人见卫常恩俏脸还白着,便邀他们去她家中歇脚,吃点东西。 丁牧野脸色微沉,道了谢便扶着卫常恩起来,跟着妇人而去。 第11页 妇人给他们热了几个菜,吃完又叫卫常恩去榻上歇一会。 这一歇,便径直睡了过去。待她醒转,已至未时。 日头浅淡地打在农舍前的地上,周遭只有鸡鸭的叫声,风和日丽般的宁静。 卫常恩恍惚地起身,一时有些懵懵的,脑子里空白一片。 室内一暗,她抬眸,就见丁牧野负手立在门口,背光的面容瞧不甚清,他静静看着她又不说话,叫她凭空紧张起来。 「娘子,该回了。」他总算出了声,语气里竟有几分松快。 卫常恩卸了紧张,忽的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李兆良之事……」 「我已打听了些消息。」丁牧野走近几步,面容自薄阳阴影中显露,带着微淡的笑意,「同他随行的道士长居县城东面的纪朴道观。脸上有条疤,极好认。」 卫常恩松了一口气,差点连正事都给耽误了。 她急忙起身穿了鞋,又摸了摸自己的髮髻,走近丁牧野,却见他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便疑惑地抬头。 卫常恩身量娇小,眼睛又大,抬首时面容更显清减,还带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丁牧野心口一阵急跳,只觉耳尖微烫,忙敛了目光,将身后拿着的披风抖开了给她严严实实地罩上,随后才施施然步了出去。 卫常恩有些诧异,却也没多想,心中默默夸了一句体贴。才刚出门,就瞧见农舍外立着一匹高头骏马。 丁牧野正一撩前襟塞至腰带中,跨上了马背,随后同她伸出手:「娘子,上马来。」 「马……哪来的?」她惊呆了。 丁牧野道:「……买的。」 「……多少银子买的……」 「……三……三两。」许是感受到了一丝怒气,丁牧野抬头望天,「日头斜了,我怕娘子夜宿山头会害怕。」 说着,他又悄悄看向卫常恩。 却见卫常恩并未生气,还探手抓了他的手,在马镫上一踩,潇洒地跨坐在了他身后。 「走吧。」她轻描淡写地指挥了一句,心下却盘算起来。县城集市一匹马最少也能卖四两,这进价三两,怎么算都是赚钱的买卖。 有了马,不过两刻钟时间,两人就已翻过了息海山山头。 最末一段山道,丁牧野放缓了马速,任由马儿慢慢踱着往山下走。 日头西垂,初春薄阳已后继乏力,只洒了些微淡的光,镀在两人身上,显得极是温馨。 「娘子真有通鬼神之力?」他迟疑地问了句,话里还带了些调侃的意思。 卫常恩从出发就在想,该如何解释张家村的事。她一直提心弔胆着,生怕他问,又怕他不问。此刻闻言,心下竟是松了一口气。 「大人怎会信这些?」她摇头道,「我又不是真的半仙。」 「可你方才说的有模有样啊。」丁牧野小小地质问道。 卫常恩皱眉,觉得头有些晕。她晃了晃脑袋,轻哼一声:「那老大爷坐在树底下,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那一堵墙后的梅树。梅树上绑着好些红绸。旁人又说他老伴年前过世了。我便随意诓了几句罢了。哪晓得说中了。」 还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丁牧野暗自腹诽。 「那玉梳子呢?」他又问道。 「胡诌的。」她面不改色地扯谎,拿手抚了抚眉心。头晕还是没有缓解。 「那你缘何要说那人闺女过世了?给留个念想不好吗?」 卫常恩一时没了言语,好一会才道:「虚无的念想,最要命。」 她深知这点,并时刻提醒着自己。所以这会子才不敢吐露真言。深怕自己交心太早,回头统统是空欢喜。 她出生没几年,娘亲就病故了。父亲早早就续了弦,又生了一儿一女。自她有了「通灵」的本事,瞧见了娘亲弥留之际的情景,才明白父亲回回看着她,眼里的愧疚从何而来。可她太小了,死去的娘亲和健在的父亲,自是父亲更重要些。 可父亲眼里,她那弟弟和妹妹,比她重要。 她常常见到他抱着他们,同他们有说有笑的。可见着她,除了一脸愧疚,便只会以父亲的姿态叮嘱她要乖,要听母亲的话。旁的便什么都没了。 她不甘心,拿了自己绣的荷包去找父亲,期盼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能讨几句赞赏。父亲却不甚耐烦地让她离开,让她去找继母讨教。 她脾气上来,哭着喊了一句:「爹爹你偏心!你明明知道娘亲是被母亲气死的,还让我听母亲的话。你偏心!」 这句话气得她父亲脸色铁青。 直到她被拎去了祖母那,不许她再回父亲的院子,她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做错了。她那句话,抹去了她父亲心里的愧疚,斩断了他们父女唯一的羁绊。 那之后,她跟在祖母身边生活。因着她小时总说自己「撞邪」的事,府里下人都避着她走。祖母虽不短她吃喝,可待她淡淡的,谈不上喜欢。继母待她客客气气,能不见便不见。父亲……则连看都不愿看她。 从九岁跟着祖母,到十五岁那年祖母过世,她在父母亲情上,一贫如洗。 祖母过世后的那三年,她搬去了一个小院落,除了榆荷尽心陪着,旁的人也不过敷衍便过了。她仅有的月例,大半都拿去买了话本子。 莫名其妙地嫁给丁牧野,说起来竟像是解救了她。虽说她不太明白丁牧野为何在新婚之日同她约法三章,说要先培养感情。可到底有了一丝浅淡的期望。 第12页 这是好是坏她还不明白。只下意识的,想保护自己。 丁牧野见她不说话了,便又问道:「那三枚小铃铛呢?」 「大人今日话太多了……」 卫常恩的声音弱不可闻。 丁牧野心下异样,正要回头,却惊觉身后之人抵靠在他身上,正缓缓往一侧滑去,立时便要栽到地上去一般。 第7章 狐妖新娘 丁牧野大惊,右手往后扶了一把,立时下了马。双手一接,堪堪将栽下来的卫常恩抱在了身前。 方才分明歇了一觉,怎的又晕了? 见她阖着眼,小脸雪白,毫无意识。丁牧野心下着急,左右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驿站,索性抱着她往下走去。 想了想,又迴转身捞了一把马的缰绳,顺带把马一道牵下去。 这马要是丢了,卫常恩醒了怕是要吃了他。 卫常恩醒来时,天色已暮。房里点着灯,陈设简单,略显空荡,也不知是哪里。 她懵了一阵,只晓得那时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后头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她掀开被子起身,方走至桌前,房门开了,丁牧野捧着好大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进来。 见卫常恩立在那,呆头呆脑的,他暗自发笑,将吃食摆到了桌前。 「大人,我怎么了?」卫常恩落了座,瞧着眼前的面条发问。 丁牧野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娘子你从马上栽下来了。大夫来瞧过了,说是你身子无碍,许是累了……或是饿了。」 「……」那会她不饿,也不累啊。卫常恩疑惑了,难不成是「通灵」导致的后果? 「这不,驿站旁刚好有个食肆,我便买了一碗面条来。」丁牧野指指面条,「这么大一碗,够了吧?」 这碗比她脸都大……卫常恩张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拿起了筷子嗦起了面条。 一边吃,一边自己尴尬着。 她出身将军府,虽说府中并不富裕,逢年过节还捉襟见肘,可在后辈的强身健体上,从来没大意过。便是她,每日早晨起了床,还得去操练一番。虽说也不过些花拳绣腿吧,可她十几年来,就没生过什么病。 这一日又是晕,又是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体有多差呢。 卫常恩这边吃着面,丁牧野则看着她吃面……一句话也不说。 「大人……还有事?」她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 丁牧野敛了目光,抬起头一笑:「无事。我等娘子吃完了,把碗还回去。」 「……」卫常恩无语,看了眼碗中仿佛越吃越多的面条,忙拒绝了,「不劳烦大人。一会我自己还回去。」 说着又抬头问道:「纪朴道观……」 「三柳同清文已经去了,估摸一会便会迴转。」丁牧野起身,「娘子好生歇息,咱们明日一早便回府衙。」 卫常恩点点头,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吃了好久,碗里的面条像是嗦不完似的。可腹中已有些撑了。她嘆口气,起身出了房间,去了驿站的灶下倒了剩余的面,拿水沖了沖碗,才去旁侧的食肆还碗。 食肆里头一妇人正在收拾,见她递了碗过来,便问道:「可是丁姓客人的碗?」 卫常恩点头。 妇人便将碗接了过去放下,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道:「一共二十文。」 「……」卫常恩微滞。 妇人见她一脸懵,忙道:「咱们这小面5文钱一碗。丁姓客人吃了三碗。您这一碗,共四碗,二十文。」 「……好。」卫常恩从荷包内摸出铜板,递给了妇人。 难怪他方才坐在她跟前一言不发,想来是买马花光了身上的银子,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她要钱。真的是……卫常恩心中嘆气,离了食肆,要进驿站的门。 驿站位于山脚,除了一旁的食肆,唯有一里地外的虞家畈还隐隐能瞧见些烛火。 夜色四合,有轻寒的风自山林而来。风里带着些微的呜咽声,飘飘渺渺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卫常恩忙走进驿站。 大堂内坐着稀稀落落的几人,有的已伏在桌上睡了,有的则还在喝酒吃点心。她走至后头,正要上楼,恍惚听见后门外马厩那有些奇怪的声音。 她本想喊伙计,柜檯后却无人。 索性自己走到了后头,循声到了马厩那。 暗夜沉沉,檐下黑魆魆的,好在月色还算清朗,她隐约看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在解那马儿绑在柱上的缰绳。 这马厩统共就一匹马。丁牧野也没同她交代,三柳他们是否骑走了他们的马。她便有些不确定,兴许那人是马主人呢。 她转身打算上楼去问问丁牧野。 哪晓得刚转身,后头那人一把抓了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扯了几步。 卫常恩大惊,急忙一个旋身脱离了他的手,挨在了一旁灶下的墙边,面对面地,瞪着那人。 「你是谁?偷偷站在这作甚么?」那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卫常恩微微低头:「我住在驿站,出来消消食。你又是谁?扯我作甚么?」 那人似是不信,走近了几步看她。见她垂着脑袋,竟躬下身探头凑到了她眼前。 卫常恩本就雪肤明目,便是做农妇打扮,容貌也不减清丽。何况此时檐下夜沉,她被那人的举动骇了一跳,下巴微抬,一双眸子经月光一镀,葳蕤生光,分外好看。 第13页 那人脸上有条狰狞的刀疤,划穿右眼直抵鬓边。卫常恩想起了丁牧野说的,同李兆良一起的道士,脸上有疤极好认,心里就起了几分疑心。 见他行止无礼,她急忙贴着墙要往驿站后门挪。那人却像是起了几分兴味,左手抵墙拦住了她的去路,又慢慢欺近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娘子莫不是孤身一人?不如……」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把大力扯了开去,像一个破布袋似的被撂翻在了地上。还未起身,又被人按在地上揍了一拳。不过一瞬,就鼻青脸肿地哭丧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半坐着往后逃开去。 卫常恩一时愣了。 见那人没有要还手的意思,打人者转过身,走近她。 颀长的身影自暗影步入月光,夜色薄纱似的笼着,趁得他眉目冷峻,器宇轩昂。 竟是丁牧野。 卫常恩松了一口气,心头有几分熨帖。 丁牧野此时却大步一迈,学方才那人的样子,左手抵墙,脑袋凑过来,将她圈在身前,低声问道:「娘子没事吧?」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桃花眼流光溢彩的,就没个正经样子。 卫常恩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手在他胸膛那用力一推,将他推了开去:「大人。我没事。倒是你买的马呢?」 丁牧野有些遗憾,指了指马厩内愉快吃草的那匹马道:「在那呢。哪里敢丢。」 说着又指了指地上那位:「他是谁?」 卫常恩便示意他看那人的脸道:「是个偷马贼呢。说不准还是个道士。」 话音才落,地上那人就跳起来往后门那夺路而逃。 「哎,抓住他!」卫常恩提了裙子就要追,却见丁牧野站在那八风不动,没有要追的意思,便疑惑道,「大人你怎么不追?」 丁牧野便朝后门那努努嘴。 卫常恩拧着眉头看过去,就瞧见清文拎着那刀疤脸,走到了门边,对着这边问了一句:「大人,此人行径可疑。可要盘问几句?」 丁牧野冷声道:「抓起来。他不但偷马,还犯了壁咚之罪。」 「?」什么壁咚?卫常恩满脸疑惑。 「?」壁咚什么罪?清文一头雾水。 第8章 狐妖新娘 驿站二楼,丁牧野房内,三柳将手里拿布裹着的一长条棍状物搁到了桌上。打开布条,里头是道士常用的一个法宝,打鬼棒。 卫常恩近前细看。 这打鬼棒长约两尺,上头拿红漆画了驱鬼的符箓,又写了「打邪拷鬼、降妖灭巫」八个潦草大字。红漆色泽艷丽,像是未干。 正瞧着,清文进了门,回禀道:「大人,方才那人经盘问,确实是纪朴道观的道士,名为秦福根。属下已将他锁在房中。」 「此人是何背景?」丁牧野问道。 立在一旁的三柳便道:「回大人,道观内的管事透露,观中仅有一人脸有刀疤,便是秦福根。秦福根原是外乡来的,去岁才长居纪朴道观。连日来都未住在观中,没成想竟自投了罗网。」 「这红漆未干,莫不是兇器?」卫常恩在一旁问道。 三柳回道:「确如大娘子所想。只是这并非行兇那根。」 「此话怎讲?」丁牧野拂了拂衣襟,坐在了床边。 「那管事表示,前段时日观内新制了一批法宝,因制作时出了纰漏,桐油未熬熟便入了丹砂,加上日日下雨,红漆便一直未干。这几日放晴,他们拿出来晒,才发现丢了一根打鬼棒与一柄桃木剑。」 卫常恩闻言,低头又看了几眼那打鬼棒,疑惑道:「这红漆位置可也是制错了?」 三柳点头:「正是。这打鬼棒原该留一截做把手,制作之人技艺不熟,纰漏尽出,把手处亦绘上了红漆。」 「失窃那根,可也是这般制法?」 「同这根一样。」 「这红漆可好洗?」 三柳就摇头:「管事的说,生桐油熬的漆,干得慢,沾上手得好几日才能脱干净。」 卫常恩心下一凛,那日秦娟娘抱着布娃娃给她看时,她便瞧见她掀开包被的手心红红的。她原以为没什么,如今想来,怕是打鬼棒的红漆粘黏所致。 「大人。」她神色凝重,转身看向丁牧野,「秦氏……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卫常恩将秦娟娘手上沾了红漆之事说了出来。 还不待丁牧野回应,隔壁房间砰得一声响,像是有什么家具物什撞翻了。 清文眉头一皱,立马就跑了出去。 其他人见状,跟在了后头。待跑至清文的房间,等他开锁开门,便见窗下倒着一张椅子,窗户木棂被砸了个口子。秦福根正掰着窗,一脚踩踏了上去。 「站住!」清文断喝一声,急奔过去。 秦福根吓得立马往窗外一跃。 伴随着啊的一声尖叫,楼下传来了沉闷的着地声。紧接着便是秦福根痛唿的声音……也是他倒霉。窗外檐上还有些冰未彻底融化,踩上去滑得紧。 清文立马转身下楼擒人去了。 卫常恩同丁牧野走至窗边,往下看去,就见秦福根正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左腿嚎丧般地喊痛。 「信仰之跃。」丁牧野咂咂舌,「这么笨,看来成不了妖道。」 「……」卫常恩一头问号。 待把秦福根拎上楼,三柳已将夜宿驿站的大夫自温暖的被窝里叫了出来。 第14页 大夫一脸不爽。对着秦福根的腿摸摸捏捏,又找了竹片来给他固定住,折腾了好一会才起身道:「腿是折了,能不能自个长好,就看你的运气了。」 秦福根脸色唰白,痛得冷汗连连。见大夫转身要走,忙不迭喊住他:「大夫。我……贫道很疼。有没有药能止痛?」 大夫不耐烦地瞧了他一眼,刷刷刷写了个方子摆在桌上:「呶,拿去抓药。这会子喊疼,跳窗时咋不动脑子呢。」 房内的四人一动不动,深以为然。 「……」秦福根着急道,「有没有现成的药啊?」 一里外的虞家畈并无药铺,最近的药铺还是得去县城。别说药铺早便关门了,便是还开着门,这屋里的人怎会帮他去抓药熬药啊…… 大夫一甩袖子出门继续睡觉去了。秦福根无比后悔,只觉左腿钻心的疼,疼得他脑仁都要炸了。 丁牧野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冷眼觑了他好久。见他实在一脸痛苦,便自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 「秦福根,我这恰有一瓶金创药,好歹能止些疼。」 秦福根如获大赦,急不可耐地讨要,甚至想起身扑过去:「快给贫道。」 丁牧野将瓷瓶推远了一些:「那你告诉我。李兆良遇害那晚,发生了何事?」 秦福根一滞,脸色惨白,强压痛楚道:「你是……何人?」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三柳在一旁回答。 秦福根微愣,眼中暗芒一闪,嘶着声回道:「那……那晚贫道本要同李兆良去一趟杨村。」 「本……本来碰头了便要走。李兆良媳妇突然来了,大吵大闹的……李兆良便喊……喊贫道先走。」 「你可莫要煳弄本官。当夜同你们起过争执的人可还记得?他可不曾提起巷子内有过妇人大吵大闹的声音。」 秦福根眼神躲闪:「贫道只是夸大了些。那妇人一个劲哭,扯着李兆良袖子不放手。被李兆良甩了个耳光,哭声就小了……」 「你走之前,他们仍在秋雀巷巷口?」卫常恩问道。 秦福根方才只顾着痛,没注意床边站着的人。此时听见声音,诧异地看了过去。 屋内点了两盏灯,比起方才马厩旁自是亮堂许多。卫常恩的容貌一览无余,同月夜下那惊鸿一瞥比,眼下这般看着眉清目秀,愈发可人。 秦福根盯着她瞧,嘴皮子嗫嚅,半响没回话。 几人都注意到了他的魂不守舍。卫常恩更是觉得如芒在背,神色尴尬。 丁牧野半阖眼眸,按捺住了怒气。他起身挡住了秦福根的视线,浑不在意地说了句:「本官看你是不想配合。也罢。明日再审吧。」 说着他转身走至卫常恩身旁,一手遮了她的脸,一手推着她往门外走。 「大人……今日不审的话……」卫常恩还想劝诫几句。 丁牧野把她推到门外,摇头道:「不审了。再待下去豆腐被吃光了。」 「?」什么豆腐被吃光了?卫常恩疑惑着,直至进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翌日一大早,又是个晴天。 卫常恩收拾完毕下楼,便见一行人已在大堂坐着等他。 丁牧野坐在那云淡风轻的,想是歇得极好。秦福根脸色雪白,像遭了毒日头的野草般蔫了。三柳和清文面对面坐着,两人眼下皆是一圈乌黑,没精打采的样子。 「怎的没歇好吗?」她关切地问了一句。 三柳一脸哀怨:「大娘子,他喊痛喊了一晚上,我们哪里睡得着?!」 「你没给他用金创药?」丁牧野闻言语带诧异,「不是搁在桌上么?」 「大人!您又没说要给他用。」三柳抗议道。 「可我也没说不给他用啊。」丁牧野撇撇嘴,「三柳你好狠的心肠。」 三柳一滞,见清文从怀中拿出了那瓶金创药,又被知县大人飞快地拿过去藏了起来,只好认命地背下了「心肠狠毒」的锅,明智地闭上了嘴。 出发早,一行人回到府衙还是清晨时分。 丁牧野打算提审秦娟娘。清文和三柳去拿秦氏时,卫常恩派人请了大夫给秦福根治伤。 可怜秦福根疼了一晚上,终于用上了止疼药,脸色也好看了起来。 卫常恩回了房间,好生梳洗了一番,又换了一身常服,便往前院大堂而去。 日头攀上了屋檐,拂过院中的海棠树,越过南天竹,洒在了通往大堂的迴廊上。 远远看去,便见丁牧野头顶漆黑硬翅乌纱,一席青色大袖圆领官袍,负手立在廊下,望着那株南天竹出神。想是在等着她。 他身姿高挺,肩宽嵴直,眉眼清俊疏朗,半身沐浴在阳光下,温雅如松下微风。 卫常恩缓缓走近,莫名有些侷促,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及至跟前,丁牧野微微低头,像是要同她说什么。凑到跟前,眸子闪了闪,却又闭上了嘴。 见卫常恩疑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道:「娘子,升堂了。」 说着便大步一迈,进了大堂的后门。 卫常恩全然摸不准他的想法,只安静地跟在了后头进去。 堂前门口已围了一群百姓,见知县大人进来了,各个屏息静气,紧张又期待地看过来。 卫常恩目光一扫,就瞧见堂下跪坐着的秦福根,双眼竟被一块黑布给蒙住了! 第15页 「……」她诧异地看向丁牧野,低声道,「大人,这不妥吧?」 丁牧野冲着堂下礼貌地笑了笑,侧头拿袖子遮了脸,对着卫常恩眨了眨眼:「弄瞎不好吧?」 第9章 狐妖新娘 卫常恩张张口,掠了秦福根一眼,终是闭上了嘴。 待人坐定,丁牧野周正了神色,严肃地看着底下的秦福根道:「秦福根,且将李兆良遇害那晚的详情仔细说来。若有不实之处,便以妨碍公务罪处置。」 什么妨碍公务罪?门口围着的百姓们窃窃私语起来。秦福根眼睛被蒙着,看情况也没想通是个什么罪,但总归不会是好东西,于是忙回道:「回大人。贫道……草民一定如实回答。万……万不敢妨碍公务。」 丁牧野嗯了一声:「你且先回本官,你与李兆良为何于晚间碰头?是要去往何处?」 「草民一直以坊间算命为营生。但草民脸上刀疤骇人,生意一向惨澹。」 「月初时,草民原打算去县城外的虞家畈碰碰运气。路上遇着了李兆良。他拦住草民,说是杨村那边正在找人驱鬼,问草民是否有兴趣。」秦福根吸了吸鼻子,「草民学疏技浅,不会驱鬼打邪。原想拒绝,他却表示只消同他一起,旁的什么都不用管。」 「草民原还犹豫,他拿了五两银子给草民,说是定金。待驱鬼之事了结,还能拿到另外五两银子。」 秦福根说了一半,停下了。他脑袋微抬,像是想透过蒙着的黑布往知县大人看去。 「接着说。」丁牧野冷声道。 「是是。」秦福根又低了头,「李兆良又说他需要扮做道士,问草民有没有法子。这县城成衣铺一向不出售道袍,草民便悄悄回了道观,偷了一套衣裳和两样法器出来给他。」 「偷得是何法器?」 「一柄桃木剑、一根打鬼棒。」 丁牧野拧了拧眉头:「手心向上,伸出来给本官瞧瞧。」 秦福根依言行事,不待上头问话,他便已明白知县大人的意思。 「回大人。草民偷的法器是新制的。红漆未干,草民便拿布条裹的,并未沾到手上。」 丁牧野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这两件法器,都给了李兆良?」 「是的。大人。」秦福根不假思索便回了句。 「你说谎。」丁牧野言辞犀利,「李兆良之妻秦氏提起,事发那晚,李兆良拿回家中的不过一柄桃木剑。何来打鬼棒?」 秦福根一滞,讪笑一声又道:「大人,是草民记错了。打鬼棒确实在草民随身包裹中。只那晚李兆良媳妇哭闹,他们拉扯时,他媳妇从草民包裹中抽出了那根打鬼棒,作势去打李兆良。草民……草民觉得尴尬,便先走了。」 啪的一声,丁牧野拍了一下惊堂木。吓得秦福根哆嗦了一下。 「如此儿戏,要不要本官帮你好生回想一番?」 「不不,大人。草民现下记得很清楚,记得很清楚……」秦福根忙不迭伏地讨饶。 「他们为何起争执?」 「草民不知……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草民也不好相问啊。」 「你离开时,他们夫妇正在拉扯中是吗?你可还记得是何时辰?」丁牧野掀了掀眼皮子。 「子时左右。」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晚你本约了李兆良去往杨村。碰头时不知何故,李兆良之妻追了过来,同他拉扯起来,还拿走了你的打鬼棒。而你因觉尴尬,先离开了。是也不是?」 秦福根点头:「对,就是大人说的这样。」 「他们争执时,你是聋了吗?」丁牧野提高了声音,「还是他们是哑巴,拉扯时不发一言?」 秦福根额际就冒了汗:「那……那婆娘就一个劲哭,还喊着什么宝儿的名字……李兆良嘴里便只是些骂人的话。听个壁角都比这有意思,草民就……就走了。」 若是秦氏得知李宝儿是被李兆良卖了,哭闹拉扯倒是极有可能。 丁牧野冷哼一声:「那么,你是指认秦氏是兇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秦福根的声音微弱下去,像是嘴巴讲给鼻子听。 丁牧野便看向卫常恩。 卫常恩还在怀疑,昨夜遇着秦福根偷马,听他的声音语气,本觉得是阴鸷鬼祟之人。可待抓了他,堂审起来,又显得他这般胆小怕事,倒是有些莫名的违和感。 「秦福根,你同李兆良在杨村接的驱鬼之事详情如何?为何约在深夜?为何约在秋雀巷巷口?」卫常恩一连串问话抛出,原先安静地立在堂下的围观人群就有些莫名骚动起来。 秦福根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想把蒙着眼睛的黑布扯下来。可左腿隐隐的痛楚袭来,叫他心里打了个寒颤。昨晚不过就多看了几眼那个貌美妇人,便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也不知这妇人同知县大人什么关系。 丁牧野啪的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师爷问你话呢,还不快如实招来。」 一听知县大人的话,围观人群激动得互相探讨起来。上次堂审便见着这个貌美妇人了,原还以为是颇有主见的婢女,胆子大到敢堂前问审。如今看来,倒真是知县大人的师爷呀。 知县大人真是艷福不浅。 也不知谁偷偷说了这么一句,丁牧野脸色就沉了下来。 秦福根此时回道:「回师爷,杨村之事,李兆良还未曾细说。这不还没去么,草民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16页 「至于碰头的时间地点,皆是李兆良定的。草民确实不知。」 卫常恩自是不信的。李兆良人都死了,把事儿都推给他,这又如何去循证。 丁牧野静静看了一会秦福根,接着对着清文做了个手势,清文便去了一旁的衙皂房,将秦娟娘带了过来。 「秦氏。李兆良遇害那晚,你同他在秋雀巷巷口起了争执,并拿了秦福根随身的打鬼棒敲打李兆良,此事可属实?」 秦娟娘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像是自嘲地笑了笑:「确实如此。」 「那本官上回问你,为何撒谎?」 秦娟娘便看了秦福根一眼:「若是他本事大点,跑得远些,不叫大人给抓了,此事又怎会攀扯到民妇身上。如今他都说了,民妇便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既没杀人,为何要跑?」卫常恩蹙眉问道。 秦娟娘便又道:「海青班的人见过他同民妇的夫君一起。他自是脱不了嫌疑。民妇当夜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叫他离开周县。他若跑得没影,那杀人罪名自是坐实了的。民妇便只是一个痛失亲夫的寡妇罢了。」 同首次相见比,秦娟娘神智如常,甚至清醒极了。 「李兆良可是你杀的?」丁牧野微微压低了声音,脸上几许质疑,「秦氏,可要想清楚。若你承认杀人,可无转圜余地了。」 秦娟娘微滞,像是怔忡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復了一脸嘲讽的模样:「回大人。李兆良确实是民妇所杀。民妇拿了打鬼棒狠狠打了他的后脑,随后将他拖至海青班后院,推入了井中。」 「为何要杀他?」丁牧野又问道。 「他一向瞧不起民妇,甚至怀疑宝儿并非他亲生。可民妇万万没想到,宝儿竟是被他偷去卖了。若非那夜他喝醉了酒说了真话,民妇还蒙在鼓里。」秦娟娘像是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悲愤,抓着衣裙的手,骨节泛白,「宝儿还那么小……还不会喊娘……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该死。他该死!」 「兇器在何处?你又从何处拿了一百两银子给秦福根?」丁牧野像是不信,仍开口问道。 「那打鬼棒被民妇藏在家中床下。」秦娟娘的声音平缓无波,像是已从满心的悲愤中醒来,又沉入了无边的颓废中,「李兆良攒的银子都藏在后院的槐树下。他以为民妇不知道。呵。」 卫常恩心口揪着一团乱麻,若秦娟娘家中确实搜出了打鬼棒,再加上她的自首,杀害李兆良的罪名便彻底坐实。此案完全可以结案了。可她仍觉得不太对劲。 「秦氏。」卫常恩微提一口气,看了秦福根一眼,方问道,「你是用打鬼棒打死了李兆良吗?」 秦福根因着腿伤,本瘫坐在地上,闻言悄悄挺直了身子。 秦娟娘不明白这个女师爷为何再问一遍,便点了点头:「是的。」 「你一弱女子,要将尸体自秋雀巷巷口拖入后院推入井中,可不容易。」卫常恩眼中微芒闪耀,「你当真是一人所为?」 秦娟娘一愣,下意识看了身旁的秦福根一眼,忙又垂了脑袋:「民妇自小干粗活,力气大。」 「哦?」卫常恩清脆的声音忽的带了几分极为明显的质疑,「那你可知,李兆良乃是死于溺水。」 秦娟娘如遭雷击,脸色唰的便白了。 「你砸的那一下,他不过是晕了而已。」卫常恩又补了一句。 第10章 狐妖新娘 秦娟娘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愣在那半响没说话。雪白的脸上满满的难以置信。 秦福根此时有些坐立难安,他下意识想扯下脸上的黑布,又有些迟疑,直着身子向着秦娟娘的方向说了句:「总归人已死。」 秦娟娘闻言,原先因着诧异直起的身子又跪坐了下去。整个人伛偻着腰,垂着脑袋,像是内心极力挣扎后终于败给了什么一般。 「大人。此事乃民妇一人所为。」她淡淡地回道,语气平缓得像一潭死水。 卫常恩微嘆气,看了丁牧野一眼,见他也是眉头紧锁,心里就颇有些沉重。 秦娟娘也许是真的拿打鬼棒砸了李兆良。但秋雀巷巷口离海青班后院还有些路,仅凭她一人之力,分明无法将人拖至院中,再推入井里。 若有秦福根帮忙,这兇案过程才显得合理些。 从方才他的反应来看,秦福根是帮凶的可能性极大。可若是他以为李兆良已死,顶多算是毁尸灭迹的罪名,罪责较轻,也无需否认。可他坚决表示自己早前便离开了,秦氏又一口咬定是她一人单独犯案……显而易见,秦福根在帮秦氏处理「尸体」时,根本就知道他没死! 而秦氏,定是因着某种原因才一力承担罪责。 如今秦娟娘咬死了是自己单独杀人,又兼有兇器。秦福根虽出现在案发现场,但均只有间接证据,无法给他定罪。这样下去,此案便是一锤定音,难有翻案的可能。 「将秦氏同秦福根一併先行收监,容后再议。退堂。」丁牧野此时站起了身子,丢下这句话要走。 秦福根急忙扯了黑布,跪直了身子嚷道:「大人!草民并未杀人,为何也要收监?」 丁牧野凉凉地扫过去一眼:「偷马不是罪吗?」 也不待秦福根唿冤枉,丁牧野已大步迈向后门,离开了大堂。 卫常恩静静站着,见三柳去拉秦氏,要带往大牢,她避开秦福根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了秦氏的胳膊,低声在她耳边问道:「可是为了宝儿?」 第17页 秦氏闻言,灰败的神色微微松动,双眼一瞬便浮上了水光。她没说话,也没回应,只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那泪水砸了几滴在卫常恩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头一颤。 她松开手,直视秦氏的双眼,微微抿唇,对她安抚似的笑了笑:「你不必说,我懂了。」 三柳引着秦氏走了。 卫常恩目送她离开,转身便见清文半拖着秦福根,往这边走来。 像是瞧见了方才的画面,秦福根冷着脸,双眼直直看着她,直到路过她身旁,已往前走了数步,他才收了目光转过头去。 卫常恩被他那阴鸷的目光渗出了一身冷汗。 她离开大堂,走至已铺满阳光的迴廊上,才觉身上暖和了些。她驻足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闻见了风里草木的气息。 睁开眼,就见丁牧野放大的脸在跟前晃。 卫常恩吓得后退了一步:「大人,你不是走了吗?」 「我在这门边等娘子啊。」丁牧野手里拿着他的硬翅乌纱,走至她旁边,脑袋微微一偏,像是青涩的少年般低语道。眼眸金灿灿的,透着些许意味不明。 卫常恩微愣,不着痕迹地走开一步道:「大人边走边说吧。」 见她往前走了,丁牧野微嘆口气,像是在后悔些什么,末了还是恢復了一脸淡笑,提了口气追上几步道:「娘子觉得兇手是谁?」 「秦福根。大人觉得呢?」 「英雄所见略同。」 「……」卫常恩见他气定神闲的,蹙眉道,「秦氏许是因着李宝儿之事一力认下杀人罪名。若要叫她推翻今日的口供,怕还是得查出李宝儿失踪之事与秦福根的关系。」 「娘子觉得,今日秦福根那句话,暗含深意?」 卫常恩点头:「先前王得昌提过,李兆良将李宝儿递给了一名作道士打扮的男子。这名道士亦有可能是秦福根。」 两人并肩走出迴廊,踏入后院花厅。才过花拱门,卫常恩停下了脚步:「倘若秦福根便是买家,他以李宝儿行踪为由,请求甚至逼迫秦氏说谎,可能性极大。」 丁牧野站在她对面,眼睛一直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打转。心里不知想着什么,神思渐行渐远,然后被卫常恩凉凉的一句「大人觉得呢」给揪了回来。 他淡定地挪开目光,轻声道:「秦福根与李宝儿之事绝对脱不了干系。」 「大人为何这般笃定?」 「方才秦氏主动认罪,凡事必都想好了託辞,我便没有当堂细问。你可还记得海青班的方熠所言?他在窗口瞧见李兆良是独自一人徘徊在巷口。直至他跑去争执,后才见着秦福根过去。而以秦氏同秦福根的证词,秦氏是在方熠离开后才出现的。」 卫常恩倏地便明白了:「若李兆良是在家中吐露真言,秦氏大可在家中便发作起来。可她偏生于夜深之时,在外头同李兆良发作。可见,她定是跟踪了李兆良,偷听了他同秦福根的对话后才知晓了李宝儿之事。一时没忍住,当场同他闹了起来。」 丁牧野含笑点头:「娘子真是同我心意相通。」 「……」卫常恩没理会他的不正经,「可她为何要跟踪李兆良?」 「娘子你也说过,子女之于母亲是无可替代的。依我看,怕是她早便有些察觉了。」 卫常恩默了一默。 丁牧野又道:「若秦氏能推翻口供,自是铁证一条。眼下还须知晓,秦福根杀害李兆良的动机是什么。」 卫常恩垂首凝思,再抬头时眼中一片清明:「大人是不是想去杨村了?」 丁牧野笑道:「李宝儿之事,需调查秦福根进入纪朴道观前的背景过往,便交由清文同三柳去查。县衙无人,午后怕是还得委屈娘子同我跑一趟杨村了。」 卫常恩抿抿唇,心里头还有另一番计较:「自是听大人的。」 两人聊了一会,丁牧野又往前院去了。卫常恩回了自己房中,喊了榆荷来,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了一番,心里才微微松快了一些。 近晌午了,丁牧野吩咐三柳同清文午后去调查下秦福根的过往,随后处理了一下案头堆积的公务,起身要回后院去用饭。 才出门,就见通往后院的迴廊那,清文同榆荷说了几句话。 待清文迴转了,他拦在迴廊中间,沖他挑眉道:「可是大娘子有事?」 清文迟疑了一下,回道:「大娘子想借用一下李宝儿的拨浪鼓。」 「作何用处?」丁牧野拧了眉头。 「属下不知。」清文急着走,「属下先告退了。」 丁牧野摆摆手,立在那沉思了一会,才慢吞吞往后院而去。 因着灶下老钱午饭做的早,卫常恩回房没多久便自个用了午饭。丁牧野那份她让砚章给送到他房里了。 饭后没多久,榆荷便自清文那拿来了李宝儿的拨浪鼓。 拨浪鼓搁在了她手边的案几上。 卫常恩低头细看,这拨浪鼓制得极为粗糙,鼓面中间略显光滑,有磨损的痕迹,像是常把玩的。 她静静看着,心中忐忑。她想知道李宝儿是否还活着,若活着,这拨浪鼓她便是碰了,也不会有什么。可若是人已经没了…… 她莫名有些害怕,生怕碰上去便出现些叫她心碎的场景。可又分明迫切地想知道李宝儿还活着…… 第18页 翻来覆去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卫常恩才伸出手,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碰了过去。 许是太紧张了,她充耳只闻自己胸腔内如擂鼓的心跳声,连丁牧野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 待她睁开眼,发现拨浪鼓并没有带给她什么片段,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歹李宝儿还活着…… 这一松懈,微一抬头,才惊觉门边立着丁牧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里的拨浪鼓,也不知站了多久。 卫常恩吓得俏脸一白,差点骂人。 「娘子这拨浪鼓哪来的?」他倒是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看着有些眼熟。」 第11章 狐妖新娘 「李宝儿的拨浪鼓。」想着清文也知晓,瞒着也没什么意义,卫常恩便如实回答了。 丁牧野走近前来,扯了袖口,拿起了那拨浪鼓。 咚咚咚,他摇了一会又搁在了桌上。 「娘子,一炷香后我们便出发去杨村。」他含笑抛下这句,转身要出去。 「……」搜肠刮肚想理由等着他发问的卫常恩有些懵。怎么不问她为何拿这个拨浪鼓? 丁牧野走至门口,转身看她。见她神色略显怔忡,他拢了拢眉峰道:「倒是忘了,娘子且先歇会觉吧。我们晚些时候出门。」 「不必。」卫常恩已然回神,站起身来,「昨日歇得好,现下不累。」 丁牧野看她片刻,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听娘子的。」 他转身出了门,卫常恩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思绪被丁牧野一搅,一时笼不回来了。她暗自嘆气,瞅了眼案几上的拨浪鼓,好一会才喊来榆荷,又将拨浪鼓交给她,叮嘱她晚间瞧见清文了,让他还回去。 做完这些,又换了一身荆钗布裙,才出门往前院去找丁牧野。 丁牧野已牵了马,在门口等她。 瞧见她出来,他开口道:「娘子,带银子了吗?」 卫常恩:「……带了。」 待上了马,两人一骑往杨村方向去,她越想越不对。 她同丁牧野自新婚之日约法三章,又到了周县,他的俸禄泰半花在了他们的吃穿用度上,剩下的,她并不干涉,只让他自己拿着花。是多是少,总归他自己支配。几十两银子,也不至于一个月便花完了吧。 「大人,你身边没银子了吗?」卫常恩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丁牧野嵴背一直,没有立刻接话。想了一想才道:「提点刑狱司的裘祖望那,送了些礼。」 说的小心翼翼,卫常恩却听出了一丝厌烦。 她沉默了一会,有些歉疚。她虽是将军府三房嫡出的大娘子,可生母早逝,继母又疏于教养,后来养在祖母膝下,也不过是大致耳濡目染了些掌家的经验。但官场上的你来我往,她从未接触过。 他们在周县一个多月,按理确实该拜访下丁牧野的上峰。 「大人,是我欠思虑了。」她语气艰涩。 正要再讲,丁牧野却安抚道:「提刑司送礼是为了往后办案子方便些。旁的不用过多在意。」 「何况,既是赶我们来了这,也不是送礼什么就能轻易让我们回去的。」他淡淡嘲讽,「阿谀奉承,也不是我的风格。」 「……」他是说他的性子吧,卫常恩默了一默,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回头要找老钱帮忙,好歹梳理下这官场上的基本礼节,总不能叫知县大人往后失了礼。毕竟目前以他们名不符实的夫妻关系来说,丁牧野也算是她的上司。 两人一路无话,待路过虞家畈,往杨村方向去。卫常恩才想起些什么:「大人,李兆良同秦福根既是要去杨村驱鬼,为何他们曾在张家村逗留?」 丁牧野道:「昨日我已询问张家村村民。杨村驱鬼之事本就是委託了张家村的张博明去张罗。张博明被李兆良二人忽悠,才将驱鬼之事交予他们。只可惜驱鬼之事内情他也未曾了解,只知道是杨村村民杨清的请求。」 「张博明便是那日你歇脚的那户人家的当家。」他又补了一句,「现下我这便有一封他的推荐信。」 卫常恩一愣:「大人早便想查这事了?」 「只是以防万一。没成想用上了。」 「那我们此次去……」 「自是请卫半仙驱鬼了。」 卫常恩:「……」 杨村在虞家畈西面,不用翻山越岭,脚程便极快。未时未至,他们俩便进了村内。 丁牧野托人带他们去了杨村村长的家中。他将推荐信递给老村长,没一会,两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去了杨清家中。 杨清家的房舍在杨村靠东面的池边。不大不小的三间茅草屋,看着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简陋,屋内陈设却极是整洁干净。 杨清弱冠之年,高高瘦瘦,五官端正、长相斯文。一身粗布衣衫打理得很干净。谈话时不卑不亢,进退有礼,像是读书人。 「看够了吗?」丁牧野有些不悦地凑近她,低声问了句,「没有我帅吧。」 卫常恩眨眨眼,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一直在看着杨清。可她心里存着事,只是无意识盯着人家,倒也不是觉得他好看罢了。 只是杨清好似被她盯得红了脸。 卫常恩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恍若无意地盯住了门边搁着的那一把长锄刀。 「不知杨兄弟的委託详情如何?」旁边丁牧野喝了口茶后终于发了问,「这驱鬼一事……可否细细说来?」 第19页 杨清脸上的红晕一霎就退了。 他看了老村长一眼,见村长对他点点头后出去了,便同丁牧野和卫常恩行了个礼。 「两位半仙大人,此事事关我家一处旧宅。确实也是遇着了一些匪夷所思之事。想请二位帮忙解惑。」 卫常恩的注意力又放在了杨清身上。 「五年前,我祖父去世,除了这几间房舍,还留了一套旧宅于我。旧宅在宗祠旁侧,多年未住人,较为破败。我一心读书,尚未成家,也没打算修缮。自是未管。」 「去岁州试我中了,过几日便要动身去京师求学。便想卖了旧宅换些盘缠,于是请了村长做中人,帮忙寻找买家。」杨清顿了顿,才道,「那之后旧宅便出了些事。有人说听见了哭声,有人说瞧见了不知什么的影子……」 「便是我,隔三差五就做些噩梦。梦里发生的事儿都在那旧宅中。」杨清脸色渐白,「我还梦见了我祖父……沖我大声嚷嚷着什么,可我听不清。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是不处理,旧宅怕是卖不出去。」 身旁有衣物摩挲的声音。 卫常恩侧头看去,就见丁牧野坐在那,右手一直在摩挲着腿上的衣袍。脸色微白,像是吓得不轻。 「大……官人?」她关切地开口。 丁牧野瞅她一眼,侧过身子,凑到她跟前低声道:「娘子,这比狐妖还可怕些。」 卫常恩自从感觉自己那通灵的本事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后,就秉持着世上无鬼神这个念头来安抚自己,虽说实在有些强她所难,可意外地有些用处,至少她不会特别害怕。 「官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她安抚道。 丁牧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略显震惊地看她片刻,见她确实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就自言自语了一句:「没想到竟是个唯物主义者。」 「?」卫常恩一脸疑惑,「官人说的什么?」 被打断并被晾在一边还听得清清楚楚的杨清:「……」 半仙大人不信鬼神?现在换一组驱鬼的是不是还来得及…… 「你爷爷……你祖父因何过世?」丁牧野岔开话题。 「病重不治。」 「在旧宅中往生的?」 「正是。」 丁牧野脸更白了:「……」 卫常恩又道:「听张博明讲,先前已来了两位道长。他们可曾……施法过?」 杨清点头:「确实。两位道长大人来过一次。我带他们去旧宅转了一圈,约好了第二日晚间来施法。可他们却没再来过。」 若是这驱鬼之事有猫腻,便是李兆良死了,秦福根当晚为何不来?或者说,他未被抓的这几日为何不来? 卫常恩:「旧宅离宗祠很近?」问完了忽的福至心灵般,又道,「二月快过了,宗祠里这几日可是有祭祖之事?」 「很近。不过十几步路。」他皱了皱眉头,「这三日确实在祭祖。之所以挑的这几日请道长们过来,也是想着,万一……万一旧宅有事,宗祠里的乡亲也能赶过去帮忙。」 难怪了。卫常恩看了丁牧野一眼,心里头敞亮了一些。眼下便有两个推论,一是这驱鬼之事太过寻常,秦福根压根儿不想来。二是这驱鬼之事确实有些猫腻,他之所以杀人当晚没来,甚至避开这几日,怕是忌惮着宗祠里的人,担心自己想干的事被撞破。 推论二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些。卫常恩直觉觉得,杀人动机怕就在这驱鬼之事中。 「那还得劳烦你先带我们去旧宅里瞧瞧。」她含笑说了一句。 杨清点头,又迟疑道:「异常均是子时后出现的。可今日宗祠祭祖已结束,夜深时那处地方并无他人了。两位半仙大人……可会为难?」 身子僵硬瑟瑟发抖的知县大人:「……」 卫常恩见他那样,转头同杨清道:「倒也不必等到子时,入夜便可。」 知县大人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杨清心里也松快了些:「那行。一会我便先带你们去旧宅转一圈。」他站起身来,走至厅堂西侧,打开了里屋那扇门道,「两位既是晚间做法,今夜必是要落脚此处。这是我准备的房间,原先便无人住,偶尔有友人过来会住。两位请莫要嫌弃。」 两人起身望去。房间陈设简单,就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也大,睡两人绰绰有余。 谨遵分房自住约法三章的卫常恩:「……倒也不用,早的话,我们还要赶回县城。」 丁牧野肃着脸起身:「娘子此言差矣,今夜若是要子时后做法才能成功,确实得叨扰下。」 卫常恩:「……」 第12章 狐妖新娘 杨村的宗祠位于村南的池边,挨着几株郁郁葱葱的松柏,极是古朴庄肃。沿着宗祠旁的池边小路,走了十几步便是杨清家的旧宅。虽说离着近,池边密密的树倒是遮了好些视线。 旧宅临池,是一处少见的廊院。院门左右皆有房舍,天井内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枝丫参天,死寂又凋零。 白日里头卫常恩他们来看了一圈,夕阳照着,只觉得房舍破败。如今夜色四合,薄雾四起,旧宅掩在黑沉沉的夜里,模煳的暗影,黑黢黢的檐角,甚至连院门上贴的楹联那斑驳的痕迹都带着一丝荒凉与幽异。 「娘子,我断后。」 丁牧野颀长的身影缩在了卫常恩身后。 第20页 卫常恩:「……」 卫常恩拿着火把进了院门,穿过天井,径直去了堂屋,把里面白日里备着的好几个铜烛台都点着了,再把火把搁到了天井里围着那株枯树的一圈石台上。 有了烛火,亮堂起来,卫常恩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丁牧野还缩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拿着铜烛台,从堂屋走到后灶房,又走至左右迴廊后的房舍,什么发现都没有。所有陈设同白日里看见的一模一样,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是不是得子时过后才能瞧见?」丁牧野觉得身周遭凉凉地,没什么安全感。 「大人,李兆良同秦福根若重视这里,决不会是因为鬼。」卫常恩微嘆气,「他们定是发现了什么。而我们还没发现而已。」 说着她便兀自拿着铜烛台再次细细查看了每个房间。连漆黑的床底下都没放过。 不敢一个人待着也不敢一个人行动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的丁牧野:「……」 媳妇胆子太大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眼见卫常恩打算再一次搜罗全屋,丁牧野喊住了她:「娘子,我们有一个地方一直没找。」 「哪里?」卫常恩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屋外一看,忽然就明白了,「天井?」 丁牧野点头,也不动,等她走过去他才疾步跟上。 天井中央栽着那棵枯树极高,光秃秃的枝丫开散着,若是树还活着,想必叶叠深翠,浓荫蔽日,极是茂盛。 卫常恩在天井四周晃了一圈,仍没有发现。直至走近那棵枯树,瞧见地上那一圈拳头大的石头搭起来的墩子,觉得有些违和。 她把铜烛台搁下,上前把搁在上头的火把拿了起来递给了丁牧野,招唿他凑近了细看。 那圈石墩子就是石墩子,没什么特殊。但是绕着枯树围着一圈,就显得怪异。谁家院中树下会搁一圈石头,便是要放,那也是大一些的石墩子,能歇息那种。 这一圈石头,简直像是标记。 卫常恩心头闪过什么,眉头一掀,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石头。 眼前白光一闪,便见天地一阵旋转,意识一瞬就跳跃了一般。 再睁眼,就感觉自己趴在地上,浑身乏力。一抬眼,只见乌沉沉的夜里,天井里这棵大树迎风招展,树叶翻拂的簌簌声在唿啸的风里潮涌般推过来,又倏忽慢慢远去。 她意识勉力支撑,瞧见自己伸手费劲又慌乱地向前方探去,像要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伸出来的手,枯瘦、干瘪、沟壑纵横。在身后烛火的映照下,影子拉得老长,像是什么鬼魅的爪子般触及了那棵大树。 卫常恩如坠冰窖,像是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她知道自己这是附在了多年前去世的杨清祖父身上,窥见了他死前的些许场景。 死寂中,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卫常恩费劲地掀眼皮子,就瞧见有一少年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像是杨清。 「下……面……」她听到自己谙哑无力地说了声,随后沉入了长久的黑暗。 再睁眼,她还保持着碰触石头的姿势。就好似方才经歷的一切只在一个唿吸间而已。 她眼睫微颤,后背一阵冷汗,唿吸也急促了一些。 「娘子?」丁牧野有些疑惑,见她不着痕迹地缩回触碰石头的手,那指尖还微微抖着,他心中像是明了什么,眼眸微阖,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卫常恩一窒,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石头围着有些奇怪。依大人看,杨清祖父会不会在底下埋了什么?」 丁牧野思索片刻,笑了笑:「挖出来便知。」 「方才瞧见灶下有把锄子。」他又道,「刚好拿来用。」 说完杵着没动。 卫常恩:「大人?」 丁牧野:「你陪我去拿。」 卫常恩:「……」 锄子拿来了,丁牧野撸了袖子,开始挖那圈石头内围的泥地。 他东挖一下,西挖一下,没多久就锄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娘子,不会是骨灰吧?」他站着没敢动。 卫常恩:「……大人」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她微嘆口气,蹲下身去想抹开上头的泥,忽的想到了什么,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路,好一会又缩了回来,站起身道:「大人,还是你拿吧。」 丁牧野:「噢……」 他蹲下身,三两下抹开了上头的泥,又拿锄子松了松一旁的土,拿上来一个木制的长盒子。 他看了卫常恩一眼,将那个盒子打开了。 一阵珠光宝翠的光芒袭来,卫常恩顿了顿才看清,盒子里头是一堆金银细软,还有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怎么算这木盒内的东西怕是上千两不止。 「这便是动机了。」丁牧野被这木盒内的东西晃了眼,语气都略显怔忡,「可李兆良他们在杨清陪同下只来了一次,又怎会知晓下头藏着宝藏?」 卫常恩闻言蹙起了眉头:「秦氏说过,李兆良也接泥瓦匠的活。想必他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但这若这是杀人动机的话,他们应知道这里埋了银钱。哪怕不是万全把握,想必也知道些大概。」 丁牧野陷入了沉思,天井内一时寂静无声。 突然间,旧宅后头似是乌鸦踩了枝头起飞,「哇……哇……」粗劣嘶哑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吓得丁牧野浑身一抖。 第21页 「娘……娘子。我们先回吧。」他拍拍胸脯,「再待下去,你就要守寡了。」 卫常恩:「……」 两人趁着夜色将天井恢復原状,拿着木盒子悄悄地回了杨清的家。 杨清拿到木盒子时是懵的。他要在京师求学三年,正在为书院的束脩头疼,如今乍然见着这么多银钱,突然惊慌失措起来。一边慌,一边又非常震惊,这么多银钱,这两位半仙大人竟没有拿走,反而还给了他。 「……这……这真是我祖父的?」他压低了声音也掩饰不住讶异与慌乱,「会不会是他人埋的?」 这孩子傻了。丁牧野暗想。 「是你祖父埋的。」卫常恩一锤定音,「既是在你的祖产内发现的,便是你的。」 杨清一时沉默,后又哆嗦着嘴皮子道:「我……我儿时家中颇为富裕,生活无忧。后来父母在洪灾里遇了难,便只得我祖父养我。我祖父时常说,他已给我备了往后求学成家生子的银钱。我一直没当回事……原来……原来真的……」 他喃喃自语,显然还未回神。 丁牧野问他:「藏银子之事,可有旁人晓得?」 杨清摇头:「此事我从未同旁人提起过。」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祖父死后,我堂叔来问过我,说祖父他一向家底厚,可给我留了什么遗产不曾?我说没有他还不信。后来他几次三番来找我,说家中人口多,房舍不够,想叫我把旧宅借给他住。我没答应。」 「旧宅比你这里住的房舍还要大,为何你住在这,不住在那?」卫常恩疑惑道。 杨清回道:「旧宅临着宗祠。父母死后,祖父觉得不详,便同我一道搬了出来。旧宅就空置了。」 卫常恩凝神想了一会,见杨清已镇定下来,便又问道:「旧宅往日里都是锁着的?你可有常去?」 杨清就摇了摇头:「祖父在的时候,常去玩。他过世后,我便极少去了。门一直锁着。也就前几日请了两位道长过来,才去了一次。」 卫常恩就看向丁牧野。 杨清很奇怪:「两位半仙大人为何对此感兴趣?」 丁牧野想了想,便将自己同卫常恩扮做半仙,实则查案的事说了出来。又叮嘱他对此事保密。 杨清闻言,松了一口气,他作揖道:「自是听知县大人的。」 卫常恩又道:「对外你便称驱鬼之事已了,依旧让村长帮你寻旧宅的买家。银子之事,也莫要叫外人瞧出来。若能早日动身去京师,才是正经。」 杨清不知她的身份,不晓得怎么称唿,便直接问道:「……何出此言?」 「旧宅里外我们都查了。多年未住,按理屋子里积灰也厚。但家具物什多处都有拖挪的痕迹,积灰不匀,床底亦有挖掘的痕迹。想来你那位堂叔,应是多次前去求证过了。若叫他晓得你挖了这么一大盒值钱的……」 丁牧野微讶,旧宅里头他光顾着瞧自己媳妇了,倒半点没关注这些。 杨清脸色微白,心有戚戚。他那堂叔胡搅蛮缠,堂婶更是死缠烂打那卦的,他们若来讨要,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多谢两位大人。」他再次作揖。 卫常恩心下已转了好些念头:「倒要再问几句,你那堂叔姓甚名谁?往日里都在哪干活?」 「杨九斤。」杨清道,「住在县城,素日里不是在赌坊便是在城门那的庆源茶馆。」 「他可是住在县城秋雀巷?」卫常恩抿唇,微带笑意。 杨清一愣,点了点头:「正是。」 第13章 狐妖新娘尾声 周县多雨水,二月底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雨来。 才至昏晓,天色便沉沉暗了下来,只在廊下点了两盏风灯的县衙大堂在浓烈如云笼的雨雾中似张开了大口的鬼魅。连带着堂前盘踞的那两尊狴犴石像都狰狞起来。 「秦福根,你可知罪?」有森严清冷的问询声自堂前公案后传来。 廊下薄寒的穿堂风拂过秦福根的后颈项,像女人柔弱无骨又冰凉的手。他瑟缩了一下,眼皮子掀了掀,偷瞧了堂上一眼。 新来的知县坐在太师椅上,身旁依旧立着那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 听说是京城忠勤伯丁府的少爷,想必家族没落,不然也不会被外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年纪轻轻,脾气躁得很。白日里不提审他,这会子捞他出来问话,还不许他人进来围观。穿着一身常服,乌纱帽都没戴。一点规严都没有。 「草民没有杀人。」他像是说服了自己,看了旁边跪着的秦氏一眼,僵硬地回道。 丁牧野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回覆。也不着恼,只对着清文使了个眼色。 「按理原不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 秦福根眼皮微微一跳,抬起了头。 「只李宝儿确实是本县户籍,加之你已定居本县纪朴道观。」丁牧野像是语重心长的长辈,循循说道,「本官便从塘河知县那边拿了一本卷宗过来。虽说费了些时间,倒也值得。」 秦氏听见李宝儿的名字,颓唐的神色起了波动。 秦福根听闻塘河知县四个字,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行按压了下去,垂了头,没有回话。 丁牧野仍自顾自道:「塘河县三年间丢了约莫十三名幼儿,年长者五岁,年幼的,也有才出生的。经查其中有一人被父母寻回,五人被拐卖不知去向,三人已确认离世,另有四人……」声色渐冷,却藏了后半截话没说。 第22页 秦福根的心高高提起,后背虚汗频出,只竖着耳朵细细听着,生怕听到什么他不想听的。 知县大人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浅淡,听不出情绪。 「这世间百姓皆苦,那些未曾报官,又未去寻找的失踪幼儿也不知其数。可见卷宗上记载的不过十之一二。」丁牧野微嘆气,「旁的,本官想查,也无头绪。可案卷里的那四人……」说着又看向了秦福根,「倒要问你了,他们去哪了?秦福根。」 秦氏心下忐忑起来,一脸质疑地看向旁边。 秦福根嵴背一僵:「大人说笑了。草民怎会知晓塘河县的事。」 「哦?你真不知道?」知县大人轻慢的语气,叫他头皮似是拿钉子扎了,浑身窜起了一股麻意。 「草民不知。」他伏下身去。 丁牧野冷冷觑他一眼,也不驳他,只接着道:「失踪幼儿太多了。塘河知县彻查后,循着某一线索查到了横塘道观。这横塘道观一向香火鼎盛,最出名的便是金丹。」 「这炼丹吧,说起来也是个寻常事。可偏生那横塘道观炼丹房最里头的炉子里,搜出了一根幼儿的指骨。」 秦氏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有一个荒诞又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宛如噬人的藤蔓死缠上来,搅得她心口闷痛,唿吸也艰难起来。 大堂里一时静的可怕。 屋外云层深处有雷声沉闷地滚至耳际,雨夜潇潇,细微寒风自后背攀沿而上,叫秦福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拿幼儿炼丹……听说小小一枚便能卖上五百两。塘河知县震怒,一气之下拿下了横塘道观一百零三人,审问了三日,才查出了幕后主使。」丁牧野双眼猩红,眼底蓄着狂怒,克制地轻描淡写地接着道,「那人早已伏诛。但卷宗记载,仍有一人在逃。」 丁牧野深吸一口气,厉声问道:「秦福根!或者说,陈三寿,你可知罪?」 秦福根嘴皮子哆嗦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面无血色:「草民,不知大人的意思。」 「啪!」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堂木,别说秦福根,丁牧野和两名衙役都抖了抖。 「秦福根。」卫常恩搁下惊堂木,自公案后步出,声线轻柔像是浸了春夜的雨,冒着凉丝丝的气儿,「你可认得这个?」 堂前烛火晦明晦暗,有一物轻飘飘落在了秦福根身前,带了些熟悉的石灰和灶膛的气味。他抬眼细看,瞳孔一缩,喘息急了几分。 那是长长的一条布,褐色的布料,上头拿银线绣了些万字不断头的花纹。银线上有斑驳暗黑的痕迹,看着像是腰带,可又比腰带要长。 他认得这个。这是婴儿绑在包被上的布绳子,长长的,捆住婴儿的双腿和双手用的。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带回的那个孩子。」卫常恩立在堂下,居高临下地问他,「不过两个月大,整日里只晓得吃和睡。根本不知自己已离了娘亲,进了鬼门关。」 「你可听见了?」她低声问道。 听见什么?秦福根浑身发冷。这个婴儿是他偷来的,那是他第一次做私活,谁晓得出了岔子。此事并无旁人知晓。这妇人怎会晓得? 「你可听见他的哭声?吵吵嚷嚷的,全不消停。」 秦福根脑海中想起了那震天响的哭声。那娃太吵了,一声又一声,哭得他脑仁疼。 「你嫌烦,怕他引来旁人。扯了他身上的包被,兜头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卫常恩忍着怒意,「那你可看清了?」 看清什么? 「看清那包被底下奋力扭动的身子,看清他青白死灰紧闭的双眼?!」 大堂寂静,只余雨声簌簌打在瓦上。有风自廊下穿行,撞在年久失修泛黄的窗纸上,发出轻微似女子呜咽的声音。 看着眼前那堆叠在地上,蜿蜒如蛇像要挣扎着扑过来的绑绳,秦福根脸色惨白、思绪狂乱,回忆里的画面陡然狰狞起来。他眼前分明看见了那丢在炼丹房地上的婴儿,青白泛紫的脸,毫无生气的模样。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他头疼欲裂,瑟缩着跪行退了一步。 卫常恩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像你之后拐来的幼儿那般,将他扔进了烧得通红的炉灶?」 仿佛有热烫的火扑面而来,烧的他遍体焦灼,汗如雨下。汗滴遇着春夜一阵阵的穿堂风,阴冷冷的,爬遍了全身。 不,他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那是意外。 「你瞧。」卫常恩朝着外头素手一指,刻意放轻了声音,「他们就在那看着你。」 秦福根下意识回头看去。 大堂外风灯晃悠着,只照亮了檐下方寸之地。那未被灯火覆住的雨雾深处,夜色如浓墨般埋着婆娑树影,好似真有什么鬼魅立在那,静静望着这边。 秦福根吓得勐然回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在喊着,好烫……好烫啊……」 堂外突然有野猫发情嘶吼的尖锐声音,悽厉高昂,一声声极是瘆人,破空袭来像极了婴儿夜啼。 秦福根心中一瞬便崩塌了,他吓得捂住了耳朵,尖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杀他们。都是别人买来的。和我没关系……我没杀他们……」 第23页 他颤慄着,语无伦次,抱着脑袋一叠声地说起了胡话。 卫常恩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往旁侧一瞧。便见丁牧野和两名衙役正挤成一团缩在公案边,瑟瑟发抖地瞧着她。 卫常恩:「……」 她走回公案后,看了眼堂下的秦氏。秦氏听了方才那番话,已然面无血色,摇摇欲坠。 卫常恩心知目的已达到。 秦福根行事细密,虽说已查到他的杀人动机,可尚无确切证据证明他杀了李兆良。塘河县的线索,来得晚,他们也只是怀疑秦福根便是当年横塘幼儿拐卖案中的陈三寿。可他容貌已毁,当年的嫌犯俱已伏诛,原塘河知县也早已升官调离。短时间内,他们并无证据指认他。 只有秦氏自翻口供,亲手指认。才能将他下狱。 所以她偷偷触碰了清文自塘河知县那取来的相关物证,按着她看见的一些场景的边边角角编撰了一些话,明着是想吓唬秦福根,实则是给秦氏施加压力。没成想,秦福根心魔已深,倒是不打自招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轻松了一些。秦福根总归要收监了,秦氏若是能翻供,好歹能减轻些罪责。 丁牧野总算回过了神。 「秦氏。你可听见了方才秦福根,或者说陈三寿的话?」丁牧野循循善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你就真信他会将李宝儿归还于你?」 秦氏唿吸急促起来。 「便是你女儿还活着,一旦此案陈结,你又如何保证他会将李宝儿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丁牧野一脸沉重,「一枚金丹,价值五百两。」 秦氏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她揪着自己的衣襟,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有人拿刀子在扎她的心窝,一刀又一刀,扎得她鲜血淋漓,五脏俱焚。 「民妇听见他们说把宝儿卖了……就卖了一两银子……」秦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才道,「哪有这样狠心的爹爹啊!我没忍住,打了他一棍。打完我就吓坏了。是他说……是他说人已经死了……他说帮我处理……就拖着人去了那后院。」 秦氏又哭了一会:「等他把人丢进了井里,又同我说,会帮我找回宝儿,只要保他无事,把他从此事里摘出去……我的宝儿……我的宝儿可怎么办……」 卫常恩不忍,垂眸不语。 「我……我只是帮她而已。」秦福根有气无力的,还想辩驳,「我为何要杀李兆良……我同他无冤无仇的……」 「秦氏便是人证。杀人罪你已无法洗脱。」丁牧野已成竹在胸,语气也松快了点,「既是还想辩驳,那就遂了你的意。」说着顿了顿,又道,「杨九斤,你且说说,杨村驱鬼一事的内情。」 秦福根大惊,不知什么时候,杨九斤已跪在了他右边身后。 「回大人。草民……草民……」杨九斤升堂没多久就被清文提拎到了堂上,也听见了女师爷同秦福根的话,心里头惊涛骇浪,已吓得脸色惨白,一股脑地将事情全吐了出来,「草民老早就晓得阿清他爷藏了一笔银钱……就,就去老宅子找了好多回。就没找见过。」 「前段时日,阿清要把老宅子卖了。草民着急,就想着老宅闹鬼的话,便没人敢买。所以夜间就去弄了些动静……吓吓人……」杨九斤一脑门的汗,「没成想,阿清死脑筋说要找人驱鬼。草民担心那银钱被旁人所获,便……便在庆源茶馆,想托李兆良找个靠谱些的道士,装着驱鬼的样子再去找找看。」 「李兆良就找了他来。草民便同他们说好,到时若找着了那笔银钱,便同他们七三分。他们也应了。草民便让他们去张家村,请张博明引荐。」杨九斤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们先去查探了一次。说是有了些眉目。又不肯同草民细说。草民便约了他们翌日晚上在秋雀巷碰面。」 「那你怎的没有现身?」卫常恩疑惑道。 杨九斤显得有些懊恼:「草民喝醉了酒……睡过了头。待醒了已是子时过后。正要急匆匆出门,遇着他上门来,说村里还在祭祖,稳妥起见,晚几日再去。」 「草民想着,也是这个理。有心想问问他银钱的位置,他却盯着草民笑,也不说话。」杨九斤浑身发抖,「后来草民那婆娘出来骂人,他,他,他就走了。当时草民没明白怎么回事。如今想来……怕是他那会还想害草民性命,好独吞那老宅里的银钱!」 「幸亏……幸亏大人您抓了他……」 说完了话,杨九斤像是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唿吸起来。 「秦福根。所以当日你在驿站偷马,是为了去杨村寻宝?」丁牧野冷笑一声。偷马都偷到他头上了,哼。 秦福根垂着脑袋,如丧考妣。一句话也不说了。 丁牧野一锤定音:「秦……陈三寿杀人罪名属实。来人,将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秦氏伤人罪确凿,一併收监,容后再议。」 卫常恩先前已知李宝儿还活着,可如今李宝儿行踪不知,便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秦氏,也无济于事。还是得好生派人去探寻一番。 「娘子想的什么?」堂下人都走了。丁牧野走到她旁边发问。 她扬起下巴,侧头看他。少年郎身姿高挺,眉眼如画。 她忽的想起了前一日住在杨清家中的事。 那晚,她在床上安睡,他在地铺上烙煎饼。烙了半宿不算,还叫醒了她。 第24页 那时他扒着床沿,像一只哀怨又乖巧的……狗一般,就着窗棂透进的夜月问她:「娘子,你睡得这么好,莫不是认定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她下意识拢了拢被子。又见他拧了眉头睨她:「我就这么像是意图不轨的坏人?」 「……」她有些头疼,「大人,很晚了。」 你不睡我要睡啊。 「娘子……」他又起了几分戏嚯,「对我,你没有非分之想吗?」 「大人。没有。」我要睡了啊她内心腹诽。 他却一脸不高兴地看过来:「我长得不够好看?」 那会她没管他,迳自睡了。 如今命案破了,春雨淅沥,黑夜温情。微晃的烛火笼着他的面颊,少年郎的眉梢眼角都染了几分缱绻。 她下意识地感慨了一句:「很好看啊。」 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的。 第14章 无名尸 春种结束,疲惫的虞树贵趿了个破草鞋进门,摸黑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去灶下扒拉了一个冷馒头,就着晌午吃剩的稀粥在堂屋里细嚼慢咽起来。 堂屋的门洞开着,不远处就是细长如玉带的塘河。 虞树贵家的房舍在虞家畈最西处,建在塘河边,房舍后是连绵的菜地。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十几丈路。四周空旷寂静,亦无烛火。一入夜,虞树贵家便像是被埋入了黑夜与平原苍渺的孤寂中。 天刚擦黑,云层又厚,虞树贵掀了掀眼皮子,就见河边柳树茂盛枝叶浓密,整个黑不隆咚的,像被幽深诡异的浓雾罩着,什么都瞧不清。 没来由的,他心里就有些发毛。 前几日叶掌柜家的媳妇就是从这里跳河的。塘河虽窄,水却深。叶家的人捞了三日才在下游把尸首捞上来。 他凑热闹去看了眼,那尸首鼓胀了一大圈,浑身皮肤发白起皱,嘴里爬着些水蛭,眼睛还凸楞着。活像是死不瞑目。 虞树贵打了个寒颤,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他起身,正要收拾碗筷拿到灶下去。堂屋外一阵风袭来,油灯上颤颤巍巍的烛火一下就灭了。 倏然间,周遭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虞树贵吓得头皮发麻,赶忙搁下碗筷要去把烛火点亮。 黑灯瞎火手忙脚乱的,刚点着,就听见外头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 大约是太过紧张,虞树贵浑身肌肉紧绷,耳内除了那脚步声,便是胸腔内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脚步声一下,一下,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上。 很快的,脚步声到了屋外。 虞树贵屏住了唿吸,就着微弱的烛火看过去。 门口立着一人,身躯伛偻,形容枯藁。面容隐在蓬乱的发下,在烛火晃悠的光亮中显得诡异而可怖。 「老四啊……我回来了。」那人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活像是催命符一般,悠长地在耳畔响起。 虞树贵迟疑了一会,顿觉一股麻意窜上嵴背,浑身血液僵住了一般,喉咙口咯咯咯了好久才吐出颤抖的话:「三……三哥?」 见鬼了。他三哥五年前就过世了! 他腿肚子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一屁股摔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眼前站着的「人「。 「三……三哥……你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虞树贵面色惨白,后背冷汗频出,「你……你说便是。我……我一定帮你……想……想法子。」 「咋的了?什么心愿?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人忽的走近几步,抹了把脸奇怪地问他,「不就十多年没见吗?你当我死了啊?」 「你是死了啊。你五年前就死了啊。」虞树贵快要哭了。他都去上了五年坟了! 虞慕东一愣,一脚踹到了桌边的条凳上:「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还没死呢。咋的了,盼着我死啊?!」 脾气越说越爆,倒像是生前的模样。 虞树贵就起了疑心,恐惧也消退不少。他爬起来,又不敢凑近,挨着墙根问道:「三哥,你……你真没死?」 「老四你脑子有坑吗?你瞧瞧我这影子。啊。我像是死了吗?」虞慕东气不打一处来。十多年没见,见到他怎么活像见鬼似的,真晦气。 虞树贵一看,这不,还真的有影子。他就慢慢凑了过去,碰了碰对方的手。热的! 眼眶一红,心头一热,他立马抓住了眼前人的双臂,大哭起来:「三哥啊。三哥啊!你真的没死。呜呜呜。」 「好了好了,什么死不死的。我饿死了赶紧给我点吃的。」虞慕东有些不耐烦。 虞树贵还哭着:「自你死后,我就孤零零一个人,吃饭都不香了!你没死就好,回来就好。害我白上了五年坟。呜呜呜。」 他哭着转身要去灶下,走了一步就僵住了。 「又咋的了?」虞慕东问道。 虞树贵刷白着脸问他:「你没死,那我是给谁上的坟?」 第15章 无名尸 三月末,春风和暖。 卫常恩让清文、三柳帮忙,将县衙库房内堆积的一些卷宗搬了出来,擦擦晒晒,随后按着日期找着了她想找的那份卷宗,再将旁的又整齐地摆回原来的架子上。 今日一大早,周县虞家畈的村民虞树贵来报案,说是五年前他的兄长虞慕东去世,下葬掩埋了。前夜虞慕东竟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么坟墓中那具尸体的身份就叫人迷惑了。 第25页 「可找着了?」丁牧野踩着一地春光进了门。 「嗯。」卫常恩点头,嘴里说着话,手里仍翻着卷宗,「五年前确有关于虞慕东的案卷。这当中写着,报案人是虞慕东的儿媳郭氏。虞家与叶家在宅地上起了纷争。因叶家仗势欺人,言辞不当气死了虞慕东……」 「被气死的?」丁牧野问道。 卫常恩也有些意外,她又翻了一页,神色更是古怪:「当年郭氏报案,知县提审叶家后。叶家亦抬了一具尸首来,说是虞慕东之侄虞连胜抬着虞慕东的尸首闹上门去,大吵大闹动起手来,打死了叶家二爷叶成民。」 「……」 「知县便又要提审虞连胜。结果,虞家抬了虞连胜的尸首来,说是打闹时磕到头死了……」 「三条人命?」丁牧野极为震惊,「如何结的案?」 「虞连胜打死叶成民,本是兇嫌。但他已死,便没有下判。最后叶家赔了郭氏一百一十两银子。此案便结了。」 「……」丁牧野无语了一会,才捡回了思路,「那便要问问郭氏同虞树贵先了。」 「大人说的是。」卫常恩合上卷宗,起身道,「那便让清文去走一遭?」 「不。我们一道去。」丁牧野道,「据说虞家畈在塘河边,塘河是周县同塘河县的分界处。我去瞧瞧。」 眼看临近晌午,卫常恩又看了下家中的帐本,才看了一半,就听榆荷说外头来了辆马车,是忠勤伯府送来了东西。 卫常恩讶异,搁下帐本出去,就见砚章和三柳正在把东西一箱箱往里抬。马车旁站着一名管事,正同丁牧野说着话。一个满头大汗,一个浑不在意。 见她出来,丁牧野眼睛一亮,抬手止了管事的话道:「将这两个婆子带回去。」 「可老太太那……」 「便说我用不着。既是府里眼不见为净,还派俩眼线杵我跟前作甚?我还得当菩萨供起来么?」 管事脸色青白,擦了擦汗,为难地应下了。 「娘子。」丁牧野没再理管事,走近卫常恩,凑到她耳边说,「我问府里要了三年的月银,有近八百两。够花了吧?」 卫常恩很是诧异,先前还以为他落不下脸面去讨月银,没成想老早就写信去了么。 「够了。」她笑得很有诚意,「还是大人有主意。」 丁牧野就沖她微微挑眉,低声道:「先买两个婆子。洒扫之类的粗活便不要叫榆荷做了。让她专心伺候你才是。」 他眼梢眉角都挂着笑意,卫常恩便点了点头。他行事虽不着调,这份体贴总要领情的。 好几大箱子搬完后,卫常恩在后院的库房内清点,就发现其中竟有一小箱是将军府送来的。 她好奇地打开,就看到上头搁着一封继母写给她的信。 信里内容极为简略,不过是让她恪守妇道,早日为丁家开枝散叶。 卫常恩只觉诧异。待字闺中时,继母都未曾教导于她,怎么她出嫁了继母反倒起了谆谆教导之心。 她丢开信,看箱中的物什。里头约莫十几本书,全是什么敬慎、妇行等教习女子行止无错的书。她拧着眉头,又从箱底捞出了一本五彩封面大开本的书。 打开一看,竟是俩脱了衣裳的人在做些令人耳羞目躁的事。 卫常恩满脸通红,赶忙合上书,又将它压倒了箱底。心里砰砰直跳,还觉不安,又费力地捧起那一小箱书,进了旁侧的小书房,把箱子藏进了书架最底层的格间里,想着等东西全清点完了,再想法子处置。 东西清点了一半,榆荷来喊用饭。卫常恩便先走了,交代榆荷午后接着清点。她晌午后要去虞家畈,时间耽搁不起。 虞家畈在周县西北,驿站过去一里路便是,倒是比张家村近上许多。 丁牧野和卫常恩带着清文先去了虞树贵的家里。 虞树贵在屋后的菜地里忙活。见知县大人亲来,唬了一跳,赶忙起身小跑过来。 「大人。家中简陋……」虞树贵端着两碗水出来,恭敬地搁在屋里的桌上。 丁牧野道:「无碍。你便拿我当府中衙役即可。也莫要叫外人晓得,是本官亲来了。」 虞树贵忙点头,觑了觑跟前的知县大人,见他穿了一身同衙役差不多的窄袖长袍,便知他本就做了这个打算。心里头就没那么惶恐,神色也平静了些。 「大人想知道些什么,草民一定如实相告。」 「虞树贵,虞慕东既是你堂兄,怎的五年前丧葬时,你没认出来?」丁牧野问道。 虞树贵便嘆了口气:「草民在外县做短工,个把月才回来一次。当时草民的工友递了个消息于草民。等草民赶回来,尸身已下葬好些日子了。草民三哥离家十载,突然回来又突然去世,侄媳妇又不认得他,草民确实有些怀疑。后来街坊邻居说,是连胜确认过的。草民才信。哦对,连胜是草民大哥的儿子,大侄子。」 「除了虞连胜,旁的街坊邻居都不认得虞慕东?」 「三哥离家这十年间,大嫂、三嫂和连才相继离世。回大人,连才是三哥的儿子。」虞树贵逻辑清晰,说得极是清楚,「连胜和连才的媳妇又都是三哥离开后才娶的,她们自是不认得。」 「这村里年纪大的,早早便往生了。剩下些年轻后辈全无印象,倒还有些婆子认得。可听说当年那具尸体形容枯藁,浑身上下无数伤疤,她们也不确定。连胜说是,她们便觉是。全当是在外生活不易,才落得那副下场。」 第26页 丁牧野便沉吟了一会。 卫常恩问道:「虞慕东为何离家十五载?」 是了,算上这五年,确实十五年了。虞树贵嘆口气,脑海里的陈年旧事像是雨前池子里的鱼儿,挣扎着游上水面想换口气。 「那年村里莫名起了一则流言……大人,此事当面问草民三哥较为妥当。」虞树贵擦擦汗,那些往事早已烂在血肉里,此番回想起来,原先藏着掖着的愧疚也冒了个尖,心里头就突了一下,忽的开不了口了。 丁牧野看他片刻,点了点头:「且带我们去往虞慕东住处。」 虞树贵忙应了,领着他们三人往虞慕东的旧房舍里去。一路上碰着其他村民,便告知他们,说是知县大人派了衙役过来查案。 虞慕东离家十五载,家中只剩儿媳郭氏同她的一双子女。因着公公和儿媳妇住一屋不妥当,郭氏便收拾了前头的两间杂物房给虞慕东住。 去的时候,虞慕东不在,说是去上坟了。 丁牧野同卫常恩便打算先问问郭氏。 郭氏三十岁左右,身形消瘦,精神气也不足。瞧见虞树贵带着女师爷和衙役过来,眼底起了几分惊惶。 她给卫常恩上了茶水,便喏喏立在一旁不说话。 丁牧野假装衙役,立在了清文旁边。 卫常恩问道:「郭氏,此番我们过来,是受了知县大人之命。不过盘问几句,莫要惊慌。」 郭氏只吶吶应着,眼底的慌乱不减,反增几分。 「郭氏。五年前,你可是请人抬了尸首去县衙报案?」 「是。」郭氏极快地回道,「可,可,可那连胜兄弟说,说那是民妇公爹。民妇从未见过公爹,所以……所以才……」 当年郭氏寡居,带着一双不满五岁的儿女,生活拮据,极为艰难。虞连胜抬着虞慕东的尸首去叶家时,她是惊慌的。公爹回来她不知道,公爹死了她也不知道,她该被多少人戳嵴梁骨啊。 哪晓得虞连胜在叶家大闹一场后回来竟也死了。她不知所措,在虞连胜媳妇刘氏的撺掇下,请乡邻抬了公爹的尸首去了县衙。好歹,如愿拿到了一笔赔偿。那一百一十两银子,刘氏从她手上拿去了五十两,刨去给乡邻的辛苦费,她还剩五十多两,这才衣食无忧地拉扯两个孩子到现在。 这五年,她统共就花了六两,还有近五十两银子被她藏了起来,打算等儿子大了拿来娶妻,女儿大了添作嫁妆用。 万万没想到,本该死去的公爹竟又活了过来! 这两日她心惊肉跳的,生怕叶家找上门来,要她归还那一百一十两银子。她还去了刘氏那,藏头露尾地说了一截话,无外乎若是叶家来要银子,她希望刘氏能将那五十两拿出来。 自然地,被刘氏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来。 「这边丧葬习俗一向是停灵七日,听说当时那具尸首只停了三日便下葬了,这是为何?」卫常恩又问道。 郭氏道:「那会正是秋收,白日里天还热着。那尸身在屋里停着,味太大……」 「那你可看清了那具尸首,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 郭氏就显得有些迟疑,面色微白:「……也不是民妇多疑。当年那具尸首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新的旧的都有……可那味儿……说实在,不太像是才死了三四日的人……」 「其他呢?可有随身物品?」 「衣裳倒没有什么特别。就是那口袋里,黏黏煳煳的,有一包油纸包着的糖,早就化了。旁的,就没有什么了。」 卫常恩思忖了一会,偏头看了丁牧野一眼,又看向郭氏道:「虞连胜死前,可有同你说过话?」 郭氏就摇头:「他去叶家闹事前,民妇忙着秋收,早就下地了。等回来才得知他死了。」 「那他去叶家大闹,以及那具尸体的事,是谁告知你的?」 「桂珍说的。」郭氏回道。 虞树贵就在一旁补充:「就是连胜那媳妇,刘氏。」 卫常恩便点点头,心想回头得去问问那刘氏。虞连胜的死,说不准也有猫腻。 郭氏这时就哆嗦着嘴皮子道:「师……师爷大人。民妇想问,民妇公爹未死,那……那……当年赔给民妇的银钱……可要还回去?」 不待卫常恩回答,她又急着道:「民妇都快用光了!」 她脸上的惊慌原是为了这个。卫常恩心下有数,安抚道:「县衙依例不会追回。」至于叶家如果想讨要……他们眼下也帮不上忙。 郭氏闻言,松了一口气。知县大人不会追要的话,叶家上门来,她就拼了老命也得护着这点银子。 问完郭氏,卫常恩便让虞树贵带着去找虞慕东。顺便瞧瞧那处坟,说不准还得掘坟挖尸,搬回去叫老钱验尸。 几人沿着田间小路一直走,待路过虞树贵的房子,又踏上了塘河上的小桥,丁牧野的神色就微妙起来了。 塘河是周县同塘河县的分界处,不远处便立着一块界碑。墓地若在塘河另一边……那挖坟验尸,倒还要知会塘河知县。 越过桥,又行了一小段路,便见有三处小坟包立在那边。 午后春阳炙热,坟头草远远看着都蔫兮兮的。 卫常恩抬眸看去,略过那几个坟包,就见再远一些的地方,隐隐看着像是有人趴跪在地上,屁股朝着他们,姿势诡异,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第27页 「那是虞慕东吗?」丁牧野眼色微冷,已察觉有些不对。 虞树贵边走边眯着眼看了下,语气里有些不确定:「是的吧……他趴在那作甚呢……」说着高喊起来:「三哥!三哥!」 远处的人毫无回应。 虞树贵有些疑惑,索性加快脚步跑上前去。 清文看了丁牧野一眼,快步前行,很快就越过了虞树贵。 还未抵达,就听清文大喝一声:「大人!」 丁牧野神色一凝,拉住了卫常恩,示意她站在原处,自己则大步跑了过去。 卫常恩隐隐觉得有些不好,深吸一口气提裙走了过去。 虞树贵已经吓得瘫软在地,跌在一旁满脸惊恐。 「大人。已断气了。」清文立起身回道。 卫常恩就从丁牧野背后绕了过去看了一眼。 地上有一人趴跪着,双手向前按在泥地上,脑袋则整个埋进了土中。就好似他跪在那,将头伸进了地上的土坑中,把自己给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人名。叶成云改成了叶成民。 第16章 无名尸「捉虫」 春阳下,卫常恩面色雪白,愣是出了一身冷汗。饶是如此,她仍是强自镇定了下来,将视线再度往那尸身上移去。 丁牧野看她了一会,低声道:「可要紧?」 卫常恩抿唇摇了摇头。 虞树贵已然吓瘫在地,原先黝黑髮红的脸一片灰白,嘴里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地指着那尸身道:「三……三哥……怎……怎么会……」 丁牧野冷着脸觑着地上的尸身,又瞧了虞树贵几眼,好一会都没出声。 清文在仔细勘验周遭环境,尸体位置在哪,离坟地多远,河边多远,尽数记了下来。 卫常恩道:「大人。你看他的手。」 按在地上的手瘦得和爪子似的,但上头并无什么泥土,有几个指甲倒翻,手指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指甲缝里头却干干净净的。 「死后被摆成这样的。」丁牧野瞭然。 卫常恩点头,兇手刻意将尸体摆成这般模样,不知是何深意。 她这么想,丁牧野刚好问了出来:「虞树贵,今早你可见过他?」 虞树贵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惊慌,浑身抖个不停。听见知县大人发问,他仍有些神思不属:「没……没见过。」 丁牧野看他片刻,见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便又问道:「这处坟地,他不是第一次来?」 虞树贵一愣,张了张口,下意识看向地上的尸体:「应是第一次。许……许是郭氏同他讲的地儿吧。」 丁牧野没应茬,抬头四顾,看向这处坟地的周遭。 坟地靠近河边处有许多半人高的芦苇,绿叶长杆子,能遮点视线。另外三面皆是菜地和荒地,空旷少人。约莫半里后才能瞧见塘河县内的一处村庄。 若有人在此地杀人,借了芦苇的遮挡,确实无人能瞧见。 卫常恩此时将视线从泥地上抬了起来:「大人,若猜的没错。此处便是案发地,死者可能是被勒颈窒息而亡。」 虞树贵几不可查地颤了下。 「怎么说?」 「你看这地,像不像是被脚后跟刨出来的?再看死者的鞋跟处,泥土脏污较甚。寻常走路不该这般。」卫常恩指着近旁一处地面说道,又微微蹲下身指了指尸体的颈项,「两侧并无勒颈痕迹,可见兇手许是徒手杀人。」 「临时起意。」丁牧野补充道。 卫常恩点了点头,又觑了一眼虞树贵,轻声问道:「你最后一回见到他是何时?」 「昨夜。昨夜三哥在草……草民那用的饭。吃完就回去了。说……说郭氏给他收拾好了住处。」 「可记得时辰?」 「天刚黑。」 「这处坟地可有人常来?」 虞树贵好似冷静了些:「这就是空地里随便搭的坟,种菜摘菜什么的,便是不走这条道,也能瞧见这地儿。」 「既是那么多空地,为何独独埋在这里?」卫常恩像是自言自语。虞树贵神色却是一凛,没有说话。 丁牧野见他那样,便细细看了看那三个坟头上插着的木牌子,分别是虞张氏、假虞慕东和虞连才的坟。 「虞张氏是?」丁牧野回头去看虞树贵。 虞树贵忙道:「草民三嫂。」 「清文,一会我写函一封,你拿上它快马回趟县衙,取了跨域查案的文书与印章往塘河知县那跑一趟。记得把老钱和三柳喊来。真假虞慕东的尸首都要勘验下。」丁牧野叮嘱道,「顺便去塘河县城的提刑司那请一名推吏和一名文吏来,我们要在驿站住上几日,县衙的一应事务请他代劳一番。」 按理知县应该坐镇县衙,推吏前来查案才妥当。卫常恩想劝诫一番,想了想这周县县衙整个就一个穷字,寻常事务也不过一些繁琐文书,知县离开几日也无伤大雅,便没有开口。 清文正要走,丁牧野又喊住了他:「再问榆荷和砚章要一些换洗衣物,让三柳一併拿来。」 这边清文领了命去了,丁牧野便让虞树贵去找了村长来,派人将案发地看守起来。他和卫常恩则去了虞树贵家中,又盘问起来。 「虞树贵,你三哥已死,十五年前的事,你说来听听。」丁牧野和卫常恩落了座,问起话来。 第28页 虞树贵的脸色还没恢復,精神倒是好了些。 「回大人,我们这有一部分人家是茶农。」他对着北边方向指了指,「矮龟山东面,还有咱们这再往东的几个村子,都有种茶叶。说起来这会子刚是採摘季,也是茶引下发的日子。」虞树贵顿了顿,又接着说了起来,「叶家是有茶引的茶商。他们收的就是这些茶农家的茶叶。这收茶呢,一是收现采的,论斤称两地卖。二是收炒制过的,论品级定价。」 卫常恩和丁牧野不懂他怎么说起了卖茶,但都没有插话。 虞树贵又道:「现采的都是一个价,炒制的需花些时日,收价自是要贵一些。炒制后的,分上品中品和下品。每两的价钱由高到低。但茶税额却一样。」 卫常恩蹙了蹙眉。若是茶税额一样,同样数量的茶叶,被评为上品和评为下品,能拿到的银钱就差很多了。 「当年草民三哥在叶家茶园干活,干的便是这收茶的活。」虞树贵的语气不知不觉唏嘘起来,「东边方家村有一户人家的媳妇罗氏,长得出挑,常常拿炒制后的茶叶去卖。回回评的都是上品。邻里间就起了些流言。说她不守妇道,勾搭收茶的男人。」 「罗氏那口子原是不信,就拿了同样的茶叶叫罗氏她婆婆送去茶园。被评了个下品。再换罗氏去,又是上品。他便对罗氏非打即骂。」虞树贵嘆口气,「听邻里说,罗氏央求她男人,让她别去了。她男人不肯,这上品茶和下品茶银钱差的那么多,哪有给钱不赚的道理,就非逼着她去。日子一长,就出了事。」 「出了何事?」丁牧野问道。 「送茶前一日,刚下过大雨。路难走。罗氏送茶就迟了些。他们说,叶家二爷……就是叶成民在那骂罗氏,说她耽误他收工,叫她排到最末去。当日,罗氏是最后称量茶叶的。轮到她时,天已经黑了。当夜,她没回家。第二日那家人抬了她的尸首到了叶家,说要叶家赔银子。」 「这和虞慕东有何关系?」卫常恩看他。 虞树贵便道:「草民三哥,曾经言语调戏过那罗氏。那时外头的传言真真假假,说罗氏勾搭了他,也勾搭了叶成民。罗氏那男人一家就说罗氏是在叶家茶园受了凌辱,无颜回家才投河自尽。」 「叶成民那时一口咬定,草民三哥在给罗氏称量茶叶时,他就走了。于是大伙儿都认定,是草民三哥害了罗氏。」虞树贵想起虞慕东的尸体,脸色又白了些,「叶家那会正在申请隔年的茶引,大约是怕因着此事出岔子,便塞了点银子给罗氏那男人。他们一家就把尸体抬到了草民三哥家。不止他们,那些时常被评为下品茶的茶农也搬了凳子去了他家,要他赔钱。」 「其实他们都清楚,草民三哥干的不过是称重活罢了,评级这事,自是由叶成民定的。」 「连着好几日,罗氏的尸身都有味了他们也不走。草民三哥便自个逃了。」 卫常恩又道:「后来事儿怎么了的?」 虞树贵咬了咬牙,眼底有一瞬的愠怒:「草民三嫂画了许多字据。费了五年才还完。债一清,便得病去了。」 两人都有些唏嘘。 卫常恩心下还有些疑惑。这故事听着有头有尾,疑点却有好几处。 罗氏是不是真的被凌辱了,被谁凌辱的,是不是真的投河自尽,罗氏婆家为何不报官?虞慕东若真的清白,完全也可以报官,他却选择逃走。如今十五年过去,虞慕东又忽然被杀…… 这一出事,整个就是谜。 虞树贵说完话,便倚着墙根坐了下去,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昏晓已至,天际模煳起来。 卫常恩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权当没听见。别人却不想这样。 「什么声音?」丁牧野看她。 「外头风声。」她面不改色。 丁牧野:「……」 没一会,肚里又是连着咕噜几声。叫得卫常恩平静的脸色快绷不住了。 丁牧野微嘆了口气道:「今日这风声,倒有些喧嚣了。」 卫常恩别开脸,盯着门槛发愣。眼前忽然有一手递来了一小包东西。 她抬起头来,就见丁牧野努努嘴:「吃了填点肚子吧。」 她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两块绿豆糕。眼下等着老钱和三柳来,也没旁的事,卫常恩便就着碗里的水,吃完了一块。又将另一块递到了丁牧野跟前。 「大人,你也吃点吧。」 「我不吃。你再吃一块。」 丁牧野瞅着她,见她脑袋一偏,薄唇微启,像要将绿豆糕递给虞树贵的样子,他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一口把绿豆糕给吃进嘴里,顺带还尝了下她的指尖。 开玩笑,自己怀里揣来的,还能给旁人吃。 虞树贵依旧在自己的世界冥想。 卫常恩盯了会自己有些湿润的指尖,拿帕子擦了擦,脸上也没什么旁的表情。 虞树贵忽的又出声了。 「他们都说,罗氏不是投河自尽。是溺死在了一个小水坑。」他声音颤颤的,有些发毛,「就像埋着三哥的那个土坑一样小。」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人名。叶成云改成了叶成民。 第17章 无名尸 夕阳就剩个边,外头还有些氤氲的霞光在暗夜边缘挣扎,泥砖砌的屋里却已黑沉沉了。 第29页 卫常恩只觉脚底有股凉气窜上来,浑身肌肤都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为了遏制这种恐惧,她问道:「那处水坑在哪?是从哪里听说的?」 若不是罗氏婆家传出去的,那么在罗氏婆家找到罗氏尸身前,必有旁人瞧见了。 「不清楚。就起过这么一则流言。」虞树贵内心发寒,「信的人也不多。一个小水坑,如何能溺死人……」 确实能溺死人,但自杀就不太可能了。 「虞树贵,你念过书?」卫常恩又问道。 「是。念过几年。县试都考不过,就弃了。」 「大人。」外头忽有三柳的声音传来。 丁牧野正沉浸在令人发毛的案情故事脉络中,闻言唬了一跳,一下就扯住了卫常恩的手臂。累得卫常恩也吓到了。 卫常恩:「……大人,你抓痛我了。」 丁牧野:「……」 两人起身出了门,便见河对岸芦苇盪那头,影影绰绰好些人的样子。 「大人。东西都在驿站安置了。老钱已过去,打算掘坟起尸。」三柳指了指对岸的坟地,「验尸文书让谁画押?尸身搁哪儿?」 丁牧野凝神思索了会道:「让虞树贵签吧。尸身搁驿站。一会过去了,让驿丞莫要再让百姓入住了。已入住的,明早便让他们离开。」 三柳忙点头。 一行人过了桥才发现,坟地四周哪是好些人,分明是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除了虞家畈的,还有塘河县内近处几个村庄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 虞家畈村长同几个村民拿长条凳围住了坟地,不叫他们过去。后头的人看不清,还去搬石头垫脚,脖子伸得老长。当中还有一人,肩上还坐着个三四岁的孩童。 丁牧野额角一抽,低声叮嘱了三柳几句。他还是以衙役的身份行事较为方便。 「都让让。县衙办案呢。一个个的,又不是什么好事。」三柳推推人群。 人群岿然不动。 三柳:「……」 正想喊几句,里头老钱吼了一句:「我要起尸了。想沾点晦气的,就留着看吧。」 人群作鸟兽散。 三柳:「……」 原先在里头挡着人群的几个村民,都抱起了长条凳,就等村长一声令下就滚蛋。浑身都是再不撤走就要被什么跟着的样子。 老村长满脸的汗,对着丁牧野他们道:「几位大人。眼下是怎么个法子?」 卫常恩便道:「劳烦村长拿几个火把,再借一辆板车来。旁的便没什么了。辛苦各位了。」 老村长如蒙大赦,手一摆,那几个汉子忙不迭地跑了。老村长抹了抹汗,也忙去准备了。 天已全黑了,月亮又还未升起。河边黑不隆咚的,卫常恩连丁牧野的脸都看不清。 亏得老村长很快送来了两个火把并一辆板车,又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折腾了约半个时辰,老钱同三柳才将虞慕东的尸身与假虞慕东的尸骨尽数收齐搁上了板车。 老钱做完这些,就让三柳推着板车去驿站。 三柳道:「钱叔,我胳膊细。推不动。」 老钱觑他:「我一把老骨头。难不成大人推啊?」 丁牧野:「……」 三柳:「我推。我推。」 板车上绑了一个火把,老钱也拿了一个火把。丁牧野和卫常恩则各自骑了一匹马,一行人慢吞吞地往驿站行去。 所幸驿站离虞家畈不过一里地,走了半刻钟便到了。清文已在驿站中候着了。 众人又从驿站后门将尸首运到了已经备好的空储物间内,又将门锁了起来,预备明日一早就验尸。 丁牧野原是想连夜验尸,被老钱瞪了。 「黑灯瞎火的,啥都瞧不清。验个鬼啊验。」老钱淡然说道,「饭都没吃。」 丁牧野:「……」急需《员工管理指南》。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卫常恩便起了。下楼一瞧,老钱和三柳已经在验尸了。清文不知去向。丁牧野则在驿站大堂内用早饭。 瞧见她下来,忙招唿她过来吃。 卫常恩吃得少,吃完便先去停尸房了。丁牧野看了看手里刚要剥的鸡蛋,忙站了起来,将鸡蛋揣进了怀里,跟在了她身后。 花费了快半日,老钱直起背嵴,对着丁牧野道:「面部充血,双目微凸,下喉部青紫,耳后无伤痕,乃是死于背后绞杀。」说着又指了指虞慕东的脖子,「寻常被绞杀的,颈项部位必有手抓的血痕。此人指甲缝干干净净,颈项上亦无抓痕。」顿了顿,他又拨开尸体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小块新鲜沾染了泥土的伤口,「伤痕部位的泥土同他身上沾着的泥土一样,兇器应是地上的石头。可见,此人应是额前遭遇重击后被人绞杀身亡。」 卫常恩抿唇思索起来。兇手临时起意,拿了地上的石头当着虞慕东的面砸了他,又勒死他。一串动作快狠准,又不留自身痕迹,想必是思虑较为周全的人。 若虞慕东被杀同罗氏之死有关,为何当年不杀他? 「这具呢?」丁牧野指着旁边板桌上躺着的那具已经被摆成人形的白骨问道,「可有法子检验?」 老钱斜他一眼,吹了吹鬍子:「这具还得费上半日。需蒸骨检验。」 「蒸……蒸骨?」丁牧野面色微白,像是脑补了什么场景,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背过身去对着三柳道,「三柳,虞慕东的初检文书便按照规定来吧。我们先出去了。」 第30页 他一马当先地出了那间小房间,又退回几步,喊卫常恩出来。 「大人?」 「一会午后我们去一趟方家村。」丁牧野从怀中摸出那颗鸡蛋,正要剥,瞥了屋内一眼,迟疑地塞到了卫常恩手里,「方家村离这也不远,骑马小半个时辰。」 「虞家畈不去了吗?」卫常恩疑惑道。 「去。那头不急。拔出萝蔔带出泥。」他挑眉,「本官预感这些事都串着呢。」 「像你和我一样。」又补了句乱七八糟的话。 卫常恩:「……」 * 午后阳光有些微的炽热。 去方家村的路上,都是连绵的矮山坡。山坡上种着一排又一排低矮的茶树。虽说离得不算远,可路面像是长久未修,石子多,土坑多。卫常恩只觉屁股在颠簸中有了麻意。 清文一人一骑在前头飞驰。丁牧野踩着马镫微微立了起来,对着身后抓着自己衣裳的卫常恩道:「娘子,这路得修了。我屁股痛。」 视线下方就是丁牧野屁股的卫常恩:「……大人说的是。」 清文一大早便出去打探消息了。回来后将罗氏婆家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罗氏婆家姓方,丈夫叫方钰文。 十五年前罗氏嫁进方家不满一年。寻常同她婆婆一起种茶炒茶卖茶。方钰文当年一直在念书,但县试屡试不中。尽管如此,夫妻之间还算和睦。 方钰文没有读书人的命,却有读书人的病。流言四起后,他觉得罗氏有辱门风,丢他脸面,关起房来对她非打即骂。 罗氏出事后,方家用她的尸首讹了一笔银子。隔年方钰文便重新娶了一房妻子周氏。方钰文那会县试又落第,拿了银子花天酒地,很快就花掉大半。 周氏是个强势的,碍于婆婆还健在,没对方钰文发脾气,寻常只规劝,劝不住时只由着他任性。 没过一年,方钰文醉酒回家途中被人殴打,折了一条腿,险些病死,这场病把银子花了个精光。他娘亲又气又急,得了急症撒手人寰。 方钰文病好后,索性不读书了,也懒得做活,成天躺着装尸体,或是拿银子出去买酒。他原还想就这么四肢不勤下去。但周氏没了婆婆的掣肘,渐渐掌了家里的威风,以铁娘子的手腕收拾起了方钰文。 方钰文被关起门来揍了几顿后,老实了。周氏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他做什么都差强人意。但两人好歹将日子给过下去了。 屁股痛得在卫常恩都快忍不住想站起来后,他们终于到了方家村。 丁牧野以一个僵硬的姿势下了马,在路边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他直起身,就见清文抱着剑立在一旁,姿势帅气,神清气爽的模样。 「你不痛?」丁牧野斜睨他。 清文上下打量他:「大人哪里痛?」 「屁股。」 「我不痛。」 「你为什么不痛?」 清文:「……」 「大人。」卫常恩已经从路边村民口中问到了方钰文家的地点,对他招了招手。 丁牧野立马过去了。 一行人到了方钰文家,就听周氏说方钰文还在茶园里。她叫自己大儿子跑去找人,自己则给卫常恩他们都上了茶水,还摆了几个果子。 「几位大人可是要问罗氏的事?」周氏神色坦然,全然没有旁人见到官府中人的诚惶诚恐。 「可是听说了虞家畈之事?」卫常恩问道。 周氏点了点头,眼底有几缕惧意,抬眸时又清明一片:「民妇那口子不在,他老早便同民妇说过。大人不若先问问,民妇说不准也能答上几句。」 卫常恩正要说话,周氏的小儿子偷偷熘了过来,探手就从桌上抓了个果子要跑。手拿得急,甩到了她跟前的茶水碗。眼见那碗就要泼倒,卫常恩急忙伸手想扶正。 周氏见到小儿子的行径,心勐地一跳,也探手去抓碗,动作比卫常恩还要快。 于是,周氏抓住了碗,卫常恩抓住了她的手…… 她还未松口气,周氏被甩到小手臂上的细银镯子滚落腕间,刚好搭在了卫常恩的指尖。 白光一闪,她暗道一声不好,便觉肩头似有硬物抵压,脑袋浸在水中。她骇得倒吸一口,口鼻吞了好些水,火烧一般灼疼,胸肺间亦是阵阵剧痛,窒息感与死亡一起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验尸的一些章程参考了宋慈的《洗冤集录 》 第18章 无名尸 意识一瞬又回笼了。 对卫常恩来说漫长的死亡体验,回过神却不过一个唿吸间。只是外头春阳艷艷,她浑身却像是冰水里捞出来的,唿吸微促,面色苍白。 她不想旁人察觉,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 周氏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是方才被吓的,急忙骂了小儿子几句,又歉疚地同她说抱歉。 卫常恩扯了一个笑安抚她。丁牧野眉头拧着,视线移向门口地上洒碎的阳光。 「这个银镯子如此光新,想必是日日戴着吧?」她问周氏。 若是她想的没错,这个镯子应是罗氏的遗物,不知怎么到了周氏手上。依着她回溯的场景看,罗氏之死确非自尽,那分明就是罗氏颈背受压,才溺死在水坑中。 周氏诧异地看了眼自己腕间的镯子,不明白女师爷怎么问起这个。 第31页 「这是当年成亲时的聘礼之一。」 「……」罗氏的遗物,竟还拿来当做聘礼吗?卫常恩阖下眼眸,略去情绪,岔开话题问道,「周氏,关于当年罗氏之死,请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周氏点头。 「民妇是罗氏去后第二年进的门。婆婆过世后,民妇才从官人那儿知道些事情。」 周氏微微迟疑了一会,见卫常恩和丁牧野都看着她,她咽了下口水才接着道:「罗氏那一日,回过家。」 「我们查来的消息说,罗氏当日不曾回家。方家是连夜去寻,翌日才寻到了她的尸首。」丁牧野板着脸说道,「周氏,你可确信?」 周氏点头,她不能说是自己揍方钰文时知道的:「千真万确。那日天都黑了,罗氏才回来。身上……衣衫破了,脸上还有伤。民妇婆婆和官人问她话,她不答就只是哭。婆婆就把她拉进房内看了下,发现亵裤都被撕烂了……」 卫常恩一滞,丁牧野神色也凝重起来。 周氏瞅了他们一眼,又说道:「婆婆……打了她一顿,又骂了她几句。叫她一道回茶园,说要找欺辱她的人算帐。」 这世道,女子失贞便是奇耻大辱。想必罗氏婆婆这一顿打骂,必是穷凶极恶的。可怜女子如此不易。 「官人同她们一道去的。但是行至半途,婆婆说官人是读书人,丢不起脸面,叫他回家。官人便回了。没过多久,婆婆一个人回的家。她说罗氏闹脾气,丢下她跑开了。」 丁牧野道:「方钰文没去找?」 周氏摇头,瞥了外头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这天下男的,都是混帐东西。」 说完这句,惊觉屋里还有两个衙役在呢,周氏忙改口:「民妇说的是谁,大人你们心中有数。」 丁牧野:「……」我这肯定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 清文:「……」 卫常恩:「后来呢?」 「第二日早上天快亮了,罗氏还没迴转。官人这才沿着去茶园的路找她。随后……」周氏像是打了个冷颤,面色微白,「官人说,靠近茶园那的路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那是个低洼,有好几处小水坑。他远远就瞧见槐树底下窝着个人影……近前了才发现是罗氏,已经死了……」 卫常恩又问道:「她当时是什么姿势?」 「就……趴跪着,两手抵在水坑旁。官人说,他当时以为她在喝那坑里的水……」周氏抱臂摸了摸。 卫常恩正要再问,忽然发现丁牧野和清文不知什么时候都挨在了旁边。一个坐在旁边挨着她手臂,底下还扯住了她的袖口。一个依旧是抱剑的帅气模样,但已从门边挪到了她身后。 卫常恩:「……」 「后来呢?」丁牧野问了话。 周氏便道:「后头的事,很多人都晓得。官人扛了罗氏回家,又拉了板车去了叶家。」 「罗氏死时的模样,除了你,方钰文可有同旁人说过?」卫常恩看着周氏。 周氏摇头:「官人说,那会旁人问起,婆婆就说是投河自尽。他也没同旁人提起过。」 「当时是方钰文独自寻回的罗氏尸身?你婆婆可有去?」 「没去。」 「那方钰文连他母亲都未说过?」 「他说没有。」 屋里一时就静了下来。 卫常恩有了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念头。她知晓罗氏其实是被人杀害,那人大约是拿膝盖跪压着她,抑或是坐在她肩头,才能将她按在那水坑中溺死。 正想着,方钰文回来了。 周氏见到他,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同他说了一遍。又给他端了碗水,自己则领了两个儿子出了门迴避。 卫常恩看了丁牧野一眼,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復又问道:「方钰文,十五年前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方钰文见着官差时,其实是怕的,神色拘谨,有些手足无措。如今见着是女师爷发问,语气轻柔,他就微微平静了些,将当年的事又略略说了一遍。说的同周氏并无大差别,只在罗氏的死因上踟蹰了好一会,才说了出来。想必是知道周氏说了。 见他说的差不多了,卫常恩就问道:「你母亲放任罗氏一人离开,可有说两人是起了争执还是什么?」 方钰文就摇头:「母亲只说她闹脾气,草民那会觉得……无脸见人,便没再过问。」 「当年你们把尸首抬去了叶家,去的是哪个叶家?叶成民家?」 「不是。草民和母亲去的是叶成均家。」方钰文解释,「整个茶园都是叶成均的,他是叶家当家。叶成民是他堂弟。」 「去叶家,是你的主意,还是你母亲的主意?」 方钰文微愣,脸上闪过一丝羞恼:「草民母亲……」 「你寻回罗氏时,可有同你母亲讲过当时的情况?」 「不曾……」方钰文有些迟疑。 「那她如何断定罗氏是投河自尽?」卫常恩蹙眉,声色冷厉起来,「你又如何肯定,罗氏是自个把自个溺死在一个小水坑中?」 方钰文脸色刷白,额际细汗都冒了出来。 「你不能肯定。」卫常恩微合了合眼眸,语气艰涩,「你其实已经怀疑起了你母亲。所以你不敢把罗氏溺死在水坑中的事说出去,只对外宣称罗氏是投河自尽。」 方钰文浑身僵硬,像是想起了什么,刷白的脸一瞬又涨得通红,嘴皮子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32页 丁牧野的脸色也森寒起来,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常恩并没想方钰文承认什么,罗氏已死,方钰文母亲也死了,当年究竟是不是她杀了罗氏,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定论。只可惜罗氏红颜薄命,死在了这吃人的残酷现实里。 女子命如草菅,她除了命比罗氏好一些,旁的又有何不同。 卫常恩轻吸一口气,将内心郁卒按下,又问道:「水坑那条路,经过的人多不多?」 见女师爷换了话题,方钰文心下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是去茶园的必经之处,天一亮,人便多了。草民去的时候,没见着什么人。但在那之前,许是有旁人瞧见过。」 想来方钰文也知晓那则流言。 但流言中只说罗氏是溺死在一个水坑中,并未提及是何种姿势。卫常恩暗想,也许可以大胆设想一下,杀害虞慕东,或者把虞慕东摆成那副样子的人,便是见过罗氏尸首的人。 那他和罗氏之死,究竟有没有关联? 屋内一时寂静。丁牧野微微偏头,便瞧见卫常恩垂眸看着门外,眼睫微颤,思考的极是认真。 没一会,她开口问道:「罗氏可有旁的亲人?」 方钰文道:「有兄嫂和一对侄女,七八年前投奔望州的亲戚去了,没见回来。」 望州离此地没日没夜骑马都要花上二十几日,路遥人远,当年不寻仇,如今回来復仇的可能性更小。 像是要确认什么,卫常恩略一抬眸,压低了视线盯着方钰文道:「当年伤害罗氏的是谁?罗氏当真一字未说?」 方钰文就僵住了。 卫常恩仍旧看着他,眼神带着探究。当年虞慕东虽当众调戏过罗氏,但连虞树贵都晓得,虞慕东不过是称重计量茶叶罢了,那么茶农便更应清楚这点,如何又会传出罗氏出卖色相换得茶叶被评为上品这样的流言。更何况,出事之前,早有前兆。方钰文作为罗氏夫君,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屋外春阳越加炽艷,方钰文擦了擦额际的汗,咽了咽口水道:「当日……她确实什么都没说。但……先前提过几次,说……说她有些怕叶家二爷……说他看她的样子让她心慌……」 「叶成民……」卫常恩心下敞亮了一些。一会还得去叶家盘问一番。若当年欺辱罗氏的是叶成民,虞慕东尸体的姿势又指向罗氏之死,那么背后兇手也许是想引导他们去查叶家。 可又为什么要杀虞慕东呢? 疑团越解越乱。卫常恩就微嘆了口气。 「虽说同案情无关……」丁牧野此时看向了方钰文,问他:「罗氏受辱,为何你们关心的却是自个的脸面?」 卫常恩诧异地看了过去。 方钰文脸色变换几许,好一会才红着脸咬牙道:「若她谨守本分,又怎会惹来这等祸事?」 丁牧野微讶,像是嘲讽地笑了笑:「原来到哪都有受害者有罪论。」 「难道不是吗?」方钰文像是畏惧眼前这位县衙官差身上的寒意,退了小半步,狡辩道,「她叫草民颜面无存……实属……家门不幸。」 「你错了。是罗氏倒了血霉才嫁进了你家。」丁牧野冷言一丢,起身大步往门外走。 他的气势凛冽,叫方钰文再不敢言,只垂着脑袋涨红了脸。 卫常恩也起身往门外走,一步入艷阳底下,才觉身上有了暖意。 她抬头望天,只觉春阳晃眼。拿手遮了一遮,眼前就有一双大手朝她伸来。 丁牧野骑在高头大马上,微低着头含笑看着她。 卫常恩把手递过去,就被他一把拉上了马背。 「娘子。我不是那种人。」她刚扯住他的衣衫,他就回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不是哪种人? 耳畔吐息蕴热,莫名带着暧昧的话语像是微不足道又郑重的承诺,悄悄蛊惑了她的心神。 耳尖才染了些红,身前人倒吸一口凉气,嘶得一声又蹬直了腿,立在了马背上。 「疼。娘子。屁股疼。」 视线下方又是丁牧野屁股的卫常恩:「……」 第19章 无名尸 抵达虞家畈时,刚过巳时。 卫常恩同丁牧野路上探讨了几句,打算先去一下叶成民家。哪晓得才进村口,就听见了吵嚷的声音。听方向是郭氏那边。三人便先往郭氏那头去了。 郭氏家中的小院里,站着好些人。 虞树贵提着把镰刀立在院中,铁青着脸,双目通红。背后的屋门口是神色倔强的郭氏同一双哭得稀里哗啦的子女。 同他们几人对峙的,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 男的面对虞树贵,神色有些畏惧,碍于人多便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样,只站的远了些,快到院门口了。 他婆娘站在他身前,气急败坏的,扯着嗓子指着虞树贵骂。 清文想挤进人群,卫常恩拦了一下。先听听是个啥事。 「虞老四,你有本事拿镰刀砍我啊。啊?假模假样站在那干啥?!我们找郭玉莹要银子和你有什么相干?」 「就是。当年虞老三死了我们叶家才赔了银子,前几日虞老三回来了,那银子就要还回来!」哪怕他现在又死了! 原是为了那笔银子。 「银子是知县大人判赔的。我这侄媳妇早便花光了,赔不了。」虞树贵粗着嗓音回道。 第33页 「郭玉莹的事,与你何干?!」女人嗓子更尖了一点,「当年方家闹上门来时,怎么没见你出头啊?现在人都死光了你出来充什么英雄。」 虞树贵一张脸涨得紫红紫红的,鼻孔喷着粗气,半响没说话。 卫常恩蹙起了眉头,看向虞树贵,忽的起了一丝疑窦。 昨日初初问起虞树贵关于十五年前的旧事时,他满脸的愧疚,甚至有些开不了口,只叫他们先问虞慕东。后来是发现虞慕东死了,他才开的口。但细究起来,十五年前的事里头,同虞树贵并无关系,他为何要愧疚? 「秉泉家的,连才他媳妇这么多年不容易。那点银子花都花了,你还叫能叫人吐出来啊?」院外瞧热闹的一个妇人开了口。众人都是一番附和。 卫常恩知道这个名字。叶秉泉,是叶成民的儿子。那院中的妇人应是叶秉泉的媳妇章氏章秋娣。 章氏呸了一口:「一百一十两银子五年就花光了谁信啊?!就郭玉莹那一整年吃饭连肉沫子都没的抠样,能把银子花到哪里去?!」 「虞老三当年没死,那银子就还是我们叶家的。」叶秉泉抽空死皮赖脸喊了一句。 郭氏哭喊了一句:「天可怜见,那银子我只拿了一半。孩子看病吃药花了许多,哪里还有剩的?!」 「鬼晓得你有没有花完?」叶秉泉嗤了一声。 「今个谁都拿不走。」虞树贵沉声道,握着镰刀的姿势都未变。 章氏被他那兇狠的眼神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叫嚣道:「怎么,还真想砍我啊?瞧你这样子,不会虞老三也是你杀的吧?!」 像是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给震惊了,章氏突的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脸上扯出一个假笑来:「我那婆婆当年说过些话,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倒是明白了。连才是你儿子才对吧?不然你这么护着他的媳妇孩子?!」 这话不得了,不但侮辱了虞树贵,也侮辱了虞连才的母亲虞张氏。 虞树贵气得胸腔大幅起伏,眼底猩红,脸都僵硬了。 章氏吓得退到了叶秉泉旁边。 院外方才的妇人也开始骂了:「秉泉家的,这种话不要乱说啊。这种事情瞎讲,小心天打雷噼。」 「就是。三婶子那么好的人,别空白白牙给她泼污水!」 「没影的事在那瞎扯淡。」 眼见虞树贵握着镰刀的手都在发颤,清文拨开了人群,卫常恩和丁牧野走了进去。 「这么热闹啊。」丁牧野板着脸说着调侃的话,看上去有些瘆人。 章氏和叶秉泉瞧见官差,气焰一下就低了,一句话没敢讲。虞树贵却冷静了下来。 卫常恩奇道:「那一百一十两银子,是你们赔的?」 叶秉泉脸色就难看了起来,那银子是他大伯叶成均赔的。 「我,我,我讨回去自是要还给大伯。」他狡辩了一句。 人群中有人嗤了一声,他脸皮立马涨红了。 「清文,去把叶成均请来。」丁牧野吩咐了一句。 叶秉泉听见这个,神色越发迟疑。他本就不想来,若非这几年大伯家业管得紧,他缺银子花,也不会想到这个主意,听了婆娘的撺掇就跑来了。 「我,我们这就走。」他要拉着章氏走。 章氏甩开了他的袖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便是大伯来了。这银子也要还。虞老三毕竟……五年前没死!也不是被我公爹气死的。凭啥还要拿银子?!」 章氏死活不肯走,叶秉泉进退不得,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没一会,清文带着叶成均的管家来了,说是叶成均去县城铺子了,不在村里。 管家蓄着山羊鬍,看着六十多岁了,身子消瘦,双眼却是晶亮。 「各位。」管家到场,先是对虞树贵他们躬了躬腰,又给对着卫常恩他们行了礼,「这一百一十两银子,叶家不会讨要。此事便到此为止。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这边章氏还想说话,管家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老爷的主意。你们若有意见,刚好去族内连同旧事一起说道说道。」 章氏立马噤言,河蚌一般闭紧了嘴。见管家站着没动,她瞪了郭氏一眼,怒气沖沖地回家了。 「请问,叶家当家的约莫几时回来?」卫常恩问管家。 管家道:「晌午过后,老爷便会迴转。」 丁牧野道:「到时要去府上叨扰一番。」 管家点头,上前安抚了郭氏几句,便也走了。院外的人见事情结了,三三两两地也跑了开去。 虞树贵将手里的镰刀放到了屋门外边,也不看卫常恩他们,只垂着脑袋,大踏步走了。 郭氏总算平復了心情,弯腰先安抚了一双子女,哄着他们进屋,随后向卫常恩他们行礼:「叫几位大人笑话了。」 「郭氏。仍有一事需你解答。」卫常恩走近几步,「昨日虞慕东何时去的坟地?」 「晌午过后。饭用完便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几位大人便来了。」 「坟地的位置,是你同他说的吗?」 郭氏摇头:「他没问起。许是四叔讲的吧。」 卫常恩就多看了她一会。虽说坟地这个位置,村内他人也会知晓。有除虞树贵和郭氏之外的人同虞慕东讲过,也不是没可能。可若是并无这个第三人,郭氏没必要撒谎,虞树贵那头就有些意思了。 第34页 她正想着,侧头便见院外有一鬼鬼祟祟的人影,瞅了院中一眼便疾步匆匆离开了。 「那是谁?」卫常恩问道。 郭氏走出院门看了眼,眼里颇有些怨气:「桂珍。连胜他媳妇。」 卫常恩点头,看了眼丁牧野,见对方沖她挑了挑眉,她便道:「郭氏,劳烦你带我们去一趟虞连胜家中。尚有些事要问刘氏。」 郭氏点头,带头出门:「当年那银子,有五十两给了她。方才章秋娣他们来时,她必是躲起来了。这会才来瞅瞅。」 「当年为何要给她银子?」卫常恩问她。 郭氏便道:「那会连胜死了,桂珍一人还要照顾病重的大伯娘,也挺艰难。民妇便匀给了她。」 倒是个心善的,一百一十两竟匀去近半。 「她膝下无子?」 「没有。大伯娘四年前也去世了。如今她就是一个人。」 「怎的不改嫁?」丁牧野插嘴问道。 郭氏神色也有些疑惑:「民妇不知。去年好几个媒人问她,她都不应。许是想为连胜守节吧。」 三十多岁就守节?丁牧野暗自摇头,却听卫常恩在那问:「虞连胜死时,她进门几年了?」他就眨了眨眼,不懂她问这个做什么。 郭氏道:「六年多。」 「六年无子,虞连胜同他母亲,没有话讲?」 丁牧野心里就咚得一声,是了,他没有从如今女子的角度去看事情。确实想不到这点。 郭氏一脸犹疑,停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道:「大伯娘……一直说要叫连胜休妻再娶。后头病了,才没再提。连胜……时常不着家。」 「为何不着家?」 「他在塘河县城里租了个屋子,跟着旁人学木工活。个把月才回来一趟。」 塘河县城离虞家畈跑马也要半日,确实有些远。 郭氏又走了起来。绕过两个弯,在一幢木栅栏围起来的房舍前停了步。 「桂珍!」她在院门外喊了一声,「官差大人找你。」 屋里头砰的一声,也不知是撞翻了什么。好一会,刘氏才从屋里出来。衣领开口还有些大,脸上坨红一片,神色略显慌张。卫常恩眼尖,还瞧见她耳后沾染了一抹白色的粉,像是面粉。 郭氏见她出来了,告了声便走了。 刘氏开了院门,但似乎并不想让卫常恩他们进去,她拦在院门口,讪笑道:「屋中乱,不知几位大人所为何事?」说完顿了顿,脸色一板,急道,「叶老爷都没要银子!民妇那银子也使完了!」 「不是银子的事。」丁牧野说了句。 刘氏就尴尬地住了口。 卫常恩问道:「刘氏,五年前的事,你说来听听。」 刘氏一愣,迟疑了一会,微微往后看了看,索性让开了身子,请卫常恩他们进院门,叫他们坐在院中那两条长凳上。 随后走到院外,四处看了看,将院门关了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才开了口。 「那年秋收,官人从县城回来帮忙。民妇没有歇午觉的习惯,晌午后便去地里了。官人歇完觉起来,打算在后院砌个小屋子搁粮菜。砌了半堵墙,那叶成民喝醉了酒回来了。」 「民妇家后院挨着叶成民家。他觉得那堵墙占了他的地,就……拿锤子把墙给砸了,还骂了官人一顿。」刘氏仍有些气愤的样子,「民妇娘家兄弟是种茶的,往日里便将茶叶卖给叶家。官人当时就不敢同他争辩……怕他为难民妇的娘家兄弟。」 「那晚官人气得睡不着,就说要想法子叫叶成民翻不了身。」刘氏嘆气,「民妇想着,这哪有什么法子呀。第二日民妇接着下地去了。官人说有事要出去趟。民妇也没在意……晌午回来也没见着人,晚间回来才知道出事了。」 「当年那个虞慕东的尸首哪来的,你不知道?」卫常恩问道。 刘氏摇头:「官人同几个要好的,抬着那尸首去了叶家闹,摔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勺,回来就不省人事了。村里的牛娃子也一道去的,只说尸首是官人寻来的,不知是不是虞三爷,旁的也不清楚。」 「除了牛娃子,还有谁一道去?」 「都是些茶农。应是旁的村子里的。」 卫常恩又道:「他们抬着尸首去,不止为了讹钱吧?」 刘氏点头:「听牛娃子说,攀扯了方家村罗氏的事,他们想叫叶家将叶成民逐出茶园。」 看来罗氏是被叶成民害了的事,茶农们心里都清楚,却都一个劲地装煳涂。人心难测。 「虞连胜是自个摔的?昏迷后没找大夫?」 「官人被抬回来后,牛娃子他们就吓跑了。民妇婆婆病重在床动不了,民妇心急,就连忙跑去村长那,请村长叫人帮忙去把隔壁村的老大夫给请来。可民妇从村长家回来后发现,官人已经去世了。」 刘氏说着就垂泪了。卫常恩这才发现,刘氏身段妖娆,容貌虽一般却胜在肤色白皙,眼里带着水光,乍看极为惹人怜爱。 「从你离开,到回来,家中便只有你婆婆在?」卫常恩放软了声音。 刘氏点头。 虞连胜之死,暂时也不知是不是人为的了。 「叶成民,是被虞连胜打死的?」丁牧野问道。 刘氏道:「牛娃子说没看清。不晓得是不是。就说一堆人动手,谁打了谁也弄不清楚。」 第35页 卫常恩蹙眉,不管是想查那无名尸的身份,还是查虞慕东之死,都得还原五年前的事情。如今有了刘氏这一部分碎片,想拼完整的,还要问好些人。 于是她又从刘氏这问到了那日同虞连胜一道去叶家的人的名字,便同丁牧野他们出了院门。 刘氏见他们走开了,理了理衣衫,进屋去了。 见卫常恩走了几步便停了脚,丁牧野问她:「娘子,可是想看刘氏家中的后院?」 「大人怎知道?」 丁牧野便笑了笑,左右一看,歪头凑到她耳边:「这会子说不准还能听点壁角。」 卫常恩不解,就见他对着清文使了个眼色,随后拉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绕过木栅栏到了刘氏那后院外,随后抬手□□,又坐在墙上将她给拉了上去。 没一会,两人就蹲在了后院里那正屋的窗口下。 里头还真的有些动静。像是两人窃窃私语的呢喃声,又夹杂了几缕男女的轻笑。像是耳鬓厮磨,暧昧又灼热。 卫常恩惊呆了,刘氏不是寡妇吗?这还是白日呢。 「怎的这么久?我都等不及了。」有男子含煳不清的声音。 「官差破事多……唔唔……轻点……慢点……」妇人像是吐息紊乱,话语压抑又难受。 卫常恩浑身都僵了。 第20章 无名尸 丁牧野见状,又将卫常恩带离了刘氏的后院。两人立在墙外,瞧见清文正在不远处的墙边望风。 日头斜斜打下来,也不知是方才的窘况,还是春日的灿烂有了几分暑热的气息,卫常恩侷促地望着墙影外晃眼的日光,好一会才平復下来。 待她偏转头看旁侧的人,却见丁牧野头别在另一边,露在她跟前的那只耳朵像是白玉染了胭脂。 堂堂知县,竟害羞了。 「大人。」卫常恩掩下内心小九九,问道,「眼下我们去哪?」 丁牧野嗯了一声转回了头,看着气定神闲的,双眼还在看旁的,不敢看她。 「娘子。先回驿站吧。咱们用了饭再去趟叶家。」他同清文招招手,待他过来了叮嘱了他一句,叫他在这守着,瞧瞧刘氏屋里的男人是谁。 清文点了头。 卫常恩便同丁牧野走向村口,他们的马还在村口拴着。 路过郭氏那边,瞧见他们俩,郭氏疾步匆匆跑了出来。 「大人!」她低声用劲喊了一句。 「怎么了?」卫常恩问道。 郭氏神色犹疑,左右四顾后又放低了声音道:「民妇小儿方才说,昨日民妇公爹出门后没一会,他跑去河边玩了,瞧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自田里跑了。像是从坟地那边过来。」 卫常恩同丁牧野对视一眼,又看向郭氏:「谁?」 「虞宗仁。后头巷子里那家,家里卖包子点心的。」 「包子点心?」卫常恩莫名想起了刘氏耳后的那一抹面粉,心下微微一跳,「可记得具体时辰?」 郭氏摇头:「公爹出去没多久吧。具体小儿他也不记得了。」 「好。」 两人别过郭氏,丁牧野便道:「怎的又出来一个虞宗仁?」 卫常恩笑了笑:「大人。不着急问。晚些等清文回来,便能知道些。」 丁牧野便狐疑地看着她。 两人骑了马,很快便回到了驿站。待去了验尸的小房间,正要进去,三柳从里头出来,拦了他们。 「大人,大娘子。且等等。钱叔还在里头忙着。」三柳挤眉弄眼,「那具尸骨有些棘手,他心情不好。」最后几个字,刻意放缓了声音。 丁牧野哦了一声,让卫常恩回去歇息一下。 近晌午时分,清文回来了。说刘氏屋里的男子是虞宗仁,常去官道上支个摊子卖馒头包子。年近四十,家中有一跛脚媳妇林氏,还有一个女儿已出嫁。而丁牧野要他找的牛娃子,说半年前去玉州了,人不在村里。 「娘子,你怎的知晓……」话说一半想起了听壁角时的窘况,丁牧野又住了口。 卫常恩道:「刘氏耳后沾了些面粉。也是巧了。」 丁牧野就疑惑起来:「这虞宗仁同刘氏的……和虞慕东又有何联繫?」 「大人。郭氏儿子只说瞧见他慌张地跑来。若是他同虞慕东无冤无仇,没有杀害他的理由,那便只得一个可能。」 丁牧野点头:「他是个目击证人。」 「嗯……」 「去了叶家再同他聊聊吧。」丁牧野起身,「先去吃饭。」 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等卫常恩。 「我没银子。」他扁扁嘴。 卫常恩:「……」 三柳跑了过来:「钱叔完事了。」 丁牧野:「成吧。先去瞧瞧。」 几人脚步一转,又去了验尸的小房间。 卫常恩甫一进入,便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想起老钱先前说的「蒸骨」,她面色微白了一会,忍住了不适。 丁牧野脸色也不好:「幸好还没用饭。」 肚子早饿了的老钱:「……」 「这具尸骨,死因为何?」卫常恩问老钱。 老钱两个手在身前围着的布裙上擦了擦,双手托着腰道:「这具尸骨,浑身上下共二十四处伤口。均是十年前的旧伤痕。单从骸骨来看,不像是他杀。」 虞连胜随意找了一具自然死亡的尸首来充当虞慕东,确实可能性极大。 第36页 「十年前的旧伤,怎有二十四处之多?」丁牧野拧了眉头。 老钱道:「死者右手骨有断裂后接合的痕迹,挺像望州以北的裘氏接骨手法。」 望州以北……裘氏…… 卫常恩知晓,望州以北十年前有过一场大战,她祖父便是在那场大战中身亡。裘氏是当时随军作战的医官。裘氏一脉诊治手法独树一帜,极为大胆,一向都在前线支援。 如今朝堂平稳,边疆安定,已多年未有大的战役。 「他是望北之战的倖存者。」丁牧野也明白了,「十年前参战的,十有九个有去无回。虞连胜也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找尸体。周遭几个村落问一下,便能晓得些情况了。」 卫常恩点头。 老钱又道:「还有一处可用来寻人。此人左腿胫骨比右腿要短上寸许,应是娘胎里便如此了。」 原是个瘸子。丁牧野点点头。 「虞慕东尸首发还给苦主吧。这具尸骨便先搁到县衙里去。待寻至家人,再送还。」 三柳点头:「大人,那咱今日还住驿站吗?」 丁牧野摇头:「不住了。你们先回。」 几人商定完了便去用饭。因着方才闻到的古怪味道,除了老钱,旁的人都只吃了一点点。 卫常恩想着一会会饿,勉强多用了几口。 用完饭,她和丁牧野、清文又去了虞家畈叶成均家中,询问五年前的旧事。 叶成均年近五十,看着却比六十岁还要老。见着卫常恩他们过来,晓得是女师爷带了两个衙役,答话时就有些敷衍。 他说当年虞连胜同另外四人抬了一具尸首来,说当年罗氏之死有猫腻,要他撤了叶成民评级茶叶的差事。他就让人去把叶成民给叫来了。 叶成民赶来后,同虞连胜他们起了争执。当时连同叶家屋里的六七个小厮一起,打闹起来。待停了手,才发现叶成民死在地上,虞连胜也摔在台阶上。 众人害怕,便各自抬了人回去。那个假虞慕东的尸首,还是他后来让家丁给送回郭氏那边的。 卫常恩问他,可有看清叶成民怎么死的。他便说记不清,应是虞连胜打的,毕竟就他打得最凶。 再问他,虞连胜怎么摔的,他就说他忙着劝架,自己还被人打了好几下,哪里晓得虞连胜怎么摔的。 无论他们怎么问,叶成均的回答,不是忘了,就是记不清。整个儿地拖着卫常恩他们原地打转。 末了,卫常恩问他:「你不是认识虞慕东吗?怎会连尸首也辨认不得。」 叶成均就住了口,神色几多变换,随后像是发自肺腑地诚实地回了一句:「尸首是谁不重要。」 卫常恩就明白了一些。方才她到叶家时,趁叶成均还没出现,问了老管家一些事。 按理,茶引是每年春日发放。但是当年茶引上的赋税变更了些许律法,允许茶商申请一次茶引能效期五年。叶家若是秋收时获得了五年的茶引,效期便能从五年前的秋收延到今年春日。 对叶成均来说,那时正逢生意上的大事,叶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叫旁人都晓得罗氏之死的真相。所以那具尸首哪怕不是虞慕东,也要当成虞慕东来看待。只有那般,才能大事化小。若一口咬定尸首不是虞慕东,虞连胜闹起来,后果就不可预计。 更重要的是,从管家处得知,当年虞连胜嚷着他也知道罗氏之死的真相。这么巧,知道那事的虞连胜同当事人叶成民同日死了。而五年后的今天,应是叶家再度申请茶引的时期,同样知晓真相的真虞慕东刚回来,便又死了。 叶成均,有杀人动机。 眼下,还需等清文将当日陪同虞连胜去叶家的人都探查一遍才能还原事情。 卫常恩同丁牧野出了叶家时,日头还艷着。三人站了一会,又去了虞宗仁家中。 虞宗仁正在灶下和面,听说官差大人来了,神色就有些忐忑。 卫常恩请虞宗仁媳妇林氏迴避,便单刀直入问道:「虞宗仁,昨日晌午后,你在芦苇盪那头看见了什么?」 虞宗仁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大……大人,草民没……没去过那边。」 「郭氏小儿瞧见你了。」卫常恩看着他,「若是你什么都没瞧见,那你也算是兇嫌了。」 门外的日光打进来,背对着光影的虞宗仁面容暗淡,唿吸微促。明明是暖洋洋的暮春,他却像是脱水的鱼一般,有些喘不过气。 丁牧野走近几步,低声道:「你若不说,不如我们同你媳妇聊一下刘桂珍的事。」 虞宗仁闻言,面色雪白一片。 「草民看见有人在挖土坑……然后……然后他把地上那人的脑袋按了进去埋了起来。」他浑身冰冰凉,「后来才晓得是虞老三死了。」 「只见着埋,没见着杀?」 「只有埋。不晓得是不是他杀的。」 「那人是谁,你看清了吗?」卫常恩不错眼地瞧着他。 虞宗仁咽了口口水,眼底有着浓厚的惧意。 「像……像是虞连胜。」 「谁?」丁牧野打了个冷颤。 「虞……虞连胜。」虞宗仁惨白着脸,「五年前就死了的那个虞连胜。」 第21章 无名尸 屋外一地的碎阳,天光亮得晃眼。屋内一室的寂静,像入了冰窖,令人发冷。 第37页 丁牧野往门边挪了挪。 卫常恩心里发毛,但她一向不信鬼神,便问道:「只是像,并不是他对吗?」 虞宗仁想了想,才点了点头:「很像。」 「人死不能復生。埋尸体的,应是同虞连胜有些相像罢了。」女师爷缓慢摇了摇头,眼内的光像燃着小火苗。虞宗仁瞧了一眼,便觉四肢百骸又有了暖意,復又感受到了屋外春阳的灿艷,脸色也缓了过来。 卫常恩又问道:「村里,有谁同虞连胜相像吗?」 「虞连才……」虞宗仁后背又出了些汗。要命,这个死了还不止五年呢。 丁牧野:「……能说点阳间的人么?」 虞宗仁:「……」 卫常恩看了外头一眼:「村里身量同虞连胜相像,年纪相仿的,有吗?」 虞宗仁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比较高。除了虞连才,旁的都没他高。」说着又看了丁牧野一眼,「同这位官差大人差不多高。」 「我看虞树贵和虞慕东也一般啊。」丁牧野好奇道。 虞宗仁便道:「听说虞老三他们爹长得很高。可能随了他吧。」 「隔壁村呢?」 「那多了。但长相像的,倒是没见过。」 卫常恩闻言沉吟起来。虞慕东被杀一事,线索算是又断了。还是得等清文把旁的那些消息查探一番才能串起来。 念及此,她又问道:「虞连胜是虞家老大的儿子,虞连才是虞老三的,那么虞老二去哪了?虞树贵可是未曾婚配?」 虞宗仁见话题已经从他身上转开,心头松快了些,回得也极有诚意:「回师爷的话,虞老二听说儿时就被他爹娘送给旁人养了。虞老四……有隐疾。」 丁牧野觑他:「什么隐疾?」 「那……那方面不行。」虞宗仁碍于女师爷在场,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没法传宗接代,说是小时受的伤。」 卫常恩:「……」 见两位大人一时无言,以为他们还没懂,虞宗仁就还想解释。 丁牧野忙不迭止住了他:「别。懂了。」 「那怎会有虞连才是他的儿子,这则流言。」卫常恩问道。 虞宗仁刚把话咽下,闻言低声道:「草民娘提过一个事儿。说是虞老四当年同张家村的一位娘子谈过一段,险些就定亲了。后头不知何故这桩亲没成。那位娘子反倒嫁给了虞老三。」 「虞张氏同虞树贵有过情?」 「千真万确。」虞宗仁点头,「至于虞连才,那肯定不是他的儿子。虞老三虽混,三嫂子是个好人。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丁牧野斜睨他。 「虞老四不行呀。」虞宗仁不知不觉嚷高了声音。 外头站着的清文:「……」 卫常恩有些明白虞树贵脸上的愧疚从何而来了。她没理会丁牧野的窘态,趁着虞宗仁口头松快,又问他:「叶家近段时日可有什么事儿?」 虞宗仁搓了搓脸,往外头探了下脖子,回道:「叶家大爷七八年前死了儿子,又没个孙子孙女,叶家族里就喊他过继叶二爷的孙子。哦,就是叶秉泉的儿子。叶大爷不肯,闹了好多年呢。近段时日闹得最凶。他那儿媳妇前几日就跳河自尽了。」 「他儿子怎么死的?」 「说是同叶二爷外出走商时遇着了盗匪。」 「他儿媳妇又为何要自尽?」 「外头传,说叶大爷同他儿媳妇……有染。她就……」虞宗仁约莫是想到了自己同刘氏的事,神色略显心虚,「没影的事儿。也不晓得谁传出来的,害死个人。」 「他既不愿过继叶成民的孙子,那他想如何?这个你可知道?」卫常恩问他。 虞宗仁便道:「叶大爷虽没了儿子,却有个已出嫁的女儿。听说他五年前就想把他的外孙给过继到儿媳妇名下。族里头不同意。」 「他女儿嫁到哪里了?」丁牧野眸光平静。 「方家村隔壁的范村。」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叶秉泉那媳妇天天在外嚼舌头……」 卫常恩又问了些小问题,就同丁牧野一道出来了。 这一趟,收穫颇丰。 清文见他们打算回县衙了,便独自动身,说是要去查查先前提过的事。 趁着两人骑马回县衙的路上,卫常恩好生整了一番思绪。 五年前申请茶引的那段日子,叶成均打算过继外孙,族里却要他过继叶成民的孙子。当时叶成民死了。如今又恰逢五年一次的申请茶引的日子,过继之事又闹了起来,叶成均儿媳妇还因此身亡,真虞慕东又死了。 若是当年叶成均儿子并非死于意外……那么,叶成均同叶成民其实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叶成均不但有杀害虞慕东的动机,更有杀害叶成民的动机,甚至后者的可能性还高一些。 而虞慕东之死,除了叶成均这个嫌疑人之外,虞树贵的嫌疑也上升了许多。整个事情还差些线头,很快就要连成一条了。 「娘子在想什么?」丁牧野见她半响没说话,忍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 卫常恩下意识回道:「在想虞树贵小时是如何受的伤。说不准就能拎出真相了。」 丁牧野:「……」 卫常恩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若是虞树贵受的伤,以及后头的夺妻之仇都同虞慕东有很大干系的话……」 第38页 「虞树贵便也有了杀人动机。」丁牧野接了她的话头。 「是。但还不够。若是这些能构成他的杀人动机,早些年便能杀了。更何况,虞慕东回来时,他显得还挺高兴。」 「那娘子认为?」 「必是旁的什么激怒了他。」卫常恩蹙眉,想起了虞树贵提着镰刀的姿势,心内就有了几分成算,「想是同郭氏及那双儿女相关。」 「他同虞连胜并不像。」 卫常恩便道:「大人,杀人与埋人的,可能并非同一人。」 丁牧野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及至驿站处,两人下马要了点水喝才动身回县衙。没走多远,后头三柳骑了一马追了上来,说是送了文书给提刑司,还将先前的推吏给送了回去。 「累死属下了。这骑马来来回回,屁股墩委实受不了。」三柳擦把汗。 丁牧野勒了马绳:「你说的是。若明日再跑一遭,岂不是更累。」 三柳:「大人?」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往范村去一趟,打听下叶成均那出嫁的女儿一家。若迟了你便歇在驿站吧。省得明日你再来回跑。」丁牧野派了活给他。 三柳苦哈哈地看向卫常恩:「大娘子……」 卫常恩道:「不若我同你一道去。」 三柳:「使不得!」 丁牧野:「不行!」 三柳见丁牧野面色不善,赶紧捞了缰绳调马就走。 开玩笑,谁敢和大娘子共乘一骑。 眼见三柳的人影一熘烟便没了,卫常恩扯住丁牧野背后的衣服道:「大人,不如请提刑司那边派些人手来吧。主簿之位尚空着,衙役也少了些。」 丁牧野点头:「待此案结了,我便去一趟提刑司。」 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两人一路赶马回了县衙。 卫常恩在自己房中收拾了一下,又将今日探查到的事悉数记在了纸上,这才想起库房边小书房内的那一箱子书,心跳一下便快了些。想着要赶紧处置掉,便提裙往库房那头去。 进了小书房,从格挡那搬出了那一小箱子书,打开一看,里头竟然空了。 卫常恩大惊,嗖地一下站起身来,恰好同后头步上前来的丁牧野撞了。一个摸着头顶泪眼汪汪,一个捂住下巴满脸苦色。 「娘子……」丁牧野下巴火辣辣地疼,仍不忘探手去抚眼前女子的发顶,「还好么?」 昏晓刚至,外头晚霞还撑着天色。小书房里头光影斑驳暗淡,衬得卫常恩白皙的脸庞莹莹润润。 她眼角坠着泪,忍着疼问他:「大人,你怎么不吱个声啊?」 「我在里头没听见人进来……」他委屈兮兮地看着她。 卫常恩有些心虚,她方才着急,连书房门开着她都没觉得不妥,脚步又轻…… 「大人,我的书呢?」她赶紧转换话题。 丁牧野瞅了那空盒子一眼道:「方才找书瞧见了,都给扔了。」 「都扔了?」卫常恩诧异。 「那些书少看。」丁牧野面沉如水,像是想起了什么。见她好似有些生气,又特意放柔了声音解释道,「我不知是你的,想着怕你看见,才扔了。」 「全扔了?大人都瞧了一遍?」那里头可还塞了一本……卫常恩心下发窘,语气倒是极为平常。 丁牧野瞅她那样子,便从旁边书案上一摞书的底下抽出了那一本叫人脸红的书递了过去。 「娘子,莫不是在找这本?」 卫常恩没成想他竟还留了这本书,顿时大窘,脸颊像抹了一层胭脂,耳尖都红得比那屋外的海棠还艷。 丁牧野难得见她这般神态,一时看得呆了呆。 「流氓。」卫常恩臊得慌,低声骂了他一句,抬脚就要往外走去。 一脸糟了的丁牧野急忙上前几步要伸手拉她,没提防她忽的迴转身来。 好了,这下撞了个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件快结了。 第22章 无名尸 卫常恩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眼眶都因撞得生疼而酸涩起来。 丁牧野有些无奈:「娘子怎的又往回走了?」 卫常恩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把方才那本「动作」书从他手上抽了过来,抬脚就走。 「娘子,你要一个人看啊?」他也没追,只在后头补了一句。 卫常恩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稳住身子后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眼波含着气恼,又带些窘迫,倒叫丁牧野一时止了话,不知要说些什么。 等回过神,门边哪里还有倩影。 他收起脸上的错愕,站了一会,看向案几上头那一叠案卷文书,神色渐沉。 卫常恩出了小书房,又去了后院自己房中,将那本书塞到了博古架最里头的一个小隔间。好一会才平復了心情。 入夜后,清文带着一箩筐线索回了府。 三人在衙皂房内说了好一通话,才各回各的房间。 出乎卫常恩意料,丁牧野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方才的事进行二次调侃,只沉着一张脸,较为严肃地同他们梳理案情。 及至走在通往后院的迴廊上,两人正要分开,丁牧野却停了脚步,转身道:「娘子,李宝儿寻到了。」 卫常恩闻言,忙道:「真的?在哪找到的?」 第39页 廊下风灯微火莹光,尚不及她眸中漾着的欢喜耀眼。 丁牧野半阖眼眸,掩下莫名沸动的情绪,回道:「被狮县一户猎户收养了。花了二两银子领了回来。已交託给了秦氏邻人帮养,给了他们三两银子的费用。秦氏如今被羁押在提刑司那处,过了四月才能自由,已着人知会她。」 「如此甚好。」她语气微带雀跃,丝毫没为这平白花去的五两银子伤神。没一会又抬头问他,颇有些质疑,「李宝儿行踪本如泥牛入海,短短月余,大人是如何寻回的?」 丁牧野便微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我虽没甚本事,却有三五至交好友。其中一位,家中开牙行的,买卖上头的消息颇为灵通。也是李宝儿运气好。」 卫常恩闻言却又道:「既是开牙行的,若是那等失踪人口过了他们的手,是否也能查到?」 卫常恩看着他,就见丁牧野只静静看着自己,半响都没发语。直至她别开眼去,想岔开话题,他却低声问她:「娘子,这段日子,缘何一直在看那几册记载人口失踪的陈年案宗?」 卫常恩一惊,脑内电光火石般想起了小书房内案几上的文书。是了,她一直认为丁牧野时常待在前院书房和后院的大书房中,不太会踏足这库房边的小书房,于是将那几册人口失踪的案宗都搁在那案几上。 方才小书房只顾着旁的事,倒忘了他是从那一沓案宗下头抽出的那本书。 「我……一直想着张家村那失踪的阿梅娘子的事。便寻来案宗瞧瞧。」她斟酌了一会才回道。 「原是为此。」丁牧野不错眼地看着她,「我还以为……」 卫常恩的心微提,神色不变:「大人以为什么?」 「没什么。」他忽然笑了笑,转身又走了起来,「待此案结了,我们便好生梳理下本县的陈年旧案吧。」 「好……」卫常恩应了一句,跟在了后头。不知怎的,心里像是填进了几块石子,微涩又闷苦。有心想同他说实话,又全然开不了口。 再等等吧,挑个更好的时机。她暗想。 翌日,三柳回来了,回来后交代了他查到的事情,便又和清文一道受了嘱託,往虞家畈那边几处村庄都跑了一遍。 如此过了几日,春阳三月已过。 四月初一,细雨微风。未时过后,雨势渐渐大了些,大堂里头闷热微湿的空气有了几许凉意。 堂下跪着数人。叶成均、虞树贵、叶秉泉、郭氏、刘氏,还有先前去了玉州的牛娃子也突兀地出现了。 提审他们时极为突然,丁牧野也不让人围观。堂前除了这些人,门外便只余一帘雨幕。 「今日堂审,为的三桩杀人案。」丁牧野一席青色官服,神态沉静,语气也较平常更为清朗。 闻言,郭氏刘氏和牛娃子抬起了头,旁的,仍旧跪着,垂首敛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不明白,不是虞慕东被杀么,怎的又多了两桩案子。 「先说说叶秉鹤被杀一事。」 叶成均身子一僵,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 八年多前,他那新婚不过半年的儿子叶秉鹤刚接手一部分茶叶生意。年轻气盛,心中颇有雄图大业,便表示要将生意往外县往邻州再拓开些。 当年望北大战告捷不过一年,周县再往北去,尚有许多流民,世道也更乱点。他虽担忧,但确实战乱后的机遇较多,便从镖局请了好几位师傅陪他儿子一道去。叶成民那会也自告奋勇,说是要给秉鹤多些参谋,在外头也好有个照应。 叶成均自然应了。他这个二弟,虽说行事张狂,在生意上头倒也有几分水准,叫他跟着,秉鹤也不至于被人坑了去。 哪晓得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遇着了盗匪。那几个镖师护着他们往山下跑,慌乱间叶秉鹤踩空了脚,坠下悬崖身亡。 镖师们回来復命时,不肯收他的佣金。他硬是给了一半。 他心里存着气,便将叶成民换到了茶园去,叫他干些评级茶叶品级的事。他曾经是怀疑过儿子的死会不会是人为。可几个镖师都说是意外,叶成民也颇为痛心,便没再提起。 他也曾去当时的知县大人那提过这个事儿。但知县大人说,遇害之处在邻州与本州交界处,且不在周县辖内,他无权干涉。他便只好不了了之。 可到底心里是有怨的。五年前,族里要他过继叶成民的小孙子,他就不愿意。若非罗氏之死会牵扯茶引之事,他也懒得去管。眼下叶成民早便死了,叶秉泉却仍想让他小儿子过继到他名下,要不是虞慕东的死引发了族里对当年罗氏之事的关注,他也不可能叫过继外孙这事进行得如此顺畅。 如今听闻新任知县大人竟说要审理秉鹤的案子,他就极为诧异。 「叶成均,当年叶秉鹤死于走商途中,你可知确切遇害地点?」知县大人朗声问他。 叶成均愣了愣,点头道:「回大人。小儿在玉州以北的苗山遇害。」 「你就不曾怀疑过叶成民?」 「怀疑过。」他略显犹疑地看向上座,「可草民没有证据。」 「五年前,虞连胜带人上门闹事时,你说叶成民是后头才过来的。」丁牧野笑了笑,神色又严肃起来,「可为何你府中下人表示,虞连胜他们来时,叶成民早就在你府中了?」 第40页 「许是那人记岔了。」虽不明白知县大人怎么话头从秉鹤的案子上又转到了五年前的事,叶成均脸上并无惧色。 「牛娃子,你当时看见了。」丁牧野看向堂下跪着的牛娃子问道。 牛娃子垂着脑袋:「回大人。是的。当年两方人打起来后,草民因着害怕,往后躲了躲,就瞧见……瞧见有人自屋内把叶二爷给推了出来。他被推到了地上,一动不动。」 「不是虞连胜打的?」 「不是。」牛娃子喏喏回了句。 「当年叶成民的尸首未经勘验,但询问贵府管家得知,他只是后脑部位磕青了。论理,便是虞连胜动手打伤了他,府中应速请大夫才是。怎的连大夫都未请?」卫常恩从旁问了一句,「听说叶二爷熬到晚间才过世。这又是为何?」 叶成均一听,神色有些撑不住,迟疑着没有及时回话。 丁牧野替他接了话:「因为叶成民被虞连胜打死是假,他本来便已中了毒。若叫大夫发现,这事就说不清了。」 叶成均大惊,勐地抬眼看向上座。 丁牧野就朝着叶秉泉扬了扬下巴。 叶秉泉觑了眼,咬牙道:「前夜,知县大人派人将阿爹的尸骨挖出来验尸了。可怜我阿爹,原以为是遭了虞连胜毒手,没成想竟是伯父你狠毒心肠害了他!」 「……」叶成均没有否决,只气恨道,「论歹毒哪里及得上你爹。杀亲侄子,辱无辜茶农,甚至谋夺家产。心肠都黑了!」 「胡说!我阿爹怎会杀害兄长。别是伯父自个死了儿子找不着兇手瞎攀扯!」 「你!」叶成均一腔愤恨忽然断在了喉咙里。他急喘了几口气,试图镇静下来。 丁牧野摆摆手道:「叶成民确实是买凶杀人。」 清文很快带了一人上来,那人弓着背,神色惊慌。叶成均辨认一番,认出堂上这人是他儿子叶秉鹤身边的小厮随喜。当年叶成民提过,随喜跟在秉鹤后头跳了崖,应是凶多吉少。 怎么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 「随喜?」叶成均有些语无伦次,「秉鹤,秉鹤呢?是不是也还活着?」 随喜身子一抖,不敢看他,只对着丁牧野跪了下去。 「随喜,把你先前说过的证词再供述一遍。」丁牧野吩咐他。 随喜伏下身去:「大人……当年苗山那伙盗匪……是二爷雇的……他他他给了小的一笔银钱,叫小的在大郎水里下了药……盗匪只是来吓吓人的。大郎逃跑时,那个药性……发作了……他才会不小心跌下崖去……」 叶成均闻言,原先紧绷的神色一瞬便颓丧了。他也没去质问随喜,只瘫坐着,自言自语了一句:「秉鹤……还是走了啊。」 随喜听了这一句,头皮立马炸了似的,他跪行几步到了叶成均跟前,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哭着道:「小的也是后头才知道的。二爷只说要给大郎一点下马威,没说要害他啊。小的这才……这才……小的瞧见大郎摔下去,魂都没了。这才跑了的!小的绝无害人之心啊。」 叶成均没理他。 叶秉泉神色未变。 得知叶成民是被毒杀致死,叶秉泉原是万般窃喜。他伯父叶成均若成了杀人兇手,必要下狱论罪。虽说眼下他伯父已过继了小外孙,可那外孙不过八九岁,屁都不懂。他阿爹犯的事,又同他无关。叶家的产业最后还不是会落到他手上。 「我爹纵是千般错,伯父也是杀了人。」他冷冷回道。 丁牧野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只又问叶成均道:「叶当家的。本官问你,你可是承认了杀害叶成民之罪?」 叶成均动了动嘴皮子,没发话,像是还在犹豫。 卫常恩微嘆气道:「叶当家的,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你承认了杀人之罪,论刑当诛。可我听说这几日你已经将外孙过继到了叶大郎名下。你那外孙不过八岁吧?若是没有你从旁教导,叶家产业他一个小孩子可撑得住?」 叶成均脸色刷白,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浊气道:「师爷明见。叶成民确实不是草民杀的。」 叶秉泉大惊:「伯父你还想狡辩!」 叶成均摇摇头:「秉鹤是不是被杀的,那会草民还不知晓,也确实没有证据。五年前,成民媳妇跑来草民家中找秉鹤他媳妇。言谈间,一直索要秉鹤的一枚私印。秉鹤的私印刻了两枚,一枚已丢在那苗山上,还有一枚尚在草民儿媳妇那。」 「草民那儿媳妇觉得不妥当,当时没给。过后越想越不对劲,便好几次暗中去了成民家中蹲守。这才晓得,秉鹤是被害死的。秉鹤当年在邻州盘了好几处铺子,还在当地办妥了收茶之事。那畜生一直藏着这个事没说,担心害人的事被人晓得,三年间一直未曾去管那铺子的营收。后头实在忍不住了,叫人跑了一趟,才晓得那几处铺子生意极好。他便想将三年的利收给拿来。但铺子掌柜都要求有秉鹤的私印才肯给,他才想法子要那个私印。」 「草民儿媳妇晓得后,便找了个日子叫那畜生上门来取私印,顺道用个饭。她那日偷偷在酒中下了毒……毒性发作时,草民恰好回去,她便将真相全部同草民说了。」叶成均一脸沉痛,「刚巧虞连胜带人来闹事,草民便刻意挑起事端,趁乱将叶成民推了出去,将杀人之事按到了虞连胜头上。」 叶秉泉喘着粗气,颇为不满:「伯父空口白牙的,秉鹤他媳妇前头跳河死了,你就把事儿推她头上。真真无耻。」 第41页 「啪!」叶成均勐地甩了叶秉泉一个耳光,只甩得他两耳空鸣,脑内一阵发黑,隐隐就听到他伯父怒喝,「别以为我不晓得那则污衊她的流言是你那媳妇章氏散播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事多,更新给慢了。很快会恢復隔日更新。无名尸还有一章结束。 第23章 无名尸 叶秉泉猝不及防被打,怕得跪行退了一步,唿吸急促,眼底略显猩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扭曲,咬牙切齿道:「便是伯父无罪。伯父年纪也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单凭范家那娃儿,呵……」 言下之意,还是想谋夺叶家家产。 叶成均深知他说的是实话,气急攻心之下,嘴里有了些许铁锈味。他心下一惊,忙强自镇定下来,索性不搭理叶秉泉,只面向丁牧野,咽了口血沫子道:「大人。草民儿媳前段时日已投河自尽,那此案后续将如何处置?」 「兇手若是俱已亡故,可当堂结案。叶当家的,叶成民之死单凭你一己之词,难以洗脱你的嫌疑。既是你儿媳犯的事,可有什么证据?」丁牧野问道。 「草民儿媳离世前,给了草民一个包袱,里头是她去药铺採购□□等毒药的凭据。还有一封自述信,连同小儿的私印一起。」 叶秉泉闻言,勐地提起了心神。 叶成均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大人。邻州几处铺子既是小儿当年盘下,自是草民家的资产。草民这边还需要叶秉泉提供铺子的位置同去向。」 「是这个理。」丁牧野点头。 叶秉泉嗤了一声,像是有些得意:「草民爹可不曾提过。别来问我。」 叶成均又想发作,按捺住了。才想反唇相讥,一旁的随喜喏喏道:「小的……小的都记得。还望当家的,饶小的一命……」 叶秉泉气得想站起来,见丁牧野挑眉,又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一张脸青青白白的。 叶成均松了口气,也没说原谅随喜。只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丁牧野便道:「接下来这桩案子,同你们四人无关。你们且跟着去衙皂房将方才的口供画押先。」 叶成均、叶秉泉、牛娃子和随喜四人退下了。 想必后头叶成均定会好生安排家产之事,不让人轻易伸手了。叶秉泉比之叶成均,还是太年轻了。卫常恩如是想。 屋外天边厚厚的云层裹着闷雷由远及近,雨势渐有磅礴之势。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年轻的知县大人拿食指扣着桌面,神色沉静,满脸的沉思。 刘氏有些踟蹰。先不说这下村里去的衙役忽的变成了知县大人。这几桩案子更是同她无关,也不知提审她是为了何事。 「刘氏。」刘氏正忐忑着,冷不丁知县大人就开口喊了她。吓得她一个激灵伏到了地上。 「……」丁牧野微顿,「刘氏。当年虞连胜既是将尸首抬去了叶家,那他定是有了十足把握。想必他知道当年罗氏受辱的真相吧?」 刘氏伏在地上,心头闪过好些想法,往常嘴皮子利索得紧,如今太过紧张,明明不想承认的,嘴里已经应了句:「是……是的大人。」 说完脸色就是一白。 「既如此,你且说来听听。」 刘氏战战兢兢地挺直身子,费劲地吞了口口水道:「民妇也是听他提过一次……当年三叔在茶园做活,每日晚饭是连才送去的……那日连才不晓得什么事去不成,就叫民妇那口子送去……送去也较平常晚了点。到了那人都走光了。他就找了找……听见有人喊救命……」 她说着抬头看了眼上头坐着的人,才看一眼又低头道:「茶园收茶的院子有个小厢房……他……他就瞧见叶家二爷正在对一妇人用强……他当时才十五六岁,想出声阻止,被后头出现的三叔捂住了嘴拉走了。」 「他既知道真相,当年罗氏婆家上门闹事时,怎的不出声替他辩解?」卫常恩疑惑道。 刘氏语气微滞,斟酌了会才道:「三叔把他拖到茶园外头,叫他死也不能提这个事,还叫他先走了……」 「虞慕东没有同虞连胜一道回?」卫常恩有些诧异。 刘氏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嫌恶:「民妇那口子当时没走远……后来就看见那妇人哭着跑出了茶园……三叔……三叔跟了上去。」 「……」卫常恩忽的便想到了一种可能。虞慕东之所以逃走了十多年,怕是当年真的对罗氏做了什么。念及此,她浑身发冷,后背一阵寒意。 丁牧野也想到了这点,一张脸铁青。 「虞连胜除了对你说过这个,就没对旁人提起过?」卫常恩冷声问了句。 刘氏回道:「当年他就和四叔说过呀。」说着去看跪在一旁的虞树贵。 虞树贵身子一僵,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虞树贵,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最后一次见到虞慕东是什么时候?」丁牧野冷眼看去。 外头雷光一闪,砸下一个闷闷的雷声。那雨声敲打在檐上,噼里啪啦地像要碎瓦似的。 虞树贵道:「三哥遇害前一日晚饭时。」 「第二日晌午,你们没见过?」 「没见过。」 「你家中河对岸便是那坟地,你未曾听见或者看见什么?」 第42页 「草民在后院菜地干活,及至几位大人来,并未有听见什么。」 「虞慕东从郭氏安排的住处往坟地去,必要途径你家,他就不曾同你打招唿?」 「没有。草民埋头种菜,没注意到。」虞树贵的回话极为冷静。 丁牧野停了话头,略略笑了一声,摇了下头。 卫常恩觑了郭氏一眼,又细细看向虞树贵,问道:「虞连才同你,可有血缘关系?」 郭氏勐地抬头,神情懵然。 虞树贵直起身子抬起了头,冷笑了一声:「师爷也信这则流言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卫常恩摇头:「虞张氏曾是你未婚妻?」 「是。」虞树贵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定神道,「大人何以对草民的私事感兴趣?」 「我们曾去张家村问过些老人。他们隐约提到,四十多年前,有几个男童去山上偷柿子,被恶狗追逐。其中一位叫阿贵的孩子,摔了一跤,伤得极重……」 虞树贵原先淡定的神色紧绷起来。 「再问细些,又说是阿贵他自家哥哥闯的祸,阿贵年纪小,只是受了牵累。但到底伤了根本,子嗣上头有些艰难。」卫常恩一直看着虞树贵,见他脸上有了情绪,便又道,「这阿贵,想必是你。而闯祸的,自是你三哥虞慕东。我说的可对?」 「是又如何?这事,邻里乡亲总瞒不住的。」 卫常恩抿唇:「众人也只是隐约听说,可见你家中还是瞒了下来。直到你同张以柔,也就是同虞张氏有了情。」 虞树贵脸色一变:「大人想说什么?」 「虞张氏尚有一位年迈的姑奶奶在世。」女师爷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叫虞树贵心头有了几分忐忑,「她说,当年虞张氏同你定了亲。可你那三哥悄悄跑去张家,说你不能人道。所以张家做主,将虞张氏嫁给了他。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但多少差不离了。」 虞树贵捏紧了拳头,黝黑的手背硬生生显出泛白的骨节。 「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大人提这个作甚?」他再次反问。 卫常恩道:「没什么。只不过,这是你的杀人动机之一。」 闻言,郭氏同刘氏俱是无比震惊。虞树贵满脸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可他毕竟经过事,仍强装镇定道:「草民不懂大人的意思。」 「无妨,你且再听听我说的。」卫常恩轻吸一口气,「前头问你十五年前的旧事,你看着挺是愧疚。我原以为是你对虞慕东的遭遇有所愧疚,后来才明白,你是对虞张氏愧疚。」 卫常恩看了郭氏一眼:「郭氏提过,她婆母极是喜爱塘河的风景。想必那坟地的位置也是你选的吧?」 虞树贵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恍惚过后又惨然起来,闻言也没有回上一句。 卫常恩又道:「你知道虞慕东确实对罗氏做了不轨之事。所以你没有出声替他辩解。没成想他一走了之,倒累得虞张氏劳累早逝。所以你愧疚。多年来,也一直接济郭氏同她的一双子女。这是你的杀人动机之二。」 虞树贵别开了脸,唿吸微促。 「可这两点并不足以让你真的下手。」卫常恩细细说着,没注意丁牧野一直静静看着她,「虞慕东回来时,你看着确实极为高兴。」 「那么我倒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忽然动了杀心,临时起意将他杀害?」 「草民……没有杀人。」他语气晦涩,仍想狡辩。 「在我们还未走到案发地时,你远远地,便认定那是你三哥。当时我们便有些起疑。」卫常恩摇头,「可你见着尸首时的惊恐并不像是装的,以至于暂时打消了我们的疑虑。直到……」 她双眸晶亮,柳眉微拧:「直到我们怀疑,埋尸体的与杀人的并非同一人。我才明白,当时你的惊恐并不是因为虞慕东被杀,而是人明明是你杀的,尸首却摆成了那副同罗氏死时颇为相像的姿势。你害怕的是,摆尸体的人看见了你杀人。」 虞树贵心跳得厉害,想起了虞慕东的脑袋埋在土坑里的姿势,胸腔剧烈起伏,唿吸也不受控地快了起来。 「这些只是……师爷你的推断……」他好似从水里捞出来般,浑身冷汗涔涔。 卫常恩道:「你说你在菜地做活,可我们见着你时,你身上干干净净,并未有劳作的痕迹。后来同郭氏聊了几句才知,午饭前你同郭氏打过照面,那会你穿着一身赭色衣裳。可午后你带我们去郭氏家中时,却已换了一身。」 「农家人,劳作一日才捨得换衣裳。你又为何午饭后便换了呢?甚至于劳作前换了一身?」 虞树贵不敢回话。 卫常恩也没指望他回话,只接着道:「仵作初检虞慕东尸首时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復检时又细细勘验才发现了指甲缝里头有几根赭色线头。想必他在挣扎时,抓破了你的衣裳吧?你若不承认,眼下便叫衙差往你家中搜寻一番,便是你烧了扔了,还有瞧见你杀人的人证。」 堂下虞树贵一下便伛偻了身子,两手趴在地上,垂着脑袋吐出一口气,声音谙哑,略带愤恨:「杀他,还是迟了点……他该死。他早该死了。」 卫常恩心下一松。方才说是有人证,也不过是诈他。那人她还不太确定,若虞树贵一心否决,这案子还有的拖。 虞树贵像是没了力气,自嘲地笑了笑,眼底潮湿起来:「我也该死。是我一次又一次逃避,才叫她……」 第43页 他抬头,极为坦诚地看向丁牧野和卫常恩:「草民认罪。草民确实杀了虞慕东。是草民带他去的坟地。可他说了什么……他说都是以柔的错,是她对他不好,不够贤惠,才叫他在外头胡来闯了祸。她是活该,活该还债,活该早死……」 他止住了口里的呜咽声,眼底又疯狂起来:「他还说,他儿媳妇郭玉莹拿的一百一十两银子是他的。他要叫她拿出来,他要拿这笔银钱去外头重新来过。我问他,连才的孩子怎么办……他居然说,我同以柔和玉莹走得近,谁晓得谁是谁的孩子?!」 「以柔一向懂事。嫁给三哥后,对草民客客气气,从不逾矩。这种丧尽天良的话虞慕东他都说得出口。他该死,他活该千刀万剐!」他颓然瘫倒。 一旁的郭氏像是受了重击,脸色唰白,浑身颤抖,不住地后怕起来。 大堂内静静的,没有人说话。暮春初夏的雨,在屋外青石板路上扑腾着。雨丝乱溅,几人身上的痛恨、爱慕、愧疚、恶意、惶恐像是实质化了一般,汗腻地在沉闷湿热的空气里扭曲。 偶尔凉风袭来,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丁牧野沉默了一会道:「虞树贵,供状若无误,便画押吧。」 三柳将供状递到了虞树贵跟前。 虞树贵画押后,清文便将他带了下去。 郭氏同刘氏跪在堂前,都有些踟蹰。案子都审完了,她们也能走了吧? 「大……大人,民妇……」 卫常恩对着三柳点了点头,转头安抚她们道:「两位先起身,稍等片刻。」 两名妇人不明所以又不敢置喙,便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 这时一旁衙皂房内出来了一名男子。身量颇高,穿着一身玉色长衫,神色微紧。 「草民范铮,拜见大人。」他前襟一甩,跪了下去,「今日是师爷让草民前来认尸骨的。」 刘氏看了他一眼,浑身一震。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自主地靠近一步,又细细看了看,脸上才好看了些。 卫常恩的视线一直在刘氏脸上,见她如此,便说道:「外头雨大,两位姐姐拿了伞再走吧。」 陪着范铮出来的三柳,将手里的两把油纸伞递给了郭氏同刘氏。 原是要给她们伞啊。郭氏同刘氏道了谢,拿了伞走了。 卫常恩这才看向范铮。一看之下,神色一变。 先前,假虞慕东的身份一直未查清。清文他们查了好几日,翻了好些旧年望北之战的文书,得知从望北之战中活着回到周县的人不过六人。但这六人中,并未天生便有腿疾之人。 他们便又查找了未曾收到讣告,又杳无音讯的那些人家,便发现,只有两家家中曾有瘸脚男丁入伍,且一直未归家,不知生死。 巧得很,其中一户便是叶成均女儿的婆家范家。范家当家的叫范草生,天生腿瘸,十多年前被强行应徵,至今没有消息。清文又说范草生之子范铮身量极高,乍看同虞树贵有几分相似,卫常恩便有了些大胆的想法。 经查,虞家那个送养的虞老二,也是腿有残疾之人。范草生说不定便是虞老二呢?那范铮同虞连胜相像也在情理之中。 虞宗仁在坟地那瞧见的埋尸体的人酷似虞连胜。而刘氏方才的神情也验证了此点。 那么,也许埋尸首的人是范铮呢?叶家过继之事费时五年还未敲定。为了让自己儿子顺利过继给叶家,引导外界因着虞慕东的死状去关注罗氏之死,让叶秉泉他们的品性遭人质疑,他完全有这个动机。 更可怕的是,她还偷偷去碰触了假虞慕东的尸首。通过她意识的「回溯」,卫常恩发现死者确实是因身体衰竭而自然死亡。只是临死前,他「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人面带疑惑又震惊地看着自己。 眼下看到范铮,她赫然发现,范铮便是那无名死者死前看到的人! 假如无名尸体就是范草生,便是他苍老得不成样子,范铮那神情分明是认出来了。可既然认出来了,眼睁睁瞧着自己父亲昏死,范铮会毫无反应?范草生的尸首又怎会被虞连胜带走呢? 见卫常恩面色微白,丁牧野问范铮道:「范铮。虞慕东被杀那日,听叶府下人说,晌午前你曾去叶府办过事?」 范铮看着很是文气,声音也带着书卷气:「回大人。确有此事。」 「几时离开的?」 「午饭后便走了。应是午时未过。」 「可曾路过塘河边的案发地?」 「不曾。草民搭了隔壁方家村的一辆牛车回去的。走的村外的大路。」 丁牧野就顿了顿。清文去查范铮时,确实从方家村那问到了这个。再者虞宗仁虽说瞧见了人,可只说像虞连胜,并无确凿证据。更何况,杀人的是虞树贵,便是范铮承认了埋尸体,顶多判他个扰乱治安的罪名,罚点银钱。 念及此,丁牧野微嘆口气,换了话题道:「那具无名尸,是你父亲的可能性极大。只是仅凭尸骨确实不能百分百肯定。但到底死者为大,你可否愿意领回去好生安葬?」 范铮仍是那副神情:「自是愿意。若真是家父,也好叫他入土为安。若不是,便当行好事。」 丁牧野点头,忽又问道:「你可听说过你父亲是送养的?」 范铮摇头:「不曾听说过。」 丁牧野便摆摆手:「三柳,带他去老钱那领尸骨吧。」 第44页 范铮行了礼,起身跟着三柳往衙皂房那边去。 卫常恩看着他要走远,抬眸问道:「范铮,五年前,你是不是看见了他,也认出了他是你父亲,为何又置他不顾,倒叫虞连胜拿走了他的尸身?」 范铮停了步,迟疑了一会,转身行礼:「草民不知师爷说的什么。若非师爷派人来知会草民,草民还不知父亲去向。」 卫常恩眸光微闪,范铮也许后面是回去了,也瞧见了虞连胜将尸首给弄走,甚至可能他还会跟过去,希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他弃父亲不顾,又恶意摆弄虞慕东尸首,甚至当年瞧见罗氏死状的,也可能是他……他就像是跳脱在整件事之外的,冷眼旁观又掌控局面的人一样。 可她没有证据,也无法将自己所见的说出来。她也怀疑,可能除了她亲见的,旁的都是巧合吧。 范铮见她不语,又行了礼转身要走。 卫常恩眼带探究,轻轻道:「你很爱吃糖吧,铁娃子?」 在她回溯过的场景最后,范草生说了句:「铁娃子,吃糖。」 女师爷的声音轻微,却一字不落。范铮嵴背一僵,脚步被定住似的,好一会才又浮起笑,转身大步迈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案结束 第24章 你是我祖奶奶 卫常恩陷进了自己的梦里醒不过来。 她在一条幽暗深长的青石板小巷内狂奔。青石板小巷窄窄长长,巷里墙上斑驳的青苔在夜色下洇着暗黑的微芒。微微湿热的江南小城被茫茫雾气笼住。月夜云黑,三丈路外的房舍飞檐都被浓雾遮掩。 卫常恩像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惊惧地只能癫足逃跑,忘记了唿喊。 小巷像是没有尽头。 她慌不择路,无数次地路过同一扇通体漆黑的木门。那木门上头贴着一副红底对联,写着「花开富贵好景春深、竹报平安时来运转」。 她一遍遍地跑着,直至木门后头忽的传来一声响亮又急促地惊唿:「快跑!」 卫常恩才勐然清醒,自床上坐了起来,浑身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冷汗涔涔。 榆荷听见声音进了房门,忙先去给她倒了杯冷茶,递给她:「大娘子又做噩梦了?」 卫常恩点点头。这个梦她断断续续做了好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梳洗起身,拿了布巾子净了面,待穿好衣裳才同榆荷道:「今日随我再出去一趟。」 「去哪?」榆荷端了水盆要往外走。 卫常恩道:「便说去脂粉铺子。」 便说?榆荷微微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就下去了。 用完早饭,卫常恩便让榆荷去了大书房同丁牧野说了一声,两人就出了门。 周县县城不大,市集离县衙也近。 卫常恩带着榆荷漫步走至市集,却未曾在脂粉铺子停留,只拐了个弯往城东水澄桥那边去。 榆荷不语,只闷头跟着。 过了水澄桥,到了一处细河民宅弯绕排布的门神巷。两人站定在一处木色门前。 卫常恩轻轻扣门,便有一妇人前来开门。 那妇人身形消瘦,两眼极大,瞧着像是终日操劳的。她瞧见卫常恩忙道:「师爷快进。」便说便将门大开,领了她们进去,又奉了两碗水上来。 「师爷昨日说要再来,没成想真的来了。」妇人显得有些侷促,立在一旁语带欣喜,「可……可是大人要查咱们家阿姝的事了?」 卫常恩昨日也来过一趟,只是来得急,问的话不多。今日便又跑了一趟。 门神巷江婶子曾有一女名唤江阿姝,往日里同江婶子一起绣花赚银钱度日。那年十六,正要议亲,某一日外出去秀坊卖绣品,却一去不回。 六年前的周县知县正逢升迁考核的关键时期,他在任那两年多,已隐瞒了数起少女失踪案件。江婶子连夜去县衙求助,被当时的主簿以「江阿姝许是行为不检,同情郎私奔了吧」为由,拒绝了她。 及至那知县升迁调离,江婶子也没等到江阿姝回家。后头的知县虽说给她立了案,但事情过去太久,寻起人来毫无头绪。事情也便不了了之。 江婶子无法,託了画师画了江阿姝的画像,但凡县城来了商人或者戏班子,她总要去问上一番。但六年过去了,江阿姝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出现过。 「江婶子莫急。」卫常恩柔声安慰,「今日来,还想问些细枝末节的事。」 「是是。民妇那一日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 「从此处去秀坊,有几条路?」卫常恩问她。 「两条。」江婶子指了指,「出门左拐能到,右拐也能去。往常阿姝同民妇走的都是左边这条道。」 「右边的道,有些远?」 「右边反倒近些。」江婶子摇摇头,「只是右边的道是长巷,又窄又长,走着心慌。」 卫常恩便道:「那日晚间为何她单独出门去送绣品?」 江婶子道:「那日家里来了人,民妇走不开,天色也有些晚了。民妇便叫她自个去送,让她快去快回。」说着脸色一白,「师爷,该不是民妇喊她赶紧去,她便走了近道遭人害了吧?」 江婶子面色雪白,脸上的难过混杂着内疚,几欲昏过去。 榆荷连忙扶了一把。 卫常恩见她这般,有些难受,安抚她:「这些仅是巧合而已。江婶子莫要太介怀。」 第45页 江婶子惨然地笑了笑。 卫常恩又问道:「那日家里来了谁?」 「□□家的一个姑奶奶。她拿了件新褂子来,喊民妇帮忙改小一些。」江婶子有气无力的,「她时不时会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卫常恩点头:「绣坊是哪家?」 「青毓阁。」 「可有阿姝娘子的物什?有的话,可否交由我保管一些时日?」卫常恩斟酌了一下问了句。 江婶子站直了,点头道:「有一副耳环,寻常她最爱的。民妇这便拿了给师爷。」 说着就跑去了里屋,没一会拿了一个小荷包出来递过来。 卫常恩没敢接,榆荷接了过去。 问了大致情况,卫常恩便离开了江家。出了门,打算往右边近道走一走。 青石板巷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 清晨的日头只够打在灰白的墙上,墙角青苔一撮撮蜂拥着,越往里,越带了些凉意。 这是江南小城的长巷一贯会有的场景。卫常恩也不甚在意。 只是走着走着,莫名的熟悉感与恐惧感顺着脚底漫上来。平白无故的,浑身就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直至拐了一个大弯,到了笔直的一处巷道,竟同梦里那癫足狂奔瞧见的景象重合了起来。 卫常恩心跳迅疾起来。脸色也微微白了白。 她几乎快步往前走去,没走一会,就看见了那两扇微微开启的漆黑木门,门上一副红底对联,写着「花开富贵好景春深、竹报平安时……」。后半截纸像被撕了。 与梦中不同的是,对联的红底已被岁月浸得发白,木门的黑漆也处处斑驳脱落。 卫常恩心跳如擂鼓,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微启的门走了进去。榆荷忙跟了上去。 * 这边厢丁牧野正带着清文和三柳也跑到了门神巷一处富商家中。 富商报案说是家中进了贼,少了一件贵重物品,还瞧见贼逃进了门神巷后头的废弃房舍中。因那房舍闹鬼多年,富商不敢轻易叫人进去,才报了案。 丁牧野一行人便在富商带领下到了一处漆黑木门的房舍前。那木门确实开着。 富商找了个藉口先跑了。 丁牧野听闻此处闹鬼,便缩在了清文身后。哪晓得清文还未推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几声惊唿,听着竟像是卫常恩和榆荷的。 丁牧野大惊,一把拉开清文,推门就跑了进去。 跑进去后傻了眼。连带着后头冲进来的清文和三柳都愣在了原地。 破败的院子里,卫常恩正单膝跪地压着一名男子,手还反拧着那人的胳膊。她神色冷峻,同往日那微微有些弱柳扶风的气质大相庭径。 「娘……娘子?」他舌头打了个结。 「大人?」卫常恩抬头,诧异之余有些心虚,「你怎在此?」 丁牧野反问道:「你怎的会武?」 不待卫常恩回答,那被钳制的男子痛唿起来:「你们先别打招唿呀。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快放开我。我胳膊要断了!」 卫常恩就放开了他。有清文在,这人想跑也跑不了。 那人得了自由,勐的一个起步往大门那沖,被清文一把扯住了后衣领。 「你便是那偷东西的贼吧?」丁牧野挑了挑眉。 那人气急:「我怎么会是小偷!我是从未来来的!」 丁牧野肃着脸:「……我也是从未来来的。」 那人:「你骗人……我真是未来来的!」 丁牧野:「……」 卫常恩:「……」 第25章 你是我祖奶奶 那人穿着一身及不合身的宽衫子,对襟也压错,腰带更是反着系了,底下穿着一双羊皮短靴,许是不合脚,那靴子后缘被脚跟踩着,趿拉着穿着,被清文擒住扭动时还踢飞了一只,露出一只白生生的大脚来。 「鞋!鞋!你们这样有辱斯……」他正又嚷嚷,三柳自怀中抽出一块布巾子塞进了那人嘴里。 那人:「……」 丁牧野:「……」 三柳见他们俩都瞪着眼,神情莫名相似,便别开眼道:「属下耳仁疼。」 丁牧野瞪他:「你随身戴着这块什么玩意儿?」 被塞着嘴反剪着手的贼也沖三柳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询问。 三柳道:「汗巾子呀。今个有些热。」 那人:「……」 清文将那人身上搜了个遍,仅搜出一枚极细的绿石指环。绿石指环常见,那般细的倒是没看到过。 卫常恩接了过来,指尖捏住,往那日光下晃了晃。成色剔透,小巧玲珑。像是女子戴的。 那人见状,着急起来,对着指环嗷嗷嗷叫了起来。 丁牧野道:「这是赃物吧?这不就是捉贼拿赃么。啧啧。带走。」 也不管那人挤眉弄眼手舞足蹈的,一行人带着他押回了县衙。 卫常恩脚步微滞,走在了最后。她方才进门就遇见那贼直扑过来,才刚擒住,又莫名其妙来了丁牧野,她都没机会好生查看这废弃的房舍。 丁牧野好似有所察觉,停脚往后看了眼。 卫常恩赶忙走了过去。她可还没想好明明去了脂粉铺子怎么反倒来了这里的理由呢。 众人回了县衙,又未到吃饭的时候。丁牧野便打算在衙皂房中随意审一下这新擒的贼人。 第46页 屁股刚沾着太师椅,三柳进来说是提刑司来了人,有事请知县大人商谈。丁牧野眉头一拧又舒展开,淡笑看向卫常恩道:「不如师爷代为审问一番?」 卫常恩瞥他一眼:「大人请去忙吧。」 丁牧野便带着三柳走了。衙皂房内只剩卫常恩、清文同那小贼。 待清文将小贼口里的汗巾子拿走,那小贼跪坐着干呕了好一会,眼角飙着泪看向他们:「你……你们太粗暴了。」 「你是何人?家住何处?」 小贼:「……能先松绑吗?」 卫常恩:「不能。先说名字。」 小贼:「丁以西。周镇人。」 「姓丁?」卫常恩眉头微促,「周镇在何方?」 丁以西见他们真没有要给他松绑的意思,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太师椅上的人:「周镇,九百多年前便叫周县。」 「胡言乱语。」卫常恩摇摇头,又道:「这周县并无丁姓居民。」 丁以西撇撇嘴:「有啊。我那祖爷爷便是周县人,姓丁。他曾是周县知县。」 「哦?那他名讳是?」 「……当年族谱被烧过一次,我虽然没看清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娶了个姓卫的……娘子,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丁渥丹。」 卫常恩像看傻子一般看他。据她所知,本朝周县的歷任知县,除了丁牧野便没有其他姓丁的。便是真有丁姓知县,又怎会正好娶了卫氏娘子。这不就是在瞎说话,攀扯丁牧野和她吗?何况还一儿一女……这不全然没影的事。 「你这一身衣裳是不是自韩家偷的?」卫常恩问他,「还有那细指环,可是赃物?」 「冤枉啊。」丁以西坐直身子,朗声道,「我……穿越时算错了坐标才进了那富商家。刚好身上衣裳也破了,就房间里拿了一套衣裳穿着。那细指环是我的。」 「这不就是偷吗?」 「……」丁以西声音微微一弱,脸上带了个笑,「文明人哪叫偷啊,那叫借。」 说着又道:「更何况,我那穿越用的手环都给丢了。他说他丢了东西,我还说他偷了我手环呢!」 「那指环一看便是女子戴的,怎会是你的?」卫常恩冷眼看他。 丁以西不以为然:「真是我的。那是我祖奶奶的遗物。要传给我媳妇的。我这不还没媳妇么。」 「遗物?」卫常恩又确认了一下。 「是啊。祖奶奶给她儿子丁渥丹的媳妇,然后一代代传下来的。可算是传家宝了。」 卫常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遗物,必然会有遗物主人的执念在上头,她碰了按理会意识回溯一番。可她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祖奶奶只得这一件遗物?偏你还随身带着?」她反问道。 丁以西点头:「对啊。就这一件。」 「那你偷了韩家什么物什?」 「我说了我没偷啊。我就借了一套衣裳。大不了……大不了你再借我一套,我把这套还回去。」 「你没银子?」卫常恩斜睨他。 就见丁以西嘆口气,一脸无奈道:「我都说我是九百多年后来的人,怎么会有现在人用的银子。」 「病的不轻啊……」卫常恩自言自语了一句,又看向一旁的清文道,「清文,看他这样子,便是擅自从家中跑出来,也跑不远。一会你去打探一下,看看韩家到底丢了什么。顺便看下韩家附近可有人家走失了……病患。」 丁以西拧眉,病患?什么病患? 清文点头应下:「是。要不要先带下去?大娘子可还有要问的?」 卫常恩沉吟了一会,丁以西嚷了起来:「别别。我不走我不走。你再问问我呀。我真的是九百年后的人。」 见他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卫常恩便起了些兴趣,抿了抿唇道:「你说你祖上姓丁,娶了姓卫的?」 「对对。」 「那你祖奶奶名讳是什么?」 「族谱上就一个卫氏,哪有什么名字。」 「这也不对。便是丁氏卫氏,也能往上回溯更久。」 「不是说族谱烧了嘛!没烧掉的最上头就是我说的祖爷爷了。」 「那你祖爷爷是什么出身?」 「某个侯爵府的公子吧。」 「爵位是什么?」 「这我哪记得请。不过他好像在这周县待了好几年。」 「你祖爷爷只娶了一个妻子?」 「不都只有一个妻子吗?」丁以西不以为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道,「我老丁家后头都只有一个妻子。」 「你说你祖爷爷的儿子叫丁渥丹?」卫常恩好奇道。 丁以西点头。 「难听了些。」坐上的女师爷很诚恳地评价了一句。 丁以西一拍膝盖:「对吧,我也这么认为。」 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卫常恩,打量还不够,又往前挪了几分,诧异道:「你对我祖爷爷的事这么感兴趣,你不会就是卫氏吧?」 「我确实姓卫。」卫常恩微微一笑。 丁以西唰地就站了起来。唬得清文一下就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丁以西不以为意,只激动地手足无措,好一会跪倒在地行了个跪拜礼,起身道:「你是我祖奶奶!」 这病得实在不轻……卫常恩哭笑不得,对清文使了个眼色,就离开了衙皂房。 第47页 这人的身份,还得等清文去探查过后才能知晓。 这一日,丁牧野使人带回消息,说要在提刑司过上一晚,第二日才回。 黄昏时分,清文探查回来了。 依据他探查的消息,韩姓富商丢了一个木盒子。这个木盒子是三年前他的好友交託给他的,嘱咐他好生保管,说三年后的初夏会来取走。眼看初夏便是这段日子,存放木盒子的卧室里却跑出了一个丁以西,而那暗房里的木盒子却不翼而飞。不是丁以西偷的还能是什么?! 问了韩家下人,也说从没见过丁以西。倒是卧室里搁着一套破烂的奇装异服,他们觉得诡异,一把火给烧了。清文便去询问门神巷那块的里正,并未听说有什么神智有缺陷的人走失。 清文一无所获又一头雾水地回了县衙。 刚给卫常恩汇报完毕,狱卒便来报,说丁以西在牢房里大吵大叫,闹着要见师爷,说有重要的事要说。 卫常恩想着时间还算充裕,去一趟牢房回来刚好用饭,便带着清文往牢房里去。 丁以西见着卫常恩,简直想哭。 「祖奶奶!给我换个好些的房间吧。这牢里脏兮兮的像是许多年没打扫了。也没见着一个犯人,就这俩狱卒看着我一个人,多少有点浪费资源。」 长篇大论的,像极了某人。 卫常恩使劲撇开这种熟悉感,隔着牢门道:「县衙收支艰难,有两人陪你还不够?」 丁以西苦着脸:「他们不理我。」 「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说吗?」卫常恩问道。 丁以西便沖清文做鬼脸:「你叫他离远一些。」 卫常恩回头,清文便走开了几步。 丁以西低声道:「我想起来了。祖爷爷写过一篇文,大部分我没看明白,但其中写了祖奶奶你的小名。」 卫常恩瞥他:「说来听听。」 「叫阿蓠!」丁以西挑挑眉,「我没说错吧?」 卫常恩心下一惊。她小名是儿时母亲取的,只她母亲会喊,母亲早逝后,便再没人这般喊过她,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这个小名。 这个丁以西……委实不对劲。 第26章 你是我祖奶奶 「祖奶奶,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丁以西两眼炯炯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期盼。 卫常恩摇头:「这个去卫府问上几人便能知晓,如何能算数?」 丁以西有些挫败:「我原来是带了一样东西来的,可以证明我是穿越的。可没想到会出故障,衣裳都破了,手环也不知道掉在哪边,那个东西也丢了。歷史我学的也不好,也说不出什么让你信服的事……」 「你还丢了什么东西?」 「一幅肖像!巴掌大。是祖奶奶你的母亲。」 卫常恩暗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我确实有一幅我娘的小画像,但此事卫府有很多人知道。」 「我拿的是原作!」丁以西忙道。 卫常恩更是觉得好笑,那幅小画像午睡前她还拿出来看过,又怎会在丁以西手上。 「你且好生待着。明日若调查清楚你的身份,又洗清你偷窃的罪名,便会放你离开。」她安抚了一句,抬脚走了。 丁以西在后头喊:「祖奶奶,别啊。我要回去找我的手环。那手环要是被别人用了,事情就大了啊……祖奶奶……祖奶奶啊……」 声音渐不可闻。卫常恩虽觉心中异样,可丁以西所说之事实在匪夷所思又错漏百出。她倒是好奇了,便是他确实不曾偷盗,这般攀扯又是为何?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回屋用了晚饭,难得的一夜无梦。 翌日清早过后,丁牧野回来了。说是提刑司要给他们拨一些人,下月中旬过来。 两人刚在前院书房说起丁以西的事,清文带着刷白着脸的狱卒来禀报,说是丁以西不见了。 「越狱了?」丁牧野有些震惊,「你们两人四只眼睛都没看住一人啊?」 狱卒支吾道:「大人……真的,属下送吃的进去还瞧见他在里头走来走去呢。过了会去收盘子,人就不见了!门还锁着,他……他难道能遁地吗……」 卫常恩沉吟了会:「去牢房看看。」 丁牧野没有二话,就和她一起往牢房去了。 到了牢房那边,另一个狱卒也正在抓耳挠腮,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几人进去瞧那间牢房,牢房门上的铁链条还带着一把锁,锁得好好的。里头没有窗,更无旁的出路,但就是没见着丁以西的人影。 「大人。这牢房只就一个出入口。属下同老二一直守在门口,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啊。」说着打了个寒颤,额际浮起了密密的汗珠。 丁牧野不信邪,进了牢房这里踩踩那里踩踩:「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必是用了什么法子我们还没发现。」 两名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垂下了脑袋。 搜了一圈无果,丁牧野把眼神锁在了清文身上,看了片刻,看得清文皱起了眉头。 「大人?」他质疑问道。 丁牧野微微一笑,揽着他走至一边,偷偷叮嘱了几句话才放开了他。 卫常恩疑惑地看了他们几眼,见牢房实在没有线索,便打算离开。 回前院路上,丁牧野问起了审问丁以西的情况。 「娘子,他真是未来穿越来的?」 第48页 卫常恩没提防他头一句问的是这个,语气一滞,舌头拐了个弯险些打结:「大人如何能信这个?」 丁牧野讪笑,挺阔的肩微微一耸:「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丁以西此人,像是神智有些问题。不像是小偷,倒像是对你我别有用心。」卫常恩说道,「旁的,也没问出什么,都是些胡言乱语。」 什么祖爷爷几个妻子,儿子名字难听……她才不和他讲这个。 丁牧野哦了一声,见后头清文悄无声息离开了,他忽的换了些更郑重的神色,问她:「娘子,那你昨日为何要去门神巷?为何进了那梁知府家已经废弃的旧宅?」 卫常恩闻言忙停了脚步,她微微别开眼道:「大人。我不是在查看那些旧日人口失踪的卷宗吗,其中有一人是门神巷的,便特意过去看了看。那处宅子,也是机缘巧合进的。」 说着又看向他,语带质疑:「大人怎会知道那是梁知府的旧宅?」 丁牧野微顿:「儿时来过此处。」 卫常恩就有些诧异了,倒是没听说他以前来过周县。 「娘子儿时有来过吗?我记得你母亲的娘家在南边的海州。从海州去京师,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皆会途径此地。」 卫常恩就摇头:「我五岁时母亲便过世了。家中同舅家不太往来,我并不记得去过海州,自然不可能来过周县。」 丁牧野看她片刻,见她一脸认真,便有些若有所思。 卫常恩又问他:「大人是几岁来得周县?」 「十岁时。」 那便是十二年前了。听砚章说,丁牧野母亲也是十二年前过世的。 十多年前,丁牧野母亲被杀,他来过周县,她又梦见那扇漆黑木门……这些事总觉得冥冥中有些联繫。 廊外日光湿暖,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初夏的蕴热。细风吹来,只有一些些凉意。 两人相对站着,在日影里沉默。一阵风袭来,捲起了少女额角的碎发。丁牧野低头,瞧见她沐浴在日光下的脸颊上细白的绒毛,耳尖就是一热。 卫常恩这会刚抬头看他,就见他下巴微抬,目光看向别处,脸上有些许胭红似的。她不解地眨眨眼,开口问他:「大人,你母亲……可是病逝的?」 丁牧野一愣,神色微顿,片刻便恢復了常态。他摇摇头:「不是。」 她仍抬头看他,希冀他说多一些,这样她才能根据他知道的内情,慢慢将她遭遇的事情告知于他。 可丁牧野似乎不想接着谈论。卫常恩忙要接着问,他就再次摇摇头说道:「娘子,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很快。」 再等等什么?什么很快? 她还没弄明白,丁牧野又道:「再等些时候,我就同你说。」 说什么,说他母亲之死吗? 「说你不知道的事。」像是看明白了她脸上的疑问,丁牧野展颜微微一笑回了句。不同于往日的不着调,他的笑显然带着叫她捉摸不透的情绪。 卫常恩有短暂的迷茫,像是被梦里那浓雾给遮了。正待再说些什么,清文又回来了。 丁牧野转身问他:「怎么样?」 清文回他:「属下试了下,开锁,避过狱卒逃出,确实有可能。但是丁以西此人并不会武,其次……」 「他没必要把锁重新锁上。」丁牧野接了他的话头。 清文点头。 卫常恩懂了。丁牧野这是叫清文尝试了一次越狱。 「你再去韩家打探一番。」丁牧野吩咐他。 这一日上午并无旁的事情。直至晌午后,清文回了县衙,说是韩家昨日还跑了两名下人。一男一女,像是私奔。所以他把知情的韩家管家给带来了。 午后的大堂,有些热。韩管家不断拿衣袖抹着汗,立在堂下不知所措。 卫常恩立在丁牧野旁边问堂下人:「韩管家,你且说说,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韩管家瞥了她一眼,又垂眸回道:「回师爷。昨日清早,老爷在前院库房点货。下人来报,说是主房里头有动静,她进去瞧才发现有人穿了老爷的衣裳跑了出来。她就忙让家丁追了上去,直到追到了那梁家旧宅。老爷知道后去了主房查看,发现暗房门也开着,里头少了一个木盒。他就喊草民报了官。后头大人便来了。」 「是谁头一个看到那人的?」卫常恩看他。 「是夫人跟前的甄红。」 「她看见有人跑出来,可有进屋查看?」 「据她说,当时喊人追赶后就往前院去找老爷了。并未进房。」 卫常恩眉头一挑:「从她离开到韩老爷赶到主房,这中间可有人看着主房?」 「……没有。」 「那你们是如何断定,房中跑出的人是窃贼?」卫常恩反问道,「有没有可能这期间有旁人进去偷窃?」 韩管家一头的汗,忙躬身道:「确实……有此可能。」 「那木盒里是什么物什,听说是极为贵重的?」 「老爷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三年前老爷旧友托他保管的。」 卫常恩便停了口。 「听说昨日韩家还跑了两个下人?」丁牧野问道。 韩管家微滞,点了点头:「回大人,确实少了两人。一个是三年前老爷旧友送来的小子,一个是……甄红。」 「这旧友,同委託你家老爷保管木盒的是同一人?」卫常恩忽又问道。 第49页 韩管家点点头。 「此人名讳为何?他同甄红是相好?」丁牧野拧眉,一脸的深思。 「回大人,此人名为宋必问。他同甄红交往是有些……有些过甚。」 丁牧野挑了挑眉,算是知道了。他想了想,又问道:「暗房可有窗户等旁的入口?那人是凭空出现在韩家主房的,还是熘进去的?」 韩管家迷茫地摇头:「草民不知。」 「既如此,去贵府瞧瞧。」丁牧野说着便站起身来,往卫常恩边上站了下,才迈步往堂外走去。 卫常恩和清文跟在了后头。韩管家虽无奈,也只能快步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到了韩家,韩老爷还在厅里大发脾气,说官府连个贼都看不住,要来何用等等话语。没提防知县大人忽然出现,他趾高气扬的表情没收住,愣是闹了个大红脸。 「哦豁。」丁牧野轻笑一声,也没指责他,只礼貌地同他说:「韩老爷。本官要查看一下你那间暗房的格局,可行的通?」 韩老爷忙点头:「行行行。」 说着擦了把汗带着他们去了主房。进了房推开了靠墙的一处书柜,便有一道小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门不过同卫常恩差不多高,门上却挂了三把大锁。 韩老爷讪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上前去开锁:「大人见谅。这门先前都不锁的,昨日遭了贼草民就有些心慌。这不,今早才按上的。」 丁牧野笑笑,没说话。 韩老爷满头大汗地开完第三把锁,把钥匙往怀里随意一塞,打开了门。 「大人请进。」他皮笑肉不笑似的。 清文带头,一低头进了门,擦亮了火摺子,却顿住了身子:「大人。」 声音沉重又严肃,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丁牧野忙和卫常恩也先后进了门。 暗房不大,不过搁了两个博古架放东西。地上也满满当当堆了很多值钱的家当。而在博古架靠墙的墙角,有一人坐靠在墙边,耷拉着脑袋,身前身下一大滩殷红的血迹。 那人垂在一旁的手在火摺子的光芒下泛着惨白青灰的颜色,显然早已没了气。 韩老爷见官府的人在里头一声不吭,觉得不太对劲,忙微微低头也钻了进去。 一瞧之下,肝胆俱裂,失控地惊唿道:「怎么有个死人?!早上锁门时还没的!」 第27章 你是我祖奶奶 丁牧野回身觑他:「锁门前里头没人?」 「没人!」韩老爷嗓子都吓得尖了,「千真万确。」 「这暗房可有旁的出路?」 「没有!」韩老爷脸色刷白,心惊胆战地看了一圈暗房内的物什,像是既怕哪个死人,又怕自己的东西被窃。 「此门的钥匙,还有谁有?」 「就……就只有草民有……」 「你可认识这人?」卫常恩问他。 韩老爷不敢往前挤,反倒往后退,叫韩管家进去辨认。 卫常恩退了出来,让韩管家进去辨认了一番。 韩管家抖着手,拿了个火摺子凑到了尸首跟前,强忍着心慌看了一眼脸色就雪白雪白的。 「大人……这是宋必问。」韩管家回了一句,忙不迭退出了暗房。 韩老爷却嚷了起来:「怎么会是他?!」 卫常恩疑惑地看向地上的尸首。宋必问是先前韩管家提到的,韩老爷旧友送来的人,也是木盒子失窃后便落跑的人。莫不是他的死同木盒子有关? 她这边想着,那边清文已经离开去请老钱了。 见丁牧野拿着火摺子,独自一人立在暗房内,卫常恩便又走了进去。 丁牧野偏头看她,神色在微微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娘……师爷,你可觉得这尸首有些诡异?」 卫常恩闻言,定睛看向宋必问的尸体。 宋必问坐在地上,背靠墙,脑袋低垂,双手耷拉在身侧,腹部像是伤口,血液晕红了几乎一整片衣裳,身下也有一大滩血迹。看着像是挺正常的遇害姿态,可若同周遭的环境结合起来,却有些格格不入。 「大人。是有些不对劲。」她走近一步,「看尸体像是腹部受到了重创。但他手臂上亦有小伤口,可见兇手行兇时,他有抵抗过甚至搏斗过。哪怕他腹部受了重创,但寻常腹部伤口并非一击致命。他有余力挣扎、逃跑。但此处暗房物什规整,毫无行兇痕迹,可见这暗房并非案发地。」 丁牧野点头:「你说的极是,但仍有一处较为奇怪。」 卫常恩看他:「大人怎么说?」 「你看他身下血迹。」丁牧野指了指地上那滩血迹,「尸体转移到此处后,仍能流下这么多血,那在转移过程中,势必会滴到地上。可尸体之外的地上,一点血迹都无。兇手是怎么将尸体运过来的?」 卫常恩点头,面色发白:「尸体就像是才刚刚死去没一会,就被人打包严实了凭空搁在了这一处上锁的房内。」 她刚说完,丁牧野就唰的缩到了她身后,凑在她脑袋后战战兢兢低声道:「……不会有鬼吧……」 卫常恩:「……」 外头的韩老爷:「……」要命,得赶紧转移财产。 几人等了好一会,老钱和三柳拿着验尸的工具来了。 韩老爷大惊:「你们……要在此处当场验尸?」 第50页 老钱凉凉瞥他一眼:「你有旁的想法?」 韩老爷白着脸退了一步:「不敢不敢。」 丁牧野和卫常恩退了出来,让老钱和三柳在里头忙乎了好一阵。直至过了未时,老钱才收了工具出来,神色颇显复杂。 丁牧野道:「情况很复杂?」 老钱道:「你看出来了?」 丁牧野点头。 老钱轻嗤一声:「那你还问我?」 丁牧野:「……」 老钱清了清嗓子,慢吞吞道:「死者口眼微张,左手臂有寸许防卫的浅伤口,致命伤在右腰腹处,兇器刺中了脏腑,死者受了重创后失血过多死亡。死亡时间应是今日天将亮时。」 「伤口大小如何?可能初步知晓使得什么兇器?」卫常恩问道。 老钱顿了顿才道:「手臂伤口浅长又阔,内面则窄,符合尖刀伤表现。但肚腹处伤口外面狭窄,内面更窄,伤口处衣裳也只破了一个小洞。由此可见,手臂伤与肚腹处伤是不同兇器造成的。肚腹处像是被更加尖细的物件刺伤。」 「更加尖细的……」丁牧野沉着脸思索。 老钱道:「伤口不深,后腰不透肉,兇器并不长。」 「簪子?」 「簪子?」 丁牧野和卫常恩同时说话。 老钱看看他们,挑了挑眉:「是像簪子。但也不好说,看你们调查了。」 「除了这个,尸首可还有旁的异处?」丁牧野问他。 老钱看他片刻,斟酌了下道:「有两点匪夷所思。此处看着并非案发现场。但……尸首不像是被移动过的样子。再看地上血迹,看着多,实则不足以致命。」 丁牧野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老钱白了他一眼:「不管他生前是如何搏斗的。死者受伤倒地后便是这般姿态,直至失血过多身亡。也就是说,至少从天亮到现在,他一直是这个姿势。但他大部分流失的血液却不在此处。」 韩老爷闻言,就发现知县大人在给自己甩眼刀。他忙争辩道:「大人!今日清早里头确实没人!没死人!」 丁牧野就凑近他:「韩老爷眼神如何?」 「草民眼神很好。这么大个死人,草民就算瞎了也能瞧见啊。」韩老爷气得险些跺脚。 「难不成真有鬼……」知县大人呢喃了一句转过身去。韩老爷一听,退了好几步。 丁牧野没理会他,转身见老钱正招唿外头候着的两名狱卒进来帮忙抬尸体。 他忙道:「怎么喊了他们来搬?」 卫常恩瞥他一眼:「大牢里并无犯人羁押。」守个空牢房不如来搬尸体啊。 丁牧野立刻闭紧了嘴。 众人方要离开,韩老爷在后头追问:「大人,这地儿……」他想火速搬走财物,换个地方住。 丁牧野停住脚道:「结案前,案发现场还请韩老爷多加保护。」 韩老爷:「……自……自然。」 「若是韩老爷无事,明日一早来一趟县衙吧。这宋必问的来歷,怕是韩老爷最清楚不过了。」 韩老爷点头。能怎么办,知县大人要问审,他有事也得弄成无事啊。 他正要迴转身,却见那女师爷竟还落在后头,看样子像是又进了一次暗房。他就有些疑心起来,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卫常恩心知韩老爷这是怀疑她偷东西呢。 方才尸首抬出后,火摺子光影一变,原先尸首旁的博古架底下就突兀地亮了亮。她进去看了看,发现了一个圆圆细细的手环,通体光滑,不知是何材质做的。上头沾了些血迹。她就想起了丁以西说过的话。 「这是你的吗?」卫常恩用帕子拿着那手环问韩老爷。 瞧见血迹,韩老爷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是。」 卫常恩就拿帕子包了收进了怀里,随后快步追上了丁牧野他们。 出了韩家门,清文才重新出现。 丁牧野疑惑道:「你去哪了?」 清文道:「方才好似瞧见了丁以西,便四处找了找。」 「这是没找着?」丁牧野摇摇头,「咱县衙里的人,眼神儿怎么都不好使。」 清文:「……」 一行人回了县衙,老钱带着三柳和尸首去了验尸的衙皂房进行復检。丁牧野和卫常恩则要往后院去。哪晓得才行了半路,清文追了上来,说云祈客栈小二来报案,说是客房里头的客官失踪了,房间凌乱,有许多血迹。 卫常恩立马明白了,这怕是宋必问死亡的真正案发现场。 众人又齐齐赶往了云祈客栈。 黄昏时分,客栈小二满头大汗地站在房门口,想着若是这房间真箇死了人,那他们客栈又要倒霉一段时日了,也不知掌柜的会不会缩减开销把他给辞了。 正想着,里头女师爷喊了他一声:「店小二,此人何时入住的,是何名讳,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声音轻轻脆脆,听着就叫人心里松快下来。 他忙回道:「回师爷。此人只说自己姓宋,昨日天黑后入住的。临睡前他问小的讨过一次水,后边就没再瞧见了。方才有人来客栈问他,小的刚好也要收今日的费用,便过来寻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开,这才拿了备用的钥匙进来……就发现……」 「你说有人来寻他?」丁牧野闻声转过身来。 第51页 店小二紧张了起来,点了点头:「是的。大人。」 「可知那人是谁?」卫常恩问他。 他就摇了摇头:「他没说。只说是宋姓客官的朋友,找他有急事。但小的瞅他有些眼熟,一时还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卫常恩便点了点头示意知晓了,又转身去看那房内的情景。 房间内倒了一把椅子,像是有人匆忙往后退,带翻了椅子。靠床的墙角,一大滩血迹,比韩家暗房里头的要多上许多。血迹边侧一个血屁股印,一看便知曾有人坐倒在这边。 前后一联繫,不得不联想到一个荒唐的想法。 宋必问在这边被杀害后没多久,就诡异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从此处忽然转移到了韩家上锁的暗房内。 卫常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响才喃喃开口问道:「大人……这事有可能吗?」 丁牧野倒是冷静了起来,他点头:「有可能。突然出现在韩家暗房的,可不止宋必问。」 是了,还有丁以西 第28章 你是我祖奶奶 「除了那人,可还有旁的人来寻姓宋的?」丁牧野又问那店小二。 店小二凝神想了想,笑得有些勉强:「大……大人。客栈来往客商多,寻常是不太会让眼生的客官上楼的。可小的忙前忙后,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卫常恩闻言,看了床榻一眼,又转身看了一会门窗。门锁完好,并无破窗等强行进入的痕迹,可见兇手许是相熟之人。床榻上薄被掀开,看着只有一人睡觉的痕迹,可见兇手若并非客栈住店的,又不曾提前躲在这客栈中,那定是快天亮时才进的门。 卫常恩便问道:「客栈可有能藏人的地方?」 店小二忙摇头:「这几日客栈都住满了,连马厩和柴房都有人住。若要藏个生人,怕是不太可能。」 「那子时过后,可有眼生的人进客栈?」 店小二就一愣,约莫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激动:「有有有。大约寅时,来了一妇人,说是马商的婢女,外出办事回来晚了,叫小的给她开门。」 「马商可还在?」丁牧野偏头看他。 店小二被他看得一头冷汗:「在在在。那小的……」 「大人?」门外三柳探了个脑袋进来。他和老钱在衙皂房验尸呢,忽的又被喊了过来,说要勘验案发现场。 丁牧野瞧见他和他身后沉着脸的老钱,轻咳一声,对着清文道:「清文,你去问问马商,可有这么一名婢女。」 清文领命去了。 丁牧野便让老钱同三柳进来勘验。 两人就着烛火勘验了现场,很快就下了定论。此处是宋必问遇害的第一案发现场的可能性极大。 「血迹多且厚,符合失血过多死亡的尸症。」老钱解释,「尸体倒在这边,也没有移动的痕迹。若真要不留痕迹地移动……难度很大。」 卫常恩就蹙紧了眉头。凌晨是许多房客起身的时辰,便是房中不曾留下移动尸体的痕迹,兇手搬着这么大一个尸体,要避人耳目地从客栈中出去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何况,有什么理由需要移动尸体? 真是匪夷所思。 「大人。马商并无婢女。」清文回来秉了一句。 店小二的脸就白了。 丁牧野瞅了他一眼道:「你且随本官回县衙一趟,去辨认一下死者,是否确实为你口中的宋姓客人。」 店小二忙应下。 「那婢女样貌你可记得?」卫常恩又问他。 店小二摇头:「那妇人包着头巾,小的没细看……」 卫常恩就点了点头。 众人又动身回县衙。 回去路上,丁牧野问三柳:「死者随身物品,可有那个木盒子?」 三柳摇头:「大人,不但没有木盒子,连个铜板都没。依属下看,怕是劫财吧?」 丁牧野挑眉一笑:「宋必问人高马大的,被个妇人谋害劫财?」 三柳就一脸你不懂的神情,凑近了他低声道:「大人。这妇人啊……狠起来可没男人什么事。」 卫常恩就斜睨了他们一眼。 丁牧野立马抿住了口。三柳则是神色一凛,往后退了一步去找老钱说话了。 回到县衙,店小二确认了宋必问确实是入住客栈的宋姓客人后白着脸回去了。 老钱和三柳用了晚饭接着去进行宋必问的尸体復检。 卫常恩同丁牧野在前院大堂旁的衙皂房内将案件的线索沟通了一番,觉得得找一下丁以西和甄红的行踪。 丁以西身上谜团较大,甄红则是嫌疑最大。 待叮嘱清文明日一早去找甄红后,衙皂房只剩他们俩。卫常恩便将韩家捡到的那个手环拿了出来。 「大人,这是摔落在宋必问尸首旁的东西。看着倒挺像丁以西口中的手环。」 丁牧野瞧见那手环心里咯噔一下。手环通体光滑,并无衔接痕迹,细如婴儿的手指,像是铂金等材质做成的,确实不像是如今能有的物什。 他也就着手帕拿起了手环,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大人,这手环甚是古怪……你说丁以西的话是否有可能是真的?」卫常恩心下都有些迟疑起来,可想着确实又极不可能,「他说这手环若被旁人用了,会出大事。」 第52页 「出大事?」丁牧野自言自语了一句,又低声对着手环道:「芝麻开门?12345?我要穿越?巴拉巴拉?」 卫常恩:「……大人,你说的什么?」 丁牧野拧着眉头将手环又放下了:「难不成不是用咒语的?」 卫常恩:「……大人?」 丁牧野嘆口气:「若我说,穿越时空确实是一件能实现的事,你可信我?」 「……」卫常恩一头雾水,「大人指的是魂魄出窍?」 「不是。」丁牧野挠了下头,「就比如说,假如丁以西真的是从未来来到了现在……」 「怎么来的?」 「就类似时空跳跃啊诸如此类。」 迷茫的卫常恩:「……」 「就……有些人是意识,或者说魂魄回到了过去。有些人是身体同魂魄一道回到了过去。」 「像魂魄附身到旁人身上那般?」卫常恩抬眸,眸光下暗潮汹涌,「丁以西藉助这个手环,魂魄或者身体穿越到了现在?」 丁牧野点头:「对。」 难不成这手环是个遗物,丁以西通过触摸这个完成了穿越?可她摸着这个手环却并无任何反应啊……卫常恩又迷惑起来。也许是自己搞混了? 「娘子莫不是想到了什么?」丁牧野姿态端正地坐在对面,神情温柔,眼底倒是带了几分探究。 卫常恩心下一紧,忙摇了摇头:「大人,我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那又如何解释宋必问尸首凭空移动的事?」丁牧野定定看着她,「你不觉得,宋必问就好像是原地消失的吗?」 卫常恩无言以对。 丁牧野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走至门边,瞧了外头黑魆魆的院子一眼,侧过身看她:「有些人,确实能藉助物什,做些不可思议的事。」 他半张脸隐在暗处,能看清的那只眸子映着跳跃的烛光,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卫常恩身子有些紧绷,心中艰涩复杂之余又有些忐忑。相处了这几个月,丁牧野看着不着调,却委实是可靠之人。可她还不敢轻易冒险。她的人生只有一次,万万不能冲动。 她按捺住想全盘托出的欲望,只淡笑了笑道:「大人所知甚多。」 丁牧野也回了一笑,便送她回了后院。 砚章好久没见过自家主子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的场景了。如今乍然瞧见,心里忐忑起来,难不成主子又想起夫人去世的事了? 他轻手轻脚地泡了杯茶搁到了丁牧野跟前的案桌上,正要偷偷熘出去。丁牧野开口问他:「砚章。我看着不可靠吗?」 砚章撇撇嘴:「主子,您当然可靠了。」 「难道是我不够帅?」丁牧野喃喃自语。 砚章翻了个白眼:「主子。您是在纠结大娘子的事吧?」 丁牧野甩了个眼刀过去。 砚章忙道:「主子。不是小的多嘴。咱们这种下人要娶个媳妇,也得问问清楚生辰八字性子长相家里几口人什么的。您是对卫府对大娘子了如指掌,但大娘子嫁给您,府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跟着来这了。她对丁府怕是一问三不知,对您更是知之甚少。就是您再可靠,她也得寻思寻思啊。再说,说先培养感情的不是主子您么……」 砚章说了这么多,才瞧见丁牧野已经沉下了脸。他忙住了口,打了一下自己嘴巴就要逃出门去。 「你说的有理。」刚要跨过门槛,身后主子凉凉说了一句。砚章一个趔趄,膝盖跪到了门槛上,痛得眼泪都飈了出来。 丁牧野起身,瞅着他笑了笑,回身睡觉去了。 砚章自认倒霉,给他关了门,自行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翌日,清文天未亮就跑去摸排甄红的踪迹。近晌午才回了县衙,说是找着了甄红的家人,她家人说最后一次见着她是前日晚,说要去敬山寺寺后的林地见一故人。 「大人,敬山寺寺后虽说是林地,实则是乱葬岗。还是敬山寺主持心善,着人拾掇了一番,弄成了坟场,常有人去祭奠。」三柳说道。 「你留下。我同清文一会去看看。」丁牧野说道。 敬山寺在县城南面,靠着山林。从县衙骑马过去,用不了两刻钟。 两人才刚到敬山寺,云层厚厚地压了下来,雷声沉闷地滚在天际,像是要下大雨。他们悄无声息地避着人去了寺后的坟场勘察了一番,最后在守坟人的小屋里发现了被五花大绑还蒙了眼的韩老爷。 「……大人,救命!救命啊!」韩老爷口中的布条被扯了下来,蒙着眼睛的布也拿掉了,瞧见他们忙不迭唿救起来。 丁牧野拧眉问他:「韩老爷被谁绑来的?为的何事?」 「草民不知啊。草民就来寺里奉点香油钱就被人绑来此处。」韩老爷后怕不已,「那人一个劲地问草民,手环在哪里?」 轰隆一声,一个响雷砸在耳际。外头雨点如急鼓疾擂,啪嗒啪嗒砸了下来。 「你回了什么?」丁牧野脸色一沉,凝重起来。他知道手环在卫常恩那边。 韩老爷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弱了一些。他别开脸,低声道:「手环不就在女师爷那边么……」 话音未落,便见知县大人神色一变,迅疾地转身冲进了密集如鼓点的大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玩嗨了,和家里娃轮流发烧感冒,更慢了更慢了。 第53页 第29章 你是我祖奶奶 知道昨日宋必问尸体復检结果和初检无异,卫常恩便歇了用自己异能的心思,转而趁着丁牧野不在县衙,跑去前院库房旁的小书房查看人口失踪的卷宗。 她还找来了周县县城的旧城图和梁知府的相关文书,想知晓那梁知府的旧宅缘何一直空置,又和她有什么联繫。 这一查,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梁知府,梁有为,十五年前从周县知县一举升任为这洪州的知府。知府满任三年后又升成了京官。哪晓得离任前夕,洪州知府府衙走水,梁有为一家二十三口人除了他自己,尽数遇难。他只能孤身一人,前往京师上任。 因着知府本是设在他原先购买的旧宅上,旧宅失火,后任知府便将治所搬去了塘河县城。梁有为并未将宅邸出售,又未曾寻人照管,便一直空置着。 文书上写的只这么多,卫常恩却注意到了一个时间点。梁府旧宅失火正是十二年前。而十二年前,丁牧野母亲在此地遇害。这两者之间是否会有联繫? 屋外大雨磅礴。 她想得入神,思忖间被一道落地雷惊醒。 一抬头,就见一蒙面男子握着匕首立在了案桌前。 卫常恩大惊,她方才看卷宗太专注了,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发现。眼下不知对方敌意如何,她一惊之下捞起了案桌上的砚台就朝那人狠狠丢了过去。 丢完她就想绕过案桌往外头跑,才迈开一步,那人一个箭步拦在了她身前,手中的匕首扬了扬,语气低沉又冷肃:「是女师爷吧?识相点,把手环交出来。」 「手环不在我这。」卫常恩后退一步,暗想着这博古架上有没有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她虽自小在将军府长大,又学过些拳脚功夫,比寻常妇孺是要强上几分,但若和真正的练家子比起来,她还是差了点。 如今不知这蒙面人深浅,她也不敢贸然硬碰硬。 「姓韩的说是你捡了。别废话,想活命就赶紧交出来。」蒙面人语气带了几分恼怒。 卫常恩忙道:「我是捡了。但手环乃是证物,我又如何会随身戴着?自是同尸首一起,放在验尸房中。」 「验尸房在哪?」 「出门迴廊直走,右拐便是。」卫常恩想着,走至迴廊,她哪怕打不过他,跑起来也方便。 蒙面人冷哼一声却道:「出了门我可防不住你。我要先搜你身。」 这人想得如此缜密……卫常恩右手借着博古架的遮挡,摸上了挡板上搁着的一个厚实的赭色陶碗,还不忘周旋道:「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若叫你搜了身,我名节不保。」 蒙面人欺近一步:「你要命,还是要名节?」 「对女子来说,失了名节,和死了有何分别?」 蒙面人耐心告罄,左手探前想拉住她的手腕。 卫常恩没反抗,在他扯住她手腕的一瞬,反倒施力将他往前一带,右手抓着的陶碗精准地砸在了那人的前额。 陶碗碎了,那人前额鲜血直流。 蒙面男子吃痛松了手,往后趔趄了几步,见眼前女师爷趁机要夺路而逃。他半眯着眼,右手的匕首勐地挥了过去。 匕首破空的声音袭来。卫常恩心下一惊,不待她反应,只觉一股大力迅疾又温柔地将她往门口一拉。方站定,便见自己已被丁牧野圈在怀中。 他浑身湿漉漉的,右手揽着她,左手徒手挡了一下匕首,衣袍翻飞,鲜血自他青色的衣袖上同水滴一起滴落下来。 卫常恩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失神片刻,那厢清文已和蒙面人交上了手。 丁牧野把她带到了书房外,抓着她双臂,问她有没有事。 「没……没事。」她抬头看他,见他面色微白,神色略显慌乱,心下就急跳了几分,「大人,你受伤了。」 丁牧野见她真箇无事,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落回肚里。他捂住了伤口,有些失力般靠在了墙上。 见卫常恩仍有些惊悸,脸上还有些担忧,他鼻子一皱苦着脸道:「娘子,伤口好疼。」 卫常恩踟蹰:「……我这便去找下大夫。」 她还没转身,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怀抱湿漉漉的,宽厚却又温热。隔着薄薄的春衫,她能感受到他衣衫下蓬勃而结实的力量感,还有那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跳得和她一样快。 她从未有过如此心慌的感觉,涨红着脸,几乎有些窘迫地想推开他。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丁牧野适时放开了她,见她别过身去,他颇有些幽怨地加了一句:「屁股也疼。」方才在市集纵马疾驰,怕是知县大人猖狂之名要远播了。 卫常恩:「……」 擒住了蒙面人且刚好自书房出来的清文:「……」气氛有些怪异? 「提他去大堂,我处理下伤口便来问审。」丁牧野一改方才的神色,冷着脸盯着那蒙面人,又扯下了他的蒙面巾。 是个眼生的。 这一场大雨在昏晓时分收住了势,雨水滴滴答答,时有时无。风里虽带了凉意,云层低压,却有些闷得人透不过气。 堂下跪着那人络腮鬍子,浓眉大眼,额头已经拿布头包了,神色有些懊丧。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子倒是跪得挺直。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丁牧野换了衣裳,包扎了伤口,坐在太师椅上自有一股冷厉的气质。 第54页 那人瞥了知县大人一眼,闷闷道:「张闻。敬山寺后山守坟的。」 听说敬山寺后山这几个字,卫常恩就微讶地瞟了身旁人一眼。方才她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如今倒有些明了,许是他在后山看见了什么才赶回来的。 「擅闯县衙为的何事?」丁牧野又问道。 张闻自嘲地笑笑:「问女师爷要手环。」 「你是从何处得知手环的下落?为何要冒险寻这手环?这手环有何用处?」 知县大人问的有些多。张闻也不恼,依旧是轻嗤一声,抬头好生回道:「绑了姓韩的,从他嘴里晓得的。」 说完看了卫常恩一眼,又接着道:「草民原是塘河县津渡口搬货的。三年前,有人寻着草民,给了草民家人一大笔银钱,叫草民来周县敬山寺后山守坟场。说若见着有人在坟场摆了暗号,便去云祈客栈寻人拿手环。」 丁牧野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张闻又道:「草民确实见着了暗号,昨日快入夜便去了云祈客栈。可惜没见着人,也没见着手环,就在客栈附近住下了。刚好瞧见大人们去客栈,打听到那姓宋的是韩家下人,就打算今日去韩家摸排。哪晓得那姓韩的刚好去敬山寺烧香,草民便顺道问了他一下。他说手环在女师爷这,草民这才来的。至于手环干啥用的,草民不知。」 顺道问下……丁牧野想起韩老爷被五花大绑的模样,嘴角一抽。 「寻你那人是谁?他为何要手环?」 「看着像是贵人家的小厮。也没同草民说为什么。草民只是拿钱办事罢了。」 「既是三年前,对方之前可有同你说具体是什么日子会要你取手环?」 「没有。说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他如今还在定期给你家人银钱?」 「不。三年前一笔付清。给的全是一大摞一大摞的碎银。」 「……」碎银就不好追踪了。丁牧野奇道:「既是一笔付清,你又何须等到今日?若是一般人,半途跑路便是了。」 「草民拿钱办事,自是要守信用。」 「那怎么本官问话,你这般实诚?」 「那人并没有说不能说出去。」 丁牧野:「……」 卫常恩这时开口问道:「你先前可认得宋必问?」 张闻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诚实地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也没见过。」 「那他摆的什么暗号?」 「石头摆成的鸟。」 「那你如何知晓要在客栈找的是宋必问?」 张闻就笑了:「草民找的可不是宋必问,草民找的是住在地字二号房的人。店小二说那是宋姓客人。」 「你们约定的是房间?」卫常恩有些心惊。若是张闻和宋必问从不相识,却又有同一个目标「手环」,且通过暗号与固定地点联络,这就意味着背后之人每一个环节都寻了不同且陌生的人。一旦此中环节破了一环,便极难追溯上下游。那么那个给张闻钱财的人,说不定也只是环节中的一人而已。 「对。」张闻回道。 「你见过宋必问房间,那会就知晓他出事了吧?」丁牧野半垂眸,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眼底却闪着精芒。 「是。」张闻道。 丁牧野微微一笑:「你接任务时,对方一定给过你预案。如果手环获取失败会如何,成功又如何?」 张闻一听,脸上的笑意慢慢没了。半响都没回话。 丁牧野站起身来:「张闻。你的户籍背景,只消问了塘河知县便能一清二楚。到时追回你家中不义之财的法子……多得是。塘河知县也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性子……」 一边记录案情对话的三柳忙搁了笔,大人这诋毁同僚的话,记不得记不得。 张闻像觉得有些好笑:「大人。那一笔银钱,是塘河知县托人送来的。草民虽不知委託任务的人是谁,但既是知县大人亲给的银钱,想必是过了明路的。」 闻言,丁牧野和卫常恩的神色俱是一凛。看来背后之人同官府有些许纠葛。 丁牧野冷着脸:「你既然敢一人冒险闯县衙,必是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若回不去,消息便递不出去。所以,来县衙前,你已经递出了消息。」 他并没有问询,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且此番思路额外清晰,倒叫卫常恩有些惊讶。 张闻听了,也有些诧异。板着的脸松了些,像是要夸赞知县大人似的,他回道:「确实如此。」也不知是一时心软还是什么,他又看向了卫常恩,「眼下,不止草民知道,手环在女师爷这。」 丁牧野闻言,沉下了脸。 第30章 你是我祖奶奶 这一日,张闻被下了狱。丁牧野连夜让清文再去搜查一遍张闻的住处,他原还想自己连夜去一趟提刑司,可又担心这县衙里没个护院的,就还是等清文回来了,第二日清早才动身出发。 听丁牧野说要去提刑司提前要人守县衙,卫常恩心定了些。虽有点担心他的伤势,但见他生龙活虎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让三柳跟着一道去。 三柳有些垂头丧气。昨日倾盆大雨时,他在衙皂房睡着了。醒来才知蒙面人堂而皇之进了县衙,还险些伤了大娘子。他虽说武功不如清文,可好歹也是个男人,竟这般没用。 第55页 丁牧野走后,清文告知卫常恩,说是张闻住处并无什么特殊痕迹或者线索。倒是他去问了敬山寺的主持关于当年守坟人的来歷。 三年前,敬山寺主持派人将后山的乱葬岗给重新收整了一下,将无名尸体均安葬竖碑,又想着找个守坟人守着,这样往后若是有抛尸荒野的可怜人,也能将之妥善安葬。 恰好张闻去了乱葬岗祭奠故人,又在那边一连待了好几日。主持见了,问他缘由,张闻说故人安葬在此,他又无处可去,打算守着故人。于是主持便索性让他做了守坟人。这一守,便是三年。 这事巧得出奇,必是人为安排的。 卫常恩问他:「那你可问了主持,当时找守坟人的主意是他临时起意还是旁人提的?」 清文点头:「属下问了。主意是一个叫长故的小沙弥出的。一年前病故。」 「长故……这位小沙弥可有来歷?」 「主持说是四五年前后山捡的,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并不知来歷,他也从未问起。又说当年身体受损,久病沉疴。」 卫常恩心下微嘆,线索又断了。看来想要找到背后之人,必不容易。 她垂眸,忽的又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清文:「甄红可有消息?」 清文摇头:「敬山寺的人,近几日并未见过什么女子去寺后坟场。属下午后带人去韩家附近再探查一下。」 卫常恩点头,如今宋必问之死,还是得看甄红这边的情况。 这一日晌午后,丁牧野仍旧没有回来。 卫常恩觉得有些累,也不知是心累还是什么,总有种疲乏感如影随形。她回了房,也不叫榆荷,迳自合衣躺到了榻上,闭着眼睛想事。 一合眼,眼前便是丁牧野淡笑的脸,还有他那湿漉漉又温热的胸膛。 卫常恩心跳迅疾,脸颊飞起红晕,一时觉得心悸得没法休息。于是索性坐起身,将榻边搁着的话本子拿到了手里,看了半天,半个字都看不进。 她搁下书,有些无所适从,仿佛浑身不对劲,可又不知缘由何起。 怔忡间,卧房窗户悄悄被支起。她听见点声音,身子一紧,立马屏息下榻,还捞了榻边搁着的铜烛台往窗边走去。 摸进来的人是丁以西。 丁以西瞧见卫常恩立在身后,拿着铜烛台,一脸要砸他的样子,吓得急忙贴紧了墙,又压低了声音道:「祖奶奶别!我是来告别的。」 卫常恩带着怀疑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还穿着先前那身韩老爷不伦不类的衣裳,也没拿什么武器,就朝着圆桌努了努嘴,示意他过去坐着。 丁以西忙不迭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卫常恩不敢松懈,仍旧捞着那铜烛台,坐在了圆桌对面。 「那日你怎么从大牢中出逃的?」她紧紧盯着他。 丁以西道:「祖奶奶,你不懂。没了手环,我只能靠自己体内的粒子穿越。这就没法子了,没法设定,24小时一到就自动回去了。」 卫常恩:「……」好像很难沟通的样子。 丁以西见她神色迷濛,心下瞭然,又接着道:「后头我又来过了。原是想找回手环的,可险些被你那护卫给抓住了。昨日时间一到我又回去了。回去才发现,先前的手环被启用过了。这手环就只能用两次,现下是真的废了,没啥用了。」 「如何叫被启用过了?」 丁以西就紧张兮兮地看了下她,有心想凑近她,又有些慌她手里拽着的铜烛台,便只是咽了咽口水道:「我那手环是1.0,还只是雏形,只能用两次。设定穿越模式是往前推固定的时间。我用它穿越后,他会进入一个24小时的冷却时间。24小时后,若有人将自己的血滴到手环上,手环会再次启用。可要是启用它的人并不知道设定的方法,那么手环会自动将血液主人带到我先前设定的时间的24小时后。」 卫常恩斜睨他,一脸听不懂的样子。 丁以西张张嘴,使劲挠了挠头又解释道:「这么说吧。祖奶奶,是不是有人明明死在了客栈里,尸体却到了那个富商家中?」 卫常恩点头。 「那就对了。我是第一天清早穿越的。手环冷却24小时后,就是第二天清早。那人一定是偷了我的手环,又倒霉催的被人害了。血液蹭到了手环上,刚好手环过了冷却期,就把他带到了我头一次穿越时的坐标。」 卫常恩仍旧是不太明白,但有些摸到了边边的感觉,她问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手环不是应该把他带到第一天的清早吗?」 丁以西拍了一下腿,又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祖奶奶这是明白了点啊。我这手环是初代,比较笨。它是以我现代的时间为时间点的。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初始时间点是初一那天,我设定了坐标点为十天前。那么它第一次带我穿越就是穿越到了十天前。可它有个冷却期啊。当它第二次启用时,他的初始时间点自动变为初二了,那再往前推十天,就是我原来设定的坐标点的后一天。懂了吗?」 卫常恩马马虎虎点了头。 丁以西道:「害。总之呢,那尸体严格算起来,时间上没怎么变,就是空间突然变了。」 「手环既无用了,你怎么又出现了?」 「我这不是想再找找那副小画像嘛。」丁以西嘆气,「眼见是找不着了。只能算了。一会我便要回去了。以后再不来了。省得影响了未来。」 第56页 「……」卫常恩问他,「宋必问不是你杀的?木盒子不是你偷的?」 搞半天祖奶奶还是不信他!丁以西气得鼻孔要冒烟,他委屈道:「木盒子是个啥我真不知道。我也真没杀人。我一直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五好青年。」 什么乱七八糟的……卫常恩摇摇头,想起方才的一个疑问,又开口道,「你说的粒子是什么?如何能带你穿越时间?」 丁以西讪笑了一声:「我给它取名为悬停粒子。其实吧,我最初有一个零代手环,刚做出来就被人偷了。我就重新做了一个一样的。结果不知怎么误操作,导致手环炸了,那些光芒……不是,那些粒子就进了我身体,意外的让我有了穿越的能力。只不过我这个能力就是,一旦我去了其他时间点,24小时后会强行将我拉回到原点。」 卫常恩闻言,胸腔内一下便激如擂鼓。她试探性地问道:「有没有可能……会让人魂魄出窍?比如附身到别人的过往上。」 丁以西仔细地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若是吸收粒子的数量不同,确实有可能同别人的磁场起反应。」 「磁场?」 「怎么说呢,比如碰了别人最心爱的东西,那么就可能会把意识或者身体强行拉回到对方磁场最强的时候。但只能是已经存在的过去。」 「磁场,是不是执念?」卫常恩双眼微光盛芒一样。 「祖奶奶想这么理解也可以。」丁以西耸了耸肩。 卫常恩虽然不全信丁以西的胡言乱语,但她莫名有种多年疑虑得到解答的快乐。即便这并非真的能说明她异能的来由,可起码,她有能归咎的理由了。离邪祟什么的远一些,她也能更心安理得一些。 「那你可知道,有人在找你的手环?」她心中坦然起来,思路也越发清晰。 丁以西忙摇头:「不可能。我这手环没什么人晓得。何况是古代了。」 卫常恩就没说话。她在想,如果丁以西说的关于手环穿越功能的事是真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寻找手环的人,定也知道这件事。再异想天开一些,寻找手环的人,莫非也是来自未来?那他会不会也已经知晓,手环已经没用了? 越想越离奇,卫常恩险些兀自笑出声。 丁以西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只拿一双期盼的眼看着她:「祖奶奶,手环我不要了。那个细指环能不能还给我?我还要给我媳妇呢。」 「你不是未娶妻么?」卫常恩觑他。 「我总会有的啊!」丁以西抗议了一句。 卫常恩抿唇,将细指环拿来递给了他,揶揄道:「你不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丁以西接过指环套在了食指上,嘿嘿一笑:「对呀。顺便……讨要一下指环。」 他站起身,打算翻窗走人。 卫常恩冷不丁高喊了一声:「来人。抓贼。」笑话,丁以西目前还没洗清杀人嫌疑呢。 丁以西一个激灵喊了出来:「祖奶奶!」 话音刚落,外头冲进了一人,是看守牢房的狱卒之一。他被清文要求守在大娘子房门外。 此时他冲进屋里,瞧见丁以西,大吃一惊,暗想这下糟了,怎么好端端守着房的,里头居然进了贼! 见丁以西要跑,狱卒气恼地冲过去,将他手往后一掰,就疼得丁以西叫嚷起来。 「轻点轻点!」 狱卒更郁闷了,这般没用的小贼,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越狱,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摸进房的? 「大娘子,属下把他送回牢房去。」他擒住人忙不迭要跑,生怕大娘子责怪他。 卫常恩道:「我同你一道去。」 说完,她便当先出了房门。 狱卒押着人忙跟了上去,惊得屋外刚端了茶水过来的榆荷目瞪口呆。 丁以西奇怪地没有反抗,也没大喊着放开他,只气定神闲地跟着两人走,还不忘左右环顾欣赏风景。 「咦。祖奶奶,这处我记得叫回春苑啊,是个小花园。」踏出迴廊,他对着院子对面的小阁楼努了努嘴。 卫常恩闻声看去:「那是藏书阁,阁后确实是个园子,但并未栽花,也不叫回春苑。」 丁以西就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待把丁以西关进最里头的一间牢房,狱卒当着卫常恩的面给牢门挂了三把锁。 卫常恩离开前,往丁以西那间牢房看了一眼,就见丁以西正笑嘻嘻地同她挥手。 临近黄昏,狱卒有些茫然地来回禀,说丁以西又又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科幻的一章,私设私设,为主线服务。 第31章 你是我祖奶奶 丁牧野盯着牢门上三把纹丝未动的锁久久不语。半响,偏头问狱卒:「你确定真的锁上了?」 狱卒有些怀疑人生,颓丧地点了点头:「大娘子亲眼看着属下上锁的。」 「不是你的错。」丁牧野拍了拍他的肩,「是我同他没缘分。」 狱卒:「……」 闻讯赶来的卫常恩:「……」 正是要用晚饭的时候,丁牧野和卫常恩从大牢离开,便要往后院花厅去。丁牧野便告知卫常恩,提刑司暂时拨了十人过来,两名捕快,两名文吏,六名普通衙役。人虽少,好歹还能当成护院。 见卫常恩有话要讲,丁牧野忙道:「他们的文书也拿过来了。文吏有俸禄,旁的是服役抵赋税的,每日里不过两文钱工钱。」 第57页 两文钱也就够吃一顿饭,胃口大的怕是还吃不饱,长此以往若是衙役欺压百姓,倒是给知县大人拖后腿了。卫常恩思忖了会便道:「大人。如今县衙支出少,那六名衙役每日工钱涨到5文吧。」 一日五文钱,一个月也有近两钱银子了。虽说上头拨下来的银钱有限,但周县县衙实在人丁稀少,每月多花近一吊钱,也还绰绰有余。 「我也是这个意思。」丁牧野眉梢带着笑意看了她一会,又道,「丁以西之事……」 卫常恩就道:「他说宋必问尸体移动是因为手环被启用。手环共能使用两次,已经没用了。他说回去了,不会再来。」 「旁的没有了?」知县大人有些怀疑。 卫常恩看了他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什么悬停粒子,什么零代初代,什么24小时……她都只听了个大概,简直云里雾里,又如何能复述得出来。 「不应该啊。我同他怎会如此没有缘分?」丁牧野像是在自言自语,「何况都是姓丁的,说不准真是我后人呢。」 卫常恩不打算搭理这个话。 丁牧野看她片刻,伸手拦住了她。 两人在初夏的暮色中站立。那廊下已被点亮的风灯微微一晃,烛光与夜色氤氲模煳起来,微黄的光线衬得眼前那张微带询问的脸越加雪白光莹。 丁牧野有些怔忡,一下就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嗫嚅了一会嘴唇,莫名其妙就问了句:「他有说我们会生几个孩子吗?」 卫常恩止了步,本有些迷茫。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想起丁以西说的一儿一女,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语路微滞,索性脚步一转,忙不迭地要走。 丁牧野眼尖,早就窥见了她耳尖那一抹艷红,哪里捨得这般轻易放过。就急忙大步一迈追在了后头,一边追在她旁侧,一边锲而不捨地问:「真的没说吗?娘子你是不是瞒下了什么?会不会生三个?」 卫常恩哪里遇到过这般黏人又撩人的话语,红着脸只一个劲闷头疾走。 步子太快,转过迴廊时,恰好遇到提着灯笼过来的三柳。撞上的一瞬,丁牧野插在了他们两人中间。卫常恩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摸着鼻子退了出来。 这人的胸膛怎么硬得和石头似的。 「呦,大人,大娘子。」三柳讪笑一声,像是想弥补过错,忙转了个身道,「天黑,灯少。属下在前头带路吧。」 三柳提灯往前走,丁牧野黑着脸跟在后头,低声说了句:「一个个的,眼神是真的差。」 三柳不明所以,头也不回,只嘿嘿笑着:「是属下走得急了。」 丁牧野轻哼了一声。 卫常恩提着的气才唿了出来。浑身松懈后,脸更红了。所幸丁牧野走在她身前半步,倒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待到了花厅,两人相对入座,卫常恩的情绪已经恢復如常。倒是三柳,后知后觉地有些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急忙找了个藉口熘了。 丁牧野却没有再调戏的打算,只怡然地吃了晚饭。等卫常恩吃完了,婆子把碗碟都撤了,只剩他们俩时,他提道:「娘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丁以西同手环之事都是假的,那宋必问被杀现场的诡异原因,是否有别的可能?」 卫常恩一顿。是了,她虽不大信丁以西所说的穿越之事,但潜意识里却认为他并不是什么奸邪之人,也不认为真的是他杀了宋必问。可若将案件从头到尾梳理一番,她才发现自己的思路一直被丁以西之事阻挠。 「若是将丁以西从案件里摘出去……」她微微蹙着眉头,神情甚是专注,过了一会,迟疑道,「宋必问……也许并未被移动过?」 丁牧野嘴角微勾,笑容像是有些替她骄傲似的:「娘子果真聪明。我也这么想。」 卫常恩无视了他的笑,仍思忖着可能性。 「钱叔说,宋必问在暗房内的血迹并不足以致命。若他本就是死在那暗房里,只是被伪装成凭空移动的假象,那他旁的血迹去哪了?客栈里的血迹又作何解释?」 说完忽的抬眸,眼神一阵清明:「客栈里的血,不是他的?」 丁牧野起身,走至廊下:「此案,至今仍有一人杳无音讯。」 「甄红?」 他转头看她,神情凝重起来:「若我们猜测没错,怕是她凶多吉少。」 卫常恩就有些沉默。此案撇开丁以西和手环之事不谈,最初失踪的便是宋必问和甄红。若宋必问确实死于暗房,且并未被移动过,那么最有嫌疑的便是清早给暗房上了锁的韩老爷韩孟义。 她向丁牧野看去,就见他眸光仍在自己身上。 「眼下,还须先找到甄红。」 两人作别回房,卫常恩脚步一转,又往验尸房去寻老钱。老钱为人古怪,除了在灶下,便是在验尸房。 果不其然,去了验尸房,老钱还在磨刀…… 「钱叔。」她立在门边喊了一声。 老钱抬头,见是她,便将刀搁到一边,又捞了案桌上的布头擦了手,才走近几步道:「大娘子,可是有差事?」 卫常恩摇头:「钱叔,我来是想问下,宋必问在暗房被杀的可能性大吗?」 老钱低头不语,像在思索什么。 卫常恩也不催他,只静静等着。 过了会,老钱开口了:「大娘子,依当时勘验结果来看,现场血迹以及布置能得见尸体确实不曾移动过分毫,血迹确实也不符合致死的量。属下不能断定他是死在暗房内,但也不能断言他是死在暗房外。」 第58页 说着顿了顿,又道:「虽说仵作不该做揣测……但依往年的数十桩命案经验来看,许多时候,只是障眼法而已。」 这么说,宋必问死在暗房内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钱叔,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人昏迷,可又查不出痕迹?」 「凡是药物,多半会在尸体上表现出来。」老钱声音低沉,「宋必问肚腹内食物不多,也无旁的钝击伤口。除非用了克化极快的迷药,亦或是……酒。」 「酒?」 「饮酒多了,痕迹太多。若死者酒量极浅,一两口便醉倒,也有可能。」 卫常恩微吐一口气,脑袋有些疼了。便是宋必问真的被弄晕了,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被人从客栈带走? 嗯?她忽的想到了什么,忙告谢了一声疾步往丁牧野的住处走去。 走得急了,在房外险些撞着了端着碗的砚章。 「哎呦呦呦吓死我了。」砚章端着碗转了一圈,捧着碗低声嚷了一句。一抬头见是大娘子,忙站定了身子,嘻嘻笑道,「大娘子来找主子啊?」 「大人怎么了?」卫常恩盯着砚章手里的碗问道。廊下烛光虽微弱,但能瞧清那碗里黑乎乎的,看着像是药。 砚章微滞,他本就偷偷摸摸去熬的药,哪里想到会遇到大娘子。 见他踟蹰,卫常恩又问道:「是不是伤口遇水,发热了?」 丁牧野昨日淋了雨,又受了伤,今日一早又马不停蹄出门去了提刑司,回来也不曾提起过伤口半分,她也不曾看出异样。如今他竟偷偷摸摸让砚章熬药。前后连起来,一想便知晓了。 砚章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可请过大夫?」 「回府前在医馆瞧了瞧,这方子便是医馆大夫开的。」 卫常恩点了点头接过了碗,示意他去烧点热水来,自己则端着药推开了房门。 房内只在屏风后的案桌上点着一盏烛火。床边灯火较暗,只见丁牧野合衣躺着,额际冒着虚汗,脸色倒是瞧不太清。 卫常恩搁下碗,探手去摸他额头的温度。触手滚烫,烧得不轻。 「大人,起来喝了药再睡。」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唤了一句。 丁牧野微睁眼,眼底迷离,满是困意。 他看她片刻,无声扯了一个略像自嘲的笑,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揽了她的腰,把她往床上一拉。 卫常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过一闭眼的功夫,自己便躺到了床的里侧。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知县大人滚烫的唇便压了上来。 第32章 你是我祖奶奶 气息急促,周身烫意汹涌。这人是烧傻了吧? 卫常恩脑子一片空白,懵了一会才拿手去推丁牧野。一推,没推动。羞恼之下,索性卯足劲用力一推。 知县大人哐当一声撞在了床栏上,又倒头摔到了床下。 卫常恩脑海清明起来,急忙下了床。 就见丁牧野平躺在地上,拿手捂着额头,喃喃道:「这梦有点痛啊。」 卫常恩:「……」 莫不是他以为在做梦? 她有些踟蹰,伸手去扶他,扯着他的胳膊要将他拉起来。哪知丁牧野故技重施,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倒是把她扯了过去拥在了怀里。嘴里不清不楚地呢喃了一句:「痛就痛了。」 卫常恩想挣脱他,越使劲他抱得越紧,她愣是挣出了一身汗,只得趴在他胸前歇会力气。 「大娘子,热水来……」砚章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一见那景象,话未说完脚尖一转又疾步出了房,不带喘一口气。 卫常恩:「……」 丁牧野被砚章的声音吵了一下,烫手般将怀里的人往外一推,一骨碌爬了起来往床上一缩。 「娘娘娘娘子……你你你你怎在此?」他心虚地问了句。 卫常恩从地上起来,拂了拂衣裙,有些气恼。丁牧野瞒着自己的病不说,这都病迷煳了还不忘轻薄人,轻薄人也就算了,轻薄完还想装煳涂。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回他,只把床边的药碗端了起来,递到了他跟前,示意他喝药。 「喝药。」 「这个太苦了 ……」丁牧野想拒绝,抬头就见少女侧身立着,烛光下一张俏脸泛着冷意。他立马闭嘴,忙不迭接过碗咕噜咕噜一下就给喝完了。喝完轻手轻脚把碗递还给她,还不忘憋出一个笑来。 卫常恩接了碗,硬邦邦地说了句:「大人好生歇息。」 说完就往外走。出了门就见到砚章正端着盆立在门边。她想了想叮嘱了一句:「给你主子擦个身,若有情况,务必知会我。」 从没见过大娘子生气,这会子她声音明明还算轻柔,砚章却大气都不敢出,连忙应了下来。 卫常恩走远后,砚章端着热水进了屋,就见自家主子正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得,定是在恼自己搅了他的好事。 「……主子,小的来给您擦身。」一边说,一边把水里的布头拧干。 「我看你要洗洗眼睛。」知县大人一副臭脸,手一伸,「我自己来。」 砚章将布拿开了,讪笑道:「大娘子可是交代小的亲自给您擦呢。可别又惹她生气了。」 「……」 「小的瞧着,气得不轻呢。」 「……」 一夜无事。翌日清早,丁牧野就退了烧,神清气爽地跑去卫常恩那边用早饭,原以为她还在生气,没成想同往日没什么分别,单从脸上瞧不出情绪。 第59页 卫常恩吃着糕点,就感觉知县大人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脸上。她也不恼,只淡淡觑了他一眼道:「大人身子恢復了?」 丁牧野搁下勺子:「是,托娘子的福。」 卫常恩的手一顿,唿吸乱了乱,凝神吸了口气,将话题引到了案件上。 「说起来昨日有一事忘了同大人讲。」 「何事?」 「大人,有没有可能,客栈里的血迹确实是宋必问的,只不过是宋必问在暗房被杀在先,兇手随后将大部分血液拿到了客栈,布置成兇杀现场的模样?」 丁牧野沉吟了一会道:「甄红尚未寻得,确实也有可能。若果真如此,黎明至昏晓这段时间,出入客栈的人就多了。能趁机进去布置现场的机会也多。」 「若寻不到甄红,大人预备如何?」 「我已着人去拿那韩老爷韩孟义。」丁牧野挑挑眉,「无论杀宋必问的和布置现场的人是谁,韩孟义都逃不了干系。是他锁的门,又是他口口声声说锁门前暗房里头没有人。目前他的嫌疑最大。而且,清文昨晚也查到了些线索。」 卫常恩想起了韩老爷看手环的表情,不像是知晓手环这个物品的人。至少从他被张闻绑架来看,他同手环之事应无关系。 「娘子,一会得上堂了。」他双眉微微一抬,脸上又浮了个笑。 卫常恩忙别开脸,心下暗自纳闷,这人真是厚脸皮,也不同她道个歉,还在这笑得这么好看。 她唿出一口气,告了声便回房去换衣裳了。 初夏闷热潮湿,才清早时分,日头就晒得慌。大堂里瀰漫着一股发霉酸朽的味道。 韩孟义被新来的捕快给提审到了堂上,面色苍白,浑身汗湿。 这次知县大人没有关门,县衙里零零落落地来了些百姓旁听。 堂上一下有了八名衙役站堂,知县大人的威严如山拔地而起。知县大人未开口,连韩孟义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喊冤。 「韩孟义。今日提你前来,你可知何事?」丁牧野好整以暇地扣了扣案桌。 韩孟义讪笑一声又忙敛了笑意:「还……还不是宋必问的事。」 「宋必问遇害那日,你说你清早锁门前,暗房里头没人?」 「确实没人。」韩孟义忙喊冤,「草民锁门前还清点了屋里的东西,那暗房统共那么点大,要是有尸体搁里头,草民肯定能瞧见啊。」 「自你锁上门,后头可有再打开过?」 「没有。不曾打开过。」 「钥匙你一直随身戴着?」丁牧野身子微微前倾,双眼盯着韩孟义腰间还挂着的那一串钥匙。 韩孟义点头:「那自然。」 「那三把锁,是谁给你买的?」卫常恩在一旁开了口,「你确信每个锁都只有一把钥匙?」 韩孟义一惊,冷汗唰唰流了下来:「有道理啊……」 他急忙将那串钥匙拿了下来,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瞧,喃喃自语道:「这锁纹确实挺普通……」说着抬头道,「大人,草民这锁是管家给配的。一……一定是他……」 话没说完就想站起来,膝盖还没撸直就被一旁的衙役给按着肩压了下去。 「还没问完话呢,你这是急着要往哪里走?」丁牧野冷着脸问他。 韩孟义抬高了些声音:「大人。那混蛋要是有钥匙,草民这会子出来了,那那那草民那些宝贝……」 丁牧野摆摆手:「你们去,把韩管家提来。」 两名捕快应声出列,离开了大堂。韩孟义又静了下来。 「韩孟义。说说你那旧友,还有那盒子。」 「大人,那同案件有关吗?」韩孟义踟蹰道。 「你先说说,本官才能知道那同案件是否有关。」丁牧野觑他,「还是……你不乐意?」 韩孟义别开眼,嘟囔了一句:「草民是不大乐意。」 丁牧野一摆手:「那不重要。」 韩孟义:「……」 堂上一时无声,连旁听的百姓都静悄悄竖起了耳朵。 越寂静,压迫感越大。韩孟义一张脸慢慢酱红起来,好一会才道:「三年多前,草民在闻香馆遇着了事,是一位来自京师的药材商人替草民疏通了关系,救了草民。草民欠他一个人情。他离开周县前,便将木盒子同宋必问一道託付给了草民。连宋必问的吃穿用度费用都补上了。」 「你遇着了什么事?」丁牧野问道。 韩孟义抬头:「能……能不说吗?」 「你来。」丁牧野沖他招招手,「你过来,悄悄告诉我。」 韩孟义无奈,起身慢吞吞走到了知县大人那边,迟疑地弯下腰凑到了他耳边说:「当年陪草民过夜的那个姑娘,暴毙了……」。说完又走回到原来的位置跪了下去。 见他如此,丁牧野又问道:「人命关天的事,仅凭一个药材商人未必能摆平。你可知他旁的身份?」 韩孟义大气不敢出,生怕知县大人随口就把他刚才的话给说出来了。闻言忙道:「草民不知。草民那会急个半死,他们又嚷着要送官……他就忽然出现了。」 「他长得如何?可有什么特徵?」卫常恩问道。 韩孟义想了片刻,一副不太确信的神情回道:「看着像是文弱书生,约莫三四十岁。口音听不太出来,只讲话有些……随性。」 第60页 「如何随性?」 「记不太清。就……有些直白。」韩孟义凝神想了想,又想起了什么,看着丁牧野道,「下人喊他二爷。」 京师的药材商人二爷……卫常恩暗道,这些信息太少了。京师极大,药材商人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排行老二的也不在少数。 「旁的真的没了。」韩孟义一脸诚恳。 丁牧野看看旁边的卫常恩,转头又问他:「他是如何託付的你?」 「他没同草民说这个,是宋必问拿着木盒子来找的草民。说那二爷夜间就要离开周县,托草民保管这个木盒子。等他下回来周县,再来取。」 「木盒子里是什么?宋必问往日里在你家中做的什么活计?」丁牧野追问。 韩孟义就摇摇头:「木盒子有个锁。草民未曾打开过。也曾问过宋必问,他说他也不知道。他那卖身契不在草民那,日常花销又不是草民出的,便只让他种种花,管管园子。」 「对了!」他忽然激动得要站起来,「大人,宋必问说过,那二爷他姓丁!」 第33章 你是我祖奶奶 怎么又是个姓丁的? 丁牧野一时语塞,顿了顿往卫常恩看去。 见他一脸无奈,卫常恩便问那韩孟义:「发现宋必问尸首前那一晚,你于何处,做的何事,可有人证?」 韩孟义就道:「因担心再有偷盗的,草民那晚就住在暗房所在的房里……直至清早管家给送了锁来,草民上了锁,才去夫人那边留宿。」 「清早是何时?天可亮了?」 「没亮呢。草民让管家连夜去配的锁。约莫寅时。」 「你的意思是,你在房中一直待到寅时,等管家给送了锁后,你进了暗房看了看,随后把暗房锁了,离开了房间。」 韩孟义点头:「对。」 「你是将暗房里头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还是仅仅看了一眼?」卫常恩道,「我记得,暗房无窗,若是夜间进入想必视物并不清晰。」 「草民就拿着烛台看了一眼……」韩孟义有些嘀咕,难不成是自己没看清楚? 「那你确信你看得那一眼,真的瞧清了?」 韩孟义就迟疑了,他拧着眉头舔舔嘴唇,好一会才笃定回道:「旁的地方不敢说,宋必问尸首那个位置,草民记得清清楚楚,锁门前确实没有人。」 「何以这般笃定?」卫常恩问道。 「草民拿着烛台刚要关门,就觉有什么亮的晃了一下,草民就特意又看了一眼,并未见着什么异常。」 丁牧野抬眸:「有什么亮的晃了一下?」 「对。」韩孟义点头,「许是草民手里的烛光打在了里头的瓷器或是首饰上。」说着脸色一白,他站了起来道,「不对啊大人。草民的瓷器都在别的库房,暗房里的首饰也都拿盒子装着……」 「若你瞧见的,是匕首呢?」女师爷轻柔的声音淬了些冷意,叫韩孟义身子抖了抖,一时没敢回话。 「你锁门时,管家在何处?」丁牧野问道。 「也在房里。在暗房外。」他哆嗦道,「他叫草民赶紧走,还能再睡会……」 韩孟义心惊,若当时里头真藏了一个拿着匕首的人,他又执意要好好检查下暗房的话…… 「莫不是当时里头便藏着那杀人犯?」他死里逃生般呢喃了一句, 「大……大人……幸亏草民命大啊……」 丁牧野正要再问,冷不丁听着他这么一句,思路一下卡了壳,提着一口气顿住了,没缓过神来。 堂下的百姓听得入神,都昂首盯着他。记录堂审的文吏,拿着笔的手也顿在半空中,只等知县大人再度发话。 气氛莫名焦灼又急切。仿佛一场大雨下的正酣,天边雷光一闪,炸响耳际的轰隆声却迟迟未来。 卫常恩见状,俯下身在丁牧野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丁牧野便开了口:「自木盒子被盗后至你锁了门这段时间,房间可有旁人进去过?」 「草民担心再度失窃,便叫下人都离了园子……便是晚间,也只草民一人睡。」 可见丁以西之后,有心人若想进韩家主房,可是如履平地了。卫常恩如是想。 正说着,韩府管家被领了进来。 见到肃正的公堂,他垂眸跪了下去。 丁牧野还未发话,韩孟义当头髮作起来。他嗖地起身,指着管家质问道:「老陈!你是不是私藏了暗房钥匙,私通兇手杀了宋必问,还想嫁祸给我!」 「老爷。小的跟了您十年了。」管家面露急切,却只委屈兮兮地回了句。 韩孟义扯高了声音:「十年我都没看透你这人啊!你是不是对韩家家产起了贪念?!」 「小的没有啊!」管家正要喊冤,上头丁牧野拍了一记惊堂木,吓得堂下两人俱是一抖。 「来来。你上来。」丁牧野对着韩孟义招招手,「位子让给你,你来审。」 韩孟义忙闭紧了嘴,跪回了原地。 管家老陈仍然垂着脑袋,只揩了揩额际的薄汗。 「堂下人报上名来。」丁牧野白了韩孟义一眼,严肃地看向底下的人。 这时卫常恩冲着清文招了招手,同他站到一旁,小心叮嘱了他几句后清文便离开了。 「草民陈鲁。」陈鲁伏下身去。 「宋必问被杀那晚,你于何处做了何事?」 第61页 「回大人。当天老爷入夜了想着要锁,便叫草民连夜去买三把厉害些的锁来。草民便出门去了杂货铺。可杂货铺早打烊了。草民寻到了打锁的匠人,拿了锁回了府,把锁交给老爷,等老爷去歇息了,草民便也回房歇息了。」 「何处的锁匠?」 「县城西头外郊骆村的骆锁匠,外人都喊他大骆。」 丁牧野闻言,便递了个眼神给一捕快。那捕快忙不迭退出了大堂。 「你拿了锁回到韩府时是何时辰?」丁牧野又问道。 「过了四更,未到五更。」 「后边你迳自去歇息时,可有旁人知道?」 「……没有。」陈鲁有些紧张似的,咽了咽口水,「草民尚未娶亲,一向是自个睡的。」 「你同甄红是何关系?」卫常恩忽的发问。 陈鲁身子一僵,讪笑道:「女师爷问的……甄红是夫人跟前的婢女,同草民能有什么关系。」 「那你缘何知晓她同宋必问关系过甚?」卫常恩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这可是前次你报官时亲口说的。」 陈鲁忙道:「他们俩的事,府里头……知道的人不少。」 「那我怎么听说,你家夫人原打算将甄红许配于你?」卫常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陈鲁一直忙着揩汗,闻言没有即刻回答,拿眼觑了韩孟义后才道:「此事草民倒是没听说过。」 韩孟义就反驳道:「夫人说过!要将甄红许配于你,你怎会没听说过。」 陈鲁脑袋垂得更低了:「草民确实不知。」 「那你可见过这个?」卫常恩自怀中摸出一样拿帕子包裹的东西,掀开帕子,里头是一枚像是染了血迹的梅花银簪子。 陈鲁抬头看了眼,一瞧分明后瞳孔骤缩,面色发白起来:「草……草民没见过。」 韩孟义伸长了脖子望了眼:「这是草民府上婢女用的簪子。这是草民夫人去岁特特叫人去置办的,每个婢女都有。尤其是甄红,银簪子上还嵌了颗玛瑙。咦,就是这个,这个是甄红的!」他说完又指着陈鲁道,「不是你去置办的吗?!」 陈鲁别开眼:「草民事多,不大记得了。」 「云祈客栈你可去过?」卫常恩没在方才的问题上纠结,又问了一句旁的。 陈鲁一顿,摇了摇头:「从未去过。」 卫常恩点点头,俯下身又附在了丁牧野耳旁说了些话。丁牧野就冲着堂下摆了摆手道:「今日先到这。有劳韩老爷和韩管家了。此案尚未完结,两位可莫要出城。」 韩孟义恭敬地行了礼。 陈鲁像是松了口气,嵴背却未放松,只跟着行了礼,随后走在了韩孟义后头。 韩孟义一边走,一边骂他,两人骂骂咧咧地走远出了府。丁牧野便悄悄喊了另一名捕快同一名颇有身手的衙役跟了上去。 堂上百姓也都走了。 卫常恩将方才的簪子重新包上,要往怀里放,却被丁牧野一把拿了过去。 「娘子这簪子哪来的?」他搁着帕子将簪子举了起来。 卫常恩一时语滞。她偷偷摸摸让榆荷去问韩家夫人要来了甄红还留在府里的饰物,随后触碰了那饰物,便瞧见自己……抑或说是甄红躺在一个光线微弱的地方,有人在给她裹上黑布,还把她头上的那支玛瑙银簪子给顺走了。意识归于黑暗前,她听见极近的地方有隐约的对话声。听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什么。直到方才想到云祈客栈,她忽然明白,那隐约的对话声中,有一人的声音同客栈小二极为相似。 若如此,那甄红的尸首想必还在客栈中。 方才那簪子从她眼前略过,她便记住了大致的模样,又再次去寻了那韩夫人问询才得知这银簪子的事,于是便问韩夫人的另一个婢女借了银簪子,又在上头嵌了颗玛瑙,抹了些鸡血,拿来试探陈鲁。 陈鲁若是说认得,那倒还少些嫌疑,可他偏生说不认得…… 「是从韩夫人处拿来的。说甄红有一支。我便想着不如拿来诓一下试试。」 丁牧野笑笑:「还是娘子聪明。如今就看他沉不沉得住气了。」 卫常恩倒没什么笑意,只瞥了他一眼,行礼走了。 知县大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摸摸鼻子起身跟在了后头。亦步亦趋,时不时追上几步,再落下几步。 卫常恩心里还想着案情,懒得理他。走至拐角,脚步一转就往验尸房那头走去。 丁牧野没说话,仍旧跟着她。 老钱正在净手,预备去灶下做点活计。瞧见卫常恩过来,忙问道:「大娘子可有什么事?」 一张笑脸在瞧见后边的丁牧野时拉了下来。 「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他轻哼一声。 卫常恩抿抿唇,将手帕包着的簪子递给老钱:「钱叔。这簪子可像是兇器?」 老钱便接了过来,掀开了细细看了看:「长度与大小极像。但这簪子头并未受损,可见并非兇器。那伤口抵着胸骨,若是簪子刺入,簪子尖必有异状。」 卫常恩点头,将簪子又收了回来,告谢了后转身回房去。 丁牧野狗皮膏药似的跟在一旁,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临近晌午,外出的捕快押着陈鲁回来了,顺道还拿到了一支带血的梅花玛瑙银簪子。簪子尖拗了一小截,裂缝极大,像是快要断了。 第62页 这便是兇器了。卫常恩笃定地想。 万万没想到,才刚堂审完,又要接着堂审了。因着两次堂审时间太近,旁观的百姓就只有两三个。 陈鲁伏跪在地,浑身发抖。那梅花玛瑙银簪子他用了后便特意埋在了屋后的槐树下。方才堂审时乍然瞧见,心神慌乱,一下便失了分寸,回了府便找了个时机去屋后槐树下挖起了土。 才刚挖出那包着的银簪子呢,县衙的人就突然出现了,就好像等了好久似的。 他这是被诓了! 虽说查到了兇嫌是一桩好事,但知县大人飢肠辘辘,情绪就不太好。 「老钱,你且看下那簪子,可是本案的兇器?」 老钱便接了那银簪子,又用手指量了一量,便将簪子又呈了上去。 「回大人。这簪子长四寸五分,簪身较细,簪头亦有抵裂,符合死者伤口特徵。确乃杀害宋必问的兇器。」 丁牧野点点头,老钱退下了。 「陈鲁。你可认罪?」声线凛冽,激得陈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鲁有些慌乱:「大……大人。草民没有杀人。那宋必问不是草民杀的。」 「那这兇器作何解释?」 「……是是是甄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了头,额头都是汗,「草民同甄红有情。她她她杀了宋必问后跑来找草民……草民便帮她处理了一下尸体,又把兇器……埋……埋了起来。」 「噢?你且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一遍。」丁牧野冷眼看他。 陈鲁冷汗涔涔:「宋必问他……对甄红有意,总是同她说,木盒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说不知何时会有人突然出现。他若是等到了这人,便要去云祈客栈什么的……甄红不想跟他,又对木盒子起了贪念……那日她趁夜去了云祈客栈,不知怎么同宋必问起了争执,一时不查刺死了他……便又急匆匆来找草民。草民不忍,让她先跑了。」 「你是如何处理的尸体?」 「草民……草民想起丁以西突然出现之事,便趁着凌晨云祈客栈往外送恭桶时把尸首运到了韩家。草民……从锁匠那拿了一把通配的钥匙,把宋必问放了进去,再将门锁上……」 「宋必问身上并没有进过恭桶的痕迹。就算你有本事把尸体送进暗房,你又是如何隐藏他的血迹?」 陈鲁不停地揩汗:「因为……因为当时甄红并未拔簪子,簪子还在宋必问身上。草民给他裹了衣裳,到了暗房才给拔了下来。」 「那就更不对了。」丁牧野冷笑一声,「客栈里头可是有着比韩府暗房更多的血迹,若簪子当时未拔,那些血迹又作何解释?你裹他的衣裳又在何处?」 「草民真的……真的没杀人……」陈鲁被一连串问题吓得手抖,只敢喊冤,「是甄红杀的。不是草民杀的。」 「你撒谎。」卫常恩这时开了口,「宋必问之死,从头到尾怕都是你的杰作。」 「草民冤枉。」 「你说你没去过云祈客栈是不是?」 「没……没去过。搬尸体前未曾去过。」 卫常恩闻言,对着清文点了点头,清文便带上来了一人。正是云祈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你好生看看此人,可认得?」卫常恩对着陈鲁扬了扬下巴。 店小二闻言,索性走了过去想仔细瞧瞧,陈鲁却拿袖子遮了脸。 店小二撇撇嘴,一把把他的手拉开,随后目瞪口呆地说了句:「您不是那马商鲁老爷吗?!」 陈鲁一下就面如死灰,伏在了地上。 「陈鲁。先前店小二提过,马商一行人与宋必问是同一日入住的云祈客栈。你给了马商一笔银子,让你扮做他们的人。所以后边我们去问马商时,他们对甄红一无所知。」卫常恩清脆的声音极是悦耳,悦耳中又带着一丝嘲讽,「甄红说是马商婢女,可见你们是一伙的。那我倒是想问问,你既只是帮甄红处理尸体,为何提前扮做马商入住客栈?」 「草民……草民……」陈鲁已想不出狡辩的理由。 「若我想的没错,你同甄红觊觎那木盒子,想占为己有。可你又不想惹祸上身,便策划了这起偷天换日的案子。你偷偷入住云祈客栈,又叫甄红深夜寻人,将嫌疑挪到她身上。不知何故,甄红死了,你同宋必问出了客栈回了韩府。」 陈鲁面色雪白,一头的冷汗,嵴背僵直,手却不停地抖。 「眼下可知,宋必问离开客栈时还活着。可甄红不知所踪。我原还想着,你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挪走了尸体。后来才想明白,你们根本没有将甄红的尸体搬离客栈,她……想必还在客栈中。」 「草民冤枉。」 卫常恩便摇摇头,看向丁牧野:「既是还不肯说实话……大人。」 丁牧野瞭然,手一挥,几名衙役就往衙皂房而去,不一会就抬出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 那尸体被摆到了陈鲁旁边。 卫常恩丝毫不惧,走下堂去,将那白布掀开了一个角。 白布下,甄红面色惨白,肤色发青,眼睛仍睁着。从陈鲁的角度来看,便见着甄红那双杏眼死死盯着自己。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到嵴背,他神魂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捕快这时又交了一条腰带给卫常恩。 第63页 卫常恩接了过来,将之轻轻摆在陈鲁跟前的地上。 「这是从你房中搜出的一条腰带。陈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腰带中间好似少了一些什么。」 陈鲁撑在地上的手还在抖:「没……什么都没少。」 「噢?捕快可问过你府上的人了。这腰带上头原有一块四方形的翡翠玉石。因着你喜欢,韩府众人可谓是颇有印象。连你报官那日,我都见过。那么,这块玉石去哪了?」 「……许……许是丢了。」 「那便巧了。甄红手里可一直拽着那玉石不放……」卫常恩又俯下身同他低声说道:「你藏她的尸体时可知道她还活着?」 陈鲁倒吸一口凉气,见女师爷身子微微一侧,他便一眼又瞧见了甄红那死不瞑目的脸。恐惧像是幻化出了形态一把攥紧了他的喉咙。几乎是一瞬间,他仓皇失措地往后爬了几步,失态地大喊:「不是我杀的你!是宋必问!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失策。还以为一章能结束。 下章结束。 写了一半这个案件时随性脱离了细纲,差点转不回来……憋了好久啊这章。久等久等。 事实证明,无大纲不成方圆。- - 第34章 你是我祖奶奶 卫常恩直起身来,神色微沉,慢慢走回了丁牧野身旁。 啪。惊雷般的惊堂木声音吓得陈鲁浑身一震。 「铁证如山,陈鲁你还不如实招来。」 陈鲁脸色灰败,神情颓丧中带着点惧意,沉默了一会便将事情给招了。 宋必问爱慕甄红,私下几次三番在她跟前炫耀,说那木盒子里头的东西价值连城,待他完成任务,木盒子便归他所有,届时就能帮甄红赎回卖身契,两人寻个好地方过日子。 可甄红同陈鲁早有首尾,便一字不落地将宋必问说的事给透露了出来。 但关于宋必问的任务之事,他们两人全然不知,宋必问也从未提起过任务的内情。他只叫甄红多多留意韩孟义的主卧,一旦有陌生人出现,便及时知会他。他一直表示,陌生人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到时他会在云祈客栈地字一号房等她。 那日丁以西出现,甄红髮现后,第一个通知的便是宋必问,随后才去找的韩孟义。 等韩孟义等人赶到,宋必问已经偷了木盒子走了。陈鲁便同甄红商量,要将那木盒子偷偷拿回来。于是当日,他便扮做马商混入了云祈客栈,又叫甄红深夜去寻宋必问。 陈鲁配了锁和钥匙后回了客栈,因是店小二那记过名字的,便未遭问询。随后甄红进了客栈,上了二楼,早就等着的陈鲁塞给了她一柄匕首,说是叫她防身。待甄红进门他便悄悄守在了外头。 客栈深夜寂静,房内像是起了争执,不消一会又忽的没了动静,一片死寂。 陈鲁有些惴惴,他本意是想甄红杀了宋必问,一了百了,大不了自己再进去补刀,随后再找个机会杀了甄红,伪装成她畏罪潜逃,这样自己既能得了财物,又没有嫌疑,还能继续在韩府悠哉地做管家,一举三得。 可他心下不安,于是戳了窗户纸往里瞧,就见微弱的烛光下,甄红坐倒在地,宋必问手上拿着滴血的匕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竟是甄红被杀了吗?他心下大惊,想起身上给暗房配的三把锁和多配的六把钥匙,以及丁以西突然出现的事,顿时有了主意。他推门进去,佯装震惊。宋必问瞧见他,亦是吓了一大跳。陈鲁便说是受了韩孟义的令跟踪甄红至此。 见甄红已然气绝,宋必问手臂上也有一些小伤,面色又青白,他便趁乱以此事威胁,要宋必问同他一起处理尸体,并帮他去韩孟义的暗房偷一些财帛出来。 宋必问应了,只说旁的都行,只消天亮前要回到客栈。陈鲁答应了。 他脱了件衣裳将甄红抱了起来,悄悄地抱回了自己房间,把尸体和匕首藏到了床底下,打算晚几日再去处置。离开前拿走了甄红的梅花簪子。 随后他带着宋必问偷偷地翻墙出了客栈,径直去了韩府。 陈鲁深知韩孟义睡觉死沉,让宋必问摸进去躲进了暗房才喊醒了韩孟义,将锁和钥匙交给他。 韩孟义开门看了眼暗房,锁上门走后,陈鲁拿着一小碟腌肉饼子和一壶酒去了暗房,用多配的钥匙开了门,叫宋必问先填填肚子。 宋必问还处在战战兢兢的一个状态,见陈鲁叫他喝酒压惊,忙回绝了。他自小喝不得酒,喝一口便能醉上半个多时辰,时常误事。 陈鲁自然是知道的,他方才切了点极薄的生猪油皮,里头裹了一口酒,做了好几个,塞到了腌肉饼子里。劝酒不过是佯装的。 宋必问不明所以,见陈鲁迳自喝酒,他就捞了腌肉饼子几口就嚼下了肚,连味道如何都不知晓。一连吃了三个,心绪逐渐平復下来,才觉事情似乎有些异样。可不待他反应过来,酒劲上来了,他晕得不行,很快便靠倒在墙边。 陈鲁见状,打开了宋必问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布包,找到了那一个小木盒子后便用了甄红的簪子狠狠刺中了宋必问的肚腹处,往里捅了捅才□□。正要走,瞧见那留下来的血液,心头又起了算计,索性拿了酒壶过来接血,接满了一壶,探了探宋必问的鼻息后才锁门离开。 原想着第二日晚间去处理甄红的尸体,哪晓得知县大人傍晚时去勘验了客栈现场后,竟让客栈掌柜派人整日守住了前门和后院,他便一直没得到机会。 第64页 卫常恩听完他的口供,便又问道:「那木盒子如今在何处?」 陈鲁像是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弓着背垂着脑袋,低声道:「木盒扔了。里头不过是一枚普通的观音玉佩而已。在草民房内博古架暗格中。」 可笑至极,还真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除了木盒子,他身上没有旁的东西?」 「身上没搜……就拿了他一直系在身上的布包。」 「宋必问可有提到他的任务?」 「没有。」 陈鲁的招认中并未提到手环,可见若手环才是宋必问的任务,那他们确实完全不知。也不全对……卫常恩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他:「甄红可有说过要去敬山寺坟场?」 陈鲁摇摇头:「未曾。」 若是甄红知晓手环之事,并对陈鲁隐瞒了的话……她为何要隐瞒? 「可还有旁的要招认的?」见卫常恩陷入了沉思,丁牧野开了口。 陈鲁依旧是摇摇头。 丁牧野便沖文吏点点头,又对陈鲁道:「既如此,便画押吧。」 文吏将供述文书摆到了陈鲁跟前,又递给了他一支笔。陈鲁画了押,便被捕快先行带去县衙大牢关押。 堂审后,丁牧野同卫常恩讲:「娘子,如今你可还信那手环穿越之说?」 卫常恩问他:「大人,你说,韩孟义开门时瞧见的那一道亮光是什么?」 「手环?」 「宋必问许是那会拿出了手环。不然那手环若还在布包中,定是也落在陈鲁手中,也不会到了我这里。」她微扬下巴,「更何况,宋必问本就死在暗房内。手环便是启用了,也不过是从暗房到暗房。」 「娘子这是相信有穿越之事了?」丁牧野诧异道。 卫常恩也不说话,就摇摇头。 此案一结,丁牧野又以县衙人手不足为由,将陈鲁同张闻羁押去了提刑司的大牢。 而手环之事,线索全断。 如此过了几日,卫常恩又拿了人口失踪的案宗书去了自己的住处小书房细看。看着看着,她便拿出了她儿时画的母亲画像出来,摩挲了一会便搁在了手边的案宗上。 宋必问之案,看着简单,牵涉到的事却甚是离奇。卫常恩思绪纷乱,案宗怎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合上了,拿了纸笔开始画小像。画着画着,那人物小像就像极了丁牧野。 「娘子?我进来了。」正画着,丁牧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卫常恩顿时慌乱起来,将画像一把塞进了案宗里。案宗是装订的书籍,匆忙间那案宗书页就露出了画像的一角。 丁牧野只瞧了个大概,晓得是她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开玩笑地就伸手去拿那桌上的案宗。 「娘子又在看案宗啊……」他淡笑着正要翻书页,卫常恩一把攥紧了案宗要往回拿。 丁牧野指尖微一用力,以为她会松手,哪晓得卫常恩用的力气极大,只听得书页嘶啦一声,像是哪里被撕破了。 丁牧野窘迫地松了手。 卫常恩趁机将案宗啪叽放到了桌上,按住:「大人。我……我还没看完。」 「方才好似撕破了……」 「一会我补上便是。」她抢着回答,满脸通红。 丁牧野瞧着她的窘样,傻愣愣地点点头,呆了片刻才从怀中拿出一副巴掌大的画像递给她:「韩孟义送来了这个。说是当时丁以西逃后他捡到的。清文说许是你的,我便拿来了。」 他说完便找了个藉口走了。 卫常恩盯着手里的那幅画像愣了。那画像分明就和她自己画的母亲画像相同,走线、描红,分毫不差。只是看着年岁久远,纸张发黄,背面像是粘了层厚厚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中间一道撕裂的口子,虽说被好生修补了起来,但仍能瞧见那裂痕像是一个「之」字。 若是没这个裂痕,她倒真是怀疑自己的画像被偷了。 卫常恩疑惑至极,忙不迭在案桌上找方才自己随手搁下的母亲画像。 这一找,便瞧见画像附在了案宗书底,被她同丁牧野一番拉扯,画像已经从中撕裂。 指尖捻起画像,卫常恩只觉心跳迅疾,神魂离散一般。那裂痕走向呈「之」字形,大小、形状竟同丁牧野拿来的画像一模一样。 她看着一新一旧的两幅画像,跌坐在了太师椅上。 第35章 谷雨[捉虫] 韩家事了后,丁牧野好似不大信手环之事,案件提结后半点没有提起。可她见着那画像却已然信了。 在她看来,宋必问并不是因手环而死,但仔细想来,他如果晓得手环的形状,那便说明背后人也知晓手环的情况。可丁以西分明说过,这个不过是雏形……可见是从未拿出来过。那旁人又怎会晓得? 如今手环已无用,想必背后之人也不会过多纠缠。但迷雾重重,卫常恩仍让人注意着甄红家里人的动向,想知晓甄红为何会提起敬山寺的坟场。 初夏了,日头有些毒。狱卒来报,说是大牢旁的小门后是一个地窖,地窖里头还藏了些冰。 卫常恩有些意外,前头的知县竟还存了冰。想着夏日暑热,虽不能拿冰来吃,好歹存些食物,或者屋里纳凉还有些用处。 她喊了榆荷一道,拿了些不易储存的瓜果之类要往地窖去。 途径大牢,就听见里头有些吵嚷。她便将瓜果搁下,进去瞧了一眼。 第65页 两个狱卒同两捕快正在吵嘴,听着倒也没起什么大矛盾。见着她来了,当中那个捕快忙不迭走近前来,一下就把手里的一枚小指环给塞到了卫常恩手中。 白光一闪,卫常恩暗道一声不好,意识就被囫囵带进了一团黑暗中。 前额钻心似地疼,一阵一阵的,疼痛潮水般地涌来。她费力地睁开眼,昏暗间,只觉自己趴在茅草堆上,入眼不过是一堵斑驳的石墙,石墙上有一块青色砖石有些显眼,上头还沾了些血迹。 她强自忍着疼,脑袋清明了一瞬,鼻尖便闻到了酸臭腐朽的滋味。 「二郎,奴冤啊……」她耳闻自己气息微弱地嘆了一句。 脑袋沉得抬不起来。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几声男人不屑的话语。 「范氏畏罪自尽了。」 话音远去,卫常恩意识回笼,脸色唰白,薄汗涔涔。 榆荷已将她手上的指环拿走,扶着她坐在了一旁狱卒拿来歇息的圆凳上。 递东西给她的捕快一脸做错了事的惶恐神情。 「师爷,属下……属下……」他好一会才整理了话语,「方才属下在里头牢房墙上寻到了一枚指环。他们说要当去买酒,属下觉得不妥,说不准是什么证物呢,瞧见您来了,就……就塞给了您……」 没成想……女师爷接了指环就一脸雪白…… 「无事。是我身子不好。」卫常恩忙安抚道,又对榆荷点了点脑袋,对那捕快道,「指环我便先拿走。今日下了衙,几位去买些酒喝吧。」 榆荷已从荷包里拿了些铜板出来,递给了那捕快。 捕快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他身后的几位脸上也都浮起了笑,忙不迭告了声谢。 卫常恩正要走,转身又问那捕快:「指环是哪间牢房里寻到的?」 捕快便道:「里头那间。师爷请随我来。」 绕着牢房走了会,捕快就对着一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牢房道:「就是这里墙上。」他走过去,对着白砖墙上的一块青色砖敲了敲,「这个砖能拿出来,后头便藏着那指环。」 斑驳的白墙,突兀的青砖,这同她意识回溯时瞧见的景象一般无二。想来这便是指环主人死前待的地方。 「好。」卫常恩瞧了眼,便带着榆荷去地窖了。 从地窖出来,榆荷拿着那指环问道:「大娘子又瞧见些不该瞧见的了吧。」 「嗯。」卫常恩点头,「榆荷,你先回去,我去趟钱叔那。」 「好咧。」榆荷福身便要走,忽的想起了什么,又停在了她旁边,「大娘子,婢子还是送你到钱叔那再走吧。」 「为何?」卫常恩不解。 榆荷吐吐舌头:「大人说,县衙里头如今人多眼杂,得多护着您吶。」 「……」就这么小一段路,还得人护着? 卫常恩没反对,同榆荷一道去了验尸房,去了却没找见人。两人便又一道去了灶下,便见老钱正在哼哧哼哧揉面。 「钱叔,我有事想请教您。」 老钱停了手,榆荷忙去洗手道:「钱叔,我来。」 老钱便拿布头擦了擦手,走到了卫常恩跟前:「大娘子要问些什么?」 卫常恩便将榆荷拿帕子包了的指环拿了出来:「钱叔可曾见过这枚指环?指环主人应是死在县衙大牢中,且家中有男子排行第二。姓范。」 老钱将指环接过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神色凝重起来:「指环不曾见过。但死在大牢里头,又是姓范的,只有一位。」 「谁?」 老钱便示意卫常恩一道走至偏僻处,他才拧着眉头道:「谢家原先的二少夫人范采音。」 「她是捲入了什么案件?」 「十九年前的事。」老钱的脸迷濛起来,「当时人称谷雨案。谷雨案后我才进的县衙,只知道些大概。」 老钱左右环顾,粗略地将他知道的案情讲述了一遍。 十九年前,谢家是周县的首富,便是到了今日,谢家的财力在周县乃至洪州都屈指可数。 当年谢家有两位老爷,大老爷有一子名谢问青,二老爷有两女一子,儿子名为谢玉初。谢玉初二十岁那年娶了一小门小户的千金范采音。 谢范二人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成婚半年后,恰是3月多,两人去了郊外庄子,说要住上一段时日。几日后,庄上的人来问,两边一通气才晓得,谢二郎的马车是出了府,却并没有抵达庄子。 谢家的人乱了套,赶忙报了官,又派人出去找。找了十来日,谢玉初和范采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到处都寻不见。 直至三月初九谷雨那日,谢家人在距离庄子几十里外的一处空置的民舍中发现了气息微弱的范采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场景。 民舍一共两间茅草屋并一个较为封闭的储藏室。范采音躺在其中一间茅草屋的地上。另一间茅草屋里并无人住的痕迹。 谢家人为了找谢玉初,把那储藏室的门给撬开了。 门一开,腐肉蝇虫以及难以描述的恶臭扑面而来。 谢家下人闻着那味,一个个的都呕吐了起来。有胆子大的,拿布头绑塞了鼻子进去看。 储藏室里并无尸体,但墙面、顶面以及里头搁着的几个木架子上,均匀而分散地粘着好些煳哒哒的血肉,地上则零散地落着些尸骨,就好像把人搅烂了涂到了墙上似的。 第66页 腐肉黑红交斥,腥臭扑鼻。蝇虫一堆堆的,手舞足蹈地飞来飞去。唯有地上搁在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表示这可能是谢玉初的……尸体。 「不像是人干的。」老钱眼底有着微淡的惧意。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期写错了,改了一下。 第36章 谷雨 储藏室内可怕的惨状让谢家人大为惊骇。案情一再发酵,调查又毫无头绪,范采音更是对失踪的这二十多日间的记忆模煳不清,甚至神智略失,话语前后不搭,没甚逻辑。 谢家乃是首富,谢二郎惨死之事越闹越大。 待审问了当初发现范采音的下人,得知她所在的房间并未锁门,知县便缉拿了范采音,认为她是最有可能杀害谢玉初的人。 谢家人也对此十分怀疑。尽管范采音表示,她是被锁着的,可那房门分明未锁,她完全可以来去自如。 只是范采音并无杀人动机,也无确凿证据。当时的知县便只是先行羁押,这一羁押就是两个多月。那时他们才发现,范采音肚皮凸出,分明是怀孕五六个月的样子。 范采音那会已有些疯癫,审了好几次,知县才晓得,当初谢玉初带范采音去庄子时她已有两个月多的身孕,害喜虽轻,食慾却很差,去庄子是为了换换口味。 因着未满三个月,他们还瞒着府里,谁都没说。 谢家二夫人从未觉得范采音是兇手,一直努力地在派人调查,后来得知此事,求着知县大人将范采音接出了大牢,在外头生产后才重新羁押回了县衙。 只可惜,范采音精神萎靡,进了大牢不过月余,便撞墙自尽。由此,谢玉初之案便成了一桩悬案。 「谢家二夫人可还健在?」卫常恩问道。 老钱摇头 :「去世七年多了。」 「怎记得这般清楚?」卫常恩显得有些诧异。 老钱很是感慨:「当年谷雨案轰动洪州,范氏死后知县查不出来,便封卷了。可那谢二夫人不肯放弃,十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她离世前还派人来找过我。」 「范氏当年出身小门户。惨案后,范家颇受指摘,终日里抬不起头。谢二夫人便给了范家一大笔银子,叫他们离开了洪州。」老钱嘆气,「也是极为厚道之人。」 「钱叔,谢二夫人找你所为何事?」 「她问我当初可有看过谢玉初的验尸文书,可知道确切死亡时辰。」 「验尸文书不是会誊写一份给苦主吗?为何还要相问?」卫常恩不解。 老钱道:「验尸文书是十九年前的仵作所写,里头对死亡原因、兇器、死亡时辰均无从判断。只写了,以腐肉形态气味判断,说是七日内。」 卫常恩心头一动:「腐化程度能判断死亡时辰吗?」 老钱点头又摇头:「未必能精确判断,只可从旁佐证。何况,当年谢玉初的死状太过……离奇。」 「这份案卷卷宗应还在吧?」 「在的。」老钱点头,「前年我还去翻阅过。」 卫常恩点头,出了灶下,想径直去搁着陈年卷宗的县衙藏书阁找这一本卷宗。走至一半,想起前头关于人口失踪案件的卷宗都未曾看完,就有些迟疑。 十九年前的案件,遑论当年的案发地点是否还在,便是经事的人也多半难寻。更何况,她又该以何种理由去重启调查? 念及此,她停了脚步,转身往库房旁的小书房去。 进了小书房,却见丁牧野坐在案桌前,正认真地瞧着她搁在案桌上的卷宗。 「大人?」卫常恩奇道,「怎的不去大书房?」 丁牧野见她进来,将手上的卷宗搁下,指尖轻扣桌面道:「今日无事,来瞧瞧娘子终日里被何事所扰。」 他语气轻快,含着几分调侃的意思。 卫常恩便道:「大人这是伤痊癒了?」 一提起伤口,丁牧野就想起他身子发热那晚的事,莫名有些心虚,嘴一瓢索性转移话题道:「这不是想娘子了,才找到了这里。」 话一出,卫常恩倒是没脸红,丁牧野自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那捲宗理了理搁在一旁,抬头见一旁的少女神色有些揶揄,他忙认真道:「真的,真的想娘子。可没扯谎。」 卫常恩:「……」 丁牧野:「娘子不信?」 卫常恩:「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丁牧野佯装失望地啊了一声,怯意地靠在了太师椅上,摇了摇又站起身来,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太师椅前,按她坐下:「若是有想查的案子,娘子尽管同我说。今日我要去巡视下河堤,娘子若是要出门,记得带上清文。」 不待卫常恩回答,他沖她眨了眨眼,大步一迈便出了门。 卫常恩急忙自案桌后出来,追了几步到门外,对着迴廊上的身影轻喊:「大人。你若外出,还是带上清文吧。」 清文武艺极高,总比新雇的几个捕快衙役来的靠谱。 丁牧野刚转身,迴廊尽头三柳探出了脑袋,朗声叫了一句:「大娘子!你这叫属下好伤心啊!」 卫常恩:「……」 丁牧野失笑,双眼静静看着她,低声道:「只是近郊河道,不碍事。」 卫常恩只得点头。 待丁牧野走了,卫常恩驻足了一会,心头略微思忖,索性进了书房拿了钥匙出来,脚步一转出了迴廊,要去藏书阁寻那一份谷雨案的旧卷。 第67页 日头微晒,天光亮得叫人忍不住想合眼。 她走过南天竹,没一会就到了藏书阁前。开锁开门,依着年份寻到了十九年前的案宗,好一会才找出了那一份卷宗。 见藏书阁并无可落座的地方,卫常恩拿了卷宗又回到了库房边的小书房查阅了起来。 涉案之人的口供记录得较为详尽,几乎谢家二房上下都有所问询。但验尸文书的记载就极为潦草,且多用了「也许」、「大约」等并不精确的用词,可参考的内容不多。 范采音的口供就更加模煳,一会说是去庄子的路上遇着大雨,避在了一处破庙;一会又说他们出了县城,遇着了马贼,被敲晕了。 范采音的口供较多,卫常恩看到一半忽的想起,这当中所有人的口供都有,却独独没有当日陪伴谢玉初与范采音出府的下人的口供。 她急忙重新翻阅了一遍,仍旧未发现有这个口供。 谢玉初与范采音出府,竟是没有下人陪同的?对于谢家这等大户人家来说,谢二郎同二少夫人身旁再不济也得有一小厮同一婢女,便是没有下人,赶马车的车夫呢? 实在有违常理。 卫常恩便又拿起范采音的口供翻阅起来。里头倒是提了一句,说她失去意识后再醒来,阿妮已经不见了。这个阿妮,应是她的贴身婢女吧?可确实没有阿妮的口供。 是口供被人拿走了,还是从未审过阿妮? 若阿妮一道遇害,案情梳理与旁人的证词中怎的没有提起? 卫常恩一时头大,见已是晌午时分,合上了卷宗往后院去。 走在迴廊上,刚好遇到榆荷拿着食盒往这头走来。 「大娘子,回房用饭吗?」榆荷眨了眨眼,停住了脚步。 卫常恩点头:「回房吧。」 这日午后,卫常恩歇了觉起来,去前院大书房了一趟,见丁牧野还没迴转,便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未时了才往库房旁的小书房去。 方走至院中,后头有衙役小步追了上来。 「师爷留步。」衙役指了指前堂,「谢家四郎在前堂候着,说是有要事想见大人。可大人巡视河堤未回……」 「谢家四郎?」卫常恩有些诧异,「哪个谢家?」 衙役一顿,思及这大人新上任不过数月,师爷亦是头次来周县,想必对谢家确实不太了解。他便挠了挠头道:「周县首富,谢家大老爷进纳出身,早年间领了监主簿之职,如今已过世。现当家的是谢家大爷,并未入仕。」 卫常恩便懂了,这谢家大老爷想必是谢玉初的伯父。进纳出身,也就是买官入仕。 「那这谢四郎是?」 衙役就摇摇头:「说是一直养在玉州,近日才回来。属下也不知他是哪房的。」 卫常恩点点头,便跟着衙役往前堂行去。才入侧厅,便见清文已在旁立着。 前堂待客的侧厅极为宽敞。木棂窗宽而多,破窗而入的天光清透勃亮,衬得木旧的太师椅添了几分古朴的味儿。 恬静间,有一人立在跟前。黑髮拢结于顶,绑了个玉色带子。一身天青色的束腰直袍,上头用银丝勾了云纹。瞧见是个女师爷,他也没什么异样,只恭敬地行了礼,报了个名字。 「见过师爷。在下谢采荇。」 谢采荇眉目冷峻、神色疏淡,看着便觉有些沉稳,倒叫见惯了丁牧野那样嬉皮笑脸的卫常恩愣了一愣。 「谢公子有礼。不知谢公子来所为何事?」卫常恩隔着一段距离礼貌地回应。 谢采荇直起身来,立在原地未动。他直视她的双眼道:「雨期将至,县内偶有水灾。谢家每年夏初均会捐赠一些赈灾物资。今日在下是送物资来的。」 雨期水灾是大祸。大户人家一向有乐善好施之心,谢家捐赠也在情理之中。 卫常恩极是郑重地道了声谢。 谢采荇见她如此干脆,没有寻常官府人那种虚与委蛇的客套,倒是多看了她一眼,像是起了几分兴趣,又添了一句:「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卫常恩抬眸看他,不明所以。 「望师爷同大人提一句。可否重审十九年前的谷雨案。」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卫常恩忙应下了:「既是谢公子所託,一定叫大人知晓。」 她眸子亮澄澄地看着他,心头想着总算可以光明正大查谷雨案了。没成想丁牧野刚进了县衙,听说师爷在会客,马不停蹄地进了侧厅。 这一进来,就瞧见自家娘子盯着个陌生男子双眼放光。 丁牧野沉着脸转头问三柳:「这是哪家的孔雀?」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男二。只是首席助攻师。 第37章 谷雨 三柳一脸懵逼地摇摇头。 丁牧野也没期望得到他的回应,前襟一甩,大步走了进去……走到卫常恩同谢采荇中间,停住了。 卫常恩还沉浸在能重启案件调查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知县大人的小心机,只含笑同他道:「大人。这是谢四郎谢采荇。今日是送赈灾物资前来,顺便期望重审一下十九年前的谷雨案。」 谢采荇像是有些看明白知县大人的行止,行礼道:「大人日安。」 丁牧野神色如常,细细看了谢采荇一眼,点了点头坐到了上首的太师椅上,又对卫常恩道:「事已知悉,娘子先下去歇息吧。我同谢四郎再商谈一下。」 第68页 听见「娘子」这个词,谢采荇并无异状。三柳却是瞪大了眼,一脸「大人是不是脑子得病了」的神情。毕竟往日里大人从不在外人跟前透露同大娘子的关系…… 卫常恩闻言,身子微顿,抬头去看知县大人,却见他老神在在,没有丝毫异样。 她心下一思量,眼眸微转,迳自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大人还在,哪有师爷歇息的道理。」 就是!外人在,大娘子便是师爷才对!三柳在旁深以为然。 「那便听娘子的。」丁牧野状似无意地回了句。 三柳莫名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摇摇头,纳闷地缩回脑袋,立在了门外。 今个知县大人,怕是巡视河堤湿了脑子。 「本官记得谢大老爷曾是监主簿。倒不知你是哪位大爷的公子?」丁牧野问谢采荇。 这本是最简单的问题,谢采荇却沉吟了一会才道:「谢家二爷谢忠之孙,但养在谢大夫人底下。」 谢二爷的孙子,为何养在谢大夫人底下? 见知县大人和师爷都是一头雾水,谢采荇又道:「十九年前谷雨案受害者谢玉初乃是家父。七年前祖母弥留之际,将在下託付给大祖母了。在下前十二年在周县长大,后头跟随大祖母去了玉州。前几日才回。」 卫常恩晓得谷雨案的大致案情,心里头就起了点疑惑。谢采荇十二岁上头,谢二夫人过世了。十二岁的少年,便是没了祖母,在祖父跟前养着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何要託付给远在玉州的谢大夫人? 「大夫人长住玉州?」卫常恩问道。 谢采荇点头,心知是师爷想知晓谢家的近况,便细细回道:「谢家祖籍在此,大房二房均在周县生活。大伯父一家去了玉州,大祖母便跟了去。如今谢家内院是……伯祖父的姨夫人当家。」 卫常恩就懂了。谢大夫人跟着自己儿子一家去了玉州,女儿又外嫁,当家的自然是谢大爷的妾室了。 「那二房?」丁牧野插嘴道。 谢采荇恭敬地回他:「是在下小姑母掌家。」 见卫常恩看过来,他又补了一句:「当年小姑母乃是招赘成亲。」 谢二爷生了两女一子,谢玉初这个儿子早逝,小女儿招赘也在情理之中。可谢玉初是有儿子的,那就有些微妙了。 「谢家分房了?」丁牧野觑他。 谢采荇摇头:「没有。但听在下表兄的意思,小姑母一直有这个意思。」 卫常恩一听,莫名就问了句:「谢公子的姑母招赘成亲是在谷雨案之前?」 谢采荇闻言,神情未变,周身气息却像是凝重起来。他微低着头,有些探究地看过来:「正是。师爷为何这般问?」 卫常恩被他那凉而厉的眼神看得有些侷促,顿了顿才回他:「无事,只随口一问。」 丁牧野心下有些思量,他静静看了卫常恩一会,转头又对谢采荇道:「既是想重审谷雨案,可是对当年的案件结果有所怀疑?」 谢采荇又恢復了先前恭敬却也闲适的姿态:「倒也不是。是当年并未破案。」 丁牧野垂眸想了片刻,抬头时脸上带了点笑:「十九年前的案子……确有难度。这样,谢公子便先回吧。待本官查阅了当年的案卷,再招你同来详谈。」 谢采荇哪里有回绝的资格,自是应了。 待谢采荇走了,丁牧野起身,站到了卫常恩边上道:「娘子,不如此刻咱们便去藏书阁那头查阅下十九年前的谷雨案卷宗吧。」 闻言,卫常恩身子一僵。 「大人刚回,不如先去歇会。」她搪塞道,「也不急在一时。」 她那样子与往常的「敬业」相去甚远。再加上心头犯虚,这话讲得就有些刻意。 若论她的性子,一贯是不藏着掖着的。何况她先前已去过老钱那边相问,关于谷雨案的事,多少瞒不住。可近段日子不知怎的,心头思绪纷乱,下意识的,她便想先遮掩一番。 丁牧野看她片刻,笑着说了声好。他招了三柳进来,让他将今日巡视河堤的事务同卫常恩禀报一番,自己则打了个哈欠走了。 等卫常恩回到库房边的小书房,震惊地看见丁牧野已在案桌上查阅她搁在上头的宗卷了。 见她刚要开口,丁牧野抢言道:「娘子不要介意。我是从老钱那得知的,想着应是那牢房里头的指环叫娘子起了查案的心思。」 台阶都帮忙想好了。卫常恩有些尴尬,点了点头,走到了他身旁。 丁牧野埋头看着,好一会才抬头问她:「娘子可有看出什么疑点?」 卫常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看完……」 丁牧野闻言,起身将位置让给了她,将卷宗又给她打开到了先前的位置,随后像她那样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方才的尴尬还未从心底散去,卫常恩刚落座时还有些不自在。但看着看着,思绪就沉入了案情中,连丁牧野凝视她的眼神也未察觉。 待阅卷完毕,她险些忘了身旁还站着知县大人。 见她坐在那一动不动像在思索,丁牧野只好轻咳了一声,瞧见她身子被吓得微抖了一下,他几不可察地低头一笑。抬头时神色却略显凝重:「娘子,可是碰着那指环又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卫常恩嵴背绷直,一时没说话。 第69页 丁牧野蹲下身去,一手扶着太师椅,一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垂在一旁,只抬头看她。 「早前我便提过,娘子只得我这一后盾。凡事尽可直言。」他顿了顿,语气艰涩,「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娘子无法放心。」 她微低头,就能见到他凑近的脸。那原先总是不羁轻佻的神色换上了一副诚恳而严肃的表情。卫常恩如坐针毡,心里头的犹疑像打起了拳,你来我往的,吵得她好一会才发现自个的心跳轰鸣声快要遮掩不住了。 不待她说话,丁牧野又道:「我知晓,娘子确有异能。约莫便是触物通灵那类。」 见她似是要说话,他又抢了话头:「那又如何。这是娘子的正经本事,旁人求还求不来,娘子又何须捂得这般严实?」 「你不介意?」卫常恩愣住了,瞪着眼问他。 丁牧野微扬下巴,眼里带了笑意:「这么说是真的能通灵?」 这人竟是在套话!卫常恩一下就来了气,别开脸赌气道:「假的。」 「别别。」丁牧野忙换到了另一边,仍蹲着道,「我这不是激动么。又怎会嫌弃?」 「那你为何总叫钱叔好生净手,不是觉得仵作晦气吗?」卫常恩满脸怀疑。 丁牧野顿了顿,小声嚷道:「娘子冤枉啊。我可从没嫌弃过老钱。只是尸体上头有许多细菌,消毒不到位会叫人生病。我只是叫他多多注意卫生。可绝不是觉得晦气。」 他一脸被冤枉的神情,眉头耷拉着。 卫常恩心知对他有所误解,忙转移话题:「细菌是什么?」 丁牧野可不想借坡下驴,他直起身来,欺身凑近她耳边:「娘子是如何通灵的?」 温热的吐息萦在耳畔,卫常恩耳尖微红,坐开了一些道:「与其说是通灵,倒像是大人先前说的,魂魄出窍回到了过去。」 丁牧野拧眉想了想自己是何时说过这个话,随后又问道:「娘子,那你是藉助死者的遗物回到过去的」 「确切地说,是回到死者临死前那片刻时间。」 丁牧野一瞬便沉默了。 卫常恩眼见他的右手指尖往腰带里捻,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他不会想起他娘亲的长命锁了吧?! 庆幸的是,他很快便垂下了手,只有些忧心忡忡地问了句:「可有副作用?我是指,通灵多了可伤身?」 卫常恩大大松了一口气,闻言诚实地摇了摇头:「暂时倒未觉异样。」 丁牧野听了,也没搭话,他想起了离开张家村时她分明晕厥了的事。可他不想再提,倒是认真地叮嘱她:「娘子,没什么事便别通灵了。瞧见些不该瞧见的,夜里容易睡不踏实。」 知县大人突如其来的关心,令她思绪拥堵了起来,她只好机械地点了点头。 却听知县大人又道:「若是非要通灵,夜里娘子可以同我睡。」 一句话又现了原形。 卫常恩微滞,只凉凉看了他一眼。 丁牧野像是预知到了危险,忙看向桌上的卷宗,迅速地转移话题:「娘子可有看出什么疑点?」 卫常恩此刻心绪已同往日大不同了。坦白了意识回溯之事,心头的重担卸了一半,莫名地就觉得同丁牧野的相处越发舒适起来。 见知县大人这般问,她想了想才回道:「疑点颇多。其一,谢玉初死因不明、兇器不明、死亡时间亦无法精准判断;其二,兇手为何杀了谢玉初却不杀范氏;其三,有证词可确认当日还有一名婢女跟随,可却无此人供词;其四,门未锁,范氏为何不逃?其五,所有证词里都显示谢范二人并无仇家,那便表示杀人动机并不在证词中。」 「娘子你这是认为,范氏绝无可能是兇手?」丁牧野直言不讳地问她。 卫常恩抬头同他对视,柳叶眉微微一横,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假定她不是兇手。」 如此性情流露毫不避讳情绪的卫常恩是丁牧野先前未曾见过的。他神色间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双眼炯亮地看着她,却没说话。 刚到书房门边,撞见这莫名旖旎场面却不知道迴避的三柳:「哦豁。」 丁牧野捞起一本书砸了过去。 第38章 谷雨 翌日,知县大人派了三柳去谢府请谢采荇过来商谈案情。三柳回来时,说谢四郎将他大张旗鼓地请进了谢府的待客厅,好生喝了一盏茶,又恰巧遇见了谢采荇的小姑母谢云莺。 丁牧野闻言只笑了笑,整了整衣冠,去往会客的前厅。走至门槛处,又对三柳道:「去把大娘子也喊来。」 三柳应声出去了。 卫常恩正在侍弄院内的花草,见三柳过来,搁下手里的剪子站了起来:「可是唤我?」 三柳停了步,朗声应了句:「是。谢四郎已在会客厅,大人等您过去呢。」 还未到会客厅,就听见里头知县大人悦朗的声音。 瞧见她进来,丁牧野忙道:「娘子。谢公子又捐赠了些银两给县衙,以做修缮用。」 见他一脸笑意,想必是有人送银子他开心? 卫常恩含笑点了点头,往丁牧野身旁走去,预备像往常堂审一般立在他身后。才走至跟前,丁牧野却站了起来,将她按坐在了他的椅子上,他自己却坐到了下首谢采荇旁边。 他的动作极是自然,又浑不在意。三柳在门边觑了一眼,明智地保持沉默。 第70页 「谢公子。本官已查阅了十九年前的案件卷宗……」丁牧野刚起话头又停顿了一会,见谢采荇正经地看着自己,便又道,「年头太多,想必不太容易。谢公子既是要求重审,莫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谢采荇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新线索。」 他又抬起头:「谢家庄子,在邻县一处山脚湖边。乘马车需费时一日,步行则需两三日。庄上的管事谢六供词里提到,因未等到在下双亲,他连夜往谢府赶,两日后的清早才抵达谢府。谢府这才派人去寻。」 「这供词里有什么问题?」丁牧野问他。 谢采荇道:「谢家庄子并没有牛车,也没有马。谢六只步行的话,费时两日确实并无问题。可年初曾家村有人提到这件案子时,有一脚夫提起,当年曾有谢家下人雇他的牛车,花银子叫他送到了县城。进城时才刚入夜。」 「若此事为真,谢六入夜时便进了县城,按理只需两刻钟便能到谢府门前,他为何等到了翌日清早才去府中奔报?」 丁牧野锁眉:「曾家村可是邻县与本县交界处的村庄?」 谢采荇点头:「正是。在下让人去曾家村那脚夫那打探过,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是未查到那脚夫头上?」 「那脚夫言说,那日后没多久,他的牛染病死了,他便离开了洪州去了玉州,几年后才回。」 卫常恩明白,当年谢玉初夫妇失踪后,月余时间才发现了他们。脚夫在此期间离开了,确实对此并不知情,自然查不到他那边。 「谢公子的意思是,从谢六查起?」丁牧野虽是问句,语气倒是寻常,似乎并不需要谢采荇回答。 谢采荇自然明白,接着道:「倒也不需大人费心神。在下已经查到当年的谢六去处,若大人放心,在下便叫人将他带来。」 「自是放心。」丁牧野瞎回了一句,「只是若此疑点确凿,谢六便是关键。本官无法判定他是好是坏,安全起见,谢公子便带上县衙的捕快吧。」 他也没等谢采荇回答,对着三柳摆了摆手,三柳便去门外喊了一名捕快进来,边走还在他耳边附言了几句。 「陈录,你且跟着谢公子去提谢六。务必确保……所有人的安全。」丁牧野吩咐道。 卫常恩微微抿唇,什么所有人的安全,仅凭陈录一人怎护得了所有人?知县大人这是怕谢四郎折磨谢六呢。 陈录已从三柳那知晓了一些情况,忙领命去门外候着。 谢采荇神色无恙,也没什么情绪,恭敬地顺从了知县大人的意思。只是他表示,先将谢六拿来,再商谈案情后续。 丁牧野也懂他的心思,既是他双亲的案子,必是步步想跟着。便从谢六先开始,也没什么大碍。 两人聊着正要作别,卫常恩开了口:「敢问谢公子,当年令堂身边的贴身婢女可是唤做阿妮?」 谢采荇一顿,神色微冷,对着她行礼道:「确实有此人。」 倒也没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卫常恩直觉谢采荇似乎想隐瞒什么,心下一思量便笑了笑:「谢公子且去忙吧。」阿妮什么的,不若他们先自己查了再说。 谢采荇眸光微闪,看了她一眼,又再次行礼告别。 待他出了门,丁牧野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卫常恩道:「大人何以摇头?」 丁牧野调皮地沖她眨了眨眼:「谢家公子,一肚子弯弯绕绕。」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倒也不令人讨厌。」 卫常恩点头。谢采荇此人看着心思慎重,行止却进退有距,恭谨温良的样子。 丁牧野佯装板着脸,觑她:「娘子这是认同哪句?弯弯绕绕还是不令人讨厌?」 「……大人怎么说都有理。」卫常恩懒得搭理他,提裙出门去了。 「娘子,到底是哪句啊?」知县大人立在门内,又装腔作势地喊了句。 三柳撇嘴:「大人,谢四郎相貌堂堂、风华年少的,怎会令人讨厌?」 是了,这谢采荇小他三岁呢。 闻言,知县大人敛了笑,一双眼看向卫常恩离去的背影,难得地拧起了眉头。 半响,他瞪着三柳道:「若叫你给他长相打分,你打几分?」 三柳:「大人什么意思?」 丁牧野:「满分十分,你给谢家那蒜头青打几分?」 三柳忙道:「九分差不多。」 知县大人期盼地看着他:「那本官呢?」 「七……八……」三柳提心弔胆地看着知县大人凶骇的表情,拖长着音调道,「大人十分。十分!」 丁牧野开心满足地「拂袖」离去了。 谢采荇动作极快,翌日晚间便将那谢六带回了周县。谢采荇原想等天亮了再将人带去县衙。陈录因牢记着知县大人的嘱託,死活要连夜把人带走。 谢采荇对着这一块硬石板板无法,又不好动粗,好说歹说才叫陈录留下用一顿饭后再走。 待陈录把谢六带回县衙,丁牧野已经洗漱完毕打算睡觉了。 听闻陈录被留下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丁牧野噼头问了句:「那你在哪吃的?」 「谢……谢府啊。」陈录有些懵。 丁牧野:「可在谢六旁边吃的?」 陈录摇头:「属下守在他门外吃的。」 第71页 丁牧野失笑:「谢四郎没说你什么?」 陈录还是摇头:「没有。谢四郎像是身子不适,脸色不太好。」 丁牧野暗笑,点头道:「是虚了点。」 陈录又问道:「大人,可要连夜审问?」 丁牧野凝神片刻:「不必。先将他安置在衙皂房吧。」谢采荇心思多,顾忌多。可他一介地方官员,没必要藏着掖着,待明日等谢家来人再行审问便是。 陈录领命去了。 丁牧野回房欲睡,才刚躺到榻上,砚章扣门进了房。 「怎么了?」丁牧野诧异道。 砚章撇嘴:「谢四郎在县衙门口候着。」 丁牧野:「……」他大爷的。就不能等到明早吗? 丁牧野翻了个身,背对着砚章,气鼓鼓恶狠狠地自我抗争了会,忽的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对砚章笑了笑:「让三柳将谢四郎带去瞧一眼谢六,再将谢四郎安置在会客前厅好生招待。」 「那主子你呢?」砚章问道。 丁牧野轻哼一声:「本官已睡了。」说着又躺了下去。 砚章翻了个白眼要走,后头知县大人又补了句:「别吵着大娘子。」 砚章:「晓得了。」 翌日清早,丁牧野打着哈欠进了会客前厅,就瞧见谢采荇坐在下首太师椅上,眼下青黑,神色疲乏。 「起晚了见谅。谢公子来了很久吗?」丁牧野气定神闲地入座。空口瞎话毫不脸红。 谢采荇枯坐一夜,却丝毫不恼,仍恭谨地客气道:「才来不久。」 精神像是好了点。 丁牧野心头轻嗤一声,让一旁陪了一夜的衙役下去歇息,又对跟着自己进来的三柳道:「你去请下大娘子。」 三柳道:「大人。师爷一刻钟前便到了。」 「没见人啊。她在哪?」丁牧野微愣。 三柳朝着关押着谢六的衙皂房努了努嘴:「师爷同清文在里头。」 丁牧野和谢采荇同时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刷郑州水灾,无心写文,拖到了今天。= = 第39章 谷雨 丁牧野迈步往衙皂房那边去,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跟在身后的谢采荇道:「谢公子留步。」 谢采荇能有什么办法,礼貌地退回到了座位上。 他也不是担心那女师爷先自个问了话,实在是心里头窝着事,等得焦躁了些。 丁牧野进了衙皂房,就见卫常恩正要出门。 瞧见知县大人进来,卫常恩心里门清,忙道:「大人,刚同清文查验了谢六的身份。并无异状,这便带人出去问话。」 丁牧野啥都没问呢,见状只好点点头,转身又走了出去。 及至待客厅,他同三柳甩了个眼色,便同卫常恩往大堂去。 清文押着谢六,三柳请了谢采荇,一行人穿过门廊到了大堂。 堂下早有两排衙役候着了。虽说堂厅空荡,牌匾破旧,可知县大人同衙役都冷着脸,这大堂就显得肃穆端严起来。 听闻要重审十九年前的大案,大堂门外已站了好些百姓。 谢六已年近五十,髮鬓虚白,身形伛偻。此刻提心弔胆地被带到了堂下,不用人招唿,自个就软了膝盖跪了下去。 丁牧野坐正身子,朗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谢六伏下身去:「草民谢六。」 「谢六,十九年前你可是谢家庄子的管事。」 「是……」 「你且将当年的事再说一遍。」 知县大人这么一说,谢六就顿住了。他被带来此地,本就知晓是为了谷雨案。可这一日一夜也没人问起,他就有些忐忑。如今堂上堂下这么多人,他踟蹰之余更有了些惧意。 「大……大人。年岁已久,草民……有……有些忘了。」 丁牧野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对着一旁的衙役比了个手势。那衙役也没问要什么,迳自出了大堂门,没一会,带了一中年男子进来。 中年男子浑身精瘦,脸晒得黝黑,进了大堂略显侷促,不敢抬头看座上,只恭敬地跪了下去。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丁牧野依样画葫芦地又问了句。 中年男子忙道:「草民曾仲李,曾家村人。」 谢六本在偷瞧他,瞧了片刻也没认出来。此时听了一耳朵,脑海里像是被一股带着腥味的池水哗啦沖刷了一回,沖得他左耳一时耳鸣,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埋下头去。 「曾仲李,十九年前的事,你说来听听。本官看你还算壮年,想必不会忘记。」 曾仲李闻言往谢六那投去一眼。可谢六伏着身子,压根儿就看不见正脸。他便又转过头去,回道:「回大人。当年草民赶着牛车急着去县城给僱主送酒,才出曾家村,就被一人拦住,说有急事,让草民给他一道捎去县城。」 「可记得是哪一日?」 「二月初八。」 「怎记得如此清楚?」 「回大人。那晚下雨,有雷声,家中老娘叮嘱,说刚好日夜分,家里田地要紧着施肥。草民摸黑出门,入夜便能进县城,到时空着牛车回家,到家还能歇上半宿起来再下地。」 「十九年了,便是日子特殊,也容易记岔。」丁牧野若有所思。 曾仲李道:「还有一事。那人说好等他事儿办完,会付草民两百钱。他说会托人送至草民家中。可草民等了几日,都未曾见着人来。」 第72页 「那人可说他是谁?」 「原只知是谢家庄上的管事。」曾仲李道,「后头等了几日没见着人,草民便去了一趟谢家庄子,问了庄上的婆子,才知那人叫谢六。」 丁牧野就看向堂下伏着身子不敢吱声的谢六,又问曾仲李:「后头要到那两百钱了吗?」 曾仲李就摇头:「一直没见着人。后头草民家中的牛染病死了,草民就带着老娘就离开了洪州。」 「若是谢六在你跟前,你可认得出?」丁牧野身子前倾,右手手肘搁在案桌上,对着他扬了扬下巴。 曾仲李跪直了身子,看了眼知县大人道:「样貌记不清了,只晓得他左耳耳后有一大块黑色胎记。」 谢六闻言,嵴背一僵。 丁牧野轻笑一声:「谢六,你可听到了?这会子可有想起什么不曾?」 谢六仍伏着:「大人……想……想起来一些了。」 「说来听听。」 「当年……草民早几日就知晓,二郎同二少夫人初八那日会到庄子上,庄子上也备好了一应物什。可那日等到入夜也没见着马车来……」 谢六顿了顿,偷瞄了曾仲李一眼:「草民在道上等了许久,担心是路上出了事,便……连夜往县城赶。」 「那你可搭了曾仲李的牛车?」丁牧野打断了他的话语道。 谢六迟疑地点了点头:「是……是搭了。」 啪!丁牧野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堂下众人俱被吓得浑身一抖。谢六更是被唬得心口砰砰砰跳个不停。 「既如此,当年供词里为何只字不提搭坐牛车之事?!」 谢六一头的汗:「草民……草民想省下那两百钱……」 「便是再想省银子,当日入夜你便进了县城。为何天亮了才去谢府知会谢二夫人?」 「……草民……草民迷路了……」谢六欲哭无泪。 「还敢狡辩?!」丁牧野厉声斥责,「你可知供词作伪亦可量刑入狱?若还不招,大刑伺候!」 啪!又是一记惊堂木。 卫常恩一直静静站着,闻声看向旁边的知县大人,却见他拍完惊堂木,转头便同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卫常恩无语,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 堂下谢六有些六神无主,好一会他微微挺直了嵴樑,拿袖子揩了揩满头的汗,白着脸回道:「回大人……草民……草民确实入夜便到了谢府侧门求见二夫人。可那门房拦着草民不让进,也不给通报。草民等到了第二日谢二夫人出府,拦了马车才通秉了事情。」 话音一落,谢采荇便沉了脸。 大堂门口围观的百姓也像是炸了锅,嘈杂声轰得一声响了起来,倏忽又静了下去。 卫常恩心下有些预感,谷雨案的真兇,怕是同谢家人脱不了干系。 「既如此,当年供词里为何不提?」丁牧野冷着脸问他。 谢六有些颓丧:「当日那门房……给草民送了些银子……嘱咐草民莫要说出去。」 「门房是谁,可还记得?」卫常恩问道。 谢六听见是妇人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见知县大人瞪过来,忙又垂了脑袋:「广业家的小子……」 丁牧野就看向谢采荇。 谢采荇原是坐在旁侧一处太师椅上的,见状站起身来回道:「大人。谢广业是谢府二管事。」 「这会子可能提人来?」丁牧野问道。 谢采荇颔首,同门口招了招手,便有谢府小厮进来。他附耳叮嘱了几句,小厮便带着两名捕快出了大堂。 围观人群以为要等那谢家门房来才会继续堂审,有些骚动起来。谢六也以为自己已经没多大事了,跪在那边不停地揩汗。 谁料那座上的女师爷又开了口。 「谢六,当年庄上没有任何代步的牛车或者马车吗?」 谢六冷不丁被提到了名字,后背又出了一层虚汗。见是女师爷问,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回师爷。没有。庄子小,每年不过是送些应时瓜果,也是提前雇了牛车送的。那日入夜了,匆忙间也寻不到地儿雇,便想着先赶路再说。」 卫常恩点点头,又问他:「至县城的这一路,可有瞧见什么旁的事儿?」 谢六就摇头:「一路都无人。只在曾家村外见……见着了人。」话语裹着心虚,脑袋又垂了些。 「当日你敲开了谢府的门,可有同门房直言谢二郎夫妇未抵达庄子的事?」 谢六斩钉截铁地回道:「那是自然!草民同那门房说了好几次,说二郎二少夫人没去庄子,请他去通秉一下。若是他们还在府里,那自然是好的。可若是他们没在……」 说着说着谢六心里打了个突,许是想起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事情,声音也弱了些。 「……可门房愣是不让草民进去!」 「门房得知后,可有离开会?」卫常恩又问道。 谢采荇闻言便看向了她,满脸的若有所思。 谢六点头:「有。门房说要去请示一番。草民便在门外等了会。可他回来后,便同草民说,府里主子都歇了,有事明日再说。无论草民如何哀求,他都不肯再行通秉,也不让草民进门。草民便在府外候了一夜。」 「他可有提起,是向谁请示?」 谢六就迟疑了。他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草民记不太清了。」 第73页 卫常恩就沉默了会。如果门房得知谢二郎夫妇「失联」之事,又去府里头请示了,那便说明府里人确实有些猫腻。毕竟主子失踪是一桩大事,越早去寻越好。 念及此,她又看向谢六:「谢六,当晚你一直候在侧门外?可有离开过?」 「不曾离开。」 「这一晚,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谢六忽的抬头:「有有有。快天亮时,草民听见侧门后头有人说话,草民便又敲了门。门房没开,草民这才转到正门处去候着了。」 「可听见门里头说了什么?」 「草民实在记不清了……」谢六道,「只晓得其中一个便是那门房。」 「那笔银子是门房何时交予你的?又是如何叮嘱的?」 谢六搓了搓手:「那日好不容易通秉了二夫人,大管事便派人将草民安置在谢府前院一处厢房歇息会。草民歇了半日……门房便找来了。他说他不让草民进,是他偷懒耍滑。没成想事儿这么大。他怕被发卖,便塞了些银子给草民,让草民万莫提他阻拦之事。」 「给了你多少银子?」 「三两……」 卫常恩:「……」 丁牧野有些愣了,反问道:「三两银子便收买了你?」 第40章 谷雨 谢六眨眨眼,想是不太明白知县大人的意思,反问道:「三两银子草民要攒三年呢……」 丁牧野:「……」一脸当我没问的表情。 卫常恩想转移话题,又问谢六:「谢六,那晚在侧门,除了门房,另一人的声音,你在谢府可有听到过相似的?」 谢六讪笑:「师爷说笑了,便是草民听过,十九年了哪里还记得请。」 「三两银子倒是记得。」丁牧野揶揄了一句。 谢六挤出一个笑,梗着脖子道:「大人,这如何能比。」 「哦?」丁牧野瞅了曾仲李一眼,「曾仲李,你且起来候着。待今日堂审完毕,记得问谢六要一两银子。若他当下拿不出,便当着本官的面立个字据。」 「大人。怎的是一两银子,不是两百钱吗?」谢六急了。 丁牧野佯怒:「你倒是还记得没给人家两百钱啊。十九年了,连本带息一两银子算便宜你了。」 谢六脸色一白,又想辩驳几句,可挨不住知县大人炯亮的眼神,只好闭紧了嘴。 堂上一时静了下来。原先还在悄声议论的围观百姓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好在没过多久,当年的门房,谢广业的独子谢长阳被捕快请到了堂上。 谢长阳三十多岁的年纪,蓄了一小把山羊鬍。肤白须黑,瘦而年轻的脸同稀疏的鬍鬚形成了鲜明对比,乍看甚是违和。 卫常恩注意到,他进门时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太师椅上的谢采荇,又瞟了谢六一眼,才极是恭敬地跪到了地上。 丁牧野按着规程又问了句:「堂下何人且报上名来。」 「草民谢长阳。」 丁牧野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轻声慢语道:「你可认得谢六?」 谢长阳用余光看了跪在左前的谢六,垂着脑袋回道:「认得。」 「那你且说说,十九年前谷雨案中,为何拦着谢六,不让通秉?」 丁牧野的话音才落,谢长阳伸长双臂伏地喊冤:「冤枉啊大人。草民哪里能做得了主。十九年前草民不过是看门的下人而已。」 「没问你罪呢你喊什么冤。」丁牧野白了他一眼,「还不快些回话。」 谢长阳闻言便又跪直了身子,脸上也不见方才喊冤时的急切。他瞄了谢采荇一眼才道:「回大人。当年入夜后谢六在侧门敲门,说谢二郎同二少夫人并未抵达庄子,让草民去同二夫人通秉一声。」 才说了几句话,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上座的知县大人。 丁牧野奇道:「继续说。看本官作甚?」 谢长阳讪笑一声:「是。当时草民确实往二门处去了。半途遇到了二管事。二管事听说此事,拦住了草民。说二郎夫妇一向贪玩,定是跑别的地方过夜了。这么点小事,不至于惊动主子。让草民回绝谢六。」 谢六听了,在那一个劲地点头。 「翌日谢府发现谢二郎夫妇失踪,你又做了什么?」 「草民知道出大事了……便忙去找了二管事。二管事也慌,给了草民些银子,叫草民去堵上谢六的嘴。后来调查案情时,草民便……也没提这桩事。」 丁牧野冷哼一声:「给了你多少银子?」 谢长阳便比出了一个手势:「五两。」 谢六一听,瞪大了眼。 丁牧野挑眉:「这还有中间商赚差价啊。」 卫常恩拿脚尖轻踢了踢他。 「当时的二管事是谁?」知县大人忙坐直身子问道。 谢长阳:「谢暄。」 「谢暄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在谢家庄子上。」谢长阳道,「便是当年谢六当差的那处庄子。」 谢长阳交代得极是爽快。爽快得让卫常恩觉得有些异样。 她疑惑道:「你父亲谢广业如今是谢府二管事吧?那谢暄是做了什么错处被罚去了庄子上?」 谢长阳一顿,脸上的干笑也没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回道:「草民不知。」 卫常恩便没再问。 倒是谢采荇,看了看座上的女师爷,又看了看跪着的谢长阳,就同刚站回到身后的小厮轻声耳语了几句。 第74页 那小厮点了点头又绕过人群出得门去。 堂下的情景,丁牧野都收在眼中。他也没问谢采荇,反是又问了谢长阳一个问题:「当年的大管事是谁?如今的大管事又是谁?」 谢长阳眼珠子乱飘了几眼,回道:「洪唯。一直是洪唯。」 卫常恩闻言,便想起了谷雨案卷宗中洪唯的供词。 当年谢大夫人身子不好,谢府一直是谢二夫人洪氏掌家。洪唯是洪氏的陪房。 谢六当日拦了洪氏的马车,将谢二郎夫妇并未抵达庄上的事给说了。洪氏心中着急,吩咐洪唯派人沿着出县城的道路寻找,又派人前去知县那处求助。 谢府四十多人在周县内寻找,官府也出动了十余人。洪唯算是当中的大管事,他摸排了县城内的多处关系,得知谢玉初的马车确实出了县城,于是带人去城外搜寻。庙宇、空置的屋子,甚至连郊外的村落也不放过。 然而一寸寸地找,竟连个痕迹都无。 三月雨水丰沛,泥地小路同官道上的马车牛车印子很快便成了没甚意义的凌乱泥印。便是官府内擅长追踪的捕快,花了二十余日,才在城郊距离谢家庄子几里外的悬崖发现了一处可疑的车辙印。 一干人去了山脚下一寻,果真有一辆散了架的谢府马车。可里头并没有人,甚至连备着的一些衣裳同糕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洪唯当机立断将人手派往庄子周围的区域,才在谷雨那日,距离谢家庄子几十里的一处空置房舍内发现了范采音和已经「尸骨尽毁」的谢玉初。 在卫常恩看来,洪唯的行事做派极有章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家大房有姨夫人林氏管着内院,二房有三娘子谢云莺管家,但谢家到底并未分家,管家大权是在谢云莺手中。谢二夫人过世七年多,洪唯年岁也已近古稀,竟还能继续当着谢府的大管事,也挺耐人寻味。 丁牧野像是懂卫常恩方才询问的意思,他问一旁的谢采荇:「今日堂审先就此结束。倒要请谢公子安排下,这几日请贵府大管事过府一趟。」 谢采荇正要起身回话,卫常恩又道:「若有当年签了供词且人又在谢府的,请一併带来。」 谢采荇自是应了,抬头又问:「谢六他……」 「谢六并非嫌犯,可同案情相关,还请谢公子安顿一下,能随时应答即可。」丁牧野摆了摆手。 堂下谢六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丁牧野又道:「倒是忘了。」他同旁边候着的曾仲李招了招手,「曾仲李,谢六,且当堂立个字据吧。若是你想此刻便付那一两银子,也可。」后面那句话是对谢六说的。 谢六神色犹疑,半响才极不情愿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了曾仲李。 曾仲李接过,又同知县大人道谢。 围观人群便都三三两两散了。谢采荇也带人走了。大堂一时空寂起来。 丁牧野仍旧坐在那太师椅上,目光落在外头碎阳琼光下,思索片刻后转头同正在收拾案桌的卫常恩道:「娘子,咱去邻县逛逛?」 卫常恩一顿,疑惑道:「大人莫不是要去丰古县?」 丰古县便是发现谢玉初与范采音那处空屋所在的县城。位于周县西南面。 知县大人挑眉笑:「正是。咱去瞧瞧案发地。丰古县骑马一日半也差不多。到那恰好是深夜。」 「为何要深夜去查探?」卫常恩问道。 丁牧野便凑近了她,轻声道:「这不是不能跨县办案么。咱们就偷偷去瞧瞧。」 「大人,就我们俩?」卫常恩奇道,「可我们并不知具体方位。」 丁牧野就嘿嘿一笑:「这不有现成的谢四郎么。想必他知道。再带个清文。」 不待卫常恩搭话,他又道,「如此,这沿途经费,也有人出了。」 卫常恩终于露了个笑脸:「……大人好主意。」 丁牧野便招了三柳过来,叮嘱他守在县衙管着些事务,又喊了名衙役过来,叫他去谢府一趟。 翌日,等丁牧野同卫常恩出了县衙,就瞧见谢家的马车已停在了门口。一身暗青宽袍的谢采荇正站在旁边等着。 丁牧野眸光一闪,笑道:「还是谢公子想的周到。本官娘子身子骨确实受不得马颠。」 谢采荇一愣,微微迟疑一下道:「大人,在下不会骑马。」 丁牧野:「……」谢采荇坐马车,他和他亲爱的娘子骑马?还是他骑马,放亲爱的娘子和蒜头青坐马车? 开什么玩笑。 「那便一道坐马车吧。」他对着谢采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采荇自是让他们先上。 马车出了县城,清文骑马跟在后头。所幸马车还算宽敞,三人坐着也不难受。只互相不熟,没甚话讲,一路大部分时候皆是大眼瞪小眼。 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当日子时前抵达了那处已被齐腰深的蔓草围困的空屋前。 第41章 谷雨 月色葳蕤,眼前的茅草屋已破败得不成样子。 并排的两间屋子,屋顶几乎掀了一半。屋内还有些简单的木什家具,也已散了架。地上瓦砾茅草泥土结成了黑褐不匀的泥地,上头郁郁葱葱地冒着一撮撮杂草。空气里是新鲜清郁的草腥味。 一行人立在茅草屋前半响没动。 清文看向知县大人。 第75页 知县大人:「看我作甚,我怕。」他一边说,一边挨到了卫常恩身边,还探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一旁等着知县大人行动的谢采荇:「……」 「……」卫常恩欲言又止,正欲提裙迈步,谢采荇已穿过及膝的蔓草往茅草屋内走去。 卫常恩跟了上去。知县大人亦步亦趋,清文则走在了最后。 「这是在下母亲当年被发现时住的房间。」谢采荇跨过缺了一半的门槛,同身后人介绍。 卫常恩走了进去,四处观察了一下。这屋子连着隔壁的屋子,后头还有一处较小的房间紧邻,看样子是需要从后院进门。 如今墙壁都倒了,卫常恩便径直跨过断墙,四处瞧了瞧,随后停在了后边那处房间门口。 「这是储藏室。」她像是自问自答。 谢采荇嗯了一声。正要过去,丁牧野已率先走到了卫常恩身后。 卫常恩自清文手中接过火摺子,往储藏室里头挪了几步。储藏室土墙倒了半面,屋顶的茅草也掀了大半,地上放着些像是酿酒的瓶瓶罐罐,有的碎成了瓦片,有的倾翻在地。 尽管有风穿过,屋里仍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浅淡的腥味。 卫常恩走近土墙,便觉储藏室的土墙腐朽破败更甚,墙面布满青苔,还有些黑褐色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附着。 「大人可还记得验尸卷宗里记录的情状?」她转头问丁牧野。 火摺子的光不够亮,丁牧野的面目半掩在暗影里。他点头:「卷宗记载,尸骨血肉煳在四处。」 「是何兇器竟能将血肉之躯毁成那般?」卫常恩道,「还有死亡时辰,也非常可疑。若能确认遇害时间与杀人手法,此案才能破解。」 「如何可疑?」谢采荇站在后院的蔓草堆中问道。 卫常恩道:「范氏口供里提到,她被绑翌日醒来后,从未听到过储藏室有动静。试想这般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如何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何况储藏室与范氏的房间仅一墙之隔。谢玉初哪怕未曾来得及唿救,可这毁尸灭迹想来是件力气活。」 「那师爷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卫常恩蹙眉深思:「范氏提过,她在此的那段时日,格外闷热。前头一直下雨,二十多日后的某日晚间还被雷声惊醒。可我昨日问过谢六,他说谢玉初夫妇失联的前十几日,确实下过好几场雨,可后头十来日滴雨未下,又怎会有雷声?」 「当时的知县将死亡时辰定在谷雨前七日,也是据此口供推断。」她接着道。 听到谢六的名字,丁牧野下意识抿了抿嘴角。 「你觉得那雷声不是杀人的动静?」谢采荇看着她。 氤氲幽暗的火光衬得女师爷眉目温柔了几分。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倒是认为,谢玉初第一日便死了。雷声许是毁尸灭迹的动静。可若特意挑那一日毁尸,又是为什么?」 有凉风拂过,一时寂静之下,后院墙角处一小块腐肉吸引的蝇虫嗡嗡声格外响亮。丁牧野瞅了几眼,陷入了深思。 谢采荇又看向卫常恩:「若在下父亲头一日便遇害。兇手为何留在下母亲独活?」 「谢公子想必也看过卷宗。」卫常恩道,「范氏的供词前后有矛盾之处。前几次审问,她说房门上了锁,她出不去。可生产后回来,却又说房门未锁。」 卫常恩顿了顿,眼神清亮:「若房门未锁,她为何不跑?」 丁牧野走向了那处腐肉,像是对蝇虫起了莫大的兴趣。 「若锁了呢?」谢采荇问道。 卫常恩便又道:「若锁了,更是可疑。此地距离县城骑马需费时一日多,便是最近的村庄,骑马也需半日,更别说步行了。范氏提到,每日晌午皆有人送饭菜于她。送饭之人总得有个落脚处。若是他骑马,每日穿行于同一条路近月余,势必留下痕迹,可为何踪迹全无?」 「师爷的意思是,送饭是假?」 卫常恩摇摇头:「范氏在此处待了月余,没有吃食如何能活?此处房舍旁有垒灶台的痕迹。」她指了指墙外那一处石块垒起的空灶台,「若真有旁人日日做饭给范氏吃,可另一房间却无人住的痕迹,那么此人许是露宿,或是……与范氏同住。」 谢采荇脸色一下就沉了,可碍着礼节,他未曾发火,只低声道:「若并无此人呢?」 「那便更奇怪了。」卫常恩道,「范氏许是自己做的吃食。」 谢采荇沉默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若师爷推论为真,房门未锁的可能性更大。」片刻后他抬头,「那在下母亲为何不逃?」 清文此时拿来了刚做的火把,点燃了站在了卫常恩身旁。火把光亮跳跃,反衬得那储藏室的暗处越发幽黑。 卫常恩微嘆口气:「这便是我不得解的地方。若真要推论一二,怕是范氏受了什么要挟。比如,她根本不知谢二郎当时已遇害。」 谢采荇神色松快了些,他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的丁牧野,语气艰涩:「师爷这是建立在我母亲并非兇手的结论上做的推论吧?」 卫常恩点了点头:「嗯。她不是兇手。」 说完,也没注意到谢采荇有些呆愣的神情,她往丁牧野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对了。谢公子。我昨夜派人去请教了一下,得知令堂的贴身婢女阿妮当时确实曾陪同他们夫妇出门,可至于她的去处,却并未有人能说清。卷宗里除了令堂,也不曾见旁人提起过。你可知内情?」 第76页 谢采荇的身影隐在暗处,闻言也没回话,仍旧垂着脑袋。 卫常恩微滞,心知许是谢采荇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暂歇了心思,蹲到了知县大人身边。 丁牧野见她过来,指了指几尺开外的那一小堆腐肉道:「娘子,你看这像什么?」 卫常恩左看右看也没明白那像什么,便摇了摇头。 丁牧野露齿嘿嘿一笑:「像是帮凶。」 卫常恩:「大人说的什么帮凶?」 「杀人帮凶呀。」 「蝇虫?」 「对。」 卫常恩:「……」 这时,谢采荇走了过来,他看了那腐肉一眼,又看向卫常恩:「敢问师爷,若是在下父亲第一日便遇害,那兇手身份可有眉目?」 卫常恩站起身来,微微抿唇:「自谢府得知此事,府中人手便悉数被派去寻人,且皆是五人以上一起行动。何时出发,去了何处,几时归府,贵府大管家洪唯皆记录在案。便是有私自行动的,亦有多双眼睛瞧着。若谢玉初当真是头一日便遇害,摸排后二十九日的人员轨迹并无意义。」 谢采荇乌黑的眼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几日我反覆翻看了卷宗。谢玉初夫妇是二月初五才决定要去庄子。二月初八出的府。自初五至初八这四日间,谢府有四人都曾离府过,后因范氏嫌疑更大,那任知县便没深究。兇手是谁我不清楚,但从他们入手,也许能有收穫。」 她说完抬眸要去看谢采荇,入眼的却是知县大人高大的身影。 卫常恩:「……」 谢采荇的声音在丁牧野背后响起:「你说的那四人……」 从方才起,知县大人就没参与他们的对话,这会子好似回了神,转身答道:「谢大郎谢问青;你那入赘的小姑父封进;前任二管事谢暄……还有个谁来着?」他又转头问卫常恩。 卫常恩无奈:「大房姨夫人林氏。」 丁牧野挑眉:「对。」 后边的谢采荇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倏忽即逝,再开口时嘴角下抿:「不必查封进了。」 竟是喊了自家小姑父全名。 「为何?」丁牧野问道。 「你们不是想知道阿妮去哪了吗?」谢采荇嘲讽地笑笑,「在下母亲小门户出身,身边本无婢女。祖母便拨了自个院里的阿妮去服侍,还提前派了两名婢女去了庄子上等着。初八那日阿妮替在下父母规整完马车,本欲同行。马车才行至集市,便见着封进坐在路边,烂醉如泥。」 他顿了顿又道:「在下母亲良善,便叫阿妮下马车寻人将封进送回府里。哪晓得封进趁着醉意,将阿妮拉扯去了别院……用了强。祖母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当日就将阿妮卖了……还叮嘱旁人守口如瓶。」 入赘的女婿占有了儿媳妇的贴身婢女……这说出去的确有碍名声,可最无辜的也是阿妮。卫常恩理解谢二夫人洪氏的做法,却又替阿妮感到生气。 「如此混帐,更得查查。」丁牧野抢了她的话头。 卫常恩胸口翻滚的一丝怒火悄然无影。她提裙往那储藏室走去,走至谢采荇身边,又停步问了句:「谢玉初夫妇出门,不用车夫?」 「回回都是在下父亲亲自驾车。」谢采荇解答了她的疑惑。 卫常恩哦了一声,正要再迈步,有什么东西自她脚下一窜而过,吓得她轻唿一声,匆忙后退时踩到了一块圆石,脚一扭,剧痛之下便要跌倒。 谢采荇扶住了她。 知县大人一看,脸都绿了。正要上前宣誓主权,就见自家娘子闭着眼,脸色苍白,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他心下一沉,急忙打横抱起了她,更觉怀中人软绵绵的,没甚力气。 他盯着她的脸,心跳快得不像话。 第42章 谷雨 他盯着她的脸,心跳快得不像话。不过一个唿吸间,怀中人睁开了眼,见她看过来,勉强递了一个笑。 「大人,我没事。放我下来。」 她的声音带了些虚弱。引得一旁的谢采荇有些踟蹰:「师爷可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先去马车上歇会?」 卫常恩下了地,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丁牧野手里,便有些赧然:「我无妨。」 丁牧野没有理会她的辩白,拽着她的手扶着她往马车去。一边走一边道:「娘子下回可瞅准了,得往我这头摔才行。」 卫常恩无语:「……」 两人走至马车边,避开了车夫,丁牧野蹲下就要查看她的脚踝,被她一把拉住。 「大人!」她低声急道,「晚些再瞧吧。」 丁牧野一顿,心知自己有些唐突,不太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看了下谢采荇和清文仍在那处,又低身凑近她:「可又撞邪了?」 眉头拧着,知县大人看上去满脸的担忧。见她点了点头,他又问道:「可害怕?要不要抱抱?」 「……」这人真是随时随地不正经。卫常恩只觉耳朵烧得厉害,忙转移了话题,「倒是见着了两处。」 「两处?」丁牧野奇道,「难不成此地冤魂野鬼甚多……」说着又瑟缩了一下,挨近了她几分,全然不觉得害臊。 卫常恩被他挨着退了一步,瞪了他一眼:「方才见着的第一处,仍是范氏临终前的景。若她的一些执念在谢四郎身上,倒是能大胆猜一猜,她的供词之所以前后矛盾、含煳不清,怕是受了要挟,想护住自己的孩子罢。」 第77页 「娘子的意思是,范氏许是同兇手接触过?」丁牧野往旁边挪了几步,遮住了那头谢采荇投过来的视线。 卫常恩点头:「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们被抓的那日,以及范氏被发现的那日。」 丁牧野沉吟了一会,也兀自点了点头:「确实。此案影响甚大,范氏被发现后,身边尽是人。若是此时同她接触,难免引人怀疑。」 顿了顿,他又问道:「另一处呢?」 卫常恩就看向那夜色中的茅草屋,剪水瞳内漾着几分惧意:「第二处,便是谢玉初死前之景。」 丁牧野神色一肃,静静地看着她。 「我只觉头疼,疼得不行,看什么都是红的。」她的视线又挪到他脸上,「身旁还有两人说话。」 她吸了口气:「一人问『死了没?』,另一人答『快了。』那人又问『范氏呢?』另一人又答『关到旁边屋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听得人汗毛倒竖。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只觉林子里刮来的风都像极了女人的呜咽声。 丁牧野定定神,摸了摸她的额发:「如此可见,谢玉初确实头一日便遇害了。」 卫常恩点点头。 丁牧野又奇道:「这也是碰了那蒜头青见到的?」 「不是。」卫常恩迈步往谢采荇那边走去,才走一步就趔趄了一下。丁牧野忙扶住了她,两人一道走了过去。 走至那边,她示意清文将火把拿近了些,随后将草堆里那一块有泥滑痕的圆石用帕子盖着给捧了起来。 「……师爷这是?」谢采荇很是诧异,不太明白卫常恩的举动。 丁牧野却紧跟在后,顺手就将圆石给接了过来,随后翻到了石头背面瞧了下,脸上就是一笑。 「娘子,你看,有裂痕。」他挤挤眉,「这兇手未免粗糙了些。」 谢采荇仍是不明所以。 卫常恩点点头,她方才扭脚时脚踝处磕碰到了这个圆石,袜子磨破了,意识一瞬就回溯到了过去。若是无错,这圆石怕就是杀害谢玉初的兇器。以她回溯时剧烈的头疼来看,兇手应是拿石头砸了谢玉初的脑袋,又随手将石头扔到了屋外。 当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还得请钱叔瞧瞧。毕竟年数太久。」她回道。 谢采荇像是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大人……」 丁牧野摆摆手:「谢公子,咱们就是随手拿个石头回去瞧瞧。可没别的意思。」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谢采荇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可他又极是好奇那块石头,眼睛便一直盯着。直到知县大人说要回去,便只好叫醒了还在打盹的车夫。 马车行了半宿,因着挂怀卫常恩的伤势,丁牧野在曾家村让曾仲李帮忙找了个户人家歇了歇,吃了点干粮,又给她红肿的脚踝上了点药,才又重新动身。 及至翌日昏晓时分,他们才回到了县衙。 谢采荇又困又累,便先行回谢府去了。丁牧野让三柳去请了大夫给卫常恩看脚,又把圆石送去了老钱那,这一日就算是过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卫常恩才刚起身,就听说捕快已经将谢家原来的二管事谢暄给找来了。 她忙不迭去前院书房理了卷宗,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往大堂而去。 刚走过迴廊,要进大堂的侧门,冷不丁同里头出来的丁牧野撞了个满怀。怀里抱着的卷宗哗啦一声全散在了地上。 亏得丁牧野眼疾手快,一下拉住了她。 「娘子,怎的跑来了?」他蹲下身去,将卷宗给捡了起来。 卫常恩捂着被撞得酸涩的鼻子,皱眉道:「不升堂吗?」 丁牧野往大堂看了眼,笑了笑:「不升堂。咱一会在衙皂房审问便是。谢四郎可送了好些人来。」 卫常恩抬头:「先前涉案的那些人?」 知县大人点头:「待问了这些人,再理理思绪,线索便也该来了。」他又将她拉到迴廊一边,作势去瞧她的脚踝,「脚踝好些了吗?一会子会去喊你的,怎的这般着急。」 语带埋怨,脸上的担忧也不像是假的。卫常恩心下涌起一股暖流,将袖子从他手里挣开,强辩道:「我没事。」 丁牧野瞅她一眼,心下瞭然,将卷宗拿在手上,扶着她往大堂里头去。 「既来了,便先在此歇会。」他将她扶到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又接着道,「待我去老钱那一趟。」 卫常恩便想起那石头来。她点了点头,他就嬉皮笑脸地同她摆了摆手出得门去。 没过多久,丁牧野还没来,谢采荇倒是来了。 「见过师爷。」他躬身行了礼。 卫常恩想起身迎一下,谢采荇忙道:「师爷脚伤未愈,不必多礼。」 「谢公子来得倒是早。」丁牧野这时恰好进了大堂,「人齐了这便开始吧。」 说着他就去扶卫常恩,又对着谢采荇打了个眼色。三人便往一旁的衙皂房而去。 进了衙皂房,衙役将门关上,里头除了他们仨,便只剩清文、三柳以及站在那不停抹汗的谢暄。 丁牧野将卫常恩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又将卷宗给她搁在旁边的方几上,这才看向谢暄。 「谢暄。本官今日特意撤了堂审,便是想听几句真话。你若是不习惯,倒也可以在外头说。」 第78页 谢暄五十多岁的年纪,在马背上颠了一日多,已十分疲乏。他跪倒在地,显得诚惶诚恐:「大人想问什么,且尽管问。草民一定什么都说!」 丁牧野沖谢采荇摆摆手,示意他也入座,自己则理了理衣袍先落了座。 「谢暄。前几日谢长阳指证你,说十九年前是你阻拦了他的通传,以至于谢六在府外等了一宿。可有此事?」 谢暄筋骨一紧,面色就白了白:「是……是草民。」 「为何要阻拦?」丁牧野问道,「可别说是谢二郎夫妇贪玩啊。本官可不信。」 「时隔这么多年,草民也无需隐瞒了。」谢暄苦笑了下,「当年二少夫人身边无人,二夫人便把自己院里的婢女阿妮给了她,又打算再另寻一个年纪小的。草民小女那年十一岁,一直在花园做些洒扫,草民便想替她争取一下,便亲自去求了二少夫人。」 谢暄抬头看了眼谢采荇,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垂着脑袋道:「二少夫人没答应……说她身边有阿妮就够了。草民本想着算了,后头却听说,谢广业的小女儿像是要去二少夫人身边。草民就……就气不过……觉得二少夫人这是看不起草民。」 「所以那日便拦了谢长阳,想……想出口气。」谢暄的声音弱不可闻。 「二月初七那日,你去了哪里?」丁牧野又问道,「谢府中人说你是二月初八上午才回的府。」 谢暄抬头,眼里像是起了几分迷茫,好一会才道:「大人,二郎夫妇是哪日失踪的?」 「二月初八。」 「那便是了。」谢暄道,「二月初七……草民回了一趟家。」 「回家作甚?」 「……就回家中瞧瞧……」 「若是论作案时间,你可是有充分的时间去预备劫掳谢玉初夫妇。」丁牧野手指扣着椅子扶手,语速缓慢。 谢暄头皮一紧,踟蹰了一会才道:「草民……草民去了一趟邻县银庄,存了些银子……又回了一趟家中。是以翌日才回的谢府。」 卫常恩一听便懂了。当年将军府中她便有所耳闻,府里的管事总有路子捞油水,想必是去存私房钱,不便透露。 「银庄可有记录?」丁牧野看着他,眸色不动。 谢暄点头:「那百曲银庄笔笔都记录在册,想必是有的。」 丁牧野便朝着三柳打了个眼色,三柳点头:「大人,一会属下便去核实一下。」 若是核查属实,谢暄的杀人嫌疑便小了。念及此,卫常恩又想起了一桩事,她合上手里的卷宗,看向谢暄:「谢暄。为何你被派去谢家庄子了?可是犯了什么错?」 谢暄闻声看去,只觉女师爷长得眉目如画,声音又轻轻柔柔的,就有些松懈,也迟疑起来,可瞥了知县大人一眼,感受到那一束犀利的目光,他忙又挺直了嵴背,认真地回道:「七年前的事……因着三娘子养的那只狸花猫。」 三娘子说的便是谢家三娘谢云莺,谢采荇的小姑母了。 「说来听听。」丁牧野挑了挑眉。 谢暄便道:「三娘子那会养着一只狸花猫,那个狸花猫喜爱金银玉器。为此三娘子院里常丢东西……草民那时发现了狸花猫藏东西的地方……」 「草民……草民就挑了几件……去了当铺……」谢暄面皮有些微红,「后头被三娘子晓得了……」 「是因偷窃金银玉器被罚去庄上的?」卫常恩诧异道。 谢暄顿了顿:「算……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丁牧野拧了眉。 谢暄忙回他:「三娘子还认定是草民弄死了那只狸花猫……」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个礼拜回家奔丧了,没拿电脑。感谢还在看文的天使,真的更新很慢了,难为你们了= = 第43章 谷雨 「那么,狸花猫是你杀的吗?」卫常恩看他,神色平静,语气也不像是疑惑。 谢暄有些急,辩驳道:「草民杀猫作甚?草民就偷了几件玉器,草民何至于杀猫啊!」 「便是你杀了猫,本官也定不了你的罪。你急什么?」丁牧野略带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谢暄一听,原先涌上的一股子愤怒一下子瘪了下去。他张张嘴,显得有些懊恼:「草民这不是冤么……那庄子又没甚油水……」 说到后头嗫嚅起来,想是知道说的不妥。 要不是谢暄的行径被谢三娘发现,他定还会如法炮制,偷一些值钱的去换银钱。他还真是没有杀猫的必要。可这猫,同谷雨案又有什么关系? 卫常恩又问他:「谢三娘可知道狸花猫藏东西的窝?」 谢暄点头:「草民带她去了。」 「她把那处的东西都拿回去了?」 「是。那里头估摸着都是三娘子院里丢的东西。」谢暄道,「有值钱的,也有没甚用处的。」 「谢三娘瞧见那些东西,可有什么异状?」 卫常恩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丁牧野和谢采荇都是一头雾水,两双眸子都挪到了她身上。 谢暄微讶,有些迷惑:「倒也没甚么奇怪的。三娘子就有些诧异,蹲在那看了好一会。」 「那些东西是谢三娘收起来的,还是下人收的?」 「三娘子拿披帛包了,递给了旁人。」 丁牧野像是有些意会了卫常恩的问话,他起了几分兴趣,冲着她轻轻一笑:「娘子觉得那狸花猫藏的东西有猫腻?」 第79页 卫常恩点头:「不然,何至于杀猫。」 谢采荇有些不解:「仅凭她亲自收了东西,便能下次决断?」 卫常恩就同他摇头,又看向谢暄:「若是猜的没错,想必后头谢三娘又找你问了话。」 谢暄一愣,脑袋点了点:「……确实。三娘子问草民当了哪些物什,可有看清猫窝里藏着的那些东西。」 「那你看清了吗?」卫常恩问这话,眼睛又看向丁牧野。 谢暄摇头:「草民怕叫人瞧见……就随意拿了几样罢了,哪里来得及瞧分明。」 谢采荇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兀自想着事儿。 丁牧野见自家娘子看着自己,好生欢喜,不自觉地,脸上就有些自豪的样子。他对着谢暄摆了摆手:「没你的事了。且回去吧。」 谢暄如蒙大赦,急忙磕头,随后跟着衙役出去了。 衙皂房内陡然安静下来,谢采荇坐着没什么表情,丁牧野倒是有些坐不住。 他正要起身,卫常恩问他:「大人,你还没说那石头的事。」 「哦对。」丁牧野又坐下身去,扫了谢采荇一眼才道,「年数实在久了,那石头风化了些,但那裂口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是兇器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风化?」对于知县大人有些直白奇特的描述,谢采荇满脸问号。 丁牧野就摆摆手:「那不重要。谢公子只当兇器找着了便行。」 「这是好事,旁人知晓了也无妨。」卫常恩补了一句。 言下之意是越多人知道越好。 「一块石头如何能造成那番景象?」谢采荇把一直盘旋在心中的念头说了出来。 丁牧野看他片刻,转头见卫常恩那双眼也像是询问,他轻咳一声道:「问过好些老人,谷雨案那月余时日,照理是二月,天也不热。可偏生那段时日闷热异常,便是待在家中亦觉喘不过气。那日子,搁块肉也烂得快。」 说着顿了顿,见眼前两人仍是不明所以,他便接着道:「事发地那茅草屋子储藏室虽说盖着是茅草,可只得一道门又无窗。那天气闷热,若尸身放在里头无人挪动……」 卫常恩就想到他前一句说的「搁块肉也烂得快」,胃里就有些不舒服。 谢采荇摇头道:「便是尸首腐烂,也不至于那般耸人听闻。」 「这你就不懂了。」丁牧野斜睨他一眼,「这便是那蝇虫的锅了。」 什么锅?蝇虫什么锅? 卫常恩:「?」 谢采荇:「?」 知县大人往后一仰,颠了颠那太师椅,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那茅草屋蝇虫多,谢玉初死亡前它们就已入住那储藏室。死亡第三日,它们便在尸身上扎了根。一只蝇虫能产三百卵,一堆蝇虫呢?」 他站起身来:「天气热,那十多个日子,尸身上怕是蝇虫的孙儿孙女都有了……人的肠道……我是指,人的肚腹内有许多细菌……额,就是瘴气什么的。封闭的环境下,尸身全身因瘴气膨鼓起来,血肉腐烂之下,受不住那压力,尸身便自毁了。」 「大人的意思是,是蝇虫导致了尸身爆毁?」谢采荇有些懵。 「可以如此理解。」丁牧野道,「范氏当年听见的雷声,说不准便是尸身炸裂的声响。」 卫常恩还在那琢磨,好一会才迷瞪地对知县大人眨眨眼:「曾耳闻过死马的尸身肚腹炸伤人的事,倒是能听懂大人的意思。可这如何能证明呢?」 丁牧野就没说话,待谢采荇也望过来,他就显得有些无奈:「这种事需要合适的温度、湿度,对环境要求极高。便是知晓原理,想是也无法再证明。若是照着卷宗内的描述,除此之外,本官想不出旁的原因。」 顿了顿,又打了个寒颤,像是自问自答:「难不成真是邪祟?」 他起身,想往卫常恩那边走去,碍于有人在场,走了两步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卫常恩:「……」 谢采荇挪开视线:「确实不像是人为……大人所言,倒也能解释几分。可这对案情,有何帮助?」 丁牧野就笑了笑:「这恰好说明,谢家二郎确实被绑后便遇害了。先前说过的那些有嫌疑的,眼下嫌疑更大。」他又对谢采荇笑,「此案年岁已久,案情成谜,便是遇害时辰、兇器等都无法百分百确认。咱们只能在方才的假设下做案情的排查。当年众人着眼于失踪后的事,我们则需关註失踪前的事。希望谢公子回府了,便称遇害时辰与兇器已确认。」 「大人是想等兇手自露毛脚?」 「正是。」丁牧野笑看卫常恩,「当然了。旁的该查的还是要查。」 谢采荇领会了意思,又询问座上的知县大人:「大人,可还要问谢府大管事?他在外头候着。」 丁牧野就看向自家娘子,见她点头,才应了声:「请大管事进来吧。」 衙役便去请了。 洪唯年纪大了,被扶进来时,见知县大人叫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不忘行礼。 「草民洪唯,谢府大管事。大人有什么想问的,草民若是记得,定悉数相告。」 丁牧野点头,往卫常恩瞧去。 谢采荇也往卫常恩瞧去。 洪唯见状,便也看向卫常恩。 这是等她发言呢?卫常恩:「……」 第80页 她微红了脸,开口问洪唯:「洪大管事,从谷雨案的卷宗看,当年的知县大人可曾查过谢二郎夫妇失踪前的事?」 洪唯点头:「卷宗上并未记录,可知县大人确有查过一些。」 「查了些什么,可还记得?」丁牧野严肃起来。 洪唯点头:「草民曾将知县调查又未记入卷宗的,亲自写了下来。」 他从自己怀中摸出了一本发黄的小册子,递给了一旁走过来的清文手上。 丁牧野伸出手,就见清文把册子递给了卫常恩。 丁牧野:「……」 他悻悻缩回手,也不恼,见自家娘子认真看完了册子又亲自递到了他手里,嘴角就微勾起来。 知县大人不紧不慢地看完了册子,递给了清文,清文便拿到了谢采荇手上。 丁牧野问洪唯:「洪大管事。这本册子,可还给旁人瞧过?」 洪唯摇头:「除了二夫人去世前曾多次查看,旁人并不知晓。」 丁牧野眉头紧锁。先前他们初步查过,谢二郎夫妇失踪前那三日,谢大郎谢问青、三姑爷封进、二管事谢暄和大房姨夫人林氏曾离府且不知缘由。 谢暄已排除嫌疑。除了封进,令人诧异的是,册子上还写明了谢问青同姨夫人林氏的离府时间和原因……谢问青于二月初七清晨离府,夜间方回;林氏于上午出府,昏晓才回。调查结果是,两人在林氏位于周县的一处嫁妆铺子中厮混…… 谢家长子与父亲的小妾厮混……难怪洪唯不曾将册子给旁人看。 谢采荇看完,脸都黑了。 洪唯起身行礼:「此事事关谢家名声,当年查出后,没多久大郎便被调去外县了。此事便不了了之。」说着抬头看了眼谢采荇,「便是大爷,也不知晓。」 丁牧野明白洪唯的意思,他请他坐下:「大管事请坐。此事若与案情无关,本官自不会叫旁人知晓。」 洪唯称谢,又落了座。 丁牧野苦恼起来。兇器与死亡时间大致确定后,他们便将调查重点落在了谢二郎夫妇失踪前三日。可这原先最有嫌疑的四名谢家人却各自有着合理的离府原因。 他下意识看向自家娘子,就见她难得地调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 这边他还在发懵,卫常恩已看向洪唯。 「洪大管事,倒要请教一下,贵府三娘子谢云莺同封进是如何结为夫妻的?」 第44章 谷雨 洪唯气息微滞,定神看了女师爷一眼,像是撸顺了一口气才回她:「三姑爷是老太爷故交后人,两家曾有婚约。姑爷家中已无亲人。」 「是因着婚约才结为夫妻的?」 「是。也不是。」洪唯斟酌了一番后回道。 「此话怎讲?」 「老太爷这故交几十年未曾谋面,婚约便一直搁置。直到三娘子把三姑爷带回府上。」他觑了谢采荇一眼,「二夫人便只得同意了。」 原是谢三娘同封进有情在先啊。 「他如何确认自己的身份?」卫常恩道,「若是有心人知晓你们同封家的婚约,冒名顶替呢?」 洪唯道:「当年二夫人亦有此顾虑。三姑爷虽拿出了封家掌家的玉佩,二夫人仍是拿了他的画像,托人去封家祖宅那边询问了。确认是封家后人,才许的婚事。」 「封家无人,所以谢家才招赘的?」丁牧野奇道。 洪唯道:「封家……没落得不成样。二夫人爱女心切,便遂了三娘子的愿。」 这话的意思,倒是谢三娘自个提的了。 「封家祖籍何处?」卫常恩边说边将卷宗打开,粗粗翻了几页。 洪唯对这个女师爷,也很是恭谨,忙回道:「秋埠县。」 卫常恩微微抬头:「秋埠县在洪州南,离周县也不远。骑马两日来回也尽够了。可依方才大管事话里的意思,谢家同封家几十年未曾谋面,这是为何?」 洪唯额际有些薄汗,他伸手用衣袖揩了揩,浑浊的眼珠子更失了些神采,好似没料到女师爷会问这个。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也是一桩旧事。」 四十多年前,因着老太爷那一辈的关系,时任秋埠县知县的封家大爷封源,与谢家二爷谢忠,也就是谢玉初父亲是故交好友。那年元月休沐,他们约了去秋埠县一处庄子游玩。 当时谢二夫人洪氏已怀胎三月,她生的二娘子谢云鹂两岁,与封源长子封进已定下婚约。 在庄子上的第三日午后,封源同旁人去湖边垂钓,谢忠因醉酒在厢房歇息。中途封源采了花朵回去想给他妻子钱氏,却发现钱氏正在遭受谢忠欺辱。 封源一气之下同谢忠打了起来。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引发了火灾。庄子付诸一炬,钱氏也因受辱投湖自尽。 因谢家比封家势大,谢忠并未被追究,封源却因官员暗中举责而颇遭非议,最后丢了官职,在乡下郁郁而终。封家由此没落。而谢忠十多年后才因病去世。 洪唯才说完,谢采荇已垂下脑袋。 卫常恩同丁牧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瞭然。对封进来说,谢忠算是导致他们封家没落的主导因素,若他那会已知事,如何不会记恨谢家?如何又会入赘仇家? 「谢二夫人怎会答应?」丁牧野问道,「更何况当年同封进有婚约的是谢二娘。」 第81页 洪唯嘆了口气:「二娘子早已出嫁。三娘子怀了身孕,又以死相逼……」他压低了声音,「二夫人又对封家有所歉疚,便勉强应了。」 「听说谢三娘一直想分家?」卫常恩直直看着他,「大管事可知道,这是何时起的念头?」 洪唯一愣,垂下眼帘:「三娘子自成亲便提过此事。二夫人不允。」 「如今呢?」 「前几日倒是又提起了。」洪唯看着谢采荇回了一句。 卫常恩便懂了。先前谢忠同洪氏都已过世,谢家二房由谢三娘当家,她自然不再提分家之事。眼下谢采荇这个谢家二房正统继承人回府,自是分家各过更好。 「大管事,倒要再请教一句。当年寻到叶范二人时,两人随身物品可有丢失?」 洪唯又掀起了眼帘,暗含探究:「有。二郎的随身玉佩丢了。」 「那玉佩可重要?」 「二郎出生时夫人托人打的,上头有二郎的名讳。」洪唯解释,「谢家郎君都有。」 「大管事可知道阿妮此人?」 洪唯有些诧异,像是不明白女师爷怎么话题跳转这般迅速,他点了点头:「二夫人拨给二少夫人的婢女。当年被发卖了。」 「可知道卖去哪了?」 洪唯拧了拧眉:「草民不知。但当年经手此事的是草民。草民寻的是谢家常来往的人牙子佟老四。佟老四已过世,如今跑腿的是他儿子佟大。」 卫常恩点点头,随后就看向座上的知县大人。 丁牧野瞅着自家娘子望过来,心领神会:「如此多谢大管事了。」 他让衙役将洪唯请出去,转头又对谢采荇道:「怕是要请谢三娘同谢家姑爷走一遭了。」 谢采荇还在谢家丑闻中沉沦,表情僵硬,动作迟缓,闻言白着脸点了点头。 丁牧野起身,要去扶卫常恩。就见谢采荇同他们行了礼,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了。 「大家族的腌臜事……」丁牧野弱弱说了句,又展颜道,「不提那个。娘子觉得封进可是那兇手?」 手扶了个空,问话也没人回。卫常恩正凝神坐着想事情,好似入神了一般。 丁牧野忙闭了嘴,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静静等着。 冷不丁的,自家娘子就开了口:「大人。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想不起来。」 见她苦思冥想,一脸愁容,知县大人便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对着三柳摆了摆。 三柳翻了个白眼,给斟了杯茶递到了知县大人手上。 「娘子,喝口茶先。」他把茶盏塞到了卫常恩手里,「此事急不来。一会查查那人牙子,再问些当时录口供的人。说不准你就想起来了。」 卫常恩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水。 几人在衙皂房查人、问话,吃过午膳又回到衙皂房办差。 及至昏晓时分,谢采荇陪着谢三娘同封进来了县衙。 因着谢采荇的要求,他们仍是在衙皂房问话,不在外头升堂断案。可丁牧野这次没招唿他们坐下,只招唿谢采荇坐。谢采荇是后辈,哪里能坐,便只站到了一边。 「倒不知大人想知道些什么?」谢三娘有些不快,扫了卫常恩一眼,带了一丝凉凉的眼刀,「十九年了,有些事民妇不一定记得。」 丁牧野瞧见她那眼神,神色就冷了几分:「谢云莺,不如说说那只狸花猫吧。」 谢三娘嵴背一僵,勐然抬起头来。似是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忙又扯了个笑掩饰了下:「民妇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谢府负责洒扫花园的岑婆子你可识得?」丁牧野问她,「她说,有一日晚间,她瞧见你给狸花猫餵吃的。翌日便说那谢暄害死了狸花猫将他打发了。可有此事?」 谢三娘已恢復了平静:「便是往日,也是民妇给猫餵吃食。这和谢暄害死狸花猫有何干系?」 丁牧野微微一笑:「既是餵猫,为何在谢府最偏僻的小花园?」 「猫是牲畜,哪都想去。」 「猫是牲畜没错,可三娘子不是吧?子时过后,三娘子竟还有兴致逛花园。」 谢三娘唿吸微滞:「睡不着便四处走走。」 「后头她还瞧见你抱着猫去了湖边。」丁牧野故意放缓了语速,「又把猫给丢进了湖里……」 谢三娘僵住了。 「你说奇怪吧。这猫下了水竟是毫不挣扎。」丁牧野微低头,抬眸觑了她一眼。 「大人这是逗草民娘子顽呢?」封进在旁护了一句。 丁牧野看他片刻,又将视线挪到了谢三娘身上:「何至于杀猫?」 封进方才被知县大人的眼神吓住,想了想还是闭紧了嘴。 谢三娘看着有些混乱,她轻笑一声反驳:「不过牲畜罢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卫常恩便道:「想是那狸花猫捡着了一枚玉佩吧。」 她话音刚落,就见谢三娘浑身一震,竟有几分惊慌失措起来。她别开视线,理了理鬓髮:「民妇不知师爷说的是什么。」 卫常恩看着她:「当年谢玉初的随身玉佩,为何会到了你手上?」说完又看了封进一眼,却见对方脸色煞白。 谢三娘微白着脸:「什……什么玉佩……民妇不知。」 「三娘子,当你发现狸花猫的窝里藏了你遇害兄长的玉佩时,你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夫君封进吧?」卫常恩又换了个问题,「否则,为何第一时间便赶走了谢暄,又杀死了狸花猫。」 第82页 封进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谢三娘。 谢三娘没说话,暗自思考了一会才回道:「师爷说笑了。民妇倒是没见着什么玉佩。」 卫常恩静静看着她,带着几分笃定:「那你可知,谢暄并不是头一个发现狸花猫窝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失策,还剩一章。 第45章 谷雨 谢三娘一霎便面无血色,有些呆愣地看向女师爷。 「不可能。」她反驳道,「不可能。」 卫常恩便同清文使了个眼色。清文点头出去了,没一会就带回一名婢女。 看清婢女的模样时,谢三娘似有些迷茫,想了会像是认出来了,脸色更是刷白。 「巧月,你且说说,你是何时发现的狸花猫窝,又瞧见了什么?」卫常恩依旧是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和语气。 巧月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她埋着脑袋:「民妇是谢府灶下餵养鸡鸭的。三娘子养的那只狸花猫……」她说着抬头看了眼谢三娘,又埋下头去,「常来扑咬鸡崽……有一回咬死了三只,民妇急了就追它。一路追到三娘子院落后头的小花园内,发现它钻进了墙边一个破洞……那破洞约莫碗大,民妇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往里戳戳,那猫便惊得逃了出来,还划伤了民妇的手背。」 她伸出手,露出了手背上一条狰狞的伤疤:「大人您瞧,这疤一直退不下去,都七年了。」 「接着说。」丁牧野点点头。 巧月又坐正了身子:「那猫逃出来时,带出了一条玛瑙石的链子……民妇就又往洞里头扒拉了一下,扒拉出了好多首饰。」她揪了揪膝盖处的衣裳,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民妇那会刚生了二娃没多久 ,家里缺银子,就拿了个珍珠簪子去当铺当了……过了好些日子,手头紧了便又去了一趟……本想再看看有没有小点的,结果扒拉出了一块玉佩。」 她的唿吸急促起来:「那玉佩是原先二郎的……民妇怕得要死,就全推了回去,一样都没拿。后头想再去……三娘子已发现了那个洞。」 「胡说八道。」谢三娘胸口起伏。 封进此时开了口:「你不过一婢女,如何知晓那是前头二郎的玉佩?」 巧月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民妇十九年前是二郎院里的粗使丫头……日日都能见着二郎戴着那玉佩。」 封进没想到这婢女竟是个旧人,他张了张嘴看向丁牧野:「即便如此,便是三娘发现洞后将玉佩拿了,这也不能证明她有罪啊。」 卫常恩点头:「确实无法证明三娘子有罪。可她隐匿物证,甚至消除痕迹就恰恰证明,她心中有怀疑的对象。」 她看向封进,眼神凌厉。 封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他震惊地看着谢三娘:「三娘……」 谢三娘静静看着他,神色带着几分沉痛,没一会竟别开眼去。 「三娘!」封进又喊了一声。谢三娘却突然凌厉起来,直直看向卫常恩:「师爷,便是玉佩确实出现在民妇院中,可这也不能证明民妇夫君有罪!」 话音刚落,封进僵住了。 他双手握住谢三娘肩膀,将她掰过去:「三娘。我知你是怀疑我。毕竟因着那桩旧事,我确实恨谢家。可你一贯懂我,我怎会是那丧心病狂之人?」 谢三娘迷茫起来:「真的不是你吗……那洞里的物什皆是咱们院中的。」 「不是我。」封进冷静了下来,转头看向知县大人,「大人。草民不知那玉佩缘何出现在草民院中。但草民绝无杀人之心。」 他言辞凿凿,表情诚恳。 丁牧野有些犯难,兇器的消息出去后,谢府并无任何动静。问了所有曾录口供的人,也和十九年前并无多大差别。便是有一些小线索,调查回来的结果也是人都过世了,死无对证。 所以他们除了这枚玉佩,并无旁的直接证据能证明封进就是兇手。 卫常恩此时已想到了什么,心跳快了一些,她压低眉眼,问封进道:「十九年前二月初八那日,你和阿妮究竟发生了什么?」 封进一愣,脸色不太好看,见谢三娘拍拍他的手,他才回道:「那日草民醉酒,不知怎么的就和阿妮去了县内的别院。等酒醒,草民就发现……自己同阿妮在榻上……」 他压低了声音:「阿妮又哭又闹,跑到了岳母……母亲跟前。母亲最厌烦这些事,可她又心善,便将阿妮发卖了。」 「从醉酒到睡醒,你并无记忆?」卫常恩确认道。 封进点头:「想不起来。」 「有劳两位了。两位请先离开吧。」卫常恩忙着送客,转头便去瞧丁牧野。 见她似有话讲,丁牧野便叫人带他们出去。谢采荇则还留在里边。 等屋里静下来了,知县大人看向自家娘子:「娘子,怎的了?」 卫常恩道:「我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谢公子,阿妮祖籍何处?」她又直直看向一旁正苦思冥想的谢采荇。 对方怔忡了一下,抬头回道:「秋埠县。」 封家出事的庄子不就在秋埠县吗?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屋里人都看向她。 「十九年前,当时的知县将重点放在了谢二郎夫妇失踪后的人员筛查。而我们则调查他们出府以前那三日众人的行踪……从头到尾,阿妮都未被当做嫌犯,也不曾将她带回问审。」 第83页 「若细细琢磨,便会发现,只有她,能在那一长段时间内同范氏同住一屋,并给她做吃食。只有她,消失了也无人起疑心。」 「你是说,封进别院之事,也可能是她金蝉脱壳的计谋?」丁牧野问道。 卫常恩道:「也许是两人合谋,也许是阿妮自行谋划。目前只是我的猜测。其一、既是她规整的马车,谢二郎那玉佩她更有可能拿到。其二、别院事后,她哭闹回了谢府,据说先是去三娘那告的状。如果说封进有拿走玉佩的嫌疑,那阿妮也有将玉佩放到谢三娘院中从而栽赃嫁祸的嫌疑,只未成想那狸花猫坏了事。」 「那在下娘亲缘何不说……」 卫常恩道:「这只是一种合理推论。阿妮本是令堂的贴身婢女,按理并不具备威胁性。可她若说自己被封进胁迫,又告知令堂关于封谢两家的旧事……令堂可会信?令堂前头也许并不知令尊已死,后头又为了护你……」 谢采荇沉默了。卫常恩所言不无道理。 丁牧野有些苦恼,「阿妮的杀人动机为何?」 卫常恩咬了咬唇:「当年谢封两人在封家庄子出事,说烧毁了庄子。从头到尾都未提及庄上的人。庄子既是毁了,那庄上的人呢?」 丁牧野就看向谢采荇。 谢采荇沉吟片刻,抬头道:「庄上是一家三口,好似死了两个……」 卫常恩又看向清文:「此事只能询问那佟大,找到阿妮本人才行。清文,人牙子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清文点头:「佟大在别县,要明日才回。」 众人又是一时沉默。好一会丁牧野才道:「今日便到这吧。明日提审佟大再行后议。」 回房间的路上,丁牧野反常得有些沉默。 卫常恩瘸着脚,任他搀扶着走。行至迴廊转角,丁牧野开了口:「娘子,等此案了了,我同你说些事。」 「好。」她也没问什么事,总归是她不知晓的事罢了。 丁牧野却补充道:「关于我娘的事。」 卫常恩紧张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知县大人以为她走不动了,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原本怀里抱着的卷宗哗啦啦全掉到了地上。 「卷宗。」她刚开了口,丁牧野冲着后头远远跟着的清文喊了句:「送到榆荷那。」 随后他抱着她大步往后院的花厅行去。 在花厅用完晚饭,知县大人如法炮制,将卫常恩又抱回了她的房间。 两人在房间外的小厅里又聊了一会。 「娘子觉得封进是同谋的可能性大吗?」他喝着榆荷泡的茶,优哉游哉地问。 卫常恩见他悠闲的模样,无奈道:「不好说。杀害谢玉初的是两名男子,劫掳他们马车的也不知有几人。单凭阿妮,也不一定找得齐人。何况那两名兇嫌杀人后说话的语气像是浑不在意,许是恶徒也不一定。」 「若是恶徒,必金钱驱之。」丁牧野道,「谢二郎夫妇马车内所藏金银定然不多,怕是额外还要塞些银子。仅凭阿妮……」 「也得看阿妮是不是有至交好友罢。」卫常恩有些感慨,「七年前谢二夫人会否已怀疑起了封进,否则何至于将亲孙送到谢大夫人身边养着。」 「有此可能性。可当时便分家的话,不是更为妥当?」 卫常恩微愣,轻轻摇头道:「大人乃是世家出身,想必深知家族名声的重要。单看谢家三代往上,从未分过家。封进入赘已是先例,想必再分家更是难。再说,女子本无家产可分。谢三娘不分家的话,吃穿用度不必担忧,若分了家,酱米油盐也得细细计较了。」 丁牧野沉默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极是认真地看向她:「若是咱们得了女儿,家产必要给她才行。」 卫常恩觉得脸烧了起来。她试图遮掩,微垂脑袋道:「大人,我们目前统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知县大人眉头一皱:「娘子说的是。我是该图谋图谋了。」 图谋啥?卫常恩疑惑地看向他,丁牧野却沖她眨了眨眼,再没提这个事。 翌日,谢采荇县衙报到没多久,人牙子佟大就来了。 问起十九年前谢府发卖的那个婢女,佟大也还记得。只说那日昏晓时分谢府绑了她送到了他父亲佟老四跟前。前脚送到,后脚就有人高价买走了她。 「可知道买家是谁?」谢采荇问道。 佟大便将一册黄旧的本子递了过去:「洪州秋埠县钱家。」 佟大走后,清文带着几个捕快往秋埠县去了。两日后迴转,并没有阿妮随同,只带回了一名中年男子,说是钱家大爷钱来东。 一行人又在衙皂房会面。 钱来东模样周正,身量瘦长。见着知县大人也是不卑不亢。不等他们发话,他径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了丁牧野。 「草民钱来东,家住秋埠县钱桥村。大人所寻的谢府婢女阿妮,十九年前确实被草民买赎。阿妮父亲对草民父亲有救命之恩,是以阿妮在草民家里住了四年。」 「四年后她去哪了?」丁牧野诧异道。 「因病离世。」钱来东解释,「这封书信是阿妮所写。她曾嘱咐草民,若有来找她问十九年前事的人,便将信送出。」 丁牧野点头,将信打开。信纸微黄,不像是存了十五年的样子。于是他疑惑地看向钱来东:「这信纸……」 第84页 「草民将这封信密封搁在了土墙内,又洒了石灰。」 言下之意,他做了防潮。倒也算是合理。 丁牧野很快看完了信,将信递给了卫常恩。卫常恩打开看完,便如丁牧野一般沉默。 当年封家同谢家在秋埠县庄上的事引发火灾后,管庄子的一家三口,除了管事怀着身孕的妻子还活着,管事同大儿子皆命丧火海。 孕妇生下一女,便是阿妮。 当年谢家偷偷赔了一大笔银子给阿妮母亲。阿妮母亲拿着银子远走他乡。直到十年后阿妮母亲去世,阿妮独自一人来了周县,又想法子进了谢家。 自进谢家开始,她的復仇大计便在酝酿了。 只是还未施行计划,谢忠就去世了。 阿妮自出生起,母亲便日日郁郁寡欢、心如死灰。日復一日地在她耳边念叨报仇之事。阿妮觉得自己出生就背负着血海深仇,满脑子都被復仇占据。 谢忠离世给了阿妮巨大的打击。她的一腔仇恨无处发泄,便转移到了谢玉初身上。在她看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谢玉初夫妇打算去庄子上后,便叫阿妮下去准备。她除了做了出行该做的事,还早早僱佣了洪州与玉州交界处的山头恶匪埋伏在了他们的必经之地。 她原本计划是同谢玉初夫妇一起被劫持。可才出府门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封进。 范采音叫她下去帮忙请人带醉酒的封进回府。她便又心生一计,一边花钱派了跑腿的去找钱来东,一边又将封进带去了别院,餵他喝了迷药,演了一场被凌辱的戏。 她在谢二夫人身边多年,早琢磨透了她的心思。她知道,只要自己试图将事情闹大,谢二夫人便留不得她,但也不会害了她。 于是她哭闹着回了谢府,先去谢三娘跟前哭了一通,又将谢玉初的玉佩偷偷藏进了他们院里。 谢二夫人当日果真发卖了她。钱来东早便候着了,便将她高价赎了出来。 而谢玉初夫妇被埋伏的恶匪抓住后,他们依计行事,用马车混淆了视线,将夫妇二人劫掳到了案发地的茅舍,当场便杀了谢玉初。 被关在隔壁还在昏迷的范采音对此毫不知情。 阿妮前头叮嘱过他们不要伤害范采音,那俩恶匪便拿钱离开了。而她也赶到了小屋那,以自己被封进胁迫为由,以谢玉初性命要挟,让范采音乖乖住了下去。 阿妮一直纠结该如何处置范采音,可范采音待她委实太好,她便很是不忍。直至谢家的人找寻过来,她便悄悄熘了。 信中所写内容便是这些。 谢采荇看了许久才看完,一直不言不语。 丁牧野又问钱来东:「她是怎么死的?」 「病故。」钱来东行礼道,「她底子差,来草民家中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沉珂不久便去了。」 卫常恩又问道:「除了这封信,她可还有同你说过什么?」 钱来东略一沉默,斟酌了会才道:「她去世前曾打听过谢家的消息。听说谢二郎之子养得极好,她……像是心里松快了点。」 谢采荇恍若未闻。 丁牧野又问了些小问题,见问不出什么了,便让钱来东出去了。 「没成想,是这么一桩事。」谢采荇有些自嘲,「一时,在下竟不知该恨谁了。」 卫常恩哑口无言。 「你双亲实属无辜,该恨谁便恨谁。阿妮为何杀人你可以理解,但不必接受。」丁牧野微嘆气,试图宽解他,「人心只那么大,没有必要去理解所有人。」 知县大人一改往常的轻浮,言辞陈恳又斩钉截铁。 卫常恩暗暗在想,他是不是也一直恨着那个杀了他娘亲的人,一直走不出来。 谢采荇闻言,点了点头。片刻后问道:「大人,此案是否算是结了?」 丁牧野就看向卫常恩:「娘子觉得呢?」 卫常恩摇头:「若是没有这封信,我觉得是阿妮单独作案可能性更高,觉得玉佩什么的确像是栽赃嫁祸之用。可眼下瞧了这信,我倒觉得合谋可能性更大。」 第46章 谷雨 过了三日,县衙开堂问审,把封进、钱来东等人又提到了大堂之上。 「大人,今日可是要提结谷雨案?」封进不明所以,面色微白,率先问起了话。 丁牧野也不恼,瞅着外头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观百姓,轻轻点了点头:「正是。今日要重审十九年前的谷雨案。」 封进有些紧张,勉强扯了一个笑道:「前几日听说兇手是当时范氏的贴身婢女阿妮。既找着了兇手,怎的还要重审?」 「怎么,你要教本官做事?」丁牧野冷笑了一声。 封进忙垂了脑袋:「草民不敢。」 丁牧野就问他:「你既发问了,本官便先问问你,你同阿妮是何关系?」 封进勐地抬头:「草民不懂大人的意思。阿妮只是谢府下人而已,她当初不顾脸面陷草民于不义……」 「你是说你醉酒那次在谢家别院发生的事?」 封进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问了好些人,说你自小酒量便极好?」丁牧野突然岔开了话题。 封进道:「尚可。」 「哦?」丁牧野笑,「十九年前你喝酒的那处酒馆可还记得?本官可找着了酒馆的大娘子。她说你是那边的常客,寻常喝一顿少说也要五六两。」 第85页 封进闻言,额际开始冒汗。他预感到这次堂审是冲着他来了。 「酒馆大娘子说,二月初八那日早上,你是当日的头一个客人,可只点了一壶清酒,且喝了没几口便走了。那便奇怪了,千杯不醉的你,怎么喝了几口清酒就醉倒在了谢玉初夫妇的马车前?甚至还能人事不省地被拉去别院?」 「怕是那酒馆大娘子记岔了。」封进含煳解释。 啪!丁牧野怒拍一记惊堂木:「你撒谎。分明是你当日假装醉酒,好叫阿妮下马车,与她合谋杀害谢玉初夫妇,又互为不在场证人!」 封进忙喊冤:「大人冤枉。草民一向循规蹈矩,便是谢封两家有旧仇,可草民同三娘夫妻恩爱,草民如何会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别院之事,可是你与阿妮演了一场戏?」 「大人!分明是阿妮陷害草民,草民对别院之事毫无印象。」封进言辞凿凿,神色越加泰然。 「谢家别院在县城东面吧。」丁牧野冷眼瞧他,「还得请一个你的老熟人上来。」 封进嵴背一僵,伏着身子不敢动。 后头嘻嘻索索地有人过来的声音。他按奈不住心慌,偏头偷瞧一眼,只瞧见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婆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待她转过头同他对视,封进抓着膝盖的手就是一紧,他忙转回头去,后背冷汗频出。 「可认出是谁了?」知县大人的声音有些调侃。 封进不敢说话。 丁牧野便瞅着那婆子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春草。」名唤春草的婆子趴下身去,「曾在谢家别院待过十年。」 「你可认得旁边跪着这人是谁?」 「民妇认得。是谢家三姑爷。」 眼见封进开始擦汗,丁牧野又道:「那你且说说,当年谢二夫人身边的婢女阿妮,同谢家三姑爷是何关系?」 春草就怯怯地抬起了头。 「莫怕,万事有本官替你做主。」 春草闻言,底气硬了一些,她回道:「三姑爷同阿妮……是相好。当年阿妮有了身子,还是民妇带她去下的胎。」 「你胡说!」封进怒吼一声,吓得春草婆子浑身一抖。 啪!丁牧野又拍了一下惊堂木,斥责道:「封进,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说着又放缓了语气问春草,「春草,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你可有记岔?」 春草就一个劲摇头:「什么事能忘就这事忘不了!当年就因此事,三姑爷将民妇发卖了出去。也是民妇命大,竟还有气儿回到这里。」 「大人!」封进跪着前行了一步,委屈道,「便是草民同阿妮……有些男女之事,可这也不能证明是草民杀了二郎夫妇呀!」他忽的想到什么,又争辩道,「前几日草民听采荇说,阿妮死前留了信,承认了杀人之事,她才是杀人兇手!」 丁牧野点点头:「说起这个……」他同清文摆了摆手。 清文出去,没一会就把钱来东给提了上来。 封进瞧见钱来东,神色就是一变。 「封进,这位是阿妮的故交好友钱来东。」丁牧野假意解释,「本官原先以为你们并不相识。可叫人一查啊,就查出些东西来。这钱家名下的两家布庄,十五年前竟是谢家的产业。这帐本上记着,经手人是封进你。十五年前,正是阿妮去世的时候吧?」 「冤枉啊大人。就算草民同他有生意往来,这也是正常的来往,草民何罪之有?」 「还不死心吶?」丁牧野摇了摇头,将案桌上搁着的那封阿妮的信举了起来,「阿妮的这封信,乃是你同钱来东伪造。你可承认?」 「草民没有!」封进声调都有些变形,他指着钱来东道,「草民同他十多年未见面,怎会做这种荒唐的事?」 钱来东有些忐忑,也硬着头皮道:「大人,这确实是阿妮的亲笔信。」 丁牧野嘆口气:「本官原是信的。可叫人好生研究了一下才发现,这信纸乃是碧云澄心纸。望州品县孟致庄近五年才出的纸品,你却同我说,这是十五年前的信?钱来东,是不是你才是谷雨案的真兇?」 钱来东脸色刷白,汗如雨下,他瞥了封进一眼,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不是,大人,不是。这是封进给草民的,什么十五年前亲笔信,还有防潮那些,都是他嘱咐的。」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封进额际青筋爆出,若非清文压住了他的肩膀,他险些要扑过去揍人。 「封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丁牧野冷笑了一声,「伪装自白信,将罪责全部嫁祸给阿妮就是你的目的吧?」 封进咬牙道:「草民只是想洗清自身嫌疑。绝无杀人之心。大人就算是问一百遍,草民也是这个回答。」 卫常恩立在一边静静看着。封进这番言辞她早便料到了,无论是他同阿妮的关系,还是他伪造阿妮的信,都是间接证据,无法直接说明他便是幕后真兇。他若咬定自己冤枉,确实也是一个办法。只可惜…… 丁牧野嘆口气:「本官原先想着,能够设计这桩杀人案件又脱身的,必是心思缜密之人。阿妮早便死了,便是你什么都不做,这罪名也落不到你身上去。本官一直想,是什么叫你自乱阵脚,做出这等破绽百出的事情。直到……本官抓了一人,名唤羚狗。」 听见这名字,封进脑袋嗡的一声,只觉一股麻意蹿上了嵴背,跪着的双膝都有些发软起来。 第86页 「来人,把羚狗带上来。」知县大人手一挥。 一名落魄瘦削的男子跪到了堂前,右脸三道粗细不一的刀疤看得人瘆得慌。 「羚狗,十九年前,你还在狮子山为寇时,可接过一单杀人委託?杀的乃是谢家二郎谢玉初。」 羚狗显得极是颓丧,闻言点了点头:「有。当年老子……草民同弟弟埋伏在路上,劫走了谢玉初夫妇,弃了马车,把他们带到了僱主早就备好的一处茅草屋内杀害。」 「可记得那处地点?用的是何兇器?」 「具体不记得了。只晓得是丰古县内一处茅屋,前后都不着店。」羚狗坦白,「至于杀人……咱怕磨坏了刀,就捡了院里一块石头砸死的。」 「僱主是谁?给了你多少银子?」 「谢家姑爷封进。」羚狗道,「就给了咱八百两银子。还是那小妞爽快,屋里还给咱多留了五百两。」 封进闻言,惨白着脸瘫在了一边。围观人群中的谢三娘谢云莺一声不吭地晕了下去。 「你刚说的小妞是谁?」丁牧野问羚狗。 「就谢家那婢女,名字……不记得了。」羚狗抬头笑,「大人,草民都交代了,牢饭能不能管饱呀。」 丁牧野笑了笑:「定叫你吃饱。」怕是也没几顿好吃了。 「封进。这羚狗下山从良后无处赚钱,一直活得极为落魄。前段时日听说谷雨案重审,他便悄悄来了周县,拦了好几次你的马车。」丁牧野道,「他威胁你,若是不给银子便把你的事儿说出去。他便是你自乱阵脚的原因吧?」 羚狗的证词证明了封进便是那幕后真兇,至于那玉佩,以及同谢长阳对话的人是谁,已然不重要。 封进没说话,只怏怏地瘫坐着,仿佛周遭一切都已离他远去。连知县大人将他获罪下狱的结案词也恍若未闻。 直至捕快上前一左一右来拉他,他才欲哭无泪地呢喃了一句:「当年我阿娘肚里还有弟弟……」 卫常恩闻言,一时百味杂陈。她忽然想到,封进之所以放过范氏,会不会是她也怀着身孕,一如他当年的娘亲呢…… 第47章 失踪的少女 封进下狱后没几日,谢采荇又来了一趟县衙,除了送了些时兴的瓜果蔬菜,还送了卫常恩一块极好的砚台。 临走前,谢采荇踟蹰了片刻才说,谢云莺因封进之事受了刺激,主动搬去了谢家祖宅内的庵堂。宗族里因此事盛怒,将谢云莺的一儿一女逐出了族谱,令他们出府另住。 卫常恩并未对谢家家事有所好奇,听过也就过了。 倒是丁牧野很是吃惊,待谢采荇走后,拿着那砚台细细研究了半日,也没捨得放下来。卫常恩以为他喜欢,便叫他拿去用。丁牧野却摇头,只自顾自说了句「他安的什么心?」噎得卫常恩无言以对。 盛夏将至,一连下了数日雨,周县境内的塘河有一处河段水涨得就有些兇勐。丁牧野没来得及同卫常恩说些私事,日日蹲守在河边,生怕一个错眼就坏了大事。 所幸周县歷年遭遇洪灾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回,水位在临近危险线边缘时,雨停了。 丁牧野如蒙大赦,回了县衙倒头就睡。直睡到日落西山,从莫名的恍惚与失落中醒来后,三柳来报,说出事了。 丁牧野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决堤了?」 「不是。大人。是河堤那冲出了些尸骨。您最好自个去看看。」三柳像是吸了几口凉气,脸色不太好看。 丁牧野忙起身,也不用砚章帮忙,胡乱洗漱了一番出门,就见卫常恩已在门外等着了。两人带着老钱、清文、三柳并两个衙役一起,骑马去了塘河边。 到的时候已入夜,约莫是云还厚着,天色黑黢黢的,河堤旁的树杈被风一吹,发出了细碎的簌簌声。空旷寂静的野地里听见这声音,莫名有些诡异。 丁牧野挨近卫常恩,嘴里问三柳:「在哪呢?」 三柳离他老远了,只说了句:「大人,在你脚下前头,您低头就能看见。」 丁牧野吓了一跳,拉着卫常恩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是一处弯曲的河道,河道上有一座石板桥,石板桥两端本是泥石夯土堆砌而成。因桥墩恰在河道拐弯处,上游水势湍急而下,时时沖刷桥墩,那头的夯土便极易流失。 塘河前几年都未有洪灾,便是雨势大了,也不过沖刷掉表皮的夯土。这几日周县雨多,水位又涨得高,泥石混着河水沖得急,便将那桥墩下的夯土一併给冲倒了。 夯土混着水被冲上了路,雨停后,泥沙下陷,里头的尸骨便露了出来。 此刻夜色黑沉,定眼望去,就见黑乎乎的泥里混着些惨白葳蕤的东西,瞧着便极为瘆人。 「老……老钱。」丁牧野的声音有些打颤。 老钱白了他一眼,拿着手里的物什走上前去。两名衙役见状,拿着火把也凑了上去。 火光一映,老钱手里拨出来的尸骨便越发骇人起来。 丁牧野别开了眼,卫常恩倒是走上几步。 站了两炷香的时间,老钱才将泥沙里的尸骨尽数挑拣了出来。因尸骨先前像是拿布裹住的,尽管腐烂了,倒也烂在一处,挑拣起来还算容易。但老钱面色不太好。 丁牧野没敢瞧那堆尸骨,只问道:「老钱,脸色怎的这么难看?你不会也怕这些吧?」 第87页 老钱神色严肃,也没嫌弃知县大人不着调,指了指尸骨道:「腿骨多了一块。」 丁牧野倒吸一口凉气:「死者三条腿?」 这会三柳翻了个白眼。 卫常恩道:「大人。钱叔的意思是,死者有两名。只是其中一名只剩一条腿骨。」 丁牧野哦了一声,神色泰然,又问老钱:「死者……们随身可有遗物?」 老钱就伸出手去,将手上用白布垫着的一样东西呈到了知县大人眼前。 卫常恩走近一步瞧了眼,那白布上搁着一小颗珠子,莲子大小,浑身裹了泥沙,脏污得看不清是何材质。 老钱用白布擦了擦,露了点玉色。想来是一颗玉珠子。 「这是何处寻到的?尸首化骨,这般玉珠子可不好藏。」卫常恩讶异道。 老钱点头:「确实极难。」他走至那堆尸骨旁,拿起了一截腿骨:「腿骨中间折了,似被钝器重击,这颗珠子便卡在里头。许是兇手击打死者腿部时,恰好将珠子打了进去。」 「骨头都打折了,这珠子没碎?」丁牧野反问了一句。 老钱瞥了他一眼,将珠子翻转了一面,指着有些尖锐的切面道:「此处有碎裂的痕迹,想必是从别的玉器击碎后嵌入。」 丁牧野就闭了嘴。 老钱指挥两名衙役将尸骨包了起来,转身又说了句:「若是蒸骨检验,怕是要费时一日,这尸骨受损严重,能否提供线索不太好说。」 卫常恩便道:「可知死亡时辰?」 老钱就道:「准确的不好说。单看尸骨模样,死了起码五年往上。」 「这便有些难了。」丁牧野沉吟了一句,见老钱满脸嫌弃,他又严肃说了句,「十九年前的悬案都查清了,也不差这五年的。」 「啧。」老钱就回了一个字,走开了。 丁牧野讨了个没趣,回身又对卫常恩说道:「娘子可莫要去碰那玉珠子。」 「为何?」卫常恩抬头看他,她的脸掩在披风帽下看不太清,眸子倒是亮晶晶的。 丁牧野伸手就把她头上盖着的披风给掀开了,然后凑近低声回她:「怕你害怕。」 说完又把披风给盖了回去。 卫常恩莫名觉得有些脸烧,站在那半响没说话。 三柳观赏了全程,暗自摇头,将手中的纸笔塞回到马鞍袋里,又去帮老钱整理东西。 等他们回了县衙,已是子时过后。 翌日清早,丁牧野还未起身,三柳又跑去找他。 「又怎么了?」知县大人没睡够,有些起床气。 三柳神色古怪:「大人,又有尸骨被冲出来了。」 「啥?」丁牧野以为幻听,起身又问了句,「啥事故?」 「昨夜那尸骨您忘了?」三柳说话满是凉气,「今儿早上又冲上了一些。」 丁牧野有些震惊,思索了好半响才又问道:「有多少?」 「来报案的人也没数过。」三柳有心想翻白眼,但最终忍住了,「只说瞧见了四个头骨。」 「四个?!」丁牧野一骨碌翻身下床,「你且去备马,我洗漱一下。」 三柳忙应声走了。 这一回,卫常恩没跟着去,只在府里办些日常事务。等在书房内清点完刚採购的文房用具,脑海里就莫名想起了昨夜尸骨上的那枚玉珠子。 总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好一会,帐本都看不进去,她索性去了前院库房边的小书房,将柜内搁着的一个木盒子拿了出来。 木盒里放着前头张家村阿梅和门神巷江阿姝的遗物。她打开包着江阿姝耳饰的帕子,便见那耳饰是一对珍珠耳环,坠子上各坠了一枚玉珠子。玉珠子做工略显粗糙,成色也一般,但大小看着同昨夜的玉珠子格外像。 难不成昨夜那玉珠子同江阿姝的耳饰是同一套首饰? 想了想又摇头,这般大小的玉珠子,用在耳饰与簪子上较多,也较常见,倒也不见得是同一套。 如此想着,卫常恩又合上盖子,要将木盒搁到柜子上去。哪晓得手一松,没搁稳,那木盒子照着地面就摔了下去。 她唬了一跳,匆忙去接,徒手就抓住了那盒子里摔出来的珍珠耳饰。 眼前白光一闪,倏忽间天地旋转,她眼前一瞬便陷入了黑暗,睁开眼,只晓得自己正在一处窄巷内疾奔。 窄巷又细又长,她有些慌不择路,只觉心跳快得要命,喉咙口喘痛得像塞了一把烧旺的干柴。 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眼前的景象略微清晰起来,天色虽暗,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巷子尽头的天色还带了些黛青,像是才日落不久。 她拼命跑着,便想着回头看一眼,才刚转头,便见有什么东西迅疾地挥了过来,只听到卡啦一声,小腿一阵剧痛袭来,惨叫声才溢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只泄了些破碎的呻吟。 紧接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抹入了颈项,艷红浓稠的血像花一样在她眼前迸飞。 沉入黑暗的片刻间,黑影像是躬身弯腰来探她鼻息,她费劲地撑开眼皮,只瞧见了一双阴鸷猩红的眼,带着莫名的疯狂与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案件。 第48章 失踪的少女 卫常恩意识回笼后,便见自己跌坐在多宝格下,木盒子摔落在她腿上,她手里捏着那珍珠耳饰,浑身和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涔涔的。 第88页 那双猩红的眸子给她造成的冲击极大,站起身来,仍有一种被人盯着的错觉。那种如芒在刺的感觉,还掺了几分熟悉感。 她将珍珠耳饰放回到木盒中,仔细回忆了一番那细长的巷子,确实是门神巷梁知府旧宅那里。看天色,应是刚刚入夜,可江阿姝被杀害时血液必然溅得到处都是,那日江婶子去巷子内找人时,却并未说起有看见血。可见江阿姝并非当日遇害。 这般想着她便觉浑身冰凉,若并非当日遇害,那不是表明江阿姝被人抓了后仍处在那巷子的某个角落……却无人寻着。 再联想到昨夜收来的那具腿部骨折的尸骨,也许那是江阿姝? 卫常恩心里起了一丝寒意,她打定主意,一会去老钱那将玉珠子拿来也碰触下,确认下死者身份。 歇了会,平復了会心绪,她起身去找老钱。 老钱正在蒸骨验尸,见卫常恩来,怕熏着她,没让她进门,只在门口回话。听说又有四具尸骨将运送回县衙,老钱也没什么着恼的神色,只问她怎么了。 卫常恩便说要那颗玉珠子。老钱自是拿来给了她,又叮嘱她莫要摔碎了。 她拿了玉珠子又回了库房边的小书房,坐在案桌前,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后,伸出食指去碰触那仍旧脏污的玉珠子。 出乎意料的是,玉珠子毫无反应,并未将她带到过去。 卫常恩有些疑惑,又将那玉珠子整颗拈了起来对着门外日光细细观察,依然没有任何意识回溯的兆头。 她搁下玉珠子,勐然间就回过了神。这玉珠子既不是死者的,那极有可能属于兇手。 念及此,脚底便窜上了一股麻意。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猩红疯狂的眼,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盯着她。 卫常恩匆忙走到了门外,沐浴到了初暑堪堪炙热的日头下,才觉浑身暖和起来。 晌午时分,丁牧野和三柳并几个衙役将四具尸骨送回了县衙,径直送到了老钱的验尸房里去。 「这四具尸骨,我只认得腿骨,好似少了一节。」丁牧野有些累,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对着一旁的卫常恩道,「所以塘河边发现的尸骨,统共五人。」 卫常恩点点头,凝神片刻才道:「腿折的那具,大抵是江阿姝。」 丁牧野嗖地挺直了身子,见她这般肯定,便猜她是碰了江阿姝的什么东西,脸上就有些忐忑起来:「可见着什么害怕的?」 卫常恩眼前就又浮现出了那双眸子。她微白了脸摇了摇头。 知县大人见她脸色不好,显然认为她在强撑,他起身将她拉到太师椅上坐好,又遣开了大堂里候着的衙役,郑重地叮嘱她:「娘子,我怀疑这些尸骨,以及旁的失踪人口,许是一人所为。包括……我娘亲。」 卫常恩嵴背一僵,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丁牧野又道:「自晓得娘子的本事,我就知道你怕是也见过我娘临死前的景象……便是我今日回想我娘的样子,也觉得一如十二年前那般难以忍受。」 卫常恩动了动嘴皮,有心想安慰几句,丁牧野好似看明白她的想法,只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不是不许你碰遗物,而是希望你觉得需要碰触的时候,我能在场陪你。」 先前听他讲过类似的话,以为是他轻浮的玩笑,这会见他神色郑重,卫常恩下意识问了句:「为何?」 丁牧野便把案桌上拿帕子包的物什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已经发黑的细银镯子,上头缀着三个小铃铛。镯身与铃铛皆被泥沙吸附,只在拴着铃铛的圆扣上能瞧出一点银色。 「这是张家村那阿梅的遗物?」卫常恩吃了一惊,「是同尸骨一道的?」 丁牧野点头:「曾在张家村听你说起过这个。寻常人家的银镯,多半只缀两个铃铛,偏这个有三个。怕是错不了。」 「江阿姝失踪于六年前,阿梅失踪于三年前。她们的尸骨竟埋在一处。」卫常恩心头髮寒,一双漆黑的眸子满是疑虑,「可这同大人方才的话有何干系?」 丁牧野看她片刻,问她:「娘子碰了我娘的长命锁,碰了阿梅和江阿姝的遗物,可有……几分熟悉?」 兇手的双眼确实带给她莫名的熟悉感。卫常恩有些不安,也有些憷意,甚至有些莫名抗拒这次对话。她强压心神,忍住满心的忐忑,吸了口气回道:「略微有些。我不太明白。」 丁牧野踟蹰了一下:「当年我娘遇害时,我同你都在现场。」 大堂门口艷灿灿的阳光铺洒,空气里有粉尘飞舞,本有些暑热的天气,卫常恩却如浑身浇了冰水一般,连唿吸都带着凉气。 「我不懂。」她问道,「此前我从未来过周县。」 「十二年前,你外祖母过世,你父亲带着你去了一趟海州奔丧。回程时,曾在周县住过一晚。」 十二年前她才六岁,娘亲刚去世一年多,父亲还没续弦,确实有可能带她去海州。可她为何从无印象? 「我不记得去过海州。」她满脸疑惑,「更对周县没有任何印象。」 丁牧野仿佛晓得她确实不记得了,只接着道:「那日我娘恰好同我自玉州过来,也入了周县。可县城的客栈都满房,我们在找寻客栈的途中被人盯上了。我娘害怕,带着我逃,不小心进了门神巷。」 卫常恩唿吸微促,额际出了些薄汗。 第89页 「便是在门神巷内,我们遇到了你。」丁牧野伸手去抓她搁在膝上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他声音越发轻柔,好似耳语,「后头有人跟着,我娘担心你受伤,便拉着你一块走。及至梁知府旧宅后门处,那人出现了,打晕了我们。」 眼前似乎有浓雾拨开,卫常恩头疼起来。 「等我们醒了,已在一处破败的屋子里。」丁牧野还在回忆,「我娘被倒吊在屋子中央……」他的声音艰涩起来,「那人杀了我娘后,似乎有些害怕,离开了一会。便是在那时,我拉着你往外逃。」 卫常恩想起了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她是在门神巷的长巷里狂奔。 「他很快发现了我们。追了过来。」丁牧野垂着脑袋,盯着地上的日光发愣,「我只来得及把你推出门,喊你快跑。」 「快跑!」梦里木门后那响亮又急促的惊唿声仿佛在耳侧响起。卫常恩头越发疼了起来。 「那人蒙着脸,瞧不清样子。把我拉回屋里后,他忽然开始四下找东西。找了一会没找见,有些疯癫起来,跑着出了门,大约是想去追你。我便趁机跑去了县衙。可等衙役寻到时,我娘……已无力回天。」 「我那时还让衙役去找你,怕你又被那人抓了。」丁牧野像是卸了一身压力,语气松快了些,「衙役后来说,你确实在酉时独自离开了客栈,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你父亲便在客栈后头寻到了你。」 「我没明白。」卫常恩有些迷惑,「我只离开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丁牧野皱着眉头,「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一点。我们确实是在酉时前后遇见的你。我同你醒来时,外头梆子声响了三下,可见已是三更天。便是你顺利逃回客栈,也该是子时时分,又怎会倒退至酉时。此事至今未解。」 「方才你说的那些,我只觉有些心慌,除了门神巷在梦里见过,旁的全无印象。」卫常恩摇了摇头,「还有大人你不明白的那点,我更不明白。」 丁牧野点头:「我曾多次打听过你在卫府的情况,确实没听说过任何异常的事。」 卫常恩偏过头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为何我不记得这些……」 「许是吓得厉害了,身体自动清除了那段记忆。」 她听了,只沉默着,脑海里使劲回忆过去十二年发生的事,除了索然无味的日常,便是空虚寂寞的情绪。一时间,竟不知忘却是好是坏。 「所以,你怕我触碰遗物,会想起当年的事?」她忽然福至心灵,抬头问了句。 丁牧野点点头:「若是我在旁,好歹心安些。」 卫常恩干涸冰冻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她忽然看向案桌上的银镯子:「你说,同一人不同的遗物,碰触起来会不会有不同的效果。」 她先前碰过阿梅的玉梳子,可阿梅随身戴的银镯子,她还未尝试过。 「你若准备好了,便试上一试。」丁牧野看着她,「不必勉强自己。」 卫常恩深吸一口气:「上回在张家村,我没敢细看。眼下若能再瞧见些旁的,也算是线索。」 她神色笃定,用指尖搭上了细银镯子。 流光乍泄,天旋地转,睁开眼,又处于一间破败的房舍里。 眼前的一切都是倒转的,脑袋像塞了满满的茅草,疼痛,无法思考。浑身乏力,她连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只能费劲地抬起眼皮。 有一背光的高大身影如鬼魅般压了下来。一如当初碰触玉梳子时的场景。 卫常恩凝神,尝试去关注人影之外的东西。 入目皆是红色,屋内不过一豆灯火,破落的窗外夜色沉沉。风铃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她用最后的力气看了屋门那一眼,就见有一女子倚在门边,正定神瞧她,双目惊惧,长而细的耳坠似乎因恐慌而无助地摆动。 屋里还有第三人 第49章 失踪的少女 睁开眼睛,胸腔内心疾跳如擂鼓。 「大人。阿梅遇害时,除了兇手,还有一名女子。」卫常恩莫名有些激动,忙转头看向知县大人,却见知县大人脸色微白,有些不太自然,「大人怎么了?」 丁牧野松了一口气,脸上浮上一贯不甚在意的笑:「无事。略有紧张而已。」 「那女子耳坠较长,不太常见。」卫常恩沉吟道,「或许可以从昨夜搜到的玉珠子入手。」 丁牧野点点头:「听娘子的。」 卫常恩正要起身,知县大人又按住了她的肩,俯身凑到她耳边道:「娘子若是想起什么,可定要知会我。」 卫常恩自是应了。丁牧野将细银镯子包起来交给她,又问她拿了先前那枚玉珠子。 两人用了午饭,丁牧野让她回房歇个午觉,她也没推辞,只是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六岁那年来周县的事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她努力回想,除了头疼欲裂,旁的就没了。 仔细想想,能够意识回溯这个本事,似乎也是六岁以后才有的。莫不是同当年周县之行有关? 烙饼一般躺了小半个时辰,卫常恩起身了。喝了榆荷给她倒的热茶,才出房门,就见清文杆子一般立在廊下。 「清文?」她不明所以。 清文行了礼,解释道:「大人嘱咐属下跟在大娘子身边。」 「为何?」 「属下不清楚。」 第90页 卫常恩:「……」难不成丁牧野以为她有危险? 她抬脚往前院老钱的验尸房走去,清文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老钱还在忙乎,只说新到的四具尸骨内,有两具约莫是死了三年左右,另外两具则是五年往上。且尸骨全是女子。 卫常恩一想,若是这般,阿梅同一女子死于三年前,另外两具则同江阿姝一起,死于六年前。三年和六年,以及再往前的十二年,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 离开老钱的验尸房,卫常恩又去了倒座房那边的书房,结果没见着丁牧野。听衙役说,知县大人带着三柳出街去了。 卫常恩有些疑惑,这午后日头火辣,出街是去查什么了? 清文便同她说:「大人去珍宝阁了。」 「为何要去珍宝阁?」卫常恩诧异道,忽的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是玉珠子有了线索?」 清文点头:「说是玉珠子洗净了,上头有个极小的凤字。」 卫常恩的首饰大多是娘亲留下来的,对首饰并无过多注意,这上头刻了「凤」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索性回了库房那的书房,又翻看了起了失踪人口登记的册子,将三年前同六年前失踪的女子做了一个大致的梳理。 这一理,理到了昏晓时分,筛选出了十几份有些相像的案卷。 天边晚霞红得深深浅浅如打翻了胭脂盒。直至晚霞只剩个囫囵边,丁牧野回了县衙,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大人这是怎么了?」卫常恩搁下案卷,抬头问道。 丁牧野拉了把椅子坐下:「珍宝阁一向爱在首饰上刻『凤』字,我便拿了那玉珠子去问询了一番。那玉珠子,确实是珍宝阁出品,原是一副耳饰,算起来是六七年前的新品。因耳饰坠子过长,只售出八副。」 耳饰坠子过长?回溯场景里那倚门而立的女子身影在卫常恩脑海中一闪而过。 「若是仅八副,寻起来岂不是更容易。」卫常恩疑惑,怎么瞧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丁牧野点头:「那八副皆从京师珍宝阁铺子售出。」 「京师?那这边可能查到记录?」 「此处珍宝阁铺子乃六年前设立,掌柜的来自京师。也是巧了,虽无帐本,这耳坠却尽由掌柜售出。」丁牧野眉头拧着,「好些人他已忘了,只记起了当中两人。其中一人……」 说着他看向卫常恩:「娘子可记得将军府有一位庶出的四娘子曾与丁府庶出的二郎有过婚约?」 卫常恩点头,要说卫四娘同丁二郎的婚约是多年前长辈定下的,可后来丁家不知怎的毁了这桩亲事,两家便起了嫌隙。去年新帝登基,重新提了丁卫两家联姻的事,这才把她嫁进了丁府。 「当时婚约作废,根源在我那庶出的兄长丁起元身上。他私下结交了皇商曹家的千金,与她有了首尾,不肯娶卫四娘。我伯父震怒,心知退婚比硬娶总好一些,这才退了这桩亲事。」 「原是如此。这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可这同耳饰又有何干?」 「我那兄长一意孤行要娶曹家千金,曹家不允,要他入赘。伯父拗不过他,随他去了。曹家千金名为曹妙凤,对细长的耳坠极为喜欢。那玉珠子耳坠,想必是丁起元送曹妙凤的。」 「可曹家是在京师吧?」卫常恩不解。 「曹家在洪州有十几个铺子,周县亦有一家。他们夫妻每年都会来盘帐。玉珠子是曹妙凤的可能性极大。」丁牧野面色阴沉起来,「其二,娘子不觉得有些耳熟?」 卫常恩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丁牧野看她片刻,提了句:「曹家开药铺的。」 药铺,丁二郎,京师…… 「请韩孟义保存木盒子的药材商人丁二爷?」是了,完全对上了。丁起元同手环之事有干系,曹妙凤同连环杀人有关系……卫常恩大为诧异,头皮有些发紧,嘴唇也干涩起来。 「此事还牵扯了塘河知县,依我看,这杀人案同手环之事脱不了干系。」丁牧野神色凝重,全然没了往日那种不咸不淡的口气。 「这两件事说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即便玉珠子是曹妙凤所有,那这两件事目前的唯一关系便是丁起元同曹妙凤的夫妻关系。」卫常恩想不通,丁起元要手环做什么?还是说丁起元背后有人需要手环,可这手环同连环杀人案又有什么联繫…… 她紧紧蹙起了眉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大人,丁卫两家的亲事背后会不会也有猫腻?」 丁牧野闻言,神色一时有些尴尬,见自家娘子正满脸认真地看着他,他大气也不敢出,嵴背挺直一动不动,好一会才略有些底气不足地回了句:「咱们的婚事是新帝敲定的,自不会有什么猫腻。」 「可为何是你,又为何是我?」 「缘分吧缘分。」知县大人心头髮虚,手心就有些出汗。 卫常恩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道:「大人可要去歇会?」 丁牧野干笑了一声:「确实有些累。我先去躺躺,歇会再起来用饭。」 卫常恩点头,见知县大人站起身来,僵硬地往外走去,她又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大人。那曹妙凤还活着吧?」 丁牧野闻言,先是僵了一下,听见问题和自己无关,便又松懈下来,摇了摇头回道:「三年前病故了。」 第91页 卫常恩愣住,她触摸玉珠子时并未有任何反应,可见玉珠子主人应还活着,可曹妙凤怎的已离世?难不成玉珠子不是曹妙凤的?还是说,丁起元将玉珠子的耳坠送给了旁人? 她正欲再问些什么,就见屋里哪还有丁牧野的影子。 他跑那么快作甚? 卫常恩将案桌上的东西理了理,又办了些庶务,直至入夜,才起身回后院花厅用晚饭。 清文依然跟在后头,待送她到了花厅,见知县大人也来了,才行礼退下。 卫常恩见丁牧野落座,忙问起了话:「大人,我先前碰了玉珠子,并无反应。那玉珠子会不会并不属于曹妙凤?」 丁牧野闻言,给她夹了些肉菜,唠家常一般回她:「我已让那珍宝阁掌柜画了耳饰的花样,明日让人去曹家的药材铺子先问问。一会我再写封信回京师,叫人问问曹妙凤的家人。」 见卫常恩埋头吃了口肉,他微微一笑,又提了几句:「至于丁起元那头,我已请人知会京师的好友,托他们调查一番。原该直接寻他问话,但背后许是牵扯了官府,还是不打草惊蛇的好。」 「大人,曹妙凤的死因也问问清楚吧。」卫常恩拿帕子抹了抹嘴角,「若是能带回她的某样遗物,那便更好。」 「你怀疑她的死因?」丁牧野搁下了筷子。 卫常恩也没点头,只蹙眉道:「阿梅离世前瞧见的那女子,也戴着长耳坠……」 那女子显然是自由身,并未被绑住,看着也干净不像是受伤的模样。可她眼里的惊惧,无论何时想起,都叫人耿耿于怀。 丁牧野点点头:「晚些我写到信中。」 卫常恩停了筷,斟酌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我想再碰一次长命锁。」 知县大人看她片刻,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仿佛要将眼前的烛光灯火捲入其中。 他点点头:「我陪你一起。」 第50章 失踪的少女 滴答、滴答,血液滴落声如催命符一般。 卫常恩微微睁眼,意识又回到了那间破败的屋子里。 肺里像灌了冰水,又似塞了把干柴,喉间剧痛,舌尖腥甜,她喘不上气,只能发出呵呵呵的低语。 破落的窗纸被风唿啦啦吹着,桌上的烛火摇曳,光影随着烛火窜动,像藏了什么孤魂野鬼似的。卫常恩拼命抬眼皮,四下环顾,没见着人影。 砰的一声,像是屋门被人踹了一脚。 她循声看去,眼前重影叠叠,有一高大的身影逼近,似乎蕴着怒气,兇狠地一把扯下他头上的披风,又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勐甩在地上。举止躁狂,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仿佛意识到她正在看他,他忽的扯开了嘴角,狞笑起来,欺近她用力扯住了她的头髮,迫得她抬起头来。 有血流进眼眶里,眼前世界红蒙蒙的。意识乍然被扯断,卫常恩只瞧清了那双猩红的眼,还有他那一头凌乱的短髮。 意识回笼,卫常恩脸色惨白,像落水之人上了岸,剧烈地喘息着。喘到后头又咳嗽起来,吓得丁牧野端着茶水的手都有些颤。 「喝点水。」知县大人见卫常恩平復下来了,将手里温热的茶水递了上去。 卫常恩接过茶盏时碰到了他的手,只觉指尖微凉,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就见丁牧野面色微白,神色有些僵硬。 他这样的神情不多见,看着如坐针毡,又很是克制,倒叫她恍惚以为看见了不同的人。 「你还好吗?」她怔忡地问了句,忘记了方才面对恐惧的是她自己。 知县大人被抢了台词,一时有些发懵。 「大人看着像换了个人。」卫常恩深吸口气,坐直了身子,眼睛仍在他身上。 「……是觉得为夫更好看了?」他试图重振往日的嬉皮笑脸,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声音轻了点,「我自是没事。」 言外之意,你呢? 两人待在丁牧野的书房内,外头夜色浓重,带着闷热的湿意,连丝微风都无。屋内因沉默倒是有了几分凉意。 卫常恩抿了抿干涩的唇,又喝了口茶,回想那瘆人的画面,仍有些不适。 「那人……头髮极短。」声音艰涩,还带着后怕,「脸还是看不清。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有一股不同于血腥味的臭味。」 「短髮?」丁牧野有些诧异,「除了和尚,倒真没见过短髮的男子。」 「十二年前是短髮,若蓄髮,想必也是长发了。」 「这便不好找了。」丁牧野又问了句,「当年的案发现场是梁知府旧宅内空置院落的一处厢房,你闻到的,会不会是屋子里的臭味?」 卫常恩摇头:「也许。只是那人靠近时,味道浓一些。」 丁牧野若有所思,走至门边看了屋外一眼,回身道:「明日去一趟梁知府旧宅吧?」 「好。」 卫常恩起身打算回自己房间,她走至门边,扶着门框停住了,转身见丁牧野静静看着,她又问道:「大人。你我既是当年的目击者,我们的婚事,以及你被外调至周县的事,会不会也是背后之人算计的?」 她看了一眼便敛了目,只留了点余光看他,话语也有些落寞起来。 「不是因着缘分……」 「你……会不会见着我……便想起当年的痛楚?」 第92页 烛火微光,她神色平静无波,眸光里的那丝空落烫得他浑身血液直往上涌,直至眼底发红,喉咙也略有些嘶哑:「你是我求来的。」 卫常恩嵴背一僵,脑海里仿佛点了炮竹,炸得她脸颊滚烫。 「啊?」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待回过神想说点别的,又像是忘了词。 丁牧野生怕叫她误会,紧跟着又解释道:「丁卫两家联姻是我问新帝求的。而你,是我问你父亲求的。」 「将军府原想将你堂姐卫七娘嫁与我。我不愿意,于是私下寻了你父亲。」见她有些冷静下来了,丁牧野心下微松,「你父亲不同意,说你性子受不得约束。丁府规矩森严,只会害了你。」 父亲竟还会替她着想吗?卫常恩愣住了。 「磨了你父亲三日,答应他往后带你离府自住,他才答应。」 「再者,我确实想找到杀我娘的兇手,便暗中托人动了些手脚,带着你来了此地。」 卫常恩傻眼,她一直以为是丁卫两家的长辈暗中捣鬼,把他们外派至此,没成想是丁牧野自个弄的。 「我唯一担忧的,是怕你过早想起当年的事,反倒嫌弃起我来。」他走上前去,挨着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倒是没料到你竟有一身本事。」 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卫常恩抿唇:「这本事还不赖吧。」 知县大人佯装嘆气:「衬得我没啥用,有些寂寞啊。」 「那丁府呢,怎会轻易遂了你的意?」 「丁府这一辈就剩我没议亲。」丁牧野笑得同少年一般,「我娘死后,我爹一直未娶。他既不同意我的事,我便叫他自个娶卫七娘,整好续个弦。他能有什么办法,四十好几了,也好意思荼毒小姑娘?」 果真是一贯的不着调。卫常恩失笑,眉眼弯弯,难得的,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躲在迴廊拐角的砚章,看着自己端着的那碗安神汤腹诽,这般开心,总不需要安神汤助眠了吧。 哪晓得夜半时分丁牧野又问他讨要安神汤了。砚章从榻上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灶下拿。 知县大人有些无奈,今日自家娘子笑得太好看了,他抓心挠肝到现在,一丁点睡意都无。 翌日一大早,顶着俩黑眼圈的知县大人在通往前院的迴廊那遇到了眼底青黑的女师爷。 「娘子,没睡好啊?」他按捺住笑意问道。 卫常恩本有些窘意,见他故意发问,就板着脸回了句:「托大人的福。」 丁牧野不以为然,只紧紧跟在她旁侧走着,还不忘对远处正同他们招手的三柳抬了抬眉头。 三柳:「一大早大人脸抽了?」 清文:「笑抽的。」 三柳:「……」 四人步行去了门神巷,走至梁知府旧宅后门,却见后门被锁住了。 「十来年都无人看管,怎的近日梁知府想起这宅子了?」丁牧野有些疑惑。 三柳好奇:「大人怎知这宅子被看管了?」 丁牧野白他一眼:「门是从里头锁的。」说着又看向清文,「翻进去瞧瞧。」 「大人,不好吧……」三柳上前几步哐哐哐拍门,好一会都无人应答,他便后退了一步,给清文让了路。 吱呀一声,清文从里头把门打开,又从门后将一名男子给揪了出来。 「听见敲门声怎的不开门?」三柳质问,「这是知县大人,上门办案来的。」 「草民……草民没听见啊。这不刚走过来嘛。」男子辩解道,「便是知县大人,也该走正门啊。」说着又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这也不能怪草民对吧。」 「你说的有理。」丁牧野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草民董邑,是梁家聘来的木工。」董邑指了指梁府内,「里头还有好些泥瓦匠,这几日都在修缮这旧宅。」 「管事的是谁?」 「是草民。」 「没有梁家人?」丁牧野有些诧异。 「就没见过梁家人。也是前头凤尾巷的掌柜寻的草民,给了草民银子。」董邑回道,「说梁家人托他寻些工匠修缮。打算把这宅子修一修卖了。」 「凤尾巷哪个掌柜?」 「曹掌柜。开药材铺的。」 丁牧野便和卫常恩对视了一眼,曹家同梁家扯上干系了,这案件脉络越发清晰起来。 「你下去吧。」丁牧野对董邑摆摆手,「本官四处看看。」 董邑行了礼走了。 丁牧野带着卫常恩他们进后门,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较为破落的院子里,那院子土墙倾倒,杂草丛生,最深处蔓草都及膝了,也不知多少年没打理了。 「这宅子空置了十二年吧,怎的这处院落瞧着像几十年未住人了。」卫常恩莫名有些不太舒服。尤其是站在左厢房门口,浑身像是被无形的东西裹住了,有些胸闷。 「近二十年吧。梁知府十六年前入住,这院落便空置着。知府夫人有叫人修缮过,但据说时常闹鬼,梁家也不敢住人,便一直空着。」丁牧野解释道。 「闹鬼?」卫常恩有些奇怪,「这世上哪有鬼怪,不过人心作祟吧。」 丁牧野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左厢房的木门上积了好几层灰,缠满了蛛网。一扇门还坚挺着,另一扇歪了身子,露出里头黑黢黢的房间来。 第93页 清文见卫常恩想进去,拿剑柄把蛛网都抹开了,又将木门轻轻推了推。 哐当,坚挺的那扇门往后倒去。歪斜的那扇晃悠悠地挂着,情况也不见得好。 阳光泄入,粉尘肆意挣扎而出。 丁牧野脸色有些古怪,他几步走在了卫常恩身前,低声问:「娘子你怎知是这间屋子?」 卫常恩瞥他一眼,半真半假地回了句:「似乎有什么在指引我。」 她转身进门,没提防门梁那挂下一只小蜘蛛,便又退了一步。这一退,方藏到她身后的丁牧野一脚踩到了也藏在他们身后的清文脚上。 「哎呦。」丁牧野喊了声。 清文:「……」 卫常恩没有搭理他们,顾自在厢房内观察起来。 屋内除了一张圆桌,墙角那还摆着两个打开着门的柜子。陈设一目了然,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屋中央上头有一长而粗大的门梁,有些微绳缚的痕迹,她立在门梁下,回想意识回溯时的场景,顺着记忆里的样貌查看四周,确实,是同个地方。 可自己为何还是没有当年的记忆? 卫常恩走近衣柜,那种古怪的感觉更甚。她指尖碰了碰衣柜,没甚反应,但不知怎的,耳边像是有细碎的啸叫声由远及近,眼前一阵阵发黑起来。 卫常恩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51章 失踪的少女 昏昏沉沉的,像被裹进了什么布里。布块越扯越紧,连颈项那都像是被缠了好些绳子,勒得她无法唿吸。 卫常恩微微睁眼,眼前已被东西蒙住,只能隐约瞧出个轮廓。她好像被丢在一处逼仄狭隘的空间,只眼睛上方留有一些光亮。就仿佛被塞入了一个破壳的鸡蛋内,浑身都在叫嚣着要自那光亮处离开。 挣扎间,光亮处勐然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模煳的脸。那人不知在做什么,眼前的光亮一点点被遮挡,直至完全消失,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卫常恩立时醒转,眼前天光大盛,有人背光看着她,像在喊她。 意识终于回笼了,耳边的唿喊声也渐次清晰起来。她定定神,就见丁牧野正搂着她,一张脸毫无血色。 「我没事。」她挣扎着要自地上站起来,被丁牧野抱了起来。 清文和三柳立在旁边不敢动,卫常恩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放我下来。」她开口才发现自己有些有气无力,「我没事。」 丁牧野迟疑了一下把她轻轻放下,嘴唇抿着,一句话没说。 卫常恩看向那衣柜,又看了周遭一眼,抬头问道:「大人,若是要放一张床,你觉得应该放在哪?」 话问得没头没脑。 丁牧野依言看了一圈房内,最后将视线投向衣柜那边:「娘子觉得衣柜有猫腻?」 卫常恩道:「不是衣柜,是衣柜后的墙。」 「墙?」丁牧野拧眉看了会,转头对三柳道,「去把隔壁的泥瓦匠喊几个来,把这堵墙砸了。」 三柳不明所以,但乖乖地出门去了。 没一会,他带着两个泥瓦匠进来,手里都拿着榔锤。 泥瓦匠一通砸,才砸出个洞,就瞧见里头竟空心的。又砸了好几下,黑黢黢的墙内忽然有什么东西斜倒了出来。 定睛一瞧,像是个用布包裹的人形。 泥瓦匠唬了一跳,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向丁牧野。 「再砸砸。」知县大人指挥了一声,神色凝重起来。 泥瓦匠硬着头皮又砸了一会,直到那人形物体半身都探出了墙外,他们吓得后退了数步,不敢动弹。 「三柳。」丁牧野沖他点点手。 三柳头皮发麻,有心想推诿一下,见知县大人少见的沉着脸,只好咬牙上去,将那已经发烂破败的布头轻轻一扯。 灰尘扑啦啦飞了满脸。布头下赫然出现了一具尸骨。 三柳嗷的一声窜到了清文背后。他正要喊一句害怕,就见知县大人也窜到了卫常恩背后。 三柳忽然就有些乏味:「……」 泥瓦匠跑到了屋外去了。丁牧野打了个寒颤,对着三柳道:「三柳,回去把老钱喊来。把这挪回去。」 「大人。这直接搬回去不就行了。何苦再跑一趟。」三柳努努嘴。 丁牧野一想,也对,道:「那你搬一下。」 「属下去找钱叔。」三柳丢下这句话就冲出了屋子。 「娘……娘子,这案中案……」 卫常恩立在门外,神色平静:「大人,我一直不明白,我见到的那几场兇杀大多在此处。兇手为何钟情于此,说不准这回便有答案了。」 「那你可有记起什么?」丁牧野把她拉到屋廊的阴影里。 她摇摇头:「除了有些不适,什么都记不起。」 她微低着头,盯着前边的荒草,不知在想些什么。知县大人也没打扰她,只陪着她站着,直到老钱带人来搬尸骨,几人便一道回了县衙。 验尸房外,老钱拿了一份验尸文书出来,交到了卫常恩手上。 「大娘子。因着尸骨堆在一处,除了最先出来的那具,另外四具尸骨,其中有一枚腕骨有骨折癒合,应是自小受的伤。旁的便难分清谁是谁的,只能照着尺寸分成了五具。都已标识并暂时封存。」 「先前那几具尸骨,无伤部分属下便不唱报了。」老钱又看向丁牧野,「大人。这几具尸骨,两具死于三年前,三具属于六年前。除了第一具尸骨,腿胫骨有折断伤,她们无一例外皆是颈部存在致命伤。」 第94页 「颅骨与胸骨连接处,皆有干黑血迹,有多处血荫,可见颈项处曾有大量鲜血涌出。再者,踝骨处皆有淡淡的血荫,呈环形,想必生前双脚被缚时间较长。」老钱接着道,「至于今日的这具,还须费点时间。」 丁牧野点头:「辛苦你了。」 老钱头次瞧见知县大人这般郑重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啥也没说就进了验尸房。 「清文,你带人去一趟凤尾巷曹家的药材铺子,去问问梁府旧宅修缮之事。」丁牧野转头吩咐了廊下树荫底下站着的清文。 清文点了点头走了。 丁牧野又转过身,看着卫常恩:「娘子这几日太伤身子了。先去歇歇吧。京师的回信再快也要两三日。等有新的线索,我再叫你。」 卫常恩点头。上回张家村她碰触的遗物较多,确实也有些受不住。这两日也较为费神,许是真的累了。 两人走后,验尸房内的三柳对着老钱眨眨眼:「大娘子身子不好啊?」 老钱白他一眼:「你不懂。」 夏日午后,空气闷得像蒸笼。 卫常恩歇了一觉醒来,只觉浑身湿漉漉的,热的有些心慌。她起身看向窗外,日头落了山,晚霞氤氲在天际,夜色已悄悄侵袭。 不知怎的,心情就低落了一些,也不知因着失去的记忆,还是因着那几桩骇人的杀人案件。 「大娘子,起了吗?」榆荷在外头喊。 卫常恩过去开了门,就见榆荷拎着一桶热水站在外面。 「天热。大人吩咐说等你醒了,定要洗漱沐浴一番。」榆荷将热水拎进房,又对门外喊了声,「都拿进来。」 门外候着的两个婆子便将一个浴桶搬进了房,又出门把搁在外头的几桶热水和凉水拎进来倒进去。 「大娘子有事唤我。」榆荷把换洗衣裳都放在浴桶旁,关了门出去了。 屋内只剩她自己,卫常恩轻轻笑了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了,她已不是当年被困在一方天地里内心荒芜的少女了。眼下身边有人,心里……亦有人。 过了两日,京师的两封回信到了,随信附带的还有一对链子较长的玛瑙耳坠。 第一封信内容较为简略,除了珍宝阁当年购买玉珠耳坠的八人姓名、籍贯及住处。还查明了当年丁起元确实买了这对玉珠耳坠送给了曹妙凤。但是曹妙凤从未戴过,家中也遍寻不到。 第二封信内容详实一些。记录了丁起元自入赘曹家后的一些行踪与交好的官员名单。 自六年前周县设立了曹家的药材铺子后,丁起元与曹妙凤每年都会来周县盘帐,住上一段时日再走。但曹妙凤来了三年后就亡故了,后头都是丁起元一人出行。 曹妙凤的死因也有些离奇。 三年前曹妙凤离开周县回了京师后,性子大变,终日里惶惶,总说房里有别人。 曹家寻了许多道士与江湖能人异士过来驱邪,情况并未改善。曹妙凤反倒越发疯癫起来,嘴里也常说些不明不白的话。 回到京师三个月后,曹妙凤独自离开了曹家,不知去向。曹家寻了两年多,放弃了,便立了一个衣冠冢。 因曹妙凤有两个儿子,曹家便将底下资产尽数移到了曹妙凤儿子名下。由此,丁起元接手产业,曹家也无甚话可说,总归产业不在他名下。 信里最后附上了曹妙凤的画像,以及她的一些特点。其中赫然写着,曹妙凤儿时左手手腕处被人踩伤骨折过,癒合后仍有些痕迹。 卫常恩同丁牧野便吃了一惊。想起了老钱提到的那具腕骨有骨折癒合痕迹的尸骨。 「这么说,那具尸骨是曹妙凤的可能性极大。」丁牧野有些头疼,「她离开京师,竟又跑回周县了吗?」 卫常恩这时指了指信上的一处名字:「大人,丁起元交好的这个梁鼎才,会否同梁知府有所干系?」 丁牧野看了看,点头道:「梁有为当年家人全数离世,他是独自进的京。眼下应是在吏部办差。这个梁鼎才隶属内务府,本就负责皇商的管责,与丁起元有来往也算正常。」 他顿了顿,又道:「清文那问来的消息称,曹家寻人修缮梁府旧宅是受丁起元指示。丁起元是何处受的委託,还须京师里调查一番。这信上,倒是没提丁起元与梁有为有来往。」 卫常恩思索片刻,看着那玛瑙耳坠发愣。 丁牧野忙收了起来:「你身子未养好,过些日子再碰吧。」 「大人。我挺好的。」她失笑,从丁牧野手里把手帕包着的耳坠给扣了出来,「早晚都要碰,不如早些处置罢。」 丁牧野无奈,起身关上了书房门。 卫常恩深吸一口气,将那玛瑙耳坠拿了起来。 白光一闪,眼前有绚烂的光芒飞驰而过。 丁牧野正紧张地看着她,不过一霎,她就睁开了眼。 「这就好了?」他有些诧异。 卫常恩点头:「大人。这回并非在梁府旧宅,倒是像在一处较为空旷的房内。看着像是地牢,可又没有牢门和木栏。」 「还有呢?」 「曹妙凤躺在地上,有人影探她鼻息。那人是个小和尚,手上的珠坠刻有一个图案,是一只鸟。」 丁牧野脸色微沉,抬眸看她:「娘子,可还记得宋必问在敬山寺坟场用石头摆的图案?」 第95页 也是鸟 作者有话要说: 验骨的常识来源于宋慈《洗冤录集》 第52章 失踪的少女 榆荷搬了些冰块到书房,就见卫常恩正伏案在桌上画画,知县大人则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将冰块搁下,又拿了一叠糕点和一壶茶放在方几上,悄悄地出了书房。 午后知了声吵嚷起来。 卫常恩凭着脑海里回溯的记忆将鸟的图案画在了纸上。 丁牧野执起画来,细细瞧了瞧,夸了句笔法真漂亮,带着那画出了书房,往前院大堂那边去。 待进了大堂那,就见谢采荇正站在堂中央,像是等他很久了的样子。 「谢公子这是要报案?」 谢采荇忙道:「见过大人。并非报案。在下这几日要回玉州一趟,临行前将先前特意收藏的话本子拿来给师爷。」 丁牧野斜睨他:「你怎知她喜欢话本子?」 谢采荇道:「师爷提过,在下便记下了。刚巧在下也有收藏的癖好。」 丁牧野哦了一声,提着画走到了案桌前。 「大人这画……画着凤慈幼的图腾,是为何?」 「你认得此画?」丁牧野也不酸了,立刻将他请到了案桌前,指着案桌上的画道,「凤慈幼,又是个什么?」 谢采荇有片刻的迷惑,后恍然大悟道:「大人世家出身,想必并未同商贾来往密切,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丁牧野没说话,仍看着他。 谢采荇就道:「朝廷设有慈幼局,大人可知晓?」 「听说过。」 「慈幼局大多用来抚养弃婴,以及补贴领养弃儿的穷苦百姓。凤慈幼,则专门用来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年纪大多十二至十八。除了收养,还教人手艺,帮寻差事过活,不至于往后生计没有倚仗。」 「听你这么说,倒也是慈善之举。」 「凤慈幼是商贾合伙开设。连同京师一起,不过四家。离此地最近的一家,在塘河县城。」 「京师都能开设,这后头多少有官府的人出面。」 谢采荇点头:「确实如此。京师那家开张时,吏部的梁大人有到场。」 「梁大人?」丁牧野警觉起来,「梁有为?」 「是他。」谢采荇又道,「凤慈幼每年皆会向商贾士绅募捐。谢家为了同旁的商贾联络,便也年年奉上金银。」 「这凤慈幼可有什么猫腻?」丁牧野问道。 谢采荇凝神思索,踟蹰了一下,旋即开了口:「和大人说亦无妨。这凤慈幼确实有做善事。那些穷苦人家的小娘子,不愿被卖做下人,便会去里头寻师傅学手艺,以养活自己。」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玉州滨河县凤慈幼的管事与在下相熟,有一回喝酒,他曾说漏嘴,说凤慈幼日常经营开支,除了募捐得来的银子,大头在牙商那。」 「牙商?」丁牧野一时没明白过来。 谢采荇轻咳道:「人牙子……」 这问题便有些严重了。 丁牧野脸色沉了下来:「凤慈幼表面上是在做善事,底下却在做勾兑买卖之事?」 「个中内情在下不知。」谢采荇嘆口气,「那回得知后,谢家便再也没往里头捐过银子。」 「这鸟的图案,是他们店招?」丁牧野回过神,又问起了这个。 谢采荇摇头:「并不是。这是一枚印玺的图案。但凡捐赠了银两,便会获赠一份谢礼。谢礼上盖着这个印玺。」 这操作好似莫名熟悉。丁牧野脑海里的记忆有些晃悠悠的。 「你可有相熟的人能打探些消息?」 谢采荇思忖片刻,回道:「没有。大人不妨求助京师里的人。本月下旬,京师凤慈幼便着人募捐。只要入了募捐的饭局,便能听到许多秘事。」 丁牧野点头,沖他挑眉:「倒是多谢你了。」 谢采荇轻笑,行礼告退:「在下能帮上忙也是荣幸。」 到底是商场上的老手,这一顿商业互夸……丁牧野摇摇头,思绪又放在了那凤慈幼上头。想了一会,索性落座提笔写起了信。 将信送出后,丁牧野回了库房边的书房,同卫常恩说了此事。 卫常恩奇道:「大人,你说那塘河知县送给张闻的银子,会不会也是自凤慈幼那边拿的?」 「你说的有理。」天热,丁牧野索性站在了那一桶冰的旁边,「洪州的凤慈幼便在塘河县。京师的既是有梁有为撑门面,想必塘河县的,自有那知县撑门面了。」 「大人。」卫常恩此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梁有为的卷宗我曾看过。」 「卷宗上自他升任洪州知府开始记录,任知府前的案卷却遍寻不着。更蹊跷的是,他离任前的那场火灾,全家二十三口皆数遇难,只他活着。」 「可有火灾的详情?」丁牧野的眉头快打成结了。 「没有。但是里头写着当年记录案卷的是师爷田晗。」卫常恩将另一本案卷打开,「这田晗十多年来并未搬家,仍住在周县县城。」 丁牧野将案卷拿过去翻了翻,眉眼一弯:「明日娘子同我走一趟吧?」话音方落,又记起一事,「谢采荇给你拿了一箱话本子来。」 卫常恩还在看卷宗,闻言头都没抬:「搁着吧。」 丁牧野心情忽然好了起来,见外头天色晚了,腹中便觉飢饿。他正想说要去灶下瞧瞧饭好了没,卫常恩却起身道:「大人,上午那具尸骨,也不知钱叔验好了没。」 第96页 丁牧野微滞,想起老钱说不准刚验完尸正在做饭,他胃里就有些难受。 「大人?」卫常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失笑道,「这几日饭食都是榆荷做的。钱叔太忙了。」 丁牧野闻言,面色又好看起来,索性拉着她出门去:「走,去老钱那。」 两人一前一后走至老钱的验尸房门口,就见老钱正走出房门。 老钱擦了把汗,同他们道:「大人,大娘子,清早那具尸骨,死于头部钝器伤。死了怕有近二十年了。」 「没有旁的伤痕?」 「依眼下的法子,确实看不出旁的伤痕。」老钱如实回答。 「钱叔,藏书阁可有二十年前或者更久的案卷?」卫常恩问他,」尤其是户籍文书。」 老钱皱眉想了想,说:「当年县衙走水,据说失了好些卷宗。大娘子只能去寻寻,运气好许是还在。」 「我陪你去。」丁牧野看了眼天色,「明日一早咱们去藏书阁找找梁府旧宅前任主人的户籍文书。晌午前还来得及的话,去梁府旧宅看下当年走水的痕迹,若时间尚有闲余,咱们再去找一趟田晗。」 「大人,那幅鸟的图案,也吩咐人送到敬山寺主持那去问问吧。」 京师送来的曹妙凤的画像太过粗糙,而她在意识回溯中见到的女子,因为天色较暗只看清了双眼。实在是无法确认两者是不是同一人。虽说曹妙凤也是三年前被杀害的,可若要真说是同一个兇手,也还无法断言。 她隐隐有个猜测,曹妙凤死前的那人影,怕是已经病故的敬山寺小和尚长故。若真是长故,所有这些便能连起来了。 丁牧野自是应了。 夜里,卫常恩正睡的香,却隐隐听见有些喧闹声。她费力地抬眼皮,模模煳煳的,就有叫声由远及近而来。 「走水了。」她立时坐起身来,将薄被掀开,就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 「大娘子!藏书阁走水了。大娘子!」是榆荷的声音。 卫常恩陡然清醒,心跳剧烈,急忙披衣下床开门。 门一开,就见前院藏书阁方向火光熊熊,黑烟滚滚而上隐于夜色,空气里有呛人的烟焦味。 「娘子。」丁牧野也疾步匆匆赶来,头一件事便是先来找她。见她安然无恙,他便吩咐道:「榆荷,你陪大娘子去我的书房。我那上风处,烟少。」又对卫常恩道,「听声音,清文带着人在救火了。娘子先避避吧。我去瞧下。」 等卫常恩点了点头,他才疾步带着砚章离开。 「难不成真的有回春苑……」卫常恩心忧藏书阁内的那些文书,却又下意识地想起了丁以西的话。暑热风湿的夜,她应是出了一身冷汗。 待火扑灭,已是破晓。也亏得凌晨时分下得那场大雨,恰好拯救了藏书阁的一半文书。关于梁府旧宅相关的文书,堪堪保住了。意外的,竟还有一份关于梁府旧宅走水的要记。 为防再有纰漏,卫常恩与丁牧野寻出那些文书后,躲进了后院的书房内。清文则带着几名捕快开始调查藏书阁走水的原因。 「火是从马厩起的。」卫常恩将要记上的水小心翼翼地擦去,「马厩在前院,怎会殃及后院?」 「这里头写着,马身上着火受惊,冲进了后院。当日梁府正在庆贺升迁之喜,家人都在花厅。」丁牧野看着另一页解释道。 「梁有为那会去了前院办点事务,并未被困,因此得以活命。」卫常恩合上要记,眉心微蹙,「本已要离任赴京,都已在庆贺,怎会需要他入夜了还要办差?」 「这要记仍不够详细,还是得问问田晗。」丁牧野将茶盏递到卫常恩手里,「娘子且去歇息会,一会我喊你。」 「大人的意思是……」 丁牧野就沖隔壁的房间努努嘴:「睡我的床。」 卫常恩:「……」 第53章 失踪的少女 因着梁府旧宅发现了尸骨,泥瓦匠说什么都不愿再干,旧宅的修缮事项便暂搁了下来。卫常恩一行人进了梁府后院花厅时,除了屋顶重新盖了瓦,房内还是原先被火舔舐后的痕迹。 整个正房的花厅,自门开始到门梁、窗户,皆数焦黑一片。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门后那一丈之地,地面颜色黑褐交加,还有一些渗了油脂般的人形痕迹。 卫常恩头皮发麻,光是站在那处就有些毛髮竖起的感觉。她原以为这些并非遗物,不该会有什么死者的执念。结果才踏一步,眼前轰然起了滔天大火。 房间被火舌吞噬,头顶不断有火屑落压下来。黑烟滚滚浮在眼前,目之所及只有眼前纹丝不动的正门。无论她怎么使劲开门,都是枉然。 胸腔内塞了把干柴一般,再也喘不上气。 意识一霎又回笼了,仿佛只一个唿吸间而已。她站在那,后背湿漉漉的,面色微白。 丁牧野转身见她停住了,暗道不好,正要上前扶她,卫常恩沖他比了个手势,调整了唿吸又走到了里面。 她走到他旁侧,心跳得飞快,但已经冷静了下来。 「娘子。」丁牧野想说些什么,见清文和三柳都在,便只默默看着她。 卫常恩指了指门后的那大一块地面:「二十三口人均死在这门前,大人你说蹊跷不蹊跷?」 「……」丁牧野望着那斑驳可怖的地面一时无言,「既是庆宴,应是敞着门的。若是敞着门,人都跑到这了,没道理逃不出去。」 第97页 「看痕迹正门处乃是起火点。马匹受惊闯到了正门这才引发了火灾。既是受惊,门若是开着,马为何停在了门口?」 两人脸色都是一沉。 从头至尾,花厅的正门都是关着的,甚至是锁着的。 卫常恩心里一阵阵发寒。方才意识回溯时,死者分明已经在推门了,可始终未能开成,最后被火烧死在了离生门最近的地方。 这个梁有为,实在诡异。 几人出了门,去找了十二年前的时任师爷田晗。 田晗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如今成了县城西门集市猪肉摊的屠户。 卫常恩他们抵达田家时,他刚收了早市的摊回家。撞见四个模样周正的人立在家门口等他,他有些忐忑。 「买……买肉的?」他震惊地问道。 「是田晗吗?这是知县大人。有些话想问你。」三柳介绍了一句。 田晗一愣,忙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动作极是标准,同他一身屠户装扮极为不符。 「草民见过大人!」田晗道,「可是草民不做师爷许多年了……」 三柳:「……这是师爷。」他介绍了一下卫常恩。 田晗心知自己是弄错了,忙告了声饶,也没在意师爷是个女子,依样画葫芦地行了礼,便好生问道:「不知大人光临寒舍,是有什么需要草民帮忙吗?」 他边问边将众人请进屋中,又翻箱倒柜泡了一杯满是茶沫的茶水,不太好意思地赔了声笑。 丁牧野自是不想托大,只问他:「只是想请教下田师爷关于十二年前的事。」 田晗就拧起了眉头,摸着粗糙不平的鬍渣思忖了起来:「大人是想问梁家的事?」 丁牧野点头:「何以知晓?」 田晗就嗨了一声,很是赧然:「当年草民初来周县,恰逢知县大人正在寻师爷。草民便去了府衙自荐。才刚上任几日吧,知府梁大人府上就起了大火。梁大人一家二十三口皆命丧火海。那是草民接手的头一桩,也是最后一桩事务。」 「最后一桩?」 田晗点头:「正是。那会梁大人火灾后很快便动身赴京了。草民帮着打点了梁府旧宅的一应事务,结果呢,才刚办完没几日,当时的知县大人突然被调任了。新的知县大人又未下来,县丞大人觉得不能费银子,便把草民打发了。」 「当年的火灾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卫常恩问道。 田晗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他蠕动了嘴皮子,好一会才道:「火灭了以后发现,人……都堆在门后,垒了几层……可梁大人却说门是开着的……」 「你说的梁大人,是知府梁有为吗?」丁牧野问道。 田晗便摇了摇头:「不是,是当时的知县大人,也姓梁,同知府家也无亲缘关系。」 几人听了都有些震惊。 卫常恩心下有些预感,问了句:「梁鼎才?」 田晗点头:「对。正是这位梁大人。」 丁牧野闻言,一张脸结了冰似的。 「我查询了当年的要记,内容并不详实。」卫常恩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又轻轻问他,「田师爷可还记得旁的细节?」 田晗就有些为难:「也不是不记得。只是要记上的内容,便是知县大人说给草民听的。梁知府那会只同梁大人细说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草民亲见的便是火灾现场,当时花厅正门外确实有一匹烧死的马。马厩也确实付之一炬。草民那会只有些想不通,马厩离后院花厅也有些路,还得拐个弯才到。便是身上着了火,马儿吃痛,怎的就刚好没头没脑地往花厅撞。撞也就撞了,起火了怎的就没人逃出来……」 「你可曾见过梁知府本人?」卫常恩不知怎的,就问起了这个。 田晗摇头:「火灾前草民才上任,并无缘得见。火灾后梁知府很快离开了,草民也未曾得见。」 卫常恩忽然就起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她心下如擂鼓,莫名有些紧张。见田晗正有些懵,她强压心神,又问他,「除了知府本人,梁家一共二十三口人全死了?」 田晗踟蹰了一下:「知县梁大人是这般说的。确实也收了二十三具尸首。」 「田师爷,当年未尽之事,想必你也耿耿于怀。」卫常恩有些劝解,「若是有旁的事,烦请您一併说了。人命关天,若能查出真相,也好叫死者安息。」 田晗闻言,有些出神。很快的,他忽然转身,把家里大门给关上了,随即走近丁牧野他们,压低了声音道,「当年火灾,还有一人在场,现下还活着。」 丁牧野神色一震:「是谁?在何处?」 田晗就又凑近了一些,身上的猪肉油腥味熏得知县大人屏住了唿吸。 「那人也是倒霉,原是个给灶下送菜的,与梁家夫人的婢女相好。那日梁家家宴,他送完菜后去寻了相好的叙旧。」田晗挤了挤眉,试图希望知县大人明白他的意思,「开宴后,婢女离开了。他不小心在婢女房里睡着了。等睡醒便发现前头火光沖天 ,马不停蹄地便跑了。」 「你是何处听来的?」丁牧野皱眉,假装不知晓他挤眉弄眼的意思。 田晗道:「他自个和草民说的。草民离开县衙后,他寻上门来,问草民当时的事。草民便也只讲了今日这些,他听完后脸色不太好看,听说后头没几年就出家礼佛了。」 第98页 「是谁?」丁牧野耐住性子又问了句。 「哦对。」田晗神秘兮兮地回道,「草民只知姓甄,如今在敬山寺当和尚。说起来,他家闺女前段时日遭害了命。也是可怜……」 卫常恩头皮一麻:「你是说甄红?」 田晗蹙眉:「倒是不晓得名字。只听说原在韩家做活的。死在了云祈客栈。」 丁牧野和卫常恩都有些失语。田晗口里的女子便是甄红了。当时查到甄红说去敬山寺寻故人,便是甄红去找爹吧。 两人相视一眼,心下已有些瞭然。目前所有线索都表示,手环与连环兇杀案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繫。而这当中,梁有为此人身上谜团更重。 卫常恩思索片刻,忽的又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田晗:「田师爷。你是未曾见过梁知府,但知县府上定有许多人曾经见过他吧?」 田晗点头:「正是。知县大人寻常有要事皆会带人去知府。想必县丞和主簿是见过梁知府的。」 「火灾后他们见过吗?可有提过关于梁知府的什么事?」卫常恩解释道,「约莫是模样之类的。」 田晗捏起拳头一拍掌心:「倒是想起一点。那会县丞提过,梁家火灾统共是活了知府大人一个,可知府大人好似也被火舌燎得不轻。浑身黑乎乎的,头髮都险些烧没了。」 丁牧野大吃一惊:「头髮烧没了?」 田晗郑重地点头:「这头髮可是运道呀。知府大人那会就剩贴着头皮的一层发了。实在可怜。」 丁牧野沉默了,脸色铁青,拳头捏得生紧。 卫常恩也极为震惊,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她意识回溯中的兇手,十二年前杀害丁牧野娘亲的兇手,也是短髮! 她下意识抚上了知县大人骨节泛白的手,在田晗一脸震惊的表情中低声安抚:「大人。天理昭昭,总有大白的一日。」 丁牧野微垂脑袋,再抬头时已恢復了正常,只脸色有些阴沉。 田晗内心有些冲击,也没顾得上知县大人的表情不对,他又添了句:「还……还有一点。」 知县大人就抬头看他,眼神无波,瞧着像个黑洞洞的井口,令人发憷。 他忙道:「县丞还提过,说往日里离得远没闻见。没想到知府大人身上还有股……野狐的毛臭味。」 第54章 失踪的少女 午后,周县下了一场急雨。夏日的暑热短暂地被雨水沖刷,及至昏晓时分,没搁冰桶的县衙衙皂房内,终于没了蒸笼般的感觉。 甄显被提到县衙时,十分忐忑。 忐忑之余又有些坐立不安的情绪,站在那手足无措,像是心慌得很。 丁牧野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凝重,一旁坐着卫常恩,脸色也不是很好。 「你可是甄显?」丁牧野冷声问道。 甄显点点头:「回……回大人。贫僧出家前确实名唤甄显。如今法号无妄。」 「十二年前,你是菜农吧?」 甄显听见十二年前这几个字,脸色一白,点了点头:「是。」 「那你可曾为梁府送过菜?」 「送……送过。」 「梁府走水那日,你是否也在府中?」 甄显听了,唿吸急促起来,他站立不稳,扶住了一旁的方几才堪堪站稳,好一会吐出一口长气,点头道:「那日,贫僧……草民确实在梁府。」 「请把当日的情形好生说上一遍。」卫常恩安抚道。 甄显抬眼看了她一眼,唿吸已经平缓下来,他立在原地双手合十,缓缓回忆起了十二年前的事。 甄显曾同妻子住在县城外头的村落。妻子因病死后,他便带着老母与十岁的甄红住进了县城。 他在种菜上头颇有些经验,于是在县城盘了一块空地种起了菜,后头因同梁家婢女佟瑜有了来往,便被荐着去了灶下。于是每隔三日的傍晚,他会往梁府送一担菜。 梁府走水那日的昏晓,他送完菜本该离开。可那日佟瑜像是白日里被主子赏了罚,心情不好,他便在她厢房内闹了好一顿才完事。这一耽搁,天色已黑,佟瑜便说前头开宴了,她去灶下拿些吃食让他装着带回家去。 他在房内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醒来后发现前头火光沖天。他有些发懵,偷偷出了厢房摸到灶下,发现里头锅还热着,却没见着人影。 他心慌无比,心里又有些好奇,便悄悄去了正房院落。 这一进去,就见花厅那黑烟滚滚,火光熊熊,整个天空都被映成了通红通红的样子。甄显害怕起来,往里走了走,喊了几声佟瑜的名字。 走得近了,就看见花厅门前倒着一匹燃着火的马,马儿与正门一起被火舌吞噬。黑烟燻得他喉管疼,他正欲逃走,就瞧见被火烧红了的正门上分明挂着一把大锁。 木樑门窗被火烧得噼啪作响,凝神间,就听见了门后撕心裂肺的唿救声与哭声。约莫被浓黑的烟雾兇狠舔舐过,里头的唿声嘶哑、低沉几不可闻,却密密麻麻犹如潮涌般推进耳中,叫他浑身寒毛直竖,四肢都被冻住了一般。 他几乎就要夺路而逃。 手脚发软,浑身打颤之下,他往院外爬了几步,待出了院子,想从马厩那边的后门逃,却惊恐地发现被烧秃的马厩那站着一名短髮男子。 男子身量高,身形极瘦,一身剪裁极不合体的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像一根竹筷子支起了一个破麻袋。 第99页 他头皮发麻,急忙回身,自他经常偷熘进来的狗洞那钻了出去,逃回了家中。 在家里躲了几日后,他去寻了当时的师爷田晗,藏头露尾地打听了一下樑府的事情。他本想着,若是知县大人正在搜寻杀人兇手,那他便索性去一趟县衙,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全盘托出。结果田师爷却表示梁府走水是一场意外,虽说死了二十三口人,但已结案。 甄显心里发慌,又很是内疚。 那以后,他耳边时不时就会响起潮涌般的唿救声。他甚至还梦见梁府二十三口人从那火场里走出来,一个个站在他床边,问他为什么不救他们。 他吓得要死,也不敢睡觉,生生折磨了一段时日后,便去敬山寺出了家。 甄显说完,已是一身汗。 卫常恩又再次同他确认:「当年的卷宗里并未提到门上的锁。你当真看见了?」 「是。」甄显点头,「烧得都红了,是一把大锁。」 「马厩那人你可认识?」丁牧野紧紧看着他,知县大人的官威迫得甄显垂了脑袋,「不……不认识。可佟瑜提过,说……说前一日知府夫人收留了一名短髮男子,那名男子自称是前任屋主的远房侄子。」 「那她可有说知府夫人收留他的原因。」卫常恩疑惑道,「便是前任屋主的远房亲戚,断没有随意收留的理由。」 甄显就点了点头:「当时草民也这么问的。佟瑜说,那男子让人传话给知府夫人。说前任屋主託梦于他,请他去前任屋主先前住的院落歇脚。」 「那院落……平日里闹鬼,梁家人从没住过,也从未修缮过。那人这么一说,知府夫人素来又信那套,便着人安排将他住进了那处破院落,还给送了些吃的。」 一个短暂落脚的男子,却缜密又兇狠地策划了一起灭门案? 「便是家宴,何至于所有人都在花厅?」丁牧野仍是不解。 甄显就道:「大人有所不知。此处有风俗,若是家中有喜,晚宴后便会叫所有人去厅里,等主人家发银钱,沾沾喜气。想必便是这个缘由吧。」 「梁府火灾只活了知府大人一个。你可曾在火场见到知府大人?」卫常恩又问道。 甄显摇头:「未曾见过。」 「梁家一共多少人口?这,你可知晓?」丁牧野像是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问了句。 「佟瑜提过,知府夫人备了二十一个荷包。」甄显有些发愣,像是自言自语,「知府大人与夫人自个定是不用的。那便是二十三口人。」 他自己算了算,后背冷汗频出,面色苍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哆嗦着嘴皮子道,「……可……可能是草民记岔了。」 卫常恩也有些头皮发麻:「主人家通常是不会给自己发喜礼的吧?」 「按……按习俗是不会的……」甄显仍有些心慌,十多年来他从未考虑过此事,此刻意识到不对劲,便觉后背的麻意一股股窜上头顶,额际的汗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梁府一共二十三口人,死了二十三口人。」丁牧野沉吟道,「若苟活的知府大人为真,火场里那人是谁?若知府大人已死在火里,那后来的知府大人是谁?」 甄显感觉自己的腿发软,他扶住了方几,大气都不敢喘。 卫常恩心下微震,她先前便有些怀疑知府大人已被掉包,如今听了甄显的话,更觉掉包之事为实,于是她又问道:「你可知梁知府祖籍在何处?」 「不……不知。」甄显惨白着脸回道,没一会又抬头,「佟瑜的干娘,对,佟瑜有个干娘是知府大人的奶娘,据说搬来周县的第二年,她奶娘回乡养老去了。」 顿了顿,又结巴起来,「论……论年岁怕是七十多了……许是……」 卫常恩心下一喜:「倒不知这位嬷嬷祖籍何处?」 「玉州萍水县……说在海边一处村落,姓常。」 甄显说完,就见知县大人和女师爷在那凑着脑袋嘀嘀咕咕地说话。 他静静站在下边,眼神也不敢乱瞄,情绪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 没一会,女师爷直起身子,又开口问他:「你可认识敬山寺的小和尚长故?」 甄显微愣,似是想到了什么,大为震惊:「说……说起来。当年的知府大人来过敬山寺,估摸有两三趟吧。回回都寻长故接奉的。」 卫常恩警觉起来:「可是六年前和三年前?」 甄显张张嘴,凝神想了想:「草民记不清了。」 「无妨。」丁牧野思忖了会又道,「甄显,门锁的事,你还同谁说过?」 「没了。田师爷那边,草民没提。」 丁牧野点头:「那便好。此后,若觉身边有异常情况,可径直来县衙。」 「草民晓得了。」甄显虽有些心慌,比方才好了很多。见衙役过来请他出去,他行了礼走了。 衙皂房内,空气有些沉闷。 卫常恩心下一阵阵发寒,兀自沉默了会才开口道:「大人,梁有为会不会已经死在了那场火里?」 「娘子,你比我清楚。」丁牧野亦有些心惊,「若以相貌来说,如今的梁有为便是这几宗杀人案的真兇。而他,极大可能并不是真的梁有为。」 「冒充朝廷命官,又犯下连环命案,且同凤慈幼有关,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第100页 丁牧野道:「先前我们查看的卷宗里写着,梁府死了二十三口人,可户籍档案缺失,确实无法证明那二十三口人包含了梁有为。」他吸了口气,「京师那我再去封信,请人查查梁有为与梁鼎才的事。」说着又看向清文,「清文,你带人去趟玉州,看看那常嬷嬷是否健在。」 清文点头,领命出去了。 卫常恩有些低落:「眼下这些怕是只能证明梁有为是假冒的,至于梁府命案,梁鼎才那头许是出口。可连环命案至今毫无证据……」 丁牧野站起身来,将卫常恩拉起来:「娘子不必多虑,走一步看一步罢。你午觉也没歇,先回房睡会。一切等京师来信再说。」 卫常恩点头,出了衙皂房要往后院去。 迴廊走至一半,瞧见了因走水被烧了半边的藏书阁,心下一亮。二十年前的梁府旧宅户籍尚未寻到,若是寻到,说不准能知晓一些兇手的杀人动机。 她提裙拐了弯,穿过院子往藏书阁去。 日头西斜,藏书阁内还有一股焦炭的气味。她掩着口鼻行至里头,在已经烧毁的那堆灰烬中翻找还能辨认字迹的纸张。 直至太阳落山,她才找到了一页缺了四个角,中间还有个洞的纸,看着是一张房舍交割的契书。上头仅剩的文字写着门神巷……售于……,落款是两人姓名,前一个名字是「曹伯温」,后一个名字是「梁有」……缺了一个字。可卫常恩晓得,估摸就是梁有为了。 曹伯温是谁……她揉了揉膝盖站起身来。 暮色四合,卫常恩拿着那张纸转身欲走,却见卸了一半的门前,掩着一道极高的身影。 「清文?」她迷惑地问了句,脑袋里突然咚得一声响,清文已经去玉州了! 念及此,她转身就想从后头被烧空了的墙洞里跑,顺势还捞了手边的一截木头,打算防身。 哪晓得对方速度极快,她才刚将木头捞到手,后脑勺一阵钝痛,顿时失了意识。 第55章 失踪的少女 有淡淡的土腥味在鼻尖氤氲,渐渐地,便被越发浓重的血腥味覆盖,仿佛沉入了血雾,拼死挣扎都无法脱逃。 卫常恩勐然恢復了意识。 眼前发黑,隐隐的火光与黑暗交叠,辨不清是日是夜。 意识彻底醒转,眼前的晕眩消失。她动了动身子,发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麻绳绑着。 有火光在近处跳跃,照亮了一隅。未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黑沉沉地看不清,像一团团黑雾遮着,藏着什么东西。 后脑勺有些钝痛,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鸣声尖锐地啸叫着。 等这波鸣声过去,她费力地转过身,就瞧见离她一丈之外躺着一名女子。 女子侧躺着,面容被落下的髮丝遮掩,只看见失了血色的下颚。身上似是穿着藕粉的衣裙,衣襟前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卫常恩唿吸急促起来,她慢慢挪动着凑过去,尝试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火光微晃,女子双眼半睁,眼里没有生气,像是只剩了黑瞳仁,幽幽渺渺地,盯得她发慌。 卫常恩吓得挪退了开去,头上一阵阵刺痛起来,四肢像灌了冰水。 才挪退了几步,便碰着了什么东西。 她强压心神偏身侧头一看,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陡然压了下来,一把就将她的脑袋按倒地上。 她的脸几乎快贴上地上女尸的脸。 「卫九娘。」按压她的人声音嘶哑,像被炭火灼过,「好好瞧瞧,这些因你而死的人。」 「放……开。」卫常恩使劲挣扎,那人立马跪压住了她的肩膀:「这是第十三个。」 见她神色迷茫,那人有些不快,松开了她,扯住她头髮把她拉了起来。 头皮一阵剧痛,卫常恩沉闷地哼了一声。 那人径直坐在了她对面,将头上盖着的帽布往后一掀,露出一张瘦削白皙的脸来。许是脸颊无肉,衬得他双目如铜铃大,瞪着人时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森寒错觉。 「你是谁?」卫常恩朝旁边吐了一口血水,戒备地问道。 那人嘲讽地一笑:「你们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梁有为?」她冷静地回了句,「冒牌的。」 那人忽然狂笑起来,笑声连绵,偏生没什么气力,很快就变成了咳嗽。 卫常恩细细听着,根据回声判断,她所在的地方有些空旷。既是夏日,又不觉闷热,反倒有些凉意,也许是地下? 「丁家那小子,倒是有点本事。」梁有为讽刺道,「可他应该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见卫常恩神色并无波动,他微愣,随后声调拔高,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你竟不记得了?」他又问了一句,显然有些懊恼,「那我告诉你吧。」 卫常恩静静看着他。 「在你抵达周县的前一晚,我也到了,住进了梁府。」他的眼里有些疯狂,「我偷了一个能穿越时空的手环。本想去往当年曹伯温杀害妻子的那晚,可我去了未来,看见了手环制造者的日记,晓得他曾有过时空旅行,甚至还遇见了自己祖奶奶。」 丁以西?卫常恩眸光微闪。 「你认得吧?丁以西。」他嘿嘿一笑,「于是我又穿越了一次,这一次,到了十二年前,也就是你抵达周县的前一晚。可我发现,我还是去错了时间。」 第101页 「你猜我为什么想去见那场兇杀?」 卫常恩没说话。 他也不恼,接着道:「死掉的那人,是我的祖奶奶。她的嫁妆有几万两白银,无数的田庄药铺。她同曹伯温是半路夫妻,她特意把同死掉的前夫生的亲儿子养在乡下。只可惜,那些家产她儿子半分都没拿到。连同几百年后的后代,都一穷二白。所以我想救她,想改变我家的命运。」 「你想想,几万两白银,便是只有田庄药铺,也能给后代留下可观的遗产。刚好,我在那个时代犯的事被发现了,正无处可逃。」他莫名有些生气,「可我去错了时间。」 他的唿吸粗重起来,好一会又笑道:「既来了这里,便想着找点乐子。在梁府住了一日后,我看见了那对母子。我追击他们的时候,你出现了。我只好把你一起带到那破屋子里。」 「我不会对小孩动手。」他脸上的笑意倏忽又没了,「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你可晓得,你逃出去时摔在了我的包上,踩碎了我的手环。不但踩碎,你还启用了!」 「你记得那道白光吗?」他勐甩了卫常恩一个耳光,「那道在你身上消失的白光。」 耳朵轰鸣声响起,口中瀰漫着铁锈味。卫常恩晕眩了片刻,头疼欲裂起来。 梁有为还在喋喋不休:「你穿回到了当日夜间,所以对你父亲来说,你只离开了一会会时间。可我呢?没有了手环,我就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是因为你!」 他还欲动手,卫常恩讲话了。 「手环只能启用两次。你用了两次,哪怕时间错了,也是用了。」她忍着疼痛解释,「也许是我踩碎了得以回到过去,便是我没踩碎,于你来说,也无用处。」 梁有为唿哧唿哧地喘着气,像压着怒火。 卫常恩冷言道:「你显然明白。宋必问拿的那个手环,启用了两次,并未被踩碎,如今还放在我房中。若是踩碎有用,怕是你早让人来拿了。」 卫常恩开始理解丁以西说的话。没法设定时间的话,手环便是被破坏后启用了,也是回到上个时间点的前一日。所以眼前的人没来偷手环。若是他所说的是真的,自己的意识回溯能力会不会便是踩碎手环后的白光所致? 梁有为冷笑:「倒是挺会狡辩。」 「分明是你为自己的恶行找藉口。」 他闻言竟没生气,只伸手钳制了她的下巴,低声恐吓道:「丁以西是你同丁牧野的后代,所以我一直留着你们性命。甚至丁牧野求娶你时,我还助推了一把。为的便是获取丁以西日记中写的那趟时空旅行的手环。只可惜,那日记我只草草看了一点,不记得详情。如今那手环也没用了,留你何用?更何况,我已寻到更为妥帖的法子。」 「什么法子?」 他冷笑道:「本该属于我家的财产,落入了曹家手里。你猜,曹妙凤的那两个孩子,是谁的种?」他双目猩红,眼底漾着疯狂,「是我的。丁起元在给我养孩子,你说妥不妥帖?」 「曹妙凤是你杀的?」卫常恩胸脯剧烈起伏。 「是。就在这里。就你现在坐的位置。」梁有为毫不在意地回了句,「她以为我爱她,连丁起元送她的东西她都不敢用,全拿来给我,说怕我吃醋,任我处置。」 卫常恩嘲讽地回道:「你若杀了我,你便从未来过此处,又何谈你的孩子和你的财产?」 梁有为蹭地站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显得有些躁狂,来回走动起来。 没一会,他停了下来,低下头凑近她道:「只说丁以西是丁卫两家的后人,可没说一定是你的血脉。丁牧野可以同旁的女人生孩子。」 见他起身往火光处走去,似要拿什么东西。卫常恩强行镇定下来,开始思索如何逃跑。 梁有为显然是个疯子。他若是拿到刀,想必会立时杀了她。 她急切地看向黑暗处,双手从后顺着脚往前撸,脱回到身前后,试图解开脚上的绳子。 她想起在曹妙凤死前看到的场景,又想起了长故,勐然间明白过来。这是在敬山寺坟场地底!她死死回想那个场景,想回忆起门的方向,可见眼前四周皆黑,便是晓得门的方位,也是无从寻起。 绳子解开了,她第一时间看向梁有为,见他越过火堆往前走,并未回头,急忙爬起来想先遁入黑暗。 才走一步,眼前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庆幸梁有为并未发现,她悄悄往前走了几步,预备隐入黑暗时,头皮一阵剧痛袭来,头髮已被梁有为从后一把扯住。 他狠狠拽住她,将她往后一摔。 卫常恩猝不及防,往后跌去的剎那,强行转身,堪堪落地时拿手臂支撑住了,急忙又爬起来跑。 她一下便跑入了黑暗中,没一会就摸到了粗糙不平的墙面。她能看到梁有为,但梁有为看不见她。 她沿着墙壁绕圈走,走着走着,发现梁有为也步入了黑暗中。 卫常恩头皮发麻,心底一阵阵发寒,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墙面依旧粗糙,但没一会,她就摸到了石砖。地底下大约只有门与走廊需要石砖支撑。她心下一喜,手臂往里一探,果真摸了个空。 是门! 她急忙摸了过去,瞎子一样摸到了一扇石门,一推,没推动,急得满头冒汗。 第102页 忍着头痛,又细细听着身后的声音,她拼劲全力推开了一条缝。 有细微的天光透进来,仿佛外头是乌沉沉的雨夜。 卫常恩再要用力,身后人急跑了几步,右手圈上她的颈项,一下便将她再度拉回了黑暗中。 绝望之际,眼前的石门突然被人勐力撞开。 乌沉微淡的光芒铺洒进来,有一瞬她眼前像是有星光在闪。 卫常恩被禁锢得有些窒息,她合眼再睁开,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迅疾而兇狠地扑了过来,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愤怒。 不过一霎,颈项间的禁锢消失了。她往后仓惶跌了几步,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意识已有些模煳,她勉力睁眼,只瞧见了一双满是猩红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本书,感情戏上还是很欠缺。谢谢仅有的小天使们还在看我的文。这几日就要完结了。非常感谢大家。 第56章 失踪的少女[捉虫] 卫常恩再次醒来是在自己的床上。 难得炽艷的日光透过窗纱洒在床前的地上,让飞舞的粉尘无所遁形。 房内无人,窗外静谧,卫常恩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婚前在卫府的那个院落。落寞,又安适,没有危险,亦没有生机。 她动了动身子,只觉像被车轱辘碾过,浑身酸疼,头上更是钝钝地闷痛,伴随着时有时无的耳鸣。 起身时,她闻见了一股药香。偏头看去,就见床榻边的方几上搁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落寞感迅速离去,她好似又回到了烟火气息中。 榆荷推开门,见她果真醒着,忙不迭进来扶她:「大娘子醒了也不喊一声,可叫我好等。」 「……我刚醒。」方出口,虚弱谙哑的声音便吓了她一跳,「大人呢?」 「大人在前头办差,清文已去请了。」 卫常恩下意识摸摸脑袋,想规整下形象,却发现自己披头散髮,脑袋还包着厚厚的白布。 「大娘子可莫动了。伤的不轻,再碰又得渗血。」榆荷将她手拿下来,又把药碗拿到手里预备餵她。 「我来。」门口进来一人。 卫常恩闻声抬头,便见丁牧野自背光处走来,面色微白,眼底青黑,神情倒还算温和。 榆荷便将药碗递给他,又关了门走开了。 卫常恩莫名有种近乡情怯的不适感,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直至知县大人舀了一勺药到她嘴边,她才道:「我拿碗喝吧……」一口一口喝,委实太苦了。 「我拿了一包蜜饯。」丁牧野从怀里摸出了一包带着些温度的蜜饯,打开搁在了方几上。 见她瞪着眼,他解释道:「搁了一上午了就没见你醒来。味儿不错的。」 「……」卫常恩一口气灌下了药,就着知县大人的手吃了一颗蜜饯,这才缓过气来。 「你如何找着我的?」见丁牧野拿走药碗,一副准备服侍她睡下的样子,她忙问道。 丁牧野一愣,神色微松,拿了个靠垫塞在她背后道:「前两日我便如无头苍蝇。直至接了京师来信,信上言明,梁有为六年前与三年前皆来周县巡查,每回待上十五日,头几日会住门神巷外的驿馆,后几日会住敬山寺,回回皆是如此。信里又说,按着时日,梁有为已悄悄来了周县。」 「我失踪了两日?」卫常恩有些诧异,她不是醒来就被救了吗? 「若我机警些……也不至于叫你受苦。」丁牧野点了点头,心下沉重,不敢再回想发现她不见时的惊涛骇浪,只按捺住了不断翻涌上来的悔意与心疼,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想起你提过的曹妙凤死前的场景,便请了谢四郎的人,并那些失了亲眷的百姓与差役一起搜起了敬山寺后山。这才……及时救了你。」 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背后实则如同阎王追赶一般。 他几日未合眼,寻到敬山寺后山地底大窖时,浑身血液都冷了。脑海里不停地想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下了地窖时几乎已经疯狂,只凭着仅剩的理智强撑,才堪堪将难以忍受的痛苦咽回肚里,不至于呜咽出声。 地窖底下皆是一模一样的泥墙,众人如同鬼打墙一般。 他庆幸她拼尽全力推开了一条缝,这才叫他跑赢了阎王。 及至将她抱在怀里,确认她还活着,他不顾脸面地当着众人面呜咽出声,以至于三柳以为她死了,跟着嚎啕大哭起来,闹了好大一个乌龙…… 丁牧野微微抽了抽嘴角,方才的复杂情绪莫名消弭。 「梁有为呢?」她迟疑地问道。 丁牧野抿紧了唇,低声回了句:「死了。」 卫常恩大惊,想起她被救后瞧见的那双猩红的眼,以为是他一时气急杀了人,心下一揪,一把抓了他的手道:「大人,杀害朝廷命官可要砍头的!」 丁牧野微愣,晓得她会错了意:「不是我杀的。是那些村民。」 阿梅的父亲,江阿姝的母亲……还有好些失去了女儿的老夫妻……在他将梁有为踹翻后,冲上去一人一锄子打死了他。 「何况,他是假冒顶替的。并非真的梁有为。」 卫常恩松了口气,等耳鸣声过去,她又问道:「都查清了吗?」 知县大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玉州的常嬷嬷还健在,请人画了画像来。画像上并不是如今的梁有为,再加上甄显的供词,以及梁鼎才的供词。」说着解释道,「凤慈幼并非在贩卖女子,而是专门通过牙商对落难的女子发放印子钱,藉此欺诈,赚取黑钱。」 第103页 「梁府二十三口人的命案与他冒名顶替朝廷命官并大肆敛财的罪名坐实了。可他手上另外十几条人命的事,因他的死亡再也无从得知。」丁牧野喟嘆了一声,「除了你瞧见的那具女尸,敬山寺坟场地底还藏了六具尸骨。因无从辨认,苦主们商量了一下,把所有尸骨埋在了一处。只是兇手的身份,除了晓得他同曹伯温有些干系,旁的竟是一无所知。」 卫常恩闻言,便将假梁有为同她说的话都说了一遍。 丁牧野越听越震惊,半响他很是欣喜地问了句:「这么说,丁以西,许真的是你我的后人?」 卫常恩:「……」这是什么逻辑? 她踟蹰了一下,有些忧闷:「大人……若他说的是真的。若我当真回到了当日案发前,若我及时寻人求助……你娘亲……」 丁牧野微愣,摇摇头道:「若不是我贪玩误了时辰,也不至于入夜才进城,又寻不到住处。此事与你无关,你何错之有。」 卫常恩一时无言。 「眼下案子已差不多结案,我想同你说说我的事。」知县大人神色严肃起来。 「何事?」她有些不明所以。 「……原想着等你记起十二年前的事,若无反感,我再同你说。」丁牧野反抓了她的手,细细道,「可险些没了机会……」 「我并未想起,可知晓了也没什么旁的,怎会反感。」 丁牧野的眼神更柔和了些:「我在家排行十四。父母原十分恩爱,母亲离世后,父亲一蹶不振,日日醉酒,鲜少管我,我便一直游手好闲,结交的友人也较杂。」 「我……时不时打听你的消息。晓得丁卫两家有嫌隙,往后并无联姻可能时,我才走了仕途。丁府一向受先帝恩荫,自是在新帝打压范围内。也是某些机缘,得了新帝青眼,我才求了丁卫联姻的恩典。」 见他大有一口气要将生平都说完的意思,卫常恩开口阻止:「大人何须急在一时?」 「我知你甚多,你知我甚少……我有些着急。」知县大人有些苦恼,前头藏得太深,现下肠子有点悔青。 卫常恩听了,弯了眉眼:「大人,我虽只知你二三,可心悦你已久。」 他们有的是时间了解,只要儿子名字不是「丁渥丹」便行。 知县大人懵了,他耳尖发红,渐渐蔓延至脸上,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时间只涨着脸,嘴拙起来。 过了片刻,他才按捺住激动低声道:「娘子,那今晚我来你屋里睡。」 卫常恩:「……」 知县大人:「我睡边上,我很规矩。」 卫常恩:「……」 知县大人:「我打地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这本书完结了。 第一本书,因为个人原因前面周更缘更了很久,有些愧疚。 现在完结,也不算匆忙,对我来说刚刚好。 只是感情戏上边,确实太少了…… 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真的谢谢还在看的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