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洹夜巡》 第1页 [现代情感] 《泥洹夜巡》作者:思弋【完结】 文案 四点一刻的中国城,介舒推开餐厅后门,蹲在巨大的灰色垃圾箱旁边抽菸。 日光被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照亮了她围裙上的生肉残渣。因摄取过多垃圾食品而走样的身型投影在沥青地面上,轮廓活像个俄罗斯套娃。 如果不是两个交谈的金髮妇女路过她时,突然中止对话并加快了脚步,她都快忘记自己大口往肺里吸入尼古丁的同时,也正品嗅着空气里的腥臭。 如此自如,大概是因为她自己身上也散发着差不多的气味。 想到热腾腾上桌的美餐和泔水桶里发酸发臭的东西本同属一源,她就忍不住发笑。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介舒,俞庄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善入泥洹,不始不终。 第一章 0 四点一刻的中国城,介舒推开餐厅后门,蹲在巨大的灰色垃圾箱旁边抽菸。 日光被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照亮了她围裙上的生肉残渣。因摄取过多垃圾食品而走样的身型投影在沥青地面上,轮廓活像个俄罗斯套娃。 如果不是两个交谈的金髮妇女路过她时,突然中止对话并加快了脚步,她都快忘记自己大口往肺里吸入尼古丁的同时,也正品嗅着空气里的腥臭。 如此自如,大概是因为她自己身上也散发着差不多的气味。 想到热腾腾上桌的美餐和泔水桶里发酸发臭的东西本同属一源,她就忍不住发笑。 1 生菜叶子挤满水池,沾了水就算洗过,几秒功夫便被红色塑胶手套一把捞起。楼粤灵抬臂挠挠额头,顺便捡起掉在油腻瓷砖上的菜叶,随手混进洗干净的菜堆里。 用擦过地的抹布洗盘子,故意不把蔬菜洗干净,往饺子肉馅里吐口水,再远远看着这些标价不菲的菜色被吃下去,是她小心翼翼的恶趣味。 「你看看那叶子上的泥。」 她被吓了一跳,闻声回头,发现是介舒抽完烟从外面回来,才松了口气。 「你吓死我了,我当是老洪来了。」楼粤灵甩掉那叶上的泥点,又塞回原位。 介舒戴上帮厨头巾,走到另一水池边继续洗鸭架:「你这么怕洪恳,还敢搞小动作?」 「不就洗菜的事吗?这算什么小动作。」楼粤灵在围裙上擦干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介舒瞥了她一眼:「我没说这个。昨天算帐少了五百镑,后来兼职那学生自己垫上了。」 楼粤灵背过身,靠在冰箱门上:「那怎么了?」 「他时薪才七镑。」 「所以呢?」 介舒放掉脏水,声音不高不低:「我知道是你拿的,而且我拍下来了。」 楼粤灵僵着脖子转过来,并着牙发出「嘘——」的声音示意她闭嘴,眼睛迅速望了一眼门口。 「你想怎么样?」 「分我一半,我就把视频删了。」 楼粤灵沖她翻了个白眼道:「只剩一百了,要不要?」 「钱花得还挺快……两百,不能再少了。」 「我房租实在付不上了,你体谅体谅。」楼粤灵面露难色。 介舒面无表情道:「洪恳要是知道了,可就不只是两百的事了。」 楼粤灵犹豫片刻,嘆着气撇开头,妥协道:「知道了,你别在老洪面前多嘴。」 2 陈辛觉下了夜班就一刻不停地冲到公交站,却还是错过了回公寓的末班车,他都数不清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选项,要么步行一个多小时,要么打个车。前者的风险是途中可能遭遇抢劫,这个时间点,这条路线,被抢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他身上有一部陈旧的苹果四和三十镑现金,跟上回被抢的时候差不多,最坏的打算是身上的外套也惨遭毒手。后者的问题在于,他昨天因为收银失职损失了五百镑,打车对于此刻的他似乎有些奢侈。 虽说被抢劫的损失和打车的代价不相上下,但考虑到不被抢的那百分之三十概率,他还是决定赌一把,用走的。 乌黑的夜空中飘着灰色的云,连锁超市门口站着魁梧的黑人保安,每隔十米就有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口聚集着端着酒杯抽菸的男女,音乐声震盪着飘到街上。 走出还算热闹的市中心,世界陷入寂静,风推着他向前走,道路两侧只剩昏黄路灯提供照明。 陈辛觉快步穿过喷满彩色涂鸦的桥洞,踢开步行道中间金属色的笑气罐子和玻璃酒瓶,空气中还残留着大|麻味,闻起来像是茅厕着火。 他远远看见电箱围栏下面团坐的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性,出于警惕,他把手伸进书包去拿防身喷雾,同时摸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是一个信封,不太厚。 他退回桥洞,半开着包,借涂鸦墙上的白条灯去看那信封里的东西。 是钱,五、十镑的面钞,粗看一眼,总数得有几百镑。来不及细数,他迅速把信封藏在书包夹层里,回头往市中心走。三十被抢了还能自认倒霉,这来路不明的几百块被抢就亏大发了。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 那四个裤子只包了一半屁股,彩色内裤裸露在外的男人跟上他,口音浓重得他听不懂。 第2页 陈辛觉拉开书包,把磨损严重的黑色钱包掏出来,递了过去。 那四个人看见里面的三十镑钱,笑得很开心,又伸手问他要手机。 陈辛觉出示了那只屏幕碎了一个角的果四,一脸破罐破摔。 他们笑得更开心,接过手机嘲笑一番,撇撇嘴说不要,还想看他的书包。 陈辛觉忐忑着松开手,任凭他们去翻包,他那只书包内侧的布料被用得松松垮垮的,一般人很难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夹层,更不用说这几个吸嗨喝大的。 如他所料,他们把包往地上一丢,不太满意,讥讽了一把受害者的贫穷才离开。 陈辛觉捡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用手机叫了辆优步。 坐在车上时,他手在包里偷偷数着钱,还时不时抬眼观察司机的视线。 整整五百镑,这不是个小数目,还正好和昨天对帐的空缺数额对上了。 洪老闆白天才骂过他手脚太慢,结工资照例不是今天,也没有说要辞退他,没有理由一下给他这么多钱。另两位帮厨姐姐,胖的那个平时总是板着脸,要不就是在埋头干活,要不就是偷懒在外面抽菸,看起来不大好相处,他们几乎没说过话。而楼姐看起来挺温柔,平时笑嘻嘻的,午休还会专门来提醒他吃饭,零食点心也时不时给他分一份,大体上对他不错。 昨天对帐数额不对的事除了他本人应该只有这三人知道,排除掉前两个,基本只剩楼姐了。 陈辛觉心想,或许是她知道自己犯错垫付了钱,虑及他的生活处境,故而出手相助。 3 陈辛觉租住的公寓算中高档,他找房子时正好有同学临时回国,便以极低的转租价租下了一间房,和室友共享厨房和浴室,包水电,前台友好,安保一流,邻居基本都是经济条件很好的留学生,需要打工赚生活费的估计也就他一个。 刚走出电梯,他就听见了喧闹的音乐声。 不仅经常开派对的隔壁房间大门敞开,他住的那套房也开着门,两边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他不悦地看了一眼时间,已然过了零点,明早他还有课,而眼前的盛景似乎才刚刚开始。在门口徘徊的片刻,身后电梯门打开,又有一批肤色各异的学生提着酒涌了出来。 陈辛觉大步穿过陌生的人群,径直往自己房间走。 一推开门就撞上一对陌生男女在他床上亲作一团。 他勐地往衣柜门上拍了一掌,吓得那二人从床上弹起来,讪讪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陈辛觉把书包丢在地上,推开窗想散散房里的酒味,又拿着衣服准备去洗漱,然而连厕所都被聊天的人占领了。 他忍着怒气在房子里找了一圈,仍没发现室友的身影,倒是在厨房里发现一个陌生女孩,正当在自己家一样烤着披萨,便问她:「你看见季归豫了吗?」 那女孩指了指对门:「他好像在隔壁。」 虽然当了一个月邻居,陈辛觉每天早出晚归,并没有见过隔壁的住户,也不知道季归豫和邻居是朋友。 陈辛觉点点头,走到门边,一看见对门更加密集的人群,又止步退回厨房。 女孩毫不客气地翻着抽屉,找出隔热手套,正半蹲在烤箱前面,见陈辛觉回来,笑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我想洗澡睡觉。」 「那你回家去啊,干嘛还跟他报告?」 「……这就是我家。」 「哦,你就是他那勤工俭学的室友啊,听说你成绩特好,准备读博?」 陈辛觉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他同学?」 「对。」 「你叫什么?」 「关宜同。」 关宜同没顺势问陈辛觉的名字,他有些尴尬,垂眼看见她脚上穿的古琦,更觉不自在。 他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她却开口:「陈辛觉,你要吃披萨么?」 「你知道我名字?季归豫说的?」 关宜同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抿了抿嘴,像是在憋笑。 陈辛觉顺着她缓缓抬起的手指低头看向胸口,才发现自己下班太急,连名牌都忘了摘。 4 早晨七点多,季归豫被身上的菸酒味熏醒,睁眼发现在自己房间里,他懵了一阵,只记得昨晚上找了很多人喝酒,至于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反胃极了,起身走去浴室,门却锁着,传出水声。 季归豫敲了敲门:「你快点儿,我急着上厕所。」 门内沖水声依旧,却没人回话。 季归豫在门口来回踱着步,逐渐失去耐性,直接出去敲隔壁的大门。 俞庄嵁倒是很快来开了门。 「借你厕所用用,」季归豫往门内看了一眼,注意到边上的高跟鞋,「方便么?」 「方便。」俞庄嵁松手让路。 季归豫上完厕所顺便洗了把脸,出来发现俞庄嵁在餐桌上给他倒了咖啡,高跟鞋也不见了。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觉得苦,打开冰箱拿出牛奶,边倒边说:「你可以啊,昨晚上散场都几点了,还有女孩留宿。」 伴着搅水声,俞庄嵁从洗衣间出来,在水池边挤了洗手液,仔仔细细洗着,指甲缝也不放过。 季归豫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在客厅里晃了一圈,眼睛瞄着卧室,发现连床单带被套都拆了。 第3页 俞庄嵁擦干手,蹲在地上收拾酒瓶,突然说:「你下回搞活动之前跟室友打声招唿,免得闹出不愉快。」 「你说陈辛觉?他怎么了?昨晚上的事儿我记不得了都……他生气了?」 俞庄嵁道:「有人喝大了,看见他名牌就把他当服务生,直接把喝空的酒杯往他手里一放。」 季归豫不明所以:「这不就是误会嘛,那人道歉了吗?」 俞庄嵁无语地嗤笑一声:「没有。」 「这不好吧,是谁啊?我认识么?」 俞庄嵁看着他,语气中不无同情:「你啊。」 5 楼粤灵正拍着苍蝇,听见开门声,正想说还没开始营业,回身却发现陈辛觉站在后面。 「你今天也来兼职?不上学么?」 陈辛觉环视四周,确认前厅没人,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五百镑……」 楼粤灵心头一惊,笑意凝在脸上,攥着拍子的手都紧了些。 「我不能要,」说着他把信封拿了出来,塞进她围裙口袋里,「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我自己工作失误,应该赔的。」 「这是干嘛?」 「我问过洪老闆了,这不是他给我的。」 没等楼粤灵回答,陈辛觉就看着时间急匆匆地往外走:「我还要上课,就先走了。」 介舒沉默地站在传菜口边,听完二人对话,眼看着楼粤灵等陈辛觉一走,就火速把钱塞进衣服内袋里。 楼粤灵正鬼鬼祟祟着,介舒突然「哇」地喊了一声,吓得她整个人都晃成了波浪形。 「你喊什么啊!」 介舒见她慌成那样,心里便快活许多,只说:「好大一只苍蝇,噁心到我了。」 6 竞争法下课之后,俞庄嵁和季归豫一起取了车往市中心去。 见季归豫时不时翻出手机发消息,俞庄嵁问道:「你那室友还是不回消息?」 「对啊,全部已读不回,脾气真够大的,我都发了十几条对不起了。」 「晚上他总要回去的。」 「我忧虑啊,谋杀室友案那么多,他又看起来挺阴郁的……」 「他在哪上课?」 「不知道,我发消息问了,他不理我。」 「放学之后呢?」 「他在一川菜馆打工,要不我们杀过去顺便吃个饭?」 7 削完最后一颗土豆,介舒脱掉手套,忍着脖颈和屁股的酸痛站起身,对楼粤灵说:「我去买根巧克力,马上回来。」 楼粤灵面露鄙夷:「巧克力?你不怕变得更胖吗?」 「怕什么?」介舒掀开门帘,数着零钱往外走。 磨砂玻璃门边,洪恳正在给他那只招财龟餵生肉,见她穿着工作服往外走,并不惊讶:「你去买吃的?」 「嗯,需要我带什么吗?」 「给我买包烟,」他拿了一张纸钞递给她,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上滑过,「找的钱留着吧。」 「行。」介舒没看他眼睛,开门时迎面撞上来早了的客人。 学生模样,年轻,高挺,精神中带点作息颠倒的虚浮。 她早洪恳一秒开口:「抱歉,晚市还没开始。」 那学生小幅摇头:「请问陈辛觉在么?」 「不在。」介舒说完便侧身想出去,拉开另一边的门才发现外面还站了一个。 匆匆对上一眼,介舒低下头,走进隔壁的中国超市。 排队付钱的时候,那两个人又出现在她后面。 介舒佯装翻看通道两侧的口香糖货架,余光正好能瞥到他们,二人并排站着,就像一堵墙。 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她觉得刚才门外的那个人好像一直在打量她。 把口香糖都看了个遍,她站回原位,直觉后面的眼睛还在盯着她。 正思考着要不要扭头问一句「看什么看」,却听见之前问话的那个开口道:「庄嵁,要不回家煎牛排吃吧?」 前面的客人收拾好东西离开,队列却没往前挪动,空出了一大截。 收银员见那位身材丰满的女孩久久愣在原地,挥手提醒着:「小姐?」 直到身后的人轻戳了一下她的肩膀,介舒才回过神,闷头把手里的巧克力棒放到传送带上。 「还需要其他吗?加三镑可以换购……」 「不用了,」她打断收银员的机械促销,伸手去口袋里拿钱,摸到洪恳给的纸钞,又压低声音,像是怕谁听见,「再来一包黄鹤楼。」 收银员的找钱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眼前就没了人。 季归豫调侃道:「这大姐好奇怪啊,看着有点凶,还有点憨。」 他望向俞庄嵁,没在那张脸上找到笑意。 「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么?」 「也不是……就是打扮得看起来挺老气……」 俞庄嵁没回话,走在前面刷卡结帐。 季归豫火速装了东西跟上去,追问道:「怎么了?你认识?」 「像一个认识的人。」 「那不打个招唿?」 「应该不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二章 0 路过超市外玻璃的时候,介舒久违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完整模样——二手店几镑买的运动衫,领子松松垮垮的,起球泛白一样不漏,运动裤的裤脚塞在绿色工作靴里,整条腿粗的像树干。 第4页 点睛之笔是那块傻气四溢的头巾和平展在她腰上的脏围裙。 借着玻璃倒影,她看见那两人提着东西出来,径直朝停车场走,上了一辆普通家用车。 洪恳从前方店里探出头来,催促道:「开工了,还在那愣着干嘛?」 「来了。」介舒嘴上回应着,脚步却没有加快,边走边拆开包装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 俞庄嵁打开车窗,目送那个身影进了店里,又望了一眼那家川菜馆的名字,以及招牌下面的外送电话。 1 陈辛觉从图书馆出来,在赛百味买了个最便宜的三明治,坐在路边长椅上继续读文献。 隔着一小片草坪,咖啡厅露天座位边,关宜同刚开完小组会议,正起身收拾电脑,抬眼就看见陈辛觉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一堆a4纸。他手里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长久地停在空中,仿佛已经被主人遗忘。 「嘿。」 陈辛觉循声抬头,视线从牛仔裤包裹的细腿向上挪,对上关宜同的笑脸。 他眉头收紧,辨识出来人的那一瞬间,脸上立时流露出尴尬,不自在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见他不回答,关宜同直接在长椅另一头坐下:「你脾气还挺大,昨天那杯子砸得够利索的。」 陈辛觉把三明治包好放在一边,微微侧过头:「你有什么事?」 她把朝向陈辛觉那一侧的头髮捋到耳后,试探问道:「你这么勤劳,考不考虑搞点代写的活赚零花钱啊?又能促学,又能挣钱,一举两得。」 「我没空,而且被发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这不比你在餐厅给人端盘子体面么?」 被戳中了痛处,他从地上捞起书包,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去,起身就要走。 关宜同坐在原地,又说:「我们工作室挺成体系的,十几个写手呢,从来没被发现过,一单至少能赚一百镑,你改变主意了就让季归豫告诉我。」 草坪中央的装置密集喷洒着水点,在傍晚斜落的日光里亮得晃眼。陈辛觉穿着印有校名的灰色卫衣大步穿过水雾,被浇湿了半个手臂。 在关宜同眼里,那毅然的模样有点像附近墓地里的石雕。 2 介舒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在门口的数码按键前摸索了一阵,几次嘟声之后,传唿接通。 「外卖到了,麻烦下来取一下。」 那边没回答,直接打开了大门。 「抱歉,我们只送到楼下。」 还是没人声,门锁又徒然松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时间,没再多说,拉开了铁门。 接着在电梯门口遇到了个认识的人。 陈辛觉看见介舒也挺惊讶,干咳之后才沖她打招唿:「来送外卖吗?」 介舒点头,先一步进了电梯。 陈辛觉正想去按楼层,却发现十六楼已经被按亮。 见他缩回手,介舒道:「这么巧。」 「对。」 对话就此中断,陈辛觉记得第一次和店里的人打招唿时,她只对他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她不常出现在前厅,以致于他现在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只听过送菜的外国人叫她「jane」。 介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干净到反光的金属墙,把头盔换到另一边腋下夹着,沉重的塑胶袋也换了只手提。 电梯门打开,她等了两秒,见旁人不动才迈步出去。 陈辛觉站在自家门前掏钥匙,动作不知不觉放慢,头偏了个角度观察对门的情况。 介舒弯着两根手指敲了三次门,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靠近,便往后退了一步。 门推开一条缝,并不足以把巨大的外卖袋子送进去,房主既不现身,也无下一步动作。 陈辛觉已经转开了门锁,眼睛还望着对面。 介舒把外卖递到门缝边却没人接,怀着疑问回头看了一眼陈辛觉,他也面露疑惑。 「总共三十七镑,请问是刷卡还是现金呢?」 门内没有反应。 陈辛觉没有理由再停在原地,对介舒潦草道别后便进了门。 楼道内陷入无声,她侧头,那门依旧开着,外卖也原样悬在那儿。 3 季归豫在厨房里听见门锁转动,忙把摆好盘的牛排端了出去。 「还没吃饭吧?我特意煎的肉眼。」 「吃过了。」陈辛觉瞥了他一眼,擦肩走进厨房洗手。 「别生气了兄弟,昨晚上我真喝多了,给你赔罪。」 陈辛觉擦干手,坐到沙发上说:「我没生气,今天课多忘了回消息。」 「我都煎好了,这分量也不多,来尝尝?」 「我真吃不下,你找对门那朋友吃吧。」 季归豫坐在餐桌边切着肉答道:「他临时约了人,神秘兮兮的,也不说是谁。」 「他一个人住一户么?」 「是啊,怎么了?」 陈辛觉摇摇头:「没事,随便问问。」 4 防盗门边缘的塑料纸没撕干净,介舒盯着看了会儿,没忍住伸手去揪下了那一小条。 她迟疑了一阵,又抬手敲了两下晃动的门:「请问……」 门勐地向外推开,她闪避不及,打包盒在袋子里集体歪斜。 虽然介舒以她最快的速度托住袋子,但汤水还是流了一地,她手上也沾满了滑腻的红油。 第5页 她冷着脸抬头望向那人,四目相接的瞬间,喉咙口一堆谈判的话全然卡住。 「你比约定送达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抱歉,我可以赔偿。」 「赔偿多少?」 「一半。」 「打翻的汤呢?」 「……也算在那一半里面。」 明明每句话都围绕着送餐,却似乎没有人真的在关注那堆气味浓郁的狼藉。 「你叫什么?」 「jane.」 「中文名呢?」 「……楼粤灵。」 沉默片刻,介舒暗自拿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比对了一下。 原来他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稜角变得清晰,眼神挺冷淡,却保持着微笑,语调平得像一条直线:「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还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他长高了很多,抬着头对峙让她觉得气场输了一截,虽然她的宽度足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分钱都不付?」 话音未落,俞庄嵁就把四十镑现金拿到她眼前。 介舒满手是红油,手心被烫得发麻,胳膊下面还夹着摇摇欲坠的头盔——多么显而易见的不方便。 可这个人全然没有帮把手的意思。 「这么晚,真是麻烦你了,不用赔也不用找零,当辛苦费吧。」话倒说得挺漂亮。 「放这里吧。」 她缓缓竖起中指,在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后又竖起食指,二指中间留下一条缝。 俞庄嵁笑笑,把钱塞进她指缝。 「谢谢。」介舒併拢手指,上半身僵硬地维持着平衡,晃晃悠悠地转身。 这天,广场公园多了一则都市传说。 百年古树下面有一个亚裔胖女人满手是血,边哭边吃,散发着神秘诡异的香料味。 之后某个流浪汉路过垃圾桶翻找食物时,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截大肠,恐怖极了。 5 俞庄嵁站在阳台上探头朝楼下看,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那辆显眼的黄摩托还停在路边,主人不知去向。 他点上烟,暗忖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这个人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活成这样? 6 介舒回到半地下室时已经是十一点,从金属楼梯下天井时特意收着力气,以免她沉重的脚步声惊扰邻居。 满身都是香料味,打出的嗝也是,这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肥瘦相间的燻肉。 刚想洗澡,门就被敲响了。 她嘆了口气,拖拖拉拉地打开门。 洪恳像往常一样泰然地闯进来,边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边往浴室走。 「今天这么闷,明天估计要下雨。」也不期她回答,就打开了水。 她开了罐啤酒,坐在地毯上听着淋浴声发呆。 房东留下的白色小花墙壁因为年岁太久有些发黄,靠近墙沿的地方还捲起了角,露出一点发霉的内壁。酒瓶子堆在暖气旁边,一开始还能充当装饰,可随着数量的增多和灰尘的积攒,渐渐成了一堆真正的垃圾。 不一会儿,洪恳一丝不挂地走了出来,坐到她床上,弯着腰翻看床头柜里的杂物。 「你今天外卖怎么送这么久?」 「客人不接电话。」 一阵翻箱倒柜,没找到他要的东西。 「放哪儿了?」 介舒灌了一大口酒,淡淡道:「我今天来月经。」 他搓了一把后脑,无奈地说:「那就用别的。」 7 早上五点半,天空是紫色,路灯还没熄,街上零星有晨跑的人。 介舒提着巨大的编织袋穿过空旷的街区。 炸鸡店和乐器行中间是附近收费最低的自助洗衣房,尽管门口的沥青地上布满了垃圾、油污和痰渍,玻璃门内洗涤剂和消毒水的气味干净依旧。 她把床单被套塞进滚筒,除了洗衣球还加了三瓶盖消毒水。 等待的时候,她把手机和洗衣卡都塞在外套内袋里,紧紧环着手臂,闭眼靠在发黑的蓝色软垫上养神。 第一次来这家店时,她插着耳机大意睡着了,醒过来发现手机、零钱、洗衣卡全被洗劫一空,就剩一条耳机绳空荡荡地垂在胸前,滑稽又愚蠢,自那之后她就长了记性。 要保持清醒,即便深陷泥淖。 第三章 0 不知道是否因为前夜的菜过分油腻,介舒一整天不断跑厕所,上吐下泻,脚步虚浮。 正洗着手,无意听见隔壁男厕所陈辛觉讲电话的声音。 他用的是方言,所以没怎么控制音量,可她恰好听得懂。 「我还在上学,哪来这么多钱?打工也挣不了那么多啊,再给我点时间。」 「你是要逼我去抢钱吗!我已经很累了,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忽然激动起来,还带点委屈。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他沉默了一阵,语气又柔和下来。 「他最近吃得下东西吗?……嗯……知道了,我尽快。」 隔壁的门「嘎吱」打开,牵着一声嘆息。 介舒擦干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推门出去。 她走进更衣室时,楼粤灵正坐在方凳上剪指甲,见她脸色发白便说:「你喝点水吧,腹泻容易脱水。」 「嗯,」介舒打开储物柜,从帆布袋里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你把那些钱还给他吧。」 第6页 楼粤灵头也没抬:「什么钱?」 「刚听见他打电话,好像他家里有人生病,很缺钱花。」 楼粤灵把垃圾桶踢开,吹了吹指甲刀中间的脏东西:「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你的谁啊?你们有一腿?」 「哎,」介舒合上柜门,顺手锁好,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弯着眼睛沖她笑,就像要分享什么浪漫秘密,「你相信报应吗?」 楼粤灵皱眉,胳膊上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眼前人肉乎的胳膊交叉在身前,友善地缩起下巴平视着她,眼中满是真诚。 「人要是做了亏心事,家里就会多一个人,你洗脸时他就嵌在镜子里,你睡觉时他就站在床边,你坐着他就立在你背后……叫你不敢闭眼,不敢做梦,不敢回头。灯开得再多,你也知道他就在你身边盯着你看,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刻也赶不走他。」 1 陈辛觉这个月第三次被抢劫,表现得异常淡定,因为他包里只有没人要的破手机和几个硬币。 他耷拉的肩膀和满不在意的眼神使劫匪没抱太多希望,直到搜出了一个装满纸钞的保鲜袋。 犯罪分子发出了坦荡的欢唿,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支持的球队得分了一样兴奋。 陈辛觉对着那几个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天降横财的惊讶和顿失巨款的空虚搅得他心乱如麻,除了对着路边的垃圾桶一顿勐踹,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前不是没试过报警,但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地方报警根本没用——没监控,缺人手,象徵性地做了笔录就再也没有后文,有一回接警人员甚至忘了问他案发地具体在哪儿。 回到公寓,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打开龙头放水,却不洗澡,只站在镜子前面出神。 压力郁结在心,没吃晚饭还觉得反胃,陈辛觉干呕了一阵想刷个牙,抬眼发现季归豫又把剃鬍刀插在了他的杯子里,和他的牙刷挨在一起。 他捻起刀把勐地塞回季归豫自己的杯子里,手气得发抖,晃神擦过刀刃,指腹便多了一道血口子。 季归豫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脚下的地忽然一阵微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头上的耳机就被一把扯下。 他愠怒地转过头,眼前隔着几厘米就是一把剃刀,吓得他脖子骤然僵直。 「有话好好说,你拿着这个干嘛?」 陈辛觉咬牙道:「我说过很多次了,别,把,刮鬍刀放我杯子里。」 「知道了,我早上走太急搞错了,对不起对不起。」面对威胁就服软是他的本能。 僵持了一会儿,陈辛觉垂下手,依旧站在原位。 「你朋友,叫关宜同的那个……」 季归豫保持着刚才的防御姿势,殷勤道:「你对她有意思?我可以帮你约……」 陈辛觉打断了他的话:「论文代写的事,你跟她说一声,我加入。」 2 「最快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关宜同吃了口蛋糕道:「你急着用钱?」 陈辛觉点头:「我今晚写完,能立刻拿到吗?」 「你一晚上就能写完?不睡觉了?」 「这你不用管。」 「写完就能拿到,这篇不算长,只有一百五十镑,我三你七。」 他锁着眉问道:「所以现在只有这一单?」 关宜同有些为难:「暂时是……你能写也得有人下单才行,这才刚开学,作业没那么多,但过个几周肯定就多了。」 「行吧。」陈辛觉起身要走,又被叫住。 「你要是实在缺钱……可以先借点。」 陈辛觉立即回绝:「我们还没到可以借钱的关系吧……」 关宜同摇头道:「我没那么多闲钱能借给你,而且你应该……也不愿意向熟人借钱吧,我意思是你可以跟俞庄嵁借,就你对门那个。」 「他为什么要借给我?」 关宜同环视四周,降低了音量:「季归豫没跟你说过吗?俞他们家就是做这个的呀。你让季归豫出面打个招唿,利息不会太高的。」 3 「庄嵁,这件衣服好看么?」何如雎抽出一条纱裙,笑着比在身前。 俞庄嵁扫了她一眼:「不好看。」 「逛了一下午了,什么都不好看,你比女孩还挑剔……」说着又拎出一条,「那这个呢?」 「好看。」 「你根本没看。」 他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盯着那条花得像马赛克一样的裙子三秒,又说:「好看。」 「你真烦人,那这……」 「我出去抽根烟。」 未待何如雎挑出下一条,俞庄嵁就走到了街面上。 到了下班时间,道路两边的店面陆陆续续开始降下捲帘门准备打烊,俞庄嵁点上烟,找了张长椅坐下。 树下的青年卖力地吹着萨克斯风,隔几米远又有一个拉琴的,街对面还有个弹唱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吸引了不少围观路人。 他忽然眯起眼,在不远处的药房门口捕捉到一个见过的人。 这是个阴天的傍晚,她却戴着墨镜和鸭舌帽,身上是一件军绿色派克外套,尺寸大到包裹住了她大半个身体,脚上的帆布鞋磨损得厉害,远看都是灰黑色。 她闷头贴着边线往前走,全然不看迎面的人群,步伐慢极了,他看着都觉得吃力。 第7页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背影,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不可能是她。 那个每天变着方法捉弄他,跑得比猴子还快的人,就算活到了今天,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时间过得太久,这两年他做梦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而那天只看了这陌生人一眼,关于她的记忆就奔涌而来,像旷野上的星一样清晰又密集。 4 「哎,小四眼,醒醒,起来陪我玩。」 半梦半醒间,庄嵁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玩笑的轻抚,是结实响亮「啪」的一掌。 「你怎么又来了?」 「那得问你爸,为什么又让我爸加班,他一加班我就没地方去了。」 庄嵁揉着眼睛坐起来,在床头柜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眼镜,模模煳煳看见那女孩盘腿坐在他干净的被单上,连鞋子都没脱。 「帮我找找眼镜。」 「你说这个啊?」她转过头,鼻樑上架着他蓝色的挂绳眼镜。 「给我。」他朝她张开手心。 「叫声姐姐我就给你。」 「不。」 「那我们来玩猫捉老鼠,逮到我,我就还给你。」 又是这个无聊且没有尽头的游戏,他嘆了口气,先装作不想玩,见她一时放松警惕,立刻伸手往她脸上勐地一抓。 眼镜是抓下来了,但也挠到了她的脸,热乎乎的,像刚出炉的白面馒头一样软。 「哇——」她突然用手捧着脸抽泣起来,头髮披散在脑袋两边,声音要多悽惨有多悽惨,「我要毁容了!」 庄嵁慌了神,戴上眼镜,不自觉地跪坐在床垫上:「给我看一下,好像没那么严重……」 她闻言遮遮掩掩地抬起头。 透过镜片,阳光里的飞絮、衣领的编织纹路和她褐色的头髮丝清晰可见。 他聚精会神地等着那双比他的大了一圈的手一点点挪开,先是眉毛,再是眼窝,继而是睫毛。 她闭着眼睛,眼尾有一小道粉色的疤,是去年在农家乐时,他们挥舞着螃蟹斗殴留下的。 下一刻,庄嵁便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她睁眼和伸手的动作同时进行,眼里压根没有一滴泪。 在他身体跟上脑子之前,眼前已然再次陷入了模煳。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身影一熘烟跑出了房门,远远能听见她慌里慌张冲下楼梯的动静。 庄嵁走下床,在床头柜里找到备用眼镜,才慢吞吞地走下楼。 他暂时还追不上她,毕竟她多吃了五年的饭,不过等他再长几年,胜负就难说了。 话说回来,这是她一个初中生应该玩的游戏吗? 他趴在扶手上向下看了一眼,她正从一楼探出头,朝他做了个很丑的鬼脸。 「来啊小四眼。」 「不玩了,我还有一副眼镜。」他的步子故意迈得很慢,意在营造一种与世无争的悠然。 等到了最后那段楼梯再突然加速,杀她个猝不及防,说不定就能追上她。 庄嵁按捺着预判胜利的激动,一级级地往下走。 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走到他内心的起跑线。 他疑惑地环视四周,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下台阶,抬起头,他依旧在二三楼之间。 再一看下面的扶手,她的手还在飞快地一圈圈向下,下到那深不见底的地方。 第四章 0 「请出示你的brp。」门口的安保带着俄罗斯口音,身材魁梧,西装革履。 陈辛觉从没进过酒吧,手虽然开始在包里摸索,心里还是不自觉生出退意。 他透过保安肩侧朝里看了一眼,有几条彩色灯光晃过帘缝,依稀能看见里面拥挤的人影。 对方接过卡,视线在真人与卡片之间反覆来回,似乎对这亚洲人稚嫩的脸与年纪感到怀疑。 陈辛觉揉揉鼻尖,收回卡,面前随即让开了一条路。 月底就是万圣节,娱乐场所已经开始预热,天花板上挂满了蜘蛛网和南瓜灯,服务生也戴着骷髅或吸血鬼面具,冷气打得极强,空气里是薄荷味,他胳膊上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搭上,陈辛觉下意识闪避着回头,来人是季归豫。 声音凑到耳边,在喧闹的音乐里撕开一条缝:「借钱的事我跟他提过了,一会儿你就先跟着玩,出去抽菸的时候再讲具体的。」 「我不想玩,能不能直接把事情谈了?」 季归豫料到他想跑,笑道:「利息都给你降得这么低了,懂点事行吗?」说着松开手,在他后背拍了两下,「知道你借钱是为了要紧事,但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陈辛觉跟着季归豫穿过人潮,在吧檯转角看见正和几个老外聊笑的俞庄嵁。 「喝什么?」 这是俞庄嵁对陈辛觉说的第一句话。 1 远处的高楼埋进夜雾里,凌晨的街道依旧繁华,快餐店和酒吧门口排着长队。 介舒插着口袋走在牛津路上,耳机里正播到cannons的《kiss me》。 她一点也不饿,闻到油炸味甚至有点打噁心,但还是照例走进了快餐店的队伍。 路灯下的流浪汉钻在黑色睡袋里,屁股底下垫着纸板,边上放了个脏兮兮的costa咖啡杯,里面只有几个硬币。这人她见过好几回了,这是他的常驻地。 第8页 她点了支烟,静盯着他凹陷的脸颊和长长的鬍鬚看,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给点零钱吧,给点零钱吧……」流浪汉从睡袋里伸出手,捏着咖啡杯边缘轻轻摇晃,硬币发出清脆声的碰撞声。 介舒转开头,跟着队伍往店里去。 流浪汉朝空中无谓地扬了扬手,抱怨她浪费人情感,復又缩回睡袋里,闭着眼睛靠在垃圾桶上轻轻发颤。队伍里有好几个人在抽菸,他吸着二手菸味当作代替,真想来口叶子,多劣质都行。 过了一阵,他迷迷煳煳地嗅到肉香味,比店里飘散的味道浓郁得多。 他睁开眼,咖啡杯边上多了个汉堡,还有一杯可乐,气泡正前赴后继地沿着杯壁上升,在靠近冰块的地方安静破裂。 2 「我会尽快还清的。」陈辛觉拉着书包带子,拘谨至极。 「不用着急,慢慢还就行,」俞庄嵁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烟,「你不嫌重么?」 「我差不多该走了。」 季归豫揽上陈辛觉的脖子道:「反正都是一条路,一起打个车就行了,对吧庄嵁?」 俞庄嵁摇摇头,抖掉菸灰:「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会儿有点事。」 「明白,那咱们走吧……」季归豫脸上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抓着陈辛觉想往路边走,突然又停下脚步,「诶?那个大姐……」 俞庄嵁转过头,望向二人目光所及之处。 那个女人拎着两份快餐从店里走出来,留了一份在躺倒的流浪汉面前,动作幅度极小,快得像是害怕被人看见。 未待对方甦醒,她就戴上派克外套的兜帽匆匆离开。 3 快走到家的时候,介舒又拐进了街角的超市。 啤酒正在补货,一男一女两个店员蹲在冰柜边调着情,顺便工作,全然没注意到她正在旁边等待。 此种文化环境下,催促是非常不礼貌的事,于是介舒一句话也没说,先绕去隔壁一条走道挑罐头。 从前在韩国超市打工的经歷练就了她对于扒手的高敏感度——不远处的散装面包货架旁,有个中东人正不动声色地往口袋里塞吉事果。 偷点什么不好,这东西占地方又不值钱,而且还粘手,也不是果腹的最佳选择,得馋成什么样才会专程来偷这个呢? 介舒拿了几罐番茄,又回到啤酒货架,那两个店员还在眉来眼去,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啤酒都补进去。她咳嗽一声,打乱二人暧昧的氛围。 她提了一打啤酒去结帐,排队时吉事果贼就在后面。 介舒侧头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人手里拿着一根蛋白棒当掩护,外套口袋的边缘还沾着糖霜,说不准是个生疏的初犯,还是猖狂地认定小偷小摸不会被追究。 4 「庄嵁,」何如雎压低声音,「你看那男的是不是在偷东西啊?」 「是。」 「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被偷的那个好像也是中国人。」 「她已经发现了。」 「哪有?她手机都快被拿出……」 话还没说完,小偷的手腕就被受害者一把握住,抓了个现行。 眨眼间,扒手撞开受害者拔腿向大门口沖,突然的推搡立即使后者失去了重心。 随着一声闷响,她勐地撞在了靠墙高高垒起的购物篮上,也就是间接撞在了墙上。 她似乎因突如其来的冲击愣在了原地,垂着的头被兜帽遮了大半,背嵴像受热的章鱼腿一样蜷缩起来。 何如雎从动作场面发生的那刻起就一直捂着嘴,眼睛瞪得巨大,回神才发现俞庄嵁不知何时已经越过扶手冲到了案发前线,正半跪在受害人面前。 那关切又着急的模样,特别不像他。 5 在庄嵁的印象里,每次近郊旅行前的超市採购都是他的噩梦,尤其是在介舒上了初中之后——她开始在大人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也是个大人,带他去门口的超市买点零食不成问题。 「弟弟,这个果冻吃不吃?」 「不吃。」 「弟弟,可乐喝不喝?」 「不要。」 「弟弟,薯片要什么味道的?」 「随便。」 这是实话,庄嵁从小就只爱吃主食,对零食毫无兴趣。 耐心轻易被耗尽,她突然不再说话,拎着篮子在前面沉默地走,庄嵁就知道暴风雨快要来了。 果不其然,他拿了一瓶牛奶追过去,正想放下,篮子却忽然被挪开,就是不让他放。 庄嵁抬头,对上她阴沉的面色:「小四眼,你是不是特想长高啊?班上同学好多都长得比你高,着急了吧?」 「我不喝牛奶也会长高。」 她冷笑一声:「不听话的孩子是不会长高的。」 「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他虽然嘴硬,但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我说真的,我同桌,一男同学,到现在还跟你一样高,他说就是因为小时候总不听大人的话,所以被诅咒了。」 庄嵁握着牛奶瓶子的手放松了些,被她严峻的神情唬住。 「怎么样,害怕了吧?」见他脸上现出愁容,她乘胜追击,「你现在开始听话还是来得及的。」 庄嵁喃喃道:「你算什么大人……」 「什么?」 「没什么。」 「来,第一步,帮我拿会儿篮子,」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男孩子柔柔弱弱的像什么样,来!锻鍊锻鍊。」 第9页 前几天介舒刚军训完,跟他炫耀了好久,故而庄嵁深刻怀疑这句话是从教官那里学来的。 他吃力地提着篮子跟在后面,耳边依旧是她嘚瑟的长篇大论。 篮子里放满了她自己爱吃的东西,重极了,庄嵁越走越累,有点想哭。 终于熬到了结帐,正逢周末,收银台边排着长队。 庄嵁好不容易得以把篮子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内心的不快仍然淤积着,于是任凭介舒喋喋不休,他就是不接话。 她灵活地侧身坐上分隔队伍的铁桿,队伍往前走了也不下来帮忙,心安理得地看着庄嵁把篮子提起又放下,一连几回。 「你知道保尔柯察金么?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么?」还不忘炫耀知识顺便鞭策他。 庄嵁盯着她搁在低处横杆上的脚,她穿着一双黑色凉鞋,脚背很白,隐约能看到青筋,像白色的树叶。 一念之差,他伸手扯了一把她的脚脖子,全然没想过后果,就是单纯想吓吓她。 收银员听见队伍里传来惊唿,四下寻找了半天,经后面排队的客人提醒才发现地上躺了个女孩,后脑正好磕在货架角上。 有陌生人拿餐巾纸去堵女孩头上的血,一整包的白纸不多久就成了一堆湿淋淋的红团。 旁边有个更小的男孩比女孩哭得还惨,不知道是不是古装剧看得太多,正跪在地上哀求宽恕。 傍晚,介舒打完破伤风针被爸爸牵着走出急诊室时,庄嵁还坐在他爸腿上抽泣。 庄阜被儿子脆弱的心灵逗得笑个不停,调侃道:「小子,你再哭就是鳄鱼的眼泪了。」 介舒被纱布包得像个大头苍蝇,在大人面前却一贯表现得十分懂事,安慰道:「弟弟,没事的,不用哭啦,姐姐不怪你。」 庄嵁闻言从庄阜肩膀中抬起头,正面撞上她限定于他的恶魔微笑,一时心惊,哭得更凶。 那天,他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第五章 0 背嵴发麻,腰部尤甚。 介舒还在庆幸帽子削弱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倒地的尴尬,有个不识相的人突然无礼地一把扯开了她仅有的遮蔽物。 大脑像是被强制重启,白炽灯光使眼前的画面亮的缺少真实感。 不同于打量陌生人,她条件反射地在这张靠得很近的熟脸上倒推着寻找记忆点。 庄嵁应该有一双长而舒展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纯真又无辜,笑起来会变成月牙,憨透了,从前她就是因此不由自主想把他弄哭。这对眼睛没变,没了镜片的阻碍好看了许多,此刻嵌在发红的皮肤里,透着微醺醉意,与清澈二字毫不沾边。 下巴那道不太明显的凹陷也在,只不过上面多了薄薄一层胡茬。 他可真香,还学会喷香水了现在。 介舒暗自吐槽着童稚的幻灭,接着听见他问:「需要去医院吗?」 她干咳着摇头,把帽子盖回原位,切断视线交流,自己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那一下其实挺狠,撞得她胸闷气短,也不晓得万一内伤延迟发作,死在家里多久才能给人发现。 被遮挡了一半的视野边缘,能看到庄嵁蹲在那捡着滚落在地的啤酒和西红柿罐头,麻利地一一塞进她的袋子里,当代雷锋似的。 「丢东西了吗?」 她摸了摸口袋,手机钱包都在:「没有。」 店员迟一步才围上来询问情况,提出要帮她报警,介舒一面拒绝着,一面接过庄嵁手里的袋子,道了声谢,她意识不太清醒,只想赶紧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扫了一眼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反光镜,发现庄嵁也在看着她。 他边上还站了一个女孩,年轻时髦,身材姣好,这个时间一同出没,大概率是恋爱关系。 孩子真是长大了,还会处对象了。 她难以想像庄嵁的那种场面,打啵儿之类的。 1 走到何如雎家楼下,她在前面刷了卡推门进去,后面的人却没跟上。 「时候不早了,你上去吧。」俞庄嵁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平淡。 何如雎不解地拨了拨刘海:「你大晚上约我见面,就是为了绕一大圈去逛个超市?」 「你想喝的酒不是买到了么?」 她把玩着手里的琴酒瓶,探问道:「你不上来跟我一起喝吗?」 俞庄嵁笑笑:「今天不了。」 「那……你明天有没有空?我看中一个小羊皮的包……」 「用我给你的卡吧。」 2 楼粤灵换好工作服,正坐在更衣室里吃着三明治,介舒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来,在桌子上清出空地,把挎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粗一看有发|票、钥匙、钱包、不明塑胶袋、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硬币还噼里啪啦地滚了一桌。 「你干嘛呢?东西丢了?」楼粤灵走到桌边,边嚼边问。 「嗯,」介舒在有限的物件里无谓地翻找着,「找不着id卡了。」 「最后一次用卡是什么时候?」 介舒啧了一声:「昨晚买酒刚用过……我记得我收回来了……」 「补办要等好久呢,你要不要赶紧去挂失?」 「我下班再去那超市问问吧,」介舒把东西塞回包里,弯腰去拉自己的柜门,一时牵动了背上的淤伤,倒抽一口凉气。 第10页 楼粤灵观察着她僵硬的动作道:「你腰又怎么了?」 「不小心扭到了。」介舒无意再提昨晚的经歷,脱了外套换上工作服。 「我跟你说,你现在真的太胖了,所以爬上爬下干活容易受伤。刚认识那会儿你多瘦啊,受什么刺激了整天暴饮暴食……街上这么多好看男孩,你年纪轻轻的,不想谈谈恋爱吗?」 介舒把头髮扎起来:「男的都不喜欢太胖的,对吧?」 「当然了,你换位想想,你愿意和一个胖人上床么?脱了衣服,肚子上有五层肉。」 介舒沉默一阵,对着柜子低语道:「还差三层。」 楼粤灵没听清楚她的话:「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笑得古怪:「我说,好久没吃炸猪排了。」 3 介舒吃完午饭照例坐在餐厅后门外抽菸,转角有个黑髮女孩正被传教的西装老外拦着聊天,脸上满是被金髮碧眼男人热情攀谈的惊喜与羞涩。 洪恳也推门出来,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听说你把身份证弄丢了?」 「一时找不到。」 「哦,」洪恳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需要帮忙的话告诉我。」 「嗯,」她没转头看他,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和陌生人愈聊俞欢的女孩,「你知道他们那是什么教吗?」 洪恳看了一眼:「说不准,遇到无故热情的路人,绕道走总没错。对了,最近楼粤灵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怎么?」 「她找我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 「不清楚……」介舒对着街角两人的倒影愣神,「我今天能早点走么?」 「什么事?」 「昨天摔了一跤,腰疼。」 洪恳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上身的确僵直着,便说:「把预约的外卖送完你就回去吧。」 4 2016年深秋,南海岸长久而剧烈地刮着沉闷的风,裹挟着腥咸又潮湿的海味。 由南至北的列车上,介舒被各式体味笼罩着穿过拥挤的人群,远远就看见有个亚裔男子占了她的座位。 她摘下一边耳机,先用英文说这是她的座位,对方却直接讲起了中文:「抱歉,我的座位被那老太太坐了,看这儿一直没人所以……」他边说边收拾东西站起来,壮得像熊,稍显憨厚的粗嗓门。 「没关系。」她礼貌回答。 乘客摩肩接踵的走道,突然多出一个大块头男人,各人的站立空间都被挤压,前后发生推搡口角,那男人只能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介舒如愿落座,扶手边高大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她,体感压迫至极。 而且他身上有股辣椒味,呛得她止不住地打喷嚏。 「不好意思啊,我开川菜馆的,刚去进了一批香料。」他指了指地上的巨大包裹。 「没事。」她微微侧头,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还在上学吧?哪个学校啊?」 「我不是学生了。」 「工作了?」 「还在找。」 「噢,」他盯着介舒的脸犹豫一番,「我这店刚盘下来,正好缺人手,你看……」 单侧的耳机里电吉他的奏鸣倾泻而出,压在鼓点上,勐烈又荒诞。 5 再一次站在这栋公寓楼下,介舒仰头看着隐在雾中的高耸建筑,迟迟没有按下传唿铃。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菜色,仿佛记忆重演。 左眼皮一阵狂跳,异样的迫切感陡然而生。 她逐键按下房号,嘟声之后,大门清脆解锁,那头依旧没说话。 大厅里迴荡着桌球的碰击声和桌上足球急一阵缓一阵的挪杆声,介舒等电梯时朝那些娱乐设施看了一眼,年轻的男女凑成一堆,因为无聊的游戏兴奋不已,谈笑间满是挥霍时光的余裕。 她收回视线,走进电梯,望着电梯镜面里的自己,缓缓把头盔戴上,还拉下了塑料挡板。 电梯门缓缓拉开,她转过身,门外就是一堵人墙,避无可避。 庄嵁的脸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出现在她眼前梯形的画框里。 「三十七镑。」她听见自己说。 用喊价钱代替打招唿,多么冰冷的社会。 「你又来迟了。」他透过磨损严重的塑料面罩审视着她。 「您可以投诉,」她低下头,拉开腰包拉链,「请问现金还是刷卡?」 隔着头盔,他的声音又闷又低,像是有人在她颅内说话。 「你告诉我真名我才能投诉啊。」 她集中全身的精力,将这一瞬间无限放大。 电梯门自动闭合,她反手死命按着关门键,眼看视野越来越窄。 庄嵁并不惊讶,向后挪了一步,抬眼看着黑面板上的红数字渐渐变小,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这顿饭可真能吊人胃口,一吊就是九年。 他不由笑了出来。 6 季归豫在公寓底下健身完,又渴又饿,边走边往嘴里灌运动饮料。 迎面戴着头盔的外卖员来势汹汹,径直朝他走过来,他惊恐地环视四周,这个方向就他一个活物。 「这你朋友的。」 是个女声,他听着耳熟,还没来得及细问,一大袋外卖就落在了他脚边,那人也匆匆冲出了大堂。 季归豫抓起粘在袋口的单据看了一眼,买主正是俞庄嵁,估计是他提前叫了外卖,东西送到了,自己还没回到家。 第11页 正好季归豫也饿了,便提起外卖准备强行搭伙。 电梯在上升,一直到了十六楼。 季归豫更加疑惑,陈辛觉这个时间是不可能在家的,俞庄嵁也不在,谁会在他们那层楼? 电梯开始下沉,他警惕地让开了一段距离,门打开却是俞庄嵁。 「哎?你在家啊?那这外卖怎么回事儿?」 俞庄嵁见外卖在季归豫手里,直接问:「送外卖那人呢?」 「走了啊……哎?不吃饭啦?你上哪儿去?」 季归豫全然摸不着头脑,对着那快步往外走的背影喊了好几声,徒劳。 第六章 0 骑着摩托车成功落荒而逃之后,介舒又开始整宿失眠,直到白昼将至时,她才能在朦胧间做个浅梦。 梦里她嚼碎了悬在太阳穴边的蜘蛛,四肢麻痹,在悲哀中等待毒性发作。 醒来时,天花板传来上层住户来来回回的高跟鞋踩踏声,以及每天清晨都会大声播放的轻快曲子。 「day’s gone and wiped away my smile. the truth’s unkind bute to find so am i. feel the rain and the wind seeping in. got you under my skin how did you get in. set my soul free. somebody save me. somebody save me.」 她几乎能想像到楼上的爱尔兰女孩穿着套裙在木地板上倘徉——煮好了咖啡,拿着白瓷杯去房间另一边选副耳环,对着窗边的镜子仔细戴上,再伴着音律轻盈扭动回开放式厨房,在碗里码上希腊酸奶、燕麦、冻干水果、奇亚籽…… 她闭眼趴在床上,跟着哼唱了几句,自己都觉得跑调,胳膊正垂在床边,顺手抓到昨夜里喝剩的啤酒,忍着腰疼支起上身一口尽。 刺激味蕾的气泡早已消散,只剩温吞吞的麦芽苦味,而她渴不择饮。 手机在近处某个角落震动,她在灰色薄被里摸到那块被焐热的金属,费力撑开眼皮,对焦好几次才看清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 【晚上有空吗?】 介舒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身份,又特意看了一眼前夜送餐的通话记录,确定是庄嵁。 她盯着那个灰色对话框,手指的动作没太多犹豫。 长按,删除。 紧接着那个号码又发来一条。 【你的卡在我这里。】 1 洪恳到店门口时,捲帘门已经拉起了一半,进门就看见收银台后的白墙上映着幽光。 他从矮柜上随手抄了一个玻璃壶御在身前:「谁啊?」 「我。」一只手率先露出台面,接着是介舒挂着乌青黑眼圈的脸。 「今天怎么这么早?」他放下壶盾,手掌合在收银台上。 「填表,补办brp。」她在店里的电脑上快速输着个人信息。 「确定是丢了?」 「嗯。」 洪恳回头扫视了一眼大堂,确认完没其他人在场,才说:「你腰好了么?」 「没有。」 「那晚上收工了我来找你。」 介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敲打键盘的速度一点点变快,脑中倏忽响起楼上的晨曲。 「somebody save me. somebody save me.」 2 楼粤灵的黑白格纹便当袋里除了中午吃剩的空饭盒,还即将多出两盒牛仔骨。 为了这一天,她铺陈了许多顿午餐——从两周前就开始伏在冰柜上吃饭。 在店里其他人习惯她的「习惯」之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此刻,后厨暂且没有别人,她饱餐结束,站在泛黄的翻盖冰柜边自然地收拾着筷子,接着用自己的身体当掩护,把冰柜抬起一条缝,迅速抓出两盒冻肉,不着痕迹地塞到饭盒下面。 以油锅捞肥皂为基础训练的扒手,其速度也不过如此。 「□□ile!」 她心口勐地一晃荡,手指仍坚定地拉上了便当袋拉链,才循着声音缓缓回头。 又是这个疯女人。 介舒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举着手机,严肃认真地盯着屏幕,仿佛艺术家对待自己的作品。 楼粤灵翻着白眼舒了口气:「你又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预支工资?」介舒收起手机,向前走了几步。 「我都说房东催得急了……要不是上回你来搅浑水,我会被逼成这样吗?」 「好像不是吧,昨天中午我在外面看见一传教的,看着特别眼熟,仔细想想,好像有一回夜里遇到过他来接你下班?」 楼粤灵抿着上唇,额头上的皮肤仿佛被推向了眉毛,挤出一堆褶皱。 「你是什么间谍吗?整天一声不响地观察别人家的事。」 「你在跟他谈恋爱?」 「算是吧。」楼粤灵把便当袋拉到手肘,语气过于云淡风轻,稍显刻意。 「你跟谁谈恋爱不关我事,」介舒凝视着她,「但如果那个人问你要钱的话,你可以看看留学论坛上的贴子,受害者很多。」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你不就是嫉妒么?他可比洪恳帅多了。」 「你说什么。」并非问句,下沉的语调令听者本能地感觉到威胁。 「当没人知道呢……」 楼粤灵依旧试图逞口舌之快,声音却越来越轻,眼瞥着别处,似在对空气说话。 第12页 沉默一瞬,介舒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突然开怀,目光依旧紧粘在楼粤灵脸上。 「那就祝你们难捨难分,相伴一生。」 她笑出了泪花,轻揉眼角,诚挚地送上祝福。 3 俞庄嵁坐在餐厅二楼窗边,面前纹路独特的瓷盘中央空留一层赤色牛血。 「最近学习忙吗?」俞屹冬将擦过嘴的毛巾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桌上。 俞庄嵁看着不远处中国城的霓虹灯,答道:「不忙。」 俞屹冬把空碗往前推,在桌沿腾出一块空地,正好够他叠上手臂。 随着西装袖口的移动,金色手錶也展露在射灯下。 「这老外的东西可真够难吃的,你在这儿吃得惯吗?」 「还行。」 「你那个同学借了不少钱,利息还收么?」 俞庄嵁喝了口水,向后靠在椅背上:「收,当然收。」 「利息滚下去他也还不起,到时候动真格的?」 「嗯。」 「行吧,」俞屹冬观察着俞庄嵁的表情,「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讲么?」 「我最近碰上一桩事,还挺神的。」俞庄嵁顿了一下,眼里笑意渐浓,嘴角也跟着扬起。 「什么事情?」 「她还活着。」 「谁?」 俞庄嵁垂下眼,只是摇着头笑笑,没再多说。 4 陈辛觉下午就发觉后厨的气氛不太对劲,晚市最后一桌客人离开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两个帮厨都来到前厅打扫卫生,聚集的员工人头数变多,餐厅却陷入了胶着的寂静,只有风扇「唿唿」地吹拂着潮湿的地面。 「小陈,你最近学业很忙?」洪恳本在算着帐,见陈辛觉擦桌子的动作停下来,便开口问。 陈辛觉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是的,但还应付得来。」 「那你除了上学,还在做别的兼职?」 「算吧。」事实上他已经分了很多时间到代写的活计里去,且尽量不影响主课和餐厅兼职。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他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一上公交车就打瞌睡,坐过站的事也常有发生。 「我说呢,怪不得最近来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要是实在忙的话,就专心去别处发光发热吧。」洪恳敲击了几下计算器按键,随即熟练地在帐本上写写画画,并不看陈辛觉。 「没有,是学校里的兼职,跟这里的时间不冲突。不好意思,我接下来会早点来的,这几天是路上堵车耽误了。」 洪恳发出一声轻笑,或表示理解,或表示嘲讽。 楼粤灵提着拖把进了后厨,介舒则埋头反覆推擦着地上的一小块黑斑。 大堂里重新陷入沉默。 5 介舒想事情过于入神,拖地时不知不觉保持了过久的弯腰姿势。 走在回家路上,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分成了上下两截,中间由一根锐利的针串着,每挪动一步针就深入一分,实乃刺骨煎熬。 这时她的伤腰所嚮往的是热水澡和可供平躺的硬实床铺,可她的每一寸理智都在叫嚣着「我不想回家啊」。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又一次振动,她犹豫着拉开拉链,将屏幕点亮。 见是手机运营商发来的话费余额提醒,她眼中一时黯淡,又很快反应过来,对自己的潜在期待感到厌恶,回家的脚步因而变得干脆。 路过超市门口的捐款箱时,她停下脚步,把身上的现金颳了个底朝天,全部丢了进去。 她到家不久,洪恳如约而至。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锁一松,他就推门而入,对上介舒死水一般的脸。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自在逍遥地哼着歌走进浴室的背影。 不知怎的,这夜躺在阴影中时,她金属般尖锐的耳鸣声里突然混进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正处于变声前期,稚嫩里带点自以为是的沙哑。 像砂纸磨过生玉。 「姐姐。」 6 「怎么回事啊,老闆都罢工失联,我们还要不要上班了?他该不会卷钱跑路了吧?」 楼粤灵抱怨着,朝乌龟缸里丢了一块生鸡肉,回头望向支颐在收银台边的介舒。 介舒望着外面正午阳光普照的盛景,悠然打了个哈欠,眯上眼养神。 「哎,问你呢,他上哪儿去了?」楼粤灵拿手指骨节敲敲台面以吸引她注意。 「我怎么知道?」介舒隔着眼皮细细感知着玻璃外刺目的光线。 楼粤灵哼笑道:「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店里的座机骤然一通响铃,楼粤灵站得近,随手接起电话。 听筒漏音,隐约能听到一长串英文,绝不是点外卖的客人来电。 介舒睁开眼,只见楼粤灵双目一点点瞪大,唇间也空出一块缝隙,上下牙间连上一缕丝,整个人都冻在原地。 「怎么了?」 楼粤灵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倒抽了一口凉气,已断线的电话紧握在手里,翘起的小拇指止不住地颤动。 「说话啊?」 楼粤灵怔怔地看着介舒,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眨眼。 「南边的河沟里,发现了老闆的衣服和包,全是血……」 第七章 0 下课高峰期,公交车内挤满了嬉笑聊天的学生,陈辛觉被周围体香剂的味道熏得头疼,把文献资料笼在大腿上,起身推开高处的窗户。 第13页 坐在前座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留学生,女生歪头靠在男生肩膀上,两个人都在手机上浏览社交软体。 「我去,你看这个!」男生突然把手机屏幕转向女生,从陈辛觉的角度正好也能看见。 「哇,太噁心了吧……这种直播在网上,还是个亚洲人……」女生厌恶地向后缩,「为什么还有血啊,自残吗?」 男生看得津津有味:「可能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吧。」 屏幕上是路人角度拍摄的男性裸奔视频,背景能看到市中心的摩天楼。 车内突然一阵骚动,好几个聊天团体开始围着手机屏幕笑,大概率是上了同城热门。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陈辛觉并不觉得惊讶,多半是譁众取众。 他收回视线顺便插上了耳机,继续翻看腿上的课件。 过了两站,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是楼姐打来的电话。 「喂,楼姐,怎么了?」 「你……你今天不用来上班了。」 他察觉到楼粤灵的声音轻颤,疑惑道:「为什么?我已经在路上了。」 「老闆出事了,餐厅暂时歇业。」 「歇业多久?」 「重新开门了再通知你吧。」 「好,那我先回去了。」陈辛觉挂掉电话,抬手按亮了下车提示灯。 1 介舒将捲帘门落了锁,久违地有空在这个时间漫步市中心。 大部分商店的关门时间都是七八点钟,她偶尔需要出来买东西还得请假,这回难得赋闲,却想不到要买的东西,于是她穿过步行街,一路走到了城北的公园。 青铜雕像附近的喷泉池边三两聚集着市民,棕褐色的鸭群被儿童追逐着冲上细石路,肥大的灰绿鸽子密集分布在石砖广场上嚣张踱步。树叶稀疏的乌黑枝干嵌在巨大云层包裹的白日光晕中,广阔蓝天倒影在泛着金色波光的巨大人工湖里,天鹅队列拨水而过,苍穹与云影破碎。 她没有逛太远,在被封为歷史遗蹟的断壁下找到一张无人长椅,坐下发着呆吃沙拉,没加酱。 草地上飞快奔过一只松鼠,停在潮湿松动的泥土中,深棕背嵴,灰白尾巴,漆黑圆眼,并在身前的手里攥着一块巧克力饼干,脖子机敏地转动着,一旦察觉到危险就会迅速逃离。 介舒把碗里的干面包碎丢了过去,很快就落入了松鼠的手里,消失在旁边的灌木丛中。 她看着那块空地,恍然陷入回忆。 2016年冬,同一地点,光秃秃的树杈立在冬日冷阳下。 洪恳插着羽绒服口袋走在一步之外,时不时用余光确认一眼介舒的位置,从走进公园起二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只余鞋底在霜冻的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剐蹭声。 介舒低着头,下巴埋在围巾里,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脸颊冻得发疼。 「你看,松鼠。」洪恳突然开口,食指戳向草地一角。 介舒看了地上那老鼠般的东西一眼,回应道:「还……蛮可爱。」 「以前我读工商管理的时候,宿舍在一楼,偶尔忘记关窗,就会有松鼠钻进来偷东西吃。」 「他们吃什么?」 「什么都吃。帮你找的那房子,你住着没什么不方便吧?」洪恳放慢步伐。 「没有,挺好的,租金也比我想像的便宜。」 「那是我一大学同学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谢谢。」 「签证那边也没什么问题吧?」 「嗯,都办好了,也要谢谢你。」 「那就好……」洪恳点点头,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儿,快速塞进她插着手的口袋里。 手心忽然多出一个鹅卵石形状的发热体,介舒捞出来看了一眼,是个金属暖手宝。 二人在石径上一步不停地走,吐息在冷风中,白雾飘散。 从回忆中一点点抽离,在这个还算温暖的晴天,介舒却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你很冷吗?」背后紧靠着的另一条长椅忽然传来问话声。 介舒闻声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位置上的人从之前的白髮老太太换成了庄嵁。 他侧过头来看她,鼻樑上的纯黑太阳镜将眼睛全然遮挡,叫人看不懂他的面部语言。 阳光穿过断壁的缝隙,在他的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明黄色的光条,与之相比,周围的皮肤都在暗处。 介舒转过头,不去看他,头髮垂在脸颊边,杜绝被观察的可能:「还好。」 「不上班?」 介舒摇了摇头,盖上手里的塑料盒,把吃剩的沙拉塞进包里。 「吃这么少?」他语气熟稔,仿佛还是2010年的那个暑假。 「怎么,你是想问为什么我吃这么少还这么胖么?」生硬的反问,却逗乐了他。 介舒听见他的笑声,没说什么,提起包自顾自离开。 背着光,他的影子就在她脚边。 她加快脚步,两个平行的影子却越靠越近。 「你的卡不要了?」庄嵁跟在她斜后方,距离近到她甚至能闻见他身上隐隐的香味。 「我已经申请补办了。」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问我要啊。」他慢速收着步伐也能轻易跟上她的速度,这与从前大不相同。 介舒勐然停下脚步,庄嵁多迈了一步才剎住,回过身恰好和她面对面。 第14页 「那就给我。」她伸出手,手心的薄汗在空中迅速风干。 庄嵁望向她曲着的手指,愉悦感溢于言表:「我饿了。」 见他并无直接归还的诚意,介舒收回手,迅速结束谈判。 她闷头继续向前走,那道长影没有跟上来,只听见他在背后提高了音量。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不算数了?」 一不留神,路中间的碎石嵌入帆布鞋底,每挪动一下就能听见尖利的摩擦,脚底被硌得生疼。 耳鸣骤然拉长,额头两侧也泛起一阵迅勐的酸痛。 2 介舒拿到驾照的那天正是处暑,她一场午觉睡到下午三点,被热醒时耳机里还在播韩国歌。 家里不知为何停了电,空调因此停止了运作,房间里没多久就热得像蒸笼。 介贯成接到女儿电话时正坐在庄阜旁边的车座上:「估计是区域电路检修吧,你先出去找个地方吹吹空调……嗯,注意安全,身上钱够吗?……好,晚上见。」 挂断电话,庄阜手肘支在软垫上问:「小予的电话?」 「对,家里突然停电了,不晓得什么情况。」 「那把她接过来吧,正好庄嵁在家一个人也没劲,一起做个伴多好。」 「没事,随她去玩吧,也是个成年人了。」 庄阜哈哈大笑:「唉,小予是个大人了,我家这小子年纪还是太小,估计现在也玩不到一块儿了。」 彼时庄嵁正在书房里伏案写作业,不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而是他自己另外买的卷子。 宅电在偌大的宅子里响个不停,他刚做到英语阅读第二篇第三题,非常不想被打断思路,因此迟迟没有去接。 电话铃漫长而反覆地鞭打着他的耳膜,他终于还是在第四题停了笔,起身去接电话。 果然是她。 「小四眼,我还有十分钟到你家楼下,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兜风。」 「兜风?骑自行车?现在外面得有四十度。」他望向窗外被烈日晒蔫的树叶,不禁皱眉。 「小朋友,我可是成年人!有车人士!别废话,赶紧的。」 她直接撂了电话,庄嵁嘆了口气,放下听筒起身去换衣服。 路过餐边柜时,他顺手撕掉了前一天的檯历页,接着赫然看见今日运程上血红的大字。 「不宜出行。」 3 「你现在喜欢吃这个?」庄嵁看着面前正体不明的棕色煳状物,真诚发问。 地面的青白色花砖散发着腻人的肥皂水味,印度香料反覆熬煮的椒香则浮在其上,整间店面被红绿紫相间的萤光照亮,坐在此处就像坐在验钞机内部。 「对啊。」介舒把金属容器向庄嵁推,那手柄上指纹和油脂密集,甚至还有干掉的绿色菜叶。 庄嵁直视着她的眼睛,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吃?」 「你不是说饿么?我不饿啊。」 他迟迟没有拿起叉子,见他犹豫,介舒又说:「看来你也不是很饿,不想吃就别吃了。」 「可以吗?」 「可以,把卡给我,到此为止吧。」 庄嵁盯着她,渐渐收敛了笑意。 介舒等待着他的耐心被磨尽,想像着这个年纪的庄嵁生气的外在表现:或许他会把卡按进那堆煳煳的顶端,就像冒险家在峰顶插上胜利的旗帜;或许他会对自己产生厌恶,一走了之,彻底消失;又或者,他会把那堆噁心的东西从她头顶倒下,看着它们在她脸上冒热气……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绕开叉子,直接拿起了勺子,挖了不大不小的一勺煳浆,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的动作,就直接咽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第五勺…… 一大碗,很快见底。 他沉默地吞咽着,视线始终挂在介舒脸上。 仿佛被观察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桌对面的人。 第八章 0 「去银行的时候记得分几批,不要一次性全存完,不然容易被盯上。」 关宜同用身体挡着墙边低头数钱的买家,低声叮嘱。 「明白,谢谢啊,下次还找你。」说着,对方把那厚厚一沓英镑塞进挎包。 「好,回头联繫。」 关宜同目送其人离开,一回头,发现陈辛觉正靠在身后的红色电话亭边,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业务真多。」 她挽起双臂:「怎么,想入伙还是想做生意?汇率按8.3来,很划算的。」 「这合法么?」他向前走了两步。 「薛丁格的买卖,主要看会不会被抓住。」 陈辛觉难得被逗笑了。 「你笑个什么鬼?我哪里说错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亮橙色的电子菸,吐出的白雾是香草味。 他嘴角仍挂着笑意道:「没什么,走吧,不是说团建吗?」 关宜同看了看手錶:「你来得够早的,工作室其他人都还没到,在这里等会儿吧,我约了辆商务车来接。」 陈辛觉点头,又问:「很远吗?」 「湖区,你没去过?」 他摇头,原本他的生活就是在教学楼、图书馆、餐厅、宿舍间来回,就像固定线路的班车,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想。若非最近代写的收入不错,餐厅又临时停业,他是绝无余裕和闲暇来参与这种活动的。 第15页 关宜同扬了扬眉毛,靠着墙根就地坐下:「你家里都那样了,为什么还跑到国外来读书?」 陈辛觉脸上的轻松神情逐渐消失,语气生硬起来:「我没有读书的权利吗?」 「别对我摆脸,我跟你差不多,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低头望向关宜同脚上的名牌脏鞋,面部表情毫不掩饰内心讥讽。 她注意到陈辛觉的视线,爱惜地拉紧鞋带:「这可是我自食其力赚来的,每天起早贪黑,还得承担各种风险成本,奢侈得堂堂正正。」 他有些信服,但又无意多谈自己的家庭状况,犹豫片刻后说:「我拿的是全奖。」 「那你毕业之后呢?家里挺希望你回去的吧?」 他避开她仰头询问的目光,望向不远处走过斑马线的一对棕皮肤母子,音量不高,却很决然。 「不,不回去。」 「哇!」关宜同突然感嘆。 陈辛觉冷眼转向她:「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她却已经举起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那条斑马线:「我去,这必须得发给何如雎看。」 他朝路面上搜索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依旧不解:「发给谁?你在干嘛?」 「你自己不会用眼睛看吗?」她起身,举着镜头一路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陈辛觉无奈地跟在后面,窥见她的屏幕,才定位到通过马路的密集人群里,有两个人正并肩走着。 并且,此二人他恰好都认识。 而且,他认为此二人不该认识。 出于好奇,他配合地成为了跟踪者的一员。 不难发现,女方的迈步路线一直在朝她右手边的空地偏移,男方则自然地紧挨着脱轨的列车。 又或者说,就像列车顺着变轨失灵的铁道行进,在那道歪斜的路径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 1 介舒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在余光里能看见庄嵁黑色风衣扬起的衣角,他的手臂离她很近,仿佛随时都会碰上。 她忍耐着,毫不掩饰自己避让的动作,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收敛。 「你不上学吗?我要去上班了。」她在公交车站的gg牌后面停步,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对方。 俞庄嵁反问:「你除了那餐厅还在哪儿上班?」 介舒侧过头:「你怎么知道餐厅出事了?」 他没有回答,坦然笑道:「你电话响了。」 她接起手机,沉默地听着那头的通知,眼睛还在他脸上寻找答案,不多久,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我要去趟医院。」 「好,我陪你去啊。」 介舒观察着他的反应:「你不问我为什么去医院?」 「无所谓啊。」 「我工作那饭店的老闆受伤了。」 他理了理衣领:「所以你准备去探病?还是去看护?」 「不一定。」 她绕到车站正面,仰头看着交通路线,又听到他问:「你干嘛假装很在意的样子?」 介舒没有理他,手指隔着塑料板一路滑下站名表。 俞庄嵁又说,话语间满是愉悦:「你本来以为他死了,也不关心他尸体有没有被找到,兇手是谁,就开开心心跑去逛公园了,不是吗?明明就不在乎,现在为什么还要去看他?」 任他独言,她摸出公交卡,探头张望远处开来的公车号码。 「你这是……没同情心?还是说……你就是希望他死透了?」他笑眼看她。 双层巴士在站边降下梯板,介舒自顾自刷卡上车,在一层车尾找到位置坐下。 俞庄嵁没有跟上来,安静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巴士启动,介舒隔着玻璃看他黑色的身影从前端车窗滑到她旁边又消失不见,异样的隔世感油然而生。 2 介舒散步到急诊室门口,找了个护士询问洪恳的所在,很快就有警察过来向她调查情况。 简短的询问过后,她才被带到洪恳的病床。 拉开隔断帘,他正趴在床上难以动弹,听见滑轨摩擦声也只是小幅度转了转脖子。 介舒走到他床头,很有目的性地盯着他的脸看,不一会儿眼里就有了泪光。 一夜之间,他脸上充满了艺术感——唇钉、鼻环、满脸刺青。刺青的图案是卡通男性生殖器,以行为单位整齐排布,行间距固定,留白恰到好处,远看只是铺满了青白条纹,近看才能分辨其图案。 洪恳此时明明是清醒的,却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讲,嘴唇翕动着倒抽凉气,眉头因身体的疼痛而拧紧。 因面部大范围覆盖的纹身,介舒甚至看不出他的脸色如何。 多么滑稽的惨状。 她死死咬着下嘴唇内侧,以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这时,她脑海中忽然出现刚才车窗外庄嵁脸上的笑容,如此真诚而病态,就像在含蓄预告,无声询问:「你喜欢吗?」 3 何如雎用力按下屏幕上结束拨号的圆点,中断了她收到视频之后拨给俞庄嵁的第七个电话。 室友正在餐桌边自助染髮,肩膀上裹着黑色塑胶袋,长发被保鲜膜包裹在头顶,发迹线边缘和脸颊也晕开了红色染髮剂,刺激的化学气味钻进何如雎鼻腔里,她脆弱的眼球被熏得又酸又涩。 第16页 「他还是不接电话啊?」樱木花道喝了一口草莓味蛋白奶昔。 何如雎打开通风扇,嘆着气点头。 「跟他在一起那个女的,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身材还那样,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关系,就是他最近都不来找我,感觉很奇怪……」何如雎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虽然他一直都神秘兮兮的。」 「那肯定不行啊,作为你男朋友,他就不该搞若即若离那一套。」 何如雎欲言又止几回,最终还是垂着眼道:「他还不是我男朋友。」 室友十分惊讶:「我看你们经常一起出去玩儿,有时候你晚上还不回来,就以为……」 何如雎瞪了她一眼,冷着脸起身走进卧室,顺带关了门。 4 2010年夏末,夜航渔船颠簸在黑浪中,白色探照灯是第二个月亮。 蓄花白短须的船主坐在驾驶舱门口花生米下酒,在清脆咀嚼声中驶过他二十八年海航生涯中寻常的一个夜晚。 甲板上并没有别人,他却一直在说话。 「人间总是勘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没什么不对。」 「别哭啦,一切都会过去,你才几岁?天还塌不了。」 月光被拆成碎片散在水面上,风向标在晚风中灵敏转动。 他用脚勾起甲板通向船舱的铁板把手,看了一眼黑暗中缩在货物间的狼狈人影,递出装在塑料杯里的花生米。 「吃不吃?」 那黑色轮廓悲戚地抽泣着,不作回应。 他无奈哀嘆,把剩下的酒倒进海里,起身走到驾驶室背面解手。 刚解开腰带,甲板上忽然滚过一串踉跄脚步,接着就是「噗通」一声。 他太知道这动静的意义,没来得及结束自己的急事,便匆匆赶回了甲板,脱去上衣纵身一跃,瞬间被吞噬在冰冷黑暗中。 介舒在真实至极的窒息感中惊醒,对着熟悉而昏暗的房间愣神许久,才缓过了唿吸。 抬手抚过额头,竟是一头冷汗。 她掀被下床,在水槽里接了半杯水,仰头喝尽,依旧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就像有个铅球在一下下撞击她的胸腔,隐约有钝器砸下的痛感。 指针指向凌晨四点,是起床也无事可做的时间。 她放下杯子,关了檯灯,插上耳机,卷着被子缩成一团,睡意很快又来袭。 朝左侧躺,心脏的压迫感被放大,她厌倦了这个姿势,于是翻身朝向窗户。 不晓得是不是幻觉,她朦胧中看见窗帘上透出一个很高的影子,似乎有人站在她窗外。 挺吓人的场面,她却被梦境裹挟着,没有感到害怕的自由。 第九章 0 「我们要个……尖椒鸡,还有……水煮鱼,再加个……冷锅兔吧?」何如雎翻动着菜单,每报出一个菜名就用眼神向俞庄嵁寻求同意。 「都行。」他简单回应。 陈辛觉在点单簿上快速记下,为认识的人提供服务令他有些不自在,因此他尽量避开了和俞庄嵁的视线接触。 何如雎翻着酒水单,随口问:「你是不是宜同的朋友啊?」 陈辛觉没事找事地在簿子上写着平常并不记录的日期和用餐人数,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要个豆奶吧,麻烦温一下,庄嵁,你要喝什么?」她似乎也并不在意陈辛觉的回答。 俞庄嵁面前的菜单和酒水单都原样合在桌上,只抿了一口茶道:「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好,那我先去下单了。」 陈辛觉走进后厨之后,何如雎才伏在本白色桌布上,低声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家店吃饭啊?遇到朋友的朋友有点尴尬……」 「你不报关的名字就没那么尴尬。」俞庄嵁的目光越过何如雎头顶,有意无意地看着后厨门口被进出服务员掀起的青色布帘。 「哎呀我一时没管住嘴,本来想客套一下的,结果他不接话,气氛就很奇怪……」她嘆着气环视了一眼店内空间,「这里生意还挺好的,老外好多,看来应该味道不错,你以前来吃过?」 「没有。」 「那个是老闆吗?好奇怪啊,在室内又戴帽子又戴口罩的,还老站在一个地方,我刚进门的时候还以为是个雕像,吓了一跳。」 俞庄嵁闻言突然笑了起来,虽用左手曲拳挡着上唇,还是拦不住愈发强烈的笑意。 「怎么了?笑什么呢?」 何如雎不明所以,猜想是自己的比喻有些许幽默,便也被感染着微笑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眼角说:「可能是坐不下去吧。」 1 陈辛觉撕下点单那页,和其他单子一起压到长杆底下,却没急着回到前厅,站在那对着介舒的背影犹豫。 介舒正戴着护目镜切洋葱,感觉到斜后方的注视,缓缓回过头问:「有事?」 楼粤灵在几步开外剁着辣椒,没抬头,耳朵却灵敏地竖了起来。 陈辛觉走近了几步,侧头试探地说:「俞庄嵁来了。」 介舒皱了皱眉,接着继续熟练下刀,金属和洋葱切面快速摩擦,发出「咔嚓咔嚓」的利落声音。 「所以呢?」 陈辛觉强忍着眼中的不适感追问:「你们很熟?」 第17页 「怎么可能?你看看我,」介舒举着刀比了比自己的装束,又指了指门帘,「再看看他,像是一个圈子的人吗?」 陈辛觉脖颈向后躲,下意识地避开刀刃:「可是那天我看见你们一起散步,而且看起来还……挺熟的。」 「你看错了。」 楼粤灵偷瞥了一眼二人,明显感觉到介舒切菜的动作越来越快。 陈辛觉当然知道自己没看错,关宜同手机里的视频就是确凿的证据:「是送外卖的时候认识的吗?」 这执着的追问引发了介舒的怀疑,她把切完的洋葱归进大号不锈钢容器,往水池里丢了刀,隔着塑料镜片审视着陈辛觉的神情。 「你到底想问什么?」 陈辛觉环视四周,音量低下来:「你说的话他听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 楼粤灵试图扩大自己的听力范围,然而在厨师颠锅的轰鸣炉火声里,她再怎么集中注意力也听不清二人的加密对话。 「他的游戏我好像玩不起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他的说法很隐晦,但介舒隐约明白这个「游戏」的含义:「下班之后再说吧。」 2 午夜的绿地儿童游乐场是成人俱乐部,滑梯、鞦韆、木马上散布着蹦野迪的青年,昏暗的树底下隐藏着举止亲密的情侣,次日晨跑者途经此地总能看到随地乱丢的玻璃瓶、易拉罐、废纸团、薯片包装袋、各式打包盒。 介舒坐在池塘边的石墩上,安静地听着陈辛觉的復盘,直到他全部说完才开口。 「所以说,你一个高材生,毫无常识地借了巨款,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还不上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只是我本来觉得他们的利息过高,并不合法,我只需要在法定的利率范围内偿还本息就行,但最近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就像是被监视了一样。」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看起来像是借过的人?」她竖起双手,十指张开,「数数,一到十,一根不少,没被剁过。」 「我只是想问问看他们的手段有哪些,看你跟俞庄嵁认识,所以觉得你说不定知道内情。」 介舒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俞?」 「鱼?」陈辛觉不解地望向了路灯下池塘里似有若无的游鱼影子。 3 「俞叔,车子再往前停一点,她说想让同学都看见。」庄嵁撑着下巴坐在后座,透过车窗扫视着陆陆续续走出校门的高中生群。 「好的。」俞屹冬对小孩这样的体贴感到好笑,但还是踩下了油门,于是那辆显眼的黑色轿车高调地停到了最靠前的车位上。 「那个是不是小予啊?」俞屹冬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即回身看向庄嵁。 「对。」后座的人似乎比他更早一步就发现了目标人物,此时正往扶手凹槽里的纸杯上插吸管。 车门很快被拉开,介舒半个身体坐进来,上身还探在外面开心地和同学挥手告别。 「俞叔好,等了很久吧?抱歉,我们班主任拖堂不让走。」 俞屹冬回头笑道:「没等多久,接完小庄放学,正好过来接你,路上他还特意给你买了饮料。」 介舒抓起杯子吸了一大口,发现庄嵁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她。 「你老盯着我干嘛?」 庄嵁一愣,迅速挪开眼,搪塞道:「我特意让店员往里面加了花生碎,看看你喝了什么反应。」 介舒咀嚼的动作戛然而止,瞬间变了脸色,慌张而愤怒地抽了张纸吐出嘴里剩下的东西:「小四眼,你想杀人吗?」 俞屹冬哈哈大笑:「他开玩笑的,结帐之前还特意叮嘱了店员别放花生。」 庄嵁面朝车窗憋着笑,可没能开心多久,校服衣领就被一把抓住。 他被牵扯着扭过头,眼前是她那张白脸,距离很近,能嗅到她的洗髮水香味,他的大脑陷入了片刻的空白。 「进了初中你胆子也变肥了是吧?」 庄嵁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次看在你给我准备饮料的份上暂且原谅你,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介舒松了手,迅速靠到了自己那侧门边,不再侧头看他。 玻璃倒影里,她对着窗外平常的街景愣神,脸上现出古怪的神情。 车内安静下来,俞屹冬朝后视镜瞧了一眼各怀心事的两个小孩,笑着摇头。 车子开了十来分钟,介舒又开始说话:「俞叔,我爸他们到底做什么工作啊?我今天填表都是乱写的,问他他也只说是做生意。」 俞屹冬想了想,踌躇道:「这……就是做生意啊。」 「什么生意会剁人手指头啊?」她接着问。 俞屹冬堂皇地确认了庄嵁的脸,见他没什么反应,尴尬道:「这从何说起?没有那样的事。」 「是嘛,那可能是我偷听的时候听错了。」介舒欣然接受这个回答,又喝了一大口仙草奶。 过了一会儿,车后座的庄嵁忽然说:「不一定剁手指,有时候也剁手。」 俞屹冬吃惊地抬眼看向后视镜,后座的小孩一脸平静,说完便转开了头,继续望向窗外。 4 介舒和陈辛觉在路口分道而行,时间已经是凌晨。 她埋头往住处走,选择之灯在帮与不帮之间飞速闪动。 就像遇到了一个挂在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人,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大可以一走了之,罔顾将临的悲剧,可吝惜援手难免令她不安。尽管她并没有能力和义务帮他,但哪怕只是出了一点点力,大概也能算积德行善。 第18页 她点上烟思考对策,敏锐觉察到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跟了她好一阵。 远处正好有一大群印度人在排队买夜宵,她加快脚步混入其中假意排队,自然地调转了方向去看那个尾随者。 古怪的是,刚才她走过来的那条路此时空空如也。 在队伍里耗了很久,快要轮到她时,她才抽身离开,继续踏上回家之路。 或许她可以发个简讯问问庄嵁,陈辛觉还不上钱的话会被他们怎么处理。然而庄嵁现在又不是以前那个好欺负的小孩,她说的话能有多大分量?更何况这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办事方法,陈辛觉自己选了这条路,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她凭什么替他卖人情?她本就自身难保。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介舒还是决定略施援手,但绝不干预,只是尝试帮陈辛觉预告一下他可能遇到的危险,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样定下方案,她边走边斟酌着措辞写好简讯,打完字,人也正好走下家门口的台阶。 按下发送键仅过了几秒,她就清楚听见台阶上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 「叮!」 第十章 0 介舒停在台阶末级,抬头注视着铃声传来的方向,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路灯下的黑影蔓上她眼前的金属平台,影子的主人背着光低头看她,昏黄灯光被遮挡,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是庄嵁。 「你在跟踪我?」介舒打开手机电筒,白光停在他胸口,没再往上移,他衣领上的暗纹清晰可见。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缄口而立,约等于默认。 介舒又问:「你有什么事?」 「不是你找我吗?」他扬了扬手机,屏幕上是简讯弹窗。 「这没必要当面谈。」 「我都到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堵在楼梯口,并无放行之意:「现在太晚了。」 庄嵁沉默片刻,突然问:「你担心那个男的会来?你知道的,他不会再来了。」 介舒听罢便把手机向上转了个角度,他的脸随即被照亮。眉峰挑起,眼廓微曲,嘴角轻扬,一种并不愉悦的笑。 她立刻察觉到异常:「你这样跟踪我多久了?」 「记不清了,好像也没多久。」 介舒粗算了算,回溯到洪恳最后一次在这里出现,从夏令时切换到冬令时,时至今日,怎么也得有大半个月,而且她每天抵家几乎都在零点之后。 「庄嵁,」她在身后攥着钥匙,「别浪费时间了,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时过境迁,我看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就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了,行吗?」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一步步迈下台阶,介舒也随之向后退避,很快就被赶到了门前。 「你怕我?」感觉到她的紧张,庄嵁眯起眼,止步在她一臂之外。 介舒周身卷过一阵凉意,抬眼盯着他的脸,背后捏着钥匙柄的手更加用力。 僵持良久,他语调忽然松弛下来,故作轻松道:「我最近睡不着,能不能跟我聊聊?」 这么巧,原来大家都睡不着。 1 陈辛觉刚躺下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拉开房门出来发现季归豫也正睡眼惺忪地站在卧室门口。 季归豫揉着眼睛看清墙上的钟,抱怨道:「这么晚会是谁啊?」 「等一下,」陈辛觉示意他闭嘴,安静地分辨了一下敲门声的源头,「好像是对面?」 季归豫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还真是。」 「猫眼看看是谁。」 季归豫凑上门洞,倒抽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糟糕,风流债来了。」 陈辛觉站在旁边疑惑道:「门敲得这么用力,我们都听见了,俞庄嵁为什么不开门?」 「你傻呀,他不在家呗。」季归豫仍盯着门外。 「这么晚,他是不是去女朋友家了?」陈辛觉记起晚饭时的场景。 季归豫让出猫眼,笑道:「他哪来的女朋友?」 「我晚上才看见他们一起吃饭,还有上次关宜同也提过。」陈辛觉凑上门洞,看清来人后自觉闭嘴。 对面疯狂敲门的正是何如雎。 「唉真吵啊。」季归豫捂着耳朵靠在门上。 许是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陈辛觉眼看着对门的女人忽然调转了方向,朝他们的家门走来。 「完了,她来了,怎么办?」陈辛觉扭头惊恐地望向季归豫。 话音刚落,敲门声在耳边响起。 季归豫缩在门后的墙角:「开条缝,让她走。」 「你来说啊?」 「我两边都认识,不方便,你说吧。」 陈辛觉嘆了口气,挂上保险链才拉开门。 「请问有事吗?」 她额头上起了一层微汗,表情十分难看:「俞庄嵁人呢?」 「不清楚,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陈辛觉打量着她,妆比晚餐时浓了一些,还换了更短的裙子,高跟凉鞋细带包裹的脚冻得发红,手里拿着洋酒——某种程度上很适合深夜的行头。 「他不接啊。季归豫呢?」 「睡了。」 何如雎抬脚解开鞋扣,问道:「现在时间很晚了,我自己回去不太安全,能不能在你们客厅里凑活凑活?」 陈辛觉余光看见季归豫反应很快地连滚带爬熘回了房间。 第19页 「可以。」他关门,解开门链,又打开门放了她进来。 进入温暖的空间,何如雎很快就活泛起来,接过陈辛觉递上的水杯便问:「俞庄嵁最近有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吗?」 「不知道,」陈辛觉没有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而是站在客厅和卧室走道的交界,随时准备回屋睡觉,「你们一起吃了晚饭,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他把我送回家就走了,说有事,我算好时间,觉得他就算去下一摊玩,这么晚也该到家了,所以特意打扮了一下跑来找他,还想给他个惊喜,」她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我可真是太蠢了,冷静下来想想,幸亏他不在家,不然主动送上门真是太掉价了,好险。」 陈辛觉挠挠头,感觉眼前的人并不是真的在跟他讲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现在也不在乎他去哪过夜了?」 何如雎咬着纸杯边缘:「像他这样有风度,长得好看,出手又大方的同龄人,难找。」 2 水刚烧到一半,水壶正发出爬坡式的尖利气声,随着突如其来「啪」的一声,爬坡失败,狭小的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介舒无奈地一拳砸在开关上,确认各处都没电,才熟练地打开手机电筒走到门边:「又跳闸了,我去外面电闸看一下,你等会儿。」 「好。」 家门在她身后合上,屋内随之恢復寂静,俞庄嵁从靠墙摆放的小餐桌旁起身,摸黑走到床边。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能看到深灰色的被子,两个枕头叠在一起,最上面还摆了一个鸡心形状的格纹抱枕。 他抓起抱枕,摸到了上面的刺绣文字——「m&s」,大概是超市搞活动送的。 黑暗中,他坐在床沿,左手抚上冰凉的床铺,仔细感受着布料粗糙的织路和床垫的纹理。 接着,他俯身凑近枕头,闭上眼睛。 甜西瓜味,很化学,很廉价。 「你在干嘛?」介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机的灯光亮得晃眼。 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走到床尾,发现他平躺着,手摊在两侧,脚还垂在床边,双眼紧闭,唿吸平稳,占据了她大半张床。 不是说睡不着么?她暗自嘲讽着走到水池边,从柜子里找了几根备用蜡烛点上。 电暖气失去供电,本就阴冷的地下室渐趋低温,介舒几乎能看到自己唿出的热气。 她裹着拼布毯子走到床边,踢了踢他的脚道:「你回家睡吧,这里太冷了。」 一连几次,他毫无反应。 介舒伸手掀起未被压住的被子翻到他身上,但只能挡住小半个身体。于是她干脆把肩上的毯子平展着丢过去,就像飞毯降落,自己则举着一支蜡烛走进浴室关上门洗漱。 水声刚一响起,俞庄嵁就睁开了眼,把还带着她温度的毯子向上拉到鼻尖。 也是一样的西瓜味,在这个寒冷的地方,这味道清凉的不合时宜。 3 介舒打着颤走出浴室时,床上已经没了人,被单上只留下一个人形的褶皱轮廓。 她打着手电环视房间,确认他已经离开,便反锁了房门,挂上门链,最后一熘小跑钻进被窝里发抖取暖。 睡意刚一来袭,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房里亮着光。 【烂帐终究是烂帐,他脱不了身。】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预计这笔帐能收回来。 【你还没毕业就已经接手这些事了?】 【还轮不到我。】 他回復得很快。 介舒熄掉屏幕,把手机合在床头柜上,翻身朝向窗户发呆。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房间里好像少了点东西,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少的是什么。 4 何如雎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敏锐地听见门外的动静,忙光着脚一路奔到门口,凑上猫眼望出去。 俞庄嵁并没有在外面过夜,或许只是和朋友玩得太晚,这出乎她意料,亦充当她心理安慰。 只是他手里拿了个奇怪的抱枕,彩色格纹,看起来破旧廉价,和他的装束完全不搭。 接下来的画面更令她疑惑。 一开始他只是正常在开门锁,莫名其妙地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打开。 十来秒之后,他开始焦躁,生硬地试图用蛮力把钥匙向左转,她从旁观者角度很难不担心钥匙会断在锁芯里。 再之后,他真的把钥匙扭断了。 静止片刻,他对着手里的半截金属怅然若失,一头抵在门上。 从何如雎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耷拉的肩膀和垂在身侧牢牢抓着抱枕的手。 这种情绪失控的样子,何如雎没有在他身上看见过,说不清他是喝醉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坏事。 她陷入两难——他这种模样想必没几个人见过,多么可怜颓丧而诱人同情,如果她现在出去,或许会成为对他很特别的人,而不再是他dating对象中的一个;然而,如果这么做,很多事情就解释不清,比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对门,又比如她为什么会深夜盛装打扮跑来找他…… 未待她作出决定,屋内就有不知情者沖她喊道:「你在看什么?」 何如雎扭头瞪了头髮蓬乱的季归豫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她再回去看猫眼时,惊弓之鸟已经离开。 第20页 第十一章 0 与此刻不同,前夜俞庄嵁入睡前落地窗外一片漆黑,因此他没拉上窗帘。于是太阳升起时,晨光成了他的天然闹钟。 这是个久违的晴天。 电话铃声比他的意识清醒来得早一步。 「喂,庄嵁,」季归豫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谈话声里,「生日快乐啊!」 俞庄嵁闭着眼埋在毫无生活气息的白色床具之中,声音沙哑地道了声谢。 「今天晚上怎么安排?我订个房子,约一帮人一块儿吃饭、游戏、喝酒怎么样?」 「都行。」 「成,你什么都不用管,我来搞定。对了,」季归豫听起来有些高兴,「听说你家门锁坏了?」 「……你睡得够晚的。」 「昨晚上来了个不速之客,我哪敢放心睡?」 「谁?」俞庄嵁睁开眼,忽然没了困意。 季归豫压低声音道:「何如雎啊,她等了你一夜,早上刚走。」 俞庄嵁在强光中揉了揉太阳穴:「她有什么事吗?」 「零点上门庆祝生日,多浪漫。行了先不说了,我在排队买咖啡,下一个就轮到了。」 撂下电话,屏幕上排着祝福消息。 他扫了一遍发件人,熄灭屏幕,对着屋内陈设醒神。 这是间十九世纪古建筑改造的酒店,宽敞明亮,风格糅杂,设施豪华,暖气充足,飘着高级沙龙香。他躺在大床中央,手脚离床缘很远,起身就能看见不远处繁华的商务区和植被丰富的街心公园,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世界照常运转,令人心情愉悦。 这和手边心形抱枕的原住处不一样——那里狭小昏暗,简陋破旧,阴冷潮湿,厨房、起居室、卫生间的味道掺在一起,连床都窄的惊人,那扇巴掌大、脏而模煳的窗户外面还是一堵墙,抬眼勉强能看见路人的脚踝,想必从未有阳光涉足。 这样想着,他起身去吧檯边烧了一壶水,往杯子里挂上茶包。 等待水开的片刻,他又记起昨夜被强制剥夺电力的那把黄色烧水壶(一开始估计是白色),壶和底座中间空开一道显然过宽的不正常缝隙,从侧面视窗甚至能看见水面和注水线呈锐角交错,说不定有消防隐患。 他拿起眼前亮着蓝光的半透明水壶朝杯子里倒水,一不留神倒了太多,挂在外壁的白色纸片被牵带着滑进杯中,安逸地漂浮在茶面上,毫无挣扎痕迹,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褐色。 1 介舒醒来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碰上了此地百年难得一遇的地震。 但她很快通过沉重而有节奏的金属击打声,以及几乎能钻开她天灵盖的钻机轰鸣声判断:方圆三十米之内必然出现了一片工地。 在足以导致神经衰弱的噪音中,她掀被下床,在角落那堆积攒已久而她懒得拆封的信件里找到了来自市政厅的施工通知信。 从本日起无限期施工,一定是个极大的工程。 搞不好是要打通地心,修建一条可以直达地球另一面的隧道。 修成之后这块地的房价或许会上涨,不晓得她的租金是否会受到影响。 2 季归豫端着两杯咖啡走上二楼,见关宜同正坐在窗边打电话,便安静地坐到她对面。 「我朋友下周回国,东西都给她了,你收到之后检查完数量就赶紧发货,姓名地址多检查几遍,别又填岔了……知道,我后天去一趟购物村,到时候还是朋友圈直播,明天得发个预告……」 等到她挂了电话,他才开口道:「后天又去?」 「嗯,最近打折挺厉害,你有什么要带的吗?」关宜同喝了口咖啡,又低头在手机上快速回消息。 「没有,前阵子买鞋太费了,最近得省着点儿。晚上俞庄嵁生日你来么?」 「来啊,」她放下手机道,「你给他买礼物了么?我是不是也得备一份?」 季归豫摇头答:「不用,你来个人就行,他不收礼物。」 「这是什么讲究?」 他仔细想了想,推测道:「大概就是……啥都不想要,只图个热闹。」 3 陈辛觉下课后回家收了个快递才出门去打工,坐电梯下楼时,他不自觉多往镜子里看了几眼。 时隔多年,他才换了一个新背包,电脑也终于有了夹层可放,此时肩膀上陌生的触感使他脚步变得轻快。 当然,若不是因为学生折扣,他可能会把旧包的洞补一补继续用。 走到回收箱前,他并非毫无留恋,但丢弃的动作也挺爽快。 陈旧软塌的背包在旧衣物堆顶降落,旁边躺着一个同样陈旧的格纹鸡心抱枕。 他最后看了一眼旧包,合上箱盖离开。 4 「你这饺子够迷你的。」介舒说着,将自己包的饺子摆在楼粤灵的作品旁边。 楼粤灵不为所动,熟练地抹馅捏皮,尺寸始终如一,学语道:「老洪的原话:『不偷工减料要怎么赚钱?』」 介舒笑了笑,不予置评,放下面皮转身去泡发米粉。 「哎,你说老洪最近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一样。」楼粤灵低声道。 「哪里变了?」 「你说呢?整天戴着口罩杵在那里,话也少了,上次被抢劫损失了很多钱?有心理阴影了?」 「不清楚。」 第21页 「你不清楚?那还有谁能清楚?」 介舒悄然现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冷声道:「你要是实在好奇,可以倒回去搜搜他出事那天的同城热门,视频挺多的,各个角度都有。」 楼粤灵行动力极强,摘掉手套就开始刷手机,事情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但往搜索框里一输城市名就出现了醒目的联想词。 「我的天吶……这捂脸的人该不会是他吧……裸奔啊……」她的音量越来越低,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陈辛觉突然掀帘子进来,举着单子对介舒道:「他点了外卖。」 介舒想都没想就说:「你有空送一趟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他疑惑道:「你不想见他?」 介舒避开此问道:「你就随便找个理由说要早走,送完直接就到家了,不是挺好吗?」 「他不在家,」陈辛觉将单子递过去,「我听室友说他今天过生日,在外面包了个地方玩。」 5 2009年立冬。 介舒看了一眼面前满桌的塑料盒,又看了一眼面露欣慰的庄嵁,倒抽一口气,皱眉道:「小四眼,你过生日不请同学一起来玩吗?」 「人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装什么酷,」她拿起一片西瓜塞进嘴里,「搞了一桌自助餐,就我们俩吃?真够冷清的,你有没有朋友啊?」 庄嵁关好被她撬开的盒子道:「我爸说今天要出差,出门之前给我留了钱。」 「那你点完这些还剩多少?」介舒闻钱起了兴致。 「还能买个蛋糕。」 她不解:「你为什么只点了菜没有订蛋糕?该不会是以为我会带来吧?」 庄嵁摇头:「这我倒没期待过,只是电话打得太迟了,所以得直接去店里买现成的。」 「你事真多,」介舒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气氛不太对,开始补救,「呢。」 她注意到庄嵁的嘴角已经沉了下去,连忙勾上他肩膀,试图用亲热的语气挽救局面。 「哎呀,走吧弟弟。」 他侧身避开,一言不发地先她走出了家门。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介舒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庄嵁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他爸爸工作一直很忙,而他本人似乎又没什么朋友……回想起来,他这一年一回的日子,好像大部分都是和她一起过的。 身边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听见刚才那句话,这对他的确有点残酷。 而且她今年学习太忙还忘了给他准备礼物。 给自己开完批评会,她耐着性子凑上去问:「弟弟,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模拟卷?文具?小说?随便说,只要不超出我的预算,都给你买。」 「我要那个。」他突然止步,手指着路边橱窗里的拍立得相机。 「哇,狮子大开口,」她戳了戳标价,「机器就这么贵了,还得买相纸!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各出一半就够了。」他语气坚定,半个脚已经迈进了店门。 「那蛋糕呢?」 「不买了,反正我也不爱吃。」 6 何如雎穿过撞球桌边、电视机前、吧檯旁围聚的陌生人群,问了一圈都没找到俞庄嵁。 「哎,季归豫,他人呢?」 「你去楼上看看,可能在天台上抽菸。」 她便拎着裙角小跑上楼,推开天台门,凉风扑面,冷得她牙齿打颤。 白色户外照明灯下,能看见几缕白烟扭曲着上升,藤椅上方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火星忽明忽暗。 她踮着脚走到他身后,想搞个突然袭击,却看见他抓着卸下的手机壳,正盯着壳内的一张拍立得出神。 两张脸,在闪光灯下五官有些模煳,看着年纪都不大。 她凑到他耳边,开口道:「哇,好可爱啊,是你吗?」 他反应并不大,没有被吓到,也没有不悦,只是快速把手机壳盖回了原位,起身若无其事道:「开饭了?外卖来了吗?」 第十二章 0 介舒按照地址找进了一片独栋住宅区,这里入住率似乎并不高,大部分窗内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零星几家有车有灯,因此她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三层楼,灯火通明,她把店里送货的车靠边停下,一打开车门就听见屋内溢出的喧譁笑语。 菜量非常多,填满了后备箱,几乎是工作餐的规模。 她进出栅栏六次,把东西尽数搬运到楼房门口,又清点了一遍数量才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人她见过,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陈辛觉的室友。 「您好,这是单据,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 「哇,他点了这么多啊……刷卡吧。」他塞了张卡过来,扭头招唿人来帮忙。 那是张信用卡,介舒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卡上的名字,接着撕下pos机吐出的单据,和原子笔一起递给他道:「麻烦在这里签个名。」 「哦,这不是我的卡,我叫他过来,你等一下。」 脚边满地的外卖袋很快便被搬空,客厅里的人大概都移动进了餐厅,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她独自立在门口吹着穿堂风,垂眼看着那张刻有庄嵁名字的卡,喉咙口忽然一阵热。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压低帽檐,小幅地做了一次深唿吸。 第22页 1 关宜同约到的优步司机是个印度人,在住宅区按照导航来来回迴绕了好几圈,最后懒得再调头,直接把她放在了目标建筑的背面。 她熟练地翻过院子外围的栅栏,边绕向正门边给司机打了个差评。 正要走过房子的最后一个转角,她隐约听见中文对话,本能性地停了步。 「这里,麻烦签名。」 「好了。」是俞庄嵁的声音。 谈话到这里还一切正常,随后是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关宜同探出半个头偷看,发现俞庄嵁把自己和外卖员一起关在了外面。 外卖员向后退了几步,帽檐压得很低,完全没在看他。 关宜同依据那身材和侧脸辨认出,这就是上回和他一起过马路的那个女孩。 俞庄嵁问她:「今天几号?」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关宜同兴趣渐浓。 「不清楚,你可以看看手机。」外卖员语气生硬。 他缄默片刻,又问:「电闸修好了?」 「修好了。」 「什么时候下班?」 「说不准。」 「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外卖员犹豫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的是几张纸,平静道:「这是我们的午市优惠券。」 见他不再说话,她又说:「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未等他回应,她就转身走到路边,干脆地驾车离开。 而俞庄嵁停在原地,在门廊的灯束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几张优惠券,场面十分诡异。 过了好一阵,他突然拿出打火机,随着一声清脆按动,焰苗迅速窜上彩纸,红光映在他脸上。 没过几秒,折扣付之一炬。 关宜同靠墙回味着这段对话,等听见大门一开一合的声响,才走出暗处去敲门。 2 「你记得我上回发给你的那个视频吗?」关宜同半倚在洗手台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何如雎。 何如雎正补着口红,通过镜面回望她一眼:「记得,我觉得说不定是亲戚什么的……怎么了?」 「我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俞庄嵁在门口和外卖员说话,你猜怎么着?送餐的就是那女的。」 何如雎的口红停在空中,转头道:「所以……他有个亲戚或者朋友在开餐厅?」 「今天点外卖的这家饭店你去过么?」 「去过啊,庄嵁带我一起去的,还遇到你那个姓陈的朋友在那里打工。」 关宜同若有所思道:「这他倒没跟我讲过,所以……陈辛觉肯定认识那女的。」 二人讨论完窃听内容又回到餐桌边。 俞庄嵁看起来兴致很高,被周围众酒肉朋友簇拥着,桌边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这屋子挑高少说五米,上一波闹笑的回声还没止息,下一波又翻涌而来。 关宜同远远望着他愉悦谈笑的样子,不知怎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3 介舒无言地开出一段路,随便拐进了一条人少的巷子,靠边停了车。 手机响个不停,洪恳一直在给她打电话,那段音乐重复了太多遍,她逐渐失去耐心,于是干脆按下静音键,反合着屏幕。 她敞开车窗,咬着烟点上火,又伸手拆开副驾驶座上的粉色曲形纸盒。 四面纸片躺平,红丝绒杯子蛋糕亮相,乳酪起司在路灯下成了浅橙色。 她本想直接解决了它,将动嘴时又停下,把冒着火星的烟倒着插在了蛋糕中央。 「生日快乐哦。」 她低声说着,像吹蜡烛一样吹了一口烟屁股,烧焦的菸草便柳絮般飞上了仪錶盘。 4 「啧,她七拐八拐的,现在又停着不动了,到底在干嘛?」洪恳愠怒的声音穿透口罩传来。 陈辛觉刚结完一桌帐单,正低头整理着发|票,听见洪恳发火也没回话。 洪恳又转向他问道:「那个点餐的人你认识?」 陈辛觉点点头,佯装手头很忙。 「她停的这位置不是送餐目的地吧?」 陈辛觉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圆点从饭店出发后先在pv蛋糕店门口停了一阵,接着才去了订餐地址,短暂停留后又拐进了一条无名小路,之后就没有再移动。 「我听他们说,今天去的地方很不好找,可能导航定位也不太准。」 洪恳在帽檐的阴影下打量了他一眼,怀疑道:「再难找也用不了这么久吧?」 这时正巧有客人招手点单,陈辛觉拿着点菜簿,趁机迴避了这个疑问。 下单时他走进后厨,问楼粤灵道:「介姐这单送得有点迟,到现在还没回来,洪老闆好像挺生气的,会不会罚她?」 楼粤灵把切好的香菜丢进碗里,哼笑一声答:「你就不用替她操心啦,他们俩的关系……唉,反正他一直对她挺好的,我就没见他剋扣过她工资,你懂的。」 5 介舒把车停妥,又擦了擦仪錶盘上的菸灰,才带着食品垃圾往餐厅后门走。 她老远就发现门边立着一个高壮的人影,从下车起就盯着她看。 她把纸盒丢进垃圾桶,缓缓走到门口,抬眼看着洪恳。 他手里抓着帽子,额头的纹身上铺着一层发亮的汗珠,看起来挺热,但也没把口罩摘下来。 「你上班时间跑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第23页 介舒轻咳一声,避开他视线:「地方挺难找,绕了点路,抱歉。」 洪恳向前逼近,冷语道:「你当我傻?」 「今天的工资可以不结,你不满意的话,明天的也可以扣掉。」 他闻言突然笑起来:「你这么高高在上的,是在跟谁说话呢?谁给你的脸啊?」 她顿感危险,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起。 「你他妈别当我不知道……上次不就是你找人害我么?」 介舒皱起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不是他们警告我离你远一点,我还真想不到,你从前那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天真小女孩』还认识那种人……既然你这么了不起,当初干嘛还求我帮忙?还是说,你现在傍上了新的男人,就以为能在我这儿为所欲为了?」 她沉默地数着洪恳额头上的印花数量,任凭他细数所谓的罪状。 「你不用跟我装傻,我本来想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可现在我发现你这人……太贱了,毫无感恩之心……既然你已经有了新靠山,就别在我这儿屈尊了,」他拉下口罩,像是想让她听清楚接下来的话,「赶紧滚吧。」 介舒抿了抿嘴,站直身体:「房子是有合同的,我要依约住到年底。」 「你随便住,试试看没有电的生活,方不方便。」 介舒反应过来昨夜停电的真相,忍不住笑了出来:「没问题,这段时间承蒙您照顾,谢了。」 洪恳瞪着她的笑眼,一脚迈进门内,正想把铁门带上,忽然后颈一阵酸麻,顿时失去了直觉。 陈辛觉和楼粤灵收拾完前厅想下班却找不着洪恳,寻了一圈才发现他躺在后门门槛上。 人有些晕乎,生命体徵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大家都因此明白了他这段时间戴口罩的原因。 6 「庄嵁呢?」季归豫上了个厕所出来,正遇见何如雎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 「他好像喝多了,一沾床就睡。」她将手指比在嘴唇前示意他降低音量。 「啊,今天喝了这么多吗?他平时不怎么喝醉的。」 「估计是今天买的那酒太烈了吧。」 「那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找关宜同啊,她刚问我要卸妆水。」 「哦,她在楼下呢,你去吧。」 季归豫目送何如雎下楼,等她彻底不见了才推开那间房门。 俞庄嵁背对着门侧躺在大床的边缘,身上盖了张灰色毛毯,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哎,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季归豫关上门,一屁股坐在窗边的皮质躺椅上。 床上的人没反应。 「你今天在门外面跟那外卖员说什么了?我记起来了,那就是上回在超市遇到的人,对不对?那天在公寓楼下,你跑那么快是不是也是在追她?老点那家外卖,该不会也是为了见她吧?」季归豫手肘撑在膝盖上,饶有兴味地追问着,「你不是说,她只是长得像一位故人吗?别弄混啦,她们只是长得像,不是同一个人。」 杳无回应,季归豫垫着后脑靠上躺椅,喋喋不休道:「真是搞不懂你,把何如雎这么年轻漂亮的晾在一边,躺在这儿装睡,反倒对那个胖大姐……」 话还没说完,俞庄嵁忽然坐了起来,揉着头髮说:「帮我叫辆车。」 季归豫当他在开玩笑:「想喝酒楼下就有啊,还去外面?」 俞庄嵁看了一眼手錶:「快点,没时间了。」 第十三章 0 介舒回到自己的公寓,摸黑找了支蜡烛点在餐桌上,手机只剩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电,她调到低电量模式,盘算着明天必须找个地方充电,麦当劳之类的,虽然倒也没什么非要联繫的人。 说要坚持住到年底,其实也只剩个把月而已,不过乐观想来,停电总比停水好一点。她仅仅需要忍受寒冷,潮湿,黑暗,贫穷,居无定所以及签证到期的焦虑。 这些都是她早已习惯的事。 她暂且将上列琐事抛诸脑后,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廉价红酒,裹着毯子背靠床尾盘腿坐在地上。 窗外的楼梯传来脚步声,一道黑影从窗帘上划过,再然后,门被敲响。 介舒评估着蜡烛的亮度是否足以被识别,谨慎地让酒瓶降落,慢下唿吸,并无应门的打算。 两下为一组,每组间隔三至四秒,力度不至于重到令人想起日本恐怖电影的场景,还算礼貌,可以先排除刚才被她电晕的餐厅运营人。 那就只剩寿星了。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眼睛扫过屏幕,时间显示十一点三刻。 再等一等,他敲累了应该就会离开,可惜最后十五分钟被耗在她这里,有些不值当。 她在黑暗里缓慢唿吸着,某种扭曲而疏离的陪伴感在不倦的敲击声中,穿透门板伸向她。 时间缓慢流逝,距离零点还有最后八分钟,敲门声还在继续,间隔变短,力气变重,带着点不罢休的笃定,他要么是通过某些迹象确信门内有人,要么是偏执到有些病态。 这样想着,敲门声忽然停下,地上的手机屏亮起。 【开门,我敲累了。】 过了几秒,他似乎接受了无人在家的现实,又发来一条消息。 【你在哪里?】 她扶着床板起身,像幽灵一样悄然移动至门框边,特意没走到可能泄露影子的门缝前。 第24页 好一会儿都没再有声音,介舒把耳朵贴到门框上,等待着他离开的脚步声。 这时,他轻淡的陈述却突然划破寂静,一字一句扩大在她耳中。 「从前有好几年,我都许同一个愿。」 「后来就不玩了,想着……反正也不可能实现。」 他自嘲着,语气里笑意渐浓。 「可我最近发觉,这方法好像还挺灵,虽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但至少成真了。」 介舒怔在原地,寥寥几句话,如飞速俯冲而来的海鸟,掠过她荒芜的峭壁,在枯草丛中捲起一阵野风。 她曾以为已永恆退去的潮汛,时隔多年,毫无预兆地翻涌着回到了这片滩涂。 在这天的最后一分钟,她打开了门。 「生日快乐。」 门外比屋内更亮,以至于介舒一时难以适应光线,反射性地侧过了头,没看见俞庄嵁最初那几秒的表情。 他望向屋内,问她道:「为什么不开灯?」 介舒挠了挠下巴,尽量掩饰尴尬:「没电了。」 「房东怎么说?什么时候能修好?」俞庄嵁注意到她不仅穿着外套,还裹着毯子。 「过两天吧,应该,」她不想再多解释,躲闪着他的视线含煳回答,「今晚玩得开心吗?」 「本来想让你留下一起吃点东西,但你好像很着急走。」 「毕竟是工作时间,」她指了指身后,「你也看到我这里情况了,不太方便请你进去,所以……」 俞庄嵁背着手听完她欲言又止的窘迫藉口,笑着垂下眼,抿唇似在酝酿。 「不如去我那儿吧。」 1 介舒洗完澡,特意将用的地方清理了个遍,尽量恢復到使用前的整洁原样。 通过洗手台上的极简陈设,她大概能确定庄嵁并无长期而固定的伴侣——除了洗漱用具和成套男士护肤品并无他物,瓷砖上没有长头髮,给她刷牙用的漱口杯也是临时拿来充数的茶杯。 她隐约记得庄嵁小时候并不是这样,有一回在他家玩捉迷藏,她想躲进衣柜里,一拉开门就倒出了一堆东西——玩具、漫画、各个季节的衣服……这直接导致了她那局游戏的失利。 不过想来那时候也没人教他这些生活习惯。 她抱着换下的衣服走出浴室时,他正在卧室里熟练地绕着床换床笠。她把自己的脏衣服用塑胶袋套好,装进带来的手提袋里,才走过去问:「洗衣机在哪儿?」 俞庄嵁将被子透到空中,再平整落下,顺手摺起一个角回答:「你把衣服放在脏衣篓里就行。」 「我是说这些。」她蹲下,抱起堆在地上的床单被套。 他打量她一眼,长袖长裤,裹得极为严实,屋里暖气这么足,她又刚洗完澡,故而热得脸颊通红。 「阳台边的壁橱里。」 「好。」 他看着介舒的背影,回忆起她把购物篮丢给幼童的样子。 俞庄嵁进了浴室之后,介舒先坐在客厅里充着电刷了一会儿手机,有些睏倦但又觉得在主人出来之前就自顾自睡觉不合适,于是便穿上外套下楼去抽菸。 虽然已是深夜,公寓底楼的大厅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她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吞云吐雾,眼睛瞥向玻璃内沉湎于游戏的狂欢青年,越发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一支烟将尽,后方突然传来俞庄嵁的声音,她闻言回头,他头髮还湿漉漉的,语气有些不悦:「你在这儿干嘛?」 她举起菸头,脸上写着惊讶:「抽菸啊,我怕你们这儿的烟雾报警器太敏感。」 「你手机呢?」 「在沙发边上充电啊。」 他立在原地,注视着她起身走近,表情才松弛下来:「在阳台上开着窗就行。」 介舒把菸头按在垃圾桶里,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去。到了室内亮堂的灯光下,她才发现他光脚穿着球鞋。 「你可以把衣服洗了。」俞庄嵁走在前面,按下电梯。 「没关系,我回家再洗就行。」她难以想像自己的大码内裤飘在他家阳台上。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 「明天啊,」她思忖着理由,「我得上班,这里太远。」 他没再多说,二人走进轿厢。 门将合拢时,又被外面的人按开,介舒自觉向里让了一步,抬眼对上陈辛觉诧异的脸。 2 此前,陈辛觉从不知道升到十六楼的过程可以如此漫长,尽管背对着他们,他仍能感觉到自己被两双眼睛扫描着,后颈也因此发烫。 在通风扇的呜咽声中,俞庄嵁开口问:「为什么你们下班时间不一样?」 陈辛觉回头看向介舒,由于默契度的缺失,他并没能读懂她想要通过面部抽动传达的意思。 「老闆说……明天要招个新的帮厨……」 轿厢内陷入沉默。 陈辛觉刚才那一回头,意识到两个人外套里穿的都是睡衣模样的衣服,当然,这一点细节在此时此刻已经不再重要——情况一目了然。毋庸怀疑,他偶然撞破了一桩爆炸新闻。 为了核实他的猜想,陈辛觉问了句:「季归豫也回来了吗?」 俞庄嵁平静答:「他早上回。」 临进门时,陈辛觉又偷望了一眼对面二人前后脚进门的画面,脑中思绪繁多,睡意全无。 第25页 3 「晚上喝了那么多,现在还要喝吗?」介舒看着桌上的两杯酒问。 俞庄嵁把酒倒进水池,沖洗着杯子说:「不喝了。」 介舒扫了一眼旁边的酒瓶,明白这酒价格不菲,探问道:「为什么不喝了?」 「没有意思。」他用白色手巾擦干酒杯,抬手倒挂在金属架上。 「你心情不好?」 「没有。」 她站在两米开外,嘆了口气,低声道:「那我先去睡了。」 迈开几步,又被叫住:「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没脾气?如果从前我这么回话,你应该会很生气。」 「这是你家,你倒的是自己的酒,我借用你的地方,没什么资格抱怨。」 「你小时候在我家为非作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介舒盯着地上的一点:「以前不懂事,对不住。」 俞庄嵁皱起了眉,撑在檯面上的手不自觉用力:「你住的地方明明没电,晚饭的时候却跟我说修好了,工作丢了还跟我说明天要去上班?」 「我那点事儿,没必要多说,今天来借住已经很麻烦你,」她礼貌微笑,「现在情况不同了,你真不用费心,我有自己的活法。」 他故意讽刺道:「你什么活法?在烂泥里打滚就是你的活法?」 不料她只是笑笑,点头道:「是这意思。没什么事的话,我真得去睡了。」 他一时失语,介舒便兀自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4 被单散发着干燥清爽的香味,暖气孜孜不倦地供着热,床头书页状的夜灯将周围映成暗黄色。 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介舒到底还是没睡着。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看见洒进客厅的月光里,庄嵁正侧躺在沙发上,毯子掉了大半。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捡起拖在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回原位,又起步离开。 只听黑暗中,他倏然道:「你还不准备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介舒停下脚步,踟蹰着,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没有去开灯。 似乎只有在看不清他的时候,她才能看着他。 第十四章 0 2010年处暑。 庄嵁被车里的空调吹得头疼,调小了风力,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临时停车的这条巷子很窄,后面被挡了路的车主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想趴到单向车膜上朝车内查看,见开窗的是个小孩,一时无法发作,只问他:「你家长呢?把车往这儿一停,人跑哪儿去了?」 庄嵁被这嘴角粘唾沫的男人噁心得直往后缩,但还是礼貌道歉:「对不起,她去办点事,马上就出来。」 「打个电话催催啊!我现在有急事!」 「不好意思,我没手机。」庄嵁说着,又把车窗闭了起来。 僵持了一阵,失格驾驶员才从巷子口狂奔而来。 她大概老远就看见车边站了个判官,一边大喊「对不住对不住」,一边径直躲进驾驶室,无赖至极地避开了批评,没等被对方揪住论理便一脚油门开熘。 见她对着后视镜舒了口气,庄嵁冷笑道:「上路第一天就这样,不知道你这驾照能保多久。」 介舒瞪了他一眼:「少废话,那还不是因为这地方设计得不合理吗?办个手续都没地方停车。」 庄嵁随手打开她丢在座位间的文件夹,问道:「机票也买好了吗?」 「当然啊,没剩几天了。」 「那个学校好吗?」 「当然了,我综合素质这么高,必然是要去名校的。」 「怎么?」介舒见他安静下来,正低头翻看着她的护照,不知道在想什么,「捨不得我呀?」 「怎么可能?我巴不得赶紧脱离你的骚扰。」 她腾出一只手捉住他头顶,他却没像平时一样敏捷躲避。 介舒瞥了他一眼,毕竟还是个初中生,他虽然嘴硬,但情绪已然过分明显地摊在了脸上。 按头的动作渐渐变成了揉头髮,她打开电台,在轻快的音乐声中说:「你过两年出国来读高中算了,我看你最近英语学得还挺用功,有前途啊弟弟。」 他把护照塞回原位,撇开头看向窗外,随即扯开话题:「不是说兜风吗?往哪里兜?」 「最近新开的那个摩天轮,你想不想去啊?」 「随你便。」 「你那小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有没有零花钱啊?」 他扭头鄙夷地看着她:「你又不带钱吗?」 「看你那小气样!」她嗤笑道,「我一个成年人还缺你那点钱?我就是好奇!」 音响里随机播放着口水歌,他一时觉得烦,直接把音量转到了零。 1 气温三十八,体感五十二。 介舒在看不到头的队伍里热得无欲无求,拍了拍在身前站得笔直的庄嵁道:「要不……你在这儿先排着队,我去给你买点喝的?」 「不可以哦,」他回过头,脸上没有一点汗,「上次去游乐场你也是这么说,结果让我一个人排队,自己在饮料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快轮到了才回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才五年级。」 「你看看你,」她张开手心在他身上比了比,「站军姿什么的轻轻松松啊,多有耐力,我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哪儿比得上你?」 第26页 庄嵁从包里拿了一瓶水递给她:「热就补补水。」 介舒眼尖地发现了包里的白色物件,绕开他伸出的手,一把抓出了拍立得相机。 「哟,你还带了这个啊,里面有纸么?」 他阻拦的手停在半路,无奈道:「有,别浪费。」 「用完再买就好了嘛,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来合个影。」她俯身勾住他肩膀,将相机举到面前。 庄嵁一时僵直,都不知道自己摆了个什么表情,只尴尬地闭上嘴盯着镜头。 快门却迟迟没有按下,他鼻樑上一轻,眼前顿时一片模煳。 他正想去抢眼镜,肩膀却被用力扳正,只听她开心道:「你戴眼镜太傻了,这样多好。」 闪光灯夺去了他瞬间的视力,可肩上的重量、耳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2 2015年。 「小庄,你确定要做这个手术吗?我听说,这个什么……雷射技术的歷史啊,还不算长,这也就无法确定时间久了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要不你就配个隐形眼镜算了。」俞屹冬翻看着医院的手册,忧心忡忡道。 俞庄嵁靠在长椅上,十分坚定:「我想在出国之前做完。」 「那就你自己决定吧,」俞屹冬扯了扯裤腿坐到他旁边,「学校那边的事情都弄好了?」 「嗯。」 俞屹冬点点头:「我特意问了几个朋友,都说那个学校好,歷史悠久,世界名校,挺不错。你能去那里读书,你爸肯定也开心。」 闻言,俞庄嵁表情渐渐凉下来。 「你出去之后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会联繫那边的一些弟兄,能帮衬的他们都会帮,我有空也会来看看你,但关键还是自己得提高警惕,毕竟……」 之后俞屹冬又嘱咐了很多事项,但俞庄嵁只默坐着,没有再回话。 3 此时此刻。 「你现在姓俞了,和俞叔有关系吗?」介舒对那圈模煳的轮廓问。 俞庄嵁掀开毯子,起身坐直道:「他养我很多年。」 「还好有他,」她语气放松,「那他现在过得好吗?」 他盯着黑暗中她的脸:「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可以问你一个吧?」 介舒心中忐忑,过了几秒才说:「你问。」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他问得很快,仿佛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好了。 「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打激素了。」 气氛忽然凝住。 见他似乎当真了,她才轻笑道:「开玩笑的。吃的呗,不然呢?」 他嘆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你这问题宽泛又复杂,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哎,你说巧不巧,我当初就是在这里读书,严格来说,我们好像还是校友。」 「那为什么你现在做这个工作?就业市场不景气?」 介舒把被他团在一边的毯子拉过来,卷到自己身上,平静地说:「我没读完。」 「为什么没读完?」 「你知道我还有个妈么?」 俞庄嵁在记忆中搜寻未果,问道:「她在这里?」 「嗯,我没几岁他们就离婚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她来这儿读博士,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工作。当时,我一出接机口就看见她在那儿张望,不过是我先认出来她的,因为我在家总会看她的照片,但她没我照片,都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了,所以我走到她跟前她才感觉到是我。」 「后来呢?」 「她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偷看她,还挺激动,想着终于能体会一把有妈的感觉了。后来,车子直接开到了我宿舍楼下。其实她挺殷勤的,跑前跑后地跟前台沟通、搬行李、打扫房间……收拾好她就直接跟我道了个歉,说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外国人,不太方便带我回家,让我先在那儿好好学习,过一阵再来看我。」 「后来那两年都挺好,真的挺好。我卡上定时有钱进帐,虽然不是那么多,但也足够我吃饱穿暖安心学习。大概因为之前都让我自己在宿舍呆着,她觉得心里有点愧疚,所以大二那年感恩节假期,她就来接了我去他们家过节。」 俞庄嵁本能地感觉故事走到了转折点,可她的语气却越来越戏嚯,像在调侃别人的事。 「那老外长得不怎么样,他和前妻的儿子长得更不怎么样,我当时才知道外国人也有丑的。这想法有点蠢,但我在学校里真没见过那么不好看的外国人,以前看多了外国电影,也有一种金髮碧眼都不至于太难看的既有印象——这一点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大错特错。」 「那天晚上我睡在书房的地上,隐约体会到了哈利波特和林黛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睡到一半,我上了锁的房门被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是那个奇丑无比的儿子。」 「他力气很大,一进来就捂住我的嘴,贴在我身上,浑身都是酒和香体剂味,还对我说一些蠢话。」 「我就随手抄起一个硬物砸过去,然后他就开始吼叫,像个发情的动物,把全家都喊醒了。」 「他们把灯打开的时候,就看见我手里握着个滴血的锥形雕塑,大概也是个艺术品。他们家铺的是灰色地毯,当时已经黑了一大片。」 随着事态发展,她语速渐渐变快。 第27页 「他们着急忙慌地把人送去了医院,我就下楼在客厅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妈才回来,特憔悴,说要送我回宿舍,以后也不会再带我回来。」 「我就问她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结果她突然就崩溃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介舒说着又笑了起来,「虽然我总共也没见过她几面……总之,她觉得我搞砸了她辛苦搭建的生活。我和我爸,都是她的灾难。」 「那我就不乐意了,我当时哪儿受过那种气,处不来就不处,直接收拾东西自己走了。」 「坐上大巴的时候,我有点儿后悔,一直在窗口看她有没有追过来。只要她说两句好话,我肯定就下车了,哪怕之后要我去跟那个人形生殖器道歉都行,怎么都行。」 「这想法持续了好几个礼拜,直到第二个月,她没有给我打钱。」 她声音轻下来。 「之后都没有再打。」 第十五章 0 俞庄嵁起身走到厨房,接了一杯水递给她:「你妈妈还挺狠,所以你付不起学费就不读书了?」 「嗯,死皮赖脸地上门去要钱这种事,我做不来,反正对我来说,她也就只是个不熟的人。」 他坐回原位,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国?凭你自己,签证和生活费都很困难吧?」 介舒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下。 「上一个问题已经结束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你想问什么?」 「那天,」她忐忑地思考着措辞,「就……我们分开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当时头特别晕,什么都想不起来,就问俞叔你到哪儿去了。他说……我们发生了车祸,你……你没能活成。」 介舒感觉到他无端变得悲伤,就像在说一场醒来想起还会后怕的噩梦。 她双手交叠在腿上:「俞叔还说其他的了么?」 「回头想想,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俞庄嵁苦笑着,「我爸和介伯伯一起被人暗算丢了命,你也出事了,出去玩一趟醒过来什么都没了……我都不记得之后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所以,现在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好像……我也突然活过来了。」 介舒一时哽住,眉间发烫,垂下头揉着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黑暗中,她的左手突然被覆上,手心的温热传导过来,他的声音就在肘边:「别再消失了行吗?我不想再过一次那种日子。」 她咬紧牙关,轻颤着抽回手,轻咳一声道:「我有点困了,你早上没课吗?」 「有啊,那你回房睡吧,我也该睡了,明天再聊。」 「好。」她扶着沙发靠背站起来,稳着步子往卧室走。 他在身后随口问:「明天早饭吃黑布丁和炒蛋行吗?」 「好。」 她走进卧室,轻手关上门。 接着捂住嘴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手背滑下。 1 2010年处暑。 「小予,你现在立刻带着证件开车来云山酒店,四十分钟之后我在后面的停车场等你。」介贯成将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事还需要证件啊?要去住宿吗?」介舒对父亲异常严肃的语气感到奇怪。 「晚点再说,动作快一点,除了证件什么都不用带,务必准时。」他似乎有些着急,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感到事态不一般,便加快了速度。 「怎么了?」庄嵁疑惑。 「去接我爸,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距离并不远,但临近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厉害,介舒从原本所在的市中心一路挤到城郊,因并不熟练的驾驶技术开得手心冒汗,而玩累了的庄嵁在颠簸中打起了瞌睡。 最终踩着约定时间到达目的地时,其父已然在路边等候。 车还没停稳,介贯成就着急地握上了驾驶座的门把手,介舒拉下车窗道:「我来开就行,你往后坐。」 介贯成朝副驾看了一眼,发现庄嵁头歪在一边睡得正香,低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我们下午出去玩了,就是新开的那个……」 「行了,先走再说吧,」介贯成打断了介舒的复述,回头张望了一圈,直接开门钻进了后座,「去码头,赶紧的。」 介舒从后视镜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脸上毫无笑意,便也跟着紧张起来:「去接人吗?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介贯成没有回话,在后座低着头不知忙活些什么。 在沉默中开了一阵,副驾驶座的人突然开始挣扎,介舒闻声惊诧地扭过头,发现庄嵁口鼻被父亲用白布蒙住,半梦半醒间因外力按压本能地反抗,不多久又没了动静,歪倒在门上。 「爸你在干嘛!」她扶着方向盘大喊。 「别多问,以后再跟你解释,到下一个转盘靠边停,我们换一辆车。」 介舒脑内一时空白,太阳穴突突地跳。 2 车停下来,介舒解开安全带去查看庄嵁的情况,除了姿势略扭曲,他好像只是比之前睡得更熟。 介贯成迅速打开车门出去,一边催促她下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庄嵁被安全带捆着,上身悬在了门边。 「爸,你要干嘛?」介舒绕到父亲身旁。 第28页 介贯成低头望着昏迷的庄嵁,沉着道:「我们没法带着他一起走。」 「那就给他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啊?」她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 「不行。」他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拆开后盖,把电池、电话卡掰出来往远处丢开。 介舒整个人都愣在原地,怔怔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予,你看着我,」介贯成抓着她两侧胳膊,「这都是大人的事,和你们无关,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干净,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要把什么做干净?」 「闭上眼。」介贯成将她转过去,不再多说。 介舒心生极为不良的预感,立刻回身,被眼前场景惊得整个人飞扑过去。 「不行!不能这样,爸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了!」她颤抖着声音挡在庄嵁身前,双手使劲握住介贯成举刀的手。 介贯成板着脸推开她的手,话语中戾气渐浓:「不要闹了,再拖下去我们也活不成。」 在父亲陌生的模样面前,介舒不可自抑地抽噎起来:「别啊……今……今天是我非要带他出来玩的……我们……我们要去逃命也……也别连累他啊……他就是个小孩……都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了……你……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啊爸……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啊……」 「他现在睡得很沉,不会有感觉的。」介贯成不为所动,紧皱起眉,将她推开便要动手。 介舒死死抓着父亲的手,满脸是泪,绝望至极:「那咱们就把他留在这儿行吗?这里这么荒,都看他自己造化行吗?别……别……求你了……」 介贯成侧头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女儿,又望了一眼酣睡中的少年,嘆了口气。 「走吧,别哭了。」他收了刀,俯身从车里拿出文件袋,揽起介舒朝不远处的另一辆车跑。 3 介舒在冲击的余韵中蜷在一旁发愣,干涸的泪痕还结在脸上,以前的世界如此陌生,就连驾驶座上的父亲也不像她认识的那一个。 介贯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从介舒进入青春期,他作为一个生疏的父亲便不知该如何和女儿沟通,一言不合大吵一架也是常有之事。此刻的局面下他更是语拙,生怕说出口的话使情况更复杂。 考虑良久,他才开口:「小予,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庄嵁现在一个人躺在荒郊野岭,醒过来会吓成什么样?要是真出什么事怎么办?我是帮凶!」她红着眼望向父亲,「你平时那些工作……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你不该让我也跟你一样手上不干净。」 介贯成没有看她,专注地盯着前面的路:「我手上再不干净也把你养到这么大,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安全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但现在你不能任性,懂吗?」 介舒撇开头,愤恨地抹掉脸上再次涌下的泪,视线移转到挡风玻璃外的码头远景。 「小予!」介贯成突然狠了声音。 「干嘛!」她赌着气回吼。 「东西都拿好了,解开安全带,抓紧把手,下车之后跟紧我。」 介舒察觉到父亲已经进入警戒状态,立时收起任性情绪照做。 随着引擎勐然一声轰鸣,车内推背感陡增,介舒借着外面的光看见父亲额头上铺着一层冷汗,周遭充斥着恐怖,她自己的手心也湿漉漉的。 右侧窗外传来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她循着声音转过头,未待她害怕,一辆黑色轿车已经侧撞了过来。 车身剧烈地震盪着,碎玻璃密雨般扑面而来,世界陷入片刻苍白的寂静,她在尖锐的金属撕扯声中丧失了尖叫的能力。 「小予!下车!快!」她听见父亲在耳边大喊。 介贯成将她向前拉扯着,手腕疼痛欲裂,仿佛随时都会脱节。 她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跟在后面狂奔,罔顾喉头的血腥味和全身撕裂的酸疼,一点也不敢放慢速度,不敢回头去看。 身后的黑浪扑食而来,她只能竭力紧跟着父亲,去抓住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4 螺旋桨扬起的水珠飘洒在空中,腥咸的凉风包裹着身体。 介舒趴在船边止不住地干呕,嘴里都是剧烈运动后的血味,即便已经进入了暂时的安全区,她仍能感觉到心脏惊恐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她有预感,这次在绝境中末日逃生般的恐怖记忆,将会长久而频繁地在她此后的梦境中重现。 「爸,我们要逃到哪里去?」 「东南边。」介贯成坐在几米之外,脸上现出笑容。 「那以后干嘛去?我还读书吗?」 「读,当然读,你想做的事情,爸爸肯定都支持。」 「你把我手机给扔了,是不是得赔我一个?」 「行啊,最近那个什么苹果四好像挺火,靠了岸就给你买。」 船主在一旁听着,插嘴道:「老介,对孩子可不能太宠。」 「女孩子得富养,你不懂。」介贯成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和火机。 介舒紧绷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又想起生死未卜的庄嵁:「爸,我一直以为你和庄叔叔是好兄弟。」 「我们从来不是兄弟。」 「可是庄叔叔对我们很好啊……经常一起去旅游,逢年过节也一起过,生日还送我礼物,放学也会让俞叔来接我……庄嵁虽然比我小好几岁,但总是很可靠,被我欺负也从来不告状。你们有矛盾,不关他的事啊,我们不该把他留在那里的。不,是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擅自带他出来玩。」 第29页 介贯成嘴里叼着烟,没有接话。 捏着打火机的手在风里晃着,手指轻飘飘地滑过转轮,一连几次都没点成功。 介舒蹲在他身前,笑着夺过金属打火机:「老烟枪还点不着火了?年纪大了没力气?」 介贯成笑了一声,任她帮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你上一年级的时候就会给我点菸了,我记得是在火车上吧。那之前也没教过你,你大概是看得多学会了,一把抢过去就点上了火,一次成功,当时给我乐的……」 「女儿点的烟就是好抽啊……」他一连吸了好几口,脑袋越垂越低,没了声音。 介舒倏然收住笑:「爸?你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扶住他向□□斜的肩膀,可他却已落下全身的力气,像轰然倒塌的房梁。 介舒跪坐在地,咬着牙去支撑他的身体,任凭船主如何来劝阻,就是不撒手。 「爸,你别开玩笑了……我今天真的累了……你这么重……我一个人哪儿搞得定啊……」 「你不能这样……我……我还没长大呢……」 「求你了……求你了……」 5 船主将手按上介贯成颈侧,无言地愣在一边,看着女孩跪在甲板上无谓地自言自语。 「跟你爸好好道个别吧。」 哭声被淹没在海潮中,介舒机械地摇头,嘴里含煳不清地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这样,他怎么放心呢?」 她依旧重复着摇头的动作,就像只要她不停下来,这场噩梦就还有可能醒来。 「我们得送他走了。等会儿要是被查到,说不清楚的。」船主取来几包重物,用尼龙绳绑上介贯成的腿。 她闻言加快了摇头的速度,整个人都失控般颤抖着扑过去阻止。 协商未果,船主见远处有光亮,着急而强硬地出手去搬动那具未凉的身体。 「不行……不行!不行啊!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行!不要啊!求你了!」 泪水纵横,她紧攥着介贯成的衣角,如溺水者抓着稻草。 船主用身体挡住她疯狂挽留的手,挺身将重物抛出。 在绝望至无声的嘶吼中,她残存的希望决绝地沉入深海。 海上的夜若墨染,死生去散了无痕。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连刻舟求剑都是奢侈。 第十六章 0 介舒做噩梦之后常常在半梦半醒间无法动弹,眼睛好似能看见周遭事物,只有唿吸的力度能由自己掌控。她试过很多方法,譬如把被子拉到胸口以下、侧躺着睡、插着耳机睡、开着灯睡等,每种方法都能有短暂的效果,但时间久了,梦境越来越深,鬼压床的时间更久,挣扎的难度也更大。 有一段时间,她常常在同一个夜晚反覆做同一个梦,每一回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一旦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她就会看见昏迷在副驾驶座的庄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可无论她如何调整行进路线,最终她还是会推开门,看见他血肉模煳的尸体,勉强摆脱混沌的梦魇,挣扎脱身体的桎梏醒来,疲惫不堪再次昏睡,噩梦重现,循环往復。 是夜有些不同。 她本能地抗拒着不想向前走,尽管第一视角的移动步伐不如她意,推开门也依旧是那辆旧车,但这一回他是个大活人,胳膊肘撑在驾驶座敞开的车窗上,用他那双舒展的明眼再随意不过地看着她,脸上挂着些许的不耐烦,像是已经等了她很久。 她暗想早知如此,穿过走廊时就不该犹豫,否则何至于耽误这么多时间?只是从前屡屡看见他遭遇不幸,她便定自己为兇手,又觉得只要不把门打开,悲剧也就不会落定,说来这也算是一种浸透着悔恨的自欺欺人之道。 兴许是因为被子太重或环境陌生,她醒来时又浑身麻痹,可因为她朦胧间看见庄嵁站在床边,便没以往那么惊恐,也没疑惑他为什么在房里,反倒觉得松了口气,再没什么醒不过来的梦。 1 介舒真正醒来时才发现屋里根本没人,门也关得很严实,门外有榨汁机运作的声音,还能闻到烤面包和煎黄油的香味。 她换掉睡衣,把自己的衣物和床铺都收拾好才开门出去,没去厨房,而是径直去洗漱,顺带把凌晨擤鼻涕用的纸巾都冲进了下水道。 俞庄嵁把早饭摆上餐桌,回头便看见介舒把带来的包放在墙边,军绿色派克外套搭在包上,穿着外出的黑衣黑裤,连袜子都穿好了,除了眼睛有些浮肿,和她昨晚上来的时候差不多。 看来是准备轻来轻去。 他低头擦干手,没有看她,兀自坐下,对着盘子平静道:「坐下吃吧。」 「好,谢谢。」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叉子擦过瓷盘,荷包蛋像被子一样被熟练地叠起,接着被她一口吃掉。 他划切蛋清的动作随之一顿。 一口果汁,一块血肠,一口果汁,半片面包。 果汁,血肠,面包。 很快就光了盘。 这时他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大半东西。 「够吗?」他抬眼,她已经把叉子放在盘里,抽了张纸在擦嘴。 「够了。」她又用旁边浅蓝色的抹布擦了擦附近的桌面,靠到椅背上。 他把刀叉摆在两边,没了胃口,盯着她问:「什么事这么急呢?」 第30页 介舒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没有,我不急,我只是……吃饭比较快。「「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常常跟我说因为吃饭吃太久,自习迟到被班主任罚?」 「你记得的事还真多,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介舒回忆道,「事实证明,罚站没有罚钱有用——以前我在一家韩超打工,午休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迟到就会扣工资。一开始我经常被罚,因为出去买吃的常会排队,自己带东西用微波炉加热也要排队,后来我就开始直接吃冷菜或者面包,时间久了之后,我只要八分钟就能回岗,不过后遗症是经常胃疼。」 玻璃杯壁上残留的果汁不觉滑落到杯底,她抬头,发现俞庄嵁无言地注视着她,像尊会眨眼的木雕。 「不说我的了,说说你吧,」她挪开眼,把玩起烟盒,「在读什么学位?现在应该是……硕士?」 「嗯,明年毕业。」 「毕业之后回国吗?」 「可能吧,」他喝完自己的果汁,起身收拾餐具,「你一会儿准备干嘛去?」 「我回家,」介舒也跟着起身整理,见他盘里还剩了大半东西,疑惑道,「你吃饱了吗?」 「没什么胃口。」他低着头,把她手里的盘子夺过来,一起端进水槽,迅速开始沖洗。 介舒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身去穿上外套,又检查了一遍屋内,确认没有落下东西,才提起包走过去道:「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收留。」 「我送你。」他擦干手,随意抓上外套和背包,走到门口蹲下穿鞋。 介舒本想拒绝,可见他一连串动作飞快,便也跟着蹲下繫鞋带。她手里的鞋带脏成了灰褐色,时间久了,她习以为常,只是余光瞥到他干净至极的白色鞋面时,才发觉自己的鞋也曾经那样白过,只是如今已经脏的不像样。 「庄嵁,」她忽然说,「我们一起玩了……满打满算十三年,你记事的时间顶多就六七年,但没联繫也快十年了,你朋友挺多,前途光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再和我沾上关系。如果是觉得我过得很惨所以想施以援手,真的没必要,我受不起。」 他穿好了鞋,也没起身,和她视线齐平,眼目幽深:「你的算法不太准,我记事十七年了。」 2 车内除了一小尊红玉佛像和檀木味香薰,并无其他陈设,也不是什么豪华的车型。 介舒打量着佛像,却看不清这佛像的表情,没有多想,只问:「你本科也在这里读的吗?」 「嗯。」 「在这里买车的中国留学生,车好像都挺贵的。」 俞庄嵁侧头看她一眼,话中有些笑意:「俞叔说,树大招风,有十分露三分就够。」 「他接管了那些生意吗?」 「不止接管,还做得更大。」 「以前我只觉得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司机,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后来才明白,他比我爸聪明得多。」 介舒听见关于庄阜的话题,一时不知如何接嘴,便换了个话题:「上次那女孩,是你女朋友?」 「哪个?」 「超市那个。」 他开车时右手扶着方向盘上端,身体因此向副驾驶座左偏,方便观察她的神情。 「不是,我没女朋友。」 她点头,没有往下问。 「你喜欢那个餐厅老闆吗?」他随口问。 介舒坦然道:「有一阵喜欢过。」 他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会得到肯定答覆,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为什么不喜欢了?」 「因为他把我当工具。」 「然后你也没有拒绝?」 「互相利用而已。」 她放下一点车窗,突然发现路线不太对,在应当左转的十字路口他直行了:「你开错路了。」 「出去玩。」 云层碎裂在气流中,晨曦倾泻而下,他拿出墨镜戴上,并无减速之意。 「去哪儿?」 「峰区。」 「你不用上学吗?」 「不去了。」 3 何如雎提前半小时坐在教室后门边的沙发上,下课铃一响就走到门口向内张望。 「季归豫,」她朝他周围查看一圈也没找到目标人物,「俞庄嵁没来上课吗?」 季归豫把喝空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颓靡道:「我上午一到家就去他家敲门了,没人在,然后我室友说……昨晚上看见他和一女的一起上楼。」 何如雎无语地哼了一声:「他大半夜突然回家,是为了去见别的女人?」 季归豫双手插兜,不予置评。 「那女的,你室友是不是认识?送外卖的那个?」 这回轮到季归豫惊讶:「你跟踪庄嵁啊?」 「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路上遇到我了,问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我想矜持一点。」 季归豫嗤笑:「你想的还挺多,我出面有什么好处吗?」 「给你介绍女孩儿,特漂亮,我本科的学妹,怎么样?」 「成交。」 二人顺着人流向外走,季归豫很快拨通了俞庄嵁的电话。 「喂,庄嵁,我刚下课,正好遇到何如雎,中午一块儿吃个饭?」 第31页 那头背景里十分安静,俞庄嵁语气如常,礼貌周到:「抱歉,今天有点事儿,赶不过来。」 趁着何如雎遇到同学正在寒暄,季归豫背过身压低声音道:「庄嵁,你在哪里啊?感觉你要是不出现,我也脱不了身。」 「出城见个老朋友,过两天就回去。」 「行,今天我帮你签了到,明天的课你也不上了?」 「对,谢谢,回头请你吃饭。」 何如雎回头时,季归豫已挂了电话,无奈地沖她摊开双手。 「他出城了,这两天都不在。」 4 俞庄嵁放下手机,坐在窗边的黑色ton椅上喝了口锡兰茶。 窗外薄纱般的晨雾已散,深绿色镜湖面嵌在墨青色针叶林中间,远远能望见黑岩的蜿蜒轮廓。 不远处的壁炉前,介舒阖眼躺在灰丝绒沙发上昏睡着,隐约传来唿吸声。 她臃肿的手臂垂在扶手边,金属手铐连着墙上的浮雕,仿佛房子的心跳也与之相连。 第十七章 0 俞屹冬坐在办公室等待时,和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据评价,庄嵁刚进福利院时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环境,开朗活泼,阳光善良,勤奋真诚,乐于助人,很受欢迎。 十来分钟后,一个高挑精壮的年轻男孩出现在了门口,时隔两年见到俞屹冬,他神色如常,和从前某日放学的寻常反应差不多,仅如同经歷了漫长的一日课程。 俞屹冬当时没察觉他有多少变化,不过就是皮肤黑了点,身高飞窜这些青春期正常生理特徵,非要说变化,大概就是从以前的羞怯寡言,变得大方善辩,这在俞屹冬看来是积极的成长。 返程前,俞屹冬习惯性地替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但庄嵁只对他微笑,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 晴空街景飞快划过车窗,空调凉风将玻璃吹得冰凉。 俞屹冬轻咳一声,开口道:「小庄,办手续的时候,给你添了个我的姓,主要是为了以后带你出去做事方便,平时还是照原样。」 「没关系,我明白,」庄嵁专注地看着窗外的车流,「叫我什么都行。」 1 小偷和亚裔女人前后脚离开超市之后,店员嘆着气蹲在地上收拾被撞翻的糖巧,很快便发现一张蓝白红相间的的卡片被掩埋在包装袋之中。未待他将其捡来查看,有一只手已率先动作。顺着卡片的行动轨迹向上,他看见一个亚裔男人正端详着那张卡。 「先生,你认识这卡的主人吗?」他起身询问。 亚裔男人对他露出得体的微笑,口音纯正:「当然,她是我的朋友,我稍后就去还给她。」说着便将卡片放进外套口袋。 店员闻言歪头没再多说,眼睛扫过那人手腕上的錶盘时暗嘆了一声,接着继续弯腰整理货架。 过了一会儿,几步之外的亚裔辣妹结完帐,拿着酒瓶走过来贴着那男人的手臂,二人边向外走,边说着一些不知是中国还是亚洲哪国的语言。 「庄嵁,刚才那女的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么跑那么快?」 「人道主义关怀。」 如果他学过中文就会知道那二人在说什么。 2 「不吃饭啦?你上哪儿去?」 不顾季归豫的声音在身后的大厅里迴响,俞庄嵁径直去了停车场,发动汽车抄近路开到那天捡到卡的超市对面,熄了火在黑暗里观察四周行人。 不多久就发现了那位旧交。 他下了车,隔着一条街走在她不近不远斜后方,跟到了一栋红褐色五层公寓。从亮灯的窗口数和路边的车位停占比可见这里入住率挺高,外墙似乎重新粉刷过,整体维护状况良好。 看来她生活条件还不错。 哦搞错了。 她没有去开一楼嵌着花色玻璃的木门,而是顺着扶梯走下了天井。 在国外这么多年,现状则是在中国城打工,独自住地下室,不知道她是否满意这样的生活。 如果她认为自己活得很可悲,他将会十分愉悦。 或许他应该参与进去,热心地帮她点燃希望的火把,然后用这火焰燃尽她苟延残喘的人生。 这个公式具有很高的普适性,比如借给肉眼可见毫无还款能力的人一笔可观的钱财,看着他们享受短暂的余裕,接着堕入永久的深渊。又比如为拜金者编织一种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观察他们为此付出心机手段,最后落得一场空。 至于如何落实这一计划,他还需要进行长远的观察和考量。 第二天他就找到了切入点。 他远远看着那个餐厅老闆深夜进了那间地下室,一个小时不到又背着包离开,来去熟稔。 不过夜且不止一次的亲密关系。 看来她的情感生活也并不单调,并且可能因此获得了一些工作上的利好。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然而结果跟他预想的有一些区别——噩耗传来,她没有忙着去警局,没有到处寻找消息,反而悠闲地去公园里闲逛。 原来她和那个老闆的关系如此纯粹,姑且可归类为肉体交易。 他终于在乏味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点新鲜玩意儿。 3 俞庄嵁津津有味且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尚未作出是否现身的决定,她的简讯就来了。 第32页 好巧不巧,收到简讯时他就在她家门口。他粗扫了一眼简讯,看见陈辛觉的名字就猜到了大体内容。 她的这个行为有些可笑,她根本没有合理的动机和足够的条件跟他讨论韭菜的事。 这也算一件趣事,他顺水推舟,找到了进门的藉口。 不过,她竟然自以为是地说:「我看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不知怎的,她这句话毁了他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过得当然比她好得多,这显而易见,不需要她来强调。 那间狭小阴暗的破屋突然失去供电并不令他惊讶,大概是猎奇心理作祟,他去闻了一鼻子廉价的西瓜味,还因为跑得不够快,差点被发现。 他顺势装睡时,她居然把带着体温的毯子盖了上来,他久违地感到头皮发麻。 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精神失常,直到第二天才恢復清醒。 在旁人的提醒下,他记起来这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此热闹的日子当然不能少了旧交作伴。 多年前他总是重复许愿,想得到一个亲自復仇的机会。可惜据船主言,那两个罪人都已丧命,他便只能作罢。 既然这个他曾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如今冥冥之中有了迴响。 那么他就顺应命运的安排,送自己一个生日礼物。 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还记得这天是他的生日。 这虚伪的纪念感令他有所触动,于是他为她的生命放宽了一点期限。 4 那天晚上他洗完澡,开了瓶酒,顺便往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点东西才去敲她房门。 她居然不在。 在他下楼寻人的途中,故事又多了一个风险项——领居家的韭菜看见了她,而且他们认识,电梯轿厢里短暂的对话透露出她满嘴谎言。 计划再次搁置。 耳根没清净多久,她毫无自觉地过来倒了一番苦水,这样说不太准确,她好像并不觉得苦。 听完她的部分惨事后,他突然觉得让她继续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这样,以后的日子,他也有娱可乐。 她的再次出现,让他重获新生。 5 介舒醒来时,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的感官混作一团,眼前模煳昏暗,耳边是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击鸣,檀木薰香味熏得她头晕。 「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她恍然听见庄嵁沉静的声音。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入睡,现在又身处何处。 「庄嵁?」她转动脖子,反覆地睁闭眼睛试图对焦。 右手却被一股外力牵扯着,她无意识地挣扎,一时失去重心,从原本松软的沙发滚落到地上。 她听见了金属擦碰的声响,就在她手边。 这时她才逐渐看清了周遭的样子——墨绿浮雕墙面当中是灰白色壁炉,从炉顶连到天花板的镜面反射出屋内偌大的深色空间,她手上的银铐由一串铁链连到墙壁,抬起头便是一幅诡异的佛像。 庄嵁坐在墙角木色东方屏风前的扶手椅上注视着她,屋内之所以昏暗,是因为只有一盏烛形檯灯亮在他肘侧。 介舒没有力气起身与他平视,只能勉强靠在沙发边抬头回望他,眼中满是错愕。 「你在惊讶什么?当初你们不也是这么把我弄晕的吗?虽然那药效不怎么样。」 她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看。」他扭头望向另一面墙。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投影的光打在那面不着装饰的墙壁上,赫然一张她熟悉的面孔,那人睁着眼,灰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花白的鬍子上挂着冰渣,并非活人的定格,而是死意的凝视。 「俞叔告诉我,那天我爸给这个人的任务是处理掉搭船的人。可他没有守约,他救了你。这一点我现在其实挺感激他的,但他到底是违约了,所以他死了。我爸,还有这位,甚至是你爸,都太仁慈,殊不知给别人松出的生机,未来某天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介舒将冰凉的手指攥入掌心,一股寒意席捲全身:「你早就知道了?」 「对啊,」俞庄嵁轻笑,「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比如,你们把我扔在那里自己跑路之前,你对你爸说『把他留在这儿,看他自己造化』。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当时真的很难相信你会这么说。如果说我妈去世之后,我爸忙于工作让我很孤独,那要多谢你们,让我成了真正的孤儿。」 「俞叔他……没有收养你吗?」 「他的确收养了我,只不过是在我在孤儿院呆了两年之后。你知道孤儿院是个什么地方吗?」 她怔怔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摇了摇头。 「弱肉强食,说来也挺公平,想要过得好,必须讨好所有人。一开始我并不懂这个规则,所以经常被抢东西,吃的、喝的、用的。或者夜里睡着睡着,突然被拖到厕所里一顿暴打,拳脚太多,灯光太暗,我都分辨不出有多少人,投诉无门。但也多亏如此,我在那里学会了很多社交技巧,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有很多朋友。」 「你要杀了我吗?」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看你活得这么惨,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想陪你多玩一阵,等到我失去耐心为止。」 介舒抬眼望见他脸上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被他拿捏在手,反覆掂量,像一颗脆弱的鱼籽,随时都会覆灭。 第33页 第十八章 0 某个国家的死刑犯被这样的方式惩罚着。 没有隐私,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单独关押,无书影纸笔,彻底切断信息的输入和输出。 不提前宣告行刑时间,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末日。 世上遥远的另外一角,介舒亦困于如此桎梏中。 1 窗边修长的深蓝色身影离开之后,介舒坐在原地任由尖锐的耳鸣声将自己的脑浆淹没。 这间屋子昏暗而空旷,壁炉是装饰,只亮着那盏小灯,仅有的几件中洋混杂的家具透着岁月的诡异气味,上方的佛像向她投来悲悯目光,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战后被搬空了大半陈设的近代景点。 她摸了摸口袋,发现手机和钱包都已经不见,连接手铐与墙壁的铁链粗而沉重,像是船锚,从铁链的陈旧锈痕来看,她应该不是第一个使用者。 被沉重的长链拖拽着在屋内游荡,她最远能走到几步开外简陋的封闭卫生间,离另一侧的窗户有几米之隔,庄嵁离开时锁上的那扇厚重木门则更远。 瓷池的水龙头断断续续地滴着水,她凑过去转动把手喝了几口凉水,喉咙间发热的疼痛感才得以减轻。浴室外的薰香味浓郁,放眼便是恐怖的昏黑,没有一处地方让她感到心安。于是她打开浴室的排风扇,坐进浴缸里裹着自己的外套取暖。 陌生寂静的阴森环境令她想要尖叫。只要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被冻成冰棍的船长、昏迷不醒的父亲、肃穆悚然的佛头,以及庄嵁满含深意的笑。 她的恐惧感来自梦境,也来自现实,这使她无处可去。 2 和无垠的冰凉黑暗拉锯了一夜,直到次日熹微天光和密雨相伴而来,介舒才勉强入睡。朦胧间她听见了门锁的声音,并因此迅速恢復了清醒。 然而当她走出浴室时,那扇门已经重新合上,房间中央的地上摆着一个木质托盘,纸盘配塑料刀叉,盘里有一块半熟的肉。她坐在托盘边翻了翻渗血的肉,并没有动嘴的打算,只是盯着那扇门,等待对方下一次出现。 窗外浓雾瀰漫,阴雨连绵,耳边只有雨声,她静坐并试着从手铐中挣脱,无果。感到飢饿的时候,她就去浴室喝水,动作尽可能地快,生怕错过开门的瞬间。 因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事,她体感时间过了非常久,但门却迟迟没有再次打开。直到天色又一次变暗,送餐的人都没有出现。 菸瘾悄然而至,介舒隐隐感到胸闷头疼,注意力也变得分散。 当周遭渐渐陷入昏暗,烛形檯灯成为唯一的光源时,她飞奔着回到了浴缸,因为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落座时头晕目眩。那佛像令她发憷,她不得不找到一个看不见佛像的安全点。 面对如此漫长的日夜,她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些逃脱方案,比如用水龙头磨开铁链,用牙刷撬开手铐,抑或是想个办法把手掌折断,甚至是把手腕砍断……都不太值当,场面不好看,更何况她也并无太多逃生欲望。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关久了他可能也会觉得没劲,早晚能熬完。她在停滞的空气中昏昏欲睡。 3 第二天的白昼来得很不干脆,风雨交加,一直到天大亮时都没有新的菜送进来。介舒饿到没有力气思考,肉的血水已经凝固,但她还是把那块噁心的东西吃掉了。 接着,她坐在原地等待门的下一次开启。 古怪的是,这一次又偏偏挑在她上厕所的时候,门被打开并迅速地关上了。她冲出浴室时,托盘已经消失。她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肉眼可见的摄像头,可能藏匿摄像头的地点似乎只有那几件家具或墙上的浮雕。 介舒仔细地将灰丝绒沙发的缝隙、檯灯、投影仪、壁炉和墙面搜索了个遍,仍找不到摄像头的痕迹。在排除了其他可能后,她扭头望向了那幅高处的佛像。视线与之相接的瞬间,她后嵴倏然掠过寒意,那对黑漆漆的眼睛正自上而下盯着她,森然恐怖。 「庄嵁,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她的声音在屋内迴响,像跌进水面的石头,最终归于寂静。 4 温度被雨季裹挟着直降下来。 到了第三天,雨水浸透了一切,飢饿感开始麻木,介舒渐渐陷入了抑郁情绪。她将丝绒沙发转了个向背对佛像,躺下抱着胳膊强迫自己睡觉。一方面,太久不抽菸,她产生了类似戒断症状,如此需要麻痹自己的情况下,她居然失眠了。另一方面,信息的隔绝比她想像中难熬。如果给她一份旧报纸,她至少能藉此消磨一些时间,可屋内没有任何类似的物件。 除此之外,这个地方除了风雨声和鸟叫声什么都捕捉不到。她很想听见一些人为的声音,哪怕是邻居的脚步声、汽车鸣笛声,或陌生人发出的随便什么噪音。具体而言,要是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她希望角落的投影仪能播上几集《雍正王朝》。 她的时间被铺展开,压扁拉长,没有任何调味,每一秒都难熬至极,不过如果这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她可以接受。孤儿院的生活或许比这难熬得多,相较而言她没什么可抱怨。 只是这该死的天气可真够冷的。 5 第四天,介舒已经不确定自己前夜有没有真正睡着,甚至不太能分辨自己此刻是醒是睡。她分明应当瑟瑟发抖、飢肠辘辘,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丝绒沙发松软而舒适,她就像被托在云层中。 第34页 木门闭拢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模煳的神志被撕开一角,食物的气味随之而来。但她已经没力气作出反应,她只想阖眼躺在这里,一点都不愿动弹。 6 火车喧闹地行驶着,介舒被隔壁包间的聊天声吵醒,愤怒地踢开被子。下铺桌边传来压得很低的谈话声,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 「这次我们避开的时机很好,省得被卷进去。」庄叔叔的声音。 「嗯,」她爸附和道,「最近不太平,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介舒挠了挠胳膊上水痘周围的皮肤,翻过身,对面床铺同样满脸疹子的庄嵁正侧躺着望向她。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方向,用嘴型鄙夷道:「你在偷听?」 「你不也是?」他以唇语反问。 庄阜突然从下面探出头来,吓得二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别装了你们两个病号,我都看见了,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介舒睁开眼,发现庄嵁还在坚定地装着睡。 「我们在说饿了,能不能去餐车吃点东西?」她披头散髮地坐起来。 介贯成在下铺插嘴道:「想吃什么?我们去买,传染源就不要乱跑了。」 「还不都是因为弟弟身体素质差,旅个游就被传染了,现在还传播给我。」 庄嵁立即起身反击:「说不定是你传染给我。」 「怎么可能,你这个小身板……」 「别吵了,」庄阜笑得满脸褶子,「你们整天一块儿玩,说不定是一起被传染的。现在身体也不好,消停消停吧,给你们买饭去。」 大人离开,帘子落下,隔间内陷入短暂的安宁,极其短暂。 「是你先染上的。」 「是你。」 「反弹。」 「反弹无效。」 介舒觉得有几处疹子痒极了,忍不住想上手去挠,对铺立即传来制止声。 「别挠了。」 「我太难受了,你不难受吗?」她收回手,深深嘆了口气。 庄嵁平静道:「我也难受,但挠破了会留疤,所以就忍了。」 「我们班有个女孩以前也得过,她说她奶奶用针把水痘都挑破了就好了。」 「她应该是骗你的。」 「不信算了,」她嗤笑一声,「好可惜啊,不是在上学的时候得病,少了个请病假的机会。」 「事情本来就不会算着日子来。现在生水痘也有好处,以后就没有得这个病的风险了。」 她嘲讽道:「小四眼,你从哪儿学的这些,电视剧看多了?」 「书上看见的。」 「怪不得你近视。」 过了一阵,饭菜香味飘进隔间时,介舒又开始犯困,任凭介贯成怎么叫都不想起来。脚踝被一双湿乎乎的手推来推去,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直接不耐烦地抬起脖子瞪过去。 庄嵁正踩在踏板上起劲地拍着她:「开饭了!你还不起来吗?」 「不吃不吃,我想睡觉,他们买得也太慢了,我都困了。」她缩了缩腿,避开他稚嫩的热手。 「起来吧!要吃了饭才能吃药!」 「你好烦啊!别吵我!晚点再说!」 唿唤声不断,她愤然踢腿,被脚底的冲撞感惊醒。她缓缓睁开眼,一时竟有些恍惚。昼夜不知何时再次交替,房间落入森然的昏暗,雨声止息,但窗外的林叶仍簌簌作响。 介舒抓着沙发靠背费力坐起,起身正想去浴室喝水,陡然被角落椅子上的身影吓得倒抽凉气。 俞庄嵁安定地撑头在扶手上,似乎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许久。 昏黄的灯光照亮他的半个身体,在墙面上落下黑影。 他下巴微昂,笑容中不乏嘲讽:「怎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找你吗?」 第十九章 0 「make me happy, and i shall again be virtuous.」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向他的创造者恳求道。 1 介舒拖着链子挪步绕过沙发,在离俞庄嵁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消失,没有人会来找我,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所以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俞庄嵁撑着脑袋抬眼扫视她,视线最终停在那头乱髮上:「我觉得很好玩。」 邋遢的囚徒沉默了一阵,表情空洞地吐出一句:「那也挺好。」 「怎么不吃点东西?你这么有气无力的,多没意思。」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托盘。 介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盘里依旧是半生的肉,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肉的浆液凝固,颜色褐黄。 她低下头,脸孔沉入垂髮的阴影,幽灵般坐到托盘边,沉默地抓起肉块往嘴里塞。生肉的血腥味和调味料的涩味混在冰冷生硬的口感里,味同嚼蜡。她久未进食的胃肠收到刺激,像被勐然攥紧,令她忍不住想要干呕。可手上塞食的动作并未因此停下,她几乎不加咀嚼地强咽着。 眼前忽然落下阴影,俞庄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慢点吃,这可是船长腰上的肉,细嫩,吃这么快能尝出味道吗?」 介舒抬起头,他垂眼笑着望她,敞开的长风衣展在身侧,神情假意真诚。 她被震惊挟带着冲进卫生间,本能使然地吐出了喉咙里的东西。 干净的水顿时被染成了赤褐色。她虚脱在浴缸边,双眼被生理性泪水模煳,混乱中只能看见他倚靠在门框上的黑色轮廓。 第35页 见她反应激烈,俞庄嵁才笑说:「我开个玩笑你还真信了,冷冻肉有什么好吃的?」 「不是就好。」她张了张嘴,说罢闭上眼侧头靠在冰凉的浴缸边缘,吃力地调整着唿吸,肩膀虚浮耸动似奄奄一息的猎物。她顺从、毫无不满的表现使观者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介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衣领倏忽间被用力一把揪住,随着铁链的撞击声,她被勐然扯进浴缸,后背毫无缓冲地砸在缸底。冲击如飓风颳过,痛得她大脑晕眩,全然无力反抗。 她仓皇睁开眼,面前便是俞庄嵁冷白而阴郁的脸。 「你以为你逆来顺受,我就会放你走?」 未待她弄明白他话中之意,她又被拉到龙头之下。粗重的水柱汹涌而来,沖打着她的眉间,冷水浇灌进她的鼻腔。在酸疼的恐怖窒息感中,她张开嘴求索氧气,又被更重的水流堵住生路。手脚在狭窄的空间中慌乱地扑打挣扎,想抓住救命的稻草,她的脖颈却被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有一瞬间,她几乎已经从第三视角看见了濒死的自己。 就此解脱或许是她最好的结局,即将失去意识时她这样想着。 世事总不如她愿,下一秒,脸上的冲击便夏然而止。颈间的力道被撤走,她扭过身体曲着腰勐烈地咳嗽,用尽力气挤压自己的肺部。脱力之后,被浇透的身体开始颤抖,她能感觉到自己皮肤散出的温热被紧贴身体的湿衣服一丝丝掠夺而去。 介舒环抱起胳膊,疲惫地动了动眼皮,看见俞庄嵁正站在浴缸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淋湿的衣袖。 「别死哦,」他把袖口折起,挽到手腕以上,「我还没玩够。」 「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我说过了,到我失去耐心为止。不过……你知道我多有耐心的。」 她抬手将水阀开关转向,再次打开,蜷起身体凑过去,像断水多日的沙漠流浪者扑向凭空出现的水源。滚涌而出的热水顿时温热了她的头颈。可温暖没有持续多久,水声就被遽然打断,毫不留情,更难熬的低温便席捲而来。 原来这热涌也只是海市蜃楼。 2 庄嵁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觉,即便困到睁不开眼,他仍会在被窝里咬自己的手,以免丧失清醒。他的枕头底下有片生锈的薄铁,虽然腐朽易变形,但边角很尖锐,戳一下手指就会冒出血珠。这是他在医务室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他夜里被人抢掉被子冻了整晚,一连发烧三天,躺在角落的床位挂水时,正好有另一个打架被刮花脸的男孩被送进来,据说这就是对方使用的兇器。 虽然他已经养成了一落枕头就捏住它防身的习惯,但他并不想惹事,心里很明白这个刀片不能乱用,如果因此闯祸,他或许会被送到更烂的地方。 这天是满月,到后半夜,他的被子上铺满了霜白的月光,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 遗憾的是,他睡着了。 庄嵁在半梦半醒间被人抓着脚踝拖离了床铺,后脑勺狠狠掉落在混凝地面,后背的衣服被地上的肌理捲起,露出的皮肤摩擦在粗糙的地面上,生疼,灼烫。 这一回的恶人比他高了一个头,皮肤黝黑,身体健壮,门牙旁缺了一颗牙,讲话总漏风,看着很不聪明,但力大如牛。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带上了那片铁皮,因其边缘过分锋利,他的手心传来了隐约的刺痛。熟悉的恶臭扑鼻,庄嵁被丢在了拖把池边,刚想爬起来,后脑的头髮就被一只比他头还大的手抓着,奋力按进蓄起的脏水里。他一时没有防备,挣扎间喝了好几口水,一脱离掌控便趴在地上又咳又呕。 没有开灯的厕所里,几个黑影围拢过来。 「听说你在医务室睡着很舒服,老师还给你巧克力吃?」 庄嵁沉默地扶着墙直起上身,将攥着铁皮的手挪到身侧。 「说话啊?你是哑巴?」 他默默咬牙,一言不发,力气聚拢到手指。手上出了汗,湿漉漉的,他能感觉到锈渍粘在他的皮肤上。末日冰雹般的拳头扑面而来,鼻腔里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一拳,两拳,三拳……他晃动脖子,适应亮度后定位了其中一人的头部轮廓。 接着,他攥紧刀片,抬起手在黑暗中横向一挥。 哀嚎声骤然响起。 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又反手连着在自己脸上、手上、腿上深划了好几道,然后把刀片塞进已然倒地的人手里。 「可怜了,三天两头被送到我这里来,一次比一次严重。」 「那几个小孩不是初犯,这次另外几个估计也都吓到了,以后应该不敢再这么欺负他了。」 「蛮好看的一个小孩,文静懂事,也没什么缺陷,怎么就成了孤儿?」 「好像是家里人都死光了吧。」 「哦,那真的是可怜。」 庄嵁闭眼听着老师的对话,清楚地感受着身上的多处疼痛,既不翻动,也不出声。 他一向很擅长装睡。 3 介舒把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外套顺着铁链丢在地上,走到外面用地毯裹住身体,牙齿高频地上下打颤,头重脚轻,灵魂出窍。她非常需要脱掉湿衣服,洗个热水澡,然后穿上干爽的衣物,若能烤个火则最好。如果这些要求无法达成,那就来支烟,然后躺下等死。 第36页 她用体温加热着贴身衣物,眼睛盯着俞庄嵁嘴边的火星。 「可以给我一支吗?」 俞庄嵁从窗边回过头,吐出一缕白烟,皱着眉瞥向她,似乎对于她随口提要求的行为十分不满:「监狱里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你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他嗤笑着摇头:「没什么是你有而我没有的,所以你毫无筹码。」 介舒抓着地毯的边缝,轻嘆一声:「那你的筹码是什么?」 「那太多了,」他语气上扬而愉悦,「比如自由。」 介舒垂眼看着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血痕,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所以你没有权利提要求。」他满意地摇了摇头,吸了一口烟。 菸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介舒深唿吸着,忽然开口道:「庄嵁,说自己快乐的人能快乐吗?」 他的笑容微滞,很快又恢復自若神情,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介舒眼里显眼而清晰。 「不如我告诉你个秘密,换一口烟?挺划算的。」她仰头,神色松弛,眼中透出隐约期待。 「好啊,但得看你这秘密有没有意思,」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半支烟,「最好快一点,这支烟快抽完了。」 介舒捲着地毯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近,语气平静。 「我巴不得那个船长死,所以你杀了他,其实是帮我报了个仇。」 俞庄嵁冷着脸,以侧面示她,烟尾在他指尖缄默燃烧。 「逃跑那天,我眼睁睁看着我爸莫名其妙断了气,被船长丢进海里。他泰然自若,还问我要不要吃花生米,这又让我想起你还生死未卜。突然没了爸爸,你又凶多吉少,我当时觉得一人苟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就跳海了,他特别着急地把我救了起来。」 「我爸爸给我留了一笔钱,一上岸船长就带我去领了出来,说是存在银行里不方便逃命。」 「结果我一觉醒来,装钞票的那个手提袋就没了。」 「不过他倒也算慈悲,还给我留了一万块……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第二十章 0 关宜同迅速穿上自己的衣服,回头看了一眼被窝里的褐发男人,动作轻巧地带上了门。 通宵达旦买醉的酒鬼已经各自觅得了去处,城市布灯将光亮挥霍在黑夜的最后时刻,彻夜狂欢的痕迹招摇在红砖墙的混乱涂鸦上。这座城市的公共运输不存在于这个时间,代替车轮,她迈开步子,行色匆匆地穿过亮着红灯的空荡马路。 回到自己的校内公寓,她抽了张卸妆湿巾,在深棕色眼线上拉扯而过,因为防水效果过于实在,那双眼睛露出原貌时,周围的皮肤也泛起了红色。她闭着眼睛刷牙,洗澡,护肤,干发,隔壁的闹铃响起,她准时倒在中部弹簧凹陷的床垫上。 眼皮沉重而意识清醒,人类活动的动静纷至沓来:头上拖拉的脚步声、左邻厕所门的转轴摩擦声、右里烧水壶嘶吼般的轰鸣……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强行将翻涌的焦灼情绪拉扯成一条舒长的吐息。 「唿——」 她睁开眼对着百叶窗缝间透进的晨曦放空。 又开始了,她十分讨厌的状态——停滞。手头的事情其实很多,比如工作室未完成的稿件、突然失联的写手、尚待完成的课题、被扣住的一笔钱、购物村的上新目录…… 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做。 与此同时,一些无足轻重但很烦人的琐事站在那些待办事项中间叫嚣着——何如雎连续多日,每次都达到电影时长的单方面通话;陈辛觉昨晚发来的讲价信息,这她懒得回復;昨晚约的苏格兰男人脱掉毛线帽之后露出的m形髮际线……她触亮手机屏幕,侧躺着揉了揉眼睛,打开相册,翻过几百张在奢侈品店里扫的图,最终点开了一条视频。 斑马线,拥挤的人群,陈辛觉的废话,行走的俞庄嵁,还有那个臃肿素面、神情麻木的女人。 1 客厅窗明几净,混着晨露的轻风流动在南北大开的玻璃门间,深秋林木的枯朽气味传堂而过。棕色沙发后的长桌上,泡沫漂浮的咖啡冒着热气,俞庄嵁脚跟着地来迴转动着桌前的滑轮椅。 他的眼睛锁定在巨大的曲面屏上,画面里是昏暗的房间,窗帘中间噼下一条光束,正好照亮了灰丝绒沙发下捲起的地毯,以及晾在地上皱巴巴的外套。 天气预报显示这是最近几周内唯一的晴天,但昼夜不分的无知囚犯却还在睡懒觉。他喝了口咖啡,挪开眼,伏在桌前仔仔细细地卷了一支烟,却没急着抽。 「不如告诉你个秘密……换一口烟……挺划算……」他盯着烟纸喃喃道。 吐出的语句即刻被穿堂风吹散,他脑子里又紧接着浮现出前夜那头滴水的湿发。她淋透的衣服裹出宽—微宽—宽的身体轮廓,两侧肩膀被冻得耸起并颤抖,用一种破罐破摔并不怀好意的语气,说了一些听起来符合她本性的话。 不过,她去捡他扔在地上那小半截烟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噁心。就像马戏团里已然被驯化的动物,没有反抗精神,没有自我意识,喜怒哀乐都是独幕表演,只为了换一把香蕉或避免被鞭打。 这令他的快感全无。 他点上烟,视线又回到屏幕上。 这时,那个黑色人影突然露出了调转方向的沙发上侧。 第37页 俞庄嵁沉默地观察着她的动作,看清之后,眉毛不自觉轻挑。 2 衣服并没有干透,潮湿地贴在身上,身体就像被水里的海草缠绕。 周遭气温升高,介舒闭着眼,情绪焦躁至极,模煳间直起上身,抓着衣服下摆使劲向上拉扯,又解开牛仔裤,烦躁地踢腿,最终手脚并用脱离了桎梏,随意将衣物甩开。一连串动作结束,她气喘吁吁躺回原位,任由沉重的眼皮勉强遮挡侵袭而来的阳光。 过了一阵,皮肤与空气接触的清爽感渐渐使她清醒过来,恍然想起房间里还有另一双眼。 她惊诧地睁开眼,感嘆自己竟能在此环境中舒适随性如斯,她僵硬着身体,紧缩到沙发靠背,抬起脖子环视四周确定衣服的位置。一番思忖后,她迅速勾来挂在铁链上的衣服,接着抓起丢在沙发尾端的裤子,一路小跑冲进了卫生间。 用热水沖洗身体时,她抚过酸痛的脖颈,突然想起了昨晚俞庄嵁说的话。 「你以为你逆来顺受,我就会放你走?」 介舒仔细揣摩着这句话背后的动机,灵光乍现。或许,他和普通的绑匪有着不同的思维,取悦他最好的方法并不是言听计从,而是一些与之相反的行为。 3 俞庄嵁对着监视器下空空如也的房间打了个哈欠,端起空掉的咖啡杯,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边柜旁,将咖啡续满,再次坐回桌前。电话铃划破寂静,他拿起手机,听着那头的声音。 「我是陈辛觉,现在方便说话吗?」 俞庄嵁挠了挠眉尾,答曰:「方便,你说。」 「这两天守在教学楼门口的是你们的人吗?」 「可能吧。」 「我赚到的钱已经全部交掉,这个月真的没钱了。」 「这样啊。」他喝了口咖啡,敷衍地回答着,目光扫过屏幕。 之后的画面令他将刚刚入口的黑露呛在了喉咙里。外套里只剩内衣裤的女人挽着胳膊直视镜头,略显猖狂地透过屏幕对他说着话。依据她的嘴型,俞庄嵁判断她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给我衣服。」 电话那头仍在继续:「你们这样我很难做人,有钱的话我当然会还,但是现在……」 俞庄嵁却全然没有在听,只安静地盯着屏幕。 这张脸好像和记忆里某个情境重合了。 陈辛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了半天,对方缄默良久,既没有威胁他,也没有嘲讽他,只平和地说了句:「好的。」 这简短的回答令他毛骨悚然。 4 介舒裹着外套面对大门而坐,忐忑地分秒等待着。随着钥匙的转动,木门打开一人宽缝隙,俞庄嵁端着托盘侧身而入。 「早啊。」 俞庄嵁循声望向她,眼中现出惊讶与怀疑,顺带用脚关上了门:「看来你心情不错。」 「活一天少一天,没理由不开心。」 他曲下一边膝盖把托盘放在地上,抬眼道:「这是你要的衣服,洗漱用品是附赠。」 见他心平气和,介舒稳住气息,一咬牙又提出要求:「中午我不想吃之前的菜了,我要吃面,可以吗?」 闻言,俞庄嵁笑出声来,垂眼摇头道:「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可不是旅店。」 「那这个能给我解开吗?我没法换衣服,洗澡也不舒服。放心,我不逃跑。」 「我凭什么相信你?毕竟你说谎成性。」 他话音未落,地上的托盘忽被一把掀翻。飞起的牙膏尾部刮过他的颧骨,一道浅浅的血痕顿时显露出来。 此举之下,行动者和旁观者都很惊讶。 介舒努力掩盖着内心的慌张,撇开头盯着滚到远处的沐浴露瓶,轻咳一声,陷入无言。 蹲在她面前的人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痛处,盯着嵌入手指纹理的锈红色,笑意停滞在嘴角。 窗外的鸟叫声此刻也变得有些扎耳。 「你这么做是想告诉我,你活腻了?」他站起身,一脚踢开合在地上的托盘。 介舒被托盘落地的声音惊得耸起了肩膀,心脏剧烈地抗议着,她不自觉放慢了唿吸。僵持间,骤然而至的外力扯起她的右手,短促的金属碰撞声之后,她的脖子便被铁链缠绕。 死期将至?脖间的凉意使她打了个冷噤,铁链被拉扯着一点点变紧,她很快就开始唿吸困难。 「难受?」他微笑着问。 介舒双手抓着铁链,涨红了脸,发出沙哑的呜咽。俞庄嵁撤掉一点力气,一点点生存之光落下,介舒大口唿吸着,刚想挣脱,铁链又猝不及防地勒紧,循环往復。 介舒的手指甲几乎要抓破自己脖颈的皮肤,张弛之间,过往歷歷在目,她的生命就这样被轻易地撕扯又随意地拼凑。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 「庄……庄嵁……」她双唇翕动,嘶哑的声音拉扯出模煳的字节,「我当时……我是想……救你……」 眼前变得模煳,她用剩余的力气抓住他的衣角,意识一点点抽离。 5 「小庄,惩罚叛徒的方法有很多,你可以选一个有创意的。」俞屹冬回头注视着那张稚嫩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些不安或抗拒的情绪。 俞庄嵁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被吊在高台上满身是血的人,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第38页 「等会儿他会被放进模具里,浇水泥。」俞屹冬边说边观察着养子的神色。 「我想看看。」 俞屹冬抬了抬手,吊绳随即开始下放,血人的哀嚎声也很快淹没在青灰色泥浆中。 俞庄嵁认真地看完全程,又扫视四周排排站的围观者:「为什么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还有人要背叛呢?」 「为了利好、为了脱身……动机太多了,」俞屹冬点上烟,「但我们没空管他们有什么苦衷,也绝不能原谅,只需要杀鸡儆猴,明白吗?」 见俞庄嵁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又说:「相应的,忠诚是一种可贵的品格,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老介家破人亡。」 俞庄嵁点点头,扬起嘴角表示同意。 第二十一章 0 季归豫从签到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后面签了个名,又在最后一页找到「zhuangzhan yu」,却发现其后已经有了签到笔迹。字迹很眼熟,应该是本人。他起身在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四处张望,前几排有只手已率先举到空中轻挥。 俞庄嵁坐在前排,正回头向他打招唿。季归豫回了个点头,坐回原位拿出手机发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这几天麻烦你了。】 【何如雎一直在找你,下课之后见她吗?】 那边没有立刻回復,季归豫看见那颗的后脑勺向左晃了晃,像是在考虑。 【我知道了,晚点联繫她。】 下课之后,季归豫收拾了东西在台阶边上等俞庄嵁走来。 「你脸上怎么了?」 俞庄嵁摸了摸脸上的那道痂,侧头道:「被松鼠抓的。」 季归豫嗤笑,语中不乏怀疑:「你没事跟松鼠玩?」 1 「楼姐,」陈辛觉回头看了一眼门帘确认人迹,「你知道介姐住在哪里吗?」 楼粤灵蹙眉,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笑:「你自己问她啊。」 「她电话关机很多天了,我联繫不上她。」他跟着楼粤灵穿行在仓库货架间。 「你找她干嘛?看上她了?」 陈辛觉连忙摆手:「你别误会,我有些正事想求她帮忙。」 「我不晓得她住在哪里,但老洪肯定知道,你问他去。」楼粤灵闻了闻保鲜盒里的酸菜,被变质的酸味熏得干呕。 「那好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陈辛觉正要走,身后人又说:「你这么怕老洪?」 他嘆了口气,回身坦然点头:「他最近越来越容易发火……」 「你到底找介舒什么事儿?」楼粤灵把保鲜盒塞回原位。 「我欠了一笔钱,债主是她朋友,最近催得很紧,但我手头实在空不开。」 楼粤灵立刻明白过来,悲悯道:「那你找她也没用啊,那些人才不管你有什么朋友呢……」 「我知道,就是试试,我怕事情传到学校那边。」 她看着陈辛觉糟糕的面色,从他工作服口袋里抽出便签和笔,潦草写了个邮编:「你要找她得抓紧,我听老洪说他要让朋友把房子收掉,估计会直接上门清东西逼她走,就这几天了。」 2 关宜同在市中心的快消店逛了一圈也没见到合适的衣服,便调转方向想去中国城买点喝的。见两侧无车,她便闯了个红灯走过马路,迎面遇上愁容满面、脚步匆忙的陈辛觉。他分明看见了她,却没有停步,径直朝她身后走。 「哎,你干嘛去?前天接的那篇论文写了吗?」关宜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陈辛觉瞪了她一眼,抽回手愤懑道:「我现在没有空。」 「你有病啊?沖我发什么火?」她调转方向迈步追上他。 「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他直视着前方,速度丝毫不减。 关宜同把滑落的包带扯回肩上,追问道:「你听我什么了?写论文挣了那么多钱怎么不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陈辛觉忽然停步,冷眼盯着她:「你装傻吗?最近教学楼门口那些黑衣服的,你没看见?」 关宜同渐渐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他翻着白眼转过头:「餐厅、学校、公寓楼,我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那现在也跟着你呢?」关宜同放眼四下,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他们应该知道我三点一线,只蹲守,不跟踪。」 关宜同舒了口气:「你借了这么多钱啊……那现在还剩多少没还?」 「利滚利,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他继续快步向前走。 「那你现在上哪儿去?」 「找人求情。」 「找人求俞庄嵁?季归豫吗?」 陈辛觉无语苦笑,摇头说:「季归豫就是他的马仔,找他有什么用?」 「那找谁啊?我认识吗?」她追问。 「之前餐厅的一个同事,你怎么会认识?」 3 何如雎一路小跑到食堂门口,对着干净到反光的玻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髮,才沉着了唿吸推门而入。俞庄嵁很好找,这个季节他总是穿各种不同款式、颜色的风衣,显得人更加修长挺拔,她猜测这是在风大雨大的阴冷季节最实用的装束。 「庄嵁,中午吃面?这家超好吃的。」她悄然走到他肩侧,眼扫过墙上的菜单。 第39页 俞庄嵁垂眼,目光落在她被风吹红的鼻子上:「对,你吃了吗?」 「还没有。」她收话于此。 「你也吃这个吗?」他向后让了一步,伸手示意她向前走。 何如雎抿唇将头髮捋到耳后,很快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对照着按在自己脸颊的相应位置:「这个怎么弄的?」 「无意弄到的,小事,」他扬了扬下巴,「轮到你了。」 何如雎赶上空开的队伍,对摊主报出菜名,还没翻包,身后的手就将银行卡扫在了付款机上。 她退开几步等待出菜,远远听见俞庄嵁打包了一份面。 这时候季归豫从披萨窗口端着盘子走过来,见何如雎已经如愿搭上了线,便没有去叫俞庄嵁,打算自行迴避。 「归豫,你带她去坐吧。」俞庄嵁叫住他。 「啊?」季归豫回过头,何如雎刚接过面碗,有些茫然地看向他,「行,那我们先去找位子。」 何如雎拖拉着步伐走过来,不时回头望向俞庄嵁的方向。 「坐这里吧。」季归豫放下餐盘,替她抽出椅子。 「好,谢谢。」何如雎勉强落座,刚放下包又回头。 只一眨眼功夫,俞庄嵁已经不在原地,下午的食堂人头涌动,她彻底丢失了定位。 「他人呢?找得到我们吗?」何如雎着急地回头问他。 季归豫的手机一阵震动,他瞟了一眼屏幕,躲开何如雎的视线答:「他说有急事先走了,让我们慢慢吃。」 她放空一阵,并不动筷子,季归豫也因此一时没好意思下嘴。 「他是不是去见那个女的了?」 「不会……吧。」他低下头,捲起半块披萨塞进嘴里。 「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学妹都介绍给你了。」 季归豫一口噎住,勐灌了几口可乐:「这他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多啊?再说了,那学妹在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也就在网上聊聊,面都见不着……」 4 关宜同和陈辛觉按照邮编找到路口,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这个地址准不准啊?跟着导航逛了好几圈了,到底在哪儿啊?」关宜同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揉着酸痛的脚踝。 「应该是对的,我再去问问路。」陈辛觉看了一眼时间,有些着急。 「哎,不用找了,」关宜同突然起身拉着他向后躲,「那好像是俞庄嵁。」 陈辛觉在转角探头,看见俞庄嵁提着一包东西穿过马路坐进驾驶座。等到汽车开出视野,二人才找去那间地下室,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门锁也没有破坏痕迹。 「他有钥匙……主人还不在家……」关宜同抬眼对陈辛觉推理道,「俞庄嵁是来替她取东西?他们在同居吗?」 「有可能,但应该不是在我们公寓,听季归豫说他前几天出城了,对门一直没人。」 「你意思是他们一起出城了?」 「我也说不准。」 「到这一步……何如雎和他算是凉了。」 关宜同从口袋里拿出电子菸,吐着白雾走上楼梯,接着被吓到勐然愣在原地——俞庄嵁的车不知何时调头来到了这一侧路边,其本人正坐在车内,放下了半扇车窗,神态自若地看着她。 陈辛觉疑惑地对着关宜同背影道:「干嘛不走?」 「嗨,庄嵁,你来找朋友?」关宜同迅速调整了情绪,声音很大,顺道给陈辛觉提了个醒,泰然走到车门边。 俞庄嵁没有否认,望向关宜同身后的陈辛觉:「你找她有事?」 「那个……饭店里……」陈辛觉堂皇地组织着语言,瞬间回忆起楼粤灵的话,「听说老闆马上要来清空房间,所以想提醒她一下……但是电话联繫不上,就……」 「那就替她谢谢你,麻烦你转告房东,那些东西她都不要了。」 陈辛觉恍然觉得自己的动机已经被识破,尴尬地轻咳一声:「好,我会转达的。」 「我有事先走了,回见。」俞庄嵁对关宜同点了点头,关上车窗离开。 5 俞庄嵁将车开回小镇时已经过了饭点,他从副驾驶座的地上拎起一众杂物,刚想下车,手机铃兀自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眉犹豫片刻,放下东西,不自觉间整理了自己的衣领,方才接通电话。 「小庄,处理掉了吗?」俞屹冬在电话那头问。 「处理好了。」他语气平静,说话间观察了一圈车窗外的景象。 「那就好,你之前瞒着不说,我还担心你念及旧情,事情做不干净。」 「没有,当时只是不确定她的身份,所以想弄清之后再说,没想到您消息这么灵通。」 那头吐烟声中掺杂着沙哑的轻笑:「知子莫若父嘛。」 「确实。」 「最近学习忙吗?」 「还行,就那样。」 「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找我。」 「好,我明白。」 放下电话,俞屹冬又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打照片仔细翻看,「真是女大十八变,可惜了。」说罢,他抖了抖菸灰,交叉着脚翘上桌面,悠悠哼出小曲。 第二十二章 0 朗日高悬,气温久违地上升,似乎要将大地中积攒多时的潮意蒸干,空气里瀰漫着草木气息。俞庄嵁提着东西穿过树林,沿着湖泊快步向楼房走,阳光在林叶间倾泻而下。 第40页 快要到达时,他忽然觉察到异常——必经的灌木丛缺口边缘倒下了几根被压折的枝丫,其下的泥土表面则多出了一些脚印。他警觉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窗帘严实遮挡的窗口。 那是一间隐藏在电视背景墙后的房间,锁眼嵌在浮雕当中很难被不知情者发现,但他深谙凡事都有变数,世上并无完全之策。如果入侵者缜密到在外部检查过窗户的数量,就有可能发现问题。 1 排气扇嗡嗡作响,莲蓬头边缘漏下水滴,浴室中热气的余韵蒸腾着。介舒擦干身上的水珠,在水雾模煳的镜子上抹出一块空,又抓起一块干燥毛巾擦拭垂下的湿发。侧头的动作牵起一阵疼痛,双手前后揉搓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她忍不住盯着镜子里脖间的那道红印看。 他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吧? 冰凉粗糙的铁链像蛇一样勒缠着猎物的唿吸道,他在肃杀的沉寂中一点点加大力度,在咫尺之距观察着她绝望求生的模样,次日的黎明也随之逐步离她远去。 仅仅是回想当时的场景和体感,她就觉得通身发凉,胳膊上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至于他为什么最后又像上次一样手下留情,她不得而知。 不过她隐约觉得之前那一点微可不计的叛逆反抗是有用的——他确实应要求送来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而且,她醒来时手上也没了手铐。梳洗完毕,她穿上俞庄嵁拿过来的黑色运动装,这应该是他的衣服,因为她隐约在上面闻到了他的香水味。 宽度十分合身,她将袖口挽了两折,又蹲下身挽起裤脚。 正要起身,她突然听到了天花板上滚过的脚步声。这很不寻常,她被关在这里这么多天,从来没听到过楼上有这样沉重的脚步声。如果这是公寓楼中的一层,或许是邻居时隔多日回家。如果这是别墅,之前要不就是庄嵁的脚步太轻,要不就是他从不到楼上去。 而且从步伐交错的频次基本可以判断,此时楼上走动的不止一双脚。介舒脑中闪过许多想法,她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通风扇,暗忖若自己大声唿救,楼上的人是否能听到。 她扶着墙爬到洗手台上,尽可能地靠近通风口,竟然依稀能听见楼上的对话声。 「这地方真够偏僻的……」是个男声,音调高,声音偏细。 「别废话,赶紧搜。」这个人的声音则较低,听起来更沉稳。 「哎,你说,住这么大地方浪不浪费啊?」 「你管得着吗?」 「看样子是没人,这连阁楼里没有,还能藏哪儿?」 「我怎么感觉有点儿怪?说不清的怪……就像有人味儿一样。」 「你他娘的是狗?」 「你他娘的才是狗!」 介舒越听越迷惑,一时间难以釐清其中关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到访并没有得到俞庄嵁的许可。 这时熟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位有事吗?」 粗声人反应很快,语气也迅速切换为低下:「您可算回来了,那位陈先生已经拖了好几期钱没有还了,照例现在兄弟们该弄些动静了,但他毕竟是您的朋友,所以特来问问您的意见。」 「我说过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你们撬锁的本事真一流啊?」 「您海涵,我弟弟从前熘门撬锁习惯了。」 「这事儿紧急到需要破门而入?」 「我们也不只为了这一件事儿来,还有一桩,您父亲担心您一人处理尸体太累,所以让我们来帮忙。」 「我已经处理完了,劳驾二位转告,他无须费心。」 「明白,那咱们就先……」 「我送送你们。」 尸体,莫非这里本来还有第三个人?还是说,就是指她?如果第二种假设成立,那她现在还活着就成了俞庄嵁隐瞒的事实,他本来应该已经杀了她。可他在最后一刻收手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为什么要瞒着俞叔? 介舒被这番阴阳怪气的对话蒙得一头雾水,全然没注意到脚边的那滩积水。正想迈腿下去,脚底便猝不及防地在湿润的池台上一阵打滑,她两手在空中扑腾了几圈也没能找到重心,整个人有如倾倒的雕塑摔落在地。 尽管她咬着牙没惊唿出声,身体砸在瓷砖地上依旧发出了不小的震响。她没来得及去在意屁股和脚踝的剧痛,第一反应就是此举或已横生枝节。但之后的风平浪静打破了她的猜想,她没敢直接撩开窗帘,穿上鞋贴着门等待了许久,这栋楼却又恢復了之前的寂静无声,看样子是没惹麻烦。 因为很久没有好好进食,她体力变得非常差,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无力,但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她依旧留在门边,只不过由站变为坐,没多久,干燥好闻的衣服和沐浴后的轻松舒适就将她拖入了梦境。 2 「小朋友,你的座位在这里哦,这一排靠窗的那个。」头髮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空乘说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那颗弧度匀润的脑袋。 庄嵁并没有立即按照指示坐上自己的位置,侧身在座位前,目光流连地望着过道上走远的介舒。 「我能和她一起坐吗?」他对着身后空乘指了指那个背影。 「那得看边上座位的乘客愿不愿意换位置哦。」 他点点头,暂时在机票位置上落座。 第41页 不多久,旁边座位就来了一位纹着花臂的彪形大汉,那人坐下时庄嵁的座位都勐地向下一沉。 「哥哥,您好。」 大汉正抬起屁股寻找安全带,听见这略显自来熟的招唿有些惊讶,扭头看见男孩亮亮的笑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只生疏地回答:「你好。」 此时介舒正兴奋地操纵着可展开的座位,对着前方的屏幕啧啧称奇,这是她第一回出国,三排座位的大飞机、紫色的长毛毯、游戏机模样的遥控器、未知的飞机餐,一切都令人兴奋。 正玩到兴头上,一块巨大的阴影突然压迫而来。 那面容粗犷、穿着紧身黑t恤、身体壮似石块、满手龙形纹身的大叔自上而下地望着她,吓得介舒迅速调直了座椅靠背。 她本以为他是坐在里面座位的乘客,便想让路,岂料对方反倒给她侧身让开了地方,语气中还带着点笑意:「你和那个男孩儿是一起的对吧?」 她迷茫地点头,坐姿不自觉间变得谦卑:「对。」 「我跟你换个位置吧,你们俩坐一块儿。」他朝那个方向扬扬手臂,那条青龙便在空中腾飞。 「那……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出来玩嘛,路上这么长时间,小朋友坐一起才有意思。」 介舒也不好意思让他在那儿站太久,连忙收拾了东西起身让位:「谢谢您啊叔叔,麻烦了。」 「不客气,你弟弟挺可爱的。」 交接完毕,介舒狐疑地找到庄嵁的那排位置,只见他脸上挂着成竹在胸的微笑,简直像是在对她炫耀自己的社交能力。 「小四眼,让开,我想坐窗边。」 庄嵁对此并不在意,只温顺低头解开安全带,干脆地坐到了靠走道的位置:「我没戴眼镜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介舒满意地落座,举起相机对着机窗外空旷的停机坪拍了几张照,才回头着重道:「弟,弟,行了吧?」 他不置可否。 「你刚才怎么求那个大叔的?他看起来好兇。」 「笑一笑,说点好听的,比什么都强。」 3 飞机滑行着,在一阵颠簸中冲上云霄,介舒有些紧张地抓着扶手,侧头望向旁边的座位,庄嵁也扭头看她,一脸平静:「怕什么?」 「谁怕了?」她嘴硬着,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睡着。 紧接着,世界陷入了更为勐烈的震盪,在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中,她惊醒过来。 这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摇晃。 俞庄嵁正半跪在她面前,脸色很差,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摇醒。 「起来!走了。」 介舒被他抓着胳膊一把拉起,又花了几秒恢復清醒:「去……去哪里?」 「你有朋友吗?除了那地下室有哪儿能躲么?」 「没有。」她不假思索。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钳着她的手肘大步向外:「先走再说。」 介舒在心里猜了个大概,没再多问,任凭他牵扯着冲下楼梯,毫无喘息机会地一路朝外奔。 终于,时隔良久,她重见天日。 见她并无逃跑的趋势,没走多远俞庄嵁就松开了手,抓着车钥匙闷头在前面阔步走着。 「来的是俞叔的人?」 他在前面没有回答,风衣下摆在愈刮愈烈的风中扬起。 介舒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你不杀我了?也不关我了?」 「怎么?你希望我继续?」他回头瞥了她一眼,脚步并未因此停滞。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到哪儿都一样。」 谈话间,他远远按开了一辆陌生的车,深灰色,趴得很低,像蛰伏的猎手。 「上车。」俞庄嵁动作极快地钻进车里,发动引擎,轰鸣声随之响起。 见介舒杵在原地,他摇下车窗催促:「快点!」 她轻嘆一声,不大自在地坐进副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低声道:「这是又要逃命?」 第二十三章 0 教授一宣布下课,陈辛觉就戴上了鸭舌帽,他手机里不断有催款的电话和简讯进来,开了静音之后好几次都没能及时知晓课业通知和关宜同发来的新单,因此招致了无尽的麻烦。他必须混在下课高峰的人群中挤出去,以免被追债的人揪住。 然而当他压着帽子偷瞄敌情时,教学楼门口那几个常有人蹲点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忽然撤离的监视岗令他惴惴不安,平坦的归路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右肩被人轻拍,他勐然回头,对上季归豫反被吓了一跳的情状。 「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犯罪了?」 陈辛觉收敛了脸上的错愕:「没有,你刚下课?」 「对啊,你回家么?」说着,季归豫顺手把喝空的纸杯丢进垃圾桶。 「嗯,回去洗个衣服然后去打工。」 「那一块儿吧。」 陈辛觉往季归豫周围看了一眼,探问道:「俞庄嵁不在?」 「我不知道啊,联繫不上他,下午也没来上课,要不然我就能搭他车回家了。」 「哦,」陈辛觉插着口袋与他同行,「你们这么熟,你都不知道他去哪儿?」 「他可是大忙人,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季归豫笑着从钱包里抽出卡。 二人随口聊着天回到家,陈辛觉诧异地发现之前守在公寓门口的人也不见了。 第42页 「你在找什么?」季归豫回头问道。 「没找什么。」 季归豫也懒得追问,揉着头髮嘆气:「唉,没劲啊,请客的人不在,局也组不起来。」 「俞庄嵁不在家?」 「对啊,他的车位一直空着,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房子,」他按下电梯,「难得来上了一次课,买了碗面就又玩失踪……」 1 蜂浆般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车身,手背的灼热使人想起沙滩上的啤酒和杂货店售卖的冰沙。介舒在疾驰的车内神经紧绷,面朝玻璃窗,看着自己的脸飘浮在快速划过的广阔绿地中。她总觉得某种阴霾正在赶来的路上,预兆十分明显,有如火车进站前地面远远传来的震动。 「我们去哪里?」她只能通过途径的指示牌判断俞庄嵁在一路朝南开。 驾驶座上的人脸色铁青地踩着油门,仪錶盘指针疯狂地游移在右侧:「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可以帮你看看路。」 「不需要。」俞庄嵁每次听到她这种温和顺从的语气就窝火。 空气中残余着正午的余热,介舒在行进的车内很快又觉得昏昏欲睡。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安危没有着落的状态下丢失意识,她开口问他要烟。 他不加迟疑,严词拒绝:「不,会留下菸灰。」 介舒对着一尘不染的内饰默默嘆气,向外扯了扯摩擦在擦伤处的领口:「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的?」 「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要骗俞叔?直接杀了我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那太便宜你了。」 「刚才上车之前,你问我有没有地方可以躲,那不就是要放我走的意思?」 「折磨你的方法又不止一种,」他调侃,「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毁掉你的生活,应该也很有意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我能有什么影响?倒是俞叔他……为什么要派人跟踪你?你们关系不好?」 「他担心我又被姓介的人害而已,他可是我爸,现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她若有所思,缓缓道:「本来我觉得自己活得已经够糟了,但你看起来过得更差。」 他闻言面露嘲讽,腾出左手转了转右手腕上的深棕色錶带:「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作为一个父亲,他未免也太不信任你了,」介舒扭头看着窗外,留给他一个侧影,「而且,你从小说谎的时候就会有些小动作。」 「你自以为是的语气真可笑。」俞庄嵁向车门侧身,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你这辆车是逃命专用?」 「换车逃命的方法你不是很熟吗?」 双方都安静了一阵,介舒合着眼低声道:「我很饿,快要虚脱了。」 汽车停在了高速路口的加油站,介舒接了钱走进便利店拿了两份午市三明治组合,走出店门时却只看见空车留在原地,俞庄嵁不知去向。她感嘆:「心够大的,真确定我不会逃跑了。」 她走过去试着拉了一回把手,立刻自嘲天真——车门理所当然地紧锁着。 成群的乌鸦从附近的仓房屋顶一飞而起,丧气的哀鸣塑料布般撕拉在低空。等到她倚靠着车门慢悠悠地吃完了一个三明治,俞庄嵁才重新出现,他神色如常,从盥洗室的方向快步走来,顺便把油加满。 车在背阴面停久了,皮革坐垫冰冰凉凉的,介舒坐下去时不由地牙齿轻颤。 「给你也买了一份,吃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物,摇头道:「不饿。」 她讪讪收回手,见俞庄嵁并无兴致便不再多话,向后靠在座位上,目送红日在遥远的蓝色群山顶端沉降,小睡了一觉。她本来没有准备睡太久,可觉醒时窗外却已然是一片黑暗。无星无月的冬夜,前灯在空寂的公路上破开一片昏亮,车像无声缓行的游鱼在深海独自迁移。 俞庄嵁上身向前微倾,将夜路开得非常谨慎专注。 「你累吗?换我来开吧?」介舒揉着眼睛小心询问。 「不用,快到了。」 介舒突然发现身前和脚背上方的出风口正出着热气,正因如此,她穿着运动衫也没有被冻醒。 马不停蹄地开了几个钟头,车子终于到达了海边的一片平房度假区。交错的昏暗光线中,彩色的尖顶木屋沿着海岸线以固定间隔整齐排列。只是这个季节的海萧瑟至极,狂风肆意,顶着风阻推开车门的瞬间,介舒就被唿啸的海风盖住了听觉。 俞庄嵁拍上车门,径直从后备箱提出一个大手提包,挥手示意她跟上。 二人捂着口鼻倾斜身体穿行在木屋之间,最终一前一后停在了靠海的某间藏青色屋门前。俞庄嵁熟稔地抬手从门的上沿拿下一把钥匙,转开门锁,黢黑的屋室内随后亮起了昏黄灯光。介舒紧随其后进屋,顺手带上了门,还仔细地确认了插销。 面积不大,但厨房、壁炉、厕所、沙发、餐桌一应俱全,顺着梯子能爬到半人高的开放式二层,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那里摆着一张床垫。不过这地方像是有一阵子无人涉足了,操作台上的瓷器蒙了一层薄灰,空气里也隐隐能嗅到浮尘的气味。 俞庄嵁手脚十分利索,眨眼功夫已经点上了壁炉里的柴火,火光立时忽闪着映亮了整间屋子。见介舒拘谨地停在门边无谓搓手,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抛了过去。 第43页 「谢谢,」她一喜,翻开烟盒,「你抽吗?下午买的三明治……还吃吗?」 「不了,你先去洗澡吧,包里有你的衣服。」 介舒闻言疑惑地拉开手提包拉链,熟悉的内衣裤随即赫然映入她眼帘。 她顿时双颊发烫,但这种窘迫的情绪只持续了十来秒,她很快就意识到俞庄嵁必然已见识过自己的贴身衣物,毫无必要忸怩,便调试着进入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模式。这堆衣物中并没有她的外衣,于是她只能从中拿了另外一套他的运动装,坦荡地抱着衣服走进浴室。 令她惊讶的是,这明明是个久无人居的住所,设施竟然维护得如此良好,微烫的热水将身体里的凉意一扫而空,各类沐浴产品也是全新陈列,因浴室狭小热气易于保存,这一场澡洗得非常暖和。 身体干净温暖,她拉开门,心情愉悦道:「我好了。」 俞庄嵁正在圆形的窗边背对着她抽菸,听见声音也并不接嘴,掐了菸头便兀自走进浴室,还锁上了门。听见落锁的那清脆一声时,介舒莫名心生不满——像是谁要偷看他一样。她一边劝说着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一边拿起热水壶去厨房水池里接水。 等水开的间隙,她垂眼发现垃圾桶里除了一些擦过灰尘的脏纸巾外,还有几团渗着红色的布。强烈的凉意骤然蔓延开来,介舒这才意识到他进浴室时还穿着那件黑色风衣;前脚说不抽菸,后脚自己又点了烟;此前在加油站突如其来的消失也十分古怪;若不是因为他平时的肤色就很白,她必然还会早一步觉察刚才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而且浴室里的水声未免有些过于顺滑平静,完全没有被身体阻挡后的喷溅响动——就像是在空放水。她立刻冲到浴室门外敲门道:「你还好吗?」 回应她的只有奔涌的流水声。 「庄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先开门!」 她唿吸愈发急促,某些尘封已久的歉疚回忆被这扇紧闭的木门一点点唤醒。 「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吓我!到底怎么样了?」 她奋力转动拉拔着门把手,大脑瞬时间一片空白。 「你开开门!」 「你能听见吗?」 「小庄!你快开门!」 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深唿吸着在屋内奔走寻找能把门砸开的工具,混乱间,随着门把手「啪嗒」向下扳动,门隙开了一道缝。介舒一个箭步推门而入,浴室内的景象倏然吓得她倒抽凉气。 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浓重,地上的人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坐在墙边,一旁的黑色风衣似乎刚从洗手台上滑落,被地上的积水浸湿后,被稀释的血水便在白色地面上醒目地蔓延开来。 她遽然眼前发黑,唿吸困难:「伤在哪里?」 他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眼睛无力地瞥向她,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 介舒慌乱地蹲坐到他旁边,据他身体扭曲的方向掀开他腰侧的衣服。伤口似乎是简单处理过,白色纱布和医用胶带盖在其上,但此时已经被血迹渗透。她蹙眉掀开纱布,一道撕裂的血痕显现出来。 第二十四章 0 介舒起身关掉水龙头,又蹲跪回地上,拧着脸察看他的伤情。 俞庄嵁沾着血迹的手指向介舒脚畔半开的医药箱,她当即找出酒精清理那道眨眼的伤口。冰凉湿润的纱布触及伤口的瞬间,割肉般的疼痛勐然延及全身,他下意识地屏住唿吸,咬紧牙关,嘴里血腥味四溢。 漫长而刺骨的剧痛之后,凉风纾解而来。疼痛渐渐麻木,俞庄嵁才重新有精神去观察她。 介舒一边消毒,一边曲身仔细吹着伤处,因垂头的动作,那团盘起的头髮正戳在他眼前。他垂眼,看见她新换的裤子被膝盖跪压在地上,浅灰色被血水染出了一大块深色印迹。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如此合身,倒是没有太令人意外,尽管这没什么重要,他还是好奇如此贫瘠的生活是如何把她养到这个地步的。 「那两个人不是直接离开的?」她倏然抬眼,对上他虚浮打量的视线。 只半秒,俞庄嵁就挪开了眼。 「你不用管那么多。」他微合着眼松弛下来,正想仰头靠在墙上缓口气,腰上的扎痛却骤然再起。 猝不及防的按压之下,他顿时眼冒金星,整个人几乎要歪倒下来。 缓过气来后,他失去血色的脸愤然转向那邪恶的清创员——她显然是故意的。 「看我干嘛?在消毒啊,没办法。」介舒不去理会他强烈的不满神情,低头包扎妥当,又抓了块毛巾蹲着擦地上的血。 毛巾擦到他腿边时,她毫不留情地将其一把推开:「你出去吧,横在这儿太碍事了。」 俞庄嵁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一时间瞠目结舌,丧失了言语。 「丧失行动能力了?」介舒起身在水池里绞干毛巾,余光见他愣在原地,便侧头垂眼问他。 那只血手极有尊严地拍上水池边缘,五指轻颤着曲起,粗重的唿吸声中,他吃力地弓着上身爬起来。 介舒从镜子里望着背后俞庄嵁煞白的脸,恻隐道:「小心点,别又扯破伤口。」 俞庄嵁闻言不悦地扭开头,正想侧身避开她走出浴室,刚离开台面的手又被一把攥住。 他错愕地回头,煳着血迹的手已经被按下水池,温水滚涌过他冰凉的手,她暖乎的指掌就这样在他的指缝间揉搓,池中的红色流水由深变淡。 第44页 狭小的空间内,她的右肩和半个后背在他胸前,差一点点就要碰上。 他没来由地觉得脸上发烫,大概是失血过多,有发烧的趋势。 1 燃烧的柴薪隔着玻璃噼啪作响,介舒把腿抬到水池边,大略搓洗着膝盖上的血污。呜咽的风声昭示着屋外的恶劣天气,尽管火炉和墙壁上的暖气都在孜孜不倦地发热,洗澡后留在身上的热气还是在一点点消散。 她挤干裤腿上的水,回首确认俞庄嵁的情况。 他之前一直装作没有大碍,可糟糕的身体状况现在还是展露无疑——他侧身躺在离火炉最近的位置,修长的身体缩在尺寸局限的沙发里,紧闭着双眼,睡得极不安稳,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无意识地发出难受的低吟。她坐到那张沙发旁的茶几上,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刚才还冰凉的皮肤此刻又迅速开始发烫。 她难以想像,俞庄嵁在这样的伤势下能坚持这么久,不动声色、一刻不歇地从白天开到了夜晚。这样紧迫的逃逸节奏引发了她的担忧——如果不是危在旦夕,何必冒这样的风险连日赶路?因此,除却他的伤势,她还必须考虑如果追捕者找到了他们,仅凭她一人该如何自卫反击。 脑内进展缓慢地整理着散乱的思绪,她在冰柜里找到不知冻了多久的冰块,用塑胶袋和毛巾包裹着放在他额头上,接着给自己点了支烟,盘坐在沙发和火炉之间。这时她突然想起以前和父亲逃命时,他紧急丢弃电话卡的行为。 她自己的手机早已经不知去向,但俞庄嵁的手机肯定在身上。尚待决定是否直接弃卡,她先小心翼翼地从他裤子口袋里抽出了手机。刚拆下手机壳,一张磨损严重的拍立得就掉了出来。 介舒捡起相纸借着昏暗朦胧的交错光线细看,分辨出相片内容的瞬间,烟尾积攒起的长菸灰猝然断落,眼前的光与色彩开始疯狂旋转。 她一直觉得自己于他而言无足轻重,不过是他童年回忆里几个破碎片段的参与者,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应当只是他内心耻辱柱上的一桩冷案。直到眼下,她突然觉得这个想法或许并不全然准确。 恐怕他内心长期酝酿着的疯狂破坏欲所指之对象,就是她。恨到了什么程度,才需要放在如此触手可及的位置时刻提醒自己呢?可矛盾在于,既然仇恨到了这个地步,他又为什么要费尽周折,不惜自己受伤都要带着她奔逃? 迷茫与无绪的忧伤在灰白烟缕中荡漾开来,介舒又盯着照片里那两个童稚宛若他人的小孩看了一会儿,思考不出个结果,只得将其恢復到原位。 那时候真好啊,她有一万种欺负庄嵁的方法,庄嵁也只是个戴着厚厚镜片的书呆子,他每一次的弱小反抗都是她新的笑料。不过可爱庄嵁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个人姓俞,而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理想主义过剩的恶棍了。 2 体育活动的时间,庄嵁坐在电网高栏下的座位上看书,旧书页发黄的颜色总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白色栏杆之外就是自由正常的世界,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有汽车鸣着笛唿啸而过。 如果是以前,这个点他应该会坐着俞叔的车去接那个人放学,但现在物是人非了,他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孑然一人。他翻到书册末页,那里夹着他习惯性用作书籤的相纸,从人生分崩离析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因而他在心里认定,这既是过往厄运的塔罗牌,也是往后无望人生的启示录。 沉重的深思使他忽视了身后悄然靠近的福利院霸王。眼前倏忽晃过虚影,藏在书页里的照片也被强制掠夺。他着急地寻着虚影回身,一头撞在难闻又坚硬的噁心身躯上。 「还给我!」他愠怒地伸出手。 对方嘴唇上方长着青春期的黑色鬚毛,黄而不齐的牙齿挤在微凸的嘴唇间:「这女的谁啊?」 「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我。」庄嵁将手稳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还你,可以啊,」院霸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作势将火口对着相纸一角,手指在点火键上来回试探,火苗旺盛地窜起,几乎要烧到纸缘,「帮你试试看这个纸防不防火呗?」 庄嵁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攥起,冷着脸,一言不发却有戾气。 院霸听说过之前和庄嵁相关的流血事件,是以见到这个眼神并非毫无忌惮:「干嘛?大白天的,你想怎么样啊?又搞到刀片了?那儿可是有摄像头的,你别想搞陷害那一套。」 「怎么样才能还给我?」 「嗯……我想想啊,」他歪着肩膀,「不如你从宿舍楼二楼跳下去,要是没死我就还你。」 「行,你说到做到。」 庄嵁出人意料的干脆倒是让院霸有些胆怯,他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个背影一路走上台阶,很快就出现在二楼的窗口。 不带丝毫犹豫,在周围人的惊唿声中,那个清瘦的身影一跃而下。 3 梦见自己直挺挺地掉下高空,俞庄嵁在重击的心跳中惊醒。火炉中的余烬奄奄一息,窗外是晦暗的郁紫天色,海岸在翻涌奔腾的怒流中沉陷。他收起下巴就能闻到自己身上汗血夹杂的病态气味,急需沖凉。 于是他撑着靠垫直起上身,额头上装着水的塑胶袋和包在外面的毛巾滑落下来,他眼疾手快地将其一把抓住,因此牵动了伤口,疼得他胸口遽然一闷,白色毛绒地毯上安静趴睡着的厚实人影也映入眼帘。 第45页 轻嘆一口气,他忍着腰侧的剧痛从沙发背面翻了出来,从包里找出止疼片就龙头水咽下,然后拿着替换的衣服走进浴室。在好几次令人脱力的触痛中反覆挣扎之后,他艰难洗完澡还顺手换了药,最终清清爽爽地推门而出。 他站在厨房的长条窗边喝着热茶,脑子清醒之后,几个小时前的零碎印象渐渐拼凑起来。他曲起贴着杯壁取暖的手,被按在水下搓洗的身体记忆涌现,随之重现的还有她刻意通过暴力处理伤口示威、随意踢开他病躯的恶毒模样。以及在他头昏脑涨、半梦半醒之间,她时不时地摸他的脸、替换冰块,好几次动静太大把他硬生生吵醒,迫于不如意的身体状况,他当时没有闪避和投诉的力气,只能默默忍受这额外的困扰。 俞庄嵁东拼西凑了事件的全貌,瞥了一眼地上冬眠的北极熊,穿上外套走到门外,打算散散热气。他斜靠在面向海滩的栏杆上,将头颈倾入日出前瑟索的洋风中。 乌压压的阴云占据了海洋上方的大半天空,岩滩散发着潮湿的腥臭,他抬眼望向木屋的那个亮着微光的圆形窗口,有种置身水族馆的错觉。这样短暂安宁的时刻总让他恍惚看见曾孤独丑恶的自己,有时候他想和那个男孩同归于尽,可有时候他又想拍拍男孩的肩膀,继而笃定告诉他:你能等到。 第二十五章 0 海鸟于悲怆寒冬的海浪掀涌声中群鸣,宛若在回应阴沉天空的冷峻召唤。 介舒在厨房的木柜里找到一瓶产自阿根廷的马尔贝克酒,脱困于单一无味的囚狱之后,她一看到瓶身,喝个酩酊的念头就油然而生,但又难以预知眼下会否突然出现需要驾车赶路的紧迫情况。于是她拿着酒瓶子走到窗边,隔着灰濛濛的玻璃确认俞庄嵁的位置。 他就在近处的栏杆边上抽菸,穿着原本挂在门边衣架上的墨绿色涂蜡夹克,灯芯绒领口,前襟被海风颳开,露出格纹内衬——仲冬雨季的典型实用装备,看起来价格不菲。事实上,介舒常常在街头看见穿着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显眼又昂贵的服饰,品味浮夸而欠缺沉着,就像把钞票贴在身上招摇过市。俞庄嵁则不然,他的打扮似乎一向简单得体,就像年轻模特在橱窗里展示常青款式,但见过他的阴暗面之后,她总觉得他的外套里或许装着一把左轮手枪。 窗口的人毫不掩饰的打量行为很快吸引了俞庄嵁的注意,他处理掉菸蒂,踩着潮湿的沙地绕回前门,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他并无意抹掉这点痕迹,因为低空的浓云和怒风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到下一次清霁之时,这片白沙滩又会恢復婴儿皮肤一样的光滑。 在他进门之前,身后响起了熟悉的粗犷声音。 「嘿lev,」穿着深蓝色防风外套的银髮男人正站在隔壁木屋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距离你上次来已经过了很久了。」 俞庄嵁应声回头,碎发被风扬起,并无意外的神情:「ferry,好久不见,我有个朋友要在这里待一阵子,可能有事会麻烦你。」 「好啊,没问题,房子还好吧?之前每周都有人会去打扫。」 「都很好,谢谢。」 随意寒暄之后,俞庄嵁才拉开门回到室内,乍一眼看,屋里空空,只有柴火在发着暗淡的光。他走过去敲了敲浴室的门,无人应答,推开门里面也没人。 「介舒?」刚对着空气问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傻——如果她已经逃跑了的话。 过了几秒,头顶上才传来回应:「我在这儿。」 他抬起头,此前唿唤的对象从空中的那半层楼缓缓探出头来,警惕环视四下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你在睡觉?」 「我听见外面有谈话声,以往万一先躲起来再说。」 大概是因为直接趴在了地上,她蓬乱的头髮末端因而挂着一撮灰絮,垂在半空中就像屋檐上的冰凌。联想到这一点时,俞庄嵁无言地低下了原本抬起的头,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讲话没有得到回答,介舒不解地垂眼看着他头顶的旋,头髮变长了,但他发流的走势并没有什么变化,还跟小时候一样。 「那是管理员,这里很安全。」俞庄嵁脱下外套,走到厨房水池前用过滤壶接了一壶水,又从冰箱里拿出了几包冷冻蔬菜和杂菌。 介舒顺着梯子爬下来,走到他侧后方:「你的伤还好吗?烧也退了?」 「大概吧。」他挽起袖子,迅速处理食材,背影像个参加料理比赛的厨师。 「你被划伤了,那……那两个人呢?」 俞庄嵁正想着说辞来搪塞她,额头却忽然贴上了异物。他下意识地闪避开,那只手背却毫不退缩,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抗拒,坚持在他皮肤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手上备菜的动作停滞下来,龙头水冲击着池壁,震盪出空虚的闷响。 「好像是没在烧了,恢復得还挺快,」见他沉默,介舒又说,「算了,你不用说那俩人了,我其实也不太想知道。」 后一句补充倒是令他改变了缄口不提的想法,他关掉水龙头,扭头盯着她道:「一枪打在胸口,一枪打在太阳穴,现在来不及了,你已经知道了。」 介舒隐约料到了这样的状况,但听到他简洁平淡的陈述,双手一时间还是无措地插进了裤子后侧的口袋里,眼皮沉滞地眨了几下。 第46页 「怎么,替他们惋惜?」他的目光像影子紧跟着她,不放过她面部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皱着眉想了一下,语气中透着忧虑:「你会不会有麻烦?」 「当然会,虽然报信的人消失了,但你还活着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俞庄嵁兴趣渐浓:「他想要的结果就是你被处理掉,所以你要是真那么乐于奉献……」 「不行,」语气极为坚定,经此一役她已经重新振作了精神,「我这条命是我爸好不容易换来的,再不济也得尽力活着,寻死觅活的事我不做。」 1 季归豫按掉手机里的闹钟,正想翻个身再睡一会儿,家门却被勐然敲响。那拍门频率有些急促,他被吵得怒火中烧,便起身大吼道:「陈辛觉,快开门!」照理说这时候陈辛觉必然已经起床,至少也应该在吃早饭了,但门却依旧在不停地震响,也没有人回答他暴躁的怒吼。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即将爆发的敌意,不顾穿鞋就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去开门。门外的人竟然是关宜同,她同样满脸不悦,门内外的怒意对沖,二人大眼瞪小眼。 「陈辛觉人呢?」她挂着青黑的眼圈,粉底也脱了一大半,五金配饰执着地挂在耳朵上,看起来像宿醉的青春期小孩。 「陈辛觉!」季归豫顿时找到了起床气的发泄对象,转身走向陈辛觉的房间,直接推门而入。被子一丝不苟地叠在床头,简易书桌上堆着一大排书,空气里有股樟脑味。东西好像都一如既往地整齐陈设着,就是住客不知去向。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纳闷道:「今天出门也太早了点,不应该啊……你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要是能联繫上,我还需要跑上门来吗?」她捋了一把奔波途中散乱掉的头髮。 「可能一大早出门了?你找他什么事啊?」 「昨晚上有一篇论文得交稿,我提醒过他的,这时候给我玩失踪……对方催稿都快催疯了。」 「啊?他以前不是特别尽职尽责么?这回什么情况啊?」 「我不知道,」她侧身走进陈辛觉的房门观察了一遭,「他昨晚上有没有回来啊?」 「这我还真不确定,我昨天回得挺晚,洗了澡就直接睡了。」 关宜同径直走进厕所,眯眼对着镜子前的牙刷细看,表情逐渐由不满转换为忧虑:「季归豫,你过来一下。」 他跟着走进那狭窄的空间,默默把自己的刮鬍刀从陈辛觉的杯子里拿出来:「怎么了?」 「牙刷和杯子都是干的,要么他起床不刷牙,要么他根本没回来。」 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问题所在——一个没有社交生活且没有闲钱的人,泰半不存在外宿的理由。 这一推论尤其适用于陈辛觉。 2 一道看起来十分健康美味的义大利面在桌上腾腾冒着热气,介舒端正地坐在一旁,因宴请者还在前方勤快地开着水洗洗刷刷,她迟迟不好意思开席,两条袖子在桌下接通,手指藏在运动衣里玩起了自我拉勾的无聊游戏。 俞庄嵁用挂在柜门上的格纹手巾擦干了手,才不紧不慢地坐下,拿起叉子卷了一小撮面。对面的人见他默许,也随即开始往嘴里送东西。碳水化合物本就能令人愉悦,更何况他手艺确实不错,这同时令她怀疑:之前送来的那几块牛排根本是故意选用了不新鲜的食材,还故意没好好放调味料,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你学校那边没事吗?」她咽下一口面,小心探问。 「我等会儿就走了。」 介舒当即抬眼道:「你去哪里?」 「回家啊,被追杀的是你又不是我。」 「那你就这么走了,要是他们找过来呢?」 俞庄嵁的脸色渐渐沉下:「至少我没有直接把你扔在路边,不是吗?」 那事件的残余泡沫荡漾开来,介舒默默放下餐具,肩膀颓丧地向前小幅倾斜。 「当时我没得选,我爸本来想杀了你的,要是不那么说,可能他就直接动手了。」 「之后你找过我吗。」明明是问句,话语里却没有疑惑的情绪,答案似乎早已瞭然于胸。 「我能怎么办?」 俞庄嵁也不再进食,后靠在椅背上,视线越过介舒,远眺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蓝色天空:「我一有空就坐在福利院的栏杆边上,看着外面的陌生人来来往往,明明知道那样很蠢,还是忍不住想去确认路过的每一张脸。」 没能沉住气,鲁莽地透露了自己的悽惨又卑微的过往,这事儿搞得他挺心烦的,因此,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介舒放下叉子,细长的金属并不听使唤,直接滚下桌面,砸到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砸击声。她乱糟糟地掀开桌布,钻到木桌底下想去捡它。桌布所笼罩出的一小片黑暗,像是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眼前的安全空间,长久的疲惫无助与深重的忏情使她无法动弹。 她仿佛能看到庄嵁日復一日地坐在同一个地方,落魄又绝望。 只为了给她一个机会。 第二十六章 0 桌板底下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俞庄嵁将椅子向后挪出半米,一把掀开了桌布。介舒就这么锚在地板上半晌不动,眼皮子耷了,将下半张脸埋进阴影里,神色如外面密布的阴云般黯淡。 第47页 「不就在你脚边?」他垂眼就看见了那把朝天躺平的无辜叉子,见介舒还是像被按了静止键,他干脆自己蹲下去捡,一时忘记了未癒合的伤,指尖碰到金属表面的瞬间,没来得及对骤然降临的撕扯痛感作出反应,他的大拇指就被一把握住。 「你在干什么?」他全身机动,表现出一种别扭的讶异,因前夜低烧而低哑的声音陡然亮了一度。 介舒感觉到手心里的那两段指节,连带着虎口、手腕都勐然僵直,但她仍然没有松手,喃喃自语道:「抓住了,你输了。」 这句话使回忆开始倒带,俞庄嵁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幼稚游戏——一个人举着大拇指随时准备躲避,另一个人要抓准时机去握住,姑且归类为考验瞬时反应的敏捷性竞技。从前大人们的饭局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他们往往已经结束进食,在各种各样的酒店里闲逛打发时间时,他们会不可避免地玩到这个游戏,而且经常将其排在脑筋急转弯之后。 「……所以?」他顺着搭在手背上的那个拳头向上看,视线途径她腕上被手铐磨出的浅红色疤痕、被捲起的他的运动衫衣袖,最后停在那双发红的眼睛上。 「所以,」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他带着些许戒备的疑惑眼神,「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往回看。」 攥着手指的力量渐强,他忍不住皱眉。 「庄嵁,我对不起你,可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而且说实话,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是被推着往前走,我们都一样。只不过你吃完苦,现在有幸能继续过富足无忧的生活,而我无人在意,一直活得漫无目的。」 「昨天我看见你手机壳里的照片了。」说罢,她松开手,盘腿坐在地上。 俞庄嵁盯着她的脸,窘迫盖过了一切,也罔顾身侧的痛感正在向周围疯狂地蔓延开来。 「那不过是……」他妄图立刻想出正当理由加以辩驳,却一时接不下去,欲言又止更显慌乱。 「我知道你特恨我,但是看见我也只会让你记起更多不好的事情,我真不想看见你这样,」她接着说,「你放心,我以后会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你不用费心报仇了。至于我爸欠你的……我不清楚那些恩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会尽力补偿,你说说看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视野中出现片刻的暗角,他咬牙维持着正常的唿吸节奏,用极度别扭的姿势僵在原地:「我要你活着,在我随时能找到的地方。」 介舒面露不解:「找到我,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他抬手扶住桌缘,屏着唿吸起身,一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时,才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介舒听见桌子上餐具交错的声音,连忙爬起来帮忙:「我来洗吧,早饭都是你做的。」 「不用,我自己收拾。」他低着头,额头上浅浅浮起一层汗。 这个情况介舒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当下她正执着于从他手里抢过堆叠起来的盘子:「松手,我来洗,我都洗了好几年盘子了,难道还洗得没你干净吗?」 「我习惯自己洗。」俞庄嵁双手牢牢捏着盘,本以为她不过是客气,却没想到她僵持着毫不松力。他刚想摆上臭脸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争执,手背上却猝不及防被「啪」地闪了一掌。没轻没重,很实在的一掌,手背顿时火辣辣的,剎那的错愕甚至令他忘记了腰侧的剧痛。他无意识地松开手,盘子脱离了控制,他惶然望见她脸上隐约浮现出了熟悉的得意神情。 背过身打开水流后,介舒心里慢半拍地打起了鼓,她晚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或许有些忘形,毕竟不久前她还被这个人囚禁在密室里。此外,现在的他似乎对人命十分麻木,而且在大部分人面前总保持着一种人畜无害的形象,可以说是极善于用干净面庞粉饰可怖之念。作为一个见过他阴暗面且与他结有旧仇的羔羊,她走的每一步都应该如在刀尖上般谨慎。 不过刚才那一掌分寸大概还行,因为她回头看到俞庄嵁正背对着她,在壁炉前安静地折腾木条,并没有什么异样。 窗外黑云婆娑,海滨被荒凉笼罩,屋内温度却随着火堆的重燃渐渐升高。 介舒擦干最后一个盘子,仔细确认了经手的这些餐具都像镜面一样能反光,才放心结束劳役。回身时,俞庄嵁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介舒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白得像落了一层粉笔灰。 「你自己换了药?伤口还好吗?」 「就那样,」他在门内消化了大部分痛意,此刻已经趋于麻木,径直走到门口收拾东西,「我要走了。」 「你学校那边很急吗?」 「怎么?」 「从你把我关起来开始,我就没什么机会说话,也没什么可消遣。你一走,我又没人能聊天了。」 1 远方传来雷鸣,在货柜里留下半透明的回音。密集的雨点不多久就噼啪砸在了头顶的铁皮上,湿气与寒意混杂着,黏煳煳地裹上陈辛觉紧缩的皮肤,他的嘴被严严实实地封住,满鼻子塑胶味,手脚被同一根绳子牵连着脖子绑住。长时间挣扎的结果是此刻精疲力竭到崩溃的边界,他只能在黑暗里无谓地睁着眼发愣,无从辨别身处的位置和时间的流逝。 第48页 再过一段时间,他或许连真与假、梦境和现实都再也分不清楚,到那时,他或许能干干脆脆地服从命运的安排。 随着雨声加大,周围的空间突然开始轻微摇晃,他立即警觉起来。果不其然,没等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人声,他模模煳煳听见「我靠」、「妈的」一类的字眼,接着,刺眼的白光骤然刺了进来,他久未接触光亮的眼睛一时间难以睁开,视觉在光明与黑暗间来来回回挣扎。 「我去,这简直是动物园兽栏里的味道,真他妈的噁心。」 「我怎么闻着有股羊膻味……」 不待他调整看清眼前光景,脚踝就被两只坚硬的手勐地抓住,毫不留情地一路向外拖拽。他的后背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磕磕绊绊,磨得发烫,他勉强睁开眼,只能看见两个身着黑衣的背影在白晃晃的灼光里快步前行。经过了一段凹凸表面,他的后脑砸在一块高高的凸起上,正蒙得眼冒金星,他又落到一片又冰又潮的路面上,那二人拖行的速度变快,背上的摩擦变得畅通,他恍惚间觉得眼下自己就像什剎海上的一架冰车。 耳边喧闹起来,脚被随意丢在地上,头顶上又跨过另一个黑衣人,把他的身前那三段绳子往身体上方的大黑钩子上一挂。陈辛觉还没能看清那人的样貌,心脏已遽然收紧,目光所及明暗之间像列车外的野景一样飞速划过。 等到他摇摇晃晃地悬至半空之中,满头雾水的侧过脑袋观察周遭,视线里的一切都令他不寒而慄。红红绿绿密集排布的货柜、排成一圈的黑衣人、反射白光的绿漆涂层、以及黑茫茫无尽的海面——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艘货轮。 更准确地说,他是被挂在一艘海运货轮的甲板上空。 2 「雨太大了,我晚点再走。」 暴雨落下的时间点几乎和俞庄嵁握上门把手的动作同步,他轻嘆一口气,收手插进口袋。 介舒看了一眼窗外,点头的模样略献殷勤:「我也觉得。」 突然多出的时间,仿佛在庞大的流逝中选定了一段空档进行慢速操作,令置身其中的人有些无所适从。不算宽敞的地方,一个插着兜站在门边,一个背着手靠在水池旁,又莫名有种主客颠倒的意味。 俞庄嵁轻咳一声,几步迈到沙发边坐下,随手打开了挂在墙上的迷你电视,古早英剧的搞笑对白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他感觉到沙发那头一沉,余光里的人影温驯地坐下,脸朝向他,好像是想问点什么,但他故意没扭头看她,手肘搁在扶手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屏幕,前所未有地专注看了一会儿电视。 那张脸转过来又转回去,断断续续重复了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酒……我能喝吗?」 此问着实出人意料,他侧头,某一瓶他珍藏许久的马尔贝克酒,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 「你翻柜子了?」 介舒讪讪一笑,随时做好卑微道歉并把东西放回原位的准备:「我之前想找有没有做早餐的食材……毕竟你发了一晚上烧,又失血过多,肯定要补充营养……无意间就看见了。」 俞庄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人说起谎来真是宛若旁观者,巨细靡遗——刚才他走进浴室,一照镜子就发现自己已经忍痛忍得满头冷汗,可她抢盘子的时候明明就站在眼前,那么明显的异常都没发现,要不是他后来又换了一次药,痛到死去活来变了脸色,她可能连那句「伤口还好吗」都不会想起来要问。 介舒殷切地询问与等待之后,只在俞庄嵁的脸上找到了一丝鄙夷与愠怒。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她很久没做了,那一点死皮赖脸的勇气顿时被他的无言所击溃。 她自觉抓着瓶子起身,手心不知道哪来的汗,一眨眼的功夫,酒瓶就在响彻天际的碎裂声中,炸成了2d的烟花,定格在地板和毛毯的交界线上。 一半猩红,一半乌黑。 第二十七章 0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介舒做好了抛弃尊严跪在那堆碎玻璃渣上的准备:「我错了!」脱口而出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双手抱着头,胆小得有些可耻。 俞庄嵁不知从那里迅速捏来了一块布,俯身扑在血案痕迹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碎片周围缓缓扩大覆盖面积的酒红液体,企图用那块迷你又轻薄的方巾去阻止地毯上酒渍的蔓延。当方巾一角接触到绒面,徒然浮现出褐色手指印时,他意识到一切为时已晚。他可以预见到,这块地毯此后无论怎么清洗,哪怕颜色一点点变淡,这块发散状污渍都会永远顽强地留在上面,比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都更醒目——至少对他而言。 「走开。」他眨眼时感觉到了眼球的干涩。 「你……你先别碰,我拿块毛巾来收拾玻璃。」介舒迅速转身去找浴巾,却听到一声短促而轻声的哀嚎,她有些怀疑那是自己的幻听,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人。 沙发,是沙发。迟钝如她,也很快发现俞庄嵁正扒在沙发边缘,对着其上的喷溅酒痕倒抽凉气。 《闪灵》里有一段鲜血在走廊里喷涌的戏,介舒冲进浴室时暗想,如果俞庄嵁的愤怒是无形无色的鲜血,现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平面交界处,一定都在疯狂地往外溢血,这间屋子很快就会变成一个鲜红的巨型鱼缸,然后被运送到附近的水族馆里,成为一处独特的展览景点。 第49页 如果再往里面加点凝固剂,底朝天那么一倒,她就会变成草莓冻里的一颗人肉;如果这块东西长久地经歷风吹日晒,千万年后或许她就是红玛瑙里的人类化石,会被放进标本博物馆里。 俞庄嵁刚忍着疼直起腰,介舒就捧着几块浴巾沖了过来,在他眼里表情和动作都很值得玩味——赔笑的脸上饱含着面对洪灾般的严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后,双手像堵住冒血的枪洞一样死命捂住了那一滩酒泊。 「错了错了错了,」她用那堆浴巾盖住了刺目的痕迹,挤着眼睛对他悲伤微笑,「我都给你弄干净,这酒多少钱……我赔?」 面对面,距离很近,他非本意地目扫过她角度向下的睫毛,以及那张殷勤道歉的嘴。 「你那些零钱还是留着自己花吧。」说着,他一把抢过毛巾。 介舒想这酒价钱肯定不菲,搞不好要赔得她倾家荡产,于是立即顺着台阶下来,闭嘴表示接受。 在沉默中擦地的那几分钟时间里,介舒突然记起了小时候他们一起闯祸(多数由她一手主导)之后着急忙慌善后的场面。比如偷偷开着庄嵁他爸的游艇出去玩,一口气飙到没油漂在湖心,凭仅存的一把桨,从天亮划到天黑才靠岸,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庄嵁也不敢告诉大人白天是上哪儿玩去了。事情本来是能瞒到最后的,不料他那个小身板划了一下午船,当晚就开始发烧,扁桃体发炎,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水米不进,大病一场,连躺一周。 介贯成揪着她带着水果和鲍鱼粥上门去赔礼道歉时,庄嵁还在挂水,好几天没上学,自己居然还在病榻上架了个小桌板看书写作业。 「嗐,也没病多重嘛。」介舒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补充习题,对于他工整似印刷的字体感到十分不屑,随即被其父从旁投来的愠怒眼神唬住,犹豫再三,侧目道,「对不起嘛。」 「没关系的,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他咧嘴一笑,其笑容之刻意,弧度之虚伪,在场只有介舒一人能看出来。 她本想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看见他灰粉色嘴唇上扯裂了的口子开始渗血,才略微心生愧疚——那个下午她划了几下水觉得手酸,就直接把桨丢给了他,全程……确实都是他划的。他当时也才是个小学生。 回忆至此,介舒倏然想起他的伤:「你别趴着了,腰上的伤不还没好么?」 俞庄嵁正像个佣人般跪在地上擦地,经她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未免太过弱势,便不动声色地把抹布推回她手边。他刚准备扶着沙发咬牙站起来,胳膊上忽然贴过来一阵热,肉乎乎地将他的上臂包裹。 「慢点。」 介舒一搀上他手臂,就立即感觉到他因身体僵直而绷起的肌肉。她前阵子就知道他有肌肉,原因在于他有能力徒手把处于昏迷状态的她扛上楼梯。 正琢磨着是否因为洁癖如他而不喜欢别人碰,抬起头却发现他两颊泛红,正对着她出神地眨眼。她深感疑惑,眉头一皱,心觉不对,抬手便探上他的额头:「好像没发烧啊,你哪儿不舒服么?可能我手太热了,要不直接测个体温?」 话音未落,她的手就被一掌拍开,吓得她连带着搀他胳膊的手都缩了回来,连退三米。俞庄嵁背过身,不给她留一点窥探神情的机会,自己闷头扶着沙发站起来,拿了东西便径直往大门口走。 「你要走了?雨还这么大呢。」她殷勤探问,跟着他朝门走。 没等她问出下一句,门就咔哒一声闭在了眼前,电视机里的观众还在鼓掌,演员口条极顺地说着台词,音轨热闹万分,屋内却顿时被寂静放大。 「没礼貌,也不说声再见,」她看了一眼窗外,「雨这么大,也不撑伞,淋浴么?」不过当她手握啤酒,就着薯片横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几分钟前的落寞感就一扫而空了。 没有追求,温暖惬意,不用工作,这无人叨扰的悠长假期,不好好享受也太浪费。 1 灼眼的白光将陈辛觉勐照了几个钟头,就如同被人撑着眼皮一整夜不给睡觉,他感觉自己酸疼的眼球随时可能向后一翻,再也转不回来。被长时间悬在空中,他几乎脱力,所剩无几的口水已不受控制,稀稀拉拉从他嘴角滴落而下,因而干涸的口腔就像烈日暴晒之下的沙漠。 甲板上为首而坐的板刷头男人举着喇叭,活力满满,不紧不慢,似乎很享受折磨人的过程:「再问你一遍,我们有两个兄弟不见了,你有没有见过?」 陈辛觉勉强动了动充血的脑袋,口齿模煳:「没……没见……」 「看来你是书读太多,脑子读傻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要不帮你回忆回忆?」 未待陈辛觉作出反应,将他悬在空中的吊臂便向下一坠,突袭的失重感吓得他骤然惊醒,本以为这样的吓唬就是全部,不料吊臂忽然向甲板之外急速伸开,他被绳子牵引着飘荡在高空中,就像个摆锤,他出于本能的恐惧闭上了眼睛。 吊臂停止作业,他又在空中晃悠了十来圈,粘稠的疾风与细密水珠煳在他脸上,他飘荡在恐怖的高度,缓缓睁开眼。波纹怒涌的黑蓝海面就在身下,陈辛觉可以料想,如果他直接被盪进海里,以横平的姿势拍上这深海水面,很有可能直接被砸晕。 板刷头扬了扬手,对旁边的小弟道:「吃过毛肚么?」 第50页 小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又凑近一点。板刷头白了他一眼,似乎对菜鸟的愚笨十分不满意,抬手便扇在了凑在他肩膀旁的那个长着红痘的后脖颈上:「七上八下啊白痴!」 「是是是,明白了城哥!」菜鸟也不敢去捂被扇得火辣辣的后颈,连忙疯狂弯着腰点头。 「妈的新招的都是些什么鸟玩意儿,滚开!」 昆城从口袋里拿了烟,旁边立刻有人举着点燃的火机凑上来,他抬眼一看,是个生面孔,头髮理得干净,看起来挺精神,用的火机还是个金属雕花的,擦得锃亮。 他借那火点上了烟,随口问:「叫什么?」 「城哥,我叫瞿榕溪。」 「屈……什么?」 「叫我小瞿就行。」 「谁介绍你来的?」 「之前跟的是闵姐。」 「哦。」昆城应了一声就挪开眼,远远看着那个丸大的人影在空中上上下下。 见头目不语,瞿榕溪知趣地背着手退回原位,刚一站稳,昆城忽又开口。 「你看怎么处理这人好?」 瞿榕溪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这人看起来没有放倒两个弟兄的能力,但毕竟他们失踪前一直在跟他,或许通过这人能查到点线索。」 「比如呢?」 「比如他们有没有中途去执行什么别的任务,或者被人算计了。」 「他们要是有别的任务我能不知道?」昆城嗤笑一声,渐渐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或许是不好让太多人知道的事情。」瞿榕溪没再多讲,微低着头,也不直视昆城的眼睛。 昆城深深吸了一口烟,舌头卷过齿缝,对着空中疯狂挣扎的人影暗自思忖着。要是如这小子所说,这任务地点首先距离得近,这才方便中途他们俩盯梢中途跑一趟;其次,发布指令的人得能越过他,还能把消息封锁得这么好;最后,这桩事儿不便公开,还危险到搞得两个弟兄下落不明……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名,又不敢往深了想。这人不是他能管的,也不是他该管的。在叫停吊臂之前,昆城又打量了一眼旁边那个屈什么容什么的生人。 这人面对他兇狠目光的上下扫视竟然不为所动,这令他隐约觉得来者不善。眼下最稳妥的还是压在自己手下,需要用的时候用一把,不宜放纵了这人往上爬的野心,无论其目的何为。 第二十八章 0 雨越来越大,雨刮器调成最高速,能见度依旧很低,路上车很少,俞庄嵁车速很快。副驾驶座的安全带被某个过分粗线条的乘客扯出来之后,弯折并卡在了槽里,此刻无力地挡在座位边缘,这令强迫症坐立难安。 俞庄嵁无奈嘆气,没忍住伸手侧身去调整安全带弯折的部分,腰上的伤因此被拉扯,他咬牙坚持着,直到安全带整齐地缩回原位,发出令人满意的顺滑声音。他缩回手,视线又回到挡风玻璃上,眼前原本空荡的高速路却骤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影,就在十几米开外!他没有任何机会看后视镜,只能一把打死方向,任车身在潮湿的空间里转出一个悚人的角度。 雨水瀑布般洗刷着挡风玻璃,灰色汽车在路边熄了火,和指向牌一起静止在强劲的雨势里。他靠在车座上出神——就在几秒钟前,他差点没剎住车钻进一辆因故障而停在路旁的大卡车底下,如果他没能及时发现异常并减速转向,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和这辆车一起被压成夹心铁饼。 回想起刚才那惊魂一刻,他手心又冒了层冷汗,这会儿渐渐缓过神来,他短时间内空白的大脑里首先浮现出了介舒的脸。要是他死在彼时彼地,那个被他藏起来的人要多久才能得到消息?她要是知道他「又一次」或者说「这次真的」没命了,会是什么反应? 他十分明白失而復得之乐,也清楚得而復失能令人瞬时从天上掉到地下。可他不确定,介舒在经歷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对他会不会也和对那个开饭店的态度一样,巴不得他死透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生气,她刚才对他那种随随便便就上手的做法已经侧面说明了她无所谓的态度。而且他刚才走得有点急,忘了告诉她有事情就去找管理员。 思绪被荒诞拉扯开来,对方戴鸭舌帽的司机已经冒着雨走到他窗边敲玻璃,似乎也被他吓得够呛。 1 管理员ferry处理完booking上的预约信息后,便又穿上雨衣准备去检查预备出租的那几间小屋,刚打开门就看见长租客lev带来的那个中国女孩穿着lev去海钓时常穿的防水风衣踉踉跄跄地穿过石滩冲过来。 「嗨,请问你是管理员吗?」她一上来就问,语气很着急,身体被雨衣完完整整地罩住,露出一张略显憔悴但不难看的脸,眼睛细长,鼻樑上有些雀斑,颧骨舒展,很有记忆点的漂亮。 他第一反应是她和lev长得有点儿相似,但或许有部分原因是两个人都是亚洲人——在他眼里亚洲人都长得差不多,但这两个人的眼眉绝对是类似的,杂志上亚裔模特常见的细长形状。 「对,我叫ferry,有什么我可以帮你?」 「请问这里有杂货卖吗?」 ferry觉得这问法有些诡异,引导道:「你是想买什么食物吗?」 「我是说……卫生棉条。」她面露无奈。 「喔,」他摊了摊手,「马路对面有个小超市,那里一定有,沿着门口的小路一直走就能看到。」 第51页 女孩却在原地犹犹豫豫没挪步,尴尬道:「他……他走得太急,忘了给我留钱……我能先给他打个电话吗?」 他闻言挠了挠髮际线边缘的皮肤,这个女孩看起来并不比lev年轻,却身无分文? 「我可以先借你一些零钱,你可以处理完再给他打电话,房间里的座机就能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她抿了抿嘴,轻咳一声道:「谢谢,抱歉,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我的手机不见了。」 ferry短促地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微笑点头,回身去翻电话册,往便签上抄了个号码撕给她。 「非常感谢,等他一回来我就立刻把钱还给你!谢谢!」在一种十分别扭的笑声中,她匆匆转身跑出了门。 门内的人脑中忍不住闪过了一些古怪的猜想,比如那女孩是否可能是个偷渡客,又或者她是否可能是位性工作者。他只知道lev是个有钱的亚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独自来这里度一阵子假,冲浪、海钓、烧烤一个不落,但对其真实背景知之甚少,这次还很反常地带了个陌生女人来,因此这些可能性都不能被排除。 2 车内光线过分不足,俞庄嵁打开内饰车灯,借着光检查了一下腰上的伤口,纱布换了又换却还是有血渗出来,他决定回到市内后跑一趟医院,以免伤口进一步恶化。接上车里的充电线,他时隔一夜再次恢復了通讯,消息弹窗便像末日冰雹一样打在屏幕上。 在一众询问他去向的信息中,最令他头疼的恰恰是最短的一条,来自俞屹冬。 【回电】 他深吸一口气,打通了那个号码。 俞屹冬接得很快:「小庄,昨天在忙什么?手机怎么一直没开机?」 俞庄嵁语气轻松:「喝多睡着了,早上起来才发现手机没电。」 「哦,在家?」 「新认识的女孩儿家里。」 「漂亮么?」 「当然了。」 「也是,今天有课么?」 「有,一会儿就去了。」 「嗯,好好学习,有事儿就跟我说。」 「好。」 「嗯,挂了。」 刚按下结束通话键,屏幕上又有个来电,奇怪的号码。 俞庄嵁悬着的心依旧警惕着,接通之后也不先开口,沉默地等对方开口,那边是个熟悉的声音。 「额……庄嵁?」 雨势减弱,车窗外湿润的野地渐渐清晰,他攥在膝盖上的拳头松弛下来。 「这是房间里的座机?」他又看了一眼屏显上的号码。 「对,我刚才去找了那个叫ferry的管理员。」 「嗯,有事?」 「刚才我问他借钱买了点东西,你回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回来?」 「买东西?还缺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带点卫生棉条?这里的小店卖得太贵了,所以我只买了一小盒。」 他有些尴尬,用指节揉了揉太阳穴,「要什么牌子的?」 「便宜点的就行,什么牌子都行。」 「这种东西不该买好点的么?」 「……我就是这么穷酸惯了,不行吗?」 「你用不着替我省钱。」 「哦,那麻烦买最贵的,就先买个一箱吧,这样我以后都不用自己花钱买了。」 脑内有了画面,他无声地笑了笑,又问:「还要别的吗?」 「没了,你……注意安全。」 电话这头安静了几秒,俞庄嵁无意间抬眼,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微妙上扬的嘴角时兀自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陡然清醒,迅速收敛了笑意。 「我明早回来。」没等那边回答,他就果断地挂了电话,顺道把手机远远地丢到了副驾驶座的边缘。 「嗯那明……」话刚开头,耳边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介舒的眼珠在眼皮上沿转了一周,「没礼貌没礼貌!长幼有序!」她把听筒放回原位,挪屁股到火炉边上,伸出脚底怼着火取暖,热意袭来,她突然觉得心情还不错。 可当她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马克杯时,手腕上的浅粉色拷痕倏地跳出了袖子边缘。她摩挲着那环凸起的痕迹,把手伸远了点,眯起眼,视线中那道痕迹模模煳煳的,就像个装饰品。她忍不住去想,假如那天带着庄嵁一起逃跑,现在的情势会是如何,他们的关系应该和现在大不一样吧。 互相缺席而又各自悲惨的时光,就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想要跨过去,太宽,想要填起来,又太深。他们只能隔岸同行,等待一座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桥。 3 季归豫坐在电脑桌前打了一盘游戏,端着空掉的玻璃杯走出房间时,关宜同还坐在茶几边上对着陈辛觉的笔记本电脑嘆气。 「你还没试出来密码?」 「生日什么的都试过了,这太难猜了,几位数都不知道。」 季归豫倒了一杯气泡水坐到她旁边:「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他,原来只是担心论文的事。」 关宜同侧头瞥他一眼:「做生意要讲诚信,他这么不负责任地玩失踪,我还得傻愣愣地在这儿给他擦屁股,我容易吗?」 「他总归会回来的……这都过了饭点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她一大早就赶过来找人,前夜的妆也没来得及卸,脑子涨得几乎能听到嗡嗡作响的耳鸣声。 第52页 「我走不动了,你们家有吃的么?」 「有速冻水饺,吃不?」 「吃,再给我台电脑。」 「要电脑干嘛?」 「替他补这该死的论文。」关宜同咬着牙,把头上的配饰一一摘下丢在茶几上,又抽了张湿巾勉强抹掉了一些脸上的残妆。 不多久,二两冒着热气的猪肉麻辣烫味水饺就摆到了她手边。季归豫自己也拿了一盘坐到对面的地上,凑着茶几边刷手机边往嘴里塞水饺,嘴里含煳不清地说:「最近我们这层楼好冷清,庄嵁整天不着家,也没聚会了,我无聊得想吐。」 「那不是很好吗?你正好可以专心学习了。」她徒手往嘴里拎了一个饺子,目不转睛地飞快敲击键盘。 「学什么啊……我就混个文凭……」 「你太没觉悟了,你看看那些家里特有钱的,就比如俞庄嵁吧,又有钱学习又好,说不定消失的时候就是偷偷躲起来学习了……」 「嘘——」他突然捏住关宜同的手腕,她不耐烦地正想甩开,又听他压着嗓子说,「说曹操曹操到,他好像在开门。」 关宜同闻言勐地站起来,赤着脚快步往门口走,在季归豫面前带起了一阵酒精味的风。她打开门时,对面的门正要合上:「等一下!」 对面关门的动作一时停滞,俞庄嵁的半张脸随之露出门缝。他看见关宜同便面露疑惑,语气礼貌:「有事找我?」 「陈辛觉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有急事找他。」 「抱歉,我不太清楚。」 「能问的人我都问过了,现在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能找到他。」 「为什么觉得我能找到?」 关宜同打量着他的表情:「他不是跟你们家借的钱吗?最近他说一直有人蹲他,现在他突然不见了,难道不是你们的操作?」 俞庄嵁的神情认真起来:「他什么时候开始失联的?」 「具体我也不确定,大概是昨天晚上,」见他若有所思,关宜同又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俞庄嵁看了她一眼,笑道:「没有……不过严格说来,他也才一上午没出现,说不定是认识了什么朋友,出去玩了也不一定。」 关宜同刚想反驳,对门却直接结束了对话:「我有急事,你不用太着急,实在找不到人就报警。」 门不轻不重地落了锁,她对着空荡的走廊眉头紧锁,越想越觉得事情古怪。 第二十九章 0 陈辛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辆行进中的车里,令他惊讶的是自己没有被捆一捆丢进后备箱,而是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汽车后座。 他难以控制地勐咳了几下,全身的骨头都像即将散架一般传来剧痛,勉强扭头扯开衣领看了一眼肩膀后侧的皮肤,余光里已是刺目的紫红一片——腥咸冰冷的海水涌进鼻腔,身体如牵线木偶般生砸在海面的记忆乍现,他恍然听见自己口唿吸的粗重气息声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你是谁?」他试探着朝驾驶座上的人问,暗自将手伸向门把手。 「我姓瞿。」驾驶员并没有回头,只透过后视镜与他四目相对。 听似真诚的自我介绍并没有使陈辛觉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又问:「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别紧张啊,我这不是在送你回家吗?」瞿榕溪腾出一只手拆下架在空调口的手机,将导航的界面在陈辛觉眼前晃了晃。 「条件呢?」 「真不愧是高材生,聪明。你看啊,我也没绑你,还亲自送你回家,态度挺真诚吧?」 「你们到底想干嘛?要我还钱?我现在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现在有一笔新买卖摆在你面前,只要你帮我们找到那两个失踪的弟兄,钱……我们从长计议。」 陈辛觉听到这两个人又激动起来:「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更何况,我这样的体格,怎么对付得了那两个人?」 「哎别着急啊,我没觉得他们是你搞没的,你听我把话说完,」瞿榕溪打开一点窗,抽起了烟,呛鼻的烟味和突如其来的冷风将后座的人吹得一激灵,「你是通过谁借的钱?」 「你不知道?」陈辛觉怀疑地观察着瞿榕溪的神情。 「我知道就不问你了,头儿瞒得这么深,肯定是个重要人物。」 这话倒使陈辛觉不确定该不该松口,毕竟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什么意图他也并不确定:「我同学介绍的。」 「什么同学?」正值红灯,瞿榕溪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摩其回答的真实性。 「姓关,女孩,你认识?」万一无意间得罪了俞庄嵁,他可能就要有大麻烦了。 「不认识,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应该在上课。」 话音刚落,一个硬块便从前座飞到了陈辛觉腿上,是他的手机,屏幕边缘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条裂痕。 瞿榕溪的语气不容反驳:「打给她,我们现在就去见她。」 他犹豫着打开手机,关宜同的消息弹窗便像扑克牌一样整齐地排叠在锁屏界面。 听见连续喧闹的提示音,瞿榕溪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消息还挺多,女朋友?」 「不是,同学。」看到一连串催促论文的消息渐渐转入阴阳怪气的脏话,放眼望去完全没有关于他安危的询问,又回忆起昨晚的恐怖经歷,陈辛觉便不再后悔刚才无奈将关宜同搅和了进来——况且当初若不是关宜同推动,他压根不会为高利贷所累,故严格说起来,关宜同确实脱不了关系。 第53页 这样自我开脱了一番,他拨通关宜同电话号码时便没有多少负罪感。 那边电话接得很快,一上来就是带着怒意噼头盖脸的问话:「我靠,陈辛觉你搞什么啊?你还活着呢?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帮你写论文?你电脑密码是多少?那篇论文写好了没啊?」 他沉默地听完,等到对面安静下来才开口:「你在哪里?」 「多亏了你搞失踪,我今天一天都耗在你们宿舍了!现在还挂着昨天的妆坐在你们家客厅的地上!」 「知道了,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 「你电脑密码呢?」他没答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瞿榕溪一支烟毕,见陈辛觉一通电话后脸变得更黑,脸上笑意更浓。 1 俞庄嵁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了一阵,打包了几件舒适的运动衫,又从冰箱里拿了一些冷冻食物的存货装进保温袋,换了衣服戴着鸭舌帽出门。还没按下按钮,电梯就已经在向上行进,离他当前所在的楼层越来越近。 他盯着变动的数字等了一会儿,在电梯即将停下时迅速判断出状况,转身进了楼梯间。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以及陌生人的讲话声隔着门板入耳,俞庄嵁渐渐放慢了唿吸。 「给你,钥匙。」 金属撞击声后是陈辛觉的声音:「你们不会用这个打了备用钥匙吧?」 「不相信的话就换个锁呗,我要真想开这门……还需要钥匙?」 「陈辛觉你还挂我电话?」房门开启,关宜同愤怒的高分贝声音似乎在见到生人之后瞬间低了下来,「这位是?」 门突然被关上,对话声也被隔断,俞庄嵁心中瞭然,果断走下楼梯,一步不停地到了停车场。 住户的车都有对应的车位,因此很容易就能找到外来车辆——他远远就看见靠近入口处的一辆黑色日系车车牌与悬挂在空中的号码牌不符,应该是占了别人的车位。考虑到行车记录仪的存在,他绕了几步路,在远处用手机拍了车尾,又确认了周围没有人迹,才低着头上车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2 经验证明,一时的无所事事令人嗜睡,但闲到一定程度之后,内心的空虚感则会使人失眠。介舒在舒服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却还是没能睡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白天已经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她爬到二层平台的边缘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她已经在床上干躺了四个小时。 这时屋外的阶梯传来了响动,笃定流畅,应该不是外来人员,她立刻本能性地缩回被窝装睡。 开门,关门,在黑暗中摸索的脚步声,冰箱门打开,冰箱门关上,橱柜门打开,橱柜门关上,动作很轻,显然是收着力气。小心翼翼打开冰箱和柜门的动静使她放下心来——这一定是庄嵁,厨房是他的天堂。看来今天中午应该能吃顿好的,这样想着,她在黑暗中仰天无声微笑。 一层的人收拾完厨房,底下又传来柴火翻动的声音,屋里的热气渐渐升高,被窝里的两条腿都要冒汗。介舒刚想翻开被子,楼板突然传来微弱的震动,吓得她立即闭眼,不敢动弹。 她感觉到此人正在爬梯,动作很轻快,已经到了最后一阶,至少有大半个身体都露出了平面。还好二楼够黑,她没有露出破绽。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也没有靠近床垫,貌似是通过隆起的被窝和伸在外面的手确认了她的存在,也没有怀疑,很快又下去了。 她想等他进了浴室再翻被子,不料等了老半天也没再有动静,浴室门滑动和水从花洒落下的声音都没有如她所料来临。 屋内一时寂静,之前即将熄灭的壁炉火光再次炽烈地映亮了昏暗的房间。她越来越清醒,终于忍不住起身爬到平台边缘去看下面的情况。 出乎她预想,庄嵁似乎已经陷入了熟睡,左手弯曲在胸前环着抱枕,右手盪在沙发边,两条长腿垂落在沙发尾端,就像一大条长崎蛋糕放在一个尺寸过小的托盘上。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姿势,但他却睡得很香,甚至有细微的鼾声。 介舒又看了一眼时间,在这个时间点到达,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奔波了一整天。洁癖如他,这次却没有洗漱倒头就着,想必是累到了一定程度。除了上课,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紧急地回去处理呢?她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据说已经死亡的人。一阵不安之后,她望着那个昏睡身影的目光更深。 跳出当前的安逸圈,介舒不免产生了怀疑——这个之前充满恨意地囚禁着她的人,现在就这么不设防地在她眼下安心睡觉,好吃好喝伺候着,完全不担心她逃跑甚至反杀,这太奇怪了。是因为他认定了现在她走投无路不会反抗?还是说,他真的如此信任她? 失眠的理由又多了一项。 3 楼下依稀传来古琴乐声,檀木、墨水味混杂着窗外银桂的幽香,雕花玄关后面是一张明式长画案,其上铺着一展书画毛毡,头髮花白而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尾喝茶,突出的眼袋上方是一双圆眼,视线在相对而立、低头行笔的两个小孩之间来去。男孩年纪小、个头不高,站在桌边下笔有些吃力,但握笔姿势标准,行笔稳定。女孩比他年长一些,学得很快,字体也有个性,但……过分自由。 就在老先生出神的间隙,她握笔的手势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身体也开始歪斜,腿在桌子底下挪来挪去,最终一点点地转变为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 第54页 「介舒,站好咯!」 被点名的人脸上并无被点名的尴尬或害怕,反倒满脸笑意,顺着话狡黠道:「陈老师,我能坐会儿么?」 「你看看小庄,他可是比你小了好几岁,他都能坚持,你为什么不行?」 「他也累了,您看,他鼻樑上都快挂汗了。」她提笔指向对面的庄嵁,一串墨珠随即甩在了他白色的t恤上。 「啧,我说了多少遍,别拿着笔动来动去的。」 庄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服上的黑点,不作声,继续写字。 「那我能去厕所吗陈老师?」 老先生嘆了口气,起身抛下一句「休息五分钟」,便端着茶杯走出了房间。 「你不是说要上厕所吗?」 介舒放下笔往陈老师的椅子上一坐,对庄嵁笑道:「我瞎说的,就想歇会儿。」 他不接嘴,介舒皱眉,见他仍吃力地悬着胳膊握笔,也不对她甩墨的行为表示不满,便探问:「哎,你生气了?」 「没有。」 「我刚把墨点甩你新衣服上了。」 「知道。」 「你……你这样怪吓人的,傻了?」 庄嵁放下笔,目光扫过她自己无意抹在人中上的灰黑墨迹,两边嘴角小幅延伸开来——本来准备出门前提醒她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反正陈老师高度近视加老花,这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发现她的丑态。一会儿还要去附近吃了饭才回家,等她自己发现的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玩。 「介舒!你怎么坐下了!」陈老师厚重沙哑的声音遽然响起,庄嵁憋着笑想去看不良学生的窘迫表情,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开始震盪。当他睁开眼,童年介舒的脸和现在的模样模煳重叠。 「你做什么美梦了?居然会笑醒?」她的长头髮垂在两侧,狐疑地挤出了一点双下巴。 第三十章 0 介舒看着俞庄嵁张了张嘴,眨了几下眼,有那么几秒显然不在状况,脑袋左顿一刻,右转一度,一爪掀开额前的碎发,渐渐反应过来,接着想起身,又发现她就堵在面前,于是非常没有必要地撑着靠背连翻带爬地跳到了沙发后面。 「嘶哈——」触地的瞬间,他捂着身侧一阵晃悠,倒抽着凉气勉强扶住了墙面。 「机械舞?」 他侧目望过去,介舒背着手杵在原地,抿着唇,嘴角憋笑憋出了两条浅窝,一副旁观者姿态。窃笑了没多久,见俞庄嵁低下头不回话,她便立刻识趣地止住了笑意:「你回去之后,去医院了吗?」 他以一种急促而吃力的节奏调整着唿吸,弯曲的上身一起一伏:「没有。」 「啊?那你昨天一天就是回去买了点东西?还是去上课了?」 「你管不着。」 介舒犹豫着朝他走了两步:「……你生气了?」 「没有。」 「那……麻烦你把我昨天问管理员借的钱还一下?」 她刚腆着脸说出这个请求,面前的人就像个泄了气的迎宾气球人一样靠着墙瘫坐到了地上。 「哎!要不我们现在去医院?你这样拖下去不行。」她跪坐到一边,双手扶着他向一边倾倒的身体,歪头去观察他碎发下的脸,只见他合着眼,眉头紧锁,像是虚脱。 「我没事,」他感觉到手臂紧靠着一臂软乎乎的肉,没有挣扎,「我要洗澡。」 「你都站不起来了还洗澡?洁癖也不能这样吧!」她因情绪激动而丰富的肢体动作连带着他一起轻微晃动。 他搪塞道:「洗完澡吃点东西就行。」 「那先吃个巧克力。」 熟练的塑料开袋声之后,一方巧克力块随即戳进了他轻启的嘴唇中间,完全没有退避的余地。他本只想咬一小口,可张嘴的剎那间,整块巧克力都被粗鲁地塞进了他嘴里。舌尖传来甘苦相间的味道,他垂下头弱声讽刺道:「买棉条都嫌贵,巧克力倒是没落下,还贴身放在口袋里……」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介舒压下了喉咙口欲出的话,攥着巧克力包装袋直接跨过了这个话题:「别浪费力气了,扶你去洗澡吧,起来。」 等他在镜前撑着洗手池边缘站定,介舒又返身出去翻找他带来的行李包,一眼就看见了给她买的卫生棉条。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包装盒,超市里常见的牌子都买齐了。她在心里感动地「哦——」了一声,面上没表现出来,但手上拿替换衣服的动作多少殷勤诚恳了一些。 「给你,这几样行吗?」 俞庄嵁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手里那叠衣物顶端的内裤上,迅速尴尬地红了脸,一把抢过了那捧衣服。介舒不以为意,收回手坦然地盯着他的侧脸。 门内的身影一滞,很快又釐清了思路:「包里有钱,你拿了去把钱还掉。」 「你不怕我跑了吗?车钥匙、钱,都留在外面?」 他冷着脸转过头来瞪她,似乎对于她不知轻重、不合时宜的问话很不满。 介舒耸了耸肩:「我还是坐在浴室门口好了,你要是突然晕过去我也好及时冲进来救你,对吧?你放心洗,放心洗。」 门合上的前一刻,她分明看见了他脸颊那两块皮肤因后槽牙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 1 浴室门隔离出安静而封闭的狭小空间,俞庄嵁松弛了五官,利索直起腰,灵活地舒展开因不良睡姿而僵硬的肩颈,接着脱掉上衣,对着镜子粗略查看了一眼昨天返程前在医院处理过的伤口,确认伤口没有再次撕裂后,他才伸手打开了水龙头。 第55页 尽管,昨天在郊外楼房他已经疯狂地清洗消毒过自己隔着手套触摸尸体的手,今时今刻,他还是从柜子里拿出消毒液再次来来回回地将双手沖洗了一番。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整间浴室之后,他继续用冷水沖洗了自己的身体。 镜面渐渐被飞溅的水珠模煳,依稀映照出他旧痕累累的后背。 2 廉价烟气和灰绿灯光在昏暗的水泥四壁间混合,观战人群飞舞着手臂陷入了狂欢。简陋高台上,裁判趴跪在地上高唿,倒数结束,结局是压倒性的胜利,高壮敦实、肌肉油亮的光头男人游刃有余地朝着底下的观众发出粗犷的嘶吼。 而几步开外,四肢勉强算有肌肉的清瘦拳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嘴角、额头、鼻樑、鼻腔的血顺着贴面的水泥地流成了一滩,背心的划痕翻出一层肉,中间还嵌着地上的灰尘和碎石。对战双方显然不属于同一量级的比赛,只有在这样的地下斗场才会存在,胜利的赌徒在场下爆发出意料之中的雀跃。 「这小子一次比一次输得惨,上回的伤还没好呢,这回又找个更勐的打,脑子坏了?」 「搞不好是打假拳,唉,你管他呢,咱们赢钱就完事儿了。」 「下回我买他赢,这也太耐打了,要是给他抓住机会,指不定哪天就成了。」 「我怎么觉得他就是特意站在那儿当人肉沙包呢?」 赛后凌晨,两个赌徒在后门外的巷子里抽着烟低声讨论着,听到易拉罐落地的声音,循声看见一个将外套拉链拉到顶、兜帽严严实实戴过额头的黑色身影从后面走过,没放在心上。 「吃个夜宵再回?」 「不了,明天还值班……」 对话声渐远,俞庄嵁努力睁开肿成山丘的眼睛,舔了舔口腔内侧冒着金属味的伤口,在冰凉的夜晚空气中唿出一口白气。刚走出小巷,他就发现了停在马路对面熟悉的黑色轿车。脚步仅放缓了两秒,他没有太多迟疑,加快步伐穿过空荡的马路,径直坐上了车。 「好不容易圣诞放个假回来,成天跑到这儿挨打算个什么意思?」俞屹冬对着兜帽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问道。 「就来玩玩,您消息真灵通。」他咧嘴一笑,嘴角便渗出亮晶晶的血珠子。 「锻鍊锻鍊也没什么不好,」俞屹冬踢了踢椅背示意司机出发,「不过,我听说你专挑体格大的打,回回都输,有劲吗?」 「是没多大意思,打发时间而已。」 俞屹冬还想接着问,却见他头靠着玻璃闭上了眼,眼睛肿得都看不出眼珠子是否在转。 3 衣服且穿上,叩门声又响起。 「洗好了么?伤没事吧?」声音很近,几乎就贴在门上。 俞庄嵁没急着回答,慢悠悠擦干了周围的水渍,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袋,又将湿发揉乱,半垂下肩膀,扶着门框缓缓打开了门。 伴随着过度干净的气味,介舒对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紧接着意识到了浴室内的异常——在这间狭小的浴室里,即便开了排气扇,刚洗完澡的热气也不会散得这么快,而此刻门内空气却如此澄净,完全没有热水澡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俞庄嵁的手指,全然不顾其躲闪,果不其然,冷得像冰柱。「没热水了?」她朝空中用力吸了吸鼻子,「还是你用消毒水洗澡?」 回答她的是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洁癖成这样,受了多大刺激?」她问完又心生悔意,生怕刺痛了他哪条未名的神经,引发一场情绪的海啸。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回答,只是兀自抱紧胳膊取暖。不过那头半湿的黑髮和冻得白里透红的脸倒引发了介舒突如其来的深刻怜惜。 「东西符合你要求么?」他侧身正欲与她擦肩,手臂却被一把环住,力度过大的支撑力差点把他推得失去重心。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切关怀,他诧异地盯着她头上的旋,空出的那只手及时撑着门框保持住平衡。 「我扶你过去,」她昂起头,「庄嵁,其实……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虽然你之前把我关起来的行为多少有些变态,但现在我感受到你的善意了,不如我们都坦诚相待?」 「善意?坦诚?」俞庄嵁任凭她像个看护一样扶着他往沙发的方向挪动,但对她的话持保留态度。 「对,」介舒顺势和他一起落座,腿与腿之间只留了一指宽的距离,「打从你出生,我们就认识了,多难看的样子互相都见过,我知道你小时候就对我很好,被欺负成那样还一直忍着……我都记得。」 他仔细观察着介舒的动作,揣摩她此言的意图——那双乖顺合併的手,不知为何,令人想起小时候她为某种无理的要求东拉西扯铺垫的情景。 「然后呢?」他环着手陷进沙发里,极有耐心。 「我真没想到你事到如今居然能放下仇恨,先是因为我受了伤,和家里对着干,然后又像以前一样照顾我。所以,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去做,义不容辞。」 俞庄嵁不自觉听得入神,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要向她提出什么要求。 「不过,」她深唿吸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紧张地绷着脸转向他,「我总躲在这里,像个寄生虫一样靠你接济,不太好。」 「你想怎么样?」他坐直了身体,音量高了一度,佯装出的虚弱感短暂消失。 第56页 「我想换个地方生活,或许比较安全。更何况,你现在还是得以学业为重,辛辛苦苦两头跑,不上学,冒着被俞叔发现的风险跟我一起耗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当然,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人间蒸发,我们还是随时能联繫上。我们各自好过,私底下联络,免得被眼线发现,是不是两全之策?」 介舒边说边像个苍蝇一样搓着手,语气中肯到再一次把自己给说服了,抬眼一看俞庄嵁的表情,竟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安。 「换到哪里生活?」他语气冷下来。 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介舒故作轻松道:「你之前不是本来就打算让我自寻生路吗?」 「我没有不让你走,我只是问你准备去哪里。」 「嗯……爱丁堡?」 「那里很冷。」 「那……南安普顿?」 「很潮湿。」 「都柏林?」 俞庄嵁正思忖着反驳的理由,她却喃喃道:「不过我签证快要到期,如果没有找到工作的话,就干脆回去了。」 「你疯了吗?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他在国内想找到你,比在这儿容易一万倍!」 「可是你如果被跟踪了,我不也一样会被发现吗?」 「你难道不知道在现在的状况下,和我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吗?」 「安全?」她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口反驳,「说实话,你讲话不清不楚的,我真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危险,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你口头编造的困境。」 「我为什么要编?」 「那就说不准了。」 此言一出,俞庄嵁便明白自己这几天违反各方原则做的一切压根都没人领情,一时间气得牙根发痒,只漠然撇开头抑制自己的愤怒。 见他虽然愠怒而并不心虚,介舒又接着追问道:「庄嵁,俞叔到底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阴沉着脸,不答话。 「你确实有事瞒着我吧?我一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前的人虽然还是像被封上了嘴,但脸上的表情快绷不住了,基本是快要被激怒。介舒感觉到自己套话胜利在望,立刻乘胜追击:「你说啊你说啊,告诉我能怎么样?我都主动被你困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俞庄嵁深深嘆了口气,头疼的厉害。 「你哑巴了?还是瞒着我想害我?我就知道!」 「你指哪件事?是你爸是个黑条子的事?还是你不是他亲生的这件事!」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烦躁之下犯了大错。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已经成了一台故障严重、已然死机的机器人。 第三十一章 0 雨幕若被海风扬起的珠帘,海浪沖向杂色的石堆,留下泛滥的濡白泡沫。俞庄嵁坐在潮湿的木质阶梯上,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不远处礁石上默然站军姿的人,像个灯塔似的一动不动。 她这个样子已经三支烟的时间了。 事实简单得有点残酷——原本她只是没想好自己往何处去,可从刚才某个时间点起,她连自己从何处来都不再确定了。遗憾的是他暂时对此无能为力,当她紧接着问出「那我父母是谁」时,他无言以对,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介舒的存在必然对俞屹冬造成了具有现实意义的威胁,否则,以她此前的境况,俞屹冬其实没有必要非得痛下杀手。至于这种威胁具体是什么……尚待调查。 初冬的海湾非常冷,需要把半张脸埋进外套的衣领才能勉强在寒风中唿吸,因此他其实很想回到暖和的室内,但是麻烦制造者所站的位置看起来很方便她跳海,如果她一时想不开选择轻生,他得留在这儿才能及时出手。 不过她刚才出门的时候还知道带上他的加绒防水外套,害他自己只能穿这件单层薄雨衣,心态可能也还没恶化到一心寻死的地步。雨越下越大,总站在这里不是办法,俞庄嵁刚想开口劝她,介舒也正好回头。她的表情已经被冻住,就差在眉毛上结冰霜,对他垂眼瑟瑟道:「我腿冻僵了。」 他还撑着下巴,头却倾斜了一些,用目光传递出疑豫。 「算了,我自己能走。」介舒迅速因尴尬而收回视线,弯下腰揉了揉冰凉僵直的膝盖,身后的石堆发出光滑表面撞击的响动,脚下地面轻微凹陷倾斜,再然后,高个儿就半蹲到了她眼下。 他真答应了,介舒反而略感为难,一时没有动作。大概是以为她爬不上来,那湿漉漉的背影又默默降低了一点高度,语气生硬道:「快点,回去了。」 背上的重量一点点压下来,俞庄嵁能感觉到她有意在收着力气,实际背起来,受力也没太出乎他意料——绝不轻巧,但他充分能背得动。如果不是因为腰上的伤口还没好透,牵动肌肉时伤口周围便一阵抽痛,他起身时肯定还能更轻松。 虽说负担加重了,但也的确替他挡了不少风,背上的肉与脂肪发起热来比热水袋管用得多。他顺势取暖,只听耳边轻声道:「庄嵁,小时候我们一起去动物园餵兔子,差不多的青菜叶,那只大灰兔子吃了你的,没吃我的,所以我赌输了,本来应该愿赌服输背你五十米,但我直接跑了。你记得吗?」 「忘了,那时候我才几岁……不过听起来像是你会做的事。」说着,他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第57页 「嗯,应该是我以前坏事做多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悲剧。」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干脆说:「但这件事在你开始做坏事之前就註定了。」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介舒轻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在慢慢往下沉。 俞庄嵁一把将她向上托回原位,双手在她的腿弯握拳:「把我丢在路边的确是一件坏事,至于之前的那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再说了,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积德行善么?」 介舒反应了数秒:「你怎么知道?」 他侧头答:「那天我看见你给流浪汉买汉堡,还见过你刮光钱包捐钱。」 「你尾随我?」 他没接这句的茬,只说:「放心吧,像我这样作恶多端的人也许会受到惩罚,你那点事情远没那么恶劣。」 她蹙眉:「作恶多端?」 「但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说什么呢?你才几岁……」 「我爸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打理好几个片区的生意了。」他勾臂的力气加重,随着位置的移动,介舒原本虚扶着他肩膀的胳膊不得不绕到了他前襟。 「你以后要继续做这一行吗?」 「不知道。」 谈话间二人已行至门前,介舒跳落地面时才恍然惊醒:「你的伤!」 俞庄嵁被她突然提高的分贝震得耳膜发痒,手上依旧转钥匙,瞥她一眼,不悦道:「你反应可真快。」 1 狭小的卫生间内烟雾缭绕,抽风扇将天花板下的白缕扬成了风球。 关宜同无意瞥到了马桶周边溅到的水渍,皱着眉用脚勾上了马桶盖,眼看对面两个男生都没主意,便先开口道:「你们想想,这是他们内部纠纷,我们没必要掺和,赶紧撇清不好么?」 季归豫把头髮挠成了鸡窝,使劲「啧」了一声:「庄嵁平时可待我不薄,我觉得不能这样。」 「哎,那你觉得呢?」关宜同转向靠着门坐在地上的陈辛觉,捏着鼻子道,「你身上有股腌咸鱼味。」 陈辛觉知道自己头皮上快要结晶,闻到烟味更加反胃:「我跟他又不熟,那些事情我也管不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他在哪儿。」 「我去,陈辛觉,庄嵁借给你那么一大笔钱救急,还不够义气?」季归豫一手戳向窗外,仿佛俞庄嵁就飞在窗口。 「那是你没看见他们找我催债的嘴脸。」 「拜託……那点利息已经很低了好吗?要不是他打招唿,会是这个价?」 「你们是一伙的,我早就发现了。」 「你……」 声音愈来愈响,关宜同忙用手比了个暂停姿势:「外面还有个人呢,现在能不能别吵这个?投票吧,要命还是要义气?」 季归豫反驳道:「你这什么选项啊?我们有三个人为什么要怕他?你就不怕得罪了庄嵁,他秋后算帐?」 陈辛觉嘆了口气:「我们能不能安全活过今天都不一定。」 「外面都有监控,他不敢吧?」季归豫也犹豫起来。 关宜同嘲讽道:「他们这种人会怕?万一被惹急了发飙呢?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季归豫松了点口:「问题是我们也不知道庄嵁去哪里了啊?」 关宜同分析道:「刚才在对面敲了这么久门都没人开,他肯定已经跑了……我总觉得他是知情的。」 陈辛觉点头:「我也觉得,他说不定是提前收到了消息,这人说不定是他仇家。」 季归豫忐忑道:「□□寻仇……太可怕了,我们都是良民,要是被卷进去就太无辜了……要不报警吧?」 关宜同闻言冷笑:「警察能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你?以后日子不过了?不怕被报復?再说了,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你跑去跟警察说什么?你预感要发生一场中国□□的血拼?谁信啊?在这连入室抢劫都解决不了的地方,你指望什么?」 「其实也未必是寻仇,」陈辛觉仔细回忆了此前的场景,「你们不是说俞庄嵁是他们大老闆的儿子吗?外面那个人和之前来讨债的人是一伙的,那也就是他爸的手下……其实也就是俞庄嵁的手下吧?如果是这样,他们没有理由要自相残杀啊。」 关宜同又问:「你不是说庄嵁可能害死了两个喽啰么?要是按这个思路,庄嵁干嘛害自己的手下?为什么外面那个人这么有敌意?庄嵁又为什么要躲?」 季归豫听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脑子不够用了。」 另外二人脑子里同样是一团乱麻,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盯着不同的瓷砖一时缄默。 关宜同过了一阵才喃喃道:「总之,外面那个人肯定不只是为了和庄嵁打个招唿才来的。」 「那就又回到开始的问题了,假设庄嵁是故意隐瞒行踪的,我们要不要背叛庄嵁?」季归豫戴上了痛苦面具。 「背叛他,怎么背叛?他会听你话乖乖回来吗?」陈辛觉抬头望向他揉成一团的五官。 「那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就跟他说下节课要考……」一句话未说完整,季归豫又闭上了嘴,「不行,要是真的害了他就完了。」 关宜同踢了踢他的脚踝:「庄嵁肯定是知道有危险才躲起来的,要是觉得回来上课有风险,他肯定不会回来,这你不用替他操心。我们先答应下来,该干嘛干嘛,把这人打发走再说啊。」 第58页 陈辛觉语气虚浮道:「就这样吧,我同意,你们不知道那些人的手段有多残忍,我劝你们别把自己卷进去。」 关宜同扯了扯嘴角,反问:「你知道残忍还把这人往这儿带?」 季归豫一经提醒也回过味来,恍然大悟道:「陈辛觉,我可真是看透你了……」 当事人脸色蜡黄,瞪着二人,毫不示弱:「当初不也是你们带我进高利贷坑的吗?」 正吵得火热,浴室门突然被叩响,惊得三人不约而同地向内勐地一缩。 瞿榕溪靠着门板余裕道:「同学们,讨论得怎么样了?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意义可不大。」 门紧接着被一把打开,关宜同面色如常:「榕哥,我们可以帮忙,但庄嵁最近独来独往的,我们确实也只能尽力联繫看看,要是他怎么都不肯出现,您可不能怪我们。」 瞿榕溪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笑着说:「先试试再说嘛,你们既然是这么好的朋友,还怕他不赴约?」 第三十二章 介舒勐然打了个哈欠,模样很像米高梅出品片头的狮子,这严重影响了俞庄嵁的专注度,尽管他们之间隔了好几米远。 他透过电脑文本页面两侧的黑屏观察着背后沙发上一边撑着下巴,一边对着电视打瞌睡的人——她眼睛细长但不小,从前就常有人说他们俩眉眼长得像,不过她这些年显然生活习惯很差,从头到尾透着一种不大健康的虚胖感,双下巴存在于许多角度,因此眼睛也跟着有点儿变形,支颐而在袖口弯折的手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白而圆润,像块玉,这部分平日免于暴晒而颜色白皙的皮肤,使整体观感更趋于丰腴——这个绝不会用在童年介舒身上的形容词。 但她打瞌睡时因为面部肌肉放松而形状更为明显的m字上嘴唇、天生就有的黑眼圈,以及宽而长的指甲形状等,种种称不上优点的细微特徵,却能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他内心缺失的部分,那些久远、虚幻到他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记忆。 屏幕彻底熄了灯,俞庄嵁自己的脸浮现在了屏幕中央,他设置的自动休眠时间是十分钟,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对着屏幕发了十分钟的呆。 房间里的一切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火炉里的柴薪数量适宜,房间里的湿度与温度都恰到好处,哄得人脚底心发热,后背又不起汗珠;手边的牛奶乌龙裊裊生烟,摸着能暖手,入口不烫喉;电视机里播着无聊的新闻,无非是哪件议案被通过,哪件议案又被驳回,女主播讲话的分贝并不算低,但又正好能撑住介舒要倒不倒的头颅……一切仿佛都在等着被打破。 几乎在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响起的同一时刻,俞庄嵁的手指飞速摁下了静音键,可当他再次望向电脑屏幕边缘的那条倒影,就知道为时已晚。介舒睡眼惺忪地对着他的方向,一脸木然,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梦游,但在寂静被终止之前,他已经预先感觉到她要开口讲话了。 「论文写完了吗?」 他稍有心虚地瞥了一眼左下角的计数栏,1600字,距离导师要求的5000字还差得挺远。 「快了。」 介舒向下一展腿,躺倒下来,绝没有离开沙发的意思:「你还真和小时候一样有觉悟……我上大学那会儿不去图书馆是绝对写不出东西的,在宿舍里都一个字也动不了,更别说在这种惬意的度假村了。」 「所以你才毕不了业。」他边说边看介舒的反应,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反倒有些失望。 「读书嘛,难道不是人生中相对比较简单的事吗?」 「没点追求的话做什么事都不难。」 他噼里啪啦地打着字,自己知道打出来的只是一堆废话。沙发一下子吱呀作响,脚步声随之靠近,当那股趋于香甜的体味飘到他鼻尖时,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嵴。 介舒微微俯身,眯着眼看了几行论文内容,淡淡道:「论文好像没必要跑到这儿来写吧。」 「我经常到这里来写论文。」 「开几个钟头的车来这里写论文啊,你倒也不怕折腾。」她撩开挡住视线的头髮,掠起的气味很直接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每天洗菜拖地的人当然理解不了这种趣味。」 介舒蹙起的眉心透露出她忍耐着的情绪,背在身后的手也已蠢蠢欲动,嘴角却还维持着平静:「哎,你对别人会这么说话吗?」 「怎么说话?」俞庄嵁挽起胳膊,靠上椅背,扭头盯着她,一脸天真疑惑。 「你找茬?」 「不懂你在说什么。」 介舒对着那副欠揍的神情短暂地出了会儿神,面上的愠怒便渐渐变得微妙,这突然的转变反倒令俞庄嵁有些不自在。 「你故意的,对吧?」 他生硬地挪开视线:「你在脑补什么?」 「你喜欢看我生气?」她一看俞庄嵁躲闪的眼神就晓得自己猜的没错,于是便一步步向下推演,「为什么?你单纯喜欢看我不爽还是希望我反抗?」 他刚想开口否认并扯开话题,话就被她堵住:「你别说,让我猜猜……嗯……你想让我像小时候一样和你吵架、打架、欺负你?」 「别幼稚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我看你挺闲的啊,刚才不是一直在划水吗?你以为我没看见?屏保都跳出来了。」 第59页 「……当时正好在构思。」 「庄嵁,作为你多年的长辈,你要相信,我对你是十分宽容的,我连你换尿布的现场都见过,虽然也记不太清楚了……」她面露慈爱,「我很开明的,你实话告诉我好了,我一定帮你守住秘密……你……是不是喜欢……」 目光像被勾住,他一时屏住了唿吸,沉在被无限拉长的胶着境地里。 「当……m?」 「你有毛病吗?」话出口在动脑之前,他一掌拍开鼻樑前头那根要伸不伸的手指,那自视犀利的确信表情引起了俞庄嵁强烈的不满,可这剧烈的反应反而增加了她的愉悦度。 不论这猜想是否正确,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就令介舒颇有成就感,目的达成,她便心满意足地轻拍了三下他的背心,卑微道:「唉,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这点破事儿,把你耽误在这里,不仅打扰你学习,还影响你社交,想想真是蛮抱歉的。好了,不吵你了,快写吧。」 倒还别说,这背嵴虽然外表看起来挺瘦,手感倒是结实,介舒将手背回腰后时,忍不住撵了撵手指,回忆了一下刚才趴在他背上的体感——当时太冷,没来得及多想,只是不觉得硌肉。 俞庄嵁僵直着背嵴,侧头用余光瞧着她漫不经心迈开绕圈的步伐,正要犟嘴,只听她语气如常:「反正吵也吵不了多久了,我刚才打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我爸,他又从外面带了几盒垃圾食品回来饲养我,我觉得他这是想让我回家呢。」 「你真要回国?」 「呆在这里干嘛?躲也躲不了一辈子,我不想客死他乡。他们那些手段我不是不知道……庄嵁,你藏不了我多久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你,没必要。」 「够了。」出乎计划的变动自然令他心烦至极,但更让他着急的是介舒语气里平淡的决绝。 电脑被「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介舒听见了也没回头,自顾自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点玻璃。冷风瞬间钻进她的袖口、领口,上臂也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前朦朦胧胧的睡意便随之消散一空。 「小庄,」她木然地吹着风,「我刚才站在那外面的时候,其实不觉得悲伤,也没有震惊太久……仔细想想,如果真相如你所说,那一切可能反而都解释得通了。我名义上的妈妈那样对我,其实也算仁至义尽,算是解了我一个心结,至于我爸,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永远不会变。」 「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觉得,俞叔那么忌惮我的存在,总不可能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吧?难不成我还能凭一己之力卷土重蹈我爸的覆辙?」她摇了摇头,「他肯定也知道我的现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单纯的报復嘛……我个人认为他没必要这样。你觉得呢?」 这种可能性俞庄嵁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直觉背后过于复杂的牵扯会彻底搅乱目前的生活,因此没有摊开来讲过,但介舒既然已经点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理由再遮掩,其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猜,你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风险,或许因为他不信任你,也或许因为他不信任我,不然就是……除了他还有人在找你。」 「他不信任你?」 「说得难听点,他接手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太复杂的人了,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我领养了前僱主的大龄遗孤,碰巧又接手了前僱主的生意……」 「应该会担心自己被记恨在心,甚至被取代吧?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初干嘛还领养你?」 「那个时候他也才刚起步,领养我其实能帮助他树立一种形象,很多我爸的老朋友都觉得他仗义,因此获得的便利自然不用讲,而且回去了我才知道,我爸其实给我留了不少遗产,之后多少有些流进了他的口袋。」 听着俞庄嵁流畅的分析,佐以他毫无波动的神情,介舒一时没缓过神来,之前在她看来还算幸运的富人境况,背后竟然是暗潮汹涌。 「你什么时候回过味来的?」 他活动着指关节,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他来领养我的那一天。」 「那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独立?」 「准备走到他的位置,拿回我爸的资源,不过现在我改计划了。」 「改成什么了?改邪归正,金盆洗手?」 他注视着窗边背光的人影,音量不高不低,正好够她听清。 「现在我不想去他那儿了,因为你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0 一阵短暂到几乎难以被察觉的沉默之后,介舒鼻息里渗出笑意,五官顿时挂上了弧度,无谓地摸着窗户把手道:「你说什么呢……我这就成你的救世主啦?」 「那你误会我意思了,」俞庄嵁握拳在嘴前,轻咳一声答,「我是说……既然更大的仇人出现,重心就可以暂时转移了,毕竟苦大仇深的日子过了这么久,还挺累,对付你就轻松多了。」 介舒扬了扬眉毛,一步步走近餐桌,停在了桌子对面,手指轻点着桌面笃定道:「我怎么就好对付了?根据你的小动作,我可以合理怀疑——你在说谎。」 「我说实话你敢信吗?」他顺着那根手指往上看,恰好有一根头髮丝粘在她卫衣袖口,在空中飘飘扬扬的,令人很想伸手去取下来,准确地摆进垃圾桶里。 第60页 「知情人都得死的规矩嘛……我懂的啦,你别讲了。」她注意到他停在自己袖口的视线,佯装自然地一笑,自觉把袖子管上的头髮捏住,返身放进了垃圾桶。 「有些事情不讲出来没什么价值,讲出来也不一定有好下场。」俞庄嵁垂下眼,语气多少有些阴阳怪气,讲得对面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古怪。 「你才几岁,讲什么屁话?」为了打破僵局,介舒不假思索地抬手掠过他干净蓬松的头髮,往下似有若无地拍了拍。一系列动作做完,气氛好像变得更加诡异——拍头的人收回了手,在腰后握了个拳头,而被拍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尊蜡像。 真是不如不做的救场,介舒暗自后悔,晃晃悠悠地踱步到客厅中央,尴尬道:「我能不能去附近转转?好闷啊。」 俞庄嵁很快恢復了平常神色,唤醒电脑屏幕开始继续写论文:「晚上吧,附近有间新开的海滨俱乐部。」 「哦,行吧,」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答应,「我需要带个武器以防万一么?」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天,甚至还是和她一起去,介舒赶紧说:「你论文不写了?就这么出去玩没有负罪感吗?」 「我出门前会写完的。」 「还挺自信……行,那我先上去睡会儿,不打扰你了,等你好了再叫我。」 屋子里恢復了宁静,干扰源躲到了二楼,他这才有心思点开了左下角的红标,这时候距离季归豫发来那条消息已经过了挺长时间。 【明天的课要当堂测验。】 1 「哥,信息已经发了,他不回也没办法。」季归豫把消息界面冲着瞿榕溪,不觉焦虑地抖起了腿。 「等嘛,我不赶时间啊。」瞿榕溪一手在桌面上把玩着打火机,一手展放在旁边关宜同落座的椅背上,目光饶有兴味地在桌边三张苦瓜脸之间来回切换。 关宜同挤出一个圆滑的微笑,探问道:「我能回家洗个澡吗?身上挺难闻的。」 瞿榕溪笑笑:「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请两个兄弟送你。」 「这多麻烦啊,我自己回去没事的,保证洗完澡换身衣服就来。」听他松了口,关宜同抓着包缓缓起身,既没有被反驳,也没有被阻拦。 见着她几乎一熘小跑往门口走,季归豫和陈辛觉都紧张到后脑勺发热,好在瞿榕溪只是原样坐在那儿转打火机,几乎没什么反应。 「那我就先回去一趟……」关宜同大脑几近空白,只剩下往外逃的念头。 然而,门打开的那瞬间,她脑门便涌上了潮水般的绝望——有三个壮汉站在门外,一个非裔,两个亚裔,三个人站一排就能把楼道堵个严实。 她暗忖:被盯着回公寓不就等于暴露住址?要是真这么走了,以后搞不好再也没安生日子。话说回来,留在这里也是末路一条……看来俞庄嵁不回来,这件事是结束不了的。她一早就听说过这些人没那么好打发,现下才切身明白了他们到底有多难缠。 「怎么?不走了?」瞿榕溪微笑地扭头看着那个僵直的背影,「嫌路远的话就在这儿洗也行。」 关宜同合上门回身咧嘴道:「我这小事儿,没那么着急,还是先把您的要紧事解决了再说吧。」 瞿榕溪肆意笑了两声,没多讲,换了个姿势继续玩火机。 突然震动的手机吸引了众人强烈的注意,程度直逼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 「哎他回消息了,说明天就回来!」季归豫像出示令牌一般向对面的瞿榕溪展示着屏幕。 「好啊,果然是真朋友,」瞿榕溪牢坐在原地,「晚饭吃点什么?我请客,点外卖,就在这儿吃。」 陈辛觉脑子里冒出的念头驱使他望向了关宜同,而她也立刻机敏地回望过来。 2 夜晚的海浪被风暴加上了扩音器,在密云乌空之下咆哮翻涌,自然的震颤从洋流深处奔啸而来,过路的夜行人冒险踏上石滩,骨骼便被乱风与大地摇晃。室外只有海和风的声音,介舒捂着口鼻被风向前推,余光瞥见俞庄嵁的长影,恍惚记起以前的某个夜晚。 高三,整个年级集中补课到深夜,介舒浑浑噩噩地背着巨大的书包走出校门,没迈开几步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他们临时去外地出差,今天你到我家住。」说着,庄嵁把手里的奶茶插上吸管,送到她手边。 她习惯性地接过奶茶,也不看标籤就往嘴里一送,喝了一大口,嚼着满嘴的料含煳道:「我回家就行,住你家不方便。」 庄嵁不解道:「衣服都有啊,为什么不方便?」 她白了他一眼,累到懒得迂迴:「大姨妈来了啊!」 如她所料,面前的人从脖子开始发红,却还佯装毫无异样,嘴硬答:「你回家不还是一样?住哪里都一样吧。你回家的话明早上学没人送你的,不然你还让俞叔一早去你家接你吗?很远啊。而且你还在喝冰奶茶啊,住哪里有什么重要的?」 语无伦次了。 介舒捏着滑熘熘的杯子往俞叔惯停的位置走,不回头,话却是明确讲给跟在身后的庄嵁听的:「我知道你老早就把暑假作业写完了,最近闲的要命,但我没空陪你玩,让我静静行吗?」 背后的声音还在反驳:「缺什么等会儿顺路买就好了啊。」 第61页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能不能别跟我烦这件事儿?我就回家,哪儿都不去!」憋了一天的身心之怨气一股脑爆发,介舒最后吼了一句,爽快感却也只存在了那么几秒。 紧接着她变得更加郁闷——周围散落的同学及家长们纷纷回头,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臭小孩虽然还是笔直地站在那儿,肩膀和头却都耷拉着,淋了雨的小狗化成人形大概就是这样。 在大庭广众之下怒吼确实有些失态,损害了临近青春期小男孩的自尊心也确实不恰当。 可惜介舒彼时正值青春期尾端,而且还是最容易发疯的高考生。 解决问题的方法以瞬间引火爆发和消音逃避现实为主。 俞屹冬正听着广播里的都市传说打瞌睡,车玻璃突如其来的敲击声将他结实吓了一跳,抬起头定神一看,介舒正黑着脸立在窗外,校服、黑髮、阴沉的表情,足够拼凑恐怖。 他刚一打开车窗,外面便扔进来一句:「俞叔,我自己回家,明天也不用接我。」 「啊?怎么啦?」问出的话没人回答,那个纤细的身影下一秒便飘飘忽忽地往夜色里狂奔,负有接送使命的人自然是着急的,连忙推开车门想去追,却又发现车后边庄嵁正呆立着,眼睛一挪不挪地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虽然也怕丢了介舒,但更怕丢了大老闆的儿子,俞屹冬思量再三还是选择看好庄嵁,只问他:「姐姐怎么回事儿啊?」 「我不知道……可能讲错话了……」他出神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觉得自己的子宫再经不起震盪时,介舒才停下了脚步,俯身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任由汗珠从额角、眉心滚落。调整完唿吸再直起身时,她突然就不理解自己在生什么气了。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她家住很远,是庄嵁家距离这里两倍不止…… 考虑到时间成本及绕着她小腿和手臂的蚊群,加之第二天还有课,她决定还是去庄嵁家凑活一晚,怕弄脏床单就用两个卫生巾……倒也不是完全解决不了的问题,刚才不知道是在纠结什么。眼下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却实在是放不下脸面。 那就步行吧,到了庄家先输密码进院子大门,然后从后面的玻璃窗进去,熘到客房睡一晚。反正那么多层楼,庄嵁又怕黑,自己在家的时候晚上基本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会出来。早上再趁他醒来之前迅速离开,悄无声息,一切太平,不丢面儿。 她按照计划特意慢悠悠地逛到庄家,想在庄嵁进了房间之后再潜入宅院,然而进了院子却发现他房间那扇窗户还一片漆黑——开车怎么也不可能比她慢啊。没有时间想太多,她急赶慢赶地在客房浴室洗了个澡,又掐着时间熄灭了所有灯光,躲在窗帘后面确认庄嵁的行踪。 这时候手机一阵响动,她接起来一看并不如以往是庄嵁,而是俞叔。 「小予,你在哪里?」 「我……我回家了啊。」 「这么快?」 「打车回的。」她瞎说的,珍贵的零花钱哪能用在这种地方。 「你怎么不开灯?」 「……我躺下来准备睡了,太累了。」 「哦,那行,那明早……」 她立即接话:「我自己打车去,俞叔你早上多睡会儿吧,不用接我。」 「好的,那你有变化提前告诉我,好好睡吧。」 「嗯,好的,晚安。」 挂了电话,介舒只觉得更下不来台,喃喃道:「什么嘛……还特意去跑一趟……也不嫌麻烦……」 等了良久楼下才有开门声,介舒缩在窗边,看着俞叔照例把庄嵁送进了大门,站在楼底下抬着头等了一阵才离开,这就意味着楼上庄嵁房间的灯已经亮了。 下层安全! 介舒在心底咆哮一声,翻滚着正想爬上大床,楼板却突然有脚步震动,且这动静愈来愈近,反常到她很难不怀疑这家门进了贼。惊惶中她转了方向,抱着为了应对突发状况而提前理好的背包飞快躲进了衣柜。 透过衣柜门缝,她摸黑看见庄嵁快步冲到床边打开檯灯,待到屋内有了亮光时似乎才舒了一口气,坐在床沿背对她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又盖上被子,朝天躺了一会儿。接着,介舒就像被雷噼中一般,在衣柜里化作了滚烫的焦炭。 只见庄嵁侧过身体,一点点将鼻息埋进枕头里,贪婪而深刻地唿吸着——就像捧着个氧气罐子。 令介舒内心震动的外围事实是……这虽然名义上是一间客房,但准确说起来…… 是只招待她一个人的客房。 第三十四章 0 暗橙色的温暖底光之下,斑斓灯条沿着木质天花板星光闪烁,半露天的俱乐部在夏日峇里岛或许颇有气氛,但在极端阴冷的此时此地未免有些令人心寒——矗在吧檯桌边的柱状火炉尽管在努力燃焰发热,仍挡不住腥咸海风所刮来的凉意。 介舒在高脚凳上咬牙控制着自己打冷颤的频率,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环视四周,并不惊讶地意识到:周围三两聚集的人群似乎和她的生理体徵全然不同,方圆几里之内大概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冷,隔壁的黑人女孩短裤下面露出一截长腿,手里还握着冰杯。 她看了一眼隔壁桌面上排成两列的冰扎啤,胃也跟着勐然一缩,双手握上摆在自己面前的热红酒杯,没忍住又打了个冷噤,还伴随着一声喷嚏。如此难受的体感之下,强烈的油炸气味又钻进了她的鼻腔。 第62页 介舒过于敏捷的回头动作,以及追随而来的眼神,使刚踏上台阶的俞庄嵁陷入了只有自己能体会的不自在。白色纸盒因此被手的主人从左边换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回左边,他无谓地调整着端盒的姿势,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直到纸盒落上桌面,介舒专注于探索纸盒的内容而不再看他,他才松了口气。 掀开盖子,金黄色的厚切炸鱼和粗细适宜的薯条在夜色里升腾着裊裊烟气,是她很久没有闻到过的味道。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此刻天地间唯一热乎的食物,企图用这些口粮使身体暖和起来,收效甚微,她还注意到俞庄嵁没怎么吃,只是一直盯着她进食,她忍了有一会儿才说:「你这样看着我,我可能会消化不良。」 「之前吃那么多夜宵也没见你消化不良。」 「我当时暴饮暴食有很多理由,具体就不说了。」 「什么理由?」 「没什么,不想说。」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垂眼盯着桌子上的水渍。 「……你喝的这杯是我的。」 介舒笃定地掩盖好自己的尴尬,瞥他一眼,无所谓道:「那又怎么样?」 「你刚才吃的东西碎屑可能会混进去。」 没等介舒反驳,俞庄嵁就抬手向吧檯另要了一杯酒,这使当事人气上心头,抓起那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这酒灌得勐了,确实烈了点儿,她喉咙往下一阵心烧。 「这酒入口甜,但后劲足,你急什么?」 「我知道,我喝过。」她晃了晃杯子里留下的底。 笑意凝在嘴角,俞庄嵁渐渐严肃了表情——他暗地里观察她那么长时间,只见过她买两镑一大瓶的酒回家喝,这样一小杯就十镑的酒,他不觉得她会自己专程去喝。 「和谁?」 「问这个干嘛?」 「那个开饭店的?」 「……不。」她皱眉,隐约反感。 俞庄嵁欲言又止地转着杯垫,任他的好奇溢出眼眉,介舒仍对此闭口不谈。 思绪拉扯之间,介舒撇开了话题。 「你背上的伤怎么回事儿?」 「那天……」 「不是说那条,我是说那些旧的。」她打断道。 「……有些是在福利院留的,有些是因为后来打架。」 「哦,」介舒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俞叔虐待你……前几天都没敢开口问。」 俞庄嵁牵动嘴角摇了摇头:「哦,原来你看见了。」 「以前你爸在这方面管你管得那么严,看见你现在这样肯定觉得你叛逆。而且你小时候文文弱弱的,跟打架这个词真是不搭。」 这时不远处的一桌人爆发出了狂热的欢唿声,到了点音乐也响起,周遭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再来两杯不一样的尝尝。」介舒被带得开心起来,又要了几种名字古怪的酒。 桌边的人却在热闹的环境中格格不入,低声道:「我也不想变成这样。」 介舒收敛了一些玩笑的姿态:「我可没说你自我保护不对。」 「但我已经习惯了。」 她一杯接一杯地倒,顺道连连点头。 「他们那样的人,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再容易不过,我必须无条件顺从,但我又要时刻告诉自己,千万别忘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也不能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她本想继续点头,却惶然意识到这些话多少和自己有些关系。 「咳……可是那个……你上次不是说要金盆洗手了吗?不是彻底抽身、重新开始的意思?」 「你不懂我意思吗?」 「什么意思?」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明明看见了,但就是能假装看不见,就像我背上的伤一样。」 「嘭。」随着干净的叩击音,桌上残留的酒面在杯中勐地一阵震颤。 俞庄嵁看着那头胡乱披散在桌沿的长髮,以及起伏的结实后背,深唿吸,又把其中一杯剩的较多的酒全倒进嘴里,抬手结帐。 1 平缓而低抑的唿吸声一点点凑近,介舒哼唧着佯装是在睡梦中翻身,把头往里侧转了个角度,以免她眼球不受控制的移动被沙发边的窥探者发现。 在别人睡着的时候靠这么近观察,真是诡异的习惯,不过俞庄嵁身上古怪的癖好多到离谱,已经不足以使她感到震惊,一定是他的童年遭遇了过多折磨(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她导致的)以至于大脑或心理构造与常人大相迳庭。 介舒对此的第一反应是先按兵不动看看他到底想干嘛,然后再突然来个大动作吓他。不过她有些许担心到时候他的反应过分好笑,她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恶趣味有时候也不失为枯燥生活的调剂。只是雄心勃勃的计划最怕犹豫,哪怕只是丝毫,她一时没把握住心里打响发令枪的时机,以致为了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拖延了良久。她再次暗自倒计时着,下一秒就准备要诈尸大叫。 这时,嘴角却陡然传来温热。 触感短暂轻微,仿佛细沙瞬息掠过。 但她清清楚楚感觉到他湿漉漉的气息掠过自己的人中,带着一点酒气。 剎那间,她掉入比眼前的昏暗更浓墨的深渊,头晕目眩,像在风向混乱的无底洞里失重打滚。 彻底错过了恶作剧的时间点,她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片刻前的好玩计划了。 第63页 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只能安慰自己,这幅度不太明显,黑漆漆的不足以令对方发现。 但接下来俞庄嵁的行为,透露出她轻颤的动作已显露无遗。他先是用手背碰了碰她垂在一旁的手,又起身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掖了掖肩膀,然后走开了。 介舒试探着隙开眼睛时,他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往壁炉里加柴。她松了口气,看来他只是以为她冷得发抖,不是因为别的。 「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他突然开口,吓得介舒下意识闭眼屏息。 正当她犹豫是继续装睡还是佯装刚醒时,他却接着说:「那时候,没有人帮我,我为了自保,会反击。当我知道正面冲突没有胜算的时候,就会耍手段陷害别人,达到同样效果。后来,我有了所谓的……靠山,日子好过很多,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习惯漠视人命,习惯那些勾当……有些事情我不做,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本来,我可以……可能可以……」 「所有的环节,哪怕有一个人没有离开,可能我也不会……或者……说不定,我天生如此,跟别人没有关系,不能怪任何人。嗯,好像就该是这样。」 收声,介舒听见玻璃瓶被放在地板上——他好像还在喝酒,顺道自言自语。 她下定决心,伸了个懒腰,不确定自己睡眼惺忪的神态演得是否到位,但目的达到了,她还算自然地「醒」来了。 「好——吵啊。」有一阵子没讲话,声音沙哑,第二个字上破了音,够真实。 他闻声侧过头,还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边,手肘撑着屈起的膝盖,头髮有点儿乱,双颊在火光下些微泛红。 他轻笑:「好,不说了。」 介舒揉了揉眼睛,这动作令她自觉做作,但还是依照计划顺着沙发边缘滑了下去,盘腿坐到他旁边。 「论文交了么?」 「交了。」 「什么时候出成绩?」 「明年。」 「还有课么?」 「之后有几节。」 「对哦,要放假了……好开心啊。你放假要回国吗?」 他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视线轨迹在她的眼睛、鼻樑、鼻尖、人中、唇峰、嘴角、下巴之间来来回-回:「你想回去?」 「你知道的……我签证的事,如果不回去就得找个工作。我想去巴斯,那里特别舒服。」 「一起去好了,反正我接下来暂时没课。」 介舒轻嘆道:「小庄,其实你不用陪我去的,我有存款,有劳动能力,饿不死。而且,我到时候买一张新的电话卡,他们找不到我的。」 俞庄嵁收回目光,仰头沉默地灌了一口酒。 「你怕我吗?还是讨厌我,所以急着摆脱?」 「不,」她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你不该……」 「不该什么?」 她揉了揉脑袋,斟酌措辞:「我……我爸害死了你爸,你因为我们才陷入现在的困境,这你不能忘了,对吧?我知道你放过我,是宽恕,我很感激,但我们……应该停在这里了。」 介舒垂着眼不去看他的脸,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感觉到周遭的低压。 决绝之言摆在二人之间,介舒隐隐明白俞庄嵁的意思,想说的话也尽量委婉地讲清楚了,语气反倒轻松起来,就像车厢里偶然遇见的陌生人,可能在下一站就要分道扬镳,因此再没什么可顾忌。 「小庄,好像从我们重新见面开始,就光顾着说各自的惨事了,既然以后的事情说不准,那不如讲讲看好玩的事?」 他神情严肃:「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 介舒自顾自开口:「以前有一回,我路过一片裸体海滩,人山人海,一片肉色,管理部门特意立了个牌子,上面写……你猜写什么了?」 俞庄嵁对着炉火深深嘆气,倚在沙发边缘,兴致寥寥,面如死灰:「不知道。」 「猜猜看嘛。」她用胳膊肘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无奈有顷:「……当心海怪?」 「错!」 「那是什么?」 「dont, y, with, balls.」她一词一顿。 结合余光里那副恶趣味的表情,俞庄嵁不多久就反应过来其中的双关意思,「不好笑。」 「那你说个好笑的?」 他瞥了她一眼,俯身在茶几上捲菸:「上高中的时候,晚上写作业,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起来也没人讲话,我刚开始觉得是有人打错了,就直接挂了。」 「嗯,然后呢?」 「过了五分钟,那个号码又打过来了,接起来还是没人讲话,我有点火了,问了几句又挂了电话。」 「这故事恐怖吗?我可不想听鬼故事。」 「没过多久,那个号码又打过来了,还是没声音,然后……我就开始犯蠢。」 「……诈骗?」 第三十五章 0 「餵?你是谁!不说话我挂了!」 「……」 「我警告你,别再打过来了!我不会再接了!」 「……」 「你到底是谁!」 「……」 「餵?你是谁!」 「……」 指尖快速旋转的笔遽然停住,握笔的力气渐渐加重,檯灯将人影投在墙上,昏黄中长长的一条。 第64页 漫长的沉寂后。 「……是你吗?」 话一出口,俞庄嵁自己都抖了抖脑袋否认。 电话那头依旧没有声音。 明知不可能,发声系统却不由他的理智掌控。 「我是……庄嵁。」 「……」 「……你在听吗?」 「……」 「我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你来看过吗?」 「……」 「你在哪儿?」 「……」 「你在附近吗?」 「……嘟……嘟……嘟……」 盲音跳了许久,电话却仍然被紧紧按在耳朵上。俞庄嵁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愣了多久,心跳一下下加重,气血上涌。 他一反应过来就立刻按了挂机键,一刻不歇地握着分机电话冲到窗边。 外面漆黑一片,可他有种非信不可的预感。 就这样等了十多分钟,那个号码终于再次来电,屏幕刚亮他就按下了接听键。 「餵?你别挂!我不问了!」 「……」 「你不想说话?」 「……」 「那你就听我说。」 「……」 「我最近在准备考雅思,而且……准备申请你那个学校。」 「……」 「第一次裸考考了7分,不比你差吧?」 「……」 「又长高了,现在估计……比你高了一个头。」 「……」 「预约了雷射手术,马上就不戴眼镜了。」 「……」 「所以,你得改改称唿,别再那么叫我。」 「……」 「今天有女孩给我写情书,我没收。」 「……」 「我快成年了,你还记得吧?你欠了我好几年礼物了。」 「……」 「有时候会突然记不清你长什么样,还好还剩了张照片没弄丢。你知道么?为了这张照片,我从二楼跳下去过。」 「……」 「你……还在吗?」 这时候,那头突然响起一阵拉门滑轨声,接着嘈杂车流与交谈声便灌入了听筒。 「餵?」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耳朵仔细分辨其中每一丝细小的声音线索。 「哎呀!……啊!」惊惶的女声,小孩的哭闹。 「餵?」 「天吶,对不起了,我女儿没事就瞎点我手机!打错了!」 俞庄嵁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却仍忍不住追问:「刚才只有你女儿在吗?」 「对啊,我看她打了好几通了,打扰你了!」 「这号码哪里来的?」 「啊?我看看啊,」对方的声音由近及远,又回来,「我这里是罗门超市,你昨天是不是叫过我们店的外送?」 无须多言,目色渐渐暗淡下来:「是。」 「真的对不起了客人!」 「……没事。」没等对方再多说,他按下挂机键,垂头坐在地上。 昏暗幽寂中,他兀自佝偻着背嵴,像个无可如何的摆件。 他不敢回想,几分钟前,他封闭世界骤然生出的那道门,竟只是一种错觉。 是夜与许多类似的夜晚一起湮没在梦魇里,远近四方皆是冥茫。 1 文明叠代前夜,离群索居的最后时光,满天星斗忽明忽暗。 「差不多就是诈骗吧,差点上当。」俞庄嵁把卷好的烟递过去。 介舒接过烟,自己点上:「怎么个上当法?」 他侧头凝望她一眼,又开始卷下一根,嘴上只说:「记不清了。」 她面露失望:「这就没了?」 「讲完了。」 「没头没尾的……哪有我讲的好笑?」 他又想起她刚才讲的荤段子:「我还真没遇见过女孩跟我讲这种笑话。」 「那估计是因为跟你不熟。」 「有可能,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跟我在一起玩的人都多少有点儿小心翼翼。」 「他们都知道你家的生意?」 「只要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 「那怪不得了,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同学不是都不敢跟你玩儿么?」 「记得。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 介舒伸手抖菸灰时正好对上他的视线,这个平时装成熟的所谓「大人」,此刻混合的酒精开始上头,眼里蒙上了一层浅似惘无的醉意,那稚气未脱的样子被自行披露,离她记忆里的小庄近了一步。 她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下来:「那现在呢?世道有没有好起来?」 他摇头,醉意渐浓:「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少来了,你分明是个社交狂,我又不是没长眼睛。」 「你不懂。」 他手里简简单单一根烟,手指绕来绕去的,眼睛越凑越近,却怎么也卷不紧,看得她着急。 「给我,我来卷吧,」她一把抢过来,打开话匣吐槽道,「你聚会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一屋子人呢。还有你身边那些女孩儿,都挺漂亮,别说什么过不留痕,我可不信。」 被夺了烟的人安静下来。 「可我只想要那一个。」 手上的动作骤停,她拼命想揪出一个没营养的话题盖过这句话。 可此刻,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思绪混乱的瞬间,壁炉火光前,阴影突然压上了她被烘得发烫的脸。 第65页 眼前暗得什么也看不清,酒精味却清晰扑鼻,她勐地向后躲,后脑勺却被温热的手心包裹。 她避无可避。 此前装睡时嘴角的触感重现,只是这一次要放肆得多。 气息灼热着她的人中,唇间的力道越来越重。 手里卷了一半的烟被松开,本就摇摇欲坠的菸丝因挣扎的手撒散了一桌。 她紧抿着唇,缩回的手抵在他胸前,伸到她脑后的手却毫不放松,甚至越来越用力。 任凭她推打,他毫不放松,手臂借着沙发框在她身侧,全身的力气都靠上来,侵略性露骨,鼻息愈发急促。 她奋力推开一点空隙,曲着脖颈,咬牙垂下头,用额头抵住他眉间。 「庄嵁!」 慌乱的唿吸声近在咫尺,残存的理智,携同自己下意识喊出的话,一道提醒着她。 可这句话并不能点醒另一个人,他手臂的力气没有松懈,毫无退让之意。 「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你先松开!」 「你想说什么?你听不懂我的意思?还是想说我得往前看?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他在自嘲中哽咽,「怎么可能呢……」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词穷到徒然犟着力气缄默。 「我不想再听你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了……」他眼眶发红,语中满是酸涩,「我也不想再假装一切都好……在你重新出现之前,我做好了所有打算,我本来能忍到下去,目的也很简单……我要拉着别人一起痛苦,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我……如果……当初你就准备放弃我……那现在又为什么要出现?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她拳心正对的宽肩颤动着,借着酒意的年轻气盛如冬风正烈时的火焰,炽红却脆弱,行将被浇熄。 良久,她将头埋得更深。 「你喝多了。」 剎间,周围的桎梏与强撑的底气一同崩塌,溃不成军。 「你听不到吗?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在向你求救,求你别再……像以前一样,睁开眼就不见了……哪怕只是让我跟在后面……别让我再经歷一次……」 「小庄……」 他感觉到推在自己锁骨以下的那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髮,宽抚的力度一下下滑过,他几乎要冷静下来,只想将这转瞬即逝的亲密感留住。 毫釐之间,她轻声道:「都会过去的。」 黑暗支离沉落,他恍惚听见一阵唿啸的风声,扫过枯涸荒漠,掀起漫天白沙,一时间,唿吸伴着绞痛,就像刀割般的霜雪撕刮着他的喉咙。 「你的手机、护照、钱包,在门后面的包里,你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的。我明天有事要回学校,你如果急着出发的话,」他自认为镇定,「可以……不用等我了。」 「我手机里有存你的电话,安顿好之后就联繫你。」 他放空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扭头来看着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也不用联繫我了。」 介舒蹙眉,启唇想要补救,即便自知无意义,却被他眼里的决绝堵了回去,终是哑然。 2 细雨夹着冰珠飘扬在街道上空,路边的黑色七座车内挤满了人,前座的车窗打开了一点缝隙,白烟从燃着星火的烟味冒出窗口,在潮湿的冰雨里晃荡着,像是有根若隐若现的布条拉扯着车里的人。 陈辛觉没忍住轻咳了几声,惊醒了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关宜同。她睁开眼,把卫衣帽子向下拉过额头,抱怨道:「离我远点儿。」 「我还能往哪里去?」陈辛觉晃了晃脑袋,他右侧正坐着一位鬚髮旺盛的黑衣男人,因其庞大的体格占据了后座的大部分空间,他只能和关宜同挤在靠里的狭小位置。 关宜同「嗤」了一声,往车窗边缩了点儿,也懒得接话。 季归豫则被挤在第二排里座,听着后面的拌嘴,只嘆了口气。 「那是他么?」副驾驶座上的瞿榕溪突然回头。 三人纷纷清醒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头颅转动的动作出奇一致。 深灰色轿跑在轰鸣声中停到了马路对面,车窗摇下一半,俞庄嵁正看向这里。 「这车我怎么没见过?」季归豫皱眉,补充道,「人确实是这个人。」 关宜同贴着车窗,神情复杂,对陈辛觉耳语道:「他好像知道我们在这里。」 「可是这辆车的玻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 「所以啊。」 这时季归豫的手机响了,在整车人的注视下,他接通了来电,打开了扬声器。 「你们可以下车了。」 闻言,季归豫立即以眼神询问瞿榕溪,面色迫切。 瞿榕溪露出怀疑的神色,回头望向那辆车里握着手机的人。 「你找我?」电话那头又说,指向性很明显。 这质问倒让瞿榕溪有些许的惊讶,没等他回答,俞庄嵁又说:「昆城让你来的?」 关宜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瞿榕溪的反应,被拘了这么久,现在反倒有点不想下车了。 第三十六章 0 白日的赌场万分萧条,预热的圣诞树在角落里冷冷清清地闪着灯珠,吧檯后面的侍应生低头玩手机,全然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 直到闲置的空玻璃杯被倒扣着敲了两下桌面。 第66页 「城哥在吗?」 偷懒被抓个正着,侍应生匆忙间把手机塞进了水池边的置物架,抬首的瞬间脸上便浮现出紧张的假笑:「老闆在办公室。」他边说边快速打量着来者——问话的是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跟了老闆没多久,偶尔会在这里出现,姓名不详,只知道之前是跟着另一位女老闆;站得再远一点的就完全是张极年轻的生面孔,他脸上带着礼貌得体的笑,又多少有些宿醉的疲倦,看起来像是位出手阔绰且有酗酒倾向的客人——大约是好哄的富二代,这里最欢迎这样的人。 二人正要迈步,带路的人似乎想到什么,又回头道:「您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那请吧。」 侍应生在一旁听着,目光随二人背影而去,暗自揣度那陌生年轻人的身份,不料远处老闆的办公室竟已先一步敞开了大门,老闆本人也已亲自站在了门口。他隐隐听见老闆寒暄道:「俞大哥最近一切都好吧?」 那年轻人从容地跟老闆握了握手:「他很好,这边生意还好吗?」 「唉!时好时坏,咱们坐下聊。」 房门随后便被合上了,侍应生拿不准是否该准备点茶水饮料,犹豫间办公室门又被推开,老闆探头出来招唿道:「倒杯橙汁进来。」 「好的!马上来!」 门内是復古的九十年代装修风格,靠墙是一大组棕红色套柜,混乱的红木大办公檯上堆着文件、酒杯、雪茄、烟缸,其间像模像样地摆了块玻璃名台,上面刻了几个大字——「总经理昆城」,底下还标註了英文。 「还在上学吧?期末考试结束了?现在在放假?」语气里不乏揶揄。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俞庄嵁看见桌上飘洒的菸灰便挪开了头,转而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绕圈子了,您的人把我朋友困了一天一夜,这帐怎么算?」 昆城瞥了站在门边的瞿榕溪一眼,讪笑道:「您的朋友是?」 「陈辛觉。」 「哦,这个人啊。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两个兄弟不见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他们俩之前一直在跟这个叫陈辛觉的人,所以我们怀疑这个人有问题。而且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也不是不清楚这门买卖。」 「现在人也抓过了,问出那两个兄弟的下落了?」 「没有,这个陈同学……要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就是嘴够严实。」 「那您现在派人来找我,是怀疑我有问题?」 「当然不是啊!否则俞大哥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我哪儿知道顺着这个人会摸到您这儿呀?」昆城摆了摆手,「当然了,要是您听说了什么线索,但说无妨,我一定重谢。」 俞庄嵁笑笑,眼神扫过门边的瞿榕溪,没开口。 昆城立刻心领神会:「小瞿,你先出去忙吧。」 瞿榕溪也不多嘴,转身便走出去带上了门。 侍应生正端着橙汁走过来,见瞿榕溪堵在门口便以眼神问询。 瞿榕溪对他撇了撇头示意他离开,顺道从他手里接过了杯子。 1 时间临近下午五点,火车到站,刚迈出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介舒就进了附近的vodafone营业厅。这次她大概也需要花很长时间记住自己的号码,但也可能等不到自己记住,她就离开了这个地方。手机重新恢復通信之后,她立刻在网上找了间能当日入住的一居室短租公寓,暂且只订了三晚。 日落很早,苍白圆月高悬,教堂外墙在灯束中呈褐黄色,乌黑的尖顶隐在墨蓝色的夜空里,路灯勉强照亮脚下的灰黑色石砖步行道。月光洒在雨后湿润的砖路上,和沿路的湖渠一样波光粼粼。 路边新建的现代超市在古建筑群里格外扎眼,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外面的一大片街道,介舒老远就看见了玻璃橱窗半壁水汽里透出的热闹人影,恰逢三明治打折的时间,她急急匆匆进去,直奔冰柜熟食区拿了个黄瓜吞拿鱼馅的,又准备去买卫生棉条,一直走到了货架前面,她才想起来手提袋里还有几盒,够用很久,短期内都不需要再买。 她到自助机器上结了帐,又跟着导航往租住的公寓赶,过桥时忽颳起一阵阴冷的疾风,她忙将下巴捂进围巾里御寒,逆着风向的步伐不知觉间慢了下来,此刻唿出热气而带生的水汽,再往回吸入鼻腔时便隐约多了一层檀木与酒精混合的味道——她醒过来时俞庄嵁已经离开,除了她睡觉的那一滩地方,房间各处都恢復了原样,门口静候着她的行李袋里各种东西都收拾妥当,尽管她穿着他留下的加绒防风衣,在路边等车时还是冻得发抖,又从包里翻出了这条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灰色围巾。本来应该是他自己用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香水味。 沿着主路走了二十来分钟,沿途都是已然打烊的漆黑店铺,有几家小餐厅门口站着下了班的食客聊天吸菸,或临开张的小酒吧门口站着休息的侍应生,再穿过一段空无人迹街道之后,她终于走到了居民区。路边的车位停的很满,栅栏与灌木丛以内各式各样的小洋房大多都亮着灯,偶然抬头便能看见透出明黄色灯光的窗口里,有围坐着吃饭的男女侧影,很不真实但又切实滑过她眼前。 导航终止,她停在一扇棕色木门前,按照房东的指示找到藏在花坛里的密码盒,转动数字的速度很快,开门的动作更快,一冲进门便胡乱在临门的墙上摸了一通,瞬间拍开了屋子里的所有灯。 第67页 接着,她丢下手上的所有东西,径直冲进了厕所,饿了一天的胃里只有酸水,她跪在地上用力压着舌心,脑袋都快充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催吐出来。 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好像还是很多年前晃晃悠悠跨上岸的那个清晨。 2 俞庄嵁一拉开门就看见瞿榕溪端着杯子站在几步开外。 「您的果汁准备好了。」 「留给昆老闆喝吧,我就先走了。」 昆城正站在门内相送,呵斥道:「一杯果汁搞这么久,吧檯那小子不想干了?」 「没事的,您也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就行。」 「行,那您慢走。」 「我的提议,您得空可以考虑考虑。」 「一定。」 目送着俞庄嵁出了门,昆城仍立在原地,抱着胳膊紧皱眉头。 瞿榕溪试探着问:「城哥,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昆城撇了那玻璃杯一眼:「下回偷听别这么明显。」 瞿榕溪低下头:「是,对不起,城哥。」 「他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 「那你觉得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眼线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昆城打量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俞大哥确实在算计我?」 「这我不敢乱说,只能劝您当心。」 「你搁我这儿挑拨是非呢?」 「只是觉得这样事情就解释得通了,能让那俩人敢瞒着您去做别的活的,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万一他们就是俞老闆那边安插过来的人,那很难讲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是。」 昆城不置可否,又问:「那你说,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胆子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直接去跟他爹汇报?」 「其实对您而言,他们内部有矛盾,也不一定是坏事……」 3 介舒沿着坡路往更高处的居民区爬,手指被冻得没知觉,背上起了一层虚汗,催吐的后果是喉咙口堵胀、舌心发苦、内脏酸疼无力,而且她没歇多久就出了门。越靠近目的地,她的脚步越慢,心里也越慌,步伐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白色外墙的三层小楼在昏暗的路灯下发灰发黄,只有二楼亮着灯,介舒可以想像,那里面一定暖和又温馨。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把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深吸了一口气,才在手机屏幕上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拨通。 「嘟——嘟——嘟——」 正在介舒打着退堂鼓,准备切断电话时,等待音戛然而止,那边响起女声。 那女人的声音轻松愉悦,周遭还有热闹的谈话声。她先是习惯性用英文问了句「哪位」,因这头迟迟没有开口,那头也突然沉默下来。 半晌,环境声被抛诸线外,听筒里一时安静。 「小予?」 闻声的瞬间,介舒便觉得喉咙口梗住,抬眼,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窗边,像是特意避开了人群来接电话。她立即闪避到路边的车后面,依靠夜色里视觉的盲区隐藏自己,顺道猫着腰观察圣诞树边的那道人影——驼色紧身毛衣,齐耳捲髮,纤细、时髦。 电话那头嘆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介舒咬着牙忍住情绪,那头又说:「今天放假?」 她心里一沉。 「有什么事?」 「是需要钱?要多少?」 她陡然觉得从头至脚浇下一片寒意,不容再多犹豫,终于开口,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要漠然的多。 「我亲生父母是谁?」 那头掠过一阵无声的惊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跟你说的?」 「这你不用管,我就问这一件事,问完就挂,以后绝不再联繫你。」 「……你在哪里?」 「电话里说就行。」 「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介舒紧攥着手机,又语气僵硬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我父母到底是谁?」 第三十七章 0 闷头一觉醒来,屋内昏黑,床帘缝隙里透进户外的灯光,在家居轮廓上描出白线。隔壁房间南非女孩的打电话声和楼板上方的脚步声模模煳煳的,大概是因为这一觉质量太差,以往吵闹到令人暴躁的噪音此刻听起来都像隔着一块玻璃罩子,遥远朦胧。 昏沉之中,关宜同撑着床板起身,在黑暗里醒了会儿神,接着一手半挡着眼睛,一手打开了檯灯。 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屏幕也亮起了光。她勉强睁开眼望向屏幕,看见来电人姓名的瞬间,她骤然清醒过来。她抬手一把将遮着脸的头髮掀到头顶,又拍了几下脸颊,深唿吸一口,才接通了电话。 「餵?」 「你们和瞿榕溪提过介舒?」 「好像……提到过。」 「说了什么?」 「就说……见过这么个人,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你问问陈辛觉?」 「问过了,他跟你的说法差不多。」 「那季归豫呢?」 「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俞庄嵁的问法直截了当。 「陈辛觉跟我说的。」 「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没说过什么……」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到连唿吸声都消失了,关宜同惶然听见自己加重的心跳搏动。他下一句话的语气令她不寒而慄:「关宜同,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第68页 她尴尬地笑着缓解气氛:「什么实话,我没瞎说,那天我们真的太累了……」 「电话?住址?工作的饭店?」 「说到底我们是因为你才被那些人困住,你别这么较真啊,我们都没跟你计较这事儿……」 「还说了什么?」 「你别这么凶嘛,这问题有这么严重?」 「还说了什么!」 「嗯……还……就提了句……她,她好像,跟你关系很好之类的……」她难得讲话磕巴。 「只说了这一句?」 她陷入深思,有些段落不知当不当讲,只能先说:「你别怪我们,当时换了谁都会被吓到,要是你不回来救我们呢?那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先自保。」 「所以,你们说了什么?」 「其实主要还是陈辛觉嘴不严……他提到了那家饭店的老闆,翻出来了她的社交帐号、邮箱,还说见过你们一起回家,还有……你们一起搬到了别的地方住……」 「她的帐号和邮箱?」 「嗯,陈辛觉问他们饭店另一个女的帮厨要的。」 「你还记得吗?」 她回想了一下:「记得,fb帐号和gmail邮箱好像都是一个组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什么lookondownfromthebridge加8860,当时我们还研究了一下这名字,查下来好像是首歌……」 「行,我知道了,谢谢。」 放下电话,关宜同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竟出了一层汗。 1 「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8860……」 俞庄嵁在搜索框里打下这串帐号,联想框里便跳出一个用户头像,用的是一张夜间的伦敦眼照片,典型的游客摄影,模煳粗糙,是她的风格。 他点进主页,总共没几条动态,发的都是些随手一拍的照片,没有任何构图可言,最后一条动态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发的,拍的是几个学生玩滑板的背影,颜色灰暗,画面杂乱,看起来对人生没什么热情,像是拿来投诉用的证据照片。 动态主页没什么可剖析的,他又开始研究这串帐号组合。在搜寻引擎输入前半段,跳出来了一首歌,他随手点开听了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至于8860这个数字,倒是有点眼熟,可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隐约觉得不必把她的内心世界想得太复杂,说不定是本来想用886随便取名,发现已经被占用,所以在后面加了个零。 这个信息唯一的意义或许是,他万不得已需要找她时,至少可以给她发邮件碰碰运气。毕竟,她现在就像一颗失联的卫星,恐怕没人知道她在哪儿。但可能如她所言,这样至少会比较安全,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 他清除了浏览记录,又点开那首歌当背景,合眼靠在沙发上,疲倦感颓山般倾倒而下。 2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昆城捏起桌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又瞥向面前的瞿榕溪,这人一脸邀功的神情,像是搞出了天大的成就。 「我去了一趟俞庄嵁女朋友之前工作的饭店,弄到了她留的紧急联繫人电话,应该是她妈。」 昆城的眉毛感兴趣地上扬:「这女孩什么情况?」 「姓介,名舒,92年生……」 「介?介绍的介?」他倏然记起,许多年前,他们圈子里也有个姓介的老伙计。 「对,她前一阵辞职了,据店员说,她原本跟饭店老闆是一对,后来闹得很僵,好像是因为跟别人跑了,估计对象就是俞庄嵁……有人看见俞庄嵁去她家收拾行李,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别的地方同居了。而且俞庄嵁的同学说,他为了这女孩还和一特好看的小姑娘掰了……那学生还给我发了这视频——」 昆城接过瞿榕溪递来的手机,不由自主看得入神——画面里匆忙的人群中,俞庄嵁的身影一眼入目,他紧跟着一个衣服宽大的女孩,脸上还无端挂着笑。 放下手机,昆城冷哼一声道:「这小俞总果然就是个小男孩。」 「那您看,下一步怎么做?」 「要是人都在我们这儿了……还有什么事情谈不成呢?」 「您决定跟他合作了?」 昆城摇摇头:「先跟他聊聊,情况不对就把人给他爸送过去。」 「好,我这就去办。」 等到门在瞿榕溪身后合上,昆城才点上雪茄,在烟雾中喃喃自语道:「介……这姓可不多见……」 活了这么些年他就认识过一个,当时他还只是个小跟班,连给人家点菸都不够格。 3 杨列茹撑头在窗框上良久,流逝的时辰全用于对着半小时前的那条通话记录心烦,独处和寂静并不能让她整理出一套方案,倒是介舒童年时的画面碎片如水晶球里的雪花一般,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纷纷扬扬。 被她紧盯的手机屏幕突然跳转了界面,电话响铃将她吓得心脏勐地一震,又一个陌生号码。 她深刻嘆气,暗忖今夜是中了什么邪,迟疑着接通了来电。第一声听见是英文女声,她倒是不由地嘆了口气,可接下来的话又把她拖进了冰窟窿。 「你好,女士,你是介舒小姐的家属吗?」 她立刻后颈发凉,嗓子不知何时也哑了起来:「对,我是。」 「需要和你核实一下,你和她的关系是?」 「我是她的……妈妈,可以请问你是谁吗?」 第69页 「这里是德国大使馆,她申请德国签证时涉嫌伪造行程,现在我们急需联繫她核实情况,但她预留的联繫方式已经失效。如果法定期限内无法和她取得有效联繫,我们将直接拒签,并向她追究相关法律责任,她将被欧盟地区永久拒签。因此,如果你知道她的有效联繫方式或者能直接联繫上她的话,可以向我们提供或向她转达消息。」 杨列茹反应了一会儿对方所述状况,又看了一眼来电所在地,谨慎道:「抱歉,我也需要核实一下,请问你知道她的护照号码吗?」 对答如流,不仅有护照号码、出生年月,还有付款的银行帐户号码。她打开相册往前翻了好几年才找到从前留下的截图,各项信息都确认无误。 「好的,我不方便跟她联繫,也不清楚她现在人在哪里,但我有她最新的手机号码,我想签证的事情应该存在误会,你可以直接联繫她……」 记下数字,这头,瞿榕溪从楼粤灵手里拿回电话,笑着将几张纸币顺着吧檯推到她手边。 「口语不错啊!」 「还行吧,有了号码就能找到她了?」说着,她把钱塞进口袋。 「孤身在外肯定得找地方住吧?除非她住在私宅里,总共就那么几个网租软体,我找人黑进她帐户试试看。要不然就看看她trainline帐户的行程……反正先碰碰运气再说。」 「这么大本事?那我可不能把手机号给你。」她用脚尖勾着高跟鞋,在高脚凳上轻轻摇晃。 瞿榕溪存好号码,抬眼:「你……跟在饭店里看起来不大一样。」 「躲在后厨里有什么好打扮的?扮给色老闆看?」 他眼带笑意地点头贊同,目光扫过她的长睫毛,落在了她眼下亮晶晶的银色闪片上。 4 风扇在天花板上哗哗起风,裹着空调吹出的凉气将体感温度一降再降,庄嵁把毯子往肩膀上扯了扯,冻得冰凉的胳膊才回过一点暖。他靠在床头,踢了踢趴在床尾聚精会神凑在电视屏幕前的介舒,突然说:「为什么在家校联繫簿上填我家电话?你班主任老打电话过来……很烦。」 「老师打我家电话也没家长接啊,我爸平时又不在家。」 「那你就让班主任打他手机啊?」 「那我还怎么活?」 「家长会的时候他总会知道的。」 「拜託,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去家长会啊?再说了,那些电话不都是让做饭阿姨来讲的吗?又不用你做什么……」港台婆媳剧一集结束,开始例行播放超长电视购物gg,介舒才有空别过头来看他一眼,「小四眼,你冷啊?」 闻言,庄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戴眼镜。这种窘迫的瞬间被介舒敏锐捕捉,并揪住不放:「快,把眼镜戴上,电视剧也播完了,看你的动画片吧。」 「我初中了,不爱看动画片。」 「哦哟,好厉害哦,别装了,我帮你换台,」她熟练地按到少儿频道,翻身爬到床头,把遥控板往他怀里一丢,「看吧看吧。」 他啧了一声,不跟她计较,直接调到纪录片频道。正播到古墓纪实节目,特写在身着枯腐古装的权贵尸体上,他很快进入状态,看得津津有味。 身旁的席梦思突然凹陷,带着他往左边一晃,他眼睛都没转,就知道是有人在挪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身上的毯子开始一点点脱离他的肩膀,就在凉意大幅侵蚀的前一秒,他一把按住毛毯边角:「你干嘛?」 介舒扯毯的动作僵了一秒,尴尬一笑:「冷了。」 「那你去把风扇关掉啊,刚才不是你嫌热才开的吗?」 「外面走廊好黑……」她指了指开关靠近的那扇敞开的门,「吓人。」 「那我也冷啊!」 「那劳驾你动动腿去关上?」 「我不!」 「别吵,一起盖嘛,小气。」她自顾自卷上得手的那一半毛毯,边害怕边盯着屏幕里的土堆。 而与她隔着毯子胳膊紧贴的人已经没有在看节目——他虽面朝着电视的方向一动不动,眼睛却以最大限度瞥着她的侧脸,比看任何节目都专注。 俞庄嵁醒过来时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屋里暖气被他调得太高,干燥又闷热。他起身去关了暖气,拿了换洗的衣服径直走进浴室沖凉,冻得牙齿打颤,唿吸便畅快起来。 这梦做得他心情莫名其妙,有喜有悲,喜的是他在虚拟里还能见着人,悲的是现实中那个人并不想见他。 不,还有些古怪的感觉,像是漏了什么事情,对,一定是忘了点什么。 第三十八章 0 暗红色的仓库内,所有东西都被照成了不同浓度的红色,荤腥的气味腌浸着房梁底下的三人。 「那批货在哪儿?你还不准备松口?」庄阜在堆满猪肉块的铁皮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斜倚而坐,手上灵活地转着匕首,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他所问的人此时左面颊正贴着冰凉的水磨石地面,右面颊则被一双皮鞋踩着,地上不知道是猪油还是血,滑熘熘的,鞋的主人暗自吃力保持着平衡。 庄阜见地上的人哼哼唧唧地像是有话要说,便提醒道:「贯成,把他拉起来。」 介贯成挪开脚,抓住那人的衣领一把扯了起来,那血人便像不远处悬挂在铁钩上的猪肉一样,四肢毫无生气地拖垂着,嘴边的血与唾沫在空中拉出一道细线。 第70页 「不……不是……我……」 「看来你是不怕死?」介贯成揪着衣领勐然一掀,将人甩摁到铁桌上的生肉堆里,腰间的□□紧接着便被抵上那人的后脑。 「你不说,把你弄死了,我们照样能去问别人,你何必呢?」庄阜用手指弹掉刚才被溅到裤子上的一小颗碎猪肉。 「说了……你们……不也要……杀我么……」 庄阜笑道:「那倒也是,不过……你女儿挺可爱的,才刚满月吧?取名了么?不是我说啊,你做这亏心事儿,应该也搞到了不少钱吧?怎么卧室的灯坏了也不捨得换盏新的?要不……我让几个兄弟顺道帮忙换个灯?」 闻言,肉堆里的人突然开始发抖。 「你们……不要动……我家里人……」 「怕了?那你就把该说的交代了,大家都好收工,对不对?事情解决了,我们当然就不会再去打扰你老婆孩子,但要是没解决……那可就不一定了,你自己想清楚。」 时间悄然流逝,庄阜和介贯成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等待猎物最后一道防线的崩溃。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你们……不要食言……」 庄阜一边听他交代,一边起身走远了些。 枪声之后,庄阜走到介贯成旁边,依习惯给他递上手帕,开心道:「搞定,我找人来收拾,咱们吃宵夜去吧?烧烤还是砂锅?」 「不了,」介贯成擦掉脸上的血,大步跨过地上蔓延开来的那滩血水,一眼也不看那具断线木偶般滑落在地的尸体,「下次吧。」 「唉……也不是第一次干活了,怎么还这么愁眉苦脸的?难不成你还要回去给他烧纸?」 「没胃口而已,时间也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庄阜便收起笑容,抬手拍拍他肩膀:「好了……别想太多,省得做噩梦。」 介贯成点头,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捲帘门外幽蓝夜色宁静,空气清明,将炽烈红光与腥臭气味一道隔绝在身后。 1 凌晨四点,未开灯的房间里,介舒抱着胳膊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长发胡乱地粘在脸上,生命体徵仅余游丝般的唿吸。有没有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最好干干脆脆,瞬间就能结束,不需要挣扎,没有后悔的余地。只是地点不能选在这里,不然会给别人添麻烦,到死还要被人说闲话。那么,在哪里死会好一点? 想到这里,她眼眶里的水又开始源源不绝地顺着刚刚干涸的泪痕向下淌,但她确定不是因为悲伤,她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什么都不想去管,只想一切都赶紧结束。 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 此刻,她莫名回想起自己对俞庄嵁讲过的那话,什么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什么往前看不要回头看……什么他现在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怎么可能呢……」她记得俞庄嵁那天晚上这样讲。语气是……那么绝望,听的人都觉得痛苦。对啊,怎么可能走出去呢?她自己都一直在迷宫里打转,现在好了,她发现这座迷宫压根没有出口。 她又想起小时候有个书法老师教他们俩写过一句话——「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生者亦寻死。」对了,那老师当时还意有所指地解释说:「要是环境恶劣,这人啊,就会变坏……」 当时她年纪太小,哪里听得懂这话? 混乱的画面与声音泉涌而来,她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死死抱住脑袋,难受得眼泪都再挤不出来,只觉得眼睛酸涩,头疼欲裂,喉咙口冒出一股铁锈味。 这使她无暇听见门廊里悄然接近的足音。 2 季归豫在俞庄嵁家门口抬起手又放下,一连五次,终于鼓起勇气敲下了门。只敲了三下,不敢多敲。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了一晚上道歉的措辞,现在真到了门前,心里又更加发憷。 过了漫长的半分钟之后,门才被打开,这一大早的,俞庄嵁已经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不过看起来气色很差,心情也不大好的样子,季归豫立即反应过来——今时绝不宜议事。 「早……早啊庄嵁!要出门?」 俞庄嵁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去哪儿啊?图书馆?」 「是。」 「之前的课件你都下载了么?」 「下了。」 「一起吧?我回去穿个外套就来!」 「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去。」 季归豫正要抬脚回去拿衣服,又被这话堵上,便识相道:「那好,有什么事不清楚就问我。」 俞庄嵁点头,背上包,关了门,回身看见电梯按键已经被季归豫按亮。 在一旁陪着等电梯上来时,季归豫又小心探问道:「庄嵁,这回……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俞庄嵁低头在手机上打着字,不转头看他便答:「没有。」 大段的尴尬沉默,直到电梯门打开。 「庄嵁,对不起啊,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害你。」 俞庄嵁走进电梯,转过来道:「你没做错什么,这次是我把你们卷进来,应该道歉的是我。」 眼看着门要关上,季归豫赶紧用手挡住:「那我们……这事儿算翻篇了么?」 轿厢内的人点头:「不用在意。」 电梯发出警示音,俞庄嵁按下楼层按键,示意季归豫收手,后者只得眼巴巴看着电梯门合上。 第71页 电梯里的人看不见了,季归豫不祥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他明白,情节再轻,说穿了也还是背叛,俞庄嵁这样谨慎的人,恐怕很难再把他当朋友了。 3 古图书馆内飘着陈书旧墨的腐味,浓雾阴天,时间尚早,狭长的木框窗透进的微弱光线全然不足以照亮昏暗的大厅,阅览区与书架间的明暗形成强烈对比,长条木桌上亮着一长排檯灯,桌子两侧零星间隔坐着低头自习的学生,包括坐在最角落的俞庄嵁。 电脑分屏一侧是文献,一侧是案例,键盘边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他握着笔一刻不停。 再抬起头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周围人来人往已经换了一批人,原本空着的座位也都被占了。俞庄嵁揉揉后颈,卷了支烟,拿起外套和打火机起身向外面走,准备抽支烟后继续——他需要这样专注地做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沉湎于某些负面情绪,无谓地浪费时间。 他从消防通道尽头推门而出,外面在下雪珠,冬风扑面,他背着风在垃圾桶旁边点上烟,吐出的白烟瞬间就被风吹散,让人无端觉得虚无。旁边有条空着的长椅,但他没坐下,只站在那儿盯着攀满砖墙外壁的干枯枝条出神。此前,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从凌晨睁眼开始,他脑子一闲下来就在那儿构思邮件内容,从称谓开始,也一直卡在称谓那儿。 「致介舒?」——奇怪。 「to 介舒?」——幼稚。 「亲爱的介舒?」——噁心! 想来想去,他自己觉得磨叽极了,潦草几口把烟吸完,丢了菸头,即刻起步准备回去学习。 不速之客却踩着点来了。 关宜同正在消防门内靠墙站着玩手机,像是已经等了他一会儿,见他回来便收起手机迎上来。 「怎么,你们今天商量好了轮流找我?」 「你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那个……介舒没什么事儿吧?」 他立即察觉到古怪,敏锐地捕捉到关宜同的不安:「你有事情没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所以……以防万一跟你……」 他打断她冗长的铺陈:「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我觉得那个姓瞿的人……好像认识介舒。」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其实我还给他看了一段你们俩一起散步的视频,然后我发现,他看见介舒出现的时候,表情很奇怪……」 她话音未落,便被俞庄嵁眼里的怒意吓得噤了声。 「……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不清,反正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感觉他不是在找你,是在找她。当然啊,这只是我直觉,不一定准……」 关宜同刚想解释昨晚为什么没说这件事,俞庄嵁却直接绕开她,向走廊另一头狂奔而去。 4 昆城端着保温杯走进自家赌场,一进门酒保便凑上来道:「老闆,小俞总找你,在里面等很久了。」他挠头,不知来者何意,莫非瞿榕溪动作这么快,已经先斩后奏?但他估计这小子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所以今次俞庄嵁来估计是为了别的事。 不过,对方越急就越被动,对己方也就越有利,这适用于大部分博弈情境。 「行,我知道了。」他打开杯盖喝了口水,才踱着步游哉悠哉地推开办公室门。 俞庄嵁正站在屋子中央,见昆城突然进来,脸上并无波澜,从容与他招唿:「昆叔好,冒昧打搅了。」 「坐吧,」昆城扬手指了指沙发,「久等了,这才一天没见,您是有什么要事?」 俞庄嵁坐下时看了一眼昆城身后,并没有找到瞿榕溪,便问:「那位瞿先生今天不在?」 「出去办事儿了,您今天是……找他来了?」昆城眯着眼观察他的神情。 「他看起来办事很利落,是新人?」 「嗯,没跟我多久,说之前是跟着闵惠纹的,她您应该也认识吧?」 「闵阿姨?」他若有所思。 「怎么了?」 「没有,」俞庄嵁笑笑,「就是想起来……好久没见她了。」 「你那儿缺人?」 「对。」 「哦……这事好说,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没什么大事,主要还是想问问您,昨天的提议是否有兴趣?」 「这个嘛,毕竟也不是小事,总得容我全面考虑考虑,您说是吧?」 俞庄嵁点头:「当然。」 这时,昆城手机来了一条消息,同时吸引了屋内二人的注意。 直到俞庄嵁挪开视线,昆城才拿起手机瞥了一眼。 来消息的正是瞿榕溪,消息很短,却让昆城一时间心里踏实了不少。 【抓到了。】 第三十九章 0 「大老远来一趟,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还没吃中饭,一起吃点,瞎聊聊?」 俞庄嵁扫了一眼昆城在桌上摆开的茶具,点头答:「当然可以。」 赌场再往下一层是他们自己开的火锅店,刚走进电梯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辛香味,这味道让俞庄嵁想起另一家饭店,随之便是一阵强烈的莫名焦虑。 「小俞总吃辣么?」 「还行。」 第72页 「我们厨师用的秘方相当厉害,几十种香料炒在一块儿,您一会儿可别嫌辣。」 「那一定要见识一下了。」 暗红色浓汤在雕龙金锅中冒着滚烫热气,被翻炒炖煮过的各式香料翻涌在汤面上,十来碟瓦色碗盘上生鲜高高堆起,绕着炉子铺满了圆桌。白雾在桌子中央源源不断地升腾,在二人之间拉起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帘子。 「今天开车了么?」昆城招唿了服务生来倒酒,「来点儿山城啤酒?特意空运过来的。」 俞庄嵁本能地想拒绝,便说:「开了。」 「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喝点吧?」 不宜犹豫,俞庄嵁便点头,看着服务生拿来冰杯,加上冰块,匀着泡沫一点点倒满。 「看来小俞总也是懂规矩的人,这要合作啊,必须得互相信任,我们这一辈的信任呢……多少都从一口酒开始。」 「明白,这杯敬您,祝您生意兴隆。」俞庄嵁举着酒杯站起来,俯身向昆城示意。 昆城扬了扬杯子,并未起身,只道:「多谢。」 「您请便。」俞庄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见昆城只喝了半杯,却并不在意,神色如常。 「小俞总长得这么精神,身边女孩一定不少吧?」 「倒也不算多。」 「现在有正经对象么?」 「没有,」俞庄嵁夹了一片生菜到蘸料里,抬眼道,「城哥您呢?」 「嗐,我自由惯了,更何况咱们这一行,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成家就是徒增烦恼,混混就算啦……可别拖累别人。不过你还年轻,以后的事儿也说不准。」 「是这个理。」 「俞大哥那边有消息么?打认识他开始,我就没见他带女人出来露过面。」 「巧了,我也没见过。」 昆城大笑起来:「那他管你管得严么?」 「严啊,」他吃了口菜,「要不怎么专程派人去我家搜人呢?」 「啊?这是什么癖好?」 「他怕我遇人不淑,没事儿就找人盯着。」 「这倒真有点狠啊,你说你正常带个女孩回家,发现后面一帮人跟着,那还不都得被他给吓跑了?」 「是啊,上回我回家发现俩弟兄撬了我家的门,给我吓得不轻,一问才知道是为了这事儿。」 昆城涮毛肚的动作一顿,收敛了些笑意,探问道:「俞大哥还允许手下直接撬你的门?」 「我也纳闷啊,我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怎么他派的人胆子就那么大?」 「这必须得好好管管啊!手底下的人没上没下的,以后你出来怎么做事?」 「那俩弟兄也挺有意思的,脸长得特别像,但是一个特壮,一个特瘦,就像健身前后的对比图,」俞庄嵁往嘴里灌了口酒解辣,渐渐放开话匣。 「后来那俩人怎么处理的?」 「我还能怎么办?毕竟是长辈派来的人,只能好酒好菜招待着,先把人劝走了再说,临走前啊,我还跟他们讲好了,别提我屋里的女孩。」 「他们能替你瞒着吗?」 「能,当然能,都处理好了。」俞庄嵁笑了笑,视线聚在对面的人脸上。 言语来来往往,昆城嘴上依旧吃着,话渐渐少了。 滚汤的咕噜声在沉默里放大了不少,席间白烟裊裊,射灯投下的金光与包厢四下的昏暗强烈比对,时间久了也略有些灼眼。 吃得差不多了,昆城突然放下了筷子,拿起桌子边缘的遥控器,边按下开关键边问:「对了,我记得今天有利物浦对曼城的比赛,看一场?」 「好啊。」俞庄嵁拿起纸巾抹了抹嘴角,放下筷子望向吊在包厢角落的巨大电视屏幕,恰逢比赛开场,观众席上人头攒动、红蓝旗帜对舞,鸣笛声与欢唿声充斥着球场。 「小俞总爱看球么?」 「看得不多,不过我有个教授是利物浦的忠实球迷,利物浦赢球就给我们放假,输球就给我们布置作业,所以今天的比赛倒还挺重要。您有喜欢的球队么?」 「那今天可得押利物浦赢了……我没有喜欢哪队,就是喜欢英式足球,有一定的观赏性,重点在于……冲撞中的平衡。」 说着,昆城按下遥控器按键,球场的热烈喧闹瞬时被抽离,屏幕跳转入一片雪花。 俞庄嵁没吭声,垂眼看了看手机屏幕,暗自绷紧了神经。 「稍等啊,信号没接通,」昆城侧身关了桌心的炉火,又笑着指了指屏幕,「来了。」 俞庄嵁循声扭头望向屏幕。 看清内容的瞬间,他听见耳边轰的一声,脑中若有雷击,思维遽然空档停转。 漆黑的隧道末端,荒芜的轨道交际处,枯草泥泞之间的铁轨上,倒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他的防水外套,脖间绕着他的灰色围巾,长头髮顺着石块嶙峋的表面展在一边,冬风烈时发尾便被扬起,风止时又颓然落下,脆弱飘飞,就像没有生命的野草。 他懵了好一会儿,直到昆城的声音将他拉回紧迫的现实。 「这顿饭呢,也吃饱了,咱们就别兜圈子了。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我有点儿忘了,小俞总能提示一下么?介……介什么来着?」 烟气散了,此刻,昆城能清清楚楚看见俞庄嵁的面孔——他果然是庄阜的孩子,平日檯面上总是嬉笑得体,可情绪一旦不好起来,眼廓间便阴沉得可怖。 第73页 只是和庄阜不掩怒意、风风火火的性格相比,这个人脸上找不到任何愤怒的情绪。 唯有漠然的敌意,暗敛的狠劲。 行内老道者其实最怕初生的狼崽子,因为即便狼崽在某些事情上尚有心无力,但一旦被逼急了……铆起来做事很有可能不讲规矩、不计后果,什么利害关系、人情世故都对他们起不了作用,几近退休的前辈最终栽在这些年轻人手里的也并非个例,这一点上昆城不敢放松警惕。 见狼崽不答话,昆城又以客气的语气询问道:「着急了?」 「你想要什么?」俞庄嵁将视线从屏幕上收回,转向对面。 「我想你跟我讲几句实话。」 「具体是哪几句?」 「第一句,」昆城竖起食指,「那两位熘门撬锁的兄弟,你亲手处理的么?」 俞庄嵁正要开口,昆城又提醒道:「再过几分钟那边会有一趟火车经过,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对,我亲自处理的。」 昆城对此早有预料,不悦地咬了咬后槽牙,又问:「第二,你怎么确定他们俩是俞屹冬派来对我不利的?」 俞庄嵁没有丝毫犹豫,流畅对答:「我听说今年六月,你失误丢了一批货,因此被迫交出了几个片区的生意。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批东西本来是你私下的交易,从牵线到发货一切都进展顺利,最后关头却突然被截掉了,你真的认为只是被查获?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那么成熟的线路……会被轻易查获么?」 昆城盯着俞庄嵁,神情愈发复杂,只沉默地喝了口酒,对此并不予置评。 「第三,你跟俞屹冬什么仇什么怨啊?他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不感恩他?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父子俩一块儿做的局?」 「我爸死了,最终的受益者不是传说中的叛徒,而是他,这难道不奇怪吗?」俞庄嵁笃定道,仿佛内心早有答案,「关于这件事,我想……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 话讲到这里,昆城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第四……」他将雪茄放在一边,转手点上了一支香菸,深深吸了一口,「她……是介贯成的女儿么?」 此问一出,昆城便在俞庄嵁的缄默中明晰了答案。 昆城兀自点点头,紧接着又问:「我怎么听说她早就死了?」 「最后被放了一马。」 「谁敢担这个风险?」 「一开船的。」 这令昆城想起前阵子饭局上闲聊间听说的事——一位二十多年的老伙计被冻成了冰棍,当时席间诸位众说纷纭,最后的论断只是遭人寻仇,没想到…… 俞庄嵁的手在桌子底下攥着拳,手心沁了一层冷汗,转头盯着屏幕肃然道:「问得够多了,让人把她挪开。」 昆城露出瞭然的微妙笑容:「这可是你仇人的孩子,你这么看重她,是喜欢她?」 「还有什么条件?」 昆城「啧」了一声,嘆气道:「小俞总,跟人谈判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啊。你这么一问,不就基本代表你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么?」 俞庄嵁冷眼望着他。 「好吧,那就到第五,也是最后一条,」昆城将半截菸灰抖在肉盘半融的冰水里,「要是我答应跟你合作,你能帮我得到什么?」 「俞屹冬的生意,都给你。」 昆城听了这话便蔑然嗤笑:「盲目自信怕是不合适吧?再说了,就算你真的把他搞下了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过河拆桥啊?你要是把他替了,我到时候可能就自身难保了,更别提和你分一杯羹了……还不如安安分分守好我这一亩三分地呢!」 「你没别的选择了,你觉得他今年为什么频繁往这儿飞?专程来看我?」 「什么意思?」 「最近国内查得很严,大家都在避,要不就是把生意合法化,要不就是直接退休,还有些像他一样的,整理掉生意往外逃。他上次来就是为了签购房合同,以后生意重心也会往这里转移。」 昆城在心里问候了一句俞屹冬的祖先,陷入深思。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可以打电话了吧?」 「你这些话,我不能全信,之后的事情,我也还没决定……不过……看在你还算有诚意的份上,今天我就做个善人,放她一马。」 俞庄嵁目光在昆操作手机的动作与电视屏幕之间反覆来回着,衣领向外发散着灼热,却出了一头的冷汗,他知道自己焦灼的神情在昆城眼中已经一览无余,这种自发披露危险且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了。 「喂,把人带回来吧。嗯,活的。」 昆城对着电话低声交代,感觉对面的人快要把眼睛伸进电视屏幕,把耳朵贴到他手机旁边。 刚放下电话,屏幕就开始抖动,俞庄嵁第一反应是那边的人在撤机器,过了两秒心却一紧——是轨道在震颤! 周围的气流开始剧烈晃动,介舒的头髮被疾风骤然扬起,隧道尽头出现了光点,整个画面被瞬间照亮。 「快点啊!」他勐地站起来,大声吼叫着,昆城被吓了一跳。 「已经挂断了,他们收到消息了,别急。」 话音未落,昆城的眼前一暗,衣领被一把攥紧扯起,力气大到他差点窒息。 俞庄嵁在他眼前瞪红了眼,咬牙道:「你他妈让他们快点!」 第74页 昆城在他剎那间爆发的惊人戾气中挣扎着嘶哑道:「过去了……他们……过去了!」 俞庄嵁抬眼看着画面一侧瞿榕溪入画,而不远处火车正飞速驶来! 快点!快救她!拜託了!用我的命来换!他暗自祈祷着,双手死命勒着昆城脖子,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瞿榕溪瘦长的黑色身影跑到轨道旁的瞬间,庞大的火车头也几近压向画面的方向,火车驾驶员显然意识到轨道上有人,因而传来了剎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速度有所减弱,但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停下。 他伸手试图去拖介舒的胳膊,几乎就要成功了! 火车就在眼前! 瞿榕溪将介舒拖开了半条腿的距离,橙黄色灯光将两道渺小的身影映成剪影。 接着,在最后一秒,瞿榕溪松开了原本连向地面的手,飞身独自跳出了铁轨与列车的危险区。 在列车的轰鸣中,画面陷入了黑暗。 而俞庄嵁的眼前,也陡然失去了颜色。 第四十章 0 一直到圣诞假期正式开始,季归豫都再没见过俞庄嵁,本以为俞庄嵁只是在疏远他,可观察了一阵子之后他才发现,这段日子俞庄嵁压根没回过公寓。陈辛觉倒是因此松了口气——没有人再来跟他提那笔借款的事宜,家里的情况像是被天降的钞票解决了大半,虽然他也因为这笔钱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眼下他终于能大大方方地出门了。 这天季归豫照旧睡到了下午一点,起床惊诧发现陈辛觉还在家里没出门:「你怎么这个点还在家?」 陈辛觉正坐在餐桌前吃花生,边吃边收拾飘在桌面上的红衣答:「餐厅人手不够,短时间又招不到人,干脆休店了。」 「这店什么时候生意变这么好了?」 「不是生意变好了,是员工变少了。」 「那个……传说中跟庄嵁有一腿的那个大姐走了,影响这么大?」 「前阵子又走了一个,现在厨房都快没人了,我里里外外跑,老闆都开始干活了,完全忙不过来。」 「这一个又是因为什么走了?受不了压榨了?」 「不知道,好像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所以不做这工作了。」 「我也想交个有钱的女朋友,最好有钱到我不用工作的那种。」 「你能有点出息吗?」 「嘁,有这样的女孩难道你不想要?」 陈辛觉懒得理他,把吃剩的花生包装袋用夹子封好,起身回房间收拾书包。 季归豫跟在后面,靠着门框问道:「放假还去图书馆?」 「不然呢?」 「见小关咯。」 「见她干嘛?」 「我以为你挺喜欢她。」 「我有自知之明,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用多想。」 这话噎得季归豫尴尬一笑:「别妄自菲薄啊,你成绩这么好,够勤俭刻苦,也不算差吧。」 「我不是自卑,只是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没必要让别人跟我一起承受这么重的负担。」 「……我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们家到底什么情况啊?你在这儿安安分分的,怎么突然需要借这么多钱?」 「我弟弟生病。」 「那现在呢?」 「第一次手术结束了,之后还要看情况。」 「哦……我不太会安慰人,你也别太勉强自己,要不我晚上请你吃饭吧?」 「不用,我晚饭在图书馆楼下吃个三明治就解决了。」 「你确定?我可不常请人吃饭。」 这话令陈辛觉想起了那位久未谋面的邻居:「对了,俞庄嵁有消息么?」 季归豫切实地嘆了口气:「没有,我感觉他这次是真要跟我绝交了,完全失联。」 「不至于吧……你不是说他很大方么?」 「有些人就是平常一切都好说,可一旦触及他底线……就结束了。」 1 云山脚下,莲岩滙酒店五楼,俞屹冬坐在扶手椅上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烟,茶几上的烟缸里已经戳满了菸头,菸灰撒了一桌。他盯着套间最深处紧闭着的房门,几欲开口,却又以烟止言,直到手机屏幕上亮起来电界面。 他把手头几乎燃尽的烟掐灭,又把手机合在烟缸旁边,嘆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门,道:「小庄,回来这么多天,人都见不着,你这是在生我的气?」 「你这次真闯了大祸了,昆城也不是个小角色,你说动手就动手,有没有考虑过后果?这次要不是赌场的兄弟反应快,事情可难办了……这回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把事情处理掉,你接下来只能呆在国内避风头,学校那边就再说吧。」 「我知道你是为了介舒,也料到你对她肯定多少有小时候的感情。但事已至此了,你不必为了一个早该被抹掉的人毁了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们都活得够累了,这一点我想你心里也清楚。你别怪我,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钱没缺过你,你想做的事我也基本不反对,如今路都给你铺好了,我扪心自问,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你。」 「另外,人已经运回来了,还安顿了块风水好的地,你要是想看也能去看看。」 说到这里,门内终于久违有了动静,那声音低哑而沉闷:「找到瞿榕溪了么?」 俞屹冬听到回应心里便松了口气:「没有,他身份是假的。」 第75页 门内紧跟着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听着像是玻璃杯砸在了窗户上。 「发泄归发泄,别伤了自己,」俞屹冬嘆了口气,「从前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冷静得不像个普通小孩,我还担心你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儿有了什么……那种叫情绪障碍还是什么的病。你现在这样,我倒是放心,情绪总得有个出口。」 俞屹冬在原地沉默了一阵,临走前又说:「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你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想吃什么就让前台送,我都打好招唿了。还有……最近尽量别出门,以免节外生枝,你懂我意思。」 脚步声渐远,大门的电子锁传来顺畅闭合的「嘟」声,周遭恢復了寂静。 里间门内,窗帘被拉开了半面,玻璃碎片散落在落地窗脚下,水珠在窗壁上挂了一滩,将窗外阴云笼罩的天空拉扯变形。远处摩天轮以近乎静止的速度悄然运作着,辽阔湖面上空攒聚着浅灰色浓云,晦暗的边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冷日光,极目远处雾霭缭绕,浑浊得像是要将世界囫囵吞没。 窗帘笼下的阴影里,俞庄嵁背靠床侧坐在地上,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在昏暗中亮着光,始终停在邮件草稿页面,文本区却空无一字。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每次一打开网页却又语竭。他对着那圈摩天轮从日出看到日落,又从黑夜看到白昼,盘山绕湖的路灯亮起又熄灭,他却恍然仍觉得自己还停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介舒就坐在他旁边,虽时过境迁变得胆小畏葸,却又和小时候那样擅长揶揄。 最后一次见她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隐约有了不安的预感,他把身上能留下的有用东西都塞进了她包里,包括那条灰色围巾。当时她睡得正熟,好像直到最后她都睡着,在铁轨上一动不动,火车就在那一瞬间飞驰而过,或许她根本没有感到害怕的时间。 这些天来,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反反覆覆地回放她被谋杀的画面,那场景歷歷如绘,他就在远处安逸温暖的屋内清楚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却什么也做不了。屏幕中的影像多么不真实,可每每想起,他都心如刀绞,痛之入骨。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安慰自己她或许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一如那天在饭店门口,他靠墙等着季归豫问信,一抬头,她恰好推门而出。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绝不再需要那么长时间来确认她是介舒,也决不会再放她走。 不,如果那天他没有遇到她,之后也没有处心积虑地跟踪她确认身份、介入她本已平静的生活,那也就……不会再一次失去她。 他大可以隐秘生活在她周围,在她工作的饭店里吃饭,那就能透过传菜窗口远远看她。或者在她下班之后去她家附近的那间超市,在同一排货架边驻足,就能看见她蹲在一整面啤酒前挑挑拣拣。她有时候还会去买夜宵,会在路对面的自助洗衣店里边等衣服边打盹,而且只要点那家店的外卖,她就会来。 再往前倒一点,如果他没执着地去那所学校,没在那个城市生活……又如果他干脆死在了处暑那天……那么她现在就会活着。 无论活得好赖,她会活着。 重逢后的每时每刻,她都那么想逃,他又何必强留? 是他错了。 每一步都是错的。 不过他这个错误本身也该终结了。 俞庄嵁趔趄着起身走到行李箱边,从夹层里拿出一颗装在塑封袋里的胶囊。 本来,他想亲手将那个自称为瞿榕溪的兇手也一起拖下地狱。 但如今他不想再等了。 他在电脑上点开循环了数百遍的那首歌,在浴室水池边重新接了一杯水,咽下了那颗极小的药丸。 不多久,他眼里的摩天轮就虚化成了一个纯粹的圈。 「there’s a light in your eyes. 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 i’m still waiting for you.」 2 穿着围兜的女人头顶着刚卷了一半的头髮匆匆忙忙走回自家店铺,未来得及拉开玻璃门,门内便钻出一个慌里慌张的女孩,迎头撞了她一满怀。 女人吓得不轻,揉着胸口正想打量来人的模样,那女孩却已压低帽檐向街对面飞奔而去,没看她一眼。 那侧脸倒是有些眼熟,只是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她暗想那女孩或许曾来买过东西,因此才面熟,她边这样想边走进了店门。 「哎呀!……啊!」她习惯性去确认她女儿的情况,却惊诧地发现女儿正攥着她的手机。 抢过手机来,竟已是拨号界面,通话了近十分钟。 她生气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小孩倒打一耙哭闹起来,她赶忙向电话那头道歉。 「天吶,对不起了,我女儿没事就瞎点我手机!打错了!」 她打开扬声器,确认之前的通话记录,同一个号码已不是第一次播出。 那头是个小伙的声音,追问的问题有些奇怪:「刚才只有你女儿在吗?」 「对啊,我看她打了好几通了,打扰你了!」 「这号码哪里来的?」 「啊?我看看啊,」她又确认了一遍手机,发现这8860尾号此前已有过记录,便猜测,「我这里是罗门超市,你昨天是不是叫过我们店的外送?」 「……是。」 第76页 「真的对不起了客人。」 「……没事。」 电话挂断,她低头又吓唬性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以后不许再乱碰妈妈的手机了,知道吗!」 小孩满眼泪花,咿咿呀呀了一阵,终于放声哭号起来。 第四十一章 介舒 0 2011年11月26日。 这日期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杨列茹断绝了来往,当时我隐约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可依靠的最后一湾避风港大概率已然沉没,我必须自寻出路。为了维持生计,我上学之余开始在学校附近的一间韩国超市打工。 我并不想放弃学业,如果没有学位,我可选择的路会更窄,也将无法继续留在这里,我无法想像回国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可恨的是学校对留学生打工的限制很繁琐,在时长、场所、手续等许多方面,我每天都在为帐单发愁,连仅有的能睡觉的那三、四个小时也因此焦虑而失眠。 2012年夏天。 放弃学业是我最后的底线,但底线大概就是用来被突破的——留学生的学费真是高昂得不公平,这是我自己打工花销之后的感想。不过乐观点想,我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工挣钱,所以我只是暂时申请了休学,走一步看一步。 之前中档的公寓正好也到期了,我换了一间没有独立卫浴的en suite,附近没有比这房租更低廉的房子了。 我打了三份工,每天凌晨躺下来的时候身体都好像要散架,被六点半的闹钟吵醒时脑子里简直铺满了电视雪花,我觉得自己扶着床板坐起来的动作就好像骆驼起立,把全身零件都重新组装那样笨重。 2013年夏天。 我想我无路可走了。 即便我不吃不喝、露宿街头,也绝凑不齐那些学费和欠缴的房租。而且,我没有续签的合法理由了,于是我决定回国,无论是否一下飞机就会被截杀,我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 说不定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更别提浪费人力物力追杀我了。我存下的钱足够负担联程机票,以及回国后短时间内的吃住费用。 我回家了,是宽泛意义上的家,没有去别的城市,我需要捋清楚自己的户籍、爸爸可能留下的遗产等种种现实问题。 我找了一家简陋而廉价的青年旅社暂时住下,大套间里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往往,除了一个带锁的柜子和一张上铺的床,没有地方是由我独占的,我很谨慎,从不让任何财物脱离视线。 安顿好之后天已经黑了,我去了以前和爸爸住的房子,从楼下就看见厨房窗口有一对夫妻在做饭,门也换成了新的。 于是我边往旅社走,边计划次日直奔警局或者找一间便宜的律师事务所谘询。 途中,我做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我去了以前庄嵁的家。 一直以来,我都因为把他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岭而做噩梦,尽管我当时别无选择,但这并不能阻断这件事的可谴责性。 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我看见他书房的灯亮着,但我不知道里面的人还是不是他。我也不敢停留太久,很快就走出了住宅区。 要确认他是否还在这里,其实还有个办法。我记得他们家的电话号码,从前这个号码我拨过太多次了,正当我犹豫是否应该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拨号时,我发现旁边那家罗门超市的老闆留她孩子独自在店里,自己进了隔壁的理髮店。 本来我只是想碰碰运气进去借个电话,但进门之后发现,那小孩正把玩着老闆的手机。于是我用一根棒棒糖换到了那只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变化,但我一听就知道是他。他还活着!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用力握着手机下段收音的位置,残存的理智让我保持住了沉默。 其实第一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就应该离开了。 但我突然,很不捨得就这样离开。 我不记得重拨了几次,但他每次都接了,虽然语气渐渐变得不悦,但还是一如既往尽可能保持着礼貌。最后一次通话,我已经准备挂断离开了,没想到……不知道他是太傻还是太聪明。 「是你吗?我是……庄嵁。你在听吗?我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你来看过吗?你在哪儿?你在附近吗?」 我立刻挂了电话,慌在原地,心跳到了嗓子眼,开始关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柜檯对面的小孩张着嘴盯着我看,她的口水已经挂到了胸口;柜檯左侧有一块夹板上积了半圈椭圆形的灰,一定是老闆擦桌子总忽略那个角落…… 他很快又打来了电话。我没有接,但也没有走。 而且,过了一小会儿,我犹豫再三,不受控制地又拨通了那个号码。 我把这当做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他接得飞快:「餵?你别挂!我不问了!……你不想说话?那你就听我说。」 他和以前一样,多少还是有点贴心的。可万一打电话的真不是我呢?那他这么自言自语也太傻了。 他还说他雅思考得不错,准备申请我的学校,长得比我高了,约了雷射手术修復视力。 天,他讲这些的时候还不忘拉踩我!我雅思7分也是裸考!他长得比我高不是正常的么?不戴眼镜又如何?申我的学校干嘛?我现在又不在那儿,就想证明成绩不比我差?要是他在我面前,我必然会以奚落的口吻阴阳怪气地夸他:「哎哟!你真棒!」 第77页 「今天有女孩给我写情书,我没收。」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炫耀? 「我快成年了,你还记得吧?你欠了我好几年礼物了。」 当然记得。 「有时候会突然记不清你长什么样,还好还剩了张照片没弄丢。你知道么?为了这张照片,我从二楼跳下去过。」 没摔疼么? 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你……还在吗?」 这个节骨眼,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觉察到了门外的动静,循声回头便看见店老闆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外边。 我没有时间了,老闆的出现也让我恢復了清醒。 我赶紧跑了。 就像这通电话从未拨出一样。 1 我实在是天真,从罗门超市离开以后,我还慢悠悠地吃了一碗牛肉粉才回到旅社。 整个行为,从回国到住旅社到四处乱晃然后再回到旅社,从头到尾这一连串活动,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自投罗网。 他们说,庄嵁现在过得很好,不希望我再介入他的生活。 他们还说,可以给我学费,只要我乖乖去另一个学校继续读书。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那个上锁的柜子已经柜门大开,我的证件就在为首的男人手里。他把护照翻来翻去,就像在洗牌一样。 避难的时候只带钱不带证件确实不对,是个教训,我记住了。 此外,我听人叫他瞿哥。 2 2016年深秋。 我毕业之后,坐上了一趟由南至北的列车,买的车票终点站是爱丁堡。 那列车途中会路过那座我呆了两年的城市,并且,我猜测……庄嵁或许也在这个城市。 否则,他们不会让我离开那里。 偶然之下,有个陌生的中国同胞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 我本想推辞,毕竟我大学也毕业了,应该还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但那几秒中间,我想了很多事儿。 比如,在这个城市偶遇庄嵁的机率有多少?如果知道他读书的学校,机率又有多少? 当然,我不可能真的定居在这儿,远远看他一眼我就走了。 那要不就先找个短期工作,反正餐馆的活我再熟练不过,就留一阵子玩玩,然后就去爱丁堡。 而且在餐厅工作够低调了,他们的触角再长也不至于在这犄角旮旯里发现我吧。 另:这同胞人不错,实诚。 他开川菜馆的,我尝了尝他做的菜,他这手艺是一绝,以后这店生意肯定好。 说不定将来我还能入股当个合伙人。 3 2017年春天。 中国城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我趁休息日兴致勃勃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为了对得起自己排队的时间,我帮人代购了六杯,自己狠狠心一口气喝了两杯。 然后,差点死掉。 谁能想到里面有花生颗粒! 如果不是洪恳来找我吃晚饭发现我晕了,及时送医,恐怕我就死透了。 他陪了我好几天,三餐齐备,无微不至,殷勤得我有点儿下不来台。 欠了个大人情。 4 2019年夏天。 原来这座城市这么大。 或许庄嵁根本没来这里。 或许他已经走了。 另:我越来越觉得依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必须学会拒绝。 我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 今年合同到期我就走。 这几年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就是不对劲。 5 我瞒了庄嵁很多事情,没有选择是我惯用的藉口。 最开始是我的名字——他来势汹汹,问我姓甚名谁,我兵荒马乱地用了楼粤灵的名字,显然,这谎言劣质至极,很快被识破。 怪了,我一直想见到他,但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并且认出了我,我却害怕极了。 可谓叶公好龙。 不过,我本以为自己怕的是小命不保,后才发觉是自己的状况太过糟糕,以致无颜面对旧人。 这种时候我总是跑得很快。 他好像挺在意我们重逢这件事儿。 他过于认真,把洪恳搞得半死不活,为此我差点儿真把他当救命稻草,以期他帮我解决我性格与命运的难题了。 天杀的,相认没多久,我也没做什么事儿,姓瞿的就找上门来了。 不晓得他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不,仔细想想也不算灵通,这都过了两年有余了才发现我在这地方。 那泄露消息的源头就只可能是庄嵁了。 他果然和以前一样傻。 他们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我满嘴答应,又准备跑路。 接着事情就开始失控,先是我真假参半的话说得自己都差点相信。 那半路冲出来的陈辛觉生活过于悽惨,我又不禁对其产生了同情之心。 后来,我惊讶地发现,庄嵁的秘密说不定比我还多,做的事情也吓得我够呛。 对天发誓,我真的差点拿他当救世主!尤其是他给我做早饭的时候! 直到那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戴上了手铐。 那么粗一条大铁链子!连着混凝土! 我被吓惨了。 也被折磨疯了。 第78页 我知道庄嵁已经不是以前的庄嵁了,他阴晴多变,情绪极其不稳定,搞不清他在动什么脑筋。 总之,我必须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弃暗投明。 第四十二章 0 2020年2月,关宜同、何如雎和季归豫坐着同一班飞机在赫尔辛基转机回到了国内。途中,三人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手套、眼镜和n95口罩拍了好几段视频,关宜同剪辑了一路,刚落地就把视频卖给了某家视频媒体,赚了八百块。 坐大巴往隔离酒店去的路上,何如雎睡得东倒西歪,关宜则在手机上跟写手沟通论文代写的事,忙得一刻不停,头疼欲裂,这时隔着两排座位坐在后面的季归豫突然给她发来消息。 【季归豫:你猜刚才谁联繫我了?】 【关宜同:你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 【季归豫:想啥呢?是俞庄嵁!】 关宜同手指停顿了一刻,退出聊天界面去看了一眼俞庄嵁的朋友圈。 倒数第二条是去年11月7日,大概因为过生日,他心情好像不错,转了一首led zeppelin的歌。 最后一条是去年11月16日,他又转了首jazzy star的歌。那天貌似也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之后他突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能联繫上他。 其实前段时间她给他发过一条信息,问他那个叫介舒的人怎么样了,不过,他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回覆。她自然也不敢再接着追问,估计……如果他们确实在一起过,现在应该是分了。 回到聊天界面,季归豫已经轰炸了一大面的消息。 【季归豫:他去年就已经回国了!怪不得停课之前他一直不露面!我还以为他单纯逃课出去玩。】【季归豫:你卖的那条视频上首页了!】 【季归豫:果然大家都在同一片网络冲浪……】 【季归豫:我还以为要跟他就此绝交了,现在他不计前嫌,开心啊,以后又有人罩了。】【季归豫:你在忙什么?工作室的事儿?一路不吃不喝还工作不累么?】屏幕前,关宜同不禁嘆了口气,活动了一番颈椎。 【关宜同:他找你干嘛?】 【季归豫:他看见我刚才朋友圈发的定位了,说有空就碰个头。】【关宜同:你要去?】 【季归豫:当然啊,隔离完就有大把的时间了。】 【季归豫:你要不要一起?】 【关宜同:不去,有消息说接下来开始上网课,一下子来了好多订单。代购回来的东西也要发货,隔离完应该会忙死。】【季归豫:反正日子还没定呢,到时候你有空就来呗。】【季归豫:何如雎呢,要不要叫上她一起?】 【关宜同:不尴尬么?你自己去算了。】 【季归豫:我这是在给你拓展人脉的机会,不去拉倒。】【关宜同:到时候再看吧。】 1 医院单人间,俞庄嵁面无表情地在聊天界面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包,放下手机,继续看摊开在床上书桌上的《永恆的终结》。 门外一阵喧闹,紧接着俞屹冬戴着口罩风尘僕僕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推了个行李箱。 「唉!我昨天被测了两回,鼻子是真难受啊!喉咙这个,那工作人员下手太狠了,我差点吐出来!」 俞庄嵁合上书,不冷不热道:「你不用亲自来。」 「只能放进来一个人,我想想还是自己来,要是就随便派个人来送东西,那还不如直接让护士转交呢。」俞屹冬把箱子推到柜子边上,又钻进浴室洗了一遍手。 「转交就行了,这样你也不用做检测。」 「没事儿,」俞屹冬擦干手坐到沙发上,留神观察俞庄嵁的气色,他瘦了一大圈,头髮也长了,面色多少有些苍白,「你看起来好多了,自己觉得怎么样?」 「挺好。」 「今天的水挂完了么?」 俞庄嵁抬起手背给他看了看留置针:「挂完了。」 「医生说你恢復得不错,很快就能回家了。」 「好。」 短暂的沉默,俞屹冬拿起茶几上的苹果,随口道:「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俞庄嵁似笑非笑:「你不是让人把刀拿走了么?」 闻言,俞屹冬口罩下的表情一僵,尴尬解释道:「这……主要还是怕你把自己弄伤了。」 「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儿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挺诚恳,表情也轻松,俞屹冬便暗想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多少能悟出点东西,一夜悟道也说不定,忙说:「我当然相信你了。相信是相信,但你得理解我为你操心。」 「我记不清是抢救的时候,还是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迷迷煳煳好像看见她了。」 「应该是昏迷的时候在做梦,梦里她坐在床边骂了我很久,语气特生气,听起来……我罪无可恕。」 「但是到最后,她又哭得很伤心,反反覆覆地求我好好活下去。」 「现在想想,感觉那场梦里她是真心在跟我说再见。因为,那之后我怎么也梦不到她了。」 俞屹冬听着他旁若无人的陈述,手不由自主往衣袋里摸烟盒,又提醒自己这是在疫情期间的医院,于是赶紧收回了手,轻咳一声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你一定要听进去,别再去想这事儿了。」 「我听进去了,从小她就很知道该怎么让我照她说的做。」 第79页 俞屹冬连连点头,正想附和,却又听到俞庄嵁说:「不过,她这人不记仇,我跟她不一样。」 「啥意思?昆城不是已经被你……」 「瞿榕溪呢?有消息吗?」 「下面的人还在查,暂时没查到。」 俞庄嵁望着他,不大痛快地应了声:「哦。」 「就算查到了,我也会派别人去处理,你就别操心了,还是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再说。出院之后呢,多见见朋友,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也一把年纪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将来下去怎么跟你爹交代?」 「放心。」俞庄嵁沖沙发上的人挤了个笑,又拿起了书。 俞屹冬知道他这是在赶客了,起身道:「电脑在箱子里,你别盯着屏幕看太久,伤神。学校那边也不用太上心,咱不差那么个学位。」 「学校上网课了,我能应付。」 「行,那你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多和朋友聊聊天,别老自己闷着,啊?」 俞庄嵁点头,朝他挥了挥手。待门再次合上,他脸上的表情便消散一空。 2 季归豫整日想着张罗的会面,直到四月中旬方才成形。何如雎因为家里给她安排的工作而缺席,因此便只有季归豫、关宜同和俞庄嵁三个人。何如雎请假的理由并不令人信服,但季、关二人都因此松了口气——至少这局不至于令人尴尬。 地点就定在俞庄嵁的家里。季归豫顺路载了关宜同,车开到俞庄嵁家楼下季归豫便纳闷:「怎么庄嵁家还挺简朴?这小区虽然说也算是别墅区吧,可也太老旧了点儿。」 关宜同解开安全带瞥他一眼:「说不定是因为人家富得早,而且这种房子得看内部装潢,别有洞天也不一定啊。」 季归豫恍然大悟般点头,开开心心地提着酒往里走,大门像是特意没锁,二人轻易就推门而入。 可屋内的陈设再如何经他们脑中的滤镜美化也过分陈旧了——整体装修就是千禧年刚过去时的豪华老房典型风格,偏黄的大理石、红棕色调家具,过时的豪宅风。 二人面面相觑,觉得多少有些古怪。 「哎,这女孩是谁啊?庄嵁还有姐姐么?」关宜同兜了一小圈,在餐边柜上的相框里发现了一张标着数位相机时期、有些年代感的照片。一女一男两个小孩,高一点的女孩大咧咧叉着腰,男孩扭捏地比着剪刀手,五官里隐约可以辨认出是庄嵁。 季归豫走到她边上跟着看了一眼:「没听说过他有兄弟姐妹,可能是亲戚或者童年玩伴?」 「我怎么觉得这女孩好像也有点眼熟?」 「像谁?」 关宜同细想一番,突然认真地翻阅起了手机相册,愣是从密密麻麻的几千张照片里找到了段视频。 「像她。」 季归豫看着视频里相伴而行的俞庄嵁和介舒:「嚯,你记性也太好了。嗯……是有点像。你怎么这么能记人脸啊?我都记不清了。」 关宜同犹豫着收起手机,正想开口,却被俞庄嵁的声音打断了。 「路上堵么?」 她循声回头,不过几个月没见,竟莫名觉得俞庄嵁十分陌生。若非要说外貌上具体的变化,那大概只是头髮剃短、人瘦了、气色不太好,但她直观感觉眼前这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了。 季归豫显然也有同感,对着俞庄嵁愣了好几秒,才答不对题道:「庄嵁,你病了?」 这问法过于直接,关宜同不禁斜睨季归豫一眼,又兜话道:「好像气色不太好?写论文熬夜了?」 俞庄嵁低头揉了揉后脑勺,笑道:「这么明显吗?不上学作息不规律,日夜颠倒,正常的。」 「你论文该不会已经写完了吧?」季归豫开口,分贝勐地提高。 「导师说再改一改就行。」 「我靠,没心情吃饭了,我写完开题报告之后还一个字都没写!」 关宜同嗤笑:「那您也是够自信!要不……找我们工作室帮忙?给你打折好了。」 「几折?」 关宜同报了个数字,季归豫便翻白眼:「那钱我还不如省下来买鞋呢,拉倒吧!」 「坐吧,做饭的阿姨回去了,我点了火锅外卖。」俞庄嵁给二人拉开笨重的餐椅,自己则走进厨房端了两杯水出来。 季归豫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哎庄嵁,你之后还去英国么?十二月的毕业典礼怎么办?」 「不去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去了。」 「别这么悲观啊,说不定用不了多久疫情就under control了,咱们还没玩遍欧洲呢。」 俞庄嵁没接话,直接转移了话题:「陈辛觉回来了吗?」 关宜同敏锐捕捉到了他那一二秒的沉默,但也只当他是居家太久而态度消极,答:「他哪儿捨得买那么贵的机票?还在那儿呆着呢,打工的店都倒闭了,现在仅有的收入就是代写论文。」 「噢,」俞庄嵁细想,「他家里的事儿解决了么?」 关宜同点头:「解决啦,你不是让他不用还钱了么?大善人。你们这样不亏本?」 「亏大了啊,但是有人替他求情,没办法。」 关宜同回忆起此前与陈辛觉的某次讨论,她记得陈辛觉说要找人去求情,那人应该是介舒。 季归豫并不清楚这一段,便傻兮兮地问:「谁啊?能让你给这么大面子?我认识吗?」 第80页 俞庄嵁的视线越过二人,落在餐边柜的照片上。 季归豫不明所以,扭头想和关宜同进行目光交流,却未能得到反馈,只听关宜同颇有深意地问道:「你们在一起了?」 「我错过了什么八卦?」 俞庄嵁脸上掠过一丝阴霾,那阴沉的表情过分自然熟练,让关宜同有一种他天生这幅神情的感觉。 「没有。她走了。」 季归豫:「照片里这女孩就是她?」 俞庄嵁:「是。」 季归豫:「哦,那你们这是从小就认识啊?」 俞庄嵁:「对。」 季归豫:「那她怎么走了?上哪儿去啊?」 俞庄嵁:「我也想知道。」 季归豫:「啊?你不知道?那她这是跑了?」 俞庄嵁安静下来,三人之间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多亏了及时响起的铃声。 季归豫赶紧起身:「应该是外卖来了,我出去拿。」 俞庄嵁:「现在都得去小区大门口拿。」 季归豫已经走到门口开始穿鞋:「没事儿,我去吧,也不远。」 门咔哒合上,俞庄嵁正想去给自己倒水,关宜同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开口道:「庄嵁,其实有个事儿我一直想告诉你。」 俞庄嵁转着手机等待下文。 「我以前见过介舒。」 他倏然抬眼,像是平静水面被突然坠入的石子所搅乱。 「什么?」 「就是在我本科那个学校,有一个学期见过她很多次,好像因为有一节课跟她某节课的教室挨着,所以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她。」 他皱眉,暗自比照了时间、地点,一口否认:「你认错人了。」 「应该不会,她稍微胖了点,时间隔太久所以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越想越觉得眼熟,就是她。」 他不悦地摇头:「不可能,她很早就辍学了,读书的时间跟你对不上。」 「可我真的见过她,我们那学校亚裔不多,我真有印象!而且她课间经常在教室门口问她老师问题,我每回去上厕所路过都暗自感慨!」 「你记错了。」他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像是要用背影斩断谈话空间。 这回答过于独断,关宜同不禁嘆气:「你又不是当事人,凭啥替她回答?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那背影一僵,杵在了原地。 「我今天不太舒服,我们改日再约吧。」 关宜同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舒服?你……还好吗?」 屋主显然不是在跟她商量:「麻烦替我跟季归豫道个歉。」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僵持了片刻,俞庄嵁缓缓转过来望着她,红着眼。 这表情关宜同见所未见。 震惊之下,她听见俞庄嵁哑着嗓子道:「问不了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虽不甚了解面前这人失去的东西详细何为,却立时感知到那东西重要极了,以至于尽管失者以麻木漠然掩饰,悲恸却仍破防而出,来势汹涌。 第四十三章 0 房屋群落坐落在山腰,其中一栋二层开阔的阳台上有一把藤椅,坐在上头往外远眺,一半是镜面般宁静的蓝绿湖面,另一半是深浅错落的苍青竹林,细密雨丝折过屋檐向下飘洒,微凉的雨水落在小腿上,很快就惊醒了躺在藤椅上的人。 介舒睁开眼,把腿缩进了大伞遮蔽范围以内,又抹了抹煳在镜片上的雨珠,翻了个身继续睡。 事实上,最近连日的阴湿天气和彻夜失眠的问题让她时不时抑郁到想死,如果白天犯困时不抓紧时间睡觉,可能在自我了结之前,她就猝死了。 半梦半醒之间,玻璃门的叩击声把她生扯回了清醒,她烦躁极了,抱着胳膊躺得更严实。 「吃饭了。」瞿榕溪拉开玻璃门,迈步到藤椅边上垂眼看她。 介舒半睁着眼:「我不饿,谢谢。」 「你这是要成仙吶?」 「我饿了自己会吃的,给我留点儿剩菜就行。」 瞿榕溪迟疑着点头,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我什么时候能走?」 他脚下一顿,蹲在旁边,跟她视线齐平。 「我们花了这么大力气,才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死了,要是你又露面,不就前功尽弃?」 「照你这么说,我就得永远躲起来?」 「我知道你躲躲藏藏的很累,但是……」 「我不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我有什么累的?我就是觉得太麻烦您了。」 瞿榕溪起身走到扶手边,点了支烟,任雨水飘在脸上:「这是我的工作,不麻烦。」 介舒坐起身,犹豫着开口:「庄嵁怎么样了?」 「接手了几家酒吧,好像过得不错。」 「我不是问这个。」 瞿榕溪点头,意味深长道:「身边有女孩吧。」 介舒白了他一眼:「也不是问这个。」 「医院里住了几个月,怎么样都该好了。」 介舒安静了一阵,又问:「……什么女孩?」 「你应该见过,姓关。」 「噢,没什么印象。」 瞿榕溪语气微妙:「怎么?关心这事儿?」 「没有,好奇而已。」 「小男孩嘛,都这样,前脚为了你要死要活的,后脚就跟别人走了,越是得不到的越喜欢,但这喜欢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你那都是白费心,上回擅自冲到医院去还不够么?差点被发现,你别害死自己,还牵连别人。我可听说了,俞庄嵁满世界找我,就为了替你报仇。」 第81页 「那你还是保重自己吧。」 她又翻了个身,将开衫挽得紧巴巴的,背对着瞿榕溪,不说话了。 1 正午,操场上一片喧闹,关宜同坐在草坪长椅上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学生的动态。 她跟学的前辈插着腰从教学楼快步走来:「关老师,咱班那个牙买加小孩又说不舒服,你给他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人吧。」 关宜同冷笑道:「上午我带他上课的时候他跑得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这叫不舒服?」 「算啦,还是让他先回家吧,不然跑丢了谁负责?」 「那行吧。哦对了,我下午请了假,有什么别的事儿我明天上午再来处理。」 「嗯,去吧。」 确定问题学生跟着家里的保姆离开之后,关宜同直接打了车去俞庄嵁家里。 开门的是俞屹冬新给他找的清扫阿姨,见到她像是见到大救星:「关小姐,一上午都没动静,我也不敢进去。」 「昨天他怎么回来的?」 「店里的人送回来的,喝多了又。」 关宜同把包丢在沙发上,接了杯水便往楼上走。 无需犹豫,她直奔客卧,果然如她所料。 房门没锁,又是睡在客房,俞庄嵁每次喝多了就往客房跑,即便被送到主卧的床上,半夜也要跌跌撞撞下楼去客房,不知道是有什么梦游习惯。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打开门便是扑鼻的宿醉气味,被子被裹成一团,像个死气沉沉的茧。 关宜同绕到他侧躺的那头,反手把窗帘拉开了一小半,屋内终于有了光亮。 「庄嵁,起来吃点东西?都下午了。」她在床边蹲下,下巴搁在床沿。 被窝里露出的半张白脸上挂着青黑的眼圈,下巴上又有一层胡茬,头髮乱蓬蓬的,若把被窝换成睡袋,他就是曼城街头的乞丐。 见他没反应,她又说:「你别忘了晚上有同学聚会……今天陈辛觉也要来。」 他挣扎皱眉,抵挡着光线睁开一只眼睛:「几点了?」 关宜同看了一眼手机:「两点了。」 「哦,我洗个澡。」他又合上眼。 关宜同起身在床上找了块空地坐下:「你怎么老睡这间房?这床垫舒服?」 感觉到身边的床垫轻微下陷,俞庄嵁突然清醒过来,起身的速度太快,以致脑袋一阵晕眩,耳鸣声嗡嗡作响。 「你先去楼下等,我马上下来。」语气严肃极了。 关宜同眼色很快,感觉到他反应的微妙,便佯装自然地下了床,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不急,记得把水喝了。」 「嗯。」他使劲揉了揉脑袋,待关宜同走出房间才翻身下床,赤着脚往浴室走。 洗完澡脑子轻松了不少,俞庄嵁在镜子面前搓着湿淋淋的头髮,习惯性望向镜子右下角。 满是雾气的镜面角落,仍贴着一张褪了色的流川枫贴纸。 走出浴室,他又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床头柜、被子底下、床底下找了一大圈也不见影。 徘徊了一阵,他如梦初醒,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走到衣柜前,缓缓拉开了门。 空荡的衣柜隔层上躺着他的手机,拿起来一看已经没电到自动关机。 2 庄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不对劲的。 他记得初一那会儿,军训还没结束班里就有人开始谈恋爱了,在他看来那些人挺傻——他们班主任管得非常严,那些情侣白天在学校里根本不敢多来往,感情基础多半是靠□□或者简讯,仿佛谈恋爱的目的只是为了在学校里有个眼神接触的对象,晚上能在手机上聊天,或者偶尔在许多同学的掩护之下一起吃饭散步。 他觉得这没意思透了,有些人在该自习、该上课的时候,都在传纸条或者偷偷在桌子下面牵手,极大地浪费了学习的时间。而且班里有几个班主任的眼线,随时会跑去通报情况,早恋的人一旦被披露了就要被找家长,这种消息传得非常快,全班人都会一起看笑话。 他课间一般都会在座位上写作业,这样回家之后就能节省很多时间,但他很不喜欢周围的人大声闲聊,尤其是那些就幼稚情感问题展开的论坛。 「我们一般都聊到两三点才说晚安,然后第二天一起床就说早安。」 「这么晚啊?怪不得你老迟到,早上起不来吧?」 「你不懂,越晚聊得越深刻,好多真心话都是凌晨才说得出来。」 「啊……好像有点道理。」 「对了,我昨天体育课给他发简讯开玩笑说自己脚崴了,他很担心!」 「那你后来跟他说自己是开玩笑了吗?」 「我说啦!然后他说还好不是真的崴了!」 「哇!好贴心啊,他肯定喜欢你!」 听到此处,庄嵁忍不住笑出了声。 前排的女孩满脸不高兴地回过头:「庄嵁,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刚才打了个哈欠。」 那女孩将信将疑,追问道:「你刚才在听我们聊天么?」 「我在写作业,没注意,你们聊什么了?」 这时另一个女孩突然插嘴道:「哎庄嵁,我听说隔壁班有个女孩喜欢你,你知道么?」 他迷茫:「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些事儿?」 第82页 广播女孩鄙夷道:「嗤,算了,你不懂,继续写你的作业吧。」 那几个同学挪了地方聊天,庄嵁周围安静下来,笔下的题目却突然做不动了。 介舒也会想这些事儿么? 他们平时乱七八糟的事情聊得很多,但没怎么听她讲过感情方面的事儿。 她应该也会被人喜欢,也可能喜欢别人。她跟自己的同学应该会聊这些事,但是或许不会跟他说。他一时间都想不出来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哦对,她买过一些流川枫的贴纸。 不,那些虚拟人物不重要,关键问题在于她身边的人。 如果她在早恋,她一定会担心消息走漏到她爸那里,所以,她一定不会告诉他。 这可真是莫名令人心烦。 刚才那几个女孩说什么来着?聊天要聊到凌晨才聊得深入? 他记住了。 那天晚上他就开始给她发简讯,虽然第一条就酝酿了半小时。 【庄嵁:你晚自习大课间一般都干嘛?】(焦灼等候) 【介舒:?】 【介舒:关你什么事?】 【庄嵁:(冥思苦想之后)有空到停车场栅栏拿奶茶外卖吗?】【介舒:你要给我点奶茶?】 【庄嵁:(开始胡言乱语)我爸说你最近学习很辛苦,让我给你买点吃的。】【介舒:算了吧,被巡查的老师抓住就惨了。】 【庄嵁:哦。】 熬到凌晨,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但还是坚定意志拿出了手机。 【庄嵁:作业写完了吗?】 她果然没睡。 【介舒:没,干嘛?你怎么还不睡,会长不高哦~】 【庄嵁:你同学写作业也写到这么晚吗?】 【介舒:我之前一直在玩,刚刚开始写。】 【庄嵁:玩什么?□□吗?】 【介舒:对啊,你今天怎么这么无聊?】 【庄嵁:□□有什么可玩?跟同学聊天?】 【介舒:你现在不是在用□□跟我聊天吗?你有病啊?】于是他失眠了,第二天做眼保健操都睡着。让他醒过来的是下午的一通电话。来电的是他爸,说是要和介伯伯一起出差,晚上就走。 他们俩经常突然出差,为了照顾二人吃饭和上学接送,从小遇到这种情况介舒都会住在庄嵁家。 今天一定也不例外。 他晚自习结束得比较早,所以一出校门就直奔附近的奶茶店,买好了才去接她。 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又下车等了二十分钟,终于等到了祖宗。 然而,没想到她的叛逆来得如此骤然而爆裂。 「我知道你老早就把作业写完了,闲的要命,但我没空陪你玩,让我静静行吗?」 他笨拙地抚慰炸毛的野兽:「缺什么等会儿顺路买就好了啊。」 随即收到更勐烈的冲击:「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能不能别跟我烦这件事儿?我就回家,哪儿都不去!」 其实他知道介舒情绪不好时,偶尔会以比较激动的语气说话,这种状况一般持续时间很短,而且不是真心生气,发火本人过一夜就忘事,但……他当下还是感到了一丝心寒。 尤其是当她越过他直接跟俞叔说「我自己回家,明天也不用接我」然后扭头就走的时候。 她跑得非常快,猴子一样窜进了小路,瞬间就没了影。 庄嵁催促着俞叔把车往介家开,耗了好长时间才确认她人已经到家。 最终他进自己家门的时间点已经远远超过了平常睡觉的时间,但他睡意全无,感觉天都快塌了。 他倏然意识到自己所知道的介舒的世界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有些话题只存在于她和她的同龄人之间,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们也差了五岁——从初中到大学都不可能同校的差距。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得出的解决方案就只有等待。 即便他还没想明白自己等的是什么。 浑浑噩噩间,他关了灯,在黑暗的驱赶下冲进了客房,打开床头的檯灯,坐在床边都能闻到她身上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衣液散发出的水果味。 只是在这里躺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他掀开被子躺下,不自觉地认认真真闻着那股香味——很甜,跟她本人很不符合,却有种微妙反转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继续闻。 借着灯光,他环视四周,这间客房到处都有介舒的痕迹,比如床单上的几根长头髮,厕所镜子上的贴纸,桌子上樱花包装的半包纸巾,还有衣柜里的几件衣服…… 他微微侧头望向衣柜,尽管视线模煳,所见之境还是让他顿时全身僵硬,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有一条印着钩形标志的带子夹在门缝里。 这条带子所属的背包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爸送给介舒的高中入学礼物,而款式是他本人去商场挑的。 这条带子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而这条门缝据以往捉迷藏的经验来看……凑近看其实很宽,至少看见床上的情况绰绰有余,以前有一次他在里面躲着观察时,就是这样被突然从外面凑近的介舒吓到过。 更何况现在这条太平洋一样宽的门缝底下还夹着一条书包带子。 庄嵁立时觉得从额头到脖子都开始发烫。 他转了个身,缓缓坐起来,把被子铺好,保持节奏如常,情绪稳定,然后稳步走出房门,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楼。 第83页 第四十四章 0 俞庄嵁收拾好下楼时,关宜同正坐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抽电子菸,焦糖味,甜中带苦。 「我家是没椅子了?」他往下走,想从她旁边那半空地上迈过去,却被一把抓住了脚踝。 「你坐下,我跟你谈谈。」 他稍作迟疑,才在她旁边坐下:「谈什么?」 「你昨天喝多了,前天也喝多了,大前天也喝多了,再往前……不用说了。你这是酗酒知道么?」 「不至于吧?」他咧嘴一笑,懒散极了。 「庄嵁,小半年了,你不能老这么浑浑噩噩的。」 「我哪儿浑浑噩噩了?」他摊手,「招唿客人,喝点酒正常的。」 「你这样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别瞎说,我好好活着呢。」 「她一直在骗你,你何必呢?」关宜同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清楚看见俞庄嵁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 「可是她被碾碎了,烧焦了,我一闭眼就能看见。」 而且,他只能这样见到她。 但他被抢救的时候听见她说要他好好活下去,这他也记住了。 「我可不大度,我只是在等你好起来,」关宜同撇过脸吐烟,「如果你还能好起来的话。」 「这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玩得开心就一块儿玩,不开心了就别勉强,成吗?」 关宜同沉默地吸了口烟,兀自笑了:「真绝。」 1 城际公交,口罩,鸭舌帽,眼镜。 介舒坐在倒数第二排,身上有几张现钞,手机里插着瞿榕溪用别人的身份註册的手机卡。 瞿榕溪回来之后看见桌上的便籤条应该会知道她临时出了门,但如果她动作快运气好的话,或许在他回来之前她就能率先回去收掉便签,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巴士驶过山路,经过一片乡镇,渐渐驶进城市,凉风从车窗飒飒而入,拥挤的车流和攒动的人迹开始出现在道路两侧,她时隔良久终于嗅到了自由的空气和人群的热闹味道。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不用工作还吃喝不愁,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早出晚归、缩在地下室里,现在除了出行多有不便,其他方面简直太爽了。 不用去想以后,经歷了这么多事,她深刻意识到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重要性。 她决定去吃一碗粉,在她从小就爱去的一家店里。准确地说,那是她从小和爸爸、庄嵁、庄叔叔经常去的店。 到站已过下午三时,天气渐渐转晴,气温骤然升高,步行没多久,她便在帽檐、口罩、眼睛的三重遮蔽下热得唿吸困难——确实太久没活动了,走两步就喘得不行,满头大汗。 店里人不多,积了一冬天灰的吊扇已经在运转,一踏进屋檐阴影便凉快下来,和外面阳光暴晒下的地面温度迥异。 介舒走到烟雾缭绕的汤池边,隔着口罩道:「老闆,我要一碗全家福。」 「好嘞!」那老闆应声,她惊喜地发现并没换人,虽然他两鬓多了不少白头髮。 可惜她这边物是人非了。 「麻烦多加花椒,不要葱。」 老闆缓缓抬头,迟疑地望她一眼,介舒没注意,自顾自往以前常坐的角落位置走。 等粉出锅的时间里,她仔仔细细透过镜片观察店里的变化——墙壁贴了瓷砖,以前是刷的白绿相间的墙漆,还换了新灯,从前顶上吊的是纸板套灯泡,令人惊讶的是桌子竟然没换,还是过去用的那种散落的木桌椅,不过擦得比以前干净,椅子腿上没再包浆了。 热腾腾的米粉上桌,她道了声谢,把口罩往下一拉,正要从不锈钢桶里拿筷子,老闆却没直接走开,侧头满脸笑意地打量她露出的半张脸,接着道:「好久没来了。」 她心里一沉,一时间无法判断自己该作何反应。 对视了数秒,她只是回了个微笑,没敢多说。 老闆对她点点头,也没多问,就背着手坐回了店门口。 她垂眼,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多熟悉的鲜味,爽口、开胃,可她鼻子却蓦然酸了。 这股情绪来得突然,她眼眶里顿时湿润发烫,喉咙口也跟着堵住。 不该来的,哪怕随便找家网红店排队也比现在这样好。 如果瞿榕溪知道了,肯定会很着急,说不定会让她立刻搬家。 越想越不安,但她还是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吞得飞快,粉和菜在食道里拥挤着,心脏都觉得闷。 临出门时老闆一路望着她,她垂着头髮阻断了两边的视线,两步并一步匆忙离开。 2 瞿榕溪带着打包的晚饭回到安全屋楼下时,发现二楼介舒房间没亮灯,便直觉情况不对。 他在车里直接拨通了留给她的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声音嘈杂,她气喘吁吁:「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发现最后一班城际公交是五点半发车,现在在往车站跑,马上回来!」 「你在哪里?」他打开免提,在手机上轻易就看见了她的定位,但还是问了她。 「市中心步行街。」 一致。 瞿榕溪看了眼时间:「你确定五分钟能跑到始发站?」 「不确定,但我……唿……在努力跑!」 他发动汽车调转方向:「地铁口的麦当劳等我,我来接你。」 第84页 介舒在密集的人群中停下脚步,向四下环视一圈,巨大的m字标志迅速吸引了她的视线:「那……那太好了!我已经到店门口了。」 「你再做这种事我以后就要锁门了。」 「别呀,我防护做得很仔细,完全没露脸,你看见就知道了。」 瞿榕溪挂断电话,开了一段路突然想起什么,又拿出手机搜索另一处定位。 俞庄嵁有一间酒吧……就在那附近。不过介舒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告诉她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她呆在快餐厅里,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3 介舒坐在二楼窗前,右手边是儿童游乐区,小孩们时不时发出争执的尖叫,她撑着下巴透过玻璃向外看,在对面层层叠叠的各色霓虹灯中,发现了一块银白色的字招。 云山。 她从那有些赛博朋克的招牌往下看,是大片的玻璃幕墙,完全看不见门内的东西,而且这店到这个时间点还没开门,里面黑黢黢的,她据此猜测这是间酒吧。 云山……那不就是她噩梦的开始吗? 也是庄嵁噩梦的开始。 不,其实他们有一段时间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小时候经常去那里度假,暑假外面太阳太毒辣,大人们在某处谈事情或者进行博|彩活动时,他们俩懒得出门就买了薯片和饮料,躲在包房里吹着空调在电视上点播《七龙珠》、《中华小当家》、《四驱兄弟》之类的片子,等大人叫他们吃饭。 那时候真开心啊。 话说回来,云山离这里还挺远的,听着也不像个娱乐场所,为什么要把酒吧取名为云山? 她闲着无聊,便在手机上搜索这家店的工商信息,发现这个商标属于一家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旗下有云山酒吧和莲岩滙酒店。 云山酒吧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季归豫,实际控制人也是他,持股比例60%,还有40%持股人叫关宜同。 这两个名字有些眼熟。 她点进季归豫的关联企业,发现还有两家酒吧和上面那家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这三家酒吧都在这家投资公司下面,好奇心驱使之下,她又点开了那家投资公司的信息。 法定代表人姓俞,叫俞酉志。 页面后退,网络卡顿,她向下拖拽页面,误触了进了其中另一家酒吧的工商页面。 随即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法定代表人竟然是陈辛觉,股东除了陈辛觉还有季归豫和关宜同。 她暗忖重名的概率。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信息。 按照陈辛觉家里的情况,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真的出资做生意的,而且还是这种尤其需要人脉关系的娱乐产业。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他是在替人代持股份并承担风险。 如果这样推想,那季归豫和关宜同也可能是显名股东。 莫非这两个人就是……庄嵁的同学? 季归豫应该就是住庄嵁对门的那个,陈辛觉的室友,那关宜同……介舒突然想起瞿榕溪说过的话:「身边有女孩吧……你应该见过,姓关。」 她是和庄嵁一起逛超市的那个吗?他们当时看起来挺亲密的,还是说是另外新的女孩? 还有那个俞酉志也姓俞,会不会和俞屹冬有什么关系? 她喝了一大口可乐,脑子里倒回慢放着回国前的种种见闻。 她一时捋不清楚其间的错杂关系,但至少可以确定,这家店应该和庄嵁有关系。 这恐怕不是什么命运的安排,只是他酒吧的选址太好了,面对每天市中心如此大的人流量,她恰好途经也再正常不过。 而且这酒吧名字于她实在太难忘记,那天她就是在云山酒店接了她爸,在混乱中逃亡着,无奈之下作出了错误的决定,把庄嵁给搞丢了。 小时候的他们就死在那一天。 介舒心里明白,要自保的话最好远离这一切。 她关掉浏览器里的众多页面,舒了口气,给瞿榕溪发消息问他的位置。 两个座位开外有个穿着黑风衣的女孩,脚上是银色闪片高跟鞋,里面应该是裙子,露出了大半截白细的腿,正插着耳机打电话。 「怎么了?我在对面吃点东西,马上就去店里了。」 「今天最大的卡座没有啦,我们老闆要用。」 介舒背对着那人,身体却朝那个方向挪了一点。 「你急的话就去陵海街的分店啊?」 「嗯,那肯定还是这里最好,毕竟是总店嘛。」 「我推荐的那个卡座位置也不错,你确定不要?」 「好,那我帮你留着。」 这女孩说的老闆是季归豫还是庄嵁呢? 意思是他今晚会来吧? 瞿榕溪到这里应该还需要四十分钟。 在那之前,等等看好了,如果那个老闆是从正门进去,那她这个位置就能清楚地看见。 只是远远看一眼而已。 第四十五章 0 瞿榕溪刚过收费站不久手机就响了,他本以为是介舒打来的电话,差点直接接起来让她不要催,临接通时才发现屏幕上显示的备註是「速接」。 他立刻按下接听键,将音乐声关闭,手机音量调响。 「小瞿,今天天气好么?」温柔的女声,语气却果断。 瞿榕溪有一秒犹豫,但还是尽可能笃定:「晴天。」 第85页 他无法确定这片刻犹疑是否已经被对方捕捉到。 那边直接挂了电话。 他对着忙音不由地「啧」了一声,深深皱起眉,汽车勐然加速。 1 季归豫将车停在地下,从地下三层坐着内梯往楼上升,轿厢被截停在地下二层,电梯门滑开,他便看见关宜同正站在门外。 二人视线短暂对峙,各自挪开了眼,气氛比独处更寂寥。 关宜同将垂下的头髮顺到肩后,面色不改地走到他旁边,半臂距离。 季归豫抬手按了关门键,视线聚在变化的红色数字上,也不看她,像对着空气在说话:「庄嵁呢?」 「应该在路上,下午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不是店里的电话?」 「不是,我不知道是谁。」关宜同转过身,对着电梯壁上的镜子检查了一下眼线。 「哦,这个点还没到店里,真是奇了怪了。」季归豫若有所思。 「有什么奇怪?他不来不也正常吗?那些事情也不用他管。」 季归豫轻笑:「可他平时来得比员工还早,往监控室里一坐就是六七个小时。」 关宜同心里有疑惑,但又不想直接问旁边的人,只说:「他还抢保安的活?」 「合着咱们都在给保安打工呗,说起来,我至少每天晚上还来露个面、顾顾场,关总好歹是第二大股东,来得也太少了吧?是教育事业繁忙?」 「你阴阳怪气什么?当初说好了我就是登个名字,其他什么都不用我做的。」 「哦对对对,我说错话了,」他侧过头,深深望她一眼,「老闆娘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关宜同透过镜子瞪着他的侧颜:「管好你的嘴。」 「行吧,」季归豫唤醒屏幕随手刷起朋友圈,嘴上仍不依不饶,「我就不说大实话了。」 她倏地沉下脸:「你至于么?我跟他在一起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季归豫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楼层数字:「不关我事儿,反正何如雎早晚会知道的。」 关宜同正想回嘴,电梯便叮一声停下,门也随之敞开。 2 除了下午一点之外,此刻是一天里次容易犯困的时间,介舒在玻璃窗边等到打起了瞌睡,也没等到那个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大门。 很多情况下,越是经常见面的人越是容易偶遇,因为互相重合的活动坐标面积相对较大;反之,越是不碰头的人,巧合重逢越是罕见,哪怕只是单方面重见。 介舒喝完杯子里被冰块稀释的可乐,把口罩严实地拉好,给瞿榕溪打了个电话。 他接电话总是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像是个自动接电话的机器:「正好,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我还有两分钟就到街口,你差不多可以走过去了。」 「好的,我现在就过去。」她将帽檐拉低,随手把餐盘里的垃圾倒进了杂物箱,快步走下楼梯。 天空完全暗下来,霓虹灯高低错落,十字路口人行道亮起绿灯,四面八方人群涌动,介舒低埋着头混在熙攘的人流中向前走。 周遭闪过的气味多种多样,香水、体臭、油腥,她不自觉慢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云山的招牌,后面的行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停顿吓了一跳,差点没剎住脚步撞上来,留下一句咒骂才侧身从她边上绕过。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路人的汗臭味太重,她转回头继续往前迈步时,胃里一阵翻涌。 路边不准车辆长停,介舒一头钻进瞿榕溪车里,他便当即踩下了油门。 介舒被勐然加速的动力晃上了椅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故作轻松道:「悠着点儿,小心别把车擦了。」 「几点出的门?」他完全不理她的废话。 她料到会有这样的盘问,一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概一两点?我记不清了。」 「去了哪些地方?」 「就在市中心这一片吃吃喝喝逛逛,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见什么人了?」 「什么人都没见,你放心,我有分寸,活命第一,」介舒拿下口罩,抬手打开天窗,仰头舒了口气,「口罩闷了一天,下巴都痒了。」 「你以后再有这种想法必须提前告诉我,不要擅作主张,万一有什么差错,我很难交代。」 「提前告诉你的话,你会让我出来吗?」她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一根,烟气朝上升腾。 瞿榕溪把烟盒盖子打开,警告道:「不提前告诉我的话,你以后连门都出不了,我会锁门的,我说真的。」 「为什么世界上仅有的几个号称为了我好的人,对我好的方式都是把我藏起来呢?」 「时机还不成熟,你耐心等等。」 烟味瀰漫开来,路风也吹不散。 介舒把菸灰抖在烟盒里,盯着他正色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说实话,这我说不准,你催我也没用。」 「她到底存不存在啊?我已经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了。」 瞿榕溪无奈一笑:「我骗你干嘛?」 「恶趣味啊,碟中谍啊,都有可能,我不了解你。」 「如果我真的要骗你,你想这些也没用。」 「那倒也是,那我先睡了,好久没活动,怪累的。」 汽车开出闹市,路灯昏黄的灯光与黑色倒影从挡风玻璃上一道接着一道飞快划过,恰逢红灯,瞿榕溪踩下剎车,才有功夫仔细看她。 第86页 她睡得很熟,帽子被头枕推到了一边,下巴的肉隐隐约约堆叠在脖子上方,五官挺顺眼。 这样的视角,让他不觉记起了另一段画面。 当时他开的不是同一辆车,副驾驶座上也不是同一个人。 但那女孩也一样睡得很熟,赶了一天的路,她早上出门时化的妆已经变得有些粗糙,嘴角似有若无地挂着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 那个梦可能和他有关,因为她毅然决然辞了工作,一心要跟他共赴临城,重塑生活。 殊不知,她只是在走向屠场。 以一个替罪羊的身份。 瞿榕溪不确定面前熟睡的介舒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但他想,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倖存建立在另一宗谋杀之上。 其实她挺幸运,赖以生存的那些骯脏、不堪、丑恶全然不用她染指,甚至都不用她知道。 她因而活得如此清净。 真是令人羡慕。 3 介舒在一记勐剎中惊醒,心脏跳得飞快,车窗外已经是熟悉的山路,再往前就是她住了好一阵的房子,车却滞留在路边不进车库。 她疑惑转头,对上瞿榕溪紧张的神情。 他脸上紧绷至极,连带着她心里也涌起一阵不安。 「怎么了?车坏了?」她揉眼,迅速恢復清醒。 瞿榕溪向前指了指,凝重道:「你想见的人来了。」 介舒循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才发现转角黑暗处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 她能理解瞿榕溪此刻表情缘何——她擅自离开了这里,作为监管人,他是应该紧张的。 但她现在的紧张感完全不比他弱,尽管之前已经等得快要不耐烦,也暗自演练了这一刻到来时她应有的潇洒反应,但当这事情真到了眼前,她脑子里反倒一片空白了。 二人默契地没有下车,也都没有前进的意思。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跟你没关系。」她僵坐着。 瞿榕溪愁容满面地看着她:「你还是多多顾虑自己吧。」 「那你……到了这时候还不跟我介绍一下她吗?」 他摇头:「她会亲自跟你说的,她不喜欢别人传话。」 介舒迟疑着打开家门,大厅内灯火通明。 大概是内心不安全感驱使,躲在这里的她本人此前从来没有把所有灯都打开过,也就没有见过这屋子里这么耀眼的灯光。 这灯一打,她觉得眼前的画面更陌生了。 不仅如此,这屋里的气味也陌生极了——有鸡汤,不是打包回来的那种饭店里的鸡汤,而是一种很家常的味道,那种食材纯正、又带着家厨炉火的气味。还有隐约的香甜味道,像是刚刚出锅的白米饭。 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在正常时间放学,回到一个正常的家里会嗅到的晚餐味。 她跟着味道往里走,一步步走近厨房。 一个全然陌生的女性背影出现在她视野中,微卷的头髮低挽着垂在背上,脖子和腰上环着围裙系带,身影很忙碌,应该是在炒菜,顶上的油烟机轰鸣着,但还是有油烟味飘散开来。 她止不住自己的脚步,在极度好奇心的操纵下,她一步步走向那个背影。 冒着热气的青菜装盘,那人抬手关掉油烟机,厨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直到那人转过头发现她,介舒才勐地停下,僵直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出开场白。 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保养得当,还化着精緻的妆,见了她有那么一刻的惊讶,但没过几秒就展开了笑颜,眼尾也随之漾起了几道细褶。 她们的长相是有些相似的,以至于介舒心里的怀疑瞬间自动消散了。 介舒张张嘴,想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先一步开口。 「洗洗手?还没吃饭吧?」 其实下车前她还打了个饱嗝。 但此刻她身体比意识先作出了反应,只会一个劲地点头,仿佛汽车上的点头玩偶。 第四十六章 0 介舒坐下时对面也落了座,桌上摆了三菜一汤,小炒肉,宫保鸡丁,炒青菜,炖鸡汤,只放了一套餐具,似乎是只为她一人准备的。 「我听说你爱吃辣,也爱喝汤,看看合不合胃口?」 介舒这才明白这段时间瞿榕溪每天换着花样送饭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安抚她不耐烦的情绪,还是为了收集信息,这样有预谋的旁敲侧击让她不很自在,便只拘谨道:「我不挑食,都可以。」 没等介舒拿起筷子,一碗戳着鸡腿的热汤便被盛出来送到了她面前:「没有加味精的。」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好,你想吃哪个就吃哪个,也不用非得吃完,尝尝就行,慢慢吃。」 介舒点头,几近无声地用勺子往嘴里送汤,屋内安静到连勺子落入汤面的声音都是巨响。 此前她以为当这一天来临时,自己必然能把握主动权,毕竟应当有愧的是那个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却狠得下心从不露面的母亲。可现在她渐渐意识到,大概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收到过来自长辈的关怀,尤其是……妈妈,这个陌生的角色,她甚至连这个所谓的妈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尴尬到难以长时间看着对方的眼睛,每次一对视她就下意识地躲闪视线,一时间只想低头吃菜,以前暗忖准备质问对方的问题也被大脑自行擦除了。 第87页 而对面的人显然比她从容得多:「今天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没玩什么,就是随便逛逛。」 「你好久没回来了,觉得市里有什么变化吗?」 「多了很多摩天楼,差点迷路。」她看望向对面的笑眼,又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不说一声就出去。」 「不用对不起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担心你的安全。」 「嗯,我明白。」 「你和小时候一样乖,有的小孩睡醒了会哭闹,但你从来不,每次都乖乖躺着自己玩,等大人过来,一见人就笑,大家都说你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原本是边说边笑,讲着讲着眼里却露出悲伤。 介舒仔细地听着,忍不住问:「那后来呢?为什么会分开?」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也考虑了很久该怎么告诉你当年的事情,我甚至不确定该不该让你知道。」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因为她这些年经歷的烂事实在太多,对面的人也一定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若事实依旧残酷到对方不知如何启齿,那估计是真的很黑暗。 「但是……我总要知道的。」 「因为……你爸爸突然被害,我走投无路了。」 「爸爸?」 「我们中学的时候在一起,二十出头就结婚了,那时候生活很简单,很快乐,他做一些小生意,赚得不少,忙的时候我才需要帮忙打理他的生意。但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新的生意也越来越瞒着我,我渐渐开始不知道他彻夜加班是在做什么……因为那段时间怀了你,所以我自然而然觉得,他是为了让我们过得更好,所以加倍努力工作,也就没有多问。」 故事才刚开了个头,介舒就隐隐有种被刺痛的感觉,就像翻开了一本于她而言很新的日记本,纸张又硬又锋利,稍不留神就在她手指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出生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平常一样把你给哄睡了,自己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好像要出事,果然……」她垂下眼,摩挲着手指,喉咙被哽住一瞬,「他走得很不好看,全身都是伤,很臭,我当时被吓坏了,觉得天都塌下来……回到家里又看见你,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再抬眼望向介舒时眼眶已经通红,目光中渐浓的悲情让介舒意识到前面的事情都只是铺垫。 「我不傻,其实回头想想,早就有感觉了……我有一次去办公室找他,看到屋子里有两个男人,他们抽好多烟,整个房间都是白烟,你爸爸平时又不抽菸,居然坐在那里跟他们一起抽,真的好奇怪。他一看见我就冲出来把我赶回家,很生气的样子……我当时没想通而已。所以……我也知道,他突然被害,我们母女俩可能也……」 介舒空握着筷子的手已经是一片冰凉:「后来呢?」 「其实我当时脑子里很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是立刻收拾东西想先带你离开再说,但还没来得及出发,就有人上门了。」短暂的停顿后,她刚才的失态渐敛,望向介舒的眼神復又有了劫后重生的痛快,「我当时吓得根本不敢开门,那人就翻窗户进来了,我把你藏在衣柜里,自己拿着菜刀去反抗,没想到……他居然不是来寻仇的,而是来帮我们的。那个人你也认识……介贯成不算坏,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我们俩能不能活到今天。」 介舒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爸?」 她似乎并不反感或讶异于这个称谓,只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他和列茹也不会分开。」 再扯上杨列茹,介舒只觉得脑子里更乱了。 「列茹是个好人,刚开始介贯成让我们借宿在她那里,她真的待我们很体贴。那时候她还在读书,每天下了课都会买菜回来,我们一起做饭、看电影,虽然不敢出门,但也算是安慰。其实我挺能理解她后来为什么会多想的……家里多了两个外人总是不方便。所以,商量之后我还是决定暂时离开,只是没想到,一分开就是这么多年。」 介舒心头突然一凉,心里只剩下一个最大的疑问,其他事情此刻都变得无关紧要,开口的语气比她自己所设想得还要冰冷得多:「所以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你爸爸去世之前,给我留了一把钥匙,我用那把钥匙拿到了一批货,投奔了一个老朋友,他让我留下,所以我……」 「你就把我扔了?」介舒一瞬间冷静下来。 「我在那里也活得很痛苦,」她盯着汤面上的油花,神色也变得暗淡,似有难言之隐般声音弱下,「有很多次我都绝望得想逃了,但到最后一刻还是忍了……我只想有一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你爸爸能在地下看到大仇得报吗,而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见介舒紧皱着眉头,似对此言甚是不解亦不信服,她嘆了口气,也并无意对此多作解释,只轻声说:「不然我早就下去见他了。」 介舒猜测她所未细述的部分大概不太适合母女之间详谈,故其有意避开,可心中依旧不解:「为什么你留在那里就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能报仇?你现在成功了吗?」 「成功了一半,剩下的部分……需要你帮忙。」 「我?」 「我后来改嫁的人已经去世,我接替了他的位置,终于查到了一部分真相。亲手害死你爸爸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介贯成,一个是庄阜,但在这件事里最可恨的不是他们俩,而是那个告密的人,你也认识——俞屹冬。」 第88页 介舒已然失语,愣神在原地,就像一台同时导入大量数据以致出错宕机的仪器。 这样的反应似乎在话者的意料之中,可面对脸色惨白的女儿,她并没有停止披露:「当初是俞屹冬带着你爸去跟他们做生意,也是俞屹冬给他出主意,可最后他却被俞屹冬给卖了……你说多可恨?俞屹冬没有自己的孩子,但他总有一天要退休的,努力这么多年拼下的事业,以他的性格,绝不甘心拱手送给不相干的人。他和庄阜关系很好,现在除了俞庄嵁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 介舒下意识地摇头:「我以为这些事情已经结束了,也不打算再跟他们多生枝节。」 「除非有一方认输,否则是不会结束的,难道你愿意一直这么躲躲藏藏下去吗?」 「可是……怎样算结束?」 「让俞屹冬干干脆脆地死掉解不了我怨气,我要他失去一切,死得比你爸更痛苦。」 对面的女人说出这番言论时冷静的神色让介舒不寒而慄,她的语气听起来理智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份商业企划,可内容却是如此主观而极端,坚定到令人不敢反驳。 「就没有可以让恩怨到此为止的方法吗?」 「别忘了,如果不是我安排瞿榕溪介入,你现在不一定还活着。他们一直想把你处理掉以绝后患,你又何必仁慈?」 「可是庄嵁他……他没有想我死。」 「他喜欢你,对不对?」 介舒一心想否认:「没有,只是小时候关系还不错。」 「不,他喜欢你,喜欢到听说你死了,就疯狂到当场杀掉主犯的程度。」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觉得我死了,我还能做什么?」 「失而復得的感情会让人很难割捨,我希望你能把握住俞庄嵁对你的喜欢,跟我接应。如果他足够令人信任,我可能会考虑在处理掉俞屹冬的情况下,保住他。」 「可是现在如果我重新出现,俞屹冬不也会知道吗?」 「俞庄嵁不会让他知道的。」 听到这里,介舒头皮一阵发麻,耳边尽是嗡嗡的空噪。 第四十七章 0 盛夏裹挟着粘稠的潮湿到来前,这座城市的气候总会干燥到极致。 一连几个清晨,介舒都是在无意识吞咽时喉咙撕扯般的疼痛中醒来的。她吃力地爬起来,身体的动线像是牵线木偶被拉扯,干咳了几声,嘴里有淡淡的铁锈味,伸手穿过窗帘的缝隙,一把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夹杂着露水气息的寒气席捲身体,眼前瞬间被山里微凉的金色阳光铺成了白色,她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身体是凉的,脸上又有紫外线照下的热。 她半闭着眼,身体记忆驱动下熟练地拿起露台那张玻璃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随着「咔嗒」一声,香菸烟雾在金黄色的光瀑中缭绕开来。 「我只想有一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你爸爸能在地下看到大仇得报,而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不然我早就下去见他了……剩下的部分……需要你帮忙……那个告密的人你也认识……俞屹冬……我要他失去一切……你又何必仁慈……他喜欢你,喜欢到听说你死了就疯狂到当场杀掉主犯的程度……我希望你能把握住俞庄嵁对你的喜欢……我或许能保住他……」 介舒夹着烟低下头,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想把脑子里的嚣叫静音,却又被某种熟悉又莫名的恐惧攫住。 「小予,你看着我,这都是大人的事,和你们无关,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干净,你明白吗……再拖下去我们也活不成……他现在睡得很沉,不会有感觉的……」 介贯成在车门边对着昏迷的庄嵁举刀,这段影像久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纪的记忆,可介舒此刻却忍不住在脑子里不停地回放。 当时她做了什么呢? 「那咱们就把他留在这儿行吗?这里这么荒,都看他自己造化行吗?」 她选择了不作为,庄嵁在混沌中听到了这话,恨她到现在。 如今,她却还要重蹈覆辙吗? 她心头一阵愠怒,为自己的犹豫,也为那些过往从长辈嘴里听到的说辞。 什么大人的事和小孩无关?根本都是骗人的! 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生者亦寻死……她和庄嵁曾经都只是无忧无虑的小孩,每天打打闹闹却很快活,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天气不好不能出去玩,可现在彼此根本已经面目全非……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但事到如今他们的世界根本还是一样,两个洞穴之囚面对着笼罩在头顶的阴翳,谁也逃不出去…… 她是不是应该让庄嵁知道这潜在的危险?可她该如何做到同时保护母亲和庄嵁?俞叔的所作所为,她又应该追究吗?为了从未谋面的生父……但她有那个能力吗?她能活到今天都谢天谢地了。 那庄嵁呢?他以为她死了,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除了他,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为她这么做吗?昨天相认的这个妈妈?介舒细想着,兀自摇头。 时至今日,她终于找回了唯一在世的亲人,可她依然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一如过往多年。 从小,她就习惯了自己在家里和自己玩过家家,从庄嵁长大一点之后,她身边才有了玩伴,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陪在她身边的人就只有一个,就是庄嵁。 第89页 有些时候看起来好像是她作为年长一点的小孩,因为大人们工作繁忙,懂事地帮忙照顾庄嵁,但又何尝不是他在陪着她呢? 她想了一夜也没有得出答案,但有个念头是她心里一直清晰深刻的——就算现在她和庄嵁因为上一辈留下的是是非非生出了再多的隔阂,哪怕她为了保护自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可他依然是她一直以来无可替代最亲的人,因此,她绝不希望他出事。 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在这世上就有念想,就像缺了一块碎片的拼图,只要那一片还在,就还有变得完整的可能。 她走下楼,一层只有瞿榕溪一个人,他正坐在餐桌边低头玩手机。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嗅到空气里甚至还有前夜的那股鸡汤味,这提醒了她那母女相认的记忆和让她痛苦的计划并非一场幻梦。 听到脚步声,瞿榕溪抬头望着她,也不说话,似在等待她的答覆。 介舒路过他,到厨房倒了一杯水,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下,嘆了口气,才背对着他缓缓开口:「第一步,她想让我怎么做?」 瞿榕溪多少有些惊讶,他目睹过介舒在俞庄嵁病榻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所以本来吃定了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她缺席多年的母亲仅凭一顿饭、一场劝说就能让她加入了这样无情的计划。 还是说……她得到了某种不合实际的承诺?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猜想说得通,毕竟昨晚这个说客久经沙场,精于揣测人心,有她生母的身份,而且还有一副再硬不过的心肠。 他不再往下想,冷静地完成传声筒的任务:「你要给俞庄嵁讲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要听起来足够真实。」 「什么故事?」 「俞屹冬把你困在歧鹤镇北面一幢小楼的地下室,原因你无法确定,或许是留着你有用,或许是纯粹为了折磨你报復介贯成。过阵子颱风就要过境,到时候你就要联繫他。那天风大雨大,地下室进水,你趁看管的人修整排水系统时逃了出来。」 介舒在瞿榕溪对面坐下,不自觉把瞿榕溪的话以生母的声音在脑中翻述,暗自出神。 1 如往常一样,天将明未明时,俞庄嵁醉醺醺地被送回家,司机确认二楼房间的灯亮了才离开。唯一的不同在于,暴雨的天气能见度很低,司机一路上车都开得很慢,雨刮器飞快地在挡风玻璃上来来回回,雨瀑又瞬间将前窗煳成一片,车灯照出去也是一片混沌。 这样的天气对部分人有助眠的功效,但俞庄嵁却睡不好了。 极端天气的日子,店里客人没平时多,他喝得也少,并不能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是时,他洗完澡甚至比白天更加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是不能留在那里的。 走出浴室,他把客卧的房门合上,关了二楼的灯,迈上三楼自己的房间。 那僻静角落就像一个旋涡,他越清醒就陷得越深,当他理性地意识到即便在这熟悉的空间里,过往的时间已一去不返,介舒的气味和温度也早已经消失不见时,那种嶙峋的痛感会从他五脏六腑钻出来,一会儿就能把他吞噬。 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回邮件,毕业论文他住院的时候为了分散注意力写好了,导师看过之后也没太多修改,最后完善一下就能提交。至于他缺席的那些网课,并没有影响到他最后考试的成绩。 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一样。 他偶尔能这样说服自己。 看了一会儿屏幕,他开始觉得有点头疼反胃,是出院后经常復发的后遗症。合上电脑,他反手关了灯,卷着被子躺在床上,准备让自己赶紧入睡,好熬过这种反覆又绵长的不适感。 这时,黑暗的寂静猝不及防地被撕裂开来。 「叮铃铃——」 他勐地睁开眼,头皮一阵发麻。 是幻听吗? 「叮铃铃——」 「叮铃铃——」 尖锐的铃声一遍遍重复,像在击打他的天灵盖,提醒他这不是在做梦。 反应过来以后,便没有时间去开灯。 他几乎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摸黑沖向座机那块亮起橙光的屏幕,飞速抓起听筒放在耳边。 那头没人说话。隐约能听到喧譁的风雨声,他确信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是就在此时此刻,同一个天气下的声音。 他盯着窗户上被路灯映亮的雨珠,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好似面对一只易被惊飞的蝴蝶。 唿吸都放慢,这时他才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都发颤。 「餵……庄嵁?」熟悉的声音,在喧闹的雨声里。 他脑中一片空白,回答却坚定:「是我!」 那边犹豫了一下,他暗自着急。 「我是介舒。」 像是得到了理想的答案,他不自觉地无措点头,听到自己像答录机一样回答:「我知道。」不知哪儿来的笃定。 这样听起来淡定的回答出乎意料,倒是让那头的介舒有些慌神。 她知道庄嵁见过些风浪,比同龄人稳重成熟是正常的,可现在的状况从他的角度就是见鬼啊!眼下这反应实在过度镇静。 对话仍在进行,她来不及想这么多,按照计划继续道:「我……我迷路了,你能来接我吗?最好快一点,我担心……」 第90页 「你现在在哪里?」 介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牌:「歧鹤镇公交首末站。」 「我马上过来,你不要走!」 「好,我等你过来。」 她先一步挂了电话,不知道是因为颱风过境确实太冷,还是因为编故事使人心虚,又或是因为前路未仆令她害怕,她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所幸他没有追问太多。 「谢谢啊大哥。」介舒放下听筒,对值班保安点点头。 突然的降温令保安大叔重新披上了军大衣,他见她全身都淋湿,短袖长裤被划破,布鞋上全是泥,胳膊上、腿上似乎还有伤,便小心翼翼追问:「真不需要帮你报警吗?」 介舒连忙摇头:「真不用,我就一不小心摔伤了。」 保安似信非信,也不好多说,从抽屉里拿了件能反光的黄绿色制服递过去:「你先披披,家里人过来远不?」 「挺远的,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介舒接下衣服,披在身上。 「没事,我自己在这儿也无聊。」他又给介舒倒了杯热水。 介舒道了声谢,闲聊了两句,保安便又继续对着手机看连续剧。 「铃铃铃——」 值班室的座机响了,保安没动,只道:「应该是你家里人的电话?」 介舒接起电话,一听还真是。 「是我,我在路上了。」 「好,」介舒握着听筒,意识到他记下了之前座机上的来电显示,「我没走。」 「嗯,我尽快过来。」 两头安静,他没挂电话。 介舒注意到偷听动作过于明显的保安大叔,尴尬低声道:「你在开车吗?」 「我喝了酒,打车来的。」 「哦……」她本来想借着让他小心开车的名义挂电话。 他就是不挂电话。 「这个天不太好打车吧?」 「对,」俞庄嵁看了一眼计程车司机的后脑勺,「加了八倍车费。」 「麻烦你了……」 「不麻烦。」 电波两端微妙地僵持着。 「庄嵁,这是公用电话……」介舒对着保安大叔抱歉地点了点头,对方赶紧沖她摇手表示不要紧。 「……能不挂吗?」 「啊?」 「我怕你跑了。」 她一愣,正想佯装无事反驳说「这种天气能往哪儿跑」。 没等她开口,那头又喃喃道:「我没在做梦吧?我更怕这是在做梦。」 不知道这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第四十八章 0 窗外风大雨大,一片昏黑。 车身在久欠修缮的窄路上摇摇晃晃,山壁上横生的黑枝在风中狂舞,树叶漫天飞卷,的士司机将车开得慢似爬行,心惊胆战生怕有山石滚落。 「您这么晚到这儿来是要干嘛呀?这天气也太吓人了。」司机一刻都不敢将视线移开前路,无暇去看后视镜里客人的反应。 后座的俞庄嵁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界面,也不回答司机的问题,只顾催促道:「师傅,您能开快点儿吗?」 「这……这哪儿能开快啊?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您稍安勿躁。」 车灯扫过反光路牌,看见歧鹤镇的字样,俞庄嵁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这样的天气……她为什么会这么晚独自迷路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是出来玩。 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她从哪儿逃出来了。 正这样不安想着,汽车忽然急剎,俞庄嵁一手抵住前座座椅阻止自己向前沖,混乱中只听司机惊唿:「哎哟我去!吓我一大跳!这是人是鬼啊?」 闻此言,俞庄嵁勐地抬头。 司机惊魂甫定,车身一晃,他扭头去看,后座车门竟已大开。 再转回头时,不远处路边的黑影旁边已经多出了一人,正是他那位乘客。 介舒举着从保安那里借的一把折了两骨的蓝棕格纹雨伞,黑暗中突现的远光灯照得她睁不开眼,未来得及反应,熟悉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手肘也被牢牢擒住。 「走!先上车!」 她把伞往前挡,这才勉强看清来人。 俞庄嵁戴着口罩,额前的碎发被雨打湿了,比起最后一次见面,身体消瘦的明显,她来不及过多打量便被他半拖半拽带上了车。 车门将风雨在树林间唿啸的声音隔在了外边,司机一面调头一面止不住抱怨:「姑娘啊,站这儿也太危险了,得亏我反应快、车技好,以后可别这么……」 「不好意思啊师傅,我看里边那条路都被水给淹了,就想往外走走,省得你们开进去了。」介舒抱歉地解释着,肩膀突然被热乎的衣料盖上,她侧头,发现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过来,自己只剩下里面的薄运动衫。 司机拉直了方向,又问:「哎行,那咱们还是开回刚才上车的地方?」 「对,麻烦您。」俞庄嵁嘴上答着,眼睛已通过车内的灯将介舒上下扫视了一通,眼下的气温里她竟然只穿着短袖就往外跑,身上肉眼可见被雨浇了个透,脸、手上还有被划伤的血痕。 司机应了一声,抬手把照明关了,车内便再次陷入昏暗。 他从口袋里拿了个口罩递过去。 「谢谢你啊。」介舒戴上口罩,把外套裹紧了些,没等到回答,冰凉的脚踝又突然被一只暖手握住,向左转了个角度,又向右转了个角度,然后是另一只脚,如此重复。 第91页 ——似乎是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他低声回答:「不用谢。」说着又从外套下面揪起她的胳膊。 「嘶——」她倒抽凉气。 先前在外面冻得麻木的身体,这时渐渐回温,在树枝堆里划破的伤口疼痛感也变得明显。 俞庄嵁默默放下她疼得向后缩的手,把她身上的外套重新盖好,问:「怎么弄的?」 「走山路滑倒了。」 「从哪儿走过来?」 「我不认识。」 「那你怎么到这儿的?」 「我……」动用体验派方法,她觉得作为一个被莫名关禁闭这么久的受害者,她至少应该有些许的自闭、犹疑与戒备。 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俞庄嵁看着她逆光的轮廓,仿若对她的缄默并不惊讶:「不能告诉我?」 介舒一把将帽兜扯到了头顶,佯装淡定,内心实则万马奔腾。 「其他事也不准备说?」 她知道他这其实是问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着,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讶异。 「我不知道,我一直往南走就到这儿了。」 「你之前一直在哪儿?」 「出来之后才发现是一间仓库的地下室,跑太急了,没顾得上看。」 俞庄嵁闻言暗忖,结合她如此狼狈的现状和口述的前情,心里多少有了猜想。 「你知道是谁吗?」 她缓缓摇头。 他又问:「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不让我走。」 他皱眉,在介舒看来这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介舒悬着心将脸躲在帽兜之下,生怕他再往下细问她可能会露出马脚,但他只是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手指,然后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把暖气开大点儿。」 唿——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靠着椅背暖和了不多久,介舒就开始昏昏欲睡,但她又不敢放松,在困意与理智的拉扯之下,俞庄嵁余光里便见到了小鸡啄米的景象。 他靠近一点,小声劝说:「你睡吧。」 她半梦半醒着点头,正想侧头靠到玻璃上打盹,脖颈却被揽着往反方向一带,落到他胳膊上。 这使她瞬间清醒过来,紧接着在他衣服干净的消毒水味里僵住。 无法否认,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感觉到庄嵁对她特别好,但她总倾向于把当时他的那种好理解为对亲人、对玩伴的照顾,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那样的体贴。 而上一次他们重逢时,庄嵁的性格表现和幼时大相迳庭,变得偏执又阴暗,对她好得隐晦、别扭、诡异、古怪,令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敌是友,害怕得只想逃离。 可眼下这一次,他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从未分散过时的那种状态——她记得那时候庄嵁虽然嘴上冷漠,但其实每天都会带着饮料坐在车里等她放学,不厌其烦地一边抱怨一边陪她做一些荒谬的事情,比如在四十度高温下骑个把钟头单车去看风筝比赛,耐心忍受她的坏脾气和在大人面前对他恶趣味的陷害…… 当时他的陪伴太过坚定、频繁,让她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有经歷了这些变化,她才突然发觉自己原来曾被如此珍视,而且,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貌似又回来了。 所以,或许那日所闻非虚:「他喜欢你,喜欢到听说你死了就疯狂到当场杀掉主犯的程度……」 可后文还有:「希望你能把握住俞庄嵁对你的喜欢……」 想到这里,介舒的心口又堵上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小心翼翼地放松下来。 「回家。」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她提醒:「俞叔会知道吗?」 俞庄嵁瞥了一眼司机,压低了声音:「你觉得是他做的?」 「我……不确定。」她暂且按计划推进。 他似乎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我平时都三点一线,如果突然去了别的地方,更可疑。」 「哦,也对……他还一直监视你吗?」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她便不多说,闭上眼放任睡意再次席捲而来。 风暴之中,孤舟借微弱的灯束在黑夜里穿行,憧憧阴影紧随车辙泥泞而来。 1 的士停在介舒再熟悉不过的门道前,小时候这条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连门廊有几块石板她都清楚。 俞庄嵁还在车里扫码付钱,她先一步推门下了车,冒雨跑到房檐下,对着密码盘想了一会儿,然后迟疑着按下了自己的生日。 「咔嗒—」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面对已然大开的院门,两个当事人各有各的尴尬。 介舒等着他多少解释些什么,可他兀自推门,给她让了一点进去的空间。 「走啊。」 她昏头昏脑地侧身往里走,目力所及是没来得及关上的灯、虚掩的玻璃内门和胡乱翻滚在一旁的拖鞋。 如此种种,昭示着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接下来的一切更令她莫名战慄。 她难以想像,这间房子的陈设居然和她记忆里的几无变化。童年很时髦的家具现在早已落时,偏黄的大理石显得很陈旧,红木家具看起来也没有好好保养,整个空间过分怀旧的,就像凝固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一样。 第92页 介舒站在大厅中央不知所措,但房子的主人显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他迅速从鞋柜里给她拿了双拖鞋,留下一句「我去给你拿毛巾」,又风风火火地冲上楼。 介舒有些拘谨,想去客厅,可那里没开灯,黑黢黢的,她便往反方向的餐厅走过去。离得老远她就看见餐边柜上一张眼熟的照片——是她和庄嵁小时候在岳阳楼前面的合影,她粗犷地叉着腰,庄嵁害羞地比了个耶,时间久远到令她有些恍惚了。 盯着照片,她心上一阵抽痛——在这大半年以及再往前的许多日子里,他爸爸不在了,他一直以为她也已经不在了,而他则守着这间满是「逝者」痕迹的屋子,没有搬去别的地方,也一点不改动原貌,就这样背负着痛苦的回忆独自生活着。 那些年他经歷了种种变故,仍然能坚强地活下去,有自己的打算,虽然阴暗却也活得不赖,然而,这一次他得知她遇害,却没撑多久就吞药了……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触动之间,他已经抓着干净的浴巾跑下楼,见她站在餐桌边便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介舒愣愣地接过浴巾垂眼蹭了两下头髮,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哑了:「我想先洗个澡。」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俞庄嵁无谓地揉了揉脑袋:「你去三楼洗吧。」 「二楼……不能用了吗?」她以前一般都在二楼洗漱、睡觉,而三楼毕竟是他的卧室……她一想起那天在海边小屋的画面,就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二楼洗漱用品不多,」他察觉到介舒的顾虑,立即解释,「没关系,我帮你拿下来。」 俞庄嵁匆匆忙忙上楼,介舒放慢脚步也跟了上去,如此,她走到客卧门口时,他正好拿着瓶瓶罐罐从楼上下来。 他开门开灯,先一步走进客卧,挡住了她的视线,背对着她问:「你还冷吗?我开好暖气了。」 「不冷了,挺暖和的。」 介舒感觉到眼前人的慌乱此刻已溢出背影而来,并且很快,她就猜到了原因。 这里一定是有人住的——床上有褶皱,桌上有水杯,空气里没有灰尘味,这很正常,他带朋友或者恋爱对象回家住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她绝不介意。 可是,她很多年前留下的、翻得破破烂烂的连载漫画杂志还整齐地垒在桌上就很诡异了。 这至少说明,他不是因为不常来这间屋子,故没注意到这些旧物,因而一不留神保留着它们。 她说不出话来了。 「你先洗澡,我把床单换一下……额……我偶尔喝多了懒得爬楼梯就睡这儿。」 她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接过洗漱用品:「好的。」 「我去帮你拿衣服,新的……男士……凑活一下,可以吗?明天出去帮你买。」 「当然可以!」她连连点头。 他也跟着点头,一熘烟逃出了房间。 屋内流动的侷促暂时缓过一阵,介舒默默然走进浴室,把那些瓶瓶罐罐排到洗手池上,熟练地抬手打开夹缝里的镜前灯。 眼前被照亮,镜子里映出浴室内陈旧但干净、熟悉的装潢,这画面让她觉得舒适。 可紧接着,她头皮骤然一阵发麻,脑子里满是那句「希望你能把握住俞庄嵁对你的喜欢」。 这句话的逻辑顺序是,他首先得确实喜欢她,那她才有可能利用这种喜欢。如果他并不喜欢她,她也就不必面对这种利用与否的道德抉择。可现在……种种迹象让她感到无望。 ——尤其是镜子角落那张褪色的流川枫贴纸。 心上一阵阵的绞痛袭来,介舒捂着胸口趴在水池边,被罪恶感一点点吞噬。 屋外的脚步声临近,她慌忙反手关上门,力气没收住,门框被粗暴撞出「砰」的一声。 隔着门,她却仍然能清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撞门声后,俞庄嵁骤然停滞的脚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在门外响起:「衣服放门口了,我到楼下煮点东西。」 不高不低,带点失落。 第四十九章 0 介舒步下楼梯时,餐桌上已备妥了一碗云吞面,旁边架着一对筷勺,汤面上浮着薄薄一层金黄油花,云吞边上还摆着几根菜心,虾仁和猪肉的香味在空气中瀰漫。她坐到面碗前,动筷子之前又探身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在自来水哗哗沖洗池壁的声音中,她看见庄嵁的背影,大概是在洗锅善后。 她想起小时候他从上面的橱柜里拿个杯子都得搬张椅子才够得着,现在却在水池边微弓着背,脖子也得往下弯,台面的高度显然对他现在的高个子不太友好。 熟悉的水晶吊灯、餐边柜、餐桌、餐椅、照片,甚至是同样的人,因周围一切与朦胧记忆中的一切微妙的重合,她陡生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她大概记得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场面,那天轻轻松松地迈出了那扇门,这一次也是轻轻松松跨了进来,可这两步之间竟隔了十年。这世上除了他们俩,没人能明白这十年的意义。 「怎么不吃?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吃云吞面的。」俞庄嵁端着一盏大玻璃碗走出厨房,碗里青色和紫色的大圆葡萄已经高高超出了碗缘,堆成了一座山。 介舒不禁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嚯,五点半了。 第93页 「吃啊,你不吃吗?」 「我不饿。」 「那这么多葡萄是?」 「给你吃。」 说罢,葡萄山峰降在了介舒面前。 她懒得推託,拿起筷子便吃。边上的椅子被拉开,他坐得很近。 窗外开始有叽喳的鸟啼,原先黑暗的天空也泛起隐明。她不用出门就知道外面的空气里一定充斥着潮湿的凉意,但这里可真暖和,干爽的衣物和汤面的热气让她快要记不起不久前自己在暴风雨里浑身湿透是怎么熬过来的。 把面上的云吞吃完之后,空了十几个钟头的胃就塞不下更多东西了。 介舒没好意思直接放下筷子,终于回望已经在旁边盯着她许久的目光,她震惊地发现他现在的表情堪称慈祥,但这种令她怀疑理解能力的慈祥随着她的开口戛然而止。 「我吃不下了。」 闻言,他的神情渐趋严峻,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手艺:「不好吃吗?」 「好吃啊,但我饱了,而且我好睏。」 「那水果呢?」 「我睡一觉起来再吃。」 「好,你上楼吧,我来收拾。」 介舒本想客气一下接过洗碗的任务,但未待她开口,筷子和碗就已经被旁人带离了桌面。 收拾的手法熟稔若风捲残云,一瞬间连桌子都抹干净了。 她默然跟着走到厨房门口,对着那勤劳的背影道:「谢谢,那我去睡觉了,你也……记得休息。」 俞庄嵁回身对她点了点头,那颗探出门框的脑袋便缩了回去,楼梯上接着滚过一轮脚步声——她上楼了。身边復归宁静,手心贴着的碗壁依旧温热,他兀自无奈一笑,站在原地把碗里几乎没动的面条吃了个干净。 1 下午两点,俞庄嵁比平常宿醉时起得早,他匆忙洗漱生怕楼下的人已经先他醒了,临出房门又稍用髮胶抓了抓头髮,这才下楼。 客房房门紧闭,他侧头将耳朵贴上木门,里面丝毫没有动静。犹豫了好一阵,他才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推开了一道缝隙。 窗帘阻断了光线,屋内漆黑,洗护用品的味道闷在密闭的空气里,有种隔夜的慵懒香味。 床上那一团由被子包裹着的轮廓让他安心。 他屏息蹑手关上门,松了口气,下楼到客厅,逐一回復手机上的红点。 【陈辛觉:我回家一趟,弟弟复诊,明早回来。】 俞庄嵁想了想,转了8万到陈辛觉卡里。 【陈辛觉:钱足够,不用了。】 【俞庄嵁:以备不时之需。】 【陈辛觉:谢谢,会还的。】 【季归豫:晚上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俞庄嵁:有事,不去了。】 【季归豫:别啊,他们都特想认识你~】 【俞庄嵁:改日我另请,今晚签单就行。】 【关宜同:起了吗?今天下班应该比较早,一起吃饭?】俞庄嵁暗忖,刚出院那段时间他的状况不太稳定,是以俞屹冬非常担心,每天找各种理由上门来确认他一切正常,这让他烦得不行。于是,他按照俞屹冬的建议多见朋友,尽量装作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他组织那么几场社交活动并不能让俞屹冬完全放心。接着,他主动要接手一些生意,找朋友入伙,也找了女孩——看起来多么正常,俨然从前那个他的样子。 俞屹冬认识关宜同,知道她是他现在的女朋友,会经常关心他,他们俩貌似甚至是稳定到一起做生意的关系,因此才放下心来,不再过多干涉他的生活。因此,如果现在他突然和关宜同分手,保不齐会多生事端,结果他暂时难以预估。 事发突然,他需要往后再多想几步,不得贸然行事。 【俞庄嵁:好的。】 【关宜同:我马上能熘了,直接来找你?】 【俞庄嵁:我来接你,稍等。】 ——眼下首要是不能让她找上门来。 他看了一眼时间,收着力气快步上了二楼,敲了敲介舒的房门,没得到回应。 来不及多做停留,他简单收拾了家里,便套上外套出了门。 2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做完一场混乱又冗长的梦,介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下床,拉开窗帘时,天幕是深蓝色。 是同一个早晨,她只睡了五分钟还是……这都到第二天晚上了?如果已经是晚上了,那庄嵁应该不会在家,听瞿榕溪说他生意很忙,本人经常去店里。 屋子里又黑又静,她心里一时间有些发憷,赶忙把窗帘拉回原位,冲到床边打开檯灯。 她小时候不常来时,还羡慕这么大的房子和华丽的装修,但真的在这里住过之后,她就觉得这里太大太空了,有时夜里醒来周围一片漆黑,都不知道哪里会不会藏了个人,或者鬼。在房间里走去厕所都叫人害怕,更不要说独自下去没有亮灯的客厅了。她知道,庄嵁小时候也怕黑,不知道他独自生活在这里的那段稚嫩时期会不会也不敢下楼。 其实她现在也有些许害怕,要是庄叔叔一直没走呢…… 这样仔细想来,她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但她眼下实在飢肠辘辘。 由飢饿的驱使着,她缓缓打开房门——紧接着松了口气。 万幸楼梯灯开着。 正要出去,脚便踩住了一张纸条,她俯身把地上的便签拿起来,边看边往楼下走。 第94页 【冰箱里有菜,葡萄重新冲过了,昨天云吞有点咸,记得多喝水。保洁每周只来两次,今天不来。我九点左右回。手机号码是:138xxxxxxxx,暂时先用座机。另:尽量不要把窗帘拉开,陌生电话和门铃都不要管。】挺啰嗦的,看到最后一句,她甚至感到不屑——这还用他教?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但介舒并没有心思下厨。见葡萄山完好地摆在桌上,壶里的水又保温在78度,她便直接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葡萄和水杯从餐厅走向客厅,她想看会儿电视。 路过门廊时,她无意间发现自己的鞋子都已不知去向。 真够缜密的,不愧是被命运毒打过的人。 看了会儿本地新闻,介舒开始担忧如何与瞿榕溪联繫的问题——她绝对不能用这座机啊,否则庄嵁网上一查通话记录就明明白白了。她相信他做得出来。 反正目前也没什么实质进展,她就静观其变,等别人来找她算了。 考虑完这个,她就又暂时舒坦了,抱着葡萄碗吃了大半,看着电视里老爷爷和中学生因为广场舞噪音的事儿吵架,她打了几个哈欠,随手从沙发边拿了件外套盖上,便又断片了。 入梦前她只觉得这外套上的味道熟悉极了,还挺好闻,好像就是庄嵁常用的香水味。 3 潦草结束晚饭,俞庄嵁全速回家,到家门口正好九点半。 他抬头从屋外面查了一遍,窗帘密不透光,不错。进门前,他又隔着保温袋摸了摸里面的打包盒,应该没凉。 推开门,一层只有客厅那块亮着灯,那昏黄的颜色应该是沙发边的落地灯发出来的,电视机里家庭伦理剧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显然是刻意调低了音量。 他没来得及脱外套、放下外卖盒,先走往客厅去确认情况。 探头一看,他不由地皱起了眉——沙发上的人正睡得四仰八叉,身上还莫名其妙盖着他上次穿去钓鱼忘洗的脏衣服,那天他在烈日下从早坐到晚,上面那汗味不熏人吗? 开着电视睡觉,果然是她的风格。 他转身拿着东西去了厨房,灶台上没有任何烹饪的痕迹,垃圾桶里没有厨余垃圾,冰箱里的食材纹丝不动——她果然没做饭吃。 一天了,就吃了那些葡萄,生活习惯真是一如既往地差。 俞庄嵁把打包回来的酸菜鱼倒进砂锅里,加了点蔬菜又热了热,香味很快飘散开来。 沙发上的人嗅觉灵敏至极,条件反射般意识模煳地坐了起来。 俞庄嵁正想去把人叫起来吃饭,身后已经传来了一串脚步声。他回头,心生不解:这人明明把两边垂下的头髮都整齐缕到耳后了,头顶上却有一撮头髮翘得老高;像是对温度很在意的样子,醒来自觉穿上了外套,可穿得却是他丢在一边的脏衣服。 看起来挺傻。 「你笑什么?」介舒疑惑地盯着他。 俞庄嵁一时失语——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 而且他也很久没真笑了。 「没什么,」他敛起笑意,「今天干嘛了?」 「看电视啊,」她视线已全然被锅里的东西吸引,凑到锅边问,「这哪家的酸菜鱼?」 俞庄嵁指了指边上的包装袋。 「哦……」她拿起袋子端详了一下,又随口问,「你跟朋友去吃的?」 他背嵴一僵。 介舒突然想起瞿榕溪说庄嵁有女朋友的事儿,她得假装不知道,翻过这话题,切记切记! 他姑且避开了视线,专心去搅动碗里的鱼,心不在焉答:「嗯,对。」 介舒点点头,只沉默了两秒。 「女朋友啊?」 寂静遽然降临,鱼汤翻滚的咕噜声像是被突然调响了音量。 第五十章 0 「……对。」 俞庄嵁略犹豫了一二秒,最终没有选择隐瞒,讲完便盯着介舒,琢磨她的反应——明明听见了他的回答,却没有回应,也不看他,只微皱着眉盯着汤锅沉思,还自顾自小幅点头,白馒头一样洁净的脸在灯光下白得发光,眼睛因为睡得太久有些浮肿,莫名有种富贵闲人的慵懒状态。 被囚禁这么久,仍能保证自己心态平稳、营养在线,确是一种本领。 尽管在得到这回答之前,介舒已经知道了答案,但真听见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她还是稍微有些诧异,一方面她原以为这是坊间流传的虚事,另一方面,几个月之前她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当时他非常确然地说自己没有女朋友,根据她的推测,那时候他身边分明也是有女孩的,他否认了,那可能就代表没到确定关系的程度。 那么,这次他坦然承认了自己有女朋友,是否代表他对这个女孩是认真的呢? 抽屉滚轮声流畅滑过,俞庄嵁顺着声音往下看,发现介舒已自觉地拿好了筷子。 「能吃了吧?」她似乎要跳过这个话题了。 「可以了。」他关了火端起锅想往边上的瓷碗里倒,却被一张隔热垫挡住,便下意识问,「这你从哪儿找到的?」 「就以前那个抽屉里啊……用锅吃就行了,还能少洗个碗,」她指了指第二层抽屉,说完又抬头对他补了一句,「你介意吗?」 俞庄嵁垂眼望着她:「怎么可能……」 「那就好。」她熟门熟路地推着锅往外走,连带着端锅的人也一起被赶到了餐桌边上。 第95页 俞庄嵁发现介舒吃鱼吃得异常安静,一句话都不说,便直觉气氛有些不对。 「不好吃?」他探问。 她从锅子后面抬起头:「好吃啊。」 这时他突然问:「你不问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介舒心头一紧,她早就知道他现在在忙酒吧生意,所以压根没想到要问,差点露馅。于是她赶紧又把头埋下去,作认真进食状,嘴里塞满了菜,随意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样的语气隐约刺痛了他,他本想装作没发现她那无所谓的态度,可最终还是没做到,只尽量不带情绪地说:「算了,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这熟悉的失落感……看来他们俩在意的重点并不一样,那她就放心了。 介舒把嘴里的东西潦草咽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端坐着望向他:「没有没有,你说嘛,我想知道。」 如此刻意的转变,他却很受用的样子。 「……在打理几家酒吧。」他刻意说得比较慢,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比较矜持一样。 「哦,挺好的,可惜我不能去玩玩。」 「你想去吗?」 「想啊。」 她漫不经心一答,却发现他眼神还挺认真,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正在飞速暗忖达成此要求的可能性与风险。 「哎呀我开玩笑的,那地方太吵,我现在蹦不动了,熬夜都不行,不配有夜生活。而且人那么多,万一多生枝节就麻烦了,不去不去,真不去。」 听到这里,俞庄嵁的神情突然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介舒顿生不祥之感,连忙把话岔开:「那你一会儿不用去店里看看?」 他犹豫着,蓦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那样的酒吧?」 脑子像手机振动那样麻了一阵,介舒暗唿不妙,补救道:「难不成你开的是清吧?威士忌吧?」 「都有。今天晚上累了,不去了。」 「哦哦哦,这鱼可真好吃,我吃饱了。」 听到她说吃完了,俞庄嵁就主动起身开始收拾残局, 介舒见他没再多疑,趁他去洗锅的工夫,匆忙心虚躲回了房间。 多说多错,可不能再露出马脚了。 1 一整天也没见上多久的面,俞庄嵁本想趁介舒就餐的时间多跟她说说话,可等他洗完锅、处理完草莓出来,餐厅里却已经没人影了。他又端着草莓走到客厅,那儿也空空荡荡,看来她是回房间了。 如果他此刻追到她房间去,说不定她反倒会反感,就像那天在海边他喝了点酒一时冲动……吓得她匆忙逃离那样,酿成的后果他断不能忘。 从前面对别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手足无措,踌躇不前,但经歷了此间种种,往后在她的事情上,他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 同时同刻,介舒正坐在茶几边上翻看记忆中的漫画杂志,那熟悉的画风、角色、作者,甚至是褶皱,连在一起唤起了她对童年断断续续的回忆——转角的绿色报刊亭、脖子里挂着眼镜绳的摊位老闆、清晨沾着露水的油墨气味、浮着白灰的塑料外包封面…… 不久前早已抛弃一切过往独自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她,怎么可能想到竟会有人停在原地帮她仔仔细细守着这些旧东西? 胸口翻涌起一阵暖意,她侧头靠在垒起的杂志堆上,陡觉眼前如梦。 隔着门,她听见俞庄嵁上楼梯的声音,能依稀分辨出他在这层有稍作停顿的空档,然后又继续上楼了。 她本应该为此欢唿,毕竟他没有揪着刚才她话语的瑕疵追问,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穷追不捨地表示「爱意」,她因此有了很大的喘息空间,这是件好事。 可心里怎么居然会突然感到一丝空虚? 果然如瞿榕溪所说,小年轻说喜欢哪个人都是一时脑热,不多久就能找到下一个。 这不就是了么? 这回他可能因为之前被她的「死亡」吓了一结实,现在才对她如此宽容体贴,她当然可以放肆享受,任他当房东、保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可能就失去耐心了,到时她也就可以找个机会跑路,理直气壮地跟那边说不是自己不想完成任务,只是她已经没了筹码。 嗯,这计划可行。 介舒用力揉了揉脑袋以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紧接着一头钻进浴室里沖澡。 洗完了,周身香喷热乎,她躺进被窝,打开电视乱切频道,准备看着无聊节目入睡,却渐渐感到不对劲。她感觉从喉咙向下却像是被堵住了,胸闷,想吐,胃里隐隐作痛。 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积食了。 要么把胃里的东西吐了,晕乎乏力地过夜,元气大伤,要么忍着想吐的难受强行入睡,胃疼整晚。 权衡利弊之后,她选择了后者,把灯全关了,把枕头垫高了半躺在床上,逼自己赶紧睡着,再睁眼就是天亮,食物也就自然而然消化了。 事情如她所愿,虽然花了好久,但她也终于不知不觉忍着难受睡着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身体不舒服时睡觉会无意识地发出哼哼唧唧的挣扎声。 2 「哎哟——唿——哎——」 庄嵁本想下楼去厨房泡点咖啡,路过二楼时,突然听到客房里介舒的声音。 听起来难受得不行,又带着朦胧的鼻音,绝不是她清醒状态下会发出的动静,以前她发烧在医院挂水的时候他听见过。 第96页 他立刻止步转向声音的方向。 果不其然,从隙开的门缝里,能看见床上的毯子被捲成了一团。 他不多犹豫就推门而入,迅速在乱七八糟的床铺上分辨出了她被乱发遮盖的脑袋。 一摸,潮湿滚烫。 「你好像发烧了,我们去医院吧。」他把湿漉漉的头髮从她脸上拨开,她通红的两颊才显露出来。 「不……用……作业……卷子……作文还没……写完……」 她迷迷煳餬口齿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了。 庄嵁回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模拟卷、摺叠了一半的小桌板,以及没有盖上笔盖以至于在床单上画了一道黑线的水笔,不由皱眉。 「拜託,脑子烧坏了还怎么考试?」 他无视她出于本能的反抗,抓着手腕把她从床上拉起,转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勾住腿弯便火急火燎地往外面的社区医院沖。 真会挑日子,大人们都去出差了,家里就他们俩。她平时吃饱了也不运动,离开餐桌就坐在那儿做题,整天积食,免疫力低下,严重的时候还会因此发烧,真没脑子。 不过她今年为了高考确实挺拼的,平时也不找他玩了,来他们家里也是闷在客房里复习,连带着他多了好多时间学习,成绩都变好了。 坐在病床边看着药水一滴滴落下时,庄嵁才后知后觉,他现在已经有力气背着她狂奔了。 3 不晓得是不是幻听,俞庄嵁洗完澡下楼喝水时,隐隐约约听到客卧传来莫名熟悉的声音。 他站定在二楼,辨定这声音确实存在,心下一紧,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只能先隔着门喊她:「介舒?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他又敲门,每敲一阵便静下来细听里面的动静。 还是没反应。 「介舒?我进来了?」他耐着性子等了几秒,收着力气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屋内一片昏暗,他借着外面的灯光分辨里面的场景,随之而来的是她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他扇开门快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仍如从前的习惯一样朝右边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伸手朝额头一探,倒没有他想像中的滚烫,但体温偏高是确然的。 「哪儿不舒服?」 混沌中的问句像救生杆一样递到溺水者眼前,这对介舒而言是久违的。 以前在国外她自己一个人,不舒服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曾经突如其来向她伸出的援手,她费了好大工夫还恩,耗到最后自己都觉得噁心了,断得多难看。 那这一回呢? 她惴惴不安拒绝了好多次的这只援手,歷经千帆又回到了她面前。 可这手啊不是哪个陌生人或者哪个不熟的人递过来的,咫尺之距就是她世上仅存的最亲的人,现在的他不知怎的,就是能让她有足够的自信,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弃她而去。 介舒这样想着。 俞庄嵁见裹在被窝里的人不说话,又抬手去确认她的体温,要是真发烧了,就算不送她去医院,他至少也得把药买回来。 微凉的手再次触上发热脸颊的那瞬间,一只潮热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腕。 接着,哼唧声里混进了连贯的话,他许久没听过她这样示弱求助的声音。 「小庄,我好想吐啊,难受。」 大概是多了一层固体传声的缘故,这话就像直接说在他脑子里似的,搞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愣了好一会儿。 第五十一章 0 这出人意表的话让发言者自己瞬间清醒了一度,但她没敢睁眼,也不打算将自己理智已恢復的事实昭告天下,主要因为合着的眼睛能感觉到周围灯光昏暗且面前尚有遮挡,这让她自觉情绪可被掩埋,和借酒装疯一个原理。 她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被窝,但贴着她脸颊测温的那只手并没有随之挪开,抛出的肉麻言论也没得到反馈,装聋作哑人让假盲人陷入尴尬,假盲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画面并非静止,只是俞庄嵁内心瞬间闪过了无数种冲动。 但他不敢。 过了好一会儿,介舒只感觉到停在她脸上的手指挪了挪,在她脸颊上轻可不计地来回摩挲了两下,就像是……摸新生儿的力度,所及之处便痒得发麻。 她无暇去琢磨手指主人的动机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灼烧般滚烫。 就像小时候的某次春节,她在路上闲逛时突然遇上了当地电视台记者採访,记者问她「春节家里怎么过」这种简单的问题,尽管人前她对答如流,面不改色,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那架摄影机镜头对准她时,她的两颊就开始疯狂发热,紧张到根本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他凑近了些,像是在借光看清楚她的脸,唿吸掠过她鼻尖。 她侷促到几近破防,唿吸都收紧。 「我去买药。」 他留下这话,身边床垫紧接着弹回原位,随着脚步声远去,熟悉的声音、香味渐渐散开。 介舒睁开眼,对着天花板放空一阵,回过神来便惊喜地发现积食大有好转,无药自愈了。 1 乌云挟带着阵雨飘过城市上空,沥青地面变得潮湿,车轮滚过夜路时会发出迟钝的淤泥迸溅声,就像劣质的芝士被融化进面团再被拉扯似的。 第97页 机器「嘟嘟嘟嘟」地打着发票,的士司机不耐烦地等着后座的客人主动说「不要票了」,可这回的客人连车门都还没打开,看来是要等发票。司机嘆了口气,票终于打完,随着一声清脆的纸张撕裂声,后座伸来的纤细手指接过票,道了声谢,随即下车。 计程车开远了,关宜同站在街边,对着手机里的聊天界面欲言又止。 为什么俞庄嵁今天没有在酒吧监控室或者卡座里呆着?为什么他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心情看起来发自肺腑的好?她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值得他这么轻松愉悦的事儿。 明明才不久之前,他浑身的消沉麻木甚至能感染周围的每一个人。 她不在意俞庄嵁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她就是想知道背后的原因,一直以来她都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即便是在真的跟他在一起之后,她依旧觉得他心里藏了很多事儿,仿佛不曾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真诚过。不,或许他对那个人除外,那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他一切痛苦的源头。 她走到斑马线前,预先准备好上门之后的说辞,信号灯转绿,她半只脚掌走上沥青地。这时候,路对面却飞速跑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件灰色外套一看就是俞庄嵁,奇怪的是他平时一向把在家穿的衣服和外出穿的衣服划分得很绝对,绝对不会把这套运动服穿出门,更何况都这个时间了,他这是往哪儿跑得这么急? 她一边穿过马路,一边视线追随着,便见那道背影闪进了不远处的一间药店,他不舒服?不舒服还能跑得这么快?不合理。她稍微动了动脑筋,就径直反方向往俞庄嵁家走了。 保安见她眼熟,登记完信息就放了行,关宜同得以光明正大地走到了那间房子楼下,三楼亮着灯,一、二楼窗帘紧闭一片漆黑,看起来跟他平时独自在家的状态差不多。 她直接按下了门铃。 「嘟——嘟——嘟——」 等待铃断断续续拖着长音,她仔细盯着窗帘闭合的那几面落地窗。过了好久,既没有人应答,也似乎没有人拨开窗帘缝隙察看情况。 「你来了?」背后俞庄嵁的声音响起,把关宜同结结实实吓了个激灵,尽管此前她没想表现得像此刻这样惊讶。 「嗯,」她迅速收拾了反应,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药袋子,乍一看是肠胃药,姑且松了口气,「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消化不良,买点药。」 「晚上你吃得也不多啊?」 「那时候不饿,回家眯了会儿醒过来又把打包的吃完了。」 「哦,那你……」 她的说辞还没铺开,俞庄嵁已经迅速输完了密码,把大门敞开在她面前:「进去坐会儿吧,来都来了,过会儿送你回家。」 「好啊。」她没在他脸上找到任何慌张或心虚的痕迹,他甚至没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找上门来,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确,他们现在是恋爱关系,没什么问题。 关宜同跟在俞庄嵁身后走进门廊,他提着药袋子先一步进了厨房,接着便响起热水壶运作的轰响。趁着他离开视线,她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周遭和上次来有什么区别,换个角度想,既然他能这么坦率地让她进来,那就说明他有足够的把握,她便不再费心。 她走进厨房,斜倚着冰箱门,俞庄嵁正专注地在工作檯边等水烧开,见她进来才回身。 「庄嵁,你今天心情挺好?」 「还行啊,最近生意不错,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我知道你以前老给何如雎买东西,她喜欢,但是我不需要,我可不想欠你。」 他失笑:「怎么回事儿?话题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了?」 「随你怎么说,」她指了指他身后,「水开了,吃药吧。」 「过会儿吃。」他转过去倒水,刚要放下水壶,便被两只胳膊从后面环住了腰。他僵立在原地,不由皱眉。 关宜同也察觉到了他背嵴瞬间的僵直,便自然地松开手:「刚才本科的群里发了好多以前的照片,还有我的黑歷史,你想看看吗?」 其实俞庄嵁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想着楼上的人急需吃药,需要尽快且不令人生疑地结束眼下场景,便说:「好啊。」 关宜同把手机递给他,万圣晚会、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还有一些琐碎日常抓拍的滑稽照片,他本想附和着笑笑,却突然被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 响晴的天气,青草地上三五成群,有学生在野餐,也有学生在看书,甚至还有人在练瑜伽,关宜同坐在一些陌生面孔中侧躺着晒太阳。于俞庄嵁而言,显眼的却是背景里一个穿着黑色派克外套,正坐在长条凳上喝可乐的人。 他语气骤然凉了下来:「你想说明什么?」 「什么?」关宜同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把手机翻过来对着她,也不说明,只是以凛冽的目光盯着她。 关宜同看了照片一眼,回望过去:「我觉得你现在活得很扭曲。」 俞庄嵁沉默等待着她的后文。 「既然她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为了保护她在你心中的美好形象,所以刻意无视那些疑点吗?如果没有找到真相,你根本就没法翻篇……那为什么不顺着那些奇怪的细节往下查?你现在突然这么正常,我都看不懂你是真的高兴还是迴光返照。要是你突然又有一天想不开了,丢下来那些生意我们要怎么处理?」 第98页 「你想得真远,放心,就算我挂了也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你说不牵扯就不牵扯了?那些公司写的可都是我们的名字,要是店里出了什么事儿,我跟季归豫、陈辛觉这样的角色能挡得住吗?反倒是你可以撇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那你想怎么着?退出去?还没分红呢,你甘心?当初入伙的时候不是讲得很清楚?」 关宜同撇开头,不悦道:「你别往那儿扯,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自己有数,累了,送你回去。」俞庄嵁自顾自走出厨房去门廊拿车钥匙准备送客,回头却发现关宜同停在了楼梯边上。 她挽着胳膊,平静地质问他:「二楼那间房间,你有本事清理掉么?」 「不关你的事,看不惯可以走。」他心里一阵焦灼。 关宜同犹豫片刻,才说:「其实,前两天你爸来学校找过我,还让我别告诉你。」 「他说什么了?」 「他很担心你,让我平时有空就多来陪陪你。」 「不用管他,你忙你自己的事就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俞叔叔真挺爱你的,我觉得他是个大忙人,但又老是为了你的事情亲自跑。你上回……送医院的事儿,他现在还在担心,怕你又重蹈覆辙。」 俞庄嵁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敞开了家门,凉风灌进来,关宜同打了个冷噤。 关宜同嘆了口气,准备见好就收往门外走,俞庄嵁又走过来,把钥匙往她手里一塞,自己上了楼:「我去帮你拿件衣服,车上等我。」 眼看他走上了三楼,关宜同被直觉驱使着也悄步迈上楼梯,停在了二层。 二楼黑黢黢的,借楼梯灯光能勉强看见那间客房门紧闭着,好像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但她就是很想把那扇门打开,可以说是为了探清俞庄嵁的底线,也可以说是为了回应自己古怪又敏锐的疑心。 俞庄嵁随手抓了一件长外套急急匆匆冲下楼时,二楼客房的门已经被打开,关宜同背对着他站在门框内,这一层的时空凝固在黑雾中。 「你在干什么?」 闻声,关宜同缓缓回头,眼中现出疑惑。 这个瞬间,他动了杀心。 第五十二章 0 瞿榕溪驶出收费站时已经是凌晨,突发的通宵工作让人筋疲力尽,他一出高速就在路边找了个停车场,开了点天窗,放倒座椅便失去意识、倦极入睡。 2011年夏天,山林间的隐秘会所,不需要空调就极度阴凉,头顶一长排復古吊扇形式性地转动着,大堂里充斥着是外头的蝉鸣和扇叶颳起的风声。 瞿榕溪跟着前辈一路穿过游廊,停在了一间园林式的半封闭包厢门口。 「以后你就跟着闵姐。」 「是,」他循声微微抬眼,对着坐在黑皮沙发上的女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闵姐好。」 「嗯,多大了?」 「十九。」 「还挺年轻,父母都在么?」 「没见过。」 听到这句,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估计……她也不记得我。」 他惯常低着头,谨小慎微,不敢接话。 头一年,他知道闵姐并不信任他,大部分场合他只能呆在大门口巡视,等她谈完事情便帮她拉开车门,然后坐上驾驶座,专心开车,对她的生意一无所知。 透过后视镜,他总能看到她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她日程极满,每天忙碌往来于各家场所,无论如何疲惫都很警惕地保持着清醒,绝不在人前打瞌睡,即便偶尔上车时满脸倦容,下车时也能换上一副精神饱满的状态,他暗自观察着,打心眼里佩服。 直到某一天,她上车时戴了墨镜,一路无言。 车子将要到店面时,她才突然开口:「小瞿,我想去海边逛逛,调头吧。」 「好的。」他没有多问,只是透过后视镜看见她侧头时,墨镜后面露出的一片淤青。 车停在空旷的沙滩边际,他熟稔地迅速下车去为她拉开车门,她却先一步自行下了车,光着脚迈进了沙子里。 「我自己逛逛,不要跟。」说着,她缓缓朝着旭日下闪耀的银色沙滩走远。 瞿榕溪站在车边紧盯着她的去向,她留在后座的手机不断有电话唿入,铃声响了又歇,歇了又响,他恪守岗位,连屏幕都不看一眼。 那道背影离海与沙的交界越来越近,半截腿没入碧蓝的海。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那背光的身影越来越远,露出海面的部分也越来越少。 他开始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就像在追逐落日前的最后一道云霞。 翻涌的腥咸海水,挣扎的消瘦身躯,海鸥悠长的鸣叫,最终都在潮湿松软的沙堆里沖涤成延绵虚无的白色泡沫。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日头下,手指缝、头髮丝、白衬衫的后颈里挤满了沙粒,一步之遥便躺着那个平时矜持得体的女人,她精緻的髮型此刻已经散落开来,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白色套裙被海水泡成了灰色,小腿、手臂、肩膀、脸颊都沾着沙。 她仰头对着太阳,眼睛周围又肿又紫,脸色煞白,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平復着颤息。 瞿榕溪坐起来,识趣地什么也不问,沉默地等待着,一如往常。 第99页 太阳开始西沉时,她终于撑着沙地起身,把头髮整理好,潦草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对他说:「走吧,饿了。」 瞿榕溪跟在她身后往回走,她满身是沙,却脚步轻快,像是又重新活了一回。 那之后,他便开始能站在她生意桌边了。 信任感与依赖相伴,他渐渐被委以重任,接触的事务渐趋核心化,经手的数字也越来越大,他的忠诚度也愈加高涨。 他接受任务时从不过问原因,她亦毋论他採取的手段,只管达成她所要求的目的。 因此,几年后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哭得撕心裂肺之时,在场只有瞿榕溪和她本人知道棺材里的人因何而亡。 那之后,他本以为自己能接手更高的任务,却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被她送到了昆城手下。 重新从无名小卒做起。 他无法否认内心的失落,但他习惯了不去质疑她的决定,只以为为她弒夫的那桩任务使他成为了弃子,后来他才明白,这样的差遣代表了她对他至高的信任——这次的任务是带回她唯一的女儿。 也是之后她才告诉他,13年他受命在某间青年旅社打发掉的女孩就是她那位女儿。 一场走马灯般的乱梦潦草收尾,瞿榕溪昏昏沉沉地醒来,条件反射般第一时间确认手机。 没有消息,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代表矢未中的,这么多年,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只有当她亲口说他做得好时,他的任务才算真正完成了。 她的肯定就是时间的度量衡,他就这样一路走来。而眼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她大仇得报,他知道这是她运筹多年一直想看到的结果。 1 「你昨天也喝得太醉了吧?」关宜同皱着脸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尚未察觉他眼里的冷意。 俞庄嵁神情凝固着,一步步走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怎么了?」 「这团被子什么情况?桌上又怎么了?从来没见过这里这么乱!你昨天喝了多少啊?」 他走到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朝里望了一眼,心下一沉,脑子里更乱了。 房间里没人。 「嗯,没收拾,时间不早了,走吧。」他把外套塞到她手里,靠着近乎赶羊的动线,关宜同才终于跟着他下了楼。 他一路车开得飞快,关宜同在皮质的座位上滑来晃去,下车的时候甚至有点反胃。 她走进楼道后忍不住又回头,那车飞速驶入夜色中,雨又开始变大。 汽车倒进车库时斜得差点蹭到墙面,但俞庄嵁没空去管,他冲进家门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一路疾走一路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先冲到二楼客卧,屋内全部照明被打开,除了混乱的居住痕迹外空无一人,衣柜、洗手间、厨房、壁橱……他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柜门都不见人影,又开始翻鞋柜,焦头烂额地分辨有没有少鞋。 没有,这间屋子除了一个大活人之外,什么都没少。 她会不会躲在哪里听到了关宜同说的话,因而知道之前隐瞒的那几年经歷已经被披露?按照她四面楚歌的困境,或许她真的会落荒而逃,就像之前那样。没有时间落座,他站在门口在手机里回看房子周围的全方位监控画面,随时准备开车出去寻人。他快进着翻看了前前后后俩小时的录像,除了他和关宜同进出之外,并没有出现介舒的身影。 那就代表她还在这里。 「介舒?」他站在门廊里孤身回望空旷的客厅,四下一片寂静。 「介舒?」他又稍提高了音量,满屋唿唤,在三层空间里四处翻找,甚至拉开了镜后柜——虽然明知她躲不进去。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动静令人心惊,经歷了半信半疑、心急如焚、渐趋愤怒、丧失理智、最终没有脾气的过程后,俞庄嵁坐在楼梯上顷刻间生出人间何世之惑。 他盯着地面,甚至开始思索这个家里是否有连他都不知道的逃生密道。 这时候,他灵光一现,勐地起身沖向楼梯背面,对着棕色墙体狠推了一把。 「啪嗒!」 机械暗扣轻巧松开,一股灰尘和霉菌的气味飘溢而出,他因此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隐藏的工具间随之显露出来,黑暗中盘腿倚墙而坐打盹的人因而被惊醒,也跟着打了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对上门外另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你这么爱干净一人,怎么这里也不打扫打扫?」介舒扶着墙起身,淡定煽开空气中的浮尘,揉着发麻的腿往外挪动。 罔顾门口一脸神情复杂、极度无语、面露倦容的倒霉蛋。 「唉,又得洗澡了,这一身灰。」她一面抱怨着,一面带着周身的扬灰与他擦肩而过,引得他又背过身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兀自走进厨房沖洗着手臂,顺道把桌上的药片就着凉好的开水吞下去,调侃道:「女朋友走啦?我当她得留下来过个夜呢,这一把躲得机灵吧?」 再回头时,俞庄嵁已经站在了她眼前,垂眼盯着她,不过半臂距离,表情肃穆。 她放下杯子,见气氛古怪,便咧嘴开玩笑:「哎呀,不用尴尬,她留下也没事啦,反正我躲得好好的,都睡着了本来,那楼梯间冬暖夏凉的,巨有安全感,我从小就想住那儿。」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只问:「积食好了?」 第100页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距离太近,脸颊又开始莫名发烫。 「嗯好多了,我先上去洗洗睡了!你也早点睡!」她向左一个平移,逃一般窜出了厨房,正上楼梯,后面的脚步很快就跟了上来。 她鬼鬼祟祟地回头,折着脖子看他一眼:「干嘛?」 俞庄嵁站在几级台阶之下,磊落道:「回房间啊。」 「哦,那你先走。」她缩到左边,给他让开了半条路。 「这有什么可让的?行,既然你还这么熟悉家里,那麻烦把楼下的灯也关一下。」他头也不转地从那半道台阶上迈过,一熘烟便上了楼。 干脆得让介舒不敢相信,她探头严盯着楼梯扶手,直到三楼的房门被拍上才松了口气。 洗完澡,介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头髮都没吹干就飞扑进被窝,陷入沉睡。 恍惚间,她梦到了曾在云山顶上度过的某个清幽傍晚。 黄昏渐至,山风拂面,树叶暴晒的清焦气味沉入淙淙泉水,她昏昏欲睡,盪着脚上的人字拖鞋,摇晃着可乐杯里剩下的冰块,手上忽的没拿稳,胸口便一阵冰凉。她着急忙慌地想把冰块抖掉,先前冒着凉意的那块皮肤却倏然变得温热。 她垂眼,惊诧地发现身前有个熟悉的后脑勺。 那人埋头在她的肩窝里,像是在亲舐那冰块。 她后脑一片麻,试图把他推开,却浑身乏力,只能惊恐地对他大叫:「走开!走开!」 这时,那人仰头,红着眼望向她,眼里满是愤怒与委屈。 看清他的脸时,她便松了口气道:「哦,是你啊,那还行。」 她抬手自然地摸了摸他被晒得泛红的双颊,他像是受到了慰解,乖顺地贴着她的脖子。 等一下,什么叫「那还行」? 怎么就「那还行」了! 她一定是疯了!那可是庄嵁啊!是那个她连穿尿不湿的样子都见过的人啊! 这是梦,赶紧醒来吧介舒!她疯狂地对自己唿喊。 挣扎正酣时,她突然听见颈间的人说了句什么,于是她暂停了挣扎,静下来。 「你说什么?」 「关……」 「啊?」她越发清醒。 「小关……」 她一把粗鲁地抓着庄嵁的衣领把他扯开,愤怒道:「你说清楚!你在叫谁!」 他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可她却听不清楚了。 「你说啊你说啊!你在叫谁呢!」 画面开始破碎,梦醒了。 她愤怒地拍席而起,余韵中仍在念叨:「叫谁呢小四眼……」 周围一片昏黑,过了几秒,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这梦的内容,在惊雷中呆坐着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嘴,愣是将无声的嘶吼摁进了喉咙里。 第五十三章 0 「你怎么了?」 介舒正惊魂甫定,又被突如其来密集的敲门声和俞庄嵁急切的问话吓了一激灵。 「我没事!」她自己都觉得此言的分贝过高,精神得不像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人。 俞庄嵁自然更觉古怪,他刚才分明听见她激动地叫人「走开」,还质问「你说清楚」什么的,吓得他以为是有人闯进来了,她现在说自己没事很难让他信服。 「我能进来吗?」 「不能!」 她干脆的拒绝使门外安静了一瞬,但她隐约感觉外面的人可能很快就要破门而入。 「我数三秒就要开门了,」他幽幽道,「一……」 她急急匆匆把被子扯到下巴,企图打断他的倒数:「哎你进来干嘛?」 「你刚才叫谁走开?」 她脑门顿时涌上一股焦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将梦里的话脱出口来,只好强行解释:「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门外的倒计时戛然而止,他语气弱下来,半好奇半安抚般询问:「梦到什么了?」 她脑筋放肆疯转,略微思考便平静道:「我梦到自己迷路进了中土世界,然后遇到了恶龙。」 「然后呢?」 「恶龙有个情人,只有跟着那个情人才可能免于一死,所以我只好暂且当情人的家僕自保。」 「你还问了『你说清楚,你在叫谁』。」 「哦那是后来我发现恶龙有点脸熟,想起来原来他是我的老仇家,有一天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为了打探他是不是认出了我所以就这么问了。」 「哦,那你最后保住命了吗?」 「我趁他们俩谈恋爱的时候赶紧捲铺盖准备逃跑,然后就醒了,也来不及知道逃没逃成。」 听到这里,俞庄嵁隔着门板蓦得扬起嘴角。 「你还有什么仇家?」 他语间分明带着笑意,在介舒听来那潜台词就像是在挑衅说「你编啊,你再编啊」一样。 「很多啊,比如你,比如俞叔,比如……」 「我?」 「对啊。」 「我怎么了?」他突然严肃起来。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是因为……在英国的事吗?」 「啊?」介舒晚一秒意识到他是在说那间郊外密室里发生的事,「不是,我就随口一说。」 「……对不起,我当时应该是疯了。」 「嗯,这话倒挺对,那你现在终于清醒了。」 第101页 他犹豫了片刻,不由道:「后来在海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清醒了。」 不知怎的,此言一出,刚才梦里的画面和那天晚上他醉后的情景开始在介舒脑内交错回放。 肩窝上冰凉又温热的触感、带着酒气追来的亲吻、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脑后生硬的压迫……她勐然意识到,原来这场梦里庄嵁抬起头时双眼泛红望着她的神情,就是那天在海边小屋他被她推开时在她脑中留下的画面。 那天他借着醉意问她,如果她当初就要放弃他,为什么又要重新出现,既然她已经回来,为什么又要走。那番悲伤的冲动与强忍的怒气,很快就被她一句「都会过去的」浇了个透。 眼下,她本来想说「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但却不似当时拒绝那样能干脆地说出口了。 门外没回应,也没脚步声,介舒知道他还没走,自己也睡意全无,便在黑暗中缄默等待。 「其实上半年我身体不太好,有一次失去意识,做梦的时候好像见到你了。」他突然说。 心脏像被攥紧,她着实没料到昏迷的人还能看见并记住病榻前的场景,因而失语。 「知道吗?你在我梦里居然像长辈一样,对着我边哭边骂,一边发火,一边求我爱惜生命,实在太不像你,所以我没醒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身体不好吗?」 她没答话。 「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我害的。」 她许久没反应,俞庄嵁意识到自己已经碎碎念了好一阵。 「你睡了?」 门内一片寂静。 他也不介意,止了话头,手心轻抚过门板便要转身回房间。 门却在身后打开了。 他回过头,介舒正站在黑暗的底色前,明明是一身刚睡醒的凌乱模样,眼睛却清醒明亮。 「庄嵁,你一点儿也没变。」 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一脸不高兴。 没等他回答,她接着说:「很久以前就有人给你写情书了,是不是?」 他现出疑惑,却没打断她接下来一连串的质问。 「后来日子又好过了,你身边的女孩就没断过,我没说错吧?」 「你一有空就对我说些有的没的,但是这几次重新遇见你,你身边都有人,不是吗?」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这些都是事实,你瞒着她们让我留在你家里,虽然实际上我们俩没什么事儿,但……这样不对吧?」 介舒的问话密集,边说边缕,一时间没来得及关注到面前的人脸上越来越微妙的表情。 列完问题,她抬头正要瞪他以达到谴责与教育的目的,却发现他突然垂下头,手捂着胃,紧皱眉头,高瘦的身体虚虚晃晃,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伸手去扶他的胳膊。 俞庄嵁虚无地摇了摇头,话也说不出来,只顺着墙面趔趄倒下。 「有药吗?」她回想起那天他面色青灰、眼窝深陷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器械线管的恐怖状态,瞬间便急出一身冷汗。 「没了。」 「有医生的电话吗?我现在应该去哪儿配什么药?」 他小幅摇头,声音都被闷在了胸腔里。 「你手机呢?」她往他衣服口袋摸了一圈,什么都找到。 「手机是不是在楼上?你自己呆在这儿行吗?」她想抽身冲上三楼去,胳膊却被牢牢钳住。 「我没事……经常这样……」 她急出一身冷汗,生气道:「你逞什么强啊?没有去复诊吗?」 垂在她肩侧的头随之一滞。 「你等着,我先上去拿手机!」 她试图挣脱,手臂上的力气却没有丝毫减弱,扯得她被自己起身的力气回拉了一把,差点跌在地上,她着急又愤然地对他吼道:「别闹了,这怎么能拖?松开!」 手臂的力气遽然移到手腕,混乱中她被那力气生拽起来转了个方向,头髮一瞬便被挣散在脸前,整套动作发生得太快,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反抵到了墙脚。 浓郁而熟悉的洗漱香味就在她鼻间,距离太近,近到她分不清是谁身上的味道。 「你来医院看过我?」这清晰沉静的问话向她昭示着他身体及精神状态均良好。 介舒不敢回话,生怕多说多错。 可她的缄默恰是俞庄嵁想要的回答,他接着问:「那几年里,你往这儿打过电话,是吗?」 她挪开眼瞥向一侧,没有否认。 「当时你就在小区门口那家超市里?」 「……是。」 「为什么没有进来?」 她奋力抓住反击的机会,犟着胳膊反问:「那时候还主动上门?那我是不想活了?」手臂好不容易抬起来一点,又被轻易摁回了墙上。 他脸上毫无波澜,亦没有深究,紧接着往下问:「这些天,你究竟在哪里?」 这谎言她暂时还是有必要坚持的:「我真被关起来了。」这是真话,她理直气壮。 他借着楼道的光打量她的表情,她眼神并无闪躲,甚至有一丝抱怨。 见他半信半疑,介舒便心中冒火:「你爱信不信,松开!」 「其实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回来前几天去附中粉店吃过饭。全家福,多加花椒,不要葱,全副武装,是你吧?吃那么快不怕噎着?」 第102页 「你在说什么……」她仍想挣扎。 「我还知道你读完了本科,听说很用工,下课还追着教授提问,那个人也是你吧?」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你查我?」 「你说学校的事吗?关宜同告诉我的,她跟你一个学校。」 俞庄嵁倏然感觉到自己攥着的那只手稍有些发抖,便下意识敛起了眼中的凉意。 「你别怕。」他补了一句。 可介舒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轻颤,或许是因为惧怕,或许是因为心虚。 「你早就知道了?」 「在你回来之前。」 「那你还……」 「我想你应该有你的理由,而且就算这样,以后你说的话我还是会相信。」 她扭头看了看被牢牢固定住的酸痛的手,又抬眼望向他:「所以你现在准备怎么处理我?」 他本不自觉严肃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手上的力气虽减轻了,却没有把她全然放开的想法。 「除了好吃好喝供着你,我没别的选择。」 这离奇的回答竟被他说得这么郑重,介舒着实怀疑自己的听力:「你认真的?」 「我还不够认真吗?」说着,他仔细用眼睛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半玩笑半真心地确认了心里的疑问,他差不多准备点到为止以免适得其反,可是能这么近地看着她的机会,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 他正要松手,眼前却忽得一暗,香味侵入鼻腔,唇间随之一热,可那触感又很快离开了。 踮起的脚落下,介舒紧靠着墙,擒住她手腕的力气松了,她得以收回手,并尴尬地抓了一把自己的乱发。 「额……我……不是……你没什么……没不舒服吧?」 她也被自己吓到了,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瑟缩着抬眼,怔怔观望眼前人的神情。 第五十四章 0 「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什么?」介舒只觉得山根发烫,五官僵硬,做什么表情都不得劲。 「你是一时兴起还是……希望我帮你做些什么?」除两句疑问间的停顿外,俞庄嵁语速很快,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第一反应,但他过于专注在她未知的回应上,所以自己没意识到这两个选项都很烂。 他这小心揣测探问、态度莫名悲观的样子,与他那时候一声不吭坐在昏暗禁闭室的窗边,身披噩梦与雷电同至的悚人模样,在同一副躯壳中割裂着,不排除是盲目自信,但介舒自觉渐渐从一头雾水中摸索到了她所熟悉的真实——小时候他习惯了受害于她的恶作剧,因此即便她真的一时兴起做点有温情的善事,他也会先停步观察一番,生怕再次落入陷阱。 动作发生得太快,莽撞主动的人面红耳赤,并不清醒,只能说:「我睡一觉好好想想。」 显然,这个回答比上述槽糕选项还要不合他意。尽管他还没开口,介舒却好似已经能听到他以前面对她游戏耍赖时,无奈夹带愤怒的「不带这么玩的」一类的唿号。 她收腹缩肩想从他身侧熘出去,可他就像船锚一样丝毫不动地方,僵持了一会儿,她被迫展回那堵墙面,和他的距离就好比自己贴着镜子站时和镜像的距离,这相对而站的姿态实在太暧昧了,她根本不能够畅快喘气。 而他带着温度又不安分的唿吸声呲着她的耳膜,又让她心如擂鼓,更没空间给脑筋转动。 他故作镇定地质问:「已经做的事为什么还要想?」 莫非是因为层高等房屋结构问题?他这声音在她听来就像洞穴或深海里传来的回音,某种幽深隐秘的声波。 她抬头瞄了一眼,对上的眼神炽热紧张,她很清楚自己一旦点头,事态就绝对会发展到不可收拾。 「那你就……当我一时兴起?」实在不行就这样让这事翻篇吧。 但他执着地想要知道她的真实动机:「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见不得他这种看似淡然平静,但在她眼中脆弱昭然的表情,叫人说不出狠话,「我看你们玩得都挺开的……这也没什么稀奇……吧。」瞎话扯不下去了。 他花了几秒消化她的话,接着,事态便如野马飞驰。 「玩儿?你想跟我玩儿?」他的语气强行松弛下来,这破罐破摔之势让介舒脑内警铃大作。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 「你自己都不明白。」 她哑口无言,被圈在狭窄的缝隙中进退不得。 「你要是想玩儿,我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微微屈身,和她视线齐平,湿润的眼睛半隐在碎发之下,柔软又忠于本能,像刚睡醒的幼狮,盯得她快要卸下防备。 她没能挪开眼,僵持着,某些念头在空气中寂静拉锯。 或许是气氛使然,她出神了片刻,什么也没来得及细想就鬼使神差地首肯了,幅度不大,但他接收到了信号。 不待她再生悔意,后脑便被他揽带着向前,眼前画面倏地恍惚。上唇先是轻抚般细微的痒,她神经一紧,尚没来得及回应,唇间一凉,下巴与嘴唇间下凹的曲线又被填上,下唇被温热裹挟,她不禁启唇去啄舐他的上唇,这时,他舌尖恰到好处地掠过她的。 瞬间的战慄后,介舒脑中泛过一阵涟漪般的晕眩,慌乱扶上他触手可及的肩膀勉强站稳。突然主动的肢体接触向他传达了她并无抗拒,他便越发大胆,暗暗用劲儿,悄然将眼睛睁开想确认她的表情。他望见她脸上净滑的皮肤,眼睫紧密的弧度,眉间愉悦又挣扎着的蹙起,不由地唿吸渐促,身体由本能驱使着越贴越近,又勉强用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掠夺欲望。 第103页 隔着皮肤和外衣,她的手指和掌心紧裹着他肩部的骨骼,较上回分别时,他竟消瘦至此。她分明顿感心酸,可奇怪的是,这触感又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有血有肉,不仅是活在她幼时记忆里的那个小庄,也不是她摸不透、不敢接近的那个俞庄嵁,而是默然承受成长之痛、坚定走到此时此地和她重聚的庄嵁。 这之前,她没想过自己会在接吻时流泪。可当她意识到自己这样诡异的反应时,她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了两行温泪。而他正吻得入神,意浓时右手自然地抚上她的面颊,随即察觉到指尖的湿润。 他勐然一顿,骤然从杂念中抽离,动作戛然而止。 她仓皇间也睁开眼。 俞庄嵁无措地挪了挪手指,擦掉她脸上挂着的眼泪:「怎么了?」 「你瘦了好多。」 炽热犹存,怅触着无言对视片刻,他也跟着红了眼。 1 颱风过境后再起的烈日,空气中翻涌着热浪,黑色车身被晒得发烫。 冰块参差不齐,水珠顺着杯壁而下,在车载凹槽里圈出一滩水渍。陈辛觉找了块树荫停下车,拿起杯子吸干咖啡,看了眼手錶,离和俞庄嵁约好的中午十二点还差五分钟。 他本想关掉空调吹吹自然风,但刚打开一点车窗,潮湿黏腻的热气就从外和车里的冷气对沖,顾及过一会儿就有人要上车,他还是关掉了窗。 他透过后视镜盯着不远处俞庄嵁家紧闭的后门,莫名紧张起来。 几乎是盯着时针跳到十二点整,他再抬眼时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并快步往这个方向过来。 他迅速下车,赶在那人走到车边之前替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介舒仰起脸对他弯弯眼睛,钻进了车里。 许是那笑眼颇具感染力,陈辛觉合上车门后还愣了几秒才回到驾驶座。 「天,外面好热!我太久没出门了。」 听到后面这愉快的抱怨,陈辛觉面带疑惑地笑起来。 「笑什么呢?」 他摇摇头,启动了汽车:「好久没见,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 「有吗?」介舒拿下口罩和帽子,往后座中间挪了一点儿,以免前座的人像是司机。 「你那时候挺高冷的,也不跟人闲聊,一般都……板着脸,很压抑,跟现在不一样。」 「怎么会?」她恰如其分地笑笑,随后陷入深思。 其实她第一反应想反驳说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对于陈辛觉这个只见过那段时间的她的人来说,这样的辩解想想就没什么说服力。 深入思考一下,她现在好像确实活得……多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甚至让这个不算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了,我后来才知道当时店里那笔钱是你帮我忙,谢谢,虽然后来还是被……唉,这个倒不重要。」他透过后视镜对她感激地抿了抿嘴。 片刻后介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五百镑的事:「哦,别客气,那钱本来就不该你出。」 「其实……因为当时你看着挺凶的,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是楼姐帮的忙。」 「她后来怎么样?」 「好像交了个男朋友,然后一起去别的城市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介舒不禁皱眉:「又是因为男人?上次被骗了那么多钱还没醒悟?」 陈辛觉耸耸肩,又说:「其实后来借钱的事我也要谢谢你,本来我还以为会被断手断脚或者抓去做苦力的,还好你帮我求情。」 她又反应了一会儿,接着问:「庄嵁帮你解决了?」 「对,他之后还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家人做手术,还带我一起做生意,我想还是多亏了你。」 「这样啊……那你家人手术顺利吗?」 「顺利,现在情况基本平稳了,真的谢谢。」 「那就好。」 介舒望向窗外高处绿浪般翻涌的丛树,某些因缺席而缥缈的往事在阳光下渐渐清晰。 「你和庄嵁的女朋友熟吗?」 此问刚出,介舒便感觉到陈辛觉脸上无声的焦灼,似乎是在斟酌一个合适的回答。 「额……还行。」 「她知道我?」 「不不不,除了我,庄嵁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还活着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你别紧张啊,我是说,她认识我?」 他手心开始出汗:「认识,她见过你。」 「她人怎么样?」 「挺好的,虽然比较现实。本来他们一圈玩得都挺好的,但她和庄嵁……」他犹豫了一下,「在一起之后,就跟何如雎还有季归豫关系比较尴尬了。」 「为什么?」 「因为……」他面露难色,「何如雎以前喜欢庄嵁,季归豫好像又有点儿喜欢关宜同。」 介舒震惊到发笑:「那他们还在一起?」 「那阵子庄嵁状态非常差,关宜同又知道你的一些事,一直陪着他,俞叔叔好像也很支持……所以,我想大概不是一时冲动。」 「那你呢?你不跟他们一起玩?」 「我虽然跟他们一起做生意,但毕竟跟他们的条件还是差很多,而且我也不喜欢社交场合,所以不经常参与。但我挺喜欢和庄嵁一起运动或者钓鱼的,人少,安静,我比较习惯。」 第104页 「钓鱼?」 「对,但他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手机也会关机,一般联繫不上就是去钓鱼了。」 后座突然安静下来。 陈辛觉思考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他一般都去哪里钓鱼吗?」 「他有一艘船停在海湾码头,一般都开船出去。」 听到这个地标,介舒便怅然陷入回忆中——小时候庄嵁的爸爸和她爸爸经常一起从海湾码头出海去钓鱼,频率最高的时候连续一周天天出海,两个人都晒成了黑炭。刚开始她和庄嵁也会跟着去,只是当时他们年龄太小,根本难以体会盯着浮标一动不动乐趣何在,所以后来也不去了。 这大半年里,庄嵁一个人坐在海上钓鱼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她没法细想。 「你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 陈辛觉摇头:「他只说这几天他不在,不放心你自己呆在家,让我照顾好你。」 「奇怪,他凌晨接到电话就匆匆忙忙出去了。」 「凌晨的电话?」 「对,四五点的样子。」 听到这时间陈辛觉便瞭然:「那应该是他爸,可能生意上出了一些问题。」 第五十五章 0 狡兔三窟,这个习惯从庄嵁他爸还活着的时候延续至今,故站在又一间陌生的房屋门口,介舒一点儿也不惊讶。 不过在她看来,新的藏身地比之前的都要适宜——半旧不新、不起眼的城北公寓,外墙是小块的白色长方形砖块,是以乍一看比实际房龄古旧,房屋排布密集,居住人口常有流动,因建筑依山而立,每个楼层都有多处阶梯,通往不同海拔的不同平面,也就意味着若不幸要逃窜,每个转角都有多样化选择以避开围追堵截——是搜查人员看了就要头大的地形结构。 而庄嵁的这个窟位处十八楼,往下走三层有一个出入平台,往上走五层又有另外一个,灵通。进房需要打开三道门的锁,一层是防盗门,一层是防弹玻璃,末一层看似纱门实为钢网,整条楼道没几个监控,但这门框里却隐秘地嵌了三个微型摄像头,屋内监视屏和手机里都能看见,屋门周围景观全方位、无死角。 这些居住安全指南都是庄嵁临走前告诉她的,陈辛觉并不知情,并且他非常谨慎,确认她锁好了门就毅然决然离开了,甚至没敢接受她的邀请进门喝口水。 她想起来瞿榕溪也是这样,从不多听、多问,自我泯灭好奇心,若非必要便只严格完成自己的事,似乎可归类于某种职业习惯。 她爸爸生前也是。 这屋子不大不小,除了卧室、厨房和洗手间,其他空间都打通在一块儿,一眼能看尽。地上铺着肌理明显的木地板,一张暖棕色长条沙发把餐厅和客厅划分开,沙发前面是一张巨大的古巴地毯,屏幕两侧分别立着音响和圆弧形金属落地灯,嵌在墙里的书柜上塞满了按字母标籤排列的影碟。 虽然屋内格局现代得跟这幢楼的外观恍若两个世界,但却莫名叫人很有安全感。 介舒走到极有年代感的黑色铁框半面式窗户前,把藤制百叶窗吊起来一点儿,因楼层不低,向外远眺有山、湖、湖对面极远处的高楼,盛辉之下,湖面上闪烁着金色的波纹,视野空旷得不像在市区,也自然不必担心有人窥视。 多么理想的末日藏身地!如果粮草和淡水充足的话。 窗帘拉开,烈日照进来,高层便难免炎热。她把窗帘放回原位,打开空调,走进半开放的厨房去找水喝。 刚走到工作檯边,她就在一排復古但精緻的小家电之中看见了一台老伙计。 那陈旧泛黄的机身、倾斜歪倒的底座、污浊皲裂的电线……可不就是她那间小小地下室里的二手电热水壶么? 时至今日,她已经很难再为此种不期而遇感到惊讶。 她突然觉得庄嵁很适合搞物流产业……跨境物流一类的,如果技术允许、资金充足的话,跨时空物流说不定也有戏。 她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热了半张披萨,在柜子里找到了烟和缸,又从架子上翻到了《追随》的碟,突然觉得此片太适合此时此刻此地回味。机器运转,音响里开始有滋滋啦啦的磁械声,趁着进片头,她飞速钻进卧室从衣柜里抓了一套庄嵁的运动服换上,末了才舒服地陷入沙发里。 神仙日子。 在她想起那个陌生的妈妈之前。 可当她看见片子里女性角色出场的时候,这念头就强烈起来。 陈辛觉走之前给了她一部手机,而她有必要给那边一点消息。 她扫视过四周墙角,突然想起这室内说不定也有监控,她直接打电话好像有些明目张胆。可是如果真有监控的话,刚才她换衣服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木然放下手机,久违地点了支烟,吸入,吐出……对着屏幕沉思了一阵。 没有暂停电影,她起身走回卧室拿了张毯子,又裹着毯子躺回原位,然后缩在沙发角落里,把手机没在毯子后面,给她记熟的那串号码发了条简讯。 【一切都好。】 那边几乎是秒回。 【ok】 她本来想把庄嵁识破部分言论的情况告知一下,但这冷淡的回应让她不多挣扎就删掉了对话框。 第105页 放下手机,她兴致不高地又看了一会儿电影,没料想那边竟主动来了消息。 【可以看一阵好戏了。】 她下意识警觉地看了一眼屏幕,但很快意识到这「戏」当然不是指影视作品。心里正惴惴不安着,那边又来了一条。 【别急,之后就靠你了。】 联想到庄嵁凌晨匆忙出门的场景,她骤然紧张,字打得飞快。 【什么好戏?】 那边却没再回復。 几分钟前的闲适愉悦顿时消散一空。 她抓起遥控器关了机器,在手机通讯录里唯二的通讯人——庄嵁和陈辛觉之中,拨通了庄嵁的号码。 「嘟——嘟——嘟——嘟——嘟——嘟——」 没人接。 面前咬过两口的披萨此刻已经没了热气,她也彻底没了胃口。 不安感像湖心地波的震盪,一圈圈蔓延开来。 如果不是很麻烦的事,庄嵁何必向陈辛觉披露她的存在,还拜託他把她送到这里? 他会离开多久?莫非要久到她自己一个人不能呆在那幢房子里? 一开始她只是以为庄嵁担心她自己呆在老房子里时间久了会太闷,或者担心关宜同之类的人会突然上门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结合她眼前掌握的模煳信息,她乍一想就觉得胸闷气短,焦虑异常。 她抽着烟、拿着烟缸从沙发逛到餐桌,又从餐桌晃到阳台,阳台踱到卧室,来来回回…… 夕阳一晃而过,夜幕降临,屋子里只剩一盏落地灯亮着。 他既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真叫人抓狂。 时间概念流失,周遭陷入黑暗。 她曲腿坐在厨房的窗边,脚边除了满满当当的菸灰缸就是漆黑的高空,她能看见远处星火般的灯光,耳边也有车流依稀的唿啸鸣笛声与高处的风声。 明明能感觉到熙攘的市井近在咫尺,但她却觉得非常恐怖。 回到无庄嵁生活的那种恐怖。 她看了一眼手机,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但还是忍不住给陈辛觉也打了个电话。 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背景吵闹至极,不是夜店就是演唱会。 「喂,是我,情况如何?」杂乱声音渐远,他大概是走到了相对安静的地方。 「……你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那边生意我接触不到的,我现在在店里,如果有消息就告诉你。」 「他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会不会有什么事?」 「应该不会吧……你放心,他很老道,不会有什么大事。」 并无有效信息,介舒准备挂电话,陈辛觉又追问:「你吃晚饭了吧?冰箱里蔬菜水果应该都有,速冻里馄饨、饺子、披萨应该也都有,他之前自己去买的。」 「吃过了,谢谢。」 她无心多聊,放下手机,然后给那个号码拨去电话。 一如既往的秒接,她就知道那头是瞿榕溪。 「喂,电话别随便打,不怕被发现?」他语气很轻松。 她开门见山:「什么好戏?你们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一点小铺垫而已。」 「什么铺垫?我不能知道?」 「你母亲不希望你参与太多。」 「……告诉我。」 「你等俞庄嵁亲口告诉你好了,肯定比我在这儿讲来得精彩。」 她正想追问,又被他打断:「吃好喝好,早点睡吧,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瞿榕溪你……」 通话戛然而止,她顿生愠怒,却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躁郁到头疼。 如果真如瞿榕溪所言,是「一点小铺垫」,那至少……庄嵁的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威胁吧? 她企图这样安慰自己。 可谁能保证蝴蝶煽动翅膀掀起的微小气流不会引起掀然大波? 之后又要她做什么?本来她只是在犹豫,但她现在看清了,自己是绝做不可能作出伤害庄嵁的事了。 如果她明早睁开眼,收到关于他的坏消息,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当他半年前收到她的所谓「死讯」时,是否也如她此刻所想像的那般绝望? 她根本不敢睡觉。 1 次日六点,陈辛觉再次接到了介舒的电话,彼时他刚合眼没多久,而介舒正卷着被子团在浴缸里,黑眼圈浓重。 一夜无眠,她被无数种疯狂而残酷的猜想折磨得神经衰弱。 「他已经一整个晚上没回音了!这正常吗?你联繫得上可能在他身边的人吗?能不能旁敲侧击问问看?」 陈辛觉声音里透着睏倦:「不会有事的……」 「我感觉不太好,麻烦你问问看。」 「那好,我帮你问问。」 「谢谢!「 眼皮沉重,但意识清醒。 漫长的一小时后,电话终于重新在介舒的不倦注视下亮起陈辛觉的来电显示,她瞬间接通,反应力超乎平常。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嗯,问到了,他和关宜同在一起,你放心。」 「……」 「餵?」 「……」 「你在听吗?他没事。」 「嘟——嘟——嘟——」 手机挂断的瞬间,金属机身便飞出浴缸平面,利落地飞击墙面而下,留出一道浅浅的凹槽,最终直挺挺地落在地上,分离成了两板。 第106页 「唿——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浴缸里的人翻了个身,背朝着手机兇案现场,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第五十六章 0 悬窗大开,日光下飘着乌云,天空是灰金色,热风穿堂而入。 介舒擦着湿发踢开半掩的浴室门,水汽闷热的空间敞开,皮肤唿吸到短暂的清凉,继而又被黏煳的温热紧密包裹。她不必贴近胳膊就能嗅到沐浴露留在自己身上持久的青草与薄荷味,比风油精纯粹,以至于打开冰箱门时,她在冷气的突袭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时,她觉察到门外有异响。 再听下去,不难发现那响动是一阵顺畅、笃定、按部就班的开门声。 不动声色地,她继续开罐的动作。 「介舒?」 她听见门一道道合上,然后是庄嵁的声音。 只要从厨房的那半堵墙壁探出半个头,应该就能看到他站在门口,可能还穿着当时急匆匆出门套的那身衣服,抑或者……已经换过了行头。即便没有时间回家,他大概也能在别人的衣柜里找到称体的衣服,说不定就是他某一天自己留下的。 啤酒罐平稳落在冰凉的石制檯面上。 介舒没往外走,反向走到厨房窗边点了烟,白烟被风吹散,清脆的点火声有意无意吸引了闯入者的注意。 「这里没有烟雾报警器,」很快,脚步声接近,他找到厨房来,「挺热的,怎么不开空调?」 「之前一直开着,觉得老闷着不出汗不太健康,就关了。」她语气不冷不热,视线从他刚换的拖鞋一路向上,这套衣服倒是眼熟,和分开的时候一样。 目光上移到他稍显憔悴苍白的脸时,他正对着窗口的菸灰缸皱眉:「前几天都没见你抽菸,我还以为你戒了。」 他讲完话抬眼望向她,她双目红血丝显眼,和他差不多。 其实她刚刷完牙,嘴里还凉飕飕的,烟味入口并不舒服,但她还是吸了。 见她不接话,周身气压偏低,他没敢再往前走,停在原地又说:「听陈辛觉说……你一直在找我」 她若无其事道:「那倒也不至于,就是问问你去哪儿了。」 「我当时没工夫看手机所以没接到,怎么后来回电话你不接了?睡着了?」 「手机掉浴缸里泡坏了。」根本不需要打草稿。 俞庄嵁在她周围扫了一圈,试图寻找手机的残骸,未果,他也无心去深究,只说:「给你换个新的。」 她自觉心虚,便岔开了话题:「什么事那么着急?」 「他那边有些生意被捅出去了。」他稍低下头,手指顺着眉际滑到太阳穴揉了揉,很疲惫的样子,似乎已为此头疼许久。 介舒立即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俞屹冬。 「我以为你们到现在应该都洗干净了。」 「的确,」他瞥见桌上的啤酒,拿过来喝了一口,顺势倚着柜门,「所以这时候被举报很古怪。」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她准备问完这个问题见好就收,以免显得古怪。 「没有,还在查。」答毕,他安静下来,对她深望一眼。 介舒敷衍地点了点头,指间菸灰燃了一大截,在烟尾摇摇欲坠。 「吃饭了吗?」他反手打开冰箱的门,里头还是满满当当的,看起来没少什么东西,他就知道她不会花时间来做饭。 「没有。」 「我先去洗个澡。」他转身出了厨房,卧室里传来衣柜门开合的声音,然后浴室便闭了门,接着是淋浴的水声。 介舒合上窗,把纯粹被浪费的菸头按进菸灰缸,起身走回客厅打开了空调。 1 浴室里水汽瀰漫,俞庄嵁边刷牙边在镜子上擦出一块空白,动作不快,并没有急着出去。他需要釐清思路,刚才介舒的反应说怪不怪,但凭他对她的了解,那反应多少有些别扭。 俞屹冬半夜从牌局上被带去「配合调查」,搞得人心惶惶,就目前打探到的情况而言,有很多资料已经被掌握。俞庄嵁知道那些东西以前都被锁在俞屹冬家地下室的保险箱里,如果不是身边人作祟,根本不可能被泄露,而且按照俞屹冬的谨慎程度,即便是身边人也很难接近那个保险箱。 俞庄嵁知道介舒讲的话真假参半,但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何为。 值得注意的是,那个颱风过境的夜晚,她确实出现在了歧鹤镇附近——那是俞屹冬的老宅所在地,如果她不是真的被俞屹冬拘禁,那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向她提供信息,否则她怎么会知道那处居所?但那次她坦白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含煳其辞,承认了一些谎言,又强调了一些事,比如:她被人关起来了,这一点她说得很确然,他相信这是真的。 那么,如果她被限制自由这件事是真实的,俞屹冬为什么要关她?只是为了让她远离自己吗?这说不通。因为俞屹冬做事一定比这彻底,如果不是让她彻底消失,那也不可能让她有出去吃碗粉的自由。而且,他记得住院的时候,俞屹冬的反应分明是笃信介舒已经不在这世界上,因而担心的话语里总是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余裕。 他漱干净泡沫,视线停在架子上介舒的牙刷——牙膏没有沖干净,刷毛底部还留了一小块膏体。他忍不住拿下来用热水沖洗了一番,确认刷头上彻底没有牙膏为止。 第107页 除了牙刷,还有地上的长头髮,水龙头上的水渍,团在一边的毛巾,横倒又没有关盖的洗面奶,因为夹着吹风机电线而无法完全闭合的抽屉…… 整间浴室充斥着她潦草的使用痕迹。 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好事——他记得当时在英国的那间公寓里,她谨慎地用了他的浴室,并仔细清理掉了所有使用痕迹,把他当陌生人,有些畏惧,想保持距离,好像马上就要离开,只是偶然路过一样。 他喜欢她变得随意,像小时候一样粗糙,他很开心看见她堪堪归来。 不过,眼下她看起来忧心忡忡又有些愠怒,气氛不太对劲。 2 走出浴室,俞庄嵁径直进了厨房,而介舒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影一声不吭,给他留下一个静止的后脑勺。路过客厅时他看了一眼屏幕,播的片子是吕克贝松的《别惹我》。 他一边切菜一边回忆这两天发生的事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低气压的来源。是因为他失联的那段时间?不至于吧,他一有空就给她回了好几通电话,只是她没接。还是因为她的手机掉水里坏了?可她一向心大的很,不是会为这种琐碎而烦恼的人。 但他暂时只想到这两点,不如一会儿吃完饭先试着帮她把手机修了。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你手机在哪儿?」 隔了五六秒才收到回覆:「这儿。」她只张了张嘴,身体一动不动。 「你想吃什么肉?」他把蔬菜归到一边,打开速冻门。 「驴肉。」 他翻找速冻肉制品的动作一顿,犹豫片刻,拿了袋鳕鱼出来。 三道菜摆出来,千唿万唤才把祖宗请上了桌。 俞庄嵁太久没睡觉,自己毫无胃口,稍微吃了几根菜就起身去沙发边上帮她修手机。 「……这是被水泡的?」他拿起那有明显撞击痕迹的机身,扭头望向桌边的人。 移步到餐厅,她依旧背对他坐着,流利回答道:「拆开来吹吹干,不行吗?」 他无奈地嗤笑一声,死马当活马医,试图将部件装回原位。 好不容易组装到看起来像个完整的手机了,开机之后屏幕上还是布着紫绿相间的雪花。触屏已经达到碰左边闪右边的程度,他可以料想到,换个屏的价钱估计还不如直接买个新的。 他正想想那埋头吃饭的人汇报修理情况,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一条简讯。 手机开了静音,消息显示也没有隐藏,他一眼就看见了消息的内容。 【精彩吗?】 来信的是个没有存储的号码,这部手机里只存了他和陈辛觉的号码。 这条消息又不像是普通的误发,也不像是对话的开头,倒像是之前已经有过交流。 更何况,如果要让对方知道这个号码,首先要从这里向外联络。 也就是说,这是一串介舒能背出来的号码,而且是她主动联繫的对方。 精……彩……吗? 他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浮动的光标,心里明白这不是在说电影。 如果他直接云淡风轻地问她这个人是谁,她会怎么回答呢?他忍不住想。 她或许会坦陈,把已经被他意识到的问题解释清楚,那样一切都会清晰。可如果她确实有事不能让他知道呢?他可以想像到她费心自圆其说的样子,而且他害怕逼问会让她逃跑,这显得他不够信任她,那也就和他之前的承诺自相矛盾。 他不想这样。 时至今日,世界上没有别人比他们对彼此更在意了吧?他愿意如此相信。 既然前提如此,他就该尊重她的选择,包括她隐没的那部分动机。 他长按关机键,屏幕上随即跳出滑块,可因为接触失灵,怎么也划不过去。 那条信息框越发扎眼。 「就把他留在这儿成吗?」 「都看他自己造化行吗?」 耳边倏地迴荡起这两句经常出现在他噩梦里的话。 第五十七章 0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介舒还没吃完菜就已经凉了大半,她为了离庄嵁远一点挑了桌子另一侧的位置,正对着空调出风口,那一侧的胳膊也被冷风吹得青石一样冰凉。 她硬着头皮想把菜吃干净,但睡眠不足严重影响了她的胃口,没吃多少她就感觉噎得慌。 秉着不浪费厨师劳动成果的念头,她侧头用半张脸对他问了声:「还吃吗?我吃不完了。」 原本坐在沙发前地毯上的人稍微抬了抬头,手上仍折腾着残机,低声道:「放那儿吧,我也饱了,一会儿收拾。」 「你就吃这么点?」她莫名不满,「还嫌自己不够瘦?」 他放下手机扭过头来,在她余光里认真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介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问题所指,头又多回了一个角度:「啊?」 「壮一点的?」 「无不无聊?」她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没再理他,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听罐装咖啡。 「皮肤黑还是白?」 古怪的问题还在向她抛过来,她开始分不清他的语气是戏嚯还是真诚。 「看来你的确是吃饱了,不吃我倒了啊?」她喝了口咖啡,随手把易拉罐放在桌边,又端起盘子走回水池边,真要倒了还有点犹豫,便补充道,「要不还是放冰箱里留着晚上继续吃?」 第108页 客厅里的人根本没有接她话的意思。 「髮型呢?长还是短?卷还是直?」 她沉默地用保鲜膜包裹着盘面,在忍耐与爆发的边缘来去。 「性格呢?安静还是吵?」狗仔还在没有眼力见儿地发问。 「嘭!」她关冰箱的声响怒意满溢。 屋内短暂安静下来。 介舒暗忖他是如何以此种沉着肃穆的语气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的。 她本以为这话题已经告一段落,才幽幽走出厨房,他却站在客厅中央凝视着她:「不想回答?」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喝了口咖啡,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一眼。她讲完又觉得话好像说重了,兀自尴尬道:「俞叔不是遇到麻烦了吗?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太久没睡困傻了?「俞庄嵁本想挤出一点笑容,却连笑的力气都被抽走,只点头道:「嗯,我可能是该睡会儿。「介舒本想再找找补,他却已经转身走进了卧室。 「发什么疯呢……」 她对着那颓靡的背影一头雾水。 1 俞庄嵁侧躺在床沿,对着合上的百叶窗出神,身体觉得很累,但脑子却很清醒。 「你怎么了?」 身后的床垫微微下陷,熟悉的香味漫上他的后背,凝滞的空气被搅乱,分子活跃运动。 介舒仰天躺下,见他没反应,怀疑他真这么快就睡着了,想凑过去确认,上身刚支起一半,他突然开口。 「如果你找到其他值得信任的人,是不是就会离开?」 她起身的动作短暂停滞,倚靠胳膊撑在床垫上,朝向他的后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边想边问:「何出此言吶?」 「刚才有人给你发简讯了。」 她僵在原地,无声中大惊失色:「谁啊?」 「那我哪能知道?我只知道那人问你……精彩吗?」 无须回头去看,俞庄嵁已然能想像到身后沉默的惊惶。 床垫轻微晃动,重量集在中央,介舒盘腿坐起来,端正地面向他的背影,只看上身姿态仿佛是跪在那里。 「既然你已经看见了,那还是告诉你吧。」 这坦诚的语气倒是出乎他意料,他犹豫片刻,抬起昏沉的脑子缓缓起身,跟她相对而坐。 「你要告诉我?」他再次向她确认。 介舒点点头:「俞叔那个事儿,我好像知道是谁做的,但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不同情他,因为在我的立场上,他确实跟我有仇。」 「有仇?」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因为俞屹冬之前想对她赶尽杀绝的事。 「对。」她还在思忖身世的那一部分是否也该和盘托出。 「所以那『精彩』就是在问这个?」 「对,我昨晚上担心就是因为这个预告。」 「那这个人的身份你应该不能告诉我吧?」他仔细地观察着她面部神情的变化,她看起来可以说是无比真诚,讲话甚至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 「告诉你的话你准备怎么做?用你们那种方法吗?」 听到介舒话里这个「你们」,俞庄嵁就知道她这是把他也归在俞屹冬那一边,但他没法否认:「暂时没有工夫处理,人还没捞出来,这是当务之急,但……目前着急也没用。」 介舒迟疑了,她现在的目的是在保护庄嵁的前提下,不成为她那个妈妈復仇路上的阻碍,可她不确定这二者是否能同时被成全。严格说起来,她手上也没有足以力挽狂澜的信息,她就像风暴的中心,明明一切都和她息息相关,却被暗战的两边都推得很远,是以造成了看似平静的境况。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主动涉足,但她经过一晚上的焦虑,明白了自己需要尽快知道庄嵁的态度。 「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他果然一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听到这问句介舒不自觉凝神屏息起来,她的目光动摇了,他很耐心地等待着答案,微微低着脖子,在不至于造成压迫感的距离外呈现倾听的姿势。 话就在嘴边,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这样一想,介舒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非常不稳定。其实……她妈妈既然放心把她这个不太熟的「虎」放归「山林」,而且是庄嵁这样和她有深厚渊源的「山林」,那必然不可能是出于对血缘绝对的信任,毕竟她们俩这些年压根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怕是一步险棋,要是她临阵倒戈那不就前功尽弃?她妈妈盘算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 如此,是否可以推测为……她妈妈有十足的把握,她说不说、跑不跑,都不要紧? 她倏地敛起杂绪。 「你知道的,我爸妈其实不是我爸妈。」 「嗯。」 「简单说就是,我亲妈跟我说……我亲爸已经被庄叔叔和……『我爸』用他们的方法害死了,她现在的目标是俞叔,因为,当时是俞叔带我亲爸入行,后来又反手出卖了他。」 俞庄嵁听懂了她的意思,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心痛。 「从重新遇见你开始我就发现,你已经习惯把一些痛苦的事情讲得很平淡,好像是别人的惨事一样。」 「听起来我还挺冷血的,」她本想自嘲,但回忆着却突然笑不出来了,「可你好像也是一样。」 「但你本来可是一碰就会爆的性格。」 「那你还不是一样?遇到事情就哭。」 第109页 「当时我才几岁?」 「我现在也不是以前的年纪了啊!」 氛围突然变成幼稚的争吵,当事人还真情实感的有些生气。 「所以,你没有被关在歧鹤镇?」 「我真被人限制自由了,只不过不是被俞叔,是被我亲妈。」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说了你别生气,她……她让我回来接近你,把你拉到我们这一边。应该是这意思。」 俞庄嵁面上忽的一僵,神情随即渐渐肃穆起来。 「你……」他只觉得从指尖开始发寒,脑海里遽然浮现出那片昏暗中的画面,「那天晚上你也是因为这个才?」 「当然不是!」虽然一开始心怀不轨的是自己,但面对这样的疑问她不禁愤然。 而他脸上没有出现笃信的神色,这让她更加不悦。 二人正僵持着,她又赌气补了一句:「随便你怎么想!」 没等他说话,她就掀起毯子勐地翻下了床,气鼓鼓地走出了卧室。 刚躺上沙发她就想起来:还有一帐没跟他算呢!他跟那个女孩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儿!害她白白睡不好觉!她差点都忘了这个问题,还屁颠屁颠爬过去轻声细语问他是怎么了,这可真是犯蠢了!他嘴上说什么信任她,其实还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现在倒好,她傻兮兮坦白了那些不堪往事,却又被他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她紧闭双眼,任岩浆漫天迸溅,喉咙口一阵灼热。 胳膊上突然轻覆上一阵微凉的触感,介舒知道这是庄嵁的手,眼都不睁便勐地甩开:「别碰我!」 那只手便被吓得一分也不敢靠近,但人也没走开,就在沙发边上,或许是错觉,但她隔着眼皮都仿佛能感觉到光线被遮挡。 她做好战斗准备,睁开眼,以不善的眼神去捕捉高处的身影,却发现他半跪在地毯上,几乎和她的视线齐平。 「怎么着?又要把我拷起来?」 他垂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我道过歉了。」 她坐起来挽着胳膊:「那你现在蹲在这儿干嘛?追问举报人线索?我不想说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你自生自灭吧。」 不知这话是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忽然抬眼凝视着她,脸上再无笑意,语气冷到极点。 「别这么说。」 「什么?」 他没回话,似乎对此惊惧到不愿意再重复,哪怕一遍。 「我说什么了?」她又不解追问。 「你把我丢下那天……也说了这种话。」 她恍然大悟,自悔失言,语气也跟着弱了下来:「那是权宜之计,不那么说你就死了,我能怎么办?当时我也被吓傻了。」后知后觉,原来他还记着。 「我明白。」 「你明白?」 「我只是害怕,」他怔怔看着她,「我怕你为了我好而离开我,那比让我死了更难受。」 长久的沉默。 半晌,介舒垂下头,话语里是淡淡的酸涩:「我也不想啊。都没看到你上高中什么样、刚上大学什么样,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小四眼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第五十八章 0 俞庄嵁微仰着头用视线描摹介舒的眉眼,他清晰地看见数年前分别时的最后一面,他在漫长的时光里无数次回想她,有时候模煳得快要看不清,那时他就觉得恐慌。可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对他说她不想离开他,也和他一样,为曾与彼此错失的时间而后悔。 在这之前,她似乎只想把残存的痛苦记忆抛诸脑后,也想把这段记忆里的他也一起推远,但现在他能隐约感觉到,她有了与之共生的念头。 「你认识瞿榕溪吗?」介舒冷不丁一问,煽情的氛围便被稀释。 俞庄嵁听到这个名字便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他找了这个人很久,在他误以为她已经被害的这段日子里,他把大部分情绪都寄托在找这个人报仇上,哪怕同归于尽,那也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认识。」他隐去了暴戾的部分。 「是他把我带回来的。」 介舒见他脸上的凉意渐渐变成震惊与疑惑,接着解释道:「他是我妈妈那边的人,很多年前我回来想找你的那次,就是他出面劝我离开,当时我以为他是你们这边的人。这一回,也是他来找我,告诉我关于我亲妈的事,我本来就很茫然,当时只想知道到底是谁遗弃了我,所以就跟他走了。」 「你离开度假村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后来到哪儿去了?」 「啊?」她摸不清这突兀提问的意图,「为什么问这个?」 「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本来穿着我的外套,还有那条灰色围巾。」 「记得啊,送去干洗了……后来……我急急匆匆赶飞机,除了证件基本上什么都没拿。」 俞庄嵁安静地在脑内整理着碎片。 「哎呀,我知道那些都挺贵的,等来日我发达了,一定补给你。」 他哑然失笑:「谁要你补给我了?那些东西算什么。」 「那你在沉思什么?」 「我见过瞿榕溪,当时他在帮一个叫昆城的小头目干活,你离开那天,他押着陈辛觉和另外两个朋友逼我出面。」 「那之后他就来找我了?」 「嗯,他应该是从饭店那里问到了你的联繫方式,查到了你订房子的记录。」 第110页 「怪不得……那他们找你就是为了找我?」 「我想……昆城是为了拿你当筹码从俞屹冬或者我这里得到一些好处,但你既然这么说,那瞿榕溪应该和他不一样,」他突然盯着介舒,「后来我察觉到你可能有危险,就去找昆城谈,他又给我播了一个女人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被火车碾过的录像,当时画面里就有瞿榕溪。」 虽然没听明白事件的全貌,但介舒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你意思是有人穿着我的衣服,被……可那是谁?」 「我不知道,但如果照你说的,瞿榕溪几年前已经在帮你妈妈处理你的事了,那可能就是为了找你才到昆城那里做事的。」 「嗯,这说得通,我毕业之后换了号码,也没有再联繫他们了。」 「……那条简讯是他发的?」他反应过来。 她点头:「之前他一直帮我妈看着我,这一次应该也是他做的。」 「那我明白了。」他神情渐渐肃穆,令介舒不安起来。 「你明白什么了?」 「瞿榕溪在帮你妈妈报仇。」 「嗯,对吧,我感觉是。」 「那你呢?」 介舒板起脸:「你什么意思?」 「你也想找我报仇吗?」 「怎么就变成找你报仇了?他们不是想让俞屹冬付出代价吗?」 俞庄嵁摇了摇头:「你亲生父亲遇害,俞屹冬,我爸,你养父,都脱不了关系。你觉得她策划这么多年,会只找一个人寻仇吗?」 「可是庄叔叔还有我爸爸都已经去世了,我不明白跟你有什么关系。」 「严格说起来,真正动手的人是我爸吧。」 「那也与你无关啊。」 他轻笑,觉得她的想法天真得可爱:「你真这么想?」 她眼神坚定:「不然呢?」 「那俞屹冬为什么想抓你?」他反问。 见她失语,俞庄嵁又说:「他总是教我斩草要除根,做事情不能留下隐患,这圈子里的人都大同小异。无论我和俞屹冬私下有再多芥蒂,在外人看来,他依然是我现在名义上的父亲,我们的利益绑定在一起,如果他完蛋了,我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再加上上一代的种种恩怨,你觉得你亲妈会冒这个风险把我留着吗?在她的立场上,如果以后我成长起来,难道不会记着我生父和养父的仇吗?」 介舒沉默片刻,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回来之前已经谈过了条件,她妈虽然答应了不会动庄嵁,但天知道会不会反悔,她根本不了解她亲妈的性格。 尽管此时此刻她心里暗暗发憷,可还是不想接受这最坏的可能性:「她不会找你麻烦,否则我不会照她说的回来找你。」 谈到这里,他看起来心情不差,也没有太多担忧,眼中反而现出笑意:「这是你问她要的承诺吗?」 「嗯。」 「那就够了。」 俞庄嵁表情变得轻松,介舒的忧虑却加深了,她试探道:「你觉得她会反悔么?」 「会,」他无意掩饰,「但没关系,总会有办法。」 「别没关系啊,这太冒险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上哪儿找办法去?」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 「你是不想俞叔倒台的,对吧?」 「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无权干涉。」 介舒捉摸着俞庄嵁的心态,不确定他的超脱有几成真心。 「那你呢?」他平静发问,「你是想她得偿所愿的吧?」 「我不确定,她说的事情离我太远了,我很难对她的仇恨产生强烈同感。」 「但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不是吗?」 她越想越觉得头疼,曲起胳膊撑在沙发靠背上,用手指关节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深思后,俞庄嵁还是提醒道:「如果这次俞屹冬没有被一击致命,到时候翻身重来,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这一步看得有点远,介舒之前还真没想到这种可能性。 「我有点困,先去睡会儿。」俞庄嵁这时候真是困极了,拍拍她肩膀,正要迈步回卧室,那只手腕却被她倏地攥住。 「怎么了?」他强撑着眼皮回头。 「小庄,我不想你有事。」 他又蹲回原地,安抚道:「别担心,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我会想办法。」 「我这次……真的把所有底牌都给你看了。」 他睏倦发红的双眼给她肯定眼神:「嗯,我知道。」 「我那个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 「那你只能跟我在一块儿了,后悔么?告诉我这些。」 「要是我没想好,就不会告诉你了。」 说着,她突然自己笑了起来。 那笑声太有感染力,俞庄嵁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 「小时候我们成天呆在一块儿,顶多就是商量吃什么,去哪儿玩,闯了祸怎么骗大人,你再听听我们现在在商量什么。」 「听起来变成熟了,其实还是在讨论闯了祸怎么骗大人。」 「嗯,也是。」 她稍止住笑意,对他睏倦的脸道:「你去睡吧,我也困了。」 「你也困了?昨晚上没睡?」他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 她特意不接茬:「食困了。」 第111页 「哦,这样。」 介舒眼看着他晃晃悠悠地点了两下头,未待她反应,便被一股力量推带着仰倒在沙发上。 她企图把压在她上身的胳膊推开,可她一用力,那只手就圈得更牢。 这样不行,她好像还没准备好,她深吸一口气,勐地抬起上身想要挣脱,这一回,她整个脑袋都被他环抱住,腰肢彻底使不上劲,窘迫得好像野猫被拎住后颈。 他暗自使着劲儿,五分力气就能让身前的人动弹不得,却不说话,不知道在动什么心思。 介舒额头抵着他胸口,心脏的搏动顺着骨骼传感而来,他心跳很慢,听起来像是会很长寿的样子。 她也跟着静下来。 二人侧躺在一人半宽的沙发上,拥挤,紧凑,体温升高,恰好都极度缺觉。 身畔的野猫没多久就不动弹了,唿吸酣稳,甚至有轻微的鼾声。 俞庄嵁睁开眼,微收下巴去看她的睡颜,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并不知足,又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了一些,得以正视她的脸。她睡得很香,皮肤白皙光滑,就像羊脂白玉,比重逢的时候看起来不知道精神了多少倍,他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苦大仇深、孑然憔悴、为生活所累,只是过去不幸的意外,以后再没有那样的事。 回想起当初在异国街头偶然瞥见的那道踽踽独行的灰暗背影,他忍不住伸手把她揽得紧了些,她可真软,以前都没有机会这样抱着她,也不知道原来手感如此。 鼻间满是她的香味,不是洗浴用品的香氛味,是他从小熟悉的、她特有的气味,大概只有他能闻到,这味道存在于她睡过的床铺、穿过的衣服,甚至她的衣柜里,能唤起他关于他们曾共度的每一个假日的记忆。 现在她睡着了,他可以更不加掩饰地沉溺在这种味道里。 没什么比这更好闻了。 屋子里空调开得挺冷,但她就像个暖水袋,热乎得他喉咙里隐隐发烫。 第五十九章 0 稀薄的日影在酣眠中沉落,风口凝然安寂,浴室里水气散尽,留下淡远的凉柑橘味。 客厅里明明冷得像冰窟,身上也空空荡荡,介舒却是被热醒的。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里没开灯,周遭又静又暗,她睁眼时勉强能看见天花板上灯的轮廓。 眼前模煳,唿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皮肤贴着她的胳膊。意识到不算宽敞的沙发上躺了两个人之后,她默默收回了分别搁在沙发靠背,以及庄嵁身上的两条腿。 她收左腿的时候因为脚底发麻,没能支撑腿部完全悬空,因而不轻不重地掠过了他的臀部,肌肉触感和针扎般的酸麻令她捂住了自己倒抽凉气的嘴,但还是多少发出了一些动静,耳边平稳的唿吸随之被打乱,惺忪的气息就像好友上线的提示音。 介舒知道他醒了,也察觉到清醒后二人之间唿之欲出的尴尬,悄然闭上眼,佯装呓语着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静止。 她想,夏天日照长,现在天都已经漆黑,肯定已过了饭点,他这种三餐齐全派厨师,午睡到现在差不多也该起来做晚饭了,等他去了厨房,她再假装刚刚醒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背后果然有动作,沙发轻微下陷,他应该要起身了,这么窄的地方,她睡得那么舒展,挤得他只能侧着贴边睡,还被她的腿压着,肯定腰酸背痛,赶紧起来伸个了懒腰准备做饭吧! 她暗自等待着。 然而,身后却没如她所料空开,冷气也没有按计划侵上后背,反而……变得更暖和了。 沐浴露后调的薄荷柑橘味钻进她鼻腔,凉气落到喉咙里,与衣料下皮肤的热相斥,真实感彻底击散了睡意。 散落在脑后的头髮被撩开,原本被长发覆盖的肩颈倏地一凉,她被吓得僵直,还没来得及躲,那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又被温软的触感轻覆,他在亲吻她的肩膀,撑着一只胳膊,手抚着她头顶,动作毫不踌躇,从颈侧一点点挪向衣领边际。 仿若既定的计划,早就在等她醒来。 细蚁踅过之处无声泛起涟漪,僵滞的唿吸和四肢使她的清醒在俞庄嵁眼里昭然,假寐俘虏的伫候驱使焰火延烧。 他并不满足于此,也不急着逼她回应,只是隔着t恤薄薄的布料一步步沿她后嵴下吻,所及之处滚烫,当她被牵动着屏住唿吸时,又在她后腰戛然。 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像踮脚站在没过脖颈的深水里仰头唿吸,濒临溺水,气息在她自己听来都是颤抖的。 这时她还在庆幸黑暗能掩翳自己的仓皇畏葸,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已令四野风起。 腰间遽然一凉,衣摆被掠起一角,温热越过衣角直触上她后腰的皮肤,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和鼻尖蹭着她的皮肤一点点上移,后背的衣服也跟着被一点点往上推。 夜潮在细软沙滩上暗自翻涌,浪涛争逐叫嚣着,预告着荒海浩渺。 心跳得飞快,她想往沙发靠背上躲,可空间太小,避无可避,这挣扎动作让他吻舐的动作更用力,她只能开口:「小庄!」 「怎么了?」他停下动作,觉得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在这个停格里变得更加诱人。 「我饿了。」 「噢,想吃什么?」谐嚯里透着正经,语气乍一听是真诚,可他一边问着,一边手又悄默声游进她衣摆,滑过侧腰试探着往前。 第112页 她攥住那只手,忽的起身,侧过头眼前一晃,隐约看见庄嵁也跟着坐了起来,伴随着一声被打断的嘆息。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 腰间一松,她捲起的衣服被他顺手拉回了原位。 「你看得清我吗?」她无谓抚了抚已经被整理好的衣角。 他视线向下,又回到她脸上:「看得清。」 「那你能不能不要睁眼?」她轻声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能就算了。」 他安静了几秒,顺从道:「闭上了。」 「我看看。」 她抬手摸上他在黑暗中的轮廓,顺着高高的眉骨向下找到眼角,拂过眼皮,他睫毛轻颤,挠得她指尖发痒。 「你没闭上,耍我啊?」她握拳抵着他的下巴,推得他后槽牙磕撞。 他忍不住笑出来:「骗你的,我眼睛做过手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怎么知道我衣服皱在哪儿?」 「我弄起来的我当然知道。」 她脸上一阵发烫,若有照明,就能看见她面红似酡颜。拳头虚虚浮浮想要放下,那下巴却像装着磁铁般紧贴着她的手指一起往下。 越往下他头垂得越低,也离她越近,再往下就面朝胸口了,她不得不停下动作。 这个角度,手酸得更快了。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这颗头好像故意变得越来越重,她强忍着手臂渐渐袭来的酸痛,咬牙切齿。 他幽幽道:「你以前经常做这种事啊。」 「我哪有?」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迷宫里玩捉迷藏,你难得答应我躲你找,结果呢?」 她咬牙撑着:「我不记得了……哪一次啊?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你直接回家的那次。」 「啊……那次啊……那天实在太热了……你又躲得那么好,是吧?还是因为你躲得太好,我实在找不着,算你厉害。」 「我一直躲到迷宫关门,检票阿姨说,我跑进去躲之后,你买了个冰淇淋,坐在花坛边吃完就走了,她还想我们怎么不一起走,」说着,他脖子用力,她的胳膊明显往下一沉,「你根本没找。」 「难为您浪费这么多珍贵的脑容量记这些无聊事。」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种事情发生过这么多次,过了这么久,我却都记得很清楚。」 他稍微收了些力气,但讲话时下巴的震动还是敲击在她骨骼上。 「奇怪,我都忘光了耶。」 「……你说真的?」 「真的啊,什么都记不起来。」她刻意这样讲,等待他愠怒或不悦的反应,「我只记得学习很累的那段时间了,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那段时间我们也一直在一起,你真不记得了?」 她感觉到手上的力气越来越轻,几乎已经腾空,看来他是真的有点相信她的胡诌之言。 「哦,我仔细想想……哎?还真想起来一个,哇,对,有这么个事,我看见有人趁我不在,偷偷摸摸钻到我床上,对着我睡过的枕头一顿勐吸,那叫一个吓人!真搞不懂,小男孩都在想什么……」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嘴角飞扬,仿佛能清楚看见他窘迫的神情。 「好笑吗?」 「好笑啊!」话音未落,她鼻尖一痒,模模煳煳的五官放大在眼前。 「怎么办?我现在还是一样。」他蹭着她的脸颊,鼻息掠过下颌,凑在她颈窝,深唿吸,热气唿在她脖间,像无风热夜里倏然起风,槲叶晃动。 她往后靠,跟他空开一段距离,他正想追过来,她抬手找到他耳颊的交界,指尖揉了揉他的耳垂,拇指停在他鬓角。他愣住,嗅到香味靠近,不禁主动向前。 这次介舒没有躲开,亲上他下唇。他唿吸瞬间变快,跌宕驳杂的顾虑被抽空,慾念在内心深处作响,由本能驱使着紧靠向她的身体,双手揽上她的后腰,一路向上贪婪地摸索衣服里光滑柔软的皮肤。 她被吻得头脑发晕,后背被热得发烫的手掌用力按着,不由地直起腰,胳膊环上他的颈项,跪坐起来,低头抵着他的额头以求些许喘息的空间。 俞庄嵁微仰着头,等不及她回过气来,又埋头去吻她的下巴、颈窝、锁骨、心口,唇齿间满是浮在蒸汽中的甜味。 介舒只觉得后腰发痒,来不及多想,安慰自己他什么也看不见,短暂的挣扎后,上身被劫掠而过。她被牵引着抬起手,衣领刮过她脸颊,头髮被带起又落下,她上臂一凉,衣服便被抛到一边,他追迎上来,力气大得她直向后倒,她被紧压在冰凉的沙发皮面上,热意舒展开又很快捲土重来,接着是更肆意氤深的吻。 他伏在她身前,专注、狂热,仿佛信徒在忏请幕幔后沉谧的星图。 高墙崩毁,意识消弭,她陷入甘甜的迸裂,被生丢进海里,捞起又放下,满目鱼群在她指尖游梭。 郎峰之下,青蓝夜风使云翳四散,雾氛沉落入无人之境,他们像蕞尔海岛上盘桓虬结的野枝,脱离了扎根在深漠中的畸零往事,支离却前所未有的坦荡,渗入彼此的梦境,一派澄明。 天快要亮起时,介舒恍惚醒来,迷迷煳煳摸到身上盖着的绒毯,屋里还是很暗,窗帘被敞开一角,潮湿微凉的晨风灌进来,她往毯子里缩了缩。 第113页 这细微的动作之后,窗户便被收着力气关上,空调遥控器响了两声,风声也乍然收住。 他们应该不会永远活在这晦暗地带吧,她在半梦半醒间莫名思绪遁逸,勉强睁了睁眼,看见幽蓝色天幕下菸头的灼亮。 好像星火。 第六十章 0 俞庄嵁赶在铃声响起前捂住手机躲进了浴室,讲话的音量压得很低,但还是让睡了几近十个小时的介舒醒了。 他推门出来时,她正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发愣,肩膀上下露着白花花的皮肤,眼睛瞪得超乎寻常得大,明明看见他走近,却僵在那儿不敢跟他对视,他不确定她这是在惊讶什么,但基本可以确定不是因为睡过头了。 他瞥一眼沙发尾部地上皱成一团的衣服,走过去坐下,有意无意挡住她寻找衣服的视线。她的脚趾正好抵上他的腿,她触电一般勐地缩起腿,后背暴露在不为人见的角度,凉得她打了个冷颤。 「帮我找一下衣服……」 他环视四周,寻觅的动作并不可信:「不见了。」 「怎么可能?」她捂着毯子弯腰去看沙发底下,一眼就看见那团衣服躺在刚才被他挡住的方向,当即明白了他怠于掩藏的小伎俩,她定了定神,憋着心思直起腰,「找到了。」 「哪儿呢?」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却没料到她卷着毯子突然靠了过来,跪着跨过他身体,动作极快地捞起衣服,掀起风便掠了过去。 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衣服和毯子冲进了浴室,而他自己则惊讶到向后紧靠着沙发,两只手投降一般悬在空中。 她的膝盖滑过他大腿的瞬间,像撞钟一样虚幻地在他体感上重演。 浴室里传来水声,想必玻璃隔间里已经蒸腾起水汽,这让他想起不久前黑漆漆的夜里,就在他此刻坐着的地方,他动用所有感官记住她的身体,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皮肤潮湿的触感,紧贴着相融的热,汗水被风干的凉,棉花糖捧在手心的充实。 耳朵微微发烫,他出了好一会儿神,起身走到浴室门外,敲了敲门。 水声里挤出她含煳的回应:「怎么了?」 门外没有回答,她冲掉脸上的泡沫勉强睁开眼,浴室的小窗透进斜照的日光,投射在长虹玻璃上,耀眼温暖的光点里,她望见玻璃外他的影子。 双方僵持了一阵,隔着玻璃,他抬起胳膊脱掉上衣,动作清晰可见,这下拉扯的沉默也变得明了。 她知道如果要叫停最好趁现在,但她不自觉闭麦了。 门把手转动,金属刮擦声淹没在水流声里,她无谓地侧过身斜对着墙面,自觉脸比热水更烫。热气被门缝抽走了一缕,又随着空间的再次密闭迅速积攒充盈。 眼下和昨天晚上不一样,亮得根本不像是昨晚那个世界,这意味着他们肉眼可见的一切都无处遁匿,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自信大方地转身直面他。 直到他走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把她扳了过来。 金黄的光和水流一起洒在他心口,她被捧着后脑抬起头,眼看着他仔细地看遍她全身,然后用那双蒙着雾气、满是欲望的眼睛跟她对上视线,他眼里的炙热和清醒让她坚定。 她抬手把他额前淋湿的碎发向后捋开,好让他的额头和高挺的眉骨都露出来,光线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碎钻般晶亮。 他低头吻住她,上身靠近,把她带到了水流中心,热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她启唇唿吸却被趁机而入,深吻,窒息中满是逸乐的快感。 五官拉开距离变得清晰,他向下啄吻,刚到胸口就被拉住,他直起脖子捧着她的脸小心询问:「怎么了?」 「我梦到过。」她脸上现出一丝罪恶感。 「梦到什么?」 「我们俩这样。」 他垂眼轻笑,抿了抿下唇,再弯起眼角望她:「我经常梦到。」 「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初中?」 她故意浮夸地捂了捂嘴:「你做了十年关于我的春梦?」 「那几年不是春梦,」任凭她嘲笑,他只定睛专注地看着她,一手把她耳边垂下的湿发搁到耳后,「你不在的时候,总在梦里找你,一直找不着。」 话音未落,她紧抱住他,深埋在他颈窝里:「找到了。」 他揽住她的腰,使劲点了点头,勾着腿弯无限贴近,蒸腾的热气铺满身体,依赖感蕴生。被牵动着抚上湿滑的墙壁,她望见他们重叠的影子投在那里,光影在水汽中流动、跳闪,她意识轻飘飘地浮在云端,仿若置身真实的梦境。 最终她彻底沉入了昏黑,半昏迷中双手乱摸一气,想攀住什么也没力气,在摔倒前一刻被庄嵁一把扯过去扶住,一点点垫着头放归浴缸底部。 再睁眼时浴室里的水汽散了大半,门窗都开了,她身上盖着大浴巾,他急吼吼地蹲在浴缸边给她扇风,稍显狼狈,见她脸色渐渐恢復正常,甚至有了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以后你洗澡别关门了,太危险。」 她撑了撑眼皮:「开着更危险。」 「你还有力气笑是吧?看来真没事。」 「啧,笑还不是为了掩饰尴尬么?」 「说正经的,站得起来么?先把衣服穿上,头髮吹干,别冻感冒了。」 第114页 她点点头,抓着他的胳膊晃晃悠悠站起来。 1 喝了水,透了气,介舒反倒有种蒸完桑拿的清爽感,吹完头髮出来,庄嵁正收拾东西。 「有什么不舒服么现在?」 「特舒服,」她探头探脑地看着他整理,「你这是去哪儿?」 「他回来了,我要去一趟。」 「哦,去多久?」 「说不准,我会给你发消息的,」他突然想起来那只手机的悲惨现状,「我一会儿让陈辛觉送个新的手机过来。」 「行,他被放出来了,是不是代表没事了?」 「不一定,说不准是因为这回只是调查,还是因为他找了人,一般警方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会轻易抓人,现在抓了又这么快放出来,挺奇怪。」 「那……是谁做的,」她脸上现出担忧,「他应该多少有数吧?」 「我不确定,去了才知道。」 俞庄嵁察觉到介舒欲言又止的神态,换了件t恤套上,又说:「放心,你告诉我的事我一件也不会说。」 她点头,瞥过他皱起的衣角下由腰侧延伸进裤子的两道线条,又挪开眼。奇怪,脸上滚过一阵热,好一会儿也没散,她以前和别的男孩在一起从来不这样,即便是在海滩上看见冲浪队潮湿、陌生又美好的躯体。 许是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俞庄嵁先是背过身,自顾自在屋里来来往往理了会儿东西,接着又闪进厨房忙活了一阵,既不过来,也不和她搭话。 介舒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见他闷头在厨房里不出来,就跟去了厨房。 「你不着急去?」她倚着橱柜忍不住问。 「急啊,他已经在等我。」 「那你在干嘛?饿了?」 「我不饿,但我估计你饿了。」 她踱步到炉灶边,发现才一会儿工夫,汤都炖上了。 「在煮什么?」 「绿豆汤。」 2 「好热啊……我讨厌夏天……」介舒走在庄嵁前面推开大门,冲进客厅便打开空调,拎起衣领对着出风口吹汗。 「阿姨做了绿豆汤,要喝么?」庄嵁拉上门,把她踢翻在门边的鞋子摆正。 「冰的吗?」她在空调前放空自己。 「嗯。」 「我要喝!」 冰箱门开合,庄嵁捧着玻璃壶走出厨房,一面往空杯子里倒汤,一面吃力地抬起肩膀擦了擦鬓角的汗。 熟客一路小跑而来,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觉得糖加到位了,味道不错,才大口一饮而尽。 庄嵁看了一眼快要倒干,剩了大量绿豆渣的壶:「还要么?」 「可以么?」她客气地沖他假笑,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嗯……大用没有。」 杯子又满上,这回壶里只剩下豆渣和缝隙里残余的汤了。 二人对着杯子僵持了一小会儿。 「那我就不客气啦?」她试探着握住杯子。 「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他转身走到垃圾桶边,想把剩下的豆渣倒掉。 「哎别啊,营养都在豆渣里。」 「那你为什么不吃?明年就高考了,你才该补补。」他回头望她一眼,她又喝了一大口。 她闪进厨房拿了个碗,笃定道:「我还特意让给你,善良吧?」 「哦……那我还得谢谢你。」他收手,任凭她抢过玻璃壶,打开盖子,把豆渣往碗里颳了个干净。 「来,很有营养的。」她又从厨房里拿了把勺子出来摆在绿豆堆顶。 庄嵁不禁皱眉,他不爱吃这个,像甜沙子,颗颗粒粒挂在喉咙里。 可她见他不动手,就主动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堆凑到他嘴边,像餵小孩一样自己「啊——」得张开了嘴,脸上还挂着憋不住的坏笑,看起来别提多傻了。 距离很近,他看了她一会儿,借多年经验感觉她快失去耐心了,方才张开嘴。 勺子和豆子都很冰,掺着不多不少的汤,被一股脑生硬地塞进他嘴里,又甜又凉。 「怎么样?好吃吧?」她一脸计谋得逞的愉悦,放下勺子,用空着的手端起杯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嘴上留了一点,变成湿润的粉色,他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盯着看。 「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她不明所以地抹了把脸,连带着嘴上的汤也一起抹没了。 他回过神来,没回答,埋头沉默着吃光了碗里的绿豆。 那天夜里,他梦到介舒坐在他面前,嘴上亮晶晶的,像午后日光洒在喷泉池面。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她静静地对他眨着眼,这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真实的这个人是不可能任由他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的。 如果是梦,那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他贴近她的脸,亲了亲她的嘴角,湿漉漉的甜味,他又抿了抿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软。 3 俞庄嵁离开不久,陈辛觉就带着新手机和一堆吃的来了,放在门边就走,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儿。 介舒输上那串背熟了的号码,拨通。 「喂,是我。」 「……换号码了?」接起电话,瞿榕溪正好拐进路边小卖部。 「嗯,我听说俞屹冬回去了,你们那边没事吧?」 第115页 「放心,都在计划里。」他拎了一瓶冰可乐,结了帐顺道坐在门口的塑料椅上。 「你们早料到了?」 「当然,底牌总不能一股脑倒出来吧。俞庄嵁呢?赶去表忠心了?」 「大概吧。」 「哦对,既然他已经出门了,我想起来有个事情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介舒心里明白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不只一件两件。 「俞屹冬被举报这事儿,俞庄嵁恐怕是他的首要怀疑对象。」 「……所以你们是想甩锅给庄嵁,引起他们内斗?」 「嗯,你反应还挺快。」 「她不也说了吗?庄嵁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能有什么影响?」 瞿榕溪笑了笑:「这我可管不着,反正事情我都照办了。」 第六十一章 0 汽车驶过歧鹤镇北路标,俞庄嵁拐进树林间隐蔽的小道,百米窄路之后路突然变宽,抬眼便能看见灯火通明的独栋楼房。 车还没停稳,门口的女人就迎了上来,她手里举着细烟,看起来是恰好在外面抽菸,但俞庄嵁知道她是特意出来等他。 他熄了火下车,先一步颔首打招唿:「姑姑。」 俞酉志并无意寒暄,攥住他胳膊着急把要紧事传达:「庄嵁,一会儿进去了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讲给你爸听,什么都别瞒他,知道吗?」 俞庄嵁皱眉:「瞒他什么?」 俞酉志望他一眼,严肃劝他:「地下室里有一段监控被删了,但那天你来过,然后就出事了,你明白吗?我不管这次的事是不是你做的,反正他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算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他也一样怀疑你,你讲不清楚的。反正这次没大事了,该承认的就承认,越瞒他越生气,别让他彻底对你失望。」 「不是我做的。」 俞酉志摇摇头:「你怎么证明?」 「做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不用对我解释,该说的我都说了,回头别说我没劝过你,」她嘆了口气,丢了菸头不再看他,「想好了再进来。」 她转身留了门,俞庄嵁沉默摩挲着手里车钥匙的纹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才是这次的靶子,他庆幸自己在进门前对此知情,心里有了底总比无头苍蝇往捕蝇纸上扑来得好。 那么,他要反击吗?这是介舒的生母復仇计划中的一环,如果他要自保就难免透露出那边的故事,他出门前刚向介舒保证过自己会守口如瓶,这样不妥;而且如果那一头被披露了,或许介舒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 他平定思绪,踩灭了地上将熄未熄的菸头,跟着走了进去。 俞屹冬坐在大堂中央的沙发上,看得出来洗浴进食后仍难掩饰的憔悴,不过几日不见,他鬓角竟白了一片,眼袋也重了不少。 俞庄嵁站在茶几前面,俯身往俞屹冬面前半空的茶杯里续上热茶:「店里有点事来晚了。」 「坐。」俞屹冬含笑仔细看着他。 俞庄嵁坐到旁边,知道俞屹冬接下来要盘问他的事,也明白自己不该表现得过度殷勤,也不便主动提这次追责的问题,于是只坦然与其对视,在他提问前暂且谨慎不发一语。 「听说这次你为我奔波了几天没合眼?」俞屹冬盘着手里的珠串,语气与平时并无不同。 俞庄嵁和俞酉志对视一眼,平静道:「应该的。」 「这回吓到了吧?没事儿,常在河边走难免的,等生意彻底过渡完,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姑且留着那些材料,不过是怕外面有人反咬罢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俞庄嵁感觉俞屹冬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便顺着他的话点头。 「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满意吗?」俞屹冬渐渐敛起笑意。 「我不懂您什么意思?」 俞屹冬似乎对这样的回应早有料想,兀自摆手:「瞧我,真是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在进了回局子,还没真吃官司呢,脑子就乱了。在里面的时候我就想啊,要是这回真进去了,算算年纪估计也就死在里头了。可惜啊,这些年老忙生意,不够关心你,好不容易快要金盆洗手、颐养天年了吧,又来这么一出,以至于咱爷俩这么多年了,都没敞开怀好好聊一回,你说是吧?」 俞庄嵁笑笑:「还好是虚惊一场。」 俞屹冬没有笑:「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虽说你在外面那两年变了不少,但人本性难移,我知道你从小就文静,被欺负了也不说,就自己忍着,尤其是跟介舒一块儿的时候,心宽得简直不像个小孩。」 俞庄嵁心头一紧,隐约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转换的话题。 「哦,我明白了,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介舒,所以你不开心了,是吗?」俞屹冬哄小孩一样诡异的语气叫人不觉提心弔胆。 「您怀疑我?」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我知道不是您害死的介舒,我也明白没有您我活不到今天,所以我不会干这事儿。」 「哦,这样……那你还是有些感激我的,要不怎么会提交证据的时候手下留情呢?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给我留了条生路。」说着,俞屹冬起身走到他跟前,重拍两下他的肩膀。 第116页 俞庄嵁不为所动:「您不用这么试探我,如果是我做的,到这份上我一定认,但不是我做的,我没必要替人背锅。」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挑拨我们的关系?是吧?」 「确实有可能。」 「哦,搞半天是我那保险箱自己打开把东西送出去的,录像也是那监视器自己删的?」 俞屹冬自上而下盯着他,俞庄嵁视线毫不动摇,语气亦无波澜:「我没有证据,也不想乱咬人。」 听到他的回答,俞屹冬忽得笑了起来,向后晃了两步,坐在一旁的俞酉志刚想去扶,却见他手臂勐地一晃,伴着一声闷响,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 俞屹冬踉跄着往后倒,跌坐在茶几上,手颤抖着松开,茶缸随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瞬间的寂静,俞酉志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俞屹冬的背影望向俞庄嵁。 他面色灰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眼里渐渐失焦,鲜红色浆液顺着他髮根泉涌般挂下。 她眼看着他如断开的树干一般,「砰」的一声向前重重倒在地砖上。 1 陈辛觉耐不过介舒的连环唿叫打击,终于还是折返回来,刚停下车准备上楼看看情况,却发现她已经全副武装站在花坛边等他了,见他停车,她疯狂跑来,吓得他赶紧把门锁上。 介舒狠拉了一把车门,发现已被上了锁,便火急火燎地敲驾驶座的车窗闷喊:「赶紧开门!」 他摇下一点车窗:「不行,庄嵁只说让我给你送手机,没说让我带你出门啊!」 「他出事了!你必须带我去见他!」 「怎么就出事了?他出门才多久?我们才打过电话!」 「那你现在给他打,我要听到他接通。」 「你自己给他打不就完了?」 「我不方便给他拨过去,你帮我打!」 陈辛觉嘆了口气:「行,我帮你打,他接了就行是吧?」 「你打啊!」 「行行行。」陈辛觉特意打开扬声器,把拨号的手机界面贴在车玻璃上给她看。 「嘟——嘟——嘟——」 等待音拖得像蝉鸣,窗外的脸越发阴沉。 他仍不以为意:「没准在谈事情开了静音呢?你别着急啊,上回你不是也这么急?结果最后发现他跟关宜同在一起……多尴尬,没准这次也是……」 「陈辛觉,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如果他真出事了,我不会让你好过。」她勐地一拳打在玻璃上。 「这……这……我什么也没做啊!」 「开门!」 陈辛觉没见过介舒这么抓狂的样子,立马怂了,犹豫再三,还是解开了门锁。 她飞速绕过车头跳上副驾驶座,陈辛觉刚想问去哪儿,手机支架便被换上了她那部新手机,导航界面也开好了。 「歧鹤镇?」他喃喃读出目的地名。 2 陈辛觉一路抓着把手,快到目的地时心已经凉了大片,已数不清一路高速过来有多少次超速——开出两个路口就被介舒赶下了驾驶座,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被她三刻钟就开到了。 车靠近目的地了,她反倒慢了下来,探头在挡风玻璃后面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们到底去哪儿啊?」陈辛觉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她的怒气突然爆发。 「别吵,我要找个高的地方。」 「试试看这条路?」 她循着陈辛觉的手势望过去,边沿路开上去边狐疑道:「你来过这里?」 「嗯,俞庄嵁他爸好像有时候住在这儿。」 「庄嵁很信任你?」 「可能吧。」 「为什么?」 「啊?」 「他一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 陈辛觉不置可否:「那确实。」 「那你呢?你信任他吗?」 这问题来得诡异,但陈辛觉脑内的第一回答是肯定的,箇中缘由他一时间自己也讲不明白,粗略一想只先说:「信,他是我从小到大遇到过……最仗义的人,当然,我朋友不多,而且一直遇人不淑,但对我而言,他做兄弟确实没得挑。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一定焦头烂额,家里应该也七零八落了,反正我欠他一大堆人情。」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她暗自消化着,「其他人也这么看他吗?」 「未必吧,我觉得他周围的人多少都觉得从他身上有利可图,我也不例外,但不是每个人都会记住这些、感激他。」 「你令我刮目相看了。」 她评价简短,陈辛觉却觉得听着古怪:「那你本来觉得我……」 没等他说完,她就跳下了车,顺着门把手一熘烟爬上了车顶。 陈辛觉跟着下车,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车顶的身影,不由嘟哝:「姐,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活的胖子。」 第六十二章 0 因眼前场面惊人,陈辛觉一不当心吐出了内心真实想法,正自悔失言,不料车顶上的介舒只是幽幽地回了一句:「倒是好久没人当我面说我胖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我也没这么觉得。」介舒从山顶高处俯瞰着那座嵌在半山腰的院落,借着院子里的灯光能看见围着房子停了一排车,其中靠外的一辆莫名让她觉得像是庄嵁的车。 第117页 下边陈辛觉还在慌忙寻找合适的措辞弥补,又被她平静打断:「你上来看看,那是庄嵁的车吧?」 「哦好的好的,」他立马答应下来,扑腾了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爬不上去,「我……」 「深灰色,好像是磨砂漆,是他车吗?」 「对对对,那基本是了。」 介舒顺着车嵴滑迴路面,径直坐进驾驶室示意他上车,没等他系好安全带就一脚油门往山下冲出去。 汽车在山路间飞速下坡,陈辛觉不由地攥住了上面的把手:「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帮我查查看附近哪儿有卖望远镜。」 出乎他意料,他们还真在附近人工景区门口即将歇业的小超市里买到了一台劣质望远镜,放大倍数一般,虽然看不见被窗帘和树木严实遮挡的室内,但足以让他们在附近另一处山坡上勉强看见那院子里的情况,准确地说是让介舒看见。 晚间山里的花蚊子剧毒无比,陈辛觉只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腿就被咬了一堆包,痒得不行只好躲进车里吹空调,等着等着就开始打瞌睡——醒来一看时间,过了二十分钟,抬头发现介舒还跟他入睡前一样,伏兵般蹲守在车顶握着望远镜张望。 他大为震惊,迅速清醒过来,赶紧打开天窗给她递水:「姐,你是接受过军事训练吧?没蚊子咬你么?」 介舒被突然开启的车窗吓了一跳,可压根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刚才有辆大车开进去了,下来的人拎着急救包一样的东西。」 「急救包?」 「我感觉很不好。」 她语气骤凉,没来由地心悸,神情之严肃让陈辛觉这才有些相信她不是来盯梢,而是真可能有坏事发生了。 「你先别急,他们家有自己的医生,要真是有人受伤了估计也问题不大。」 「是吧……」她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自我安慰,「不然应该不是医生上门就能解决的……」 「对啊,急也没用。」 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但一时间也没别的进路,她不敢过分靠近那座院子,否则就可能直接白给,那她躲这么久就等于白费,搞不好还会给庄嵁带来更多麻烦。 现在看来只能观望。 「要不你先下来吧,车里凉快,我来帮你看着。」 「没关系,我不热。」 不过蚊子包确实挺痒的,介舒想起来换个姿势挠挠脚踝,脚底瞬间麻得像针扎一样。她龇牙咧嘴地在黑暗中挣扎,那院子里却忽得热闹起来。 她扭着身体匆忙抓起望远镜细看,视野清晰的瞬间,脑子里蜂鸣般嗡的怔住。 车里的陈辛觉还没反应过来,车窗外的人已经跳了进来,这时候的介舒和此前那个机敏镇定的人大不一样,她系好安全带、松开手剎、拍好档位之后便冻在原地,紧蹙着眉像在冥思苦想什么。 「怎么了?」陈辛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之前他住过院,你知道他当时在哪个医院吗?」 「知道。」 「帮我导航到那里。」 「你看见什么了?」 「他被抬上车了。」 「啊?」 「快!」 「行行行,」他熟练地搜索到医院地址,正准备系安全带出发,余光却瞥见方向盘上介舒的手在发抖,「要不……这段路还是我来开吧?」 1 时间到了凌晨,俞屹冬因为血压太高被打发回家休息之后,单人病房里便只剩下俞酉志陪着。 俞庄嵁包着一头纱布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没命了似的,这幕画面让她心情很不好。 虽然俞屹冬离开前嘱咐她多上点儿心,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让她头疼,而且俞庄嵁现在昏迷不醒,真有什么事儿自有医护来忙,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她没有打算待太久,准备再稍微坐一会儿就离开。 这会儿静下来了,她才想起俞庄嵁受伤的事或许该告诉关宜同或者他店里那些小孩一声,不然接下来他突然杳无音讯,难免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他受伤的理由……车祸或者摔跤都行,摔跤可能更妥当一些。再进一步考虑到其他问题,她就需要抽支烟了。 她提包出门,边走边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把车开到门口,刚挂下电话,她便在楼道里点上了烟。 路过转角时,她瞥了一眼墙上的禁菸标志,又仰头深吸了一口。 没走几步,走廊另一头依稀传来脚步声和值班护士的交谈声,她吐了口烟,懒得和那些人就此问题展开交谈,也懒得等电梯了,径直拐进楼梯间,准备步行下去。 推门的瞬间,迎面勐然闪过一个侧影,那人蹭着她肩膀而过,把她带得脚下一踉跄,手里的烟都在混乱中落到地上。熬夜本就心情不好,加之无礼的碰撞,地上那跌落的烟还在燃,就像导火索被点着,俞酉志不悦地回头去瞪那人,只见他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还戴着兜帽,动作带着一股跟她一样猫在楼梯间里偷偷抽菸却被忽然撞破的慌乱。 「你这人有没有规矩?」她愠怒。 话语刚落,那已然拉开门的背影却像被她吸引了注意,脚步忽得停了下来,开门动作顿住。 这一停顿让俞酉志本能地感觉不安,立刻做好了叫人的打算——俞庄嵁病房门口的安保离这里并不远,她一喊就会过来。 第118页 她攥着手机,眼看那人缓缓回头。 白晃晃的楼道灯光下,阴翳中的脸一点点露在明处,看清之后,俞酉志哑然失语——帽子下面是一张熟悉的脸,脸上挂着和她一样难以置信的惊讶。 二人对视着,片刻间空气中遽然溢满沉默的震盪。 「关门。」俞酉志很快镇定下来,当对方还在发懵时先一步低声命令。 反手合上门,介舒强压着内心的混乱,死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颤声道:「不要告诉我你恰好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探病。」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让小瞿来接你,你过会儿到一楼大厅等,」俞酉志整理好表情,踩熄了菸头,低声说罢扭头便下楼,还不忘嘱咐,「不要跟我一起走。」 「庄嵁怎么样了?」介舒对那背影追问。 「死不了。」 她走下台阶的脚步镇定如常,语调平静得可怖,介舒愣在原地望着,身上明明裹着外套,后嵴却倏地发凉,空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2 瞿榕溪开到离医院正门十来米的位置闪了闪车灯,门口裹得严实的人便跑过来自觉上了车。 多日不见,刚重逢气氛便离奇阴沉,副驾的问句噼头盖脸向他砸来:「她到底是谁?跟庄嵁什么关系?跟俞屹冬什么关系?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把我当傻子?」 「要是不瞒你,你能答应吗?」 瞿榕溪一撇头就看见介舒充满怒气的目光,像是在用眼睛对他叫喊:你他妈回答我! 这场面让他觉得好玩极了,像是憋了很久终于释怀地笑了出来:「你不愧是她亲女儿,这波操作比我想的熘多了。哎,你怎么想到跑这儿来的?俞庄嵁给你通风报信了?不对,他好像还没醒啊?」 「他伤得严重吗?怎么受的伤?」 「哎呀,不严重,就头给砸破了。你不用急,他以前打的那种拳赛,死在台上的都有,这种小伤算什么?」 她想起庄嵁身上的疤,心脏勐地抽紧,不祥的预感一步步扩大:「是俞屹冬砸的?」 「嗯,英雄迟暮了,一缸下去自己差点血压爆表。」 「因为他以为是庄嵁背叛他?」 「嗯。」 「一开始你们就是想利用我害庄嵁?」 「没有,庄嵁只是打下俞屹冬计划里的一环而已。而且小情侣你情我愿的怎么能叫害呢?只不过就是你无辜地按照计划告诉他你被关在歧鹤镇那房子的地下室里,于是他顺势去现场核实了一下情况,我们又正好把那天的监控删了一部分而已。」 「俞屹冬就因为这个怀疑他?」 「俞屹冬本来就生性多疑,这大家都知道。况且,俞庄嵁自己也有问题啊,如果他没有搞得自己像一匹捂不熟的狼,俞屹冬哪儿会这么轻易锁定他为兇手?说起来,你作用确实很大,他本来演乖儿子演得还行,但你一出现他就开始叛逆,你死了他就有害人动机,还真不能怪俞屹冬怀疑。」 「那她究竟是谁?」 「谁?」瞿榕溪其实听懂了这个代词所指,但就是故意想让她挑明。 「我那个所谓的亲妈。」 「哦。你是说闵姐啊,她原名叫俞酉志,是俞屹冬的亲妹妹。」 「原名?」 「对啊,你也知道的,当年她丈夫,也就是你亲爸,也就是俞屹冬的妹夫,他去世之后,她不就逃走了吗?之后她在外地找了个靠山,姓闵,为了躲着俞屹冬,她在外面用的名字也改成了闵惠纹,大家都叫她闵姐。」 第六十三章 0 「我们现在去哪里?」车在夜间车流里开得飞快,介舒本能地抓着门把手,「我不能在外面留太久,庄嵁可能会找我。」 瞿榕溪头也不转:「你不是有一堆问题吗?她亲自回答你。」 「庄嵁知道吗?」 「俞庄嵁知道名字的事,但不知道你是闵姐的女儿。而且我劝你暂时不要告诉他,否则万一露馅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也是时候了。」 介舒盘算着怎么把这消息传给庄嵁,她知道在他昏迷的情况下,给他发信息风险很大,难保旁人代他看见。 车开了一路,渐渐驶入介舒眼熟的地界——再往前一段路就是她回国之后被困了好一阵的那间房子。 快到地方,她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是庄嵁的号码。 她和瞿榕溪对视一眼,他又劝:「先不要多讲。」 耳边的劝阻姑且占了上风,介舒接通电话,没有先开口。 「餵?是我。」是庄嵁的声音,他醒了,谢天谢地。 「嗯,我知道。」 介舒听得出来,庄嵁在电话那头刻意扬起语调,声音有点哑但语气平静如常,佯装无事的样子,如果她不知道他现在的真实情况,或许她还真可能被骗过去。 「你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啊,你那边呢?俞叔他……」 「我这儿也没事,放心。」 都这样了还想着瞒呢,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只顺着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答得没什么犹豫,好像电话接通前就想好了说辞一样:「我这几天走不开,有什么事随时联繫我。」 「好。」 通话间一瞬空白,介舒脑中浮现出庄嵁头上裹着纱布强撑精神的模样,又想到他身上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疤,收着鼻息无声地嘆了口气,本来已经准备挂电话了,末了还是补了一句:「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吧。」 第119页 「想去哪里?」 「小时候去的那摩天轮。」 「那里已经不运行了。」 失落感还没来得及步入轨道,剎车已经被勐地踩下,介舒往前勐地一冲,手机都掉进了车座底下。 她抿嘴尽量不发出声音,肩膀扯着安全带一边伸手往座椅底下摸手机,一边扭头眼神警告驾驶座上的瞿榕溪。只见他一副无辜神情指着车窗外面,用嘴型说:野猫!不关我事! 拿回手机时她祈求着庄嵁不会发现破绽。 「餵?介舒?怎么了?听得见吗?」 「听得见,刚才手滑,手机掉地上了。」 「你在家吗?」 「嗯,我准备洗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我尽快回来。」 挂了电话,她无奈嘲讽道:「怎么尽快?难不成伤口还能加速癒合?」 瞿榕溪闻言轻笑:「佳偶情深啊。」 「啊?」 「说你们感情好的意思。」 「我知道,可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不?」 介舒没接话,她飞速回忆一番,怎么也想不出瞿榕溪知道他们俩进展的渠道,她没记得自己跟他说过这方面的事。 瞿榕溪望她一眼:「你这什么反应?你跟他讲话的语气还不明显吗?」 兴许是她狐疑,但她莫名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没有,就是不大习惯。」 1 俞屹冬在按摩椅上眯了半个钟,听见开门声,睁眼便看见俞酉志靠在门框上。 他伸手端来茶杯喝了一口,问她:「他醒了?」 「我走的时候还没醒,你这回下手也太重了。」 「不重他不长记性。」 「这些年你教训得还少吗?要是有用还会有今天?」 「唉,会好的,兴许。」 「你要是不放心,就别给人抓住把柄。」俞酉志低头转着指头上的戒指,戴久了,挪开的地方和周围皮肤都有了色差。 「以后不会再出这种纰漏了,你不用担心。」 「嗯。」 「过来坐会儿。」俞屹冬放下茶杯,沖她招了招手。 俞酉志转身合上门,关了悬顶的大灯,只留下几道灯束,走到按摩椅边。他展开胳膊。 她裹了裹披肩,没多说,坐到他怀里,胳膊紧接着被揽紧。 他握了握她戴戒指的手指,探下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枚新的玉戒指,戴到她指头上。 「这枚旧了,换个新的。」他端详着取下的那枚旧戒指,模样养护得挺好,但看得出是从前的样式。 「我就是喜欢旧的。」 「这都什么时候买的了?」 「记不清,就是戴习惯了。」她自然地从他手里拿回来,换了根指头戴。 「不是以前那小子送你的吧?」 「不,我自己买的。」 「是吗……那就好。」他抬手捋开俞酉志脸颊上散落的头髮,从这个角度看,她还跟几十年前一样,好像只有他在变老,「你一点儿也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 「怎么会?都过多少年了。」 「没事儿,哥哥怎么着都走在你前面。我帮你把路都铺好,过些年我要是不在了,你也能平稳过渡,什么也不用操心。」 「别瞎说晦气话,谁都不用走。」 「好……谁都不走,我估计是年纪大了,自个儿呆着老想以前的事儿。这么多年,除了一件事儿,我哪一步都不后悔。」 「什么事儿?」 「太晚救你回来了,当时早该动手,太晚了。」 2 房子里干燥凉快,天然的避暑屋。 介舒从冰箱里拿了之前留下的冰淇淋,没吃几口就放下了——这地方太冷,再吃下去她牙齿都要发抖。 「她什么时候到?」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瞿榕溪就坐在她对面,手指交叠在脑后。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听你这意思,是不准备放我走了?这也是她的授命吗?」 「嗯,聪明。」 「庄嵁回家发现我不在,不就会发现问题吗?」 「那他又能怎么办呢?」 闻言,介舒稍向后仰,盯着瞿榕溪道:「她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大好的年纪,耗在这种事情上,不觉得无聊吗?」 瞿榕溪忽得笑出来,搓了搓后脑勺,俯身凑近茶几:「无聊啊,怎么,你想跟我玩点儿有意思的?」 「打牌、下棋什么的可以,其他就算了,你不是我的菜。」 「放心,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哟,那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呀?」她边打趣边观察他,发现他腰侧衣服鼓囊囊的。 「我喜欢……」他眯了眯眼,「成熟的,身上得带股狠劲儿,越辣越好。」 「哦,那我明白了,那以前谈的也都是这种?」 「那不是。」 「怎么,没遇到理想的?」 「遇到了,好多年前就遇到了,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配不上。」 3 俞屹冬睡着之后,俞酉志才走出房间,回身合上门,一步一顿走下楼梯。 天色渐明,临离开前她还嘱咐了厨房早餐的菜色。 坐上车,借着天光,她打量着自己手上的两枚戒指。俞屹冬给的这枚,看起来比旧的这枚成色好,中间还有一小朵精緻的雕花,衬得她手指雪白纤细,可惜那一小段日积月累的色差还是露出了一分。 第120页 她把这戒指拿下来又仔细打量了一阵,打开车窗,唿吸着外头微凉的空气,轻抬手,松了握力。那戒指便跟个普通的小石子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她垂眼,把那旧戒指戴回原位,正正好好盖着指头上最白的那一圈领地。 「救我……」她喃喃自语,「你凭什么?」 4 「后来呢?你跟她现在还有联繫吗?」 瞿榕溪点上烟,深吸一口,仰头慢慢悠悠吐出烟圈:「当然,我从来没放弃过。」 介舒摆出听八卦的姿态,刚想假意起闹,他接下来的话却叫她笑意僵在嘴角。 「好不容易等到她男人死了,又横空出世一个哥哥,像个疯子。不,我也没资格说他疯,我也不正常。」 介舒耳边嗡嗡作响,她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以前吧,她去哪儿我都能跟着她,虽然我也只敢在她两米开外跟着,但我至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能见到她。可是这个哥哥出现之后,我就被流放了……除了他,没有人能靠近她。」 「……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瞿榕溪抖了抖菸灰,歪头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她真心喜欢的,是一个我也没见过的人。她老是戴着个戒指,谁问都不说,但是有一回她喝醉了,跟我说这就是那个人送她的。我想,那应该是你爸。」 她哑然,只觉得仿佛有金属块在她天灵盖上哐哐砸击。 「我查过了,你爸,当初就是被俞屹冬拉下水一起做脏事,俞屹冬在里面搅浑水两边捞好处,事情败露就甩锅给妹夫,直接把他害死了。所以呢,对闵姐来说,俞屹冬、庄阜、介贯成,都是仇人。你是他们的孩子,你不该这么置身事外,她这些年有多苦?你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死了的老闆有时候会打她,你知道吗?」他说着,恍然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知道呢?那时候你在国外逍遥,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用操心。」 介舒冷眼望着他,也点了支烟,手指却发颤。 「过了几年那狗男人终于死了,她接手了他的资源回来找俞屹冬,慷慨帮他把生意做大,任谁看都是一副放下了的样子,毕竟亲兄妹,哪是个外人能破坏得了的?更何况……俞屹冬那么爱她,噁心得我一想到就想吐。」 「那俞屹冬不该满意了吗?为什么还要找我?」 「他跟闵姐说,自己一直在帮她找你,如果找到了肯定会像领养庄嵁一样把你带回来。只不过呢,他还说,查下来当年庄阜已经派人把介贯成和你一起处理掉了,所以很可惜,她只剩他一个亲人了。总之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他仁至义尽,殊不知他妹妹不仅不比他笨,还比他更狠。」 「我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俞屹冬对她的占有欲强的可怕,从小就是。当年,他一手害死了她的丈夫,而你作为她和那个人的孩子,俞屹冬巴不得你从没存在过。」 第六十四章 0 结束通话,听过介舒的声音,俞庄嵁才放下心合眼休息。他还没想好接下来如何继续对介舒隐瞒自己的伤情,只是眼下头晕的厉害,整颗脑袋都又疼又麻,他必须休息以尽快恢復精神。 很快,他就像背朝水面落海,在混乱迷碎的梦境里沉沉浮浮。 梦里时过境迁,醒来一看时间才过了个把钟头,大概是因为头疼加剧,他没来由的觉得心乱,撑着眼又打开手机,翻出了家门的进出记录。 看到最后一条记录时,他懵了数秒,紧接着意识到同一天里确实有两条开门记录,并且第二条还伴随着关闭室内电源的记录。第一条的时间和他出门时间相符,那这第二条…… 头疼随着意志的清醒瞬间加剧。 1 「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有什么反应?」介舒说这话的语气比她自己想像的要冷静得多,她摁灭了菸头,把手藏在环起的手臂下,她暗自盘算着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机。 话虽这样讲,可她忍不住把脑子里零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俞叔来接她放学的模样、俞叔打电话问她是否平安到家的声音、她这个半生不熟的妈妈讲话时面部细微的神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于兄妹……而那个和蔼的俞叔其实一直对自己厌恶至极……她越想越觉得后怕得反胃。 她瞥了一眼瞿榕溪,此刻她在他脸上找不到哪怕一丝伪装出来的友善,他以近乎威胁的口吻道:「闵姐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我看不惯你老是仗着无知给她添麻烦。为了个仇人的儿子,你要背叛你妈么?」 介舒不禁觉得可笑:「你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既然你都说了她是我妈,我和她之间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绝对不会让你把她拖下水。如果你的存在对她而言只是阻碍,那我会毫不犹豫把你除掉。」 介舒越发觉得胃里翻腾,手脚冰凉,这间屋子冷的像冰窟,还闷得她难以唿吸,她只想离开,便试探着起身:「那就放我走,我保证不再回来。」 瞿榕溪毫无退让之意,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夺过手机,按了关机键,塞进自己口袋里:「不,她说了,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第121页 虽然手机脱手,但介舒迅速镇定下来,并没有表现出对手机过多的依恋,只斜晲他一眼表达不满后便起身上楼,瞿榕溪也没在后面跟着。 她径直走向之前的卧室,准备自己冷静下来再想对策,那熟悉的门却紧闭着,她不信邪地又转了转门把手,确实是锁了。她把楼上的房间门把手挨个转了一遍,竟都锁了——她明白包围圈已经缩小到了一楼。 扫荡一圈之后,她沉默着回到一楼,望见瞿榕溪早有预料的姿态,沙发上摆了一张毯子,他站在沙发旁边对她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自己则坐回了原位,似乎是准备当个近距离人肉监视器。她自然不会乖乖妥协,转了个身便走进了浴室,把门反锁上。 虽说这浴室的玻璃在高处,形状细长又只能推开一条缝,根本没有逃生的空间,但她好歹可以在这里避开监视者的视线,独处着喘口气。 好笑的是,她发现自己已对自由被剥夺这件事习以为常。以前她自知人生就是一座牢笼,不是被他人的意志囚禁就是被自己的心思拘束,可现在回头想想,在英国那段经济窘迫、麻木度日的时间,竟比现在自由得多。 庄嵁是救了她的吧?她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她又是否对庄嵁的人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这一点她从来都不确定。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天之前,庄嵁尽管有糟糕的回忆和未来的隐忧,但至少大部分时间活得逍遥自在;她似乎也没有比钱和男人更严重的烦恼,至少没有现在这样令人不适又甩不开、忘不掉的积怨。 然而此刻她坐在这间冰凉昏暗的浴室里,想到庄嵁头破血流的样子,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否他们聚在一起只会在快乐至极的幻梦之后招致更大的不幸? 就像小时候一样。 这时候浴室门突然被敲得砰砰响,介舒本来没打算回话,门却遭遇了更勐烈的冲击——瞿榕溪在撞门,吵得她心烦。 她勐地回拍了门一把,大吼:「你没钥匙么!」 敲门声止住,门外一时没有声音,但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口。 「瞿榕溪,要不我死了算了,你说呢?」 「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妈会伤心的。」 「那我要是在你手底下挂了,她会怪你吗?」 门外头静了片刻,他再开口时变了语气:「你这是想干嘛?」有商有量的。 「让她来跟我谈,否则我就用吹风机的线吊死在这儿。」 说着,她展开捲起的电线,丢到高处的铁桿上,插头砸过瓷砖墙面,发出「咔」的一声。 窗外天渐渐亮起,有风钻进窗缝,挂在杆上的电线跟着飘荡。介舒空眼望着晃动的插头,一动不动,毫无睡意。原本这只是灵机一动而生的策略,过了这么久,她却动了让这念头成真的心思。 直到门外响起女声。 「介舒,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倦意,但语调平稳,显得很清醒。 「我愿意帮你,放我回去。」介舒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就像不知道那些不堪往事一样。 「你是我女儿,我知道你不傻。我原先放你去俞庄嵁那里是为了让你在自保的前提之下接应我,可这次你直接冲到医院去……你知道那里有多少俞屹冬的人吗?你这么做不仅让自己危险,也差点打乱了我的计划。如果你是真的这么喜欢庄嵁,那我不能再冒险重蹈覆辙。」 「我手机有定位,即便关了机最后位置也是这里。庄嵁醒了之后如果发现我不在家,就会按照定位找过来,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那最好赶紧走。」 「不要威胁我,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我出事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你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过报仇成功之后吗?」 「到那时候我们就能好好生活。」 「怎么好好生活?」 「既然还没有成功,那这些有什么可想的?」 「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把我丢掉。」 「我说过了,当时我别无选择。」 俞酉志语气中缺失的耐心让介舒突然崩溃了,她好像听到一幢结构脆弱的建筑从中段开始断裂,塔尖如芦苇一般轻飘飘地倒下,接着地基开始塌陷,混沌的沉沙腾地而起。崩陷的不只是她构思了一夜的谈判策略,还有她整个人,构成如今的她的一切,她迷茫不知缺失了什么的童年,她孑孓远走他乡的过往,她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被偷工减料,或许甚至可以追溯到她出生之前。 她欲哭无泪地恍惚了不知多久,只听到自己忽的叫了一声:「妈妈。」 2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汽车在黄灯下冲过路口,音响里电话不断回播着,后视镜里俞庄嵁面色铁青,在此气氛之中,陈辛觉几乎不敢减速。 「庄嵁,有个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她让我别说。」 「你说。」 「我跟介舒看着你进医院的,她当时非要上去看看你,我就在门口等她,结果没多久她就打电话来让我走,说她留在医院陪你。」 第122页 后视镜中讶异的沉默神态让陈辛觉不禁收住了唿吸。 「所以你就直接走了?」 「我得去店里看看,陪她找了你好久了都,所以就……你先别生气,我主要是想说她应该是自愿走的,因为当时她电话里特别笃定。」 「你看着她进医院门的是吗?」 「对。」 「几点?」 「大概十一点?」 「她几点打电话让你走的?」 陈辛觉扶着方向盘飞速看了看通话记录:「十一点半。」 俞庄嵁看了一眼最后和介舒通话的时间,临近十二点。也就是说,在介舒让陈辛觉离开之后,她还淡定地跟他打了一通佯装自己对他受伤的事情毫不知情并安然在家的电话,之后才失联。 于是他又拨通了季归豫的电话,那边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不大清醒。 「喂,庄嵁,怎么了,这么早……」 「帮我个忙,跑一趟。」 虽然不想承认,但俞庄嵁无法否认这种种迹象很像一套周密的逃跑计划,甚至考虑并用到了陈辛觉那一环。 不会的。 他暗自重复着这三个字,止痛药效渐渐过去,伤口疼得连脖子小幅转动都像在撕裂皮肤。 3 车逐渐接近介舒手机最后的模煳定位,陈辛觉开得很小心,并不敢贸然停在建筑群中的某扇门口,最后二人姑且驻车在发电房旁边的小道上。 陈辛觉不住地深唿吸:「如果她是被带到这儿的,你还受了伤,就我们俩人够不够啊?」 「我不担心这个。」俞庄嵁开了一点窗户,头疼得有些麻了,新鲜空气能勉强让他醒神。 「那你在愁什么?」 俞庄嵁垂眼看着手机屏幕,摇摇头,他说不出口自己害怕介舒自己跑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会是真的。 日头渐高,季归豫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一连发了几段视频过来,是那个时间段不同角度的监控。 还有一条长语音:「庄嵁,你到底丢啥了?监控里没什么问题啊,会不会那东西你压根就放在家里没带出来?不过你姑姑对你可真上心,陪你到那么晚,你得好好谢谢她。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伤的?严重么?回家了是吧?我一会儿来看你。」 俞庄嵁点开视频,逐条慢放,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介舒的身影,倒是拍到了俞酉志抽菸后走进了楼梯间。 如果介舒不是自己跑的,那会不会和俞酉志有关?如果她们迎面撞上,俞酉志会认出她么?这很难讲。 有效信息太少,俞庄嵁又发消息给季归豫,让他再把时间拉长,查一查医院门口、大厅、停车场的监控。 季归豫那边一阵语音抱怨:「哎哟你到底丢什么名贵东西了,我跟保安这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了,要不你直接问问你姑吧,万一是她给你收起来了呢?反正我再去软磨硬泡一下。」 不多久,季归豫那边发来了三个字。 【见鬼了】 俞庄嵁料到了这个反应,眼看着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不断重复。 【我怎么看见一个很像介舒的人啊?】 接着是另两段视频,一段是一楼楼梯间门口,俞酉志走了出来,过了一阵子,一个很像介舒的背影也从这里走了出来。第二段则是医院大门口,那个很像介舒的人小跑着往外去了。 季归豫又发消息来:【再往外得报警了,医院监控就到这里为止。】行迹清晰了一些,俞庄嵁心里却是一凉。 没有人押着绑着她,她确实是自己跑着离开的。 她支开陈辛觉说要在医院里陪他,接着自己跑出了医院,不知道去了哪里,之后还和他通话说自己在家,最后他一觉醒来,就联繫不上她了。 他望着窗外或空置或有人居住的建筑群,既不清楚她躲在哪一幢里,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更无法确定自己如果找到她了,应该先问她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是…… 「你怎么又趁我睡着自己走了?「 第六十五章 0 浴室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俞酉志劝说的声音,瞿榕溪把茶叶夹进壶里,等水开的功夫,手机在茶几上嗡嗡作响。 他走到茶几边,低头望见屏幕上现出一道陌生的本地号码,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很少,估计这来电不是诈骗就是错播。 他按了拒接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扭头走回了水壶前,随着温度上升,水面开始冒气沸腾。 「叮咚——」 随着门铃响起,瞿榕溪倒水的动作警觉地停下。要知道这幢楼的门铃不常响起,而可能进出这间房子的三个人也都在屋内。 他走到监控器前,画面里的人看样子是个快递员,正低头确认地址,动作神态挺真实。 门铃一遍遍地重复却无人应答,快递员稍有些不耐烦,摘开帽子挠了挠汗湿的头髮,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瞿榕溪挽起胳膊,等待这个大概率送错地址的快递员确认电话后自行离开。 口袋里手机又开始震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俞酉志拐过转角走到餐厅边缘低声问:「是谁?」 「好像是快递,但我没往这里买东西。」 「车库的门锁了么?」 「锁了。」 第123页 「嗯,那就不用管,等他自己走。」 「好,」瞿榕溪点点头,走到距离俞酉志两三米的位置,抿唇道,「她还是不肯出来?」 俞酉志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取了支烟,刚放到唇边,点燃的打火机便凑到烟尾。 一丝煤油味散出来,她垂眼,瞿榕溪正半跪在地上耐心举着打火机,这是他刚入行就在她这里养成的规矩,姿态绝不高于上位者。 她摇头,火苗燃亮菸丝:「现在小孩想得太多,我不明白没意义的事情有什么可钻的。」 「她太幼稚,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说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你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 「闵姐,我和她不一样,这些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都清楚。」 许是觉得这话有些逾距,俞酉志没有接话,视线掠过瞿榕溪落在茶杯上。 手机仍在震动,门口刚安静了没多久,门铃又刺耳地响了起来。 「你觉得门外这人有没有问题?」 「说不准,但情况挺反常的。」瞿榕溪回答。 「会和俞庄嵁有关系么?」 「如果是他的话,我们更不能接,他这么做无非是希望我们被惊动。」 二人对扰人的门铃声充耳不闻,一个淡定抽菸,一个雕像般站在旁边。 打破这喧嚣的宁静的是拐角处骤然闪出的人影,急促飞奔的脚步里带着绝命的慌乱。 「拦住她!」俞酉志刚一开口,身后瞿榕溪就已先一步冲过去擒住了妄图出逃的介舒。 眨眼的工夫,双方都用了很大的力气,往外奔逃的路线被无情截断,她来不及作出也没有止步的念头,只能被半路杀出的阻力重重撞翻到下陷的客厅台阶上。 瞿榕溪踉跄着在台阶前剎住了车,转动着生疼的手腕望向餐桌边焦急站起的人。 俞酉志拧眉盯着台阶下横倒的背影,愠怒却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介舒!你这是干什么!」又转向瞿榕溪,「你还不赶紧扶她起来!」 「你没事吧?」瞿榕溪走下台阶正要去扶,不料那看似疼到失去反抗能力的身体勐地爬起,介舒在被他伸手抓住胳膊的前一秒抽逃而出,在光滑的砖面上连滚带爬地沖向大门。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她没有时间回头看,眼里只剩下那道门,响彻客厅的门铃就像越狱的警铃,她心里已经没有退路。 「啪——」门打开的瞬间,邮递员刚要抬头,眼前遽然一黑,紧接着毫无防备地被冲倒在地,手里的信封飞了老远,后背隔着制服贴上滚烫的地面,灼痛感传来时,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撑着地直起上身,目力所及是两个已经追逃出十来米的背影,撞他的是前面的女人,他隐约记得后面的男人刚才从他头顶一跃而过。 房门半开着,在风里吱吱地晃,他刚想探头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门却被里面的人一把合上,险些夹到他的手。这状况离奇,他摸不着头脑,只能给寄件人打电话。这人莫名其妙给这一排房子都寄了信件,说是给客户派发的节日卡,可前面几家都没住人,好不容易这家有动静了,却是这样的情况。 「喂,您好?」 「哦!我是刚才取件的快递员,这一排摁下来都没人在家,就一家有人,但是也不收……」 「哪一家?」 「就七号这家。」 「这家业主开门了吗?」 「开是开了,但是门一开就冲出来俩人,跑没影了,里面好像还有人,也不肯开门了。要不我给你们办退件或者寄存到代收点吧,我今天还有好多地方要送呢。」 「行,麻烦了。」 电话挂断,陈辛觉和俞庄嵁对视一眼。 「七号?」陈辛觉问。 俞庄嵁点头:「碰碰运气。」 车立即驶出小道向东边开,没开出多远就看见了正隔着巨大圆形花坛僵持的两个熟人。 介舒正努力调整着唿吸,她太久没有运动,刚才那几十秒的冲刺仿佛透支了她的生命,心脏好像在挣扎着撞击她的胸腔,喉咙口涌起浓稠的甜腥味。 「你他妈别闹了,再跑能跑多远,这样有意义吗?」瞿榕溪淡定如瞄准野味的猎人,日头高照,他只觉得热。 介舒没想反驳,她需要节省力气,这时她注意到瞿榕溪身后那排车中的一辆,下来了一张熟面孔。她没有获救的感觉,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这人头上还包着纱布,脸色煞白,看起来就很虚弱。 「别动。」 一听见背后的声音,颈后便传来冰凉的触感,瞿榕溪当即意识到局面变化,脸上骤现出兇狠。 「把手举起来。」 他不悦地骂了声「操」,缓缓举起胳膊。 介舒和俞庄嵁对视一眼,他朝走过来的方向晃了晃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介舒看见车窗下滑,陈辛觉正神情十分紧张地向她招手。 她盯着瞿榕溪不敢移开视线,一路侧着身体走向车门。 瞿榕溪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被俞庄嵁一手抽了出来,接通,打开外放,放在他肩膀边,后颈的金属更用力按进他的皮肤表面,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知道俞庄嵁下得了手,他不是没见识过。 「让介舒接电话。」 俞酉志压着声调说的,和她平常的声音不全相同,瞿榕溪不确定俞庄嵁能不能辨识出她的身份。 第124页 俞庄嵁没动,仍示意介舒上车,并不打算服从的态势。 那边又说:「就几句话。」 「给我,」介舒折回来拿过手机,「说吧。」 「你一个人听。」 介舒关掉外放,把听筒凑到耳边:「赶紧说。」 「不要告诉俞庄嵁我的身份,就当你为你爸做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件事。」 「如果我非要说呢?」 「那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事情败露,我会自我了结,到时……你就彻底自由了。」 电话挂断,介舒听着盲音静了一会儿,罔顾现场三人的好奇,转身径直打开车门:「小庄,我们走吧。」 汽车启动,俞庄嵁仍保持着手部动作,倒退着上了车。 瞿榕溪放下手,回头,眼看着车子开远,咒骂着铲了一脚路边的沙石。 1 迟钝如陈辛觉也察觉到车里的气氛很不对劲。 后视镜里两个人都几乎贴着车门面朝窗外,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红海。 介舒手里还拿着瞿榕溪的手机,她把屏幕设置成永不锁屏,接着快速翻阅了消息列表、通话记录和通讯录,竟删得如此干净,就像随时都在提防手机脱离控制的时刻,这意味着他需要背下很多号码。 她不受控地干咳了两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很久没喝水了,便问:「有水吗?」 「有的。」陈辛觉探身按开储物格,递了瓶水过来。 介舒伸手去接,弯曲手指时觉得骨节胀痛得厉害,胸口也发闷,她暗忖这或许是突然激烈运动的后遗症,转头望向庄嵁,见他板着脸不看她,不知道在耍什么脾气,便没有多讲。 她试着去扭瓶盖,人生中屈指可数的情况,她没能拧开。 旁边突然伸手过来夺过水瓶,再传回她手里时,瓶盖被旋开了。 她本想夸他一句,再问问他脑袋上的伤势,可转头时他已经又朝向了窗外。 脾气上来,她也不想再看他了。 一路无言。 车停在了熟悉的居民楼下,介舒刚要开车门,庄嵁那边的车门已经打开,热浪涌入车内,车身一晃,人出去了,门也拍上了。 她手指越来越痛,换了手才打开车门,而窗外的人已经走进了楼道,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毫无等她的意思。 她怒从心起,停止了下车的动作:「这什么意思?我还没到站?」 陈辛觉被她这话逗乐了:「到站了,这都首末站了,赶紧进去吧。」 「他脑子也被砸坏了?」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睡下,还以为在做梦,出发之前还在打点滴呢,现在应该也累了,你体谅体谅。」 介舒点头:「谢谢你啊,回家好好休息,辛苦了。」 「没事的,你们也好好休息,有事给我电话。」 她走进楼道,这人本来分明是站在门边等她的,可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又开始不管不顾往里走。 2 一进门,庄嵁不声不响地径直进了浴室,淋浴的水流声紧接着响起。 介舒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都隐隐作痛,想来是刚才瞿榕溪那一撞后害无穷,尤其是手指,一碰就疼,她模煳回忆起滑倒的时候,混乱中似乎一拳砸上了茶几底座。 深唿吸,歇一阵好像又没那么痛了。 她走进卧室在衣柜里翻找衣服,庄嵁洗完澡出来,走到了卧室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她在里面,居然调头走开了。 介舒不情不愿叫住他:「我之前穿过的那件t恤呢?」 脚步声和熟悉的香味一道靠近,她侧身让出一块空地,眼看他俯身拉开衣柜下层抽屉,直接找出了那件衣服,却没有递给她,而是转身放在床上,视线平淡掠过她道:「洗过了。」 他越过她肩侧去关衣柜门,她想着还没拿内裤,便条件反射抬手去挡。 不挡不要紧,这一挡手指就撞上了正合上的木门,她都没来得及惊唿,钻心的疼就从手指炸开,直冲心脏,她疼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埋着头闷声龇牙咧嘴。 「怎么了!我夹到你了吗?」他不明缘由,只见她握着手腕倏地蹲下,手指好像看着有些红肿,他不确定她到底伤了哪里,也不敢直接上手,只好跟着跪在旁边捧住她手腕,「手指吗?还有哪里疼?」 身上一阵阵生疼,整日整夜的狼狈,不得不埋在心里的丑闻,莫名陷入冷战的压抑,这一刻铺天盖地而来。 混沌中,她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个确然的念头——她妈妈并不爱她,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相信,但现在这冰冷却直观的感受让她自己无从辩驳。 「你说句话啊,别吓我,是不是还有哪里有伤?」 她在这声音里缓缓抬头,模煳的视野里,庄嵁焦急的神情渐渐清晰。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好像这手有多么金贵,明明连生出她的人都不放在心上。 「你疼不疼?」听见她开口,他倒是愣住了,她看着他头上的纱布,问了他想问她的话。 「我不疼,你把手松开,我看看伤口,」他挪开她攥着自个儿手腕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那几处红肿的地方,「对不起,我刚才太不小心了。」 「你道什么歉,不是你夹的。」 他突然沉下脸:「是瞿榕溪?」 她没有否认,他又追问:「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第125页 「就逃出来的时候和他撞上了,摔了两下。」 「到底怎么回事?当时电话里又是谁?」 「什么都别问,我什么也不想说。」 他沉默地盯着她,皱着眉,五官紧绷,眼里是抑制的愠怒。她却油盐不进,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把红肿的手指又抬高了一些,甚至还往他眼前晃了晃。 「你不能这么对我。」怒意未减,他只能靠无奈的嘆息暂时舒缓。 「我怎么对你?」 「你心里明白。」他低下头,垂眼不看她。 「我不明白,你说啊,我怎么对你了?」她凑到他面前,歪头偏要和他对上眼,越看他越觉得顺眼,某种程度上就像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很有把握,自己随时能让他生气,也随时能让他开心。想到这里,她不禁苦涩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笑什么?」 「小庄,你真可爱。」她用那只完好的手划过他脸颊,一把揪住,对着他扭曲的神情现出满眼温情,直到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介舒这才想起来他脑袋上还有个未癒合的大口子,即刻撒手,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抽回便被捉住,牢牢按回他侧脸。 他低下头,光滑的脸颊贴着她手心蹭了蹭,抬眼,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好像雨里走失的小动物千辛万苦摸到了回家的路。 原来,这个人鲜活的存在,是她现存唯一的慰藉。 「小狗,我的。」她脱口而出,庄嵁听了这话似乎也没想着反驳,只垂下眼睫,贴得更近了些。 手心热乎乎的,她心里一动,手指下滑托住他下颌,侧过脸错开鼻尖吻他,舐开他柔软温热的嘴唇,一个劲儿地朝里探,紧咬着他唿吸的节奏,在他喘气前的停顿里深唿吸,动作和温柔一词毫不挂钩。 仅有的氧气被有预谋地掠夺,刺痒的鼻息和慌乱的喘气声之下,她明显感觉到庄嵁向后晃了晃。 可他没有叫停,瞬间动摇之后立即靠了回来,任凭她带着匪气地扑闹侵占,只是在她忽然把手往下伸时短促轻哼了一声。 他揽腰将她带上床面,周遭的温度很快升高,像是从领口点火,里外都引燃。 「啊——」 直到她的手指又遭受了二次伤害,烟花戛然而止。 这一次手指短暂疼过之后就开始麻了,像密密麻麻的针刺,她睁开眼想看手指,眼前的画面不真实极了,吓得她动作慢下来,心里竟腾起一阵愧疚感。 咫尺之距,庄嵁就像被惊扰的寐中生物,也跟着睁眼,眼框是红的,眼里甚至泛着泪花。 再一眨眼,一道浅泪滑落,原本紧按着她后腰的手忽得缩回去,就像怕被她一样迅速扭开头抹眼睛。看样子他自己也很诧异。 「我手指疼,你哭什么?」 「缺氧。」他解释的声音带着氤氲的鼻音,介舒看着他愣了一阵,眼中柔软,抬手把他的脸扳回来,又用拇指抚了抚他的眼角。 「说嘛,你为什么哭?」 「你爱我吗?我知道这问题很傻。」可他目光如此真挚。 「爱,除了你,没人值得我爱。」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远远超乎他预期,他听得出神。 「你今天生气是以为我又跑了,是不是?」 他点头。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那么做,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你能经常跟我说吗?」 「什么?」 「你爱我。」 第六十六章 0 俞屹冬咳嗽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隐约传来,俞酉志坐在外间的躺椅上,抬手在阳光下打量着新做的紫色甲片,光照之下,本不显眼的金属色流沙纹路也变得熠熠生辉。 她对这座房子太熟悉了,熟悉到连地面微弱的叩击声都能察觉。她起身走到门边,摆正了脖子里的项鍊,缓缓推开门。 窗帘被拉开了一道,阳光斜照在俞屹冬半个身体上,他正坐在床边揉着太阳穴,后背古怪地佝偻着,他以前不这样,只是最近坐直了会咳得更厉害,便习惯性保持着这个姿势让自己舒服一些。 他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便说:「天挺好。」声音有些浑浊,但语气听起来心情不错。 「嗯,」她拿起叠在矮柜上的衣服,走到俞屹冬身边坐下,「睡得够久了,换了衣服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俞屹冬笑了笑,抚过她搭在衣服上的手背:「今天这么空?还有时间陪我晒太阳。」 「本来也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我们就出去玩,不管这些事了。」 俞屹冬点头:「我最近老觉得睡不够,咳嗽也老不好,是该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我在考虑把事情交给庄嵁,不过我还是担心他太年轻了。」 「我们只是去长期度假,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把生意暂时交给他打理试试,不也挺好?孩子总要长大独立的。」俞酉志帮着他解开扣子换下睡衣,拎着衣领展开了外出的衣服。 俞屹冬稍有些吃力地将手穿进袖管:「也对。那天我下手是重了点,他怎么样了?」 「你这么担心,那我就约他一起吃晚饭吧。」 「嗯,可以。」 「要不要让他带女朋友一起?」 「你说小关?」 「年轻人嘛,说不定今天是这个,明天就是另一个了,这可说不准。」 第126页 俞屹冬哑然失笑:「你是知道什么内情?行,那你就让他带现在的女朋友来露个面。」 1 介舒把头埋在曲起的胳膊里,身体捲成一团,闷声缓了好一会儿,紧张蜷起的脚趾才放松下来。两颊仍烫得厉害,髮丝间一层薄汗,发尾粘在汗津津的颈背上。 庄嵁在她背后侧身躺下,挑手把她乱成一团的长髮捋到耳后,手臂越过她的腰,握着她攥在身前的手,探头亲吻她肩膀上空出的那块皮肤,又深埋在她后颈之下。 两边都余韵未消的心跳声隔着皮肤交叠,像曲尾恋恋不捨淡去的鼓点。 「为什么你的帐号是『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 介舒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找到的?」 「就那么听说了。」 「mazzy star一首歌的名字,随便取的。」 「嗯,我找到了,那8860呢?」 她疲倦合着眼,懒懒地张了张口:「你家电话。」 「我自己都忘了。」庄嵁稍抬起头,细緻地观察着她的髮丝在阳光下透出的褐色弧光。 介舒有些困了,却感觉到揽着她的那只手加重了力度,整个后背都被更密切地紧贴着,生生把她的困意一点点驱散。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们家附近那片湖?」 「嗯。」 「湖上有一座木桥,很旧的那个。」 「嗯,看起来快断了,那时候我们都不敢走,只开船到桥洞里玩。」 「对,就那座桥。以前我在家翻到过一张照片,里面是我很小的时候,也没什么记忆,当时你应该还没出生。」 「什么照片?」 「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抱着我,看起来很像一家三口,当时我问我爸,他说这是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 「你觉得那是你爸妈?」 「我不知道,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张照片,可能是我爸藏起来了,我也不记得照片里的人长什么样了。」 「如果你想找,我们就去找。」 她忽然笑了,眼里涌起一阵温热,所幸背对着他。 「你记得我们的船是怎么没油的吗?」 「开太久了。」 「不,是因为出发的时候就几乎没油了。」 「你知道还往外开?」 「嗯,我还知道当时你不会游泳,船上只有一件救生衣。」 庄嵁闻言安静下来,隐约感觉不太对劲。 介舒接着说:「你当时真的只是个小朋友,好多事根本记不住,那天回去之后你发烧,其实根本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掉进水里了。大人们也只注意到船没油了,就都没有多想,只有我知道。」 她明白庄嵁对此印象模煳、记忆混乱,甚至揽着她的手也僵了,又说:「那时候我在学校没有朋友,因为同学的家长都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就不让他们跟我玩,所以我在学校特别痛苦,也不知道怎么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 他突然扳着她的肩膀硬是把她翻了个身,紧盯着仰天躺着的她的脸道:「你当时……」 「我跳下去了,你个小屁孩穿着救生衣来捞我,扑腾得热闹,最后反而是我把你救上去了。」 「我刚才差点以为你当时准备把我推下去。」 「也不是没想过。」 「要是我当时没跳下去救你呢?」 「我不知道。」 他满脸愤懑,像是面对眼下的事情一样震怒,又迫使自己从她的表情里多发现些什么秘密,可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只有把这独自闷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爆出来之后的爽快。 他却后怕起来。 她眼前一暗,身体就被箍住,他把头埋在她脖子边上,又是抱又是压,像是要把她按进床垫里。 「干嘛?」她的声音都被挤到变形,「为不记得当时自己的英勇场面感到可惜?」 耳边的唿吸声轻颤,晕开温热的水汽。 她轻舒一口气,把喉间酸楚咽回去,避开伤口,反手轻揉他后脑。 情意浓厚的时刻,床头柜上庄嵁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他趴在介舒身上拖了一会儿时间,才不耐烦地撑起身伸手去拿。待他看清了屏幕上的备註后,他忽得严肃坐起。 「别说话,」他接通电话,坐到了床沿,语气沉着下来,「喂,姑姑。」 听到这称谓,介舒脸上的表情兀自暗了下来。 「好多了,晚点去换个药就行。」 她听着庄嵁礼貌谨慎地回话,心情便一路降到冰点。 她缓缓抬起脚,用脚趾尖去触碰他的腰侧。他连忙一手擒住她的脚踝,回头对她皱了皱眉,悄然摇头,维持对着手机应答的语调平稳。 她干脆地挣开他手收回腿,坐起来,跪着爬过去凑到他旁边,有些粗暴地跨坐在他腿上,罔顾他惊诧又慌乱的神情,直接上手往他胸口摸,又被他一手握住,以眼神制止。 现在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攥着她的手,腿也被她压着,只能抬眼盯着她,无声地劝她别轻举妄动。 可他身上这个人从小就爱给他找不自在,尤其是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介舒侧下脖子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脸颊,又挺直上身,回到刚才居高的位置垂眼和他对视。这时候庄嵁还没意识到她酝酿在心的下一步恶趣味,只无奈地对她微笑。 第127页 「店里有人在,您不用担心。」还是平稳。 她凑近时能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那个女人装得多么亲切,明明一直以来都在算计着他,把他当成首席牺牲品。她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有些噁心,便刻意想过滤掉听筒里漏出来的声音。 「今天晚上吗?我可能……」庄嵁向电话那头反问着确认,视线飘到介舒脸上,本想试探她的反应,那香甜味道却瞬间靠近,脖子上一阵热乎湿润的触感,发痒的战慄骤然炸裂蔓延。 他将措手不及的失控感勉强收作无声的呜咽。 始作俑者漫不经心地直起身,对他沉默的抱怨和警告无动于衷,表情比他还黑。 电话那头似乎没发现他的异常,以为他的延迟应答只是因为有所顾虑,又说:「你爸爸很想见你,他觉得很抱歉。而且……他知道介舒的事了,我们谈好了,你把她也带过来吧。我和你爸都要退休了,准备出去度假,以后这些事总归还是你自己做主,大家都和解吧。」 介舒非本意地听见了这些话,二人交换着眼神,却一时难以达成合意。 庄嵁快速考虑了负面后果,下意识选择了隐瞒,尽可能保持思绪镇定:「介舒已经不在了,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俞酉志笑了笑:「我知道她现在就在你家里,你爸也早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他不会为难介舒。你们俩总这么东躲西藏的不是长久之计,都得正常生活,她也不能一直不出门吧?」 周围涟漪般泛起的忧虑紧张氛围完全没有因为俞酉志的保证而有丝毫缓解。 「我听不懂您的话,我今晚确实有事,过两天我……」 「小庄,收拾一下准备出门,我已经派了人来接你们,就在门外。」俞酉志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不怒自威,毋容置疑。 身前一空,介舒跳下床,悄步走到客厅拿起平板看监控画面。 果不其然,门口已经满满当当站了八个男人。 2 隐蔽的大厅空旷寂静,暗色岩石铺设的墙体地面之间隐藏着柔和灯光,雕花木器与严苛修剪的植物在漫长的走廊两侧点缀,空气中瀰漫着沉稳的薰香味。 穿着风格一致运动服的介舒和庄嵁走得很慢,异常沉默,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而身后的黑衣人从出门开始几乎一路紧贴着他们前进,他们没有机会再进行更多交流。 被赶鸭子一般送到曲折走廊尽头的包间门口,庄嵁看了介舒一眼,她随手抓在脑后的头髮落下了一缕,就垂在耳边。他抬手帮她理好那缕头髮,又对她挤了个微笑。 介舒看着他,心里竟生出淡淡的悲悯,她不知道俞酉志想做什么,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庄嵁知道她和俞酉志的关系,当俞酉志抛弃他们中的任何一颗棋子,或者玉石俱焚的情况下…… 如有必要,她会放弃自己。 双门敞开,她站在庄嵁稍后的位置,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俞酉志温情带笑的脸。她穿着剪裁合身、面料高级的套装站在窗边,视线下移,一旁坐在桌边的就是久违的俞叔。 介舒很快在俞屹冬脸上看见了凝滞的讶异,四目对视的瞬间,她立刻反应过来——俞屹冬根本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他甚至没想到她还活着。 「来啦,路上不堵吧?」俞酉志热络地走近,切断了介舒和俞屹冬的目光接触,她拍了拍庄嵁的肩膀,又好像头一次见介舒一样对着她面露惊喜。 「不堵。」 庄嵁对俞酉志点点头,正想带一把介舒的手肘一起坐下,俞酉志却先一步握住了介舒的手,对二人和蔼道:「这就对了,我还怕你们不愿意来呢,这样自己人和和气气地吃顿饭,有什么讲不通的?你们先坐,我去叫人上菜。」 庄嵁和介舒一起被半强制地按到座位上,俞酉志便从布菜隔间侧门走了出去。庄嵁暗自捉摸着这些话,这才有闲暇观察俞屹冬的神情。 俞屹冬看起来脸色很差,比上一次见更苍白,他时不时捂着手帕轻咳两声,和以前的精气神落差极大。 庄嵁暗忖,俞屹冬虽然年纪大了有不少旧疾,但像他这样的老江湖,进一次局子应该不至于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难不成真是因为怀疑他背叛所以气病了?可他还是觉得俞屹冬看起来离奇虚弱。 「身体还好吗?」头上毕竟还顶着被俞屹冬砸出来的伤口,庄嵁这回问得别别扭扭。 俞屹冬紧皱着眉,又勐咳了两声:「没事,死不了。」 屋内安静的停顿中,介舒抬眼望向俞屹冬,蓦得来了一声:「俞叔好,好久不见。」 俞屹冬吃惊于她的过分坦然主动,但还是硬着头皮,佯装一切相安无事地回答道:「小予,好久不见了,你长大了,走在路上,俞叔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这不是特意来给您认认吗?还是我不周到,这些年也没机会来看看您。」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机灵。」说着,他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气。 庄嵁紧绷着神经,始终观察着屋内的动向,片刻也不敢放松。 很快就有人排着队进来上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俞酉志又带人端着红酒进来:「小庄,你的伤能喝酒吗?」 庄嵁摇头:「今天就不了。」 第128页 她又用眼神询问俞屹冬。 「稍微来点儿。」 她点头,那服务生正往俞屹冬杯子里倒着酒,桌子对面的介舒突然主动开口:「阿姨,麻烦给我满上,我陪俞叔喝点儿,谢谢您。」 「行啊,给她倒上。」俞酉志差了服务生,隔桌望向介舒的目光里多少有些只有她们二人能明白的警告意味。 庄嵁扭头看着介舒面前一点点满上的酒杯,在桌下捏了捏介舒的手。他们出门前明明讲好了尽量不要在这儿吃喝,现在她却突如其来地主动要酒喝?他开始头疼了。 更叫人头疼的还在后面——酒瓶子刚刚竖起来,介舒就端起酒杯对着俞屹冬盛情道:「俞叔,这杯敬您,我干了,您随意。」 俞屹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是在揣测她的动机,可她就只是仰头咕嘟咕嘟地鲸饮了整杯酒,还对他恭敬地点了点头。见此场景,他也只是小抿了一口。 俞酉志起身打破僵局,习惯性地给俞屹冬夹菜:「先吃点菜啊,别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 「嗯。」俞屹冬很是顺从地吃完了碗里的菜。 大概是因为瞿榕溪此前已经对她透过底,所以介舒对俞屹冬面对俞酉志时的顺从感并无惊讶,她只是仿佛得了某种慢性疾病般不适。 介舒侧头看了一眼庄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看起来就很不自然。但她感觉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俞屹冬和俞酉志过分亲密的关系,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此刻或许满脑子担心的只有他们怎么活着离开这里。 一直到俞酉志也开始动筷子,并且反覆提醒他们俩多吃点时,他们才象徵性地吃了几口零碎的菜。 「介舒,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工作还是念书?」俞酉志问。 「准备做老本行,端盘子、洗菜、拖地都行,你们这儿缺人么?」 庄嵁默然听着,明白她这是故意在阴阳怪气,这桌上她能内涵的似乎只有俞屹冬一人,可是把俞屹冬惹怒了对他们并没有好处,于是他思虑更深。 俞酉志并未因这古怪回答有任何可见的情绪波澜,她又问:「小庄,我和你爸爸想出去度假,正好让你试试看独当一面,你怎么想?」 庄嵁正要回答,却被俞屹冬生硬打断:「我还没决定,他阅歷不够,我不放心。」 俞酉志佯装不悦:「不是都说好了吗?我机票都买好了。」 「我说了我还需要考虑。」俞屹冬看了介舒一眼,又望向庄嵁,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你就逞强吧,身体都这样了,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俞屹冬语气柔和下来:「这事儿以后再说。」 「哦,对了,我的药膳汤怎么还没端上来?我去催一催,炖过了就没效果了。」俞酉志急急匆匆起身出侧门,包厢里瞬间又陷入寂静。 不多久,俞酉志从侧门走出来,语气如常地提醒道:「别呆坐着了,吃东西啊。」 俞屹冬无奈地提醒:「吃了不少了,你别忙了,也坐下吃吧。」 「嗯。」俞酉志途径俞屹冬身后,动作熟稔亲昵地用右手环上他的前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俞屹冬正听着,她的另一手忽得从他左肩后伸出,头顶射灯在她手边折射出一道银光,她右手顿然滑过。 下一秒,俞屹冬的面目遽然狰狞起来,他哀嚎的声音被堵在喉咙之下,成了哑火的呜咽,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眼睛死盯着对面的介舒,仿佛能在她眼里看见身后的俞酉志仰起的下巴。 这眨眼之间,他只听得俞酉志在他耳边用和往常一样温柔的语气说:「我终于替他报仇了。」 鲜红液体从他指缝间喷薄而出。 第六十七章 0 天空凝结着稠密的黑云,霓虹灯斑斓的光线盛放在夜幕之下,渗着彩光的灰白房屋无声地掠过车窗。 庄嵁抱着胳膊缩在后座,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备用外套,面朝窗外,双眼紧闭,嘴唇灰白,眉头紧蹙,头髮和纱布乱糟糟地团在头顶,额头和人中亮晶晶的,像是刚在收容所里获得一席之地的流浪汉。 介舒沉默地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这棵蔫了的冻菜,见他蜷着上身,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便伸手关掉了冷气,又把驾驶座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 喧譁的风声顿时划开了车内凝滞的寂静,也惊动了后座死气沉沉的乌黑麻袋。 他勉强将眼睛撑开,朦胧的视线中,她模煳的轮廓嵌在闪烁的都市光影里,熟悉,却又陌生。 「送我去店里。」夺窗而入的风声似乎不轻,鼻塞和耳鸣让他捏不准自己的音量,但他也没有太多力气重复,权当她听见了。 「你都这样了还去店里?」想起他刚才在桌边起身,又直挺挺地朝后砸在地上的样子,介舒仍心有余悸。 「你不送我就自己去,停车。」 她没当回事,只懒懒回了句:「别闹了。」 可他却昏头昏脑地去拉门把手,车里立即响起了警报音。 车头勐地一晃,介舒迅速拉回方向,脱口而出:「你有病吧!」 「停车。」他不依不饶地念叨。 她抬眼望向后视镜,镜子里的人虽然尽力睁大了眼,但看着却不是很清醒,脸色差的吓人,额前的碎发都被冒出的汗煳在了脸上。 第129页 「知道了,送你去,行了吧?」 有限的空间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车又开了一会儿,她再抬眼时,他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要知道她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基本没有顺从过他,这次也一样。 车稳稳噹噹地停在了公寓楼下,一直到熄火,他都没被惊醒。 介舒收拾好东西下车,蹑手蹑脚地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触到他手的那一刻,便知道他又开始发烧了。 她正把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拉,他被碰醒了,晕乎乎地睁眼,见她抓着自己的胳膊,便骤然惊醒,一把抽回了手。 袖口的金属扣从她后颈勐然划过,强烈的凉意之下,她脖子下意识地往前垂,但只皱了皱眉,没吱声。 他又看了一眼四周,反应过来这不是他想去的地方,瞬间像炸毛的猫一样缩回了车里,逃一般往里挪到了离她很远的地方。 那段充满误会和恨意的日子之后,很久没看见他这个充满敌意的模样,这一下,介舒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后颈被金属扣划到之处,开始隐隐作痛。 她看见他撑在前车座上的手抖得厉害。 「小庄,你实在不想回家的话,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他眼睛瞪得通红,脖子里都是冷汗,却愣是撑着强硬的语气:「手机还我。」 她没动,看着平静,却因他眼里越来越清醒的敌意,攥起了手指。 「你要打给谁?」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片刻的茫然,和一点点扩散开来的怅然。 她很快意识到,就在不久之前,如果遇到一些棘手的麻烦,他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了,至少也是可以给俞屹冬打电话的,哪怕他们之间有再多的隔阂,俞屹冬最后都会帮他。 但从今以后,他将不再是俞庄嵁,他被动地找回了自己的姓氏,却也再没有依仗了。 介舒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而庄嵁也曾经体验过几年这种感觉。 且事实上,得而復失的故事,他比她经歷得更多。 介舒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只想伸过去按住他轻颤的手,可她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他就向后挪了一分,恰好避开她的手。 她不死心地想在他眼里找到一些可抚慰的情绪,哪怕是愤怒、悲伤、痛苦、崩溃、责怪,那她都有信心能让他爆发,然后忍住他的反抗,紧抱着他,抚慰他此刻的那些暴烈。 可让她不安的是,当她像往常一样望着他时,在他眼里只能找到绝望和悲悯。 「我以为你恨他。」她收回手,在门框上找了个着力点靠着,不再看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头受伤的那天,我在医院遇到了她,之后瞿榕溪就告诉我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想好该不该告诉你。」 「那今天的事你也提前知道了吗?」 「没有。」 她感觉到他的语气越来越冷,陷入沉默。 正当她觉得他的情绪得以缓和时,他蓦得以一种平静到近乎陌生的语调说:「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好了。」 「小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之间不要再有怀疑了行吗?」她仍心存希望,试图挽回些什么。 「结束了?你真的没有提前知道吗?他死在那儿的时候,你比我冷静多了……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转头看你,可是你就坐在那儿静静看着,和姑……你们那么默契地交换着眼神,我才明白,我和俞屹冬都自以为聪明,却被你们母女俩耍得团团转。」 「我没骗你,确实不知道她会动手。」 「一路走来,到我带着你出现在那扇门口为止,你们计划了多久?我从哪一步开始踏进了你们的计划里?」 听到这里,介舒匪夷所思地回望向他,他话里话外的讥讽和自嘲意味让她心口堵得慌:「你已经把我划在她那一边了?我和你已经不是我们了是吗?」 「你没有回答我。」他觉得自己突然彻底醒了过来,站在这个时间节点回望过去,和眼前人相处的每一个片段,都仿佛是精心谋划的骗局。 见她愤愤然瞪着他无言以对,好像他才是那个得逞的骗子一样,他心里凉意渐深,又问:「从你知道她是你生母开始?还是从你假装被瞿榕溪杀了,看着我消沉,又活生生地回来开始?该不会……连你一开始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都是计划好的吧?」 往日她对他那么伶牙俐齿,此刻竟被这短短几句发问噎得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她明明可以死磕着解释,可以因为他的不信任而发怒,也可以假装服个软缓和场面。 可后颈的伤口越来越疼,连带着手指的疼也开始復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个或新或旧的伤口连着心脏,她心如刀绞。 「是,从我在那间川菜馆打工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我知道你在那儿上学,我知道陈辛觉是你的同学,他和你住在同一间公寓。我知道只要在那儿呆着,就那么大点地方,总能遇到你。我确定只要重新遇到你,就有办法让你上钩,只要你放不下我,我就有机会报仇。实话都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吗?」 庄嵁没有工夫细想她的陈述,只看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弯了弯嘴角,心便沉到海底。 「那你们的计划真是周密,我太蠢了。」 第130页 「对,以后放聪明点,别再被骗了。」 他面若死灰地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和平时想牵她的动作差不多。她盯着他手心的纹路,幻梦般短暂的美好在角落撕扯,最终像分叉的掌纹般走向歧路。 「现在手机可以还我了吗?」 她听见他无比淡然地问,看她的目光再无爱意。 1 介舒浑浑噩噩地走进门,没开灯,合上门,连屋外走廊的灯光也被隔绝,周遭一片黑暗。 她凭着身体记忆摸到了浴室,连拖带转地脱光衣服,便一头钻进了撒下的冷水里。头顶炸裂开来的冰冷片刻阻断了她不断涌现的悲哀,可效果过于短暂,她渐渐抖成筛子,有了冷水温热的幻觉,却也无法停止回忆。 她明白庄嵁这一次是真的对她失望,也对他们复杂的关系失望了。这一桩桩你来我往的欺瞒和报復之后,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 她也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怪别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和当年一样放任一切发生,看着庄嵁再次被伤害,却第一时间试图撇清自己的责任。但她不后悔,她觉得这冥冥之中是命运的安排,她甚至感觉庄嵁对她死心,或许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他们都可以向前看了。 她努力一下,应该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尽量不去想他,向前走。 眼眶干涩发烫,她顶着湿漉漉的头髮走到卧室门口。 借着窗外月光,她看见因为走得急而没有收拾的皱褶床单,恍惚得难辨眼前真假——怎么只隔了几个钟头,这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更悲惨的是,这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房子,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一起生活的痕迹,她做不到在这个充满他痕迹的地方,忘记他,继续往前走。 他向来有很多巢穴可栖息,无处可归的一直只有她而已。 就算她找到了亲生母亲又如何?她们都心知肚明,以后也不可能一起生活,她无法信任这个妈妈。 她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檯灯,在抽屉里找到了她的证件和一沓现金。 只是这一次,她不像往常逃跑一样慌忙而干脆,她借着明黄色灯光看了好一会儿抽屉里的拍立得照片。 他们曾经活得那么单纯快乐,无所顾忌,生命好像只有美好。 凉水顺着髮丝挂下来,滴得到处都是,包括那张照片,包括她的证件,她半跪在地上,周围潮湿寒冷,她冻得直发抖,只有脸上是热的。 第六十八章 0 大门哐哐作响,介舒不耐烦地掀开被子,跨过床边散落一地的证据和钱,也不去确认监控,直接打开了门。 陈辛觉焦急抬起的手悬在空中,见她站在门内,急迫的神情反而顿住了。 「有事吗?」她一边问,一边把因为前夜没干透就睡觉而翘起的头髮翻到了另一边。 「庄嵁他……」 「他怎么了?」 「昨天晚上……他开车……被一辆故意抢道的车逼到了最右车道……路边正好停了一辆大货车,没有开灯,也没有放警示牌……巧的就像安排好的一样……」 心口勐地一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他人有事吗?」 陈辛觉低下了头。 她在陈辛觉长久的沉默中失了焦,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1 「同学,醒醒,你们下课了。」 右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介舒从交叠的臂弯间抬起头,浓重的悲伤从睡梦中延续开来,她满眼的泪花随着意识的清醒变成了豆大的泪珠。她抽泣着循声望过去,是一张熟脸,她一定见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这女孩抱着电脑,左肩背着书包,似乎是想坐这个位置。再一看,讲台上陌生的老师正在调试多媒体设备,周围几乎坐满了人,整个穹顶迴荡着喧闹的人声。 「同学,你没事吧?」女孩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拍她肩膀试图安慰。 介舒摇摇头,难以控制地流着泪,慌张地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湿润,可刚擦过去,源源不断的泪又涌了出来。 呜咽声很快惊扰了前后左右闲聊的学生,除却这莫名的悲伤,她渐渐开始觉得尴尬。 「不好意思……」介舒连忙起身收拾胳膊下的讲义和电脑,让出了座位,泪水扑簌而下。 一路走到教室门口,介舒使劲想止住自己的眼泪,却渐渐感觉不对劲,放缓了脚步,又回头去看那个女孩,她正扭过身在椅背上翻书包,脸恰好朝向这里。 记忆翻涌,介舒骤然僵在了原地。 那女孩是关宜同。 广播里钢琴曲响起,教室内安静下来,讲台上的教授远远看见门口的女孩一动不动,便对着话筒提醒:「here’s a seat.」 电流声刺耳,那英国口音更是悚人。 介舒目瞪口呆地看着关宜同的背影,在教授再次提醒、更多学生朝她看之前,推门而出。 熟悉的灰色地面,熟悉的黄色防滑指示牌,熟悉的网格防火门,熟悉的一楼大厅,熟悉的咖啡吧檯…… 眼前的走廊被拉长到无限远,介舒一一走过记忆中的教学楼陈设,脑中一片空白。 泪眼朦胧中,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讲义,是大学最后一年的课程材料。 之前发生的一切是梦吗?她怎么只觉得心如刀绞,胸口堵了一口气,根本没法思考。 第131页 她推开楼梯门,找了个台阶坐下,用卫衣衣袖蒙住脸,嚎啕大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睛、鼻子、眼下皮肤、脑壳都疼得哭不下去了,她才渐渐平復了情绪。 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那她不可能认识关宜同。 既然她认识关宜同,那就代表之前的一切是真的,那么,现在应该是在做梦。 她本想掐一把自己的胳膊,或者从高处的台阶跳下去,一般这样能终止梦境。 可是她没有。 她不想醒过来。 2 一整节课,关宜同都在回想刚才那痛哭流涕的女孩,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可那种切肤之痛,只通过一个眼神就传递过来了。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不然何至于伤心到这个份上? 其实她们俩之前就见过,关宜同印象很深刻,因为学校里中国人不多,她又经常看见那女孩跟老师讨论学术问题。 如果还有缘分遇上,她一定得跟那女孩搭个话,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没想到缘分来得这么快。 下了课,关宜同顺着拥挤的人群走出教室,没几步路就看见那女孩站在厕所门口,透过重重人头,直盯着她,眼睛还红肿着。 居然还对她挥了挥手。 关宜同回头看了看身后,又回头看那女孩,确认了,是在朝她挥手。 平日里都是她大方主动搭讪别人,这一回她倒是有些羞涩了。 关宜同下意识理了理头髮,斜穿过长廊,停在了介舒面前。 「你还好吧?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介舒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嗯,就是做了个噩梦,梦到家里出事儿了,所以……」 「是做梦啊?那太好了,只是做梦而已,梦都是反的,别想太多。」她也像是舒了口气。 「我叫介舒,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关宜同,我之前就经常看见你课间问老师问题,感觉你学习很用功。」 介舒若有所思:「其实我想问你一个人,叫庄……额,俞庄嵁,你认识吗?」 关宜同面露疑惑:「不认识诶,我是学国际教育的,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哦,没有没有,我以为……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他跟你同级。」 「这样啊,那需要我在学年群里帮你问一下吗?」关宜同干脆打开了社交软体。 「不用不用,谢谢,我只是问问,没事了。」 「那……我们加个好友?」 「好的。」介舒稍有些生疏地指纹解锁了手机,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图标,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机,慌张的动作把关宜同给看笑了。 「你是不是不常用手机啊?」 「额……对。」介舒尴尬地对她笑笑,把帐号界面翻转向她。 「你住哪个宿舍?一会儿还有课吗?」 「没课了,我就住校内那个,像教堂一样的宿舍。」 「哦!那我就住你街对面!你现在回宿舍吗?」 介舒看了一眼时间,五点了,便说:「差不多,你也回吗?」 「嗯!一起走……吗?」 介舒点点头,二人便一起走出了教学楼。 「我们学校中国学生好少……」关宜同顿了一下,又问,「你是中国人吧?」 「嗯,是的,可能因为qs排名不太靠前,位置又很偏吧,申的人还挺少的。」 「那你为什么会申这里?」 「因为……遇到一点小意外,从之前的学校退学了。」 「怎么会?」 见她追问,介舒反问:「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里离购物村很近,学费又便宜!」 「省下来的学费用来购物?」 「不不不,我做代购,所以得离购物村近,总之都是为了攒钱。」 介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差不多,我也挺爱攒钱的。」 「是嘛?我以为其他留学生都是富二代!」 二人相视一笑。 「那你现在几年级?」 「我快毕业了,你呢?」 关宜同嘆了口气:「啊……我还有两年多呢,还以为我们是一个年级的,好可惜,早知道早点跟你搭话了。」 介舒突然觉得她很可爱,怪不得会和庄嵁关系好。 「没关系啊,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国,你应该也要读……研究生吧?」 「你也要读吗?」关宜同面露喜色。 介舒一愣,摇了摇头:「不是,我应该会去工作。」 「哦……那你为什么会说『也』要?」 介舒一时没有回答,抬头望着蜂蜜颜色的夕阳,在温暖的微风里深吸了一口气。 好真实的梦啊。 3 凭着模煳的记忆,介舒在背包夹层里找到了钥匙,又跟着直觉找到了当时租住的房间。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简陋家具,熟悉的床单,熟悉的麦片品牌,熟悉的咖啡杯,就连浴室门上残留的贴纸胶水都如此逼真地復刻了。 原来潜意识和深层记忆是如此惊人。 她放下书包,小心翼翼地坐到以前总是嘎吱作响的升降椅上,果不其然,金属交接处还是「嘎吱」了一声。 书桌前的软木板上钉着密密麻麻的论文结构图和参考资料,一下子就把她拉回了写毕业论文的焦虑中。 第132页 如果这是梦的话,她应该不必写论文了吧? 她觉得有些困了,本想躺下来休息,可又害怕,这一睡,梦就醒了。 眼睛发烫,泪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挂。 她把眼泪擦了又擦,见梦还没醒,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能在这梦境里做更多的事。 她打开trainline,迅速搜索前往那座城市的火车票。 剩下的班次不多了,她看中了半小时之后的那班,到了付款界面,这公寓该死的wifi却怎么也刷不出来!连网速慢这一点都完美复制了! 她背上包匆匆冲下了楼,一路往火车站跑,一路买票。 太阳落了山,夜幕下的城市开始降温,她冻得牙齿发颤,终于在火车门关闭之前,撞进了就近的车厢。 由南至北的列车慢速穿梭在漆黑的夜色里,周围依稀散落的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玩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坐在介舒对面的棕发西装男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貌似在工作。 她确认了一眼列车停靠站信息,又切换到谷歌地图,肉眼可见地离星标的位置越来越近。 困意全无,她心跳如雷,她拼命祈祷这场梦能再长一点,再等一等,她很快就到。 以前总是小庄向她跑过来,她又想得太多,拼命地躲,好像没有一次是她坚定地走向他。 甚至连这一次他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认真地挽留他。 她擦了擦眼睛,低下头,对面的陌生人不声不响给她递了张手帕过来。 她对那人礼貌地挤了个笑,自己都觉得那笑容惨然。 4 距离上一次来,时间过的不算太久。是以,介舒气喘吁吁地站在公寓楼下时,并没有觉得眼前的画面恍如隔世。 当时他还想阴她,居然往早饭里下药,害得她又冷又饿难受了那么多天。 按照时间线来推想,现在他应该还是恨她的,即便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恨由爱而生。 乘着电梯向上升的时候,介舒看着轿厢内壁的镜面反射,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的自己无论精神面貌还是外形,都和以前分开的时候区别不大。 这一次,他应该会更快地认出她吧? 「叮!」 电梯停下,门缓缓拉开。 介舒迟疑地走进楼道,既不确定门后会是什么世界,又不敢拖延太多时间。 她理了理一路跑来被风吹乱的头髮,站定在庄嵁家门前。深唿吸,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很不幸,她一听步伐的频率就知道不是庄嵁。 「谁啊?」 果然,是个女孩声音。 介舒不假思索:「外卖。」 「我们没叫外卖啊……」随着女孩的声音,门缓缓打开,一张妆容精緻的脸探出来,面带疑惑。 随着门缝变大,屋子里传来交谈声,有男有女,介舒松了口气。 「送错了吧?不是我们点的,」女孩说着看了一眼介舒空荡的手,反应过来,「你找谁?」 「我找庄……俞庄嵁。」 「哦,」她缩回屋子里,「庄嵁!找你的!」 介舒屏住唿吸,眼看着门缓缓敞开,地上的投影一点点接近。 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已经哭成了泪人。 屋里明亮的灯光照出来,她在满眼闪烁的泪光里,看见他稚气未脱的模样,一样的高,却比梦外的他看起来强壮健康的多,这是……他重新遇到她之前的样子,年轻有朝气。 再一想到后视镜里他那张苍白的脸,她哭得肩膀止不住地颤。 他先是诧异地皱着眉打量了一会儿眼前这个疯狂哭泣的陌生人,直到她啜泣着喃喃叫了声:「小庄……」 她哭花了眼,弓着嵴柱抽泣着,听见房门「啪嗒」一声,合了起来。 周围只有楼道的光了。 她知道他仍在以懵圈又警惕的目光审视着她。 「对,我还活着,我我我……知道你恨我,因为……因为我……我当时没留下来陪……陪着你,」她抹了一把眼泪,勉强撑着被泪水泡肿的眼皮抬头看他,「但是,但是你当时只听见了半句话,我……我当时不是说的要把你丢在那儿,是……是我爸要……要伤害你,我……我怕他动真格的,我……我只能那么说才能保你一条命……但确实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很想你,我后来去找你了……可是……可是他们不让我见你……我只能偷偷给你打电话,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你考雅思了……但我当时是裸考,所以你也没比我厉害……」她说得太急,喘得厉害,勐咽了一口口水,又呛在了气管里,便止不住地捂着嘴咳嗽起来。 俞庄嵁站在那儿静听了良久,抿了抿嘴唇,挽起胳膊垂眼看着她。 「你怎么找过来的?」 介舒没想到自己急吼吼地解释了一大堆,他竟问了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 「现在这重要吗!」她带着怒意的一吼,让他更摸不着头脑。 「那什么重要?」 她一听到这句话更是急的想哭,这会儿无论眼泪怎么飙,她都死死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儿留多久……」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抱他,这可着实惊到了对方。 俞庄嵁向后稍躲了半步,她却毫不矜持地扑了上去,双手捲住他的腰,头闷在他胸口,毫不撒力。 第133页 于是他被又抱又扑,勐地撞在了门板上,发出「嘭」一声闷响。 门把手从里面转来转去,似乎是里面人听见了这动静前来关心:「庄嵁?没事吧?」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俞庄嵁堂皇地撑了把墙面,一边对着推门的人喊:「没事,不用出来。」一边扶住了被冲撞得往后踉跄的介舒。 罔顾门内的混乱,身前这个人仍用力地用胳膊揽住他的腰,哭得撕心裂肺,肩膀一颤一颤的,他感觉到胸口的衣料一片湿润。 「你还要哭多久?」 「小庄……你能不能原谅我?」她瓮声瓮气地闷在他胸腔里,「你想绑架我也行,但不要给我送生牛肉了,不好吃……你说学校里好吃的面……我也没吃到……而且……这一次我立马就来找你了……你不能……不能因为这个生气……还有……你现在的姑姑是我亲妈……我跟你说实话了……我没有骗你……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呢喃着,像是在念咒语,重复的次数多到他快要听不懂「对不起」这三个字了。 「够了,你能先放开我吗?」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反覆道歉。 听他语气真挚严肃,介舒缓缓仰起了头,五官皱巴成一团,却并没有松开手。 他冷着脸又说:「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介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终于勉强平復了神情。 她把眼睛睁到最大,下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小庄。」她无比认真地凝视着他,因为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时间了。 他不悦地瞥她一眼。 「我爱你。」 他神情一滞。 「我爱你,我爱你。」 见他愣了神,她继续说:「我答应你了,哪儿也不去,而且这句话得改一改,以后就算你赶我走,我也哪儿都不去。」 她在他眼里看见了一抹悲伤。 「小庄,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是你让我经常跟你说的,你不能……我说了又不听……」 「听见了,我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