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逍遥世子,剑道宗师怎么了》 第一章 青楼抗旨 建武十三年,帝以凤阙国西北三州,封萧擎苍为镇北王。 统三十万狼军,为帝国屏障。 三年间,狼军九征,蛮奴损兵折将远遁漠北,不复南顾,镇北王名震中外。 帝颇忌惮。 建武二十六年春,望凤城,烟花楼。 金丝楠木门轰然洞开,老太监带着一群带刀侍卫,涌入这流金淌银的青楼。 “镇北王世子萧无明,跪接圣旨!” 老太监皱着眉头,尖利嗓音刺破烟火楼的脂粉香。 满楼歌舞骤停。 顶楼雅间珠帘轻晃。 一颗葡萄自三楼雅间轻飘飘掷下,正中老太监眉心紫金冠。 “刘公公六十高龄还来青楼听曲,陛下倒是体恤老臣。” 珠帘后,传来萧无明的慵懒轻笑。 怀中新晋花魁适时娇笑一声,满屋琉璃映出她眼底一闪而逝寒芒。 老太监刘禧脸色不变,抖开圣旨朗声念诵,每个字都仿佛淬着毒:“镇北王劳苦功高,为帝国柱石。念世子加冠,特赐婚三公主,命世子及冠礼毕,入京完婚,此乃天恩浩荡,望镇北王重视。” 满堂莺燕倏地噤声。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三楼的雅间。 气氛瞬间凝滞。 萧无明突然翻身坐起,脑袋探出,一张俊秀面庞上露出诧异神色:“三公主?” 那可是陛下心头肉。 老东西这是不放心爷爷,让我进京当质子? 刘禧仰视萧大世子,神情却颇为得意。 西北三州的狼印再硬,硬得过陛下手中玉玺? 萧擎苍十年前能封你当世子,如今圣上也能废了你! 萧无明蹙眉思索片刻,转身下楼。 满堂喧哗。 不可一世的萧大世子,这是服软了? 一直被萧无明压了一头的二楼锦衣嫖客们,心中泛起冷笑。 真他娘苍天有眼呐! 任你萧无明这些年仗着家世,在城中出尽风头又如何。 皇帝老子万里一道圣旨,还不得屁颠屁颠,滚去京城当孙子? 可真当萧无明负手步下雕花廊柱时,数位锦衣嫖客的谄笑却僵在脸上。 整座销金窟陷入死一般寂静。 胭脂水粉的甜腻气息中,无数双眼睛在萧大世子手中那柄,镶金错玉的匕首流转。 “这混世魔王究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老鸨哆嗦攥紧绢帕,嘴中小声嘀咕,生怕萧无明又捅出什么天大窟窿。 烟花之地接旨已是天下奇闻,若再当众抗旨,那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萧世子,见到圣旨还不跪谢圣上赐婚?” 刘禧双手捧起明黄绢帛,眉梢眼角尽是皇帝跟前红人的骄矜。 这乳臭未干的世子算什么? 便是他爷爷镇北王亲自来,见了圣旨,也得乖乖折腰。 不过也是沾了镇北王不在城中的光,能好生羞辱一番这不长眼的狼崽子! “赐婚?且慢!” 萧无明忽地嗤笑,鎏金匕首划出半弧寒光,将圣旨挑向空中。 明黄绢帛裹挟着胭脂香飘落时,他伸手接住,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道:“上月太子在春熙坊连御三姝,脱阳暴毙于牡丹榻上,太医院案牍写的是‘精关失守,元阳尽泄’,怎么到了三公主这,反倒是要冲喜了?” 此话一出,刘禧眯起那双浑浊眸子,脸色瞬至阴沉:“赵皇家也是尔等狼崽子敢妄议的?” 话音未落,身后侍卫钢刀已然出鞘。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忽从楼顶卷下。 十二柄弯刀同时架住侍从们脖颈,黑影如狼群围猎。 为首者的狼首面具下,传来低笑:“西北规矩,向来只认狼印,不认圣旨。” 话音未落,十二颗头颅滚落,血光溅满青砖。 满楼死寂如墨。 酒液顺着杯沿蜿蜒而下,那捧着酒壶的姑娘指尖微微发颤,竟是惊讶的浑然不觉。 直到有人呐喊一句:“是萧世子身旁的影狼卫!”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细微动作,就被对方抹了脖子。 影狼卫杀戮之名,满城皆知。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陛下。” 萧无明赤足碾过满地血印,他盯着老太监泛青瞳孔,忽的勾起嘴角:“想让小爷当驸马,让三公主亲自来西北磕头!” 话音未落,他手中匕首一甩,钉在老太监脚前三寸青砖上,刀柄震颤如毒蛇吐信。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平日里巧笑倩兮的勾栏美人,此刻抹了胭脂的粉嫩脸蛋仍是止不住的泛起惨白。 他们想到萧无明目中无人,但着实没想到会如此大胆。 要说先前还是暗里调侃皇家,可现在这番话,却是实在打在皇家颜面上。 这要传出去,诛九族都算是轻的了。 目光扫过十二具无头尸体,刘禧枯瘦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面上却浮起三分阴冷笑意。 “萧世子好大的威风。” 抬袖拂去袍角血渍,他弯腰拾起匕首。 老太监尾音带着刻意拖长颤声,手中镶金匕首好似御花园里头那金丝雀:“只是不知这威风能逞到几时?” “别怪咱家多句嘴,半月后的世子及冠礼毕,望世子殿下好生准备,随咱家回京。” 说罢,刘禧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目送老太监背影,萧无明指尖摩挲圣旨边缘,笑道:“我西北男儿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凤阙京城的老东西指手画脚了。” 嘶啦! 绢帛撕裂声清脆如裂帛,象征权贵之巅的圣旨被撕个粉碎。 他随手往窗户丢去,如同丢弃一张废纸。 碎屑纷纷扬扬洒向护城河。 河对岸茶楼内。 三公主赵翎指尖轻叩窗棂,目光穿透漫天纸屑,落在萧无明那张俊美脸蛋上。 她身旁,一个中年青衫背剑的男子闭目端坐,不被外界琐事打扰。 待老太监骑马离开,一袭华服的赵翎才收回目光。 屏风后,那名新晋花魁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满屋茶香,她跪地禀告道:“公主殿下,萧纨绔对奴婢眼下可是放心,又被公公这么一闹,定是放松戒备,不会料到奴婢黄雀在后。” 赵翎一双凤眼掠过冷光,平静道:“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 花魁颔首回道:“回公主,千真万确。” “那就好。” 将桌上的鎏金香囊,随手抛向檀木案几,赵翎吩咐道:“这是软骨散,混入酒水给萧无明喝下,其余事情,你便不用上心,本宫自有安排。” 花魁闻言,竟是迟迟未动。 赵翎貌美脸上寒芒一闪,红唇轻启:“怎么,当年镇北王马踏西北,屠你穆家满门,你穆容英可是忘了?” 稍逊三公主样貌几分的穆姓花魁,脸上闪烁挣扎神色。 许久,才将那包毒药小心收好,领命而去。 “好个萧无明,想让本宫跪地求婚的,他是第一个!” 身前茶杯突然四分五裂,赵翎咬着一口银牙,眼底是漫天杀意。 皇兄尸骨未寒,所有矛头直指镇北王送的那块羊脂玉佩上,父皇还要这时让自己暗中来西北,参加萧无明的及冠礼。 只为告诉天下人,自己是镇北王的孙媳妇。 想到这,赵翎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随即眸子又是一寒。 “公主三思,萧无明现在还动不得。”久坐一旁如雕像的青衫背剑的中年人开口道。 “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赵翎语气如常平冷,继续道:“敢当众打皇家脸面,本宫定让他跪着爬去京城谢罪!” 说罢,她看向河对岸,那灯火通明,号称不夜楼的烟花楼。 第二章 花魁藏匕 晚间楼内,血腥气重新被楼内迷人香吞没时,影狼卫已擦净最后一块地砖。 歌舞重新升平,只是少了往日里几番喧嚣热闹。 嫖客与姑娘们心中还是胆寒,有意无意朝那三楼探去。 屋内,做影狼卫首领有十个年头的王从命,跪地禀告:“世子,老阉狗往凤鸣寺逃去。” “倒是聪明,知道小爷不会在凤鸣寺动手。也不往镇北王府去,老爷子最恨没根东西,要是让他老人家发现自己不在府时候,住进这么个糟心玩意,护城河柳条上准能再多许多串人头灯笼。” 手中摩挲的琉璃杯一顿,萧无明朝南边凤鸣寺方向看去,喃喃一句:“娘的坟还在寺里,不知这阴碎之物,会不会扰了娘的美梦。” 就在这时,房间雕花门扉轻响。 “世子爷可要尝尝这新到的塞外美酒?” 一身火红长裙的穆容英,托着两坛美酒,娉娉婷婷推门而入。 王从命眼眸一凝,腰间横刀刚要出鞘,却被萧无明出手摁住。 “傻楞在这干嘛,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这夯货莫不是想偷看小爷的私房活?”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萧无明眼底掠过的戏谑神色。 王从命心中会意,扭头带着影狼卫消失在楼内。 ...... 作为西北三州第一雄城的望凤城,时至午夜,主干道大街仍有挑灯招揽主顾的店家。 最热闹处当属烟花楼周遭,勾栏瓦舍鳞次栉比之处,卖桂花糖粥的老妪与馄钝担子常挨到寅时。 那些被美酒美色浸润得脚步虚浮的豪客,完事后就爱喝上一碗滚烫的鸡汤馄钝。 杀人如满的影狼卫也不例外。 街角处,王从命刚舀起一勺馄饨,身旁影狼卫发问道:“大哥,那花魁来路不明,为何不让我们护在世子身旁?” 王从命闻言淡淡一笑。 天上,没来由飘下鹅毛小雪。 正值年初的西北,这事倒也不算蹊跷。 雪花落进馄饨汤,荡开一圈涟漪。 王从命望着汤面浮现的脸庞,恍惚间,好似回到十年前。 那年小雪,一脚踏入剑仙的殷夫人战死边疆。 此事传出,震惊全国,丝毫不亚于前个月太子暴毙事件。 可殷夫人真正死因,至今成了凤阙全国禁话。 在母亲坟墓前,八岁的萧无明被镇北王封为世子。 王从命回过神来时,碗里馄饨只剩一颗,他道:“放心吧,小八,这么一个小毛贼,伤不了世子。” 话刚出嘴,他双眸看向茶楼,郑重道:“倒是河对岸那茶楼里带剑的中年人,得防。” 那名叫小八的年轻影狼卫见大哥都如此说,也只能似懂非懂的点头。 王从命笑着拍了拍他肩,扔下几枚铜钱后起身离开。 小八察觉不对,喊道:“大哥,你钱多给了。” 王从命头也不回,只是丢下一句话:“给世子殿下打包一份。” …… 烟花楼内,富丽堂皇,莺歌燕舞。 舞台中央的胡姬,袒露大片雪白,舞姿魅人。 三楼上的萧无明,正搂着新晋花魁细腰,喝酒赏曲,如神仙般快活。 这花魁也算是颇有城府,没第一时间将那软骨散混进酒水里,反而是耐心等萧无明脸上有几分醉意后,眼底才稍稍露出几分冷意。 萧无明半倚软榻,白皙脸颊上那两朵红云,在外人看来着实是醉了。 穆容英见此,袖中滑出那枚鎏金香囊,指甲挑开暗格,将药粉洒入琉璃酒杯,换上一副谄媚模样:“殿下,再饮一杯吧。” 萧无明醉眼朦胧,伸手就要接过。 眼见就要得逞,穆容英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得意表情。 可就当萧无明指尖似要触到琉璃杯沿,却突然反扣住花魁手腕。 花魁心中一颤,还是佯装镇定,娇羞嗔怪道:“世子殿下,你弄疼奴家了。” 要是换做平常,世子爷定是嬉皮笑脸一番。 可今夜倒是奇怪,在端详一番花魁手后,萧无明才漫不经心道:“美人这手生得糙,不像是出自勾栏,倒像握惯了刀剑。” 他俊美脸色挂着和煦笑容,语气却冰冷让人后脊发凉。 穆容英顿时汗毛炸起,甩开萧无明的手,身子同时暴起发难,腰间藏的匕首直刺萧无明咽喉! 电光石火间,萧无明往后一靠。 那柄淬毒匕首擦着他锁骨掠过,在长袍上划出半尺划痕。 “身手倒是不错。” 萧无明反手扣住穆容英握刀手臂,另一手凝聚微弱剑气。 拳风裹挟着凛冽气意,毫无怜香惜玉撞向她小腹上。 穆容英只觉丹田一滞,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撞碎身后那扇价值连城的冰裂纹屏风。 满地玉片飞溅间,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话未说完,她当场晕死过去。 萧大世子脸上露出无语神色。 打从他记事以来来,遇到刺客不说多,但也绝不能说少。 有母亲留下的十二死士组成的影狼卫,一般刺客压根进不了他身。 后来他们渐渐也学聪明,从自己爱好下手。 作为望凤城天字一号的大纨绔,萧世子的喜爱很简单。 除了扎进青楼姑娘胸脯里,便是每日醉酒听曲游湖。 就拿上月在醉仙楼那姑娘,好歹先让自己尝了滋味,才露出那柄藏了半年的匕首。 可这花魁倒好,连衣带都不肯解,这戏做得忒寒酸! “小爷是喜欢泼辣性子的美人,” 萧无明弯腰,两指夹起掉落在地的匕首,略带调戏笑道:“可你这刚上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小爷性命,是不是太过直接点?” 将花魁用被褥五花大绑后,萧大世子才走到窗外。 河对岸茶楼,一抹倩影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她背影后,跟着个背剑青衫中年男子。 “殿下,看来她失败了。” 跟在赵翎身后的青衫中年人说道,语气如外头小雪般冰冷。 赵翎一笑置之,回眸对烟花楼里,正注视自己的萧无明一笑:“不着急,萧世子,我们来日方才。” 说罢,赵翎和青衫中年人消失在茶楼外。 “光凭这双眸子,便能在烟花楼值百两银子。” 身在青楼多年的萧大世子依在窗棂前,很是中肯锐评。 一身漆黑的王从命带着小八从屋檐上跳下,跪地道:“属下来迟,望世子赎罪。” 萧无明简单嗯了一声,朝端着瓷碗的八示意,将馄饨端上。 一口暖胃的热馄饨下肚,萧无明只觉有说不出的舒服。 “王从命,你说我们是不是一路人?”吃着馄饨的世子殿下,没来由问道。 王从命平静回道:“殿下,馄饨再不吃就凉了。” 仿佛没听见应答般,萧无明笑道:“你是杀手,我是嫖客。杀人者捧血为酒,纵欲者掷金买醉,到头来皆在黄泉路上排队。你说这碗馄饨,像不像孟婆汤前最后一口热乎气?” 听了这么一大段文绉绉话语的王从命,很是诚实回答:“不懂。” 萧无明叹了口气,摆手道:“去查查河对岸那两人是何人,小爷总觉得今日事情与他们有所关联。” 王从命这才露出个浅笑:“很懂。” 第三章 命不久矣 “何处狂徒,敢犯世子虎威!” 次日清晨,一道震耳欲聋声音,响彻在烟花楼里,惊起不小动静。 嫖客们从纱幔后探出半张脸,刚想张嘴痛骂哪来狗贼,如此没眼力见扰爷爷清梦。 却见来者一身狼军装扮,腰间那口长刀上还沾着塞外黄沙,忙不迭又将檀木门闩插得死紧。 镇北王的狼军,他们可惹不起呐。 马三甲铁甲未卸,一脚踹开试图阻拦的龟公。 站在三楼门外,声如闷雷炸响:“殿下,可是安好!昨夜刺杀小贼可是拿下!” 三楼软榻上,萧无明揉着太阳穴坐起,隔着门痛骂道:“你爹的马三甲,是不是近日练功走火入魔,敢来吵你萧爷爷美梦?” 听到熟悉的世子痛骂声,马三甲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待听到世子让自己滚进屋里说话,他才踏进这满屋飘香房间。 正端茶漱口的萧无明,撇了一眼这虎背熊腰的汉子,嫌弃道:“穿着军中衣进烟花楼,不嫌磕碜?” 马三甲听后只是傻乐。 亲眼见世子没事,他便彻底宽心下来。 萧无明笑骂一句“惫懒货”,随后才问道:“你该在老头子帐下当差,怎地跑来烟花地来?” 闻言像是想起什么,马三甲抹了把额角冷汗,压低声音道:“王爷五日前便拔了营,已到城外官道,再有半炷香便抵城郭。临行前特意让末将捎话。” 他喉结滚动,学着镇北王模样道:“若等王爷踹开亲王府大门时,您还在温柔乡耽搁,便让末将先给您备口金丝楠木棺!” 听到这话的萧无明险些一口茶水喷出。 顾不得所谓世子形象,抄起白衣往肩上一甩,把人事不省的穆容英往马三甲怀里一搡,乌发未束便冲出门。 天字第一号的萧无明衣裳如雪,胯下“雪中踏云”宝马四蹄生风,雪缎翻涌间已掠过城中街道。 身材魁梧如山的马三甲紧随其后,气势排山倒好,马背后还捆着个脸色惨白的姑娘。 长街两侧观者如潮,却皆屏息敛气,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又望向那被五花大绑的妙龄女子,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更是气得直跺脚,把萧无明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好一个混世魔王,青天白日就敢把黄花闺女往马背上扛,可还将王朝戒律放在心上? 简直是丢了他娘的脸面! 一路疾驰的萧无明,显然懒得搭理这般看热闹的泼皮闲汉。 作为朝中硕果仅存手握兵权的异性藩王府邸,地段自是极佳之地。 萧无明在城中央,那用烫金字体写下的“镇北王府”四字牌匾的朱红大门停下。 不用他招呼,便有士卒上前牵马。 肚中一阵绞痛的萧无明翻身下马,夹着腿就冲过烫金朱红大门。 火急火燎模样,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雪豹。 守门老卒正叼着旱烟打盹儿,冷不丁瞧见马三甲扛着个裹被子,两腿拧成麻花的大姑娘就往王府里走,烟杆“吧嗒”掉在王府玉砖上。 “瞅见没?世子爷这嫖功越发精进了!”老士卒捅了捅同伴,挤眉弄眼道:“上月绑回个青楼花魁可是竖着进,这回改横着了。他奶奶的,西北纨绔榜榜首非咱家世子莫属!” 话音未落,世子庭院里,突然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屁声。 噗! 茅厕木门轰然紧闭时,穆容英已被马三甲吊在庭院里的百年槐树上。 “狗日的,小爷光惦记防软骨散,倒是谁教这狐媚子在酒水里掺了泻药!?” 茅房里传来萧无明气急败坏吼声:“马三甲,给本世子将那狐媚子泼醒,小爷要好好审问审问,这么厉害的泻药出自何人之手!” 马三甲憋笑躬身,自檐下缸里舀起一桶冰冷井水,照着穆容英那单薄身子,当头泼去。 寒冽井水劈头浇下,槐树下穆容英的身躯骤然绷紧。 苍白面容在水渍中慢慢浮现,原先昏死的眸,也是疲惫睁开。 “世子爷,泼醒了。” 马三甲放下水桶,退后半步,腰间长刀,泛着冷光。 这看似木讷的青年,却是一尊活脱脱泥塑的菩萨,一旦利刃出鞘直面敌人,那可是位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醒了便随她去,替小爷盯着城门口动静,看老爷子何时进城。” 茅房里传来萧无明幽幽声音。 马三甲的视线在女刺客身上停留片刻,还觉不妥,又道:“世子爷,要不再等等?” “混账东西!” 萧无明捡起半块砖头,在半空中划出凌厉弧度,砸在马三甲脚旁:“是你拿主意还是老子拿主意?再啰嗦半句,可得盯紧你的项上人头!” 没被世子弄出动静唬住的马三甲,看向脚下的斑驳树影。 心中默数到第七声时,果不其然,又听见茅厕传来世子殿下声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夯货,还不快滚!” 萧无明骂声再度袭来,马三甲却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槐树上,被倒吊着晃来晃去的穆容英,一张貌美小脸此刻满是错愕。 萧府从上到下,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就在心中吐槽时候,花魁忽然发现树皮上,竟是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痕迹,随即冷笑道:“原来萧世子如厕还要计数?莫不是肾虚?也是,世子平日花天酒地惯了,有点小毛病也是人之常情。” “美人,且稍安勿躁。” 茅房木缝里,悠悠飘来萧无明戏谑声:“等小爷收拾完五谷轮回之事,定要跟你好好探讨探讨肾虚问题。” 一声悠长的“咕噜噜”打断萧无明的调笑。 槐树剧烈摇晃,却不是风吹。 花魁笑得花枝乱颤,不忘调侃道:“萧世子果然不是凡人,单论这蹲茅坑仗势,就比烟花楼的破锣嗓子唱得还响!” 不知过了多久,面色有些发白的萧无明这才双腿打颤走回庭院。 坐在槐树下的躺椅上,萧大世子是有气撒不出,憋屈的很。 他心中发誓,定不会那么容易让着娘们轻易死! 也是这时,他抬眼发现这狐媚刺客,正盯着那颗老槐树出神。 “这树上记的是娘死后,各方势力派来刺杀小爷的人头数。” 萧无明顺着花魁眸子方向,看向那些“正”字,笑道:“倒是多亏你,今天该画上第三百零九笔。” 穆容英闻言安静下来。 院里,萧无明躺在躺椅上,双眸有意无意扫过花魁这诱人身段。 他在思考,该有何等方式将这狐媚刺客嘴巴撬开。 院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铁骑踏地声。 萧无明脸色一变。 老爷子回来了!? 晨光里扬起细碎金尘,萧大世子连腰带都来不及系紧,白色衣摆扫过门槛时甚至还带倒了半盏青瓷茶盏。 还半吊在槐树上的穆容英,望着世子殿下踉跄背影,吃吃发笑。 随即脸色又是一沉,多年前镇北王屠杀穆家满门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西北初春的风吹过穆容英脸颊,她凄凉一笑:“看来命不久矣。” 第四章 命运最是弄人 萧大世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院门,路过别院时候,一缕熟悉的烧鹅香飘来,顿时让他后颈寒毛陡然炸起! “唔?!” 萧无明张嘴出声时,一根油光水滑的鹅腿骨从里头丢出,精准卡进他牙关。 大气不敢出的萧无明,抬头正对上门廊下幽幽两点寒星。 镇北王萧擎苍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脚边火盆烤着鹅架子。 “小兔崽子,偷溜的本事比你爹强,不然爷爷今日还真给你打副好棺材。” 老头撕下块鹅皮嚼得咔嚓响:“当年那蠢货钻狗洞被卡三时辰,还是老子拿猪油给他抹出来的。” 萧无明吐出鹅骨,目光黏在爷爷油汪汪手指上,小心问道:“您老……这是在边塞新学的烤鹅技术?” “少给老子打马虎眼。” 一双鹰目光如利剑般刺向萧无明,镇北王靠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小子今天如果不给老子一个满意答案,自个麻溜去军中领鞭子。” 早风卷着鹅油香掠过回廊,这身穿寻常家翁衣裳的镇北王,仅一个眼神,一个回答,就让萧无明后襟洇湿。 深吸一口气,萧大世子心知此事定不好糊弄过去。 小时候偷溜被抓,爷爷也是这般喂他吃鹅腿,然后把他吊演武场抽了二十狼鞭。 爷爷说,这叫先礼后兵。 萧无明咽了咽口水,道:“爷爷,孙儿知错了。” “来,错哪了,慢慢说。” 萧擎苍突然把鹅架掷进火盆,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烧到萧无明身上。 萧无明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老爷子倒是噗嗤乐了,笑骂道:“瞧你这怂样!滚去厨房再拿只鹅,要刘厨子新腌的那只。” “得令!” 如释负重的萧无明,蹿得比那匹“雪中踏云”还快。 萧擎苍眯眼望着孙子同手同脚背影,突然问道:“老何呐,你赌这小子回来走哪条道?东廊赔率三倍。” “属下押西窗。” 房梁飘下一声闷笑。 “出息!” 老王爷突然大笑,道:“老萧家的种,当然走正门!” ...... 萧无明哪里知道,镇北王和那名叫何老的暗卫打赌。 当他手托鎏金食盒穿过朱漆正门时,祖父那张如铁铸般的面容竟绽出朗笑。 萧无明一脸不解。 与此同时,屋檐上传来一声叹息。 萧无明抬首间,瞥见飞檐上垂落的白发如霜,黑衣老者正倚着兽吻吞云吐雾,酒葫芦在阳光下泛着青芒。 萧大世子更加不解了。 萧擎苍倒没给自己孙子反应时间,一脚踹在萧无明小腿上,笑骂道:“你小子,还傻楞原地干甚,跟老子来。” 在两位白发苍颜的长者面前,萧无明活脱脱一副乖孙模样,尽管小腿吃痛钻心,仍垂手揖别那何老,随后才朝屋外走去。 出了屋子的萧无明,跟着镇北王跃上别院飞檐。 银装素裹的镇北王府,恍若神仙府邸遗落人间。 爷孙两寻了块干净地坐下,萧无明娴熟支起红泥小炉,炭火映得祖父眉骨忽明忽暗。 “昨夜刺杀你的女刺客,绑了便绑了,搞清楚她身世再下手。”萧擎苍接过萧无明递来烈酒,语气如常道。 萧无明颔首:“爷爷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你能大庭广众将圣旨给撕碎?”镇北王冷笑一声,语气倒也没多少怪罪意思。 萧无明挠头一笑。 萧擎苍看向中原方向,喝口酒,又道:“圣上赐婚,让你世子礼毕就归京,你如何打算?” 萧无明顿时如霜打茄子般,耷拉个脸:“爷爷,您这是要把孙儿往火坑里推啊。那皇帝老儿没安好心,明眼人都知道。” “你小子就别给老子来这一套。” 萧擎苍撕扯鹅腿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越过重重飞檐,投向西北角那座人烟罕至的院落。 堆积些许灰尘的门楣上,“望海院”三字被积雪覆盖,显得格外萧索。 镇北王膝下有三子,如三柄锋芒各异的利刃。 二公子萧牧云腰间配刀,聪慧过人,胆量十足,在军中威望颇高。 三公子萧横江手持战戟,虎背熊腰,在战场上如杀神降世。 这对兄弟在蛮奴阵中杀出血路时,老大萧望海正于帐中,伴着金戈铁马声入眠。 命运最是弄人。 生于军帐,长于江湖的长子,不爱甲胄爱文衫。 那年萧擎苍在边塞收到儿子中举捷报,喜极之下连下三城,却不知这缕文脉终成断弦。 殷夫人殡天那日,望海院的大门紧锁。 萧望海冒着风雪,将萧无明压在殷夫人墓前,发誓十年不准握剑后,便抱着那半卷《圣人经》枯坐院子,十年未移寸步。 也是如此,那被龙虎山天师断言“剑骨天成”的萧无明,如今正躺在百花楼的胭脂堆里,将江湖人传说中的的剑骨泡在酒壶里。 老王爷将啃净的鹅骨扔向火盆,火星子溅在他掌心的老茧上。 西北黄沙里的金戈铁马,终究没能敌过自己这一脉,难出书香墨染的宿命。 “圣上赐婚的事情,可告诉你娘了?”萧老爷子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眸子突然一转,看向凤鸣寺方向,问道。 心知爷爷问的不止是殷夫人的萧无明摇头,始终没往自己父亲那书院看上一眼。 萧擎苍将孙儿的表情尽收眼底,也没过多言语,只是嘱咐道:“世子礼前,去看一下你娘,要是她知道你要成婚,在天上也定会欢喜。” 萧无明嗯了一声。 刀尖舔血半生的萧擎苍哪里不知,这孙子心中惦记何事,冷笑道:“刘禧那老东西,若是再造次就将他头割了送回京。” 听到这,萧无明才露出一抹笑。 萧无明拨弄着红泥炉中噼啪作响的木柴,觑见祖父眉峰舒展,方敢将炭火映得通红的面庞抬起来:“爷爷,您这会不该还在军中,怎会提前这么多日回来?” “怎么?” 镇北王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少年后颈,“老子若再不管教,你小子怕是要把烟花楼的姑娘们都娶进门!” 这掌力裹挟着漠北风沙淬炼出的筋骨,就算是马三甲那等铁塔般的汉子,也得闷哼半宿。 萧无明只觉耳畔嗡鸣如钟鼓齐鸣,却生生将喉间痛哼碾成笑意。 老王爷见状,突然将啃净的鹅骨掷向地面,骨头落地声藏着玄机:“三公主的鸾驾已过西北三州。” 简单一句,威力丝毫不弱刚才那一巴掌。 萧无明脑中又是一炸雷,手中柴火一顿。 当今老皇帝一纸婚事将三公主赐给自己,但镇北王府至今没有任何表态。 朝上朝下,大伙都在等着萧府粉墨登场。 但如今三公主若是真是秘密到访望凤城,又恰逢世子礼时出现,那就相当于昭告天下,萧府认下这门婚事。 若在太平盛世,这该是“金枝玉叶配权臣世子”佳话。 可此刻南州士族的弹劾折子正如雪片般飞向御前,每张都沾着“镇北王独揽军权”的墨迹。 皇室也担心西北“土皇帝”的威望更上一层楼,三番五次借着各种理由,要将镇北王手中兵权收回,都被萧擎苍以一句“蛮奴还未除净”给怼了回去。 皇帝老儿这招赐婚是高超,但这么赶鸭子上架的让三公主跑到望凤城,倒是让萧无明起了疑心。 这皇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脑中一闪,想到昨夜那与自己对视一眼的女子。 难不成是她? 萧擎苍在旁沉默不语。 待酒足饭饱,他平静道:“你还有十日,做事记得利索点,别落了人口舌。” 萧无明不语,身旁红泥小炉劈里啪啦作响。 第五章 此女杀不得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两天过去。 望凤城沸反盈天,乃至整个西北三州都掀起轩然大波。 萧大世子于青楼之中当众抗旨,更将御前红人刘禧狠狠折辱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遍大街小巷,成了百姓茶余饭后争相议论的热事。 那刘禧是何许人? 乃皇帝陛下身旁的御前红人,更是朝中阉党的首领! 百姓们暗中拍手称快。 古往今来,一箭双雕得罪皇室与阉党的,萧无明堪称史上愣头青第一人! 不过,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萧大世子,对此是充耳不闻。 这两日,哪也没去,只是在府中那座西北首屈一指的人工湖的拢西湖上,乘舟游湖,垂竿独钓。 今日晌午,阳光正好。 萧大世子翘着二郎腿,躺在画舫甲板上晒太阳,俨然一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模样。 突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船头。 萧无明睁开了眸子。 来者正是消失有三天的影狼卫首。 左眼刀疤纵横的王从命面容骤然一怔,左颊疤痕随表情扯动。 显然被萧无明这突如其来的耳力惊到。 随即抱拳由衷叹服:“殿下耳力当真是登峰造极!” 萧无明撑着船板站起身,抬手舒展筋骨时船身微晃,忽然压低嗓音卖关子道:“那得分时候。” 王从命挑眉望向自家世子,却是见他唇角噙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不过是腹中胀得慌,睁眼时碰巧听见罢了。” 十二影狼卫之首的王从命闻言,无奈扯了扯嘴角。 恰逢画舫此刻正行拢西湖畔,满湖春色里。 这位顶着西北第一贵胄头衔的世子爷,就这么大大方方对着粼粼波光解起手来。 对此见怪不怪的王从明,只是拿这几日调查好的密保攥在手中,扭过头耐心等候。 “痛快!” 萧无明长舒一口气,抖了抖白袍下摆,这才不慌不忙接过密报。 “那日在茶楼的两位,身份查得如何?” 接过密保的萧无明并未着急拆开,转而看向王从命。 王从命眉心微蹙,摇头示意无果。 萧无明估算着萧擎苍返程还有些时日,便未紧追不舍,只交代尽快彻查,随后才拆开密保。 纸页展开,首字“穆”撞入眼帘的瞬间,他指尖一顿。 “是她。” 萧无明抬眼望向世子的槐树院落时,穆容英的骂声恰好穿透回廊,清晰落进湖心。 ...... “好一个西北世子,好一个萧无明!在青楼你敢撕圣旨,不过仗着祖辈杀人的刀!” “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离了镇北王府,你连青楼龟公都不如!” “什么镇北王世子?呸!你娘若在天有灵,见她儿子成了个只会嫖娼泻肚的草包,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抽烂你的脸!” 萧无明刚到院门口,穆容英新一轮的叫骂声已如利刃出鞘,自院内激射而出,在回廊间撞出七八个回响。 双肩如山的马三甲双眸一寒,拎起井水未干的木桶就要冲进院子,却是被萧无明拦下。 这西北汉子一顿,略带疑惑看向萧无明。 世子殿下,何时变得如此好心? 萧无明将那封密保丢向马三甲,待其见到映入眼帘的“穆”字,黝黑脸蛋上闪过错愕。 穆家,十年前就被镇北王全府斩首,怎会又冒出个穆容英? 一片雪花落在萧无明披肩上。 顷刻间,鹅毛大雪突至凤望城。 “此女杀不得,穆家人在天上看着呢。” 仰头看向漫天雪花纷飞,萧无明淡笑说道。 随后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原地沉思片刻的马三甲也是反应迅速,将手中密报撕个粉碎,这才紧跟其后跟了进去。 院内,老槐树枝桠间已积起半尺厚雪花。 穆容英腕间铁链撞出细碎声响,倒悬视野里,萧无明正坐在亭内,面对满桌山珍,大快朵颐。 食物残渣从他唇角淌下,活像一只饥肠辘辘恶狼,哪有什么王府世子讲究模样。 被冻得脸蛋发紫的穆容英闭紧双目,任由雪水顺着睫毛滚落。 这三日来,她仅靠融化雪水续命,此刻鼻端却萦绕着肉香与檀香交织味道。 铁链深深勒紧脚踝,剧痛反而让她清醒。 这正是萧无明要的效果。 用极致感官折磨摧折她的傲骨。 萧无明拎着一根鸡腿,故意朝穆容英方向摆了摆,笑道:“考虑得如何,将后面主子交代出来,本世子定是遵守承诺,让你留在身旁伺候,从此荣华富贵。” 穆容英肚子传来“咕咕”叫声,却是哑着嗓子冷笑,唇上干裂的血痂随话语崩开:“镇北王府的早膳倒是别致,沾着人血吃肉,世子殿下可得小心点,别噎死!” 萧无明吮了吮指尖,眼皮都懒得抬:“你这狐媚子说话不厚道,小爷若真喝人血,你脖子上这颗脑袋早该空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起身。 轻挑起穆容英下巴,眸光如刀刮过她眉骨,萧无明笑道:“再说,穆家七十三口人,当年真是被我爷爷屠干净的?” 铁链骤然绷紧! 穆容英眼底闪过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 镇北王府远在西北,京城大小事不出三日,便会出现在镇北王手里。 她小小一个刺客,查清身份不过时间问题。 萧无明见状,不禁摇头道:“可惜穆将军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萧家镇守西北,不说如何青史留名,但终究落不到一个旧部遗孤来刺杀本世子吧?” 三日夜未进米水的肌肤渐渐失去原先光泽,恰似腊月的寒梅。 穆容英不屑道:“你当我不敢撕了你萧家的遮羞布?十年前腊月初七,镇北王亲率狼军围府,连看门黄犬都被剁成肉泥!我兄长攥着冤旨跪在雪地里,你爷爷的刀……” 话未说完,她猛地咬破舌尖。 血沫喷在萧无明衣襟,她颤抖道:“可是半分没抖啊!” 廊下积雪被疾风卷起,马三甲豹眼圆睁。 见那女子贝齿已咬向舌根,瞬间虎扑而上,布满老茧的手掌如铁钳般卡住她尖尖下颌。 “世子,这狐媚子要咬舌自尽!” 马三甲不惧穆容英那布满血丝的恶狠目光,朝萧无明禀告道。 萧无明仿若未闻,垂眸盯着衣上血点,忽然轻笑:“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说罢,他摆了摆手。 马三甲心领神会,另一手拔刀而出,直直砍向穆容英。 穆容英认命似的闭上眸子,嘴角却是勾起一抹笑容。 终于要死了。 耳畔传来刀砍铁索声,这穆家遗孤只觉身子一阵失重,下一秒便是倒在雪地之上。 “为何不杀我?” 倒在地上的穆容英只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但还是强撑着睁开血眸问道。 萧无明蹲在地上,一手挑起穆容英那尖小巴,邪笑道:“你在城中日子不说多久,也有小半年光景。小爷琢磨人手段可是闻名全城,你越想求死,小爷越不让称心如意。” 穆容英绝望的闭上眼睛。 第六章 春涧 这场没来由的小雪,似乎没有停下意思。 槐树下,萧无明没再理会穆容英,转而指尖抚过槐树刻痕。 三百零九道“正”字,在雪色里泛着猩红。 他笑道:“穆姑娘倒提醒小爷我了,这树皮快刻不下,该换根新梁柱。” 穆容英瞳孔骤缩。 “对了,” 萧无明转头,冲穆容英笑了笑:“做桩买卖如何?留在本世子身边当个贴身侍女。你长得如此狐媚,小爷带出去也有面子,于你,名正言顺呆在本世子身旁,报仇机会可比躲在烟花楼多,也来的名正言顺些,你觉得如何?” 穆容英漂亮的眼瞳微怔,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 像是没想到能在这臭名昭着的世子手下活下来,又像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萧无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也不等慕容英回答,便带着马三甲大步离开院子。 檐角冰棱“咔嚓”断裂,穆容英盯着渐远的背影,忽觉后脊发凉。 待槐树枝桠不堪重负,厚厚积雪砸在她脑袋上,才回过神来。 八角亭内肉香袅袅,穆容英望着石桌上堆着的山珍海味。 除了几样被萧无明用筷子拨弄过的菜肴,其余碗碟皆整齐码放,瓷盖碗边缘还腾着细白热气。 胃袋又发出一阵闷响,她忍不住舔了舔泛白的唇。 终究抵不过两日未进食的饥火,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扑向食案,抓起一块酱牛肉就往嘴里塞。 却不知,院落西北角的屋瓦上,萧无明正搭着马三甲的肩膀半倚瓦当,将下方院落里一切,收入眼里。 “小爷早说了,这丫头死要面子。” 萧无明看向亭中狼吞虎咽的身影,嘴角扯出一丝得逞的笑,“不激她两句,指不定我们两走后,就想寻短见了。” 马三甲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握住一片飘下雪花。 十年前,凤阙与蛮怒两军两军铁蹄对峙,扬起的尘烟遮蔽了半边西北苍穹。 穆云作为朔风关总兵兼西北三州军械监察使,其府中突然飞出兵部通敌密报,十万大军士气崩摧如溃堤之蚁。 镇北王大怒,严令将穆金全府斩首,才将本兵败如山倒的局面挽回。 马三甲望向世子殿下,那与夫人七分相似的眉眼。 那年寒冬,殷夫人素甲白马立在烽火台上,率百人敢死队引开蛮怒骑兵,为百姓撤退争取时间。 她血透征袍的身影,成了西北百姓代代相传的守夜灯。 待援军赶来时,那匹白马已冻成冰雕,唯有殷夫人手上那柄“天霜孤影”仍在猎猎作响。 萧大世子跳下房檐,朝院门走去时,雪恰好停了。 马三甲还在原地,双肩魁梧的他看向萧无明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一笑,随后也是跳下屋顶,朝府外离去。 镇北王府自月初便张灯结彩,光是悬挂用的琉璃灯便有数百盏之多。 盏盏鎏金缀玉,映得雕梁画栋皆泛着温润宝光。 往来婢仆步履如燕,却无半分慌乱,广袖翻飞间自有林下风致。 镇北王府素以调教下人严苛着称,等闲仆役皆需精挑细选,更遑论近身伺候的一等丫鬟。 萧无明行至花廊处,一阵环佩叮咚入耳。 世子院的掌事丫鬟春涧,正领着一众侍女捧了新制的冠服而来。 这春涧生得眸若点漆,眉似远山,顾盼间恍若洛水神女临凡,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姿色。 去年中秋家宴,世子醉眼朦胧间曾戏言:“府中女子才共一石,吾家春涧姐姐独得八斗。” 此语虽有三分醉意,倒也不算谬赞。 “殿下安好。” 春涧带着侍女行礼,接过身后侍女的冠服。 捧至萧无明跟前,她温和笑道:“殿下,府中绣娘们刚织绣好的冠服,正打算送到院子里,您先瞧瞧?” 萧无明随意瞥了一眼春涧手中捧着的冠服。 玄色锦缎冠服上绣着九章云纹,白玉冠檐镶嵌着南海明珠,腰间系着三色丝绦,外氅暗绣云海麒麟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更添华贵威严之气。 世子随意摆了摆手,春涧心领神会地将衣裳递给身后侍女,俏丽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色。 自殷夫人在世时便伺候萧无明起居的她,自然清楚这位世子殿下向来对奢华服饰毫无兴趣。 尤其厌恶那些华而不实的衣饰珠玉。 萧无明领着春涧转入九曲回廊,余下侍女皆垂手鹄立在廊柱间。 镇北王府规矩森严,主子未允,纵使天上掉金子,亦无人敢挪动半分。 “殿下又要领新侍女进府?”冰雪聪明的春涧望向萧无明,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世子斜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漫不经心拨弄手指,含笑道:“还是春涧姐姐懂我,不用开口就知我意。” 春涧莞尔一笑,道:“还是老规矩,先送到外院去?” “这次跟以往不同。” 萧无明摇头道:“放在院子里,劳烦姐姐多带她一阵。” 春涧闻言,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萧无明自是洞察,解释道:“背景都调查清楚,老爷子那头我自会去说,那妮子眼下就在我院子里。” 说罢,萧无明便要离去,似是还有要紧事情。 在转身时,他还不忘回眸笑道:“那妮子初来乍到,可能不懂规矩,有劳姐姐多费心。” 望着世子殿下那袭白衣渐行渐远,春涧撇了撇嘴,满心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只是化作一声苦笑。 哪个姑娘不怀春。 可又有哪个少年能不多情? 在王府待了这么多年,春涧很快收敛好情绪,转身领着一众侍女,朝着世子的院子走去。 她倒想好好瞧瞧,这位新被世子掳进府里的姑娘,究竟生得何等倾国倾城,又有怎样别样的风姿。 …… 绕过王府回廊,萧无明朝北而行。 镇北王府藏书阁隐于东北角,与世子院落呈斜角相望,需穿过拢西湖畔垂柳依依的长堤,再经演武场西侧的北海石道,方能抵达这座西北第一书库。 驻足拢西湖畔,白雪尚未消融,湖面波光之上,隐约可见藏书阁飞檐斗拱。 这座外观仅三层的建筑,实则暗设夹层直通地下三层。 经史子集、武学典籍、蛮奴异志无所不包,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本就是武将世家的镇北王素来看轻江湖草莽,每月递投名状者不下千人。 却大多折戟于王府三重门禁,唯有宁一语这般真才实学之辈,方能以客卿身份登堂入室。 世子转而望向演武场,晨光中灰衣刀客宁一语,抱刀静立如松,衣角被晨风掀起半幅。 这位被老爷子破例纳入麾下的西北刀客,每日除了擦拭那柄缠着麻布,锈迹斑斑的长刀,便是这般一动不动凝望着天际流云。 至于此人武功深浅,萧无明素来懒于探究。 毕竟在他看来,能让镇北王另眼相看的人物,总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收回目光的萧大世子,正欲往藏书阁方向去,忽闻湖岸传来一阵苍老咳嗽声。 循声望去,暖阳斜照的湖岸边正坐着位锦袍老者,枯瘦手掌正握一根无钩鱼竿。 第七章 斩你脑袋 拢西湖畔,出声的是个锦衣老头。 老头长相很是狰狞,左眼一道疤痕,如蜈蚣蜿蜒至耳畔处。 萧无明漫步走至其旁。 这老头名唤墨守衷,明面上是掌管药庐的典籍官以及兼任藏书阁掌院,实际却是镇北王府的首席幕僚。 “世子殿下可是在找老朽?” 墨守衷面朝平湖,沙哑嗓音混着鱼竿轻叩湖岸边石头的脆响。 萧无明嘿嘿笑着,在老人身旁蹲下,奉承道:“墨老这鱼竿没钓着鱼,倒把本世子的心思钓得明明白白。” 墨守衷独目微闭,喉咙间发出一声冷哼。 这老头素日最憎谀词谄语,此刻听着萧无明的奉承,眼角疤痕却随着笑意微微牵扯。 “世子这趟,可是为前几日那道被撕碎的圣旨事情而来?” 独眼老头突然斜睨过来,独目在阳光中泛着冷光。 萧无明正欲开口,却见老人突然仰天大笑。 “殿下撕得好!” 似乎对皇室很是厌恶的他,很是鄙夷说道:“赵家皇帝那一身龙骨头早已烂透!殿下这一撕,倒是给西北出了不小风头。” 萧无明喜上眉梢,原以为闯祸的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许是在旁蹲久了,又或是觉得湖畔的石头硌得慌,萧大世子索性翻身躺在草地上。 “京城那群老狗真是不知羞耻,明明是押送质子进京,偏要拿赐婚当幌子。堂堂皇帝做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叹。” 手中鱼竿突然甩出,惊起一阵涟漪。 墨守衷又问道:“殿下可知,为何圣上偏要召你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进京?” 萧无明叼着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道:“总不会因本世子逛青楼的本事冠绝西北吧?” 老人独目骤然收缩,欲言又止。 不远处的宁一语侧目看了过来,眼神直勾盯着不远处的独眼老头,手中长刀露出寒芒。 感应到杀意的墨守衷丝毫不惧,依旧盯着泛起涟漪的湖面。 沉默片刻,他摇头,喃喃一句:“时候还未到。” ...... 文不治武,武不服文。 这句本用于朝堂的老话,放在镇北王府内,也是恰到好处。 以墨守衷为首的谋士群体,不知是为博镇北王青眼相加而刻意逢迎,抑或是本就看不上宁一语这帮从江湖中招纳的客卿。 反正这帮书生心中,始终抱着一分都读书人的自视甚高。 拢西湖湖畔,杨柳无风自动。 纵使萧无明反应再迟钝,也察觉两道目光在空中擦出火花。 墨守衷独目中寒芒与,宁一语刀意相撞,当真连空气都要被割裂。 “老爷子今日归府,二位莫不是要弄出个血溅演武场,给老爷子冲冲喜?” 萧无明皱眉呵斥。 清楚这两位皆是桀骜不驯之辈。 自己这个世子身份未必镇得住场,只能搬出镇北王名号。 果不其然。 当“镇北王”三字出口时,墨守衷持竿动作顿了顿,宁一语也收回了原先杀人眼神。 萧擎苍的威严,试问西北三州谁人敢不买账? 只是被这么一搅和,墨守衷心中钓鱼心思顿无。 枯骨手掌仿佛有千钧力气,又见独眼老头手腕轻轻一动。 这无钩鱼竿便在暖阳中划出一道冷厉弧光。 萧无明盯着那根寒铁铸就的钓竿,心中不经起疑,这老头是不是打心眼里就不想将湖中鱼钓起来。 拢西湖是整个西北三州规模最大的人工湖。 每年清明放千尾锦鲤,冬至撒万斛鱼食。 要说湖泊无鱼可钓,那自是扯蛋。 可自萧无明记事以来,就没见墨守衷在这湖中钓起过活物。 “殿下心中的疑惑,不该是这鱼竿有无钩子。”‘ 墨守衷突然开口,话音落在湖上。 他随即抖出一瓶药丸递给萧无明,继续道:“殿下该想的该是,这王府的水有多深。” 萧无明看着墨守衷手中那瓶药丸,眯了眯眸子,随即又看向独目老头。 四目相对。 墨守衷那双漆黑瞳孔,好似能将其内心窥探清楚:“殿下,纵使是忠良之后,也不可不防。” 独眼老者的声音像浸了冰碴。 他又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宁一语。 见其没有别的动作,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恩威并施,方是驭人之术。” 萧无明看闻言,忍不住一叹。 思索再三,终是接过那瓶药丸。 夕阳西下,一缕雪花落在萧大世子脸上。 他心中却泛起苦涩。 攥紧药瓶,萧无明目光投向藏书阁的朱漆飞檐。 定魂丹,蚀心蛊毒,月满如万蛛噬髓,唯执丹者掌生死。 这哪是救人的丹药,分明是索命枷锁。 墨守衷此话用意很明显。 若自己真想将穆容英留在身边,那定是将其命脉拿捏在手中。 不然自己放心不了,爷爷那,也不好交代。 演武台上,宁一语抱刀倚松,刀鞘积雪三寸仍不稍离身。 萧无明晃着药瓶走过,瞥见他脚下未融的雪痕,忽的嗤笑出声。 屈指弹了弹宁一语的刀鞘,霜屑簌簌而落。 萧无明笑道:“宁一语,你这刀抱得比青楼娘子的琵琶还紧,莫不是怕一松手它就长腿跟人跑了?” 闭目养神的宁一语缓缓睁眼,刀意纵横间将萧无明白衣卷起。 萧无明却是不退反进,看向那已是锈迹斑斑的刀鞘,不屑道:“刀圣刀圣,听着倒像屠夫拜灶神。你成天搂着块铁疙瘩睡觉,不如改叫''抱刀奴''得了。要不改日小爷心情好,替你铸块金匾挂在房门口,让全城都知道?” 宁一语双眉微皱,语气中透着寒意道:“世子若闲得慌,不妨去烟花楼潇洒,何苦拿我的刀嚼舌根,说不出也不好听。” “刀是死的,人是活的。” 萧无明突然出手夺刀,嘴上还不忘继续调侃道:“你当刀圣是棺材里镀金的牌位,抱着就能沾上仙气儿?小爷怀里姑娘天天换,也没见修成个风流仙!” 就在萧无明手要触到那柄未曾开刃的长刀时,宁一语的刀,终是动了。 刀身露出一寸时,萧无明只听一声炸雷在耳畔响起。 轰! 刀身嗡鸣,一道刀气斩向拢西湖。 湖面轰然炸开三丈刀痕。 浪花裹挟着锦鲤翻涌上岸,如天下雪般,密密麻麻。 “殿下还请自重。” 宁一语那张平凡的面容此刻如刀削斧凿,“下一刀,斩你脑袋。” 第八章 是愁 面对如此摊牌威胁,萧无明不怒,反而抚掌大笑。 将手中药瓶在宁一语面前晃了晃,他试探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本世子是该救人,还是杀人?” 寒风吹过,湖面涟漪层层。 演武场上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 许是没想到这西北三州,远近闻名的纨绔世子会问如此问题。 宁一语眼底闪而过一抹异样,随即又闭上了眼,不去理会。 “宁一语啊,宁一语,你这刀气冲得比烟花楼的床板还响,可惜啊。” 见此,萧无明踏着雪花扬长离去,走时不忘指了指天上,调侃道:“天上的圣人,可不管你怀里有几把刀。” 是夜,小雪未停,晚风微凉。 从厨房走出的萧无明心中很是惆怅。 自己好歹是个世子,怎会在府中若得如此下场。 爷爷的脾气他可是了解,若是没将三公主行踪查个清楚,哪会让他在自己眼前晃悠。 不去军营里领上三十大板都算好的,更何况是在他眼皮子下用晚膳。 走在王府灯火通明的回廊里,萧无明惆怅的叹了口气。 王从命啊,王从命,你可得快点回来,不然本世子是出也出不去,动也动不了,可是有苦头吃喽。 腰间挂着的那瓶墨守衷给的药丸,饿了一下午的萧无命走进自己院子。 月移花影动,风送暗香来。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王府侍女衣裳的穆容英。 此女正倚在柱子上是,脸上苍白,又透着几分红润,恰如雪地上红梅初绽。 萧无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露出一抹赞叹的笑。 穆容英本就长得狐媚,穿上王府侍女长裙,却是不显突兀,反而增加难以言喻的美。 就在这时,春涧恰好从屋里走出。 月辉洒在她脸上,眼波流转间尽是江南烟水的柔婉。 见到萧无明,她嫣然道:“殿下来了。” 萧无明见此,唇角更是扬起三分惬意弧度。 世人皆道他精通风月,但却又流于表面。 殊不知,这如画江山里,最绝色的风景就在眼前。 见到萧无明,穆容英苍白如纸的面庞掠过一抹青灰,藏在广袖中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心思缜密的春涧自是注意到,素手搭在她肩头,抬眸看向月亮,轻声道:“慕姑娘可记得,这王府的月光最是无情。” 夜风掠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婆娑声里裹着凉意。 穆容英忽然仰起脸,但两行清泪,还是自眼角滑落。 见此,春涧淡淡一笑,语气温软,却又带着威胁:“既然入了这王府的门,便是殿下掌中柳枝,发新芽是恩典,折了也是本分,姑娘可是记住?” 今夜,风雪不停。 萧无明坐在亭子里,身旁是容颜各异的两位姑娘。 慕容英看着远方,愣愣出神。 春涧正要起身泡茶,院门外就有叩门声传来。 萧无明与春涧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就见其领着一个中年人和两个小厮,端着火盆烤肉与美酒走了进来。 萧无明忍不住摇头。 这个刘厨子倒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难怪能在老爷子身旁干这么久,还讨得其欢心。 这么个大雪天,在院子里烤肉,实属一件美食。 作为婢女掌事,尤其是负责世子殿下起居的春涧哪里会让别的院看笑话。 不用萧无明多说,便从腰间掏出一锭白花花银子,交给刘厨子,又丢给身后两个小厮几两碎银。 三人喜笑颜开,连忙告退,不打扰世子殿下雅兴。 庭院内,三人围坐在老槐树下,炭盆噼啪作响。 春涧在旁忙活起来,劈柴生火,夹炉烤酒。 别看她似弱不禁风,干起事来,麻利异常。 就连自认,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的穆容英,在旁一时都插不上手。 裹着素青婢女裙,穆容英索性就跟萧无明一般,坐在一旁。 火光跳跃,将她苍白脸映着月色,眼底讥诮如冰刃。 萧无明拎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他问道:“穆容英,你来西北也有半年,知道这酒叫什么?” 闻言的穆容英只是冷笑,懒得搭理萧无明。 自幼长在西北的她,如何不知道此酒。 只是闻到这熟悉的酒香,她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酸,童年记忆涌上心头。 萧无明见对方不搭理自己,倒也没露出什么异样表情,自顾自继续道:“这酒叫‘血浸沙’,听听,多风雅的名字!不知道的还当是文人墨客对着大漠落日抹眼泪呢。” “其实啊,这酒是你爹的‘老熟人’。” 萧无明手指摩挲酒杯,在火光与月光下映照下,那精致五官愈发俊美,一身白衣更是衬得他宛如谪仙。 他笑道:“当年他守朔风关,断粮时啃过铁骨青稞,砍蛮奴时劈过沉尸棺木,哦对,死前还挨过一箭噬心毒。” 话音未落,他将手中酒液泼向炭盆。 噗地一声,一缕青烟窜起。 萧无明垂眸轻声道:“瞧,连火都馋哭了!” 一旁烤酒的春涧,身子微微一顿,美眸忍不住看向萧无明。 世子这是,在敬穆家? 穆容英偏过头,冷笑道:“不用在我这惺惺作态,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萧无明喝了口凉酒,摇头道:“错!本世子是敬那些蠢到信‘忠烈’二字的傻子!” 穆容英瞳孔骤缩,双眸涌起滔天杀意。 萧无明咧嘴一笑,很是无奈道:“说来也是冤,率先发现穆府传来叛乱的是我二叔,老爷子下的命令,斩你全家的则是我三叔,你怎么偏偏就跟我过不去?” 春涧忍不住在旁扑哧一笑。 穆容英倒很是实诚,回道:“你萧家与我有屠亲深仇,我自知修为尚且,奈何不了其他人,但杀你一个萧家世子,也是够本!” 听到此地萧无明,不怒反笑。 正想仰头灌下一口酒时,却被一只芊芊素手给拦了下来。 “殿下喝热的。” 春涧将温好的酒递给萧无明,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可拒绝。 萧无明幽幽一叹,接过酒杯。 一饮而尽,他不忘赞叹:“痛快!这酒就该这么喝!” 春涧又递给穆容英一杯,后者接过,倒是没了对萧无明那般冷意。 手捧着一杯温热的酒,穆容英看向萧无明,冷笑道:“你就喝吧,撕圣旨、斩钦差,如今倒有闲心赏月?等及冠礼过了,去京城看你如何潇洒!” 萧无明懒散倚在软榻上,吃上春涧递来的一口烤肉,颔首道:“是愁。” 第九章 皆是可怜人 很是喜欢看萧无明吃瘪的穆容英,心情大好。 不过她那张狐媚脸蛋,刚露出一丝笑意,下一秒却又僵在原地。 萧无明似笑非笑问道:“所以你得跟我说说,你背后主子三公主的事。” 刚想喝口酒暖身的穆容英,动作愣了愣,后背不禁有些发凉。 仿佛是看穿她心思,萧大世子眯着眸子,笑道:“你不会真傻傻认为,西北狼军的侦察能力是吃素的吧?” 放下酒杯,穆容英柳眉紧蹙。 思索再三,她正欲开口,却是被萧无明出声打断。 “春涧姐姐,喝的有些乏了,要不跳段舞助助兴,也给这新来的狐媚子打个榜样。” 萧无明含笑朝身旁的春涧说道。 穆容英眨了眨,不知萧无名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春涧见世子殿下吩咐,自是没有不从道理。 月光下,只见她解下银丝披帛,足尖一点旋入庭中。 裙摆绽如青莲,腰间软剑随舞姿,时隐时现。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此八字形容春涧的舞姿,再合适不过。 就连容貌能在烟花楼夺了花魁的穆容英,一时间看得也有些出神,忍不住感慨道:“好美的女子。” 就在这不合时宜时候,萧无明忽然将定魂丹瓶掷在石案。 一枚猩红丹丸滚落如血珠。 眸子倒影这枚猩红丹药,穆容英脸上闪过一抹嘲讽,失落道:“看来我是高看你了。” “老爷子戎马一生,若是能被二叔如此就糊弄过去,那真就撞了鬼。” 萧无明摇头,语气郑重道:“打从一开始,老爷子便不信穆云会叛变。” 话音落地,他又指了指桌上那猩红丹药,面无表情道:“吞了这丹,小爷带你揪当年真凶,若找不出,我萧无明的命便抵给你。” 穆容英闻言瞳孔剧颤。 原先还在舞剑的春涧,不知何时,手中软剑已无声抵住穆容英后心。 夜风卷过满地灰烬。 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不知是对萧无明,还是自己。 穆容英喉间哽着恨与疑,嘶声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萧无明认真道:“你当真以为,府里上下千百号人,称小爷一句世子殿下,他们就真拿我当世子?打从你一进府,老爷子便知你的身份。” 穆容英闻言,终是抓起那枚丹药,闭目吞下。 药苦滑入喉,春涧收剑退回原地,美眸却是闪过一丝无奈。 望凤城,小雪不停。 春涧舞至高潮时,折腰仰面。 发间孔雀簪倏脱飞,直刺槐树! 簪尖钉入树干五寸。 萧无明击掌大笑:“好!这‘惊鸿舞’跳得比说书先生的口水还利索!” 穆容英瞥见簪尾幽蓝,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 时过半夜,有了些许醉意的萧无明,沉沉睡去。 看向眼前这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的脸蛋,穆容英的原本松开的手,又紧握起来。 “劝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 身着翡翠烟罗裙的春涧正弯腰收拾案几上的酒具,轻声提醒:“镇北王府明里暗里的眼睛,可比你想的多。” 她忽然将油渍斑驳的碗碟往穆容英怀里一送,巧笑倩兮道:“能伺候世子殿下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把这些送去浣衣局?” 指尖摩挲着瓷碗沿,穆容英望着窗外渐沉的月色,恍惚间似又看见昨日在烟花楼檐角翻飞的红纱。 那时她是艳冠全城的穆姓花魁,而此刻却成了镇北王府最卑微的侍婢。 半夜风卷起挂在西边厢房门前的银铃。 一阵清脆铃铛声后,这位穆姓花魁,幽幽一叹。 脑中回想起萧无明刚才话语。 当年惨案,真有隐情?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穆容英猛地咬住下唇,眼底闪过坚毅。 她亲眼所见萧擎苍斩落父亲头颅。 那抹艳红浸透地砖的画面,早已刻进骨髓,永世不忘。 春涧收拾酒杯的动作微顿,目光掠过少女攥得发白的指节,终究只是将杯子擦得更亮些。 扎根王府多年,她深知,有些秘密总要等到黎明破晓时才会揭开。 好在,原地呆愣片刻的穆容英,终是敛下眸中暗涌,垂首收拾杯盘。 春涧将案头银壶注满温水,眼角余光瞥见这女子娴熟动作,唇畔终是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楼顶瓦片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春涧忽而抬眸望向雕花院门处,那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篝火在春涧眼底摇曳,极柔五官下此刻尽是严肃。 最终,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世子殿下又如何,还不是躲不过府内猜疑。 想到这,春涧看向萧无明的眸,柔和几分。 萧无明前后变化,她看在眼里。 这看似荒唐的纨绔表象下,究竟藏着多少惊涛骇浪? 身为贴身侍女,这些不是她该想的。 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守着后厨温着的粥羹,等他踏着月色归来时,递上一盏热茶,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仅此而已。 “走吧,你来得仓促,先睡在我屋子。” 从屋内找来一件狐裘大衣,春涧看向穆容英,指了指院子内西边的厢房,轻声说道。 穆容英顺着指的方向,看向那简单小屋,问道:“今夜你睡哪?” 春涧不语,只是走向萧无明。 根据府里规矩,她该为世子守夜。 穆容英心中明了,倒也没在说什么,起身离开。 月光如水漫过回廊,穆容英抱着铺盖走向厢房,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叹息。 回头时,只见春涧跪在篝火旁,正将世子的外袍轻轻展开。 ...... 半夜的风,从世子院子一直吹到镇北王的院子。 今夜倒是蹊跷,做世子的萧无明睡得安详,倒是这上了年纪的镇北王,没了困意。 常年一身寻常家翁衣裳的萧擎苍,身处院子也是简朴之极。 一个庭院,一个亭子,一个篝火,一个老翁。 简简单单。 萧擎苍手握酒杯,余光瞥见刚入院子的身影,语气如常道:“如此狼狈模样,被发现了?” 原先在萧无明院落窥探一切的,便是那日在屋檐上与镇北王打赌的何老。 这发色已斑白的老者,走起路来却是身轻如燕,本还在院门的他,转目就到萧擎苍面前。 镇北王重重嗯一声,沉吟片刻,道:“让本王猜猜,是春涧那个丫头吧?” 何老颔首道:“春涧这丫头藏得深,武道已是登堂入室,平日里倒是不显山露水,这份沉稳心性,倒是难得。” 萧擎苍哈哈一笑道:“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儿。” 第十章 世子磨刀 在镇北王府当差,身份背景俱是大有讲究。 单说马三甲那帮守在府门的披甲士卒,乍看像寻常看家护院,实则最低也是军中先锋官衔。 再看府里端茶递水的丫鬟小厮,指不定是西北三州名门贵胄的千金公子,或是隐世江湖的高手。 而能在萧无明院子当差的春涧,其中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也因如此,镇北王府内高手如云、藏龙卧虎,与天下武夫向往的武圣城,还有凭凭天险立威的蜀道剑阁,并称为西北三州的三大险地。 萧擎苍单手提脚边酒壶,随手丢给何老,声线漫着调侃:“人啊,总归得服老,对吧,何慎之。” 这位被唤作何慎之的西北老卒,行事半点不似名字里的谨小慎微。 面对整个凤阙都要忌惮三分的镇北王,他只是稳稳接过酒壶,神色平淡笑道:“王爷,真要让世子殿下前往京城?” 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皆如同寻常老翁的萧擎苍,听到这话,冷笑道:“赵皇帝倒是会打算盘,三十万狼军换他一个丫头片子,真当本王是卖儿卖女的贩夫走卒?” 何慎之暗自松了口气,揭开酒封仰头灌酒。 这时,萧擎苍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在何慎之眼前晃了晃,开口问道:“京城送来的,瞅瞅?” 何慎之连眼皮都未抬,语气嫌弃:“属下猜又是钦天监那帮神棍,卜出什么狗屁‘天作之合’了吧?” 他太懂京城做派,数十年交道下来,傻子也能摸出规律。 何况镇北王与京城的私信,哪怕相交半生,也是知之越少越妥当。 萧擎苍见状,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这是在怨老子,将无明那崽子拉入其中啊。” 何慎之灌了口酒,淡笑不语。 待几息过后,见这白眉白胡白发的老卒,确实丝毫无意看信,萧擎苍才将信封丢入身前火堆。 信纸烧焦的气味在院落里弥漫开来,何慎之忽然抬眼,平静说道:“世子殿下前几日带回府的青楼花魁,实则是穆家遗女。” 萧擎苍重重嗯了一声,倒是没显露多少意外。 十年前那场大战,他与京城那位心中都清楚。 穆家被灭门,不冤。 萧擎苍借此提振军中士气,一鼓作气将蛮怒又赶回漠北黄沙之中。 而赵姓皇帝,则多了个削藩借口。 大战过后不到半月,穆府冤情的传闻便漫天飞舞,妄图借此激起民愤。 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的赵姓皇帝,不想殷雨一剑入圣的气势,便是盖过所有流言蜚语。 西北百姓日夜在歌颂,萧府出了位女剑圣,怀中的胎儿更是身怀剑骨,是万年难难出的剑道天才。 也正因如此,京城皇室忌惮镇北王府再出一位女剑仙,以及那传说中的“噬龙剑骨”。 是以萧无明尚在襁褓,便被强扯了与皇族的干系。 “这小子平日里不见他读书习武,倒是把军中那些阴招学得炉火纯青!随他折腾去,等皇帝老儿的刀架到脖子上,看他还怎么演。” 萧擎苍喝了口烈性的黄沙酒,骂骂咧咧说道。 一旁的何老已然是半醉了。 “要说赐婚这一招,王爷您可是有亲身体会。当年先帝赐婚,您单枪匹马闯入京城,连斩十二禁卫,朱雀街上的血三日都没干,就凭这一战,王爷您名震天下!” 何慎之打了个饱嗝,这白发老头半醉半醒,笑着继续说道:“如今世子公然撕毁圣旨,还把穆家之女囚在身边,比您当年,文雅了些,看着也体面些。” 听到这话,萧擎苍拍着膝盖大笑起来,独目精光暴起:“说得好!这小子总算有几分萧家敢刨祖坟的魄力!” 见镇北王如此开怀大笑,何慎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不然依着老王爷的心思,今晚还不知要怎么试探自己呢。 何慎之望向王府深处那处荒院。 能让镇北王忌惮的人,大公子算一个,殷雨也算一个。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前者画地为牢十年,后者早已埋骨坟冢,此后再难有人令他展颜。 也不知,如今萧无明,在老王爷心中地位能占几许。 “何慎之,明天给王从命那个酒囊饭袋传个话,三公主在凤鸣寺赏雪都赏了三天了,他查刺客查到城北老徐家的事,真当老子眼瞎看不见?”萧擎苍骤然收了笑,声线冷硬如刀。 白发老头掸了掸袖口酒渍,慢悠悠说:“王首领前几日还跟属下夸下海口,说能闻出刺客身上独特的气味,现在看来,属下倒是觉得,他嗅花娘胭脂味的鼻子更灵光些。” 萧擎苍灌了一大口酒,喉咙滚动,声音像闷雷一般,破口大骂道:“呸!当年老子派他去盯着钦天监,他倒好,钻到监正小妾的床底下去了,这本事倒是十年来一点没退步!” 何慎之淡淡一笑,没再接话。 他与镇北王相交数十载,却深知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对心腹,也总存着三分猜忌。 萧擎苍仰头饮尽残酒,面上闪过精光,说道:“让那蠢货把凤鸣寺的和尚,还有三公主以及那个老怪物都盯紧了,要是出了半点差错,让他自己去城外备好棺材。” 亭外小雪纷飞,何慎之躬身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不过那老怪物仗着陛下恩宠,怕是不好对付。” 萧擎苍猛然掷出空酒坛,坛身擦着何老头皮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滚!老子窖藏的酒,是为战死的狼崽子们准备的,可不是马尿!” 何慎之低头应是,月光下嘴角微扬。 “告诉王从命,要是这点事都查不清三公主暗卫的来路,就滚去凤鸣寺给殷雨守坟,那儿有的是酒让他喝。” 萧擎苍的声音从亭中飘出。何慎之只是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一旁,他忽然回头,笑着说:“依属下看,凤鸣寺的酒怕是不够王首领喝的,毕竟当年埋酒的人,如今连刻字都手抖了。” 话落,佝偻背影没入夜色。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庭院重归寂静。 萧擎苍盯着脚边将熄的炭火,忽然嗤笑一声:“手抖?老子斩杀蛮怒的时候,王从命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话音未落,何慎之突然转身,雪花落在他的头上。 黑暗中,他望着镇北王那孤独的身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您斩杀先帝赐婚使者那年,属下还能为您磨刀。只是如今这刀啊,该换世子来磨了。” 雪压断树枝,“咔嚓”一声。 亭旁老树枝桠不堪雪重,轰然坠地。 第十一章 狐媚子 昨夜不知是春涧的舞姿太过醉人,还是那美酒后劲太大。 反正萧无明,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待清晨一缕阳光穿过槐树枝桠,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时,这位镇北王世子才缓缓睁开眼。 呼出一口浊气,他目光落在一旁,还留有余温的椅子上。 唇角不自觉勾起。 春涧姐又守了他一夜。 按照王府的规矩,这个时辰正是准备早膳的时候。 果不其然,他刚要起身,春涧已带着一众侍女候在门外。 今日的萧无明却是反常,一袭白衣胜雪,倚在院门口时,倒真似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望着侍女队尾的穆容英,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春涧姐姐和最后那位狐媚子留下,其余姐姐便散了吧。” 此言一出,穆容英脸色骤变,其余侍女也面面相觑。 唯有春涧神色自若,素手轻挥:“世子的话没听见么?还不退下。” 看似轻柔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还嘈嘈切切的侍女们霎时噤声,鱼贯退去。 队尾的穆容英忍不住多看了春涧两眼。 她虽身为刺客,功力尚浅,离江湖真正高手还有道不可逾越鸿沟。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总是笑意温柔的姑娘,绝非寻常侍女。 “还愣着?” 春涧轻轻推了推她脊背,袖中暗藏的巧劲让穆容英一个踉跄,险些撞进萧无明怀里。 世子殿下忙不迭后退半步,却仍不忘调侃:“穆家妹妹这是要行刺,还是要投怀?” 穆容英瞬间耳尖通红,恨不得立刻抹了萧无明脖子。 但又回想起昨夜刚吃下定魂丹,只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给本世子梳头。” 院子里,萧无明依在躺椅上,甩散墨发,平淡吩咐道。 乌亮亮的长发如绸缎般垂落在石砖上,穆容英手中木梳,一不留神“当啷”掉地。 弯腰捡拾时,瞥见春涧正背身望向院门,脊背挺直如松,分明是在戒备什么。 “手这么抖,莫不是真想取小爷性命?怎么,当真不想知道当年真相?” 萧无明不知何时,已是凑近她耳畔,温热呼吸扫过她耳垂处。 感受到耳垂上传来的酥麻,穆容英猛地抬头,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底。 作为曾在烟花楼扮作花魁的刺客,她惯会逢场作戏,此刻却忍不住冷笑,手中梳子突然绞住一缕乌发,狠狠一扯! “嘶!好你个穆容英!” 萧无明疼得龇牙,甩袖挣脱时,发尾还沾着几片槐树叶,怒声道:“梳头比老子砍人头还利索!” 穆容英无辜眨眼,正欲再施手段,一旁的春涧适时轻咳:“世子殿下,早膳该用了。” 话音刚落地,她从屋内取来菱花镜,接过穆容英手中木梳,娴熟替萧无明梳理长发。 指尖翻飞间,凌乱墨发已整整齐齐束起,露出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的脸。 萧无明的长相,是极好的。 就算是对萧家有血海深仇的穆容英,都不禁看楞了神。 阳光恰好落在白衣上,萧无明忽然蘸了蘸茶盏里的水,在穆容英鼻尖轻轻一点。 随后故作一叹,笑道:“可惜不是胭脂,不然倒真像个勾人的小狐媚子。” 穆容英眨了眨眼,不解风情。 春涧唇角微颤,转身用袖掩住笑意。 好似明白过来的狐媚子,小脸通红。 她偏过头去,不见萧无明,却见院角的春花正开。 恰逢一缕微风拂面,散落花瓣落在萧无明肩头。 晨光无限好,倒衬得萧无明有几分仙家气派,而非传闻中那纨绔无能的萧大世子。 早膳后,萧无明坐在亭中,目光时不时扫向侍立一旁的穆容英。 方才被点鼻尖的“羞辱”,让她此刻安分不少。 亭外,春涧正拿着桂花酥走进。 见到两人这番模样,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世子殿下,这出戏呐,才刚刚开场呢。 事实倒正如,她所想。 托盘的桂花酥刚放下时,萧无明便从袖中摸出支金步摇,又故意晃的阳光在穆容英眼前直跳:“来,给本世子戴上,听说你们穆家女儿最会摆弄这些?” 穆容英盯着那支步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刚才红润一扫而净,又恢复那冷冰冰模样。 她是穆家独女,十岁起便在边塞练刀,何曾碰过这种劳什子女儿家物件? 可眼前这人,偏要拿这些软刀子磨她棱角! 那日在青楼,他当众抗旨时明明像头眦目欲裂的狼,此刻却像只缠着人的癞蛤蟆讨厌! “不会。” 穆容英硬邦邦甩出两个字,转身欲走。 萧无明却突然伸手,步摇上的流苏勾住她辫梢:“哎哎哎,别走啊,小爷来教你......” 话音未落,穆容英猛地甩头,辫绳“啪”断成两截。 乌发如瀑般散落,一旁的春涧,见状也是微微一愣。 穆容英趁机伸手,夺过萧无明手中的金步摇。 刚要刺向他喉咙间,却在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如坠冰窟。 这人分明知道她不敢杀他,偏要像逗猎物般,一步步紧逼。 穆容英自嘲一笑,那刚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 “乖乖本世子的听话,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镇北王府。” 萧无明忽然指着她手中的步摇,笑得像个得逞顽童,“要不要本世子帮你戴?” “够了!” 穆容英终于爆发,她胸脯剧烈起伏,盯向萧无明。 忽然发现,这人眼尾竟生着颗浅褐色泪痣,在晨光里像粒碎金。 “想杀我?” 面对这双步满杀意的眸子,萧无明非但不避,反而倾身向前。 看着离穆容英手中步摇越来越近,萧无明在她举手就能刺向自己胸膛距离停下。 明明是生死关头,他却笑着指了指自己心脏处:“来啊,朝这儿捅。” 话音未落,萧无明又抓住穆容英,握步摇的手。 反按向自己心口,掌心的薄茧硌得她生疼。 萧无明出言嘲讽道:“反正你穆家满门,早就在十年前的火里烧成灰了,你杀了我,镇北王府的所有人,一口一个唾沫,能把你挫骨扬灰。” 最后一句话像根冰锥扎进心口。 穆容英浑身力气突然抽离,步摇“当啷”落地。 第十二章 勾栏听曲 世子的槐树院落,穆容英只觉脑袋一阵发闷。 她望着萧无明唇角未褪笑意,忽然想起父亲被斩首时那满眼不甘,想起母亲被拖走时鬓角白发,想起兄长死前的仰天怒吼,想起自己躲在柴房三天,靠老鼠啃过干粮续命夜晚。 这一切,都是拜萧家所赐,萧擎苍所赐! “你们萧家,真该死!” 她声音发颤,突然抓起桌上的盛桃花酥的托盘,狠狠砸向萧无明。 萧无明虽偏头躲过,但那点点桃花碎,落在他白衣上,倒像是场粉色的雪。 他望着穆容英转身撞开门的背影,听着门环“咣当”的声响,并没有多少怒气,反而脸色平静,转身走向屋内。 待换了身干净衣裳,才重新踏出房门。 春涧这时已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掌心捧着碎成渣的桃花酥和穆容英遗落的辫绳。 萧无明扫了一眼,问道:“不嫌脏?” “只是心疼这些桃花酥,多少人家想吃都吃不到,就这么被殿下糟蹋了。”春涧摇头叹道。 萧无明闻言一笑,不再多言。 倒是一向话少的春涧,看向门外,发问道:“世子殿下,您就不怕她真跑了?” 萧无明拿起春涧手中的辫绳,指尖摩挲着粗糙麻线,一副尽在掌握之中表情:“她能跑到哪儿去?全西北三州,还有比镇北王府更安全的牢笼?” 说罢,望向院外枝头蹦跳的麻雀,眼底似有万千思绪翻涌。 春涧倒是想起什么,笑道:“刚才想起,昨夜穆姑娘在房里偷偷掉眼泪呢。” “这丫头的刀,比她的嘴硬多了。”萧无明面色淡然回道。 院落长廊下,清风掠过,带起檐角铃铛发出声声清脆。 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萧无明旋即佯装怒意喝道:“王从命,你他娘的再装神弄鬼,就提前打好棺材,本世子身旁不留故弄玄虚的玩意!” 话音未落,一袭黑衣的王从命便从屋檐上跃下,跪地恭敬道:“属下来迟,望殿下赎罪。” 萧无明眯起眼,冷笑道:“王从命,你如今胆子倒大,连本世子都敢糊弄?” “属下几日调查,幸不辱命,已查清那日茶楼二人身份,望殿下绕小人一命。” 王从命语气真切。 萧无明闻言,又是冷笑。 这王八蛋,倒是装的一手好孙子。 听到涉及府内事情,春涧倒是识趣的退下。 虽然萧无明从未对此出声,但身为侍女,还是服侍殿下的掌事,这等悟性还是要有。 出了院门,春涧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冰雪未消融的王府。 突然觉得,世子院子的晨光,倒比镇北王府的雪景更暖人些。 哼着西北独有童谣,春涧朝穆容英消失方向走去。 世子院内,萧无明听完王从命汇报,眉头紧锁。 王从命打探到的情报,与他预想大差不差,但也是最为头疼的事。 那日茶楼的女子,便是他所谓的未婚妻。 凤阙赵姓皇帝座下做疼爱的三公主,赵翎。 而那握剑的中年男子,则是江湖中用剑一流大师,李寒舟。 那可是闻名江湖许多的剑道宗师,恐怕眼下论单打独斗,王府中鲜少有这能对抗的高手。 萧大世子很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平白无故捡一美人妻他是乐意的,但偏偏是赵姓皇室,又是将他压回京城做驸马,做质子。 萧无明心中仍有未了之愿,此事必须搅黄。 而要接近赵翎,李寒舟这关便绕不过去。 萧无明想到一个人。 那人诩刀法无双,却在母亲手中连三剑都接不下,自此刀心破碎,归于镇北王府,每日抱着锈刀在拢西湖遥望西北第一书库。 拢西湖波光鳞寻,气势惊人。 而宁一语,果然还在老位置。 一路小跑至此地的萧无明,开门见山:“跟你做笔买卖如何?” 宁一语瞥了一眼这萧大世子,淡笑道:“世子殿下的买卖,在下可做不了。” “事成后,我设法让你入书库第一层。” 萧无明望向矗立拢西湖之上的,西北第一书库。 谁知,面对如此诱惑,宁一语想也没想摇头。 萧无明皱着眉头,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不解问道:“为何拒绝?” 宁一语笑道:“世子说笑了,平日在下往书库走一步便有性命之忧,如今殿下以此为饵,无异于让在下送死。” 萧无明恍然,想起那日墨守衷以及手中的那根无勾鱼竿。 天下哪里他娘有什么愿者上钩,还不是鱼饵不入鱼儿胃口。 话锋一转,萧无明笑道:“那这样,本世子再加一条,让你跟江湖绝顶剑客对上一刀,如何?” 此言一出,宁一语眸中闪过精光,却仍慎重:“何人?” 萧无明见鱼儿上钩,倒也不急。 他笑而不语,先卖个关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朗朗笑声。 拢西湖前,两人同时回头。 王府道上,有一虎背熊腰的粗狂汉子,正朝两人走来。 见到此人,宁一语脸上闪过耐人寻味表情。 而萧无明则是眯了眯眸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北王第三子,也是萧无明的三叔,萧横江。 ...... 西北微风裹着王府独特香味窜进鼻腔时,萧无明正被三叔萧横江的刀背拍进泥里。 在军营摸爬滚打长大的萧横江,对待萧无明向来带着股子粗粝的狠劲。 这位镇北王第三子,每逢撞见侄子,总要拎着他去演武场切磋。 胜负自然不用说,萧无明从小到大,就没在萧横江手中赢过一场。 往常若在府中撞见这尊瘟神,萧无明宁可绕去马厩躲上半个时辰,此刻却盯着萧横江腰间晃动的牛皮钱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这送上门的切磋,可不正是最好的出府由头? “臭小子!还想偷你三叔钱袋!” 站如黑熊的萧横江,一脚踩住少年试图摸向钱袋的手,玄铁重刀哐啷插进王府石头缝里,笑道:“你这狼崽子,前些个月偷老子私房钱,去烟花楼潇洒,真当老子忘了?” 萧无明翻身滚出刀围,手中木刀突刺三叔膝窝,趁其踉跄抓起散在地上钱袋便是要逃跑,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三叔你这钱留着也是输给二叔,还不如给侄子买些酒更显价值!” 这长相比女子还是精致几分的少年,哼着西北独有歌谣。 手中甩动钱袋子,离开演武场,往王府门外狂奔。 “臭小子,老爷子说,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萧横江粗狂声音在身后回荡。 萧无明嘴角微勾,头都没回,只是摆摆手。 待他身影消失,萧横江面上憨笑尽褪,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身盯着一旁的宁一语,冷声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怀抱刀的宁一语,只是淡笑回道:“世子殿下说,今日风光好,适合勾栏听曲。” 第十三章 烟花楼 凤阙西北三州唯镇北王府马首是瞻,早已是路人皆知的铁律。 萧无明作为萧擎苍最宠爱的嫡孙,八岁前曾是悬在西北天际的一颗耀眼星辰。 天生剑骨,五岁握刀,七岁能辨别百兵之声,连龙虎山道人都曾言此子“三十岁前必入剑仙境”。 直至殷夫人病逝,这颗星辰陡然坠地。 再出现时,剑柄上沾满胭脂膏,靴底踩着勾栏门槛,成了醉卧温柔乡的纨绔世子。 更令人惊诧的是,镇北王竟在鸡鸣寺钟声里,不仅绕过长子萧望海,更是忽略另外两位战功赫赫的儿子。 将世子印信拍在萧无明面前。 一时间,流言如漠北黄沙般漫天飞舞。 有人说萧擎苍要靠孙子搏个世袭罔替,有人暗讽“萧牧云的军功不如他娘的棺椁重”,军中老将更是嗤笑“连马镫都坐不稳的浪子,如何握得住狼军帅印”。 谁能料到,这头衔非但没让萧无明浪子回头,反而让他变本加厉。 以往还闲来无事到军营转上一圈的他,指点江山一波,惹得军中将士甚是鄙视。 可这一年来,除了几件大事草草在王府里露个面,其余日子都是在青楼姑娘胸脯里度过。 别人高不高兴不得而知,只是耳朵旁少了污言碎语的军中将士,以及赚得盆满钵满的烟花楼老鸨,笑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望凤城主干道上,马蹄声碾碎残雪。萧无明一袭月白锦袍疾驰而来,身后十二道狼首面具如影随形。 街道上,所见之百姓无不见其色变,敬而远之。 甚至有隔着条街,平日里少一个铜板都跟你急眼的摆摊小贩,闻风色变,就连比自己命都金贵的摊子都不要,抱头鼠窜。 萧无明没有意外的在这流金淌银的烟花楼门口停下。 烟花楼名气之大,大到中原以及南州人士都知其名,甚至传言,赵姓皇室的几位王爷,也曾微服秘密到访,只为看一眼这西北第一楼,如何气派。 烟花楼的烫金牌匾在暮色中泛着蜜色光泽,连飞檐上修的凤凰都比旁处的鲜活几分。 老鸨林三娘早就在门前候着,眉间一点朱砂痣随着笑容颤颤巍巍,腰间缠的银丝流苏扫过一旁的龟公。 她本就是烟花楼花魁出身,年过四十仍腰肢柔软,望凤城达官显贵见了她都要叫一声“林大娘”,唯有见了萧无明,才会露出三分真心的热络。 “我的小爷,可算把您盼来啦!” 林三娘踩着三寸金莲迎上来,花眸子直溜溜在萧无明身上打转。 眼前这白衣世子,除去身份,单凭相貌,放在整个凤阙国,也算是一等一俊美。 要不是顾及身份,真想一棒子把他敲晕,拖上床来个颠鸾倒凤。 踩着跪地龟公的后背下马,萧无明已熟稔将百两银票塞进她胸前,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那诱人酥胸:“林大娘这张嘴,比漠北的马奶酒还要甜。” 他瞥向身后影狼卫抬着的两个大皮箱,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今儿个不是来听奉承话的,前几天掳了您这儿的新晋花魁,老爷子瞧着顺眼,想留在府里当差。” 林三娘的笑脸瞬间凝住。 穆容英可是难得一见的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赎身银,单是违约金就够买半条街的铺子。 可当她看见影狼卫手按刀柄,喉间的抱怨立刻化作谄媚:“世子说哪里话,那妮子能服侍殿下,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还是林大娘懂事。” 萧无明忽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她颤巍巍的臀上,说道:“不过银子不能让您亏了。” 他抬手示意,王从命一脚踹开皮箱,白花花的雪花银顿时漫出箱沿,在烟花楼门前,滚得到处都是。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倒吸凉气,有人喉结滚动,有人偷偷掐了把大腿。 这满地银光,够寻常人家吃穿十辈子! 林三娘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她盯着萧无明那人畜无害的笑,想到前几日老太监大闹烟花楼,萧大世子又抗旨片段。 如今这两大箱银子,说是赎身,不如说是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捏起一锭银子,笑得比烟花还艳,道:“世子殿下太见外了,那妮子的事,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还是林大娘爽快。” 萧无明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老鸨颤巍巍的臀上,笑声混着酒气炸开:“林大娘,今夜可愿赏脸跟本世子共度良宵?” 掌心触感柔软,他指尖还故意碾了碾,惹得老鸨林三娘笑得眼尾朱砂痣直颤:“殿下说笑了,奴家自然是心甘情愿服侍您的。” 萧无明又捏了把那丰臀,笑得肆意。 街角百姓纷纷别过脸去。有人低声叹息,有人捏紧了腰间殷夫人庙求来的平安符。 当年殷雨一剑入圣击退蛮怒,以及平日里施粥救百姓的恩情,还历历在目。 望凤城的老幼妇孺皆记在心里,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女圣人。 如今她的儿子却在烟花楼前调笑老鸨,当街撒银,实在是丢了那位女剑仙的脸面。 “殷夫人若在,哪会容得这般胡闹?” 卖桂花糖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开口。 她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依稀可见当年殷雨替她别发时的温柔模样。 周围百姓纷纷点头,目光落在萧无明身上,眼底满是失望。 烟花楼前,萧无明此夜是心情大好,又随手塞给林大娘几张银票,但话锋却突转:“今夜顶楼包场,别让人来打扰。” 话音未落,他又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林三娘耳边,冷声道:“若听见什么动静,就当没看见,您知道的,老爷子最近总说有人盯着王府。” 林三娘顿时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转身时腰间银票还发出窸窣声响。 她朝两个绿梅妆的侍女使眼色:“还不快领世子殿下去顶楼?把最好的女儿红搬上去,记得,在殿下面前多表现表现,银子这不就来了!” 上楼前,萧无明给王从命使了个眼色。 影狼卫便悄无声息遁入黑暗之中。 而萧无明,则在两个侍女带领下,上了一个又一个台阶。 第十四章 赵翎 烟花楼对外宣称只有三层,实则内藏玄机,每层高度足抵寻常民宅三层,是以看似三层的楼宇,实则纵深九层。 顶楼尤为别致,凭栏而望,楼内红绡暖帐、歌舞升平。 楼外护城河波光、市井灯火,皆可尽收眼底。 萧无明熟门熟路在临窗雅间坐下,随手抛下两张银票,便将侍立两旁的莺莺燕燕打发出去。 两位侍女盯着地上银票,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并非银子不够诱人,而是想起先前楼外发生的她们可是瞧得真真得。 那两大箱明晃晃的赎身银两,足够寻常人家三辈子衣食无忧。 再对比自己,难免暗恨爹娘没将容貌生得更娇艳些。 但她们清楚,萧无明此举,不过是断了旁人攀附念想。 鎏金烛台映得满楼金碧辉煌,萧无明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扫过中央舞女的水袖翻飞,目光却频频飘向楼外。 他今日刻意高调在烟花楼现身,就是要让赵翎知晓自己行踪。 今夜宿在烟花楼是假,引她露面是真。 至于招来宁一语,正是为了缠住李寒舟,好腾出手来对付这位三公主。 不过这憨货到现在还不肯现身,也在卖什么葫芦药。 时过午夜,烟花楼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指尖摩挲着青瓷茶杯,萧无明眉间微蹙,与周遭的奢靡喧嚣格格不入。 眼瞧着约定时辰已过,宁一语却仍未现身。 若这怕死鬼真的临阵退缩,仅凭十二影狼卫,怕是难挡李寒舟的剑势。 正思忖间,护城河对岸骤然腾起森冷杀意。 萧无明刚将茶水送至唇边,后颈汗毛猛地倒竖,本能侧身躲闪,反手捞起檀木案几横在胸前。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过后,一支透骨箭穿窗而入,箭簇竟生生穿透三寸厚的案几,“噗”地钉在墙面上,尾羽仍在剧烈震颤。 他瞳孔微缩,抬眼望去。 对岸茶楼二层,一位身着月白羽衣的女子单脚稳踏雕花木栏,另一只脚抵在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玉胎弓上。 弓弦拉成满月,箭尖正对准他方才所坐的位置。 月光淌过她精致的眉峰,映得那双狭长凤眼冷冽如霜。 这便是凤阙三公主赵翎,也是他名义上未婚妻的风姿。 四目相对,萧无明眼眸里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而赵翎则是缓缓松开弓弦,随即红唇微勾。 看来这位自己未来的驸马,想弄死对方意思,一点不比自己少。 眸中杀意渐渐淡去,萧大世子双手做喇叭,朝赵翎赞赏喊道:“三公主可是好大的见面礼!” 赵翎收了玉胎弓,冷笑一声:“世子殿下喜欢便好,本宫还怕你嫌礼轻呢。” “公主既送厚礼,萧某自然要好好回礼。”萧无明笑着回道。 话音刚落,一道道面带狼面的影狼卫已如黑云压城,站至烟花楼顶。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二柄狼军战刀同时出鞘,刀光映得护城河水面泛起点点寒芒。 赵翎见状却不慌乱,转身朝茶楼内闭目养神的青衫剑客淡淡开口:“李寒舟,该你给本宫表衷心了。” 霎时间,河面腾起茫茫白雾,一道青影踏浪而来,袖中长剑抖出千重剑影,竟生生将河面劈出丈许高的水幕。 为首的王从命见状,心头一沉。 虽早知对方是江湖五大剑宗之一的李寒舟,却不想这剑势竟凌厉至此。 他当即挥手,十二影狼卫两两结对,结成狼形战阵。 刀光交织如网,硬生生将那漫天剑影拦下。 护城河上,刀光剑影。 萧无明却悠哉游哉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倚在窗棂上嗑了起来。 瞧着影狼卫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他故意扯开嗓子嚷道:“王从命!半柱香内拿不下这老小子,小爷就把你丢进护城河喂王八!” 正与剑影周旋的王从命苦不堪言。 影狼刀阵虽强,却终究难敌一流剑客,眼下也只能勉强牵制。 但不可一世的萧大世子,哪里管得了这些。 这里是望凤城,是西北三州,是镇北王三十万狼军目光所及之处。 管他是龙是虎,入了西北三州,就得给他萧大世子乖乖趴下做狗! 朝楼外吐出个瓜子壳的萧无明,抬眼望向河对岸。 赵翎正端坐在茶楼临窗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捏着茶盏,盏底映的面容愈发清冷。 这淡定模样,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赏雪,而非身处刀光剑影的交锋之地。 “就是性子烈了些,不然单看这张脸,倒是讨喜得很。” 萧无明露出一抹坏笑,又看了看正激战的众人,心中念叨时候到了。 他忽然咧嘴一笑,指尖抵在下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一声清越的马嘶过后,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从烟花楼后巷冲出。 萧无明踩着窗沿纵身跃下,稳稳落在马鞍上。 雪白衣摆掠过马头时,已如离弦之箭般朝茶楼方向疾驰而去。 “王从命!给小爷守好退路,我去会会三公主!” 他头也不回吩咐道,马蹄声如雷,在街道上奔涌。 话音落下,刚还在喝茶的赵翎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才反应过来,萧无明今夜在烟花楼过夜是假,为了引自己出来是真。 可此刻意识到,为时已晚。 萧无明已是骑着那匹名为“雪中踏云”的汗血宝马,朝茶楼如一抹白鸿般奔来。 望着越来越近的雪白身影,她立刻冷声朝空中的李寒舟喝道:“还不快拦下他!” 正与影狼卫混战的青衫剑客闻言,也是转目看向在街道上疾驰的萧无明。 手中剑势骤然暴涨,青衫鼓胀如帆,一剑劈出竟带起长虹般的剑芒,瞬间将影狼刀阵斩得七零八落。 他足尖轻点水面,化作一道青鸿直取萧无明后心,剑尖寒光几乎要贴上对方后颈。 前瞅离萧无明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遮云蔽日的刀气自镇北王府方向呼啸而来,刀风所过之处,河面冰层竟生生裂开丈许宽的缝隙。 李寒舟脸色微变,不得不撤剑回防,整个人被刀气震得倒飞而出,在水面上连退数十步,衣摆已被刀风割出数道裂口。 “宁一语!你再晚半息,老子就要去阎王殿报到了!” 萧无明勒住缰绳,扭头笑骂道。 抬眼望去,烟花楼顶不知何时立着个灰衣男子。 手中锈刀仍在滴着冰水,正是宁一语。 后者擦了擦刀上的水痕,淡笑道:“关键时候现身,才能显出在下的重要不是?” 河面雾气翻涌,他身影与背后的镇北王府飞檐重叠,恍若融为一体。 第十五章 火锈刀,水霜剑 午夜的月,缺如钩。 宁一语立于烟花楼顶,月光照在他泛着铁锈的刀身,竟有一丝刀圣之感。 毫无防备的李寒舟,被刚才那刀气震得连退三步才止住。 青衫下,摆浸满护城河水。 他立在河面之上,手中长剑嗡鸣不止。 剑身倒映的是,宁一语那张平常不过的脸。 “想不到,宁某的刀,竟让李剑宗畏首畏尾至此?” 宁一语开口,声音如他那脸蛋一般无二的平常。 李寒舟垂眸凝视剑身上未散水痕,又抬眸看向眼前这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刀客。 他叫宁一语,年少成名,曾是江湖年轻一辈用刀排前三甲,是江湖公认未来四大刀宗之一。 可惜天妒英才,那天少年在武圣城独战老一辈刀客,百招之内轻松取胜。 一战成名。 而风头正盛的他,出了城便遇上那改变他命运之人,殷雨。 李寒舟脸色平静,道:“当年都说你天赋不输徐客,没想到命运弄人,如今的他已成刀宗,而你,还是原地踏步,连江湖一品高手都未跻进其中。” 宁一语闻言倒是不怒,反而笑道:“李寒舟,你自诩剑道天赋之高,可却还是被殷雨从头踩到尾,可别忘了,你是殷雨逝世之后,才入的剑宗之列......” 话音未落,有着一双剑眉的李寒舟,足尖点水面,掀起数丈高的水幕。 他则以万千水珠骤凝为剑,随他剑诀迸发,竟在河面织出一张铺天剑网。 宁一语双眸微眯,看向杀来的青衫剑客。 这是李寒舟成名绝技,剑霜凝网。 以水气为引,化剑为牢。 宁一语反应也是迅速,刀背重重磕在楼顶瓦片之上,随即催动真气,震起无数瓦片碎片。 手中锈刀一挥,那悬在半空的瓦片碎片,便朝李寒州激射而出。 碎片碰到剑网,一时间护城河之上,剑气纵横。 宁一语则是没给李寒舟什么反应时间,笑道:“你我皆年少成名,可惜,当年对上的是殷雨,而不是你。” 话落,宁一语挥动手中锈刀。 刀势起时,满楼红灯骤灭。 宁一语踏碎瓦片俯冲而下,锈刀在月光下拖出丈长火舌。 狼啸苍原。 这便是宁一语的成名绝技。 也正是当年被殷雨轻松破解的招数。 此招,他有数个年头未用了。 面对如此杀招,李寒舟不闪不避。 剑尖直指来势,身上剑气再起,气势一涨再涨。 在刀剑相击的刹那,爆发出刺目蓝光。 “轰!” 刀剑相撞,火星四溅如流萤坠地。 不远处,王从命以及其余影狼卫将一切收入眼中。 一旁的年轻狼卫小八,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道:“原来高手对战竟是如此激烈。” 王从命颔首。 高手对决本来就是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 只是他没想到,每日在演武场包刀观湖的宁一语,今夜竟能活生生拖住李寒舟如此之久。 将目光强行在两人对决之中拉回的王从命,看向萧无明消失方向,吩咐道:“这里有他就行,我们帮不上忙,去支援殿下。” 他话音刚落,十二道影狼卫便一同遁入黑暗。 护城河上,漫天水雾之中。 只见宁一语左胸血痕狰狞,却借势旋身,刀背猛磕李寒舟脑袋。 刚才一击,李寒舟虽是占了些便宜,但换来的也是长剑脱手。 面对宁一语的攻势,竟以空手入白刃之术扣住他刀鞘。 两人现在武器皆是离手,那比拼的除了肉身力量,便是修为真气。 而刚才受伤的宁一语,眼下无论是肉身还是修为,都差了李寒舟不是一点半点。 不出十息时间,原本气势之盛的宁一语,隐隐有被李寒舟反而压制之势。 李寒舟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宁一语,你输了。” “你也没赢多少。” 宁一语突然低喝,周身真气突然炸裂开来,将李寒舟震开一步距离。 他抓住间隙,雷霆出手,直抵李寒舟咽喉。 在江湖行走,还能评上宗师之列的一品高手,哪个不是出生入死搏杀出来的。 面对如此杀招,李寒舟竟是不退反进,以咽喉为诱,换得一次肘击机会,再次重创宁一语。 血花飞溅的瞬间,两人同时倒飞而出。 宁一语单膝跪地,忍不住调侃道:“李寒舟,你我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没想到却是如此狼狈局面。” 李寒舟擦去嘴角血迹,长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手中,剑尖垂落血珠滴入河面,如朵朵血莲花绽放开来。 他平静道:“今夜无论说何,你也是输了。” 宁一语突然大笑,摇头道:“你当真以为是我输了?李寒舟,要是比武我自是输了,但你别忘了,你来望凤城是为了什么。” 李寒舟突然一怔,转目看向城外方向。 宁一语的话音还未落,他已踏剑而去。 一字未留。 只是衣摆掠过水面时,竟在月光下留下一道冰痕。 宁一语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扯下腰间酒囊,仰头痛酒。 抹了把嘴角酒渍,看着手中锈刀上的血痕,他轻轻一笑。 刚才与李寒舟对上的那一招,他又输了半步。 就像当年殷雨断他刀心时,留的不是他的命。 而是让江湖记住,蜀道剑阁的剑,永远比江湖的刀,多一分慈悲。 夜风掠过楼顶,宁一语望向天际。 忽然觉得这一晚的刀光剑影,还不如每日包刀观湖。 ...... 镇北王府西直院,铁炉灼烧的噼啪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镇北王第二子,萧牧云正坐在椅上,手中酒壶正往杯盏里倒酒,琥珀色的酒液在今夜,并不醉人,却是泛着冷光。 他身形修长却不单薄,藏青锦袍下的肌肉线条如老树盘根,腰间刀鞘被磨得发亮。 这一看,便是常年握刀痕迹。 “老三,别在那儿晃荡。” 他忽然开口,眼尾余光扫过亭下抱臂而立的萧横江,嫌弃道:“你那身板把月亮都挡住了。” 虎背熊腰的萧横江,仿佛没听到一般,看向烟花楼方向,道:“二哥你倒是沉得住气。” 第十六章 借刀 “明日便是世子礼前夜,那小崽子若真穿上世子服,那就是板上钉钉事实,以后要想篡位,如何成败与否,咱们都会在史书上留下个得位不正。”萧横江狠狠说道。 萧牧云垂眸盯向酒盏里的倒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觉得老爷子如今这般作为,那群史官就会放过我们?” 萧横江听后一愣,竟是一时答不上话来。 萧牧云冷哼道:“只是老爷子这事办的不厚道,绕过三个儿子,偏立孙子为世子,这是本就没打算让咱们坐得安稳呐。” 他眸中闪过寒芒,语气愈发寒冷:“你以为老爷子不知道萧无明夜夜宿烟花楼?他是借着萧无明的浪子形象,堵天下人的嘴。毕竟,谁会怕一个醉死温柔乡的纨绔世子?” 萧横江闻言,摸了摸腰间长刀。 看向自己大哥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又面露凶光。 管他是真纨绔还是假浪子。 就连老爷子在赵家皇帝那只是占些便宜。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连塞外的血都未饮过,要是他日掌权,那他们不如趁早准备白事,省得到时不知在哪惨死! 萧牧云撇了一眼萧横江,似是将其心中所想猜透,露出一抹得逞笑容。 就在手中酒水刚入喉时,萧横江凑近萧牧云,压低声音道:“二哥,你吩咐的守城军,真能将萧无明截杀在城外?” “截杀?” 萧牧云淡淡一笑,不急回答, 将酒一饮而尽,他才慢悠悠道:“不过是让一群蛮奴遗孤,替咱们送份‘大礼’给世子殿下。”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边防令牌,道:“守城军早被我换成了蛮怒遗孤,他们对殷雨可是记恨得紧呐,今夜只要萧无明敢出城,那便是有去无回。。” 闻言,萧横江脸上闪过凝重,问道:“你何时养了一群蛮怒遗孤,要是让老爷子知道,可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才要让萧无明死在他们刀下,而他们,也活不过今夜。” 萧牧云擦了擦沾了点萧横江口水的手,平静道:“老三,下次说话注意点力道。“ 萧横江嘿嘿一笑,连忙道歉。 心中暗骂一声蠢货,萧牧云冷笑继续道:“你以为老爷子立他为世子,是念着殷雨的情分?错了,他是要拿萧无明做刀,替咱们萧家杀尽天下猜忌之心。” 话罢,他却是转身,看向萧横江那张震惊的脸,声音不大,却能惊人:“可这把刀,为何偏偏就是他萧无明?” 萧横江闻言大笑,声如滚雷:“还是二哥狠!等萧无明一死,老爷子就算明知是咱们做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毕竟,总不能让世子之位空着,而大哥久困房门,已是残废,那世子之位自然落在你的头上!” 萧牧云笑而不语,但表情,却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表情。 本就只晓得冲锋陷阵的萧横江,当机立断道:“老子这就去城外盯着,若那小崽子命大,老子亲手补刀!” “别急。” 萧牧云起身按住他肩膀,嘱咐道:“此去不妥,要耐得住性子,不能让老爷子查到我们的尾巴!” 他望头看向夜空,北斗星正从云层里透出点点弱光。 萧牧云喃喃道:“三日后的世子礼,若萧无明能活着回来,咱们便在商量其他对策,若他死在城外......” “那便是天要亡他!” 萧横江接过话头,忽然抽出腰间长刀,刀光映得积雪发亮。 夜风掠过松枝,带起漫天雪粒。 萧牧云望着萧横江离去背影,从袖中摸出一枚平安符。 那是当年自己率队出征时,作为大嫂的殷雨给自己在凤鸣寺所求。 说来倒是奇怪,作为百年第一位剑道入圣的女子,一声却是信佛。 剑下可有真慈悲? 萧牧云嗤笑一声,将平安符抛进火盆。 火星噼啪作响,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殷雨啊殷雨,” 他又是喃喃自语:“你当年单骑救百姓时,可曾想过,你儿子,会成为咱们萧家的弃子?” 雪是越下越大,院中老树上的积雪轰然坠地,惊起宿鸟数声。 萧牧云望着漫天飞雪。 忽然觉得这雪,终是要染成红色。 ...... 萧无明的槐树院子,积雪未消的老槐树前,春涧突然停下忙碌脚步。 烟花楼方向传来劲气破风之声,而世子殿下,今夜宿在此地。 同样感受到其中蹊跷的穆容英,摇头道:“不对劲。” 春涧指尖划过廊道上的积雪,掌心残留温度融出浅痕,她道:“马上要世子礼,就算殿下再不管不顾,眼下也不会如此高调出入青楼,这可是在打王爷的脸。” 她忽然转身,望向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道:“走侧门,出府,此事有蹊跷。” 穆容英听后一愣。 待回过神时,春涧已是率先跑出院子。 如此焦急模样,哪里还有原先温柔稳重。 “走吧。” 仅次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夜间守卫。 待她们翻过后墙,离开王府瞬间,镇北王府主院的灯笼次第亮起。 萧擎苍不知何时,出现在世子院内。 站在这棵有了年头的老槐树下,他突然感慨道:“记得本王小时,这棵老槐树就是如此模样,如今沧海桑田,没想到它竟还是如此,生命旺盛。” 何谨之垂手立在身后,看向西北方的烟花楼,笑道:“王爷说的是,如今殿下都这般大了,时间,真是捉摸不透东西。” 萧擎苍哪里不知何慎之此言意图到底是什么,但此夜,注定不太平。 整个镇北王府,皆是在布局以及被布局之中。 “王爷,您明知三日后的世子礼……” 见萧擎苍迟迟未开口,何谨之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明知?” 萧擎苍突然转身,气势之大,只是一个简单动作,便惊起槐叶上的积雪。 “殷雨逝世,还不能给你们敲个警钟?如今世道太平,蛮怒凤阙二分天下,陛下要的是太平。萧无明这尚未长成的狼崽子,得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瘸腿的,直到他能一口咬断赵皇帝的咽喉!” 他忽然望向烟花楼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可瘸腿的狼,总得先学会在雪地里装死。” 第十七章 长夜无明 今夜这场雪,注定不会太平。 何谨之静候在小凉亭外。 沉默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 信口封条上,油墨未干,透着股令人不安气息。 “王爷,二公子今夜悄然调换了城西护卫。” 何谨之语气低沉,字字如重锤:“三十蛮怒遗孤,此刻该在松林候着了。” “那不正好。” 坐在亭子石椅上的萧擎苍,轻笑道:“要是连这等小事都看不透,摆平不定,还当什么镇北王世子,日后如何镇住三十万狼军?” 接过密报的萧擎苍,没打开信封,目光却落在藏书阁。 将信封丢尽一旁篝火旁,听着铁炉传来劈里啪啦声,他摆手示意道:“你若放心不下,便去盯着些。” 语气看似随意,却藏着不容拒绝威严。 何谨之看着老王爷那萧瑟背影,心下微动。 王爷心中,还是有世子殿下的。 他抱拳告退,白发在风雪中翻飞。 足尖轻点地面,转瞬消失在原地。 动作轻盈,比府中壮年护卫还要灵敏一些。 夜风掠过院落,掀起春涧屋前铃铛,发出声声清脆。 萧擎苍望向今夜残月,忽然想起殷雨临终话语。 “若有朝一日,无明不想习武,也厌倦朝堂纷乱,放他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人吧。” “在凤鸣山顶之上,那里能看见江湖的方向。” “那是他娘长大的地方,也是心中最美之方。” ...... 萧擎苍望向烟花楼,原先那两股惊人气势,已是消失殆尽。 “宁一语,终究是差了火候。” 他摇头,眸光转向城西。 漆黑眸中微颤,却又转瞬即逝,隐入沉沉夜色。 月落乌啼,小雪不断。 萧擎苍转身走出世子院落,往藏书阁方向走去。 路过拢西湖时,墨守衷的无钩鱼竿正垂在三尺薄冰上。 钓线凝着冰珠,将寒江雪色碎成粼粼银片。 他负手立在湖泊旁,淡淡开口问:“老瞎子,世子位到底给谁?” 话音刚落,狂风突至。 吹得两人长髯如铁帚翻飞。 原本宁静湖泊,遍布涟漪。 独眼的墨守衷身子如青松不倒,只是平静道:“好孙儿,可保狼军兴旺三百年。” 萧擎苍大笑,声震湖冰,惊起的游鱼撞碎水中残月。 笑罢,却见墨守衷连叹三声。 第一叹惊起涟漪。 第二叹吹乱雪丝。 第三叹落进湖心。 惊碎满湖月光。 一叹风雨起, 二叹太平逝, 三叹长夜无明。 ...... 望凤城主干道上,两骑惊尘掠过望凤城主街。 眼见萧无明离自己越来越近,赵翎那面如寒霜的脸又是冷下几分。 自己这马本就是在集市上随意买下,与萧无明那匹“雪中踏云”,就单论个头,都小了一圈不止。 加上现在街道上霜雪未化,自己被追上,是迟早事情。 赵翎咬一口银牙,心中怒骂这萧草包怎会如此棘手。 后方的萧无明,脸上却是露出一抹笑意,调侃嚷道:“公主殿下,想要去哪?方圆百里,就没有本世子不熟悉地方,要不小爷带你去逛逛?” 背后萧无明戏虐声音传入耳畔,赵翎只觉背脊发凉。 她心中清楚,眼下自己公主公布,萧无明定不会要自己性命。 但保不齐这登徒子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事情。 想到要被这种纨绔轻薄,倒不如让自己死了拉倒。 赵翎甩鞭抽向马尾,马儿吃痛前冲。 萧无明见三公主提速,也是紧随其后。 他喜欢这种追逐猎物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出了城。 却是不知,这一切都被暗中一群蒙面蛮怒遗孤,看在眼里。 他们紧随其后,悄无声息,每人皆是死死盯着两人。 眸子里,是挥之不去的杀意。 城外官道上,长途奔袭下,赵翎座下马匹渐显疲态,蹄声愈发沉重,速度渐缓。 反观萧无明的“雪中踏云”神骏如初,银鬃在风雪中翻飞,始终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追逐节奏。 眼见两骑间距不过丈余,赵翎猛然勒缰转身,袖口银光一闪,淬毒银针已在袖底攒射待发。 萧无明见状,借马镫腾空,银鞍上旋身扑来,袖摆带起的风雪几乎凝住银针寒芒。 指尖刚触到她袖口锦缎,却闻赵翎坐骑忽闻冰面脆响,骤然惊立。 前蹄腾空时扯断鞍鞯,将两人掀向半空。 二人顿时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马背。 “嘶啦!” 裂帛声混着马鸣撕破雪夜,两人如断线纸鸢跌进泥潭。 萧无明率先撑起身,泥浆和为融雪水顺着下颌滴落。 他刚想抬头,痛骂赵翎选的什么胆小马匹,却是看见眼前赵翎,胸前裂开衣襟时怔住。 明黄肚兜上的金线凤凰半掩在雪泥里,尾羽扫过她绷紧锁骨,这可是今夜的月光更惑人。 “放肆!萧无明,你侮辱本宫,定要诛你九族!” 赵翎涨红脸挣扎,双手护胸后退,双目满是警惕。 “九族?” 萧无明抹去颊边污泥,逼近她耳畔,邪笑道,“公主可忘了,圣上早将你赐婚给小爷,小爷的九族里,可坐着位凤冠加身的三公主。” 话音未落,他佯装抬手,嘴中嘟囔,“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殿下这副模样,倒是应了那句‘雪夜美人’。” “无耻!” 赵翎凤眸微眯,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细微脚步声。 萧无明也是注意到,连忙收起戏虐神色。 转目顺着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百步内,官道旁枝桠轻颤,十八道黑影如夜鸦立于枝头。 弩箭泛着幽蓝毒光,正将两人锁进准星。 萧无明心中一怔,刚想开口询问是哪方好汉,这十八道黑影却是直接扣动弓弩上的扳机。 嗖,嗖,嗖! 整齐划一的扳机离弦声响起。 随后只见十八道弩箭朝萧无明两人,破空杀来。 萧无明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攥着赵翎的手腕,在官道旁的泥路里,滚出一条歪扭轨迹。 一根根弩箭紧随其后,他故意避开所有弩箭落点。 待在一块巨石后停下,他与赵翎相互交换一个眼神。 确认都不是自己派出的后,萧无明靠在巨石后,反倒笑了起来:“斗来斗去,倒是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赵翎红唇勾起,眸中泛着冷意,道:“无妨,兵来将挡,本宫定能杀出条血路。” 萧无明闻言,扯了扯嘴角。 这娘们,是疯了? 第十八章 首露锋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句话在赵翎口中说出来属实霸气。 但实际情况,没了玉胎弓和袖中暗器的赵翎,哪里有什么办法对付站在高处的那数十位训练有素的刺客? 反观镇北王世子萧无明,在这生死关头,竟怂态尽显。 他刚弓着身子,猫腰准备脚底抹油,便被赵翎一把拽住。 “你干嘛!小爷又不会武功,你要杀出一条血路那是你的事,别拉上小爷!” 萧无明猛地甩开赵翎的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不忘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草包!”赵翎冷笑,短匕在掌心转了个花,“殷夫人若知道你这般窝囊,怕是要从狼首陵爬出来抽你。” 萧无明却一副没听见这嘲讽,只是慢条斯理掏了掏耳朵,挑眉问道:“说完了?” 淡然模样,气得赵翎胸口剧烈起伏。 蛮怒遗孤们显然没了耐心,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十足纵身一跃,如鹰隼般朝着萧无明和赵翎藏身的巨石扑杀而来。 巨石后的萧无明,看着那十几道黑影越来越近,嘴里低声嘟囔着,将赵翎骂了个遍:“真他娘晦气,跟这倒霉家伙扯上关系,什么事都变得不顺!” 而堂堂三公主赵翎,此刻却果断抽出绑在小腿上匕首。 眼神坚定,准备与这帮刺客拼个鱼死网破。 说来滑稽,在西北长大的萧无明,竟不慌不忙揉搓起雪球来。 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银,就在赵翎准备跃起迎敌时。 萧无明抢先一步,手腕轻抖,手中雪球如流星般齐齐抛向半空。 霎时间,无数雪团在空中炸裂,化作一道白茫茫雪幕,将巨石严严实实遮盖住。 也在这一瞬,萧无明吹起口哨。 一声嘹亮哨声划破天际。 本就在不远处的“雪中踏云”,听到主人叫唤,踏碎冰面狂奔而来。 “走!” 萧无明将外衣一甩,卷起一道雪幕,顺势外衣披在赵翎身上。 还未等赵翎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她拉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前方密林飞奔而去。 眼见煮熟鸽子要飞,数十道蛮怒遗孤本就阴冷的眸子又冷下几分。 脚下运气真气,紧追不舍。 靠在萧无明身后的赵翎,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摆脱追兵时,前方不远处一抹亮点让她眼前一亮。 她连忙扯了扯萧无明,激动喊道:“那是本宫的弓!” 萧无明闻言大喜,眼中闪过狡黠光芒,笑着问道:“公主殿下,对自己的弓法评价如何?” “百步穿杨!”赵翎自信满满,胸脯挺得高高的。 萧无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赵翎蹙着眉,疑惑不解。 萧无明却是突然俯下身子,将半截埋在雪地上的玉胎弓和数支箭矢捡起。 丢给身后赵翎,他回眸笑道:“那就好,小爷的命,等下可就全靠公主了。” 赵翎手握玉胎弓,看向眼前的密林,眸子定了定。 ...... 望凤城郊外,原本罕见人烟的密林处,数十道人影攒动。 乌云遮月,林中陷入黑暗。 赵翎躲在隐秘之处,缓缓拉开玉胎弓。 箭头上寒芒闪烁,她屏息凝神,随后松开手。 箭矢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穿过重重枝桠,精准射向一位蛮怒遗孤。 那名蛮怒遗孤应声倒地,惊起林中一片寒鸦。 萧无明趴在一棵树后,用手中雪团砸向枯树,引开身后蛮怒遗孤的注意。 拔腿要逃时,却是在回头瞬间,瞥见远处一抹亮光。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迈开步子朝赵翎方向奔去,嘴中喊道:“赵翎,注意后面!” 赵翎顿时僵住,这才注意到自己那根发簪,此刻正随着呼吸轻颤,在漆黑密林中反射出一道明显光亮。 她随即摘下发簪,却已是听见,身后靴底碾雪声。 “原来躲在这里。” 一道阴冷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一道拔刀声。 萧无明暗骂一声,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朝赵翎身后丢出。 石块激射而出,经过之处,皆是传来爆破之声。 赵玲还在发懵之际,蛮怒遗孤的长刀应声劈落。 千钧一发,萧无明投掷石块也是杀到。 叮! 一声清脆。 长刀砍在石头上。 出人意料的是,石块不仅没碎,持刀的刺客反而被强悍的力道震得连退数步。 也在这关键时刻,萧无明赶到,拉起赵翎就往左侧跑去。 月光被云层遮住,蛮怒遗孤们的咒骂声与弓弦声交织在一起。 弩箭擦着两人的身子,钉入雪地之中。 此地常年人烟罕至,这片密林自然而然无人照料,故而树林茂盛,枝繁叶茂,就算眼下是初春时节,枝叶也是错跟盘踞,很难瞄准。 这就是萧无明为何会选在此地原因。 耳边的脚步声渐渐消散,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 本就未正式踏入武道的赵翎,手持比自己还重的玉胎弓和箭矢,体力消耗远超萧无明。 披肩散发的她靠在树上,不顾公主形象,大口喘着粗气。 萧无明却显得异常冷静,抬头望了望天,喃喃道:“月光要出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云隙间洒下的月光,恰好照亮了两人所在之处。 萧无明见状,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只觉这老天最近处处与他作对。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蛮怒遗孤们借着月光,迅速追了上来。 率先发现敌人踪迹的赵翎,刚准备再搭弓,身旁一道声音惊得她身子一怔。 “找死!” 赵翎身旁,一个浑身漆黑,蒙面将脸盖住得人影,如鬼魅般出现。 她本能抬手,想要用玉胎弓抵挡。 却是被这刺客一刀震得连人带弓都飞了出去。 重重摔在一棵树下,赵翎嘴中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那蛮怒遗孤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瞬间又闪至她跟前,抬手一刀挥去。 赵翎眼见刀刃即将划到自己喉咙,不知为何,突然放声大喊:“萧无明!” “吵死了,叫什么叫,小爷跟你很熟吗?” 一道熟悉戏虐声音响起。 消失许久的萧无明,真就从她身后扑来,手中紧握着半截冻裂的树枝。 “当!” 树枝与长刀相撞瞬间,竟是爆发出金属般脆响。 还披着萧大世子外衣的赵翎,惊觉发现萧无明手中那截枯枝竟未折断。 反而是那蛮怒遗孤。虎口震裂,刀身歪斜。 “你......” 赵翎喉间发紧,被眼前这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反观萧无明,淡定异常。 他本就俊美非凡,此刻在落雪与月光的映衬下,更显超凡脱俗,宛如画中走出谪仙。 第十九章 春上拳 一个向来以纨绔闻名的世子,竟爆发出如此骇人力量。 眼前雪雾翻卷,赵翎望着萧无明以枯枝震退玄铁长刀的模样,只觉天旋地转。 难不成钦天监那些观星的老瞎子,真的误打误撞说中了? 传说中可断赵氏皇朝的“噬龙剑骨”,竟真的藏在这常年混迹烟花楼的浪荡子体内? “你......” 她攥紧玉胎弓的手指几乎掐进掌心,话未出口,颈侧突然一麻。 春涧的身影如夜猫般从树影中疾掠而出,素手迅速划过赵翎耳垂,精准点中她昏睡穴。 赵翎眼前顿时蒙上一层白雾,身子无意识向后倾倒时,却是被稍慢赶来的穆容英稳稳接住。 她身上散发的熟悉香味,让赵翎混沌意识闪过一丝安定。 萧无明见状大喜,随手将染血枯枝甩进雪堆,眉梢扬起惯常的痞笑:“春涧姐,狐媚子,你们怎么来了?可是想小爷了?” 春涧屈膝行礼,青绿裙摆拂过雪地:“殿下莫怪,途中遭了些耽搁。” 她话音温柔,目光扫过远处集结的黑衣身影。 穆容英并未搭话。 低头替赵翎拂去肩上落雪,指腹擦过她嘴角的血渍时,动作轻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 赵翎于她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早在这些年相处时刻进了骨血里。 萧无明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沉声道:“先送公主回镇北王府,整个西北三州,没有比那更安全地方。” 说罢,他转身望向雪地中央。 十三道蛮怒遗孤,已呈扇形包围。 月光洒在他们玄铁长刀上,寒芒毕露。 “春涧姐,交给你了。” 萧无明瞥了一眼那黑衣刺客,冷声道,“留一个活口,小爷倒要看看,他们身后主子是谁。” “知道了,殿下。” 一身青绿长裙的春涧颔首应下,裙角在风雪中扬起青碧的弧。 穆容英在望着她单薄背影融入雪地,在那群壮汉面前显得是那么单薄。 仿佛一只羊入虎口的羔羊。 她忍不住看向萧无明,眼中更多了几分鄙夷。 这般柔弱的女子,如何敌得过蛮怒遗孤的刀阵? 也就在这时,其中一位蛮怒遗孤动了。 率先出手的死士带着破风刀势劈来,刀刃未到,森冷杀意已冻住眉梢。 春涧脚尖轻点,身形如蝶翼般旋开,刀风擦过颈侧瞬间,玉指已扣住对方腕骨。 “就这点力道?” 她轻笑,手臂猛然发力。 玄铁长刀在冰面拖出刺目火星。 那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壮汉,竟被他甩出数十米远。 在旁看戏的萧无明,倚着树桩抱臂而笑。 别看春涧五官柔和,平时人畜无害。 可谁会想到,她父亲可是春贺年,那位以拳入江湖一品高手行列的拳宗。 作为他的独女,春涧自幼便展现惊人天赋。 以掌入拳法,掌风所及,筋骨寸断。 哪是这些野路子能比的? 一旁的穆容英见此,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她想过春涧厉害,但没想到如此厉害。 这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的姑娘,难不成已是入了武夫三境的高手? 就在穆容英发懵间隙,又是蛮怒壮汉朝春涧杀去。 对此,春涧不慌不忙旋身,积雪随衣摆扬起,掀起一道雪障碍,迷了三人的眼。 随后一个闪步,接近离她最近的刺客,赤掌拍在其肘弯。 只听一声骨头碎裂声,那名壮汉惨叫一声,倒飞数米,惨死当场。 没给其他两人反应时间,她又借力跃上树杈。 那平常如远山的眉,此刻化作夺命的刀。 “尔等杂碎,如何能近的了殿下的身。” 她话音未落,已从树杈倒挂而下,双腿绞住一名蛮怒遗孤的脖颈,又借势空翻落地,将对方砸进密林里。 指尖划过对方腰侧时,她夺下绑在那人腰上的匕首,手起刀落,划过那人咽喉处。 那蛮怒遗孤一脸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比花朵还娇贵的女子。 到死都不明白,为何对方有如此修为。 其他蛮怒遗孤们这才惊觉,这看似纤弱的女子,每招都直奔关节要害。 青绿长裙在林中飞舞,身上滴点鲜血未沾染,春涧伸出一只手,朝其余的刺客挑衅的勾了勾。 “一起上!” 为首蛮怒遗孤怒吼,刀风卷着雪粒劈向她面门。 剩下的蛮怒遗孤闻言,也是举刀齐齐砍向春涧。 谁知,面对如此明显人数差距,春涧脸色如此。 寒风吹起两鬓秀发,她不退反进。 侧身让过刀锋,素手已扣住对方肩井穴,借力将其甩向同伴刚组成的刀阵。 血珠从她指缝溅出,在雪地上画出蝶形轨迹。 正是上春拳的起拳式。 她赤掌拍向一名蛮怒遗孤背心,内力震得对方皮甲下的盔甲龟裂。 一道刀光从斜刺里袭来,她蜷身倒地,在地上滑行中扫过那名蛮怒遗孤的下盘。 脚尖勾住对方脚踝一拖,整个人借力腾空。 抓住这个间隙,她又伸手,钳住第三名蛮怒遗孤手腕,生生拧出脱臼脆响。 “还有谁?” 好似一舞完毕的春涧,发丝间还沾着积雪,却笑得比刀刃更利。 剩余死士互相对视,看见同伴们或抱腕痛呼,或倒在雪堆里抽搐,忍不住心生退意。 眼前这女子赤手空拳,却比任何暗器都可怕。 每招都如蝶舞,却藏着狼的撕咬。 向来心思缜密的春涧,此刻也是注意到这群黑衣蒙面刺客军心涣散,转目看向萧无明。 似乎在传递她的意思。 早就在寻了块干净地座下的萧无明,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春涧不用追上。 心中从十开始默念。 待到五时候。 那帮蛮怒遗孤,已是转身转入密林逃跑。 待三时,萧无明白衣微动。 一道道漆黑身影从他背后掠过,直奔刚才刺客逃跑方向而去。 待最后一声落在心间。 萧无明睁开眸子,平静的看向眼前单膝跪地的王从命,道:“老规矩,我要一个活口。” 王从命领命起身,化为一道黑鸿杀向密林。 一道道惨叫声,回荡在此地,宛如人间地狱。 萧无明起身,环顾周围,不见穆容英和赵翎身影。 这妮子,何时离开的。 “殿下,有没有受伤?” 春涧走上前,关心询问。 萧无明摇了摇头,笑道:“有春涧姐在,这帮草包如何伤到了我?” 春涧闻言一笑。 笑得还是那么温柔。 而就在这时,南边方向,一道强悍气息掠过两人,朝城门口方向闪去。 萧无明与春涧两人,相视一眼,顿感不妙。 一声嘹亮哨声又划破天空,萧无明骑着“雪中踏云”,带着春涧朝穆容英方向奔去。 第二十章 雪化天晴 此夜漫漫长,望凤城官道上,穆容英的脚印歪歪扭扭通向城门。 她背着裹着萧无明外衣的赵翎,心跳声比马蹄都急。 眼瞅着城门楼的飞檐已在月光下显出轮廓,她后背突然一寒。 风雪中掠过一道劲气,穆容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待那股妖风消散,她忽然顿住。 身后一股气息,她很熟悉。 这股阴冷劲,除了那日在青楼被萧无明连连打脸的赵禧,还能是谁。 “穆姑娘,这是要带公主去哪儿?” 刘禧的嗓音像浸了冰水,从三丈外的树杈飘来。 月光在他佝偻着背,袖中鹤嘴钩泛着青黑色,宛如阴间的勾魂厉鬼。 暗自将匕首窝在手心,穆容英攥紧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她强忍内心恐惧,开口呵斥道:“老东西,公主是镇北王府的贵客......” 话未说完,鹤嘴钩已擦着她耳尖划过,在官道上犁出半尺深的沟。 “贵客?” 刘禧尖笑,鹤嘴钩在掌心转出阴寒的弧光:“咱家只听说,萧无明今夜设伏刺杀公主,穆家遗孤嘛……”, 他眯起眼,钩尖指向赵翎方向,冷笑道:“该给公主陪葬。” 老太监此话一出。 穆容英那狐媚脸庞顿时煞白,只觉气血上涌。 深吸一口气,她开口道:“你这是污蔑,欺君罔上!” 谁知,老太监听后,竟是放声大笑。 待笑声消散在雪中,他脸色一寒,手中鹤嘴勾甩出。 好似厉鬼勾魂,那道铁钩带着罡劲,朝穆容英咽喉钩去。 穆容英旋身避开,但赵翎的重量让她步法一滞。 虽是勉强躲过,但鹤嘴钩第二次袭来接踵而至。 这次穆容英来不及闪躲,被那铁钩直直打在胸脯。 一阵骨头碎裂声响起,穆容英手中匕首还没来得及用上,便与赵翎倒飞出数十步。 在已是江湖一品高手的老太监手下,初出茅庐的穆容英,没有丝毫胜算。 “给你个表现机会,用这把匕首,杀了公主,咱家或许开心,留你条性命在身旁做个女奴。” 刘嬉捡起穆容英掉落的匕首,随后甩出。 刀刃在赵翎咽喉前半寸停住,映出她苍白的脸。 穆容英睁大眸子,看向刘禧,突然笑了。 父亲临刑前都未欺君罔上,作为穆家唯一的血脉,她的骨头比玄铁更硬! 老太监闻言摇头,故作叹息。 手中铁钩旋出几声,就在要一击要了穆容英的命时,一道戏虐声从头顶传来。 “刘公公你这无根东西,还能养女奴呢?” 听到这熟悉声,刘禧浑身僵住。 他记得这声音,几日前在烟花楼,他可是让自己颜面尽失! 马蹄踏碎官道,一白一青两道声音破开雪幕。 萧无明与春涧并辔驰至时,正见老太监刘禧的鹤嘴钩抵住穆容英咽喉。 春涧甩蹬落马,一身青衣如莲花绽放,在风雪中扬起如蝶。 “老狗拿开钩子。” 她足尖点地,欺身而上。 春上拳融入掌中,拍向老太监。 刘禧旋身避开,鹤嘴钩划出半圆弧光,带起的雪粒朝她脑门砸去:“春家的小贱人,也敢管咱家的事?” 钩风森冷如刀,一道接着一道,率先春涧。 被逼无奈的春涧,只得接连后退。 待退无可退时,她骤然旋身,一掌借势朝对方拍去。 却见刘禧挥钩横扫,玄铁与银针相撞迸发火星。 其中一枚竟被弹回,擦着她鬓角划过,带下几缕青丝。 “好身手。” 萧无明坐在马上轻笑,语气十分鄙夷道:“不过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轮不到你说话!” 刘禧怪叫着扑向春涧,钩尾暗藏的袖箭突然弹出。 春涧就地翻滚,袖箭擦着腰侧飞过,在雪地上烫出三个焦黑窟窿。 她咬牙起身,发现鹤嘴钩已到头顶,仓促间只能运起拳法抵抗。 “当”的一声脆响,春涧只觉虎口震得发麻,身体也是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春涧姐!” 萧无明暗叫一声不好,甩镫下马,却被刘禧的钩风扫退。 老太监得势不饶人,钩尖直取春涧心口。 衣料裂开声响里,血珠已溅上她青绿长裙。 见到如此,萧无明终是忍无可忍。 如一抹白鸿消失在原地,待刘禧反应过来时,萧无明已在半空中将春涧接稳。 白衣飘飘,一股难以言喻的剑势,若有若无攀升。 已入江湖一品大宗师的老太监,自是注意到萧无明身上不同寻常之处。 难不成...... 他那双阴冷眸子,突然瞪大。 身子忍不住的发颤。 不是恐惧,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传说中的剑骨,是真的? 就在萧无明将春,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剑鸣。 如冰裂,似龙吟,一道青虹破空而来。 “噗”地钉在刘禧前方三尺处,剑身震颤不止,竟将积雪震成细雾。 “李寒舟!” 刘禧瞳孔骤缩。他认得这柄剑,更认得剑身上流转的寒芒。 雪粒子突然变大,模糊了远处人影。 好在有这一剑打扰,萧无明这才恢复一点理智。 “今日算你们走运。” 深知李寒舟不是个好惹的主,刘禧突然甩钩。 鹤嘴钩扫起雪雾遮住视线,借机跃上树杈,遁入大雪中。 雪地里,李寒舟的剑仍在嗡鸣。 萧无明看都没看这剑一眼,只是注意到怀中的春涧虽是双目紧闭,但好在气息稳定。 看来没有伤到要害,他笑了起来。 望向刘禧遁走的方向,那是凤鸣寺方向。 他眸中一股冷意升腾,心中发誓。 下次再见到这老东西,必定杀他。 看向这三个伤势各不相同的姑娘,萧无明无奈蹲下身。 先将春涧和穆容英放在马背上,又替赵翎拢好被勾破的衣襟。 “三公主,” 待剩最后一个赵翎时,他忽然轻笑到:“醒了就别装睡,老东西的血溅在您裙摆上,明日怕是要讹小爷十匹蜀锦。” 赵翎睫毛颤了颤,终究没睁眼。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寒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雪幕中。 青衫上落满雪粒,却比月光更冷。 他看向萧无明怀中赵翎,又看了看自己那柄无人问津的剑,淡淡开口:“世子可是欠我一个人情。” 萧无明大笑,却是没回答。 今夜的风雪渐歇,东方已泛鱼肚白。 将赵翎交给李寒舟,目送两人消失背影。 骑在马上的萧无明,忽然觉得这场雪夜截杀,不过是大幕初启。 镇北王府的狼,江湖的剑,终究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趟出一条血路。 而他这镇北王世子身份,终将与所谓“噬龙剑骨”一起,护着该护的人,直到雪化天晴。 第二十一章 一叶知秋 萧无明在烟花楼三层醒来时,并未显露半分意外。 揉了揉满是惺忪眼睛,任由满身酒气裹着胭脂香在屋内漫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楼外晨霜未消,马三甲身披铁甲立在拴马桩旁。 他单按刀,腰杆挺得如旗杆,魁梧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占据身后整个街道。 惹得路过商贩以及百姓,纷纷侧目。 这般甲胄鲜亮的武人候在烟花楼前,在西北三州着实罕见。 要不是大伙对世子殿下那匹“雪中他云”极为熟悉,还真以为烟花楼又来了什么贵客。 “镇北王的狼军又来替世子殿下‘保驾护航’了?” 街角茶摊传来低笑,一个本地老汉扫了眼马三甲腰间的玄铁刀,笑道:“听京城来的商贩说,上月南方那般书生刚参了镇北王‘纵兵扰民’,这会儿怕是又要加急递折子了。” 旁边酒肆小厮擦着桌子回道:“参劾?御史台的大人怕是忘了,萧擎苍的狼军踏平是蛮怒营帐,可不是咱们百姓的灶台!” ...... 对此,马三甲充耳不闻,目光始终落在二楼雕花窗上。 他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肯定与世子殿下有关。 只是碍于职责,他不能恪尽职守,不然准是要护在世子身旁。 就像十年前,殷夫人护住自己那帮。 马三甲缓缓闭上眼睛。 气息厚重绵长。 楼内,萧无明并不着急下楼。 转目看向眼前突然出现的王从命,问道:“如何?” 王从命摇头。 昨夜那帮人明显是训练有素,未等影狼卫上前,别已是用暗藏匕首抹了自己脖子。 不过此行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王从命从腰间取下一枚护符。 此护符呈现椭圆状,与凤阙主流的天圆地方有着显着差异。 “蛮怒遗孤。” 萧无明仅一眼便是认得此玉佩,又回想起昨晚细节。 这个猜测十有八九。 王从命颔首,他猜测也是如此。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何人能在王爷眼皮子下,将这等蛮怒遗孤圈养。 这可不仅仅是诛九族事情。 对此,萧无明脸上却没王从命那么凝重。 毕竟作为镇北王世子,眼下虽顶着个纨绔头衔,每天还做些荒唐事。 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刺杀,可是不少。 自己庭院那棵老槐树上的刻痕,便是最好证明。 而这也仅是萧无明见到过的。 那些还没露面就被影狼卫拦下的,数不胜数。 “世子殿下,可是起来了,奴家已准备好洗漱了。” 门外,林老鸨询问声响起。 这素来对旁人傲然的林大娘,对萧无明,却是客气异常。 不等萧无明表态,王从命已是消失在原地。 萧大世子脸上瞬时换上浪荡笑意,朝门外扬声道:“劳烦林大娘备些沉水香,昨夜酒气熏得人脑壳发昏。” 房门推开,脂粉香混着皂角味涌进房内。 三四名红衣侍女端着铜盆、捧着锦衣鱼贯而入。 萧无明任由她们伺候更衣,镜中映出他那张精致面容。 半个时辰后,萧无明身着簇新月白锦袍下楼。 衣摆间飘着浓郁的沉水香,与昨夜的血腥气截然不同。 马三甲候在檐下,铁甲上凝着晨露,见他这副模样,古铜色脸庞未显半分意外。 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世子殿下在胭脂堆里藏刀锋的做派。 萧无明翻身上马。 雪中踏云,四蹄生风。 两人一前一后,在城中主干道掀起一阵沙尘。 惹得不少街边商贩,心中叫苦连连。 ...... 镇北王府深处,有座望海院。 与众不同。 不在亭台楼阁的富丽,而在气质。 地处王府中轴,毗邻镇北王主院,却连檐角神兽都比别处矮三分,唯有门楣上“望海”二字,仍透着股文人清贵。 十年前,这里曾是书生们谈诗论道的雅境,镇北王嫡长子萧望江常在此与天下寒士煮茶论经。 殷夫人离世后,望海院的门便常闭不开。 可路过的下人们都知道,这院子从未真正冷清。 无人问津多时的院子,远没有外人想的那般萧条凌乱。 反而是被萧望海整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正值初春,望海院的春花,开得似乎比镇北王院子里的还要鲜艳些。 萧望江负手立于院内,一身文人长衫旧得发白,但腰间那本自幼便读的《圣人经》残卷,却是纤尘不染。 一片银杏叶擦着院墙飘落,被他两指夹住的刹那,他那张虽有岁月痕迹,依旧称得上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异样。 他转身看向二弟院子,又看向镇北王院子。 双目寒意。 “十年画地为牢,倒养出群聒噪麻雀。” 手中叶片碾成碎片,三丈外树上一只监视用的机关木雀轰然炸裂。 院外站立许久的萧无明,猛然睁眼。 他早在萧望海握住叶片之前就到了此地。 父子相隔一墙,却如隔山海。 今日为何,本打算直接前往凤鸣寺的他,突然折返回府。 他先是看望春涧姐和穆容英。 前者因修为已入武夫三境,与老太监对招也是收着力,伤势还好。 可穆容英这狐媚子,修为尚且,加上实实在在挨了江湖一品高手一击。 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但好在治疗及时,尚且保住一条命。 院内的萧望江凝视院外,萧无明站的位置。 忽是抬手,隔着半空。 他以指代笔,凌空书写。 院门口处,萧无明察觉异样。 眼前这因没人打扫,落了厚厚灰尘的木门,竟生出金色篆文。 “傻孩子......”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转身走进房间。 盯着木门上的“慎行”,萧无明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微勾。 屋内,萧望江将手中夫人牌位,擦了一片又一片。 午后阳光洒入屋内,照映着他消瘦身子,却让一旁的《圣人经》愈发明亮。 “小雨,无明地及冠礼空恐生变故。” 他低语,擦去牌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忽然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冷如刀锋:“便是爹要动他,我这副文骨,也未必不能挡下三十万狼军的刀。” 春风掠过望海院,杏花纷纷扬扬落满台阶。 萧无明院外停留许久,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屋内,萧望江正坐在椅上。 手中握的是那,已倒背如流的半卷《圣人经》。 第二十二章 破庙 凤鸣寺名气大,很大,非常大。 只能用远近闻名来形容。 但也就是这么个出名寺庙,却是隐于西北荒山。 作为望凤城,乃至西北三州,最为出名的寺庙。 其规模不仅不能用富丽堂皇形容,反而是一眼看尽。 寺门不过两丈宽,门槛却被踏得发亮。 正对山门的“大雄宝殿”不过三间土坯房,屋顶的琉璃瓦早被换成茅草。 檐下每日敲的铜钟,用马镫改造的,风一吹便“嗒嗒”响。 殿内佛像倒是干干净净,与整座佛庙显得格格不入。 但也就只是这尊佛像如此,面前供桌上,更是荒唐。 破瓷碗里盛着半块没啃完的酱牛肉,酒壶歪倒淌着的酒水,在功德箱上积成小洼。 寺门斑驳牌匾下,主持盘腿坐在功德箱前。 他面前,是个吃糖葫芦的小沙弥。 这是他俗家幼子。 “爹!你瞧这糖葫芦像不像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小沙弥踮着脚趴在功德箱上,手里举着半串,歪七扭八的糖葫芦。 胖主持正啃着一块酱牛肉,头也不抬说道:“狗屁玉净瓶,菩萨要是看见你把她的莲花座当糖罐,早甩净瓶砸你屁股了。” 他突然伸手抢走小沙弥手中的糖葫芦,塞进自己嘴里,不忘摇头晃脑道:“再说了,佛心不在庙里,在牛肉和酒水里。” 小沙弥气鼓鼓叉腰,道:“可是我听香客们说,和尚要吃素!” “放他娘的驴屁!” 胖主持打了个响亮酒嗝,愤愤说道:“他们是和尚,还是你爹是和尚?” 话音刚落,胖主持抬头望向屋顶,张口便是骂道:“老东西,躲着久不累?” 唾沫横飞间,屋檐间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 小沙弥被吓得往胖和尚靠了靠,指着梁上,嚷道:“爹!有老鼠!” “老鼠个屁,是个没根的老太监。” 胖主持见老太监没有反应,继续骂道:“刘禧你个老东西,刚在望凤城造次,就跑来我这寺庙躲风头。怎么,不怕镇北王的三十万大军,倒怕见你爷爷和你爹?” 屋檐上的黑影,忍无可忍,终是现身。 老太监刘禧佝偻着背落在下。 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死胖子,你出生草莽,入佛门前杀人无数,现在不过是剃了个秃头,真把自己当活佛了?” “去你娘的佛门!” 胖主持一巴掌重重拍在面前桌上。 剧烈掌风,震得佛像都晃了晃。 “老子当年是替天行到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吃你娘的奶呢。” 他冷笑一声,脱下袈裟,露出身上无数狰狞伤疤。 胖和尚很是骄傲道:“瞧见没,这些才是真英雄,哪像你个没根的东西,只会躲在阴沟里咬人。” 刘禧闻言,原本空着的手,鹤嘴铁钩骤然出现。 勾尖上的寒芒,映得小沙弥缩了缩脖子。 胖主持却突然蹲下,从功德箱里摸出串佛珠。 塞到儿子手里,他道:“别怕,去后院找你娘拿新烤的饼,给这位公公尝尝。” 待孩子跑开,他拍着肚皮站起身,平静道:“你来就来,但不能带麻烦来,佛门重地,要是吓到孩子夫人,我定在佛面前杀你。” “聪明人不说废话。” 刘禧的钩尖指向一旁的酒壶,笑道:“萧无明身上是真有所谓剑骨?” 主持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就是不回答。 老太监逐渐没了耐心,刚想转身离开,胖和尚却是出声:“且慢。” 宝殿前,酒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 胖和尚神秘兮兮道:“殷夫人生前却是没提起,不过你猜怎么着?她临走前留了句话。” “什么?” 老太监皱眉问道。 “她说……” 胖主持突然抄起酒壶砸向刘禧,酒水在半空划出弧线:“老太监的钩子,适合去茅房掏粪!” 鹤嘴钩扫开酒壶的刹那,胖主持已欺身而上。 肥大的手掌看似笨拙,却精准扣住对方腕骨。 刘禧只觉一股巨力传来,钩子“当啷”落地。 身上真气散发,一品高手气势震得整座寺庙颤动。 就在他准备出手,却见胖主持另一只手,正往他嘴里塞卤牛蹄筋:“尝尝?你主子的御膳房,可没老子媳妇的手艺。” 也在这时,小沙弥突然从后院跑回来。 手里举着个咬了一半的烧饼,他道:“爹!娘说别把客人打死,留着换牛肉!” 刘禧趁机甩脱钳制,退到天井边缘。 胖主持没追,蹲在地上给儿子擦嘴。 但那僧袍上的补丁,此刻泛着冷光。 胖主持望着刘禧铁青的脸,忽然笑出声:“老东西,你追得上狼崽子的马,可能追得上西北的风雪?” 阴沉着脸,接连吃瘪的老太监捡起鹤嘴钩,转身离去。 刚走没两步,他忽然转身,看向胖和尚。 而胖和尚,察觉异样,没抬头。 满眼都是眼前的小沙弥。 沉默片刻,老太监还是离开,只留下一句咒骂:“胖秃瓢,你早晚死在酒肉里!” 胖主持擦了擦儿子脸上饼渣,望向山道下越来越近的白马,笑道:“死就死呗,老子这辈子,能娶妻生子,吃酒喝肉,已是天大幸运。” 小沙弥突然举起手中大饼,大喊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胖主持笑着拍他屁股,道:“喊个屁,先学会哄你娘开心再说!” 凤鸣寺的灯火在夕阳下摇晃,香案上的观音像依旧歪斜,却多了串糖葫芦当璎珞。 胖主持摸着儿子的头,忽然轻声哼起西北民谣。 歌词混着酒气,飘向渐暗的天际。 “狼崽子吃肉,和尚喝酒,天下事啊,都是锅里的炖肉,烂不烂,火候到了自然香。” ...... 萧无明与马三甲到达荒山山脚时,已是夕阳西下。 翻身下马。往上眺望。 萧无明感慨一叹。 娘生前并不信佛,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自从生下他后,便虔诚信佛。 与平时低调不同,每每到佛家重事,皆是大张旗鼓。 而自从娘亲走后,佛事料理,便是落在他的头上。 不过像今日这般,除了佛事上山时候,少之又少。 “走吧。” 萧无明留下句话,率先上山。 第二十三章 旧墓新骨 萧无明踩着碎石往荒山深处走去,双目往周围扫去。 此山虽称“荒”,却处处藏着活气。 年过初春,就算是镇北王府上的绿植大多都是从别州运来。 而这里的草木,却已冒出嫩芽。 满眼新绿,生机勃勃。 行至半山腰,萧无明驻足远眺。 云海翻涌间,在夕阳下如鎏金般璀璨夺目。 美不胜收。 始终与世子殿下差一步之遥的马三甲,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瞳孔里映着主子雪白衣摆。 昨夜事情他已是从府中下人听说。 就连春涧都败在那老太监手上。 眼下殿下此行只带上自己,此刻他连眼皮都不敢多眨。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往上山走去。 暮色漫过寺门时,破匾下的胖主持正抱着酒葫芦打盹。 听见脚步声他猛然睁眼,腆着肚皮连滚带爬迎上来:“我的小世子,可把贫僧盼来了!” 只觉一阵罡风拂过脸颊,双鬓长发翻飞。 萧无明看向朝自己滚来的一团肉球。 凤鸣寺有如今名气,近乎一半功劳都在这个肥头大耳的主持身上。 都说此庙有两位“活佛”。 一位杀人不念经,一位娶妻又生子。 眼前这位摇晃着双下巴的胖大和尚,显然是后者。 萧无明和马三甲跟随玄苦和尚进庙时,宝殿前闪过个小脑袋。 正是玄苦幼子,躲在廊柱后偷瞧这两位客人。 凤鸣寺虽名气大,却非每日接待外客,只在每年固定时日开山门,其余时候皆闭门谢客。 而这段时间应是没有香客前往才对。 在小家伙脑子里,享受过此等待遇的,只有那个喜欢穿白衣的漂亮姐姐。 只是那位姐姐,好久没来过了。 萧无明收回目光,转目看向依旧在滔滔不绝说话的胖主持。 这胖和尚道行有多高。 现在的萧无明,自是看不透。 只是这胖和尚,给香客算卦从不用签筒。 仅用只言片语,便能知人过往。 作为西北三州最有名的“酒肉和尚”,他的口头禅永远是:“多吃些饭,比来贫僧这磕一万个都有用”。 香客们都说,别看庙小如酒盅,却有位真活佛。 晚间,月初东山。 简单用过晚膳的萧无明,在马三甲陪同下,往殷雨墓地走去。 月光下,殷雨的坟墓藏在山间阴影里。 镇北王府嫡长子正妻之墓,并没有想象那么规模庞大。 仅仅只是一块碑,一座坟。 很简单,却又很干净。 碑前的春花开得正好,紫蓝小花在风中轻颤。 这是萧望海的手笔。 都说镇北王长子自从死了夫人,一蹶不振,画地为牢十年。 可只有王府少数人心中知晓,每年殷雨祭日,他都会亲自来此除草培土。 风雨无阻。 萧无明指尖摩挲着碑上“镇北王长子正妻殷氏之墓”的刻字。 “娘,还有两日。” 他低叹一声,平静道:“及冠礼后,便不用再忍了。” 话音轻得像落在春花上的月光,却让身后的马三甲的脊背绷紧。 江湖人人盛传殷雨之子,身怀千古罕见的剑骨。 至于传言是否为真,却是没有人赶来证实。 开玩笑,镇北王府是何等凶地? 那是连赵氏皇族都不敢轻易窥探的地方,其他江湖草莽,又有几人有如此气魄。 可马三甲不同。 他亲眼见过世子握剑时的模样。 那从未习过武的手,在握剑时,便不输武夫三境的高手。 站在前面的萧无明,自是不知马三甲心中如何想。 只是盯着面前这座墓碑,十年前的场景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日小雪,萧望海的手如铁钳按在自己后颈,逼对着娘亲的墓碑起誓“十年不握剑”。 “小世子又来给你娘摆苜蓿了?” 浑厚嗓音混着酒气飘来,萧无明没有转身。 只见那名为玄苦的胖主持,晃着酒葫芦从树后转出。 僧袍上沾着草籽,腰间拴着的用兽骨做的佛珠,在“哗啦哗啦”作响。 这大胖和尚打了个酒嗝,走至墓前。 蹲下身,用袖口擦拭墓碑上浮灰,他笑道:“你爷爷当年在边塞,最爱看战马吃草,说这草耐旱,像西北三州的娘们儿。” 萧无明绷紧的肩膀松了松。 玄苦和尚紧接从袈裟里,摸出半块烤饼,掰成小块放在碑前。 见此,萧无明扯了扯嘴角,嫌弃道:“胖秃驴,别乱拿供品。” “不碍事不碍事,反正都是一样的嘛。” 被一语点破的玄苦,哈哈笑道:“当时在边塞时,贫道常常偷夫人的军粮烤着吃,她骂我‘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头’。现在想来,夫人既是照顾,又是称赞贫僧。” 风沙掠过树林,萧无明和胖和尚,不约而同都笑了。 这是他这几年来,为数不多能彻底放松下来。 萧无明坐在母亲墓前,目光看向镇北王府方向。 他突然问道:“胖和尚,你说我杀那老太监胜算占几成?” 玄苦闻言,不回答,只是仰头灌酒。 酒液顺着脖子流进僧袍,毫不在意。 待又打一个酒嗝,他才慢悠悠说道:“你爹那酸文人,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疼你娘和你。当年殷夫人临产前,他跪在鸡鸣寺三天三夜,妄图以一人之力抵抗钦天监。可惜啊,皇家的刀,哪是笔墨能挡的。” 萧无明无奈道:“秃瓢,小爷没问我爹。” 话音未落,玄苦突然伸手,肥厚的手掌搭在萧无明肩上。 这看似随意动作,却暗含劲力,压得萧无明半边身子发沉。 “小世子,你眼里的杀气压得整个寺庙可都打颤啊。” 胖和尚凑近,张着满是酒腥味的嘴,道:“刘禧就算在如何邪门,那修为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江湖一品高手,百年来才出来几位?” 萧无明闻言,微微眯起那双好看的眸子。 身后的马三甲的手,也搭在刀柄上。 面对如此,玄苦八分不动。 手掌却像山一样沉,让萧无明动弹不得。 “得忍。” 玄苦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娘当年为护百姓,能以剑开天。你如今为护自己,就得学会忍,别说你现在能握剑,就算让你爹把你身上禁锢解开,你眼下在那老太监都走不过十招。” 话音落下,他指尖戳向萧无明心口。 那里藏着被皇室忌惮的剑骨。 同样,也是萧望海施以秘法封印的剑骨。 第二十四章 白衣 萧无明望着玄苦浑浊的眼睛,突然发现里面映着自己通红的眼尾。 忍。 这个字,全城百姓都不信会出现在萧无明身上。 十年间,萧大世子在外人眼里,可谓是风光无限。 每日不是豪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就是乘舟游湖,逍遥快活。 可又有多少人得知,这十年间,萧无明步步都在刀尖舔血。 一不留神,便是前功尽弃。 晚风,吹在三人脸上。 在殷雨目前,三人脸色各异。 在沉默之后,萧无明深吸一口气。 杀气化作一声叹息。 萧无明摇头道:“胖和尚,你可知他昨夜所为,就算小爷不杀他,李寒州也不会放过他。” “那就坐山观虎斗。” 感受到小世子身上杀意褪去,玄苦松开手。 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竟是半块酱牛肉。 将手中酱牛肉递给萧无明,老和尚笑道:“小世子,别着急。先把这牛肉吃了。你爷爷当年教我,杀人前先吃饱,才有力气把敌人的肠子挂在城墙上。” 萧无明接过牛肉,还未咬下,便能嗅到牛肉散发的浓郁孜然味。 正是爷爷喜欢的西北孜然味道。 玄苦起身,先在坟墓前倒了半碗酒,又给世子殿下倒了半碗。 见萧无明接过酒碗,他才一屁股坐下。 拍拍自己鼓成球的肚腩,他笑道:“明日还会有贵客前来。不过小世子,你先随贫僧去后山剑池,你娘当年刻了套心法在石壁上,说是日后你真想习武,便让贫僧领你去。” 暮色漫过墓碑,萧无明转头看向母亲的墓。 忽然觉得心中发暖。 原来娘亲,什么都考虑到了。 时过午夜,两人酒足饭饱。 玄苦拍了拍萧无明后背,起身离开:“走了走了,你爹要是知道老子教你习武,估计能把庙门拆下来。拍在贫僧脑门上。哦,对了......” 他晃了晃已是空空的酒壶,道:“有时间将这白衣换了,你娘说过,不喜你穿白衫,难洗。” 萧无明望着玄苦摇晃背影,忽然笑了。 晨光破晓。 第一缕阳光洒在这座并不雄伟的“大雄宝殿”上时,萧无明已坐在殿前石阶上。 晨霜未消,小沙弥抱着个比他还高的扫帚晃过来。 扫帚枝桠间卡着半串糖葫芦,正是昨夜玄苦大师偷塞给他的。 “萧哥哥,剑是用来杀人的吗?” 小沙弥忽然蹲在他脚边,仰头望着他。 这个哥哥,他不知道是叫什么,只是听爹说过他姓萧。 还特意又补充一句,萧擎苍的萧。 庙里其他师兄听后,皆是面露惊恐。 小沙弥不认识什么萧擎苍。 只知道,眼前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很像之前那位白衣姐姐。 小沙弥眼睛像浸了晨露的葡萄,他问道:“哥哥,你认不认识一位穿白衣的姐姐?” 并未多加思考的萧无明,微笑道:“哥哥认识的姐姐太多了,记不得。” 小沙弥哦一声,明显带着失望。 不过很快,他又抬头,笑道:“哥哥,你说练剑只能用来杀人吗?” 萧无明明显一顿。 思索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头,笑道:“剑呀,有时候是用来杀人,但更多时候,是用来护着不想让你心中碎的东西。” 小沙弥似懂非懂,举起糖葫芦,笑道:“就像爹爹护着我和娘亲,还有观音菩萨的莲花座?” 他指向殿内歪斜的观音像,莲花座上还粘着昨夜掉落的糖渣。 萧无明笑了,这笑容比晨光更暖:“对,就像你爹爹护着你娘和你,以及你手中的糖葫芦一样。” 小沙弥眨了眨眼,笑了笑。 很好看,像一张洁白干净的纸。 寺庙厨房,升起一缕炊烟。 早膳是芝麻烧饼,夹着新卤的牛蹄筋。 萧无明咬下一口,很香。 他来这凤鸣寺次数说多不多,说少也绝谈不上少。 却是未曾与胖和尚的媳妇见上一面。 就在萧大世子神游万里时候,玄苦打着饱嗝晃过来。 往他碗里丢了块酱牛肉,微笑道:“小世子,吃饱点,趁着后山冰雪未化,我们好赶路。” 闻言,萧无明双目看向身后方向。 凤鸣寺有个禁地,鲜少有外人知道。 此地名剑池,藏在凤鸣寺最深处。 不过两丈见方,池水终年不涸。 据说凤鸣寺最早主持,爱好收藏当时天下名剑。 每每收到一把便留在池水中,久而久之,那池水被剑意滋养,产生不菲剑气。 老主持怕剑气外露,便只得命令后人将其封藏。 用完早膳后,胖和尚恐今日会生变故,只好先带萧无明前往后山。 马三甲本想跟随,却是胖和尚以,佛门重地为由给拦下。 本想拔刀硬闯的马三甲,在萧无明出声制止后,才得以不情不愿在庙里等候。 踩着山间青苔,萧无明和胖和尚轻车熟路走进深山。 一路蜿蜒曲折。 仅能容一人的狭道里,玄苦的酒葫芦撞在冰壁上,发出闷响。 萧无明紧随其后。 两侧冰壁垂着尺长冰棱,脚下冻土层泛着幽蓝,每踩一步都能听见冰下传来幽幽剑鸣。 “到了。” 玄苦突然停步,肥厚的手掌拍向面前枯树。 树干应声而开,露出半人高石门。 门楣冰纹天然凝成剑形,棱角处还挂着凝成冰晶的剑柄。 荒山后山的风雪,十年未化。 萧无明指尖刚触石门,心中剑骨突然震颤。 玄苦晃着酒葫芦笑道:“这门后头对常人而言,是片险地,而对殿下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福地。里头剑意沉睡百年之久,要是真能将其吸收,殿下日后成剑圣,指日可待。” 萧无明看向这石门。 门内,寒气裹着无穷剑意涌来,好似千军万马。 而那深潭如嵌在山腹的巨眼,水面倒映洞顶垂落的冰柱。 每根冰柱里都冻着半截剑痕,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萧无明看向胖和尚,问道:“你为何如此帮我,要是萧望海知道,可能真会把整座庙给掀了。” 谁知,胖和尚却是哈哈大笑。 笑声传遍整座荒山,久久不散。 在打开石门的一瞬间,他才神秘兮兮道:“天意,不可说。” 第二十五章 剑池 尘封已久的剑池,终是重见天日。 玄苦推开石门的刹那,冰屑裹挟百年寒气,扑面而来。 脚下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地,转瞬凝聚成霜。 体内禁锢还未解除的萧大世子,踉跄半步,差点摔下身后万丈悬崖。 好在玄苦和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萧无明衣角。 身后深涧的风卷着碎冰掠过耳畔,险险擦过他垂落发梢。 萧大世子心有余悸的咽了咽口水。 “殿下小心了!” 还没给萧无明反应时间,玄苦和尚的肥掌如铁钳般扣住他后领。 劲力顺着僧袍灌入,将他整个人逆着寒风,甩进石门。 只听一声世子殿下的惨叫,接着又是一道落地声。 萧无明撞在冰壁上,听见身后“咔嗒”落锁声。 回头只见玄苦和尚的僧袍边角在门缝里一闪,石门彻底闭合。 掌心抵着石门多停了半息,玄苦和尚面露苦涩。 洞内,萧无明摔倒声混着冰层震颤传来。 并非是他心狠。 只是剑池内蛰伏百年的剑意,连玄铁都能绞成齑粉。 若彻底敞开,整座荒山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剑气掀去半座山头。 “世子殿下,池子里的造化还得自己扛。” 玄苦和尚对着石门喃喃,拿起腰间酒壶,灌了口酒。 他妻儿还尚在庙中,胖主持不能容许他们出一点意外。 踏在来时蜿蜒山道上,玄苦和尚看向殷雨墓地方向,喃喃道:“殷雨,你我约定,贫僧已是照做。” 话音落在山谷间。 一缕清风拂面。 胖主持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笑声浑厚,传遍整座荒山。 ...... 剑池内,萧无明踏入石门的瞬间,扑面的凌厉剑气突然消失。 他缓缓睁开眸。 入目是两丈深潭,水面幽蓝,倒映洞顶垂落的无数冰柱。 每根冰柱之中,都冻着半截剑身。 萧无明指尖刚触到池水,万道剑意如闪电般窜入经脉之中。 萧无明忍不住一惊。 难怪胖和尚说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块险地。 要是换做普通人,怕是接触到水面的一瞬,就会被这强悍剑意撕成碎片。 突然,萧无明浑身剧震。 他在万千剑意中,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温热。 抬头望去,剑池最深处石壁上散发着幽光。 “是娘的剑意!” 萧无明喉间发紧,忍不住朝剑池踏出一步。 脚下刚沾水面,整座剑池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池底万剑齐颤,冰柱断裂声此起彼伏。 一道剑气挟着冰屑迎面斩来。 萧无明本能侧身,剑气擦着鬓角掠过,在冰壁上留下一道剑痕。 好险。 萧无明呼出一气,随即皱起眉头。 体内,沉寂十年的剑骨发出轻微共鸣,让他心神一颤。 难不成,这池中剑意竟与体内剑骨共鸣? 萧无明又迈出一步,果不其然,体内剑骨又在回应。 “原来胖和尚说的福地竟然在此!” 萧无明狂喜。 若能借这百年剑意冲破枷锁,又何惧老太监的钩子? 万般剑意入我身,为我所用。 这便是剑骨之力。 萧无明盘膝坐下,引动体内那被禁锢十年之久的剑骨。 沉寂已久的剑骨,在体内传出轰鸣之声,与剑池内的万剑共振。 ...... 在萧无明盘坐剑池刹那,赵翎已是站在了凤鸣寺门口。 站在那锈色刻着歪歪扭扭”南无阿弥陀佛“的牌匾之下,赵翎那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脸蛋上闪过不可置信神色。 她怎么都没想到,远近闻名的凤鸣寺居然是如此破败不堪。 叹了口气,三公主忍不住摇头。 看来江湖上的以讹传讹,当真严重至如此。 不过这倒也无妨,今日她来,本就不为这座寺庙。 望凤城的眼线来报,萧无明连夜赶路,昨日已是赶到凤鸣寺。 这倒与她不谋而合。 身后的青衫剑客李寒舟,依旧背着长剑。 只是此刻剑尖,却是朝下垂落。 “三公主金安。” 沙哑嗓音从寺庙内传来,老太监刘禧佝偻着身子从庙里跑出。 他膝盖触地,语气虔诚跪拜道:“老奴听闻公主驾临,特来......” “特来替皇兄杀了本宫?” 赵翎凤目微眯,气势逼人。 刘禧不愧是朝中老油条,佯装哭泣道:“殿下何出此言,老奴对皇家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闻言,赵翎冷笑道:“衷心耿耿?公公怕不是早已站台二皇兄了吧。” 在朝中能活过大辈子的刘禧,怎会被赵玲简单两句给吓到。 他只是跪拜,聪耳不闻。 心知今日定不会从刘禧翘出什么有用的话,赵翎话锋突转,冷声问道:“刘公公这身子骨,倒是比昨晚要灵活不少。” 老太监闻言,身子忍不住一愣。 脸色渐冷,他却仍强行摆出宦官的谦卑姿态:“公主说笑了,老奴昨夜可一直都呆在庙里......” “哦,是吗?” 赵翎又眯了眯那双凤眸,鄙夷道:“那看来是本宫看错了,以为是公公大半夜睡不着,非要来本宫面前作死。” 如黄鹂般声音落地,赵翎转身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身上剑意骤然收紧,刘禧只觉喉间一紧。 虽然两人如今同为江湖一品高手,但奈何面对的是赵翎。 是皇家的三公主。 他不能造次。 “三公主误会了......” 刘禧勉强开口,额角冷汗却出卖了他,“老奴只是……” “只是皇家的狗,不该乱吠。” 赵翎打断他,那双貌美脸蛋上竟是威严:“回去告诉皇兄,萧无明体内是否真有剑骨,本宫自会查清楚,至于某些连净身房都管不住的老东西,还是好好守着龙案,别让墨汁污了圣旨。” 说罢,赵翎头也不回朝寺庙里走去。 刘禧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知道,赵翎的嘲讽里藏着刀锋。 她既警告他别妄图借皇室权威施压,又暗示对他勾结二皇子的行径了如指掌。 此女留不得。 老太监心中暗暗发誓。 “老东西,看够了吗?” 胖和尚浑厚嗓音传来。 刘禧转头,见玄苦和尚正坐在树下喝酒。 胖和尚打了个酒嗝,嘲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人家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如你也留在凤鸣寺,诚心礼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啷一声,刘禧突然踹翻眼前的功德箱。 惊起满箱铜钱滚地。 晨钟响起也在这时响起,远处剑池传来清越剑鸣。 刘禧佝偻着身子,朝深山看去。 双目阴沉。 心中对萧无明身怀剑骨之事,把握已有七八成。 他又转目看向那功德箱上,刻着“概不退换”四字。 忍不住一声叹息。 这西北的庙,连因果都卖得这般直白,倒比皇宫的权谋,更让人胆寒。 第二十六章 思念 剑池之剑皆为凤鸣寺开山祖师云游所收。 其中不乏藏有江湖名剑。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让萧无明始料未及的是。 这其中有些在江湖已是失传的名剑,竟在这池子里,历经百年岁月,诞生出灵韵来。 萧无明依靠体内剑骨之力,牵动洞内剑意为他之时,注意到,有几道剑意如活物窜入自己经脉之中。 沉剑随他剑骨震颤轻鸣,他感受到四道不同寻常的剑意,意图控制自己。 “来得好,小爷倒也看看,是你们厉害,还是小爷体内剑骨厉害!” 萧无明闭上眼睛,全力催动还在禁锢之中的剑骨。 只听脑海中传来嗡鸣声。 一柄青铜古剑浮现在自己脑海之中。 还未等萧无明将这柄古剑看清,这古剑竟化作一只青铜巨手,将他扯入幻境之中。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萧五明发现自己化为十岁的自己。 此时的他,正坐在椅上。 面前是曾在王府任教的老夫子。 他正如记忆中的那样,滔滔不绝训斥自己。 “殿下,你此言可是危险!” 夫子唾沫星子喷在自己课本上,他嚷道:“你怎敢在策论上写以青楼治国?” 少年突然抬头,眼中倒映着成年萧无明冷冽:“学生不过说了实话,眼下不说京城,就说西北三州,不知多少官员腐败,夜夜笙歌。” 随着他话音落下,夫子却是大笑起来。 瘆人笑声中,夫子手中戒尺突然化作剑锋,朝萧无明劈下。 萧无明早已察觉异样,拿起手中毛笔,率先戳穿夫子咽喉。 墨汁喷涌处,夫子身子化作那柄青铜古剑。 萧无明认得此剑。 是春秋名剑,君子意。 “何为君子。” 一声苍老声音从古剑传来。 萧无明淡淡一笑,提笔在案几上挥毫。 君子剑,当自强不息。 洋洋洒洒八字写下。 见到这八字的青铜古剑,竟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待笑声过后,第二柄血玉剑,接踵而至。 浓厚胭脂香钻入萧无明鼻腔之宗,脚下池水也是化作烟花楼的纱帐。 再次睁眼时,萧无明发现自己身在烟花楼之中。 眼前,穆容英描眉的手突然顿住。 转身看向萧无明,她问道:“当个逍遥世子,多快活?” 还未等萧无明回答,穆容英一把将他推入床中。 指尖抚过他锁骨,穆容英笑得妩媚,道:“快活乡多好,殿下又何苦挣这要命的面子。” 话音落下,穆容英就要吻住萧无明的唇。 就在这时,萧无明突然伸手。 攥住那剑灵幻化的穆容英手腕,二话没说,一拳轰杀。 穆容英身子,应声炸裂。 血玉剑”百鬼泣”发出一声尖啸。 “不可能......你不可能......” 幻象崩塌时,萧无明无奈摇头一笑。 他虽十年间醉酒青楼,但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自己还没开始习武,不应太过多放纵。 耳畔,梵音如浪涌来。 萧无明配合闭眼。 明白这是第三重幻境。 但,这次却与以往不同。 一柄檀木佛剑悬在头顶,竟是化作一个小沙弥。 而萧无明身上各处,被一道道金色锁链禁锢。 “杀一人救百人,是佛是魔?” 沙弥剑灵垂眸合十,眉心朱砂闪烁佛光。 萧无明来不及回答,眼前幻境里便已浮现出一幅画面。 蛮族铁骑正碾过麦田,追杀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 萧无明看向蛮族屠刀下的流民,嗤笑出声。 二话没说,他挣脱开金色锁链,走向那名妇女。 曾经发誓要将蛮怒屠杀殆尽的萧无明,这次倒不杀向那骑马杀来的蛮怒铁骑。 反倒是突然抢过妇人怀里的婴儿,甩手扔向蛮族铁骑。 马蹄轰隆碾过婴儿,血水飞溅到小沙弥身上。 “孩子,我的孩子!” 妇人无助的呐喊响彻整个幻境。 萧无明撇向小沙弥,不屑反问道:“我佛慈悲?” 小沙弥浑身发抖,眉心突然裂开。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里头竟是飘出原先那婴儿鲜血。 满地血泊中,原先那浑身佛光的小沙弥,已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 眸中闪过意料之中的申请,萧无明握起一旁的檀木佛剑。 一剑刺出。 恶鬼消散。 幻境破碎。 盘坐在剑池内的萧无明,再次睁开眸。 一抹白色影子出现在他眼前。 见到这熟悉背影,萧无明心中突突作痛。 “娘......” 虽是想过,这池内古剑会化作殷雨模样诱骗自己。 但真正见到这熟悉白衣身影,萧无明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头顶,青蚨断剑散发出剑意。 第四重幻境,如期而至。 眼前场景,萧无明最熟悉不过。 童年镇北王府的天,还没有如今这般阴沉。 这天萧无明记得,是凤阙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家家户户对窗贴花。 一片幸福美满景象。 萧无明转目看向殷雨。 眼前的殷雨,双目空洞。 只有模样,却没有神采。 一切都是假的,萧无明心知肚明 但就算如此, 而被青蚨断剑幻化出来的殷雨,也是温柔道:“明儿也答应妈妈,不离开,好吗?” 萧无明笑而不语,只是看向母亲。 他双眸温柔到极致,却又带着些不舍。 就在假殷雨要再度开口时。 话到嘴边,她却僵住了。 一股剑意闯入幻境之中。 又感受到先前那熟悉剑意,萧无明这才露出灿烂笑容。 眼前殷雨原本空洞的眼神,渐渐浮现出一抹神采。 她看向萧无明,笑道:“傻孩子,现在该撒娇才对。” 萧无明搓了搓鼻子,也是笑道:“娘可没教过我。” 殷雨摇头苦笑,看向幻境中的一处,冷笑道:“拿老娘模样骗老娘儿子,你倒是能想得出来。” 话音未落,殷雨手中浮现出一柄长剑。 一剑斩出。 剑气如虹。 只听幻境中传来一声惊鸿惨叫。 随即这片幻境,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而眼前殷雨的模样,也是变得渐渐虚幻。 不知何时双目已是通红的萧无明,看向殷雨,还是强忍泪水,沙哑笑道:“娘,你是不是要走了。” “傻孩子,你娘早死在十年前,现在的我啊,不过是她留下的一缕剑意。” 殷雨笑道,在消散之前,她点了点萧无明眉心。 无尽思念混着剑气,融入萧无明眉心。 “不过啊,娘很高兴,你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一滴泪落从萧无明眼中流下。 落在池水中。 涟漪阵阵。 第二十七章 阿弥陀佛 剑池外,荒山间,暮色之中传来阵阵浑厚钟声。 暮鼓余音消散时,负手立在佛像前的赵玲,凤眸略带古怪看向外头那用马镫做的铜钟。 听着这与中州皇家专供佛庙一般无二声响,倒是真没想到这玩意能用。 凤鸣寺内,原本佛堂檐角应是悬着的八角琉璃灯,这座破庙竟是换成油灯。 一身月白羽衣尽显高贵的赵翎,扫过殿中的一切。 她素来对佛教不感兴趣,只是听闻殷雨在世时,对佛道扎根数年,便是前来看看。 现在看来,倒是有些高看这座佛庙了。 赵翎转过身,准备离开。 正巧碰上吃完晚膳的胖主持,跨过并不算高的门槛。 四目相对。 赵翎压根没正眼瞧这胖主持一样,径直略过。 在她看来,这胖和尚与这座佛庙一般,只是些会故弄玄虚之辈罢了。 “公主殿下心中所求,可有其一是姻缘?” 玄苦和尚的声音从阴影里渗出,赵翎刚要迈出大殿的脚落在门槛上。 凤眸含威,她并未转身,语气不屑道:“大师一个出家人,就这么注重情爱?” 玄苦和尚摇头道:“公主说笑,眼下殿下与镇北王世子的婚约,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就算市井小厮都有所听闻。” 赵翎望着前方山头上的明月,平静道:“照着方丈所言,那也太小看本宫了。” “殿下就不想知道,世子殿下如何想的?” 胖和尚盘腿坐在佛像前,哈哈笑道:“贫僧这虽是佛门清净地,但每日来此求姻缘的姑娘,可是不少。殿下大可以试试,如若不准,就当听个笑话听。” 晚风拂过赵翎两鬓。 百步内的小亭里,李寒舟今日不知起了什么兴致,会跟一个小沙弥下起棋来。 将目光收回,赵翎问道:“那是方丈的俗家儿子?” 抬头仰视佛像,胖和尚没有避讳点头:“正是。” 赵翎嗤笑道:“戒律清规都不放心中,方丈还想与本宫论道什么?“ 面对如此刺耳挑衅,玄苦和尚倒是不怒,反而微笑道:“殿下这话就错了,就拿殿外的那青衫剑客而言,虽并未开口要护殿下,可做的每件事皆如此。反观那老太监,一口一个效忠皇室,做出的事,不见得有多干净。” 听到此,赵翎终于是将那修长笔直的腿收回。 转过身,她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句话,赵翎向来嗤之以鼻。 认为这不过是这帮受不起诱惑的无能之徒编造好听借口。 “那方丈现在便来给本宫说说,萧无明是如何看待本宫。” 赵翎眯着凤眸,貌美脸蛋上浮现高傲冷厉。 那身因常年在久居宫中的强大气场,整座寺庙,眼下恐怕只有不过一只手掌人数,能在其面前坦然自若。 作为方丈的玄苦和尚,便是其一。 他没着急回答赵翎问题,先是对佛像三拜。 这虔诚礼佛场面,要是首次前来的香客,定会误会眼前这和尚是位恪守戒规的高僧。 但见过其大快朵颐吃肉喝酒的三公主,只觉一阵荒唐。 待佛礼完毕,玄苦和尚才不急不慢回眸,笑道:“世子殿下,倒对殿下只字未提,贫僧也不知殿下心中如何看待殿下。” 赵翎闻言,凤眸渐冷,冷笑道:“方丈这是拿本宫,做消遣?” “姻缘如流水,遇石则分,遇潭则聚。” 玄苦和尚摇头道,脖颈上的佛珠倒影油灯上火光,他继续道,“殿下若信缘,何须问。若不信,问亦无用。” 赵翎攥紧素手,双眸已是布满寒霜。 “贫僧二十年前也曾在此,对这座破庙上届主持提问,他亦是如此回贫僧。” 玄苦和尚的声音,此刻并不浑厚,倒像是枯叶掠过殿前石阶。 注视赵玲那双遍布寒霜的眸子,他感慨一叹,摇头道:“后来才知,原来枷锁不在所谓皇权,而是在人心。” 赵翎蹙着柳眉,不解其中意思。 今夜的玄苦和尚全然没有往日懒散,双手合十,他道:“相逢已是上上签,又何必追问缘由结果。” 话音落下,佛堂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 是寺门外的佛旗被夜风吹动。 赵翎转身望去,却见一个素衣女子已是立在门槛处。 今夜月光将她影子拉得极长,赵翎瞳孔微缩。 眼前这面容秀气,虽已是过中年,身着还是素衣,却仍让人感到雍容华贵。 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赵翎失踪多年的皇姑姑,前朝的长宁长公主。 而如今,也是玄苦和尚的妻子,小沙弥的娘。 “皇姑姑!?” 赵翎那双冷霜面容终是动容。 要问她心中最牵挂是何人,除了母后,便是眼前这位伴她童年的皇姑姑。 印象里的长公主是个喜爱云游天地的主,每次回来都给她带凤阙各地新鲜神奇物件。 只是有一日,长宁公主一去不复返。 宫中的人都说,长宁公主赵然死在西北三州。 那日父皇震怒,下令整座宫中都不许再提有关长宁之事。 赵翎不信。 每日都站在宫门遥望,期盼那熟悉身影出现。 可长宁公主再也没出现过,就连关于她的传闻都少得可怜。 久而久之,她便已接受长宁逝去事实。 可现在,那日思夜想的人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却愣住了。 “翎儿。” 长宁公主开口,一手抚住赵翎脸庞,笑道:“倒是长这么大了,越发像你娘亲。” 赵翎瞳孔骤缩,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沉默许多,她才从那张红唇突出几字:“皇姑姑,翎儿想你。” 话音戛然而止。 夜风骤起,佛堂烛火全数熄灭。 长宁公主先是一愣,双目通红。 终是没忍住,一把将赵玲拉入怀中。 “皇姑姑也想你,这些年在宫中,肯定是收了不少委屈吧。” 长宁公主声音已是沙哑,赵翎强忍泪水,闭上双眸。 自从母后被打入冷宫后,这些年,她再也没落过泪。 佛像前,玄苦和尚双手再度合十,看向庙外那一眼望不尽的群山,笑道:“阿弥陀佛。” 第二十八章 新旧公主 别看凤阙如今四海天平,再新朝初立时期,整个凤阙却是动乱异常。 前朝皇帝正值壮年,却是突然得了失心疯,朝野动荡。 年仅及冠的当朝皇帝在慌忙间即位,势单力薄,藩王割据,群雄并起。 时局动荡。 恰逢那时,又临蛮怒大军,兵临边塞。 赵姓江山,危在旦夕。 因此,才有后头的萧擎苍临危受命,单骑入西北三州。 建三十万狼军,平乱世,杀江湖,震藩王。 建功无数,故而得以被封,当朝唯一以异姓入藩王之列。 而就在凤阙最为内忧外患时,一生爱洒脱的长宁公主遇到了那改变她一生命运之人。 那是个冬天,刚从南州游历归来的长宁公主,冒雪入京。 恰逢有个西北来的汉子,为在临死前一睹京城芳容。 什么王公将相,什么风花雪月,在高楼无数间,他都未见到。 却唯独在人山人海间,见到了她。 本就生在皇宫,又是旧朝长公主的她,什么雍容华贵没见过。 京城当中,不知多少出生高贵的公子追求。 可不知为何,在京城一别之后,原以为不会再见面的汉子,却是在望凤城又再度见到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姑娘。 又在忙手忙间替他付了一碗阳春面时,长宁公主红了脸。 或许她真没有百姓认为的那么高贵,遥不可及。 又或这西北汉子,本就相貌出众,天赋异禀。 总而言之,在一同经历过西北动荡过,她在名利之中,选择了他。 玄苦和尚微微一笑,看向正坐在凉亭外洽谈的两个相貌颇为相像的女子。 谁能想到前朝长公主,与他在荒山破庙间,一呆就是二十余年。 “爹,你还去不去吃夜宵了?” 小沙弥拉了拉玄苦和尚宽大垂下的衣角,很是不满嘟囔味道。 一巴掌拍在小沙弥脑袋上,玄苦和尚骂骂咧咧道:“吃,吃,吃!就晓得吃,怎么不见你给老子端盆洗脚水来给你爹洗脚?” 脑袋一阵吃痛,小沙弥双手抱着脑袋蹲下。 他很是委屈。 明明是玄苦和尚嚷着要吃夜宵的。 怎么最后又怪在他头上。 等小沙弥缓过神来时,玄苦和尚早已朝厨房奔去。 “爹,给我留一口啊!” 小沙弥边追边叫,生怕晚一秒一口都吃不上。 山间晚风不停,待两人身影消散在黑暗中时,凉亭内的长平公主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边角还带着体温。 拆开纸包,是一块块精致桂花糕。 桂花香混着蜂蜜的甜涌出来,糕点上撒的糖霜在暮色里像落了层细雪。 见到此,赵翎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 长宁公主也是笑道:“翎儿你瞧,你小时候最爱把桂花糕藏在盒中,说这样就不怕被宫女发现自己半夜偷吃糕点。” 赵翎颔首,微笑回道:“皇姑姑曾教过本宫,最危险地方便是最安全地方,所以本宫都是藏在最为醒目地方,宫女太监都没发现。” 说完,两女相视一笑。 正因如此,赵玲有段时间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 后来还是她自己发现瞒不住,才渐渐收敛起来。 捏起一块桂花糕,糖霜沾在指尖,赵翎轻咬一口。 桂花糕入口即化,蜂蜜的甜混着记忆的暖,让她好似又重新回到童年。 长宁公主看着侄女吃得满脸糖霜,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碎屑。 眼中泛着柔光,她轻声道:“刚来西北时,我常去汉人商队营帐,看他们的女儿做女红。本来想着给你带上一件,等你长大嫁人时就能用,没想到,皇宫一别,竟是十余年过去。” 晚风忽然转急,山间枝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这句被岁月沉淀话。 赵翎抓住姑姑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下,她眸中闪过一丝心痛。 长宁公主似乎注意到赵翎异样,笑着摇头道:“他对我很好,我也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对男女情爱可以称之为一窍不通的赵翎,不解问道:“为什么?” “那年在边塞门关,” 长宁公主望向庙墙外长鸣晚雁,声音轻得像飘落树叶:“那和尚拼死在数百蛮怒铁骑下,将我救下,死里逃生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是能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赵翎摇头反驳道:“皇姑姑,这是救命之恩,不能男女情爱。“ 长宁公主笑道:”这两者有何不同,我即想即我所得。无论多大风浪,再看见他的那一刹,我心是安的。“ 赵翎听闻,身子突然一怔。 她回想起昨夜在萧无明身后时,当时随时都会丧命情况下,她竟是一点都不慌张。 当朝最为得宠的三公主蹙着眉,将桂花糕一口塞入嘴中。 打死她都不会认为,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纨绔浪子。 亭外时辰已过半夜,晚风不止。 长宁公主替赵翎理了理鬓边碎发,笑道:“萧无明,我暗中见过了。模样生的不错,只可惜是萧擎苍之孙,你与他之间,注定不会干净。” 赵翎自嘲笑道:“这又如何,他如若真与本宫回京,能否活过今年都难说。” 长宁公主感同身受一叹,不过随后她继续道:“殷雨的小子,那会那么容易任命。” 提到萧无明,赵翎那双凤眸又恢复往日高傲。 她胸有成足道:“此事,由不得他,无论他是殷雨儿子,还是镇北王世子。” 长宁公主闻言,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后,她又是一叹。 月亮洒下光辉,将两人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亭内的两个身影,挨得很近。 分不清哪道是皇室的凤,哪道是僧人的妻。 赵翎靠在长宁公主肩上,微眯双眼。 桌上桂花糕还冒着微暖的气,嗅着这又甜又暖气味,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皇姑姑从未离开京城,而所有的离别与等待,终究会在某个暮色四合时刻,酿成最甜糖。 ...... 凤鸣寺后山,剑吃内。 当一滴泪坠入池水中,四道幻境碎片如雪花般消散。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与萧无明擦肩而过时,他睁开眸。 眉心一抹金灿闪烁,池内,万剑齐颤。 第二十九章 春秋名剑 凤阙与蛮怒两大雄主割据天下,鲸吞四海资源,目下尤以凤阙国执九州牛耳。 其间星罗棋布的群岛诸国,本如散落在沧波里的明珠,却因武道大兴浪潮,不得不逐浪归附强者身侧。 唯有一座遗世岛屿偏逆其道,武圣城。 这里不遵国祚礼法,只循江湖旧制,以十年一度的“两国武夫宗师榜”定江湖座次。 昔年江湖豪客多轻虚名,此榜不过茶余笑谈。 而随着年轻一辈蜂拥入江湖,这近乎泯灭的榜单竟似枯木逢春,一时竟比黄金还珍贵。 现如今,天下人已是以认定此榜,无数高手每年前往武圣城,只为在此搏个名声。 武圣城,也成了天下武夫聚集地,其中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继宗师榜后,岛屿又推陈出新,美人榜、名将榜相继现世。 其中\"春秋剑榜\"尤为瞩目,记载着自春秋以降的名剑传奇。 剑池深处,四柄登上剑榜的名剑,剑吟震天。 剑池内,四柄剑芒闪烁。 青铜剑\"君子意\"泛着寒芒,血玉剑\"百鬼泣\"流转妖异红光,檀木佛剑梵音袅袅。 而位列榜首的青蚨断剑虽残,剑意却如渊似海。 四道剑光绞碎水面,剑池在剑意震颤中泛起道道裂纹。 摇摇欲坠。 “够了!” 萧无明低喝一声,眉心枣红印记骤然亮如赤日。 他白衣胜雪,自池水中踏浪而立。 目光扫过洞壁上悬浮的四柄名剑,神色凝重如铁。 剑骨被封多年,十年来他又兼荒废武艺。 此刻的萧无明空有名震全城的\"萧大世子\"头衔,实力却十不存一。 如今想要靠蛮力强行镇得住这些通灵名剑,简直天方夜谭。 此前轻敌,任由剑意入体,险些被夺舍。 萧无明想利用四把名剑力量突破体内禁锢,它们又何尝不想夺舍萧无明身体离开,这座尘封百年的剑池。 刚才四重幻境,好在有体内剑骨辅助以及娘亲生前残留剑意帮忙,不然换做旁人,可远没那么容易挣脱。 正僵持间,殷雨生前留下的剑意突然化作一盏心灯,照亮心中混沌。 萧无明忆起幼年娘亲教诲:“剑若欺主,便教它懂护心之道,尤其通灵之剑,唯有归心,方能为用。” 归心。 何为归心? ...... 死马当活马医了。 萧无明闭目调息,收尽周身剑势。 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第一柄青铜剑。 君子意剑脊上“春秋十三年铸”的刻痕已覆尘埃,却仍有凌厉剑意透体而来。 蹲下身,萧无明凝视剑刃。 脑海中浮现此前第一重幻境中,十岁那年的自己,在书堂之上,以毛笔戳穿伪善“夫子”咽喉,墨汁混着血珠滴落宣纸场景。 “你斩的不是伪君子,是天下人不敢说的实话。” 指尖轻触剑柄,萧无明声线低沉却是撼动人心,继续道:“我非君子,但可带你斩尽世间不公。” 话音落在青铜剑柄之上,他将青铜剑柄握在手心。 让人意外的是,在触碰一瞬,君子意剑脊刻痕,骤然发烫。 水雾升腾之间,冰封剑体的冰柱寸寸碎裂。 随着青铜剑发出一声轻颤,最后化作流光没入萧无明衣袖中。 见此,萧无明大喜过望。 这招有用! 首战告捷,萧大世子眸中掠过自信光芒。 小爷是天才! 转身走向泛着血色的百鬼泣。 他准备如法炮制。 血玉剑的剑意,早在之前萧无明收起敌意,已是冰雪消融。 对此,萧无明唇角微勾。 此剑虽凶,却暗含胭脂香韵。 想来此剑之前主人,定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 或许对武道,现在的萧大世子可谓是一窍不通。 但若是谈起风花雪月,那他是把好手。 萧无明勾唇一笑,声线陡然柔化:“红尘打滚的苦,你我最懂。美人易老,真心难觅......不如随我去看遍人间风月?” 血玉剑嗡鸣一声,竟化作赤玉发簪悬浮半空。 任由他将墨发高挽,簪头血玉在火光下流转,似泣似笑。 果不其然,剑若通灵,便入常人般,有心。 而心,最好攻破,亦是最难看透。 用名剑做簪,这是何等奢侈。 此事要是传出,不知会羡煞多少江湖客。 耳畔,阵阵梵音回荡。 萧无明看向眼前幻化出的小沙弥,轻声问道:“百鬼泣?” 浑身沐浴佛光的小沙弥,双手合十,不语。 “你见过真正的百鬼泣吗?是妇人抱着孩子跪在沙地里,求一口水喝的声音。” 萧无明摇头道:“你从佛庙来,听过太多庙中虔诚,却没听过西北骨笛声,那是天下最为苍凉之声。” 檀木佛剑的梵音突然变调,小沙弥的虚影在佛光中扭曲。 萧无明想起幻境中被他掷出的婴儿,想起那妇女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些,又何尝不是现实。 而当年被蛮怒入侵的西北三州,这等惨烈每日都在上演。 “佛说众生平等,” 笑得很是讽刺,萧无明继续道:“可你连一个婴儿都护不住,算什么佛?” 梵音戛然而止。 以剑意化作的小沙弥,好似叹了口气。 待叹息落地,佛剑应声\"咔嗒\"断裂。 感受到剑意在渐渐消散,萧无明心中不禁有些惋惜。 这是把通了灵的佛剑,这么毁去,倒是可惜。 就在这时,洞内原本消散梵音再现。 一道金光自木剑飘出,如一条金色丝绸,融入萧无明眉心。 那原本暗金枣红印记,此刻愈发璀璨。 感受到体内桎梏竟松动几分,萧无明顿感身子轻盈许多。 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最后是青蚨断剑。 也是最为难缠的名剑。 此剑曾伴青蚨剑圣血战蛮怒,剑身刻满圣人之道,剑意如巍巍高山,不容轻侮。 萧无明凝视断刃缺口,想起剑圣力竭而亡传说:“前辈血染万里,你不该困于池底。随我去,斩尽蛮虏,可愿?” 断剑纹丝不动,剑意如霜,冻得他指尖发麻。 洞中火光摇曳,映得萧无明白衣似雪,眉间印记如焰。 四剑已收其三,唯余这柄残剑如顽石。 难不成真就只能以蛮力破之? 萧无明紧皱眉头,眉心闪烁。 第三十章 心法 萧无明垂眸思忖。 三柄名剑在手,再辅以体内剑骨,或许能与青蚨断剑一争。 但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圣人意志如巍峨山岳,强行冲撞,只怕落得个剑毁人亡的下场。 眼前残剑曾为圣人所执,那等存在,实乃天运。 一个时代只诞生一位,承天地气运而生,掌武道兴衰之柄。 百年岁月长河中,剑宗高手如过江之鲫,多如繁星。 可剑圣却如孤月悬天,百年难遇,唯一人能登顶武道巅峰,以剑证道,威压八方。 池内,萧大世子又陷入死寂。 盯着眼前这柄断剑,目光扫过剑柄尾端。 他微微一愣。 月光下,那剑柄刻着两字。 “护民。” 萧无明轻念一声。 青蚨断剑剧烈震颤。 心中突然闪过灵光,萧无名趁热打铁道:“你若随我,便去蛮怒寻回青蚨剑圣遗骨,将你葬在边塞,护佑万民平安。” 此言一出,青蚨断剑传来一声沉重悲鸣。 那青色断剑之上,冰柱开始断裂。 一缕缕圣人意志从其内传出,融入萧无明丹田之中。 萧无明立即盘坐调息,以微弱剑骨之力沟通四剑。 刹那间,剑池万剑齐鸣,四道剑意如狂龙入海,尽数融入他体内。 此时的萧大世子,浑身湿透。 看似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镇北王府世子。 剑池内,四道名剑裹挟数百剑意,融入萧无明体内。 也在此时,他心脏处,爆发一道强悍金芒。 十年前,在殷雨墓前,萧望海亲手将禁锢打入萧无明体内。 剑骨之力,千古罕有。 其中蕴藏的无穷霸道力量,远远不是当时被仇恨蒙蔽的萧无明能掌控的。 可自己,已远远不是当年那不知所谓的孩童。 萧无明在池中定神。 当第一缕月光渗入剑池,他身上气势大涨。 “给我破!” 他怒喝一声,催动池内剑意。 青铜剑\"君子意\"率先化作一道青芒,直取心脏处的封印。 金光炸裂瞬间,萧无明好似能看见萧望海的虚影竟在封印后浮现。 摇头叹息间,汹涌剑意如潮水退去,消散于无形。 外界,萧无明身体明显一颤。 那个总捧着圣人经的文弱父亲,何时有了这般通天手段? 但眼下不是疑惑之际。 体内,血玉剑\"百鬼泣\"不甘示弱,化作猩红雾气渗入禁锢之中,意图在其内瓦解。 却在触及金光的刹那发出刺耳嘶鸣,如飞蛾扑火般消散。 檀木佛剑随之震动,梵音化作金色巨剑劈砍而下。 在强劲剑锋之下,封印表面终是裂开半寸缺口。 当最后一声梵音消散,裂痕竟如活物般自动愈合。 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剑池内,萧无明嘴角渗出一道鲜血。 四道剑光在身旁明灭不定,他抹去嘴角血迹,苦笑望着洞外月亮。 “看来还得等将剩下药材集齐,才能一线机会破解这禁锢。” 萧无明摇头苦笑。 回想此前上山,让玄苦和尚探查这道禁锢如何破解。 那胖和尚端详半天,才憋出一句:“无可奈何,此锁非强不可破,非药不能解。” 可胖和尚列出的那药材,未免太苛刻了些。 十年间他不止一次让影狼卫出城,耗费无数心力,也只寻得半数药材。 那些生长在秘境深处的天材地宝,要么被世家垄断,要么藏于凶兽盘踞之地,想要集齐谈何容易? 叹了口气,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萧无明起身,朝池中最深处走去。 方才殷雨留下的那道剑意,在两次帮助自己后,彻底熄灭。 石壁上那道用剑刻出的心法,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首字\"御剑\"二字刻痕深及石髓,仅仅一眼,就能感受到这心法间,似有无数剑意游走。 萧无明伸手,指尖抚过冰凉石壁,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符竟如活物般自动流入识海。 当念到第三句“以心为鞘,剑骨为引”时,眉心枣红印记突然亮起一道微弱光芒。 向来一见书本就头痛的萧大世子,此刻只觉心神空明,连石壁最深处的蝇头小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后一遍口诀在心中默读,剑池水面突然平静如镜,倒映出他眉间印记与石壁古篆隐隐共鸣的奇异景象。 他浑然未觉。 待记得滚瓜烂熟之后,他只拍了拍衣摆上的水渍,望着石门方向,喃喃自语:“希望外头时间过的不要快,不然准要被老爷子打军棍。” 他喃喃道,转身走向石门。 推开门瞬间,月光扑面而来。 萧无明这才惊觉,洞外已过了整整一日光景。 石门外的老树躯干上,一双嵌在枯槁面皮里的眼珠骤然亮起。 刘禧倒挂在横斜枝桠间,手中额鹤嘴钩,在残月冷光下泛着幽幽冷芒。 “世子殿下,可是让咱家等候许久。” 沙哑嗓音如同利刃,让人寒毛竖立。 萧无明抬眼望着树上扭曲身影,唇角勾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笑道:“公公这么晚没睡,还在等本世子,可是让小爷我,受宠若惊呐。” “殿下的嘴还是那般巧,” 老太监喉咙发出咯咯怪笑,佝偻脊背在月光下绷成一张满弦的弓:“咱家都等了殿下十年,就等您暴露这一刻,剑骨之力,啧啧,真是让咱家眼馋。” 萧无明装傻问道:“公公说的何话,本世子要真有剑骨,早把你头砍下当夜壶了。” “废话少说!” 刘禧猛然甩钩,寒芒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钩尖已抵住萧无明喉结处。 修长脖颈上,立即泛起红痕。 但萧无明却仍噙笑,脸上竟无一点畏惧。 千钧一发之际,山道拐角处传来清越剑鸣。 青衫剑客李寒舟隔着数里,隔空斩出一剑。 待剑鸣散于山间,老太监手中的鹤嘴钩,断裂成两截。 断钩落地瞬间,刘禧已是旋身退至树顶。 枯木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恶狠狠道:“李寒舟,又是你这多管闲事的!” “废话那么多干甚,还不滚?” 萧无明摸了摸脖颈划痕,冷笑道:“赵玲的耐性,可比小爷差多了。你这老邪物再不滚,怕是真将头颅留下,给小爷当夜壶喽。” 刘禧恨恨瞪了眼山间那抹青衫,化作黑雾消散。 临走前抛下还抛下一句:“世子殿下,咱家的钩子,迟早要剖开你这漂亮的胸膛瞧瞧。” 萧无明浑身一僵,鸡皮疙瘩爬满后颈。 倒不是怕那钩子,只是老太监最后那声“瞧瞧”,实在像极了春楼里老鸨挑瘦马腔调。 “看清楚了?” 山道上,赵翎红唇微张,语气照旧冷厉。 李寒舟摇头道:“萧无明隐藏的很好,又或许是他本就没有所谓剑骨。” 赵翎叹了口气。 一股莫名滋味涌上心头。 不知是喜还是悲。 “倒还有一个办法可试试。” 就在赵翎准备转身离去时,李寒舟突然出声。 赵翎疑惑嗯了一声。 李寒舟平静道:“明日殿下就知道了。” 三十一章针尖对麦芒 天下武修之途,共分六大境界,如登阶揽月,各有玄妙。 首三境合称“武夫三境”。 初入一境者,江湖唤作武徒,唯有破境至二境,方算叩开武道大门。 此境武夫多以外练筋骨皮为基,兼修内家心法,初凝一缕真气,虽未脱凡俗,却已能力逾常人。 待登临三境,筋骨通透如铁,真气运转如潮,方算初窥武道堂奥。 武夫三境之后,便是归元境。 踏入此境者,内气与肉身初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圆融之意,可称三品小宗师,跻身江湖二流高手之列。 归元之上为破虚境。 此境武者已能将真气外放,隔空碎石、踏水而行不过等闲,江湖尊为二品武道大师,每一位都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 而破虚境再上层楼,便是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乘海宗师境。 登临此境者,真气如江海浩瀚,举手投足可断江裂石,得享一品武道大宗师之誉,已是江湖金字塔尖的存在,武道巅峰近在咫尺。 大宗师之上,更有圣人境。 此境堪称武道极致,一个时代,武道圣人至多一位,如孤星临世,再难有并肩者。 昔年李寒舟与殷雨并世称雄,二人皆有大宗师之姿,可殷雨一朝逆天破境,成就圣人之位。 李寒舟纵有惊才绝艳,也只能困于宗师境,苦等殷雨坐化,方有机会再叩圣境之门。 武道一途,有时便是如此残酷。 纵有滔天资质,也要受天时所限。 此乃天地人和。 时过清晨,萧无明盘膝坐在竹床上,呼吸吐纳一整晚的他睁开眸。 昨夜在剑池默记的御剑心法如活物般在经脉里游走,眉心枣红印记较往日明亮三分。 吐出一口浊气,昨日在池内背诵时还好,此刻的萧无明是越练越心惊。 此心法分为三篇,上中下,字数不多,但字字都透着一股飘渺之意。 单凭“引起入鞘,万剑归宗”这八个字,便可见其一角。 难不成真练成,可御剑万把? 那是何等气派场面。 萧大世子呼吸不禁有些急促,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娘给他留下的东西。 恐怕天下只有怀有剑骨的他,才能练如此心法。 窗外传来铁锅与柴火碰撞的噼啪声,随后飘来一阵白粥的淡淡香味。 肚子传来一阵咕噜,萧无明起身朝厨房走去。 昨日夜晚可是滴水未进的世子殿下,肚子是饿极了。 刚打开房间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道能盖住光线的虎背影子。 正是守在门外一整夜未免的马三甲。 迎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萧无明笑骂道:“你这憨货,在荒山上能有什么刺客,还不滚去睡觉!” 马三甲固执摇头,大有一副要见世子殿下安全回府,才肯闭眼阵势。 萧无明对马三甲这比驴还倔的脾性也是颇为头疼,又是骂一声憨,便不再理他。 一路踏风而行。 厨房外,玄苦和尚正蹲在灶台前拨弄火塘。 见萧无明掀帘进来,油光锃亮的光头立刻转过来,咧开嘴露出两排淡黄的牙:“世子殿下昨夜可是在剑池里跟剑说话了?老僧听见池子里闹了整夜,好不热闹。” 萧无明捞起竹勺搅了搅咕嘟冒泡的粥锅,热气熏得他微眯眸子:“胖秃瓢,你该换副耳朵了。分明是你自个打的呼噜,怎么就成了小爷惹得事了。” 在这荒山野岭地方,不指望这胖和尚帮自己盛粥的萧大世子自然也不会自己动手。 他丢给身后马上甲一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娴熟舀起一碗白粥,又夹了一块烧饼。 随便在厨房内找了地方座下,萧无明迫不及待端起碗,一股脑往嘴里送。 原先平淡无味的白粥,现在好似能尝出花来。 门外十步外,马三甲握刀而立,威风凌凌。 玄苦和尚还在弄那越弄火越小的弄火塘。 一碗白粥入肚还不觉饱的萧大世子,没耐心等马三甲慢悠动作。 起身走到胖和尚旁,还未等他拿起粥勺,玄苦和尚开了口。 “刘禧那老东西卯时三刻就带着鹤嘴钩滚回京了,临走前还往功德箱里塞了张黄纸,上面画着些断手断脚的小人儿。” 瞥见萧无明手中动作缓了几分,胖和尚又补了句:“京里早传遍了,说您在烟花楼当无数人面撕了圣上赐婚圣旨,还扔进护城河里时的动作,倒有几分镇北王当年单刀入宫的气派。” 粥勺在锅里划出刺耳声响。 萧无明望着浮在粥面上的油花,想起三日前在青楼抗旨时的事情,倒是没显多少头疼。 毕竟镇北王的身子骨还硬朗,别说当朝南北两州尚未平定,就说那边塞外的蛮怒还对凤阙虎视眈眈。 赵姓皇帝还指望三十万狼军继续镇守边疆,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怪罪自己。 但入了京,当了宫中质子,还就说不准了。 “胖秃驴,你说,” 萧无明端着一碗白粥,站在其旁,饶有兴致问道:“若小爷抗旨不遵,是不是能学你躲进深山里敲木鱼?” 玄苦和尚放下木块,合十念佛,肥大的耳垂抖了抖:“罪过罪过,公主殿下昨日还说要跟殿下完婚,眼下最为妥协方式便是如此。不然圣上震怒,难不成镇北王再来一次持刀入宫?” 萧无明闻言,无奈一叹。 叹声未落,柴门“吱呀”一声被踢开。 赵翎月白裙摆扫过门槛,一双凤眸散发着皇室威严。 瞥了一眼按照常理该称他一句“皇姑父”的胖和尚,她冷声道:“闭嘴。” 玄苦和尚嘴巴极为配合闭上,蹲在那只剩下星火点点的弄火塘旁,一副看戏表情。 世子对公主。 针尖对麦芒。 可是一处难得好戏。 果不其然,见到在自己地盘还端着公主架子的萧大世子,不乐意道:“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不对仇人拔刀,只会对自己救命恩人耍威风。” 赵翎冷笑一声,看向身后与马三甲对峙的李寒舟,微微扬起红唇道:“萧无明,你可别忘了昨晚是谁救了你。” 话音落地,赵翎突然注意到萧无明的额间那一抹金芒。 但也就在这一瞬,萧大世子的手已是揽住她的腰肢。 三十二章一家人 四目相对间,胖和尚在旁倒吸一口凉气。 忍不住给萧无明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作为同样要嫁公主的前辈,他深知从宫中出来女子,一个比一个金贵。 想起自己当年只是给长宁公主付个阳春面的钱的手,都是抖三抖的。 这萧大世子仅仅就见了一个照面功夫,敢如此轻薄于她,过几日岂不是就真能与赵翎滚到床上去? 赵翎也不愧为凤阙国三公主。 面对萧无明这张惊为天人般的俊脸,竟是没浮现其他女子那般娇羞,反倒是冷笑道:“给你三秒,放开本宫。” “殿下倒是难得不解风情。”萧无明微微一笑,也是松开了她腰间的手。 赵翎端着那双冷若冰霜的脸,嘲讽道:“萧世子也就这点寻花问柳本事,本宫跟那帮胭脂粉带可不是一路人。” 萧无明愣了愣,装傻道:“什么寻花问柳,本世子是正经人,不去那种地方。” 玄苦和尚扑哧偷笑。 世子殿下实乃西北纨绔第一人! 赵翎听后疑惑嗯了声,随后继续调侃道:“但本宫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萧世子当街掳走青楼当红花魁呢?那场面,好多百姓可都亲眼见到。” “本世子冤枉呐,望公主殿下明察秋毫。“ 萧无明拖长音调,往放在碗里舀了勺稠粥,笑道:“莫不是公主殿下真看上本世子了,要这么激我,就为本世子将你带回镇北王府?” 想起那晚萧无明手持枯枝在那些不知名刺客救下自己场面,赵翎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叹息一声,凤眸上闪过一抹惋惜,她道:“萧无明,你明明有着问鼎之姿,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殷夫人在天上可是瞧着呢。” 萧无明手一抖,粥勺差点掉进锅里。 平日里就算一个细微动作都比外头响些的厨房内,此时鸦雀无声。 只剩下弄火糖里木材烧裂的劈里啪啦声。 “阿弥陀佛,粥要凉了!” 意识到不妙的,玄苦突然咳嗽着插话,肥大的身躯挡在两人中间。 将盛着半碗白粥的粗瓷碗塞给萧无明,又往赵翎手里塞了个烧饼。 原以为这样能息事宁人,却没曾想,两人今日反倒是互相不对付。 “给本宫闪开!” “给本世子滚开!” 两道声音同时回荡在厨房里,玄苦和尚这是叫苦连连。 一前一后,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子。 这可如何是好呐! 厨房外,一阵脚步声突起。 见这不规律的踏步气息,绝无可能是马三甲或者李寒舟这类习武之人的。 在门帘被掀起的霎那,三人同时转目。 门外,来者是一身素衣掩盖不住高贵气质的中年妇人。 正是在皇室口中已“去世”多年的长宁公主。 见到此人,萧无明一愣。 眼前这丰腴面容,很是熟悉,分明与玄苦和尚挂在大殿的那幅“送子观音”画像上女子有七八分相似。 萧大世子心中冷笑,这胖秃驴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妖僧。 每年只在暗中见到萧无明面容一角的长宁公主,见到他全脸后,也是忍不住笑道:“你跟殷雨长得很像,尤其是那眼角的泪痣,近乎一摸一样。“ 长宁公主语气随意,萧无明突然正经神色。 放下粗瓷碗,他对着长宁公主行了个半礼:“就说为何这胖秃驴为何迟迟不肯让我见他嘴中媳妇,没想到胖秃驴还有如此手段,能将长宁公主掳来做压庙夫人。” 萧无明话音还未落地,玄苦和尚突然扑通跪下。 肥大身躯压在地面上,发出咯咯作响,他抬眼委屈道:“媳妇啊,这跟贫僧可都没关系啊,关于你的事,贫僧一字都未提起。” “闭嘴!” 长宁公主瞪了他一眼,又见其委屈表情,忍不住笑出声。 待笑声过后,她转头望向萧无明。 虽远离皇室许久,但她骨子里还刻着皇室威严。 上下扫视一眼,长宁公主笑道:“你很聪明,不像外界传的那般纨绔无知。” 萧无明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这长宁公主,呼吸时长时短,不像是习武之人那般厚重绵长。 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一句话,就让萧无明后脊发凉。 “说这么多,都忘了规矩。” 长宁公主突然弯腰,朝萧无明欠身行礼。 她虽微垂脑袋,语气却是不卑不亢:“萧世子安好。” 萧无明闻言并未搭话,却是撇向一旁跪地的玄苦和尚。 眼前这夫妇两,一个跪地,一个欠身。 无疑是将萧无明架在火堆上烤。 厨房外晨雾渐散,粥锅里的热气越来越浓。 重重叹了口气,萧无明重新端起粗瓷碗,平淡道:“先吃早饭吧。” 长宁公主起身,玄苦和尚闻言也是呼出一口气。 萧无明这态度,显然是让步。 那这桩关乎西北三州安稳的婚事,还算是有周旋于第。 厨房外,除了马三甲和不喜粥食的李寒舟,以及还未起床的小沙弥和一众下山化缘的寺庙和尚外,原先的四人皆坐在竹桌上。 一张寻常竹桌,四碗白粥,几块烧饼。 镇北王世子,前旧两朝的两位公主,以及远近为名的玄苦主持。 此事要是传出,不得惊掉百姓下巴。 这白粥里可是掺了什么世间名贵之物,能让四位大人物围坐着吃? “萧大世子好雅兴,”赵翎扫了眼他手中的粗瓷碗,唇角勾起冷嘲:“看来昨夜没吓够,这都吃了两大碗,还不见停下。” 闻言,萧无明舀起一勺滚烫白粥,吹凉了递到她面前,挑衅道:“公主殿下要是想吃本世子这碗,直说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碗白粥,本世子不至于给不起。” “谁跟你一家人!” 赵翎皱着眉,举手就要打。 萧无明侧身闪过,不忘做个鬼脸嘲讽。 这下真被惹火的赵翎,追着萧无明在这本就不大的篱笆院里跑。 见此热闹场景,玄苦和尚看向一旁的媳妇,哈哈笑道:“这对欢喜冤家,倒是藏着比圣旨更难撕的缘分。” 院外,山雀在树上啼叫。 长宁公主放下碗筷,同样笑道:“这俩孩子,一个像剑,一个像鞘,迟早要在彼此身上磨出火星子。” 拍了拍那圆鼓鼓肚皮,玄苦和尚附和道:“不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们嘛。” 长宁公主闻言一叹。 这简单的三字,放在他们身上。 倒是比皇宫之上的鎏金宝殿,还还要金贵些。 第三十三章 白玉观音 早膳过后,晴朗碧空突然阴沉下来,打乱萧无明原本下山计划。 凤鸣寺飘着细如牛毛雨丝,萧无明随胖主持踏着青苔石阶,往山顶方向走去。 披甲握刀的马三甲紧跟他们其后。 这场山雨来得急骤,豆大雨点砸在萧无明的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声响。 玄苦和尚肥大僧袍早已湿透,却仍扛着半担香烛健步如飞。 草鞋在青石台上踩出啪嗒声响,在前头带路的胖和尚边走边笑:“这雨倒是来的巧,看来是不希望殿下那么早下山。” 萧无明一笑置之,不语,心中倒也是赞同。 荒山之上,虽地处偏僻,但不用每日勾心斗角,却是比山下繁华来得舒坦许多。 他望向前方雾蒙蒙山道,笑问道:“胖秃瓢,你这到底要领小爷去哪?” 玄苦和尚突然转身,故作神秘道:“殿下可知,这凤鸣山有三绝?” 萧大世子疑惑嗯了一声,随即没给好脸色道:“去你鸟的三绝,这鸟不拉屎地方哪来的三绝,难不成是山腰破庙,还有你这妖僧以及那谁都不怕的前朝公主?” 玄苦和尚闻言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道:“一绝是半山亭的云海,也就是殿下上山看到的那壮观景象,二绝是则是马上要带殿下去的白玉观音像,贫道为了这尊观音像,可是煞费苦心。至于第三绝嘛......” 他忽然止住声音,若有所思看向萧无明,随后笑着道:“不可说。” 萧无明挑眉,倒也不着急追问,却是对刚才那胖秃驴所说的白玉观音来了兴趣。 山道在此处急转,三人先后步入一片竹林,待跨过最后一块青岩后,豁然开朗。 山间雨水不断,迷雾之间,一尊十丈高的白玉观音像矗立在断崖边。 衣袂间凝结的雨珠顺着慈悲的眉目滴落,在下方九丈见方的水池里激起细响。 见到这观音模样,马三甲微微一愣,双腿差点一软就要跪下。 萧无明自是发现这观音模样甚是熟悉,笑问道:“你这胖秃瓢,前有拿前朝公主来当‘送子观音’,现在又拿我娘模样来做这白玉观音,不怕朝廷倒时候追查起来,连如今这避祸之所都没了?” 玄苦和尚难得正经,朝这白玉观音像拜了拜,含笑道:“这座白玉观音,贫僧自入荒山以来,每日不停歇雕刻,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前几日彻底完工。” 稍稍停歇,胖主持起身,双手合十:“至于旁人如何看,贫僧管不着。凤阙没了赵家,还会使如今的凤阙,但十年前没了殷夫人,那西北三州,还会是如今的西北三州?” 萧无明不语,良久呼出一口气,正色道:“有心了。” “这是贫僧唯一能做的。“玄苦和尚摇头,转目看向萧无明,叹息道:“倒是殿下,年纪轻轻能隐忍至如此,心性颇为难得。” 一身白衣被山间风托起,萧无明饶有兴趣问:“胖秃驴,你就不问问小爷在剑池内发生事情?” “人嘛,各有天命,何必追问如此之紧。” 玄苦和尚哈哈一笑,肥肉横飞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只是其他人感不感兴趣,贫僧心中就不知了。” 萧无明闻言,看向水池中央的六角凉亭。 凉亭内,青衫剑客李寒舟正踞坐在朱红色柱上,膝头搁着他那柄冰霜长剑。 旁边小沙弥捧着铜炉,檀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好个凤鸣三绝,原来在这里等着小爷我呢。” 萧无明瞥了一眼身旁正打算开溜逃跑的胖和尚,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两人身后的马三甲心领神会,拔刀拦路。 玄苦和尚见进退两难,只得佯装为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解释:“殿下你也知贫僧怕媳妇,这都是长宁的意思,贫僧值得照做。” 俊脸冷笑不止,萧无明摆摆手,示意马三甲将刀收入鞘中。 要说其他人装傻充愣或许情有可原,但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如何瞒得过如今已入江湖一品剑宗的李寒舟。 白衣飘飘,萧世子踏水而行。 但在靴底接触池水一瞬,竟未沾湿分毫。 池面浮出层层极薄剑罡。 正是李寒舟的“踏雪无痕”剑意。 凉亭立柱上,李寒舟抬头,身旁剑柄上的水珠恰好滴落在棋盘之上。 看向离凉亭愈发清晰的萧无明三人,李寒舟那已过中年还算的俊俏的脸庞上,波澜不惊。 说实话,要不是年岁已到,李寒舟却是符合江湖外之人对剑宗的所有遐想。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身青衫,一柄长剑。 如若不是那个年代出了位喜好白衣的女剑圣,恐怕李寒舟得道时间会更短些。 三人入亭,玄苦和尚将香烛搁在石案上,肥硕的耳垂抖了抖,看向小沙弥,不解道:“你这小呆子,下雨天拿这铜炉作甚?” 他推开小沙弥捧着的铜炉,露出底下煨着的羊肉汤。 热酒香气顿时弥漫凉亭。 小沙弥眨了眨眼,笑道:“娘说,下雨天要喝热汤。” 闻言,玄苦和尚先前紧蹙眉峰骤然舒展,双目弯成两弯月牙:“我家娘子到底是心细,晓得心疼贫僧冒雨上山。” 话音未落,宽大僧袍已带起一阵风。 他抬手便要去接小沙弥手中铜炉。 小沙弥却灵活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玄苦和尚浓眉一拧,嗓门震得檐角积雨簌簌而落:“孽障,你这是作甚?” 小沙弥仰头望向萧无明,鼻尖冻得通红:“娘说,这羊汤是给萧哥哥备的。” 萧无明挑眉接过铜炉时,手指触到炉壁的温热。 转身刹那,他与李寒舟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触的刹那,李寒舟瞳孔骤缩。 如寒星坠地。 这白衣世子上的额间那抹枣红印记,终是被他察觉到异样。 “你不必急着追问。” 萧无明将铜炉搁在苔痕斑驳石案上,唇角噙笑:“长宁公主的心意,总不好辜负。” 玄苦和尚早已被羊汤勾住了魂,不等李寒舟开口便不迭点头:“殿下这主意,当真是妙极!” 青衫剑客见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瓷碗相碰声里,萧无明忽然抬眼。 山风忽起,吹散云雾,白玉观音像在破云而出的天光中展露全貌。 萧无明望着观音像上流转的金芒,唇角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第三十四章 落子无悔 荒山半腰,凤鸣寺那简陋铜钟发出一声浑厚响声。 山谷齐鸣间,小雨不止。 一身月白羽衣的当朝三公主赵翎,手握一粗瓷碗,碗中羊肉汤蒸腾热气。 她美眸微抬,望向隐在云雾中山顶,眸中满是疑惑。 坐在一旁的中年美妇,乃是前朝长宁公主赵长宁。 此时的她,正目光柔和看向自己侄女。 伸手抚了抚赵翎垂落鬓发,好似明白其心中疑惑,她笑着解释:“雨天寒湿,喝些羊汤,身子暖了,心也跟着暖些。” 赵翎红唇泛起一丝苦笑,道:“皇姑姑这话,倒像是在劝本宫放宽心。只是这心若冷了,纵是热汤入腹,又如何暖得起来?” 长宁公主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怅惘,轻声叹道:“这世间事,终究是各为其主。你呀,莫要学你娘,太痴太傻......” “若真是各为其主,心无天下,” 赵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那萧无明为何每年都要来此祭拜殷夫人?为何会还有那么多人奋不顾身与蛮怒血战?” 长宁公主闻言一怔,语气微冷问道:“你去了殷雨墓前?” 赵翎颔首,声音轻缓:“昨夜去过,没曾想她的墓碑会如此简单。” 长宁公主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不解道:“你既心中敬她,为何又对萧无明步步紧逼。” 赵翎想起多年前母后走入冷宫时,那抹孤寂背影。 这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握碗的手不禁用力几分,赵翎咬牙道:“本宫不甘心!同是皇家血脉,为何偏偏是本宫要与萧无明扯上这等关系!” 长宁公主看着侄女眼中倔强,心中一痛。 伸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声道:“傻孩子,你娘的教训还不够深刻?皇室之中,最是无情。你便是证明了自己千般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枚可用棋子。” 赵翎闭上了凤眸,不语。 长宁公主一叹过后,又是一叹。 望向山顶,云雾渐渐散去。 长宁公主出声问道:“李寒舟说要试萧无明的剑骨,他可有什么打算?” 赵翎摇头道:“他只说自有办法,多余的并未跟本宫提起。此人说来也怪,倒像是与本宫一样,心中都有个解不开的结。此行不过是顺路同行罢了。” 说罢,她低头饮了口羊汤。 碗中热气升腾,眼底复杂与不甘,渐渐化作一声低不可闻叹息。 ...... 山顶白玉观音前,羊汤的暖意尚未从腹中散尽,雨势渐小。 玄苦和尚在白玉观音像前续上三炷香,心中默念佛经。 凉亭外,小沙弥正趴在地上,数着池中荷叶上水珠。 突然,他直起身子,手指戳向水面,惊喜道:\"看!锦鲤跃池了!\" 童声惊起,凉亭内三人同时转头。 只见池水中,锦鲤划破水面,数尾锦鲤逆着雨丝翻涌而来。 在即将漫过池沿的水势中摆尾,竟似要往观音像方向聚拢。 “阿弥陀佛。” 玄苦和尚肥硕手掌在胸前合十,感慨道:“看来这池下灵物,也想来沾沾菩萨灵光。” 萧无明白衣猎猎,望着池中翻腾锦鲤,他开口道:“李寒舟,三公主若真想知道有无剑骨一说,让她亲自来问本世子便是。” 闭目已久的李寒舟缓缓睁眼,池面掀起阵阵涟漪。 剑意纵横, 守在十步外的马三甲,瞬间横刀立在萧无明身前,漆黑瞳孔紧盯着对方垂在膝头双手。 原本轻松氛围消散,取而代之是剑拔弩张。 “时辰不早喽。” 眼见形式不好,玄苦和尚扛起香烛架,朝还在盯着锦鲤发呆小沙弥使眼色,“刚刚羊汤没喝过瘾,你跟为父再去看看有没有剩下的。” 说罢拽着还未回过神来的小沙弥,转眼间便消失在蜿蜒山径上。 云海初歇,山雨翻涌如浪。 萧无明终是与李寒舟落座在亭内。 扫过棋盘上散乱棋子,萧无明头疼道:“江湖人总叫人捉摸不透。说你们死板,偏能在刀光里寻闲情,说你们通透,却又为个虚无传闻追着本世子跑遍半座山。” 手心的棋子泛着冷光,李寒舟面色如出,道:“江湖传言,身具剑骨者无需握剑便能通晓万刃。在下只想印证这等奇事是否存在,望殿下成全。” 萧无明同样拈起一枚白子,叹息问道:“赌约就一局棋?” “只此一局。”李寒舟应声颔首。 一叹过后又是一叹,萧大世子懒散眸子,突然正经起来。 手中白子划过一道冷弧,只听“啪”的一声,一子落下。 气势磅礴。 盯着棋盘中央白子的李寒舟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黑子先行。” 最怕空气骤然凝滞。 萧无明重重咳嗽两声,欲掩尴尬。 伸出两指,捏起白子又放回棋盒,他摆手道:“无妨无妨,本世子让你一子。” 李寒舟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手中黑子落在棋盘正中央。 山雨骤急,豆大雨点砸在凉亭飞檐,噼里啪啦如锣鼓。 望着棋盘上星罗棋布黑子,萧无明心中暗叹,这青衫剑客沉浮极深,步步为营。 好在自幼向墨守衷讨要了些皮毛功夫,不然今日自己定是输的体无完肤。 心中已有对策的萧无明,落下白子时故意偏了半寸。 这看似失了先手,实则是想将体内剑骨能多藏一分是一分。 眼下,剑道入玄的李寒舟对自己起疑,就连尚未入武道的赵翎,也在明里暗里试探。 如狼似虎间,好似不怕萧无明身上真有剑骨。 反而是恰恰相反。 他们怕的是,查来查去,发现萧无明身上并无江湖传言中的剑骨,让他们一番谋划付诸东流。 “李寒舟,你可知道,” 一子落下,萧无明笑着问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道理?” 李寒舟闻言双眸微皱,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原先萧大世子那看似随意的落子,竟将他前三手剑气试探尽数化解。 此子,不容小觑。 沉吟间。 李寒舟落子如飞。 萧无明亦寸步不让。 凉亭外,马三甲望着对弈二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疑惑。 第三十五章 输赢 十丈白玉观音静立,脚下是一方六丈见方的水池,水面如镜,倒映着观音慈悲面容。 水池中央,六角凉亭飞檐翘角,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在亭中对弈,衣袂拂过木栏,带起丝丝风声。 白衣年轻人端坐在石桌旁,生得一副精致五官,远看竟似二八佳人,近观却比女子更多了几分英气, 对面青衫中年男子,剑眉星目,虽眼角微有细纹,却难掩一身凌厉剑意,周身仿佛有剑气环绕,出尘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两人此刻正专注对弈,棋子落盘之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站在亭外,马三甲手握刀柄,望着亭中景象,心中暗叹。 那京城内自诩国手高深之人,也不过该是如此。 持刀缓步走进凉亭,别看他双臂宽阔,虎背熊腰,走起路来,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踮起脚尖,这粗犷汉子正想一窥两大高手能擦出何种精彩对决。 “他娘的!” 马三甲舌尖抵住后槽牙,硬生生将脏话咽回肚子里。 这哪是对弈? 分明是两个毛头小子在棋盘上撒野! 自己虽是少年从军,是个陷阵杀敌一把好手,但在军中闲暇之余,还是爱跟那般军痞棋篓子下上几番。 棋艺自然算不得登堂入室,但也略懂皮毛。 但眼前这两人,下的毫无章法不说,就连最基本规矩没有。 尤其是作为镇北王世子萧无明,竟数次落子后又反悔。 夹着枚棋子往回挪,嘴里还嚷着“这手不算”。 哪有半分他想象中高手对决的森严气象? 扯了扯嘴角,马三甲默默推出凉亭。 实在是没脸看。 却不知,这看似混乱的棋局,实则暗藏玄机。 这盘棋不仅仅是下棋,更多是两人以剑道试探的攻防战。 李寒舟手中黑子第七次悬在棋盘上方时,指尖凝出半寸青芒。 这盘棋中,他不止一次将细微剑意融入棋路。 石质棋子在掌心发烫,宛如真剑出鞘前震颤。 身怀剑骨,自幼剑心便是通透的萧无明,就算如今实力十不存一,依旧能将旁人难以捕捉到细微变化,收入眼中。 李寒舟对剑道感悟不愧是能入一品大宗师之列。 将剑意融入长剑很是简单,但若是将其灌入其他物体,却是困难无比。 既要对剑道理解之透彻,又要将剑意控制到炉火纯青地步。 缺一不可。 李寒舟落子点本是棋盘右下星位,却在最后一刻偏向左上角的天权位。 棋子砸在棋盘上,发出金属交鸣般脆响。 在外人看来,这着实是一步烂棋。 可这就是李寒舟故意露出的破绽。 他的一招一式,皆是藏着剑修用来虚招探脉的惯用伎俩。 萧无明垂眸望着黑子落下位置,这次他没有急于落子。 摩挲两指间的白子,萧无明皱着好看的眉。 李寒舟现在对自己不谓是步步紧逼,稍露破绽,恐怕就会被他剑意捕捉到自己体内那四股剑意。 萧无明双目在棋盘在飞速游走,意图找出其中破局之法。 此刻棋盘上的黑子看似抢占边角,实则剑气布置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白子在掌心转了半圈,萧无明双眸突然一亮。 发现棋盘上的“玉衡位”与“开阳位”的交汇处,两枚棋子之间相隔三格,却恰好将那已是成型的一缕剑意,绞成碎片。 “你这一手棋,下得是妙,本世子若没看错,应是以七星剑阵的路数融入棋子中。” 萧无明笑道,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将几处可能暴露剑骨的棋路悄然截断。 目光从棋盘挪开,萧无明看向眼前青衫剑客,笑道:“李寒舟,你果然是个不可多得得大才,要不是眼下王府与朝中关系紧张,本世子真想将你挖入府中当差。” 话音未落,棋盘中央五枚白子泛起微光,竟在黑子包围中辟出一条无形之道,恰似以柔劲化去刚猛剑意。 以柔克刚。 李寒舟的瞳孔微微收缩。 心中震撼之余,不禁多看了眼前这位纨绔世子两眼。 别说萧无明体内有无剑骨,就算是有,如今的他也尚未完全踏入武道。 一个寻常人面对江湖剑道大宗师的屡屡试探,还能处之泰山。 此等心性,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若真让其活到能彻底从萧擎苍手中接下三十万狼军,那日后赵姓皇帝可得好好头疼一下。 西北三州,恐会再出一位镇北王来。 亭外,夕阳西下。 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水滴砸在亭子石头板上,声声敲在两人心尖。 萧无明执子的手停在棋盘上方,望着即将连成“北斗七星阵”的黑子,摇了摇头。 下到如此地步,他与李寒舟两人,心知肚明。 这盘棋的输赢,已没有太大意义。 就算此棋阵形成又如何,大不了小爷认输便是,他也摸不透自己什么。 小爷果然是天才。 萧无明胸有成足一笑,指尖一颤,白子最终落在边缘处的“无主位”之上。 棋形顿时显出颓势。 “世子殿下这手下的是妙。” 李寒舟盯着那枚偏离核心的白子,发现棋盘右下角五枚黑子剑气走向,竟被这看似放弃的落子全盘打乱。 都说真正的隐剑者,连认输都藏着十步杀招。 喉间泛起一丝苦涩,李寒舟自嘲一笑。 本来他还端着剑道大宗师的架子,现在看来,原来对方从来不是在守,而是引他入局。 那些被他视为试探的棋路,早已被对方化作困龙的丝线。 亭外,晚风轻起。 亭内的李寒舟,最后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两人沉默一阵,他忽然松开棋子,任那枚黑子滚落在棋盘边缘。 “这局......是我输了。” 李寒舟起身,指尖划过棋盘时带走三枚黑子,石粒相撞发出清越响声,恰似剑鞘归位的声音。 话音未落,青衫已消失在雨幕中。 唯有棋盘上那枚偏离的白子,还沾着萧无明掌心温度。 在渐歇雨声里,萧无明紧盯眼前的这盘棋。 发现李寒舟带走的三枚黑子,正是方才试图探查他剑骨位置的关键落子。 马三甲冒雨走进,见主子端着如此疑惑表情,心中纳闷。 是棋逢对手,还是棋差一招? 幽幽一叹,看这架势,应该是输了。 不忍见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马三甲,刚想出声安慰。 萧无明却是突然转目,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会认输?” 马三甲扯了扯嘴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第三十六章 好戏开场 被李寒舟这么一耽搁,就算今夜大雨不停,萧无明和马三甲都不敢过多耽搁时间。 恰逢这时,赵翎本拴在山下的马,许是整日大雨原因,脱僵不知跑向何处。 玄苦和尚和长宁公主见此状,也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心想,有意无意让她与萧无明同乘一骑。 对此,赵翎自是表示宁死也不跟这纨绔子弟同骑一匹马。 而以纨绔着称的萧大世子,可不惯着她这臭毛病。 将腰间白丝带一扯,二话不说就从后偷袭,将赵玲手脚和嘴巴都给捆上。 动作娴熟,很难让人不起疑,萧无明到底祸害多少姑娘。 面对身后四人怀疑,萧无明仿若未见。 扛着赵翎,毫不怜香惜玉的丢在马背后面。 “唔!” 赵翎挣扎着踢向马腹,却被萧无明掐着腰肢按在鞍前,很是娴熟在那丰臀上捏了一把,坏笑道:“三公主的臀,倒是比皇帝陛下的龙椅还硌手。” 始料未及的赵翎脸颊顿时秀红,好看眸子泪里花打转,楚楚可怜。 这个登徒子,他怎么敢! 要不是嘴巴被他用袖带堵住,非得把他萧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这畜生叫‘雪中踏云’,是不是比烟花楼花魁的雅号还风骚?” 官道上,萧无明一手牵着马绳,另一手不安分在赵翎腰窝打转。 白马应景撅蹄子嘶鸣一声。 赵翎盯着马鬃间晃动的散发胭脂味道的耳坠,冷笑不已。 “怎么,公主可是吃醋了?” 萧无明顺着赵翎目光,看到那叮当响的耳坠,狡黠道:“上月烟花楼有个勾栏姑娘硬要拿耳坠换小爷的袖带,说是要栓在床头辟邪。” 话未说话,赵翎顿时感觉一阵反胃,萧无明哈哈大笑。 寂静官道,随着世子爷猛拽缰绳,马儿顿时撒蹄朝城内镇北王府方向狂奔。 身后的李寒舟和马三甲,互相无对视,皆是跟了上去。 ...... 荒山距望凤城的路程说不上遥远,却也绝非近途。 暮色四合时启程的四人在马背上颠簸整夜,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是可见城楼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城门外,萧擎苍身披玄铁甲胄,身侧两子萧牧云、萧横江各按刀柄。 数百狼军如松林般肃立,甲胄映着晨光,泛着冷冽光泽。 待看清马背上被捆成粽子的赵翎,萧牧云与萧横江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诧。 自蛮怒退去,镇北王府与皇室、南州文人的关系便如绷紧的弓弦。 前几日萧无明在青楼抗旨的事早已传遍京城,如今这般兴师动众地迎接公主,实在是迫于无奈。 好在此时天尚未大亮,城中百姓还在睡梦之中,否则让那些酸腐儒生瞧见这阵仗,不知又要写出多少篇讨伐镇北王无规矩的折子。 对此,萧擎苍老脸倒没显多少意外。 萧擎苍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萧无明,又落在他身后的青衫剑客身上。 李寒舟只觉脊梁骨泛起一丝寒意,江湖前十的威名在这目光下竟如薄纸般脆弱。 他赶忙低头行礼,腰背弯得比在江湖中见到任何一位高手时都要低上几分。 萧无明正暗自咋舌于爷爷气势,忽觉一股劲风袭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擎苍的脚尖擦着他的靴底掠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赞许,面上却依旧冷声道:“臭小子,还不快给公主松绑,成何体统!” 萧无明嘟囔着解开绳索,赵翎揉着被勒红的手腕,脸色阴沉如水。 她狠狠瞪了萧无明一眼,却在对上萧擎苍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垂下了眼睫。 镇北王的气势,就算是久居皇宫,自视甚高的赵翎,都得避让三分。 一行人马在铁甲簇拥下进城,晨雾未散的朱雀大街上,已有早起的商贩掀开铺板。 百姓们纷纷驻足观望,虽说对萧无明这几年的荒唐行径多有不满,但见他与赵翎并肩而行,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冷艳端庄,倒真似一对璧人。 不少人暗中点头,只觉这对儿容貌相配至极。 镇北王府门前,作为三公主的赵翎自是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客房。 即便一夜未眠,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前来嘘寒问暖的达官显贵。 萧擎苍有意大开府门,让那些平日难进王府的官员们一一登门,便是要向天下宣告,镇北王府认下了这位三公主,认下这门亲事。 赵翎自然明白其中深意,虽满脸疲倦,却仍端着公主架子,一一应酬。 作为马上要举办及冠礼的关键人物,萧无明,萧大世子。 则是趁着这空挡,偷偷从人群里开溜,朝自己那槐树院子方向走去。 当萧大世子一脚踹开院子时,在院中静坐的穆容英小脸一僵。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她便起身朝屋里跑去,仿佛见到煞星一般。 屋里的春涧闻声也赶了出来,见到萧无明,她嫣然笑道:“殿下回来了。” 萧无明嗯一声,语气中有一丝安心。 两女除了穆容英脸色还稍显苍白外,春涧看起来已是痊愈。 一身漆黑的王从命,也在此时从黑暗中浮现。 他单膝跪地,一副有要事禀告模样。 春涧心领神会,虽有千言万语与萧无明诉说,但还是按着性子,默默退下。 坐在椅上的萧无明朝眼前的影狼卫头领问道:“调查的如何?” 王从命单膝跪地,附在萧无明耳边低语片刻。 听罢,萧无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早已有所怀疑,却不想真的是自己的二叔萧牧云所为。 “殿下,二公子和三公子最近在城内还有所活动。”王从命在旁禀告。 萧无明闻言却是一笑,摆手道:“无妨,本世子倒想看看,在及冠礼上,我那两位叔叔会弄出什么名堂来。” ...... 三日后,镇北王世子及冠礼。 这天,镇北王府张灯结彩。 三丈高的朱漆灯柱每隔十步便立着一根,灯柱上缠绕的红绸随风翻。 整条朱雀大街被九丈长的红绸覆盖,绸面上用金粉绘着西北狼军的图案,每只狼眼处都嵌着米粒大的夜明珠,在暮色中连成璀璨星河。 一身麒麟华服的萧无明站在镇北王府最高楼上,俯瞰全城。 目下尽是喜庆的红,他嘴角微勾:“好戏才刚刚开场呢,二叔。” 第三十七章 碎银 镇北王府今儿个格外热闹。 作为望风城首屈一指的贵胄公子,镇北王世子萧无明的及冠礼与三公主赵翎的订婚吉期撞在一日,直教整座城池从太阳初升,便是醒在震天的鞭炮声里。 王府仆从和婢女,天还未亮,便抬着盛满碎银的漆盘沿街而行。 银锭如落雪般纷扬,在主干道地板上敲出细碎清响。 这般手笔,惹得沿街百姓纷纷驻足,既数据羡慕,又是惊叹。 作为城内主干道的朱雀长街,临街商铺的门板早被卸去,换成整幅的织锦画。 有绣着西北狼军抗敌蛮奴烽火场景,有的绘着镇北王萧擎苍横刀立马雄姿。 最醒目的是中央绸缎庄的巨幅绣品竟是少年世子萧无明,身着白衣,手握弓脚踏虎,英姿煞爽。 这让跟随一众婢女分发碎银的穆容英一阵无语。 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这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镇北王府今日能舍得撒出如此多的碎银,自是有萧擎苍的道理。 果不其然,穆容英还没随队伍走多远,耳畔便传来能令她章目结舌声音。 甜腻的糖香混着香囊的药草味扑面而来,沿街商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萧大世子爱吃的糖葫芦嘞!” “绣着世子名号的辟邪香囊,保福寿安康!” 糖葫芦晶亮的糖衣在晨光里流转,香囊上的狼首金线绣得格外醒目。 穆容英眨了眨美眸,不敢想象眼前一切。 前些天来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得萧无明,何时成了这帮被百姓爱戴的好世子了? 她看向手中握着的碎银,忍不住叹了口气。 队伍从主干道拐入旁街角。 街角的老匠人正在吹制形似萧无明的糖人,涨红的脸,卖力模样,就怕镇北王府的人不丢给他几两碎银。 酒肆门前的商贩敲着铃铛,出售酒坛上封着的红泥印着“镇北世子及冠”的上等好酒。 穆容英将最后几枚碎银丢进商贩竹筐,忽听得朱雀街尽头传来沉重的车轮声。 城头八百黑甲卫持火把列队,狼首大旗猎猎作响。 三十四辆染着血渍的披甲铁马驶入城门。 马蹄声如惊雷,卷起滚滚浓烟。 “是狼军的三十六统领!看来镇北王是铁了心要将位置摁在萧无明头上了!” “可不是吗,不然总不能传给那足不出户的老大吧!” …… 街角茶楼的二楼传来阵阵窃语声。 老说书人敲着醒木,透亮嗓音混着茶香传来:“各位看官,可知今日是何日子,又可知萧世子出生时带了如何天地异象,又何为陛下能将三公主赐婚给萧大世子?” 老说书人又拍醒木。 满堂哗然顿时安静。 他扯了扯嗓子,笑道:“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听着老说书人一派胡言,穆容英美眸倒映着那些朝镇北王府方向远去的狼军马车。 她总感觉到哪里不对。 镇北王座下设有统领位置,分别管制三十万狼军,每人各司其职,又互相牵制。 可以说,坐到统领位置的,每一位皆是镇北王心腹。 萧无明的二叔,三叔也在认三十六统领之中。 照理来说,今日他们兴师动众来参加萧无明的及冠礼,必定也会都会带价值不菲贺礼。 不看僧面,也要看萧擎苍的颜面。 可刚才多数马车的车轴压得极低,却不闻箱笼碰撞之声。 这哪里是载着贺礼,分明是空车。 清晨微风吹起她鬓发,穆容英朝烟花楼走去。 今早,萧无明将她独自拉处,神秘兮兮说烟花楼有一场好戏,让她静候在此。 她心中总一股不祥预感。 …… 外界都这般热闹,最为东家的镇北王府,更见热闹。 除了萧望海的院落清冷如常,其余府落皆张灯结彩。 宾客络绎不绝,朱红灯笼下,人影攒动。 作为王府主人的萧擎苍没露面情有可原,本就手握重兵,朝廷百年来唯一的异性王,眼下又加上一个未来的皇亲国戚。 此等尊贵身份,就算刻意端着架子,客人也觉情有可原。 而作为主角的萧无明,自从前几日与赵翎并肩入城那引人注目外,这几日倒像是突然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反倒是贵为三公主的赵翎,竟是赶早在人群中简单露面。 本来这等自降身份的做法定会引开舆论,奈何赵翎做事滴水不露,只是简单亮相,却是仪表大方,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世子槐树院子,作为今天主角的萧无明正靠在躺椅上,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春涧,忍不住出声道:“春涧姐,歇一歇,都看你忙一上午了。” 谁知,平日对萧无明百依百顺的春涧今日连头也不回一下,背对着说道:“殿下该准备准备,今晚府中活动殿下可不能跑了。” 萧无明听后,爽目微闭,颇为头疼。 今日那里是什么世子及冠礼,分明是自己的催命符。 萧无明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前那一盏盏红灯笼,此刻显得却格外刺眼。 槐树上枝头忽有响动,玄衣白发的何慎之跃下槐树。 似乎早有察觉的萧无明并没有睁眼,语气有些不满道:“何老,我这院子可是有门的,下次大方进来便是,何必鬼鬼祟祟。” 一屁股坐在萧无明椅子旁地下,这白发白眉白胡的老头摇头道:“走正门不自在,还得是这样才痛快。” 萧无明业不计较,面色如初道:“您来今日肯现身,定是老爷子授意的吧?” 何慎之笑道:“王爷却有命令,约殿下午时爬山。” 萧无明嗯一声,语气没多少意外。 院子外,一声声铁骑马踏地面声响起。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四道。 而这三十四道马蹄落地声后,更有万千足音如闷雷滚过。 狼军到了。 听到这,萧无明这才缓缓睁眼。 “他们倒也算准时,就不知有没有带着颗衷心来。” 要说对这铁骑声的熟悉程度,何慎之甩萧无明不知几条街。 早已从狼军退休的何慎只闻言,道:“殿下说笑,狼军誓死追随镇北王,谈何有无二心之说。” “对老爷子,他们的衷心自是无二话之谈。怕就怕……” 萧无明卖了个关系,停顿片刻,突然笑问:“何老,若是今晚真打起来,你是帮这帮徒子徒孙呢,还是我呢?” 何慎之闻言,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第三十八章 活着 午时三刻,城外郊外凤嘴崖。 萧无明跟着镇北王的脚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扑面而来的山风卷着云气,将他月白长衫吹的鼓成球撞。 脚下是万丈绝壁,翻涌的云涛如万马奔腾。 夕阳余晖洒落其中,别有一番美景。 萧擎苍负手立在崖边,玄色大氅被风扯得簌簌作响。 “可还记得你八那年,第一次握剑,便能斩出一道剑气?” 萧擎苍忽然开口,声音混着山风低吟,“那时那最爱吹牛皮的张老道恰好在府上做客,吵着闹着要你收入座下,做关门弟子。” 萧无明望着镇北王背影,泛起微苦。 他当然记得。 龙虎山的张天师,据说其修为入玄,能接天雷为己所用,邪乎的很。 但作为镇北王孙子,那时的他只觉眼前那贼眉鼠眼道清瘦道人,与城内那摆摊算命的江湖老道是一路货色,压根连正眼都没看他。 此刻云海翻涌,某片云团恰好遮住日头,投下的阴影笼罩在萧擎苍肩上。 “爷爷今日约我看云,是想让我学这云海?” 看向那层层云海,萧无明心中忍不住泛起苦涩,轻声道:“聚时成兵,散时化雾,任风摆弄?” 萧擎苍转身,眸中映着翻卷云光:“你可知三十四辆马车里,只装了七箱贺礼?这帮狗养的,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 山风忽然转急,萧无明望着爷爷那有些驼背的腰,心头一颤。 不知不觉间,名动天下的镇北王,已是白发苍苍。 “那能如何,总不能将他们全砍了脑袋,挂在城头以显王威吧。” 萧无明忽然笑了,笑声混着云涛轰鸣。 萧擎苍不答,只是望向云层深处。 山风突起,吹送那片遮光云絮,露出底下隐现的王府飞檐,红灯笼在云隙间明明灭灭。 “老子八岁握刀,十岁杀人,十三岁行走江湖,十五岁参军,十八岁就做到百夫长,二十五岁做到镇北将军,三十岁临危授命,入西北三州,多少次的刀尖舔血,数都数不过来。” 萧擎苍眯着那双鹰目,镇北王的威严渐渐散开,竟好似能压者天地云间几分。 沉默片刻,他冷哼道:“不过倒也无妨,老子倒真想看看,这帮孙子能闹出什么动静。” 后头的萧无明闻言,大气都不敢喘动一下。 突然,萧擎苍回眸,从上到下打量起萧无明来。 眯着眸,他试探问道:“小子,你给老子一句实话,到底有没有想过接手西北狼军?有没有恨过爷爷把这么大的烫手山芋扔给你?” 萧无明后背发凉,喉咙像是瞬间被什么异物卡住,想发都发不了声。 镇北王很有耐心等着回答。 他双手插腰,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您……从没想过我会死在这场局里?” 沉默良久,萧无明看向爷爷,突然发问。 “那就证明你活该去死。” 萧擎苍转身,眸中翻涌的云光比刀还冷,却在掠过萧无明那双失落眸子,他愣了一下。 那一抹不忍仅仅只是持续片刻,他继续道:“小子,老子教你卖个乖,别整天追着老子文死不死的,你总不能让老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话音落地,镇北王指向山下的镇北王府,平静道:“看见云隙里的王府了么?等晚间的锣鼓敲响,那些举着贺礼的,捧着毒酒的,揣着匕首的,各路鬼神牛马,都会一一在你面前出现,往后日子,皆是如此。” 话音落地,云海翻涌得更烈,山间狂风大作。 萧无明这下彻底是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哪个问题回答合老爷子心意,被一脚踹下这万丈悬崖里。 “恨吗?” 萧擎苍的声音从风里飘来,他已走到山顶尽头。 背对着自己孙子,却仿佛能看见他此时的表情。 山风掀起萧无明额发,露出与萧望海有几分相似的眉宇。 他想起母亲入葬那时,想起萧望海化地为牢十年,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接连被刺杀,想起春涧等人那晚险些丧命。 恨吗? 他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来的云絮。 冰凉雾气在掌心化作水珠,沿着掌心流入到地上。 一声滴答声,回荡在山间。 萧无明平淡道:“恨。” 萧擎苍那张岁月沧桑的脸,终是勾起一抹笑。 “只是我更怕报不了仇,” 萧无明忽然笑了,笑声被风卷着送向深崖,他看向身后南方,喃喃道:母亲的墓碑还未归还殷家,仇还没报,我得活着。” 萧擎苍没有回头,只是转身下山。 在身体渐莫云海,他那苍劲有力声音从云彩能传出。 “龙虎山那般装神弄鬼的道士,或有法子辅你体内剑骨。”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半句失言,老子先斩你的头。” 晚间锣鼓声从望凤城传来,闷闷的三声,惊得云海都颤了颤。 一身白衣得小大世子站在原地,看向那最后一抹夕阳。 最后,他目光落下城中最为灿烂之地,烟花楼。 …… 晚间,望凤城更是处处张灯结彩,整座城照的宛如白昼。 号称西北第一楼的烟花楼,今夜也是给足了作为头号贵客的萧大公子面子。 一位位打扮的明艳动人的勾栏姑娘,站在顶楼之上,随着曲声,舞动倩影。 一舞艳全城。 “看,烟花楼今儿赏曲,只为庆贺萧大世子的及冠礼!” “这消息可是确凿?那可是一毛不拔的烟花楼,今日竟然这么大手笔!” …… 此消息一经传出,无数百姓纷纷涌入烟花楼。 烟花楼门口,一时间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而在烟花楼另一边的镇北王府,世子及冠礼也是如约进行。 三十六位狼军统领,分两侧而座。 萧无明踩着红毯踏入正厅,一身麒麟华服衬得他华贵无比。 三十六位统领,都是老熟人。 遥想每年春冬两天,他都会前往边塞军营,好好指点一番。 每年都不知收多少这帮军痞的冷言冷语。 现在想来,今日却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正式直面这满堂武将, 殿内穹顶高悬九盏鼎灯,灯油混着松脂香,将众人甲胄上的映得通红。 萧擎苍看向萧无明,以及已落座的赵翎,开口道:“开始吧。” 第三十九章 及冠 镇北王一声令下,望凤城中央望天阁顶轰然炸开第一簇烟花,数百道流光紧随其后冲天而起。 烟火划破漆黑夜幕,在星河之上绽开万千华彩,将城楼飞檐浸染得璀璨夺目。 整座城池沉浮在七彩光雨中,朱红瓦片映着火光流转,恍若天宫坠入人间。 如梦如幻 百姓们纷纷驻足仰望这震撼盛景,而镇北王府内,随着烟花渐歇,丝竹之声骤起。 坐在镇北王身旁的萧无明随节奏,轻拍大腿,沉浸其中。 数百舞女踏歌起舞,罗裙翻飞间身姿婀娜,舞步整齐划一,令人目眩神迷。 萧大世子虽以不学无术闻名,为百姓所不喜,却在青楼等地深受姑娘们青睐。 一来因其背景显赫,出手阔绰,加之生得惊为天人,许多勾栏女子甚至自掏腰包,只求与他共饮一杯。 二来,萧大世子实则通晓诗词歌赋,虽不敢说样样精通,但在西北纨绔中,已是十分难得了。 今日同样是一身华贵衣裳出席的赵翎,并没去理会萧无明,反而目光在这三十六位统领游走。 这是她首次见到人数全齐的西北狼军统领。 按照凤阙历法,各地藩王每年都要向朝中进贡,而在镇北王没与朝廷闹翻前,每年都会到几位统领一同进宫。 赵翎面色平静,指尖却几乎掐入掌心。 单是镇北王的气势已惊天动地,这三十六位统领,气息各异,每一位的气势都不输朝中二品武将。 萧擎藏究竟有何魅力,能让这些能人甘愿在其麾下做小小统领? 一双凤眸竟是警惕神色,赵翎那放在膝盖出的手,不知何时已是握成拳头状。 难怪皇室素来忌惮镇北王,不说三十万狼军,就说他带着这三十六位统领倒戈蛮奴,凤阙都会颇为头疼。 歌舞升平的热闹大厅,宴席上众人各怀心思。 不单单是作为三公主的赵翎。 军中威望极高的萧牧云扫向几位心腹统领,脸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表情。 他淡淡看向仍沉浸在乐曲中的萧无明,眸中满是复杂。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这狼崽子? 论出身,自己虽不是嫡长,却同样是正房所生,论资历,自己自幼跟在军中摸爬滚打,大小战役不知打了多少场。 可老爷子一声令下,世子位置这顶帽子便轻易扣在萧无明头上。 他不服。 若萧擎藏只需要一个傀儡,为何不能是自己? 萧牧云心中不怨,脸上却一路既往挂着随和笑容,与各位统领推杯换盏间,余光撇向大快朵颐的萧横江。 这个呆子,打从一开始就一副饿死鬼模样,已经吃的是五大三粗,还嫌块头不够? 萧牧云忍不住肘了肘萧横将,想提醒这呆子别光顾着吃,正事要紧。 腰间吃了一击的萧横江,刚想怒骂是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干扰你萧爷爷的用膳。 那双虎眸刚抬起,就迎上自己二哥那笑中带怒的眼睛,顿时一僵。 他饶了饶头,不明所以。 恨铁不成钢的萧暮云忍不住暗叹一叹,这智商堪忧的玩意,随即撇向对面一方武将。 萧横江恍然大悟,赶紧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先暂离宴会。 在他之后,先前那接到萧牧云眼神的武将也是起身离开。 坐在主位上的萧擎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座下这三十六位统领,除开本就是自己亲生的两位,其余的三十四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 感情之深,无异于自己另外两个儿子,而他们其中也有暗自称自己为义夫者,大有人在。 而本来是兵家忌讳之事,他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故而他也是想看看,这两人能闹出什么登堂入室的闹剧来。 两人相继出去这么个举动,在这热闹非凡的宴庭自然不值一提,但也就是这么个小插曲,在场的众位心里已时打起了小算盘。 当然,这般老谋深算之列,自然是除开萧无明的。 至少表面上,萧无明依旧沉浸在美曲当中,一副无法自拔模样。 一旁的赵翎也是没忍住撇向萧无明。 要是没经历过那晚血夜以及凤鸣寺,她或许会真认为其胸无大志,只是个空有皮囊之人。 但与他经历过这两件事后,赵翎对萧无明的印象,已是潜移默化的有所改观。 这家伙,到底在卖什么名堂。 萧横江和另一位统领很快相继归位,宴会依旧如期举行。 在场的众人脸色如初,不显山露水。 他们心知,借给萧横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搬起石头砸萧擎苍的脚。 这般引人注目的离场,定是叫个军中的愣头青来,损一损萧无明的面子。 毕竟细水长流,一个在军中失威的世子,能掀起多大风浪? 果不其然,就在宴会即将结束时,屏风后突然转出一员铁塔般的武将。 此人名为邢无刚,镇北军先锋营都统座下的先锋官,与马三甲同级。 他双肩扛着一对开山斧,比寻常兵器长两寸,斧刃上还留着多年前征讨蛮怒时的缺口。 这是位在军中有些名气的家伙,也是出了名的驴脾气。 在场除了赵翎外,都认出此人。 其中不乏有几位统领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幸灾乐祸看向负责先锋营的统领。 郭勇性子厚道老实,本不愿参与世子纷争,见状当即拍桌,震得酒盏跳起三寸高:“邢无刚你这憨货,来这儿作甚?还不快滚回军营! 谁知,邢无刚闻言非但不听,反而是昂首挺胸走进宴会,朝着高位上的萧无明就是骂道:“敢问殿下,何德何能本该配得上镇北王世子五个字?” 邢无刚声如闷雷,故意撞向身旁案几,酒盏翻倒,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红毯上瞬间蜿蜒开来。 席间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郭勇气的脸色泛青,刚想起身怒斥,却被一直沉默的镇北王抬手制止。 萧擎苍垂眸,凝视对方腰间晃动的“先锋”令牌,上面血渍斑斑,显然是个与蛮奴厮杀无数的硬茬。 随即他又不仅意见扫向一旁镇定自若的萧无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第四十章 风声 今夜的望凤城,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作为东家的镇北王府,同样是从小到下喜气洋洋,婢女仆人们本就出身大户人家,待遇自是与寻常府中侍女仆人不同。 正是这层原因,府中规矩一般无人敢触碰。 按照规矩,像邢无刚这等武将,本是没资格踏入宴会大厅的。 可此刻,他却身着铠甲,腰间配斧,正大剌剌地站在厅中,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众人心中有数,却无人敢当众点破。 整座王府,若没有主人萧擎苍的首肯,又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放人进来? 高坐上位的萧无明心中清楚,今日这关只能靠自己硬闯。 他敛了敛神色,面上笑意温软,开口问道:“邢将军此话何意?” 邢无刚铜铃般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跳出眼眶,络腮胡碴子随着冷哼抖落几点酒星子:“殿下生得这般唇红齿白,若是让蛮奴见了,还当咱们狼军要靠个娘们打仗呢!” 此言一出,厅中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众将脸色皆是一僵。 郭勇的脸色更是由青转白,手指暗暗掐进掌心,恨不得立刻捂住这莽夫的嘴! 谁不知道,镇北王府中有位奇女子殷雨,十年前在边塞以一剑入圣境,力退蛮奴大军,乃是百年来第一位女圣人。 西北百姓皆称她为殷夫人,提及萧望海,反倒是说“殷夫人的丈夫”,可见殷雨在众人心中的分量,便是军中不少将士,也曾受过她的恩惠。 萧无明这十年来虽说行事荒唐,可这世子之位之所以坐得安稳,一大半也是看在殷夫人的面子上。 此刻,一股森冷的寒气从高位上蔓延开来。 郭勇心惊胆战的偷瞄萧擎苍,却见他双目微闭,仿若未闻,反倒是一旁的萧无明,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眼中寒光闪烁。 宴会厅内的温度陡然下降,众人皆觉后背发寒。 赵翎察觉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忍不住看向萧无明。 比起那日深夜对上老太监时,此刻的气势更盛,隐隐带着杀意。 她心中一惊。 难不成,这位世子殿下动了杀心? 除了赵翎,在场的其余统领皆是常年习武,最弱的也是武夫三境修为,如何感受不到萧无明气势变化。 只是他们大多不放在心上。 一个只知道玩乐世子殿下,就算得罪又如何? 就论生死搏杀,恐怕常年被美色掏空身体的世子殿下,连寻常丫鬟都打不过吧? 萧无明脸色淡漠,体内剑意翻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强压着,邢无刚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他强忍杀意,声音平静:“邢将军好记性。西北曾有女子救国的美谈,怎么到了将军口中,竟成了不堪之语?” 邢无刚却似没听出话中深意,脖子一梗,大声呵斥道:“殿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十年来荒废光阴?大公子也是如此,莫不是将来要让两个爷们在史书上,连殷雨那娘们都不如?” “轰”的一声,一股剑势陡然升腾,厅中众人皆被惊动。 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罡风从殿外袭来,风力之强,竟将厅内桌椅吹得东倒西歪,众人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睁不开眼。 狂风中,萧无明却稳如泰山,连发丝都未曾晃动半分。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萧望海的身影,那抹身影让他即将失控的理智回笼几分。 待狂风骤停,萧无明已然冷静下来。 他心中清楚,这是个圈套。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激一激自己,让自己在众将士面前颜面扫地。 将邢无刚处置,会落得个不听谏言名声,不将邢无刚处置,又会落得个软弱无能名声。 进退两难呐。 这手实在是妙。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邢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被狂风吹得有些发蒙的邢无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抹了把脸,嚷嚷道:“如何?殿下先接我三斧再说!” “接下三斧,将军可是能退去?”萧无明反问道。 邢无刚拍了拍自己胸脯,扯着大嗓门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萧无明解下华服外的披风,月白中衣衬的身形单薄,宛如一颗树苗,风吹便倒。 太弱了。 众将士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萧牧云等人见事态发展出乎意料的好,脸上也是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 早知道邢无刚有这能耐,刚才应该吩咐其下死手才对。 一个先锋官换一个世子的命,这笔帐怎么算都划算! 萧无明缓步走下,脚步声与那日青楼接圣旨无异。 赤手空拳的他,站在大厅中央,与邢无刚的斧刃寒光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斧,劈山。” 邢无刚暴喝一声,斧头带着破空声斩向萧无明顶门。 所有人都听见他甲胄下筋骨的爆响,却见萧无明不退反进,手指轻点斧刃缺口,借力旋身。 当手劲扫过对方手腕,竟在电光火石间卸去七成力! 众人脸上掠过一抹吃惊。 这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如何学了武? “第二斧,断河!” 邢无刚察觉不对,变招如狂风骤雨,斧影笼罩萧无明周身。 少年世子却像片柳叶,顺着斧风游走。 期间,有数次擦过邢无刚咽喉,却始终没有出手。 这厮定是被人利用,凭他这脑子,想不出会今日前来打自己脸这么个主意。 当第三斧“裂天”劈出时,邢无刚忽然发现自己的斧头悬在半空,萧无明的手指正抵着他肘弯麻穴。 殿内寂静如死。 这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当然,除了对萧无名体内剑骨之事知情的萧家父子三人,以及见过萧无名出手的赵翎。 “邢将军的三斧,” 萧无明收剑后退,白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力能裂石,却失了分寸。黑水河之败,正是因您不知收力。” 邢无刚愣在原地。 萧无明转身朝原位走去。 “你出手皆是狠辣,却不给自己留有余地,说得好听是勇猛无畏,难听点便是有勇无谋。” 坐在位置上,一股上位者威严从萧无声身上传出。 他俯瞰众人,气势不减:“这也是为何,你从军数年,战果无数,却还是先锋官的原因。” 扑通一声。 萧无明声音尚未落地,眼前皮夹得汉子,双脚已是跪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唱于西北听 全场鸦雀无声,唯有烛影在廊柱上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今夜简单三招,萧无明虽未显露是否真踏入武道,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眼光毒辣之辈? 邢无刚身为先锋官,常年混迹军旅,体魄远超常人。 可萧无明是何人? 那是整日沉溺温柔乡的浪荡主子! 三招未胜,简直丢人丢大发了。 军中阵营向来泾渭分明。 一拨多为市井出身,或是年年应征的农家子弟,或是街头乞儿、市井无赖,为求活路才投身行伍;另一拨则多出自武将门第,世代从军,子承父业。 双方相看两生厌,前者嫌这些世家子弟空有架子,毫无真才实学。后者则骂那帮市井兵痞出身粗鄙,带坏军营风气。 是以军中时有小规模混战,但多为不伤筋骨的摩擦,作为军中统帅的镇北王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输给对方阵营的人,却往往视作奇耻大辱。 今晚这一场,萧无明只是躲了邢无刚三斧头,但出手老辣以及那胆人气魄,都不像是个纨绔子弟该有神态。 三十六位统领哪个不是人精,互相对了一眼,率先有人起身,带头跪拜道:“末将,参加世子殿下。” 见到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统领起身行跪拜礼。 萧牧云和萧横江见此,也是在最后关头起身,不情不愿行礼,但也仅仅是抱拳弯腰,没有像他人那帮行跪拜大礼。 按照礼法,他们算作是萧无明至亲长辈,倒也算说得过去。 经此一役,萧无明的世子之位算是坐稳了。 满城烟花在天际消散的最后一刻,三十六位统领注视下,萧擎苍拿起那代表镇北王世子的紫金冠:“臭小子,这冠一戴,日后出门在外,就以镇北王世子自称,一言一行,都代表老子我了。过几日自己去军营一趟,你去京城的队伍还没着落,能领到几人,全看你的本事。” 萧擎苍对着孙儿淡淡一笑,将头冠带在其头上。 显然今夜萧无明的举动他很满意。 萧无明闻言也是陪笑,并无二话。 满堂又是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恭贺声。 赵翎看着身穿麒麟袍,头戴紫金冠的萧无明,凤眸微微一愣。 只因此人模样长得实在是好看,被衣裳这么一衬,更显非凡。 在及冠礼后,萧擎苍更是当众宣布,萧家接下皇家的礼,并带着众位统领在大厅向京城三跪九叩,以此谢恩。 至此,今夜礼毕。 ...... 时光飞逝,距离镇北王世子及冠礼转眼过了两日。 三十六位统领陆续离开,望凤城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作为城内第一纨绔的萧大世子,这两日倒算是安分,每日房门一关,就连掌事婢女春涧也不知世子殿下在做什么。 世子屋内,萧无明盘坐了两日,清晨准时睁眼。 两日参悟,心法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奇怪的是,这心法仿佛天生为他而存在,不用刻意回忆,运功时便自动浮现。 不愧是老娘留下的心法。 心中感叹一声。 萧无明起身活动筋骨,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奇怪的是,他盘坐一夜,却毫无困意,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出门简单活动一下,萧无明吃过春涧送来早膳,便是径直走向拢西湖。 宁一语那抱刀客,在赵翎与李寒舟入府时,便就不再这抱刀,转而每日与李寒舟讨教,眼下也不知两人又在哪一处酣战。 此行并不是来找那个刀痴的萧无明,静候在独目老人身旁。 这次他不打算久呆,所以并没有坐下。 墨守衷好似明白萧无明来找他目的,没有片刻犹豫,点头道:“该去。” 萧无明闻言,转身看向望凤城以北百里地,那里黄沙遍地,是狼军精锐所在之地。 镇北王那夜意思很清楚了。 萧无明叹了口气,准备再过两日等将剑诀彻底记下,便是起程。 在拜别独目老人,萧无明没有回到自己院子,反倒是站在望海院门前,想叩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也不知反反复复多少次,萧无明最终还是离开,朝门府方向走去。 他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两日光景,穆容英那狐媚子应是在烟花楼准备妥当了。 在城中潇洒这么多年的萧大世子,就算是要离开也要弄得轰轰烈烈。 当晚,明月高悬,望凤城车水马龙。 西北第一青楼烟花楼却闭门谢客,视财如命的老鸨拦在门口,宣称整座楼被萧大世子包下。 不少嫖客气愤不已。 这萧大世子前不久的及冠礼和订婚礼已闹得满城风雨,如今风头正盛,竟还不避嫌? 放着倾国倾城的三公主不管,偏要扎在烟花楼? 正怒骂间,一曲悠扬从烟花楼顶楼飘下,歌声婉转,引得众人驻足围观。 “呦,萧大世子又要搞什么名堂?” “难不成又要赏曲?” “快来看,萧大世子又给全城听曲了!” 百姓奔走相告,不一会儿,烟花楼下围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中,只见一袭红裙的穆容英盛装出场,本就妩媚的面容,在胭脂的映衬下,更显风华绝代。 楼顶乐师奏响新曲,谱词者,正是萧大世子。 大漠孤烟衔落日,长河碎玉沉沙砾。 驼铃摇碎千山碧,风猎猎,残旗半卷孤城驿。 胡笳吹断霜满地,征人望断云无迹。 羌笛一声秋万里,沙飞起,月中犹见当年戟。 来,来,来,听西北骨笛声。 走,走,走,去看那黄沙高楼 ...... 一曲《西北破》,唱与整个西北听。 红裙绽放如盛开牡丹的穆容英,在夜中翩翩起舞。 这一夜,有人说见穆容英踏舞姿可醉国,有人说她红衣映得星河倒转,唯有更夫在梆子上刻下:“霜降夜,火凤临,千灯灭,万心倾。” 此后十年,望凤城绣娘再不敢轻易用正红色裁衣,生怕一剪错,便辜负了那年惊鸿照影里,那抹舞进所有人心里的红裙。 重新换上白衣的萧无明侧卧在楼顶,手中摩挲酒杯,在听到最为动人处,他露出一抹笑。 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白衣飘飘,额心一抹红,更衬他如仙人。 第四十二章 边塞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萧无明的房门被赵翎一脚踹开。 刚从锦被里探出半张脸的萧无明,朦胧间只见月白色裙裾翻卷。 赵翎拎着他外袍,眼角眉梢俱是促狭的笑:“萧大世子昨夜又宿在烟花楼?这日上三竿地,还要本宫亲自来请?” 春日晨风卷着糖葫芦的甜香扑进鼻腔,临街茶楼的小厮正踮脚往竹竿上挂新幡,青布幡角扫过萧无明肩头时,他才惊觉自己已站在城中央的主干道上。 老槐树下漏下斑驳树影,将他只披了件白衣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 揉了揉额角,不明所以看向一心情大好的赵翎,萧无明纳闷道:“公主殿下,你又在搞什么花招?” 赵翎转身,戳了戳他腰间软穴,狡黠道:“自然是要试试,镇北王世子究竟是浪荡子还是实心汉。” 说话间,她已退后半步,眼尾微挑,眉眼罕见含笑:“听闻望凤城的巷尾有位瞎眼老妪,做的杏仁酥能甜掉牙,萧世子可愿作陪?” 不知赵翎在打什么主意的萧无明,长臂一伸将人往怀里一带,三公主特有香味掠过鼻尖,他坏笑道:“公主想逛,本世子自当奉陪。只是这大街上动手动脚的……” 他话未说完,便觉腰侧一痛,赵翎已从他臂弯里旋身脱出,冷冷盯着他,道:“登徒子惯会嘴上占便宜。” 两人并肩走过城中主干道,一路走走停停。 俊男美女的组合,自是养眼,加上萧无明这几日风头可是大,所见百姓皆是驻足看上两眼。 更有甚者,还送上一句世子殿下,公主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惹得赵翎冷若寒霜,加快脚步逃离此地。 萧无明则恰恰相反,笑脸相迎,连忙应下。 一上午,萧无明和赵翎的的确确如一般百姓一样,逛遍整座望凤城的店铺。 上至富丽堂皇酒楼,下到寻常摆摊商贩。 期间,赵翎那对新鲜事物好奇模样,倒也是让萧无明忍不住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 两人游玩一天,这活生生的市井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两人一个是镇北王世子,一个是皇室三公主。 待到巷尾,卖胭脂的瞎眼婆子今日却是早早收摊。 心中闪过一丝失落的赵翎,刚要招呼萧无明打道回府,却见那白衣世子殿下手里拿了串糖葫芦。 这个鲜红好看的玩意,倒映着夕阳余晖,显得尤其好看。 眸中闪过惊喜,赵翎毫不客气接过。 她打小就见过,却是端着公主架子,一直都未曾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两人并肩回府,却在途经一处拐角,停下脚步。 一棵老树下,有人在掩面痛哭。 两人走近一瞧,那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卒。 灰布衣裳打着补丁,左襟别着枚生了绿锈的铁制勋章。 是西北狼军早年征讨蛮怒时的军功章。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意外。 这老头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浑浊的泪水顺着刀疤纵横的脸往下淌,哭得肩膀直颤。 萧无明脚步一顿,蹲下身,看向老人问道:“老伯这勋章,还是跟着老将军打蛮奴时得的吧?那会儿狼军夜袭敌营,可是连烧了蛮奴十余座粮草囤!” 老卒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清萧无明面容后剧烈颤抖:“您是......世子殿下?” 他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萧无明按住肩膀。 吃了块甜滋滋又酸溜溜的糖葫芦,赵翎站在一旁,余光见萧无明素来玩世不恭的眉梢竟凝着几分冷意。 她略感好奇的嗯了一声。 “伯爷在此痛哭,”萧无明没理会赵翎,轻声问道:“可是家里遭了难?” 老卒抹了把泪,喉间发出哽咽:“自打去年秋闱后,西北军就变了章程。往日咱们扛刀是为杀蛮怒,如今倒好,粮草队天天逼咱们这些老兵交苛捐,说是什么‘强军资费’。上个月我那三亩薄田,生生被征了两亩去充马料!” 他突然剧烈咳嗽,苍老手死死攥住萧无明的袖口,“世子殿下,您可知道,现在边塞连城门卫都敢当街抢百姓粮袋?自家弟兄比蛮奴的马刀还狠啊!” 萧无明垂眸盯着老卒掌心的老茧,那是握了三十年刀柄才有的痕迹。 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擦掉老人脸上的泪,声音却冷得像腊月冰河:\"伯爷可还记得狼军军歌,第一句是什么?\" 老卒一怔,下意识开口:“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蛮奴终不还。” 萧无明颔首道:“就是这句,如今蛮奴遁走,萧家自会让曾经跟着的老弟兄们吃得起饱饭!” 话音落地,萧无明已是起身离开。 赵翎看向他,问道:“你去哪?” 萧无明头也没回,摆手道:“去边塞,好好问问我二叔,军中是如何缺粮,要到了抢从前的老弟兄的粮。” 闻言,赵翎忍住笑意道:“你这哪里是去质问,分明是去要账。” “那不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萧无明回眸一笑。 赵翎跟上脚步。 夕阳垂下,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两人交织在一起。 而那老卒,看着两人背影,总觉似曾相识。 “是大公子和殷夫人......” 脑中终浮现出那画面得老卒,老泪纵横。 第二日熹微时,萧无明已牵了那匹“雪中踏云”候在镇北王府侧门。 一身干净简单白衣,没有过多首饰点缀,只用一根发簪挽起秀发,反而衬托他气质不凡。 赵翎裹着狐裘从垂花门转出,见他这身打扮,眉尖微挑:“世子这是要去打仗,还是去逛窑子?” 萧无明翻身跃上马鞍,长臂一伸将她拽上马背:“公主若想看打仗,某这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马蹄声声滚滚,卷着街道尘土,朝城门驶去。 两人刚抵城门,就被一青一红两个身影拦住去路。 是穆容英和春涧。 看这架势,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她们身后的城门上,有十八道黑影若隐若现。 见此心头一暖的萧大世子,还是佯装怒意,嚷声骂道:“他娘的是谁走漏了风声!” 春涧摇头道:“殿下这般着急走,可没打声招呼。” “此地凶险。”萧无明苦笑道。 春涧还是摇头,很是倔强道:“我与你同去。” “好了好了。” 望着春涧倔强眼神,萧无明叹了口气,“那就跟上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若遇着硬仗……” “自当为世子殿下挡刀。”春涧脆生生打断,嫣然笑道。 见此,萧大世子又是惆怅叹了口气。 手中紧拽马绳,“雪中踏云”前蹄高扬,后重重落下。 随着萧无明一声“驾”,它化作一抹白鸿,朝边塞跑去。 他原本孤单背影,今日有了许多人跟随。 第四十三章 苍狼关 五日后,凤阙边塞,苍狼关。 一身褴褛破烂的萧大世子咽了一口口水,几天没喝水干裂的嘴唇颤抖。 他拉了拉领头,任风沙灌进敞口的粗布短打。 望凤城眼线众多,他们一行人虽是趁天色尚早出城,终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思虑再三,萧无明在一处客栈花重金买下一辆马车,又将众女留下,用来混淆视听。 自己则是彻夜兼程,比预期足足提前了三天。 料想他们也不会想到,堂堂萧大世子会能如此忍辱负重。 一身破破烂烂的萧无明刻意将半片枯叶别在乱发里,背着漏了底的竹篓混在流民队伍中,仰头望向城楼时,眸子在阴影里微微一缩。 城门石匾上“苍狼关”三个鎏金大字,格外铮亮,箭垛间斜插的军旗也是崭新,旗上绣着的狼军图案,此刻显得异常狰狞。 本该震慑敌人的图腾,却成了压死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耳畔,守关卒的枪托砸在流民脊背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帮本该驻守边疆的士卒,却成了比蛮怒还让百姓畏惧存在。 如此胆大妄为,他们到底是哪位统领部下。 排在队伍后面的萧无明眯着眸子,想看清楚那守城士卒腰牌。 这帮兵痞显然是老熟手,早早就将腰牌收起,连披在身上甲胄,也是用的几年前淘汰款式,就算是身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 入城人数本就不多,转眼间,就轮到萧无明。 面对凶神恶煞的守城士卒,萧无明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笑容,在其手中枪托刚举起时,他悄无声息将一锭碎银塞入其手中:“军爷辛苦,这是孝敬您的。” 看着手心那碎银,守城士兵这才将枪托放下,冷笑道:“你倒是懂规矩,背篓后面是什么?” 花钱消灾的萧无明闻言,蜷起被风沙腌出裂口手掌,做出畏缩姿态:“军爷,篓里是给婆娘抓的药。” 话未说完,背上竹篓已被劈手夺走。 士卒用枪尖挑开袋口,见只有几把混着沙砾的枯草,呸地啐在他草鞋上,嫌弃道:“穷鬼滚蛋!” 做戏做全套,萧无明连忙答谢,跪地将散落一地的草药捡起。 慌慌张张模样,将市井小民形象演的入木三分。 要是这一幕让春涧看到,定会不顾一切杀出一条血路来。 在她眼里,世子殿下不该吃这些罪。 忤逆殿下的人,都该死。 关内街巷飘着焦糊味。 主干板路裂出道道深缝,缝里嵌着风干的马粪与碎瓷片。 本该是茶楼酒肆的门脸全钉着木板,唯有“镇西军粮行”的匾额漆色新鲜。 门前两队甲士正用皮鞭抽打着交不出粮的百姓。 那双手双脚被捆着的大汉,被皮鞭打的血肉模糊,宛如炼狱。 周围百姓,一副司空见惯模样,竟无一人敢奋起反抗。 心中已是渐生冷意的萧无明贴着墙根走,忽见街角断墙下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抱着只缺耳陶罐,瘦得像根被晒干的野草。 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如柴棍,却还在往罐子里捡别人吃剩的胡麻饼渣。 想一问究竟的萧无明刚蹲下身时,草鞋碾碎脚边半块发霉炊饼。 小姑娘受惊般缩回手,浑浊的眼睛在看清他装束后,干裂嘴唇动了动:“阿爷......你是不是也没有吃饭?那这块饼你拿去吃。” 萧无明干涩嘴唇动了动,看向小女孩身后。 那女孩好似明白过来,掀开破袄下摆,露出同样瘦骨嶙峋的弟弟。 身子在微微颤抖,萧无明强忍怒意。 那女孩眸子流转,上下打量起萧无明,笑道:“这位爷,你应该不是本地人氏吧?”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小女孩指了指萧无明那虽裹了一层泥的手,微笑道:“爷的手虽是裹了泥,掌心却是干净白皙的,骗骗那帮军痞还行,本地人一看便知。” 萧无明恍然大悟,他解下腰间水囊,倒出半盏温水递过去。 小姑娘捧着水盏的手在发抖,腕上系着截褪色的红绳,正是苍狼关百姓从前祈愿的平安结。 面对如此珍贵之物,这女孩却是先给身后弟弟喝。 “小妹妹,”萧无明蹲下身,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军粮行今日收粮几钱?” 小姑娘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回答道:“三斗青稞换一钱,可......可他们用小斗量粮......” 混账东西! 萧无明眸子彻底冷了下来,这帮军痞竟是胆大包天。 一般驻守在边塞部队,有时因粮草运输不及时,却是会出现强征百姓粮食一事。 大多数都以市场价来征收,遇到心黑的却会加上几成。 但用小斗计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加上老爷子向来对军粮补给看重,无论酷暑严寒都率先保证边塞驻军的粮食问题。 根本不可能缺粮。 那眼下就剩下一种可能。 这帮军痞强行征收百姓粮食拿来倒卖。 萧无明心中确认,小女孩突然开口:“爷,你放心,我爷爷前段时间出城往望凤城去了,听说镇北王世子殿下行及冠礼,他定能给我们边塞百姓伸冤!” “你爷爷?”萧无明挑眉反问。 小女孩连连点头,语气骄傲道:“我爷当年可是跟随过殷夫人打过蛮怒的老卒!他很厉害的,一定能见到镇北王!” 萧无明想到前几日那在街角处的老卒。 原来如此。 小女孩话刚落地,街角突然传来皮鞭破空声。 几个甲士拖着个老汉往粮行走,老汉浑身是伤,那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格外刺眼。 萧无明望着小姑娘缩回墙根身影,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放心,你爷爷见没见到镇北王我不知道,但一定见到镇北王世子。” 他站起身,将竹篓里仅有的半块硬饼掰成两半,塞进小姑娘颤抖手中。 小女孩望向离开的萧无明背影,眨了眨眼。 春风卷起扬尘,吹得城楼角铃发出破碎清响,他想起老卒在望凤城哭着说的话:“如今城门卫的刀,比蛮奴的马刀还狠。” 转身时瞥见街角阴影里,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气息与众不同。 萧无明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第四十四章 楚子雄 暮色漫进巷口,萧无明跟着戴斗笠汉子拐进一条暗巷。 墙根下堆着半人高马草,那汉子露出半截刀刃,刀柄上那特殊的狼首雕刻显得惹眼非凡。 是西北狼军今年制式的新佩刀。 这人是在役的西北狼军。 斗笠汉子靴底碾过巷子上碎石,故意将脚步放得拖沓,听着身后靴跟磕在砖缝节奏,指尖悄悄扣住袖中刀刃暗扣。 “阁下跟了三条街,不累吗?” 拐角处突然响起低哑的嗓音,斗笠汉子转身时,腰间佩刀已出鞘三寸。 萧无明借着夕阳余光,注意到对方左眼角有道旧疤,斜斜划过颧骨。 正是几年前自己奉命前往边塞点兵时,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差点拔刀砍向自己的郭勇座下的左先锋官,楚子雄。 “楚子雄,倒是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呐,”萧无明压低声音,嘲笑道:“看上去屁股是好了啊。” 听到那既熟悉又陌生声音,斗笠汉子瞳孔骤缩,刀鞘猛地磕在石墙上:“你是......” 话未说完,便被萧无明拽进阴影处。 楚子雄喉咙滚动一声,待见到萧无明那双眸子,这才确定下来,眼前这衣衫褴褛之人竟是萧大世子。 他当即冷笑道:“怎么,世子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萧无明则是指了指头上。 果然,瓦片轻响自头顶掠过。 狼军守卫每日皆会在城中巡查,大大小小处,皆是不放过。 待脚步消失,萧无明才开口问道:“这座城到底是哪个统领管辖?” 仿佛听到一个惊天笑话的楚子雄,冷笑道:“世子殿下这是跟在下开玩笑?” 萧无明不解道:“何意?” 眼见萧无明那疑惑表情,楚子雄半信半疑道:“殿下当真不知,不是在套在下话吧?” 萧无明无奈道:“要是如此,刚才就该让守军拿了你。将你捆在地牢,岂不是更好逼问?” 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的楚子雄,思索片刻,才缓缓道:“是三公子萧横江的兵,他们以极低价格强征百姓粮食,又以高价卖出,以此获取暴利。” 萧无明心中颤了一颤,沉默片刻,也是暗自点头。 依照萧横江那脾性,却是有可能干出此事来。 既然是三叔手下的兵,萧无明脏兮兮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那自己下起手来,的确是不知轻重了。 楚子雄见萧无明露出莫名其妙表情,也是忍不住一叹。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个纨绔世子身上。 刚想转身离开,萧无明却问道:“你来此地是来偷粮的吧?” 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中,楚子雄摇头道:“在下只是来散散心,殿下不用多想,偷粮草在军中可是死罪。在下惜命得很。” 萧无明指了指他腰间露出的半寸刀柄,笑道:“什么散心,要带如此精良装备?” 对此,楚子雄还是摇头,打心眼里并不相信这位世子殿下。 萧无明倒也是耐心,继续道:“把计划跟我说说,有本世子给你兜底,最差都可留你一条性命。” 楚子雄眉头紧皱,看了看萧无明那看不清面庞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皮鞭落地声。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伸出手指了指街尾处一座小茶楼,道:“世子请。” “聪明。”萧无明简单回答,抬脚朝茶楼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走在巷子里。 这座开在巷尾的小茶楼只有上下两层,规模不大,仅仅只有几张桌子。 很显然,此次行动他们蓄谋已久。 看门的小厮双眸锐利,见到如叫花子一般的萧无明,刚要出声呵斥,却见到其身后的斗笠汉子。 丢给斗笠汉子一个询问眼神,待见到其肯定回答,他才将信将疑让开一条道。 萧无明打量一眼这小厮,见他气息规矩,一看就知是个武道行家。 坐在茶楼里,萧无明见这小厮端茶积水平稳干脆,更加验证心中猜想。 一口粗茶入喉,在如今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地方,能有一口茶水喝,显然已是不容易。 萧无明平淡问道:“说说看你们知道的,我三叔何时开始的。” “大概三年前。”楚子雄也是喝口茶,如实回答。 三年。 萧无明喝茶的手停顿一下。 他想过其中时间不会短,却是没想到足足有三年之久。 这三年,城中百姓每日都遭受如此惨苦,如人间地狱般的生活。 注意到此举的楚子雄,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在军营呆久了,什么客套场面没见过。 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最为常见不过。 环顾四周,余角处还能见到那紧紧盯着自己的茶楼小厮,萧无明放下茶杯,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他问道:“说说你们的计划。” “早在半年前,郭统领就派二十三个兄弟在三公子的粮行当差,” 楚子雄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白发,悲伤道:“现在只剩老郑头能摸黑开仓门,其余兄弟都被查出,被吊在城门口,活活打死。” 悲伤之间,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布帛,上面用炭笔涂着歪扭的地形图。 指了指开头处,他道:“这是边塞守城的粮车行路图,每晚从西城门出,车辙印比寻常粮车深两寸,他们往车底夹层里塞的不是军粮,是......” 话音突然被茶楼外的马蹄声碾碎。 楚子雄眼疾手快,率先将图纸收好。 三人借着门缝,看见五盏灯笼转过街角。 那些甲士腰间的皮鞭滴着血,拖在地上的竟是原先那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小姑娘破陶罐滚落在地,她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萧无明给的半块硬饼。 “把那小崽子扔去喂狗!” 为首的百夫长甩着染血的鞭子,“小东西敢偷粮,全家都得死!” 话未说完,巷口突然传来梆子声。 更夫举着灯笼踉跄跑来:“军爷!西城边防传话,说是遭了狼......狼群袭击!” 百夫长咒骂着踢开那小女孩,带着队伍狂奔到城门而去。 萧无明见此,心中隐隐有了对策。 第四十五章 救美 苍狼关以凤阙最北城市闻名,又因其旁四面多财狼,故而得此名。 萧擎苍初入西北三州组织人马时,军队创立之初还未叫其名,以“赵”姓皇姓作军旗,再平定西北局势后,前朝皇帝赐萧字为异姓王,自那其,萧擎苍手下三十万军队又改萧字旗,后又因扎根苍狼关,被百姓取“狼军”之名。 久而久之,全凤阙人都这般叫唤。 像今日这般城外有狼群袭击,已是不新鲜之事情。 但今日这帮恶狼,倒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事情,在百夫长面前救下了个小女孩。 侧在茶楼缝隙的萧无明,眼见这帮士卒渐渐远去,只留下几位平时跟在他们后头的市井地痞,这帮人大多以军营某个小头领的红人自居,常常做些狐假虎威事情,百姓怒目切齿。 无奈,有些脏活累活还需他们干,一般例如刚才那位百夫长,也会有意无意让他们跟在后头,彰显他们身份。 对于一些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多睁一眼闭一眼处理。 而现在还能活下的地痞,基本都算是头脑灵光之人,做事不说滴水不漏,至少也算谨慎。 那帮地痞舔了舔嘴唇,看向那趴在地上挣扎起身的小姑娘,眸中闪过凶狠。 刚刚那百夫长走得急,就算不急,诸如杀百姓这类脏活都是轮到他们干。 杀人这件事放在别地该如何,他们不知,但在苍狼关死个人,是件寻常不能再寻常事情。 “老大,这货长得不错,又不留下来养上一段时间,当瘦马卖出,还能赚些银子?”其中一个地痞谄媚朝中央那魁梧地痞说道。 貌似是这几个地痞头头的汉子闻言,双眉微皱,似再思考。 那地痞脑袋也算灵光,赶忙转话道:“要不卖给城尾那梁老头,听说他出十两银子找个年轻媳妇!” 地痞头头思索片刻,轻轻嗯一声。 话音刚出,本就蠢蠢欲动的那般地痞,如饿了不知多久的财狼扑向那小女孩。 这女孩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只是奈何常年吃不饱饭,骨瘦如柴。 但就算如此,这帮地痞也不打算放过她,再出货前,他们大多会享受一番。 至于后果。 他们不会去想。 你的拳头再硬,能硬得过狼军得玄铁刀? 原以为这尚不过十四三岁的小姑娘如因此认命,却让萧无明没想到的是,这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竟先抓起一把沙尘,在起身一瞬洒向那帮地痞。 尘土飞扬,她借势逃跑。 可本就吃不饱饭的她,哪还有什么力气跑。 腿刚迈开瞬间,一阵眩晕感袭来,又重重摔在地上。 吃了一嘴沙的地痞本就憋着一股邪火,这姑娘原先挣扎更加激起内心躁动。 眼前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有些认命闭上眼。 一行泪从忍不住从眼眶流出,脑海中突然浮现爷爷离城时,让自己保护好弟弟。 不,他还不能死。 小姑娘原本闭上的眼猛地睁开,那双充血的眸子在睁开一瞬,又一愣。 她的眼前不知何时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爷......” 小姑娘记得这个衣裳,不是刚与自己道别的那个异城人。 她着急开口道:“爷,你快跑,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是狼军的人!” “狼军?” 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刚行及冠的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他回眸一笑,道:“老子只认识萧家军,什么狗屁狼军。” “好大的口气!” 为首的地痞头头冷哼一声,眼里满是轻蔑:“哪来的乞丐,赶紧滚一边去,老子今日不想杀人!” 萧无明淡淡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 那群地痞见到他这帮滑稽举动,皆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木棍对长刀? “爷,你快跑!不用管我!” 小姑娘显然是真急了,连忙拉着萧无明这破旧衣裳。 满脸尘土的萧无明露出一口白牙,轻笑道:“无妨。” 随即,他看向手中木棍。 及冠礼后,自己便能握剑。 对娘的十年誓言,萧无明做到了。 “废什么话,既然要逞英雄,那老子就送你去见阎罗!” 那谄媚献计的地痞冷笑一声,手中生锈长刀举起,朝萧无明冲杀。 茶楼内,楚子雄和茶楼小厮对视一眼,刀柄攥在手心。 毕竟萧无明名声如何臭,镇北王世子已成事实,对待这位未来的镇北王,他们若是见死不救,传出去可是要诛九族事情。 就在那地痞的刀斩向萧无明脖颈,楚子雄两人也准备出招时候,令人意想不到事情发生。 萧无明手中木棍破空而出,一声爆破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众人还未见他如何出手,那地痞竟是被一棍敲晕死过去。 这......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小姑娘惊讶的瞪大双眸,没想到眼前这乞丐竟会厉害。 不过要说最惊讶的,莫不过对在场对萧无明最为熟悉的楚子雄。 这纨绔世子,何时习得武? 萧无明一手横立木棍,嘴上噙着笑:“怎么不上了,老子还没玩够!” “小子,你别猖狂,这里是苍狼关,还轮到你放肆!” 为首地痞恶狠狠说道,手中长刀闪烁寒芒,心中却是打起退场鼓。 作为有三脚猫的基础的地痞,刚刚那一招常人只会觉得厉害,具体多厉害,他们说不出来。 但他却是明白。 刚才萧无明那简单一挥,不是起棍招式,反倒像是拔剑术。 眼前此人,是个用剑高手。 可这衣裳褴褛的破乞丐已经是欺负到自己头上。 今日若是不上,那日后如何在苍狼关混? 地痞头头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手中长刀朝萧无明猛挥。 不得不说,这地痞头头能当小头领,自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这起刀动作极其标准,就是欠了些火候。 萧无明没有意外用树枝拦了下来,手腕用力一分,竟是发出一声剑鸣。 砰! 树枝与长刀对碰。 头领头头顿时觉得砍一块玄铁上,虎口吃痛,一个踉跄退后。 “你......到底是何人。”地痞头头胆颤心惊问道。 萧无明闻言,扬起脑袋,略微骄傲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北王世子萧无明是也!” 第四十六章 傻子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北王世子萧无明是也!” 此话一出,全场又是陷入更为安静的死寂。 萧无明是何人? 镇北王的孙子,也是三十万狼军的世子殿下,同样是个臭名昭着的顶级大纨绔。 听闻此人每日不学无术,欺男霸女,望凤城稍微有点姿色姑娘都绕着他走,不然万一哪里踩了狗屎运,就被萧无明惦记上,那可是生不如死呐! 地痞头头咬着牙,心中怒火已是燃到极点:“阁下说话就好好说,为何戏耍老子!” 萧无明纳闷,问道:“老子说的是实话,老子就是萧无明。” 话音落地,就连那小姑娘都以一种看傻子目光看向萧无明。 哪有人会好端端骂自己? 萧无明那等贵家公子哥,前几日光光一个及冠礼,就闹得闹得满城风雨,听从望凤城的回来的人说,在及冠礼后两日,萧大世子亲自现身,在西北第一楼“烟花楼”赏曲宴请全城观看。 那萧大世子,额心一抹红,一身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如谪仙在世。 虽说萧无明此人风评在全凤阙是不堪入目,但容貌却是无数人认定的西北第一美男。 不少姑娘不远万里来望凤城碰运气,就为一睹萧无明那惊为天人的面容。 无一例外,所见之人无不惊叹。 就是传闻中那么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如何让人与这蓬头垢面的乞丐相提并论。 地痞头头脸上怪异神色浮现,难不成此人练功练傻了? 不过他也不去理会这么多,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今日事情都不可能如何轻松盖过去。 他大喝一声,举起长刀再度朝萧无明杀去。 结果没有意外,连人带刀被萧无明一脚踹飞,甚至都没用手中长棍。 眼见自己头头都被收拾如此利索,其他地痞哪还敢上前造次,转身头也不回逃跑。 “好汉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那地痞头头见此,赶紧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萧无明磕头。 萧无明显然也是懒得搭理这伙人,一眼都未瞧他,只是平淡道:“滚!” 那地痞头头闻言脸上大喜,一溜烟便逃得没影。 小姑娘看向萧无明,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斥责道:“为何放过他们!” 将手中长棍随意丢在地上,萧无明摇头道:“杀了这么一批,过几日又会出现另一批,杀不完的。” 小姑娘冷笑道:“他们平日作恶多端,无论你如何说,他们都该死!” 萧无明淡淡一笑:“我也没说他们不该死,只是不是现在。” 小姑娘追问道:“那他们何时该死?” 萧无明看向茶楼缓缓开门的两人,很有耐心回答道:“等到苍狼关,家家户户都吃的上饱饭,百姓都安居乐业时候。” “你该不会真是......” 小姑娘瞪大眼睛,在萧无明一脸期待下,她嫌弃道:“你不会真是傻子吧?” 楚子雄闻言没忍住扑哧一笑。 萧无明伸手扯了扯女孩脸上本就不多肉的脸,愤愤道:“别忘了,刚刚可是老子救了你!” 巷尾阴影处,见姐姐被一个乞丐打,小男孩跑出,举起小馒头一般的拳就要朝萧无明打。 “小瓜不可无礼!” 脸上吃痛的小姑娘,突然对那八岁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显然很听小姑娘话,举起的拳头又放下,只是那双清澈眸子死死盯着萧无明。 萧无明见状,也是看向自己腿旁的小男孩。 “他叫钟小瓜,我叫钟红薯,是苍狼关本地人。”钟红薯蹲下身,将自己弟弟搂在怀中,低眉说道。 萧无明给楚子雄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转身去厨房找吃食。 茶楼里,昏暗烛光跳动,萧无明看向狼吞虎咽的姐弟两,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 这两个小家伙看得年纪不大,吃起东西来着实比萧无明这么个及冠的青年饭量都大。 他们吃了足足半个时辰,姐弟两才满意打起饱嗝。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饱饭。 端了两碗粗茶,萧无明递给他们,问道:“你爷爷去了望凤城,那你爹娘呢?” 钟红薯接过碗,双眸浮现出落寞。 她握碗的力道加重几分,身旁的钟小瓜却说道:“爹消失在边塞,娘说去找爹,也没回来。” 楚子雄眯着眸子,突然说道:“你爹是在萧统领那当兵?” 钟红薯点头道:“在萧牧云统领下当百夫长。” 楚子雄嗯一声,平静道:“那是了,五年前蛮怒小部队在城外百里挑衅,那时驻守苍凛关是萧统领。“ 喝了口茶,萧无明对此有印象。 五年前传来军报,二叔萧牧云与蛮怒在苍凛关发生摩擦,双方拨剑相对,最后以牺牲两队士卒,换得大胜。 萧无明和楚子雄心中都清楚,五年前还未消息传来,估计已是战死边疆。 只是让萧无明心寒的是,钟家两代人为国捐躯,死后儿女竟被如此对待。 “楚子雄,按照军中律法,为国牺牲者,该受何赏赐?“萧无明看向窗外,平静问道。 楚子雄想也没想,近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赏地十亩,五十两白银,免除一年赋税。” ”那这五十两被狗吃了?” 萧无明语气如常,却是透着股刺骨冰冷。 楚子雄听后身子一怔,看向萧无明那并不旷阔背影,好似与影响里一位白衣女剑仙身影重合。 他有些分不清,萧无明真实面目是何。 但转念又是一声自嘲冷笑。 他们这帮世家子弟,最会做表面功夫。 许是突然起了同情心,做给两个未经世事的孩童看的。 但眼下的萧无明无情去猜疑他们心中所想,只是看向窗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同行之人中还有个三公主赵翎。 扣押百姓粮食,这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等一大事,如今西北与中原关系僵硬,要是被她捅这个大个窟窿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萧大世子没有预料的是,在苍狼关百里外的官道上,一匹骏马在官道上奔驰。 一袭白羽飘荡,赵翎骑的正是萧无明那匹“雪中踏云”。 第四十七章 中计 午夜打更声响过三声,苍狼关的夜风卷着细沙掠过粮仓白瓦。 带着面具,腰间盘刀的萧无明贴着干燥土墙,蹑手蹑脚前进,靴底避开墙根处三枚刻意摆放的碎瓷片。 那是茶楼小厮提前踩点时留下的警示标记。 之前仅拿木棍出手的萧大世子实力,已然获得两位士卒信任。 萧无明也懒得深究为何郭勇那厮会暗中调查苍狼关军粮,按他那中立性格,就算是记恨二叔,也应当不会再背后做小动作。 其中有何隐情? 萧无明只当他是打心底里心疼这里百姓。 身旁的楚子雄突然顿住,指尖在石墙上敲出两长一短的西北军暗号。 西南角守兵比前日多了三倍! 这让两人面色都露出些许凝重。 楚子雄又是指了指回去方向,示意今夜不要轻举妄动。 但萧无明却是摇头。 已经没时间了。 要是真让赵玲发现苍狼关隐情,那不单是二叔要被问责,甚至会牵扯整个西北刚安定格局。 毕竟南方氏族的那帮书生,论起扯皮功夫,可是不输江湖一品大宗师。 月光从云隙漏下,照见粮仓正门上方新刷的朱漆狼首徽记,眼瞳处却被人刻意抹了团黑灰。 正是萧横江惯用的羞辱旧部手段。 萧横江治理军队以狠厉出名,时常传出因触动军规,被打死传闻。 见萧世子如何坚持,楚子雄心中猜测出肯定有隐情。 两人倒是默契,都未深究来此意图。 “从排水口进。” 楚子雄压低声音,刀柄轻叩墙面。 排水口铁栅栏上的铁锈簌簌而落,却在萧无明触碰到栅栏时,听见内里传来极轻的机括转动声。 他猛地拽住楚子雄后领,两人就地一滚,几支淬毒弩箭几乎擦着两人发梢,钉进墙里。 箭尾羽毛上染着西北狼军特有的图案。 他们被发现了? 显然是的。 萧无明和楚子雄两人抬眼,发现原本昏暗周围突然亮起许多篝火。 “老邓头?” 楚子雄盯着阴影里浮现的佝偻身影,嗓音里浸着寒冷。 负责看守粮仓的老邓头曾是郭勇麾下的火头军,此刻却提着盏大红灯笼,灯笼罩着的羊皮纸上,映照的是同样是狼军图案。 老邓头的烟袋锅在掌心碾出火星,轻声道:“萧统领说,此行若是顺利,可给我顺三成利,我老了,得给后代留些积蓄。” 话音刚落,他身后转出两队甲士,月光洒在他们漆黑铠甲上,杀气腾腾。 正是驻守在苍狼关的西北军。 带着面具并未露出真容的萧无明,看向老邓头那张沧桑脸庞,注意到他双眉紧皱,定是有什么把柄被萧横江抓在手中。 “可是家中有人被萧横江要挟?” 萧无明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余光扫向粮仓顶檐角晃动的衣角。 那里是刚才埋伏弓箭手的地方。 老邓头闻言,身子一颤,喉头滚动,哑着嗓子道:“这位小兄弟倒是聪明,可惜,今日与楚先锋都得留在此地。” 话音刚落,粮仓东角突然传来巨响,十余辆粮车撞破木栅冲了进来,车辕上绑着的赫然是被堵了嘴的苍狼关百姓。 “不好!是调虎离山,这里的粮仓都就被调包了!” 楚子雄突然低喝。 萧无明这才惊觉,老邓头带来的甲士虽举着狼军军旗,甲胄下却是明显的破烂步衣。 看来自己猜测错了,这老邓头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帮着楚子雄。 难怪二十三位潜伏士卒,只剩下他一个。 面对如此凶境,萧无明还能笑出来,道:“老头,还有什么花招,尽快使出来,不然恐怕下一秒你的命就被阎王收去。” 老邓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寒芒:“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话未说完,粮仓正门轰然洞开。 萧横江手中巨大长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的百骑亲卫,每人腰间都悬着崭新的玄铁长刀。 这才是今夜真正的杀机。 看向那虎背熊腰的二叔,萧无明瞳孔收缩。 今夜免不了一场恶战呐。 “好一个楚子雄,你的狗胆真是够大,连老子的粮仓都敢截杀!今夜先杀你出气,明日我再去找郭勇那厮算账!” 萧横江抚着刀身,目光落在萧无明时候,微微一愣。 这个身影......好生熟悉。 总觉得在哪见过。 将长刀插在地上,萧横江看向萧无明,开口问道:“小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无明腰杆突然挺直几分,摇头道:“老子跟你不熟,倒是跟你娘熟悉!” 萧横江闻言脸色如初,但那双带着冷意的眸,倒比今夜月光还冷几分。 他挥了挥手,身后甲士纷纷出刀,缓缓靠近,将他们围在中央。 瓮中捉鳖。 腰间的刀已出鞘三寸,楚子雄那如刀削般的面庞突觉一阵疾风吹过,他眯了眯眸,看向被风扯掉覆盖在那假粮袋上的粗布。 月光下,那马车上堆着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码放整齐的箭簇,箭杆上刻着蛮奴特有图腾。 萧无明率先反应过来,轻笑道:“好你个萧横江,不仅私扣军粮,拿箭矢充数,还要借楚子雄劫粮之名,嫁祸郭勇坐实通敌之罪,好一个杀人诛心!” 眼见计谋被拆穿,萧横江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聪明,怪只怪郭勇那厮敢打苍狼关的主意,这么块风水宝地,老子怎会让给他这厮!” 话未说完,粮车底部突然传来木料崩裂声。 数十道黑影破车而出,手中短刀上刻的是郭字! 见此,原本还幸灾乐祸的老邓头,眼里突然闪烁惊恐。 这帮郭勇部下,是如何混进来的!? 见此,楚子雄眸子却是没有意外神色。 他早就料到老邓头不会如此老实给郭统领卖命,暗中又从安排数十位郭勇座下心腹潜入其中,就等今夜萧横江入瓮。 今夜,是请君入瓮。 “放箭!” 大风大浪见惯的萧横江脸色不变,冷静挥手。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拉弓射箭,数百箭矢破空而出。 老邓头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还未跑出弓箭范围,可为时已晚。 弩箭穿透他胸口的刹那,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萧无明,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已是没了力气。 粮仓顶的瓦片也在这时候碎裂,萧横江的亲卫封死所有出口。 第四十八章 弃刀 干脆利落出刀阻挡的萧无明,边躲闪边留意楚子雄。 发现后者正愣在原地,看向老邓头身下蔓延血迹,忽然自嘲一笑。 “傻楞在原地干甚,还不杀出去!” 在数百箭矢间游走自如的萧无明低喝一声,体内“御剑”心法运转,一缕真气流出,缠在刀身,劈向最近的甲士。 只是砰的一声,那披甲士兵在接触刀身时,便被凌厉剑意撕裂成碎片! 这起码有武夫二境水平! 楚子雄和萧横江皆是注意到萧无明真气流出。 前者想到前段时间从江湖流传出的“噬龙剑骨”之说法。 难不成这萧世子体内,真有如此神奇东西? 萧横江则是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缕兴奋。 终于来个好玩的角色! 手中巨大长刀寒芒闪烁,一跃而起,朝萧无明方向斩下。 别看他虎背熊腰,用力一跃,却是能跳数十丈高。 当萧横江的刀风劈开空气,如流星般坠落时,萧无明脚下真气窜动,旋身避过。 只听一声重重的轰隆声,随即一阵浓烟席卷全场。 待浓烟散尽,只看萧横江落地地面,已是塌陷一个大坑! 楚子雄见状大惊失色,这得要如何力道! 月光从坍塌的瓦梁间漏下,萧无明握刀的手却是没有退缩,面具下的露出的那双眸子,战意流露。 “怪不得郭勇敢派你来,确实是比楚子雄这憨货好玩,小子,要不你给爷爷磕几个响头,老子就收你在老子部队里,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如何?” 萧横江的玄铁巨刀重重劈在地上,见到萧无明那双不退反进的眸子,心中也是升起爱才之心 萧无明看向一旁惨死的邓老头尸体,冷笑道:“跟这老头是不是也是如此承诺的?” 萧横江脸上泛起冷笑。 他笑意未落,萧无明已欺身而上。 手中长刀混着剑诀里的巧劲,刀尖直取对方手腕麻筋,却在即将触及时突然变向,扫过萧横江面门的刹那,压低声音对楚子雄喝道:“西跨院粮仓!现在没人守!” 楚子雄会意,借着灵活身子,躲过士卒重重包围,滚向阴影。 萧横江余光瞥见他动作,却只是冷笑:“想分兵?苍狼关的粮囤早被我搬空,你去了西跨院又如何!?” 话音陡然卡住,因萧无明的刀尖已抵住他咽喉。 “萧统领说笑了,那么多粮食,能悄无声息全搬走,那萧统领的本事可比仙人都厉害。” 萧无明的面具在激斗中歪斜,露出半片下颌。 他手腕微颤,刀尖刺破对方油皮甲,却在接触到萧横江皮肤时,诡异发出一声金属清脆。 萧无明瞳孔骤缩,弃刀后退三步。 不对劲。 萧横江盯着萧无明歪斜的面具,忽然低笑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以为只露出个下巴,老子就认不出你了?” 话音未落,他将手中长刀一丢,笑道:“对刀,你对不过老子,试试徒手。” 萧无明闻言,嘴角也是露出一抹笑,双手敢举起,忽然一阵疾风扑面。 竟是弃刀后萧横江徒手劈出的掌风,直接撕扯向萧无明面门。 面具碎成两半瞬间,月光恰好掠过萧无明眉间那一抹红。 狼军亲卫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抹额心如落在雪地里的血点,不正是前不久还在望风城行及冠礼的萧大世子! 萧横江的手掌停在半空,望着少年与殷夫人如出一辙的凤眼,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秋夜,殷夫人骑马立在苍狼关城头,那双清澈眸子,比落日更是灿烂些。 “镇北王世子?” 不知谁先喊出声音,持弩的甲士们面面相觑,手中兵器在月光下泛起颤抖的光。 按照规矩,敢刺杀镇北王世子者,杀无赦! 萧无明随手甩掉残碎的面具,月光映得他白衣染血,却比平日在烟花楼听曲时更显威严:“诸位可还记得,狼军军歌第一句?” 寂静中,某个甲士突然低吟:“黄沙百战穿金甲......”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亲卫踹倒。 萧无明却笑了,环顾四周,嚷声道:“三日前,本世子在望凤城,听到一位曾经狼军老卒哭诉,说原本该守卫百姓的刀,变了!变得砍向凤阙百姓!敢问这还是西北军该有的风范!?” 萧横江的刀不知何时重新握在手中,但脸上却是露出冷笑。 这帮亲兵都是他亲自带出,哪里会让萧无明简单几句话就被煽动策反? “苍狼关的粮,本该养狼,不是养蛀虫。” 萧无明摇头,看向西跨院方向,那里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正是楚子雄的手信号。 他转头看向萧横江,平静道:“二叔私扣军粮,拿箭矢充数,还要借他人之手乱扣通敌帽子。如今应该将功补过,西跨院粮仓即日起开仓放粮!” 亲卫中有人倒吸凉气。 萧横江望着渐亮天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雪中踏云”。 两人同时大惊。 萧横江嘴角带笑,嘲讽道:“看来你也没想到,让老子猜猜来者是谁,怕不是三公主殿下吧?” 对此,萧无明冷笑道:“二叔也别得意,要是被老爷子知道这些事,你看会如何处理?” 萧横江盯着他,忽然发现少年的背影与记忆中殷夫人重叠。 同样的肩线,同样在绝境中挺直脊梁。 他忽然松开手,刀“当啷”落地,平淡道:“你赢了,传令下去,即日起苍狼关开仓放粮!” 话音落地,萧横江狠狠瞪了萧无明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本就不愿意再对萧无明出手的狼军顿时也是松了口气,要说之前还可以说不知者无罪,但现在知道萧无明身份,还对其拔刀的他们,可是有空莫辨。 萧无明弯腰捡起一旁被砍得有痕迹的玄铁长刀,指尖抚过那道缺口,喃喃道:“看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他转身望向渐渐破晓东方,苍狼关的匾额在阳光中露出道道金灿光芒。 “从今日起,苍狼关的狼,该睁眼了。” 收起刀,萧无明看向萧横江离开方向,心知边塞之行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九狼关 西北三州中,朔州、凉州、雍州并称,望凤城作为塞外首座城池,南边与朔州相邻。 出了望凤城向北百里,到处都是狼军各统领的眼线。 官道上,赵翎身着一袭月白羽衣随风飘舞。 各个哨点的驻守士兵或许对传闻中的三公主不太了解,但对她座下那匹“雪中踏云”却熟悉得很。 这匹马曾是萧大世子的坐骑,更是殷夫人征战蛮怒时的坐骑。 如今被这位长相清冷的女子骑着,其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除了前几日刚与世子殿下订婚的凤阙三公主,还能是谁? 不过,让士兵们略感意外的是,“雪中踏云”乃是宝马中的极品,脾性暴烈,一般人根本难以驯服,而这位三公主竟能如此迅速驾驭它,实在不一般。 转念一想,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奇女子,才配得上堂堂镇北王世子。 苍狼关上,萧大世子依旧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负手立在城池之上,双眼微眯,望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同样有些意外。 想当初他与“雪中踏云”初次相见时,它还是母亲的坐骑,因在边塞染血长大,戾气极重。 母亲去世后,他接手这匹宝马,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驯服。 收回目光,萧无明转身看向关中。 今日的苍狼关,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按时做起了饭。 但见此情景,萧无明的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多少轻松。 糊弄一个三公主或许简单,但自己的二叔三叔都是军中老油条,想要对付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萧无明看向苍狼关以北,那里更接近蛮怒,也是狼军真正扎根的地方。 夕阳西下,他从城墙台阶走下,正巧碰见入关的赵翎。 两人四目相对,赵翎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着实没想到,萧无明这个臭名昭着的公子哥,竟能受得了如此屈辱。 萧无明耸了耸肩,毫不客气跨上“雪中踏云”,朝小巷中的茶楼奔去。 被他拥入怀中的赵翎,美脸上并未浮现出意外之色。 对她而言,自己与萧无明大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此事于情于理,都不该脸红。 “处理得如何?”坐在前头的赵翎突然发问。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赵翎红唇泛起冷笑,平静说道:“西北三州眼下虽以镇北王为尊,但也别小瞧了皇家眼线,不然这天下早就不姓赵了。” 在熟悉的巷子口停下,萧无明翻身下马,看向赵翎:“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 赵翎在另一侧下马,微笑道:“无妨,此事就当本宫送你的订婚礼物,可下次就不一定了。” 萧无明面无表情,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见到赵翎的出现,楚子雄和茶楼小厮脸上都闪过一丝意外。 他们虽未见过赵翎,但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常年沐浴皇宫龙气的气质,除了此刻身在西北的三公主,还能是谁? 另一旁的钟红薯和钟小瓜则眨着眼睛,双眸紧紧盯着赵翎。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你不会真是萧世子吧?” 钟红薯疑惑朝萧无明问道,头一次对他身份产生了怀疑。 萧无明白了她一眼:“小爷早就跟你讲过,我是萧无明。” 钟红薯又眨了眨眼,见他一副市井泼皮的模样,心中刚起的疑心顿时烟消云散。 还是觉得实在不太可能。 听见两人对话的赵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时“萧无明”成了褒义词? 坐下喝了口茶水,萧无明对靠墙,眼神始终警惕的楚子雄说道:“无妨,既然本世子能将她带来,就说明暂时还算信得过。” 楚子雄“嗯”了一声,眸中的警惕却并未散去一分。 萧无明无奈一叹。赵翎在旁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萧世子的名号,在军中可不怎么响亮啊。” 萧无明摊了摊手,坏笑道:“若本世子的名字真那么好使,早就把你掳上床了,还用得着跟你费这么多话?” 茶水刚入喉的赵翎听见此话,一口茶水没忍住,径直朝萧无明喷去。 毫无防备的萧无明,自然被喷了一脸。 对此毫不介意的赵翎,只是简单说了句“活该”,便继续淡定喝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萧无明又是无奈一叹,起身朝屋内洗漱。 按照狼军发达的情报,昨夜他在苍狼关露面,眼下恐怕整个边塞都知晓他身在此关中了。 至于昨晚发生的事,萧横江会不会散播出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洗漱好的萧无明从屋内走出,刚吃着烧饼的钟红薯顿时傻了眼。 眼前这个男人虽依旧穿着破烂,但容颜却完美堪比仙人,就连刚才那位仙女姐姐在他身旁,都显得逊色三分。 钟红薯不得不相信,他就是百姓口中相传的萧大世子。 哇的一声,这个素来坚强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来,嘴中还一直喃喃自语:“爷爷成功了,爷爷没死,没死......” 萧无明与楚子雄目光相触,皆在彼此眼底读出一声无声叹息。 茶汤在烛影里晃出涟漪,赵翎指尖摩挲杯沿,倾国姿容上凝着几分沉郁思索。 深夜,苍狼关陷入墨色寂静。 唯有城墙上的篝火像几点孤星,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此地素以豺狼凶残闻名,尤其后半夜,荒滩上的狼嚎能穿透石墙。 当年萧擎苍未率军驻守时,百姓日落便紧闭门窗,如今虽有守军,这习惯却如烙印般刻进了骨髓,家家户户熄灯睡觉。 夜风寂然,再无半分人语喧哗。 萧无明立在茶楼顶层的飞檐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凝视着官道尽头苍茫夜色,心中默算着春涧一行脚程。 忽有一声锐利鹰啸刺破夜空,灰影掠过他鬓角时,带起的风丝刮得人面皮发紧。 肩头落着的灰鹰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琥珀色瞳仁倒映着今夜的银盘圆月。 这是老爷子豢养的传信鹰,萧无明熟稔从鹰爪上解下信封。 信笺上字迹寥寥,他看完后却面色微沉,眼底泛起苦涩。 第五十章 春猎 赵翎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直到月白羽衣的衣角拂过他靴面,萧无明才察觉她的靠近。 “下一步去哪?”她的声音混着夜风,凉丝丝漫进耳膜。 将信纸往她手中一递,萧无明转身望向北方起伏的阴山轮廓:“去边塞。春猎在即,老爷子让我们代他出席,他今年不露面了。” 赵翎微挑:“我们?” 萧无明重重点头,墨发在风里扬起利落弧度:“对,我们。” 接下来的两日,萧无明先将钟姓两个小孩安置妥当,又托楚子雄书写一封书信传回望凤城,让镇北王府之人好生善待钟红薯的爷爷。 那个衣衫简单,唯有胸前那勋章的老卒身影,久久在萧无明心中不忘。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本该送回住所的钟红薯,当晚又出现在茶楼。 很是纳闷的萧大世子,只是在晚间月色中,见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要拜萧无明在帐下。 赵翎在旁,默不作声,但那双凤眸有意无意在女孩身上游走。 她看得出,这个女孩眼中的野心很不简单。 不过这种野心,她很喜欢。 在宫中久居的赵翎尚且能看得出,在场的其他人自是也是看得出。 萧无明沉默片刻,扭不过钟红薯,只得点头答应,承诺等从边塞回来,就带她去望凤城。 有了萧无明肯定的钟红薯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在她的认知中,整个西北恐怕只有跟着萧无明,才能保证自己与家人在苍狼关活下去。 哪怕是在萧无明身旁干些杂活,也是极好的。 “是个好苗子。”赵翎简单锐评。 萧无明一笑置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萧无明极少露面,在房间里苦练心法。 如若将剑骨比作双刃剑,益处便是让他不用像常人那般苦练剑法,可弊处也很明显。 萧无明身体就如同一个巨坑,若没有浑厚真气辅助,恐怕会被剑骨噬主,沦为傀儡。 好在有萧望海施在体内禁锢,不然随着剑骨日益增强,萧无明自己都不能一定能将剑骨压制,让它为自己所用。 从客观角度而言,他十分肯定萧望海的所作所为,但站在一个死了娘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会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日过去,这天萧无明很反常,起了个大早,拉着赵翎跨上马,与楚子雄招呼都未打,便是带着她离去,朝关门口直奔。 无他,只因关门口,一辆马车前,两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在那等候。 她们身后,是半路杀出的李寒舟,以及十八道影狼卫。 ...... 三月的塞北风卷着细沙掠过狼首峰,三十万狼军列阵于苍原之上,甲胄映着初升太阳,如金色潮水漫过枯黄草场。 三十六面狼首战旗猎猎作响,旗角所指处,各营统领已按春猎古制排开西北狼军战阵。 这是狼军自萧擎苍创立时便有的传统。 以围猎代练兵,既祭神灵,亦验秋毫。 边塞狩猎场上,三十六位统领按资历排开,只是今年的主角,并不如常是萧擎苍。 先锋官邢无刚手按玄铁长刀,护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看向中央那样貌出众的年轻人,问道:“世子殿下,辰时三刻已到,是否开猎?” 一身白衣的萧无明不着急回答,站在最高处,俯瞰参加狩猎的狼军。 撇向台阶下三十六各怀鬼胎的军中统领,他这才不急不慢开口道:“按祖制,春猎分南北二猎场,北狩黄羊,南捕野驼。” 萧无明的声音混着风沙掠过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三十六位统领,最终落在末位的萧横江身上。 他在此设套,就等着萧横杠自己跳下呢。 自己这位三叔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笨了些。 想罢,他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仿佛置身事外的萧牧云。 这里最为棘手的,恐怕便是自己二叔了。 这个老狐狸,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果不其然,萧横江闻言,手按刀柄冷笑:“世子刚行及冠礼,还未立战功,便要改狼军旧制?” 他声音像淬了冰刀刃,惊起在场数位统领看向萧无明。 萧无明还是端着那不急不缓态度,平静道:“怎敢改祖制?只是听闻去年苍狼关秋狝,萧将军的队伍猎了三千头黄羊,却让二十车粮草不翼而飞......” 他抬眼并未继续这个话题,点到为止,随即狡黠道:“今日北猎场正好是苍狼关旧地,不如与二叔打个赌?” 点将台瞬间寂静,只有战旗撞击旗杆声响。 萧横江瞳孔骤缩,饶有兴趣问道:“哦?赌什么?” “北猎场归二叔,南猎场归我。” 萧无明双眸流光转动,白衣飘飘,他继续设套道:“三日后卯时初刻,按狼军古制清点猎物。若我赢了,二叔得答应我个请求,自然是你能力范围内的。“ 萧横江闻言哈哈大笑,看得出他很是喜欢这个打这个赌。 话音落地,他眸子转冷,反问道:“若你输了?” “我这世子头衔,暂借二叔把玩如何?” 萧无明说出这句话时,目光撇向萧牧云。 很显然,二叔这个老狐狸不会那么容易上套,还是那副事不关己态度。 战旗下的其他统领们齐齐倒吸凉气。 心中盘算萧无明此话意思。 难不成输了真要把世子这个帽子扣在萧横江头上? 那当萧擎苍算什么? 但萧无明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萧横江脸上表情变化。 终于,在思虑在三,萧横江很是老道笑说:“世子这顶帽子老子可不敢要,老爷子轻点你当世子,那你便好生当你的世子殿下,三日后若你输了,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如何?” “够了!” 左侧突然传来苍老怒喝,资历最老的统领陈破虏忍无可忍出声,腰间玄铁长刀碰撞甲胄发出一声清脆,他嚷骂道:“春猎乃祭天大事,岂可沦为私斗!” 他转向萧无明,浑浊眼睛里藏着担忧,轻声道:“世子,该行祭旗礼了。” 见到这老统领发话,萧无明这才敛去锋芒,双手捧起狼首令旗走向点将台前。 三十万士卒同时跪地,甲胄触地声如滚雷过境。 他将令旗插入祭坛中央,篝火爆起火星,照亮他眉间朱砂如滴血红梅。 第五十一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西北军除却凤阙国定例节庆,最盛大的盛典便是春秋两季围猎,一般分为春秋两场,上至统领,下至寻常士卒,皆会参与。 而围猎又分为东南西北四个猎场,其中以靠北的猎场最为凶险。 但这也仅仅是外人看来如此。 猎场以北为蛮怒国边界,早年原是猛兽横行的蛮荒之地,近年来因狼军驻扎,多数嗜血野兽已沦为刀下亡魂。 如今北猎场虽仍有不少猛兽,却早已被驯得褪去野性,加之地势平坦如砥,在狼军削铁如泥的玄铁长刀下,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而南边猎场的状况却是恰恰相反,靠南猎场枝繁叶茂,大多是些食草动物在那扎堆,攻击性不高,胜在灵巧,是军中公认难啃骨头。 萧无明与萧横江可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打赌,几乎是前者点头瞬间,大多数士卒都不看好萧无明,只当世子殿下难得起了打猎兴致。 说来也好笑,无论大小事都会有军痞组盘的西北军,今日镇北王世子与三公子打赌这么大事情,竟是无一人组局。 这不摆明赔本买卖? 对于这类事情,比谁都精明的军痞大多摇头,赔率太小,忙活半天只赚些碎银子打打牙祭,不实在是值当。 祭旗礼毕,萧横江带着北猎场的八位统领愤然离去,马蹄扬起的沙尘遮住他刚毅面容。 按照镇北王定下规矩,四个猎场应该有九位统领坐镇,这样均分刚好。 在旁看戏已久的赵翎趁机凑近,一脸看戏道:“世子可是精明,连本宫这外行人都晓得南猎场看似轻松,却是暗藏杀机,怎么,迫不及待要给你二叔磕头了?” “嘘。” 萧无明手指按住唇畔,望着南猎场方向的起伏密林,又看向转身离去的二叔萧牧云,轻声道:“今日只准猎三百头黄羊。” 赵翎闻言挑眉,不解问道:“故意示弱?” “你只知我要与二叔硬拼,却不知狼军围猎,从来都是让猎物先跑三步。” 说罢,萧无明转身朝营帐走去。 猎场规矩向来严苛,祭旗之后需静待次日方能入内。 就算二叔三叔与自己不合,也不会自降身份坏了规矩,这点无需担心。 毕竟他是以不学无术着称的萧大世子。 营帐内,春涧和穆容英等候多时。 “忙了一早上,公子累了吧。” 掌事婢女春涧身着江南水绿长裙,眸光柔和奉上茶水,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萧无明摇头,接过茶杯,看向营帐中三个各色不一的女子。 天下春色竟在营里。 只是气氛,却没有春意盎然,反而一股说不明感觉在帐内迷茫。 就连十年青楼生涯的萧大世子,也略微感到浑身不自在。 佯装喝茶,实则目光在三女子间流转的萧无明,心中一叹。 穆容英与赵翎关系自是不用多说,前者虽说眼下在自己身旁做随身婢女,在此之前却是赵翎花了大功夫培养出的红颜杀手。 新旧主不仅同处一室,还极有可能未来成亲。 关系可是微妙的紧啊! 穆容英也是聪明,打从两人进帐,也不出声,只是一味做事。 萧无明转目看向春涧,这一身绿色长裙,一眼便知江南该是如何柔的姑娘,脸色也谈不上太好,只因营帐还有个女子。 三公主赵翎。 而赵翎也明显是故意来气一气春涧,从入营帐那一刻起,就端着镇北王世子未婚妻的态度。 故意坐在萧无明身旁,赵翎笑问道:“本宫的茶呢?” 穆容英闻言,便要去端茶,脚还没迈开却被春涧拉住。 见此状,萧无明心中又是一叹,常在烟花柳巷,这种事自是见怪不怪,大多还是以嫖客正房夫人找上门为主,那热闹可谓是极其不一般。 按照惯例,此人得在嫖客圈里被笑上一个星期。 萧无明想起之前有个娶了西北三州姑娘才来望凤城做买卖的嫖客,被正房找上门来,那女子看似柔弱,却能一手扛着寻常男性还略感吃力的长刀。 萧无明第三声叹息在心中落地。 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句话就算是放在三公主和刀宗之女以及将门之后身上,也是适用的。 赵翎挑眉,红唇勾起,看向春涧问道:“这是何意?镇北王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春涧不惧反笑,平淡道:“打从进了王府,镇北王不止一次与我嘱咐,只呆在世子身边,听世子的话,便好。” 赵翎撇向穆容英,问道:“那你呢?” 还不等后者出声,却是被春涧插话道:“她既是殿下贴身丫鬟,自当唯殿下马首是瞻。” 赵翎眯着凤眸,打量起春涧,讪笑道:“本宫倒听说过你,拳宗之女又如何?不过市井布衣,竟敢与本宫论规矩” 五官柔和至极的春涧,远非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温和,她同样端着微笑,语气却是渐寒:“公主殿下贵为凤阙公主,不过仗着父辈拼下江山,如今做了镇北王门下孙媳,也该听听府里规矩才是。” 凤眸转向看戏的萧大世子,赵翎笑道:“萧无明,镇北王府规矩何时大过凤阙规矩了?” 萧无明喝水动作一愣,他心中如明镜,若是此时出声,定是会被赵翎趁机拉入三女之中。 索性将茶杯一放,二话没说拔腿就跑。 见到此狼狈身影,穆容英那妩媚之极的脸蛋上才浮现出一抹笑。 春涧则也是跟了上去,唯剩下赵翎平淡丢下一句:“草包。” ...... 晚间,狼军前营的篝火堆噼啪炸开火星。 烤黄羊腿的油脂滴在炭上,腾起的香气混着夜风里的沙粒,在众人间隙穿梭。 春涧蹲在篝火旁翻动烤架,铁叉上的肉汁溅在她在脚下三寸地,瞬间烫出几个焦黑点。 脸上惧色全无,这是她特意位置,为的是盯着赵翎以及她身后的李寒舟。 她可是听马三甲提过一嘴,这叫李寒舟的青衫剑客,可是厉害。 “公主殿下不去营帐里等着用膳,跑来烤羊肉倒是自降了身份。” 第五十二章 开始 她忽然开口,指尖弹飞块烧红的炭块,正好落在赵翎脚边。 赵翎头也不抬,从袖口掏出一把熟悉的鎏金匕首,割下一块羊腿肉,她不紧不慢道:“怎么,镇北王府的婢女连烤肉都要管?” 刀刃擦过烤架时发出刺耳响,她继续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凤阙都姓赵,又何况一个烤羊腿?” 春涧的手在烤叉上骤然收紧,看向赵翎手中的匕首,疑问道:“这是殿下那把鎏金匕首?” 把玩手中的匕首,赵翎颔首道:“对,就是萧无明扔给老太监的,不过临走前,他交给本宫,让本宫自行处理。” 春涧闻言,忽然起身。 烤叉上的羊腿突然转向赵翎面门,肉香裹着热气扑来,月色中,她平淡道:“既然如此,那公主便收好,不过公主该记得,这狼军大营里,炭火可不长眼睛。” 面对如此威胁,赵翎不甘示弱,鎏金匕首瞬间抽出,刀背磕在烤叉上溅出一串子火星。 火光四溅,她抬眼望着春涧紧抿红唇,笑道:“护主心切是好事,但可别忘了,你家世子殿下昨夜可是说,这烤羊腿要撒三遍胡麻盐才够味。” 话音落地,赵翎手中匕刃划过烤架,将半块焦肉挑向篝火。 一股肉香瞬间飘散开来。 远处传来士卒巡逻脚步声,两女同时将手中铁叉和匕首收好。 这里是军营不是镇北王府,也不是京城皇宫。 在军营这般交锋,怕不是被那般军痞看了笑话? “公主若是嫌胡麻盐不够,”春涧放软声调,从牛皮袋里舀出盐粒,“奴婢明日让斥候队去苍狼关旧市买。” 话落时故意手抖,盐粒撒在赵翎的鎏金匕首上,她又是笑道:“不过那里的胡麻盐,总带着点血腥味。二十年前狼军埋骨的地方,长出的胡麻都是红的。” 赵翎的匕首猛地压在烤架上,炭火迸溅到春涧脚旁,她眯着凤眸道:“你是在挑衅本宫?” 春涧摇头,平静道:“西北三州向来如此,朋友我们杀牛宰羊欢迎,可若是敌人,我们也会奋勇杀敌,直至鲜血流干。” 篝火突然被夜风掀得老高,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帅帐布幔上。 春涧看见帐内晃动人影,心中是萧无明正要走出,连忙将那本就不淡的杀意收敛。 赵翎将一切看在眼里,不解问道:“为何对萧无明如此情有独钟?仅仅因为他是镇北王世子?” 春涧摇头,笑道:“我对公子情愫并非仅仅是爱慕,其中更有许多道不清说不明白的因素。” 话音落地,这穿着春裙的姑娘嘴角含笑。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好似那年春风。 那年的萧无明八岁,笑着说以后要保护春涧姐姐。 她信了。 赵翎将那柄鎏金匕首收好,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笑道:“胡麻盐不够,本宫有更好的。” 倒出些碎末在春涧的烤叉上,异香瞬间盖过肉味,她笑着解释道:“这是从京城带来的龙涎香,烤羊肉时撒上,能去塞北的腥气。” 春涧盯着瓷瓶上龙纹,指尖划过碎末,凑到鼻尖轻嗅。 果然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泻药气息。 这是穆容英曾经用来对付萧无明的,打从她听说过此事后,暗中将大多数泻药味道都记在心中。 “公主的香料,” 想也没想,春涧将烤叉整个浸入火塘,青烟腾起遮住面容,“还是留着给萧横江的队伍吧。” 火塘中传来滋滋声响,龙涎香遇高温发出爆响。 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弧度,她笑道:“毕竟他们才更需要歇一歇。” 赵翎的瞳孔骤缩,随即又恢复那冷霜笑容:“小婢女倒是聪明。” 她起身拍了拍衣摆,虽说身在军营,却还是优雅如此。 离开前,赵翎回眸道了一句:“你很聪明,想来你也明白,在这狼军大营里,能伤到世子的,从来不是明晃晃的刀,而是会说话的嘴。” 说完,她还不忘将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唇上。 夜风卷起帐角,萧无明从帐内走出,看向春涧,问道:“春涧姐姐,羊腿可是烤好了?” 说完,他顿了顿,看向赵翎,瞬间明白过来。 嘴上噙着脚下,他又补了句:“公主若是饿了,让厨子另烤只骆驼送过去,她胃口大,咱们做东家的不能饿了人家。” 话未说完,赵翎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春涧则是捂嘴轻笑。 这一晚,篝火堆直到子时才渐熄。 一身简单白衣的萧无明坐在熄灭的篝火堆旁,看着脚旁木炭上的火星。 明日,才是真正苦战。 他紧了紧精神,起身朝营帐走去。 ...... 第二日晌午,远处传来牛角号声,春猎正式开始。 依旧还是简单的萧无明骑在“雪中踏云”上,看向远方。 心知这场赌约从来不是为了猎物多寡,而是要在三十万军眼前,撕开萧横江私扣军粮的口,毕竟立足威信。 自行前往京城山高路远,若没有一支信得过的军队跟随,那恐怕不妥。 老爷子也是深知此层道理,才故意放自己才行来春猎。 对于这帮军痞而言,唯有自己手中的刀硬过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战旗翻动间,萧无明听见身后老统领陈破虏叹息,他转目看去,疑惑嗯了一声。 老统领陈破虏笑道:“当年你娘在时,最恨春猎时赌斗,说军人的刀该对着蛮子,不是自己人。” 萧无明闻言,明白是点昨日他与自己三叔打赌事情,笑道:“陈统领说笑,蛮子早就学会了用糖衣裹刀刃,若不先剖开自己人身上的毒,如何让三十万弟兄放心背靠背?” 他望向猎场深处,那里已有斥候队如狼群般散开。 萧无明继续笑道:“陈统领,你是相信本世子能给西北一个朗朗乾坤,还是信三叔的刀能快过本世子?” 陈破虏一愣,注视萧无明说话时神态,老泪纵横。 像,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太像殷夫人了。 猎场中央,当第一声鼓声响起。 萧无明扬鞭策马,第一个冲入猎场。 第五十三章 道阻且长 猎场外萧字旗的阴影里,萧无明的身影已在西猎场方向边缘化作一片模糊影子,一身藏青锦袍的萧牧云依在点将台栏杆上,耐心擦拭这柄在蛮怒皇姓拓跋苦手中抢来的宝刀。 年不过三十五的萧牧云模样不见老态,反倒还藏了几分相对于年轻人的沉稳,加上本就是位颇为惹眼的少年将军,自然是在西北三州有着不俗名声。 看那匹雪中踏云驮着萧无明钻进迷雾中,白马配白衣,倒像极了当年的嫂夫人。 耳畔传来一阵脚踏的声音,萧横江的漆黑铠甲还沾着北场草屑,虎背几乎撞歪了点将台下的灯架。 握着那柄玄铁长刀的手忽然一松,“当啷”一声砸在点将台石阶,砸出一个肉眼可见大坑。 萧牧云对此没露多少意外。 相对于猛兽厮杀,他们大多还是喜爱披甲上阵,与蛮怒精锐大战三百回合,那才叫过瘾。 萧牧云又转目看向赵翎身后的青衫剑客。 有其父必有其子。 许是萧牧云脾性与萧擎苍颇为相像,又或是常年呆在军营中,见惯大场面。 作为镇北王二公子的他,素来对所谓江湖高手嗤之以鼻,至于那什么宗师榜,更是不屑一顾。 就算你是江湖一品大宗师如何,可能一剑斩断我西北三十万铁骑? 江湖,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罢了。 “二哥还在看什么?” 萧横江的声音震得栏杆嗡嗡作响,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向北猎场那正厮杀场面,平静问道:“眼下这是个除掉那狼崽子的好机会,二哥为何会放手?” 萧牧云转身时,恰好看见萧横江铠甲上的护心镜里,倒映着萧无明消失方向。 他并没着急搭话,反而也是看向北猎场。 对于他们这帮已处在统领位置的将领而言,春秋猎场不过是送给下属增加名利的手段罢了,不然就算猎了再多又如何,总不能劝老爷子禅位给自己吧? 北猎场地势平坦,就算食肉野兽居多,但在成百上千的铁甲轮番进攻下,管你是何等凶手,还是得乖乖死在玄铁长刀下。 “二哥,你怎么还不说话?” 萧横江见二哥不打理自己,那双浓眉紧蹙,再次出声提醒道。 “急什么?” 萧牧云不紧不慢抬手拂去袖角沙粒,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萧横江胸前的护心镜,那里还留着当年蛮怒之战的伤痕,他平淡道:“你看那狼崽子的马,走得比寻常猎户还慢。” 他指向那匹“雪中踏云”的马蹄,笑道:“那可是匹好马,整个凤阙都寻不了几匹,这狼崽子还换了新的狼皮和马具。” 萧横江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在护心镜上后退半步,沉声道:“那小崽子发现老子在马掌上动了手脚?” “知道,又或许是不知道。” 萧牧云摇头,蹲下身看了看被三弟长刀砸出的凹痕,笑道:“换马具是怕南场藤蔓勾住缰绳,垫狼皮是防湿寒入骨。这小子比我们都想的还要谨慎些,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话音落地,他起身望向北方漫卷黄沙。 北猎场的旌旗正在风中翻卷,像极了张开利齿的巨狼。 他转身看向身前这虎背熊腰的三弟,嘲笑道:“等你的战马在北原打滑时,他的狼皮蹄子早就在青岚林的腐叶上踩出了十条退路,这小子是有备而来,我后悔没压上几两这小子赢了。” 萧横江的玄铁长刀“铿”地拔出台面,重新握在手心,沉重呼出一口气。 思索片刻,他半信半疑道:“所以你不让设伏,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怕此行那小狼崽子在围猎立了威,将来不好处置?” “立威?” 萧牧云打断他,目光扫过萧横江手中快到自己半腰长刀,那是五年前自己亲手找望凤城老铁匠给他打造的,如今此刀已不知染了多少敌人鲜血,是柄名副其实的鬼刀。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呆子好好动动脑子,你真以为他带着赵玲和那两位女眷入南场是逞能?那青衫剑客虽是不入流,但对付几个野兽还不是手拿把攥。” 将那柄蛮怒弯刀重新收入鞘中,萧牧云继续道:“而春涧那丫头早就在几年前入了武夫三境,这些年就算再不济也是原地踏步,保不齐还更上一层楼,此行那小子十拿九稳,你若还在此地逗留,那就真是给那小子涨威风了。” 大雾忽然被北风吹散,青岚林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起来。 萧横江望着萧无明消失方向,忽然看见林梢掠过几道黑影。 是萧无明安排的影狼卫。 他们正沿着青岚藤架设望杆,以确保能俯瞰整片青岚林。 萧横江的手不自觉紧握,却听见萧牧云在身后淡淡开口:“三弟,真正的猎手不会盯着猎物的尾巴追。” 萧字军旗影子恰好落在肩头,萧牧云那双漆黑眸子仿佛是恶狼,狠狠咬在萧横江脖颈上:“等萧无明在南场忙完,北原的风沙,自会教他什么叫‘狼多肉少’。” 说罢转身,并不打算披甲上阵的萧牧云打了个哈欠。 萧横江望着二哥那副慵懒模样,背脊突然发凉。 自古笑脸刀最难防啊,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作何打算。 点将台下,萧牧云战马仰头长嘶,响彻云霄。 萧横江走下台阶,在水缸前停留下来。 看见水面映出自己那随着阵阵涟漪而显得有些扭曲面容,他忽然咧嘴狞笑。 身在镇北王府的哪个不是有点毛病在身上? “道阻且长呐。” 他对着那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的萧字军旗感慨说了一句,翻身上马时铠甲碰撞声惊起漫天沙砾。 “等你这老狐狸算出步数,老子早把萧无明的脑袋插在北原的界碑上了。”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点将台,萧横江的玄色背影很快与北场的黄沙融为一体。 萧牧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面部表情,却是若有所思。 自己这个三弟,虽说身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是细腻。 但你我都身在镇北王府,光是细腻可没用,毕竟自己头顶有个深藏不露的大哥,以及那置身事外却能牵着他们鼻子走的老爹。 道阻且长。 这句话说得好,萧牧云嘴角勾起弧度,彻底没入军帐中。 他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第五十四章 先锋 青岚林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万株青岚树便已在眼前铺展开来。 萧无明一行人骑着马踏入这片密林。 相对于其他猎场热闹气氛,他们这边就略显冷清。 以往的南猎场往往都是些懒得混功绩的老军痞子主动入此猎场,为的就是躲个清净。 萧无明自是有所了解,心中也是如明镜,这般人已是成了精的军痞子,三言两语绝对使唤不动他们。 不过此行萧无明也并未打算与他们过多打交道,毕竟老日方长,等日后自己彻底接手西北军时,在慢慢整顿也不迟。 白衣飘荡在密林处,萧无明转目看向周围。 这些百年古木足有两丈余高,树干布满青苔,枝桠间垂着碗口粗藤蔓,叶片呈鸦青色,边缘生着细如银针倒刺,每逢风起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无数刀刃在耳侧摩擦。 腐叶层足有半尺厚,踩上去绵软如絮,却暗藏玄机。 树根在落叶下盘结成网,稍不留神便会被绊倒,而藤蔓上的露珠沾到衣甲便会渗色,久而久之,整片林海都弥漫着淡淡的草木腐腥味。 猎队行至林中空地时,五名统领翻身下马。 为首的郭勇年约四十,甲胄下露出半截疤痕累累的小臂,腰间悬着柄缠着麻布的鬼头刀。 那是三年前苍狼关保卫战中,他用这刀砍断过十七根蛮怒国狼牙棒。 他身后的邢无刚不过二十七八,生得虎背熊腰,此刻却红着脸搓手,目光躲躲闪闪。 只因月前萧无明冠礼时,他曾在宴席上突然闯入中央,提着双斧大骂“世子不学无术”,事后被郭勇抽了三记耳光,后又打了八十军棍。 “殿下,” 郭勇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个一壶陈年好酒,感激道:“这是苍狼关百姓托末将带的,前几日您暗中调粮救济灾民,他们念着您的好。” 他抬头时,眼角皱纹里盛着愧色,“末将管教不严,邢兄弟那日酒后胡言,还望殿下多多见谅。” “郭统领多礼了。” 萧无明抬手虚扶,目光落在邢无刚身上,后者正盯着自己低头不敢与自己直视,耳垂红得滴血,他笑道:“苍狼关的雪,比望凤城的酒烈多了。若无郭统领死守城关,西北百姓哪能安稳过年?” 说罢,他接过郭勇手中的酒壶。 老爷子对统领的待遇不错,但也仅仅是在军营之中相对于普通士卒而言,相对于京城其他肥差,自是比不上。 而郭勇恰恰是军中出了名的廉洁,今日能将这壶好酒奉给自己,估计也是凑了不少银子。 “倒是邢兄弟,若再把‘醉里挑灯看剑’念成‘醉里挑灯砍人’,可要罚你去给春涧姐姐打杂三个月,替一替马三甲的班,这厮可是念叨要来边塞许多了。” 邢无刚猛地抬头,喉结滚动两下,忽然扯开铠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萧无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当着无数人的面。 身后的赵翎面无表情,撇向一旁的李寒舟,发现其正对着周围树林出神。 这是离开西北三州最后时间,萧无明身怀剑骨事情至今未确认下来,再出发之前,赵翎以皇宫别院书房为条件,又换李寒舟出手一次。 此次,绝不能再失手。 赵翎目光看向萧无明,渐渐冷了下来。 “殿下,末将……末将欠您一个天大人情!当时末将真是喝酒喝糊涂,对殿下以及殷夫人出声侮辱,当年若不是殷夫人,末将的娘早就死在蛮怒刀下,末将该死!” 他声音发颤,重重又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腐叶上发出闷响,“您大人有大量,若肯给末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末将这条命,今后就拴在您的刀把上了!” 萧无明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触到他脸上滚烫热泪。 他微微一愣,不过也是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人情吗......” 话音未落,他指向密林中晃动的黄羊尾尖,道;“等会儿围猎时,帮我盯着东角藤蔓。去年张统领的马就是在那儿摔断腿的,我瞧着今年的藤条比往年粗了两指,怕是更难缠。” 郭勇站起身,忽然从腰间解下包裹拿出一块烧饼抛来:“殿下尝尝,苍狼关特有的烧饼,掺了点青岚林的蜂蜜,甚是美味!”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黄羊惊叫。 三只雪白影子正从藤蔓间飞跃而过,蹄子几乎擦着萧无明头顶掠过。 邢无刚见状立刻拔刀,却被萧无明按住手腕,他平静道:“别急,羊还得狼来抓,至于西北军,本世子还留有他用。” 手抵在唇边,吹出三声长短不一的哨音,密林中竟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 那是一路跟随萧无明至此的影狼卫。 见到那十六位浑身漆黑的影狼卫,郭勇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表情。 他们西北狼军,何时借过别人的光。 怒喝一声,五位统领心领神会指挥手下人干活。 他娘的,在自己地盘被别人骑着打脸,你娘的脸还要不要了? 趁郭勇指挥士卒布网时,邢无刚忽然凑近萧无明,压低声音道:“殿下,若您这次打赌赢了三公子……” 他挠了挠后脑勺,耳尖又红了,低声道:“末将......末将给您当先锋官!末将知道此行去京城定是凶险无比,末将不怕,死了就当给您和殷夫人赔罪!” 萧无明望着他发亮眸子,忽然想起当年在苍狼关城墙,这小子曾抱着火药桶与蛮怒国骑兵同归于尽,却被郭勇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他抬手拍了拍邢无刚肩膀,笑道:“先锋官,本世子考虑考虑。” 他望向渐渐合围猎网,青岚叶缝间漏下的阳光照亮他那精致面容,他笑道:“先帮我把那只带头的黄羊逼到青岚藤最密的地方,记住,要活的。” 邢无刚应声拔刀而出,转目消失在视野里。 郭勇看着萧无明,刚才对话他可是听了个仔细,这个世子殿下,恐怕这几年还真是在望凤城假装当“傻子”。 随后他感慨一叹。 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在西北第一险地的镇北王府活下去吧。 第五十五章 剑骨 春猎开始的第一天,萧无明等几位统领想得倒是一致,安营扎寨,待斥候队将周围地形以及猎物探寻明白,再开始下手。 这样做事半功倍,不用摸石头过头。 青岚林的夜,漆黑潮湿。 篝火在叶堆上噼啪炸开,火星子蹦上邢无刚的铠甲,他却浑然不觉。 这西北汉子此时正举着半根烤黄羊腿往嘴里塞,油渍顺着下巴往下淌,吃完举起酒杯,朝萧无明嚷声道:“殿下,这羊比苍狼关的野鹿还肥!” 他忽然想起什么,慌忙用袖口擦嘴,却蹭了满脸炭灰,“听说殿下逛青楼本事一绝,不知这羊腿与那群勾栏姑娘,哪个更风骚......” 话没说完就被郭勇踹了脚后跟上:“吃你的羊肉,少灌昏酒!” 萧无明在一棵老树下,还是一身白衣如谪仙。 遥想萧大世子初次来营,那年他十五,风华正茂,且左拥右抱,可不知哪个愣头青见了,直说军营来了三个貌美姑娘,尤其中间那娘们,还长着个喉结,真他娘奇怪! 气得萧大世子将此人吊在树下猛猛抽了三十下军鞭才消气。 春涧正用一把军用匕首给烤羊腿剔骨,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忽然抬头,冷笑道:“邢将军,本姑娘倒是记得,你给王爷看院子时可是偷偷去过一次烟花楼,刚进门就被酒水价格吓到,直骂那林老鸨是个骗子。” 此话一出,众将领哄笑中,邢无刚则拍了拍后脑勺,直骂那烟花楼他娘的一杯酒水卖老子五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众将又是爆发一阵哄笑。 萧无明也是露出淡淡笑容,双眸不禁意撇向赵翎和穆容英方向。 也不知是之前与春涧拌嘴,还是被萧无明那调侃话语气到,反正今天下午直至夜晚都未跟萧无明说上一句话。 也不知这娘们肚子里又装了多少坏水。 萧无明喝了一口酒,还没缓过神,又被郭勇等统领轮番进酒。 在场的除了体内尚有禁锢的萧大世子,其余等统领皆是踏入武道,更有甚者已是半脚步入三品江湖小高手之列,这等酒水对他们而言,不过体内真气运转一周天事情,不值一提。 只是这可苦了萧大世子,体内只修出丝丝真气的他,可顶不住轮番敬酒。 一圈还未打完,他便起身逃跑,只留下一句:“你们接着吃,我去湖边醒醒酒。” 而今夜的各大统领与将士也是喝个尽兴,还未到深夜,大多数已是和喝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毕竟这是西北狼军驻扎地,还有人不长眼刚闯此地? 雪中踏云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萧无明踩着枯枝落叶走向月光更盛处,一片隐于密林的明月湖。 湖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岸边水草随夜风轻摆,搅碎了满湖星斗。 萧无明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凉意渗进掌心。 身后传来轻响,春涧的绣鞋踩在叶上,竟比黄鹂还更好听几分。 “殿下刚喝完酒,还得注意身体,别着凉了。” 萧无明抬头,看见春涧抱着件白色狐裘,青绿裙摆尚且沾着篝火烟味,却掩盖不了她那温柔至极的容颜。 萧无明淡淡一笑:“还是春涧姐姐有心。” 接过狐裘大衣披在身上,萧无明看向湖面,笑道:“近日王府倒是热闹,热闹得我有些适应不过来。” 春涧跟随在旁,摇头道:“殿下往后要接手整个镇北王府,那可是真忙。” 萧无明又是一笑,道:“也只有春涧姐姐信我真能当镇北王。” 春涧温和道:“春涧只觉殿下能做自己便好,镇北王只有一个,而殿下在春涧心中,同样如何。” 萧无明听完一愣,坐在湖畔,风吹过他垂下发梢。 这素来噙着讪笑的萧大世子,今夜发自肺腑笑了出来。 春涧很像上去给萧无明拥入怀中,这念头也仅仅是一瞬便烟消云散。 她是婢女,而他,是主子。 自己断不能逾越。 “春涧姐姐可知剑骨。”萧无明突然开口。 春涧疑惑嗯一声,沉默片刻,开口道:“听过一些,江湖传言剑骨者,出生时便是剑心通明,剑道自成,实为逆天之物。” 说完,她身子怔了怔,美眸中有一丝不确定。 萧无明颔首,平静道:“老爷子曾说,狼军的刀要钝,要糙,要让敌人觉得是块废铁。” 他望向湖对岸的青岚林,那里本应该站着十六道身影,却是被萧无明全部放出去勘察地貌。 要说侦察,西北军的斥候队未必会比影狼卫厉害。 萧无明笑道:“我也是被这剑骨害惨了,萧家本就被皇室忌惮,又偏生逼得我把刀磨得比剑还利。要不是萧望海将剑骨施以禁锢,我怕是早就横尸遍野了。” 春涧蹲下身,月光照亮她眼中水光,简单平复内心震撼,道:“春涧早就知世子身上藏了秘密,不曾想真是江湖中传闻剑骨,难怪王爷要立殿下为世子。” 闻言,萧无明露出一抹苦笑。 春涧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伸手搭在萧无明手腕上。 仔细把脉后,她呼出一口气,摇头道:“拳宗与剑修本就同源,我父亲曾说,剑骨是百年难遇之骨,怀有此骨者,必成圣人。” 萧无明发出一声轻笑,声音混着湖水潺潺:“什么圣人不圣人,我不在乎。” 望向夜空,萧字军旗的方向隐约可见火光,他缓声道:“小时候常听娘说仁义道德,听萧望海道德仁义,那时候的我不懂,只觉得成圣人能让他们开心,我便一刻不敢耽搁,生怕辜负他两期待。可当娘入衣冢那一刻,我发现,成圣远不如团圆来得可贵。” 春涧望着他眼中跳动月光,忽然想起父亲临行前留下的话。 “若有一日,世子露出剑锋,记得帮他挡住背后的箭。” 她低眉见裙摆角角,那里刻着极小的“涧”字。 是萧无明去年自己生辰,亲自缝上去的。 “夫人在临走前嘱咐春涧要好好照顾殿下,”她突然伸手,将萧无明揉进怀中,“今后,就由春涧护殿下周全,让全天下知道,西北风沙,从来埋不住剑锋。” 第五十六章 寒舟 湖面上忽然掠过一只夜鹭,翅尖点破月光,惊起的水珠落在萧无明发愣的俊脸上。 都说男人喜新厌旧,此话对于常年逛窑子的萧大世子好似不怎么管用。 鼻尖那春涧特有的体香缠绕,萧无明老脸罕见一红。 而春涧也是反应过来,脸颊羞红不已,她猛地一推,差点将萧无明送入湖中。 夜晚的晚风吹起两人鬓发,萧无明咳嗽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他站起身,将狐裘披在春涧肩上,笑道:“回去吧,明日可是有场硬战要打。” 走了两步又回头,他又回头,嘴角扯出惯常的浪荡笑:“不过春涧姐姐,今晚事情你可得保密哦,尤其是‘剑骨’事,若是传入他人耳朵......” 话未说完,萧无明指了指营地方向,道:“就罚你给本世子十只羊,要外焦里嫩的!” 春涧看着他踏碎月光的背影,忍不住扑哧一笑。 湖面上的月光没来由被乌云遮住,萧无明转身刚走没两步,后颈猛地掠过一道森冷寒气。 春涧几乎本能横在他胸前,双手拳罡捅出,形成一道防御气墙。 一道熟悉的鹤嘴钩从黑暗中杀出,与拳罡相撞,火星子溅进湖水里,发出“滋滋”声响。 “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阴影里走出一道佝偻影子,此人无眉白脸,身着锦衣袍,手握一把鹤嘴钩,在月光下泛着冷芒,正是已经返回京城复命多日的刘禧。” 几日前凤鸣寺,胖主持眼前见到此人往京城方向离去,怎会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此? 萧无明眯着双眸子,心中做出最坏打算。 王从命等人已是遭遇不测。 硬生生接了江湖一品大宗师一招的春涧,此刻可没多好收,虽然只是简单试探一招,却足以卸去她七成力。 萧无明也是明白,将春涧拉在身后,看向老太监,却是笑道:“刘公公追得可是紧,怎么本世子及冠礼不去府上喝上一杯童子尿?” “殿下说笑了,” 鹤嘴铁钩在掌心转出诡异弧度,刘禧眯着老眸阴森道:“镇北王府的世子都能逛青楼装草包,刘某这几日吃些苦又如何?” 他又是一笑,笑得极其骇人:“不过殿下藏得够深,若不是暗中跟着你发现剑骨,老奴还真返回京城受死了。” 话音未落地,他欺身而上,钩子直指萧无明咽喉:“既然被老奴发现,那就借世子命一用!” 春涧一个跨步,再次运气拳罡横在萧无明胸前,却被刘禧一脚踹中手腕。 她踉跄撞向密林树丛,发出一声轰声,拖着沉重身子,她用尽力气道:“殿下快走!去叫邢统领......” 话未说完,老太监已是杀入她跟前。 冰冷的鹤嘴钩划破她白皙皮肤,血珠滚落进地面,煞是狰狞。 显然不着急动手的老太监,掐着春涧脖子,犹如拎小鸡般,将其拎在半空中。 昏暗眸子撇向萧无明,心中泛起冷笑。 他倒想看看,这狼崽子能藏多久。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萧无明身上气息愈见紊乱。 他能感觉到剑骨在体内震颤,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共鸣,远比前几日在荒山剑池时还要厉害许多。 自从萧望海将禁锢打入自己体内,他便能感受到,无时无刻有股力量刻意压制剑意。 可此时,体内四股剑意正止不住的想往外涌。 “杀了她,你也走不出青岚林。” 千钧一发之际,萧无明抬头,月光照亮眼底翻涌寒光,他平淡道:“西北军就在百步外,你以为刚才打斗声,真能瞒过他们?” 刘禧闻言淡淡一笑,手腕力量不禁再用力一分。 春涧原本红润的脸渐渐煞白,可她还是憋着一口气,看向萧无明,道:“殿......殿......殿下......快跑......” 萧无明盯着春涧逐渐发紫的脸,喉间泛起腥甜。 十年前母亲临终前的无力感,让他心神颤抖。 刘禧的鹤嘴钩突然发出蜂鸣,浑浊的眼球骤然收缩。 咧嘴狂想,他感受到了。 那股本该被镇北王府禁术压制的剑意,正从眼前纨绔世子体内如火山般喷发。 就在刘禧要用力掐断春涧脖子时,身后树藤顶突然传来“咔嚓”脆响,随后只见一把雪白长剑破空朝老太监守手腕杀来。 好在老太监眼疾手快,在剑尖马上刺入自己手腕时,收了手。 也就在这一刹那,萧无明动了。 好似一抹白鸿在月下升起,近乎以肉眼难以捕捉速度,他接住即将掉在地上的春涧。 待老太监反应过来时,萧无明已是带人站在百步外,只是前者现在明显无暇顾及,一双老眸怒气冲冲看向那柄长剑飞来方向,骂道:“李寒舟,又是你!” 话音落地,明月胡惊起圈圈涟漪。 一身青衫的中年剑客手握雪白长剑,立在湖面上。 风流倜傥。 “刘公公不愧是皇都第一大快钩。” 青衫男子负手而立,腰间未悬剑鞘,笑道:“前段时间与公公过了两招,你用这招‘寒鸦啄月’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几日不变,招式也没变,劲道却弱了三成,公公这是,越老越不持久。” 刘禧闻言,老眸微微眯,却也不怒,反笑嘲讽道:“李大剑客可别好的不学,坏的全学去,世子那张嘴,可不是谁都能长的。” 李寒舟闻言一笑,平静道:“殿下的那张巧嘴,在下可是学不会,倒是杀人,还在行些。” 感受到李寒舟身上剑意涌动,刘禧心中也是警惕三分。 虽说两人皆是乘海一品大宗师境界,只论单打独斗,自己就算是输也不会输三分。 可眼下在西北狼军地盘,他能感受到一股震天动地的脚步声朝自己这涌来。 今夜不可久待,老太监收起鹤嘴钩,正欲逃跑。 李寒舟一剑斩出,冷笑道:“想跑?” 他出手很快,可刘禧明显更快。 在剑气落地,在地面斩出一道巨大剑痕时,他已是遁入黑暗,不知去向。 “跑得倒是快。” 李寒舟嘀咕一句,转目看向不远处那白衣身影。 手中长剑并未收起,他毫无征兆,朝萧无明斩出一剑。 第五十七章 高处不胜寒 深夜的青岚湖边传来打斗声,将数将士从酣睡中惊醒。 最先醒来的郭勇环顾四周未见殿下身影,心中大感不妙,看向二十里开外的方向,大喝一声殿下遇害! 声音浑厚如雷,本还半梦半醒邢无刚一听,立马精神,拎起那对曾砍向萧无明的双斧跟在郭勇身后,朝青岚湖杀去。 有了他两带动,不一会大多狼军将士都已醒来,拎起武器跟在两人身后。 本还宁静的青岚林一时间脚步阵阵如鼓声。 一身月白羽衣的三公主坐在原地,风眸垂地,似在沉思。 待耳畔狼军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从腰间抽出那柄萧无明曾在烟花楼当面抗旨时交给老太监的鎏金匕首。 她自是清楚青岚湖那边发生何事,也可以说此事本就在默许下进行。 打从老太监离开时将此匕首交给赵翎,她便是明白过来,这老太监明面上遁走,实则是暗中埋伏,等待合适时机出手。 赵翎既不出声,便是默许。 对她而言,萧无明的地位自是不如生她养她的赵姓皇室。 老太监虽是隶属二皇兄一派,素来与自己不合,却是与她此行不谋而合。 萧无明究竟是否身怀剑骨,他们都需要摸清楚,不然就算萧无明日后到了京城,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殿下可知,世子殿下刚才朝青岚湖方向走去?” 一脸狐媚的穆容英竟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赵翎身旁,蹲下身,语气平静道:“公主殿下似乎对这个未来夫婿不是很满意。” 赵翎闻言冷笑道,“跟萧无明那纨绔混了几日,连最基本规矩都忘了?” 穆容英脸色如初,看向青岚湖方向,叹了口气道:“萧无明说会帮我查清当年真凶。” “一个浪荡世子说的话,你也信?”赵翎红唇冷笑不止,凤眸闪过一丝轻蔑:“本宫当年倒是看错你了。” 穆容英听后也不怒,反而语气愈发平静:“从烟花楼被萧无明掳走后,他给我吃了定魂丹,我的命在他手上,想不听他的也没办法。” 赵翎修长的睫毛颤了颤。 定魂丹,江湖传闻此丹凶险无比,服下后药力如无形锁链般绞住心脉,在丹田深处种下与施药者魂魄相连的“魂锚”,轻者周身气血受制、痛痒皆由人掌控,重者三魂七魄被施药者心念随意拿捏,哪怕相隔千里,只需对方指尖微动,便能令其经脉如遭火焚、当场呕血倒地。 若想破解此局,唯有破解单方,不然若是施药者身死,服药者也会身陨。 赵翎一直以为此丹是江湖中人虚构出来,没想到却是真的。 沉默片刻,她试探问道:“所以你是为了萧无明威胁本宫?” 说完,赵翎凤眸盯着穆容英那狐媚子脸庞,手中鎏金匕首紧握。 若是后者情绪有一丝波动或是出手意思,她也会在第一时间出手抹了她脖子。 作为被训练多年的刺客,赵翎这表情与动作细微变化她自是察觉出来,随即摇头道:“我的命是公主救的,就算今夜萧无明今夜身死,我也死而无怨。” 身为凤阙三公主的赵翎自幼身在深宫别院,早已见惯千人千面,又怎会被穆容英简单一句话给忽悠过去,凤眸微斜,她平淡道:“那你意思是何?” 穆容英风情一笑:“殿下可是舍得?” 赵翎不解,疑惑嗯了一声。 穆容英点破道:“萧无明。” 赵翎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是镇北王世子的婢女,该操心的是他的衣食,不是本宫的心思。” 穆容英低笑一声,说道:“公主教训的是,不过奴婢归入镇北王府,自是担心是殿下的凤凰,何时肯落在狼首上。” 赵翎起身欲走,手中那柄鎏金匕首在月光下,冷芒尽显。 站起身却是没下文,她看向青岚湖方向,道:“本宫既是认下这门亲事,便不会让萧无明这么轻易去死。” “奴婢心中清楚,” 穆容英也是看向湖边方向,微笑道,“见到李寒舟朝那边走去,奴婢便是心知肚明,公主殿下心中有了萧无明,却是不肯承认罢了。” “够了!” 赵翎忽然转身,月白羽衣尾摆扫落穆容英身旁落叶,“本宫让李寒舟去是为了让他彻底试探出萧无明身上秘密,今夜是个绝佳机会,此次错过,下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仅此而已。” 在烟花楼呆了有些日子的穆容英如何看不破此层意思。 素来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的公主殿下,心中动情却是不肯承认。 “殿下,”穆容英开口,笑道:“您说皇家的婚姻是车马,可车马也有累的时候。” 话说一半,她垂眸看向自己这身王府丫鬟衣裳,随后继续道:“狼首能护凤凰躲过风沙,可凤凰......” “住口!” 赵翎冷声打断,凤眸中有警惕意思:“本宫是凤阙的三公主,凤凰的翅膀下,只有万里江山,没有小儿女情长。” 她说罢转身,往日里的高傲气势此刻淡然无存。 走了大约五六步,她好似一叹:“本宫这等人不配拥有情爱,想来萧无明心中也是清楚的很,身处于旁人看来高位之中,确实有几人真处不胜寒?” 青岚湖方面爆发出阵阵强烈气息,一股强悍剑意后跟另一个凌厉剑意。 看来赵翎已是借着老太监之手彻底将萧无明惹怒,而李寒舟也是恃机而动。 想来不用几招就可得手。 月落乌啼,青岚林上方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穆容英看着萧无明替赵翎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也是忍不住一叹。 或许在常人看来,镇北王世子,凤阙三公主是何等不可忘也不可即地方。 或许真如他们所言,高处不胜寒。 关于剑骨与皇权的博弈里,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谁的手里,而是藏在谁未说出口的在乎里。 穆容英一叹之后又接着一叹。 相比于刀剑,情丝恐怕更容易杀人,就看两人谁想忍不住,踏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罢了。 第五十八章 剑意 青岚湖,李寒舟一剑毫无预兆朝萧无明斩出。 “殿下小心!” 春涧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拦,却是为时已晚。 李寒舟的剑速度太快,带起的不是刀风而是漫天霜雪。 萧无明本能旋身,脚底在湖畔擦出火星,却惊觉脚下触感不对。 方才还有些湿润的泥地,此刻竟是凝结出点点寒霜。 这是属于李寒舟独有剑意。 身子轻微后撤,萧无明轻松躲过此招。 就在春涧心中暗松一口气时,不知其实是李寒舟故意以此招做饵。 “十年前在武圣城,殷雨曾十招败了风头正盛的宁一语。” 李寒舟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股凌厉至极剑意从他手中剑散发。 萧无明只觉头脑一阵发颤,眼前景象在渐渐发生变化。 李寒舟这是以自身剑意构造出一方小世界,这也是两位剑修特有的精神对战方式。 不过也只有一品乘海境界的大宗师方能做到如此。 待萧无明眼前再次清晰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一座冰山之中。 整座山体被万年玄冰封冻,却在冰壳下透出千万道剑痕,每一道都凝着未化霜气。 山巅古松扎根于剑缝之间,枝桠上挂着冻成冰晶剑意。 头一回经历此等事情的萧无明很快冷静下来,疑惑嗯了一声。 他能清楚感受到,心脏处那截沉睡十年的剑骨正在发烫,以往被禁锢的四股剑意如挣脱牢笼的野马,顺着血脉涌向指尖。 更惊人的是,眼前剑意世界的雪正以他为中心融化,古松上剑痕竟在肉眼可见地崩裂,碎屑化作剑意汇入他体内。 “你在吞噬我的剑意!” 一身青衫的李寒舟手握长剑,声如裂冰。 他看见萧无明周身浮现出淡金色剑纹,有感受到他其体内有股神秘力量似乎在慢慢苏醒。 这小子身上果然藏有秘密! 手中剑随心念而动,在此番精神世界,万物皆听从李寒舟 七道剑意化作寒芒斩来,萧无明下意识抬手,竟是无剑胜有剑。 指尖凝出的剑芒直接劈开七道攻击,第三道寒芒擦过他肩头时,伤口溢出的血珠竟在空中凝成剑形,反向刺向李寒舟面门。 “这便是剑骨之力!看来传闻全是真的。” 李寒舟心中大骇,不退反进。 身上剑意突然暴走,山壁剑痕尽数剥落,如万剑齐发般压向萧无明。 萧无明却在此时闭目,剑骨虚影骤然膨胀,将所有袭来的剑意碎片吸入体内,再睁开眼时,眉心那抹朱红如火,眼底鎏金流转,好似真正剑仙下凡。 感受到其身上不凡气势,李寒舟的双眸竟是燃烧阵阵战意。 手中的剑止不住的颤鸣,仿佛也是渴求一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除了殷雨之外的第二人让他有如此感觉! “原来剑骨真正力量竟是如此恐怖......” 在精神世界禁锢全然解除的萧无明感受体内变化,原本沉重身体不知何时变得如羽毛般轻盈。 他看向李寒舟,感受到他身上战意,萧无明笑问道:“能撑多久?” 话音未落,他指尖剑芒暴涨三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刺向李寒舟眉心。 此招正是运起殷雨在剑池中留下的御剑口诀。 “此世界虽是不稳定,对付殿下倒也是足够。” 李寒舟面不改色,手中长剑一横。 双剑相交的刹那,剑意世界的天空出现数道裂纹。 这座世界撑不了多久。 李寒舟能清晰感觉有股力量正顺着剑身往体内钻,不是内力,而是纯粹剑意吞噬。 自己力量,在慢慢化为萧无明体内真气。 “殿下体内的剑骨好生厉害,就是不知,离了剑骨,殿下能走多远。” 李寒舟摇头,话音落地时,萧无明的剑芒已到他喉间。 萧无明此刻完全沉浸在剑意中,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 他看见剑意世界里所有的剑痕都在向他朝拜,连李寒舟手中的长剑都在轻轻震颤,仿佛在呼应他体内剑骨。 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比当年在青楼喝花酒时的浪荡更让人上瘾。 两人从山腰战至冰湖,又从冰湖战回古松间。 李寒舟的剑每出十招,就有三招被萧无明以剑意吞噬,转化为更凌厉的反击。 而萧无明每中一剑,伤口的血就会凝成剑形反刺,逼得李寒舟不得不频繁变招。 当第一百零八招相交时,剑意世界突然崩塌。 漫天剑痕化作剑雨,两人同时倒飞出去,落在青岚林的真实地面上。 李寒舟倒退十步,长剑深深握在手中,嘴角溢出一缕近乎看不见的鲜血,却是在笑:“好一个剑道天成,殷雨和萧望海倒也是有远见,此骨力量之大,远不是如今殿下所能掌握。” 萧无明同样是捂着胸口喘息,从精神世界脱离那一刻,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 体内剑骨封印在隐隐发光,身体又重归往日沉重。 “这等妖骨,本世子倒希望它从未存在过。” 缓过气来的萧无明盯着李寒舟,突然笑道:“刚才在剑意世界,李大宗师可是输给本世子半招,这得认下。” “我是输给你体内剑骨,并非你萧无明此人。” 李寒舟擦去嘴角血迹,青衫被晚风托起,却是叹气道:“如若握是你就该好好考虑,如何处理这块骨头,你体内封印总有松动一天,若你真是个草包,不如趁早去死。” “你说什么!?” 从湖畔一路小跑的春涧恰好听闻此言,那双温柔眸子顷刻间冷了下来。 萧无明对此则显得风轻云淡,平静道:“本世子自有打算,不饶李大宗师费心。” 李寒舟抬头望向夜空,明月正从云隙间透出光芒,照在萧无明的白衣上。 他一阵恍惚。 貌似又见到那惊天夺势的白衣女剑圣。 对于天下剑修而言,殷雨是座高山,百年内不知会不会有人能越过此山。 今夜也算是不虚此行,李寒舟淡淡一笑。 至少确定萧无明体内秘密。 远方,一阵如雷般脚步传来,在场三人皆是意识到狼军马上达到此处。 李寒舟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萧无明突然出声道:“李寒舟做个交易如何?” 这青衫剑客并不打算理会萧无明,瞬间消失在原地。 “真是个草包,难怪只能跟在赵翎身后。” 在春涧搀扶下,萧无明锐评道。 第五十九章 凭我 对于萧无明而言此夜是个惊魂夜。 待郭勇、邢无刚等人赶至青岚湖时,李寒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检查春涧身体无恙后,萧无明便是独自离开。 邢无刚抬脚欲跟在世子殿下身后,以防万一,却是被一向将萧无明生死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些的春涧拉住。 那纤细手腕好似有千金重,竟是硬生生将单单看块头就不知比春涧大多少倍的邢无刚寸步难移。 额头浮现出丝丝冷汗,邢无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怪这女子能跟随在世子殿下身旁。 不过就算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姑娘是个深藏不漏高手,邢无刚还是壮着胆子问道:“春涧姑娘这是何意?若是殿下再遭遇不测,何人敢担责?” 春涧摇头,看向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道:“无妨,殿下心里有数。” 邢无刚还想说话,却是被郭勇率先出声打断道:“就听春涧姑娘的,其余人都给老子醒醒酒,给老子彻底站岗,方圆十里内,老子不想再看到无关之人!” 狼军闻言齐应答,迈着如雷般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散开。 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今夜谁还敢再提休息事情。 青绿长裙飘荡,春涧盯着萧无明消失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一路径直走向影狼卫消失前方向的萧无明,脸上是肉眼可见紧张。 对于旁人而言,影狼卫不过十六个杀人如满的杀伐机器,可对萧无明而言,却是殷雨留给自己本就不多的遗物之一。 可以说,这十年光阴萧无明之所以次次能识破刺杀,影狼卫功不可没。 对于王从命勘察能力,自是毋庸置疑。 就这么放老太监进青岚林,只有两种可能。 一来王从命与老太监合伙共谋,想将萧无明置之于死地。 二来则是老太监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绕过了影狼卫。 半夜月光洒入这片寂静林子,在离青岚湖不足五里地方,萧无明停下脚步。 未见影狼卫,却是见到一身月白羽衣的赵翎。 看她这面不改色模样,想来是等候多时。 双眸微眯,萧无明平淡开口道:“三公主殿下三更半夜不睡觉,总不能只是为了等本世子吧。” 赵翎闻言,凤眸闪动一丝流光,全然没了平时与萧无明斗嘴神情:“给本宫个不杀你的理由。” 她话音如黄鹂般好听,只是在此刻,却是比任何刀剑都要冷。 虽说赵翎与萧无明一般,并未算作正式踏入武道,可李寒舟有几斤几两,她心中还算清楚。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殿下能在一品大宗师手里活如此之久,其中答案已是可见一斑。 谁知,萧无明不惊反笑:“殿下这是说笑,李寒舟尚不能取走本世子性命,就凭公主殿下恐怕未免口气太大。” 说完,他双眸扫视一圈,又是继续道:“别忘了,如今周围可都是西北军,稍微风吹草动,别说杀小爷我,公主殿下能不能活过今晚可不好说。” 近乎与萧无明话音落地同一时间,赵翎拔出那柄鎏金匕首。 匕身在月下闪烁寒芒,萧无明挑眉,不解道:“一定要对为夫拔刀......” “呸!” 赵翎冷声打断:“对于本宫而言,进退都不过是身死,不如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入了黄泉也好作伴。” 她突然一笑,笑得醉人:“是吧,本宫的夫婿。” 谁知,萧无明却是一愣,垂眸道:“本世子还能入黄泉?” “怎么,迫不及待下地狱?”赵翎反问。 萧无明一笑置之。 俊脸上又恢复往日慵懒,他噙着笑道:“公主说进后皆是死,不如且等等看,若本世子能带你杀出重围,岂不是拨开云雾见清明?” 赵翎不屑道:“就凭你?” 萧无明颔首,自信满满道:“就凭本世子。” “不知凶险的草包。” 赵翎语气依旧轻蔑,可手中的匕首却是收起,学着西北江湖客将匕首别在腰间:“这匕首不错,本宫很喜欢。” 她转身离开时,萧无明却是出声。 赵翎不解回头,只见萧无明学着刚才握匕首动作,笑道:“殿下刚才这动作,很美。” 红唇不知何时勾起,赵翎丢下一句:“草包。” ...... 月光在青岚林深处跳动,将萧无明投在地上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待赵翎彻底不见踪影,萧无明身子突然一软。 昨夜与李寒舟在剑意世界的对决余韵未消,耳畔还回荡着那股清越剑鸣。 嘴中渗出一丝丝鲜血,萧无明轻轻抹去。 就算体内剑骨真如他们所言那般逆天,李寒舟都是江湖一品大宗师。 眼下的萧无明单说修为,不过是个刚修出一缕真气的江湖菜鸟,就算借着剑骨威能勉强压过李寒舟一头,但其中消耗也是巨大无比。 就在萧无明准备起身时,耳畔传来一阵熟悉脚步声。 嘴中忍不住又溢出一丝鲜红,却比不过他此刻盯着王从命的眼神冷冽。 但这冷冽中,又带了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庆幸。 十六道黑影从树梢跃下,漆黑身影上皆是沾着丝丝异味。 萧无明皱着眉,对于经历过不知多少种刺杀的他而言,这味道可是熟悉。 正是用来迷晕他人的醉烟丹。 此丹顾名思义,以中原的“晕沙”为主料,混以“眠蝶粉”与“百日醉”药酒熬炼成丸,指甲盖大小的丹丸置于掌心揉碎后,粉末如轻烟般腾起,遇空气即化作肉眼难察的细雾。 常人吸入后,三息内便觉太阳穴发胀、眼皮沉重,至多盏茶功夫便会瘫倒在地,陷入沉眠。 而习武之人因体内真气运转,会加速毒素随血脉扩散,往往刚察觉异香入鼻,丹田处便如坠铅块,真气反噬间胸闷气短,近乎片刻便是昏迷不醒。 此丹萧无明曾在望凤城见嫖客用过,没想到这老太监身上还藏着这等阴毒之物。 为首的王从命单膝跪地,左肩甲胄裂出半道口子,露出下面未干血迹。 萧无明一眼看出,这不是旁人所伤,而是王从命自己而为。 看来这影狼卫首领不仅对旁人凶狠,对自己也是下得去手。 强撑着丹效,硬是以疼痛刺激神经不让自己昏睡。 第六十章 巨蟒 “世子殿下,那老阉货用了醉烟丹,兄弟们都没警觉,” 曾给萧无明在烟花楼端馄饨的小八缩着脖子凑近,扑通一声跪下,替王从命解释道:“王首领拼了命,想要将消息传给殿下,却没想到那老阴物不知用了多少枚丹药......” 他话未说完便被王从命瞪住,后者掌心按在地上,肩上一道道骇人伤痕在月下显得很是狰狞。 萧无明抬手止住小八颤抖话音,目光扫过影狼卫们发白唇色。 醉烟丹的毒虽不足以致命,却仍有残余药量在他们腕间游走。’ “王从命,你应该知道回望凤城应该如何做吧?”萧无明俯瞰跪下的王从命,平淡开口。 王从命颔首,语气略带虚弱:“属下自认失职,回城自去军中领五十军棍,只是其他弟兄无辜,望殿下不要难为他们,不然殿下身旁无人,我等下人死不足惜,可殿下命金贵,不可不防。” 萧无明闻言,冷笑道:“好人倒是你来当。” “殿......” 王从命拦住想要出声为自己求情的小八,语气沙哑道:“殿下大人大量,众位弟兄也是打心底里知错。 目光扫过一位位熟悉身影,沉默片刻,萧无明终是叹了口气:“就如你意。” 小八闻言顿时急了。 西北军中的军棍可不同别地那帮用木制粗棍,而是用不知坚硬多少倍的铁制棍。 军中那些糙汉子尚且吃二十军棍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还是有伤在身的王从命。 他想再为自己大哥求情,却是在对上王从命那警告眸子,又缩了回去。 脸上佯装怒气,心中实则松了口气的萧无明见影狼卫皆是无事,便是开口问道:“青岚林勘察如何?” “回殿下,整座青岚林的风向、水源、猎物巢穴已全部标记。” 王从命掏出羊皮地图,上面画着十七个醒目红点。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询问,他率先解释道:“最深处的沼泽地有三条暗河,正是当年西北军撤退时留给蛮怒的埋伏。至于猎物......” 他指尖点在地图周围,说道:“皆是标记出来,只是还有一处最深处还未来得及勘察,就中了那老阴物的招。” 萧无明的手指骤然收紧,看向地图那还未来得及标记处的最深处地方。 他曾听墨守衷提起过,当年蛮怒攻陷边塞,有支百人组成精锐铁骑误入此片树林后消失无踪。 有人推测出是青岚湖暗河将他们吞噬,可墨守衷却说此中另有玄机。 至于玄机是何,这独目老人卖了个关系,不肯继续往下说。 萧无明将羊皮纸收好,有了这张图便是可以开始行动。 至于墨守衷所言的秘密,萧无明自会探个明白。 ...... 次日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刚漫进青岚林雾霭,往日静谧林海便炸开了杀伐声。 晨雾尚未散尽,此起彼伏的呐喊混着弓弦震颤脆响,惊起枝头宿鸟。 早在几个时辰前,萧无明便已点齐九位统领,携着部下向羊皮纸上朱砂标记的方位展开围猎。 三叔萧横江的部队已抢先他们一日踏入北猎场,此刻容不得他们有半分耽搁。 今日并未骑着“雪中踏云”的萧无明并未加入狩猎之队,跟郭勇打了声招呼,便是带着王从命等人朝青岚林深处走去。 春涧的身影从营帐中闪出,拦在萧无明等人身前。 哪里能不知这眉眼温柔姑娘心中是何打算的萧无明,只得苦笑解释道:“春涧姐,你现在需要静养。” 谁知,春涧很是固执道:“殿下在哪,春涧便在哪。” 萧无明无奈一笑,只得任由她来。 毕竟有王从命等人在,应该是并无大碍。 如若这林中真有什么奇珍异兽,恐怕早就被西北军挖了个干净。 临走前,萧无明回眸看了一眼赵翎营帐。 昨夜与自己对峙之后,赵翎和李寒舟便是不见踪影。 只是萧无明此时也无闲心担心她,眼下与三叔赌约要紧,容不得片刻耽误。 不然萧无明在边塞计划可不能如期进行。 收回目光,一行人朝青岚林深处走去。 青岚林深处的腐叶土泛着潮气,越是走近越是安静得吓人。 就在马上要抵达最深处时,萧无明脚底碾过块碗口大鳞甲。 近乎同时,他头顶树冠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十六名影狼卫同时按刀,王从命刀已出鞘三寸,瞳孔映着枝叶间游移的暗青色。 那是比夜色更深的阴影,正以诡异的弧度扭曲,像极了边塞传说中能一口吞马的“地绞蟒”。 “不对劲,护住殿下!” 身为影狼卫首领的王从命率先意识到不对,开口嚷道。 话音未落,碗口粗的蟒尾已扫断三棵合抱粗的老树。 轰! 只听一声轰隆,三棵老树落地,掀起一阵气浪。 待烟雾散尽,众人这才见一只 话音未落,森冷破空声已撕裂空气。 碗口粗蟒尾如钢铁巨鞭抽砸而来,树皮飞溅声中三棵合抱老树应声而断。 断裂处的年轮还淌着新鲜树汁,便被腥风卷得木屑纷飞。 “轰!” 巨响震得地面龟裂,断木砸在落叶层上腾起蘑菇状烟尘,气浪掀飞数丈内的枯枝,众人立足不稳纷纷踉跄后退,耳中只余嗡鸣。 当一缕晨光穿透烟尘时,狰狞的蟒身已完全显形。 水桶粗的躯体覆满暗青色如鱼鳞般的甲片,鳞片间隙渗出黑液滴落地面,立即发出\"滋滋\"腐蚀声,枯叶接触后瞬间焦卷。 三角形头颅足有磨盘大小,额间凸起的角质棱脊下,是双泛着血色的眼瞳。 此时,它信子分叉处还挂着涎水拉丝,两排倒钩状毒牙在泛着幽幽寒光。 更令人窒息的是,它半截躯体仍隐在雾瘴里,谁也不知道这条巨蟒究竟有多长,蟒身盘曲时鳞片摩擦发出类似金属碰撞之声,像极了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是鱼鳞蟒,殿下快退!” 见到此巨蟒,春涧顿时大惊失色,转身朝萧无明大声喊道。 第六十一章 斩蟒 青岚林深处,萧无明抬头望向这瘆人异兽,眸中非但不惧,反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兴奋。 他曾在王府那号称西北武库书房中见过记载此物书籍。 据《边塞异物志》载:青岚林有蟒,名唤鱼鳞,其躯十丈有余,鳞甲菱形,泛幽蓝冷光,常蛰伏寒潭之畔,借水影隐身形,遇生灵则急电而噬,绞杀时鳞甲相击,声若断剑长鸣,猎物筋骨寸断而亡。最奇者为腹中内丹,浑圆如珀,内蕴万千剑意流转,武道之人得之,可洗髓伐脉,悟得剑冢失传之“吞剑诀”,故为江湖各路人马所觊觎。其鳞甲坚硬逾铁,可抵弓弩,尾椎骨暗藏剑形凸起,炼作兵器能引动天地剑气,诚为西北异宝之首。 这是不可多得机遇。 萧无明看向王从命,而后者无愧为影狼卫首领,当即明白过来。 殿下对着鱼鳞蛇很感兴趣。 一旁的春涧见此也是会意,一拳头砸在地面,拳罡震起的碎石却被蟒皮弹得倒飞而回。 “好个鱼鳞蛇!”萧无明见此暗叹一声。 春涧实力他自是清楚,早在几年前便迈入武夫三境,如此多年来苦修,就算尚且破桎梏踏入三品高手归元境,也差不多临门一脚功夫。 要明白,江湖三品高手不运转真气情况下,单凭肉身力量便可破铁甲数十,而刚才那一击虽是砸在地上,却是暗含拳罡。 可以这样说,鱼鳞蛇那覆盖蛇身那层鳞片竟是比数十铁甲还要坚固。 “殿下,此蛇甚是熟悉,当年夫人在关外见过,鳞片能挡弩箭!” 春涧也是微皱柳眉,小脸白皙里透着苍白。 昨夜的伤势还未痊愈,她并不打算贸然上前。 话未说完,已有两名影狼卫被蟒尾扫中腰腹,铠甲发出不堪重负哀鸣,鲜血顺着鳞甲缝隙滴落。 见此,萧无明暗自点头,心中思索如何对付这座庞然大物。 可鱼鳞蛇似乎并不打算卖萧大世子面子,口吐信舌,朝萧无明方向撞来。 “王从命!” 萧无明淡淡开口,身后一抹黑光闪过,速度之快,擦破空气。 轰! 王从命持刀与蛇头相撞,并未发生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反而是爆出阵阵金属碰撞之声。 深知此蛇凶险的王从命并未想硬接此击,体内真气渗出,覆盖在刀身上,随即斩出! 一道惊芒在众人目前闪过。 轰鸣声再起。 王从命倒退回来,强悍冲击力使他双脚在落地时便是陷入地里。 好强的力道! 王从命心中吃惊,与小八交换手势,后者心领神会,指挥剩下影狼卫从四面八方而出,用之前能短暂牵制李寒舟的刀阵御敌。 刀光剑影在青岚林深处爆发,王从命看向萧无明。 这凶物实力远超他们预计,如若萧无明没有办法应对,恐怕只能白白放此物归山。 萧无明等人心中皆如明镜,这等早已通灵之物如若就这么放回,下一次遇到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定不能如此简单放它回去。 就在剩下影狼卫不堪重负被鱼鳞蛇打回时,萧无明体内突然发出蜂鸣。 他能感觉到剑骨在胸腔里疯狂震颤,那些被巨蟒鳞片反射晨光,竟如碎剑般刺入他眉心。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体内剑骨对凶兽产生共鸣。 萧无明突然回想起春涧刚才言语,娘曾经在关外见过此物。 莫不是与它有些渊源? 萧无明如此想,却见蟒蛇首高高昂起。 “王从命把捆仙索给我!” 暮色如血,山林间雾气翻涌。 萧无明手中的捆仙索泛着冷冽青光。 那是用百年玄铁混着极地狼筋编织而成,每一根绳纹都流转着隐晦符文,仿佛蕴含着天地间的禁锢之力。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眼前十丈高巨蟒。 蛇身粗如梁柱,鳞片在夜色中泛着金属般光泽,吐息间便有腥风席卷,吹得周围树木沙沙作响。 枝桠断裂声此起彼伏。 “喝!” 萧无明低喝一声,手腕猛地一抖,捆仙索如活物般腾空而起,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呼啸,恍若九天玄铁坠地,在砸向蟒蛇时,又似九幽恶鬼哭嚎。 巨蟒似乎察觉危险,蛇瞳骤然收缩,那竖瞳中倒映着萧无明冷峻面容。 庞大身躯甩动,带起一阵狂风,竟将数丈外巨石生生拍成齑粉。 但那捆仙索却异常灵活,在空中一个转折,精准缠上了巨蟒七寸,玄铁与狼筋交织力量瞬间爆发,即便强如二品小宗师都难以挣脱的束缚,此刻紧紧勒入巨蟒的鳞片之间,疼得它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声浪震得山林鸟兽四散奔逃。 此绳虽不致命,却如跗骨之蛆般牢牢锁住巨蟒行动。 在落地瞬间,他又朝春涧大喊:“春涧姐姐,打它逆鳞处!” 春涧趁机而动,身影如电般欺身而上,掌心泛着淡淡绿光。 她手掌按在蟒腹逆鳞处的瞬间,拳罡炸开,竟将那片坚硬鳞片生生震裂。 “砰”的一声闷响,巨蟒剧烈抽搐,蛇身拍打着地面,顿时地动山摇,林鸟惊飞,就连远处山石都被震得簌簌滚落,在晨光下划出一道道银白轨迹,宛如天河倒泻。 在场除了春涧以及失了意识的两名影狼卫外,皆是倒吸一口气。 这五官柔和的姑娘,一拳下去竟是如此强悍。 萧无明目光紧紧锁定在巨蟒身上。 当春涧抽出第二拳时,蟒腹裂开的逆鳞下,一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圆形异物若隐若现。 “内丹!” 萧无明心中大喜,虽说眼下世子殿下并未完全踏入武道,却也知妖兽内丹重要性。 那是巨蟒修炼百年精华所在,蕴含着磅礴真气,若能炼化,足以让自己踏入武道之途。 此刻的巨蟒虽然被困,但依然凶猛异常,蛇尾横扫,将数棵合抱粗的大树拦腰截断。 树干断裂声如雷霆轰鸣,木屑纷飞间,隐约可见其中闪烁的灵光,竟是这山林中的精怪所化。 萧无明当机立断,将手中长刀丢给身旁的王从命,沉声道:“攻其七寸!” 那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刀柄上的龙纹在月光下栩栩如生,仿佛即将腾空而去。 第六十二章 武夫三境 众人得令,纷纷出手,刀光剑影间,捆仙索的力量与众人的攻击相互配合,却也难以轻易制服这头异兽。 巨蟒虽被束缚,却凭借着强大的蛮力不断挣扎,蛇信喷出毒液腐蚀着周围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露出黑色焦土,宛如地狱裂痕。 萧无明看准时机,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刃,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贴身兵器,名为“寒蝉”,取意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刀身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 这也是在昨夜见到赵翎那柄鎏金匕首,他才想起来的。 好在春涧贴心,早就将此物准备妥当。 他一个纵身,跃到巨蟒头顶,短刃寒光一闪,直刺其双眼。 巨蟒吃痛,疯狂甩头,萧无明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在蛇首上辗转腾挪,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攻击巨蟒要害,短刃划过鳞片,发出金属摩擦刺耳声响,火星四溅间,隐约可见巨蟒眼中的痛苦不甘。 半个时辰的苦战,众人早已气喘吁吁,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熹微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但眼中的斗志却丝毫不减,反而愈发炽烈,犹如燃烧火炬。 终于,在捆仙索的力量即将耗尽之际,萧无明瞅准机会,短刃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刺入了那颗暴露在外的内丹。 一声凄厉的怒吼过后,巨蟒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仿佛一座山岳崩塌。 山林间终于恢复了平静,唯有月光依旧清冷,洒在众人疲惫却坚毅面庞上。 蟒首已被斩落三丈开外,空洞眼窝里凝结着血晶,也是不可多的宝贝。 虽说不能制成物品,却是许多贵妇喜爱之物,做成装饰品可卖个好价钱。 “殿下,蟒腹有异动!” 小八的刀尖刺入蟒身褶皱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萧无明刚要俯身,忽觉腐肉下传来类似古钟锈蚀闷响,如金石相击,又似冰层初裂。 与此同时,王从命的玄铁长刀已挟着腥风劈落。 刀背在光下吞吐银芒,气浪所及之处,鳞甲如枯叶般纷扬坠落,露出蟒腹内那颗鸽血般透亮内丹。 拳头大小的琥珀色球体里,游走着蛛网状的暗金色纹路,像极了星图倒悬,又似江河凝冻,正是这头鳞蛇吞吐月华百年的精魄所在。 春涧指尖刚触到内丹表面,便如按在万年玄冰之上,刺骨寒意顺着少阴心经直冲天灵盖,腕间玉镯“当啷”跌在枯叶堆里。 她猛地撤手,却见内丹表面绽开蛛丝般细纹,逸出真气化作青白色雾气,被山风卷得无影无踪。 王从命低咒一声:“好霸道的精魄!” 话音未落,春涧已用丝巾裹住内丹,指尖在丝巾上暗自掐诀,将那逸散真气硬生生锁在方寸之间,眼中泛起罕见亮色,她笑道:“殿下体内有剑骨打底,这等纯阴内丹正是对症良药。” 话音落地,萧无明已接过内丹,没有思索,他仰头吞下。 如若说王府如今还有什么人可让萧无明信任,春涧定是其中一位。 近乎吞下瞬间,喉间传来碎冰碾磨般刺痛,丹丸如活物般坠入丹田。 刹那间剧痛如惊涛拍岸,七窍几乎要溢出血丝。 蟒丹的灵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像万千细针在挑割骨髓,胸腔内传来“咚咚”闷响,竟似有龙蛇在脏腑间游走。 春涧的声音穿透混沌:“引真气入带脉!” 他咬破舌尖,凭最后一丝清明掐住气海穴,忽觉丹田处亮起微光,如烛火映雪,将翻涌的青白色灵气渐渐染成淡金。 丹入体内时,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浑身瞬间暴汗,萧无明感觉一股强大无比真气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下都震得脏腑生疼。 那些被蟒丹激发的雄厚真气,此刻正沿着他血脉游走,所过之处,经脉泛起玉石般光泽。 春涧望着入定的萧无明,心知短时间内走不出青岚林深处。 “以此灵丹做根基,体内又含剑骨,未来江湖,恐怕是会出一位比夫人还恐怖的剑圣。” 王从命的玄铁长刀当啷落地,刀疤在月光下泛着敬畏的光。 一旁的小八闻言,眨了眨眼。 春涧却是露出一抹微笑,看向王从命,她开口道:“还得劳烦王首领跑一趟外头,让郭统领带支人马过来,这蛇蟒虽是身死,却也算在猎物之中。” 王从命闻言也是反应过来。 殿下还跟三公子有赌约,本还处于劣势的他们,如今加上这足足有百公斤重的蛇蟒,足可反败为胜。 就算萧横江此时将整个北猎场都翻过来再杀一遍,恐怕都不远远不够。 没有片刻犹豫,王从命起身朝林外走去,不忘回眸深深看一眼这安静待在殿下身旁的春涧。 这拳宗之女,心思之深,武力之强,远不是表面上看的如此简单。 ...... 王从命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支数十人士卒组成的部队。 为首的郭勇盯着蟒身比他腰还粗的逆鳞,奈何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也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鳞甲边缘竟结着薄冰,就算那时太阳高照,却还是散发刺骨寒冷。 统领尚且如此,更何况那般年轻士卒。 这等异物,不说何曾见过,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 不过这位是镇北王帐下三十六铁卫统领之一的狠角色,只愣神刹那,便瞧见树影里盘坐的金光人影。 萧无明周身萦绕气劲如涟漪扩散,枯叶悬在半空竟不坠,分明是武道小成时才有的“气控”征兆。 他并未出声打扰,只是低声喝令:“去南猎场调五十辆辎重车,拿浸过熊油的麻绳捆蛇首。” 大约不过半个时辰,寂静的青岚林深处,传来一阵整齐呐喊以及重物拖地声。 十丈长的蟒身横在谷中,鳞片竟能清晰映着周围万物。 数百个精壮士卒抬着竹杠直打颤,蟒尾扫过的草皮都被腐蚀着干净。 郭勇抹了把额角冷汗,忽然瞥见萧牧云带着亲卫踏马而来。 第六十三章 卖药 青岚林的雾霭浓了又散,散了又聚,缠在断枝间足足七日。 西北军营的军帐被流言掀得呼呼作响。 那个在被全凤阙百姓笑作“纨绔第一人”的萧大世子,竟在青岚林斩了条传闻中生于的鱼鳞蛇? 消息像被风吹散的沙硕,在各个营帐间噼啪炸开。 有人说亲眼看见萧无明扛着蛇骨归来,有人赌咒说那是郭统领豢养的巨蟒充数,唯有当三十六辆辎重车碾着晨霜驶入校场,车板上刻着“萧”字轴承相撞的\"锵锵\"声如打铁般清晰时,军营才真正静了下来。 而此时的青岚林深处,萧无明睫毛上的露珠正滚落尘埃。 他听见三丈外脚步声踏断枯枝的脆响,比自己心跳还要清晰三分。 丹田处那点青金光芒突然与眉心跳动相契,他睁开眼时,指尖无意识虚握,三寸剑芒应声而现。 不同于借助凤鸣寺后山的四股春秋名剑煌煌金芒,这剑芒泛着天青色,刃身上流转细密鳞纹,竟与那鱼鳞蛇逆鳞一般无二。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演武场被三叔萧横江刺中手腕场景,那时的自己,可曾想过半月后自己竟能凝出这般剑意? 随即他又是自嘲一笑,垂眸看在自己心脏处。 那里,只能自己能感受到一股无形力量在压制剑骨。 体内,那鱼鳞蛇内丹药力还在经脉里游走,像有条小蛇顺着尾椎爬向百会穴。 他站起身,衣摆上水珠落下,却惊觉脚下枯叶未发出半分声响。 五感如被山泉洗过,十里内一草一木、虫鸣、甚至远处溪流撞击鹅卵石的\"叮咚\"声,都分门别类涌入脑海,如同摊开一幅绘着万千细节的绢画。 “武夫二境水品......” 他喃喃自语,掌心剑芒轻轻一颤,竟将三尺外的山藤齐根斩断。 断口处结那整齐划扣,仿佛被利刃划破一般。 见此状,俊美脸蛋忍不住浮现一抹满意笑意。 指尖剑芒化作点点青光消散,他想起吞丹时在识海看见景象。 一条青鳞巨蛇盘成圆环,环心矗立的断剑堆上,有片天青色剑穗正猎猎作响。 这七日光阴,于外界是流言沸沸的七日,于他却是经脉重塑的七日。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林梢,落在他掌心时,一身白衣无风自起。 今日的萧无明,正式踏入武道,没靠所谓剑骨。 耳畔,传来一声细微脚步声。 不用回头,萧无明便知来者何人。 从外头走来的春涧递来水壶,发现萧无明额头那道印记此时更加透亮。 好似菩萨眉心一点仙光。 春涧不禁看得有些失神,许是因为萧无明本就长得好看,又或是在正式踏入武道时流转出的那真气。 总之,春涧觉得今日的殿下,格外出尘。 萧无明并不清楚春涧心中所想,接过水壶仰头灌下清水。 喉结滚动间,嘴角溢出的水珠竟在落地前凝成细小剑形。 这...... 春涧双眸闪过一抹吃惊。 萧无明似乎看穿春涧心中所想,摇头道:“禁锢并未消失,甚至一点松动痕迹没有。看来萧望海这些年藏得比小爷还深,不过这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 春涧闻言,垂眸一笑,露出那可爱虎牙。 密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影狼卫们同时抱拳,甲胄撞出清脆响声。 萧无明朝王从命简单了解下情况后,便打算离开此地。 春涧望着萧无明白衣背影,忽然想到殷夫人。 不过这念头也是转瞬即逝。 殿下是殿下,夫人是夫人,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走出青岚林深处的萧无明停下脚步。 无他,只因影狼卫的脚步声近了。 王从命的靴底碾碎枯枝,含萧跪地禀报道:“殿下,就在您闭关这几日,三公子的亲卫在南猎场转了三圈,靴子都磨穿了。”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 与三叔的赌约他可不敢轻易忘记。 毕竟苍狼关百姓问题,自己借着赵翎的光能治得了一时,可只要萧横江在苍狼关,便治不了一世。 阳光洒在萧无明脸上。 他又是露出一抹轻松笑容。 眼下自己有那十丈高的蛇蟒尸首,三叔如何能赢得了自己? 他胸有成足。 一笑落地,便朝外头走去。 ...... 西北边塞的夜风卷着烤肉香漫进军帐,篝火将萧无明的白衣染成金红色。 今夜的西北军可是热闹,一年两度的春猎在此落下帷幕,而今年又被萧无明这么横插一脚,让常年夺冠的萧横江拉入泥潭,不可谓不给其他统领部下出上一口恶气。 篝火堆足足有两人高,松脂混着兽油在火舌里噼啪炸开,将半片夜空染成熔金色。 数百座烤架上串着鹿腿、熊肩,甚至还有半截蟒颈。 那是从鱼鳞蛇身上斩下蛇肉,此刻被铁叉贯穿,油脂滴在炭火上腾起雾气,混着孜然与红椒香气,勾得人喉结直滚。 百余名甲士围坐在草席上,酒坛在膝头滚来滚去,笑声撞碎在兵器上,溅起细碎火星。 ”瞧见没?那截蛇骨比老子的刀还长!” 一名虬髯汉子拎着酒葫芦,用刀背敲着烤架,蛇肉表面的鳞甲已被烤得半透明,隐隐透出冰蓝色纹路,“咱世子爷砍这玩意时,怕是连眉头都没皱!” 话音未落,斜对角的老兵突然嘘声:“小声点,三公子的人在盯着呢。” 众人眼角余光扫过帐角阴影,那里立着七八个黑衣人,腰间佩刀缠着蓝色丝带。 正是萧横江的亲卫。 此刻个个脸色铁青,盯着烤架上蟒肉,像盯着剜心仇人。 而此时,照旧一身白衣的萧无明依在高位,手中握着酒杯,慵懒而神气。 “三叔可还记得,在春猎场开始时候跟侄儿打的赌?” 演武台之上,萧无明忽然开口,吸引众人目光。 帐中哄笑骤止。 就在几日前,也是在此地,那时萧无明与萧横江打起春猎之赌。 那时他们还以为萧无明玩心大起,大多没太当作一回事,可就在那鱼鳞蛇尸体从青岚林抬出那一刻,其余统领也是明白过来。 萧无明这是要玩真的。 萧横江握着酒盏的指节发白,漆黑双目阴沉如冰。 一旁的萧牧云却是饶有兴趣喝酒。 他想看看,萧无明酒杯里,在卖什么药。 第六十三章 比武 数百篝火将西北军营的照地宛如白昼。 中央演武场上,三十六位统领加上萧无明以及消失七日,直到晚间才出现的赵翎,共三十八位。 皆是神色各异。 起初他们当成玩笑的话语,买想到萧无明却敢重提。 赵翎饶有兴趣扫了一眼萧无明,明显能感到其变化。 这七日,她与李寒舟其实哪都未去,反而是将西北军营地以北逛了个遍。 那里与蛮怒交界最近,同样也是无数凤阙士卒身死之地。 她在一座破败城池端坐七日。 这七日她好似云游万里,见过战场惨烈,也见万里不老江山。 等七日之际到来,如梦初心,李寒舟说她已入武道。 赵翎不信,却发现自己一步迈出可抵原先三步有余。 中央台上,萧无明指尖轻点碗沿,将赵翎思绪拉回。 “春猎赌约,讲究的是猎物分量说话。 萧无明斜倚在狼皮椅上,手里捏着半片烤得透蟒鳞,鳞片在火光下映出他眉间淡金印记,他笑道:“三叔的亲卫可是丈量过,这头鱼鳞蛇净重三千七百斤,比三叔在北猎场猎的五头黑熊加起来还重八百斤,加上其他百余支黄羊,这个赌约可是本世子赢了。” 话音落地,他抬眸,意气风发。 望向演武场上与自己仅有一个台阶之隔的萧横江,嘴角笑意像刀刃般锋利,不急不慢道:“按照先前赌约,三叔该兑现承诺了吧?” 演武场下,传来甲胄碰撞声。 王从鸣带着十六名影狼卫抬着丈长蟒骨走来。 铁手套扣在骨节上的\"咔咔\"声,竟与萧横江捏碎酒盏的脆响同时响起。 暗红葡萄酒顺着三公子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烫出焦痕,气味混着烤肉香,莫名带了几分血腥气。 “说吧,你想要什么?”萧横江平淡开口问道。 萧无明跟王从命互换眼神后,前者笑道:”本世子要苍狼关。” “苍狼关是镇北王帐下重镇,” 萧横江盯着萧无明,想也没想便是摇头道:“岂是你赢了场赌局就能调换的?”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照亮郭勇刀疤纵横的脸。 这位驻守蛮怒关三年的铁卫统领,此刻也是看向萧无明,心中不禁一暖。 萧无明此举旁人可能不解,他却是十分明白。 殿下这是为苍狼关百姓博一个朗朗晴天。 似乎早已意料会被拒绝的萧无明闻言只是平静反问:“三叔这是要反悔?” 萧横江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先不说赌约,世子殿下马上要与三公主起程归京完婚,如若真想过把统领瘾,三叔大可先让殿下当个几天。” “三叔你恐怕是搞错了,苍狼关本世子没兴趣,统领更是没兴趣,\" 萧无明指尖轻弹蟒鳞,青鳞如剑般飞出,直勾勾钉在萧横江桌上。 见到此举的萧横江脸上笑容一僵,冷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无明不甘示弱,回一冷峻眼神。 四目相对。 萧无明淡淡开口道:“本世子的意思很清楚,蛮怒关穷山恶水,郭统领驻守三年未取百姓一针一线,倒是苍狼关的商队税银,最近三个月少了三成。就是如此,还望三叔委屈,与郭统领领地互换一下。” 话音未落,校场西侧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楚子雄带着十八名商队护卫抬着木箱闯入,箱盖掀开时,月光映着满满一箱生锈铜钱,最上层压着张皱巴巴的税单,朱砂红笔圈着\"萧\"字落款。 见此,萧横江脸色骤变,手按在刀柄上的青筋暴起。 却见萧无明漫不经心喝着美酒。 “郭统领去蛮怒,是怕他这暴脾气吓着商队?”萧无明忽然起身,白衣下摆拂过地面,半片蟒肉应声飞起,如剑般钉在演武台中央的靶心中央。 其余统领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纨绔世子何时有如此之力? 唯独只有赵翎和萧牧云,萧横江三人神色冷静。 三人都对萧无明体内剑骨有所了解。 萧牧云脸色如此,自顾自喝着美酒,偶有觉得不过瘾,还吃上几口这蛇肉。 不得不提,鱼鳞蛇生前虽性寒,烤肉吃到胃里,却比酒还能温暖身子,甚至奇特。 萧无明停顿片刻,继续道:“本世子可是听沿途百姓们姓说,郭统领的佩刀砍过二十七个马匪,却从没砍过百姓羊圈。” 说完,他望向萧横江,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篝火,却冷得像青岚林冰泉,他道:“至于苍狼关......” “军防调动,自有父亲定夺。”萧横江还是摇头拒绝,甚至没给萧无明再次出声机会,他道:“世子初涉军务,还是先学会看粮草账本吧。” 夜风卷起帐角,萧无明看向远处苍狼关城楼。 那里的百姓,这几日过的日子还算太平,萧横江似乎忙于春猎,加上赵翎在场,并未如往常那般苛刻。 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萧无明语气坚定道:“三叔若觉得不公,大可派人去与镇北王讨个冤枉,至于其他,本世子顾不了那么多。” 他说完,还不忘再次看向萧横江,笑道:“先让郭统领的人,把苍狼关的税银账本,查个清楚如何?” 演武场陷入寂静,唯有篝火仍在噼啪作响。 直至此刻,其余统领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心有余悸看向萧牧云。 在场除了萧无明和赵玲等常年不在军队出入之人,其余人都心中门清得很。 苍狼关明面上是萧横江在管事,他们对其在关中所作所为略有耳闻,可此事稍微调查,便可知萧横江实则是为萧牧云卖命。 可以说,萧牧云才是幕后之人,而萧横江不过是个明面傀儡罢了。 萧牧云自幼跟在军营中,十岁就会杀敌,十三岁便跟随镇北王上战场,立下不知多少大小功勋,在军中极高。 就连不说统领心中,都已是将他看作未来的镇北王。 至于萧无明父子,很多统领打心眼里瞧不上。 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穷酸腐儒,另一个整日花天酒地的年轻纨绔。 这两人加上一起,又登得了什么台面? 演武场上篝火跳动,众目睽睽下,萧牧云抬起手,又是喝了一杯酒。 第六十四章 江湖 演武台最高处飘着萧字军旗,旗面在篝火中吞吐赤焰,将萧无明的白衣染成血色。 他负手立在旗影里,眉间淡金印记忽明忽暗。 西北三州的风沙在他衣摆刻下细微划痕,却衬得这抹白衣愈发像雪原上不落的月。 谁能想到,这被全凤阙称呼为“西北州第一纨绔”的镇北王世子,此刻正将苍狼关的贪墨案,轻轻碾在掌心之中。 萧无明,何时有了如此魄气? 除了萧牧云、萧横江以及对萧无明改观的郭勇外,其余统领表面神色不动,心中却起波澜。 萧字军能在赵姓藩王割据的西北杀出重围,靠的不仅仅是萧擎苍的手握的镇北王印,同样三十六统领功不可没。 西北军无敌于凤阙,若问缘由何在。 萧无明只能道萧字军的将士本领太过周全。 影狼卫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侦察能力,萧无明每年都会遣人潜入西北大营,可所探得的情报皆如浮光掠影,停于表面。 若不是苍狼关之变中,那西北老卒冒死传信,恐怕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萧横江虽非愚鲁之辈,萧无明深知,此人绝非头脑简单之徒,相反,倒还算得上心思缜密。 然此处乃是西北萧家军的地界,在萧无明眼中,这点谨慎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萧无明俯瞰众将领,心中感慨。 爷爷是否当年也是如此。 萧无明眸光不经意扫过一旁近来格外沉默的萧牧云。 这位二叔素日最是低调,在军中地位却仅次于萧擎苍。 墨守衷曾对萧家军三十六位统领有过一番锐评,无论多漂亮战事、多显赫军功,大多都要被他挑剔一二,唯独到了萧牧云这里,他凝视许久,最后只摇头叹道:“可惜此子并非嫡长子。” 幸亏他不是嫡长子,否则哪里还有他萧无明的立足之地? “二叔这是笑我像往刀刃上扑的飞蛾呐。” 萧无明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白衣倒影今夜月光,恰好掠过萧牧云握酒盏的指节。 众统领互看一眼,有笑萧无明不知天高地厚,同样也是期待这世子殿下是否真能在今夜掀起什么波浪。 军中鼓声如闷雷滚过荒原,远处飘来西北歌谣与狼军战歌的混响。 萧牧云闻言,轻笑道:“当年随老爷子踏平蛮怒王庭时,见过最烈的胭脂马踏碎冰河,见过最悍的刀斧手生吃弓弦止渴,却头回见有人偏要拿金贵的世子爷身子去撞刀山。” 话尾忽然一顿,目光落在萧无明眉间印记,又敛起笑容:“世子这模样,倒像极了那年在演武场剑舞震群雄得殷夫人。” 校场角落传来甲胄相撞的碎响。 赵翎的月白羽衣无风自动,那双凤眸不知何时又看向边塞方向。 这位凤阙三公主随萧无明来到边塞,不探西北军报,不试统领衷心,反而是孤身前往那荒无人烟的边塞之中,在断墙上发现用剑刻着的“殷”字,旁边歪扭的小人怀里抱着柄断剑。 此刻她看见萧无明转身时,衣摆拂过地面上竟留下淡淡剑意,与断墙刻痕分毫不差,唇角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苍狼关的烽火上个月漏点三次。”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萧牧云提高声线,酒盏重重磕在石案上震出裂纹,“蛮怒关的马匪销声匿迹,郭统领在乱石滩种的麦子却比往年高两寸,” 他扫过脸色青白的萧横江,却是顺着萧无明刚才意思,肯定道:“这般将才困在穷山恶水,莫不是当萧家军的帅印是烟花楼的胭脂水粉?” 萧无明挑了挑眉,脸上露出笑容。 萧牧云这是在点他呢。 在场众位统领,谁不是常年驻守边疆,谁又有萧无明那般潇洒,可整日醉卧烟花楼? 夜风转了方向,将烤蟒肉的焦香卷向苍狼关残破城墙。 酒桌下阴影处,郭勇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位在蛮怒关守了十年的老统领,听罢长叹一声,望向那与殷雨有七分相似的白衣世子,眼底渐渐泛起水雾。 遥想二十年前,殷雨初入军营时,众人虽未轻慢她女子身份,却被她以一套七式剑舞震慑三十六卫,从此崭露头角,锋芒难掩。 那时节,殷雨在江湖上虽已小有名气,可军中士卒谁又把那宗师榜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任你是一品大宗师,又岂能效仿三十万狼军冲锋之势? 此刻他望着萧无明眉间金印,不知为何就有了底气。 都说虎父无犬子,那世子殿下今夜,又能搅出何许风浪来。 “三叔若觉得调换防区不妥,” 萧无明又重新坐了下来,喝了口美酒,笑道:“不如照旧例,以武论输赢。”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这纨绔世子莫不是疯魔了? 鱼鳞蛇表面上虽为萧无明所斩,可这群目力老辣之辈,又岂会看不出蛇首之上刀痕深浅不一的破绽? 分明是出自不同人之手,这愣头青,难不成真以为得了些声势,便敢如此肆意妄为? 近乎是摆在明面上的看轻自己,萧横江的佩刀“呛啷”出鞘三寸,寒芒映得篝火瞬间暗了几分。 他瞥见萧牧云轻轻摇头, 这分明是阻止他动手的讯号! 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泛白如霜,那柄曾在蛮怒战场斩落过三十七颗敌首的重刀,此刻正随着主人呼吸轻轻震颤。 暗潮汹涌呐。 高台之上的赵翎嘴角露出一抹笑。 看来萧擎苍立萧无明为之子,确是惹了众怒。 这对她无疑是个好消息,如若萧无明即位镇北王,那日后皇室便可更好掌握西北军。 赵翎注意到黑暗里李寒舟的身影动了动。 这位江湖上的剑道宗师,此刻也是双目盯着萧无明。 对于天下武夫而言,武胜城乃心中第一城。 对于李寒州而言,殷雨是跨不过的高山,就算其已身死十年,依旧如此。 这便是那白衣女子的恐怕之处。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略微动容,赵翎自顾自喝了口美酒。 依稀记得小时长宁公主归京告诉她,江湖可以很大,大到覆盖凤阙以及蛮怒。 江湖也可以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一人。 所以...... 赵翎看向萧无明。 对于他而言,江湖又该是什么? 第六十五章 输赢 此夜注定无明。 军帐外有醉酒将士高唱西北民歌,好不热闹。 而身处热闹中央的众位统领,此刻却是鸦雀不言。 对于他们而言,这三叔侄之间的交锋,是家事,自然当个看客。 可又有谁不爱看热闹呢? “好个以武论输赢!” 萧牧云又是长笑,手中酒盏却是捏出一道裂纹,琥珀色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上洇出暗红痕迹。 “当年殷雨借着剑威震撼军中,如今世子殿下赢了与老三赌注,又加上一场新赌注,如若再不迎下,传出去还以为我西北军怕起个乳臭未干的世子。” 话音未落,他转头望向萧无明,眼底映着跳动篝火,“不过咱们世子殿下倒真得了殷夫人真传,方才转身时那身影,倒像是给苍狼关的老卒们招魂呢。\" 战鼓声突然在演武场西南角炸响,如万马奔腾碾过校场。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双眸同样闪烁寒芒。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呐,可文武双全的萧牧云,却能唇为剑,手握刀。 萧无明心中暗叹,不得不说,萧牧云给自己压力不小。 沉默半刻,无人应答,也无人发言,直接绕过萧牧云的萧大世子朝自己三叔问道:“三叔,二叔都把话说道这份上,你若还端着架子,可是会被人看轻。” 郭勇闻言,心中一笑。 殿下倒是聪明,此刻萧牧云风头正盛,与之交锋很是不利,倒不如绕其锋芒,转而杀向已过三息的萧横江。 果不其然,原本归为冷静的萧横江听此话,手中的玄铁长刀出鞘三寸,寒芒映得篝火瞬间暗了半分。 这位在萧字军素有“铁面虎”之称的三公子,盯着萧无明眉间金印,冷笑道:“殿下此话说得好,正巧长夜漫漫,军中也无其他消遣,不如就让我们叔侄给众人舞上一段助兴。” “先别急三叔,可还记得,五年前在望凤城演武场,您教我练刀时说过的话?” 白衣飘在午夜之间,萧无明倚靠在身后墙上,手中摩挲酒杯,似笑非笑说道。 萧横江瞳孔骤缩,他当然记得。 那年小寒,十三岁的萧无明跪在演武场雪地,求他教刀。 那时孩子眉间金印尚未展露,像朵即将融化的落雪。 可就当他要真打算教他军中刀时,萧望海声音却是隔墙入耳。 练刀之事自是不了了之,可架不住萧无明死皮赖脸跟随,最后不得已丢给看管武库的墨守衷。 这独目老头也是有手段,用一本轻功《逍遥游》就给简单打发了。 只是萧横江没料到,就是他这一丢,丢出了个轻功大成的世子殿下,以及十分看好其的墨守衷。 夜风掀起帐角,露出漫天星斗。 赵翎看见萧牧云忽然举杯向她示意,酒盏边缘映着半轮残月。 这是何意? 赵翎看向萧无明,却见其也是将目光投向自己。 “没关系,都是一家人,喝杯酒而已。”萧无迷宫淡淡一笑,笑得让人心安。 见此,赵翎还是思索片刻,最终还是举杯,与萧牧云隔空碰杯。 “你觉得等下我与三叔比武,谁能赢?”萧无明转身朝赵翎方向挪了挪位置,笑着问道。 赵翎摇头如实道:“本宫不知。” 萧无明笑道:“换个问法,殿下可是希望我赢?” 赵翎抬眸还是想要装傻,却在张嘴时又是一僵。 她分明在萧无明眸中看到一缕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赵翎咬了咬红唇,还是开口道:“本宫不知。” 闻言,萧无明神色未变,却是转身回到原位,平淡道:“公主殿下倒是个装傻充愣的好手,可这傻能装到何时?又有多少人会买账?” 赵翎冷笑道:“萧无明,你够了!” 萧无明叹了口气,恢复往日慵懒笑意:“我与三叔交手不下十回,每次都输的很惨。” 说完,他忽然莫名也是一笑:“只可惜,每次三叔都被我偷钱袋子。” 找啊翎眨了眨眼,嘲讽道:“萧大世子在城中如此大的手笔,原来是偷来的。” 萧无明耸了耸肩膀,平淡道:“你我皆是如此,我借的是镇北王府的虎威,而殿下是扛着皇家的身份,你我二人,可以说是一类人。” 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的赵翎喝了口酒,那倾国倾城的脸蛋上露出一抹同情:“所以我们注定不能交心,你我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无妨,”萧无明狡黠一笑,打趣道:“我与殿下不交心,只说情。” “哦?” 赵翎饶有兴趣看向萧无明。 说来也怪,赵翎身为皇室之人,从小就被宫中嬷嬷教导礼仪,却是在来西北三州完全不见其忸怩神态,反而像是土生土长的西北大小姐,高贵中带着丝丝奔放。 她那双凤眸闪烁光芒,红唇微勾:“那就得看世子殿下能不能活到那日了。” 说完,她指向台下跃跃欲试的萧横江,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不说其他,今夜殿下如若拿捏不准,准会丢了性命。” “有你这句话,小爷倒是怎么都会赢下来。” 萧无明哈哈一笑,将杯中酒水一干二净,随后起身下台。 在下台前,他朝郭勇借了把刀。 萧无明和萧横江齐齐手握长刀下台,一前一后。 赵翎又是忍不住看向萧无明,也不知为何,她有些后悔刚才并未回答萧无明的问题。 她希望萧无明赢吗? 赵翎自问。 随后摇头。 她不知道。 军帐旁,前排士卒甫一瞥见二人,目光扫过他们手中泛着冷光的玄铁长刀,霎时恍然大悟。 敢情是世子殿下与三公子要在此演武! 这般轰动的消息如星火燎原,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营地。 数千将士闻风而动,将那本就狭小的圆形演武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台边三丈内的空隙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演武台上,萧无明与萧横江抽刀对峙时,已是卯时三刻。 “小崽子,怕了就趁早求饶,”萧横江刀柄磕地,铁环相击如催命鼓点,“你三叔我刀下不斩磕头虫。” 第六十六章 险招 不知事态眼中的将士还在振臂高呼,可高台上的统领们却是屏气凝神。 今夜这场比武,可不单单只是比武。 输赢皆会决定日后军营中的割据分离。 演武场下,时过午夜,边塞寒风刺骨,台面已是凝聚一层薄薄霜气。 萧横江话音未落,刀光已如开天辟地般劈下,三尺内午夜凝聚的寒霜瞬间蒸腾! 萧无明不退反进,足尖轻点地面,竟如冰鳞蟒滑行般滑出三尺,寒铁刀擦着鬓角掠过,发带应声而断。 他掌心剑气骤亮,如青蛇吐信,在刀背上留下浅青痕迹。 “这是......逍遥步法!” 校场角落,统领们齐齐动容。 他们忽然想起,这位世子殿下虽不喜刀枪,却把轻功练得出神入化。 毕竟被刺客追了十七年,再懒的人也得学会逃命。 刀光剑影间,两人刀刃相撞如金石相击,火花四溅。 萧横江连劈七刀,刀刀致命,却连对方衣边都没沾上。 经验老辣的他当即收刀后退,盯着萧无明步法。 几日不见,这小子竟将逍遥步法练至小成,那份灵动诡谲,像极了当年殷雨的剑舞。 演武台剑意翻涌,萧无明忽然闭眼。 黑暗中,他“看”见萧横江的刀势如烈焰奔腾,便在刀刃即将及体时,骤然出刀。 两刀相击刹那,地面开裂如蛛网,真气化作白雾蒸腾。 心知定不能与之硬抗的萧无明,指尖悄无声息弹出三色剑气, 金青赤三剑绕着萧横江手腕飞旋,最终合一,在玄铁长刀上斩出一道交织剑痕。 “三叔忘了?” 萧无明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清越如剑鸣,“我体内那点秘密,三叔最清楚不过。” 雾散时,众人只见萧无明单脚点地,另一脚盘如蟒首,眉间印记亮如晨星。 萧横江的玄铁长刀诡异悬在半空,三股不同剑意相互吞噬,却又维持着微妙平衡。 “你......解开了体内禁锢?”萧横江声音发颤。 萧无明却是摇头,如实回答:“还没有。” 萧横江这才嗯了一声,手中长刀横立,他道:“小子,你成长的很快。” 萧无明笑道:“三叔谬赞。” 虎背熊腰的萧府第三子摇头,回想起自己当年练刀的窘态,对比萧无明简单几日就可一日千里,心中也不禁感叹。 只可惜,若是他们不生在萧家,或许真的会是关系很好的叔侄。 萧横江眸中一闪而过一丝不舍,最后还是被坚毅吞没。 镇北王世子,二哥能坐,自己能坐。 唯独大哥和萧无明,不行。 午夜时分的演武台泛着青霜冷光,萧横江的长刀如重锤落砧,每一刀劈下都在地面上,砸出焦黑刀痕。 火星溅在萧无明衣摆,烧出细碎孔洞。 打从萧横江再度出手,两人已是交手不下十个回合。 仅仅只是刚才一招,他便已落于下风。 白衣上三道浅红刀伤渗出鲜血,在晨霜映照下格外刺目。 萧横江早已是踏入武夫三境的高手,虽说军中对江湖所谓武夫修为并不太看重,可其就是硬生生以肉身突破至三境高手,如若日后再加上心法,恐怕会直逼江湖二品小宗师之列。 对此心中不能硬抗的萧无明心中思索起对策。 刚才那几回合,明显是萧横江刻意留的活手。 刀刃擦着皮肉划过,却未伤及筋骨,恰似猫戏老鼠般的羞辱。 “十年了,你竟还在用王府教习的花架子。” 萧横江刀背磕在萧无明肩井穴,将他震得踉跄半步,刀柄在火光中泛着血光,他冷笑道:“江湖上下传闻,说你天生剑骨是谬种,现在看来,不过是块淬不上火的废铁。” 话音未落,他刀势骤然变招。 西北军破阵刀法连出五式,刀风裹胁着砂砾打在萧无明面门,竟在他眉间印记上擦出淡淡血痕。 校场西南角,春涧攥紧双手,美眸中有杀意浮现。 她看见萧无明肩井穴被磕中,伤痕累累倒在地上又爬起,怒火在燃烧。 殿下这么多年,何时受过如此屈辱,却是在及冠后,频繁受辱! 这位跟随殷夫人十年的拳宗之女,此刻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高台上,赵翎的月白羽衣无风自动,却也只是一味喝酒。 黑暗处,李寒州关注着场下战局。 作为一品大宗师,他清晰感知到萧无明的内劲波动。 前三合看似狼狈,真气却始终沿着北斗星位流转,每次刀伤渗血,竟能引动真气在伤口处细微疗伤。 他在借着萧横江的刀法完善自己轻功。 青衫剑客一眼看透萧无明的想法。 “好个以身犯险之招。” 李寒州暗叹一声,也是想起几日前在剑意世界中与萧无明对决时,完整剑骨之威。 剑骨入魔易,化剑难,这小子倒懂得借刀炼骨。 李寒州又是一叹。 坐在原地不同的萧牧云,手中酒盏停在唇边。 琥珀色酒液映着演武台上的血光,将他那俊俏脸庞倒映清楚。 当萧横江的第五刀劈在萧无明肩窝时,他终于看见侄儿身上散发的真气。 这是踏入武道的标志呐。 嘴上噙着笑意,自己这个侄儿,身上藏的牌倒是比自己想的还有多一点。 举杯一饮而尽,也是如此,才不枉自己布如此局面。 萧牧云看向边塞。 他曾亲眼见识过殷雨一剑入圣,此刻场景竟诡异重叠。 同样是白衣染血,同样是看似弱势防守,却在伤口处暗藏剑意生根的契机。 演武台上,萧无明咬牙后退,掌心剑芒数次凝聚又溃散。 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内劲如熔炉,每道刀风都在蒸发他体表真气,若不是冰鳞蟒内丹重塑经脉,此刻怕是早已经脉逆行。 余光扫过校场角落,春涧指节发白,赵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而萧牧云的酒盏始终停在唇边,仿佛在等什么时机。 第七刀劈向腰腹时,萧无明忽然想起七日前吞丹时识海浮现的景象。 巨蟒盘成圆环,环心断剑堆上的天青剑穗正在滴水成冰。 他猛地咬破舌尖,借着血腥味强行运转逍遥步。 近乎同时,玄铁长刀擦着他腰间掠过,一道强劲刀罡突然炸开。 萧无明冷哼一声,倒飞几步,就在即将掉下演武场时,立在边缘。 第六十七章 鬼脸 “有点意思。” 萧横江见此挑眉,刀势更猛,第八刀直接斩向萧无明丹田处。 轰! 他手上的刀罡暴涨三尺,将演武台中央险些劈成两半。 萧无明不退反进,迎着刀光侧身旋身,衣摆被刀风撕成碎片,却趁机贴近对方身侧,掌心凝聚一道剑气。 与萧横江长刀相触刹那,丹田内蛰伏的四股剑意突然共鸣。 凤鸣寺后山的那四道剑气涌出萧无明体内,本只唤醒前三道的萧无明心知如若还不将底牌亮出,自己今夜恐怕必败无疑。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般人行走,向来是如履薄冰般的凶险。 高台上,赵翎瞳孔骤缩。 这四股剑意她当然熟悉,正是那在荒山后院中感受到的凌厉剑意。 看来那剑池中当真藏了些机缘。 “原来他早就将四脉剑意炼作炉鼎,今夜是借萧横江的刀来锻造剑意......” 冰雪聪明的她马上领会萧无明意图,忽然想起钦天监的预言,“剑骨融蟒,必生异象”。 此刻终于得见真章。 她凤眸微眯,如若真让萧无明剑骨大成,是否真能噬龙? “你!” 后知后觉的萧横江惊觉内劲反噬,这才发现萧无明的剑芒不知何时已缠上自己任脉。 看似弱势的防守中,竟暗藏着剑法特有的“锁脉”手段。 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每次受伤时,眉间印记便亮上几分,体内的真气也随之扩散,分明是在借自己的刀劲温养自身功法。 第十合交锋,萧无明故意露出右肩破绽,诱使其提刀斩来,却在刀光前瞬间施展出“御剑诀”。 这招看似狼狈的翻滚中,指尖已凝出三道剑气,封住萧横江肘、腕、肩三处大穴。 当萧横江惊觉刀势变向时,天青剑芒已抵住他咽喉。 萧无明赢了? 演武台静得能听见霜粒融化声音,三千甲士呼吸同时一滞。 春涧忽然想起殷夫人临终前的话:“若无明真打算跨入武道,切记让他去青岚林深处。” 当时的自己还未明白其中意思,此刻看着萧无明指尖剑意,她忽然明白,原来夫人早就算准了这一天。 夫人呐,到底还有什么是您不能预料的? 春涧苦笑摇头。 “三叔的刀,太重了。” 萧无明声音带着冷冽,却又藏着不易察觉颤抖,“重到看不见苍狼关百姓眼里的恨,重到斩不断关中惨死百姓的冤魂。” 萧横江闻言冷笑,手中长刀一甩,竟硬生生斩断萧无明的剑意。 对此并未吃惊的萧无明后撤几步,回到原来位置。 他尚且跨入武道不足几日,就论修为便差萧横江一个大段位,再加上搏杀经验更是不值一提,所以萧无明此夜真想赢,只能攻心。 高台上,萧牧云的酒盏终于落地,发出清越碎响。 他看见萧横江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吃惊。 这份吃惊并不多,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只因在萧无明眼中倒映的,不是胜利狂喜,而是苍狼关百姓的泪光。 这种以伤换势的打法,分明是老爷子当年刚组建西北军时卖惨招式。 这小子,何时将老爷子那套学去了? 月光减退,晨雾大起,东方一缕阳光刺破苍穹。 萧横江望着萧无明胸前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忽然发现那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处泛着淡金色光芒。 这是内丹中的自愈之力,更是意味着萧无明跨入了武夫二境水平。 他握刀手第一次出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草包的侄儿,竟在绝境中悟透了“以刀养剑、以伤换势”的逆道,用看似弱势的防守,织就了一张让他无法挣脱的冰网。 他释怀一笑,摇头道:“小子,你很好,很好。” 赵翎也是淡淡一笑。 想起李寒舟说过的话。 真正剑客,从不在锋芒毕露时,而在委曲求全处。 此刻望着萧无明被血浸透的白衣,她终于明白,这场看似以巧胜强对决,实则是萧无明城府显露。 无论这招比试他胜负与否,这份威信,倒是立下了。 当萧横江的刀还在追求力拔千钧时,萧无明的剑已学会了借势破冰。 萧横江低头看着刀柄上的伤痕,那四道剑意正在吸收自己内劲,却又不伤人分毫。 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看来此招没有继续战下去的必要了。” 他抬起头,看见萧无明眉间印记比先前亮了三分,叹了口气道:“也好,苍狼关的账本,确实该见见天光了。” 演武场上,其余统领脸色各异,其中郭勇神情激动。 世子殿下这步险招走成了,苍狼关的百姓,有救了! 就在此时,不知在哪个方向,突然有士卒发声高唱。 不到半瞬,将领纷纷响应,齐唱西北战歌,苍凉的歌声混着兵器撞击声,震得萧字军旗猎猎作响。 春涧擦去眼角泪光,略带感慨看向世子殿下。 夫人,殿下成长了,就在您当年驻守的地方,您看到了吗...... 校场中央,萧横江忽然收刀入鞘,对着萧无明抱拳行礼。 这是西北军对强者的最高礼节,同样是补全那日萧无明及冠礼上的礼节。 他那张冷峻的脸在晨光中柔和下来,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侄儿:“当年在王府,我总以为你是靠殷雨庇佑的废物,跟我大哥如出一辙,如今才懂,你小子城府之深,倒是能跟二哥比一比。” 他转身望向苍狼关方向,声音低沉,“明日我便起程蛮怒,苍狼关的百姓......就交给郭勇了。” 晨钟响起时,萧无明望着校场渐散人群,忽然发现萧牧云不知何时站在身边。 二叔手中握着新的酒盏,酒液里倒映着他眉间愈发璀璨印记,笑道:“当年殷雨在边疆一剑入圣还历历在目。\" 萧牧云摇头,拍了拍萧无明肩膀,笑道:“此步走得甚好,倒是让二叔有些开心,至少证明你不是真正的废物。” 说罢,萧牧云朝自己住所走去,却在半路回眸道:“小子,你我之间的比试,才刚刚开始。”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转身时却是看见有三道靓丽身影朝自己走来。 “小爷厉害吧!”萧无明笑道。 春涧含笑点头。 穆容英白了他一眼。 赵翎则是似笑非笑,嘲讽道:“看不出人家是让着你?” 萧无明切了声,朝她做了个鬼脸。 第六十八章 边疆 卯时三刻的西北边塞,飘起细雪,百姓称呼为“西北狼军”的军鼓声已响彻天际。 锣鼓喧天间,震得演武场上那一层层薄雪籁籁而落。 昨夜的热闹仿佛一夜间被扫了个干净,还尚带着些酒气的将士披着玄色甲胄已是排列整齐。 南州书生只晓得边塞苦寒,具体有多苦,多寒,他们不知。 西北以北,昼夜温差极大,加上凤阙军中护寒衣物大多来自南州,如今南州与镇北王矛盾加剧,本就运输苦难的暖衣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狼军的行军装备中,一般比其他藩王旗下多个酒壶。 都言喝酒误事,军中大多命令禁止,可放在为凤阙护住边塞第一关的西北军而言,这乃是救命的酒。 演武场上,一夜未眠的三公主赵翎在篝火只剩星火之际,朝萧无明要了件狐裘大衣。 白色狐裘固然暖身,赵翎却是看向那帮依旧只是身披甲胄的士卒,常年冷淡的脸微微动容。 后宫不得干政,乃是老祖宗定下规矩,可身为三公主的她,多多少少都在宫中听闻西北军的风言风语。 她自认自己一直秉承客观,一是一,二是二,只是这趟西北行,却是让她实实在在对西北改观。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萧无明。 毕竟后者的无耻,是她前所未见。 西南角的军帐外,春涧也是被鼓声吵醒,掀开军帐,她那温柔脸蛋上并未见到多少困意。 她本就是镇北王府的丫鬟,按照王府规矩,此刻也该是起床时辰。 美眸看向萧无明方向军帐,后者并未有起床迹象。 袖中揣着的是给萧大殿下准备的姜糖,她朝着伙房方向走去。 昨夜殿下喝了不少酒,今早起来也该喝一些姜糖水缓一缓。 正北角的破败墙面,依旧一身王府丫鬟装扮的穆容英看向蛮怒关方向,那张摄人心魄的狐媚脸蛋上,是温柔神色。 那里,是穆家曾经管辖地带,是她的家。 “按旗整队!” 邢无刚的暴喝惊得新兵肩甲相撞,甲胄碰撞声里混着积雪滑落地的响声,而老卒大多则是扛着长枪,打着哈欠,不少甚至把目光投向那高台之上的赵翎。 不得不说,这三公主无愧是凤阙三公主,长得可是水灵,就是那张脸一直冷冰冰的,着实有些扫兴。 若是三公主能展颜一笑,恐怕会是最美的风景。 肩上狐裘被晨风吹起,双鬓秀发也随之飞舞,赵翎并不关心台下将士心中所念,眼神投向萧无明的帐中,凤眸微眯。 照例而言,这般动静就算是再困的人都会被吵醒,而萧无明这样常年身处刺杀中的世子,怎会睡得如此死沉。 答案只可能是一个,萧无明并不在自己军帐中。 她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李寒舟问道:“萧无明不在军帐中吧?” 李寒舟颔首:“刚出去半个时辰,往北去了。” 往北,那是蛮怒关方向。 赵翎微微一愣,李寒舟提醒道:“当年殷雨在那一剑入圣。” 赵翎了然,却还是走下演武台。 “邢将军,”她开口时呵出的白气在甲胄上凝成冰花,声音比落雪更冷,“镇北王府的文书说,明字营需从狼军抽调三百精壮。” 尾音未落,演武场东侧传来春涧声音:“都说贵人多忘事,没想到公主还这般念着殿下。” 赵翎冷笑道:“本宫是凤阙公主,也是世子妃,如何不能想着萧无明?” 春涧闻言同样冷笑道:“但愿公主真心为殿下好。” 头排新兵盯着赵翎和春涧两人那各有千秋的容颜,愣愣出神,无怪他心思单纯,这两女在加上一个天生狐媚的穆容英,就连常年身处花丛中的萧大世子都不禁感慨天下春色竟在此中,更何况是他这么个与姑娘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的年轻人呢。 可邢无刚不管这么多,冷不防甩来一巴掌,抽在其面门前,嚷声道:“看什么?公主凤仪也是尔等能看的?还不快跪下谢罪!” 那新兵被一巴掌险些拍晕,摇摇晃晃之际,本能要跪下,却被赵翎抬手止住:“无妨,这么点小事不用如此责怪。” 手中劲早就散去的邢无刚本就是给赵翎做做样子,此刻听到三公主给下的台阶,自是顺着其意思走。 佯装愤怒骂了那新兵几声,邢无刚转身继续操练将士。 演讲台上,三十六位统领陆陆续续到齐,他们也是收到消息:萧无明前往京城,急需三百人队伍组成“明字营”护送其和赵翎归京安全。 而先锋官乃是毛遂自荐的邢无刚。 这无疑是个难搞的活,不少统领都扫了一眼郭勇。 平日里与世无争,眼下萧无明刚上位,就把邢无刚这等先锋官送了出去,那置于他们于何地? 总不能三十六位统领都出一位先锋官吧? 萧牧云转目也是注意到萧无明军帐还没动静,近乎没想就知道萧无明这小子并不在此。 与萧横江对了一眼,后者点头,似乎是同意其意思。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东方暖阳即出的蛮怒关,那里曾有一白衣女子一剑入圣。 与邢无刚闲聊几句,赵翎踏雪走回演武台,她注意到这两位萧家公子目光,笑道:“两位叔叔看得可是蛮怒关方向?” 雪片落在她修长睫毛上,她瞥见萧横江脸色一沉,而萧牧云则是含笑道:“公主这声叔叔末将可担待不起。” 赵翎闻言,讪笑道:“二叔严重,都说西北军中三十六位统领搁置一方天地,其中最属萧牧云最为厉害,能文能武,只可惜这次春猎并未见叔叔英姿,着实可惜。” 萧牧云依旧还是一副淡笑模样,摇头道:“末将这般小儿科本领,不敢在公主殿下面前献丑。” 赵翎一笑置之。 萧横江却是冷哼,手握刀柄走下台去。 萧牧云见此,解释道:“我三弟脾性就是如此,公主见谅。” 赵翎摆手,看向台下乌压压的狼军,心中感慨:“只有此军,才能替凤阙把手边疆。” 第六十九章 入圣 演武场中央,邢无刚立在军旗下,目光如炬扫视晨练有无偷懒士卒。 春涧悄然走近,也是注意到萧无明并未起来,疑惑道:“邢先锋,世子殿下可是出去了?” 邢无刚闻言一愣,努力回想一番昨夜情景,摇头道:“昨夜殿下确实是走回军帐。” 话音刚落,他便不等春涧继续开口,朝着萧无明军帐方向边走边说道:“春涧姑娘稍等,我这就去殿下军帐一探究竟。” 春涧闻言也是跟了上去,待其到军帐处才发现一脸蒙的邢无刚。 后者看向春涧,凝重道:“殿下不在军帐内。” 春涧闻言脸色一僵,却是见穆容英身影朝自己走来。 “萧无明去了蛮怒关。” 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闪烁异样神色,她朝春涧道:“你应该知晓其中意思。” 春涧心中了然,也不再过多追问。 邢无刚也是沉默,身为边疆先锋,他自是知道其中含义。 与她们猜测的一般,早在半个时辰前,萧无明起身朝蛮怒关走去。 走至关口,守关士卒正要开口,却见来者正是萧无明,连忙将关门打开。 世子殿下这尊大佛他们可是惹不起,再者此关后面是座小山,还算安全。 雪片落在萧无明眉间,混着鬓角未干的霜,倒是比十年前跪在墓前的自己还更苍凉一些。 出了关门,风雪骤然加急。 萧无明踩碎冻硬的地面,靴底碾过片枯黄尾草,他望向这被削平了的小山,想起墨守衷说过,当年殷雨一剑入圣,剑光璀璨照样整座边塞,雪花落在剑刃上都化作血珠,染透了二十丈高的军旗。 这是何等威风! 踏入这一眼可看尽的山。 行至一半,风雪未停。 萧无明解下披风,站在石阶上,往前眺望。 目光所及之处,黄沙遍地,满目苍茫。 “娘,我来了。” 他低声自语,指尖抚过冰冷石壁,雪水顺着手心流下,滴落在地。 一声嘀嗒,好似回到十年前他跪在凤鸣寺前,那日的风雪,比今日还要大些。 再往上是段陡峭石阶,很难想象,这等平坦地貌竟会凭空出现这么一座小山。 萧无明踩着石阶向上,蛮怒关的残墙在风雪中显出身形时,他停下脚步。 关楼上的“萧”字大旗早已褪色,旗角被风雪撕成碎条,却仍在猎猎作响。 他看见旗台下插着数不尽的断刀,刀柄缠着是染血布条。 蛮怒关一战,既是最为险恶,也是西北军反败为胜的关键。 那白衣女子以一抵千,一剑封城半月有余,率领关中数百老卒拼死抵抗,待萧擎苍率大部队赶来时,殷雨白衣,滴血未染,乃当年第一剑圣。 萧无明脑子回顾这从墨守衷那听来的描述。 “娘,你说过旗子倒了,人就用骨头支起来。” 站在原地,萧无明轻声说,问道说道:“现在无明来了,却是马上要走了。明字营的旗子立起来了,无明不知会走多远,只希望能顺利将娘的牌位归还殷家。\" 目光方向吹来一缕清风,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殷雨嫁给萧望海,曾被殷家言辞拒绝,江湖世家的殷家从不与官家扯上关系,殷雨是百年来第一个女子剑魁,同样也是百年来第一位嫁给身为镇北王大公子的萧望海。 据说当年殷家曾将殷雨关在剑阁,妄图破坏其婚约,却被娘单剑斩断十年气运,最后不得已,将殷雨释放,可这也惹怒了殷家当代家主。 在殷雨和萧望海大婚之日,他将殷雨名字从殷家抹去,更是放言殷家无殷雨这号人物。 死后为将牌位归还殷家,是娘的遗憾,也是萧无明此行入京的目的之一。 萧无明望向关楼外的雪原,那里曾是殷雨与数百玄甲卫力战三万蛮怒的战场。 如今雪地上还能看见零星甲片,混着白骨,在风雪中闪着冷光。 雪越下越大,萧无明却感觉不到冷。 他想起昨夜与萧横江殊死一搏,以及萧牧云那双漆黑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眸子。 娘曾经,便是将那两位叔叔以及其余统领给打服的吗? 萧无明淡淡一笑。 “娘,你看见吗?” 萧无明挺直腰板,任由风雪拍打面门,笑道:”既然娘的做到,我自然也能做到,且看孩儿如何将江湖和庙堂搅得个满城风雨!” 话音落下,蛮怒关传来一声剑鸣。 好似是殷雨曾经剑意回应。 风雪中,萧无明转身往回走去。 在下山时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螺号声,是西北军晨训信号。 萧无明捡起脚下一枚石头,握在手心,他转身望向关内。 雪地上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每一步都踏在当年殷雨血迹之上。 行至半路,他忽然停步,回头望向蛮怒关。 断刀在旗台下挺立,残旗在风雪中翻飞,竟似有个白衣身影立在关楼之上,提剑俯瞰雪原。 萧无明知道,那是他的错觉,却又觉得,那就是殷雨,永远守在蛮怒关,守着身后无数百姓。 难怪百姓都念着您的好。 萧无明喃喃一句。 雪渐渐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萧无明摸了摸袖口,背面刻着“萧无明”三个字,边缘藏着朵极小海棠,是春涧偷偷刻的。 他忽然轻笑,笑声被风雪吹散,却带着说不出坚定。 回到演武场时,晨训已经开始。 春涧和邢无刚站在军营口,早已等候多时。 萧无明见此,也是忍不住摇头。 这班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 原本还以为能将他们蒙在鼓里的萧大世子很是无奈,可他又定了定神。 昨夜虽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苍狼关归到郭勇管辖,而萧横江定会履行承诺,可这些都不是萧无明此行目的。 组建一支心腹营队,才是萧无明的目的。 人心难测,更何况自己是个不学无术,只会给自己娘亲抹黑的纨绔世子,更是难上加上。 接下来还得是一场恶战呐。 萧无明幽幽一叹,却又伸了个懒腰,那双明亮眸子,闪烁着是来此镇北王世子的自信。 第七十章 善言 结束晨练的西北军营地又归为平静。 军帐外又飘起细雪,这对于初春的西北三州而言太过正常。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无明等人稍做准备就该离开此地,因为没人能确保这雪会下多久,如若大雪封道,耽误入京行程,那才是头等大事。 军帐内,简单用了早饭的萧无明捏着郭勇递来调令,羊皮纸上三十六卫统领的印泥在牛油灯下泛着冷光。 帐外甲胄碰撞声里,三公主赵翎挑开帐帘,月白羽衣扫过帐下时,积雪簌簌而落,映得她眼底寒霜更重三分。 萧无明淡淡看了一眼赵翎,默默将羊皮纸收了起来。 “马上要走了还不宣布明字营,萧世子这是要学当年镇北王单刀赴会?” 赵翎径直走进军帐,边说边找了块椅子坐了下去,丝毫不顾及这是萧无明私人营帐。 萧无明见此,也是噙笑道:“好歹也是个公主殿下,就这么大大方方进本世子军帐,就不怕旁人见了说闲话?” 赵翎指了指门外站着的青衫剑客,笑道:“就论单打独斗,有谁能胜过此人?” 萧无明了然,冷笑道:“你与我耍威风不要紧,此地可是卧虎藏龙的西北军,小心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本宫好怕,”赵翎闻言故作惊慌,道:“那世子殿下可得好好保护本宫才是,不然率先掉脑袋的,可得是世子殿下。” 萧无明一笑置之,将手中的羊皮纸丢入脚胖用来供暖的火盆。 羊皮纸烧焦发出劈里啪啦声。 赵翎见此,笑道:“三十六统领的印信说烧就烧,不怕萧牧云等人借题发挥?” 说完,她幸灾乐祸看向萧无明。 萧牧云等人对此事颇为头疼,相对的,萧无明也是如此。 身在镇北王府,除了镇北王萧擎苍可说得上一手遮天外,其余的人又有几分身不由己和对旁人的互相牵扯? 萧无明叹了口气,摇头道:“得罪一个也是得罪,两个也是如此。” 赵翎闻言嗯了一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殿下何时这么关心起我来了?” 萧无明不怀好意笑道:“难不成是见识过小爷这几日英姿,公主殿下暗自芳心暗许了吧?” 赵翎身子不由往后靠了靠,冷笑道:“本宫只是不想这么年轻就当寡妇。” 一双明亮眸子盯着赵翎,萧无明淡笑道:“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冷了,只是好看罢了。“ 赵翎疑惑嗯了一声,萧无明收回目光,平淡道:“没什么。” 赵翎心中暗骂一句草包,帐角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 一身丫鬟装扮的穆容英从外头浮出,她进军帐刚想开口,却是注意到一旁的赵翎,赶忙又闭上了嘴。 毕竟赵翎是她前主子,虽说对萧无明很是无感,甚至还有一刀抹了他脖子,可眼下穆家灭门真相她还未得知,自己又服下了定魂丹,只得遵照镇北王府规矩。 见此很是满意的萧无明看向赵翎,而身为三公主的赵翎则一脸淡然,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这里没有外人,说吧。” 沉默片刻,萧无明心中思索应该是其他统领心中按捺不住,亲自前往又不妥当,只能让春涧和穆容英两人来传递消息。 依照春涧那胳膊肘只往萧无明这里拐的性子,定是不会理会那些统领话语。 那这个重担,自然而然落在穆容英身上,虽说其是个生面孔,但既然能跟在萧无明身旁,那身世自然是调查清楚。 果不其然,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没有多少波澜,轻声道:“三十六统领都说要见殿下,似乎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萧无明和赵翎对视一眼,后者开口道:“快些结束,早日起程。” 午时三刻的西北军营地,风雪不止。 在穆容英传话后,萧无明并未马上起身与三十六统领会面,反而还是端着世子的架子,在穆容英起而复返两次后,萧无明才起身。 这样做自是挫了挫那帮老将领们锐气,在场的这三十六位哪个是省油的灯? 作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何时需要看他们脸色行事。 站在演武台上,萧无明负手而立,当行宣布明字营的组建,因是要前往京城,其中路程凶险,他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平安归来,故而将每日军饷提高三倍,如若在途中发生意外生死,更是追加白银百两。 此话一出,全场喧哗,不少将士跃跃欲试。 他们之中,绝大一部分出身市井的之所以选择参军,便是因为身上无钱或是缺钱。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帮,只是眼下天下太平,不比从前那般只要打仗就有赏银,这几年的西北军大多都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此刻萧无明这样宣布,不少人却是动心。 萧无明见气氛至此,心中目的已是达到,话锋突转,将明字营组建之事全程交予邢无刚处理,他表示代表萧无明的意思。 此话一出,郭勇隶属将士不少发出惊叹,其余与郭勇有过节的将士则是心中叹息,错过这般能捞白银机会。 西北边塞,大雪不止。 明字营的人员筛选如火如荼进行,估摸还要有段时间的萧无明转身回帐时,却是碰见装备穿戴整齐的萧横江以及萧牧云。 萧横江这身行头,明显是离开被萧牧云强行拽过来的,脚下的积雪还未融化。 “两位叔叔这是要起程回到各自营地?”萧无明明知故问,站在军帐前,并没有打算就留二位的意思。 萧横江见此,挑眉道:“你这崽子,我们好歹是你亲叔叔,就这么对待长辈的?” 萧无明后知后觉,佯装恍然,连忙道:“瞧我这脑子,二位叔叔快快请进。” 话音落地,萧无明却是没有似乎拉起营帐动作。 萧牧云和萧横江自是不傻,后者见此冷哼一声。 萧牧云则是一如既往脸上挂着笑意,道:“殿下不待见我们很正常,眼下马上要离开西北,其他州藩王割据,眼馋老爷子的藩王可不止一位,世子殿下日后切记小心为好。” 对此很是意外的萧无明笑道:“多谢二叔提醒。” 不远处,春涧不解道:“他们何时那么好心?” 穆容英笑了笑,看破不说破。 赵翎则摇头,平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第七十一章 狼关 西北军边塞,风雪卷着萧字旗掠过箭楼。 赵翎立在关楼之巅,看向正如火如荼进行着选人的邢无刚,那张常年冷淡的脸并无什么异样。 入京完婚事情是大,可在这帮西北莽子心中,作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事情更大。 若是组建一支能程途跋涉的部队,身份以及来如皆要干净,不然如何日后能交心? 在赵翎愣神之际,穆容英不知不觉从石阶走来,她的手里拿着崭新披风。 “你父亲当年在蛮怒关当,廉洁之声甚至传入后宫。” 赵翎接过披风,平静道:“萧无明此话许是不假,你穆府灭门惨案却可能有其他原因。” 穆容英闻言,脸色如初,摇头道:“既然如此,我便跟在他身边。” 赵翎颔首:“一切小心。” “你呢?”穆容英突然发问。 赵翎苦笑道:“我也小心。” 穆容英嗯一声,没再多说,朝下方离去。 箭楼外,忽有马蹄声传来,春涧那匹黑马踏碎积雪。 先前担心邢无刚一时半会处理不好,春涧索性就骑马先前往苍狼关方向探探路。 好在今日大雪虽说延绵,却是不大,道路皆是干净,有些积雪她也命人将其扫干净。 赵翎视线简单停留,后又移开,朝萧无明军帐看去。 刚才与萧横江与萧牧云简单寒暄,以及其他统领纷纷拜会后,不少将士已是带队离开。 萧无明让邢无刚负责的态度很是明显,这等肥差自是沦不到他们身上,不过大多都不可惜。 对于他们而言,郭勇拿了苍狼关又如何,失了邢无刚这等冲锋陷阵大将以及三百心腹,这笔买卖,如何算都不会大赚。 随着一波波部队离去,营地中,此时也仅剩郭勇的部队。 明字营的三百将士也基本确认,皆是出自郭勇座下,身份也是极其干净。 帐外风雪呼啸,萧无明坐在椅子上,轻笑道:“倒是劳烦郭叔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郭勇眼角微微抽动,他知道这是萧无明在暗示对他信任,却也明白,这份信任里藏着殷雨影子。 他笑道:“殿下此话严重,能信任末将,已是让末将惶恐。” 萧无明摇头。 苍狼关现在百废待兴,自己又抽走三百得力干将,对于整个西北军而言,三百人不过九牛一毛中的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可对郭勇而言,三百心腹可是重要。 郭勇能在萧无明并不得势如此支持自己,这份恩情,他便是记在心中,无论其出自什么目的。 萧无明和郭勇闲聊之际,邢无刚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殿下,统领,明字营已组建完毕,其他部下也是整装待发!” 萧无明和郭勇闻言,皆是站起,前者更是出声吩咐道:“出发,苍狼关!” 子时三刻的苍狼关,积雪没过马腹。 萧无明骑着“雪中踏云”踏破雪面,此马也无愧其名字,行走在这般艰难地面,却是如履平地,一骑绝尘。 跟在其后头的赵翎等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出发前一切还正常,待行至一半,大雪突然加大,许多先前处理干净的道路又是大雪堆积。 原本不足半日行程,硬生生被拖到一日。 赵翎睁着凤眸,目光死死盯着萧无明,只不过并不是看其人,而是心馋那匹宝马。 从望凤城到苍狼关,她可是骑过这匹“雪中踏云”,此等好马,就算是凤阙三公主,也是喜爱得紧。 看来得好好向萧无明讨要讨要。 赵翎心中暗自计划着。 时过夜晚,大雪初停,众人才刚刚到达苍狼关。 关前门下,拄着拐杖的老卒见到为首的白衣身影,突然跪下,骨瘦如柴的老人唯有胸前那枚铁制徽章映照月下光辉:“世子殿下,望凤城一别,小的......” “老伯,” 萧无明下马搀住他,笑道:“您腿上的箭疤,可是曾经为凤阙国奉献,作为镇北世子,我可不敢让你们寒心。” 老卒闻言抬头,看见萧无明那张熟悉脸庞,不禁热泪盈眶。 关内黑暗处,一阵脚步跑出。 来者是个长相干净,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正是那日被萧无明所救的钟红薯,也是这老卒的亲孙女。 “钟伯,让红薯跟我走吧。” 萧无明看向那朝自己跑来的孩子,明白今日怎么都该带其离开,“这孩子手稳,适合握刀。” 老卒浑身一震,独眼泛起水光。 “世子此话严重,”他抹了把眼角,“这丫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有幸被殿下看重,那边虽她意愿去,能跟随在世子身旁伺候殿下,是她修来的福分。” 郭勇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萧无明转身,看向赵翎等人。 “殿下,” 手握一封密保,郭勇朝萧无明说道:“王爷刚才来信,让殿下今夜赶赴凤鸣寺,王爷已是派部队来护送殿下。” 萧无明闻言点头,并无多少意外神情。 初春过后便是二月二,此日,是娘的忌日。 “既然如此,还要劳郭叔照看钟伯。” 本还打算在苍狼关再待一夜的萧无明,眼见老爷子催得紧,也是翻身上马。 月光下,他白衣飘飘,那熟悉的脸蛋好似真就如殷雨再临一般。 钟姓老卒热泪盈眶,不禁又是跪下,给萧无明磕头:“殿下好走!” 萧无明淡淡一笑,朝春涧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将还在发愣的钟红薯带入马车内。 风雪中,三百士卒列成纵队,甲胄碰撞声惊起群鸦。 萧无明回望苍狼关,看见郭勇扶着钟老汉站在关门前,两人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缩小,却像两根铁钉,牢牢钉在“玄甲永固”的石碣前。 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但明字营的旗子,必须在他们凤阙上下扎根。 萧无明呼出一口气,看向邢无刚,刚想开口,前方官道突然驶出一支部队。 马蹄声如雷,萧无明转目注意到为首的那熟悉脸盘的年轻将士,那虎背熊腰,不是马三甲又是何人? “参见殿下,王爷有令,命属下特来接殿下回凤鸣寺。” 马三甲单膝跪地,恭敬禀告。 萧无明颔首,随着一声驾,朝凤鸣寺方向奔去。 第七十二章 早登极乐 初春过后的望凤城同样是小雪不断。 深夜,凤鸣寺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禽叫声,在山谷间荡出层层回荡。 大雄宝殿那已是掉色一般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内观音像的指尖上落着一片红梅,殿外香炉里的檀香混着膳房飘来的肉香,将积雪熏得泛起细雾。 半夜飞雪固然寒冷,却抵不过这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胖方丈玄苦和尚正站在灶台前,用铁钳翻动梁上悬着的羊腿肉,油脂滴在炭盆里爆起火星,发出劈里啪啦响声。 十二岁的明心蹲在灶台边,鼻尖沾着炭灰,正用竹筒往炭盆里添酒。 火苗“轰\"”窜起,将小沙弥的僧帽差点燎出焦痕。 一屁股跌坐在地,小沙弥嚷道:“爹,再烤下去,羊腿该成碳球了!” “去你娘的碳球!”玄苦和尚甩着油乎乎铁钳转身,看向寺庙门口。 小沙弥明心起身拍了拍尘土,注意到胖主持异样举动,问道:“爹,你看啥呢?” 胖主持笑道,“今夜怕是又会来一个贵客。” 小沙弥疑惑道:“多大?” 胖主持回道:“很大。” 半知半解的小沙弥哦了一声,随即笑问道:“跟那个白衣哥哥一样好看吗?” 胖主持哈哈笑道,“不一样,是个老头,不过你那白衣哥哥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明心又哦了一声,看着爹那圆滚滚肚皮,忍不住笑出声:“爹,您这肚皮能装下整个羊腿了吧?您该减减肥了,娘说你年轻时候可是好看!” “小兔崽子懂个屁!”玄苦和尚作势要打,却听见院外传来踏雪声。 脚步碾碎冰碴的脆响如刀割铁,玄苦和尚敛了敛表情。 寺庙大门“吱呀”推开条缝,月光中站着个白眉白胡的黑袍老人,腰间挂着一柄雪白刀柄,正是镇北王萧擎苍的贴身侍卫何慎之,人称“雪刀老卒”,十年前曾在蛮怒关用雪刀斩下过七十二颗蛮怒先锋的人头。 “何老鬼,你家王爷要是再盯着贫僧的羊腿咽口水,”玄苦拍了拍肚皮,双眸闪过一抹精光,笑道,“贫僧可要按寺庙规矩收‘看肉税’了,三坛烧刀酒换半块羊腿肉!” 何慎之黑袍无风自动,白眉微挑,雪白刀柄在袖口若隐若现:“大师的肉,怕是比蛮怒皇室还难吭吧。” 胖和尚摆手道:“别放屁了,说正事吧,你既已现身,你家王爷何时到?” 何慎之闻言咧嘴一笑,在月下显得异常诡异。 也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马蹄声,萧擎苍的宝马踏碎佛庙门前那块被走得光滑的地砖头。 老王爷身披玄色大氅,腰间悬着的一柄有些年头的短刀,一脚扫过马镫,在风雪中纵身下马。 不着急进寺门,萧擎苍一双鹰目扫过这略显寒酸的凤鸣寺门前,视线在那块写着“阿弥陀佛”四字牌匾上短暂停留,随后鹰目扫过膳房窗户。 好巧不巧,正看见玄苦和尚用铁钳夹起块滋滋冒油的羊腿肉。 四目相对,萧擎苍一笑,玄苦和尚却是叹了口气。 月光卷着飞雪,萧擎苍立在灶台前,目光落在玄苦和尚的肚皮上的,笑道,“胖秃驴,一年没见倒是愈发圆润,看来长宁把你养得很好。” 玄苦和尚闻言嘿嘿一笑,哪里还有先前对萧无明那番故作高深,肥手在袈裟上蹭了又蹭,确保干净后才刚说道:“王爷谬赞,谬赞,贫僧这是‘酒肉即佛’的无上妙法。” 话音未落地,他拽过明心,小沙弥怀里的烤肉“啪嗒”落地,“这是贫僧的关门弟子明心,也是贫僧的亲儿子,法号......法号见肉忘经。” 何慎之白眉微动,忽然盯着这尚且不过十二的小沙弥。 萧擎苍嗯了一声,光看外貌与一般老翁一般无二的他,始终嘴上挂着浅笑,从上到下扫视一番,他才抚须笑道,“早就听说你这秃驴生了个精通佛法的小子,前些年藏着掖着,怎么今日好好会给本王见上一面?” 胖和尚哈哈一笑,心虚道:“王爷,天意不可多说。” “狗屁天意,不就是长宁那丫头提防老头子,怕你家小子还未长成就折在寺里。” 萧擎苍冷笑,不解看向小沙弥,问道:“一个孩童,就算天生慧根,尚且不成气候,就算成了又如何,本王还会拿一个小辈说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后代的路,本王不想干涉,也懒得搭理。” 玄苦和尚重重叹了口气。 一世命既万世命,与那帮追求青史留名的帝王臣子不同,萧擎苍做事通常不讲究什么后果。 就在灶房即将陷入沉默,小沙弥明心却是眨着眼问道:“爷爷,你可懂得佛法?” 玄苦和尚暗叫一声不好,刚要捂住这小破孩的破嘴,却是被萧擎苍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萧擎苍挑眉,俯瞰这孩童,摇头道:“老头子不懂,怎么,你师傅可是要给老头子解惑?” 玄苦和尚闻言,心中那叫一个苦呐。 西北,不,整个大陆何人不知他萧擎苍的喜怒无常? 小破孩啊,小破孩,可千万别说错话呐,惹了这尊大佛,就算是把整个寺庙翻来覆去砍上几百遍,怕是都不够赔的! 谁知,小沙弥却是笑得双眸弯弯道:“嗯......嗯......老施主看上次慈眉善目,怕是日后定会上西方极乐世界。” 此言一出,在身后喝酒的何慎之差点一口酒水喷出。 玄苦和尚也是扯了扯嘴角。 唯独萧擎苍双眸看向小沙弥,见到他那天真模样,终是叹了口气。 他这等人,还能上得了那极乐? 一身寻常老翁服饰的萧擎苍蹲下身,看向这生得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笑道,“你这儿子长得好,就是比无明那崽子差了些,不过日后长成也不知会祸害多少姑娘,你啊,千万别选你爹,尤其是你爹那肚子!” 小沙弥闻言,又暗自瞧了一眼自己爹那圆滚滚肚皮,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擎苍忽然望向窗外,凤鸣寺的古梅在风雪中剧烈摇曳,枝头红梅被吹落大半,花瓣落在膳房的窗纸上,煞是好看。 第七十三章 迟暮 “胖秃驴,当年为何出家?” 送走小沙弥后,萧擎苍与胖主持双双走出厨房,他问道。 目光扫过后院积雪上的弓弦印,那里有长宁公主练箭时留下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不同于百姓印象里的皇室女子该有的飒爽。 萧无明那日在烟花楼见识过赵翎那张腿搭弓的本事,可要说此招,萧擎苍早在二十年前就见识过。 那时的长宁公主还不过二十有余,在塞外与西北军一同抗击蛮怒,一柄长弓近乎百发百中,当时带队的郭勇还在私下里赞叹,称长宁为凤阙奇女子。 玄苦和尚灌了口酒,笑道:“王爷倒是贵人忘事,贫僧本是边军伙夫,跟着老营长在蛮怒关吃了三年雪,啃了三百条羊腿!” 他掀起袈裟,露出西北军特有刺青,只是被层层肥肉挤得变了形,“后来先皇下旨,要咱们这些老卒剃度为老营长守灵。贫僧舍不得酒肉,更舍不得长宁那口子,索性便是趁夜逃出营队,在山里过着潇洒日子。” 他努了努嘴,指向后院正在扫雪的身影,长宁公主正穿着素色棉袍,眼神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来。 萧擎苍嗯了一声,记忆里好像却有此事。 玄苦和尚停顿一下,继续道:“不过这样也好,白天穿袈裟敲木鱼,晚上换布衣搂老婆,佛祖要是怪罪,就让他来尝尝贫僧的羊腿肉配烧刀子。” 何慎之白眉抖了抖,记忆突然回到多年前的蛮怒关,玄苦还是个精壮伙头军,背着三十具弟兄的尸体走出关隘,脊梁骨被血水浸透,却比铁铸的旗杆更直。 他幽幽叹了口气。 岁月可是不饶人,如今这帮老伙计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随后,他感慨出声道:“那时的大师,倒是真像个英雄。” “放屁!”玄苦和尚突然笑骂,肥手指着何慎之的白胡子,调侃道:“整个西北,不说当今,就说我们年轻那会,管他什么江湖第一的白庆年,只有王爷才称得上是英雄!” 萧擎苍闻言一笑,也是不好出生反驳,他望向院外的那口破钟。 那口钟貌似还是长宁那丫头提的意见,说寺庙无钟怎可称之为寺庙? “你这秃驴说的倒是好听,不过是断不了红尘,”萧擎苍笑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玄苦和尚重重嗯一声,苦笑道:“也是怕,怕红尘里有断不了的刀,有护不住的人。” 说罢,他看向后院。 长宁公主正抱着木盆走过梅树,弓弦在她腰间晃动,每一步都带着当年步法。 他又是回忆道:“当年老营长说,这世上最脏的是杀人的手,最净的是护民的心。贫僧这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是三十个弟兄的骨头,和老营长的碎碎念。” 他拍了拍肚皮,又是笑道:“王爷您看,都在贫僧这儿焐着,比佛经还烫。” 膳房外突然安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和风雪呼啸。 何慎之注意到身后偷摸过来的明心,正偷偷将半块羊腿肉塞进袈裟。 小沙弥的动作利落得像极了这老和尚。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呐! “小师父,”何慎之开口,白眉下的眼睛泛起狡黠道,“要是没吃饱就跟你娘说,这个寺庙还是你娘做主,你爹就只是会吃。” 极力保持不去管这帮男人破的是长宁公主,也是突然一愣,随即那双与赵翎有着三分像的凤眸死死盯着这白眉白胡的老头。 玄苦和尚见此,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如雷,回荡在山林间,久久不散。 萧擎苍却是在此时转身,坐在厨房前的椅子上。 这个位置,正是萧无明半月前坐的。 “王爷,” 眼见王爷嘴馋,馋酒已久的玄苦和尚赶忙追上,屁股还未坐热,便是举起酒碗,美滋滋道:“您可得尝尝这‘往生酒’,用的可是山间珍贵动物头骨泡了二十年,喝下去能看见当年蛮怒关的月亮,那月亮啊,比可是比凤阙的灯笼还红!” 萧擎苍闻言,接过酒碗。 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酒入喉头,辛辣感顺着食道直抵胃袋,萧擎苍望着玄苦和尚,忽然想到多年前凤鸣寺老住持说的。 所谓六根不净,不过是舍不得放下手中刀。 膳房外,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吹动萧擎苍那身寻常衣服下的蟒袍。 玄苦和尚自是注意到,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肥硕身躯慢慢跪下,沉声道:“王爷,此事得三思,您刚才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此行不会有事。若王爷出事,整个西北就乱了。” 月下,萧擎苍那双仿佛能看穿天下人心声的眸,好似突然恍了恍。 何慎之早在出发前便是发现了,心中也是苦笑。 谁言镇北王无心? 这个老王爷为了殿下,怕是要再来一次提刀闯宫。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西北人才济济,如今的西北,风雨飘摇,所有事情都丢给老王爷一人。 如今萧无明世子之位尚且未坐稳,军中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严重。 苍狼关一事,远在望凤城只有影狼卫可用的萧无明自是不知,可军中大小事,又有几件能瞒得过镇北王? 一口将酒喝干净,老王爷只是道了一声好酒,随后转身离去,何慎之跟在身后。 凤鸣寺的红梅树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最后几朵红梅落在胖主持的袈裟上。 他看向萧擎苍背影,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真是成了萧擎苍,败也萧擎苍。 此人太过耀眼,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镇北王,会永远镇守西北。 可事实却是,萧擎苍也是人,也会老。 但,此人历经岁月,依然鲜艳。 这一晚,膳房的炉火始终未灭,玄苦和尚和明心分食着烤羊腿,长宁公主的捣衣声混着风雪,在凤鸣寺的院落里回荡。 何慎之站在大雄宝殿楼顶,望着远处苍狼关方向灯火,心中估摸马三甲抵达时间。 当他再次缓过神来时,雪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第七十四章 书生 晨雾未散,山间鸟鸣回荡。 何慎之坐在殿内的长椅上,一夜未眠的他双眼布满血丝,指节因长时间握拳而泛着青白。 殿内烛火即将熄灭,微弱光芒中,玄苦和尚正抱着明心小沙弥酣睡。 胖和尚的袈裟敞着,露出圆滚滚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如同春日里起伏小山丘。 小沙弥嘴角挂着长长哈喇子,在晨光照射下,晶莹涎水闪着微微的光,顺着下巴滴落在僧袍上,留下一片淡淡水痕。 看着这温馨一幕,半辈子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何慎之忽然露出一丝淡笑。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筋骨,纵身一跃,轻盈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之上,动作轻盈如一片羽毛般无声无息。 他双手拢在袖中,熟练解开腰间酒壶。 酒壶的表面布满了岁月痕迹,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划痕,仿佛诉说他曾经戎马生涯。 拔掉壶塞,淳厚酒香立刻弥漫开来,美滋滋喝上一口,任由那辛辣液体顺着喉咙流淌,在胸腔中激起一阵暖意。 一缕微风轻轻拂过他脸庞,带着一丝清晨凉意。 何慎之双目渐渐变得朦胧,目光不由自主投向身后方向。 远处,被十万大山紧紧包围的一座座城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静静望着,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画面,却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家看看了。 年少时便失去了家的他,若不是西北军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恐怕早已消失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 靠在屋顶柱子上,脸庞已是苍老,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让他多了一份历经沧桑沉稳。 想起玄苦和尚,何慎之不禁在心中暗笑。 这个胖秃瓢在杀人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但在念经上却实在不怎么样,说起道理来也是东拼西凑,时常让人忍俊不禁。 他那些似是而非言论,唬一唬普通香客还可以,在阅历丰富人物面前,破绽近乎百出。 然而,世事无常,有些当时看起来荒唐事情,如今却成了民间流传的佳话美谈。 昨日,玄苦和尚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有些红尘,从来不是用来断的,而是用来守的。” 这句话如一声洪钟,在他心中久久回荡。 大雄宝殿正中的佛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鎏金的指尖上,一朵红梅悄然凋零,花瓣缓缓飘落。 然而,在寺庙外枝头上,新的花苞悄然孕育,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希望。 这便是佛家所言的生生不息,世间轮回,就如同这花开花落一般,伴着生离死别,但也总有像玄苦和尚这样的人,在风雪中坚守着那一点红尘,那一丝温暖,让世间的道义永不熄灭。 江湖中的一盏明灯? 何慎之摇头,这胖秃驴手上沾染鲜血太多,怨恨太重,死后定是入十八层地狱,眼下如此,不过是为给他那宝贝儿子行善积德罢了。 就在此时,一缕不同寻常的破空声在耳畔响起,原本闭目养神的黑袍老人突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他迅速转身,看向后山方向,只见那里有一缕青烟缓缓飘出,在空中袅袅升起,如一条细长丝带。 何慎之心中微微动容,那是殷夫人的坟墓。 他并没有迈开腿前去查看,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嘴中喃喃自语:\"大公子......\" 自从殷夫人逝世后,大公子萧望海每年都会赶在王爷和世子前头,先来给夫人的墓碑打扫。 他就是这样一个“含蓄”的人。 城中百姓都说,镇北王那原本脾性就古怪的大公子自打夫人逝世后,便变得痴傻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平日里最爱念叨的《圣人经》都不再拿起。 然而,只有那些真正了解萧望海的人,才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现象。 世人都知道南州的青柳书院是凤阙第一学堂,从那里走出的书生大多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比如辅佐了三朝皇帝的魏秋鹿,在未入仕途前就已名震书院。 然而,青柳书院在武将领域并不出色,在文坛却首屈一指,堪称南州版的“镇北王府”。 即便如此,许多北方的书生还是愿意投入大公子的门下,拜入望江书院。 从望江书院走出的书生们,如今已经在各州府崭露头角,倒也是为镇北王府出了些力所能及的力气。 这一切老王爷都看在眼里。 感受萧望海的气息渐渐远去,何慎之苦笑着摇头,心中满是感慨。 惆怅喝了口酒,他轻叹一声:\"当真不是自己年轻那般世道了。\" 都说乱世出英雄,然而在太平盛世,天才也并不少见。 如今各门各派,年轻天才层出不穷,他们如初升太阳,充满了活力与潜力。 可以预见,未来百年内,江湖上的厮杀将会更加激烈。 又是一声叹息,待萧望海的气息彻底消失,何慎之才跳下楼顶。 对于萧望海到底达到了何等境界,他心中充满疑惑。 或者说,他如今根本看不透这个大公子。 萧望海从前就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用王爷的话来说,就是“阴沟里蹦出个棉花球”。 在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世家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酒壶在掌心转了半圈,何慎之望着青烟散尽方向苦笑。 世人总说大公子放着好好的武学天赋不要,偏要学酸儒咬文嚼字,却不知当年在演武场,这孩子能一边背《圣人经》一边接他三招不落地。 萧望海这般如此,何尝不是在守着镇北王府那点将要被刀光淹没的文气? 佛像前的那片花瓣终是落地。 胖主持缓缓睁开眸,何慎之转身看向山下方向。 官道上,数百马匹踏地声如雷震,为首的那人,白衣飘飘。 殿下到了! 何慎之双眸露出一抹意外,本还估摸着萧无明就算再快,许也得在旁晚赶到。 回眸看一眼后山方向,这见证镇北王府荣辱兴衰的老卒,悄然一叹。 第七十五章 试探 早时何慎之见到远方的零星一点,好似近在眼前,可真当萧无明等人赶至荒山山脚时,已是正午时候。 三百余人组成的铁骑,马三甲以及邢无刚两个壮汉做先锋,看上去煞是威风。 萧无明翻身下马,看了看山路方向。 何慎之能一眼万里见到自己,如今的萧无明也算是踏入武道,虽说没有黑袍老卒那般入玄修为,在山下看清正朝自己走来的两人,还是可以的。 山径飘着细雪,玄苦和尚的胖大身影堵在并不算太平坦的山间小路上,袈裟兜着半袋炊饼,腰间酒葫芦晃荡着撞在何慎之的雪刀鞘上。 老侍卫白眉一皱,黑袍下摆被肥硕身躯挤得贴在梅树干上。 “老何你往边上挪挪,”玄苦和尚甩了甩油乎乎手指,饼渣子掉进何慎之的雪刀鞘,“世子殿下的马蹄声可是停了下来,恐怕已是到了门口,你挡着道儿算哪门子迎接?” 何慎之白眉抖了抖,雪刀鞘磕在石栏上,平淡道:“老子倒是想让,可某人的肚皮比大雄宝殿前的破钟还宽三尺!” 山脚下的萧无明静静看着两人一言一语争吵声落下,忍不住摇头苦笑。 赵翎走至身旁,叹息道:“要不先上山,等他两下山,不知猴年马月。” 萧无明摇头,并未答话,那双明亮眸子落在何慎之身上。 作为爷爷贴身侍卫,向来不远离老爷子,今日却是破天荒下山迎接自己,看来边塞军报已是传入老王爷耳朵里。 今早恐怕会有一场试探呐。 萧无明心知肚明,不过也好,正好可以试试,如今的自己与老江湖高手差距在哪。 赵翎见萧无明并未搭理自己,冷哼一声,正欲迈腿上山,却被萧无明阻拦道:“公主殿下若想看出好戏,就先别着急上山。” 赵翎回眸,饶有兴趣道:“能比看你吃亏更好看?” 萧无明颔首道:“差不多。” 赵翎没有犹豫,转身朝原来位置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一胖一瘦两人才慢慢悠悠从山道上走下。 萧无明身后的西北军固是有怨言,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自己主子也是如他们一般,站在原地半个时辰。 这常年在青楼久居的纨绔世子尚且还未说苦字,他们怎可轻易诉苦? 事情大概也如萧无明预料的那般发展,何慎之和玄苦和尚一下山,先是一套司空见惯寒暄,随后便是毫不客气说,老王爷吩咐,殿下得从他们两人手中过了几招,才可上山。 春涧闻言第一个站出,表示殿下日夜兼程,尚且休息,如今也是面对两个高手,这不难为殿下? 何慎之耐心解释,玄苦和尚在一旁啃着烧饼,一副事不关己态度。 对此,萧无明倒是摆手,表示这等小事不劳烦他们跑一趟,不然按照他们这般拖延速度,也不知自己何时能上山。 春涧还想再说些什么,萧无明却已是走上前,摆出一副出手动作。 “且慢!”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时候,玄苦和尚突然掏出半根烤羊腿,油脂滴在雪地上滋滋作响,他道:“先说好,不许打脸!贫僧这张脸还要去凤阙化缘呢。你们都知晓,贫僧靠脸吃饭。” 话音落地,不忘又啃一口羊腿。 萧无明扯了扯好看嘴角,看向眼前跃跃欲试出招的黑衣老头。 第一招何慎之抢先出手。 白眉下的眼睛精光一闪,右手成爪直取萧无明肩井穴,正是西北军惯用招数之一的“狼爪锁喉”。 见此,萧无明不退反进,左臂屈肘做撞树状,正是西北军的肉搏术起手式。 两人掌风相撞,积雪四溅。 玄苦和尚趁机往嘴里塞了块炊饼,含糊不清喊道:“好小子,有老营长当年揍贫僧的架势!” 第二招萧无明变招,右腿横扫甩出,目标却是何慎之下盘。 西北老卒不慌不忙,脚尖点地腾空,左手成刀砍向萧无明颈侧。 玄苦和尚看得兴起,胖手一拍大腿:“老何你这招不对味儿,当年咱们在雪地里练了三百遍!” 说着甩了甩油手,半块炊饼突然飞向两人。 竟是拿干粮当暗器! 萧无明侧身避过炊饼,鼻尖却嗅到饼里混着孜然,身子一愣。 何慎之趁机欺身近前,右手如狼爪扣向他腕脉,却见萧无明突然旋身,手肘后击正中何慎之胸口。 老侍卫连退三步,黑袍下的玄甲碎片发出闷响,白眉上的积雪落下,感慨道:“好个回招,殿下此行不仅修为提升,看来攻防技巧也是增加许多!” 萧无明闻言淡笑道:“何老这是让着我呢,不然就凭这等三脚猫功夫,还不足以在何老面前卖弄。” 何老摇头,从他认真神态,并未见到刚才有何恭维。 对于何老并未过多了解的赵翎不解,看向一旁的青衫剑客。 当今江湖用剑能排进前十甲的李寒州点头:“那老卒所言不错,萧无明那几招回击得确实漂亮。” 赵翎心中有数。 春涧拉着钟红薯坐在马车前,注视这一切。 见到如此,春涧原本紧张的手才略微放松几分,而对这些并不了解的钟红薯眨着眼问道:“春涧姐姐,他们是何人,怎会敢对世子殿下动手?” 春涧微笑回道:“他们啊,是王爷的人。” “镇北王吗!” 钟红薯闪烁兴奋,那双本就大而明亮的眸子闪烁一抹兴奋。 将这变化看在眼里的穆容英狐媚脸蛋上闪过一抹异样。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对镇北王这三个字向往以及恭敬。 就在众人交谈时,第三招玄苦和尚突然加入战局。 肥硕身躯如肉球滚来,他嚷声道:“贫僧也试试!” 萧无明哭笑不得,只得侧身相让,却见玄苦和尚扑向何慎之。 老侍卫无奈招架,嘴中大骂:“傻秃驴,打错人了!” 眼见自己偷袭并未得逞的玄苦和尚哈哈一笑,嘴上连忙说道:“抱歉抱歉。” 话音落地,玄苦和尚转身,真气流转,气势如虹。 萧无明挑眉。 胖秃驴,这是要动真格的? 第七十六章 心思 被誉为当世活佛的玄苦和尚要动真格? 众人敛了敛表情,唯独还充当马夫的李寒舟面不改色,并不因为其比这胖和尚厉害多少,能到一品大宗师这般境界的,早就对真气运用到了炉火纯青地步。 很显然,这胖和尚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跟世子殿下过过招。 真要动起手来,李寒舟撇了一眼眼神始终在萧无明身上寸步不让的邢无刚以及其身后的三百士卒。心中暗自估算,许是要费上一些时间。 不过这帮人,大多都要折在这里。 这并非是李寒舟故意夸大,望凤城外有凤鸣寺,寺中有两盖世活佛,一个只杀不渡,一个只渡不杀,但这也只是金盆洗手后的他们。 想当初的江湖上,这高矮胖瘦各异的两个和尚,可是个狠角色,手中鲜血不断,据说其中一位染了太多杀孽,常年在龙虎山上以莲花净身,另一个则重新归于佛门,做起行善积德买卖。 李寒舟看向即将要出拳的玄苦和尚以及蓄势待发的萧无明,摇了摇头。 事情也不出他的所料,就在一脸严肃的萧世子一拳轰出时,胖主持关键时候收了手。 “胖秃瓢......你大爷!” 差点没收住力气的萧无明,嚷声大骂。 而玄苦和尚则是微微一笑,一手探出,一手回揽,其中韵味颇有道家真意。 萧无明只觉有一缕春风扶着自己身子,待他反应过来时候,玄苦和尚已是转身准备上山。 “殿下根基完好,已是入了武道,王爷那边贫僧好交差了。” 胖主持哈哈声飘荡在山间之上,众人又好似听到一声佛音。 “怪事......” 萧无明心中喃喃一句,却是没打算刨根问底,他们这帮老家伙,身上不藏点秘密,都愧对他们活到如今。 何慎之也是赞同点头,没有像胖和尚那般自顾自离开,他对萧无明笑道:“恭喜殿下,初登武道。” 萧无明摇头道:“尚且不够。” 何慎之点头,双目有赞赏之意,随即看向萧无明身后的赵翎,他弯腰行礼道:“刚才给公主殿下看笑话了,两位殿下请移步凤鸣寺。” 赵翎闻言疑惑嗯一声,声音并不大,只有离她最近的春涧听到。 对此,春涧倒是并未露出别样神色,西北军并未不讲规矩,相反,在萧擎苍帐下做事,更要注重,不然依照老王爷那铁面无私性格,就算三十六统领之中有人犯错,估计都难逃那铁制军棍。 这也便是西北军为何如今在凤阙独树一帜其中原因之一。 一行人除了马三甲和邢无刚以及三百明字营士卒皆是上山,萧无明更是一马当先,脚下运起真气,奋力直追玄苦和尚背影。 “胖秃驴,等等小爷!” 待离玄苦和尚只有三四步距离,萧大世子出声道。 胖主持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后不仅不停脚步,反而加快步伐,以跑步姿势朝山门奔去。 萧无明微眯起眸子,这胖秃瓢背地里又在搞什么名堂? 想罢,他也紧紧跟胖和尚步伐,一路往上。 荒山地势本就蜿蜒,加上胖和尚这摸不清门路的轻功,萧无明就算动用全部实力,也仅仅是勉强跟上,就在其马上力竭时候,注意到那被游客反复踩踏故而光滑的台阶上,有零星小点的饼渣。 萧无明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吐槽道:“胖秃驴,你再跑小爷就把伙房里的烧饼全丢了!” 果不其然,玄苦和尚听后立马停下脚步,不忘往嘴里塞最后半块烧饼,他不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萧无明看向他嘴角残渣,忍不住又扯动好看嘴角。 这还用旁人问? 不过对烧饼不感兴趣,就如同对胖和尚身上秘密一般无感的萧无明一脚跨出,与玄苦和尚并肩。 萧世子虽是名声差点,样貌身段还是极好的,与胖和尚走在一起,竟是高了整整一个头。 “殿下想问什么?”玄苦和尚开口询问,这姓萧的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子,一个个都是,眼下萧无明这般不要命追赶,定是心中有惑。 萧无明淡笑问道:“胖秃瓢,萧往海可是来过?” 想来萧无明惦记的无非就是这几件事,玄苦和尚倒也是没藏着掖着,颔首道:“确是来过。” 萧无明嗯了一声,正当他想继续开口问道,玄苦和尚却是抢先一步道:“殿下是不是还想问老王爷态度?” 萧无明讪讪一笑。 胖和尚叹了口气,心中已是怒火中烧。 这般姓萧的,一个个皆是如此,自家人事情关上门来说个清楚不就好了,非得折腾贫僧是为何! 玄苦和尚心中那叫一个苦呐。 双目朝身后扫了一眼,萧无明发现赵翎等人身影离自己尚且有段距离,冷笑开口道:“老秃瓢,别以为本世子不晓得你心中盘算什么,别人怕你一身本领,小爷可不大,你拳头再硬,能硬得过我萧家三十万铁骑?” 山间云雾飘渺,宛如一片琉璃,与其这荒山名字甚是不符。 玄苦和尚又是一叹,喃喃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殿下,老王爷态度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是给出,大公子给出得道,王爷给不了,就像殿下想要掌握剑骨之力,大公子阻拦一般。” 萧无明挑了挑眉,看向离两人越来越近的破烂山门。 他不懂萧望海,甚至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可就拿近日遭遇而言,封印剑骨这条路无疑是给萧无明留活路。 毕竟其威力的狂暴,只有萧无明自己能体会到。 “那你呢,胖秃驴,迟迟不肯出山,可是老爷子给的条件没到你心中答案?” 萧无明话锋突然一转,语中带着刀子。 玄苦和尚微微一愣,笑道:“殿下这话可是让贫僧糊涂,王爷如今独霸西北三州,还有什么是王爷给不了的?” 萧无明一笑置之。 这胖秃驴心思可是重,老爷子与他心中其实都期盼一件事。 只是这件事,无论处理得是否得当,都名不正,言不顺。 第七十七章 神明 自从老和尚一席话后,萧无明不再出声,静静与其入了寺庙,只是他并非如玄苦和尚想的那般径直去拜见镇北王,反倒是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 待钟红薯的笑声从耳畔传来,已是日落西山时候。 伙房毫不意外升起炊烟,今日有贵客来临,玄苦和尚起了兴致要一展身手。 小沙弥见状不由啊一声,心中暗叫不好,爹吃饭胃口还行,可要提炒菜功夫,那便是一般中的一般,与娘做什么都好吃恰恰相反。 只是他刚出一声,便被玄苦和尚察觉,立马一个眼神怼了过去。 大雄宝殿方向传来钟声,待炊烟消散在月光中,萧擎苍的身影出现在厨房前。 他出现的悄无声息,众人却是立马站起,丝毫不敢懈怠。 其中最为紧张的要属钟红薯了,这个小丫头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原本还叽叽喳喳的一张巧嘴在见到萧擎苍的瞬间,便是哑了火。 萧擎苍摆手,示意众人各忙各的,随后看着玄苦和尚那不着边幅模样,鹰目泛起冷光,道:“你们这哪是试刀,倒像是在演杂耍。” 胖和尚见此哈哈一笑:“王爷教训的是。” 萧擎苍收回目光,看向萧无明道:“你这小子,动作如此之慢,今日先喝三坛酒!” 一旁的何慎之白眉一挑,雪刀鞘轻轻点地,复和道:“好!王爷说得好,殿下可得先喝三坛!” 萧无明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主仆,无奈只得点头。 谁让眼前站的真是他爷爷呢。 萧擎苍不动声色将众人打量一遍,目光最后落在赵翎身上,笑道:“殿下可是对西北军满意?” 月落飞雪突起,带起几点寒意。 赵翎自是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的试探,她笑道:“西北军如何,本宫一介女流不知,却是看到世子殿下在军中雄姿,倒是惊艳不少降临。” 大雄宝殿的铜钟再次响起,惊起群鸦。 萧无明闻言脸色一变,镇北王却是饶有深意发出一声嗯。 这顿饭,大伙吃得或多或少有些克制,缘由自是身为镇北王的萧擎苍。 对于萧无明这帮镇北王府之人而言,此人乃庞然大物,可望而不可即。 对于赵翎为首的宫廷派,却同样是对这老王爷忌讳。 当然,这里除了那胡吃海喝的玄苦和尚,这秃驴无论身旁是何人,皆可大快朵颐。 今夜这顿,玄苦和尚出奇做的不错,小沙弥吃完晚饭就拉着钟红薯朝内院玩耍,长宁公主则是收拾碗筷准备洗碗,赵翎见状也是跟了上去。 这里能与她说上话的,恐怕只有长宁公主了。 一身青衫的江湖剑客李寒舟自是不对朝廷中人感兴趣,甚至连晚饭都没吃,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虽说这胖秃驴平日里不着调,倒是每次吃完饭后的晚课次次不拉,对佛道深感兴趣的何慎之跟了上去。 不大的伙房,此刻就剩下萧擎苍和萧无明这对爷孙了。 好似是约定好了一般。 凤鸣寺的凉亭被风雪裹成银茧,有了些许年头的灯笼微微摇晃,将萧擎苍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像柄马上待出鞘的利刃。 萧无明捧着粗陶茶盏,茶汤里浮着三两茶叶。 “此行边塞,感觉如何?” 萧擎苍没有意外开口询问,指尖敲了敲石桌,看向北方,平静道:“老二百里飞鸽,字里行间皆是夸你,甚至听说你还斩了一只鱼鳞蛇?” 萧无明此时倒是谦虚摇头。 萧擎苍淡淡一笑,也不再过多追问,只是点到为止。 爷孙俩一杯茶水入肚,萧无明重新泡茶,动作娴熟,隐隐有了大家风范。 萧擎苍对这个孙子长相倒是满意的,老二一心扑在军中事务,而老三则是个只会练武的奇葩,要说传宗接代,还得看那文客骚气的老大。 萧擎苍凝视着凉亭外的大雄宝殿,笑道:“这个胖和尚,平时每个正经,在关键时候可是能救命。” 萧无明送茶的手一愣。 萧擎苍摇头道:“就当是老头子感慨,你且听听,不用放在心上。” 萧无明老实地哦了一声。 凉亭外的游廊里,本就不是真打算洗碗的赵翎趴在不远处栏杆上,凤眸不离凉亭里的两人。 “别听了,” 赵长宁低声道,指尖划过赵翎手腕,忽然顿住,道:“你的呼吸,比上次来时重了三分。” 话音落地,她扣住赵翎脉门,内力顺着经脉游走,感觉到丹田处蛰伏内息,略微吃惊道:“你何时踏入的武道?” 赵翎疑惑不解,摇头道:“姑姑可是会说笑,李寒舟也是如此说,可侄女根本从未碰过武功秘籍,如何跨入的武道?” 话虽如此,却看见赵长宁还是一脸凝重,她道:“翎儿,你若只是认为武道只有通过修心得出,那便大错特错。” 赵翎闻言一愣,倾国倾城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 深夜钟声撞碎雪幕,凉亭里的茶香混着血腥气。 萧擎苍喝了口茶,如鹰般眸子在茶面倒映,他语气如常:“你此行京城,虽说有三百士卒护道,也要多加注意,眼下各州府无论大小,皆是由风声传出,言你体内剑骨,地之可得天下。” 萧无明闻言点头,凝重道:“此行我去就可,爷爷断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孙子是生是死。” 萧擎苍又是一口茶水入喉,他笑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 萧无明对此一笑,算是默认。 萧擎苍看向手心茶杯,平静道:“茶是个好东西,吸收日月精光,又经过千锤百炼,最后还需被滚烫热水烧烫,最后才能喝到其精髓。” 萧无明闻言一愣,随后起身,单膝跪地道:“孙儿谨遵爷爷教诲。” 萧擎苍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离开,只留下那一杯腾着热气的茶。 凉亭外,玄苦的鼾声混着何慎之雪刀出鞘的轻响,在风雪中织成密网。 萧无明走向大雄宝殿,仰望那尊完好的鎏金佛像。 佛像慈眉,萧无明忽然一笑。 举头当真有神明? 第七十八章 蜀道 时至午夜,并无多少困意的萧无明朝山顶走去。 穿过那片隐秘树林,他在那尊十丈高的白玉观音像前停下脚步。 这是第二次来此地。 萧无明看向眼前这座白玉观音像,不自觉露出一抹温柔笑。 十丈高的观音衣袂翻卷如刀,眉峰微蹙的模样,正是玄苦和尚照着殷雨领军时侧脸所刻,不得不说,这胖和尚平日里不着调,干起活来,倒也算是精细。 一横一竖,好似当真有几分殷雨风采。 萧无明跨过观音像前的吃水,碾过观音像基座积雪,忽然顿住。 八角凉亭里飘来若有若无酒香,混着西北独特辛辣,正是望凤城独有的百年陈酿。 “世子殿下深夜拜观音,是求平安还是问剑路?” 凉亭里响起金属轻响,一身青衫的江湖高手李寒舟身影从阴影里浮出,腰间挂佩剑,风流倜傥。 这位剑道大宗师坐在凉亭内,并未真气有流出,气势也是惊人。 见到他,萧无明脸上并未有什么意外神情浮现,毕竟江湖都是怪人,不能用什么正常思维去揣摩。 并不打算回答李寒舟问题的萧无明却是迈开腿走近,待进了亭子,他扫了一眼桌上,发现酒封敞开,估计是喝了有些时候。 李寒舟见状,从袖中掏出个扁酒壶,壶身刻着并不是望凤城。 萧无明低眉,注意到酒壶图样,疑惑问道:“这地方甚是熟悉。” 李寒舟喝了口酒,含笑道:“这地方对于殿下而言或许陌生,可江湖中人,尤其是剑客,对这地方可是熟悉得很。” 说罢,他递过酒壶,辛辣酒香扑面而来,笑道:“这壶酒名曰,‘蜀道红’,是那里人最爱喝的酒。” 萧无明接过酒壶,触摸到画像凹凸不起之处,对方提示到如此地步,如若自己还猜不到,那当真是有负镇北王世子之名。 蜀道剑阁,江湖中剑道首屈一指之地,其也是被誉为镇北王府之下,第一大险地。 而要提蜀道剑阁,就不得不提其中用剑大家,殷家,也是娘亲的娘家。 殷家是个半隐家族,大多时候皆是大门紧闭,只有获得三年一届的族内剑道练剑大会头十名方才能获得外出资格。 所以江湖都言,殷家传人要么不出世,要么惊艳江湖。 殷雨,便是当年练剑大会剑道魁首。 凉亭外的月光穿过观音像,在李寒舟脸上投下细碎光芒,照见他那立体五官。 萧无明喝了一口,酒刚入喉,辛辣之气顿时入喉,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见到萧大世子满脸涨红,李寒舟微笑道:“殿下,此酒得小酌品尝,就跟茶一般。” 萧无明擦了擦嘴角,在自己娘亲模样的观音前,强忍骂娘冲动。 “殷雨在江湖上行走时,” 李寒舟忽然望向观音像衣袂,双眸泛着剑光,道:“当年殷家出来的十位剑客,没人敢直呼其名,殷家如此,剑阁其他世家就更不用提,连秦岭的野兽见到她,都不敢嚎。” 萧无明摩挲手感并不算好的酒壶,想起春涧姐姐曾提起过,殷雨十六岁时曾单剑出剑阁,打得剑阁年轻一辈无人敢称第一。 “只可惜,原本如此惊艳绝伦之辈,还是逃不过情爱这俗套宿命。” 双鬓变白的李寒舟又是摇头,语气很是惋惜。 听此,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的萧无明并没有接话。 要是娘没遇上萧望海,有没有萧无明此人坐在此地还不得而知呢。 不过...... 萧无明又是喝了口烈酒,这次他学聪明了,只是喝下一小口,却还是烈喉咙。 忍不住咳嗽两声,萧无明又是注释瓶身那雕刻剑阁模样的酒壶。 剑阁规矩繁多,作为首位的殷家更是,诸多细节萧无明不知,可有一条他很是深刻。 殷家儿女,不得与朝廷子弟通婚,如若触犯,永世逐出殷家,死后不得入宗祠。 这件事,成了母亲遗憾,也是萧无明心中执着之事。 此行京城,将母亲牌位还回殷家,也是目的之一。 萧无明凝视着白玉观音像,那里还留着当年刻像时凿痕,平静道:“娘说过,江湖的剑能斩恶人,斩不断世道不公。” 李寒舟闻言一笑,释然道:“这便是殷雨与我们这般江湖客的区别。” 遥想十多年前的蛮怒大破凤阙,前往军中参战的江湖人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选择保存实力,待蛮怒遁走,好重出江湖,而那时候的他,忙于修补剑道,闭关多时。 凉亭外的风忽然变大,观音像前发出清鸣,像极了殷雨当年挥剑时的剑鸣。 李寒舟喝了口酒,继续道:“你娘在世前,最爱将太平盛世挂在嘴边,这怕是跟你那整日道德仁义的老爹,不谋而合,许是这层原因,殷雨才会嫁给你爹那书生。” 话音还未落地,他又是继续道:“不过后来你爹孤身闯殷家,倒是够爷们,不然照殷家脾性,就算是放手,殷雨也会是具尸首。” 镇北王大公子一人闯剑阁,这等美谈似乎不亚于当年萧擎苍单刀入宫,不过对于前者,倒也是众说风云,毕竟发生在半隐家族内,殷家人对此事也绝口不提,不如萧擎苍那般发生在众目睽睽下。 有人说望海当时已入圣人境,也有人说殷家怕了其背后的镇北王。 反正此事,就算如今江湖里,也很难找到统一口径。 李寒舟起身,负手而立在凉亭外,看向那在月光下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 月光突然被云层遮住,观音像陷入短暂阴影。 萧无明看见李寒舟腰间长剑在暗中闪烁,身上有淡淡剑意散发。 这位西北出生的剑客,性子虽是孤傲,对剑道追求更是到了痴迷程度。 曾经的他,也对既生殷雨,何必生他李寒舟之想,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释然。 至少自己活得比殷雨长不是? 顺便还能揍一揍他的儿子。 李寒舟淡淡一笑。 不明所以的萧无明听到淡淡笑声从李寒舟背影传来,不觉身子一颤。 第七十九章 如何慈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青天之上,还有殷家。 这是江湖人人都知传言。 可具体有多难,恐怕只有闯入剑阁之人才会知晓。 萧无明摸着酒壶,觉得掌心发烫。 李寒舟重新坐回原位,萧无明确实看向外头,问道:”你今晚与我说这么多,目的在何?” 先是喝了口酒的青衫剑客,待酒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摇头道:“只是憋得慌,与你说说透口气。“ 萧无明笑道:“你这还是耿耿于怀。” 李寒舟发出一声疑惑声音。 萧无明看向观音像,笑道:“还是气娘夺了天地气运,害得你终生不入圣人。” 对此倒是大方承认的李寒舟点头道:“是恨,不过也是曾经恨,往身事放在如今看,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戾气却是少了些。” 说罢,他停顿一下,在萧无明那明亮眸子闪烁一下后,继续道:“换个角度看,如若江湖没有殷雨,或许还真没那么有趣。” 萧无明听后,并没着急回答,反而是盯着李寒舟那双饱含过往的眸子许多,试图找到一丝破绽,可盯了许久也不见其变化,最后不得不信。 李寒舟笑道:“不用质疑,放下便是放下,至于你说的目的嘛,倒是有一个。” 萧无明挑眉,早知道此事不会如此简单,问道:“何事。” 李寒舟看向山下方向,道:“想收个徒,做关门弟子。” 萧无明身子往后倾,嫌弃道:“本世子可不拜师。” 李寒舟平淡回道:“放心吧,我对你这个人并无兴趣,不过对你体内秘密,倒还算有兴致。” 一身白衣飘飘,萧无明对此倒是饶有兴趣问道:“那是何人,能让剑道大师准备收徒?” 李寒舟笑道:“那个被你从苍狼关带回来的小姑娘,我观其根骨不差,是个练剑道的好苗子,加以培养,或许百年内会出一位一品江湖宗师。” 脸上略有吃惊表情浮现的萧无明吃惊道:“可是当真?” 一位一品大宗师可是难得,如若真像是李寒舟所言,那对钟红薯而言,可是天大机缘。 喝了口酒,李寒舟颔首道:“没有剑道高手指导,日后入一品概率两成,有我倾囊相授,天时地利占四成,人和占五成。” 萧无明疑惑道:“还有一层......” 话音落地,李寒舟看向萧无明,道:“在于殿下你。” 萧无明并未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本世子天赋如何?” 李寒舟沉吟片刻,脸上难色道:“殿下确定要我说?” 见此表情,萧无明本想将算了两字说出,话还未出口就被他咽下:“你说......” 李寒舟笑道:“除去剑骨,资质中上,加上剑骨,可与殷雨并肩。” 云层散去,月光重新照亮观音像。 萧无明看向观音像的衣袂,恍惚间像是见到自己娘站在蜀道巅峰,俯瞰着西北三州。 凉亭外,雪又开始下,丝丝雪花落下。 李寒舟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时,萧无明起身下山。 踩在石阶上,他转身看向雪中的明月,幽幽叹了口气,随后继续往下走。 待刚入凤鸣寺时,玄苦和尚的鼾声混着何慎之的雪刀出鞘声,在夜空中回荡。 自从踏入武道后,萧无明感知相对于从前,可是强了一点半点。 在萧无明路过大雄宝殿门前,他停下脚步,看向右侧凉亭那一抹白裙身影,唇角微勾。 看来今夜,有人与他一般,困意全无。 亭内的白裙身影自是赵翎。 此时的三公主也是注意到下方的萧无明,两人四目对视,好似回到那时在烟花楼时,隔着护城河遥遥对视。 并未受到邀请的萧大世子自顾自朝凉亭走去,赵翎也出奇的并未出声制止。 “听说玄苦在山顶修了一座观音佛像。”待萧无明走进凉亭,赵翎开口道。 萧无明点头,她接着道:“想来那观音模样是照着殷夫人刻的吧?” 萧无明先是一愣,随后笑道:“难怪爷爷说,聪明人要么留在身边做狗,要么杀掉已除后患。” 赵翎闻言笑道:“那萧世子认为,本宫是留还是杀?” 亭外,小雪不止。 萧无明淡笑道:“公主是凤阙公主,可不是我这萧世子能决定的。” 赵翎冷笑道:“算你识相。” 在萧无明对面坐下,赵翎看向京城方向,平淡得如同说一件外人事情般:“李寒舟和姑姑都说本宫已入武道。” 萧无明看向赵翎,见她认真神态,并无丝毫开玩笑意思,道:“那恭喜殿下 赵翎摇头道:“可本宫一点都未察觉。” 萧无明回答道:“武道并非单纯舞刀弄枪,不然书生如何入圣?那魏秋鹿如何曾一度压过江湖天下武夫一头,以儒气入武道,养一口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 赵翎凤眸微缩,回忆起魏秋鹿模样。 那枯瘦老头,好像打从她记事起,便是那般模样,直到如今,还是与之前一般无二。 着实神奇。 凤眸闪动,她忍不住追问道:“那本宫这呢,本宫也不曾入儒道。” 萧无明摇头如实回答:“公主如果要问,不如把李寒舟抓来问问,武道之事,他比小爷我擅长。” 闻言沉默下来的赵翎也是微微点头,确实如果单纯武道事情,李寒舟倒是比这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在行多了。 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赵翎开口问道:“李寒舟也在那吧?” 萧无明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也在。” 赵翎嗯了一声,淡定解释道:“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人是他李寒舟在意的,殷雨算是一个。” 萧无明看向亭外风景,月亮下,一身黑袍的何慎之一套刀法练完,正朝自己方向行礼,随后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此地。 萧无明转目看向另一角阴影方向,王从命提着明日祭拜要用的物品出现。 早在上山前,他便是吩咐其与其余影狼卫先行一步,去城中准备些要用物品。 按照老爷子做事风格,这等繁琐事情,他自是不会在意。 萧无明收回目光,赵翎却在此时开口:“明日祭拜结束,本宫也去一趟看看那白玉观音像。” 萧无明一愣,赵翎却是起身,在小雪与月光间,她回眸嫣然一笑道:“去看看那放天下于心间的殷夫人,如何慈眉。” 第八十章 忌日 时间一晃过去三日,要说期间最为忙碌的毫无疑问是作为寺庙主持的玄苦和尚。 凤鸣寺与其他名气略逊一筹的寺庙比起来,规模并不算大,可寺庙中的僧人却是一点不少,可正巧近日碰上寺庙一年一度的化缘时节,除了玄苦和尚,其余和尚早早下山,如今日程估摸过半。 而作为皇室头号死对头的萧家爷孙,长宁公主自是不会放下身段来照顾,所以寺中大小事情皆是丢在玄苦和尚双肩上。 胖主持是有苦不敢讲呐,一头是自家夫人,旁人不知前朝长宁公主脾性,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玄苦和尚哪里能不知,别看赵长宁生得纤细婀娜,论起脾气来讲,一点不逊色西北三州姑娘。 另一头就更不用讲了,名声显赫的镇北王爷孙两人,这等主子可不简单是只言片语就可轻松对付的。 相比于胖主持忙前忙后,萧无明这几日倒是罕见的闲来无事。 不是跟萧擎苍逛于山峰云海间,就是与何老和李寒舟两人喝上一杯,再不济就是与春涧与穆容英两大角色说说女红事,别看萧无明平日里不着调,能在姑娘间吃得开的他,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穆容英见识到萧大世子画的《千峰江山图》都是由衷赞叹。 从那日及冠礼时,见到萧无明当场挥毫创作的诗词,她就隐隐对萧无明改观,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比当场爆发出堪比江湖一等高手战力还更让人觉得后怕。 而寺中另一个叫苦连天的,便是钟红薯了。 萧无明叫来那妮子与她讲述剑道宗师要收她为徒时,小姑娘眨着眼,似乎不知道一品大宗师在江湖上是何等存在,只觉萧世子这是要赶自己走,还未等萧无明把话说完,就红着眼眶扑通跪下,扒拉着萧无明小腿,死活都不肯松手。 十分无奈的萧大世子只得求助于一旁与小妮子关系颇好的春涧。 一身常年青绿长裙的五官温柔的姑娘见此,也是忍不住掩面而笑,很难想象日后殿下要有了公子或者小姐,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既然是萧无明求助,她自是没有拒绝道理,不过今日也是出奇,任凭春涧如何劝说,小姑娘就是抱着萧无明小腿不肯放,生怕这一松就把自己前程给送走。 最后没有办法萧无明只是佯装生气,威胁钟红薯在不松手立刻把她送回苍狼关时,她张着那通红眸子,楚楚可怜站了起来,待听见萧无明指着那闷骚的青衫剑客说与他学武,可保苍狼关百年无碍时,她摸了摸泪,神色才认真起来。 不过习武哪只是有天赋就能成事的,更何况是踏入武道最为关键的基础,定是秉承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这番道理,每日清晨还未天亮,小姑娘便是被李寒舟从梦中拽起,双眸还是睡眼朦胧的小姑娘嘴角哈喇子刚落地时,双肩便是被还未拜师的李寒舟摔上两道比她还重的石块。 繁重压力下,小姑娘咬着牙蹲起马步,这一蹲,就是一个时辰,随后就是脚绑装满石头子的布袋,上下山挑水。 就这样过了三日,钟红薯已是累得苦不堪言,但效果却是十分缓慢,甚至每日精疲力竭,让小姑娘早已忘记何是疼痛,不过其中她发现,与他一同的明心,对付这些得心应手。 本只是秉着好奇的明心想来探一探江湖修炼法子与佛家有何不同,可看了几天下来,发现李寒舟这训练法子与庙里其他时间,异曲同工之处,渐渐也是乏了。不过他倒也是发现好玩事情,就是逗一逗这从边塞来的小姑娘。 不知何为,明心觉得这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生气起来很好看,也很好看。 赵翎这几日不出意外的与赵长宁一同,寺庙无事情,又逢萧家人忌日,作为皇室家族的她们自是不好出席,仅仅是对上一眼,这姑侄两人结伴下山,走时还不忘朝胖主持以及萧无明要了些银两。 皇家女婿和准皇家女婿对视一眼,前者叹气,后者若有所思。 春涧和穆容英作为上山的唯二婢女,老王爷起居有何老负责,世子殿下的大小事情,落在他两头上,偶尔也是忙里偷闲,逛一逛这号称西北十大名山之一的荒山。 不得不说,许多百姓至今都不知此地明明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宛如琉璃,为何偏偏取荒一字,着实有些煞风景。 如今武道基础有鱼鳞蟒内丹做基础,心法上有《御剑》以及四大名剑的剑意加持,萧无明如今要做的便就是要早日将体内剑骨禁锢解除。 而解除此禁锢方法有二,其一是施加禁锢者自己解开,其二就是萧无明现在要做的,收集到相应之物融合成丹,打入体内,方能解除。 只是这十年来,明里暗里,萧无明也仅仅收集到几味药材,而还剩下几味至今下落不明。 所有希望只能寄托于前往京城一行的江湖行了。 在殷雨忌日的前一个晚上,萧无明三临那座白玉观音石像,对比于前两次,这一次的萧无明手中多了一个菜篮,篮子里头放的都是记忆力娘爱吃的糕点。 这个从蜀道出来的辣姑娘,不爱辣味,爱甜食。 萧无明将它们一一摆放在观音像前,仰望其慈眉,不禁笑道:“娘,你会保佑无明的对吗?” 晚风吹拂他脸庞,就好像是殷雨在回音一般。 萧无明心满意足一笑,在月光最为璀璨时,转身下山。 身前满池载月光,身后,银灰洒佛光。 霜降正日,凤鸣寺晨钟在积雪山头撞出一道裂痕。 今日的萧无明起了个大早,特意下山将殷雨生前最爱的那匹“雪中踏云”给牵上山里。 清晨薄雾中,两人立在三丈外。 马蹄铁碾过冻硬土地,发出细碎冰裂声,惊起山林间飞禽掠过山川之间。 萧无明看向已穿戴整齐的萧擎苍,后者自是注意到这匹雪白通透的宝马,拍了拍马背,他道:“你小子,有心了。” 第八十一章 无期 清晨的荒山后头与平日相比,很是热闹。 以镇北王萧擎苍为首,身旁站的是镇北王世子萧无明以及披麻戴孝的两位貌美侍女,剩余的便就是李寒舟师徒以及玄苦和尚父子。 很难想象,这萧家长子之媳的忌日,会如此简单,甚至与寻常人家一般无二。 坟头新添的三坛烧刀子摆成一前二后,坛口蜡封被剑削得齐整,刀痕深及木坛三分。 萧擎苍和萧无明心中清楚,这是出自萧望江的手笔。 三坛烧刀子上,每道刻痕都比去年深了半寸。 “这小子还在怨老子呐。” 见此,萧擎苍沉默半晌,最后才吐出这几个字。 萧无明听出了老爷子语气中的怒意,却是不敢说话,说多错多,今日更是母亲忌日,他想求得一个圆满。 似乎是看出萧无明意图的镇北王也不再多收什么,摆手朝身后的何慎之要来一坛烧刀子以及三根香火。 一壶敬天地,三香思旧人。 这是镇北王的规矩。 待一切做完,萧擎苍拍了拍萧无明肩膀,留下一句:“小子,爷爷在府上等你。” 说罢,他便带着何慎之下山而去。 这算不算一种成全? 萧无明忍不住回眸看向萧擎苍消失方向,嘴角含笑。 胖主持玄苦和尚今日也是特意穿戴一件白染袈裟,郑重道:“殿下可以开始了,别误了时辰。” 萧无明颔首,他踩着吱嘎作响积雪走近,脚底碾碎半朵冻僵的红梅,血色花瓣黏在雪面上,恍惚是娘当年在边塞擦剑时滴落血珠。 有了萧望海前几日的偷偷前来祭拜自己亡妻,殷雨墓碑底座自然是干净的,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形容。 萧无明见此,忍不住冷笑一声。 萧望海曾经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现在倒好,每年给自己亡妻扫一扫墓碑,便是他心头第一大事情。 学着萧擎苍的模样,萧无明重复之前动作,一壶烧刀子三根烟火香。 其余之人,皆是如此。 唯独李寒舟,在香火插在墓前,一股剑意升起。 青衫布衣身后的众人无一人阻止,除了钟红薯并未踏入武道,还处在懵懂时候,其余的萧无明等人或多或少能察觉出来,李寒舟剑意并未有什么杀伤力。 他,这是换着法子告诉殷雨,自己来了? 萧无明一笑置之,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教他练剑,剑穗扫过他鼻尖时的痒,以及娘告诉他,剑道之上是苍生,杀一人容易,护一人却是难。 原本应长眠地下的殷雨墓碑,今日格外热闹,其实不光是今日,凤鸣寺每每对百姓开放时,大多百姓都会带些力所能及之物,就算是寺庙和尚再三阻止,还是会有百姓溜到此地,虔诚跪拜。 待礼成后,众人皆是离去,唯留萧无明。 一身白衣飘飘,萧无明靠在石碑左侧石头上,其实刚开始的萧无明与其他贵公子一般无二,就爱绫罗绸缎和繁多配饰,头戴紫金冠,腰间缠玉剑,何等威风。 只是后来为殷雨收效,将繁重之物取下,只穿白衣,久而久之,竟也是习惯了。 坟前的数坛烧刀子坛口飘着细雪,酒香混着寒气在空气中凝结。 萧无明慢慢开口,与石碑诉说,说的是这一年望凤城变化,说的是自己见到趣事,说着说着,又提到自己如今踏入武道,娘可放心,自己完全没有靠剑骨,又提到边塞之行,那是险中之险,若不是自己聪明机智,早不知中了多少人的圈套。 最后,萧无明又说到赵翎身上,这个三公主倒也不算池中物,就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该笑笑才是,常年苦着张美脸,着实有些可惜。 西风忽然卷起雪粒,吹得白衣哗哗作响。 萧无明解开披风,披在石碑上,小心翼翼。 抚过石碑,他轻声且郑重道:“娘,此行无明带你回殷家。” 话音落地,碑前刚还放下的披风被风掀起,好像是殷雨在叮嘱自己这不省心的小子,该多加小心。 江湖,从来不是儿戏。 萧无明搓了搓鼻子,笑道:“娘,你就放心吧,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吗?那定然是没问题的,此行无明不仅要将您牌位归还殷家,还要彻底为您报仇,十年了,有些账有些人,该算一算了。” 说罢,双眸中闪过坚定的萧无明看向石碑旁的刀痕。 如今刀痕犹在,而坟前的每道刻痕,都是活人给死人留的信。 凤鸣寺的钟声响起时,萧无明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明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来此地看娘,所以此次的萧世子比前些年多留了时日。 最后一次抚过墓碑上的“殷雨”二字,萧无明起身时衣摆扫地面,染了些掉落的香火灰。 见此,萧无明又是一笑,笑得极其温柔,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覆上坟头的烧刀子坛,同样也落在萧无明白衣身上。 牵来“雪中踏云”在殷雨墓前,这宝马此刻也好似通了人性,竟是跪地仰头鸣叫三声。 声声入心,感人肺腑。 萧无明翻身上马时,看见远处山径上,玄苦和尚抱着明心小沙弥正走来。 他忽然轻笑,笑声混着风雪,惊飞了碑顶栖息的飞禽。 有些怀念,不必说出口,就像这漫天飞雪,看似冰冷,却护着脚下未化温热。 山下,萧擎苍与何慎之一前一后站在三百跪地西北军之前,威风凛凛。 何慎之小声询问:“王爷,可是要等殿下?” 萧擎苍摆手道:“无妨,既然要去京城,做父亲的望海定会给那小子留下点什么,哪怕是个念想,也好。” 何慎之闻言,看向山间方向,若有所思。 荒山之间,正如老王爷猜想的那样,玄苦和尚出现并未巧合,反而是在萧无明即将离开时,出手阻拦。 白马上的萧无明疑惑看向这抱着孩子的胖和尚。 胖主持却是笑道:“殿下,大公子有东西留给您。” 高坐骏马之上的萧无明闻言,双孔不自觉收缩。 第一章 青楼抗旨 建武十三年,帝以凤阙国西北三州,封萧擎苍为镇北王。 统三十万狼军,为帝国屏障。 三年间,狼军九征,蛮奴损兵折将远遁漠北,不复南顾,镇北王名震中外。 帝颇忌惮。 建武二十六年春,望凤城,烟花楼。 金丝楠木门轰然洞开,老太监带着一群带刀侍卫,涌入这流金淌银的青楼。 “镇北王世子萧无明,跪接圣旨!” 老太监皱着眉头,尖利嗓音刺破烟火楼的脂粉香。 满楼歌舞骤停。 顶楼雅间珠帘轻晃。 一颗葡萄自三楼雅间轻飘飘掷下,正中老太监眉心紫金冠。 “刘公公六十高龄还来青楼听曲,陛下倒是体恤老臣。” 珠帘后,传来萧无明的慵懒轻笑。 怀中新晋花魁适时娇笑一声,满屋琉璃映出她眼底一闪而逝寒芒。 老太监刘禧脸色不变,抖开圣旨朗声念诵,每个字都仿佛淬着毒:“镇北王劳苦功高,为帝国柱石。念世子加冠,特赐婚三公主,命世子及冠礼毕,入京完婚,此乃天恩浩荡,望镇北王重视。” 满堂莺燕倏地噤声。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三楼的雅间。 气氛瞬间凝滞。 萧无明突然翻身坐起,脑袋探出,一张俊秀面庞上露出诧异神色:“三公主?” 那可是陛下心头肉。 老东西这是不放心爷爷,让我进京当质子? 刘禧仰视萧大世子,神情却颇为得意。 西北三州的狼印再硬,硬得过陛下手中玉玺? 萧擎苍十年前能封你当世子,如今圣上也能废了你! 萧无明蹙眉思索片刻,转身下楼。 满堂喧哗。 不可一世的萧大世子,这是服软了? 一直被萧无明压了一头的二楼锦衣嫖客们,心中泛起冷笑。 真他娘苍天有眼呐! 任你萧无明这些年仗着家世,在城中出尽风头又如何。 皇帝老子万里一道圣旨,还不得屁颠屁颠,滚去京城当孙子? 可真当萧无明负手步下雕花廊柱时,数位锦衣嫖客的谄笑却僵在脸上。 整座销金窟陷入死一般寂静。 胭脂水粉的甜腻气息中,无数双眼睛在萧大世子手中那柄,镶金错玉的匕首流转。 “这混世魔王究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老鸨哆嗦攥紧绢帕,嘴中小声嘀咕,生怕萧无明又捅出什么天大窟窿。 烟花之地接旨已是天下奇闻,若再当众抗旨,那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萧世子,见到圣旨还不跪谢圣上赐婚?” 刘禧双手捧起明黄绢帛,眉梢眼角尽是皇帝跟前红人的骄矜。 这乳臭未干的世子算什么? 便是他爷爷镇北王亲自来,见了圣旨,也得乖乖折腰。 不过也是沾了镇北王不在城中的光,能好生羞辱一番这不长眼的狼崽子! “赐婚?且慢!” 萧无明忽地嗤笑,鎏金匕首划出半弧寒光,将圣旨挑向空中。 明黄绢帛裹挟着胭脂香飘落时,他伸手接住,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道:“上月太子在春熙坊连御三姝,脱阳暴毙于牡丹榻上,太医院案牍写的是‘精关失守,元阳尽泄’,怎么到了三公主这,反倒是要冲喜了?” 此话一出,刘禧眯起那双浑浊眸子,脸色瞬至阴沉:“赵皇家也是尔等狼崽子敢妄议的?” 话音未落,身后侍卫钢刀已然出鞘。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忽从楼顶卷下。 十二柄弯刀同时架住侍从们脖颈,黑影如狼群围猎。 为首者的狼首面具下,传来低笑:“西北规矩,向来只认狼印,不认圣旨。” 话音未落,十二颗头颅滚落,血光溅满青砖。 满楼死寂如墨。 酒液顺着杯沿蜿蜒而下,那捧着酒壶的姑娘指尖微微发颤,竟是惊讶的浑然不觉。 直到有人呐喊一句:“是萧世子身旁的影狼卫!”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细微动作,就被对方抹了脖子。 影狼卫杀戮之名,满城皆知。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陛下。” 萧无明赤足碾过满地血印,他盯着老太监泛青瞳孔,忽的勾起嘴角:“想让小爷当驸马,让三公主亲自来西北磕头!” 话音未落,他手中匕首一甩,钉在老太监脚前三寸青砖上,刀柄震颤如毒蛇吐信。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平日里巧笑倩兮的勾栏美人,此刻抹了胭脂的粉嫩脸蛋仍是止不住的泛起惨白。 他们想到萧无明目中无人,但着实没想到会如此大胆。 要说先前还是暗里调侃皇家,可现在这番话,却是实在打在皇家颜面上。 这要传出去,诛九族都算是轻的了。 目光扫过十二具无头尸体,刘禧枯瘦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面上却浮起三分阴冷笑意。 “萧世子好大的威风。” 抬袖拂去袍角血渍,他弯腰拾起匕首。 老太监尾音带着刻意拖长颤声,手中镶金匕首好似御花园里头那金丝雀:“只是不知这威风能逞到几时?” “别怪咱家多句嘴,半月后的世子及冠礼毕,望世子殿下好生准备,随咱家回京。” 说罢,刘禧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目送老太监背影,萧无明指尖摩挲圣旨边缘,笑道:“我西北男儿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凤阙京城的老东西指手画脚了。” 嘶啦! 绢帛撕裂声清脆如裂帛,象征权贵之巅的圣旨被撕个粉碎。 他随手往窗户丢去,如同丢弃一张废纸。 碎屑纷纷扬扬洒向护城河。 河对岸茶楼内。 三公主赵翎指尖轻叩窗棂,目光穿透漫天纸屑,落在萧无明那张俊美脸蛋上。 她身旁,一个中年青衫背剑的男子闭目端坐,不被外界琐事打扰。 待老太监骑马离开,一袭华服的赵翎才收回目光。 屏风后,那名新晋花魁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满屋茶香,她跪地禀告道:“公主殿下,萧纨绔对奴婢眼下可是放心,又被公公这么一闹,定是放松戒备,不会料到奴婢黄雀在后。” 赵翎一双凤眼掠过冷光,平静道:“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 花魁颔首回道:“回公主,千真万确。” “那就好。” 将桌上的鎏金香囊,随手抛向檀木案几,赵翎吩咐道:“这是软骨散,混入酒水给萧无明喝下,其余事情,你便不用上心,本宫自有安排。” 花魁闻言,竟是迟迟未动。 赵翎貌美脸上寒芒一闪,红唇轻启:“怎么,当年镇北王马踏西北,屠你穆家满门,你穆容英可是忘了?” 稍逊三公主样貌几分的穆姓花魁,脸上闪烁挣扎神色。 许久,才将那包毒药小心收好,领命而去。 “好个萧无明,想让本宫跪地求婚的,他是第一个!” 身前茶杯突然四分五裂,赵翎咬着一口银牙,眼底是漫天杀意。 皇兄尸骨未寒,所有矛头直指镇北王送的那块羊脂玉佩上,父皇还要这时让自己暗中来西北,参加萧无明的及冠礼。 只为告诉天下人,自己是镇北王的孙媳妇。 想到这,赵翎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随即眸子又是一寒。 “公主三思,萧无明现在还动不得。”久坐一旁如雕像的青衫背剑的中年人开口道。 “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赵翎语气如常平冷,继续道:“敢当众打皇家脸面,本宫定让他跪着爬去京城谢罪!” 说罢,她看向河对岸,那灯火通明,号称不夜楼的烟花楼。 第二章 花魁藏匕 晚间楼内,血腥气重新被楼内迷人香吞没时,影狼卫已擦净最后一块地砖。 歌舞重新升平,只是少了往日里几番喧嚣热闹。 嫖客与姑娘们心中还是胆寒,有意无意朝那三楼探去。 屋内,做影狼卫首领有十个年头的王从命,跪地禀告:“世子,老阉狗往凤鸣寺逃去。” “倒是聪明,知道小爷不会在凤鸣寺动手。也不往镇北王府去,老爷子最恨没根东西,要是让他老人家发现自己不在府时候,住进这么个糟心玩意,护城河柳条上准能再多许多串人头灯笼。” 手中摩挲的琉璃杯一顿,萧无明朝南边凤鸣寺方向看去,喃喃一句:“娘的坟还在寺里,不知这阴碎之物,会不会扰了娘的美梦。” 就在这时,房间雕花门扉轻响。 “世子爷可要尝尝这新到的塞外美酒?” 一身火红长裙的穆容英,托着两坛美酒,娉娉婷婷推门而入。 王从命眼眸一凝,腰间横刀刚要出鞘,却被萧无明出手摁住。 “傻楞在这干嘛,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这夯货莫不是想偷看小爷的私房活?”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萧无明眼底掠过的戏谑神色。 王从命心中会意,扭头带着影狼卫消失在楼内。 ...... 作为西北三州第一雄城的望凤城,时至午夜,主干道大街仍有挑灯招揽主顾的店家。 最热闹处当属烟花楼周遭,勾栏瓦舍鳞次栉比之处,卖桂花糖粥的老妪与馄钝担子常挨到寅时。 那些被美酒美色浸润得脚步虚浮的豪客,完事后就爱喝上一碗滚烫的鸡汤馄钝。 杀人如满的影狼卫也不例外。 街角处,王从命刚舀起一勺馄饨,身旁影狼卫发问道:“大哥,那花魁来路不明,为何不让我们护在世子身旁?” 王从命闻言淡淡一笑。 天上,没来由飘下鹅毛小雪。 正值年初的西北,这事倒也不算蹊跷。 雪花落进馄饨汤,荡开一圈涟漪。 王从命望着汤面浮现的脸庞,恍惚间,好似回到十年前。 那年小雪,一脚踏入剑仙的殷夫人战死边疆。 此事传出,震惊全国,丝毫不亚于前个月太子暴毙事件。 可殷夫人真正死因,至今成了凤阙全国禁话。 在母亲坟墓前,八岁的萧无明被镇北王封为世子。 王从命回过神来时,碗里馄饨只剩一颗,他道:“放心吧,小八,这么一个小毛贼,伤不了世子。” 话刚出嘴,他双眸看向茶楼,郑重道:“倒是河对岸那茶楼里带剑的中年人,得防。” 那名叫小八的年轻影狼卫见大哥都如此说,也只能似懂非懂的点头。 王从命笑着拍了拍他肩,扔下几枚铜钱后起身离开。 小八察觉不对,喊道:“大哥,你钱多给了。” 王从命头也不回,只是丢下一句话:“给世子殿下打包一份。” …… 烟花楼内,富丽堂皇,莺歌燕舞。 舞台中央的胡姬,袒露大片雪白,舞姿魅人。 三楼上的萧无明,正搂着新晋花魁细腰,喝酒赏曲,如神仙般快活。 这花魁也算是颇有城府,没第一时间将那软骨散混进酒水里,反而是耐心等萧无明脸上有几分醉意后,眼底才稍稍露出几分冷意。 萧无明半倚软榻,白皙脸颊上那两朵红云,在外人看来着实是醉了。 穆容英见此,袖中滑出那枚鎏金香囊,指甲挑开暗格,将药粉洒入琉璃酒杯,换上一副谄媚模样:“殿下,再饮一杯吧。” 萧无明醉眼朦胧,伸手就要接过。 眼见就要得逞,穆容英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得意表情。 可就当萧无明指尖似要触到琉璃杯沿,却突然反扣住花魁手腕。 花魁心中一颤,还是佯装镇定,娇羞嗔怪道:“世子殿下,你弄疼奴家了。” 要是换做平常,世子爷定是嬉皮笑脸一番。 可今夜倒是奇怪,在端详一番花魁手后,萧无明才漫不经心道:“美人这手生得糙,不像是出自勾栏,倒像握惯了刀剑。” 他俊美脸色挂着和煦笑容,语气却冰冷让人后脊发凉。 穆容英顿时汗毛炸起,甩开萧无明的手,身子同时暴起发难,腰间藏的匕首直刺萧无明咽喉! 电光石火间,萧无明往后一靠。 那柄淬毒匕首擦着他锁骨掠过,在长袍上划出半尺划痕。 “身手倒是不错。” 萧无明反手扣住穆容英握刀手臂,另一手凝聚微弱剑气。 拳风裹挟着凛冽气意,毫无怜香惜玉撞向她小腹上。 穆容英只觉丹田一滞,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撞碎身后那扇价值连城的冰裂纹屏风。 满地玉片飞溅间,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话未说完,她当场晕死过去。 萧大世子脸上露出无语神色。 打从他记事以来来,遇到刺客不说多,但也绝不能说少。 有母亲留下的十二死士组成的影狼卫,一般刺客压根进不了他身。 后来他们渐渐也学聪明,从自己爱好下手。 作为望凤城天字一号的大纨绔,萧世子的喜爱很简单。 除了扎进青楼姑娘胸脯里,便是每日醉酒听曲游湖。 就拿上月在醉仙楼那姑娘,好歹先让自己尝了滋味,才露出那柄藏了半年的匕首。 可这花魁倒好,连衣带都不肯解,这戏做得忒寒酸! “小爷是喜欢泼辣性子的美人,” 萧无明弯腰,两指夹起掉落在地的匕首,略带调戏笑道:“可你这刚上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小爷性命,是不是太过直接点?” 将花魁用被褥五花大绑后,萧大世子才走到窗外。 河对岸茶楼,一抹倩影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她背影后,跟着个背剑青衫中年男子。 “殿下,看来她失败了。” 跟在赵翎身后的青衫中年人说道,语气如外头小雪般冰冷。 赵翎一笑置之,回眸对烟花楼里,正注视自己的萧无明一笑:“不着急,萧世子,我们来日方才。” 说罢,赵翎和青衫中年人消失在茶楼外。 “光凭这双眸子,便能在烟花楼值百两银子。” 身在青楼多年的萧大世子依在窗棂前,很是中肯锐评。 一身漆黑的王从命带着小八从屋檐上跳下,跪地道:“属下来迟,望世子赎罪。” 萧无明简单嗯了一声,朝端着瓷碗的八示意,将馄饨端上。 一口暖胃的热馄饨下肚,萧无明只觉有说不出的舒服。 “王从命,你说我们是不是一路人?”吃着馄饨的世子殿下,没来由问道。 王从命平静回道:“殿下,馄饨再不吃就凉了。” 仿佛没听见应答般,萧无明笑道:“你是杀手,我是嫖客。杀人者捧血为酒,纵欲者掷金买醉,到头来皆在黄泉路上排队。你说这碗馄饨,像不像孟婆汤前最后一口热乎气?” 听了这么一大段文绉绉话语的王从命,很是诚实回答:“不懂。” 萧无明叹了口气,摆手道:“去查查河对岸那两人是何人,小爷总觉得今日事情与他们有所关联。” 王从命这才露出个浅笑:“很懂。” 第三章 命不久矣 “何处狂徒,敢犯世子虎威!” 次日清晨,一道震耳欲聋声音,响彻在烟花楼里,惊起不小动静。 嫖客们从纱幔后探出半张脸,刚想张嘴痛骂哪来狗贼,如此没眼力见扰爷爷清梦。 却见来者一身狼军装扮,腰间那口长刀上还沾着塞外黄沙,忙不迭又将檀木门闩插得死紧。 镇北王的狼军,他们可惹不起呐。 马三甲铁甲未卸,一脚踹开试图阻拦的龟公。 站在三楼门外,声如闷雷炸响:“殿下,可是安好!昨夜刺杀小贼可是拿下!” 三楼软榻上,萧无明揉着太阳穴坐起,隔着门痛骂道:“你爹的马三甲,是不是近日练功走火入魔,敢来吵你萧爷爷美梦?” 听到熟悉的世子痛骂声,马三甲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待听到世子让自己滚进屋里说话,他才踏进这满屋飘香房间。 正端茶漱口的萧无明,撇了一眼这虎背熊腰的汉子,嫌弃道:“穿着军中衣进烟花楼,不嫌磕碜?” 马三甲听后只是傻乐。 亲眼见世子没事,他便彻底宽心下来。 萧无明笑骂一句“惫懒货”,随后才问道:“你该在老头子帐下当差,怎地跑来烟花地来?” 闻言像是想起什么,马三甲抹了把额角冷汗,压低声音道:“王爷五日前便拔了营,已到城外官道,再有半炷香便抵城郭。临行前特意让末将捎话。” 他喉结滚动,学着镇北王模样道:“若等王爷踹开亲王府大门时,您还在温柔乡耽搁,便让末将先给您备口金丝楠木棺!” 听到这话的萧无明险些一口茶水喷出。 顾不得所谓世子形象,抄起白衣往肩上一甩,把人事不省的穆容英往马三甲怀里一搡,乌发未束便冲出门。 天字第一号的萧无明衣裳如雪,胯下“雪中踏云”宝马四蹄生风,雪缎翻涌间已掠过城中街道。 身材魁梧如山的马三甲紧随其后,气势排山倒好,马背后还捆着个脸色惨白的姑娘。 长街两侧观者如潮,却皆屏息敛气,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又望向那被五花大绑的妙龄女子,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更是气得直跺脚,把萧无明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好一个混世魔王,青天白日就敢把黄花闺女往马背上扛,可还将王朝戒律放在心上? 简直是丢了他娘的脸面! 一路疾驰的萧无明,显然懒得搭理这般看热闹的泼皮闲汉。 作为朝中硕果仅存手握兵权的异性藩王府邸,地段自是极佳之地。 萧无明在城中央,那用烫金字体写下的“镇北王府”四字牌匾的朱红大门停下。 不用他招呼,便有士卒上前牵马。 肚中一阵绞痛的萧无明翻身下马,夹着腿就冲过烫金朱红大门。 火急火燎模样,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雪豹。 守门老卒正叼着旱烟打盹儿,冷不丁瞧见马三甲扛着个裹被子,两腿拧成麻花的大姑娘就往王府里走,烟杆“吧嗒”掉在王府玉砖上。 “瞅见没?世子爷这嫖功越发精进了!”老士卒捅了捅同伴,挤眉弄眼道:“上月绑回个青楼花魁可是竖着进,这回改横着了。他奶奶的,西北纨绔榜榜首非咱家世子莫属!” 话音未落,世子庭院里,突然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屁声。 噗! 茅厕木门轰然紧闭时,穆容英已被马三甲吊在庭院里的百年槐树上。 “狗日的,小爷光惦记防软骨散,倒是谁教这狐媚子在酒水里掺了泻药!?” 茅房里传来萧无明气急败坏吼声:“马三甲,给本世子将那狐媚子泼醒,小爷要好好审问审问,这么厉害的泻药出自何人之手!” 马三甲憋笑躬身,自檐下缸里舀起一桶冰冷井水,照着穆容英那单薄身子,当头泼去。 寒冽井水劈头浇下,槐树下穆容英的身躯骤然绷紧。 苍白面容在水渍中慢慢浮现,原先昏死的眸,也是疲惫睁开。 “世子爷,泼醒了。” 马三甲放下水桶,退后半步,腰间长刀,泛着冷光。 这看似木讷的青年,却是一尊活脱脱泥塑的菩萨,一旦利刃出鞘直面敌人,那可是位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醒了便随她去,替小爷盯着城门口动静,看老爷子何时进城。” 茅房里传来萧无明幽幽声音。 马三甲的视线在女刺客身上停留片刻,还觉不妥,又道:“世子爷,要不再等等?” “混账东西!” 萧无明捡起半块砖头,在半空中划出凌厉弧度,砸在马三甲脚旁:“是你拿主意还是老子拿主意?再啰嗦半句,可得盯紧你的项上人头!” 没被世子弄出动静唬住的马三甲,看向脚下的斑驳树影。 心中默数到第七声时,果不其然,又听见茅厕传来世子殿下声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夯货,还不快滚!” 萧无明骂声再度袭来,马三甲却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槐树上,被倒吊着晃来晃去的穆容英,一张貌美小脸此刻满是错愕。 萧府从上到下,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就在心中吐槽时候,花魁忽然发现树皮上,竟是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痕迹,随即冷笑道:“原来萧世子如厕还要计数?莫不是肾虚?也是,世子平日花天酒地惯了,有点小毛病也是人之常情。” “美人,且稍安勿躁。” 茅房木缝里,悠悠飘来萧无明戏谑声:“等小爷收拾完五谷轮回之事,定要跟你好好探讨探讨肾虚问题。” 一声悠长的“咕噜噜”打断萧无明的调笑。 槐树剧烈摇晃,却不是风吹。 花魁笑得花枝乱颤,不忘调侃道:“萧世子果然不是凡人,单论这蹲茅坑仗势,就比烟花楼的破锣嗓子唱得还响!” 不知过了多久,面色有些发白的萧无明这才双腿打颤走回庭院。 坐在槐树下的躺椅上,萧大世子是有气撒不出,憋屈的很。 他心中发誓,定不会那么容易让着娘们轻易死! 也是这时,他抬眼发现这狐媚刺客,正盯着那颗老槐树出神。 “这树上记的是娘死后,各方势力派来刺杀小爷的人头数。” 萧无明顺着花魁眸子方向,看向那些“正”字,笑道:“倒是多亏你,今天该画上第三百零九笔。” 穆容英闻言安静下来。 院里,萧无明躺在躺椅上,双眸有意无意扫过花魁这诱人身段。 他在思考,该有何等方式将这狐媚刺客嘴巴撬开。 院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铁骑踏地声。 萧无明脸色一变。 老爷子回来了!? 晨光里扬起细碎金尘,萧大世子连腰带都来不及系紧,白色衣摆扫过门槛时甚至还带倒了半盏青瓷茶盏。 还半吊在槐树上的穆容英,望着世子殿下踉跄背影,吃吃发笑。 随即脸色又是一沉,多年前镇北王屠杀穆家满门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西北初春的风吹过穆容英脸颊,她凄凉一笑:“看来命不久矣。” 第四章 命运最是弄人 萧大世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院门,路过别院时候,一缕熟悉的烧鹅香飘来,顿时让他后颈寒毛陡然炸起! “唔?!” 萧无明张嘴出声时,一根油光水滑的鹅腿骨从里头丢出,精准卡进他牙关。 大气不敢出的萧无明,抬头正对上门廊下幽幽两点寒星。 镇北王萧擎苍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脚边火盆烤着鹅架子。 “小兔崽子,偷溜的本事比你爹强,不然爷爷今日还真给你打副好棺材。” 老头撕下块鹅皮嚼得咔嚓响:“当年那蠢货钻狗洞被卡三时辰,还是老子拿猪油给他抹出来的。” 萧无明吐出鹅骨,目光黏在爷爷油汪汪手指上,小心问道:“您老……这是在边塞新学的烤鹅技术?” “少给老子打马虎眼。” 一双鹰目光如利剑般刺向萧无明,镇北王靠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小子今天如果不给老子一个满意答案,自个麻溜去军中领鞭子。” 早风卷着鹅油香掠过回廊,这身穿寻常家翁衣裳的镇北王,仅一个眼神,一个回答,就让萧无明后襟洇湿。 深吸一口气,萧大世子心知此事定不好糊弄过去。 小时候偷溜被抓,爷爷也是这般喂他吃鹅腿,然后把他吊演武场抽了二十狼鞭。 爷爷说,这叫先礼后兵。 萧无明咽了咽口水,道:“爷爷,孙儿知错了。” “来,错哪了,慢慢说。” 萧擎苍突然把鹅架掷进火盆,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烧到萧无明身上。 萧无明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老爷子倒是噗嗤乐了,笑骂道:“瞧你这怂样!滚去厨房再拿只鹅,要刘厨子新腌的那只。” “得令!” 如释负重的萧无明,蹿得比那匹“雪中踏云”还快。 萧擎苍眯眼望着孙子同手同脚背影,突然问道:“老何呐,你赌这小子回来走哪条道?东廊赔率三倍。” “属下押西窗。” 房梁飘下一声闷笑。 “出息!” 老王爷突然大笑,道:“老萧家的种,当然走正门!” ...... 萧无明哪里知道,镇北王和那名叫何老的暗卫打赌。 当他手托鎏金食盒穿过朱漆正门时,祖父那张如铁铸般的面容竟绽出朗笑。 萧无明一脸不解。 与此同时,屋檐上传来一声叹息。 萧无明抬首间,瞥见飞檐上垂落的白发如霜,黑衣老者正倚着兽吻吞云吐雾,酒葫芦在阳光下泛着青芒。 萧大世子更加不解了。 萧擎苍倒没给自己孙子反应时间,一脚踹在萧无明小腿上,笑骂道:“你小子,还傻楞原地干甚,跟老子来。” 在两位白发苍颜的长者面前,萧无明活脱脱一副乖孙模样,尽管小腿吃痛钻心,仍垂手揖别那何老,随后才朝屋外走去。 出了屋子的萧无明,跟着镇北王跃上别院飞檐。 银装素裹的镇北王府,恍若神仙府邸遗落人间。 爷孙两寻了块干净地坐下,萧无明娴熟支起红泥小炉,炭火映得祖父眉骨忽明忽暗。 “昨夜刺杀你的女刺客,绑了便绑了,搞清楚她身世再下手。”萧擎苍接过萧无明递来烈酒,语气如常道。 萧无明颔首:“爷爷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你能大庭广众将圣旨给撕碎?”镇北王冷笑一声,语气倒也没多少怪罪意思。 萧无明挠头一笑。 萧擎苍看向中原方向,喝口酒,又道:“圣上赐婚,让你世子礼毕就归京,你如何打算?” 萧无明顿时如霜打茄子般,耷拉个脸:“爷爷,您这是要把孙儿往火坑里推啊。那皇帝老儿没安好心,明眼人都知道。” “你小子就别给老子来这一套。” 萧擎苍撕扯鹅腿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越过重重飞檐,投向西北角那座人烟罕至的院落。 堆积些许灰尘的门楣上,“望海院”三字被积雪覆盖,显得格外萧索。 镇北王膝下有三子,如三柄锋芒各异的利刃。 二公子萧牧云腰间配刀,聪慧过人,胆量十足,在军中威望颇高。 三公子萧横江手持战戟,虎背熊腰,在战场上如杀神降世。 这对兄弟在蛮奴阵中杀出血路时,老大萧望海正于帐中,伴着金戈铁马声入眠。 命运最是弄人。 生于军帐,长于江湖的长子,不爱甲胄爱文衫。 那年萧擎苍在边塞收到儿子中举捷报,喜极之下连下三城,却不知这缕文脉终成断弦。 殷夫人殡天那日,望海院的大门紧锁。 萧望海冒着风雪,将萧无明压在殷夫人墓前,发誓十年不准握剑后,便抱着那半卷《圣人经》枯坐院子,十年未移寸步。 也是如此,那被龙虎山天师断言“剑骨天成”的萧无明,如今正躺在百花楼的胭脂堆里,将江湖人传说中的的剑骨泡在酒壶里。 老王爷将啃净的鹅骨扔向火盆,火星子溅在他掌心的老茧上。 西北黄沙里的金戈铁马,终究没能敌过自己这一脉,难出书香墨染的宿命。 “圣上赐婚的事情,可告诉你娘了?”萧老爷子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眸子突然一转,看向凤鸣寺方向,问道。 心知爷爷问的不止是殷夫人的萧无明摇头,始终没往自己父亲那书院看上一眼。 萧擎苍将孙儿的表情尽收眼底,也没过多言语,只是嘱咐道:“世子礼前,去看一下你娘,要是她知道你要成婚,在天上也定会欢喜。” 萧无明嗯了一声。 刀尖舔血半生的萧擎苍哪里不知,这孙子心中惦记何事,冷笑道:“刘禧那老东西,若是再造次就将他头割了送回京。” 听到这,萧无明才露出一抹笑。 萧无明拨弄着红泥炉中噼啪作响的木柴,觑见祖父眉峰舒展,方敢将炭火映得通红的面庞抬起来:“爷爷,您这会不该还在军中,怎会提前这么多日回来?” “怎么?” 镇北王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少年后颈,“老子若再不管教,你小子怕是要把烟花楼的姑娘们都娶进门!” 这掌力裹挟着漠北风沙淬炼出的筋骨,就算是马三甲那等铁塔般的汉子,也得闷哼半宿。 萧无明只觉耳畔嗡鸣如钟鼓齐鸣,却生生将喉间痛哼碾成笑意。 老王爷见状,突然将啃净的鹅骨掷向地面,骨头落地声藏着玄机:“三公主的鸾驾已过西北三州。” 简单一句,威力丝毫不弱刚才那一巴掌。 萧无明脑中又是一炸雷,手中柴火一顿。 当今老皇帝一纸婚事将三公主赐给自己,但镇北王府至今没有任何表态。 朝上朝下,大伙都在等着萧府粉墨登场。 但如今三公主若是真是秘密到访望凤城,又恰逢世子礼时出现,那就相当于昭告天下,萧府认下这门婚事。 若在太平盛世,这该是“金枝玉叶配权臣世子”佳话。 可此刻南州士族的弹劾折子正如雪片般飞向御前,每张都沾着“镇北王独揽军权”的墨迹。 皇室也担心西北“土皇帝”的威望更上一层楼,三番五次借着各种理由,要将镇北王手中兵权收回,都被萧擎苍以一句“蛮奴还未除净”给怼了回去。 皇帝老儿这招赐婚是高超,但这么赶鸭子上架的让三公主跑到望凤城,倒是让萧无明起了疑心。 这皇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脑中一闪,想到昨夜那与自己对视一眼的女子。 难不成是她? 萧擎苍在旁沉默不语。 待酒足饭饱,他平静道:“你还有十日,做事记得利索点,别落了人口舌。” 萧无明不语,身旁红泥小炉劈里啪啦作响。 第五章 此女杀不得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两天过去。 望凤城沸反盈天,乃至整个西北三州都掀起轩然大波。 萧大世子于青楼之中当众抗旨,更将御前红人刘禧狠狠折辱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遍大街小巷,成了百姓茶余饭后争相议论的热事。 那刘禧是何许人? 乃皇帝陛下身旁的御前红人,更是朝中阉党的首领! 百姓们暗中拍手称快。 古往今来,一箭双雕得罪皇室与阉党的,萧无明堪称史上愣头青第一人! 不过,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萧大世子,对此是充耳不闻。 这两日,哪也没去,只是在府中那座西北首屈一指的人工湖的拢西湖上,乘舟游湖,垂竿独钓。 今日晌午,阳光正好。 萧大世子翘着二郎腿,躺在画舫甲板上晒太阳,俨然一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模样。 突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船头。 萧无明睁开了眸子。 来者正是消失有三天的影狼卫首。 左眼刀疤纵横的王从命面容骤然一怔,左颊疤痕随表情扯动。 显然被萧无明这突如其来的耳力惊到。 随即抱拳由衷叹服:“殿下耳力当真是登峰造极!” 萧无明撑着船板站起身,抬手舒展筋骨时船身微晃,忽然压低嗓音卖关子道:“那得分时候。” 王从命挑眉望向自家世子,却是见他唇角噙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不过是腹中胀得慌,睁眼时碰巧听见罢了。” 十二影狼卫之首的王从命闻言,无奈扯了扯嘴角。 恰逢画舫此刻正行拢西湖畔,满湖春色里。 这位顶着西北第一贵胄头衔的世子爷,就这么大大方方对着粼粼波光解起手来。 对此见怪不怪的王从明,只是拿这几日调查好的密保攥在手中,扭过头耐心等候。 “痛快!” 萧无明长舒一口气,抖了抖白袍下摆,这才不慌不忙接过密报。 “那日在茶楼的两位,身份查得如何?” 接过密保的萧无明并未着急拆开,转而看向王从命。 王从命眉心微蹙,摇头示意无果。 萧无明估算着萧擎苍返程还有些时日,便未紧追不舍,只交代尽快彻查,随后才拆开密保。 纸页展开,首字“穆”撞入眼帘的瞬间,他指尖一顿。 “是她。” 萧无明抬眼望向世子的槐树院落时,穆容英的骂声恰好穿透回廊,清晰落进湖心。 ...... “好一个西北世子,好一个萧无明!在青楼你敢撕圣旨,不过仗着祖辈杀人的刀!” “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离了镇北王府,你连青楼龟公都不如!” “什么镇北王世子?呸!你娘若在天有灵,见她儿子成了个只会嫖娼泻肚的草包,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抽烂你的脸!” 萧无明刚到院门口,穆容英新一轮的叫骂声已如利刃出鞘,自院内激射而出,在回廊间撞出七八个回响。 双肩如山的马三甲双眸一寒,拎起井水未干的木桶就要冲进院子,却是被萧无明拦下。 这西北汉子一顿,略带疑惑看向萧无明。 世子殿下,何时变得如此好心? 萧无明将那封密保丢向马三甲,待其见到映入眼帘的“穆”字,黝黑脸蛋上闪过错愕。 穆家,十年前就被镇北王全府斩首,怎会又冒出个穆容英? 一片雪花落在萧无明披肩上。 顷刻间,鹅毛大雪突至凤望城。 “此女杀不得,穆家人在天上看着呢。” 仰头看向漫天雪花纷飞,萧无明淡笑说道。 随后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原地沉思片刻的马三甲也是反应迅速,将手中密报撕个粉碎,这才紧跟其后跟了进去。 院内,老槐树枝桠间已积起半尺厚雪花。 穆容英腕间铁链撞出细碎声响,倒悬视野里,萧无明正坐在亭内,面对满桌山珍,大快朵颐。 食物残渣从他唇角淌下,活像一只饥肠辘辘恶狼,哪有什么王府世子讲究模样。 被冻得脸蛋发紫的穆容英闭紧双目,任由雪水顺着睫毛滚落。 这三日来,她仅靠融化雪水续命,此刻鼻端却萦绕着肉香与檀香交织味道。 铁链深深勒紧脚踝,剧痛反而让她清醒。 这正是萧无明要的效果。 用极致感官折磨摧折她的傲骨。 萧无明拎着一根鸡腿,故意朝穆容英方向摆了摆,笑道:“考虑得如何,将后面主子交代出来,本世子定是遵守承诺,让你留在身旁伺候,从此荣华富贵。” 穆容英肚子传来“咕咕”叫声,却是哑着嗓子冷笑,唇上干裂的血痂随话语崩开:“镇北王府的早膳倒是别致,沾着人血吃肉,世子殿下可得小心点,别噎死!” 萧无明吮了吮指尖,眼皮都懒得抬:“你这狐媚子说话不厚道,小爷若真喝人血,你脖子上这颗脑袋早该空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起身。 轻挑起穆容英下巴,眸光如刀刮过她眉骨,萧无明笑道:“再说,穆家七十三口人,当年真是被我爷爷屠干净的?” 铁链骤然绷紧! 穆容英眼底闪过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 镇北王府远在西北,京城大小事不出三日,便会出现在镇北王手里。 她小小一个刺客,查清身份不过时间问题。 萧无明见状,不禁摇头道:“可惜穆将军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萧家镇守西北,不说如何青史留名,但终究落不到一个旧部遗孤来刺杀本世子吧?” 三日夜未进米水的肌肤渐渐失去原先光泽,恰似腊月的寒梅。 穆容英不屑道:“你当我不敢撕了你萧家的遮羞布?十年前腊月初七,镇北王亲率狼军围府,连看门黄犬都被剁成肉泥!我兄长攥着冤旨跪在雪地里,你爷爷的刀……” 话未说完,她猛地咬破舌尖。 血沫喷在萧无明衣襟,她颤抖道:“可是半分没抖啊!” 廊下积雪被疾风卷起,马三甲豹眼圆睁。 见那女子贝齿已咬向舌根,瞬间虎扑而上,布满老茧的手掌如铁钳般卡住她尖尖下颌。 “世子,这狐媚子要咬舌自尽!” 马三甲不惧穆容英那布满血丝的恶狠目光,朝萧无明禀告道。 萧无明仿若未闻,垂眸盯着衣上血点,忽然轻笑:“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说罢,他摆了摆手。 马三甲心领神会,另一手拔刀而出,直直砍向穆容英。 穆容英认命似的闭上眸子,嘴角却是勾起一抹笑容。 终于要死了。 耳畔传来刀砍铁索声,这穆家遗孤只觉身子一阵失重,下一秒便是倒在雪地之上。 “为何不杀我?” 倒在地上的穆容英只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但还是强撑着睁开血眸问道。 萧无明蹲在地上,一手挑起穆容英那尖小巴,邪笑道:“你在城中日子不说多久,也有小半年光景。小爷琢磨人手段可是闻名全城,你越想求死,小爷越不让称心如意。” 穆容英绝望的闭上眼睛。 第六章 春涧 这场没来由的小雪,似乎没有停下意思。 槐树下,萧无明没再理会穆容英,转而指尖抚过槐树刻痕。 三百零九道“正”字,在雪色里泛着猩红。 他笑道:“穆姑娘倒提醒小爷我了,这树皮快刻不下,该换根新梁柱。” 穆容英瞳孔骤缩。 “对了,” 萧无明转头,冲穆容英笑了笑:“做桩买卖如何?留在本世子身边当个贴身侍女。你长得如此狐媚,小爷带出去也有面子,于你,名正言顺呆在本世子身旁,报仇机会可比躲在烟花楼多,也来的名正言顺些,你觉得如何?” 穆容英漂亮的眼瞳微怔,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 像是没想到能在这臭名昭着的世子手下活下来,又像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萧无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也不等慕容英回答,便带着马三甲大步离开院子。 檐角冰棱“咔嚓”断裂,穆容英盯着渐远的背影,忽觉后脊发凉。 待槐树枝桠不堪重负,厚厚积雪砸在她脑袋上,才回过神来。 八角亭内肉香袅袅,穆容英望着石桌上堆着的山珍海味。 除了几样被萧无明用筷子拨弄过的菜肴,其余碗碟皆整齐码放,瓷盖碗边缘还腾着细白热气。 胃袋又发出一阵闷响,她忍不住舔了舔泛白的唇。 终究抵不过两日未进食的饥火,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扑向食案,抓起一块酱牛肉就往嘴里塞。 却不知,院落西北角的屋瓦上,萧无明正搭着马三甲的肩膀半倚瓦当,将下方院落里一切,收入眼里。 “小爷早说了,这丫头死要面子。” 萧无明看向亭中狼吞虎咽的身影,嘴角扯出一丝得逞的笑,“不激她两句,指不定我们两走后,就想寻短见了。” 马三甲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握住一片飘下雪花。 十年前,凤阙与蛮怒两军两军铁蹄对峙,扬起的尘烟遮蔽了半边西北苍穹。 穆云作为朔风关总兵兼西北三州军械监察使,其府中突然飞出兵部通敌密报,十万大军士气崩摧如溃堤之蚁。 镇北王大怒,严令将穆金全府斩首,才将本兵败如山倒的局面挽回。 马三甲望向世子殿下,那与夫人七分相似的眉眼。 那年寒冬,殷夫人素甲白马立在烽火台上,率百人敢死队引开蛮怒骑兵,为百姓撤退争取时间。 她血透征袍的身影,成了西北百姓代代相传的守夜灯。 待援军赶来时,那匹白马已冻成冰雕,唯有殷夫人手上那柄“天霜孤影”仍在猎猎作响。 萧大世子跳下房檐,朝院门走去时,雪恰好停了。 马三甲还在原地,双肩魁梧的他看向萧无明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一笑,随后也是跳下屋顶,朝府外离去。 镇北王府自月初便张灯结彩,光是悬挂用的琉璃灯便有数百盏之多。 盏盏鎏金缀玉,映得雕梁画栋皆泛着温润宝光。 往来婢仆步履如燕,却无半分慌乱,广袖翻飞间自有林下风致。 镇北王府素以调教下人严苛着称,等闲仆役皆需精挑细选,更遑论近身伺候的一等丫鬟。 萧无明行至花廊处,一阵环佩叮咚入耳。 世子院的掌事丫鬟春涧,正领着一众侍女捧了新制的冠服而来。 这春涧生得眸若点漆,眉似远山,顾盼间恍若洛水神女临凡,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姿色。 去年中秋家宴,世子醉眼朦胧间曾戏言:“府中女子才共一石,吾家春涧姐姐独得八斗。” 此语虽有三分醉意,倒也不算谬赞。 “殿下安好。” 春涧带着侍女行礼,接过身后侍女的冠服。 捧至萧无明跟前,她温和笑道:“殿下,府中绣娘们刚织绣好的冠服,正打算送到院子里,您先瞧瞧?” 萧无明随意瞥了一眼春涧手中捧着的冠服。 玄色锦缎冠服上绣着九章云纹,白玉冠檐镶嵌着南海明珠,腰间系着三色丝绦,外氅暗绣云海麒麟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更添华贵威严之气。 世子随意摆了摆手,春涧心领神会地将衣裳递给身后侍女,俏丽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色。 自殷夫人在世时便伺候萧无明起居的她,自然清楚这位世子殿下向来对奢华服饰毫无兴趣。 尤其厌恶那些华而不实的衣饰珠玉。 萧无明领着春涧转入九曲回廊,余下侍女皆垂手鹄立在廊柱间。 镇北王府规矩森严,主子未允,纵使天上掉金子,亦无人敢挪动半分。 “殿下又要领新侍女进府?”冰雪聪明的春涧望向萧无明,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世子斜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漫不经心拨弄手指,含笑道:“还是春涧姐姐懂我,不用开口就知我意。” 春涧莞尔一笑,道:“还是老规矩,先送到外院去?” “这次跟以往不同。” 萧无明摇头道:“放在院子里,劳烦姐姐多带她一阵。” 春涧闻言,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萧无明自是洞察,解释道:“背景都调查清楚,老爷子那头我自会去说,那妮子眼下就在我院子里。” 说罢,萧无明便要离去,似是还有要紧事情。 在转身时,他还不忘回眸笑道:“那妮子初来乍到,可能不懂规矩,有劳姐姐多费心。” 望着世子殿下那袭白衣渐行渐远,春涧撇了撇嘴,满心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只是化作一声苦笑。 哪个姑娘不怀春。 可又有哪个少年能不多情? 在王府待了这么多年,春涧很快收敛好情绪,转身领着一众侍女,朝着世子的院子走去。 她倒想好好瞧瞧,这位新被世子掳进府里的姑娘,究竟生得何等倾国倾城,又有怎样别样的风姿。 …… 绕过王府回廊,萧无明朝北而行。 镇北王府藏书阁隐于东北角,与世子院落呈斜角相望,需穿过拢西湖畔垂柳依依的长堤,再经演武场西侧的北海石道,方能抵达这座西北第一书库。 驻足拢西湖畔,白雪尚未消融,湖面波光之上,隐约可见藏书阁飞檐斗拱。 这座外观仅三层的建筑,实则暗设夹层直通地下三层。 经史子集、武学典籍、蛮奴异志无所不包,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本就是武将世家的镇北王素来看轻江湖草莽,每月递投名状者不下千人。 却大多折戟于王府三重门禁,唯有宁一语这般真才实学之辈,方能以客卿身份登堂入室。 世子转而望向演武场,晨光中灰衣刀客宁一语,抱刀静立如松,衣角被晨风掀起半幅。 这位被老爷子破例纳入麾下的西北刀客,每日除了擦拭那柄缠着麻布,锈迹斑斑的长刀,便是这般一动不动凝望着天际流云。 至于此人武功深浅,萧无明素来懒于探究。 毕竟在他看来,能让镇北王另眼相看的人物,总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收回目光的萧大世子,正欲往藏书阁方向去,忽闻湖岸传来一阵苍老咳嗽声。 循声望去,暖阳斜照的湖岸边正坐着位锦袍老者,枯瘦手掌正握一根无钩鱼竿。 第七章 斩你脑袋 拢西湖畔,出声的是个锦衣老头。 老头长相很是狰狞,左眼一道疤痕,如蜈蚣蜿蜒至耳畔处。 萧无明漫步走至其旁。 这老头名唤墨守衷,明面上是掌管药庐的典籍官以及兼任藏书阁掌院,实际却是镇北王府的首席幕僚。 “世子殿下可是在找老朽?” 墨守衷面朝平湖,沙哑嗓音混着鱼竿轻叩湖岸边石头的脆响。 萧无明嘿嘿笑着,在老人身旁蹲下,奉承道:“墨老这鱼竿没钓着鱼,倒把本世子的心思钓得明明白白。” 墨守衷独目微闭,喉咙间发出一声冷哼。 这老头素日最憎谀词谄语,此刻听着萧无明的奉承,眼角疤痕却随着笑意微微牵扯。 “世子这趟,可是为前几日那道被撕碎的圣旨事情而来?” 独眼老头突然斜睨过来,独目在阳光中泛着冷光。 萧无明正欲开口,却见老人突然仰天大笑。 “殿下撕得好!” 似乎对皇室很是厌恶的他,很是鄙夷说道:“赵家皇帝那一身龙骨头早已烂透!殿下这一撕,倒是给西北出了不小风头。” 萧无明喜上眉梢,原以为闯祸的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许是在旁蹲久了,又或是觉得湖畔的石头硌得慌,萧大世子索性翻身躺在草地上。 “京城那群老狗真是不知羞耻,明明是押送质子进京,偏要拿赐婚当幌子。堂堂皇帝做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叹。” 手中鱼竿突然甩出,惊起一阵涟漪。 墨守衷又问道:“殿下可知,为何圣上偏要召你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进京?” 萧无明叼着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道:“总不会因本世子逛青楼的本事冠绝西北吧?” 老人独目骤然收缩,欲言又止。 不远处的宁一语侧目看了过来,眼神直勾盯着不远处的独眼老头,手中长刀露出寒芒。 感应到杀意的墨守衷丝毫不惧,依旧盯着泛起涟漪的湖面。 沉默片刻,他摇头,喃喃一句:“时候还未到。” ...... 文不治武,武不服文。 这句本用于朝堂的老话,放在镇北王府内,也是恰到好处。 以墨守衷为首的谋士群体,不知是为博镇北王青眼相加而刻意逢迎,抑或是本就看不上宁一语这帮从江湖中招纳的客卿。 反正这帮书生心中,始终抱着一分都读书人的自视甚高。 拢西湖湖畔,杨柳无风自动。 纵使萧无明反应再迟钝,也察觉两道目光在空中擦出火花。 墨守衷独目中寒芒与,宁一语刀意相撞,当真连空气都要被割裂。 “老爷子今日归府,二位莫不是要弄出个血溅演武场,给老爷子冲冲喜?” 萧无明皱眉呵斥。 清楚这两位皆是桀骜不驯之辈。 自己这个世子身份未必镇得住场,只能搬出镇北王名号。 果不其然。 当“镇北王”三字出口时,墨守衷持竿动作顿了顿,宁一语也收回了原先杀人眼神。 萧擎苍的威严,试问西北三州谁人敢不买账? 只是被这么一搅和,墨守衷心中钓鱼心思顿无。 枯骨手掌仿佛有千钧力气,又见独眼老头手腕轻轻一动。 这无钩鱼竿便在暖阳中划出一道冷厉弧光。 萧无明盯着那根寒铁铸就的钓竿,心中不经起疑,这老头是不是打心眼里就不想将湖中鱼钓起来。 拢西湖是整个西北三州规模最大的人工湖。 每年清明放千尾锦鲤,冬至撒万斛鱼食。 要说湖泊无鱼可钓,那自是扯蛋。 可自萧无明记事以来,就没见墨守衷在这湖中钓起过活物。 “殿下心中的疑惑,不该是这鱼竿有无钩子。”‘ 墨守衷突然开口,话音落在湖上。 他随即抖出一瓶药丸递给萧无明,继续道:“殿下该想的该是,这王府的水有多深。” 萧无明看着墨守衷手中那瓶药丸,眯了眯眸子,随即又看向独目老头。 四目相对。 墨守衷那双漆黑瞳孔,好似能将其内心窥探清楚:“殿下,纵使是忠良之后,也不可不防。” 独眼老者的声音像浸了冰碴。 他又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宁一语。 见其没有别的动作,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恩威并施,方是驭人之术。” 萧无明看闻言,忍不住一叹。 思索再三,终是接过那瓶药丸。 夕阳西下,一缕雪花落在萧大世子脸上。 他心中却泛起苦涩。 攥紧药瓶,萧无明目光投向藏书阁的朱漆飞檐。 定魂丹,蚀心蛊毒,月满如万蛛噬髓,唯执丹者掌生死。 这哪是救人的丹药,分明是索命枷锁。 墨守衷此话用意很明显。 若自己真想将穆容英留在身边,那定是将其命脉拿捏在手中。 不然自己放心不了,爷爷那,也不好交代。 演武台上,宁一语抱刀倚松,刀鞘积雪三寸仍不稍离身。 萧无明晃着药瓶走过,瞥见他脚下未融的雪痕,忽的嗤笑出声。 屈指弹了弹宁一语的刀鞘,霜屑簌簌而落。 萧无明笑道:“宁一语,你这刀抱得比青楼娘子的琵琶还紧,莫不是怕一松手它就长腿跟人跑了?” 闭目养神的宁一语缓缓睁眼,刀意纵横间将萧无明白衣卷起。 萧无明却是不退反进,看向那已是锈迹斑斑的刀鞘,不屑道:“刀圣刀圣,听着倒像屠夫拜灶神。你成天搂着块铁疙瘩睡觉,不如改叫''抱刀奴''得了。要不改日小爷心情好,替你铸块金匾挂在房门口,让全城都知道?” 宁一语双眉微皱,语气中透着寒意道:“世子若闲得慌,不妨去烟花楼潇洒,何苦拿我的刀嚼舌根,说不出也不好听。” “刀是死的,人是活的。” 萧无明突然出手夺刀,嘴上还不忘继续调侃道:“你当刀圣是棺材里镀金的牌位,抱着就能沾上仙气儿?小爷怀里姑娘天天换,也没见修成个风流仙!” 就在萧无明手要触到那柄未曾开刃的长刀时,宁一语的刀,终是动了。 刀身露出一寸时,萧无明只听一声炸雷在耳畔响起。 轰! 刀身嗡鸣,一道刀气斩向拢西湖。 湖面轰然炸开三丈刀痕。 浪花裹挟着锦鲤翻涌上岸,如天下雪般,密密麻麻。 “殿下还请自重。” 宁一语那张平凡的面容此刻如刀削斧凿,“下一刀,斩你脑袋。” 第八章 是愁 面对如此摊牌威胁,萧无明不怒,反而抚掌大笑。 将手中药瓶在宁一语面前晃了晃,他试探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本世子是该救人,还是杀人?” 寒风吹过,湖面涟漪层层。 演武场上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 许是没想到这西北三州,远近闻名的纨绔世子会问如此问题。 宁一语眼底闪而过一抹异样,随即又闭上了眼,不去理会。 “宁一语啊,宁一语,你这刀气冲得比烟花楼的床板还响,可惜啊。” 见此,萧无明踏着雪花扬长离去,走时不忘指了指天上,调侃道:“天上的圣人,可不管你怀里有几把刀。” 是夜,小雪未停,晚风微凉。 从厨房走出的萧无明心中很是惆怅。 自己好歹是个世子,怎会在府中若得如此下场。 爷爷的脾气他可是了解,若是没将三公主行踪查个清楚,哪会让他在自己眼前晃悠。 不去军营里领上三十大板都算好的,更何况是在他眼皮子下用晚膳。 走在王府灯火通明的回廊里,萧无明惆怅的叹了口气。 王从命啊,王从命,你可得快点回来,不然本世子是出也出不去,动也动不了,可是有苦头吃喽。 腰间挂着的那瓶墨守衷给的药丸,饿了一下午的萧无命走进自己院子。 月移花影动,风送暗香来。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王府侍女衣裳的穆容英。 此女正倚在柱子上是,脸上苍白,又透着几分红润,恰如雪地上红梅初绽。 萧无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露出一抹赞叹的笑。 穆容英本就长得狐媚,穿上王府侍女长裙,却是不显突兀,反而增加难以言喻的美。 就在这时,春涧恰好从屋里走出。 月辉洒在她脸上,眼波流转间尽是江南烟水的柔婉。 见到萧无明,她嫣然道:“殿下来了。” 萧无明见此,唇角更是扬起三分惬意弧度。 世人皆道他精通风月,但却又流于表面。 殊不知,这如画江山里,最绝色的风景就在眼前。 见到萧无明,穆容英苍白如纸的面庞掠过一抹青灰,藏在广袖中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心思缜密的春涧自是注意到,素手搭在她肩头,抬眸看向月亮,轻声道:“慕姑娘可记得,这王府的月光最是无情。” 夜风掠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婆娑声里裹着凉意。 穆容英忽然仰起脸,但两行清泪,还是自眼角滑落。 见此,春涧淡淡一笑,语气温软,却又带着威胁:“既然入了这王府的门,便是殿下掌中柳枝,发新芽是恩典,折了也是本分,姑娘可是记住?” 今夜,风雪不停。 萧无明坐在亭子里,身旁是容颜各异的两位姑娘。 慕容英看着远方,愣愣出神。 春涧正要起身泡茶,院门外就有叩门声传来。 萧无明与春涧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就见其领着一个中年人和两个小厮,端着火盆烤肉与美酒走了进来。 萧无明忍不住摇头。 这个刘厨子倒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难怪能在老爷子身旁干这么久,还讨得其欢心。 这么个大雪天,在院子里烤肉,实属一件美食。 作为婢女掌事,尤其是负责世子殿下起居的春涧哪里会让别的院看笑话。 不用萧无明多说,便从腰间掏出一锭白花花银子,交给刘厨子,又丢给身后两个小厮几两碎银。 三人喜笑颜开,连忙告退,不打扰世子殿下雅兴。 庭院内,三人围坐在老槐树下,炭盆噼啪作响。 春涧在旁忙活起来,劈柴生火,夹炉烤酒。 别看她似弱不禁风,干起事来,麻利异常。 就连自认,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的穆容英,在旁一时都插不上手。 裹着素青婢女裙,穆容英索性就跟萧无明一般,坐在一旁。 火光跳跃,将她苍白脸映着月色,眼底讥诮如冰刃。 萧无明拎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他问道:“穆容英,你来西北也有半年,知道这酒叫什么?” 闻言的穆容英只是冷笑,懒得搭理萧无明。 自幼长在西北的她,如何不知道此酒。 只是闻到这熟悉的酒香,她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酸,童年记忆涌上心头。 萧无明见对方不搭理自己,倒也没露出什么异样表情,自顾自继续道:“这酒叫‘血浸沙’,听听,多风雅的名字!不知道的还当是文人墨客对着大漠落日抹眼泪呢。” “其实啊,这酒是你爹的‘老熟人’。” 萧无明手指摩挲酒杯,在火光与月光下映照下,那精致五官愈发俊美,一身白衣更是衬得他宛如谪仙。 他笑道:“当年他守朔风关,断粮时啃过铁骨青稞,砍蛮奴时劈过沉尸棺木,哦对,死前还挨过一箭噬心毒。” 话音未落,他将手中酒液泼向炭盆。 噗地一声,一缕青烟窜起。 萧无明垂眸轻声道:“瞧,连火都馋哭了!” 一旁烤酒的春涧,身子微微一顿,美眸忍不住看向萧无明。 世子这是,在敬穆家? 穆容英偏过头,冷笑道:“不用在我这惺惺作态,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萧无明喝了口凉酒,摇头道:“错!本世子是敬那些蠢到信‘忠烈’二字的傻子!” 穆容英瞳孔骤缩,双眸涌起滔天杀意。 萧无明咧嘴一笑,很是无奈道:“说来也是冤,率先发现穆府传来叛乱的是我二叔,老爷子下的命令,斩你全家的则是我三叔,你怎么偏偏就跟我过不去?” 春涧忍不住在旁扑哧一笑。 穆容英倒很是实诚,回道:“你萧家与我有屠亲深仇,我自知修为尚且,奈何不了其他人,但杀你一个萧家世子,也是够本!” 听到此地萧无明,不怒反笑。 正想仰头灌下一口酒时,却被一只芊芊素手给拦了下来。 “殿下喝热的。” 春涧将温好的酒递给萧无明,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可拒绝。 萧无明幽幽一叹,接过酒杯。 一饮而尽,他不忘赞叹:“痛快!这酒就该这么喝!” 春涧又递给穆容英一杯,后者接过,倒是没了对萧无明那般冷意。 手捧着一杯温热的酒,穆容英看向萧无明,冷笑道:“你就喝吧,撕圣旨、斩钦差,如今倒有闲心赏月?等及冠礼过了,去京城看你如何潇洒!” 萧无明懒散倚在软榻上,吃上春涧递来的一口烤肉,颔首道:“是愁。” 第九章 皆是可怜人 很是喜欢看萧无明吃瘪的穆容英,心情大好。 不过她那张狐媚脸蛋,刚露出一丝笑意,下一秒却又僵在原地。 萧无明似笑非笑问道:“所以你得跟我说说,你背后主子三公主的事。” 刚想喝口酒暖身的穆容英,动作愣了愣,后背不禁有些发凉。 仿佛是看穿她心思,萧大世子眯着眸子,笑道:“你不会真傻傻认为,西北狼军的侦察能力是吃素的吧?” 放下酒杯,穆容英柳眉紧蹙。 思索再三,她正欲开口,却是被萧无明出声打断。 “春涧姐姐,喝的有些乏了,要不跳段舞助助兴,也给这新来的狐媚子打个榜样。” 萧无明含笑朝身旁的春涧说道。 穆容英眨了眨,不知萧无名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春涧见世子殿下吩咐,自是没有不从道理。 月光下,只见她解下银丝披帛,足尖一点旋入庭中。 裙摆绽如青莲,腰间软剑随舞姿,时隐时现。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此八字形容春涧的舞姿,再合适不过。 就连容貌能在烟花楼夺了花魁的穆容英,一时间看得也有些出神,忍不住感慨道:“好美的女子。” 就在这不合时宜时候,萧无明忽然将定魂丹瓶掷在石案。 一枚猩红丹丸滚落如血珠。 眸子倒影这枚猩红丹药,穆容英脸上闪过一抹嘲讽,失落道:“看来我是高看你了。” “老爷子戎马一生,若是能被二叔如此就糊弄过去,那真就撞了鬼。” 萧无明摇头,语气郑重道:“打从一开始,老爷子便不信穆云会叛变。” 话音落地,他又指了指桌上那猩红丹药,面无表情道:“吞了这丹,小爷带你揪当年真凶,若找不出,我萧无明的命便抵给你。” 穆容英闻言瞳孔剧颤。 原先还在舞剑的春涧,不知何时,手中软剑已无声抵住穆容英后心。 夜风卷过满地灰烬。 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不知是对萧无明,还是自己。 穆容英喉间哽着恨与疑,嘶声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萧无明认真道:“你当真以为,府里上下千百号人,称小爷一句世子殿下,他们就真拿我当世子?打从你一进府,老爷子便知你的身份。” 穆容英闻言,终是抓起那枚丹药,闭目吞下。 药苦滑入喉,春涧收剑退回原地,美眸却是闪过一丝无奈。 望凤城,小雪不停。 春涧舞至高潮时,折腰仰面。 发间孔雀簪倏脱飞,直刺槐树! 簪尖钉入树干五寸。 萧无明击掌大笑:“好!这‘惊鸿舞’跳得比说书先生的口水还利索!” 穆容英瞥见簪尾幽蓝,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 时过半夜,有了些许醉意的萧无明,沉沉睡去。 看向眼前这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的脸蛋,穆容英的原本松开的手,又紧握起来。 “劝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 身着翡翠烟罗裙的春涧正弯腰收拾案几上的酒具,轻声提醒:“镇北王府明里暗里的眼睛,可比你想的多。” 她忽然将油渍斑驳的碗碟往穆容英怀里一送,巧笑倩兮道:“能伺候世子殿下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把这些送去浣衣局?” 指尖摩挲着瓷碗沿,穆容英望着窗外渐沉的月色,恍惚间似又看见昨日在烟花楼檐角翻飞的红纱。 那时她是艳冠全城的穆姓花魁,而此刻却成了镇北王府最卑微的侍婢。 半夜风卷起挂在西边厢房门前的银铃。 一阵清脆铃铛声后,这位穆姓花魁,幽幽一叹。 脑中回想起萧无明刚才话语。 当年惨案,真有隐情?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穆容英猛地咬住下唇,眼底闪过坚毅。 她亲眼所见萧擎苍斩落父亲头颅。 那抹艳红浸透地砖的画面,早已刻进骨髓,永世不忘。 春涧收拾酒杯的动作微顿,目光掠过少女攥得发白的指节,终究只是将杯子擦得更亮些。 扎根王府多年,她深知,有些秘密总要等到黎明破晓时才会揭开。 好在,原地呆愣片刻的穆容英,终是敛下眸中暗涌,垂首收拾杯盘。 春涧将案头银壶注满温水,眼角余光瞥见这女子娴熟动作,唇畔终是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楼顶瓦片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春涧忽而抬眸望向雕花院门处,那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篝火在春涧眼底摇曳,极柔五官下此刻尽是严肃。 最终,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世子殿下又如何,还不是躲不过府内猜疑。 想到这,春涧看向萧无明的眸,柔和几分。 萧无明前后变化,她看在眼里。 这看似荒唐的纨绔表象下,究竟藏着多少惊涛骇浪? 身为贴身侍女,这些不是她该想的。 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守着后厨温着的粥羹,等他踏着月色归来时,递上一盏热茶,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仅此而已。 “走吧,你来得仓促,先睡在我屋子。” 从屋内找来一件狐裘大衣,春涧看向穆容英,指了指院子内西边的厢房,轻声说道。 穆容英顺着指的方向,看向那简单小屋,问道:“今夜你睡哪?” 春涧不语,只是走向萧无明。 根据府里规矩,她该为世子守夜。 穆容英心中明了,倒也没在说什么,起身离开。 月光如水漫过回廊,穆容英抱着铺盖走向厢房,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叹息。 回头时,只见春涧跪在篝火旁,正将世子的外袍轻轻展开。 ...... 半夜的风,从世子院子一直吹到镇北王的院子。 今夜倒是蹊跷,做世子的萧无明睡得安详,倒是这上了年纪的镇北王,没了困意。 常年一身寻常家翁衣裳的萧擎苍,身处院子也是简朴之极。 一个庭院,一个亭子,一个篝火,一个老翁。 简简单单。 萧擎苍手握酒杯,余光瞥见刚入院子的身影,语气如常道:“如此狼狈模样,被发现了?” 原先在萧无明院落窥探一切的,便是那日在屋檐上与镇北王打赌的何老。 这发色已斑白的老者,走起路来却是身轻如燕,本还在院门的他,转目就到萧擎苍面前。 镇北王重重嗯一声,沉吟片刻,道:“让本王猜猜,是春涧那个丫头吧?” 何老颔首道:“春涧这丫头藏得深,武道已是登堂入室,平日里倒是不显山露水,这份沉稳心性,倒是难得。” 萧擎苍哈哈一笑道:“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儿。” 第十章 世子磨刀 在镇北王府当差,身份背景俱是大有讲究。 单说马三甲那帮守在府门的披甲士卒,乍看像寻常看家护院,实则最低也是军中先锋官衔。 再看府里端茶递水的丫鬟小厮,指不定是西北三州名门贵胄的千金公子,或是隐世江湖的高手。 而能在萧无明院子当差的春涧,其中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也因如此,镇北王府内高手如云、藏龙卧虎,与天下武夫向往的武圣城,还有凭凭天险立威的蜀道剑阁,并称为西北三州的三大险地。 萧擎苍单手提脚边酒壶,随手丢给何老,声线漫着调侃:“人啊,总归得服老,对吧,何慎之。” 这位被唤作何慎之的西北老卒,行事半点不似名字里的谨小慎微。 面对整个凤阙都要忌惮三分的镇北王,他只是稳稳接过酒壶,神色平淡笑道:“王爷,真要让世子殿下前往京城?” 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皆如同寻常老翁的萧擎苍,听到这话,冷笑道:“赵皇帝倒是会打算盘,三十万狼军换他一个丫头片子,真当本王是卖儿卖女的贩夫走卒?” 何慎之暗自松了口气,揭开酒封仰头灌酒。 这时,萧擎苍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在何慎之眼前晃了晃,开口问道:“京城送来的,瞅瞅?” 何慎之连眼皮都未抬,语气嫌弃:“属下猜又是钦天监那帮神棍,卜出什么狗屁‘天作之合’了吧?” 他太懂京城做派,数十年交道下来,傻子也能摸出规律。 何况镇北王与京城的私信,哪怕相交半生,也是知之越少越妥当。 萧擎苍见状,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这是在怨老子,将无明那崽子拉入其中啊。” 何慎之灌了口酒,淡笑不语。 待几息过后,见这白眉白胡白发的老卒,确实丝毫无意看信,萧擎苍才将信封丢入身前火堆。 信纸烧焦的气味在院落里弥漫开来,何慎之忽然抬眼,平静说道:“世子殿下前几日带回府的青楼花魁,实则是穆家遗女。” 萧擎苍重重嗯了一声,倒是没显露多少意外。 十年前那场大战,他与京城那位心中都清楚。 穆家被灭门,不冤。 萧擎苍借此提振军中士气,一鼓作气将蛮怒又赶回漠北黄沙之中。 而赵姓皇帝,则多了个削藩借口。 大战过后不到半月,穆府冤情的传闻便漫天飞舞,妄图借此激起民愤。 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的赵姓皇帝,不想殷雨一剑入圣的气势,便是盖过所有流言蜚语。 西北百姓日夜在歌颂,萧府出了位女剑圣,怀中的胎儿更是身怀剑骨,是万年难难出的剑道天才。 也正因如此,京城皇室忌惮镇北王府再出一位女剑仙,以及那传说中的“噬龙剑骨”。 是以萧无明尚在襁褓,便被强扯了与皇族的干系。 “这小子平日里不见他读书习武,倒是把军中那些阴招学得炉火纯青!随他折腾去,等皇帝老儿的刀架到脖子上,看他还怎么演。” 萧擎苍喝了口烈性的黄沙酒,骂骂咧咧说道。 一旁的何老已然是半醉了。 “要说赐婚这一招,王爷您可是有亲身体会。当年先帝赐婚,您单枪匹马闯入京城,连斩十二禁卫,朱雀街上的血三日都没干,就凭这一战,王爷您名震天下!” 何慎之打了个饱嗝,这白发老头半醉半醒,笑着继续说道:“如今世子公然撕毁圣旨,还把穆家之女囚在身边,比您当年,文雅了些,看着也体面些。” 听到这话,萧擎苍拍着膝盖大笑起来,独目精光暴起:“说得好!这小子总算有几分萧家敢刨祖坟的魄力!” 见镇北王如此开怀大笑,何慎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不然依着老王爷的心思,今晚还不知要怎么试探自己呢。 何慎之望向王府深处那处荒院。 能让镇北王忌惮的人,大公子算一个,殷雨也算一个。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前者画地为牢十年,后者早已埋骨坟冢,此后再难有人令他展颜。 也不知,如今萧无明,在老王爷心中地位能占几许。 “何慎之,明天给王从命那个酒囊饭袋传个话,三公主在凤鸣寺赏雪都赏了三天了,他查刺客查到城北老徐家的事,真当老子眼瞎看不见?”萧擎苍骤然收了笑,声线冷硬如刀。 白发老头掸了掸袖口酒渍,慢悠悠说:“王首领前几日还跟属下夸下海口,说能闻出刺客身上独特的气味,现在看来,属下倒是觉得,他嗅花娘胭脂味的鼻子更灵光些。” 萧擎苍灌了一大口酒,喉咙滚动,声音像闷雷一般,破口大骂道:“呸!当年老子派他去盯着钦天监,他倒好,钻到监正小妾的床底下去了,这本事倒是十年来一点没退步!” 何慎之淡淡一笑,没再接话。 他与镇北王相交数十载,却深知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对心腹,也总存着三分猜忌。 萧擎苍仰头饮尽残酒,面上闪过精光,说道:“让那蠢货把凤鸣寺的和尚,还有三公主以及那个老怪物都盯紧了,要是出了半点差错,让他自己去城外备好棺材。” 亭外小雪纷飞,何慎之躬身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不过那老怪物仗着陛下恩宠,怕是不好对付。” 萧擎苍猛然掷出空酒坛,坛身擦着何老头皮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滚!老子窖藏的酒,是为战死的狼崽子们准备的,可不是马尿!” 何慎之低头应是,月光下嘴角微扬。 “告诉王从命,要是这点事都查不清三公主暗卫的来路,就滚去凤鸣寺给殷雨守坟,那儿有的是酒让他喝。” 萧擎苍的声音从亭中飘出。何慎之只是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一旁,他忽然回头,笑着说:“依属下看,凤鸣寺的酒怕是不够王首领喝的,毕竟当年埋酒的人,如今连刻字都手抖了。” 话落,佝偻背影没入夜色。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庭院重归寂静。 萧擎苍盯着脚边将熄的炭火,忽然嗤笑一声:“手抖?老子斩杀蛮怒的时候,王从命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话音未落,何慎之突然转身,雪花落在他的头上。 黑暗中,他望着镇北王那孤独的身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您斩杀先帝赐婚使者那年,属下还能为您磨刀。只是如今这刀啊,该换世子来磨了。” 雪压断树枝,“咔嚓”一声。 亭旁老树枝桠不堪雪重,轰然坠地。 第十一章 狐媚子 昨夜不知是春涧的舞姿太过醉人,还是那美酒后劲太大。 反正萧无明,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待清晨一缕阳光穿过槐树枝桠,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时,这位镇北王世子才缓缓睁开眼。 呼出一口浊气,他目光落在一旁,还留有余温的椅子上。 唇角不自觉勾起。 春涧姐又守了他一夜。 按照王府的规矩,这个时辰正是准备早膳的时候。 果不其然,他刚要起身,春涧已带着一众侍女候在门外。 今日的萧无明却是反常,一袭白衣胜雪,倚在院门口时,倒真似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望着侍女队尾的穆容英,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春涧姐姐和最后那位狐媚子留下,其余姐姐便散了吧。” 此言一出,穆容英脸色骤变,其余侍女也面面相觑。 唯有春涧神色自若,素手轻挥:“世子的话没听见么?还不退下。” 看似轻柔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还嘈嘈切切的侍女们霎时噤声,鱼贯退去。 队尾的穆容英忍不住多看了春涧两眼。 她虽身为刺客,功力尚浅,离江湖真正高手还有道不可逾越鸿沟。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总是笑意温柔的姑娘,绝非寻常侍女。 “还愣着?” 春涧轻轻推了推她脊背,袖中暗藏的巧劲让穆容英一个踉跄,险些撞进萧无明怀里。 世子殿下忙不迭后退半步,却仍不忘调侃:“穆家妹妹这是要行刺,还是要投怀?” 穆容英瞬间耳尖通红,恨不得立刻抹了萧无明脖子。 但又回想起昨夜刚吃下定魂丹,只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给本世子梳头。” 院子里,萧无明依在躺椅上,甩散墨发,平淡吩咐道。 乌亮亮的长发如绸缎般垂落在石砖上,穆容英手中木梳,一不留神“当啷”掉地。 弯腰捡拾时,瞥见春涧正背身望向院门,脊背挺直如松,分明是在戒备什么。 “手这么抖,莫不是真想取小爷性命?怎么,当真不想知道当年真相?” 萧无明不知何时,已是凑近她耳畔,温热呼吸扫过她耳垂处。 感受到耳垂上传来的酥麻,穆容英猛地抬头,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底。 作为曾在烟花楼扮作花魁的刺客,她惯会逢场作戏,此刻却忍不住冷笑,手中梳子突然绞住一缕乌发,狠狠一扯! “嘶!好你个穆容英!” 萧无明疼得龇牙,甩袖挣脱时,发尾还沾着几片槐树叶,怒声道:“梳头比老子砍人头还利索!” 穆容英无辜眨眼,正欲再施手段,一旁的春涧适时轻咳:“世子殿下,早膳该用了。” 话音刚落地,她从屋内取来菱花镜,接过穆容英手中木梳,娴熟替萧无明梳理长发。 指尖翻飞间,凌乱墨发已整整齐齐束起,露出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的脸。 萧无明的长相,是极好的。 就算是对萧家有血海深仇的穆容英,都不禁看楞了神。 阳光恰好落在白衣上,萧无明忽然蘸了蘸茶盏里的水,在穆容英鼻尖轻轻一点。 随后故作一叹,笑道:“可惜不是胭脂,不然倒真像个勾人的小狐媚子。” 穆容英眨了眨眼,不解风情。 春涧唇角微颤,转身用袖掩住笑意。 好似明白过来的狐媚子,小脸通红。 她偏过头去,不见萧无明,却见院角的春花正开。 恰逢一缕微风拂面,散落花瓣落在萧无明肩头。 晨光无限好,倒衬得萧无明有几分仙家气派,而非传闻中那纨绔无能的萧大世子。 早膳后,萧无明坐在亭中,目光时不时扫向侍立一旁的穆容英。 方才被点鼻尖的“羞辱”,让她此刻安分不少。 亭外,春涧正拿着桂花酥走进。 见到两人这番模样,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世子殿下,这出戏呐,才刚刚开场呢。 事实倒正如,她所想。 托盘的桂花酥刚放下时,萧无明便从袖中摸出支金步摇,又故意晃的阳光在穆容英眼前直跳:“来,给本世子戴上,听说你们穆家女儿最会摆弄这些?” 穆容英盯着那支步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刚才红润一扫而净,又恢复那冷冰冰模样。 她是穆家独女,十岁起便在边塞练刀,何曾碰过这种劳什子女儿家物件? 可眼前这人,偏要拿这些软刀子磨她棱角! 那日在青楼,他当众抗旨时明明像头眦目欲裂的狼,此刻却像只缠着人的癞蛤蟆讨厌! “不会。” 穆容英硬邦邦甩出两个字,转身欲走。 萧无明却突然伸手,步摇上的流苏勾住她辫梢:“哎哎哎,别走啊,小爷来教你......” 话音未落,穆容英猛地甩头,辫绳“啪”断成两截。 乌发如瀑般散落,一旁的春涧,见状也是微微一愣。 穆容英趁机伸手,夺过萧无明手中的金步摇。 刚要刺向他喉咙间,却在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如坠冰窟。 这人分明知道她不敢杀他,偏要像逗猎物般,一步步紧逼。 穆容英自嘲一笑,那刚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 “乖乖本世子的听话,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镇北王府。” 萧无明忽然指着她手中的步摇,笑得像个得逞顽童,“要不要本世子帮你戴?” “够了!” 穆容英终于爆发,她胸脯剧烈起伏,盯向萧无明。 忽然发现,这人眼尾竟生着颗浅褐色泪痣,在晨光里像粒碎金。 “想杀我?” 面对这双步满杀意的眸子,萧无明非但不避,反而倾身向前。 看着离穆容英手中步摇越来越近,萧无明在她举手就能刺向自己胸膛距离停下。 明明是生死关头,他却笑着指了指自己心脏处:“来啊,朝这儿捅。” 话音未落,萧无明又抓住穆容英,握步摇的手。 反按向自己心口,掌心的薄茧硌得她生疼。 萧无明出言嘲讽道:“反正你穆家满门,早就在十年前的火里烧成灰了,你杀了我,镇北王府的所有人,一口一个唾沫,能把你挫骨扬灰。” 最后一句话像根冰锥扎进心口。 穆容英浑身力气突然抽离,步摇“当啷”落地。 第十二章 勾栏听曲 世子的槐树院落,穆容英只觉脑袋一阵发闷。 她望着萧无明唇角未褪笑意,忽然想起父亲被斩首时那满眼不甘,想起母亲被拖走时鬓角白发,想起兄长死前的仰天怒吼,想起自己躲在柴房三天,靠老鼠啃过干粮续命夜晚。 这一切,都是拜萧家所赐,萧擎苍所赐! “你们萧家,真该死!” 她声音发颤,突然抓起桌上的盛桃花酥的托盘,狠狠砸向萧无明。 萧无明虽偏头躲过,但那点点桃花碎,落在他白衣上,倒像是场粉色的雪。 他望着穆容英转身撞开门的背影,听着门环“咣当”的声响,并没有多少怒气,反而脸色平静,转身走向屋内。 待换了身干净衣裳,才重新踏出房门。 春涧这时已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掌心捧着碎成渣的桃花酥和穆容英遗落的辫绳。 萧无明扫了一眼,问道:“不嫌脏?” “只是心疼这些桃花酥,多少人家想吃都吃不到,就这么被殿下糟蹋了。”春涧摇头叹道。 萧无明闻言一笑,不再多言。 倒是一向话少的春涧,看向门外,发问道:“世子殿下,您就不怕她真跑了?” 萧无明拿起春涧手中的辫绳,指尖摩挲着粗糙麻线,一副尽在掌握之中表情:“她能跑到哪儿去?全西北三州,还有比镇北王府更安全的牢笼?” 说罢,望向院外枝头蹦跳的麻雀,眼底似有万千思绪翻涌。 春涧倒是想起什么,笑道:“刚才想起,昨夜穆姑娘在房里偷偷掉眼泪呢。” “这丫头的刀,比她的嘴硬多了。”萧无明面色淡然回道。 院落长廊下,清风掠过,带起檐角铃铛发出声声清脆。 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萧无明旋即佯装怒意喝道:“王从命,你他娘的再装神弄鬼,就提前打好棺材,本世子身旁不留故弄玄虚的玩意!” 话音未落,一袭黑衣的王从命便从屋檐上跃下,跪地恭敬道:“属下来迟,望殿下赎罪。” 萧无明眯起眼,冷笑道:“王从命,你如今胆子倒大,连本世子都敢糊弄?” “属下几日调查,幸不辱命,已查清那日茶楼二人身份,望殿下绕小人一命。” 王从命语气真切。 萧无明闻言,又是冷笑。 这王八蛋,倒是装的一手好孙子。 听到涉及府内事情,春涧倒是识趣的退下。 虽然萧无明从未对此出声,但身为侍女,还是服侍殿下的掌事,这等悟性还是要有。 出了院门,春涧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冰雪未消融的王府。 突然觉得,世子院子的晨光,倒比镇北王府的雪景更暖人些。 哼着西北独有童谣,春涧朝穆容英消失方向走去。 世子院内,萧无明听完王从命汇报,眉头紧锁。 王从命打探到的情报,与他预想大差不差,但也是最为头疼的事。 那日茶楼的女子,便是他所谓的未婚妻。 凤阙赵姓皇帝座下做疼爱的三公主,赵翎。 而那握剑的中年男子,则是江湖中用剑一流大师,李寒舟。 那可是闻名江湖许多的剑道宗师,恐怕眼下论单打独斗,王府中鲜少有这能对抗的高手。 萧大世子很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平白无故捡一美人妻他是乐意的,但偏偏是赵姓皇室,又是将他压回京城做驸马,做质子。 萧无明心中仍有未了之愿,此事必须搅黄。 而要接近赵翎,李寒舟这关便绕不过去。 萧无明想到一个人。 那人诩刀法无双,却在母亲手中连三剑都接不下,自此刀心破碎,归于镇北王府,每日抱着锈刀在拢西湖遥望西北第一书库。 拢西湖波光鳞寻,气势惊人。 而宁一语,果然还在老位置。 一路小跑至此地的萧无明,开门见山:“跟你做笔买卖如何?” 宁一语瞥了一眼这萧大世子,淡笑道:“世子殿下的买卖,在下可做不了。” “事成后,我设法让你入书库第一层。” 萧无明望向矗立拢西湖之上的,西北第一书库。 谁知,面对如此诱惑,宁一语想也没想摇头。 萧无明皱着眉头,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不解问道:“为何拒绝?” 宁一语笑道:“世子说笑了,平日在下往书库走一步便有性命之忧,如今殿下以此为饵,无异于让在下送死。” 萧无明恍然,想起那日墨守衷以及手中的那根无勾鱼竿。 天下哪里他娘有什么愿者上钩,还不是鱼饵不入鱼儿胃口。 话锋一转,萧无明笑道:“那这样,本世子再加一条,让你跟江湖绝顶剑客对上一刀,如何?” 此言一出,宁一语眸中闪过精光,却仍慎重:“何人?” 萧无明见鱼儿上钩,倒也不急。 他笑而不语,先卖个关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朗朗笑声。 拢西湖前,两人同时回头。 王府道上,有一虎背熊腰的粗狂汉子,正朝两人走来。 见到此人,宁一语脸上闪过耐人寻味表情。 而萧无明则是眯了眯眸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北王第三子,也是萧无明的三叔,萧横江。 ...... 西北微风裹着王府独特香味窜进鼻腔时,萧无明正被三叔萧横江的刀背拍进泥里。 在军营摸爬滚打长大的萧横江,对待萧无明向来带着股子粗粝的狠劲。 这位镇北王第三子,每逢撞见侄子,总要拎着他去演武场切磋。 胜负自然不用说,萧无明从小到大,就没在萧横江手中赢过一场。 往常若在府中撞见这尊瘟神,萧无明宁可绕去马厩躲上半个时辰,此刻却盯着萧横江腰间晃动的牛皮钱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这送上门的切磋,可不正是最好的出府由头? “臭小子!还想偷你三叔钱袋!” 站如黑熊的萧横江,一脚踩住少年试图摸向钱袋的手,玄铁重刀哐啷插进王府石头缝里,笑道:“你这狼崽子,前些个月偷老子私房钱,去烟花楼潇洒,真当老子忘了?” 萧无明翻身滚出刀围,手中木刀突刺三叔膝窝,趁其踉跄抓起散在地上钱袋便是要逃跑,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三叔你这钱留着也是输给二叔,还不如给侄子买些酒更显价值!” 这长相比女子还是精致几分的少年,哼着西北独有歌谣。 手中甩动钱袋子,离开演武场,往王府门外狂奔。 “臭小子,老爷子说,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萧横江粗狂声音在身后回荡。 萧无明嘴角微勾,头都没回,只是摆摆手。 待他身影消失,萧横江面上憨笑尽褪,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身盯着一旁的宁一语,冷声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怀抱刀的宁一语,只是淡笑回道:“世子殿下说,今日风光好,适合勾栏听曲。” 第十三章 烟花楼 凤阙西北三州唯镇北王府马首是瞻,早已是路人皆知的铁律。 萧无明作为萧擎苍最宠爱的嫡孙,八岁前曾是悬在西北天际的一颗耀眼星辰。 天生剑骨,五岁握刀,七岁能辨别百兵之声,连龙虎山道人都曾言此子“三十岁前必入剑仙境”。 直至殷夫人病逝,这颗星辰陡然坠地。 再出现时,剑柄上沾满胭脂膏,靴底踩着勾栏门槛,成了醉卧温柔乡的纨绔世子。 更令人惊诧的是,镇北王竟在鸡鸣寺钟声里,不仅绕过长子萧望海,更是忽略另外两位战功赫赫的儿子。 将世子印信拍在萧无明面前。 一时间,流言如漠北黄沙般漫天飞舞。 有人说萧擎苍要靠孙子搏个世袭罔替,有人暗讽“萧牧云的军功不如他娘的棺椁重”,军中老将更是嗤笑“连马镫都坐不稳的浪子,如何握得住狼军帅印”。 谁能料到,这头衔非但没让萧无明浪子回头,反而让他变本加厉。 以往还闲来无事到军营转上一圈的他,指点江山一波,惹得军中将士甚是鄙视。 可这一年来,除了几件大事草草在王府里露个面,其余日子都是在青楼姑娘胸脯里度过。 别人高不高兴不得而知,只是耳朵旁少了污言碎语的军中将士,以及赚得盆满钵满的烟花楼老鸨,笑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望凤城主干道上,马蹄声碾碎残雪。萧无明一袭月白锦袍疾驰而来,身后十二道狼首面具如影随形。 街道上,所见之百姓无不见其色变,敬而远之。 甚至有隔着条街,平日里少一个铜板都跟你急眼的摆摊小贩,闻风色变,就连比自己命都金贵的摊子都不要,抱头鼠窜。 萧无明没有意外的在这流金淌银的烟花楼门口停下。 烟花楼名气之大,大到中原以及南州人士都知其名,甚至传言,赵姓皇室的几位王爷,也曾微服秘密到访,只为看一眼这西北第一楼,如何气派。 烟花楼的烫金牌匾在暮色中泛着蜜色光泽,连飞檐上修的凤凰都比旁处的鲜活几分。 老鸨林三娘早就在门前候着,眉间一点朱砂痣随着笑容颤颤巍巍,腰间缠的银丝流苏扫过一旁的龟公。 她本就是烟花楼花魁出身,年过四十仍腰肢柔软,望凤城达官显贵见了她都要叫一声“林大娘”,唯有见了萧无明,才会露出三分真心的热络。 “我的小爷,可算把您盼来啦!” 林三娘踩着三寸金莲迎上来,花眸子直溜溜在萧无明身上打转。 眼前这白衣世子,除去身份,单凭相貌,放在整个凤阙国,也算是一等一俊美。 要不是顾及身份,真想一棒子把他敲晕,拖上床来个颠鸾倒凤。 踩着跪地龟公的后背下马,萧无明已熟稔将百两银票塞进她胸前,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那诱人酥胸:“林大娘这张嘴,比漠北的马奶酒还要甜。” 他瞥向身后影狼卫抬着的两个大皮箱,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今儿个不是来听奉承话的,前几天掳了您这儿的新晋花魁,老爷子瞧着顺眼,想留在府里当差。” 林三娘的笑脸瞬间凝住。 穆容英可是难得一见的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赎身银,单是违约金就够买半条街的铺子。 可当她看见影狼卫手按刀柄,喉间的抱怨立刻化作谄媚:“世子说哪里话,那妮子能服侍殿下,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还是林大娘懂事。” 萧无明忽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她颤巍巍的臀上,说道:“不过银子不能让您亏了。” 他抬手示意,王从命一脚踹开皮箱,白花花的雪花银顿时漫出箱沿,在烟花楼门前,滚得到处都是。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倒吸凉气,有人喉结滚动,有人偷偷掐了把大腿。 这满地银光,够寻常人家吃穿十辈子! 林三娘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她盯着萧无明那人畜无害的笑,想到前几日老太监大闹烟花楼,萧大世子又抗旨片段。 如今这两大箱银子,说是赎身,不如说是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捏起一锭银子,笑得比烟花还艳,道:“世子殿下太见外了,那妮子的事,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还是林大娘爽快。” 萧无明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老鸨颤巍巍的臀上,笑声混着酒气炸开:“林大娘,今夜可愿赏脸跟本世子共度良宵?” 掌心触感柔软,他指尖还故意碾了碾,惹得老鸨林三娘笑得眼尾朱砂痣直颤:“殿下说笑了,奴家自然是心甘情愿服侍您的。” 萧无明又捏了把那丰臀,笑得肆意。 街角百姓纷纷别过脸去。有人低声叹息,有人捏紧了腰间殷夫人庙求来的平安符。 当年殷雨一剑入圣击退蛮怒,以及平日里施粥救百姓的恩情,还历历在目。 望凤城的老幼妇孺皆记在心里,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女圣人。 如今她的儿子却在烟花楼前调笑老鸨,当街撒银,实在是丢了那位女剑仙的脸面。 “殷夫人若在,哪会容得这般胡闹?” 卖桂花糖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开口。 她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依稀可见当年殷雨替她别发时的温柔模样。 周围百姓纷纷点头,目光落在萧无明身上,眼底满是失望。 烟花楼前,萧无明此夜是心情大好,又随手塞给林大娘几张银票,但话锋却突转:“今夜顶楼包场,别让人来打扰。” 话音未落,他又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林三娘耳边,冷声道:“若听见什么动静,就当没看见,您知道的,老爷子最近总说有人盯着王府。” 林三娘顿时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转身时腰间银票还发出窸窣声响。 她朝两个绿梅妆的侍女使眼色:“还不快领世子殿下去顶楼?把最好的女儿红搬上去,记得,在殿下面前多表现表现,银子这不就来了!” 上楼前,萧无明给王从命使了个眼色。 影狼卫便悄无声息遁入黑暗之中。 而萧无明,则在两个侍女带领下,上了一个又一个台阶。 第十四章 赵翎 烟花楼对外宣称只有三层,实则内藏玄机,每层高度足抵寻常民宅三层,是以看似三层的楼宇,实则纵深九层。 顶楼尤为别致,凭栏而望,楼内红绡暖帐、歌舞升平。 楼外护城河波光、市井灯火,皆可尽收眼底。 萧无明熟门熟路在临窗雅间坐下,随手抛下两张银票,便将侍立两旁的莺莺燕燕打发出去。 两位侍女盯着地上银票,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并非银子不够诱人,而是想起先前楼外发生的她们可是瞧得真真得。 那两大箱明晃晃的赎身银两,足够寻常人家三辈子衣食无忧。 再对比自己,难免暗恨爹娘没将容貌生得更娇艳些。 但她们清楚,萧无明此举,不过是断了旁人攀附念想。 鎏金烛台映得满楼金碧辉煌,萧无明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扫过中央舞女的水袖翻飞,目光却频频飘向楼外。 他今日刻意高调在烟花楼现身,就是要让赵翎知晓自己行踪。 今夜宿在烟花楼是假,引她露面是真。 至于招来宁一语,正是为了缠住李寒舟,好腾出手来对付这位三公主。 不过这憨货到现在还不肯现身,也在卖什么葫芦药。 时过午夜,烟花楼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指尖摩挲着青瓷茶杯,萧无明眉间微蹙,与周遭的奢靡喧嚣格格不入。 眼瞧着约定时辰已过,宁一语却仍未现身。 若这怕死鬼真的临阵退缩,仅凭十二影狼卫,怕是难挡李寒舟的剑势。 正思忖间,护城河对岸骤然腾起森冷杀意。 萧无明刚将茶水送至唇边,后颈汗毛猛地倒竖,本能侧身躲闪,反手捞起檀木案几横在胸前。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过后,一支透骨箭穿窗而入,箭簇竟生生穿透三寸厚的案几,“噗”地钉在墙面上,尾羽仍在剧烈震颤。 他瞳孔微缩,抬眼望去。 对岸茶楼二层,一位身着月白羽衣的女子单脚稳踏雕花木栏,另一只脚抵在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玉胎弓上。 弓弦拉成满月,箭尖正对准他方才所坐的位置。 月光淌过她精致的眉峰,映得那双狭长凤眼冷冽如霜。 这便是凤阙三公主赵翎,也是他名义上未婚妻的风姿。 四目相对,萧无明眼眸里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而赵翎则是缓缓松开弓弦,随即红唇微勾。 看来这位自己未来的驸马,想弄死对方意思,一点不比自己少。 眸中杀意渐渐淡去,萧大世子双手做喇叭,朝赵翎赞赏喊道:“三公主可是好大的见面礼!” 赵翎收了玉胎弓,冷笑一声:“世子殿下喜欢便好,本宫还怕你嫌礼轻呢。” “公主既送厚礼,萧某自然要好好回礼。”萧无明笑着回道。 话音刚落,一道道面带狼面的影狼卫已如黑云压城,站至烟花楼顶。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二柄狼军战刀同时出鞘,刀光映得护城河水面泛起点点寒芒。 赵翎见状却不慌乱,转身朝茶楼内闭目养神的青衫剑客淡淡开口:“李寒舟,该你给本宫表衷心了。” 霎时间,河面腾起茫茫白雾,一道青影踏浪而来,袖中长剑抖出千重剑影,竟生生将河面劈出丈许高的水幕。 为首的王从命见状,心头一沉。 虽早知对方是江湖五大剑宗之一的李寒舟,却不想这剑势竟凌厉至此。 他当即挥手,十二影狼卫两两结对,结成狼形战阵。 刀光交织如网,硬生生将那漫天剑影拦下。 护城河上,刀光剑影。 萧无明却悠哉游哉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倚在窗棂上嗑了起来。 瞧着影狼卫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他故意扯开嗓子嚷道:“王从命!半柱香内拿不下这老小子,小爷就把你丢进护城河喂王八!” 正与剑影周旋的王从命苦不堪言。 影狼刀阵虽强,却终究难敌一流剑客,眼下也只能勉强牵制。 但不可一世的萧大世子,哪里管得了这些。 这里是望凤城,是西北三州,是镇北王三十万狼军目光所及之处。 管他是龙是虎,入了西北三州,就得给他萧大世子乖乖趴下做狗! 朝楼外吐出个瓜子壳的萧无明,抬眼望向河对岸。 赵翎正端坐在茶楼临窗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捏着茶盏,盏底映的面容愈发清冷。 这淡定模样,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赏雪,而非身处刀光剑影的交锋之地。 “就是性子烈了些,不然单看这张脸,倒是讨喜得很。” 萧无明露出一抹坏笑,又看了看正激战的众人,心中念叨时候到了。 他忽然咧嘴一笑,指尖抵在下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一声清越的马嘶过后,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从烟花楼后巷冲出。 萧无明踩着窗沿纵身跃下,稳稳落在马鞍上。 雪白衣摆掠过马头时,已如离弦之箭般朝茶楼方向疾驰而去。 “王从命!给小爷守好退路,我去会会三公主!” 他头也不回吩咐道,马蹄声如雷,在街道上奔涌。 话音落下,刚还在喝茶的赵翎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才反应过来,萧无明今夜在烟花楼过夜是假,为了引自己出来是真。 可此刻意识到,为时已晚。 萧无明已是骑着那匹名为“雪中踏云”的汗血宝马,朝茶楼如一抹白鸿般奔来。 望着越来越近的雪白身影,她立刻冷声朝空中的李寒舟喝道:“还不快拦下他!” 正与影狼卫混战的青衫剑客闻言,也是转目看向在街道上疾驰的萧无明。 手中剑势骤然暴涨,青衫鼓胀如帆,一剑劈出竟带起长虹般的剑芒,瞬间将影狼刀阵斩得七零八落。 他足尖轻点水面,化作一道青鸿直取萧无明后心,剑尖寒光几乎要贴上对方后颈。 前瞅离萧无明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遮云蔽日的刀气自镇北王府方向呼啸而来,刀风所过之处,河面冰层竟生生裂开丈许宽的缝隙。 李寒舟脸色微变,不得不撤剑回防,整个人被刀气震得倒飞而出,在水面上连退数十步,衣摆已被刀风割出数道裂口。 “宁一语!你再晚半息,老子就要去阎王殿报到了!” 萧无明勒住缰绳,扭头笑骂道。 抬眼望去,烟花楼顶不知何时立着个灰衣男子。 手中锈刀仍在滴着冰水,正是宁一语。 后者擦了擦刀上的水痕,淡笑道:“关键时候现身,才能显出在下的重要不是?” 河面雾气翻涌,他身影与背后的镇北王府飞檐重叠,恍若融为一体。 第十五章 火锈刀,水霜剑 午夜的月,缺如钩。 宁一语立于烟花楼顶,月光照在他泛着铁锈的刀身,竟有一丝刀圣之感。 毫无防备的李寒舟,被刚才那刀气震得连退三步才止住。 青衫下,摆浸满护城河水。 他立在河面之上,手中长剑嗡鸣不止。 剑身倒映的是,宁一语那张平常不过的脸。 “想不到,宁某的刀,竟让李剑宗畏首畏尾至此?” 宁一语开口,声音如他那脸蛋一般无二的平常。 李寒舟垂眸凝视剑身上未散水痕,又抬眸看向眼前这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刀客。 他叫宁一语,年少成名,曾是江湖年轻一辈用刀排前三甲,是江湖公认未来四大刀宗之一。 可惜天妒英才,那天少年在武圣城独战老一辈刀客,百招之内轻松取胜。 一战成名。 而风头正盛的他,出了城便遇上那改变他命运之人,殷雨。 李寒舟脸色平静,道:“当年都说你天赋不输徐客,没想到命运弄人,如今的他已成刀宗,而你,还是原地踏步,连江湖一品高手都未跻进其中。” 宁一语闻言倒是不怒,反而笑道:“李寒舟,你自诩剑道天赋之高,可却还是被殷雨从头踩到尾,可别忘了,你是殷雨逝世之后,才入的剑宗之列......” 话音未落,有着一双剑眉的李寒舟,足尖点水面,掀起数丈高的水幕。 他则以万千水珠骤凝为剑,随他剑诀迸发,竟在河面织出一张铺天剑网。 宁一语双眸微眯,看向杀来的青衫剑客。 这是李寒舟成名绝技,剑霜凝网。 以水气为引,化剑为牢。 宁一语反应也是迅速,刀背重重磕在楼顶瓦片之上,随即催动真气,震起无数瓦片碎片。 手中锈刀一挥,那悬在半空的瓦片碎片,便朝李寒州激射而出。 碎片碰到剑网,一时间护城河之上,剑气纵横。 宁一语则是没给李寒舟什么反应时间,笑道:“你我皆年少成名,可惜,当年对上的是殷雨,而不是你。” 话落,宁一语挥动手中锈刀。 刀势起时,满楼红灯骤灭。 宁一语踏碎瓦片俯冲而下,锈刀在月光下拖出丈长火舌。 狼啸苍原。 这便是宁一语的成名绝技。 也正是当年被殷雨轻松破解的招数。 此招,他有数个年头未用了。 面对如此杀招,李寒舟不闪不避。 剑尖直指来势,身上剑气再起,气势一涨再涨。 在刀剑相击的刹那,爆发出刺目蓝光。 “轰!” 刀剑相撞,火星四溅如流萤坠地。 不远处,王从命以及其余影狼卫将一切收入眼中。 一旁的年轻狼卫小八,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道:“原来高手对战竟是如此激烈。” 王从命颔首。 高手对决本来就是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 只是他没想到,每日在演武场包刀观湖的宁一语,今夜竟能活生生拖住李寒舟如此之久。 将目光强行在两人对决之中拉回的王从命,看向萧无明消失方向,吩咐道:“这里有他就行,我们帮不上忙,去支援殿下。” 他话音刚落,十二道影狼卫便一同遁入黑暗。 护城河上,漫天水雾之中。 只见宁一语左胸血痕狰狞,却借势旋身,刀背猛磕李寒舟脑袋。 刚才一击,李寒舟虽是占了些便宜,但换来的也是长剑脱手。 面对宁一语的攻势,竟以空手入白刃之术扣住他刀鞘。 两人现在武器皆是离手,那比拼的除了肉身力量,便是修为真气。 而刚才受伤的宁一语,眼下无论是肉身还是修为,都差了李寒舟不是一点半点。 不出十息时间,原本气势之盛的宁一语,隐隐有被李寒舟反而压制之势。 李寒舟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宁一语,你输了。” “你也没赢多少。” 宁一语突然低喝,周身真气突然炸裂开来,将李寒舟震开一步距离。 他抓住间隙,雷霆出手,直抵李寒舟咽喉。 在江湖行走,还能评上宗师之列的一品高手,哪个不是出生入死搏杀出来的。 面对如此杀招,李寒舟竟是不退反进,以咽喉为诱,换得一次肘击机会,再次重创宁一语。 血花飞溅的瞬间,两人同时倒飞而出。 宁一语单膝跪地,忍不住调侃道:“李寒舟,你我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没想到却是如此狼狈局面。” 李寒舟擦去嘴角血迹,长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手中,剑尖垂落血珠滴入河面,如朵朵血莲花绽放开来。 他平静道:“今夜无论说何,你也是输了。” 宁一语突然大笑,摇头道:“你当真以为是我输了?李寒舟,要是比武我自是输了,但你别忘了,你来望凤城是为了什么。” 李寒舟突然一怔,转目看向城外方向。 宁一语的话音还未落,他已踏剑而去。 一字未留。 只是衣摆掠过水面时,竟在月光下留下一道冰痕。 宁一语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扯下腰间酒囊,仰头痛酒。 抹了把嘴角酒渍,看着手中锈刀上的血痕,他轻轻一笑。 刚才与李寒舟对上的那一招,他又输了半步。 就像当年殷雨断他刀心时,留的不是他的命。 而是让江湖记住,蜀道剑阁的剑,永远比江湖的刀,多一分慈悲。 夜风掠过楼顶,宁一语望向天际。 忽然觉得这一晚的刀光剑影,还不如每日包刀观湖。 ...... 镇北王府西直院,铁炉灼烧的噼啪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镇北王第二子,萧牧云正坐在椅上,手中酒壶正往杯盏里倒酒,琥珀色的酒液在今夜,并不醉人,却是泛着冷光。 他身形修长却不单薄,藏青锦袍下的肌肉线条如老树盘根,腰间刀鞘被磨得发亮。 这一看,便是常年握刀痕迹。 “老三,别在那儿晃荡。” 他忽然开口,眼尾余光扫过亭下抱臂而立的萧横江,嫌弃道:“你那身板把月亮都挡住了。” 虎背熊腰的萧横江,仿佛没听到一般,看向烟花楼方向,道:“二哥你倒是沉得住气。” 第十六章 借刀 “明日便是世子礼前夜,那小崽子若真穿上世子服,那就是板上钉钉事实,以后要想篡位,如何成败与否,咱们都会在史书上留下个得位不正。”萧横江狠狠说道。 萧牧云垂眸盯向酒盏里的倒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觉得老爷子如今这般作为,那群史官就会放过我们?” 萧横江听后一愣,竟是一时答不上话来。 萧牧云冷哼道:“只是老爷子这事办的不厚道,绕过三个儿子,偏立孙子为世子,这是本就没打算让咱们坐得安稳呐。” 他眸中闪过寒芒,语气愈发寒冷:“你以为老爷子不知道萧无明夜夜宿烟花楼?他是借着萧无明的浪子形象,堵天下人的嘴。毕竟,谁会怕一个醉死温柔乡的纨绔世子?” 萧横江闻言,摸了摸腰间长刀。 看向自己大哥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又面露凶光。 管他是真纨绔还是假浪子。 就连老爷子在赵家皇帝那只是占些便宜。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连塞外的血都未饮过,要是他日掌权,那他们不如趁早准备白事,省得到时不知在哪惨死! 萧牧云撇了一眼萧横江,似是将其心中所想猜透,露出一抹得逞笑容。 就在手中酒水刚入喉时,萧横江凑近萧牧云,压低声音道:“二哥,你吩咐的守城军,真能将萧无明截杀在城外?” “截杀?” 萧牧云淡淡一笑,不急回答, 将酒一饮而尽,他才慢悠悠道:“不过是让一群蛮奴遗孤,替咱们送份‘大礼’给世子殿下。”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边防令牌,道:“守城军早被我换成了蛮怒遗孤,他们对殷雨可是记恨得紧呐,今夜只要萧无明敢出城,那便是有去无回。。” 闻言,萧横江脸上闪过凝重,问道:“你何时养了一群蛮怒遗孤,要是让老爷子知道,可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才要让萧无明死在他们刀下,而他们,也活不过今夜。” 萧牧云擦了擦沾了点萧横江口水的手,平静道:“老三,下次说话注意点力道。“ 萧横江嘿嘿一笑,连忙道歉。 心中暗骂一声蠢货,萧牧云冷笑继续道:“你以为老爷子立他为世子,是念着殷雨的情分?错了,他是要拿萧无明做刀,替咱们萧家杀尽天下猜忌之心。” 话罢,他却是转身,看向萧横江那张震惊的脸,声音不大,却能惊人:“可这把刀,为何偏偏就是他萧无明?” 萧横江闻言大笑,声如滚雷:“还是二哥狠!等萧无明一死,老爷子就算明知是咱们做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毕竟,总不能让世子之位空着,而大哥久困房门,已是残废,那世子之位自然落在你的头上!” 萧牧云笑而不语,但表情,却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表情。 本就只晓得冲锋陷阵的萧横江,当机立断道:“老子这就去城外盯着,若那小崽子命大,老子亲手补刀!” “别急。” 萧牧云起身按住他肩膀,嘱咐道:“此去不妥,要耐得住性子,不能让老爷子查到我们的尾巴!” 他望头看向夜空,北斗星正从云层里透出点点弱光。 萧牧云喃喃道:“三日后的世子礼,若萧无明能活着回来,咱们便在商量其他对策,若他死在城外......” “那便是天要亡他!” 萧横江接过话头,忽然抽出腰间长刀,刀光映得积雪发亮。 夜风掠过松枝,带起漫天雪粒。 萧牧云望着萧横江离去背影,从袖中摸出一枚平安符。 那是当年自己率队出征时,作为大嫂的殷雨给自己在凤鸣寺所求。 说来倒是奇怪,作为百年第一位剑道入圣的女子,一声却是信佛。 剑下可有真慈悲? 萧牧云嗤笑一声,将平安符抛进火盆。 火星噼啪作响,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殷雨啊殷雨,” 他又是喃喃自语:“你当年单骑救百姓时,可曾想过,你儿子,会成为咱们萧家的弃子?” 雪是越下越大,院中老树上的积雪轰然坠地,惊起宿鸟数声。 萧牧云望着漫天飞雪。 忽然觉得这雪,终是要染成红色。 ...... 萧无明的槐树院子,积雪未消的老槐树前,春涧突然停下忙碌脚步。 烟花楼方向传来劲气破风之声,而世子殿下,今夜宿在此地。 同样感受到其中蹊跷的穆容英,摇头道:“不对劲。” 春涧指尖划过廊道上的积雪,掌心残留温度融出浅痕,她道:“马上要世子礼,就算殿下再不管不顾,眼下也不会如此高调出入青楼,这可是在打王爷的脸。” 她忽然转身,望向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道:“走侧门,出府,此事有蹊跷。” 穆容英听后一愣。 待回过神时,春涧已是率先跑出院子。 如此焦急模样,哪里还有原先温柔稳重。 “走吧。” 仅次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夜间守卫。 待她们翻过后墙,离开王府瞬间,镇北王府主院的灯笼次第亮起。 萧擎苍不知何时,出现在世子院内。 站在这棵有了年头的老槐树下,他突然感慨道:“记得本王小时,这棵老槐树就是如此模样,如今沧海桑田,没想到它竟还是如此,生命旺盛。” 何谨之垂手立在身后,看向西北方的烟花楼,笑道:“王爷说的是,如今殿下都这般大了,时间,真是捉摸不透东西。” 萧擎苍哪里不知何慎之此言意图到底是什么,但此夜,注定不太平。 整个镇北王府,皆是在布局以及被布局之中。 “王爷,您明知三日后的世子礼……” 见萧擎苍迟迟未开口,何谨之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明知?” 萧擎苍突然转身,气势之大,只是一个简单动作,便惊起槐叶上的积雪。 “殷雨逝世,还不能给你们敲个警钟?如今世道太平,蛮怒凤阙二分天下,陛下要的是太平。萧无明这尚未长成的狼崽子,得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瘸腿的,直到他能一口咬断赵皇帝的咽喉!” 他忽然望向烟花楼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可瘸腿的狼,总得先学会在雪地里装死。” 第十七章 长夜无明 今夜这场雪,注定不会太平。 何谨之静候在小凉亭外。 沉默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 信口封条上,油墨未干,透着股令人不安气息。 “王爷,二公子今夜悄然调换了城西护卫。” 何谨之语气低沉,字字如重锤:“三十蛮怒遗孤,此刻该在松林候着了。” “那不正好。” 坐在亭子石椅上的萧擎苍,轻笑道:“要是连这等小事都看不透,摆平不定,还当什么镇北王世子,日后如何镇住三十万狼军?” 接过密报的萧擎苍,没打开信封,目光却落在藏书阁。 将信封丢尽一旁篝火旁,听着铁炉传来劈里啪啦声,他摆手示意道:“你若放心不下,便去盯着些。” 语气看似随意,却藏着不容拒绝威严。 何谨之看着老王爷那萧瑟背影,心下微动。 王爷心中,还是有世子殿下的。 他抱拳告退,白发在风雪中翻飞。 足尖轻点地面,转瞬消失在原地。 动作轻盈,比府中壮年护卫还要灵敏一些。 夜风掠过院落,掀起春涧屋前铃铛,发出声声清脆。 萧擎苍望向今夜残月,忽然想起殷雨临终话语。 “若有朝一日,无明不想习武,也厌倦朝堂纷乱,放他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人吧。” “在凤鸣山顶之上,那里能看见江湖的方向。” “那是他娘长大的地方,也是心中最美之方。” ...... 萧擎苍望向烟花楼,原先那两股惊人气势,已是消失殆尽。 “宁一语,终究是差了火候。” 他摇头,眸光转向城西。 漆黑眸中微颤,却又转瞬即逝,隐入沉沉夜色。 月落乌啼,小雪不断。 萧擎苍转身走出世子院落,往藏书阁方向走去。 路过拢西湖时,墨守衷的无钩鱼竿正垂在三尺薄冰上。 钓线凝着冰珠,将寒江雪色碎成粼粼银片。 他负手立在湖泊旁,淡淡开口问:“老瞎子,世子位到底给谁?” 话音刚落,狂风突至。 吹得两人长髯如铁帚翻飞。 原本宁静湖泊,遍布涟漪。 独眼的墨守衷身子如青松不倒,只是平静道:“好孙儿,可保狼军兴旺三百年。” 萧擎苍大笑,声震湖冰,惊起的游鱼撞碎水中残月。 笑罢,却见墨守衷连叹三声。 第一叹惊起涟漪。 第二叹吹乱雪丝。 第三叹落进湖心。 惊碎满湖月光。 一叹风雨起, 二叹太平逝, 三叹长夜无明。 ...... 望凤城主干道上,两骑惊尘掠过望凤城主街。 眼见萧无明离自己越来越近,赵翎那面如寒霜的脸又是冷下几分。 自己这马本就是在集市上随意买下,与萧无明那匹“雪中踏云”,就单论个头,都小了一圈不止。 加上现在街道上霜雪未化,自己被追上,是迟早事情。 赵翎咬一口银牙,心中怒骂这萧草包怎会如此棘手。 后方的萧无明,脸上却是露出一抹笑意,调侃嚷道:“公主殿下,想要去哪?方圆百里,就没有本世子不熟悉地方,要不小爷带你去逛逛?” 背后萧无明戏虐声音传入耳畔,赵翎只觉背脊发凉。 她心中清楚,眼下自己公主公布,萧无明定不会要自己性命。 但保不齐这登徒子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事情。 想到要被这种纨绔轻薄,倒不如让自己死了拉倒。 赵翎甩鞭抽向马尾,马儿吃痛前冲。 萧无明见三公主提速,也是紧随其后。 他喜欢这种追逐猎物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出了城。 却是不知,这一切都被暗中一群蒙面蛮怒遗孤,看在眼里。 他们紧随其后,悄无声息,每人皆是死死盯着两人。 眸子里,是挥之不去的杀意。 城外官道上,长途奔袭下,赵翎座下马匹渐显疲态,蹄声愈发沉重,速度渐缓。 反观萧无明的“雪中踏云”神骏如初,银鬃在风雪中翻飞,始终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追逐节奏。 眼见两骑间距不过丈余,赵翎猛然勒缰转身,袖口银光一闪,淬毒银针已在袖底攒射待发。 萧无明见状,借马镫腾空,银鞍上旋身扑来,袖摆带起的风雪几乎凝住银针寒芒。 指尖刚触到她袖口锦缎,却闻赵翎坐骑忽闻冰面脆响,骤然惊立。 前蹄腾空时扯断鞍鞯,将两人掀向半空。 二人顿时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马背。 “嘶啦!” 裂帛声混着马鸣撕破雪夜,两人如断线纸鸢跌进泥潭。 萧无明率先撑起身,泥浆和为融雪水顺着下颌滴落。 他刚想抬头,痛骂赵翎选的什么胆小马匹,却是看见眼前赵翎,胸前裂开衣襟时怔住。 明黄肚兜上的金线凤凰半掩在雪泥里,尾羽扫过她绷紧锁骨,这可是今夜的月光更惑人。 “放肆!萧无明,你侮辱本宫,定要诛你九族!” 赵翎涨红脸挣扎,双手护胸后退,双目满是警惕。 “九族?” 萧无明抹去颊边污泥,逼近她耳畔,邪笑道,“公主可忘了,圣上早将你赐婚给小爷,小爷的九族里,可坐着位凤冠加身的三公主。” 话音未落,他佯装抬手,嘴中嘟囔,“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殿下这副模样,倒是应了那句‘雪夜美人’。” “无耻!” 赵翎凤眸微眯,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细微脚步声。 萧无明也是注意到,连忙收起戏虐神色。 转目顺着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百步内,官道旁枝桠轻颤,十八道黑影如夜鸦立于枝头。 弩箭泛着幽蓝毒光,正将两人锁进准星。 萧无明心中一怔,刚想开口询问是哪方好汉,这十八道黑影却是直接扣动弓弩上的扳机。 嗖,嗖,嗖! 整齐划一的扳机离弦声响起。 随后只见十八道弩箭朝萧无明两人,破空杀来。 萧无明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攥着赵翎的手腕,在官道旁的泥路里,滚出一条歪扭轨迹。 一根根弩箭紧随其后,他故意避开所有弩箭落点。 待在一块巨石后停下,他与赵翎相互交换一个眼神。 确认都不是自己派出的后,萧无明靠在巨石后,反倒笑了起来:“斗来斗去,倒是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赵翎红唇勾起,眸中泛着冷意,道:“无妨,兵来将挡,本宫定能杀出条血路。” 萧无明闻言,扯了扯嘴角。 这娘们,是疯了? 第十八章 首露锋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句话在赵翎口中说出来属实霸气。 但实际情况,没了玉胎弓和袖中暗器的赵翎,哪里有什么办法对付站在高处的那数十位训练有素的刺客? 反观镇北王世子萧无明,在这生死关头,竟怂态尽显。 他刚弓着身子,猫腰准备脚底抹油,便被赵翎一把拽住。 “你干嘛!小爷又不会武功,你要杀出一条血路那是你的事,别拉上小爷!” 萧无明猛地甩开赵翎的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不忘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草包!”赵翎冷笑,短匕在掌心转了个花,“殷夫人若知道你这般窝囊,怕是要从狼首陵爬出来抽你。” 萧无明却一副没听见这嘲讽,只是慢条斯理掏了掏耳朵,挑眉问道:“说完了?” 淡然模样,气得赵翎胸口剧烈起伏。 蛮怒遗孤们显然没了耐心,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十足纵身一跃,如鹰隼般朝着萧无明和赵翎藏身的巨石扑杀而来。 巨石后的萧无明,看着那十几道黑影越来越近,嘴里低声嘟囔着,将赵翎骂了个遍:“真他娘晦气,跟这倒霉家伙扯上关系,什么事都变得不顺!” 而堂堂三公主赵翎,此刻却果断抽出绑在小腿上匕首。 眼神坚定,准备与这帮刺客拼个鱼死网破。 说来滑稽,在西北长大的萧无明,竟不慌不忙揉搓起雪球来。 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银,就在赵翎准备跃起迎敌时。 萧无明抢先一步,手腕轻抖,手中雪球如流星般齐齐抛向半空。 霎时间,无数雪团在空中炸裂,化作一道白茫茫雪幕,将巨石严严实实遮盖住。 也在这一瞬,萧无明吹起口哨。 一声嘹亮哨声划破天际。 本就在不远处的“雪中踏云”,听到主人叫唤,踏碎冰面狂奔而来。 “走!” 萧无明将外衣一甩,卷起一道雪幕,顺势外衣披在赵翎身上。 还未等赵翎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她拉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前方密林飞奔而去。 眼见煮熟鸽子要飞,数十道蛮怒遗孤本就阴冷的眸子又冷下几分。 脚下运气真气,紧追不舍。 靠在萧无明身后的赵翎,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摆脱追兵时,前方不远处一抹亮点让她眼前一亮。 她连忙扯了扯萧无明,激动喊道:“那是本宫的弓!” 萧无明闻言大喜,眼中闪过狡黠光芒,笑着问道:“公主殿下,对自己的弓法评价如何?” “百步穿杨!”赵翎自信满满,胸脯挺得高高的。 萧无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赵翎蹙着眉,疑惑不解。 萧无明却是突然俯下身子,将半截埋在雪地上的玉胎弓和数支箭矢捡起。 丢给身后赵翎,他回眸笑道:“那就好,小爷的命,等下可就全靠公主了。” 赵翎手握玉胎弓,看向眼前的密林,眸子定了定。 ...... 望凤城郊外,原本罕见人烟的密林处,数十道人影攒动。 乌云遮月,林中陷入黑暗。 赵翎躲在隐秘之处,缓缓拉开玉胎弓。 箭头上寒芒闪烁,她屏息凝神,随后松开手。 箭矢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穿过重重枝桠,精准射向一位蛮怒遗孤。 那名蛮怒遗孤应声倒地,惊起林中一片寒鸦。 萧无明趴在一棵树后,用手中雪团砸向枯树,引开身后蛮怒遗孤的注意。 拔腿要逃时,却是在回头瞬间,瞥见远处一抹亮光。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迈开步子朝赵翎方向奔去,嘴中喊道:“赵翎,注意后面!” 赵翎顿时僵住,这才注意到自己那根发簪,此刻正随着呼吸轻颤,在漆黑密林中反射出一道明显光亮。 她随即摘下发簪,却已是听见,身后靴底碾雪声。 “原来躲在这里。” 一道阴冷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一道拔刀声。 萧无明暗骂一声,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朝赵翎身后丢出。 石块激射而出,经过之处,皆是传来爆破之声。 赵玲还在发懵之际,蛮怒遗孤的长刀应声劈落。 千钧一发,萧无明投掷石块也是杀到。 叮! 一声清脆。 长刀砍在石头上。 出人意料的是,石块不仅没碎,持刀的刺客反而被强悍的力道震得连退数步。 也在这关键时刻,萧无明赶到,拉起赵翎就往左侧跑去。 月光被云层遮住,蛮怒遗孤们的咒骂声与弓弦声交织在一起。 弩箭擦着两人的身子,钉入雪地之中。 此地常年人烟罕至,这片密林自然而然无人照料,故而树林茂盛,枝繁叶茂,就算眼下是初春时节,枝叶也是错跟盘踞,很难瞄准。 这就是萧无明为何会选在此地原因。 耳边的脚步声渐渐消散,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 本就未正式踏入武道的赵翎,手持比自己还重的玉胎弓和箭矢,体力消耗远超萧无明。 披肩散发的她靠在树上,不顾公主形象,大口喘着粗气。 萧无明却显得异常冷静,抬头望了望天,喃喃道:“月光要出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云隙间洒下的月光,恰好照亮了两人所在之处。 萧无明见状,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只觉这老天最近处处与他作对。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蛮怒遗孤们借着月光,迅速追了上来。 率先发现敌人踪迹的赵翎,刚准备再搭弓,身旁一道声音惊得她身子一怔。 “找死!” 赵翎身旁,一个浑身漆黑,蒙面将脸盖住得人影,如鬼魅般出现。 她本能抬手,想要用玉胎弓抵挡。 却是被这刺客一刀震得连人带弓都飞了出去。 重重摔在一棵树下,赵翎嘴中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那蛮怒遗孤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瞬间又闪至她跟前,抬手一刀挥去。 赵翎眼见刀刃即将划到自己喉咙,不知为何,突然放声大喊:“萧无明!” “吵死了,叫什么叫,小爷跟你很熟吗?” 一道熟悉戏虐声音响起。 消失许久的萧无明,真就从她身后扑来,手中紧握着半截冻裂的树枝。 “当!” 树枝与长刀相撞瞬间,竟是爆发出金属般脆响。 还披着萧大世子外衣的赵翎,惊觉发现萧无明手中那截枯枝竟未折断。 反而是那蛮怒遗孤。虎口震裂,刀身歪斜。 “你......” 赵翎喉间发紧,被眼前这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反观萧无明,淡定异常。 他本就俊美非凡,此刻在落雪与月光的映衬下,更显超凡脱俗,宛如画中走出谪仙。 第十九章 春上拳 一个向来以纨绔闻名的世子,竟爆发出如此骇人力量。 眼前雪雾翻卷,赵翎望着萧无明以枯枝震退玄铁长刀的模样,只觉天旋地转。 难不成钦天监那些观星的老瞎子,真的误打误撞说中了? 传说中可断赵氏皇朝的“噬龙剑骨”,竟真的藏在这常年混迹烟花楼的浪荡子体内? “你......” 她攥紧玉胎弓的手指几乎掐进掌心,话未出口,颈侧突然一麻。 春涧的身影如夜猫般从树影中疾掠而出,素手迅速划过赵翎耳垂,精准点中她昏睡穴。 赵翎眼前顿时蒙上一层白雾,身子无意识向后倾倒时,却是被稍慢赶来的穆容英稳稳接住。 她身上散发的熟悉香味,让赵翎混沌意识闪过一丝安定。 萧无明见状大喜,随手将染血枯枝甩进雪堆,眉梢扬起惯常的痞笑:“春涧姐,狐媚子,你们怎么来了?可是想小爷了?” 春涧屈膝行礼,青绿裙摆拂过雪地:“殿下莫怪,途中遭了些耽搁。” 她话音温柔,目光扫过远处集结的黑衣身影。 穆容英并未搭话。 低头替赵翎拂去肩上落雪,指腹擦过她嘴角的血渍时,动作轻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 赵翎于她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早在这些年相处时刻进了骨血里。 萧无明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沉声道:“先送公主回镇北王府,整个西北三州,没有比那更安全地方。” 说罢,他转身望向雪地中央。 十三道蛮怒遗孤,已呈扇形包围。 月光洒在他们玄铁长刀上,寒芒毕露。 “春涧姐,交给你了。” 萧无明瞥了一眼那黑衣刺客,冷声道,“留一个活口,小爷倒要看看,他们身后主子是谁。” “知道了,殿下。” 一身青绿长裙的春涧颔首应下,裙角在风雪中扬起青碧的弧。 穆容英在望着她单薄背影融入雪地,在那群壮汉面前显得是那么单薄。 仿佛一只羊入虎口的羔羊。 她忍不住看向萧无明,眼中更多了几分鄙夷。 这般柔弱的女子,如何敌得过蛮怒遗孤的刀阵? 也就在这时,其中一位蛮怒遗孤动了。 率先出手的死士带着破风刀势劈来,刀刃未到,森冷杀意已冻住眉梢。 春涧脚尖轻点,身形如蝶翼般旋开,刀风擦过颈侧瞬间,玉指已扣住对方腕骨。 “就这点力道?” 她轻笑,手臂猛然发力。 玄铁长刀在冰面拖出刺目火星。 那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壮汉,竟被他甩出数十米远。 在旁看戏的萧无明,倚着树桩抱臂而笑。 别看春涧五官柔和,平时人畜无害。 可谁会想到,她父亲可是春贺年,那位以拳入江湖一品高手行列的拳宗。 作为他的独女,春涧自幼便展现惊人天赋。 以掌入拳法,掌风所及,筋骨寸断。 哪是这些野路子能比的? 一旁的穆容英见此,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她想过春涧厉害,但没想到如此厉害。 这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的姑娘,难不成已是入了武夫三境的高手? 就在穆容英发懵间隙,又是蛮怒壮汉朝春涧杀去。 对此,春涧不慌不忙旋身,积雪随衣摆扬起,掀起一道雪障碍,迷了三人的眼。 随后一个闪步,接近离她最近的刺客,赤掌拍在其肘弯。 只听一声骨头碎裂声,那名壮汉惨叫一声,倒飞数米,惨死当场。 没给其他两人反应时间,她又借力跃上树杈。 那平常如远山的眉,此刻化作夺命的刀。 “尔等杂碎,如何能近的了殿下的身。” 她话音未落,已从树杈倒挂而下,双腿绞住一名蛮怒遗孤的脖颈,又借势空翻落地,将对方砸进密林里。 指尖划过对方腰侧时,她夺下绑在那人腰上的匕首,手起刀落,划过那人咽喉处。 那蛮怒遗孤一脸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比花朵还娇贵的女子。 到死都不明白,为何对方有如此修为。 其他蛮怒遗孤们这才惊觉,这看似纤弱的女子,每招都直奔关节要害。 青绿长裙在林中飞舞,身上滴点鲜血未沾染,春涧伸出一只手,朝其余的刺客挑衅的勾了勾。 “一起上!” 为首蛮怒遗孤怒吼,刀风卷着雪粒劈向她面门。 剩下的蛮怒遗孤闻言,也是举刀齐齐砍向春涧。 谁知,面对如此明显人数差距,春涧脸色如此。 寒风吹起两鬓秀发,她不退反进。 侧身让过刀锋,素手已扣住对方肩井穴,借力将其甩向同伴刚组成的刀阵。 血珠从她指缝溅出,在雪地上画出蝶形轨迹。 正是上春拳的起拳式。 她赤掌拍向一名蛮怒遗孤背心,内力震得对方皮甲下的盔甲龟裂。 一道刀光从斜刺里袭来,她蜷身倒地,在地上滑行中扫过那名蛮怒遗孤的下盘。 脚尖勾住对方脚踝一拖,整个人借力腾空。 抓住这个间隙,她又伸手,钳住第三名蛮怒遗孤手腕,生生拧出脱臼脆响。 “还有谁?” 好似一舞完毕的春涧,发丝间还沾着积雪,却笑得比刀刃更利。 剩余死士互相对视,看见同伴们或抱腕痛呼,或倒在雪堆里抽搐,忍不住心生退意。 眼前这女子赤手空拳,却比任何暗器都可怕。 每招都如蝶舞,却藏着狼的撕咬。 向来心思缜密的春涧,此刻也是注意到这群黑衣蒙面刺客军心涣散,转目看向萧无明。 似乎在传递她的意思。 早就在寻了块干净地座下的萧无明,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春涧不用追上。 心中从十开始默念。 待到五时候。 那帮蛮怒遗孤,已是转身转入密林逃跑。 待三时,萧无明白衣微动。 一道道漆黑身影从他背后掠过,直奔刚才刺客逃跑方向而去。 待最后一声落在心间。 萧无明睁开眸子,平静的看向眼前单膝跪地的王从命,道:“老规矩,我要一个活口。” 王从命领命起身,化为一道黑鸿杀向密林。 一道道惨叫声,回荡在此地,宛如人间地狱。 萧无明起身,环顾周围,不见穆容英和赵翎身影。 这妮子,何时离开的。 “殿下,有没有受伤?” 春涧走上前,关心询问。 萧无明摇了摇头,笑道:“有春涧姐在,这帮草包如何伤到了我?” 春涧闻言一笑。 笑得还是那么温柔。 而就在这时,南边方向,一道强悍气息掠过两人,朝城门口方向闪去。 萧无明与春涧两人,相视一眼,顿感不妙。 一声嘹亮哨声又划破天空,萧无明骑着“雪中踏云”,带着春涧朝穆容英方向奔去。 第二十章 雪化天晴 此夜漫漫长,望凤城官道上,穆容英的脚印歪歪扭扭通向城门。 她背着裹着萧无明外衣的赵翎,心跳声比马蹄都急。 眼瞅着城门楼的飞檐已在月光下显出轮廓,她后背突然一寒。 风雪中掠过一道劲气,穆容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待那股妖风消散,她忽然顿住。 身后一股气息,她很熟悉。 这股阴冷劲,除了那日在青楼被萧无明连连打脸的赵禧,还能是谁。 “穆姑娘,这是要带公主去哪儿?” 刘禧的嗓音像浸了冰水,从三丈外的树杈飘来。 月光在他佝偻着背,袖中鹤嘴钩泛着青黑色,宛如阴间的勾魂厉鬼。 暗自将匕首窝在手心,穆容英攥紧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她强忍内心恐惧,开口呵斥道:“老东西,公主是镇北王府的贵客......” 话未说完,鹤嘴钩已擦着她耳尖划过,在官道上犁出半尺深的沟。 “贵客?” 刘禧尖笑,鹤嘴钩在掌心转出阴寒的弧光:“咱家只听说,萧无明今夜设伏刺杀公主,穆家遗孤嘛……”, 他眯起眼,钩尖指向赵翎方向,冷笑道:“该给公主陪葬。” 老太监此话一出。 穆容英那狐媚脸庞顿时煞白,只觉气血上涌。 深吸一口气,她开口道:“你这是污蔑,欺君罔上!” 谁知,老太监听后,竟是放声大笑。 待笑声消散在雪中,他脸色一寒,手中鹤嘴勾甩出。 好似厉鬼勾魂,那道铁钩带着罡劲,朝穆容英咽喉钩去。 穆容英旋身避开,但赵翎的重量让她步法一滞。 虽是勉强躲过,但鹤嘴钩第二次袭来接踵而至。 这次穆容英来不及闪躲,被那铁钩直直打在胸脯。 一阵骨头碎裂声响起,穆容英手中匕首还没来得及用上,便与赵翎倒飞出数十步。 在已是江湖一品高手的老太监手下,初出茅庐的穆容英,没有丝毫胜算。 “给你个表现机会,用这把匕首,杀了公主,咱家或许开心,留你条性命在身旁做个女奴。” 刘嬉捡起穆容英掉落的匕首,随后甩出。 刀刃在赵翎咽喉前半寸停住,映出她苍白的脸。 穆容英睁大眸子,看向刘禧,突然笑了。 父亲临刑前都未欺君罔上,作为穆家唯一的血脉,她的骨头比玄铁更硬! 老太监闻言摇头,故作叹息。 手中铁钩旋出几声,就在要一击要了穆容英的命时,一道戏虐声从头顶传来。 “刘公公你这无根东西,还能养女奴呢?” 听到这熟悉声,刘禧浑身僵住。 他记得这声音,几日前在烟花楼,他可是让自己颜面尽失! 马蹄踏碎官道,一白一青两道声音破开雪幕。 萧无明与春涧并辔驰至时,正见老太监刘禧的鹤嘴钩抵住穆容英咽喉。 春涧甩蹬落马,一身青衣如莲花绽放,在风雪中扬起如蝶。 “老狗拿开钩子。” 她足尖点地,欺身而上。 春上拳融入掌中,拍向老太监。 刘禧旋身避开,鹤嘴钩划出半圆弧光,带起的雪粒朝她脑门砸去:“春家的小贱人,也敢管咱家的事?” 钩风森冷如刀,一道接着一道,率先春涧。 被逼无奈的春涧,只得接连后退。 待退无可退时,她骤然旋身,一掌借势朝对方拍去。 却见刘禧挥钩横扫,玄铁与银针相撞迸发火星。 其中一枚竟被弹回,擦着她鬓角划过,带下几缕青丝。 “好身手。” 萧无明坐在马上轻笑,语气十分鄙夷道:“不过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轮不到你说话!” 刘禧怪叫着扑向春涧,钩尾暗藏的袖箭突然弹出。 春涧就地翻滚,袖箭擦着腰侧飞过,在雪地上烫出三个焦黑窟窿。 她咬牙起身,发现鹤嘴钩已到头顶,仓促间只能运起拳法抵抗。 “当”的一声脆响,春涧只觉虎口震得发麻,身体也是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春涧姐!” 萧无明暗叫一声不好,甩镫下马,却被刘禧的钩风扫退。 老太监得势不饶人,钩尖直取春涧心口。 衣料裂开声响里,血珠已溅上她青绿长裙。 见到如此,萧无明终是忍无可忍。 如一抹白鸿消失在原地,待刘禧反应过来时,萧无明已在半空中将春涧接稳。 白衣飘飘,一股难以言喻的剑势,若有若无攀升。 已入江湖一品大宗师的老太监,自是注意到萧无明身上不同寻常之处。 难不成...... 他那双阴冷眸子,突然瞪大。 身子忍不住的发颤。 不是恐惧,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传说中的剑骨,是真的? 就在萧无明将春,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剑鸣。 如冰裂,似龙吟,一道青虹破空而来。 “噗”地钉在刘禧前方三尺处,剑身震颤不止,竟将积雪震成细雾。 “李寒舟!” 刘禧瞳孔骤缩。他认得这柄剑,更认得剑身上流转的寒芒。 雪粒子突然变大,模糊了远处人影。 好在有这一剑打扰,萧无明这才恢复一点理智。 “今日算你们走运。” 深知李寒舟不是个好惹的主,刘禧突然甩钩。 鹤嘴钩扫起雪雾遮住视线,借机跃上树杈,遁入大雪中。 雪地里,李寒舟的剑仍在嗡鸣。 萧无明看都没看这剑一眼,只是注意到怀中的春涧虽是双目紧闭,但好在气息稳定。 看来没有伤到要害,他笑了起来。 望向刘禧遁走的方向,那是凤鸣寺方向。 他眸中一股冷意升腾,心中发誓。 下次再见到这老东西,必定杀他。 看向这三个伤势各不相同的姑娘,萧无明无奈蹲下身。 先将春涧和穆容英放在马背上,又替赵翎拢好被勾破的衣襟。 “三公主,” 待剩最后一个赵翎时,他忽然轻笑到:“醒了就别装睡,老东西的血溅在您裙摆上,明日怕是要讹小爷十匹蜀锦。” 赵翎睫毛颤了颤,终究没睁眼。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寒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雪幕中。 青衫上落满雪粒,却比月光更冷。 他看向萧无明怀中赵翎,又看了看自己那柄无人问津的剑,淡淡开口:“世子可是欠我一个人情。” 萧无明大笑,却是没回答。 今夜的风雪渐歇,东方已泛鱼肚白。 将赵翎交给李寒舟,目送两人消失背影。 骑在马上的萧无明,忽然觉得这场雪夜截杀,不过是大幕初启。 镇北王府的狼,江湖的剑,终究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趟出一条血路。 而他这镇北王世子身份,终将与所谓“噬龙剑骨”一起,护着该护的人,直到雪化天晴。 第二十一章 一叶知秋 萧无明在烟花楼三层醒来时,并未显露半分意外。 揉了揉满是惺忪眼睛,任由满身酒气裹着胭脂香在屋内漫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楼外晨霜未消,马三甲身披铁甲立在拴马桩旁。 他单按刀,腰杆挺得如旗杆,魁梧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占据身后整个街道。 惹得路过商贩以及百姓,纷纷侧目。 这般甲胄鲜亮的武人候在烟花楼前,在西北三州着实罕见。 要不是大伙对世子殿下那匹“雪中他云”极为熟悉,还真以为烟花楼又来了什么贵客。 “镇北王的狼军又来替世子殿下‘保驾护航’了?” 街角茶摊传来低笑,一个本地老汉扫了眼马三甲腰间的玄铁刀,笑道:“听京城来的商贩说,上月南方那般书生刚参了镇北王‘纵兵扰民’,这会儿怕是又要加急递折子了。” 旁边酒肆小厮擦着桌子回道:“参劾?御史台的大人怕是忘了,萧擎苍的狼军踏平是蛮怒营帐,可不是咱们百姓的灶台!” ...... 对此,马三甲充耳不闻,目光始终落在二楼雕花窗上。 他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肯定与世子殿下有关。 只是碍于职责,他不能恪尽职守,不然准是要护在世子身旁。 就像十年前,殷夫人护住自己那帮。 马三甲缓缓闭上眼睛。 气息厚重绵长。 楼内,萧无明并不着急下楼。 转目看向眼前突然出现的王从命,问道:“如何?” 王从命摇头。 昨夜那帮人明显是训练有素,未等影狼卫上前,别已是用暗藏匕首抹了自己脖子。 不过此行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王从命从腰间取下一枚护符。 此护符呈现椭圆状,与凤阙主流的天圆地方有着显着差异。 “蛮怒遗孤。” 萧无明仅一眼便是认得此玉佩,又回想起昨晚细节。 这个猜测十有八九。 王从命颔首,他猜测也是如此。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何人能在王爷眼皮子下,将这等蛮怒遗孤圈养。 这可不仅仅是诛九族事情。 对此,萧无明脸上却没王从命那么凝重。 毕竟作为镇北王世子,眼下虽顶着个纨绔头衔,每天还做些荒唐事。 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刺杀,可是不少。 自己庭院那棵老槐树上的刻痕,便是最好证明。 而这也仅是萧无明见到过的。 那些还没露面就被影狼卫拦下的,数不胜数。 “世子殿下,可是起来了,奴家已准备好洗漱了。” 门外,林老鸨询问声响起。 这素来对旁人傲然的林大娘,对萧无明,却是客气异常。 不等萧无明表态,王从命已是消失在原地。 萧大世子脸上瞬时换上浪荡笑意,朝门外扬声道:“劳烦林大娘备些沉水香,昨夜酒气熏得人脑壳发昏。” 房门推开,脂粉香混着皂角味涌进房内。 三四名红衣侍女端着铜盆、捧着锦衣鱼贯而入。 萧无明任由她们伺候更衣,镜中映出他那张精致面容。 半个时辰后,萧无明身着簇新月白锦袍下楼。 衣摆间飘着浓郁的沉水香,与昨夜的血腥气截然不同。 马三甲候在檐下,铁甲上凝着晨露,见他这副模样,古铜色脸庞未显半分意外。 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世子殿下在胭脂堆里藏刀锋的做派。 萧无明翻身上马。 雪中踏云,四蹄生风。 两人一前一后,在城中主干道掀起一阵沙尘。 惹得不少街边商贩,心中叫苦连连。 ...... 镇北王府深处,有座望海院。 与众不同。 不在亭台楼阁的富丽,而在气质。 地处王府中轴,毗邻镇北王主院,却连檐角神兽都比别处矮三分,唯有门楣上“望海”二字,仍透着股文人清贵。 十年前,这里曾是书生们谈诗论道的雅境,镇北王嫡长子萧望江常在此与天下寒士煮茶论经。 殷夫人离世后,望海院的门便常闭不开。 可路过的下人们都知道,这院子从未真正冷清。 无人问津多时的院子,远没有外人想的那般萧条凌乱。 反而是被萧望海整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正值初春,望海院的春花,开得似乎比镇北王院子里的还要鲜艳些。 萧望江负手立于院内,一身文人长衫旧得发白,但腰间那本自幼便读的《圣人经》残卷,却是纤尘不染。 一片银杏叶擦着院墙飘落,被他两指夹住的刹那,他那张虽有岁月痕迹,依旧称得上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异样。 他转身看向二弟院子,又看向镇北王院子。 双目寒意。 “十年画地为牢,倒养出群聒噪麻雀。” 手中叶片碾成碎片,三丈外树上一只监视用的机关木雀轰然炸裂。 院外站立许久的萧无明,猛然睁眼。 他早在萧望海握住叶片之前就到了此地。 父子相隔一墙,却如隔山海。 今日为何,本打算直接前往凤鸣寺的他,突然折返回府。 他先是看望春涧姐和穆容英。 前者因修为已入武夫三境,与老太监对招也是收着力,伤势还好。 可穆容英这狐媚子,修为尚且,加上实实在在挨了江湖一品高手一击。 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但好在治疗及时,尚且保住一条命。 院内的萧望江凝视院外,萧无明站的位置。 忽是抬手,隔着半空。 他以指代笔,凌空书写。 院门口处,萧无明察觉异样。 眼前这因没人打扫,落了厚厚灰尘的木门,竟生出金色篆文。 “傻孩子......”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转身走进房间。 盯着木门上的“慎行”,萧无明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微勾。 屋内,萧望江将手中夫人牌位,擦了一片又一片。 午后阳光洒入屋内,照映着他消瘦身子,却让一旁的《圣人经》愈发明亮。 “小雨,无明地及冠礼空恐生变故。” 他低语,擦去牌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忽然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冷如刀锋:“便是爹要动他,我这副文骨,也未必不能挡下三十万狼军的刀。” 春风掠过望海院,杏花纷纷扬扬落满台阶。 萧无明院外停留许久,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屋内,萧望江正坐在椅上。 手中握的是那,已倒背如流的半卷《圣人经》。 第二十二章 破庙 凤鸣寺名气大,很大,非常大。 只能用远近闻名来形容。 但也就是这么个出名寺庙,却是隐于西北荒山。 作为望凤城,乃至西北三州,最为出名的寺庙。 其规模不仅不能用富丽堂皇形容,反而是一眼看尽。 寺门不过两丈宽,门槛却被踏得发亮。 正对山门的“大雄宝殿”不过三间土坯房,屋顶的琉璃瓦早被换成茅草。 檐下每日敲的铜钟,用马镫改造的,风一吹便“嗒嗒”响。 殿内佛像倒是干干净净,与整座佛庙显得格格不入。 但也就只是这尊佛像如此,面前供桌上,更是荒唐。 破瓷碗里盛着半块没啃完的酱牛肉,酒壶歪倒淌着的酒水,在功德箱上积成小洼。 寺门斑驳牌匾下,主持盘腿坐在功德箱前。 他面前,是个吃糖葫芦的小沙弥。 这是他俗家幼子。 “爹!你瞧这糖葫芦像不像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小沙弥踮着脚趴在功德箱上,手里举着半串,歪七扭八的糖葫芦。 胖主持正啃着一块酱牛肉,头也不抬说道:“狗屁玉净瓶,菩萨要是看见你把她的莲花座当糖罐,早甩净瓶砸你屁股了。” 他突然伸手抢走小沙弥手中的糖葫芦,塞进自己嘴里,不忘摇头晃脑道:“再说了,佛心不在庙里,在牛肉和酒水里。” 小沙弥气鼓鼓叉腰,道:“可是我听香客们说,和尚要吃素!” “放他娘的驴屁!” 胖主持打了个响亮酒嗝,愤愤说道:“他们是和尚,还是你爹是和尚?” 话音刚落,胖主持抬头望向屋顶,张口便是骂道:“老东西,躲着久不累?” 唾沫横飞间,屋檐间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 小沙弥被吓得往胖和尚靠了靠,指着梁上,嚷道:“爹!有老鼠!” “老鼠个屁,是个没根的老太监。” 胖主持见老太监没有反应,继续骂道:“刘禧你个老东西,刚在望凤城造次,就跑来我这寺庙躲风头。怎么,不怕镇北王的三十万大军,倒怕见你爷爷和你爹?” 屋檐上的黑影,忍无可忍,终是现身。 老太监刘禧佝偻着背落在下。 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死胖子,你出生草莽,入佛门前杀人无数,现在不过是剃了个秃头,真把自己当活佛了?” “去你娘的佛门!” 胖主持一巴掌重重拍在面前桌上。 剧烈掌风,震得佛像都晃了晃。 “老子当年是替天行到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吃你娘的奶呢。” 他冷笑一声,脱下袈裟,露出身上无数狰狞伤疤。 胖和尚很是骄傲道:“瞧见没,这些才是真英雄,哪像你个没根的东西,只会躲在阴沟里咬人。” 刘禧闻言,原本空着的手,鹤嘴铁钩骤然出现。 勾尖上的寒芒,映得小沙弥缩了缩脖子。 胖主持却突然蹲下,从功德箱里摸出串佛珠。 塞到儿子手里,他道:“别怕,去后院找你娘拿新烤的饼,给这位公公尝尝。” 待孩子跑开,他拍着肚皮站起身,平静道:“你来就来,但不能带麻烦来,佛门重地,要是吓到孩子夫人,我定在佛面前杀你。” “聪明人不说废话。” 刘禧的钩尖指向一旁的酒壶,笑道:“萧无明身上是真有所谓剑骨?” 主持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就是不回答。 老太监逐渐没了耐心,刚想转身离开,胖和尚却是出声:“且慢。” 宝殿前,酒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 胖和尚神秘兮兮道:“殷夫人生前却是没提起,不过你猜怎么着?她临走前留了句话。” “什么?” 老太监皱眉问道。 “她说……” 胖主持突然抄起酒壶砸向刘禧,酒水在半空划出弧线:“老太监的钩子,适合去茅房掏粪!” 鹤嘴钩扫开酒壶的刹那,胖主持已欺身而上。 肥大的手掌看似笨拙,却精准扣住对方腕骨。 刘禧只觉一股巨力传来,钩子“当啷”落地。 身上真气散发,一品高手气势震得整座寺庙颤动。 就在他准备出手,却见胖主持另一只手,正往他嘴里塞卤牛蹄筋:“尝尝?你主子的御膳房,可没老子媳妇的手艺。” 也在这时,小沙弥突然从后院跑回来。 手里举着个咬了一半的烧饼,他道:“爹!娘说别把客人打死,留着换牛肉!” 刘禧趁机甩脱钳制,退到天井边缘。 胖主持没追,蹲在地上给儿子擦嘴。 但那僧袍上的补丁,此刻泛着冷光。 胖主持望着刘禧铁青的脸,忽然笑出声:“老东西,你追得上狼崽子的马,可能追得上西北的风雪?” 阴沉着脸,接连吃瘪的老太监捡起鹤嘴钩,转身离去。 刚走没两步,他忽然转身,看向胖和尚。 而胖和尚,察觉异样,没抬头。 满眼都是眼前的小沙弥。 沉默片刻,老太监还是离开,只留下一句咒骂:“胖秃瓢,你早晚死在酒肉里!” 胖主持擦了擦儿子脸上饼渣,望向山道下越来越近的白马,笑道:“死就死呗,老子这辈子,能娶妻生子,吃酒喝肉,已是天大幸运。” 小沙弥突然举起手中大饼,大喊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胖主持笑着拍他屁股,道:“喊个屁,先学会哄你娘开心再说!” 凤鸣寺的灯火在夕阳下摇晃,香案上的观音像依旧歪斜,却多了串糖葫芦当璎珞。 胖主持摸着儿子的头,忽然轻声哼起西北民谣。 歌词混着酒气,飘向渐暗的天际。 “狼崽子吃肉,和尚喝酒,天下事啊,都是锅里的炖肉,烂不烂,火候到了自然香。” ...... 萧无明与马三甲到达荒山山脚时,已是夕阳西下。 翻身下马。往上眺望。 萧无明感慨一叹。 娘生前并不信佛,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自从生下他后,便虔诚信佛。 与平时低调不同,每每到佛家重事,皆是大张旗鼓。 而自从娘亲走后,佛事料理,便是落在他的头上。 不过像今日这般,除了佛事上山时候,少之又少。 “走吧。” 萧无明留下句话,率先上山。 第二十三章 旧墓新骨 萧无明踩着碎石往荒山深处走去,双目往周围扫去。 此山虽称“荒”,却处处藏着活气。 年过初春,就算是镇北王府上的绿植大多都是从别州运来。 而这里的草木,却已冒出嫩芽。 满眼新绿,生机勃勃。 行至半山腰,萧无明驻足远眺。 云海翻涌间,在夕阳下如鎏金般璀璨夺目。 美不胜收。 始终与世子殿下差一步之遥的马三甲,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瞳孔里映着主子雪白衣摆。 昨夜事情他已是从府中下人听说。 就连春涧都败在那老太监手上。 眼下殿下此行只带上自己,此刻他连眼皮都不敢多眨。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往上山走去。 暮色漫过寺门时,破匾下的胖主持正抱着酒葫芦打盹。 听见脚步声他猛然睁眼,腆着肚皮连滚带爬迎上来:“我的小世子,可把贫僧盼来了!” 只觉一阵罡风拂过脸颊,双鬓长发翻飞。 萧无明看向朝自己滚来的一团肉球。 凤鸣寺有如今名气,近乎一半功劳都在这个肥头大耳的主持身上。 都说此庙有两位“活佛”。 一位杀人不念经,一位娶妻又生子。 眼前这位摇晃着双下巴的胖大和尚,显然是后者。 萧无明和马三甲跟随玄苦和尚进庙时,宝殿前闪过个小脑袋。 正是玄苦幼子,躲在廊柱后偷瞧这两位客人。 凤鸣寺虽名气大,却非每日接待外客,只在每年固定时日开山门,其余时候皆闭门谢客。 而这段时间应是没有香客前往才对。 在小家伙脑子里,享受过此等待遇的,只有那个喜欢穿白衣的漂亮姐姐。 只是那位姐姐,好久没来过了。 萧无明收回目光,转目看向依旧在滔滔不绝说话的胖主持。 这胖和尚道行有多高。 现在的萧无明,自是看不透。 只是这胖和尚,给香客算卦从不用签筒。 仅用只言片语,便能知人过往。 作为西北三州最有名的“酒肉和尚”,他的口头禅永远是:“多吃些饭,比来贫僧这磕一万个都有用”。 香客们都说,别看庙小如酒盅,却有位真活佛。 晚间,月初东山。 简单用过晚膳的萧无明,在马三甲陪同下,往殷雨墓地走去。 月光下,殷雨的坟墓藏在山间阴影里。 镇北王府嫡长子正妻之墓,并没有想象那么规模庞大。 仅仅只是一块碑,一座坟。 很简单,却又很干净。 碑前的春花开得正好,紫蓝小花在风中轻颤。 这是萧望海的手笔。 都说镇北王长子自从死了夫人,一蹶不振,画地为牢十年。 可只有王府少数人心中知晓,每年殷雨祭日,他都会亲自来此除草培土。 风雨无阻。 萧无明指尖摩挲着碑上“镇北王长子正妻殷氏之墓”的刻字。 “娘,还有两日。” 他低叹一声,平静道:“及冠礼后,便不用再忍了。” 话音轻得像落在春花上的月光,却让身后的马三甲的脊背绷紧。 江湖人人盛传殷雨之子,身怀千古罕见的剑骨。 至于传言是否为真,却是没有人赶来证实。 开玩笑,镇北王府是何等凶地? 那是连赵氏皇族都不敢轻易窥探的地方,其他江湖草莽,又有几人有如此气魄。 可马三甲不同。 他亲眼见过世子握剑时的模样。 那从未习过武的手,在握剑时,便不输武夫三境的高手。 站在前面的萧无明,自是不知马三甲心中如何想。 只是盯着面前这座墓碑,十年前的场景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日小雪,萧望海的手如铁钳按在自己后颈,逼对着娘亲的墓碑起誓“十年不握剑”。 “小世子又来给你娘摆苜蓿了?” 浑厚嗓音混着酒气飘来,萧无明没有转身。 只见那名为玄苦的胖主持,晃着酒葫芦从树后转出。 僧袍上沾着草籽,腰间拴着的用兽骨做的佛珠,在“哗啦哗啦”作响。 这大胖和尚打了个酒嗝,走至墓前。 蹲下身,用袖口擦拭墓碑上浮灰,他笑道:“你爷爷当年在边塞,最爱看战马吃草,说这草耐旱,像西北三州的娘们儿。” 萧无明绷紧的肩膀松了松。 玄苦和尚紧接从袈裟里,摸出半块烤饼,掰成小块放在碑前。 见此,萧无明扯了扯嘴角,嫌弃道:“胖秃驴,别乱拿供品。” “不碍事不碍事,反正都是一样的嘛。” 被一语点破的玄苦,哈哈笑道:“当时在边塞时,贫道常常偷夫人的军粮烤着吃,她骂我‘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头’。现在想来,夫人既是照顾,又是称赞贫僧。” 风沙掠过树林,萧无明和胖和尚,不约而同都笑了。 这是他这几年来,为数不多能彻底放松下来。 萧无明坐在母亲墓前,目光看向镇北王府方向。 他突然问道:“胖和尚,你说我杀那老太监胜算占几成?” 玄苦闻言,不回答,只是仰头灌酒。 酒液顺着脖子流进僧袍,毫不在意。 待又打一个酒嗝,他才慢悠悠说道:“你爹那酸文人,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疼你娘和你。当年殷夫人临产前,他跪在鸡鸣寺三天三夜,妄图以一人之力抵抗钦天监。可惜啊,皇家的刀,哪是笔墨能挡的。” 萧无明无奈道:“秃瓢,小爷没问我爹。” 话音未落,玄苦突然伸手,肥厚的手掌搭在萧无明肩上。 这看似随意动作,却暗含劲力,压得萧无明半边身子发沉。 “小世子,你眼里的杀气压得整个寺庙可都打颤啊。” 胖和尚凑近,张着满是酒腥味的嘴,道:“刘禧就算在如何邪门,那修为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江湖一品高手,百年来才出来几位?” 萧无明闻言,微微眯起那双好看的眸子。 身后的马三甲的手,也搭在刀柄上。 面对如此,玄苦八分不动。 手掌却像山一样沉,让萧无明动弹不得。 “得忍。” 玄苦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娘当年为护百姓,能以剑开天。你如今为护自己,就得学会忍,别说你现在能握剑,就算让你爹把你身上禁锢解开,你眼下在那老太监都走不过十招。” 话音落下,他指尖戳向萧无明心口。 那里藏着被皇室忌惮的剑骨。 同样,也是萧望海施以秘法封印的剑骨。 第二十四章 白衣 萧无明望着玄苦浑浊的眼睛,突然发现里面映着自己通红的眼尾。 忍。 这个字,全城百姓都不信会出现在萧无明身上。 十年间,萧大世子在外人眼里,可谓是风光无限。 每日不是豪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就是乘舟游湖,逍遥快活。 可又有多少人得知,这十年间,萧无明步步都在刀尖舔血。 一不留神,便是前功尽弃。 晚风,吹在三人脸上。 在殷雨目前,三人脸色各异。 在沉默之后,萧无明深吸一口气。 杀气化作一声叹息。 萧无明摇头道:“胖和尚,你可知他昨夜所为,就算小爷不杀他,李寒州也不会放过他。” “那就坐山观虎斗。” 感受到小世子身上杀意褪去,玄苦松开手。 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竟是半块酱牛肉。 将手中酱牛肉递给萧无明,老和尚笑道:“小世子,别着急。先把这牛肉吃了。你爷爷当年教我,杀人前先吃饱,才有力气把敌人的肠子挂在城墙上。” 萧无明接过牛肉,还未咬下,便能嗅到牛肉散发的浓郁孜然味。 正是爷爷喜欢的西北孜然味道。 玄苦起身,先在坟墓前倒了半碗酒,又给世子殿下倒了半碗。 见萧无明接过酒碗,他才一屁股坐下。 拍拍自己鼓成球的肚腩,他笑道:“明日还会有贵客前来。不过小世子,你先随贫僧去后山剑池,你娘当年刻了套心法在石壁上,说是日后你真想习武,便让贫僧领你去。” 暮色漫过墓碑,萧无明转头看向母亲的墓。 忽然觉得心中发暖。 原来娘亲,什么都考虑到了。 时过午夜,两人酒足饭饱。 玄苦拍了拍萧无明后背,起身离开:“走了走了,你爹要是知道老子教你习武,估计能把庙门拆下来。拍在贫僧脑门上。哦,对了......” 他晃了晃已是空空的酒壶,道:“有时间将这白衣换了,你娘说过,不喜你穿白衫,难洗。” 萧无明望着玄苦摇晃背影,忽然笑了。 晨光破晓。 第一缕阳光洒在这座并不雄伟的“大雄宝殿”上时,萧无明已坐在殿前石阶上。 晨霜未消,小沙弥抱着个比他还高的扫帚晃过来。 扫帚枝桠间卡着半串糖葫芦,正是昨夜玄苦大师偷塞给他的。 “萧哥哥,剑是用来杀人的吗?” 小沙弥忽然蹲在他脚边,仰头望着他。 这个哥哥,他不知道是叫什么,只是听爹说过他姓萧。 还特意又补充一句,萧擎苍的萧。 庙里其他师兄听后,皆是面露惊恐。 小沙弥不认识什么萧擎苍。 只知道,眼前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很像之前那位白衣姐姐。 小沙弥眼睛像浸了晨露的葡萄,他问道:“哥哥,你认不认识一位穿白衣的姐姐?” 并未多加思考的萧无明,微笑道:“哥哥认识的姐姐太多了,记不得。” 小沙弥哦一声,明显带着失望。 不过很快,他又抬头,笑道:“哥哥,你说练剑只能用来杀人吗?” 萧无明明显一顿。 思索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头,笑道:“剑呀,有时候是用来杀人,但更多时候,是用来护着不想让你心中碎的东西。” 小沙弥似懂非懂,举起糖葫芦,笑道:“就像爹爹护着我和娘亲,还有观音菩萨的莲花座?” 他指向殿内歪斜的观音像,莲花座上还粘着昨夜掉落的糖渣。 萧无明笑了,这笑容比晨光更暖:“对,就像你爹爹护着你娘和你,以及你手中的糖葫芦一样。” 小沙弥眨了眨眼,笑了笑。 很好看,像一张洁白干净的纸。 寺庙厨房,升起一缕炊烟。 早膳是芝麻烧饼,夹着新卤的牛蹄筋。 萧无明咬下一口,很香。 他来这凤鸣寺次数说多不多,说少也绝谈不上少。 却是未曾与胖和尚的媳妇见上一面。 就在萧大世子神游万里时候,玄苦打着饱嗝晃过来。 往他碗里丢了块酱牛肉,微笑道:“小世子,吃饱点,趁着后山冰雪未化,我们好赶路。” 闻言,萧无明双目看向身后方向。 凤鸣寺有个禁地,鲜少有外人知道。 此地名剑池,藏在凤鸣寺最深处。 不过两丈见方,池水终年不涸。 据说凤鸣寺最早主持,爱好收藏当时天下名剑。 每每收到一把便留在池水中,久而久之,那池水被剑意滋养,产生不菲剑气。 老主持怕剑气外露,便只得命令后人将其封藏。 用完早膳后,胖和尚恐今日会生变故,只好先带萧无明前往后山。 马三甲本想跟随,却是胖和尚以,佛门重地为由给拦下。 本想拔刀硬闯的马三甲,在萧无明出声制止后,才得以不情不愿在庙里等候。 踩着山间青苔,萧无明和胖和尚轻车熟路走进深山。 一路蜿蜒曲折。 仅能容一人的狭道里,玄苦的酒葫芦撞在冰壁上,发出闷响。 萧无明紧随其后。 两侧冰壁垂着尺长冰棱,脚下冻土层泛着幽蓝,每踩一步都能听见冰下传来幽幽剑鸣。 “到了。” 玄苦突然停步,肥厚的手掌拍向面前枯树。 树干应声而开,露出半人高石门。 门楣冰纹天然凝成剑形,棱角处还挂着凝成冰晶的剑柄。 荒山后山的风雪,十年未化。 萧无明指尖刚触石门,心中剑骨突然震颤。 玄苦晃着酒葫芦笑道:“这门后头对常人而言,是片险地,而对殿下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福地。里头剑意沉睡百年之久,要是真能将其吸收,殿下日后成剑圣,指日可待。” 萧无明看向这石门。 门内,寒气裹着无穷剑意涌来,好似千军万马。 而那深潭如嵌在山腹的巨眼,水面倒映洞顶垂落的冰柱。 每根冰柱里都冻着半截剑痕,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萧无明看向胖和尚,问道:“你为何如此帮我,要是萧望海知道,可能真会把整座庙给掀了。” 谁知,胖和尚却是哈哈大笑。 笑声传遍整座荒山,久久不散。 在打开石门的一瞬间,他才神秘兮兮道:“天意,不可说。” 第二十五章 剑池 尘封已久的剑池,终是重见天日。 玄苦推开石门的刹那,冰屑裹挟百年寒气,扑面而来。 脚下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地,转瞬凝聚成霜。 体内禁锢还未解除的萧大世子,踉跄半步,差点摔下身后万丈悬崖。 好在玄苦和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萧无明衣角。 身后深涧的风卷着碎冰掠过耳畔,险险擦过他垂落发梢。 萧大世子心有余悸的咽了咽口水。 “殿下小心了!” 还没给萧无明反应时间,玄苦和尚的肥掌如铁钳般扣住他后领。 劲力顺着僧袍灌入,将他整个人逆着寒风,甩进石门。 只听一声世子殿下的惨叫,接着又是一道落地声。 萧无明撞在冰壁上,听见身后“咔嗒”落锁声。 回头只见玄苦和尚的僧袍边角在门缝里一闪,石门彻底闭合。 掌心抵着石门多停了半息,玄苦和尚面露苦涩。 洞内,萧无明摔倒声混着冰层震颤传来。 并非是他心狠。 只是剑池内蛰伏百年的剑意,连玄铁都能绞成齑粉。 若彻底敞开,整座荒山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剑气掀去半座山头。 “世子殿下,池子里的造化还得自己扛。” 玄苦和尚对着石门喃喃,拿起腰间酒壶,灌了口酒。 他妻儿还尚在庙中,胖主持不能容许他们出一点意外。 踏在来时蜿蜒山道上,玄苦和尚看向殷雨墓地方向,喃喃道:“殷雨,你我约定,贫僧已是照做。” 话音落在山谷间。 一缕清风拂面。 胖主持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笑声浑厚,传遍整座荒山。 ...... 剑池内,萧无明踏入石门的瞬间,扑面的凌厉剑气突然消失。 他缓缓睁开眸。 入目是两丈深潭,水面幽蓝,倒映洞顶垂落的无数冰柱。 每根冰柱之中,都冻着半截剑身。 萧无明指尖刚触到池水,万道剑意如闪电般窜入经脉之中。 萧无明忍不住一惊。 难怪胖和尚说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块险地。 要是换做普通人,怕是接触到水面的一瞬,就会被这强悍剑意撕成碎片。 突然,萧无明浑身剧震。 他在万千剑意中,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温热。 抬头望去,剑池最深处石壁上散发着幽光。 “是娘的剑意!” 萧无明喉间发紧,忍不住朝剑池踏出一步。 脚下刚沾水面,整座剑池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池底万剑齐颤,冰柱断裂声此起彼伏。 一道剑气挟着冰屑迎面斩来。 萧无明本能侧身,剑气擦着鬓角掠过,在冰壁上留下一道剑痕。 好险。 萧无明呼出一气,随即皱起眉头。 体内,沉寂十年的剑骨发出轻微共鸣,让他心神一颤。 难不成,这池中剑意竟与体内剑骨共鸣? 萧无明又迈出一步,果不其然,体内剑骨又在回应。 “原来胖和尚说的福地竟然在此!” 萧无明狂喜。 若能借这百年剑意冲破枷锁,又何惧老太监的钩子? 万般剑意入我身,为我所用。 这便是剑骨之力。 萧无明盘膝坐下,引动体内那被禁锢十年之久的剑骨。 沉寂已久的剑骨,在体内传出轰鸣之声,与剑池内的万剑共振。 ...... 在萧无明盘坐剑池刹那,赵翎已是站在了凤鸣寺门口。 站在那锈色刻着歪歪扭扭”南无阿弥陀佛“的牌匾之下,赵翎那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脸蛋上闪过不可置信神色。 她怎么都没想到,远近闻名的凤鸣寺居然是如此破败不堪。 叹了口气,三公主忍不住摇头。 看来江湖上的以讹传讹,当真严重至如此。 不过这倒也无妨,今日她来,本就不为这座寺庙。 望凤城的眼线来报,萧无明连夜赶路,昨日已是赶到凤鸣寺。 这倒与她不谋而合。 身后的青衫剑客李寒舟,依旧背着长剑。 只是此刻剑尖,却是朝下垂落。 “三公主金安。” 沙哑嗓音从寺庙内传来,老太监刘禧佝偻着身子从庙里跑出。 他膝盖触地,语气虔诚跪拜道:“老奴听闻公主驾临,特来......” “特来替皇兄杀了本宫?” 赵翎凤目微眯,气势逼人。 刘禧不愧是朝中老油条,佯装哭泣道:“殿下何出此言,老奴对皇家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闻言,赵翎冷笑道:“衷心耿耿?公公怕不是早已站台二皇兄了吧。” 在朝中能活过大辈子的刘禧,怎会被赵玲简单两句给吓到。 他只是跪拜,聪耳不闻。 心知今日定不会从刘禧翘出什么有用的话,赵翎话锋突转,冷声问道:“刘公公这身子骨,倒是比昨晚要灵活不少。” 老太监闻言,身子忍不住一愣。 脸色渐冷,他却仍强行摆出宦官的谦卑姿态:“公主说笑了,老奴昨夜可一直都呆在庙里......” “哦,是吗?” 赵翎又眯了眯那双凤眸,鄙夷道:“那看来是本宫看错了,以为是公公大半夜睡不着,非要来本宫面前作死。” 如黄鹂般声音落地,赵翎转身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身上剑意骤然收紧,刘禧只觉喉间一紧。 虽然两人如今同为江湖一品高手,但奈何面对的是赵翎。 是皇家的三公主。 他不能造次。 “三公主误会了......” 刘禧勉强开口,额角冷汗却出卖了他,“老奴只是……” “只是皇家的狗,不该乱吠。” 赵翎打断他,那双貌美脸蛋上竟是威严:“回去告诉皇兄,萧无明体内是否真有剑骨,本宫自会查清楚,至于某些连净身房都管不住的老东西,还是好好守着龙案,别让墨汁污了圣旨。” 说罢,赵翎头也不回朝寺庙里走去。 刘禧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知道,赵翎的嘲讽里藏着刀锋。 她既警告他别妄图借皇室权威施压,又暗示对他勾结二皇子的行径了如指掌。 此女留不得。 老太监心中暗暗发誓。 “老东西,看够了吗?” 胖和尚浑厚嗓音传来。 刘禧转头,见玄苦和尚正坐在树下喝酒。 胖和尚打了个酒嗝,嘲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人家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如你也留在凤鸣寺,诚心礼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啷一声,刘禧突然踹翻眼前的功德箱。 惊起满箱铜钱滚地。 晨钟响起也在这时响起,远处剑池传来清越剑鸣。 刘禧佝偻着身子,朝深山看去。 双目阴沉。 心中对萧无明身怀剑骨之事,把握已有七八成。 他又转目看向那功德箱上,刻着“概不退换”四字。 忍不住一声叹息。 这西北的庙,连因果都卖得这般直白,倒比皇宫的权谋,更让人胆寒。 第二十六章 思念 剑池之剑皆为凤鸣寺开山祖师云游所收。 其中不乏藏有江湖名剑。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让萧无明始料未及的是。 这其中有些在江湖已是失传的名剑,竟在这池子里,历经百年岁月,诞生出灵韵来。 萧无明依靠体内剑骨之力,牵动洞内剑意为他之时,注意到,有几道剑意如活物窜入自己经脉之中。 沉剑随他剑骨震颤轻鸣,他感受到四道不同寻常的剑意,意图控制自己。 “来得好,小爷倒也看看,是你们厉害,还是小爷体内剑骨厉害!” 萧无明闭上眼睛,全力催动还在禁锢之中的剑骨。 只听脑海中传来嗡鸣声。 一柄青铜古剑浮现在自己脑海之中。 还未等萧无明将这柄古剑看清,这古剑竟化作一只青铜巨手,将他扯入幻境之中。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萧五明发现自己化为十岁的自己。 此时的他,正坐在椅上。 面前是曾在王府任教的老夫子。 他正如记忆中的那样,滔滔不绝训斥自己。 “殿下,你此言可是危险!” 夫子唾沫星子喷在自己课本上,他嚷道:“你怎敢在策论上写以青楼治国?” 少年突然抬头,眼中倒映着成年萧无明冷冽:“学生不过说了实话,眼下不说京城,就说西北三州,不知多少官员腐败,夜夜笙歌。” 随着他话音落下,夫子却是大笑起来。 瘆人笑声中,夫子手中戒尺突然化作剑锋,朝萧无明劈下。 萧无明早已察觉异样,拿起手中毛笔,率先戳穿夫子咽喉。 墨汁喷涌处,夫子身子化作那柄青铜古剑。 萧无明认得此剑。 是春秋名剑,君子意。 “何为君子。” 一声苍老声音从古剑传来。 萧无明淡淡一笑,提笔在案几上挥毫。 君子剑,当自强不息。 洋洋洒洒八字写下。 见到这八字的青铜古剑,竟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待笑声过后,第二柄血玉剑,接踵而至。 浓厚胭脂香钻入萧无明鼻腔之宗,脚下池水也是化作烟花楼的纱帐。 再次睁眼时,萧无明发现自己身在烟花楼之中。 眼前,穆容英描眉的手突然顿住。 转身看向萧无明,她问道:“当个逍遥世子,多快活?” 还未等萧无明回答,穆容英一把将他推入床中。 指尖抚过他锁骨,穆容英笑得妩媚,道:“快活乡多好,殿下又何苦挣这要命的面子。” 话音落下,穆容英就要吻住萧无明的唇。 就在这时,萧无明突然伸手。 攥住那剑灵幻化的穆容英手腕,二话没说,一拳轰杀。 穆容英身子,应声炸裂。 血玉剑”百鬼泣”发出一声尖啸。 “不可能......你不可能......” 幻象崩塌时,萧无明无奈摇头一笑。 他虽十年间醉酒青楼,但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自己还没开始习武,不应太过多放纵。 耳畔,梵音如浪涌来。 萧无明配合闭眼。 明白这是第三重幻境。 但,这次却与以往不同。 一柄檀木佛剑悬在头顶,竟是化作一个小沙弥。 而萧无明身上各处,被一道道金色锁链禁锢。 “杀一人救百人,是佛是魔?” 沙弥剑灵垂眸合十,眉心朱砂闪烁佛光。 萧无明来不及回答,眼前幻境里便已浮现出一幅画面。 蛮族铁骑正碾过麦田,追杀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 萧无明看向蛮族屠刀下的流民,嗤笑出声。 二话没说,他挣脱开金色锁链,走向那名妇女。 曾经发誓要将蛮怒屠杀殆尽的萧无明,这次倒不杀向那骑马杀来的蛮怒铁骑。 反倒是突然抢过妇人怀里的婴儿,甩手扔向蛮族铁骑。 马蹄轰隆碾过婴儿,血水飞溅到小沙弥身上。 “孩子,我的孩子!” 妇人无助的呐喊响彻整个幻境。 萧无明撇向小沙弥,不屑反问道:“我佛慈悲?” 小沙弥浑身发抖,眉心突然裂开。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里头竟是飘出原先那婴儿鲜血。 满地血泊中,原先那浑身佛光的小沙弥,已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 眸中闪过意料之中的申请,萧无明握起一旁的檀木佛剑。 一剑刺出。 恶鬼消散。 幻境破碎。 盘坐在剑池内的萧无明,再次睁开眸。 一抹白色影子出现在他眼前。 见到这熟悉背影,萧无明心中突突作痛。 “娘......” 虽是想过,这池内古剑会化作殷雨模样诱骗自己。 但真正见到这熟悉白衣身影,萧无明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头顶,青蚨断剑散发出剑意。 第四重幻境,如期而至。 眼前场景,萧无明最熟悉不过。 童年镇北王府的天,还没有如今这般阴沉。 这天萧无明记得,是凤阙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家家户户对窗贴花。 一片幸福美满景象。 萧无明转目看向殷雨。 眼前的殷雨,双目空洞。 只有模样,却没有神采。 一切都是假的,萧无明心知肚明 但就算如此, 而被青蚨断剑幻化出来的殷雨,也是温柔道:“明儿也答应妈妈,不离开,好吗?” 萧无明笑而不语,只是看向母亲。 他双眸温柔到极致,却又带着些不舍。 就在假殷雨要再度开口时。 话到嘴边,她却僵住了。 一股剑意闯入幻境之中。 又感受到先前那熟悉剑意,萧无明这才露出灿烂笑容。 眼前殷雨原本空洞的眼神,渐渐浮现出一抹神采。 她看向萧无明,笑道:“傻孩子,现在该撒娇才对。” 萧无明搓了搓鼻子,也是笑道:“娘可没教过我。” 殷雨摇头苦笑,看向幻境中的一处,冷笑道:“拿老娘模样骗老娘儿子,你倒是能想得出来。” 话音未落,殷雨手中浮现出一柄长剑。 一剑斩出。 剑气如虹。 只听幻境中传来一声惊鸿惨叫。 随即这片幻境,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而眼前殷雨的模样,也是变得渐渐虚幻。 不知何时双目已是通红的萧无明,看向殷雨,还是强忍泪水,沙哑笑道:“娘,你是不是要走了。” “傻孩子,你娘早死在十年前,现在的我啊,不过是她留下的一缕剑意。” 殷雨笑道,在消散之前,她点了点萧无明眉心。 无尽思念混着剑气,融入萧无明眉心。 “不过啊,娘很高兴,你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一滴泪落从萧无明眼中流下。 落在池水中。 涟漪阵阵。 第二十七章 阿弥陀佛 剑池外,荒山间,暮色之中传来阵阵浑厚钟声。 暮鼓余音消散时,负手立在佛像前的赵玲,凤眸略带古怪看向外头那用马镫做的铜钟。 听着这与中州皇家专供佛庙一般无二声响,倒是真没想到这玩意能用。 凤鸣寺内,原本佛堂檐角应是悬着的八角琉璃灯,这座破庙竟是换成油灯。 一身月白羽衣尽显高贵的赵翎,扫过殿中的一切。 她素来对佛教不感兴趣,只是听闻殷雨在世时,对佛道扎根数年,便是前来看看。 现在看来,倒是有些高看这座佛庙了。 赵翎转过身,准备离开。 正巧碰上吃完晚膳的胖主持,跨过并不算高的门槛。 四目相对。 赵翎压根没正眼瞧这胖主持一样,径直略过。 在她看来,这胖和尚与这座佛庙一般,只是些会故弄玄虚之辈罢了。 “公主殿下心中所求,可有其一是姻缘?” 玄苦和尚的声音从阴影里渗出,赵翎刚要迈出大殿的脚落在门槛上。 凤眸含威,她并未转身,语气不屑道:“大师一个出家人,就这么注重情爱?” 玄苦和尚摇头道:“公主说笑,眼下殿下与镇北王世子的婚约,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就算市井小厮都有所听闻。” 赵翎望着前方山头上的明月,平静道:“照着方丈所言,那也太小看本宫了。” “殿下就不想知道,世子殿下如何想的?” 胖和尚盘腿坐在佛像前,哈哈笑道:“贫僧这虽是佛门清净地,但每日来此求姻缘的姑娘,可是不少。殿下大可以试试,如若不准,就当听个笑话听。” 晚风拂过赵翎两鬓。 百步内的小亭里,李寒舟今日不知起了什么兴致,会跟一个小沙弥下起棋来。 将目光收回,赵翎问道:“那是方丈的俗家儿子?” 抬头仰视佛像,胖和尚没有避讳点头:“正是。” 赵翎嗤笑道:“戒律清规都不放心中,方丈还想与本宫论道什么?“ 面对如此刺耳挑衅,玄苦和尚倒是不怒,反而微笑道:“殿下这话就错了,就拿殿外的那青衫剑客而言,虽并未开口要护殿下,可做的每件事皆如此。反观那老太监,一口一个效忠皇室,做出的事,不见得有多干净。” 听到此,赵翎终于是将那修长笔直的腿收回。 转过身,她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句话,赵翎向来嗤之以鼻。 认为这不过是这帮受不起诱惑的无能之徒编造好听借口。 “那方丈现在便来给本宫说说,萧无明是如何看待本宫。” 赵翎眯着凤眸,貌美脸蛋上浮现高傲冷厉。 那身因常年在久居宫中的强大气场,整座寺庙,眼下恐怕只有不过一只手掌人数,能在其面前坦然自若。 作为方丈的玄苦和尚,便是其一。 他没着急回答赵翎问题,先是对佛像三拜。 这虔诚礼佛场面,要是首次前来的香客,定会误会眼前这和尚是位恪守戒规的高僧。 但见过其大快朵颐吃肉喝酒的三公主,只觉一阵荒唐。 待佛礼完毕,玄苦和尚才不急不慢回眸,笑道:“世子殿下,倒对殿下只字未提,贫僧也不知殿下心中如何看待殿下。” 赵翎闻言,凤眸渐冷,冷笑道:“方丈这是拿本宫,做消遣?” “姻缘如流水,遇石则分,遇潭则聚。” 玄苦和尚摇头道,脖颈上的佛珠倒影油灯上火光,他继续道,“殿下若信缘,何须问。若不信,问亦无用。” 赵翎攥紧素手,双眸已是布满寒霜。 “贫僧二十年前也曾在此,对这座破庙上届主持提问,他亦是如此回贫僧。” 玄苦和尚的声音,此刻并不浑厚,倒像是枯叶掠过殿前石阶。 注视赵玲那双遍布寒霜的眸子,他感慨一叹,摇头道:“后来才知,原来枷锁不在所谓皇权,而是在人心。” 赵翎蹙着柳眉,不解其中意思。 今夜的玄苦和尚全然没有往日懒散,双手合十,他道:“相逢已是上上签,又何必追问缘由结果。” 话音落下,佛堂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 是寺门外的佛旗被夜风吹动。 赵翎转身望去,却见一个素衣女子已是立在门槛处。 今夜月光将她影子拉得极长,赵翎瞳孔微缩。 眼前这面容秀气,虽已是过中年,身着还是素衣,却仍让人感到雍容华贵。 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赵翎失踪多年的皇姑姑,前朝的长宁长公主。 而如今,也是玄苦和尚的妻子,小沙弥的娘。 “皇姑姑!?” 赵翎那双冷霜面容终是动容。 要问她心中最牵挂是何人,除了母后,便是眼前这位伴她童年的皇姑姑。 印象里的长公主是个喜爱云游天地的主,每次回来都给她带凤阙各地新鲜神奇物件。 只是有一日,长宁公主一去不复返。 宫中的人都说,长宁公主赵然死在西北三州。 那日父皇震怒,下令整座宫中都不许再提有关长宁之事。 赵翎不信。 每日都站在宫门遥望,期盼那熟悉身影出现。 可长宁公主再也没出现过,就连关于她的传闻都少得可怜。 久而久之,她便已接受长宁逝去事实。 可现在,那日思夜想的人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却愣住了。 “翎儿。” 长宁公主开口,一手抚住赵翎脸庞,笑道:“倒是长这么大了,越发像你娘亲。” 赵翎瞳孔骤缩,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沉默许多,她才从那张红唇突出几字:“皇姑姑,翎儿想你。” 话音戛然而止。 夜风骤起,佛堂烛火全数熄灭。 长宁公主先是一愣,双目通红。 终是没忍住,一把将赵玲拉入怀中。 “皇姑姑也想你,这些年在宫中,肯定是收了不少委屈吧。” 长宁公主声音已是沙哑,赵翎强忍泪水,闭上双眸。 自从母后被打入冷宫后,这些年,她再也没落过泪。 佛像前,玄苦和尚双手再度合十,看向庙外那一眼望不尽的群山,笑道:“阿弥陀佛。” 第二十八章 新旧公主 别看凤阙如今四海天平,再新朝初立时期,整个凤阙却是动乱异常。 前朝皇帝正值壮年,却是突然得了失心疯,朝野动荡。 年仅及冠的当朝皇帝在慌忙间即位,势单力薄,藩王割据,群雄并起。 时局动荡。 恰逢那时,又临蛮怒大军,兵临边塞。 赵姓江山,危在旦夕。 因此,才有后头的萧擎苍临危受命,单骑入西北三州。 建三十万狼军,平乱世,杀江湖,震藩王。 建功无数,故而得以被封,当朝唯一以异姓入藩王之列。 而就在凤阙最为内忧外患时,一生爱洒脱的长宁公主遇到了那改变她一生命运之人。 那是个冬天,刚从南州游历归来的长宁公主,冒雪入京。 恰逢有个西北来的汉子,为在临死前一睹京城芳容。 什么王公将相,什么风花雪月,在高楼无数间,他都未见到。 却唯独在人山人海间,见到了她。 本就生在皇宫,又是旧朝长公主的她,什么雍容华贵没见过。 京城当中,不知多少出生高贵的公子追求。 可不知为何,在京城一别之后,原以为不会再见面的汉子,却是在望凤城又再度见到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姑娘。 又在忙手忙间替他付了一碗阳春面时,长宁公主红了脸。 或许她真没有百姓认为的那么高贵,遥不可及。 又或这西北汉子,本就相貌出众,天赋异禀。 总而言之,在一同经历过西北动荡过,她在名利之中,选择了他。 玄苦和尚微微一笑,看向正坐在凉亭外洽谈的两个相貌颇为相像的女子。 谁能想到前朝长公主,与他在荒山破庙间,一呆就是二十余年。 “爹,你还去不去吃夜宵了?” 小沙弥拉了拉玄苦和尚宽大垂下的衣角,很是不满嘟囔味道。 一巴掌拍在小沙弥脑袋上,玄苦和尚骂骂咧咧道:“吃,吃,吃!就晓得吃,怎么不见你给老子端盆洗脚水来给你爹洗脚?” 脑袋一阵吃痛,小沙弥双手抱着脑袋蹲下。 他很是委屈。 明明是玄苦和尚嚷着要吃夜宵的。 怎么最后又怪在他头上。 等小沙弥缓过神来时,玄苦和尚早已朝厨房奔去。 “爹,给我留一口啊!” 小沙弥边追边叫,生怕晚一秒一口都吃不上。 山间晚风不停,待两人身影消散在黑暗中时,凉亭内的长平公主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边角还带着体温。 拆开纸包,是一块块精致桂花糕。 桂花香混着蜂蜜的甜涌出来,糕点上撒的糖霜在暮色里像落了层细雪。 见到此,赵翎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 长宁公主也是笑道:“翎儿你瞧,你小时候最爱把桂花糕藏在盒中,说这样就不怕被宫女发现自己半夜偷吃糕点。” 赵翎颔首,微笑回道:“皇姑姑曾教过本宫,最危险地方便是最安全地方,所以本宫都是藏在最为醒目地方,宫女太监都没发现。” 说完,两女相视一笑。 正因如此,赵玲有段时间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 后来还是她自己发现瞒不住,才渐渐收敛起来。 捏起一块桂花糕,糖霜沾在指尖,赵翎轻咬一口。 桂花糕入口即化,蜂蜜的甜混着记忆的暖,让她好似又重新回到童年。 长宁公主看着侄女吃得满脸糖霜,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碎屑。 眼中泛着柔光,她轻声道:“刚来西北时,我常去汉人商队营帐,看他们的女儿做女红。本来想着给你带上一件,等你长大嫁人时就能用,没想到,皇宫一别,竟是十余年过去。” 晚风忽然转急,山间枝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这句被岁月沉淀话。 赵翎抓住姑姑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下,她眸中闪过一丝心痛。 长宁公主似乎注意到赵翎异样,笑着摇头道:“他对我很好,我也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对男女情爱可以称之为一窍不通的赵翎,不解问道:“为什么?” “那年在边塞门关,” 长宁公主望向庙墙外长鸣晚雁,声音轻得像飘落树叶:“那和尚拼死在数百蛮怒铁骑下,将我救下,死里逃生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是能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赵翎摇头反驳道:“皇姑姑,这是救命之恩,不能男女情爱。“ 长宁公主笑道:”这两者有何不同,我即想即我所得。无论多大风浪,再看见他的那一刹,我心是安的。“ 赵翎听闻,身子突然一怔。 她回想起昨夜在萧无明身后时,当时随时都会丧命情况下,她竟是一点都不慌张。 当朝最为得宠的三公主蹙着眉,将桂花糕一口塞入嘴中。 打死她都不会认为,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纨绔浪子。 亭外时辰已过半夜,晚风不止。 长宁公主替赵翎理了理鬓边碎发,笑道:“萧无明,我暗中见过了。模样生的不错,只可惜是萧擎苍之孙,你与他之间,注定不会干净。” 赵翎自嘲笑道:“这又如何,他如若真与本宫回京,能否活过今年都难说。” 长宁公主感同身受一叹,不过随后她继续道:“殷雨的小子,那会那么容易任命。” 提到萧无明,赵翎那双凤眸又恢复往日高傲。 她胸有成足道:“此事,由不得他,无论他是殷雨儿子,还是镇北王世子。” 长宁公主闻言,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后,她又是一叹。 月亮洒下光辉,将两人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亭内的两个身影,挨得很近。 分不清哪道是皇室的凤,哪道是僧人的妻。 赵翎靠在长宁公主肩上,微眯双眼。 桌上桂花糕还冒着微暖的气,嗅着这又甜又暖气味,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皇姑姑从未离开京城,而所有的离别与等待,终究会在某个暮色四合时刻,酿成最甜糖。 ...... 凤鸣寺后山,剑吃内。 当一滴泪坠入池水中,四道幻境碎片如雪花般消散。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与萧无明擦肩而过时,他睁开眸。 眉心一抹金灿闪烁,池内,万剑齐颤。 第二十九章 春秋名剑 凤阙与蛮怒两大雄主割据天下,鲸吞四海资源,目下尤以凤阙国执九州牛耳。 其间星罗棋布的群岛诸国,本如散落在沧波里的明珠,却因武道大兴浪潮,不得不逐浪归附强者身侧。 唯有一座遗世岛屿偏逆其道,武圣城。 这里不遵国祚礼法,只循江湖旧制,以十年一度的“两国武夫宗师榜”定江湖座次。 昔年江湖豪客多轻虚名,此榜不过茶余笑谈。 而随着年轻一辈蜂拥入江湖,这近乎泯灭的榜单竟似枯木逢春,一时竟比黄金还珍贵。 现如今,天下人已是以认定此榜,无数高手每年前往武圣城,只为在此搏个名声。 武圣城,也成了天下武夫聚集地,其中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继宗师榜后,岛屿又推陈出新,美人榜、名将榜相继现世。 其中\"春秋剑榜\"尤为瞩目,记载着自春秋以降的名剑传奇。 剑池深处,四柄登上剑榜的名剑,剑吟震天。 剑池内,四柄剑芒闪烁。 青铜剑\"君子意\"泛着寒芒,血玉剑\"百鬼泣\"流转妖异红光,檀木佛剑梵音袅袅。 而位列榜首的青蚨断剑虽残,剑意却如渊似海。 四道剑光绞碎水面,剑池在剑意震颤中泛起道道裂纹。 摇摇欲坠。 “够了!” 萧无明低喝一声,眉心枣红印记骤然亮如赤日。 他白衣胜雪,自池水中踏浪而立。 目光扫过洞壁上悬浮的四柄名剑,神色凝重如铁。 剑骨被封多年,十年来他又兼荒废武艺。 此刻的萧无明空有名震全城的\"萧大世子\"头衔,实力却十不存一。 如今想要靠蛮力强行镇得住这些通灵名剑,简直天方夜谭。 此前轻敌,任由剑意入体,险些被夺舍。 萧无明想利用四把名剑力量突破体内禁锢,它们又何尝不想夺舍萧无明身体离开,这座尘封百年的剑池。 刚才四重幻境,好在有体内剑骨辅助以及娘亲生前残留剑意帮忙,不然换做旁人,可远没那么容易挣脱。 正僵持间,殷雨生前留下的剑意突然化作一盏心灯,照亮心中混沌。 萧无明忆起幼年娘亲教诲:“剑若欺主,便教它懂护心之道,尤其通灵之剑,唯有归心,方能为用。” 归心。 何为归心? ...... 死马当活马医了。 萧无明闭目调息,收尽周身剑势。 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第一柄青铜剑。 君子意剑脊上“春秋十三年铸”的刻痕已覆尘埃,却仍有凌厉剑意透体而来。 蹲下身,萧无明凝视剑刃。 脑海中浮现此前第一重幻境中,十岁那年的自己,在书堂之上,以毛笔戳穿伪善“夫子”咽喉,墨汁混着血珠滴落宣纸场景。 “你斩的不是伪君子,是天下人不敢说的实话。” 指尖轻触剑柄,萧无明声线低沉却是撼动人心,继续道:“我非君子,但可带你斩尽世间不公。” 话音落在青铜剑柄之上,他将青铜剑柄握在手心。 让人意外的是,在触碰一瞬,君子意剑脊刻痕,骤然发烫。 水雾升腾之间,冰封剑体的冰柱寸寸碎裂。 随着青铜剑发出一声轻颤,最后化作流光没入萧无明衣袖中。 见此,萧无明大喜过望。 这招有用! 首战告捷,萧大世子眸中掠过自信光芒。 小爷是天才! 转身走向泛着血色的百鬼泣。 他准备如法炮制。 血玉剑的剑意,早在之前萧无明收起敌意,已是冰雪消融。 对此,萧无明唇角微勾。 此剑虽凶,却暗含胭脂香韵。 想来此剑之前主人,定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 或许对武道,现在的萧大世子可谓是一窍不通。 但若是谈起风花雪月,那他是把好手。 萧无明勾唇一笑,声线陡然柔化:“红尘打滚的苦,你我最懂。美人易老,真心难觅......不如随我去看遍人间风月?” 血玉剑嗡鸣一声,竟化作赤玉发簪悬浮半空。 任由他将墨发高挽,簪头血玉在火光下流转,似泣似笑。 果不其然,剑若通灵,便入常人般,有心。 而心,最好攻破,亦是最难看透。 用名剑做簪,这是何等奢侈。 此事要是传出,不知会羡煞多少江湖客。 耳畔,阵阵梵音回荡。 萧无明看向眼前幻化出的小沙弥,轻声问道:“百鬼泣?” 浑身沐浴佛光的小沙弥,双手合十,不语。 “你见过真正的百鬼泣吗?是妇人抱着孩子跪在沙地里,求一口水喝的声音。” 萧无明摇头道:“你从佛庙来,听过太多庙中虔诚,却没听过西北骨笛声,那是天下最为苍凉之声。” 檀木佛剑的梵音突然变调,小沙弥的虚影在佛光中扭曲。 萧无明想起幻境中被他掷出的婴儿,想起那妇女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些,又何尝不是现实。 而当年被蛮怒入侵的西北三州,这等惨烈每日都在上演。 “佛说众生平等,” 笑得很是讽刺,萧无明继续道:“可你连一个婴儿都护不住,算什么佛?” 梵音戛然而止。 以剑意化作的小沙弥,好似叹了口气。 待叹息落地,佛剑应声\"咔嗒\"断裂。 感受到剑意在渐渐消散,萧无明心中不禁有些惋惜。 这是把通了灵的佛剑,这么毁去,倒是可惜。 就在这时,洞内原本消散梵音再现。 一道金光自木剑飘出,如一条金色丝绸,融入萧无明眉心。 那原本暗金枣红印记,此刻愈发璀璨。 感受到体内桎梏竟松动几分,萧无明顿感身子轻盈许多。 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最后是青蚨断剑。 也是最为难缠的名剑。 此剑曾伴青蚨剑圣血战蛮怒,剑身刻满圣人之道,剑意如巍巍高山,不容轻侮。 萧无明凝视断刃缺口,想起剑圣力竭而亡传说:“前辈血染万里,你不该困于池底。随我去,斩尽蛮虏,可愿?” 断剑纹丝不动,剑意如霜,冻得他指尖发麻。 洞中火光摇曳,映得萧无明白衣似雪,眉间印记如焰。 四剑已收其三,唯余这柄残剑如顽石。 难不成真就只能以蛮力破之? 萧无明紧皱眉头,眉心闪烁。 第三十章 心法 萧无明垂眸思忖。 三柄名剑在手,再辅以体内剑骨,或许能与青蚨断剑一争。 但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圣人意志如巍峨山岳,强行冲撞,只怕落得个剑毁人亡的下场。 眼前残剑曾为圣人所执,那等存在,实乃天运。 一个时代只诞生一位,承天地气运而生,掌武道兴衰之柄。 百年岁月长河中,剑宗高手如过江之鲫,多如繁星。 可剑圣却如孤月悬天,百年难遇,唯一人能登顶武道巅峰,以剑证道,威压八方。 池内,萧大世子又陷入死寂。 盯着眼前这柄断剑,目光扫过剑柄尾端。 他微微一愣。 月光下,那剑柄刻着两字。 “护民。” 萧无明轻念一声。 青蚨断剑剧烈震颤。 心中突然闪过灵光,萧无名趁热打铁道:“你若随我,便去蛮怒寻回青蚨剑圣遗骨,将你葬在边塞,护佑万民平安。” 此言一出,青蚨断剑传来一声沉重悲鸣。 那青色断剑之上,冰柱开始断裂。 一缕缕圣人意志从其内传出,融入萧无明丹田之中。 萧无明立即盘坐调息,以微弱剑骨之力沟通四剑。 刹那间,剑池万剑齐鸣,四道剑意如狂龙入海,尽数融入他体内。 此时的萧大世子,浑身湿透。 看似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镇北王府世子。 剑池内,四道名剑裹挟数百剑意,融入萧无明体内。 也在此时,他心脏处,爆发一道强悍金芒。 十年前,在殷雨墓前,萧望海亲手将禁锢打入萧无明体内。 剑骨之力,千古罕有。 其中蕴藏的无穷霸道力量,远远不是当时被仇恨蒙蔽的萧无明能掌控的。 可自己,已远远不是当年那不知所谓的孩童。 萧无明在池中定神。 当第一缕月光渗入剑池,他身上气势大涨。 “给我破!” 他怒喝一声,催动池内剑意。 青铜剑\"君子意\"率先化作一道青芒,直取心脏处的封印。 金光炸裂瞬间,萧无明好似能看见萧望海的虚影竟在封印后浮现。 摇头叹息间,汹涌剑意如潮水退去,消散于无形。 外界,萧无明身体明显一颤。 那个总捧着圣人经的文弱父亲,何时有了这般通天手段? 但眼下不是疑惑之际。 体内,血玉剑\"百鬼泣\"不甘示弱,化作猩红雾气渗入禁锢之中,意图在其内瓦解。 却在触及金光的刹那发出刺耳嘶鸣,如飞蛾扑火般消散。 檀木佛剑随之震动,梵音化作金色巨剑劈砍而下。 在强劲剑锋之下,封印表面终是裂开半寸缺口。 当最后一声梵音消散,裂痕竟如活物般自动愈合。 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剑池内,萧无明嘴角渗出一道鲜血。 四道剑光在身旁明灭不定,他抹去嘴角血迹,苦笑望着洞外月亮。 “看来还得等将剩下药材集齐,才能一线机会破解这禁锢。” 萧无明摇头苦笑。 回想此前上山,让玄苦和尚探查这道禁锢如何破解。 那胖和尚端详半天,才憋出一句:“无可奈何,此锁非强不可破,非药不能解。” 可胖和尚列出的那药材,未免太苛刻了些。 十年间他不止一次让影狼卫出城,耗费无数心力,也只寻得半数药材。 那些生长在秘境深处的天材地宝,要么被世家垄断,要么藏于凶兽盘踞之地,想要集齐谈何容易? 叹了口气,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萧无明起身,朝池中最深处走去。 方才殷雨留下的那道剑意,在两次帮助自己后,彻底熄灭。 石壁上那道用剑刻出的心法,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首字\"御剑\"二字刻痕深及石髓,仅仅一眼,就能感受到这心法间,似有无数剑意游走。 萧无明伸手,指尖抚过冰凉石壁,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符竟如活物般自动流入识海。 当念到第三句“以心为鞘,剑骨为引”时,眉心枣红印记突然亮起一道微弱光芒。 向来一见书本就头痛的萧大世子,此刻只觉心神空明,连石壁最深处的蝇头小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后一遍口诀在心中默读,剑池水面突然平静如镜,倒映出他眉间印记与石壁古篆隐隐共鸣的奇异景象。 他浑然未觉。 待记得滚瓜烂熟之后,他只拍了拍衣摆上的水渍,望着石门方向,喃喃自语:“希望外头时间过的不要快,不然准要被老爷子打军棍。” 他喃喃道,转身走向石门。 推开门瞬间,月光扑面而来。 萧无明这才惊觉,洞外已过了整整一日光景。 石门外的老树躯干上,一双嵌在枯槁面皮里的眼珠骤然亮起。 刘禧倒挂在横斜枝桠间,手中额鹤嘴钩,在残月冷光下泛着幽幽冷芒。 “世子殿下,可是让咱家等候许久。” 沙哑嗓音如同利刃,让人寒毛竖立。 萧无明抬眼望着树上扭曲身影,唇角勾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笑道:“公公这么晚没睡,还在等本世子,可是让小爷我,受宠若惊呐。” “殿下的嘴还是那般巧,” 老太监喉咙发出咯咯怪笑,佝偻脊背在月光下绷成一张满弦的弓:“咱家都等了殿下十年,就等您暴露这一刻,剑骨之力,啧啧,真是让咱家眼馋。” 萧无明装傻问道:“公公说的何话,本世子要真有剑骨,早把你头砍下当夜壶了。” “废话少说!” 刘禧猛然甩钩,寒芒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钩尖已抵住萧无明喉结处。 修长脖颈上,立即泛起红痕。 但萧无明却仍噙笑,脸上竟无一点畏惧。 千钧一发之际,山道拐角处传来清越剑鸣。 青衫剑客李寒舟隔着数里,隔空斩出一剑。 待剑鸣散于山间,老太监手中的鹤嘴钩,断裂成两截。 断钩落地瞬间,刘禧已是旋身退至树顶。 枯木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恶狠狠道:“李寒舟,又是你这多管闲事的!” “废话那么多干甚,还不滚?” 萧无明摸了摸脖颈划痕,冷笑道:“赵玲的耐性,可比小爷差多了。你这老邪物再不滚,怕是真将头颅留下,给小爷当夜壶喽。” 刘禧恨恨瞪了眼山间那抹青衫,化作黑雾消散。 临走前抛下还抛下一句:“世子殿下,咱家的钩子,迟早要剖开你这漂亮的胸膛瞧瞧。” 萧无明浑身一僵,鸡皮疙瘩爬满后颈。 倒不是怕那钩子,只是老太监最后那声“瞧瞧”,实在像极了春楼里老鸨挑瘦马腔调。 “看清楚了?” 山道上,赵翎红唇微张,语气照旧冷厉。 李寒舟摇头道:“萧无明隐藏的很好,又或许是他本就没有所谓剑骨。” 赵翎叹了口气。 一股莫名滋味涌上心头。 不知是喜还是悲。 “倒还有一个办法可试试。” 就在赵翎准备转身离去时,李寒舟突然出声。 赵翎疑惑嗯了一声。 李寒舟平静道:“明日殿下就知道了。” 三十一章针尖对麦芒 天下武修之途,共分六大境界,如登阶揽月,各有玄妙。 首三境合称“武夫三境”。 初入一境者,江湖唤作武徒,唯有破境至二境,方算叩开武道大门。 此境武夫多以外练筋骨皮为基,兼修内家心法,初凝一缕真气,虽未脱凡俗,却已能力逾常人。 待登临三境,筋骨通透如铁,真气运转如潮,方算初窥武道堂奥。 武夫三境之后,便是归元境。 踏入此境者,内气与肉身初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圆融之意,可称三品小宗师,跻身江湖二流高手之列。 归元之上为破虚境。 此境武者已能将真气外放,隔空碎石、踏水而行不过等闲,江湖尊为二品武道大师,每一位都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 而破虚境再上层楼,便是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乘海宗师境。 登临此境者,真气如江海浩瀚,举手投足可断江裂石,得享一品武道大宗师之誉,已是江湖金字塔尖的存在,武道巅峰近在咫尺。 大宗师之上,更有圣人境。 此境堪称武道极致,一个时代,武道圣人至多一位,如孤星临世,再难有并肩者。 昔年李寒舟与殷雨并世称雄,二人皆有大宗师之姿,可殷雨一朝逆天破境,成就圣人之位。 李寒舟纵有惊才绝艳,也只能困于宗师境,苦等殷雨坐化,方有机会再叩圣境之门。 武道一途,有时便是如此残酷。 纵有滔天资质,也要受天时所限。 此乃天地人和。 时过清晨,萧无明盘膝坐在竹床上,呼吸吐纳一整晚的他睁开眸。 昨夜在剑池默记的御剑心法如活物般在经脉里游走,眉心枣红印记较往日明亮三分。 吐出一口浊气,昨日在池内背诵时还好,此刻的萧无明是越练越心惊。 此心法分为三篇,上中下,字数不多,但字字都透着一股飘渺之意。 单凭“引起入鞘,万剑归宗”这八个字,便可见其一角。 难不成真练成,可御剑万把? 那是何等气派场面。 萧大世子呼吸不禁有些急促,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娘给他留下的东西。 恐怕天下只有怀有剑骨的他,才能练如此心法。 窗外传来铁锅与柴火碰撞的噼啪声,随后飘来一阵白粥的淡淡香味。 肚子传来一阵咕噜,萧无明起身朝厨房走去。 昨日夜晚可是滴水未进的世子殿下,肚子是饿极了。 刚打开房间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道能盖住光线的虎背影子。 正是守在门外一整夜未免的马三甲。 迎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萧无明笑骂道:“你这憨货,在荒山上能有什么刺客,还不滚去睡觉!” 马三甲固执摇头,大有一副要见世子殿下安全回府,才肯闭眼阵势。 萧无明对马三甲这比驴还倔的脾性也是颇为头疼,又是骂一声憨,便不再理他。 一路踏风而行。 厨房外,玄苦和尚正蹲在灶台前拨弄火塘。 见萧无明掀帘进来,油光锃亮的光头立刻转过来,咧开嘴露出两排淡黄的牙:“世子殿下昨夜可是在剑池里跟剑说话了?老僧听见池子里闹了整夜,好不热闹。” 萧无明捞起竹勺搅了搅咕嘟冒泡的粥锅,热气熏得他微眯眸子:“胖秃瓢,你该换副耳朵了。分明是你自个打的呼噜,怎么就成了小爷惹得事了。” 在这荒山野岭地方,不指望这胖和尚帮自己盛粥的萧大世子自然也不会自己动手。 他丢给身后马上甲一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娴熟舀起一碗白粥,又夹了一块烧饼。 随便在厨房内找了地方座下,萧无明迫不及待端起碗,一股脑往嘴里送。 原先平淡无味的白粥,现在好似能尝出花来。 门外十步外,马三甲握刀而立,威风凌凌。 玄苦和尚还在弄那越弄火越小的弄火塘。 一碗白粥入肚还不觉饱的萧大世子,没耐心等马三甲慢悠动作。 起身走到胖和尚旁,还未等他拿起粥勺,玄苦和尚开了口。 “刘禧那老东西卯时三刻就带着鹤嘴钩滚回京了,临走前还往功德箱里塞了张黄纸,上面画着些断手断脚的小人儿。” 瞥见萧无明手中动作缓了几分,胖和尚又补了句:“京里早传遍了,说您在烟花楼当无数人面撕了圣上赐婚圣旨,还扔进护城河里时的动作,倒有几分镇北王当年单刀入宫的气派。” 粥勺在锅里划出刺耳声响。 萧无明望着浮在粥面上的油花,想起三日前在青楼抗旨时的事情,倒是没显多少头疼。 毕竟镇北王的身子骨还硬朗,别说当朝南北两州尚未平定,就说那边塞外的蛮怒还对凤阙虎视眈眈。 赵姓皇帝还指望三十万狼军继续镇守边疆,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怪罪自己。 但入了京,当了宫中质子,还就说不准了。 “胖秃驴,你说,” 萧无明端着一碗白粥,站在其旁,饶有兴致问道:“若小爷抗旨不遵,是不是能学你躲进深山里敲木鱼?” 玄苦和尚放下木块,合十念佛,肥大的耳垂抖了抖:“罪过罪过,公主殿下昨日还说要跟殿下完婚,眼下最为妥协方式便是如此。不然圣上震怒,难不成镇北王再来一次持刀入宫?” 萧无明闻言,无奈一叹。 叹声未落,柴门“吱呀”一声被踢开。 赵翎月白裙摆扫过门槛,一双凤眸散发着皇室威严。 瞥了一眼按照常理该称他一句“皇姑父”的胖和尚,她冷声道:“闭嘴。” 玄苦和尚嘴巴极为配合闭上,蹲在那只剩下星火点点的弄火塘旁,一副看戏表情。 世子对公主。 针尖对麦芒。 可是一处难得好戏。 果不其然,见到在自己地盘还端着公主架子的萧大世子,不乐意道:“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不对仇人拔刀,只会对自己救命恩人耍威风。” 赵翎冷笑一声,看向身后与马三甲对峙的李寒舟,微微扬起红唇道:“萧无明,你可别忘了昨晚是谁救了你。” 话音落地,赵翎突然注意到萧无明的额间那一抹金芒。 但也就在这一瞬,萧大世子的手已是揽住她的腰肢。 三十二章一家人 四目相对间,胖和尚在旁倒吸一口凉气。 忍不住给萧无明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作为同样要嫁公主的前辈,他深知从宫中出来女子,一个比一个金贵。 想起自己当年只是给长宁公主付个阳春面的钱的手,都是抖三抖的。 这萧大世子仅仅就见了一个照面功夫,敢如此轻薄于她,过几日岂不是就真能与赵翎滚到床上去? 赵翎也不愧为凤阙国三公主。 面对萧无明这张惊为天人般的俊脸,竟是没浮现其他女子那般娇羞,反倒是冷笑道:“给你三秒,放开本宫。” “殿下倒是难得不解风情。”萧无明微微一笑,也是松开了她腰间的手。 赵翎端着那双冷若冰霜的脸,嘲讽道:“萧世子也就这点寻花问柳本事,本宫跟那帮胭脂粉带可不是一路人。” 萧无明愣了愣,装傻道:“什么寻花问柳,本世子是正经人,不去那种地方。” 玄苦和尚扑哧偷笑。 世子殿下实乃西北纨绔第一人! 赵翎听后疑惑嗯了声,随后继续调侃道:“但本宫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萧世子当街掳走青楼当红花魁呢?那场面,好多百姓可都亲眼见到。” “本世子冤枉呐,望公主殿下明察秋毫。“ 萧无明拖长音调,往放在碗里舀了勺稠粥,笑道:“莫不是公主殿下真看上本世子了,要这么激我,就为本世子将你带回镇北王府?” 想起那晚萧无明手持枯枝在那些不知名刺客救下自己场面,赵翎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叹息一声,凤眸上闪过一抹惋惜,她道:“萧无明,你明明有着问鼎之姿,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殷夫人在天上可是瞧着呢。” 萧无明手一抖,粥勺差点掉进锅里。 平日里就算一个细微动作都比外头响些的厨房内,此时鸦雀无声。 只剩下弄火糖里木材烧裂的劈里啪啦声。 “阿弥陀佛,粥要凉了!” 意识到不妙的,玄苦突然咳嗽着插话,肥大的身躯挡在两人中间。 将盛着半碗白粥的粗瓷碗塞给萧无明,又往赵翎手里塞了个烧饼。 原以为这样能息事宁人,却没曾想,两人今日反倒是互相不对付。 “给本宫闪开!” “给本世子滚开!” 两道声音同时回荡在厨房里,玄苦和尚这是叫苦连连。 一前一后,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子。 这可如何是好呐! 厨房外,一阵脚步声突起。 见这不规律的踏步气息,绝无可能是马三甲或者李寒舟这类习武之人的。 在门帘被掀起的霎那,三人同时转目。 门外,来者是一身素衣掩盖不住高贵气质的中年妇人。 正是在皇室口中已“去世”多年的长宁公主。 见到此人,萧无明一愣。 眼前这丰腴面容,很是熟悉,分明与玄苦和尚挂在大殿的那幅“送子观音”画像上女子有七八分相似。 萧大世子心中冷笑,这胖秃驴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妖僧。 每年只在暗中见到萧无明面容一角的长宁公主,见到他全脸后,也是忍不住笑道:“你跟殷雨长得很像,尤其是那眼角的泪痣,近乎一摸一样。“ 长宁公主语气随意,萧无明突然正经神色。 放下粗瓷碗,他对着长宁公主行了个半礼:“就说为何这胖秃驴为何迟迟不肯让我见他嘴中媳妇,没想到胖秃驴还有如此手段,能将长宁公主掳来做压庙夫人。” 萧无明话音还未落地,玄苦和尚突然扑通跪下。 肥大身躯压在地面上,发出咯咯作响,他抬眼委屈道:“媳妇啊,这跟贫僧可都没关系啊,关于你的事,贫僧一字都未提起。” “闭嘴!” 长宁公主瞪了他一眼,又见其委屈表情,忍不住笑出声。 待笑声过后,她转头望向萧无明。 虽远离皇室许久,但她骨子里还刻着皇室威严。 上下扫视一眼,长宁公主笑道:“你很聪明,不像外界传的那般纨绔无知。” 萧无明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这长宁公主,呼吸时长时短,不像是习武之人那般厚重绵长。 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一句话,就让萧无明后脊发凉。 “说这么多,都忘了规矩。” 长宁公主突然弯腰,朝萧无明欠身行礼。 她虽微垂脑袋,语气却是不卑不亢:“萧世子安好。” 萧无明闻言并未搭话,却是撇向一旁跪地的玄苦和尚。 眼前这夫妇两,一个跪地,一个欠身。 无疑是将萧无明架在火堆上烤。 厨房外晨雾渐散,粥锅里的热气越来越浓。 重重叹了口气,萧无明重新端起粗瓷碗,平淡道:“先吃早饭吧。” 长宁公主起身,玄苦和尚闻言也是呼出一口气。 萧无明这态度,显然是让步。 那这桩关乎西北三州安稳的婚事,还算是有周旋于第。 厨房外,除了马三甲和不喜粥食的李寒舟,以及还未起床的小沙弥和一众下山化缘的寺庙和尚外,原先的四人皆坐在竹桌上。 一张寻常竹桌,四碗白粥,几块烧饼。 镇北王世子,前旧两朝的两位公主,以及远近为名的玄苦主持。 此事要是传出,不得惊掉百姓下巴。 这白粥里可是掺了什么世间名贵之物,能让四位大人物围坐着吃? “萧大世子好雅兴,”赵翎扫了眼他手中的粗瓷碗,唇角勾起冷嘲:“看来昨夜没吓够,这都吃了两大碗,还不见停下。” 闻言,萧无明舀起一勺滚烫白粥,吹凉了递到她面前,挑衅道:“公主殿下要是想吃本世子这碗,直说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碗白粥,本世子不至于给不起。” “谁跟你一家人!” 赵翎皱着眉,举手就要打。 萧无明侧身闪过,不忘做个鬼脸嘲讽。 这下真被惹火的赵翎,追着萧无明在这本就不大的篱笆院里跑。 见此热闹场景,玄苦和尚看向一旁的媳妇,哈哈笑道:“这对欢喜冤家,倒是藏着比圣旨更难撕的缘分。” 院外,山雀在树上啼叫。 长宁公主放下碗筷,同样笑道:“这俩孩子,一个像剑,一个像鞘,迟早要在彼此身上磨出火星子。” 拍了拍那圆鼓鼓肚皮,玄苦和尚附和道:“不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们嘛。” 长宁公主闻言一叹。 这简单的三字,放在他们身上。 倒是比皇宫之上的鎏金宝殿,还还要金贵些。 第三十三章 白玉观音 早膳过后,晴朗碧空突然阴沉下来,打乱萧无明原本下山计划。 凤鸣寺飘着细如牛毛雨丝,萧无明随胖主持踏着青苔石阶,往山顶方向走去。 披甲握刀的马三甲紧跟他们其后。 这场山雨来得急骤,豆大雨点砸在萧无明的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声响。 玄苦和尚肥大僧袍早已湿透,却仍扛着半担香烛健步如飞。 草鞋在青石台上踩出啪嗒声响,在前头带路的胖和尚边走边笑:“这雨倒是来的巧,看来是不希望殿下那么早下山。” 萧无明一笑置之,不语,心中倒也是赞同。 荒山之上,虽地处偏僻,但不用每日勾心斗角,却是比山下繁华来得舒坦许多。 他望向前方雾蒙蒙山道,笑问道:“胖秃瓢,你这到底要领小爷去哪?” 玄苦和尚突然转身,故作神秘道:“殿下可知,这凤鸣山有三绝?” 萧大世子疑惑嗯了一声,随即没给好脸色道:“去你鸟的三绝,这鸟不拉屎地方哪来的三绝,难不成是山腰破庙,还有你这妖僧以及那谁都不怕的前朝公主?” 玄苦和尚闻言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道:“一绝是半山亭的云海,也就是殿下上山看到的那壮观景象,二绝是则是马上要带殿下去的白玉观音像,贫道为了这尊观音像,可是煞费苦心。至于第三绝嘛......” 他忽然止住声音,若有所思看向萧无明,随后笑着道:“不可说。” 萧无明挑眉,倒也不着急追问,却是对刚才那胖秃驴所说的白玉观音来了兴趣。 山道在此处急转,三人先后步入一片竹林,待跨过最后一块青岩后,豁然开朗。 山间雨水不断,迷雾之间,一尊十丈高的白玉观音像矗立在断崖边。 衣袂间凝结的雨珠顺着慈悲的眉目滴落,在下方九丈见方的水池里激起细响。 见到这观音模样,马三甲微微一愣,双腿差点一软就要跪下。 萧无明自是发现这观音模样甚是熟悉,笑问道:“你这胖秃瓢,前有拿前朝公主来当‘送子观音’,现在又拿我娘模样来做这白玉观音,不怕朝廷倒时候追查起来,连如今这避祸之所都没了?” 玄苦和尚难得正经,朝这白玉观音像拜了拜,含笑道:“这座白玉观音,贫僧自入荒山以来,每日不停歇雕刻,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前几日彻底完工。” 稍稍停歇,胖主持起身,双手合十:“至于旁人如何看,贫僧管不着。凤阙没了赵家,还会使如今的凤阙,但十年前没了殷夫人,那西北三州,还会是如今的西北三州?” 萧无明不语,良久呼出一口气,正色道:“有心了。” “这是贫僧唯一能做的。“玄苦和尚摇头,转目看向萧无明,叹息道:“倒是殿下,年纪轻轻能隐忍至如此,心性颇为难得。” 一身白衣被山间风托起,萧无明饶有兴趣问:“胖秃驴,你就不问问小爷在剑池内发生事情?” “人嘛,各有天命,何必追问如此之紧。” 玄苦和尚哈哈一笑,肥肉横飞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只是其他人感不感兴趣,贫僧心中就不知了。” 萧无明闻言,看向水池中央的六角凉亭。 凉亭内,青衫剑客李寒舟正踞坐在朱红色柱上,膝头搁着他那柄冰霜长剑。 旁边小沙弥捧着铜炉,檀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好个凤鸣三绝,原来在这里等着小爷我呢。” 萧无明瞥了一眼身旁正打算开溜逃跑的胖和尚,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两人身后的马三甲心领神会,拔刀拦路。 玄苦和尚见进退两难,只得佯装为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解释:“殿下你也知贫僧怕媳妇,这都是长宁的意思,贫僧值得照做。” 俊脸冷笑不止,萧无明摆摆手,示意马三甲将刀收入鞘中。 要说其他人装傻充愣或许情有可原,但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如何瞒得过如今已入江湖一品剑宗的李寒舟。 白衣飘飘,萧世子踏水而行。 但在靴底接触池水一瞬,竟未沾湿分毫。 池面浮出层层极薄剑罡。 正是李寒舟的“踏雪无痕”剑意。 凉亭立柱上,李寒舟抬头,身旁剑柄上的水珠恰好滴落在棋盘之上。 看向离凉亭愈发清晰的萧无明三人,李寒舟那已过中年还算的俊俏的脸庞上,波澜不惊。 说实话,要不是年岁已到,李寒舟却是符合江湖外之人对剑宗的所有遐想。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身青衫,一柄长剑。 如若不是那个年代出了位喜好白衣的女剑圣,恐怕李寒舟得道时间会更短些。 三人入亭,玄苦和尚将香烛搁在石案上,肥硕的耳垂抖了抖,看向小沙弥,不解道:“你这小呆子,下雨天拿这铜炉作甚?” 他推开小沙弥捧着的铜炉,露出底下煨着的羊肉汤。 热酒香气顿时弥漫凉亭。 小沙弥眨了眨眼,笑道:“娘说,下雨天要喝热汤。” 闻言,玄苦和尚先前紧蹙眉峰骤然舒展,双目弯成两弯月牙:“我家娘子到底是心细,晓得心疼贫僧冒雨上山。” 话音未落,宽大僧袍已带起一阵风。 他抬手便要去接小沙弥手中铜炉。 小沙弥却灵活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玄苦和尚浓眉一拧,嗓门震得檐角积雨簌簌而落:“孽障,你这是作甚?” 小沙弥仰头望向萧无明,鼻尖冻得通红:“娘说,这羊汤是给萧哥哥备的。” 萧无明挑眉接过铜炉时,手指触到炉壁的温热。 转身刹那,他与李寒舟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触的刹那,李寒舟瞳孔骤缩。 如寒星坠地。 这白衣世子上的额间那抹枣红印记,终是被他察觉到异样。 “你不必急着追问。” 萧无明将铜炉搁在苔痕斑驳石案上,唇角噙笑:“长宁公主的心意,总不好辜负。” 玄苦和尚早已被羊汤勾住了魂,不等李寒舟开口便不迭点头:“殿下这主意,当真是妙极!” 青衫剑客见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瓷碗相碰声里,萧无明忽然抬眼。 山风忽起,吹散云雾,白玉观音像在破云而出的天光中展露全貌。 萧无明望着观音像上流转的金芒,唇角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第三十四章 落子无悔 荒山半腰,凤鸣寺那简陋铜钟发出一声浑厚响声。 山谷齐鸣间,小雨不止。 一身月白羽衣的当朝三公主赵翎,手握一粗瓷碗,碗中羊肉汤蒸腾热气。 她美眸微抬,望向隐在云雾中山顶,眸中满是疑惑。 坐在一旁的中年美妇,乃是前朝长宁公主赵长宁。 此时的她,正目光柔和看向自己侄女。 伸手抚了抚赵翎垂落鬓发,好似明白其心中疑惑,她笑着解释:“雨天寒湿,喝些羊汤,身子暖了,心也跟着暖些。” 赵翎红唇泛起一丝苦笑,道:“皇姑姑这话,倒像是在劝本宫放宽心。只是这心若冷了,纵是热汤入腹,又如何暖得起来?” 长宁公主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怅惘,轻声叹道:“这世间事,终究是各为其主。你呀,莫要学你娘,太痴太傻......” “若真是各为其主,心无天下,” 赵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那萧无明为何每年都要来此祭拜殷夫人?为何会还有那么多人奋不顾身与蛮怒血战?” 长宁公主闻言一怔,语气微冷问道:“你去了殷雨墓前?” 赵翎颔首,声音轻缓:“昨夜去过,没曾想她的墓碑会如此简单。” 长宁公主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不解道:“你既心中敬她,为何又对萧无明步步紧逼。” 赵翎想起多年前母后走入冷宫时,那抹孤寂背影。 这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握碗的手不禁用力几分,赵翎咬牙道:“本宫不甘心!同是皇家血脉,为何偏偏是本宫要与萧无明扯上这等关系!” 长宁公主看着侄女眼中倔强,心中一痛。 伸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声道:“傻孩子,你娘的教训还不够深刻?皇室之中,最是无情。你便是证明了自己千般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枚可用棋子。” 赵翎闭上了凤眸,不语。 长宁公主一叹过后,又是一叹。 望向山顶,云雾渐渐散去。 长宁公主出声问道:“李寒舟说要试萧无明的剑骨,他可有什么打算?” 赵翎摇头道:“他只说自有办法,多余的并未跟本宫提起。此人说来也怪,倒像是与本宫一样,心中都有个解不开的结。此行不过是顺路同行罢了。” 说罢,她低头饮了口羊汤。 碗中热气升腾,眼底复杂与不甘,渐渐化作一声低不可闻叹息。 ...... 山顶白玉观音前,羊汤的暖意尚未从腹中散尽,雨势渐小。 玄苦和尚在白玉观音像前续上三炷香,心中默念佛经。 凉亭外,小沙弥正趴在地上,数着池中荷叶上水珠。 突然,他直起身子,手指戳向水面,惊喜道:\"看!锦鲤跃池了!\" 童声惊起,凉亭内三人同时转头。 只见池水中,锦鲤划破水面,数尾锦鲤逆着雨丝翻涌而来。 在即将漫过池沿的水势中摆尾,竟似要往观音像方向聚拢。 “阿弥陀佛。” 玄苦和尚肥硕手掌在胸前合十,感慨道:“看来这池下灵物,也想来沾沾菩萨灵光。” 萧无明白衣猎猎,望着池中翻腾锦鲤,他开口道:“李寒舟,三公主若真想知道有无剑骨一说,让她亲自来问本世子便是。” 闭目已久的李寒舟缓缓睁眼,池面掀起阵阵涟漪。 剑意纵横, 守在十步外的马三甲,瞬间横刀立在萧无明身前,漆黑瞳孔紧盯着对方垂在膝头双手。 原本轻松氛围消散,取而代之是剑拔弩张。 “时辰不早喽。” 眼见形式不好,玄苦和尚扛起香烛架,朝还在盯着锦鲤发呆小沙弥使眼色,“刚刚羊汤没喝过瘾,你跟为父再去看看有没有剩下的。” 说罢拽着还未回过神来的小沙弥,转眼间便消失在蜿蜒山径上。 云海初歇,山雨翻涌如浪。 萧无明终是与李寒舟落座在亭内。 扫过棋盘上散乱棋子,萧无明头疼道:“江湖人总叫人捉摸不透。说你们死板,偏能在刀光里寻闲情,说你们通透,却又为个虚无传闻追着本世子跑遍半座山。” 手心的棋子泛着冷光,李寒舟面色如出,道:“江湖传言,身具剑骨者无需握剑便能通晓万刃。在下只想印证这等奇事是否存在,望殿下成全。” 萧无明同样拈起一枚白子,叹息问道:“赌约就一局棋?” “只此一局。”李寒舟应声颔首。 一叹过后又是一叹,萧大世子懒散眸子,突然正经起来。 手中白子划过一道冷弧,只听“啪”的一声,一子落下。 气势磅礴。 盯着棋盘中央白子的李寒舟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黑子先行。” 最怕空气骤然凝滞。 萧无明重重咳嗽两声,欲掩尴尬。 伸出两指,捏起白子又放回棋盒,他摆手道:“无妨无妨,本世子让你一子。” 李寒舟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手中黑子落在棋盘正中央。 山雨骤急,豆大雨点砸在凉亭飞檐,噼里啪啦如锣鼓。 望着棋盘上星罗棋布黑子,萧无明心中暗叹,这青衫剑客沉浮极深,步步为营。 好在自幼向墨守衷讨要了些皮毛功夫,不然今日自己定是输的体无完肤。 心中已有对策的萧无明,落下白子时故意偏了半寸。 这看似失了先手,实则是想将体内剑骨能多藏一分是一分。 眼下,剑道入玄的李寒舟对自己起疑,就连尚未入武道的赵翎,也在明里暗里试探。 如狼似虎间,好似不怕萧无明身上真有剑骨。 反而是恰恰相反。 他们怕的是,查来查去,发现萧无明身上并无江湖传言中的剑骨,让他们一番谋划付诸东流。 “李寒舟,你可知道,” 一子落下,萧无明笑着问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道理?” 李寒舟闻言双眸微皱,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原先萧大世子那看似随意的落子,竟将他前三手剑气试探尽数化解。 此子,不容小觑。 沉吟间。 李寒舟落子如飞。 萧无明亦寸步不让。 凉亭外,马三甲望着对弈二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疑惑。 第三十五章 输赢 十丈白玉观音静立,脚下是一方六丈见方的水池,水面如镜,倒映着观音慈悲面容。 水池中央,六角凉亭飞檐翘角,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在亭中对弈,衣袂拂过木栏,带起丝丝风声。 白衣年轻人端坐在石桌旁,生得一副精致五官,远看竟似二八佳人,近观却比女子更多了几分英气, 对面青衫中年男子,剑眉星目,虽眼角微有细纹,却难掩一身凌厉剑意,周身仿佛有剑气环绕,出尘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两人此刻正专注对弈,棋子落盘之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站在亭外,马三甲手握刀柄,望着亭中景象,心中暗叹。 那京城内自诩国手高深之人,也不过该是如此。 持刀缓步走进凉亭,别看他双臂宽阔,虎背熊腰,走起路来,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踮起脚尖,这粗犷汉子正想一窥两大高手能擦出何种精彩对决。 “他娘的!” 马三甲舌尖抵住后槽牙,硬生生将脏话咽回肚子里。 这哪是对弈? 分明是两个毛头小子在棋盘上撒野! 自己虽是少年从军,是个陷阵杀敌一把好手,但在军中闲暇之余,还是爱跟那般军痞棋篓子下上几番。 棋艺自然算不得登堂入室,但也略懂皮毛。 但眼前这两人,下的毫无章法不说,就连最基本规矩没有。 尤其是作为镇北王世子萧无明,竟数次落子后又反悔。 夹着枚棋子往回挪,嘴里还嚷着“这手不算”。 哪有半分他想象中高手对决的森严气象? 扯了扯嘴角,马三甲默默推出凉亭。 实在是没脸看。 却不知,这看似混乱的棋局,实则暗藏玄机。 这盘棋不仅仅是下棋,更多是两人以剑道试探的攻防战。 李寒舟手中黑子第七次悬在棋盘上方时,指尖凝出半寸青芒。 这盘棋中,他不止一次将细微剑意融入棋路。 石质棋子在掌心发烫,宛如真剑出鞘前震颤。 身怀剑骨,自幼剑心便是通透的萧无明,就算如今实力十不存一,依旧能将旁人难以捕捉到细微变化,收入眼中。 李寒舟对剑道感悟不愧是能入一品大宗师之列。 将剑意融入长剑很是简单,但若是将其灌入其他物体,却是困难无比。 既要对剑道理解之透彻,又要将剑意控制到炉火纯青地步。 缺一不可。 李寒舟落子点本是棋盘右下星位,却在最后一刻偏向左上角的天权位。 棋子砸在棋盘上,发出金属交鸣般脆响。 在外人看来,这着实是一步烂棋。 可这就是李寒舟故意露出的破绽。 他的一招一式,皆是藏着剑修用来虚招探脉的惯用伎俩。 萧无明垂眸望着黑子落下位置,这次他没有急于落子。 摩挲两指间的白子,萧无明皱着好看的眉。 李寒舟现在对自己不谓是步步紧逼,稍露破绽,恐怕就会被他剑意捕捉到自己体内那四股剑意。 萧无明双目在棋盘在飞速游走,意图找出其中破局之法。 此刻棋盘上的黑子看似抢占边角,实则剑气布置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白子在掌心转了半圈,萧无明双眸突然一亮。 发现棋盘上的“玉衡位”与“开阳位”的交汇处,两枚棋子之间相隔三格,却恰好将那已是成型的一缕剑意,绞成碎片。 “你这一手棋,下得是妙,本世子若没看错,应是以七星剑阵的路数融入棋子中。” 萧无明笑道,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将几处可能暴露剑骨的棋路悄然截断。 目光从棋盘挪开,萧无明看向眼前青衫剑客,笑道:“李寒舟,你果然是个不可多得得大才,要不是眼下王府与朝中关系紧张,本世子真想将你挖入府中当差。” 话音未落,棋盘中央五枚白子泛起微光,竟在黑子包围中辟出一条无形之道,恰似以柔劲化去刚猛剑意。 以柔克刚。 李寒舟的瞳孔微微收缩。 心中震撼之余,不禁多看了眼前这位纨绔世子两眼。 别说萧无明体内有无剑骨,就算是有,如今的他也尚未完全踏入武道。 一个寻常人面对江湖剑道大宗师的屡屡试探,还能处之泰山。 此等心性,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若真让其活到能彻底从萧擎苍手中接下三十万狼军,那日后赵姓皇帝可得好好头疼一下。 西北三州,恐会再出一位镇北王来。 亭外,夕阳西下。 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水滴砸在亭子石头板上,声声敲在两人心尖。 萧无明执子的手停在棋盘上方,望着即将连成“北斗七星阵”的黑子,摇了摇头。 下到如此地步,他与李寒舟两人,心知肚明。 这盘棋的输赢,已没有太大意义。 就算此棋阵形成又如何,大不了小爷认输便是,他也摸不透自己什么。 小爷果然是天才。 萧无明胸有成足一笑,指尖一颤,白子最终落在边缘处的“无主位”之上。 棋形顿时显出颓势。 “世子殿下这手下的是妙。” 李寒舟盯着那枚偏离核心的白子,发现棋盘右下角五枚黑子剑气走向,竟被这看似放弃的落子全盘打乱。 都说真正的隐剑者,连认输都藏着十步杀招。 喉间泛起一丝苦涩,李寒舟自嘲一笑。 本来他还端着剑道大宗师的架子,现在看来,原来对方从来不是在守,而是引他入局。 那些被他视为试探的棋路,早已被对方化作困龙的丝线。 亭外,晚风轻起。 亭内的李寒舟,最后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两人沉默一阵,他忽然松开棋子,任那枚黑子滚落在棋盘边缘。 “这局......是我输了。” 李寒舟起身,指尖划过棋盘时带走三枚黑子,石粒相撞发出清越响声,恰似剑鞘归位的声音。 话音未落,青衫已消失在雨幕中。 唯有棋盘上那枚偏离的白子,还沾着萧无明掌心温度。 在渐歇雨声里,萧无明紧盯眼前的这盘棋。 发现李寒舟带走的三枚黑子,正是方才试图探查他剑骨位置的关键落子。 马三甲冒雨走进,见主子端着如此疑惑表情,心中纳闷。 是棋逢对手,还是棋差一招? 幽幽一叹,看这架势,应该是输了。 不忍见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马三甲,刚想出声安慰。 萧无明却是突然转目,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会认输?” 马三甲扯了扯嘴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第三十六章 好戏开场 被李寒舟这么一耽搁,就算今夜大雨不停,萧无明和马三甲都不敢过多耽搁时间。 恰逢这时,赵翎本拴在山下的马,许是整日大雨原因,脱僵不知跑向何处。 玄苦和尚和长宁公主见此状,也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心想,有意无意让她与萧无明同乘一骑。 对此,赵翎自是表示宁死也不跟这纨绔子弟同骑一匹马。 而以纨绔着称的萧大世子,可不惯着她这臭毛病。 将腰间白丝带一扯,二话不说就从后偷袭,将赵玲手脚和嘴巴都给捆上。 动作娴熟,很难让人不起疑,萧无明到底祸害多少姑娘。 面对身后四人怀疑,萧无明仿若未见。 扛着赵翎,毫不怜香惜玉的丢在马背后面。 “唔!” 赵翎挣扎着踢向马腹,却被萧无明掐着腰肢按在鞍前,很是娴熟在那丰臀上捏了一把,坏笑道:“三公主的臀,倒是比皇帝陛下的龙椅还硌手。” 始料未及的赵翎脸颊顿时秀红,好看眸子泪里花打转,楚楚可怜。 这个登徒子,他怎么敢! 要不是嘴巴被他用袖带堵住,非得把他萧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这畜生叫‘雪中踏云’,是不是比烟花楼花魁的雅号还风骚?” 官道上,萧无明一手牵着马绳,另一手不安分在赵翎腰窝打转。 白马应景撅蹄子嘶鸣一声。 赵翎盯着马鬃间晃动的散发胭脂味道的耳坠,冷笑不已。 “怎么,公主可是吃醋了?” 萧无明顺着赵翎目光,看到那叮当响的耳坠,狡黠道:“上月烟花楼有个勾栏姑娘硬要拿耳坠换小爷的袖带,说是要栓在床头辟邪。” 话未说话,赵翎顿时感觉一阵反胃,萧无明哈哈大笑。 寂静官道,随着世子爷猛拽缰绳,马儿顿时撒蹄朝城内镇北王府方向狂奔。 身后的李寒舟和马三甲,互相无对视,皆是跟了上去。 ...... 荒山距望凤城的路程说不上遥远,却也绝非近途。 暮色四合时启程的四人在马背上颠簸整夜,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是可见城楼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城门外,萧擎苍身披玄铁甲胄,身侧两子萧牧云、萧横江各按刀柄。 数百狼军如松林般肃立,甲胄映着晨光,泛着冷冽光泽。 待看清马背上被捆成粽子的赵翎,萧牧云与萧横江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诧。 自蛮怒退去,镇北王府与皇室、南州文人的关系便如绷紧的弓弦。 前几日萧无明在青楼抗旨的事早已传遍京城,如今这般兴师动众地迎接公主,实在是迫于无奈。 好在此时天尚未大亮,城中百姓还在睡梦之中,否则让那些酸腐儒生瞧见这阵仗,不知又要写出多少篇讨伐镇北王无规矩的折子。 对此,萧擎苍老脸倒没显多少意外。 萧擎苍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萧无明,又落在他身后的青衫剑客身上。 李寒舟只觉脊梁骨泛起一丝寒意,江湖前十的威名在这目光下竟如薄纸般脆弱。 他赶忙低头行礼,腰背弯得比在江湖中见到任何一位高手时都要低上几分。 萧无明正暗自咋舌于爷爷气势,忽觉一股劲风袭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擎苍的脚尖擦着他的靴底掠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赞许,面上却依旧冷声道:“臭小子,还不快给公主松绑,成何体统!” 萧无明嘟囔着解开绳索,赵翎揉着被勒红的手腕,脸色阴沉如水。 她狠狠瞪了萧无明一眼,却在对上萧擎苍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垂下了眼睫。 镇北王的气势,就算是久居皇宫,自视甚高的赵翎,都得避让三分。 一行人马在铁甲簇拥下进城,晨雾未散的朱雀大街上,已有早起的商贩掀开铺板。 百姓们纷纷驻足观望,虽说对萧无明这几年的荒唐行径多有不满,但见他与赵翎并肩而行,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冷艳端庄,倒真似一对璧人。 不少人暗中点头,只觉这对儿容貌相配至极。 镇北王府门前,作为三公主的赵翎自是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客房。 即便一夜未眠,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前来嘘寒问暖的达官显贵。 萧擎苍有意大开府门,让那些平日难进王府的官员们一一登门,便是要向天下宣告,镇北王府认下了这位三公主,认下这门亲事。 赵翎自然明白其中深意,虽满脸疲倦,却仍端着公主架子,一一应酬。 作为马上要举办及冠礼的关键人物,萧无明,萧大世子。 则是趁着这空挡,偷偷从人群里开溜,朝自己那槐树院子方向走去。 当萧大世子一脚踹开院子时,在院中静坐的穆容英小脸一僵。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她便起身朝屋里跑去,仿佛见到煞星一般。 屋里的春涧闻声也赶了出来,见到萧无明,她嫣然笑道:“殿下回来了。” 萧无明嗯一声,语气中有一丝安心。 两女除了穆容英脸色还稍显苍白外,春涧看起来已是痊愈。 一身漆黑的王从命,也在此时从黑暗中浮现。 他单膝跪地,一副有要事禀告模样。 春涧心领神会,虽有千言万语与萧无明诉说,但还是按着性子,默默退下。 坐在椅上的萧无明朝眼前的影狼卫头领问道:“调查的如何?” 王从命单膝跪地,附在萧无明耳边低语片刻。 听罢,萧无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早已有所怀疑,却不想真的是自己的二叔萧牧云所为。 “殿下,二公子和三公子最近在城内还有所活动。”王从命在旁禀告。 萧无明闻言却是一笑,摆手道:“无妨,本世子倒想看看,在及冠礼上,我那两位叔叔会弄出什么名堂来。” ...... 三日后,镇北王世子及冠礼。 这天,镇北王府张灯结彩。 三丈高的朱漆灯柱每隔十步便立着一根,灯柱上缠绕的红绸随风翻。 整条朱雀大街被九丈长的红绸覆盖,绸面上用金粉绘着西北狼军的图案,每只狼眼处都嵌着米粒大的夜明珠,在暮色中连成璀璨星河。 一身麒麟华服的萧无明站在镇北王府最高楼上,俯瞰全城。 目下尽是喜庆的红,他嘴角微勾:“好戏才刚刚开场呢,二叔。” 第三十七章 碎银 镇北王府今儿个格外热闹。 作为望风城首屈一指的贵胄公子,镇北王世子萧无明的及冠礼与三公主赵翎的订婚吉期撞在一日,直教整座城池从太阳初升,便是醒在震天的鞭炮声里。 王府仆从和婢女,天还未亮,便抬着盛满碎银的漆盘沿街而行。 银锭如落雪般纷扬,在主干道地板上敲出细碎清响。 这般手笔,惹得沿街百姓纷纷驻足,既数据羡慕,又是惊叹。 作为城内主干道的朱雀长街,临街商铺的门板早被卸去,换成整幅的织锦画。 有绣着西北狼军抗敌蛮奴烽火场景,有的绘着镇北王萧擎苍横刀立马雄姿。 最醒目的是中央绸缎庄的巨幅绣品竟是少年世子萧无明,身着白衣,手握弓脚踏虎,英姿煞爽。 这让跟随一众婢女分发碎银的穆容英一阵无语。 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这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镇北王府今日能舍得撒出如此多的碎银,自是有萧擎苍的道理。 果不其然,穆容英还没随队伍走多远,耳畔便传来能令她章目结舌声音。 甜腻的糖香混着香囊的药草味扑面而来,沿街商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萧大世子爱吃的糖葫芦嘞!” “绣着世子名号的辟邪香囊,保福寿安康!” 糖葫芦晶亮的糖衣在晨光里流转,香囊上的狼首金线绣得格外醒目。 穆容英眨了眨美眸,不敢想象眼前一切。 前些天来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得萧无明,何时成了这帮被百姓爱戴的好世子了? 她看向手中握着的碎银,忍不住叹了口气。 队伍从主干道拐入旁街角。 街角的老匠人正在吹制形似萧无明的糖人,涨红的脸,卖力模样,就怕镇北王府的人不丢给他几两碎银。 酒肆门前的商贩敲着铃铛,出售酒坛上封着的红泥印着“镇北世子及冠”的上等好酒。 穆容英将最后几枚碎银丢进商贩竹筐,忽听得朱雀街尽头传来沉重的车轮声。 城头八百黑甲卫持火把列队,狼首大旗猎猎作响。 三十四辆染着血渍的披甲铁马驶入城门。 马蹄声如惊雷,卷起滚滚浓烟。 “是狼军的三十六统领!看来镇北王是铁了心要将位置摁在萧无明头上了!” “可不是吗,不然总不能传给那足不出户的老大吧!” …… 街角茶楼的二楼传来阵阵窃语声。 老说书人敲着醒木,透亮嗓音混着茶香传来:“各位看官,可知今日是何日子,又可知萧世子出生时带了如何天地异象,又何为陛下能将三公主赐婚给萧大世子?” 老说书人又拍醒木。 满堂哗然顿时安静。 他扯了扯嗓子,笑道:“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听着老说书人一派胡言,穆容英美眸倒映着那些朝镇北王府方向远去的狼军马车。 她总感觉到哪里不对。 镇北王座下设有统领位置,分别管制三十万狼军,每人各司其职,又互相牵制。 可以说,坐到统领位置的,每一位皆是镇北王心腹。 萧无明的二叔,三叔也在认三十六统领之中。 照理来说,今日他们兴师动众来参加萧无明的及冠礼,必定也会都会带价值不菲贺礼。 不看僧面,也要看萧擎苍的颜面。 可刚才多数马车的车轴压得极低,却不闻箱笼碰撞之声。 这哪里是载着贺礼,分明是空车。 清晨微风吹起她鬓发,穆容英朝烟花楼走去。 今早,萧无明将她独自拉处,神秘兮兮说烟花楼有一场好戏,让她静候在此。 她心中总一股不祥预感。 …… 外界都这般热闹,最为东家的镇北王府,更见热闹。 除了萧望海的院落清冷如常,其余府落皆张灯结彩。 宾客络绎不绝,朱红灯笼下,人影攒动。 作为王府主人的萧擎苍没露面情有可原,本就手握重兵,朝廷百年来唯一的异性王,眼下又加上一个未来的皇亲国戚。 此等尊贵身份,就算刻意端着架子,客人也觉情有可原。 而作为主角的萧无明,自从前几日与赵翎并肩入城那引人注目外,这几日倒像是突然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反倒是贵为三公主的赵翎,竟是赶早在人群中简单露面。 本来这等自降身份的做法定会引开舆论,奈何赵翎做事滴水不露,只是简单亮相,却是仪表大方,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世子槐树院子,作为今天主角的萧无明正靠在躺椅上,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春涧,忍不住出声道:“春涧姐,歇一歇,都看你忙一上午了。” 谁知,平日对萧无明百依百顺的春涧今日连头也不回一下,背对着说道:“殿下该准备准备,今晚府中活动殿下可不能跑了。” 萧无明听后,爽目微闭,颇为头疼。 今日那里是什么世子及冠礼,分明是自己的催命符。 萧无明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前那一盏盏红灯笼,此刻显得却格外刺眼。 槐树上枝头忽有响动,玄衣白发的何慎之跃下槐树。 似乎早有察觉的萧无明并没有睁眼,语气有些不满道:“何老,我这院子可是有门的,下次大方进来便是,何必鬼鬼祟祟。” 一屁股坐在萧无明椅子旁地下,这白发白眉白胡的老头摇头道:“走正门不自在,还得是这样才痛快。” 萧无明业不计较,面色如初道:“您来今日肯现身,定是老爷子授意的吧?” 何慎之笑道:“王爷却有命令,约殿下午时爬山。” 萧无明嗯一声,语气没多少意外。 院子外,一声声铁骑马踏地面声响起。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四道。 而这三十四道马蹄落地声后,更有万千足音如闷雷滚过。 狼军到了。 听到这,萧无明这才缓缓睁眼。 “他们倒也算准时,就不知有没有带着颗衷心来。” 要说对这铁骑声的熟悉程度,何慎之甩萧无明不知几条街。 早已从狼军退休的何慎只闻言,道:“殿下说笑,狼军誓死追随镇北王,谈何有无二心之说。” “对老爷子,他们的衷心自是无二话之谈。怕就怕……” 萧无明卖了个关系,停顿片刻,突然笑问:“何老,若是今晚真打起来,你是帮这帮徒子徒孙呢,还是我呢?” 何慎之闻言,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第三十八章 活着 午时三刻,城外郊外凤嘴崖。 萧无明跟着镇北王的脚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扑面而来的山风卷着云气,将他月白长衫吹的鼓成球撞。 脚下是万丈绝壁,翻涌的云涛如万马奔腾。 夕阳余晖洒落其中,别有一番美景。 萧擎苍负手立在崖边,玄色大氅被风扯得簌簌作响。 “可还记得你八那年,第一次握剑,便能斩出一道剑气?” 萧擎苍忽然开口,声音混着山风低吟,“那时那最爱吹牛皮的张老道恰好在府上做客,吵着闹着要你收入座下,做关门弟子。” 萧无明望着镇北王背影,泛起微苦。 他当然记得。 龙虎山的张天师,据说其修为入玄,能接天雷为己所用,邪乎的很。 但作为镇北王孙子,那时的他只觉眼前那贼眉鼠眼道清瘦道人,与城内那摆摊算命的江湖老道是一路货色,压根连正眼都没看他。 此刻云海翻涌,某片云团恰好遮住日头,投下的阴影笼罩在萧擎苍肩上。 “爷爷今日约我看云,是想让我学这云海?” 看向那层层云海,萧无明心中忍不住泛起苦涩,轻声道:“聚时成兵,散时化雾,任风摆弄?” 萧擎苍转身,眸中映着翻卷云光:“你可知三十四辆马车里,只装了七箱贺礼?这帮狗养的,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 山风忽然转急,萧无明望着爷爷那有些驼背的腰,心头一颤。 不知不觉间,名动天下的镇北王,已是白发苍苍。 “那能如何,总不能将他们全砍了脑袋,挂在城头以显王威吧。” 萧无明忽然笑了,笑声混着云涛轰鸣。 萧擎苍不答,只是望向云层深处。 山风突起,吹送那片遮光云絮,露出底下隐现的王府飞檐,红灯笼在云隙间明明灭灭。 “老子八岁握刀,十岁杀人,十三岁行走江湖,十五岁参军,十八岁就做到百夫长,二十五岁做到镇北将军,三十岁临危授命,入西北三州,多少次的刀尖舔血,数都数不过来。” 萧擎苍眯着那双鹰目,镇北王的威严渐渐散开,竟好似能压者天地云间几分。 沉默片刻,他冷哼道:“不过倒也无妨,老子倒真想看看,这帮孙子能闹出什么动静。” 后头的萧无明闻言,大气都不敢喘动一下。 突然,萧擎苍回眸,从上到下打量起萧无明来。 眯着眸,他试探问道:“小子,你给老子一句实话,到底有没有想过接手西北狼军?有没有恨过爷爷把这么大的烫手山芋扔给你?” 萧无明后背发凉,喉咙像是瞬间被什么异物卡住,想发都发不了声。 镇北王很有耐心等着回答。 他双手插腰,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您……从没想过我会死在这场局里?” 沉默良久,萧无明看向爷爷,突然发问。 “那就证明你活该去死。” 萧擎苍转身,眸中翻涌的云光比刀还冷,却在掠过萧无明那双失落眸子,他愣了一下。 那一抹不忍仅仅只是持续片刻,他继续道:“小子,老子教你卖个乖,别整天追着老子文死不死的,你总不能让老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话音落地,镇北王指向山下的镇北王府,平静道:“看见云隙里的王府了么?等晚间的锣鼓敲响,那些举着贺礼的,捧着毒酒的,揣着匕首的,各路鬼神牛马,都会一一在你面前出现,往后日子,皆是如此。” 话音落地,云海翻涌得更烈,山间狂风大作。 萧无明这下彻底是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哪个问题回答合老爷子心意,被一脚踹下这万丈悬崖里。 “恨吗?” 萧擎苍的声音从风里飘来,他已走到山顶尽头。 背对着自己孙子,却仿佛能看见他此时的表情。 山风掀起萧无明额发,露出与萧望海有几分相似的眉宇。 他想起母亲入葬那时,想起萧望海化地为牢十年,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接连被刺杀,想起春涧等人那晚险些丧命。 恨吗? 他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来的云絮。 冰凉雾气在掌心化作水珠,沿着掌心流入到地上。 一声滴答声,回荡在山间。 萧无明平淡道:“恨。” 萧擎苍那张岁月沧桑的脸,终是勾起一抹笑。 “只是我更怕报不了仇,” 萧无明忽然笑了,笑声被风卷着送向深崖,他看向身后南方,喃喃道:母亲的墓碑还未归还殷家,仇还没报,我得活着。” 萧擎苍没有回头,只是转身下山。 在身体渐莫云海,他那苍劲有力声音从云彩能传出。 “龙虎山那般装神弄鬼的道士,或有法子辅你体内剑骨。”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半句失言,老子先斩你的头。” 晚间锣鼓声从望凤城传来,闷闷的三声,惊得云海都颤了颤。 一身白衣得小大世子站在原地,看向那最后一抹夕阳。 最后,他目光落下城中最为灿烂之地,烟花楼。 …… 晚间,望凤城更是处处张灯结彩,整座城照的宛如白昼。 号称西北第一楼的烟花楼,今夜也是给足了作为头号贵客的萧大公子面子。 一位位打扮的明艳动人的勾栏姑娘,站在顶楼之上,随着曲声,舞动倩影。 一舞艳全城。 “看,烟花楼今儿赏曲,只为庆贺萧大世子的及冠礼!” “这消息可是确凿?那可是一毛不拔的烟花楼,今日竟然这么大手笔!” …… 此消息一经传出,无数百姓纷纷涌入烟花楼。 烟花楼门口,一时间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而在烟花楼另一边的镇北王府,世子及冠礼也是如约进行。 三十六位狼军统领,分两侧而座。 萧无明踩着红毯踏入正厅,一身麒麟华服衬得他华贵无比。 三十六位统领,都是老熟人。 遥想每年春冬两天,他都会前往边塞军营,好好指点一番。 每年都不知收多少这帮军痞的冷言冷语。 现在想来,今日却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正式直面这满堂武将, 殿内穹顶高悬九盏鼎灯,灯油混着松脂香,将众人甲胄上的映得通红。 萧擎苍看向萧无明,以及已落座的赵翎,开口道:“开始吧。” 第三十九章 及冠 镇北王一声令下,望凤城中央望天阁顶轰然炸开第一簇烟花,数百道流光紧随其后冲天而起。 烟火划破漆黑夜幕,在星河之上绽开万千华彩,将城楼飞檐浸染得璀璨夺目。 整座城池沉浮在七彩光雨中,朱红瓦片映着火光流转,恍若天宫坠入人间。 如梦如幻 百姓们纷纷驻足仰望这震撼盛景,而镇北王府内,随着烟花渐歇,丝竹之声骤起。 坐在镇北王身旁的萧无明随节奏,轻拍大腿,沉浸其中。 数百舞女踏歌起舞,罗裙翻飞间身姿婀娜,舞步整齐划一,令人目眩神迷。 萧大世子虽以不学无术闻名,为百姓所不喜,却在青楼等地深受姑娘们青睐。 一来因其背景显赫,出手阔绰,加之生得惊为天人,许多勾栏女子甚至自掏腰包,只求与他共饮一杯。 二来,萧大世子实则通晓诗词歌赋,虽不敢说样样精通,但在西北纨绔中,已是十分难得了。 今日同样是一身华贵衣裳出席的赵翎,并没去理会萧无明,反而目光在这三十六位统领游走。 这是她首次见到人数全齐的西北狼军统领。 按照凤阙历法,各地藩王每年都要向朝中进贡,而在镇北王没与朝廷闹翻前,每年都会到几位统领一同进宫。 赵翎面色平静,指尖却几乎掐入掌心。 单是镇北王的气势已惊天动地,这三十六位统领,气息各异,每一位的气势都不输朝中二品武将。 萧擎藏究竟有何魅力,能让这些能人甘愿在其麾下做小小统领? 一双凤眸竟是警惕神色,赵翎那放在膝盖出的手,不知何时已是握成拳头状。 难怪皇室素来忌惮镇北王,不说三十万狼军,就说他带着这三十六位统领倒戈蛮奴,凤阙都会颇为头疼。 歌舞升平的热闹大厅,宴席上众人各怀心思。 不单单是作为三公主的赵翎。 军中威望极高的萧牧云扫向几位心腹统领,脸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表情。 他淡淡看向仍沉浸在乐曲中的萧无明,眸中满是复杂。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这狼崽子? 论出身,自己虽不是嫡长,却同样是正房所生,论资历,自己自幼跟在军中摸爬滚打,大小战役不知打了多少场。 可老爷子一声令下,世子位置这顶帽子便轻易扣在萧无明头上。 他不服。 若萧擎藏只需要一个傀儡,为何不能是自己? 萧牧云心中不怨,脸上却一路既往挂着随和笑容,与各位统领推杯换盏间,余光撇向大快朵颐的萧横江。 这个呆子,打从一开始就一副饿死鬼模样,已经吃的是五大三粗,还嫌块头不够? 萧牧云忍不住肘了肘萧横将,想提醒这呆子别光顾着吃,正事要紧。 腰间吃了一击的萧横江,刚想怒骂是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干扰你萧爷爷的用膳。 那双虎眸刚抬起,就迎上自己二哥那笑中带怒的眼睛,顿时一僵。 他饶了饶头,不明所以。 恨铁不成钢的萧暮云忍不住暗叹一叹,这智商堪忧的玩意,随即撇向对面一方武将。 萧横江恍然大悟,赶紧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先暂离宴会。 在他之后,先前那接到萧牧云眼神的武将也是起身离开。 坐在主位上的萧擎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座下这三十六位统领,除开本就是自己亲生的两位,其余的三十四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 感情之深,无异于自己另外两个儿子,而他们其中也有暗自称自己为义夫者,大有人在。 而本来是兵家忌讳之事,他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故而他也是想看看,这两人能闹出什么登堂入室的闹剧来。 两人相继出去这么个举动,在这热闹非凡的宴庭自然不值一提,但也就是这么个小插曲,在场的众位心里已时打起了小算盘。 当然,这般老谋深算之列,自然是除开萧无明的。 至少表面上,萧无明依旧沉浸在美曲当中,一副无法自拔模样。 一旁的赵翎也是没忍住撇向萧无明。 要是没经历过那晚血夜以及凤鸣寺,她或许会真认为其胸无大志,只是个空有皮囊之人。 但与他经历过这两件事后,赵翎对萧无明的印象,已是潜移默化的有所改观。 这家伙,到底在卖什么名堂。 萧横江和另一位统领很快相继归位,宴会依旧如期举行。 在场的众人脸色如初,不显山露水。 他们心知,借给萧横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搬起石头砸萧擎苍的脚。 这般引人注目的离场,定是叫个军中的愣头青来,损一损萧无明的面子。 毕竟细水长流,一个在军中失威的世子,能掀起多大风浪? 果不其然,就在宴会即将结束时,屏风后突然转出一员铁塔般的武将。 此人名为邢无刚,镇北军先锋营都统座下的先锋官,与马三甲同级。 他双肩扛着一对开山斧,比寻常兵器长两寸,斧刃上还留着多年前征讨蛮怒时的缺口。 这是位在军中有些名气的家伙,也是出了名的驴脾气。 在场除了赵翎外,都认出此人。 其中不乏有几位统领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幸灾乐祸看向负责先锋营的统领。 郭勇性子厚道老实,本不愿参与世子纷争,见状当即拍桌,震得酒盏跳起三寸高:“邢无刚你这憨货,来这儿作甚?还不快滚回军营! 谁知,邢无刚闻言非但不听,反而是昂首挺胸走进宴会,朝着高位上的萧无明就是骂道:“敢问殿下,何德何能本该配得上镇北王世子五个字?” 邢无刚声如闷雷,故意撞向身旁案几,酒盏翻倒,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红毯上瞬间蜿蜒开来。 席间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郭勇气的脸色泛青,刚想起身怒斥,却被一直沉默的镇北王抬手制止。 萧擎苍垂眸,凝视对方腰间晃动的“先锋”令牌,上面血渍斑斑,显然是个与蛮奴厮杀无数的硬茬。 随即他又不仅意见扫向一旁镇定自若的萧无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第四十章 风声 今夜的望凤城,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作为东家的镇北王府,同样是从小到下喜气洋洋,婢女仆人们本就出身大户人家,待遇自是与寻常府中侍女仆人不同。 正是这层原因,府中规矩一般无人敢触碰。 按照规矩,像邢无刚这等武将,本是没资格踏入宴会大厅的。 可此刻,他却身着铠甲,腰间配斧,正大剌剌地站在厅中,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众人心中有数,却无人敢当众点破。 整座王府,若没有主人萧擎苍的首肯,又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放人进来? 高坐上位的萧无明心中清楚,今日这关只能靠自己硬闯。 他敛了敛神色,面上笑意温软,开口问道:“邢将军此话何意?” 邢无刚铜铃般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跳出眼眶,络腮胡碴子随着冷哼抖落几点酒星子:“殿下生得这般唇红齿白,若是让蛮奴见了,还当咱们狼军要靠个娘们打仗呢!” 此言一出,厅中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众将脸色皆是一僵。 郭勇的脸色更是由青转白,手指暗暗掐进掌心,恨不得立刻捂住这莽夫的嘴! 谁不知道,镇北王府中有位奇女子殷雨,十年前在边塞以一剑入圣境,力退蛮奴大军,乃是百年来第一位女圣人。 西北百姓皆称她为殷夫人,提及萧望海,反倒是说“殷夫人的丈夫”,可见殷雨在众人心中的分量,便是军中不少将士,也曾受过她的恩惠。 萧无明这十年来虽说行事荒唐,可这世子之位之所以坐得安稳,一大半也是看在殷夫人的面子上。 此刻,一股森冷的寒气从高位上蔓延开来。 郭勇心惊胆战的偷瞄萧擎苍,却见他双目微闭,仿若未闻,反倒是一旁的萧无明,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眼中寒光闪烁。 宴会厅内的温度陡然下降,众人皆觉后背发寒。 赵翎察觉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忍不住看向萧无明。 比起那日深夜对上老太监时,此刻的气势更盛,隐隐带着杀意。 她心中一惊。 难不成,这位世子殿下动了杀心? 除了赵翎,在场的其余统领皆是常年习武,最弱的也是武夫三境修为,如何感受不到萧无明气势变化。 只是他们大多不放在心上。 一个只知道玩乐世子殿下,就算得罪又如何? 就论生死搏杀,恐怕常年被美色掏空身体的世子殿下,连寻常丫鬟都打不过吧? 萧无明脸色淡漠,体内剑意翻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强压着,邢无刚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他强忍杀意,声音平静:“邢将军好记性。西北曾有女子救国的美谈,怎么到了将军口中,竟成了不堪之语?” 邢无刚却似没听出话中深意,脖子一梗,大声呵斥道:“殿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十年来荒废光阴?大公子也是如此,莫不是将来要让两个爷们在史书上,连殷雨那娘们都不如?” “轰”的一声,一股剑势陡然升腾,厅中众人皆被惊动。 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罡风从殿外袭来,风力之强,竟将厅内桌椅吹得东倒西歪,众人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睁不开眼。 狂风中,萧无明却稳如泰山,连发丝都未曾晃动半分。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萧望海的身影,那抹身影让他即将失控的理智回笼几分。 待狂风骤停,萧无明已然冷静下来。 他心中清楚,这是个圈套。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激一激自己,让自己在众将士面前颜面扫地。 将邢无刚处置,会落得个不听谏言名声,不将邢无刚处置,又会落得个软弱无能名声。 进退两难呐。 这手实在是妙。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邢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被狂风吹得有些发蒙的邢无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抹了把脸,嚷嚷道:“如何?殿下先接我三斧再说!” “接下三斧,将军可是能退去?”萧无明反问道。 邢无刚拍了拍自己胸脯,扯着大嗓门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萧无明解下华服外的披风,月白中衣衬的身形单薄,宛如一颗树苗,风吹便倒。 太弱了。 众将士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萧牧云等人见事态发展出乎意料的好,脸上也是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 早知道邢无刚有这能耐,刚才应该吩咐其下死手才对。 一个先锋官换一个世子的命,这笔帐怎么算都划算! 萧无明缓步走下,脚步声与那日青楼接圣旨无异。 赤手空拳的他,站在大厅中央,与邢无刚的斧刃寒光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斧,劈山。” 邢无刚暴喝一声,斧头带着破空声斩向萧无明顶门。 所有人都听见他甲胄下筋骨的爆响,却见萧无明不退反进,手指轻点斧刃缺口,借力旋身。 当手劲扫过对方手腕,竟在电光火石间卸去七成力! 众人脸上掠过一抹吃惊。 这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如何学了武? “第二斧,断河!” 邢无刚察觉不对,变招如狂风骤雨,斧影笼罩萧无明周身。 少年世子却像片柳叶,顺着斧风游走。 期间,有数次擦过邢无刚咽喉,却始终没有出手。 这厮定是被人利用,凭他这脑子,想不出会今日前来打自己脸这么个主意。 当第三斧“裂天”劈出时,邢无刚忽然发现自己的斧头悬在半空,萧无明的手指正抵着他肘弯麻穴。 殿内寂静如死。 这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当然,除了对萧无名体内剑骨之事知情的萧家父子三人,以及见过萧无名出手的赵翎。 “邢将军的三斧,” 萧无明收剑后退,白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力能裂石,却失了分寸。黑水河之败,正是因您不知收力。” 邢无刚愣在原地。 萧无明转身朝原位走去。 “你出手皆是狠辣,却不给自己留有余地,说得好听是勇猛无畏,难听点便是有勇无谋。” 坐在位置上,一股上位者威严从萧无声身上传出。 他俯瞰众人,气势不减:“这也是为何,你从军数年,战果无数,却还是先锋官的原因。” 扑通一声。 萧无明声音尚未落地,眼前皮夹得汉子,双脚已是跪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唱于西北听 全场鸦雀无声,唯有烛影在廊柱上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今夜简单三招,萧无明虽未显露是否真踏入武道,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眼光毒辣之辈? 邢无刚身为先锋官,常年混迹军旅,体魄远超常人。 可萧无明是何人? 那是整日沉溺温柔乡的浪荡主子! 三招未胜,简直丢人丢大发了。 军中阵营向来泾渭分明。 一拨多为市井出身,或是年年应征的农家子弟,或是街头乞儿、市井无赖,为求活路才投身行伍;另一拨则多出自武将门第,世代从军,子承父业。 双方相看两生厌,前者嫌这些世家子弟空有架子,毫无真才实学。后者则骂那帮市井兵痞出身粗鄙,带坏军营风气。 是以军中时有小规模混战,但多为不伤筋骨的摩擦,作为军中统帅的镇北王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输给对方阵营的人,却往往视作奇耻大辱。 今晚这一场,萧无明只是躲了邢无刚三斧头,但出手老辣以及那胆人气魄,都不像是个纨绔子弟该有神态。 三十六位统领哪个不是人精,互相对了一眼,率先有人起身,带头跪拜道:“末将,参加世子殿下。” 见到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统领起身行跪拜礼。 萧牧云和萧横江见此,也是在最后关头起身,不情不愿行礼,但也仅仅是抱拳弯腰,没有像他人那帮行跪拜大礼。 按照礼法,他们算作是萧无明至亲长辈,倒也算说得过去。 经此一役,萧无明的世子之位算是坐稳了。 满城烟花在天际消散的最后一刻,三十六位统领注视下,萧擎苍拿起那代表镇北王世子的紫金冠:“臭小子,这冠一戴,日后出门在外,就以镇北王世子自称,一言一行,都代表老子我了。过几日自己去军营一趟,你去京城的队伍还没着落,能领到几人,全看你的本事。” 萧擎苍对着孙儿淡淡一笑,将头冠带在其头上。 显然今夜萧无明的举动他很满意。 萧无明闻言也是陪笑,并无二话。 满堂又是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恭贺声。 赵翎看着身穿麒麟袍,头戴紫金冠的萧无明,凤眸微微一愣。 只因此人模样长得实在是好看,被衣裳这么一衬,更显非凡。 在及冠礼后,萧擎苍更是当众宣布,萧家接下皇家的礼,并带着众位统领在大厅向京城三跪九叩,以此谢恩。 至此,今夜礼毕。 ...... 时光飞逝,距离镇北王世子及冠礼转眼过了两日。 三十六位统领陆续离开,望凤城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作为城内第一纨绔的萧大世子,这两日倒算是安分,每日房门一关,就连掌事婢女春涧也不知世子殿下在做什么。 世子屋内,萧无明盘坐了两日,清晨准时睁眼。 两日参悟,心法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奇怪的是,这心法仿佛天生为他而存在,不用刻意回忆,运功时便自动浮现。 不愧是老娘留下的心法。 心中感叹一声。 萧无明起身活动筋骨,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奇怪的是,他盘坐一夜,却毫无困意,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出门简单活动一下,萧无明吃过春涧送来早膳,便是径直走向拢西湖。 宁一语那抱刀客,在赵翎与李寒舟入府时,便就不再这抱刀,转而每日与李寒舟讨教,眼下也不知两人又在哪一处酣战。 此行并不是来找那个刀痴的萧无明,静候在独目老人身旁。 这次他不打算久呆,所以并没有坐下。 墨守衷好似明白萧无明来找他目的,没有片刻犹豫,点头道:“该去。” 萧无明闻言,转身看向望凤城以北百里地,那里黄沙遍地,是狼军精锐所在之地。 镇北王那夜意思很清楚了。 萧无明叹了口气,准备再过两日等将剑诀彻底记下,便是起程。 在拜别独目老人,萧无明没有回到自己院子,反倒是站在望海院门前,想叩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也不知反反复复多少次,萧无明最终还是离开,朝门府方向走去。 他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两日光景,穆容英那狐媚子应是在烟花楼准备妥当了。 在城中潇洒这么多年的萧大世子,就算是要离开也要弄得轰轰烈烈。 当晚,明月高悬,望凤城车水马龙。 西北第一青楼烟花楼却闭门谢客,视财如命的老鸨拦在门口,宣称整座楼被萧大世子包下。 不少嫖客气愤不已。 这萧大世子前不久的及冠礼和订婚礼已闹得满城风雨,如今风头正盛,竟还不避嫌? 放着倾国倾城的三公主不管,偏要扎在烟花楼? 正怒骂间,一曲悠扬从烟花楼顶楼飘下,歌声婉转,引得众人驻足围观。 “呦,萧大世子又要搞什么名堂?” “难不成又要赏曲?” “快来看,萧大世子又给全城听曲了!” 百姓奔走相告,不一会儿,烟花楼下围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中,只见一袭红裙的穆容英盛装出场,本就妩媚的面容,在胭脂的映衬下,更显风华绝代。 楼顶乐师奏响新曲,谱词者,正是萧大世子。 大漠孤烟衔落日,长河碎玉沉沙砾。 驼铃摇碎千山碧,风猎猎,残旗半卷孤城驿。 胡笳吹断霜满地,征人望断云无迹。 羌笛一声秋万里,沙飞起,月中犹见当年戟。 来,来,来,听西北骨笛声。 走,走,走,去看那黄沙高楼 ...... 一曲《西北破》,唱与整个西北听。 红裙绽放如盛开牡丹的穆容英,在夜中翩翩起舞。 这一夜,有人说见穆容英踏舞姿可醉国,有人说她红衣映得星河倒转,唯有更夫在梆子上刻下:“霜降夜,火凤临,千灯灭,万心倾。” 此后十年,望凤城绣娘再不敢轻易用正红色裁衣,生怕一剪错,便辜负了那年惊鸿照影里,那抹舞进所有人心里的红裙。 重新换上白衣的萧无明侧卧在楼顶,手中摩挲酒杯,在听到最为动人处,他露出一抹笑。 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白衣飘飘,额心一抹红,更衬他如仙人。 第四十二章 边塞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萧无明的房门被赵翎一脚踹开。 刚从锦被里探出半张脸的萧无明,朦胧间只见月白色裙裾翻卷。 赵翎拎着他外袍,眼角眉梢俱是促狭的笑:“萧大世子昨夜又宿在烟花楼?这日上三竿地,还要本宫亲自来请?” 春日晨风卷着糖葫芦的甜香扑进鼻腔,临街茶楼的小厮正踮脚往竹竿上挂新幡,青布幡角扫过萧无明肩头时,他才惊觉自己已站在城中央的主干道上。 老槐树下漏下斑驳树影,将他只披了件白衣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 揉了揉额角,不明所以看向一心情大好的赵翎,萧无明纳闷道:“公主殿下,你又在搞什么花招?” 赵翎转身,戳了戳他腰间软穴,狡黠道:“自然是要试试,镇北王世子究竟是浪荡子还是实心汉。” 说话间,她已退后半步,眼尾微挑,眉眼罕见含笑:“听闻望凤城的巷尾有位瞎眼老妪,做的杏仁酥能甜掉牙,萧世子可愿作陪?” 不知赵翎在打什么主意的萧无明,长臂一伸将人往怀里一带,三公主特有香味掠过鼻尖,他坏笑道:“公主想逛,本世子自当奉陪。只是这大街上动手动脚的……” 他话未说完,便觉腰侧一痛,赵翎已从他臂弯里旋身脱出,冷冷盯着他,道:“登徒子惯会嘴上占便宜。” 两人并肩走过城中主干道,一路走走停停。 俊男美女的组合,自是养眼,加上萧无明这几日风头可是大,所见百姓皆是驻足看上两眼。 更有甚者,还送上一句世子殿下,公主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惹得赵翎冷若寒霜,加快脚步逃离此地。 萧无明则恰恰相反,笑脸相迎,连忙应下。 一上午,萧无明和赵翎的的确确如一般百姓一样,逛遍整座望凤城的店铺。 上至富丽堂皇酒楼,下到寻常摆摊商贩。 期间,赵翎那对新鲜事物好奇模样,倒也是让萧无明忍不住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 两人游玩一天,这活生生的市井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两人一个是镇北王世子,一个是皇室三公主。 待到巷尾,卖胭脂的瞎眼婆子今日却是早早收摊。 心中闪过一丝失落的赵翎,刚要招呼萧无明打道回府,却见那白衣世子殿下手里拿了串糖葫芦。 这个鲜红好看的玩意,倒映着夕阳余晖,显得尤其好看。 眸中闪过惊喜,赵翎毫不客气接过。 她打小就见过,却是端着公主架子,一直都未曾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两人并肩回府,却在途经一处拐角,停下脚步。 一棵老树下,有人在掩面痛哭。 两人走近一瞧,那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卒。 灰布衣裳打着补丁,左襟别着枚生了绿锈的铁制勋章。 是西北狼军早年征讨蛮怒时的军功章。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意外。 这老头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浑浊的泪水顺着刀疤纵横的脸往下淌,哭得肩膀直颤。 萧无明脚步一顿,蹲下身,看向老人问道:“老伯这勋章,还是跟着老将军打蛮奴时得的吧?那会儿狼军夜袭敌营,可是连烧了蛮奴十余座粮草囤!” 老卒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清萧无明面容后剧烈颤抖:“您是......世子殿下?” 他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萧无明按住肩膀。 吃了块甜滋滋又酸溜溜的糖葫芦,赵翎站在一旁,余光见萧无明素来玩世不恭的眉梢竟凝着几分冷意。 她略感好奇的嗯了一声。 “伯爷在此痛哭,”萧无明没理会赵翎,轻声问道:“可是家里遭了难?” 老卒抹了把泪,喉间发出哽咽:“自打去年秋闱后,西北军就变了章程。往日咱们扛刀是为杀蛮怒,如今倒好,粮草队天天逼咱们这些老兵交苛捐,说是什么‘强军资费’。上个月我那三亩薄田,生生被征了两亩去充马料!” 他突然剧烈咳嗽,苍老手死死攥住萧无明的袖口,“世子殿下,您可知道,现在边塞连城门卫都敢当街抢百姓粮袋?自家弟兄比蛮奴的马刀还狠啊!” 萧无明垂眸盯着老卒掌心的老茧,那是握了三十年刀柄才有的痕迹。 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擦掉老人脸上的泪,声音却冷得像腊月冰河:\"伯爷可还记得狼军军歌,第一句是什么?\" 老卒一怔,下意识开口:“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蛮奴终不还。” 萧无明颔首道:“就是这句,如今蛮奴遁走,萧家自会让曾经跟着的老弟兄们吃得起饱饭!” 话音落地,萧无明已是起身离开。 赵翎看向他,问道:“你去哪?” 萧无明头也没回,摆手道:“去边塞,好好问问我二叔,军中是如何缺粮,要到了抢从前的老弟兄的粮。” 闻言,赵翎忍住笑意道:“你这哪里是去质问,分明是去要账。” “那不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萧无明回眸一笑。 赵翎跟上脚步。 夕阳垂下,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两人交织在一起。 而那老卒,看着两人背影,总觉似曾相识。 “是大公子和殷夫人......” 脑中终浮现出那画面得老卒,老泪纵横。 第二日熹微时,萧无明已牵了那匹“雪中踏云”候在镇北王府侧门。 一身干净简单白衣,没有过多首饰点缀,只用一根发簪挽起秀发,反而衬托他气质不凡。 赵翎裹着狐裘从垂花门转出,见他这身打扮,眉尖微挑:“世子这是要去打仗,还是去逛窑子?” 萧无明翻身跃上马鞍,长臂一伸将她拽上马背:“公主若想看打仗,某这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马蹄声声滚滚,卷着街道尘土,朝城门驶去。 两人刚抵城门,就被一青一红两个身影拦住去路。 是穆容英和春涧。 看这架势,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她们身后的城门上,有十八道黑影若隐若现。 见此心头一暖的萧大世子,还是佯装怒意,嚷声骂道:“他娘的是谁走漏了风声!” 春涧摇头道:“殿下这般着急走,可没打声招呼。” “此地凶险。”萧无明苦笑道。 春涧还是摇头,很是倔强道:“我与你同去。” “好了好了。” 望着春涧倔强眼神,萧无明叹了口气,“那就跟上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若遇着硬仗……” “自当为世子殿下挡刀。”春涧脆生生打断,嫣然笑道。 见此,萧大世子又是惆怅叹了口气。 手中紧拽马绳,“雪中踏云”前蹄高扬,后重重落下。 随着萧无明一声“驾”,它化作一抹白鸿,朝边塞跑去。 他原本孤单背影,今日有了许多人跟随。 第四十三章 苍狼关 五日后,凤阙边塞,苍狼关。 一身褴褛破烂的萧大世子咽了一口口水,几天没喝水干裂的嘴唇颤抖。 他拉了拉领头,任风沙灌进敞口的粗布短打。 望凤城眼线众多,他们一行人虽是趁天色尚早出城,终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思虑再三,萧无明在一处客栈花重金买下一辆马车,又将众女留下,用来混淆视听。 自己则是彻夜兼程,比预期足足提前了三天。 料想他们也不会想到,堂堂萧大世子会能如此忍辱负重。 一身破破烂烂的萧无明刻意将半片枯叶别在乱发里,背着漏了底的竹篓混在流民队伍中,仰头望向城楼时,眸子在阴影里微微一缩。 城门石匾上“苍狼关”三个鎏金大字,格外铮亮,箭垛间斜插的军旗也是崭新,旗上绣着的狼军图案,此刻显得异常狰狞。 本该震慑敌人的图腾,却成了压死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耳畔,守关卒的枪托砸在流民脊背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帮本该驻守边疆的士卒,却成了比蛮怒还让百姓畏惧存在。 如此胆大妄为,他们到底是哪位统领部下。 排在队伍后面的萧无明眯着眸子,想看清楚那守城士卒腰牌。 这帮兵痞显然是老熟手,早早就将腰牌收起,连披在身上甲胄,也是用的几年前淘汰款式,就算是身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 入城人数本就不多,转眼间,就轮到萧无明。 面对凶神恶煞的守城士卒,萧无明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笑容,在其手中枪托刚举起时,他悄无声息将一锭碎银塞入其手中:“军爷辛苦,这是孝敬您的。” 看着手心那碎银,守城士兵这才将枪托放下,冷笑道:“你倒是懂规矩,背篓后面是什么?” 花钱消灾的萧无明闻言,蜷起被风沙腌出裂口手掌,做出畏缩姿态:“军爷,篓里是给婆娘抓的药。” 话未说完,背上竹篓已被劈手夺走。 士卒用枪尖挑开袋口,见只有几把混着沙砾的枯草,呸地啐在他草鞋上,嫌弃道:“穷鬼滚蛋!” 做戏做全套,萧无明连忙答谢,跪地将散落一地的草药捡起。 慌慌张张模样,将市井小民形象演的入木三分。 要是这一幕让春涧看到,定会不顾一切杀出一条血路来。 在她眼里,世子殿下不该吃这些罪。 忤逆殿下的人,都该死。 关内街巷飘着焦糊味。 主干板路裂出道道深缝,缝里嵌着风干的马粪与碎瓷片。 本该是茶楼酒肆的门脸全钉着木板,唯有“镇西军粮行”的匾额漆色新鲜。 门前两队甲士正用皮鞭抽打着交不出粮的百姓。 那双手双脚被捆着的大汉,被皮鞭打的血肉模糊,宛如炼狱。 周围百姓,一副司空见惯模样,竟无一人敢奋起反抗。 心中已是渐生冷意的萧无明贴着墙根走,忽见街角断墙下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抱着只缺耳陶罐,瘦得像根被晒干的野草。 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如柴棍,却还在往罐子里捡别人吃剩的胡麻饼渣。 想一问究竟的萧无明刚蹲下身时,草鞋碾碎脚边半块发霉炊饼。 小姑娘受惊般缩回手,浑浊的眼睛在看清他装束后,干裂嘴唇动了动:“阿爷......你是不是也没有吃饭?那这块饼你拿去吃。” 萧无明干涩嘴唇动了动,看向小女孩身后。 那女孩好似明白过来,掀开破袄下摆,露出同样瘦骨嶙峋的弟弟。 身子在微微颤抖,萧无明强忍怒意。 那女孩眸子流转,上下打量起萧无明,笑道:“这位爷,你应该不是本地人氏吧?”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小女孩指了指萧无明那虽裹了一层泥的手,微笑道:“爷的手虽是裹了泥,掌心却是干净白皙的,骗骗那帮军痞还行,本地人一看便知。” 萧无明恍然大悟,他解下腰间水囊,倒出半盏温水递过去。 小姑娘捧着水盏的手在发抖,腕上系着截褪色的红绳,正是苍狼关百姓从前祈愿的平安结。 面对如此珍贵之物,这女孩却是先给身后弟弟喝。 “小妹妹,”萧无明蹲下身,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军粮行今日收粮几钱?” 小姑娘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回答道:“三斗青稞换一钱,可......可他们用小斗量粮......” 混账东西! 萧无明眸子彻底冷了下来,这帮军痞竟是胆大包天。 一般驻守在边塞部队,有时因粮草运输不及时,却是会出现强征百姓粮食一事。 大多数都以市场价来征收,遇到心黑的却会加上几成。 但用小斗计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加上老爷子向来对军粮补给看重,无论酷暑严寒都率先保证边塞驻军的粮食问题。 根本不可能缺粮。 那眼下就剩下一种可能。 这帮军痞强行征收百姓粮食拿来倒卖。 萧无明心中确认,小女孩突然开口:“爷,你放心,我爷爷前段时间出城往望凤城去了,听说镇北王世子殿下行及冠礼,他定能给我们边塞百姓伸冤!” “你爷爷?”萧无明挑眉反问。 小女孩连连点头,语气骄傲道:“我爷当年可是跟随过殷夫人打过蛮怒的老卒!他很厉害的,一定能见到镇北王!” 萧无明想到前几日那在街角处的老卒。 原来如此。 小女孩话刚落地,街角突然传来皮鞭破空声。 几个甲士拖着个老汉往粮行走,老汉浑身是伤,那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格外刺眼。 萧无明望着小姑娘缩回墙根身影,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放心,你爷爷见没见到镇北王我不知道,但一定见到镇北王世子。” 他站起身,将竹篓里仅有的半块硬饼掰成两半,塞进小姑娘颤抖手中。 小女孩望向离开的萧无明背影,眨了眨眼。 春风卷起扬尘,吹得城楼角铃发出破碎清响,他想起老卒在望凤城哭着说的话:“如今城门卫的刀,比蛮奴的马刀还狠。” 转身时瞥见街角阴影里,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气息与众不同。 萧无明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第四十四章 楚子雄 暮色漫进巷口,萧无明跟着戴斗笠汉子拐进一条暗巷。 墙根下堆着半人高马草,那汉子露出半截刀刃,刀柄上那特殊的狼首雕刻显得惹眼非凡。 是西北狼军今年制式的新佩刀。 这人是在役的西北狼军。 斗笠汉子靴底碾过巷子上碎石,故意将脚步放得拖沓,听着身后靴跟磕在砖缝节奏,指尖悄悄扣住袖中刀刃暗扣。 “阁下跟了三条街,不累吗?” 拐角处突然响起低哑的嗓音,斗笠汉子转身时,腰间佩刀已出鞘三寸。 萧无明借着夕阳余光,注意到对方左眼角有道旧疤,斜斜划过颧骨。 正是几年前自己奉命前往边塞点兵时,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差点拔刀砍向自己的郭勇座下的左先锋官,楚子雄。 “楚子雄,倒是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呐,”萧无明压低声音,嘲笑道:“看上去屁股是好了啊。” 听到那既熟悉又陌生声音,斗笠汉子瞳孔骤缩,刀鞘猛地磕在石墙上:“你是......” 话未说完,便被萧无明拽进阴影处。 楚子雄喉咙滚动一声,待见到萧无明那双眸子,这才确定下来,眼前这衣衫褴褛之人竟是萧大世子。 他当即冷笑道:“怎么,世子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萧无明则是指了指头上。 果然,瓦片轻响自头顶掠过。 狼军守卫每日皆会在城中巡查,大大小小处,皆是不放过。 待脚步消失,萧无明才开口问道:“这座城到底是哪个统领管辖?” 仿佛听到一个惊天笑话的楚子雄,冷笑道:“世子殿下这是跟在下开玩笑?” 萧无明不解道:“何意?” 眼见萧无明那疑惑表情,楚子雄半信半疑道:“殿下当真不知,不是在套在下话吧?” 萧无明无奈道:“要是如此,刚才就该让守军拿了你。将你捆在地牢,岂不是更好逼问?” 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的楚子雄,思索片刻,才缓缓道:“是三公子萧横江的兵,他们以极低价格强征百姓粮食,又以高价卖出,以此获取暴利。” 萧无明心中颤了一颤,沉默片刻,也是暗自点头。 依照萧横江那脾性,却是有可能干出此事来。 既然是三叔手下的兵,萧无明脏兮兮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那自己下起手来,的确是不知轻重了。 楚子雄见萧无明露出莫名其妙表情,也是忍不住一叹。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个纨绔世子身上。 刚想转身离开,萧无明却问道:“你来此地是来偷粮的吧?” 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中,楚子雄摇头道:“在下只是来散散心,殿下不用多想,偷粮草在军中可是死罪。在下惜命得很。” 萧无明指了指他腰间露出的半寸刀柄,笑道:“什么散心,要带如此精良装备?” 对此,楚子雄还是摇头,打心眼里并不相信这位世子殿下。 萧无明倒也是耐心,继续道:“把计划跟我说说,有本世子给你兜底,最差都可留你一条性命。” 楚子雄眉头紧皱,看了看萧无明那看不清面庞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皮鞭落地声。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伸出手指了指街尾处一座小茶楼,道:“世子请。” “聪明。”萧无明简单回答,抬脚朝茶楼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走在巷子里。 这座开在巷尾的小茶楼只有上下两层,规模不大,仅仅只有几张桌子。 很显然,此次行动他们蓄谋已久。 看门的小厮双眸锐利,见到如叫花子一般的萧无明,刚要出声呵斥,却见到其身后的斗笠汉子。 丢给斗笠汉子一个询问眼神,待见到其肯定回答,他才将信将疑让开一条道。 萧无明打量一眼这小厮,见他气息规矩,一看就知是个武道行家。 坐在茶楼里,萧无明见这小厮端茶积水平稳干脆,更加验证心中猜想。 一口粗茶入喉,在如今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地方,能有一口茶水喝,显然已是不容易。 萧无明平淡问道:“说说看你们知道的,我三叔何时开始的。” “大概三年前。”楚子雄也是喝口茶,如实回答。 三年。 萧无明喝茶的手停顿一下。 他想过其中时间不会短,却是没想到足足有三年之久。 这三年,城中百姓每日都遭受如此惨苦,如人间地狱般的生活。 注意到此举的楚子雄,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在军营呆久了,什么客套场面没见过。 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最为常见不过。 环顾四周,余角处还能见到那紧紧盯着自己的茶楼小厮,萧无明放下茶杯,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他问道:“说说你们的计划。” “早在半年前,郭统领就派二十三个兄弟在三公子的粮行当差,” 楚子雄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白发,悲伤道:“现在只剩老郑头能摸黑开仓门,其余兄弟都被查出,被吊在城门口,活活打死。” 悲伤之间,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布帛,上面用炭笔涂着歪扭的地形图。 指了指开头处,他道:“这是边塞守城的粮车行路图,每晚从西城门出,车辙印比寻常粮车深两寸,他们往车底夹层里塞的不是军粮,是......” 话音突然被茶楼外的马蹄声碾碎。 楚子雄眼疾手快,率先将图纸收好。 三人借着门缝,看见五盏灯笼转过街角。 那些甲士腰间的皮鞭滴着血,拖在地上的竟是原先那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小姑娘破陶罐滚落在地,她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萧无明给的半块硬饼。 “把那小崽子扔去喂狗!” 为首的百夫长甩着染血的鞭子,“小东西敢偷粮,全家都得死!” 话未说完,巷口突然传来梆子声。 更夫举着灯笼踉跄跑来:“军爷!西城边防传话,说是遭了狼......狼群袭击!” 百夫长咒骂着踢开那小女孩,带着队伍狂奔到城门而去。 萧无明见此,心中隐隐有了对策。 第四十五章 救美 苍狼关以凤阙最北城市闻名,又因其旁四面多财狼,故而得此名。 萧擎苍初入西北三州组织人马时,军队创立之初还未叫其名,以“赵”姓皇姓作军旗,再平定西北局势后,前朝皇帝赐萧字为异姓王,自那其,萧擎苍手下三十万军队又改萧字旗,后又因扎根苍狼关,被百姓取“狼军”之名。 久而久之,全凤阙人都这般叫唤。 像今日这般城外有狼群袭击,已是不新鲜之事情。 但今日这帮恶狼,倒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事情,在百夫长面前救下了个小女孩。 侧在茶楼缝隙的萧无明,眼见这帮士卒渐渐远去,只留下几位平时跟在他们后头的市井地痞,这帮人大多以军营某个小头领的红人自居,常常做些狐假虎威事情,百姓怒目切齿。 无奈,有些脏活累活还需他们干,一般例如刚才那位百夫长,也会有意无意让他们跟在后头,彰显他们身份。 对于一些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多睁一眼闭一眼处理。 而现在还能活下的地痞,基本都算是头脑灵光之人,做事不说滴水不漏,至少也算谨慎。 那帮地痞舔了舔嘴唇,看向那趴在地上挣扎起身的小姑娘,眸中闪过凶狠。 刚刚那百夫长走得急,就算不急,诸如杀百姓这类脏活都是轮到他们干。 杀人这件事放在别地该如何,他们不知,但在苍狼关死个人,是件寻常不能再寻常事情。 “老大,这货长得不错,又不留下来养上一段时间,当瘦马卖出,还能赚些银子?”其中一个地痞谄媚朝中央那魁梧地痞说道。 貌似是这几个地痞头头的汉子闻言,双眉微皱,似再思考。 那地痞脑袋也算灵光,赶忙转话道:“要不卖给城尾那梁老头,听说他出十两银子找个年轻媳妇!” 地痞头头思索片刻,轻轻嗯一声。 话音刚出,本就蠢蠢欲动的那般地痞,如饿了不知多久的财狼扑向那小女孩。 这女孩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只是奈何常年吃不饱饭,骨瘦如柴。 但就算如此,这帮地痞也不打算放过她,再出货前,他们大多会享受一番。 至于后果。 他们不会去想。 你的拳头再硬,能硬得过狼军得玄铁刀? 原以为这尚不过十四三岁的小姑娘如因此认命,却让萧无明没想到的是,这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竟先抓起一把沙尘,在起身一瞬洒向那帮地痞。 尘土飞扬,她借势逃跑。 可本就吃不饱饭的她,哪还有什么力气跑。 腿刚迈开瞬间,一阵眩晕感袭来,又重重摔在地上。 吃了一嘴沙的地痞本就憋着一股邪火,这姑娘原先挣扎更加激起内心躁动。 眼前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有些认命闭上眼。 一行泪从忍不住从眼眶流出,脑海中突然浮现爷爷离城时,让自己保护好弟弟。 不,他还不能死。 小姑娘原本闭上的眼猛地睁开,那双充血的眸子在睁开一瞬,又一愣。 她的眼前不知何时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爷......” 小姑娘记得这个衣裳,不是刚与自己道别的那个异城人。 她着急开口道:“爷,你快跑,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是狼军的人!” “狼军?” 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刚行及冠的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他回眸一笑,道:“老子只认识萧家军,什么狗屁狼军。” “好大的口气!” 为首的地痞头头冷哼一声,眼里满是轻蔑:“哪来的乞丐,赶紧滚一边去,老子今日不想杀人!” 萧无明淡淡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 那群地痞见到他这帮滑稽举动,皆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木棍对长刀? “爷,你快跑!不用管我!” 小姑娘显然是真急了,连忙拉着萧无明这破旧衣裳。 满脸尘土的萧无明露出一口白牙,轻笑道:“无妨。” 随即,他看向手中木棍。 及冠礼后,自己便能握剑。 对娘的十年誓言,萧无明做到了。 “废什么话,既然要逞英雄,那老子就送你去见阎罗!” 那谄媚献计的地痞冷笑一声,手中生锈长刀举起,朝萧无明冲杀。 茶楼内,楚子雄和茶楼小厮对视一眼,刀柄攥在手心。 毕竟萧无明名声如何臭,镇北王世子已成事实,对待这位未来的镇北王,他们若是见死不救,传出去可是要诛九族事情。 就在那地痞的刀斩向萧无明脖颈,楚子雄两人也准备出招时候,令人意想不到事情发生。 萧无明手中木棍破空而出,一声爆破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众人还未见他如何出手,那地痞竟是被一棍敲晕死过去。 这......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小姑娘惊讶的瞪大双眸,没想到眼前这乞丐竟会厉害。 不过要说最惊讶的,莫不过对在场对萧无明最为熟悉的楚子雄。 这纨绔世子,何时习得武? 萧无明一手横立木棍,嘴上噙着笑:“怎么不上了,老子还没玩够!” “小子,你别猖狂,这里是苍狼关,还轮到你放肆!” 为首地痞恶狠狠说道,手中长刀闪烁寒芒,心中却是打起退场鼓。 作为有三脚猫的基础的地痞,刚刚那一招常人只会觉得厉害,具体多厉害,他们说不出来。 但他却是明白。 刚才萧无明那简单一挥,不是起棍招式,反倒像是拔剑术。 眼前此人,是个用剑高手。 可这衣裳褴褛的破乞丐已经是欺负到自己头上。 今日若是不上,那日后如何在苍狼关混? 地痞头头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手中长刀朝萧无明猛挥。 不得不说,这地痞头头能当小头领,自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这起刀动作极其标准,就是欠了些火候。 萧无明没有意外用树枝拦了下来,手腕用力一分,竟是发出一声剑鸣。 砰! 树枝与长刀对碰。 头领头头顿时觉得砍一块玄铁上,虎口吃痛,一个踉跄退后。 “你......到底是何人。”地痞头头胆颤心惊问道。 萧无明闻言,扬起脑袋,略微骄傲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北王世子萧无明是也!” 第四十六章 傻子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北王世子萧无明是也!” 此话一出,全场又是陷入更为安静的死寂。 萧无明是何人? 镇北王的孙子,也是三十万狼军的世子殿下,同样是个臭名昭着的顶级大纨绔。 听闻此人每日不学无术,欺男霸女,望凤城稍微有点姿色姑娘都绕着他走,不然万一哪里踩了狗屎运,就被萧无明惦记上,那可是生不如死呐! 地痞头头咬着牙,心中怒火已是燃到极点:“阁下说话就好好说,为何戏耍老子!” 萧无明纳闷,问道:“老子说的是实话,老子就是萧无明。” 话音落地,就连那小姑娘都以一种看傻子目光看向萧无明。 哪有人会好端端骂自己? 萧无明那等贵家公子哥,前几日光光一个及冠礼,就闹得闹得满城风雨,听从望凤城的回来的人说,在及冠礼后两日,萧大世子亲自现身,在西北第一楼“烟花楼”赏曲宴请全城观看。 那萧大世子,额心一抹红,一身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如谪仙在世。 虽说萧无明此人风评在全凤阙是不堪入目,但容貌却是无数人认定的西北第一美男。 不少姑娘不远万里来望凤城碰运气,就为一睹萧无明那惊为天人的面容。 无一例外,所见之人无不惊叹。 就是传闻中那么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如何让人与这蓬头垢面的乞丐相提并论。 地痞头头脸上怪异神色浮现,难不成此人练功练傻了? 不过他也不去理会这么多,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今日事情都不可能如何轻松盖过去。 他大喝一声,举起长刀再度朝萧无明杀去。 结果没有意外,连人带刀被萧无明一脚踹飞,甚至都没用手中长棍。 眼见自己头头都被收拾如此利索,其他地痞哪还敢上前造次,转身头也不回逃跑。 “好汉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那地痞头头见此,赶紧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萧无明磕头。 萧无明显然也是懒得搭理这伙人,一眼都未瞧他,只是平淡道:“滚!” 那地痞头头闻言脸上大喜,一溜烟便逃得没影。 小姑娘看向萧无明,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斥责道:“为何放过他们!” 将手中长棍随意丢在地上,萧无明摇头道:“杀了这么一批,过几日又会出现另一批,杀不完的。” 小姑娘冷笑道:“他们平日作恶多端,无论你如何说,他们都该死!” 萧无明淡淡一笑:“我也没说他们不该死,只是不是现在。” 小姑娘追问道:“那他们何时该死?” 萧无明看向茶楼缓缓开门的两人,很有耐心回答道:“等到苍狼关,家家户户都吃的上饱饭,百姓都安居乐业时候。” “你该不会真是......” 小姑娘瞪大眼睛,在萧无明一脸期待下,她嫌弃道:“你不会真是傻子吧?” 楚子雄闻言没忍住扑哧一笑。 萧无明伸手扯了扯女孩脸上本就不多肉的脸,愤愤道:“别忘了,刚刚可是老子救了你!” 巷尾阴影处,见姐姐被一个乞丐打,小男孩跑出,举起小馒头一般的拳就要朝萧无明打。 “小瓜不可无礼!” 脸上吃痛的小姑娘,突然对那八岁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显然很听小姑娘话,举起的拳头又放下,只是那双清澈眸子死死盯着萧无明。 萧无明见状,也是看向自己腿旁的小男孩。 “他叫钟小瓜,我叫钟红薯,是苍狼关本地人。”钟红薯蹲下身,将自己弟弟搂在怀中,低眉说道。 萧无明给楚子雄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转身去厨房找吃食。 茶楼里,昏暗烛光跳动,萧无明看向狼吞虎咽的姐弟两,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 这两个小家伙看得年纪不大,吃起东西来着实比萧无明这么个及冠的青年饭量都大。 他们吃了足足半个时辰,姐弟两才满意打起饱嗝。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饱饭。 端了两碗粗茶,萧无明递给他们,问道:“你爷爷去了望凤城,那你爹娘呢?” 钟红薯接过碗,双眸浮现出落寞。 她握碗的力道加重几分,身旁的钟小瓜却说道:“爹消失在边塞,娘说去找爹,也没回来。” 楚子雄眯着眸子,突然说道:“你爹是在萧统领那当兵?” 钟红薯点头道:“在萧牧云统领下当百夫长。” 楚子雄嗯一声,平静道:“那是了,五年前蛮怒小部队在城外百里挑衅,那时驻守苍凛关是萧统领。“ 喝了口茶,萧无明对此有印象。 五年前传来军报,二叔萧牧云与蛮怒在苍凛关发生摩擦,双方拨剑相对,最后以牺牲两队士卒,换得大胜。 萧无明和楚子雄心中都清楚,五年前还未消息传来,估计已是战死边疆。 只是让萧无明心寒的是,钟家两代人为国捐躯,死后儿女竟被如此对待。 “楚子雄,按照军中律法,为国牺牲者,该受何赏赐?“萧无明看向窗外,平静问道。 楚子雄想也没想,近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赏地十亩,五十两白银,免除一年赋税。” ”那这五十两被狗吃了?” 萧无明语气如常,却是透着股刺骨冰冷。 楚子雄听后身子一怔,看向萧无明那并不旷阔背影,好似与影响里一位白衣女剑仙身影重合。 他有些分不清,萧无明真实面目是何。 但转念又是一声自嘲冷笑。 他们这帮世家子弟,最会做表面功夫。 许是突然起了同情心,做给两个未经世事的孩童看的。 但眼下的萧无明无情去猜疑他们心中所想,只是看向窗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同行之人中还有个三公主赵翎。 扣押百姓粮食,这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等一大事,如今西北与中原关系僵硬,要是被她捅这个大个窟窿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萧大世子没有预料的是,在苍狼关百里外的官道上,一匹骏马在官道上奔驰。 一袭白羽飘荡,赵翎骑的正是萧无明那匹“雪中踏云”。 第四十七章 中计 午夜打更声响过三声,苍狼关的夜风卷着细沙掠过粮仓白瓦。 带着面具,腰间盘刀的萧无明贴着干燥土墙,蹑手蹑脚前进,靴底避开墙根处三枚刻意摆放的碎瓷片。 那是茶楼小厮提前踩点时留下的警示标记。 之前仅拿木棍出手的萧大世子实力,已然获得两位士卒信任。 萧无明也懒得深究为何郭勇那厮会暗中调查苍狼关军粮,按他那中立性格,就算是记恨二叔,也应当不会再背后做小动作。 其中有何隐情? 萧无明只当他是打心底里心疼这里百姓。 身旁的楚子雄突然顿住,指尖在石墙上敲出两长一短的西北军暗号。 西南角守兵比前日多了三倍! 这让两人面色都露出些许凝重。 楚子雄又是指了指回去方向,示意今夜不要轻举妄动。 但萧无明却是摇头。 已经没时间了。 要是真让赵玲发现苍狼关隐情,那不单是二叔要被问责,甚至会牵扯整个西北刚安定格局。 毕竟南方氏族的那帮书生,论起扯皮功夫,可是不输江湖一品大宗师。 月光从云隙漏下,照见粮仓正门上方新刷的朱漆狼首徽记,眼瞳处却被人刻意抹了团黑灰。 正是萧横江惯用的羞辱旧部手段。 萧横江治理军队以狠厉出名,时常传出因触动军规,被打死传闻。 见萧世子如何坚持,楚子雄心中猜测出肯定有隐情。 两人倒是默契,都未深究来此意图。 “从排水口进。” 楚子雄压低声音,刀柄轻叩墙面。 排水口铁栅栏上的铁锈簌簌而落,却在萧无明触碰到栅栏时,听见内里传来极轻的机括转动声。 他猛地拽住楚子雄后领,两人就地一滚,几支淬毒弩箭几乎擦着两人发梢,钉进墙里。 箭尾羽毛上染着西北狼军特有的图案。 他们被发现了? 显然是的。 萧无明和楚子雄两人抬眼,发现原本昏暗周围突然亮起许多篝火。 “老邓头?” 楚子雄盯着阴影里浮现的佝偻身影,嗓音里浸着寒冷。 负责看守粮仓的老邓头曾是郭勇麾下的火头军,此刻却提着盏大红灯笼,灯笼罩着的羊皮纸上,映照的是同样是狼军图案。 老邓头的烟袋锅在掌心碾出火星,轻声道:“萧统领说,此行若是顺利,可给我顺三成利,我老了,得给后代留些积蓄。” 话音刚落,他身后转出两队甲士,月光洒在他们漆黑铠甲上,杀气腾腾。 正是驻守在苍狼关的西北军。 带着面具并未露出真容的萧无明,看向老邓头那张沧桑脸庞,注意到他双眉紧皱,定是有什么把柄被萧横江抓在手中。 “可是家中有人被萧横江要挟?” 萧无明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余光扫向粮仓顶檐角晃动的衣角。 那里是刚才埋伏弓箭手的地方。 老邓头闻言,身子一颤,喉头滚动,哑着嗓子道:“这位小兄弟倒是聪明,可惜,今日与楚先锋都得留在此地。” 话音刚落,粮仓东角突然传来巨响,十余辆粮车撞破木栅冲了进来,车辕上绑着的赫然是被堵了嘴的苍狼关百姓。 “不好!是调虎离山,这里的粮仓都就被调包了!” 楚子雄突然低喝。 萧无明这才惊觉,老邓头带来的甲士虽举着狼军军旗,甲胄下却是明显的破烂步衣。 看来自己猜测错了,这老邓头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帮着楚子雄。 难怪二十三位潜伏士卒,只剩下他一个。 面对如此凶境,萧无明还能笑出来,道:“老头,还有什么花招,尽快使出来,不然恐怕下一秒你的命就被阎王收去。” 老邓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寒芒:“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话未说完,粮仓正门轰然洞开。 萧横江手中巨大长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的百骑亲卫,每人腰间都悬着崭新的玄铁长刀。 这才是今夜真正的杀机。 看向那虎背熊腰的二叔,萧无明瞳孔收缩。 今夜免不了一场恶战呐。 “好一个楚子雄,你的狗胆真是够大,连老子的粮仓都敢截杀!今夜先杀你出气,明日我再去找郭勇那厮算账!” 萧横江抚着刀身,目光落在萧无明时候,微微一愣。 这个身影......好生熟悉。 总觉得在哪见过。 将长刀插在地上,萧横江看向萧无明,开口问道:“小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无明腰杆突然挺直几分,摇头道:“老子跟你不熟,倒是跟你娘熟悉!” 萧横江闻言脸色如初,但那双带着冷意的眸,倒比今夜月光还冷几分。 他挥了挥手,身后甲士纷纷出刀,缓缓靠近,将他们围在中央。 瓮中捉鳖。 腰间的刀已出鞘三寸,楚子雄那如刀削般的面庞突觉一阵疾风吹过,他眯了眯眸,看向被风扯掉覆盖在那假粮袋上的粗布。 月光下,那马车上堆着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码放整齐的箭簇,箭杆上刻着蛮奴特有图腾。 萧无明率先反应过来,轻笑道:“好你个萧横江,不仅私扣军粮,拿箭矢充数,还要借楚子雄劫粮之名,嫁祸郭勇坐实通敌之罪,好一个杀人诛心!” 眼见计谋被拆穿,萧横江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聪明,怪只怪郭勇那厮敢打苍狼关的主意,这么块风水宝地,老子怎会让给他这厮!” 话未说完,粮车底部突然传来木料崩裂声。 数十道黑影破车而出,手中短刀上刻的是郭字! 见此,原本还幸灾乐祸的老邓头,眼里突然闪烁惊恐。 这帮郭勇部下,是如何混进来的!? 见此,楚子雄眸子却是没有意外神色。 他早就料到老邓头不会如此老实给郭统领卖命,暗中又从安排数十位郭勇座下心腹潜入其中,就等今夜萧横江入瓮。 今夜,是请君入瓮。 “放箭!” 大风大浪见惯的萧横江脸色不变,冷静挥手。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拉弓射箭,数百箭矢破空而出。 老邓头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还未跑出弓箭范围,可为时已晚。 弩箭穿透他胸口的刹那,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萧无明,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已是没了力气。 粮仓顶的瓦片也在这时候碎裂,萧横江的亲卫封死所有出口。 第四十八章 弃刀 干脆利落出刀阻挡的萧无明,边躲闪边留意楚子雄。 发现后者正愣在原地,看向老邓头身下蔓延血迹,忽然自嘲一笑。 “傻楞在原地干甚,还不杀出去!” 在数百箭矢间游走自如的萧无明低喝一声,体内“御剑”心法运转,一缕真气流出,缠在刀身,劈向最近的甲士。 只是砰的一声,那披甲士兵在接触刀身时,便被凌厉剑意撕裂成碎片! 这起码有武夫二境水平! 楚子雄和萧横江皆是注意到萧无明真气流出。 前者想到前段时间从江湖流传出的“噬龙剑骨”之说法。 难不成这萧世子体内,真有如此神奇东西? 萧横江则是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缕兴奋。 终于来个好玩的角色! 手中巨大长刀寒芒闪烁,一跃而起,朝萧无明方向斩下。 别看他虎背熊腰,用力一跃,却是能跳数十丈高。 当萧横江的刀风劈开空气,如流星般坠落时,萧无明脚下真气窜动,旋身避过。 只听一声重重的轰隆声,随即一阵浓烟席卷全场。 待浓烟散尽,只看萧横江落地地面,已是塌陷一个大坑! 楚子雄见状大惊失色,这得要如何力道! 月光从坍塌的瓦梁间漏下,萧无明握刀的手却是没有退缩,面具下的露出的那双眸子,战意流露。 “怪不得郭勇敢派你来,确实是比楚子雄这憨货好玩,小子,要不你给爷爷磕几个响头,老子就收你在老子部队里,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如何?” 萧横江的玄铁巨刀重重劈在地上,见到萧无明那双不退反进的眸子,心中也是升起爱才之心 萧无明看向一旁惨死的邓老头尸体,冷笑道:“跟这老头是不是也是如此承诺的?” 萧横江脸上泛起冷笑。 他笑意未落,萧无明已欺身而上。 手中长刀混着剑诀里的巧劲,刀尖直取对方手腕麻筋,却在即将触及时突然变向,扫过萧横江面门的刹那,压低声音对楚子雄喝道:“西跨院粮仓!现在没人守!” 楚子雄会意,借着灵活身子,躲过士卒重重包围,滚向阴影。 萧横江余光瞥见他动作,却只是冷笑:“想分兵?苍狼关的粮囤早被我搬空,你去了西跨院又如何!?” 话音陡然卡住,因萧无明的刀尖已抵住他咽喉。 “萧统领说笑了,那么多粮食,能悄无声息全搬走,那萧统领的本事可比仙人都厉害。” 萧无明的面具在激斗中歪斜,露出半片下颌。 他手腕微颤,刀尖刺破对方油皮甲,却在接触到萧横江皮肤时,诡异发出一声金属清脆。 萧无明瞳孔骤缩,弃刀后退三步。 不对劲。 萧横江盯着萧无明歪斜的面具,忽然低笑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以为只露出个下巴,老子就认不出你了?” 话音未落,他将手中长刀一丢,笑道:“对刀,你对不过老子,试试徒手。” 萧无明闻言,嘴角也是露出一抹笑,双手敢举起,忽然一阵疾风扑面。 竟是弃刀后萧横江徒手劈出的掌风,直接撕扯向萧无明面门。 面具碎成两半瞬间,月光恰好掠过萧无明眉间那一抹红。 狼军亲卫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抹额心如落在雪地里的血点,不正是前不久还在望风城行及冠礼的萧大世子! 萧横江的手掌停在半空,望着少年与殷夫人如出一辙的凤眼,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秋夜,殷夫人骑马立在苍狼关城头,那双清澈眸子,比落日更是灿烂些。 “镇北王世子?” 不知谁先喊出声音,持弩的甲士们面面相觑,手中兵器在月光下泛起颤抖的光。 按照规矩,敢刺杀镇北王世子者,杀无赦! 萧无明随手甩掉残碎的面具,月光映得他白衣染血,却比平日在烟花楼听曲时更显威严:“诸位可还记得,狼军军歌第一句?” 寂静中,某个甲士突然低吟:“黄沙百战穿金甲......”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亲卫踹倒。 萧无明却笑了,环顾四周,嚷声道:“三日前,本世子在望凤城,听到一位曾经狼军老卒哭诉,说原本该守卫百姓的刀,变了!变得砍向凤阙百姓!敢问这还是西北军该有的风范!?” 萧横江的刀不知何时重新握在手中,但脸上却是露出冷笑。 这帮亲兵都是他亲自带出,哪里会让萧无明简单几句话就被煽动策反? “苍狼关的粮,本该养狼,不是养蛀虫。” 萧无明摇头,看向西跨院方向,那里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正是楚子雄的手信号。 他转头看向萧横江,平静道:“二叔私扣军粮,拿箭矢充数,还要借他人之手乱扣通敌帽子。如今应该将功补过,西跨院粮仓即日起开仓放粮!” 亲卫中有人倒吸凉气。 萧横江望着渐亮天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雪中踏云”。 两人同时大惊。 萧横江嘴角带笑,嘲讽道:“看来你也没想到,让老子猜猜来者是谁,怕不是三公主殿下吧?” 对此,萧无明冷笑道:“二叔也别得意,要是被老爷子知道这些事,你看会如何处理?” 萧横江盯着他,忽然发现少年的背影与记忆中殷夫人重叠。 同样的肩线,同样在绝境中挺直脊梁。 他忽然松开手,刀“当啷”落地,平淡道:“你赢了,传令下去,即日起苍狼关开仓放粮!” 话音落地,萧横江狠狠瞪了萧无明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本就不愿意再对萧无明出手的狼军顿时也是松了口气,要说之前还可以说不知者无罪,但现在知道萧无明身份,还对其拔刀的他们,可是有空莫辨。 萧无明弯腰捡起一旁被砍得有痕迹的玄铁长刀,指尖抚过那道缺口,喃喃道:“看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他转身望向渐渐破晓东方,苍狼关的匾额在阳光中露出道道金灿光芒。 “从今日起,苍狼关的狼,该睁眼了。” 收起刀,萧无明看向萧横江离开方向,心知边塞之行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九狼关 西北三州中,朔州、凉州、雍州并称,望凤城作为塞外首座城池,南边与朔州相邻。 出了望凤城向北百里,到处都是狼军各统领的眼线。 官道上,赵翎身着一袭月白羽衣随风飘舞。 各个哨点的驻守士兵或许对传闻中的三公主不太了解,但对她座下那匹“雪中踏云”却熟悉得很。 这匹马曾是萧大世子的坐骑,更是殷夫人征战蛮怒时的坐骑。 如今被这位长相清冷的女子骑着,其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除了前几日刚与世子殿下订婚的凤阙三公主,还能是谁? 不过,让士兵们略感意外的是,“雪中踏云”乃是宝马中的极品,脾性暴烈,一般人根本难以驯服,而这位三公主竟能如此迅速驾驭它,实在不一般。 转念一想,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奇女子,才配得上堂堂镇北王世子。 苍狼关上,萧大世子依旧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负手立在城池之上,双眼微眯,望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同样有些意外。 想当初他与“雪中踏云”初次相见时,它还是母亲的坐骑,因在边塞染血长大,戾气极重。 母亲去世后,他接手这匹宝马,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驯服。 收回目光,萧无明转身看向关中。 今日的苍狼关,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按时做起了饭。 但见此情景,萧无明的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多少轻松。 糊弄一个三公主或许简单,但自己的二叔三叔都是军中老油条,想要对付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萧无明看向苍狼关以北,那里更接近蛮怒,也是狼军真正扎根的地方。 夕阳西下,他从城墙台阶走下,正巧碰见入关的赵翎。 两人四目相对,赵翎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着实没想到,萧无明这个臭名昭着的公子哥,竟能受得了如此屈辱。 萧无明耸了耸肩,毫不客气跨上“雪中踏云”,朝小巷中的茶楼奔去。 被他拥入怀中的赵翎,美脸上并未浮现出意外之色。 对她而言,自己与萧无明大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此事于情于理,都不该脸红。 “处理得如何?”坐在前头的赵翎突然发问。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赵翎红唇泛起冷笑,平静说道:“西北三州眼下虽以镇北王为尊,但也别小瞧了皇家眼线,不然这天下早就不姓赵了。” 在熟悉的巷子口停下,萧无明翻身下马,看向赵翎:“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 赵翎在另一侧下马,微笑道:“无妨,此事就当本宫送你的订婚礼物,可下次就不一定了。” 萧无明面无表情,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见到赵翎的出现,楚子雄和茶楼小厮脸上都闪过一丝意外。 他们虽未见过赵翎,但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常年沐浴皇宫龙气的气质,除了此刻身在西北的三公主,还能是谁? 另一旁的钟红薯和钟小瓜则眨着眼睛,双眸紧紧盯着赵翎。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你不会真是萧世子吧?” 钟红薯疑惑朝萧无明问道,头一次对他身份产生了怀疑。 萧无明白了她一眼:“小爷早就跟你讲过,我是萧无明。” 钟红薯又眨了眨眼,见他一副市井泼皮的模样,心中刚起的疑心顿时烟消云散。 还是觉得实在不太可能。 听见两人对话的赵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时“萧无明”成了褒义词? 坐下喝了口茶水,萧无明对靠墙,眼神始终警惕的楚子雄说道:“无妨,既然本世子能将她带来,就说明暂时还算信得过。” 楚子雄“嗯”了一声,眸中的警惕却并未散去一分。 萧无明无奈一叹。赵翎在旁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萧世子的名号,在军中可不怎么响亮啊。” 萧无明摊了摊手,坏笑道:“若本世子的名字真那么好使,早就把你掳上床了,还用得着跟你费这么多话?” 茶水刚入喉的赵翎听见此话,一口茶水没忍住,径直朝萧无明喷去。 毫无防备的萧无明,自然被喷了一脸。 对此毫不介意的赵翎,只是简单说了句“活该”,便继续淡定喝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萧无明又是无奈一叹,起身朝屋内洗漱。 按照狼军发达的情报,昨夜他在苍狼关露面,眼下恐怕整个边塞都知晓他身在此关中了。 至于昨晚发生的事,萧横江会不会散播出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洗漱好的萧无明从屋内走出,刚吃着烧饼的钟红薯顿时傻了眼。 眼前这个男人虽依旧穿着破烂,但容颜却完美堪比仙人,就连刚才那位仙女姐姐在他身旁,都显得逊色三分。 钟红薯不得不相信,他就是百姓口中相传的萧大世子。 哇的一声,这个素来坚强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来,嘴中还一直喃喃自语:“爷爷成功了,爷爷没死,没死......” 萧无明与楚子雄目光相触,皆在彼此眼底读出一声无声叹息。 茶汤在烛影里晃出涟漪,赵翎指尖摩挲杯沿,倾国姿容上凝着几分沉郁思索。 深夜,苍狼关陷入墨色寂静。 唯有城墙上的篝火像几点孤星,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此地素以豺狼凶残闻名,尤其后半夜,荒滩上的狼嚎能穿透石墙。 当年萧擎苍未率军驻守时,百姓日落便紧闭门窗,如今虽有守军,这习惯却如烙印般刻进了骨髓,家家户户熄灯睡觉。 夜风寂然,再无半分人语喧哗。 萧无明立在茶楼顶层的飞檐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凝视着官道尽头苍茫夜色,心中默算着春涧一行脚程。 忽有一声锐利鹰啸刺破夜空,灰影掠过他鬓角时,带起的风丝刮得人面皮发紧。 肩头落着的灰鹰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琥珀色瞳仁倒映着今夜的银盘圆月。 这是老爷子豢养的传信鹰,萧无明熟稔从鹰爪上解下信封。 信笺上字迹寥寥,他看完后却面色微沉,眼底泛起苦涩。 第五十章 春猎 赵翎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直到月白羽衣的衣角拂过他靴面,萧无明才察觉她的靠近。 “下一步去哪?”她的声音混着夜风,凉丝丝漫进耳膜。 将信纸往她手中一递,萧无明转身望向北方起伏的阴山轮廓:“去边塞。春猎在即,老爷子让我们代他出席,他今年不露面了。” 赵翎微挑:“我们?” 萧无明重重点头,墨发在风里扬起利落弧度:“对,我们。” 接下来的两日,萧无明先将钟姓两个小孩安置妥当,又托楚子雄书写一封书信传回望凤城,让镇北王府之人好生善待钟红薯的爷爷。 那个衣衫简单,唯有胸前那勋章的老卒身影,久久在萧无明心中不忘。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本该送回住所的钟红薯,当晚又出现在茶楼。 很是纳闷的萧大世子,只是在晚间月色中,见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要拜萧无明在帐下。 赵翎在旁,默不作声,但那双凤眸有意无意在女孩身上游走。 她看得出,这个女孩眼中的野心很不简单。 不过这种野心,她很喜欢。 在宫中久居的赵翎尚且能看得出,在场的其他人自是也是看得出。 萧无明沉默片刻,扭不过钟红薯,只得点头答应,承诺等从边塞回来,就带她去望凤城。 有了萧无明肯定的钟红薯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在她的认知中,整个西北恐怕只有跟着萧无明,才能保证自己与家人在苍狼关活下去。 哪怕是在萧无明身旁干些杂活,也是极好的。 “是个好苗子。”赵翎简单锐评。 萧无明一笑置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萧无明极少露面,在房间里苦练心法。 如若将剑骨比作双刃剑,益处便是让他不用像常人那般苦练剑法,可弊处也很明显。 萧无明身体就如同一个巨坑,若没有浑厚真气辅助,恐怕会被剑骨噬主,沦为傀儡。 好在有萧望海施在体内禁锢,不然随着剑骨日益增强,萧无明自己都不能一定能将剑骨压制,让它为自己所用。 从客观角度而言,他十分肯定萧望海的所作所为,但站在一个死了娘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会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日过去,这天萧无明很反常,起了个大早,拉着赵翎跨上马,与楚子雄招呼都未打,便是带着她离去,朝关门口直奔。 无他,只因关门口,一辆马车前,两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在那等候。 她们身后,是半路杀出的李寒舟,以及十八道影狼卫。 ...... 三月的塞北风卷着细沙掠过狼首峰,三十万狼军列阵于苍原之上,甲胄映着初升太阳,如金色潮水漫过枯黄草场。 三十六面狼首战旗猎猎作响,旗角所指处,各营统领已按春猎古制排开西北狼军战阵。 这是狼军自萧擎苍创立时便有的传统。 以围猎代练兵,既祭神灵,亦验秋毫。 边塞狩猎场上,三十六位统领按资历排开,只是今年的主角,并不如常是萧擎苍。 先锋官邢无刚手按玄铁长刀,护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看向中央那样貌出众的年轻人,问道:“世子殿下,辰时三刻已到,是否开猎?” 一身白衣的萧无明不着急回答,站在最高处,俯瞰参加狩猎的狼军。 撇向台阶下三十六各怀鬼胎的军中统领,他这才不急不慢开口道:“按祖制,春猎分南北二猎场,北狩黄羊,南捕野驼。” 萧无明的声音混着风沙掠过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三十六位统领,最终落在末位的萧横江身上。 他在此设套,就等着萧横杠自己跳下呢。 自己这位三叔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笨了些。 想罢,他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仿佛置身事外的萧牧云。 这里最为棘手的,恐怕便是自己二叔了。 这个老狐狸,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果不其然,萧横江闻言,手按刀柄冷笑:“世子刚行及冠礼,还未立战功,便要改狼军旧制?” 他声音像淬了冰刀刃,惊起在场数位统领看向萧无明。 萧无明还是端着那不急不缓态度,平静道:“怎敢改祖制?只是听闻去年苍狼关秋狝,萧将军的队伍猎了三千头黄羊,却让二十车粮草不翼而飞......” 他抬眼并未继续这个话题,点到为止,随即狡黠道:“今日北猎场正好是苍狼关旧地,不如与二叔打个赌?” 点将台瞬间寂静,只有战旗撞击旗杆声响。 萧横江瞳孔骤缩,饶有兴趣问道:“哦?赌什么?” “北猎场归二叔,南猎场归我。” 萧无明双眸流光转动,白衣飘飘,他继续设套道:“三日后卯时初刻,按狼军古制清点猎物。若我赢了,二叔得答应我个请求,自然是你能力范围内的。“ 萧横江闻言哈哈大笑,看得出他很是喜欢这个打这个赌。 话音落地,他眸子转冷,反问道:“若你输了?” “我这世子头衔,暂借二叔把玩如何?” 萧无明说出这句话时,目光撇向萧牧云。 很显然,二叔这个老狐狸不会那么容易上套,还是那副事不关己态度。 战旗下的其他统领们齐齐倒吸凉气。 心中盘算萧无明此话意思。 难不成输了真要把世子这个帽子扣在萧横江头上? 那当萧擎苍算什么? 但萧无明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萧横江脸上表情变化。 终于,在思虑在三,萧横江很是老道笑说:“世子这顶帽子老子可不敢要,老爷子轻点你当世子,那你便好生当你的世子殿下,三日后若你输了,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如何?” “够了!” 左侧突然传来苍老怒喝,资历最老的统领陈破虏忍无可忍出声,腰间玄铁长刀碰撞甲胄发出一声清脆,他嚷骂道:“春猎乃祭天大事,岂可沦为私斗!” 他转向萧无明,浑浊眼睛里藏着担忧,轻声道:“世子,该行祭旗礼了。” 见到这老统领发话,萧无明这才敛去锋芒,双手捧起狼首令旗走向点将台前。 三十万士卒同时跪地,甲胄触地声如滚雷过境。 他将令旗插入祭坛中央,篝火爆起火星,照亮他眉间朱砂如滴血红梅。 第五十一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西北军除却凤阙国定例节庆,最盛大的盛典便是春秋两季围猎,一般分为春秋两场,上至统领,下至寻常士卒,皆会参与。 而围猎又分为东南西北四个猎场,其中以靠北的猎场最为凶险。 但这也仅仅是外人看来如此。 猎场以北为蛮怒国边界,早年原是猛兽横行的蛮荒之地,近年来因狼军驻扎,多数嗜血野兽已沦为刀下亡魂。 如今北猎场虽仍有不少猛兽,却早已被驯得褪去野性,加之地势平坦如砥,在狼军削铁如泥的玄铁长刀下,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而南边猎场的状况却是恰恰相反,靠南猎场枝繁叶茂,大多是些食草动物在那扎堆,攻击性不高,胜在灵巧,是军中公认难啃骨头。 萧无明与萧横江可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打赌,几乎是前者点头瞬间,大多数士卒都不看好萧无明,只当世子殿下难得起了打猎兴致。 说来也好笑,无论大小事都会有军痞组盘的西北军,今日镇北王世子与三公子打赌这么大事情,竟是无一人组局。 这不摆明赔本买卖? 对于这类事情,比谁都精明的军痞大多摇头,赔率太小,忙活半天只赚些碎银子打打牙祭,不实在是值当。 祭旗礼毕,萧横江带着北猎场的八位统领愤然离去,马蹄扬起的沙尘遮住他刚毅面容。 按照镇北王定下规矩,四个猎场应该有九位统领坐镇,这样均分刚好。 在旁看戏已久的赵翎趁机凑近,一脸看戏道:“世子可是精明,连本宫这外行人都晓得南猎场看似轻松,却是暗藏杀机,怎么,迫不及待要给你二叔磕头了?” “嘘。” 萧无明手指按住唇畔,望着南猎场方向的起伏密林,又看向转身离去的二叔萧牧云,轻声道:“今日只准猎三百头黄羊。” 赵翎闻言挑眉,不解问道:“故意示弱?” “你只知我要与二叔硬拼,却不知狼军围猎,从来都是让猎物先跑三步。” 说罢,萧无明转身朝营帐走去。 猎场规矩向来严苛,祭旗之后需静待次日方能入内。 就算二叔三叔与自己不合,也不会自降身份坏了规矩,这点无需担心。 毕竟他是以不学无术着称的萧大世子。 营帐内,春涧和穆容英等候多时。 “忙了一早上,公子累了吧。” 掌事婢女春涧身着江南水绿长裙,眸光柔和奉上茶水,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萧无明摇头,接过茶杯,看向营帐中三个各色不一的女子。 天下春色竟在营里。 只是气氛,却没有春意盎然,反而一股说不明感觉在帐内迷茫。 就连十年青楼生涯的萧大世子,也略微感到浑身不自在。 佯装喝茶,实则目光在三女子间流转的萧无明,心中一叹。 穆容英与赵翎关系自是不用多说,前者虽说眼下在自己身旁做随身婢女,在此之前却是赵翎花了大功夫培养出的红颜杀手。 新旧主不仅同处一室,还极有可能未来成亲。 关系可是微妙的紧啊! 穆容英也是聪明,打从两人进帐,也不出声,只是一味做事。 萧无明转目看向春涧,这一身绿色长裙,一眼便知江南该是如何柔的姑娘,脸色也谈不上太好,只因营帐还有个女子。 三公主赵翎。 而赵翎也明显是故意来气一气春涧,从入营帐那一刻起,就端着镇北王世子未婚妻的态度。 故意坐在萧无明身旁,赵翎笑问道:“本宫的茶呢?” 穆容英闻言,便要去端茶,脚还没迈开却被春涧拉住。 见此状,萧无明心中又是一叹,常在烟花柳巷,这种事自是见怪不怪,大多还是以嫖客正房夫人找上门为主,那热闹可谓是极其不一般。 按照惯例,此人得在嫖客圈里被笑上一个星期。 萧无明想起之前有个娶了西北三州姑娘才来望凤城做买卖的嫖客,被正房找上门来,那女子看似柔弱,却能一手扛着寻常男性还略感吃力的长刀。 萧无明第三声叹息在心中落地。 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句话就算是放在三公主和刀宗之女以及将门之后身上,也是适用的。 赵翎挑眉,红唇勾起,看向春涧问道:“这是何意?镇北王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春涧不惧反笑,平淡道:“打从进了王府,镇北王不止一次与我嘱咐,只呆在世子身边,听世子的话,便好。” 赵翎撇向穆容英,问道:“那你呢?” 还不等后者出声,却是被春涧插话道:“她既是殿下贴身丫鬟,自当唯殿下马首是瞻。” 赵翎眯着凤眸,打量起春涧,讪笑道:“本宫倒听说过你,拳宗之女又如何?不过市井布衣,竟敢与本宫论规矩” 五官柔和至极的春涧,远非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温和,她同样端着微笑,语气却是渐寒:“公主殿下贵为凤阙公主,不过仗着父辈拼下江山,如今做了镇北王门下孙媳,也该听听府里规矩才是。” 凤眸转向看戏的萧大世子,赵翎笑道:“萧无明,镇北王府规矩何时大过凤阙规矩了?” 萧无明喝水动作一愣,他心中如明镜,若是此时出声,定是会被赵翎趁机拉入三女之中。 索性将茶杯一放,二话没说拔腿就跑。 见到此狼狈身影,穆容英那妩媚之极的脸蛋上才浮现出一抹笑。 春涧则也是跟了上去,唯剩下赵翎平淡丢下一句:“草包。” ...... 晚间,狼军前营的篝火堆噼啪炸开火星。 烤黄羊腿的油脂滴在炭上,腾起的香气混着夜风里的沙粒,在众人间隙穿梭。 春涧蹲在篝火旁翻动烤架,铁叉上的肉汁溅在她在脚下三寸地,瞬间烫出几个焦黑点。 脸上惧色全无,这是她特意位置,为的是盯着赵翎以及她身后的李寒舟。 她可是听马三甲提过一嘴,这叫李寒舟的青衫剑客,可是厉害。 “公主殿下不去营帐里等着用膳,跑来烤羊肉倒是自降了身份。” 第五十二章 开始 她忽然开口,指尖弹飞块烧红的炭块,正好落在赵翎脚边。 赵翎头也不抬,从袖口掏出一把熟悉的鎏金匕首,割下一块羊腿肉,她不紧不慢道:“怎么,镇北王府的婢女连烤肉都要管?” 刀刃擦过烤架时发出刺耳响,她继续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凤阙都姓赵,又何况一个烤羊腿?” 春涧的手在烤叉上骤然收紧,看向赵翎手中的匕首,疑问道:“这是殿下那把鎏金匕首?” 把玩手中的匕首,赵翎颔首道:“对,就是萧无明扔给老太监的,不过临走前,他交给本宫,让本宫自行处理。” 春涧闻言,忽然起身。 烤叉上的羊腿突然转向赵翎面门,肉香裹着热气扑来,月色中,她平淡道:“既然如此,那公主便收好,不过公主该记得,这狼军大营里,炭火可不长眼睛。” 面对如此威胁,赵翎不甘示弱,鎏金匕首瞬间抽出,刀背磕在烤叉上溅出一串子火星。 火光四溅,她抬眼望着春涧紧抿红唇,笑道:“护主心切是好事,但可别忘了,你家世子殿下昨夜可是说,这烤羊腿要撒三遍胡麻盐才够味。” 话音落地,赵翎手中匕刃划过烤架,将半块焦肉挑向篝火。 一股肉香瞬间飘散开来。 远处传来士卒巡逻脚步声,两女同时将手中铁叉和匕首收好。 这里是军营不是镇北王府,也不是京城皇宫。 在军营这般交锋,怕不是被那般军痞看了笑话? “公主若是嫌胡麻盐不够,”春涧放软声调,从牛皮袋里舀出盐粒,“奴婢明日让斥候队去苍狼关旧市买。” 话落时故意手抖,盐粒撒在赵翎的鎏金匕首上,她又是笑道:“不过那里的胡麻盐,总带着点血腥味。二十年前狼军埋骨的地方,长出的胡麻都是红的。” 赵翎的匕首猛地压在烤架上,炭火迸溅到春涧脚旁,她眯着凤眸道:“你是在挑衅本宫?” 春涧摇头,平静道:“西北三州向来如此,朋友我们杀牛宰羊欢迎,可若是敌人,我们也会奋勇杀敌,直至鲜血流干。” 篝火突然被夜风掀得老高,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帅帐布幔上。 春涧看见帐内晃动人影,心中是萧无明正要走出,连忙将那本就不淡的杀意收敛。 赵翎将一切看在眼里,不解问道:“为何对萧无明如此情有独钟?仅仅因为他是镇北王世子?” 春涧摇头,笑道:“我对公子情愫并非仅仅是爱慕,其中更有许多道不清说不明白的因素。” 话音落地,这穿着春裙的姑娘嘴角含笑。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好似那年春风。 那年的萧无明八岁,笑着说以后要保护春涧姐姐。 她信了。 赵翎将那柄鎏金匕首收好,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笑道:“胡麻盐不够,本宫有更好的。” 倒出些碎末在春涧的烤叉上,异香瞬间盖过肉味,她笑着解释道:“这是从京城带来的龙涎香,烤羊肉时撒上,能去塞北的腥气。” 春涧盯着瓷瓶上龙纹,指尖划过碎末,凑到鼻尖轻嗅。 果然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泻药气息。 这是穆容英曾经用来对付萧无明的,打从她听说过此事后,暗中将大多数泻药味道都记在心中。 “公主的香料,” 想也没想,春涧将烤叉整个浸入火塘,青烟腾起遮住面容,“还是留着给萧横江的队伍吧。” 火塘中传来滋滋声响,龙涎香遇高温发出爆响。 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弧度,她笑道:“毕竟他们才更需要歇一歇。” 赵翎的瞳孔骤缩,随即又恢复那冷霜笑容:“小婢女倒是聪明。” 她起身拍了拍衣摆,虽说身在军营,却还是优雅如此。 离开前,赵翎回眸道了一句:“你很聪明,想来你也明白,在这狼军大营里,能伤到世子的,从来不是明晃晃的刀,而是会说话的嘴。” 说完,她还不忘将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唇上。 夜风卷起帐角,萧无明从帐内走出,看向春涧,问道:“春涧姐姐,羊腿可是烤好了?” 说完,他顿了顿,看向赵翎,瞬间明白过来。 嘴上噙着脚下,他又补了句:“公主若是饿了,让厨子另烤只骆驼送过去,她胃口大,咱们做东家的不能饿了人家。” 话未说完,赵翎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春涧则是捂嘴轻笑。 这一晚,篝火堆直到子时才渐熄。 一身简单白衣的萧无明坐在熄灭的篝火堆旁,看着脚旁木炭上的火星。 明日,才是真正苦战。 他紧了紧精神,起身朝营帐走去。 ...... 第二日晌午,远处传来牛角号声,春猎正式开始。 依旧还是简单的萧无明骑在“雪中踏云”上,看向远方。 心知这场赌约从来不是为了猎物多寡,而是要在三十万军眼前,撕开萧横江私扣军粮的口,毕竟立足威信。 自行前往京城山高路远,若没有一支信得过的军队跟随,那恐怕不妥。 老爷子也是深知此层道理,才故意放自己才行来春猎。 对于这帮军痞而言,唯有自己手中的刀硬过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战旗翻动间,萧无明听见身后老统领陈破虏叹息,他转目看去,疑惑嗯了一声。 老统领陈破虏笑道:“当年你娘在时,最恨春猎时赌斗,说军人的刀该对着蛮子,不是自己人。” 萧无明闻言,明白是点昨日他与自己三叔打赌事情,笑道:“陈统领说笑,蛮子早就学会了用糖衣裹刀刃,若不先剖开自己人身上的毒,如何让三十万弟兄放心背靠背?” 他望向猎场深处,那里已有斥候队如狼群般散开。 萧无明继续笑道:“陈统领,你是相信本世子能给西北一个朗朗乾坤,还是信三叔的刀能快过本世子?” 陈破虏一愣,注视萧无明说话时神态,老泪纵横。 像,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太像殷夫人了。 猎场中央,当第一声鼓声响起。 萧无明扬鞭策马,第一个冲入猎场。 第五十三章 道阻且长 猎场外萧字旗的阴影里,萧无明的身影已在西猎场方向边缘化作一片模糊影子,一身藏青锦袍的萧牧云依在点将台栏杆上,耐心擦拭这柄在蛮怒皇姓拓跋苦手中抢来的宝刀。 年不过三十五的萧牧云模样不见老态,反倒还藏了几分相对于年轻人的沉稳,加上本就是位颇为惹眼的少年将军,自然是在西北三州有着不俗名声。 看那匹雪中踏云驮着萧无明钻进迷雾中,白马配白衣,倒像极了当年的嫂夫人。 耳畔传来一阵脚踏的声音,萧横江的漆黑铠甲还沾着北场草屑,虎背几乎撞歪了点将台下的灯架。 握着那柄玄铁长刀的手忽然一松,“当啷”一声砸在点将台石阶,砸出一个肉眼可见大坑。 萧牧云对此没露多少意外。 相对于猛兽厮杀,他们大多还是喜爱披甲上阵,与蛮怒精锐大战三百回合,那才叫过瘾。 萧牧云又转目看向赵翎身后的青衫剑客。 有其父必有其子。 许是萧牧云脾性与萧擎苍颇为相像,又或是常年呆在军营中,见惯大场面。 作为镇北王二公子的他,素来对所谓江湖高手嗤之以鼻,至于那什么宗师榜,更是不屑一顾。 就算你是江湖一品大宗师如何,可能一剑斩断我西北三十万铁骑? 江湖,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罢了。 “二哥还在看什么?” 萧横江的声音震得栏杆嗡嗡作响,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向北猎场那正厮杀场面,平静问道:“眼下这是个除掉那狼崽子的好机会,二哥为何会放手?” 萧牧云转身时,恰好看见萧横江铠甲上的护心镜里,倒映着萧无明消失方向。 他并没着急搭话,反而也是看向北猎场。 对于他们这帮已处在统领位置的将领而言,春秋猎场不过是送给下属增加名利的手段罢了,不然就算猎了再多又如何,总不能劝老爷子禅位给自己吧? 北猎场地势平坦,就算食肉野兽居多,但在成百上千的铁甲轮番进攻下,管你是何等凶手,还是得乖乖死在玄铁长刀下。 “二哥,你怎么还不说话?” 萧横江见二哥不打理自己,那双浓眉紧蹙,再次出声提醒道。 “急什么?” 萧牧云不紧不慢抬手拂去袖角沙粒,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萧横江胸前的护心镜,那里还留着当年蛮怒之战的伤痕,他平淡道:“你看那狼崽子的马,走得比寻常猎户还慢。” 他指向那匹“雪中踏云”的马蹄,笑道:“那可是匹好马,整个凤阙都寻不了几匹,这狼崽子还换了新的狼皮和马具。” 萧横江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在护心镜上后退半步,沉声道:“那小崽子发现老子在马掌上动了手脚?” “知道,又或许是不知道。” 萧牧云摇头,蹲下身看了看被三弟长刀砸出的凹痕,笑道:“换马具是怕南场藤蔓勾住缰绳,垫狼皮是防湿寒入骨。这小子比我们都想的还要谨慎些,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话音落地,他起身望向北方漫卷黄沙。 北猎场的旌旗正在风中翻卷,像极了张开利齿的巨狼。 他转身看向身前这虎背熊腰的三弟,嘲笑道:“等你的战马在北原打滑时,他的狼皮蹄子早就在青岚林的腐叶上踩出了十条退路,这小子是有备而来,我后悔没压上几两这小子赢了。” 萧横江的玄铁长刀“铿”地拔出台面,重新握在手心,沉重呼出一口气。 思索片刻,他半信半疑道:“所以你不让设伏,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怕此行那小狼崽子在围猎立了威,将来不好处置?” “立威?” 萧牧云打断他,目光扫过萧横江手中快到自己半腰长刀,那是五年前自己亲手找望凤城老铁匠给他打造的,如今此刀已不知染了多少敌人鲜血,是柄名副其实的鬼刀。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呆子好好动动脑子,你真以为他带着赵玲和那两位女眷入南场是逞能?那青衫剑客虽是不入流,但对付几个野兽还不是手拿把攥。” 将那柄蛮怒弯刀重新收入鞘中,萧牧云继续道:“而春涧那丫头早就在几年前入了武夫三境,这些年就算再不济也是原地踏步,保不齐还更上一层楼,此行那小子十拿九稳,你若还在此地逗留,那就真是给那小子涨威风了。” 大雾忽然被北风吹散,青岚林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起来。 萧横江望着萧无明消失方向,忽然看见林梢掠过几道黑影。 是萧无明安排的影狼卫。 他们正沿着青岚藤架设望杆,以确保能俯瞰整片青岚林。 萧横江的手不自觉紧握,却听见萧牧云在身后淡淡开口:“三弟,真正的猎手不会盯着猎物的尾巴追。” 萧字军旗影子恰好落在肩头,萧牧云那双漆黑眸子仿佛是恶狼,狠狠咬在萧横江脖颈上:“等萧无明在南场忙完,北原的风沙,自会教他什么叫‘狼多肉少’。” 说罢转身,并不打算披甲上阵的萧牧云打了个哈欠。 萧横江望着二哥那副慵懒模样,背脊突然发凉。 自古笑脸刀最难防啊,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作何打算。 点将台下,萧牧云战马仰头长嘶,响彻云霄。 萧横江走下台阶,在水缸前停留下来。 看见水面映出自己那随着阵阵涟漪而显得有些扭曲面容,他忽然咧嘴狞笑。 身在镇北王府的哪个不是有点毛病在身上? “道阻且长呐。” 他对着那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的萧字军旗感慨说了一句,翻身上马时铠甲碰撞声惊起漫天沙砾。 “等你这老狐狸算出步数,老子早把萧无明的脑袋插在北原的界碑上了。”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点将台,萧横江的玄色背影很快与北场的黄沙融为一体。 萧牧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面部表情,却是若有所思。 自己这个三弟,虽说身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是细腻。 但你我都身在镇北王府,光是细腻可没用,毕竟自己头顶有个深藏不露的大哥,以及那置身事外却能牵着他们鼻子走的老爹。 道阻且长。 这句话说得好,萧牧云嘴角勾起弧度,彻底没入军帐中。 他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第五十四章 先锋 青岚林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万株青岚树便已在眼前铺展开来。 萧无明一行人骑着马踏入这片密林。 相对于其他猎场热闹气氛,他们这边就略显冷清。 以往的南猎场往往都是些懒得混功绩的老军痞子主动入此猎场,为的就是躲个清净。 萧无明自是有所了解,心中也是如明镜,这般人已是成了精的军痞子,三言两语绝对使唤不动他们。 不过此行萧无明也并未打算与他们过多打交道,毕竟老日方长,等日后自己彻底接手西北军时,在慢慢整顿也不迟。 白衣飘荡在密林处,萧无明转目看向周围。 这些百年古木足有两丈余高,树干布满青苔,枝桠间垂着碗口粗藤蔓,叶片呈鸦青色,边缘生着细如银针倒刺,每逢风起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无数刀刃在耳侧摩擦。 腐叶层足有半尺厚,踩上去绵软如絮,却暗藏玄机。 树根在落叶下盘结成网,稍不留神便会被绊倒,而藤蔓上的露珠沾到衣甲便会渗色,久而久之,整片林海都弥漫着淡淡的草木腐腥味。 猎队行至林中空地时,五名统领翻身下马。 为首的郭勇年约四十,甲胄下露出半截疤痕累累的小臂,腰间悬着柄缠着麻布的鬼头刀。 那是三年前苍狼关保卫战中,他用这刀砍断过十七根蛮怒国狼牙棒。 他身后的邢无刚不过二十七八,生得虎背熊腰,此刻却红着脸搓手,目光躲躲闪闪。 只因月前萧无明冠礼时,他曾在宴席上突然闯入中央,提着双斧大骂“世子不学无术”,事后被郭勇抽了三记耳光,后又打了八十军棍。 “殿下,” 郭勇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个一壶陈年好酒,感激道:“这是苍狼关百姓托末将带的,前几日您暗中调粮救济灾民,他们念着您的好。” 他抬头时,眼角皱纹里盛着愧色,“末将管教不严,邢兄弟那日酒后胡言,还望殿下多多见谅。” “郭统领多礼了。” 萧无明抬手虚扶,目光落在邢无刚身上,后者正盯着自己低头不敢与自己直视,耳垂红得滴血,他笑道:“苍狼关的雪,比望凤城的酒烈多了。若无郭统领死守城关,西北百姓哪能安稳过年?” 说罢,他接过郭勇手中的酒壶。 老爷子对统领的待遇不错,但也仅仅是在军营之中相对于普通士卒而言,相对于京城其他肥差,自是比不上。 而郭勇恰恰是军中出了名的廉洁,今日能将这壶好酒奉给自己,估计也是凑了不少银子。 “倒是邢兄弟,若再把‘醉里挑灯看剑’念成‘醉里挑灯砍人’,可要罚你去给春涧姐姐打杂三个月,替一替马三甲的班,这厮可是念叨要来边塞许多了。” 邢无刚猛地抬头,喉结滚动两下,忽然扯开铠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萧无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当着无数人的面。 身后的赵翎面无表情,撇向一旁的李寒舟,发现其正对着周围树林出神。 这是离开西北三州最后时间,萧无明身怀剑骨事情至今未确认下来,再出发之前,赵翎以皇宫别院书房为条件,又换李寒舟出手一次。 此次,绝不能再失手。 赵翎目光看向萧无明,渐渐冷了下来。 “殿下,末将……末将欠您一个天大人情!当时末将真是喝酒喝糊涂,对殿下以及殷夫人出声侮辱,当年若不是殷夫人,末将的娘早就死在蛮怒刀下,末将该死!” 他声音发颤,重重又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腐叶上发出闷响,“您大人有大量,若肯给末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末将这条命,今后就拴在您的刀把上了!” 萧无明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触到他脸上滚烫热泪。 他微微一愣,不过也是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人情吗......” 话音未落,他指向密林中晃动的黄羊尾尖,道;“等会儿围猎时,帮我盯着东角藤蔓。去年张统领的马就是在那儿摔断腿的,我瞧着今年的藤条比往年粗了两指,怕是更难缠。” 郭勇站起身,忽然从腰间解下包裹拿出一块烧饼抛来:“殿下尝尝,苍狼关特有的烧饼,掺了点青岚林的蜂蜜,甚是美味!”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黄羊惊叫。 三只雪白影子正从藤蔓间飞跃而过,蹄子几乎擦着萧无明头顶掠过。 邢无刚见状立刻拔刀,却被萧无明按住手腕,他平静道:“别急,羊还得狼来抓,至于西北军,本世子还留有他用。” 手抵在唇边,吹出三声长短不一的哨音,密林中竟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 那是一路跟随萧无明至此的影狼卫。 见到那十六位浑身漆黑的影狼卫,郭勇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表情。 他们西北狼军,何时借过别人的光。 怒喝一声,五位统领心领神会指挥手下人干活。 他娘的,在自己地盘被别人骑着打脸,你娘的脸还要不要了? 趁郭勇指挥士卒布网时,邢无刚忽然凑近萧无明,压低声音道:“殿下,若您这次打赌赢了三公子……” 他挠了挠后脑勺,耳尖又红了,低声道:“末将......末将给您当先锋官!末将知道此行去京城定是凶险无比,末将不怕,死了就当给您和殷夫人赔罪!” 萧无明望着他发亮眸子,忽然想起当年在苍狼关城墙,这小子曾抱着火药桶与蛮怒国骑兵同归于尽,却被郭勇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他抬手拍了拍邢无刚肩膀,笑道:“先锋官,本世子考虑考虑。” 他望向渐渐合围猎网,青岚叶缝间漏下的阳光照亮他那精致面容,他笑道:“先帮我把那只带头的黄羊逼到青岚藤最密的地方,记住,要活的。” 邢无刚应声拔刀而出,转目消失在视野里。 郭勇看着萧无明,刚才对话他可是听了个仔细,这个世子殿下,恐怕这几年还真是在望凤城假装当“傻子”。 随后他感慨一叹。 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在西北第一险地的镇北王府活下去吧。 第五十五章 剑骨 春猎开始的第一天,萧无明等几位统领想得倒是一致,安营扎寨,待斥候队将周围地形以及猎物探寻明白,再开始下手。 这样做事半功倍,不用摸石头过头。 青岚林的夜,漆黑潮湿。 篝火在叶堆上噼啪炸开,火星子蹦上邢无刚的铠甲,他却浑然不觉。 这西北汉子此时正举着半根烤黄羊腿往嘴里塞,油渍顺着下巴往下淌,吃完举起酒杯,朝萧无明嚷声道:“殿下,这羊比苍狼关的野鹿还肥!” 他忽然想起什么,慌忙用袖口擦嘴,却蹭了满脸炭灰,“听说殿下逛青楼本事一绝,不知这羊腿与那群勾栏姑娘,哪个更风骚......” 话没说完就被郭勇踹了脚后跟上:“吃你的羊肉,少灌昏酒!” 萧无明在一棵老树下,还是一身白衣如谪仙。 遥想萧大世子初次来营,那年他十五,风华正茂,且左拥右抱,可不知哪个愣头青见了,直说军营来了三个貌美姑娘,尤其中间那娘们,还长着个喉结,真他娘奇怪! 气得萧大世子将此人吊在树下猛猛抽了三十下军鞭才消气。 春涧正用一把军用匕首给烤羊腿剔骨,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忽然抬头,冷笑道:“邢将军,本姑娘倒是记得,你给王爷看院子时可是偷偷去过一次烟花楼,刚进门就被酒水价格吓到,直骂那林老鸨是个骗子。” 此话一出,众将领哄笑中,邢无刚则拍了拍后脑勺,直骂那烟花楼他娘的一杯酒水卖老子五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众将又是爆发一阵哄笑。 萧无明也是露出淡淡笑容,双眸不禁意撇向赵翎和穆容英方向。 也不知是之前与春涧拌嘴,还是被萧无明那调侃话语气到,反正今天下午直至夜晚都未跟萧无明说上一句话。 也不知这娘们肚子里又装了多少坏水。 萧无明喝了一口酒,还没缓过神,又被郭勇等统领轮番进酒。 在场的除了体内尚有禁锢的萧大世子,其余等统领皆是踏入武道,更有甚者已是半脚步入三品江湖小高手之列,这等酒水对他们而言,不过体内真气运转一周天事情,不值一提。 只是这可苦了萧大世子,体内只修出丝丝真气的他,可顶不住轮番敬酒。 一圈还未打完,他便起身逃跑,只留下一句:“你们接着吃,我去湖边醒醒酒。” 而今夜的各大统领与将士也是喝个尽兴,还未到深夜,大多数已是和喝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毕竟这是西北狼军驻扎地,还有人不长眼刚闯此地? 雪中踏云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萧无明踩着枯枝落叶走向月光更盛处,一片隐于密林的明月湖。 湖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岸边水草随夜风轻摆,搅碎了满湖星斗。 萧无明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凉意渗进掌心。 身后传来轻响,春涧的绣鞋踩在叶上,竟比黄鹂还更好听几分。 “殿下刚喝完酒,还得注意身体,别着凉了。” 萧无明抬头,看见春涧抱着件白色狐裘,青绿裙摆尚且沾着篝火烟味,却掩盖不了她那温柔至极的容颜。 萧无明淡淡一笑:“还是春涧姐姐有心。” 接过狐裘大衣披在身上,萧无明看向湖面,笑道:“近日王府倒是热闹,热闹得我有些适应不过来。” 春涧跟随在旁,摇头道:“殿下往后要接手整个镇北王府,那可是真忙。” 萧无明又是一笑,道:“也只有春涧姐姐信我真能当镇北王。” 春涧温和道:“春涧只觉殿下能做自己便好,镇北王只有一个,而殿下在春涧心中,同样如何。” 萧无明听完一愣,坐在湖畔,风吹过他垂下发梢。 这素来噙着讪笑的萧大世子,今夜发自肺腑笑了出来。 春涧很像上去给萧无明拥入怀中,这念头也仅仅是一瞬便烟消云散。 她是婢女,而他,是主子。 自己断不能逾越。 “春涧姐姐可知剑骨。”萧无明突然开口。 春涧疑惑嗯一声,沉默片刻,开口道:“听过一些,江湖传言剑骨者,出生时便是剑心通明,剑道自成,实为逆天之物。” 说完,她身子怔了怔,美眸中有一丝不确定。 萧无明颔首,平静道:“老爷子曾说,狼军的刀要钝,要糙,要让敌人觉得是块废铁。” 他望向湖对岸的青岚林,那里本应该站着十六道身影,却是被萧无明全部放出去勘察地貌。 要说侦察,西北军的斥候队未必会比影狼卫厉害。 萧无明笑道:“我也是被这剑骨害惨了,萧家本就被皇室忌惮,又偏生逼得我把刀磨得比剑还利。要不是萧望海将剑骨施以禁锢,我怕是早就横尸遍野了。” 春涧蹲下身,月光照亮她眼中水光,简单平复内心震撼,道:“春涧早就知世子身上藏了秘密,不曾想真是江湖中传闻剑骨,难怪王爷要立殿下为世子。” 闻言,萧无明露出一抹苦笑。 春涧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伸手搭在萧无明手腕上。 仔细把脉后,她呼出一口气,摇头道:“拳宗与剑修本就同源,我父亲曾说,剑骨是百年难遇之骨,怀有此骨者,必成圣人。” 萧无明发出一声轻笑,声音混着湖水潺潺:“什么圣人不圣人,我不在乎。” 望向夜空,萧字军旗的方向隐约可见火光,他缓声道:“小时候常听娘说仁义道德,听萧望海道德仁义,那时候的我不懂,只觉得成圣人能让他们开心,我便一刻不敢耽搁,生怕辜负他两期待。可当娘入衣冢那一刻,我发现,成圣远不如团圆来得可贵。” 春涧望着他眼中跳动月光,忽然想起父亲临行前留下的话。 “若有一日,世子露出剑锋,记得帮他挡住背后的箭。” 她低眉见裙摆角角,那里刻着极小的“涧”字。 是萧无明去年自己生辰,亲自缝上去的。 “夫人在临走前嘱咐春涧要好好照顾殿下,”她突然伸手,将萧无明揉进怀中,“今后,就由春涧护殿下周全,让全天下知道,西北风沙,从来埋不住剑锋。” 第五十六章 寒舟 湖面上忽然掠过一只夜鹭,翅尖点破月光,惊起的水珠落在萧无明发愣的俊脸上。 都说男人喜新厌旧,此话对于常年逛窑子的萧大世子好似不怎么管用。 鼻尖那春涧特有的体香缠绕,萧无明老脸罕见一红。 而春涧也是反应过来,脸颊羞红不已,她猛地一推,差点将萧无明送入湖中。 夜晚的晚风吹起两人鬓发,萧无明咳嗽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他站起身,将狐裘披在春涧肩上,笑道:“回去吧,明日可是有场硬战要打。” 走了两步又回头,他又回头,嘴角扯出惯常的浪荡笑:“不过春涧姐姐,今晚事情你可得保密哦,尤其是‘剑骨’事,若是传入他人耳朵......” 话未说完,萧无明指了指营地方向,道:“就罚你给本世子十只羊,要外焦里嫩的!” 春涧看着他踏碎月光的背影,忍不住扑哧一笑。 湖面上的月光没来由被乌云遮住,萧无明转身刚走没两步,后颈猛地掠过一道森冷寒气。 春涧几乎本能横在他胸前,双手拳罡捅出,形成一道防御气墙。 一道熟悉的鹤嘴钩从黑暗中杀出,与拳罡相撞,火星子溅进湖水里,发出“滋滋”声响。 “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阴影里走出一道佝偻影子,此人无眉白脸,身着锦衣袍,手握一把鹤嘴钩,在月光下泛着冷芒,正是已经返回京城复命多日的刘禧。” 几日前凤鸣寺,胖主持眼前见到此人往京城方向离去,怎会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此? 萧无明眯着双眸子,心中做出最坏打算。 王从命等人已是遭遇不测。 硬生生接了江湖一品大宗师一招的春涧,此刻可没多好收,虽然只是简单试探一招,却足以卸去她七成力。 萧无明也是明白,将春涧拉在身后,看向老太监,却是笑道:“刘公公追得可是紧,怎么本世子及冠礼不去府上喝上一杯童子尿?” “殿下说笑了,” 鹤嘴铁钩在掌心转出诡异弧度,刘禧眯着老眸阴森道:“镇北王府的世子都能逛青楼装草包,刘某这几日吃些苦又如何?” 他又是一笑,笑得极其骇人:“不过殿下藏得够深,若不是暗中跟着你发现剑骨,老奴还真返回京城受死了。” 话音未落地,他欺身而上,钩子直指萧无明咽喉:“既然被老奴发现,那就借世子命一用!” 春涧一个跨步,再次运气拳罡横在萧无明胸前,却被刘禧一脚踹中手腕。 她踉跄撞向密林树丛,发出一声轰声,拖着沉重身子,她用尽力气道:“殿下快走!去叫邢统领......” 话未说完,老太监已是杀入她跟前。 冰冷的鹤嘴钩划破她白皙皮肤,血珠滚落进地面,煞是狰狞。 显然不着急动手的老太监,掐着春涧脖子,犹如拎小鸡般,将其拎在半空中。 昏暗眸子撇向萧无明,心中泛起冷笑。 他倒想看看,这狼崽子能藏多久。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萧无明身上气息愈见紊乱。 他能感觉到剑骨在体内震颤,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共鸣,远比前几日在荒山剑池时还要厉害许多。 自从萧望海将禁锢打入自己体内,他便能感受到,无时无刻有股力量刻意压制剑意。 可此时,体内四股剑意正止不住的想往外涌。 “杀了她,你也走不出青岚林。” 千钧一发之际,萧无明抬头,月光照亮眼底翻涌寒光,他平淡道:“西北军就在百步外,你以为刚才打斗声,真能瞒过他们?” 刘禧闻言淡淡一笑,手腕力量不禁再用力一分。 春涧原本红润的脸渐渐煞白,可她还是憋着一口气,看向萧无明,道:“殿......殿......殿下......快跑......” 萧无明盯着春涧逐渐发紫的脸,喉间泛起腥甜。 十年前母亲临终前的无力感,让他心神颤抖。 刘禧的鹤嘴钩突然发出蜂鸣,浑浊的眼球骤然收缩。 咧嘴狂想,他感受到了。 那股本该被镇北王府禁术压制的剑意,正从眼前纨绔世子体内如火山般喷发。 就在刘禧要用力掐断春涧脖子时,身后树藤顶突然传来“咔嚓”脆响,随后只见一把雪白长剑破空朝老太监守手腕杀来。 好在老太监眼疾手快,在剑尖马上刺入自己手腕时,收了手。 也就在这一刹那,萧无明动了。 好似一抹白鸿在月下升起,近乎以肉眼难以捕捉速度,他接住即将掉在地上的春涧。 待老太监反应过来时,萧无明已是带人站在百步外,只是前者现在明显无暇顾及,一双老眸怒气冲冲看向那柄长剑飞来方向,骂道:“李寒舟,又是你!” 话音落地,明月胡惊起圈圈涟漪。 一身青衫的中年剑客手握雪白长剑,立在湖面上。 风流倜傥。 “刘公公不愧是皇都第一大快钩。” 青衫男子负手而立,腰间未悬剑鞘,笑道:“前段时间与公公过了两招,你用这招‘寒鸦啄月’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几日不变,招式也没变,劲道却弱了三成,公公这是,越老越不持久。” 刘禧闻言,老眸微微眯,却也不怒,反笑嘲讽道:“李大剑客可别好的不学,坏的全学去,世子那张嘴,可不是谁都能长的。” 李寒舟闻言一笑,平静道:“殿下的那张巧嘴,在下可是学不会,倒是杀人,还在行些。” 感受到李寒舟身上剑意涌动,刘禧心中也是警惕三分。 虽说两人皆是乘海一品大宗师境界,只论单打独斗,自己就算是输也不会输三分。 可眼下在西北狼军地盘,他能感受到一股震天动地的脚步声朝自己这涌来。 今夜不可久待,老太监收起鹤嘴钩,正欲逃跑。 李寒舟一剑斩出,冷笑道:“想跑?” 他出手很快,可刘禧明显更快。 在剑气落地,在地面斩出一道巨大剑痕时,他已是遁入黑暗,不知去向。 “跑得倒是快。” 李寒舟嘀咕一句,转目看向不远处那白衣身影。 手中长剑并未收起,他毫无征兆,朝萧无明斩出一剑。 第五十七章 高处不胜寒 深夜的青岚湖边传来打斗声,将数将士从酣睡中惊醒。 最先醒来的郭勇环顾四周未见殿下身影,心中大感不妙,看向二十里开外的方向,大喝一声殿下遇害! 声音浑厚如雷,本还半梦半醒邢无刚一听,立马精神,拎起那对曾砍向萧无明的双斧跟在郭勇身后,朝青岚湖杀去。 有了他两带动,不一会大多狼军将士都已醒来,拎起武器跟在两人身后。 本还宁静的青岚林一时间脚步阵阵如鼓声。 一身月白羽衣的三公主坐在原地,风眸垂地,似在沉思。 待耳畔狼军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从腰间抽出那柄萧无明曾在烟花楼当面抗旨时交给老太监的鎏金匕首。 她自是清楚青岚湖那边发生何事,也可以说此事本就在默许下进行。 打从老太监离开时将此匕首交给赵翎,她便是明白过来,这老太监明面上遁走,实则是暗中埋伏,等待合适时机出手。 赵翎既不出声,便是默许。 对她而言,萧无明的地位自是不如生她养她的赵姓皇室。 老太监虽是隶属二皇兄一派,素来与自己不合,却是与她此行不谋而合。 萧无明究竟是否身怀剑骨,他们都需要摸清楚,不然就算萧无明日后到了京城,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殿下可知,世子殿下刚才朝青岚湖方向走去?” 一脸狐媚的穆容英竟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赵翎身旁,蹲下身,语气平静道:“公主殿下似乎对这个未来夫婿不是很满意。” 赵翎闻言冷笑道,“跟萧无明那纨绔混了几日,连最基本规矩都忘了?” 穆容英脸色如初,看向青岚湖方向,叹了口气道:“萧无明说会帮我查清当年真凶。” “一个浪荡世子说的话,你也信?”赵翎红唇冷笑不止,凤眸闪过一丝轻蔑:“本宫当年倒是看错你了。” 穆容英听后也不怒,反而语气愈发平静:“从烟花楼被萧无明掳走后,他给我吃了定魂丹,我的命在他手上,想不听他的也没办法。” 赵翎修长的睫毛颤了颤。 定魂丹,江湖传闻此丹凶险无比,服下后药力如无形锁链般绞住心脉,在丹田深处种下与施药者魂魄相连的“魂锚”,轻者周身气血受制、痛痒皆由人掌控,重者三魂七魄被施药者心念随意拿捏,哪怕相隔千里,只需对方指尖微动,便能令其经脉如遭火焚、当场呕血倒地。 若想破解此局,唯有破解单方,不然若是施药者身死,服药者也会身陨。 赵翎一直以为此丹是江湖中人虚构出来,没想到却是真的。 沉默片刻,她试探问道:“所以你是为了萧无明威胁本宫?” 说完,赵翎凤眸盯着穆容英那狐媚子脸庞,手中鎏金匕首紧握。 若是后者情绪有一丝波动或是出手意思,她也会在第一时间出手抹了她脖子。 作为被训练多年的刺客,赵翎这表情与动作细微变化她自是察觉出来,随即摇头道:“我的命是公主救的,就算今夜萧无明今夜身死,我也死而无怨。” 身为凤阙三公主的赵翎自幼身在深宫别院,早已见惯千人千面,又怎会被穆容英简单一句话给忽悠过去,凤眸微斜,她平淡道:“那你意思是何?” 穆容英风情一笑:“殿下可是舍得?” 赵翎不解,疑惑嗯了一声。 穆容英点破道:“萧无明。” 赵翎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是镇北王世子的婢女,该操心的是他的衣食,不是本宫的心思。” 穆容英低笑一声,说道:“公主教训的是,不过奴婢归入镇北王府,自是担心是殿下的凤凰,何时肯落在狼首上。” 赵翎起身欲走,手中那柄鎏金匕首在月光下,冷芒尽显。 站起身却是没下文,她看向青岚湖方向,道:“本宫既是认下这门亲事,便不会让萧无明这么轻易去死。” “奴婢心中清楚,” 穆容英也是看向湖边方向,微笑道,“见到李寒舟朝那边走去,奴婢便是心知肚明,公主殿下心中有了萧无明,却是不肯承认罢了。” “够了!” 赵翎忽然转身,月白羽衣尾摆扫落穆容英身旁落叶,“本宫让李寒舟去是为了让他彻底试探出萧无明身上秘密,今夜是个绝佳机会,此次错过,下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仅此而已。” 在烟花楼呆了有些日子的穆容英如何看不破此层意思。 素来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的公主殿下,心中动情却是不肯承认。 “殿下,”穆容英开口,笑道:“您说皇家的婚姻是车马,可车马也有累的时候。” 话说一半,她垂眸看向自己这身王府丫鬟衣裳,随后继续道:“狼首能护凤凰躲过风沙,可凤凰......” “住口!” 赵翎冷声打断,凤眸中有警惕意思:“本宫是凤阙的三公主,凤凰的翅膀下,只有万里江山,没有小儿女情长。” 她说罢转身,往日里的高傲气势此刻淡然无存。 走了大约五六步,她好似一叹:“本宫这等人不配拥有情爱,想来萧无明心中也是清楚的很,身处于旁人看来高位之中,确实有几人真处不胜寒?” 青岚湖方面爆发出阵阵强烈气息,一股强悍剑意后跟另一个凌厉剑意。 看来赵翎已是借着老太监之手彻底将萧无明惹怒,而李寒舟也是恃机而动。 想来不用几招就可得手。 月落乌啼,青岚林上方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穆容英看着萧无明替赵翎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也是忍不住一叹。 或许在常人看来,镇北王世子,凤阙三公主是何等不可忘也不可即地方。 或许真如他们所言,高处不胜寒。 关于剑骨与皇权的博弈里,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谁的手里,而是藏在谁未说出口的在乎里。 穆容英一叹之后又接着一叹。 相比于刀剑,情丝恐怕更容易杀人,就看两人谁想忍不住,踏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罢了。 第五十八章 剑意 青岚湖,李寒舟一剑毫无预兆朝萧无明斩出。 “殿下小心!” 春涧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拦,却是为时已晚。 李寒舟的剑速度太快,带起的不是刀风而是漫天霜雪。 萧无明本能旋身,脚底在湖畔擦出火星,却惊觉脚下触感不对。 方才还有些湿润的泥地,此刻竟是凝结出点点寒霜。 这是属于李寒舟独有剑意。 身子轻微后撤,萧无明轻松躲过此招。 就在春涧心中暗松一口气时,不知其实是李寒舟故意以此招做饵。 “十年前在武圣城,殷雨曾十招败了风头正盛的宁一语。” 李寒舟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股凌厉至极剑意从他手中剑散发。 萧无明只觉头脑一阵发颤,眼前景象在渐渐发生变化。 李寒舟这是以自身剑意构造出一方小世界,这也是两位剑修特有的精神对战方式。 不过也只有一品乘海境界的大宗师方能做到如此。 待萧无明眼前再次清晰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一座冰山之中。 整座山体被万年玄冰封冻,却在冰壳下透出千万道剑痕,每一道都凝着未化霜气。 山巅古松扎根于剑缝之间,枝桠上挂着冻成冰晶剑意。 头一回经历此等事情的萧无明很快冷静下来,疑惑嗯了一声。 他能清楚感受到,心脏处那截沉睡十年的剑骨正在发烫,以往被禁锢的四股剑意如挣脱牢笼的野马,顺着血脉涌向指尖。 更惊人的是,眼前剑意世界的雪正以他为中心融化,古松上剑痕竟在肉眼可见地崩裂,碎屑化作剑意汇入他体内。 “你在吞噬我的剑意!” 一身青衫的李寒舟手握长剑,声如裂冰。 他看见萧无明周身浮现出淡金色剑纹,有感受到他其体内有股神秘力量似乎在慢慢苏醒。 这小子身上果然藏有秘密! 手中剑随心念而动,在此番精神世界,万物皆听从李寒舟 七道剑意化作寒芒斩来,萧无明下意识抬手,竟是无剑胜有剑。 指尖凝出的剑芒直接劈开七道攻击,第三道寒芒擦过他肩头时,伤口溢出的血珠竟在空中凝成剑形,反向刺向李寒舟面门。 “这便是剑骨之力!看来传闻全是真的。” 李寒舟心中大骇,不退反进。 身上剑意突然暴走,山壁剑痕尽数剥落,如万剑齐发般压向萧无明。 萧无明却在此时闭目,剑骨虚影骤然膨胀,将所有袭来的剑意碎片吸入体内,再睁开眼时,眉心那抹朱红如火,眼底鎏金流转,好似真正剑仙下凡。 感受到其身上不凡气势,李寒舟的双眸竟是燃烧阵阵战意。 手中的剑止不住的颤鸣,仿佛也是渴求一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除了殷雨之外的第二人让他有如此感觉! “原来剑骨真正力量竟是如此恐怖......” 在精神世界禁锢全然解除的萧无明感受体内变化,原本沉重身体不知何时变得如羽毛般轻盈。 他看向李寒舟,感受到他身上战意,萧无明笑问道:“能撑多久?” 话音未落,他指尖剑芒暴涨三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刺向李寒舟眉心。 此招正是运起殷雨在剑池中留下的御剑口诀。 “此世界虽是不稳定,对付殿下倒也是足够。” 李寒舟面不改色,手中长剑一横。 双剑相交的刹那,剑意世界的天空出现数道裂纹。 这座世界撑不了多久。 李寒舟能清晰感觉有股力量正顺着剑身往体内钻,不是内力,而是纯粹剑意吞噬。 自己力量,在慢慢化为萧无明体内真气。 “殿下体内的剑骨好生厉害,就是不知,离了剑骨,殿下能走多远。” 李寒舟摇头,话音落地时,萧无明的剑芒已到他喉间。 萧无明此刻完全沉浸在剑意中,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 他看见剑意世界里所有的剑痕都在向他朝拜,连李寒舟手中的长剑都在轻轻震颤,仿佛在呼应他体内剑骨。 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比当年在青楼喝花酒时的浪荡更让人上瘾。 两人从山腰战至冰湖,又从冰湖战回古松间。 李寒舟的剑每出十招,就有三招被萧无明以剑意吞噬,转化为更凌厉的反击。 而萧无明每中一剑,伤口的血就会凝成剑形反刺,逼得李寒舟不得不频繁变招。 当第一百零八招相交时,剑意世界突然崩塌。 漫天剑痕化作剑雨,两人同时倒飞出去,落在青岚林的真实地面上。 李寒舟倒退十步,长剑深深握在手中,嘴角溢出一缕近乎看不见的鲜血,却是在笑:“好一个剑道天成,殷雨和萧望海倒也是有远见,此骨力量之大,远不是如今殿下所能掌握。” 萧无明同样是捂着胸口喘息,从精神世界脱离那一刻,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 体内剑骨封印在隐隐发光,身体又重归往日沉重。 “这等妖骨,本世子倒希望它从未存在过。” 缓过气来的萧无明盯着李寒舟,突然笑道:“刚才在剑意世界,李大宗师可是输给本世子半招,这得认下。” “我是输给你体内剑骨,并非你萧无明此人。” 李寒舟擦去嘴角血迹,青衫被晚风托起,却是叹气道:“如若握是你就该好好考虑,如何处理这块骨头,你体内封印总有松动一天,若你真是个草包,不如趁早去死。” “你说什么!?” 从湖畔一路小跑的春涧恰好听闻此言,那双温柔眸子顷刻间冷了下来。 萧无明对此则显得风轻云淡,平静道:“本世子自有打算,不饶李大宗师费心。” 李寒舟抬头望向夜空,明月正从云隙间透出光芒,照在萧无明的白衣上。 他一阵恍惚。 貌似又见到那惊天夺势的白衣女剑圣。 对于天下剑修而言,殷雨是座高山,百年内不知会不会有人能越过此山。 今夜也算是不虚此行,李寒舟淡淡一笑。 至少确定萧无明体内秘密。 远方,一阵如雷般脚步传来,在场三人皆是意识到狼军马上达到此处。 李寒舟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萧无明突然出声道:“李寒舟做个交易如何?” 这青衫剑客并不打算理会萧无明,瞬间消失在原地。 “真是个草包,难怪只能跟在赵翎身后。” 在春涧搀扶下,萧无明锐评道。 第五十九章 凭我 对于萧无明而言此夜是个惊魂夜。 待郭勇、邢无刚等人赶至青岚湖时,李寒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检查春涧身体无恙后,萧无明便是独自离开。 邢无刚抬脚欲跟在世子殿下身后,以防万一,却是被一向将萧无明生死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些的春涧拉住。 那纤细手腕好似有千金重,竟是硬生生将单单看块头就不知比春涧大多少倍的邢无刚寸步难移。 额头浮现出丝丝冷汗,邢无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怪这女子能跟随在世子殿下身旁。 不过就算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姑娘是个深藏不漏高手,邢无刚还是壮着胆子问道:“春涧姑娘这是何意?若是殿下再遭遇不测,何人敢担责?” 春涧摇头,看向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道:“无妨,殿下心里有数。” 邢无刚还想说话,却是被郭勇率先出声打断道:“就听春涧姑娘的,其余人都给老子醒醒酒,给老子彻底站岗,方圆十里内,老子不想再看到无关之人!” 狼军闻言齐应答,迈着如雷般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散开。 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今夜谁还敢再提休息事情。 青绿长裙飘荡,春涧盯着萧无明消失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一路径直走向影狼卫消失前方向的萧无明,脸上是肉眼可见紧张。 对于旁人而言,影狼卫不过十六个杀人如满的杀伐机器,可对萧无明而言,却是殷雨留给自己本就不多的遗物之一。 可以说,这十年光阴萧无明之所以次次能识破刺杀,影狼卫功不可没。 对于王从命勘察能力,自是毋庸置疑。 就这么放老太监进青岚林,只有两种可能。 一来王从命与老太监合伙共谋,想将萧无明置之于死地。 二来则是老太监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绕过了影狼卫。 半夜月光洒入这片寂静林子,在离青岚湖不足五里地方,萧无明停下脚步。 未见影狼卫,却是见到一身月白羽衣的赵翎。 看她这面不改色模样,想来是等候多时。 双眸微眯,萧无明平淡开口道:“三公主殿下三更半夜不睡觉,总不能只是为了等本世子吧。” 赵翎闻言,凤眸闪动一丝流光,全然没了平时与萧无明斗嘴神情:“给本宫个不杀你的理由。” 她话音如黄鹂般好听,只是在此刻,却是比任何刀剑都要冷。 虽说赵翎与萧无明一般,并未算作正式踏入武道,可李寒舟有几斤几两,她心中还算清楚。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殿下能在一品大宗师手里活如此之久,其中答案已是可见一斑。 谁知,萧无明不惊反笑:“殿下这是说笑,李寒舟尚不能取走本世子性命,就凭公主殿下恐怕未免口气太大。” 说完,他双眸扫视一圈,又是继续道:“别忘了,如今周围可都是西北军,稍微风吹草动,别说杀小爷我,公主殿下能不能活过今晚可不好说。” 近乎与萧无明话音落地同一时间,赵翎拔出那柄鎏金匕首。 匕身在月下闪烁寒芒,萧无明挑眉,不解道:“一定要对为夫拔刀......” “呸!” 赵翎冷声打断:“对于本宫而言,进退都不过是身死,不如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入了黄泉也好作伴。” 她突然一笑,笑得醉人:“是吧,本宫的夫婿。” 谁知,萧无明却是一愣,垂眸道:“本世子还能入黄泉?” “怎么,迫不及待下地狱?”赵翎反问。 萧无明一笑置之。 俊脸上又恢复往日慵懒,他噙着笑道:“公主说进后皆是死,不如且等等看,若本世子能带你杀出重围,岂不是拨开云雾见清明?” 赵翎不屑道:“就凭你?” 萧无明颔首,自信满满道:“就凭本世子。” “不知凶险的草包。” 赵翎语气依旧轻蔑,可手中的匕首却是收起,学着西北江湖客将匕首别在腰间:“这匕首不错,本宫很喜欢。” 她转身离开时,萧无明却是出声。 赵翎不解回头,只见萧无明学着刚才握匕首动作,笑道:“殿下刚才这动作,很美。” 红唇不知何时勾起,赵翎丢下一句:“草包。” ...... 月光在青岚林深处跳动,将萧无明投在地上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待赵翎彻底不见踪影,萧无明身子突然一软。 昨夜与李寒舟在剑意世界的对决余韵未消,耳畔还回荡着那股清越剑鸣。 嘴中渗出一丝丝鲜血,萧无明轻轻抹去。 就算体内剑骨真如他们所言那般逆天,李寒舟都是江湖一品大宗师。 眼下的萧无明单说修为,不过是个刚修出一缕真气的江湖菜鸟,就算借着剑骨威能勉强压过李寒舟一头,但其中消耗也是巨大无比。 就在萧无明准备起身时,耳畔传来一阵熟悉脚步声。 嘴中忍不住又溢出一丝鲜红,却比不过他此刻盯着王从命的眼神冷冽。 但这冷冽中,又带了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庆幸。 十六道黑影从树梢跃下,漆黑身影上皆是沾着丝丝异味。 萧无明皱着眉,对于经历过不知多少种刺杀的他而言,这味道可是熟悉。 正是用来迷晕他人的醉烟丹。 此丹顾名思义,以中原的“晕沙”为主料,混以“眠蝶粉”与“百日醉”药酒熬炼成丸,指甲盖大小的丹丸置于掌心揉碎后,粉末如轻烟般腾起,遇空气即化作肉眼难察的细雾。 常人吸入后,三息内便觉太阳穴发胀、眼皮沉重,至多盏茶功夫便会瘫倒在地,陷入沉眠。 而习武之人因体内真气运转,会加速毒素随血脉扩散,往往刚察觉异香入鼻,丹田处便如坠铅块,真气反噬间胸闷气短,近乎片刻便是昏迷不醒。 此丹萧无明曾在望凤城见嫖客用过,没想到这老太监身上还藏着这等阴毒之物。 为首的王从命单膝跪地,左肩甲胄裂出半道口子,露出下面未干血迹。 萧无明一眼看出,这不是旁人所伤,而是王从命自己而为。 看来这影狼卫首领不仅对旁人凶狠,对自己也是下得去手。 强撑着丹效,硬是以疼痛刺激神经不让自己昏睡。 第六十章 巨蟒 “世子殿下,那老阉货用了醉烟丹,兄弟们都没警觉,” 曾给萧无明在烟花楼端馄饨的小八缩着脖子凑近,扑通一声跪下,替王从命解释道:“王首领拼了命,想要将消息传给殿下,却没想到那老阴物不知用了多少枚丹药......” 他话未说完便被王从命瞪住,后者掌心按在地上,肩上一道道骇人伤痕在月下显得很是狰狞。 萧无明抬手止住小八颤抖话音,目光扫过影狼卫们发白唇色。 醉烟丹的毒虽不足以致命,却仍有残余药量在他们腕间游走。’ “王从命,你应该知道回望凤城应该如何做吧?”萧无明俯瞰跪下的王从命,平淡开口。 王从命颔首,语气略带虚弱:“属下自认失职,回城自去军中领五十军棍,只是其他弟兄无辜,望殿下不要难为他们,不然殿下身旁无人,我等下人死不足惜,可殿下命金贵,不可不防。” 萧无明闻言,冷笑道:“好人倒是你来当。” “殿......” 王从命拦住想要出声为自己求情的小八,语气沙哑道:“殿下大人大量,众位弟兄也是打心底里知错。 目光扫过一位位熟悉身影,沉默片刻,萧无明终是叹了口气:“就如你意。” 小八闻言顿时急了。 西北军中的军棍可不同别地那帮用木制粗棍,而是用不知坚硬多少倍的铁制棍。 军中那些糙汉子尚且吃二十军棍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还是有伤在身的王从命。 他想再为自己大哥求情,却是在对上王从命那警告眸子,又缩了回去。 脸上佯装怒气,心中实则松了口气的萧无明见影狼卫皆是无事,便是开口问道:“青岚林勘察如何?” “回殿下,整座青岚林的风向、水源、猎物巢穴已全部标记。” 王从命掏出羊皮地图,上面画着十七个醒目红点。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询问,他率先解释道:“最深处的沼泽地有三条暗河,正是当年西北军撤退时留给蛮怒的埋伏。至于猎物......” 他指尖点在地图周围,说道:“皆是标记出来,只是还有一处最深处还未来得及勘察,就中了那老阴物的招。” 萧无明的手指骤然收紧,看向地图那还未来得及标记处的最深处地方。 他曾听墨守衷提起过,当年蛮怒攻陷边塞,有支百人组成精锐铁骑误入此片树林后消失无踪。 有人推测出是青岚湖暗河将他们吞噬,可墨守衷却说此中另有玄机。 至于玄机是何,这独目老人卖了个关系,不肯继续往下说。 萧无明将羊皮纸收好,有了这张图便是可以开始行动。 至于墨守衷所言的秘密,萧无明自会探个明白。 ...... 次日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刚漫进青岚林雾霭,往日静谧林海便炸开了杀伐声。 晨雾尚未散尽,此起彼伏的呐喊混着弓弦震颤脆响,惊起枝头宿鸟。 早在几个时辰前,萧无明便已点齐九位统领,携着部下向羊皮纸上朱砂标记的方位展开围猎。 三叔萧横江的部队已抢先他们一日踏入北猎场,此刻容不得他们有半分耽搁。 今日并未骑着“雪中踏云”的萧无明并未加入狩猎之队,跟郭勇打了声招呼,便是带着王从命等人朝青岚林深处走去。 春涧的身影从营帐中闪出,拦在萧无明等人身前。 哪里能不知这眉眼温柔姑娘心中是何打算的萧无明,只得苦笑解释道:“春涧姐,你现在需要静养。” 谁知,春涧很是固执道:“殿下在哪,春涧便在哪。” 萧无明无奈一笑,只得任由她来。 毕竟有王从命等人在,应该是并无大碍。 如若这林中真有什么奇珍异兽,恐怕早就被西北军挖了个干净。 临走前,萧无明回眸看了一眼赵翎营帐。 昨夜与自己对峙之后,赵翎和李寒舟便是不见踪影。 只是萧无明此时也无闲心担心她,眼下与三叔赌约要紧,容不得片刻耽误。 不然萧无明在边塞计划可不能如期进行。 收回目光,一行人朝青岚林深处走去。 青岚林深处的腐叶土泛着潮气,越是走近越是安静得吓人。 就在马上要抵达最深处时,萧无明脚底碾过块碗口大鳞甲。 近乎同时,他头顶树冠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十六名影狼卫同时按刀,王从命刀已出鞘三寸,瞳孔映着枝叶间游移的暗青色。 那是比夜色更深的阴影,正以诡异的弧度扭曲,像极了边塞传说中能一口吞马的“地绞蟒”。 “不对劲,护住殿下!” 身为影狼卫首领的王从命率先意识到不对,开口嚷道。 话音未落,碗口粗的蟒尾已扫断三棵合抱粗的老树。 轰! 只听一声轰隆,三棵老树落地,掀起一阵气浪。 待烟雾散尽,众人这才见一只 话音未落,森冷破空声已撕裂空气。 碗口粗蟒尾如钢铁巨鞭抽砸而来,树皮飞溅声中三棵合抱老树应声而断。 断裂处的年轮还淌着新鲜树汁,便被腥风卷得木屑纷飞。 “轰!” 巨响震得地面龟裂,断木砸在落叶层上腾起蘑菇状烟尘,气浪掀飞数丈内的枯枝,众人立足不稳纷纷踉跄后退,耳中只余嗡鸣。 当一缕晨光穿透烟尘时,狰狞的蟒身已完全显形。 水桶粗的躯体覆满暗青色如鱼鳞般的甲片,鳞片间隙渗出黑液滴落地面,立即发出\"滋滋\"腐蚀声,枯叶接触后瞬间焦卷。 三角形头颅足有磨盘大小,额间凸起的角质棱脊下,是双泛着血色的眼瞳。 此时,它信子分叉处还挂着涎水拉丝,两排倒钩状毒牙在泛着幽幽寒光。 更令人窒息的是,它半截躯体仍隐在雾瘴里,谁也不知道这条巨蟒究竟有多长,蟒身盘曲时鳞片摩擦发出类似金属碰撞之声,像极了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是鱼鳞蟒,殿下快退!” 见到此巨蟒,春涧顿时大惊失色,转身朝萧无明大声喊道。 第六十一章 斩蟒 青岚林深处,萧无明抬头望向这瘆人异兽,眸中非但不惧,反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兴奋。 他曾在王府那号称西北武库书房中见过记载此物书籍。 据《边塞异物志》载:青岚林有蟒,名唤鱼鳞,其躯十丈有余,鳞甲菱形,泛幽蓝冷光,常蛰伏寒潭之畔,借水影隐身形,遇生灵则急电而噬,绞杀时鳞甲相击,声若断剑长鸣,猎物筋骨寸断而亡。最奇者为腹中内丹,浑圆如珀,内蕴万千剑意流转,武道之人得之,可洗髓伐脉,悟得剑冢失传之“吞剑诀”,故为江湖各路人马所觊觎。其鳞甲坚硬逾铁,可抵弓弩,尾椎骨暗藏剑形凸起,炼作兵器能引动天地剑气,诚为西北异宝之首。 这是不可多得机遇。 萧无明看向王从命,而后者无愧为影狼卫首领,当即明白过来。 殿下对着鱼鳞蛇很感兴趣。 一旁的春涧见此也是会意,一拳头砸在地面,拳罡震起的碎石却被蟒皮弹得倒飞而回。 “好个鱼鳞蛇!”萧无明见此暗叹一声。 春涧实力他自是清楚,早在几年前便迈入武夫三境,如此多年来苦修,就算尚且破桎梏踏入三品高手归元境,也差不多临门一脚功夫。 要明白,江湖三品高手不运转真气情况下,单凭肉身力量便可破铁甲数十,而刚才那一击虽是砸在地上,却是暗含拳罡。 可以这样说,鱼鳞蛇那覆盖蛇身那层鳞片竟是比数十铁甲还要坚固。 “殿下,此蛇甚是熟悉,当年夫人在关外见过,鳞片能挡弩箭!” 春涧也是微皱柳眉,小脸白皙里透着苍白。 昨夜的伤势还未痊愈,她并不打算贸然上前。 话未说完,已有两名影狼卫被蟒尾扫中腰腹,铠甲发出不堪重负哀鸣,鲜血顺着鳞甲缝隙滴落。 见此,萧无明暗自点头,心中思索如何对付这座庞然大物。 可鱼鳞蛇似乎并不打算卖萧大世子面子,口吐信舌,朝萧无明方向撞来。 “王从命!” 萧无明淡淡开口,身后一抹黑光闪过,速度之快,擦破空气。 轰! 王从命持刀与蛇头相撞,并未发生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反而是爆出阵阵金属碰撞之声。 深知此蛇凶险的王从命并未想硬接此击,体内真气渗出,覆盖在刀身上,随即斩出! 一道惊芒在众人目前闪过。 轰鸣声再起。 王从命倒退回来,强悍冲击力使他双脚在落地时便是陷入地里。 好强的力道! 王从命心中吃惊,与小八交换手势,后者心领神会,指挥剩下影狼卫从四面八方而出,用之前能短暂牵制李寒舟的刀阵御敌。 刀光剑影在青岚林深处爆发,王从命看向萧无明。 这凶物实力远超他们预计,如若萧无明没有办法应对,恐怕只能白白放此物归山。 萧无明等人心中皆如明镜,这等早已通灵之物如若就这么放回,下一次遇到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定不能如此简单放它回去。 就在剩下影狼卫不堪重负被鱼鳞蛇打回时,萧无明体内突然发出蜂鸣。 他能感觉到剑骨在胸腔里疯狂震颤,那些被巨蟒鳞片反射晨光,竟如碎剑般刺入他眉心。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体内剑骨对凶兽产生共鸣。 萧无明突然回想起春涧刚才言语,娘曾经在关外见过此物。 莫不是与它有些渊源? 萧无明如此想,却见蟒蛇首高高昂起。 “王从命把捆仙索给我!” 暮色如血,山林间雾气翻涌。 萧无明手中的捆仙索泛着冷冽青光。 那是用百年玄铁混着极地狼筋编织而成,每一根绳纹都流转着隐晦符文,仿佛蕴含着天地间的禁锢之力。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眼前十丈高巨蟒。 蛇身粗如梁柱,鳞片在夜色中泛着金属般光泽,吐息间便有腥风席卷,吹得周围树木沙沙作响。 枝桠断裂声此起彼伏。 “喝!” 萧无明低喝一声,手腕猛地一抖,捆仙索如活物般腾空而起,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呼啸,恍若九天玄铁坠地,在砸向蟒蛇时,又似九幽恶鬼哭嚎。 巨蟒似乎察觉危险,蛇瞳骤然收缩,那竖瞳中倒映着萧无明冷峻面容。 庞大身躯甩动,带起一阵狂风,竟将数丈外巨石生生拍成齑粉。 但那捆仙索却异常灵活,在空中一个转折,精准缠上了巨蟒七寸,玄铁与狼筋交织力量瞬间爆发,即便强如二品小宗师都难以挣脱的束缚,此刻紧紧勒入巨蟒的鳞片之间,疼得它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声浪震得山林鸟兽四散奔逃。 此绳虽不致命,却如跗骨之蛆般牢牢锁住巨蟒行动。 在落地瞬间,他又朝春涧大喊:“春涧姐姐,打它逆鳞处!” 春涧趁机而动,身影如电般欺身而上,掌心泛着淡淡绿光。 她手掌按在蟒腹逆鳞处的瞬间,拳罡炸开,竟将那片坚硬鳞片生生震裂。 “砰”的一声闷响,巨蟒剧烈抽搐,蛇身拍打着地面,顿时地动山摇,林鸟惊飞,就连远处山石都被震得簌簌滚落,在晨光下划出一道道银白轨迹,宛如天河倒泻。 在场除了春涧以及失了意识的两名影狼卫外,皆是倒吸一口气。 这五官柔和的姑娘,一拳下去竟是如此强悍。 萧无明目光紧紧锁定在巨蟒身上。 当春涧抽出第二拳时,蟒腹裂开的逆鳞下,一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圆形异物若隐若现。 “内丹!” 萧无明心中大喜,虽说眼下世子殿下并未完全踏入武道,却也知妖兽内丹重要性。 那是巨蟒修炼百年精华所在,蕴含着磅礴真气,若能炼化,足以让自己踏入武道之途。 此刻的巨蟒虽然被困,但依然凶猛异常,蛇尾横扫,将数棵合抱粗的大树拦腰截断。 树干断裂声如雷霆轰鸣,木屑纷飞间,隐约可见其中闪烁的灵光,竟是这山林中的精怪所化。 萧无明当机立断,将手中长刀丢给身旁的王从命,沉声道:“攻其七寸!” 那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刀柄上的龙纹在月光下栩栩如生,仿佛即将腾空而去。 第六十二章 武夫三境 众人得令,纷纷出手,刀光剑影间,捆仙索的力量与众人的攻击相互配合,却也难以轻易制服这头异兽。 巨蟒虽被束缚,却凭借着强大的蛮力不断挣扎,蛇信喷出毒液腐蚀着周围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露出黑色焦土,宛如地狱裂痕。 萧无明看准时机,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刃,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贴身兵器,名为“寒蝉”,取意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刀身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 这也是在昨夜见到赵翎那柄鎏金匕首,他才想起来的。 好在春涧贴心,早就将此物准备妥当。 他一个纵身,跃到巨蟒头顶,短刃寒光一闪,直刺其双眼。 巨蟒吃痛,疯狂甩头,萧无明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在蛇首上辗转腾挪,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攻击巨蟒要害,短刃划过鳞片,发出金属摩擦刺耳声响,火星四溅间,隐约可见巨蟒眼中的痛苦不甘。 半个时辰的苦战,众人早已气喘吁吁,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熹微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但眼中的斗志却丝毫不减,反而愈发炽烈,犹如燃烧火炬。 终于,在捆仙索的力量即将耗尽之际,萧无明瞅准机会,短刃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刺入了那颗暴露在外的内丹。 一声凄厉的怒吼过后,巨蟒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仿佛一座山岳崩塌。 山林间终于恢复了平静,唯有月光依旧清冷,洒在众人疲惫却坚毅面庞上。 蟒首已被斩落三丈开外,空洞眼窝里凝结着血晶,也是不可多的宝贝。 虽说不能制成物品,却是许多贵妇喜爱之物,做成装饰品可卖个好价钱。 “殿下,蟒腹有异动!” 小八的刀尖刺入蟒身褶皱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萧无明刚要俯身,忽觉腐肉下传来类似古钟锈蚀闷响,如金石相击,又似冰层初裂。 与此同时,王从命的玄铁长刀已挟着腥风劈落。 刀背在光下吞吐银芒,气浪所及之处,鳞甲如枯叶般纷扬坠落,露出蟒腹内那颗鸽血般透亮内丹。 拳头大小的琥珀色球体里,游走着蛛网状的暗金色纹路,像极了星图倒悬,又似江河凝冻,正是这头鳞蛇吞吐月华百年的精魄所在。 春涧指尖刚触到内丹表面,便如按在万年玄冰之上,刺骨寒意顺着少阴心经直冲天灵盖,腕间玉镯“当啷”跌在枯叶堆里。 她猛地撤手,却见内丹表面绽开蛛丝般细纹,逸出真气化作青白色雾气,被山风卷得无影无踪。 王从命低咒一声:“好霸道的精魄!” 话音未落,春涧已用丝巾裹住内丹,指尖在丝巾上暗自掐诀,将那逸散真气硬生生锁在方寸之间,眼中泛起罕见亮色,她笑道:“殿下体内有剑骨打底,这等纯阴内丹正是对症良药。” 话音落地,萧无明已接过内丹,没有思索,他仰头吞下。 如若说王府如今还有什么人可让萧无明信任,春涧定是其中一位。 近乎吞下瞬间,喉间传来碎冰碾磨般刺痛,丹丸如活物般坠入丹田。 刹那间剧痛如惊涛拍岸,七窍几乎要溢出血丝。 蟒丹的灵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像万千细针在挑割骨髓,胸腔内传来“咚咚”闷响,竟似有龙蛇在脏腑间游走。 春涧的声音穿透混沌:“引真气入带脉!” 他咬破舌尖,凭最后一丝清明掐住气海穴,忽觉丹田处亮起微光,如烛火映雪,将翻涌的青白色灵气渐渐染成淡金。 丹入体内时,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浑身瞬间暴汗,萧无明感觉一股强大无比真气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下都震得脏腑生疼。 那些被蟒丹激发的雄厚真气,此刻正沿着他血脉游走,所过之处,经脉泛起玉石般光泽。 春涧望着入定的萧无明,心知短时间内走不出青岚林深处。 “以此灵丹做根基,体内又含剑骨,未来江湖,恐怕是会出一位比夫人还恐怖的剑圣。” 王从命的玄铁长刀当啷落地,刀疤在月光下泛着敬畏的光。 一旁的小八闻言,眨了眨眼。 春涧却是露出一抹微笑,看向王从命,她开口道:“还得劳烦王首领跑一趟外头,让郭统领带支人马过来,这蛇蟒虽是身死,却也算在猎物之中。” 王从命闻言也是反应过来。 殿下还跟三公子有赌约,本还处于劣势的他们,如今加上这足足有百公斤重的蛇蟒,足可反败为胜。 就算萧横江此时将整个北猎场都翻过来再杀一遍,恐怕都不远远不够。 没有片刻犹豫,王从命起身朝林外走去,不忘回眸深深看一眼这安静待在殿下身旁的春涧。 这拳宗之女,心思之深,武力之强,远不是表面上看的如此简单。 ...... 王从命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支数十人士卒组成的部队。 为首的郭勇盯着蟒身比他腰还粗的逆鳞,奈何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也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鳞甲边缘竟结着薄冰,就算那时太阳高照,却还是散发刺骨寒冷。 统领尚且如此,更何况那般年轻士卒。 这等异物,不说何曾见过,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 不过这位是镇北王帐下三十六铁卫统领之一的狠角色,只愣神刹那,便瞧见树影里盘坐的金光人影。 萧无明周身萦绕气劲如涟漪扩散,枯叶悬在半空竟不坠,分明是武道小成时才有的“气控”征兆。 他并未出声打扰,只是低声喝令:“去南猎场调五十辆辎重车,拿浸过熊油的麻绳捆蛇首。” 大约不过半个时辰,寂静的青岚林深处,传来一阵整齐呐喊以及重物拖地声。 十丈长的蟒身横在谷中,鳞片竟能清晰映着周围万物。 数百个精壮士卒抬着竹杠直打颤,蟒尾扫过的草皮都被腐蚀着干净。 郭勇抹了把额角冷汗,忽然瞥见萧牧云带着亲卫踏马而来。 第六十三章 卖药 青岚林的雾霭浓了又散,散了又聚,缠在断枝间足足七日。 西北军营的军帐被流言掀得呼呼作响。 那个在被全凤阙百姓笑作“纨绔第一人”的萧大世子,竟在青岚林斩了条传闻中生于的鱼鳞蛇? 消息像被风吹散的沙硕,在各个营帐间噼啪炸开。 有人说亲眼看见萧无明扛着蛇骨归来,有人赌咒说那是郭统领豢养的巨蟒充数,唯有当三十六辆辎重车碾着晨霜驶入校场,车板上刻着“萧”字轴承相撞的\"锵锵\"声如打铁般清晰时,军营才真正静了下来。 而此时的青岚林深处,萧无明睫毛上的露珠正滚落尘埃。 他听见三丈外脚步声踏断枯枝的脆响,比自己心跳还要清晰三分。 丹田处那点青金光芒突然与眉心跳动相契,他睁开眼时,指尖无意识虚握,三寸剑芒应声而现。 不同于借助凤鸣寺后山的四股春秋名剑煌煌金芒,这剑芒泛着天青色,刃身上流转细密鳞纹,竟与那鱼鳞蛇逆鳞一般无二。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演武场被三叔萧横江刺中手腕场景,那时的自己,可曾想过半月后自己竟能凝出这般剑意? 随即他又是自嘲一笑,垂眸看在自己心脏处。 那里,只能自己能感受到一股无形力量在压制剑骨。 体内,那鱼鳞蛇内丹药力还在经脉里游走,像有条小蛇顺着尾椎爬向百会穴。 他站起身,衣摆上水珠落下,却惊觉脚下枯叶未发出半分声响。 五感如被山泉洗过,十里内一草一木、虫鸣、甚至远处溪流撞击鹅卵石的\"叮咚\"声,都分门别类涌入脑海,如同摊开一幅绘着万千细节的绢画。 “武夫二境水品......” 他喃喃自语,掌心剑芒轻轻一颤,竟将三尺外的山藤齐根斩断。 断口处结那整齐划扣,仿佛被利刃划破一般。 见此状,俊美脸蛋忍不住浮现一抹满意笑意。 指尖剑芒化作点点青光消散,他想起吞丹时在识海看见景象。 一条青鳞巨蛇盘成圆环,环心矗立的断剑堆上,有片天青色剑穗正猎猎作响。 这七日光阴,于外界是流言沸沸的七日,于他却是经脉重塑的七日。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林梢,落在他掌心时,一身白衣无风自起。 今日的萧无明,正式踏入武道,没靠所谓剑骨。 耳畔,传来一声细微脚步声。 不用回头,萧无明便知来者何人。 从外头走来的春涧递来水壶,发现萧无明额头那道印记此时更加透亮。 好似菩萨眉心一点仙光。 春涧不禁看得有些失神,许是因为萧无明本就长得好看,又或是在正式踏入武道时流转出的那真气。 总之,春涧觉得今日的殿下,格外出尘。 萧无明并不清楚春涧心中所想,接过水壶仰头灌下清水。 喉结滚动间,嘴角溢出的水珠竟在落地前凝成细小剑形。 这...... 春涧双眸闪过一抹吃惊。 萧无明似乎看穿春涧心中所想,摇头道:“禁锢并未消失,甚至一点松动痕迹没有。看来萧望海这些年藏得比小爷还深,不过这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 春涧闻言,垂眸一笑,露出那可爱虎牙。 密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影狼卫们同时抱拳,甲胄撞出清脆响声。 萧无明朝王从命简单了解下情况后,便打算离开此地。 春涧望着萧无明白衣背影,忽然想到殷夫人。 不过这念头也是转瞬即逝。 殿下是殿下,夫人是夫人,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走出青岚林深处的萧无明停下脚步。 无他,只因影狼卫的脚步声近了。 王从命的靴底碾碎枯枝,含萧跪地禀报道:“殿下,就在您闭关这几日,三公子的亲卫在南猎场转了三圈,靴子都磨穿了。”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 与三叔的赌约他可不敢轻易忘记。 毕竟苍狼关百姓问题,自己借着赵翎的光能治得了一时,可只要萧横江在苍狼关,便治不了一世。 阳光洒在萧无明脸上。 他又是露出一抹轻松笑容。 眼下自己有那十丈高的蛇蟒尸首,三叔如何能赢得了自己? 他胸有成足。 一笑落地,便朝外头走去。 ...... 西北边塞的夜风卷着烤肉香漫进军帐,篝火将萧无明的白衣染成金红色。 今夜的西北军可是热闹,一年两度的春猎在此落下帷幕,而今年又被萧无明这么横插一脚,让常年夺冠的萧横江拉入泥潭,不可谓不给其他统领部下出上一口恶气。 篝火堆足足有两人高,松脂混着兽油在火舌里噼啪炸开,将半片夜空染成熔金色。 数百座烤架上串着鹿腿、熊肩,甚至还有半截蟒颈。 那是从鱼鳞蛇身上斩下蛇肉,此刻被铁叉贯穿,油脂滴在炭火上腾起雾气,混着孜然与红椒香气,勾得人喉结直滚。 百余名甲士围坐在草席上,酒坛在膝头滚来滚去,笑声撞碎在兵器上,溅起细碎火星。 ”瞧见没?那截蛇骨比老子的刀还长!” 一名虬髯汉子拎着酒葫芦,用刀背敲着烤架,蛇肉表面的鳞甲已被烤得半透明,隐隐透出冰蓝色纹路,“咱世子爷砍这玩意时,怕是连眉头都没皱!” 话音未落,斜对角的老兵突然嘘声:“小声点,三公子的人在盯着呢。” 众人眼角余光扫过帐角阴影,那里立着七八个黑衣人,腰间佩刀缠着蓝色丝带。 正是萧横江的亲卫。 此刻个个脸色铁青,盯着烤架上蟒肉,像盯着剜心仇人。 而此时,照旧一身白衣的萧无明依在高位,手中握着酒杯,慵懒而神气。 “三叔可还记得,在春猎场开始时候跟侄儿打的赌?” 演武台之上,萧无明忽然开口,吸引众人目光。 帐中哄笑骤止。 就在几日前,也是在此地,那时萧无明与萧横江打起春猎之赌。 那时他们还以为萧无明玩心大起,大多没太当作一回事,可就在那鱼鳞蛇尸体从青岚林抬出那一刻,其余统领也是明白过来。 萧无明这是要玩真的。 萧横江握着酒盏的指节发白,漆黑双目阴沉如冰。 一旁的萧牧云却是饶有兴趣喝酒。 他想看看,萧无明酒杯里,在卖什么药。 第六十三章 比武 数百篝火将西北军营的照地宛如白昼。 中央演武场上,三十六位统领加上萧无明以及消失七日,直到晚间才出现的赵翎,共三十八位。 皆是神色各异。 起初他们当成玩笑的话语,买想到萧无明却敢重提。 赵翎饶有兴趣扫了一眼萧无明,明显能感到其变化。 这七日,她与李寒舟其实哪都未去,反而是将西北军营地以北逛了个遍。 那里与蛮怒交界最近,同样也是无数凤阙士卒身死之地。 她在一座破败城池端坐七日。 这七日她好似云游万里,见过战场惨烈,也见万里不老江山。 等七日之际到来,如梦初心,李寒舟说她已入武道。 赵翎不信,却发现自己一步迈出可抵原先三步有余。 中央台上,萧无明指尖轻点碗沿,将赵翎思绪拉回。 “春猎赌约,讲究的是猎物分量说话。 萧无明斜倚在狼皮椅上,手里捏着半片烤得透蟒鳞,鳞片在火光下映出他眉间淡金印记,他笑道:“三叔的亲卫可是丈量过,这头鱼鳞蛇净重三千七百斤,比三叔在北猎场猎的五头黑熊加起来还重八百斤,加上其他百余支黄羊,这个赌约可是本世子赢了。” 话音落地,他抬眸,意气风发。 望向演武场上与自己仅有一个台阶之隔的萧横江,嘴角笑意像刀刃般锋利,不急不慢道:“按照先前赌约,三叔该兑现承诺了吧?” 演武场下,传来甲胄碰撞声。 王从鸣带着十六名影狼卫抬着丈长蟒骨走来。 铁手套扣在骨节上的\"咔咔\"声,竟与萧横江捏碎酒盏的脆响同时响起。 暗红葡萄酒顺着三公子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烫出焦痕,气味混着烤肉香,莫名带了几分血腥气。 “说吧,你想要什么?”萧横江平淡开口问道。 萧无明跟王从命互换眼神后,前者笑道:”本世子要苍狼关。” “苍狼关是镇北王帐下重镇,” 萧横江盯着萧无明,想也没想便是摇头道:“岂是你赢了场赌局就能调换的?”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照亮郭勇刀疤纵横的脸。 这位驻守蛮怒关三年的铁卫统领,此刻也是看向萧无明,心中不禁一暖。 萧无明此举旁人可能不解,他却是十分明白。 殿下这是为苍狼关百姓博一个朗朗晴天。 似乎早已意料会被拒绝的萧无明闻言只是平静反问:“三叔这是要反悔?” 萧横江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先不说赌约,世子殿下马上要与三公主起程归京完婚,如若真想过把统领瘾,三叔大可先让殿下当个几天。” “三叔你恐怕是搞错了,苍狼关本世子没兴趣,统领更是没兴趣,\" 萧无明指尖轻弹蟒鳞,青鳞如剑般飞出,直勾勾钉在萧横江桌上。 见到此举的萧横江脸上笑容一僵,冷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无明不甘示弱,回一冷峻眼神。 四目相对。 萧无明淡淡开口道:“本世子的意思很清楚,蛮怒关穷山恶水,郭统领驻守三年未取百姓一针一线,倒是苍狼关的商队税银,最近三个月少了三成。就是如此,还望三叔委屈,与郭统领领地互换一下。” 话音未落,校场西侧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楚子雄带着十八名商队护卫抬着木箱闯入,箱盖掀开时,月光映着满满一箱生锈铜钱,最上层压着张皱巴巴的税单,朱砂红笔圈着\"萧\"字落款。 见此,萧横江脸色骤变,手按在刀柄上的青筋暴起。 却见萧无明漫不经心喝着美酒。 “郭统领去蛮怒,是怕他这暴脾气吓着商队?”萧无明忽然起身,白衣下摆拂过地面,半片蟒肉应声飞起,如剑般钉在演武台中央的靶心中央。 其余统领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纨绔世子何时有如此之力? 唯独只有赵翎和萧牧云,萧横江三人神色冷静。 三人都对萧无明体内剑骨有所了解。 萧牧云脸色如此,自顾自喝着美酒,偶有觉得不过瘾,还吃上几口这蛇肉。 不得不提,鱼鳞蛇生前虽性寒,烤肉吃到胃里,却比酒还能温暖身子,甚至奇特。 萧无明停顿片刻,继续道:“本世子可是听沿途百姓们姓说,郭统领的佩刀砍过二十七个马匪,却从没砍过百姓羊圈。” 说完,他望向萧横江,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篝火,却冷得像青岚林冰泉,他道:“至于苍狼关......” “军防调动,自有父亲定夺。”萧横江还是摇头拒绝,甚至没给萧无明再次出声机会,他道:“世子初涉军务,还是先学会看粮草账本吧。” 夜风卷起帐角,萧无明看向远处苍狼关城楼。 那里的百姓,这几日过的日子还算太平,萧横江似乎忙于春猎,加上赵翎在场,并未如往常那般苛刻。 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萧无明语气坚定道:“三叔若觉得不公,大可派人去与镇北王讨个冤枉,至于其他,本世子顾不了那么多。” 他说完,还不忘再次看向萧横江,笑道:“先让郭统领的人,把苍狼关的税银账本,查个清楚如何?” 演武场陷入寂静,唯有篝火仍在噼啪作响。 直至此刻,其余统领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心有余悸看向萧牧云。 在场除了萧无明和赵玲等常年不在军队出入之人,其余人都心中门清得很。 苍狼关明面上是萧横江在管事,他们对其在关中所作所为略有耳闻,可此事稍微调查,便可知萧横江实则是为萧牧云卖命。 可以说,萧牧云才是幕后之人,而萧横江不过是个明面傀儡罢了。 萧牧云自幼跟在军营中,十岁就会杀敌,十三岁便跟随镇北王上战场,立下不知多少大小功勋,在军中极高。 就连不说统领心中,都已是将他看作未来的镇北王。 至于萧无明父子,很多统领打心眼里瞧不上。 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穷酸腐儒,另一个整日花天酒地的年轻纨绔。 这两人加上一起,又登得了什么台面? 演武场上篝火跳动,众目睽睽下,萧牧云抬起手,又是喝了一杯酒。 第六十四章 江湖 演武台最高处飘着萧字军旗,旗面在篝火中吞吐赤焰,将萧无明的白衣染成血色。 他负手立在旗影里,眉间淡金印记忽明忽暗。 西北三州的风沙在他衣摆刻下细微划痕,却衬得这抹白衣愈发像雪原上不落的月。 谁能想到,这被全凤阙称呼为“西北州第一纨绔”的镇北王世子,此刻正将苍狼关的贪墨案,轻轻碾在掌心之中。 萧无明,何时有了如此魄气? 除了萧牧云、萧横江以及对萧无明改观的郭勇外,其余统领表面神色不动,心中却起波澜。 萧字军能在赵姓藩王割据的西北杀出重围,靠的不仅仅是萧擎苍的手握的镇北王印,同样三十六统领功不可没。 西北军无敌于凤阙,若问缘由何在。 萧无明只能道萧字军的将士本领太过周全。 影狼卫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侦察能力,萧无明每年都会遣人潜入西北大营,可所探得的情报皆如浮光掠影,停于表面。 若不是苍狼关之变中,那西北老卒冒死传信,恐怕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萧横江虽非愚鲁之辈,萧无明深知,此人绝非头脑简单之徒,相反,倒还算得上心思缜密。 然此处乃是西北萧家军的地界,在萧无明眼中,这点谨慎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萧无明俯瞰众将领,心中感慨。 爷爷是否当年也是如此。 萧无明眸光不经意扫过一旁近来格外沉默的萧牧云。 这位二叔素日最是低调,在军中地位却仅次于萧擎苍。 墨守衷曾对萧家军三十六位统领有过一番锐评,无论多漂亮战事、多显赫军功,大多都要被他挑剔一二,唯独到了萧牧云这里,他凝视许久,最后只摇头叹道:“可惜此子并非嫡长子。” 幸亏他不是嫡长子,否则哪里还有他萧无明的立足之地? “二叔这是笑我像往刀刃上扑的飞蛾呐。” 萧无明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白衣倒影今夜月光,恰好掠过萧牧云握酒盏的指节。 众统领互看一眼,有笑萧无明不知天高地厚,同样也是期待这世子殿下是否真能在今夜掀起什么波浪。 军中鼓声如闷雷滚过荒原,远处飘来西北歌谣与狼军战歌的混响。 萧牧云闻言,轻笑道:“当年随老爷子踏平蛮怒王庭时,见过最烈的胭脂马踏碎冰河,见过最悍的刀斧手生吃弓弦止渴,却头回见有人偏要拿金贵的世子爷身子去撞刀山。” 话尾忽然一顿,目光落在萧无明眉间印记,又敛起笑容:“世子这模样,倒像极了那年在演武场剑舞震群雄得殷夫人。” 校场角落传来甲胄相撞的碎响。 赵翎的月白羽衣无风自动,那双凤眸不知何时又看向边塞方向。 这位凤阙三公主随萧无明来到边塞,不探西北军报,不试统领衷心,反而是孤身前往那荒无人烟的边塞之中,在断墙上发现用剑刻着的“殷”字,旁边歪扭的小人怀里抱着柄断剑。 此刻她看见萧无明转身时,衣摆拂过地面上竟留下淡淡剑意,与断墙刻痕分毫不差,唇角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苍狼关的烽火上个月漏点三次。” 还未等萧无明开口,萧牧云提高声线,酒盏重重磕在石案上震出裂纹,“蛮怒关的马匪销声匿迹,郭统领在乱石滩种的麦子却比往年高两寸,” 他扫过脸色青白的萧横江,却是顺着萧无明刚才意思,肯定道:“这般将才困在穷山恶水,莫不是当萧家军的帅印是烟花楼的胭脂水粉?” 萧无明挑了挑眉,脸上露出笑容。 萧牧云这是在点他呢。 在场众位统领,谁不是常年驻守边疆,谁又有萧无明那般潇洒,可整日醉卧烟花楼? 夜风转了方向,将烤蟒肉的焦香卷向苍狼关残破城墙。 酒桌下阴影处,郭勇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位在蛮怒关守了十年的老统领,听罢长叹一声,望向那与殷雨有七分相似的白衣世子,眼底渐渐泛起水雾。 遥想二十年前,殷雨初入军营时,众人虽未轻慢她女子身份,却被她以一套七式剑舞震慑三十六卫,从此崭露头角,锋芒难掩。 那时节,殷雨在江湖上虽已小有名气,可军中士卒谁又把那宗师榜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任你是一品大宗师,又岂能效仿三十万狼军冲锋之势? 此刻他望着萧无明眉间金印,不知为何就有了底气。 都说虎父无犬子,那世子殿下今夜,又能搅出何许风浪来。 “三叔若觉得调换防区不妥,” 萧无明又重新坐了下来,喝了口美酒,笑道:“不如照旧例,以武论输赢。”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这纨绔世子莫不是疯魔了? 鱼鳞蛇表面上虽为萧无明所斩,可这群目力老辣之辈,又岂会看不出蛇首之上刀痕深浅不一的破绽? 分明是出自不同人之手,这愣头青,难不成真以为得了些声势,便敢如此肆意妄为? 近乎是摆在明面上的看轻自己,萧横江的佩刀“呛啷”出鞘三寸,寒芒映得篝火瞬间暗了几分。 他瞥见萧牧云轻轻摇头, 这分明是阻止他动手的讯号! 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泛白如霜,那柄曾在蛮怒战场斩落过三十七颗敌首的重刀,此刻正随着主人呼吸轻轻震颤。 暗潮汹涌呐。 高台之上的赵翎嘴角露出一抹笑。 看来萧擎苍立萧无明为之子,确是惹了众怒。 这对她无疑是个好消息,如若萧无明即位镇北王,那日后皇室便可更好掌握西北军。 赵翎注意到黑暗里李寒舟的身影动了动。 这位江湖上的剑道宗师,此刻也是双目盯着萧无明。 对于天下武夫而言,武胜城乃心中第一城。 对于李寒州而言,殷雨是跨不过的高山,就算其已身死十年,依旧如此。 这便是那白衣女子的恐怕之处。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略微动容,赵翎自顾自喝了口美酒。 依稀记得小时长宁公主归京告诉她,江湖可以很大,大到覆盖凤阙以及蛮怒。 江湖也可以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一人。 所以...... 赵翎看向萧无明。 对于他而言,江湖又该是什么? 第六十五章 输赢 此夜注定无明。 军帐外有醉酒将士高唱西北民歌,好不热闹。 而身处热闹中央的众位统领,此刻却是鸦雀不言。 对于他们而言,这三叔侄之间的交锋,是家事,自然当个看客。 可又有谁不爱看热闹呢? “好个以武论输赢!” 萧牧云又是长笑,手中酒盏却是捏出一道裂纹,琥珀色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上洇出暗红痕迹。 “当年殷雨借着剑威震撼军中,如今世子殿下赢了与老三赌注,又加上一场新赌注,如若再不迎下,传出去还以为我西北军怕起个乳臭未干的世子。” 话音未落,他转头望向萧无明,眼底映着跳动篝火,“不过咱们世子殿下倒真得了殷夫人真传,方才转身时那身影,倒像是给苍狼关的老卒们招魂呢。\" 战鼓声突然在演武场西南角炸响,如万马奔腾碾过校场。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双眸同样闪烁寒芒。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呐,可文武双全的萧牧云,却能唇为剑,手握刀。 萧无明心中暗叹,不得不说,萧牧云给自己压力不小。 沉默半刻,无人应答,也无人发言,直接绕过萧牧云的萧大世子朝自己三叔问道:“三叔,二叔都把话说道这份上,你若还端着架子,可是会被人看轻。” 郭勇闻言,心中一笑。 殿下倒是聪明,此刻萧牧云风头正盛,与之交锋很是不利,倒不如绕其锋芒,转而杀向已过三息的萧横江。 果不其然,原本归为冷静的萧横江听此话,手中的玄铁长刀出鞘三寸,寒芒映得篝火瞬间暗了半分。 这位在萧字军素有“铁面虎”之称的三公子,盯着萧无明眉间金印,冷笑道:“殿下此话说得好,正巧长夜漫漫,军中也无其他消遣,不如就让我们叔侄给众人舞上一段助兴。” “先别急三叔,可还记得,五年前在望凤城演武场,您教我练刀时说过的话?” 白衣飘在午夜之间,萧无明倚靠在身后墙上,手中摩挲酒杯,似笑非笑说道。 萧横江瞳孔骤缩,他当然记得。 那年小寒,十三岁的萧无明跪在演武场雪地,求他教刀。 那时孩子眉间金印尚未展露,像朵即将融化的落雪。 可就当他要真打算教他军中刀时,萧望海声音却是隔墙入耳。 练刀之事自是不了了之,可架不住萧无明死皮赖脸跟随,最后不得已丢给看管武库的墨守衷。 这独目老头也是有手段,用一本轻功《逍遥游》就给简单打发了。 只是萧横江没料到,就是他这一丢,丢出了个轻功大成的世子殿下,以及十分看好其的墨守衷。 夜风掀起帐角,露出漫天星斗。 赵翎看见萧牧云忽然举杯向她示意,酒盏边缘映着半轮残月。 这是何意? 赵翎看向萧无明,却见其也是将目光投向自己。 “没关系,都是一家人,喝杯酒而已。”萧无迷宫淡淡一笑,笑得让人心安。 见此,赵翎还是思索片刻,最终还是举杯,与萧牧云隔空碰杯。 “你觉得等下我与三叔比武,谁能赢?”萧无明转身朝赵翎方向挪了挪位置,笑着问道。 赵翎摇头如实道:“本宫不知。” 萧无明笑道:“换个问法,殿下可是希望我赢?” 赵翎抬眸还是想要装傻,却在张嘴时又是一僵。 她分明在萧无明眸中看到一缕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赵翎咬了咬红唇,还是开口道:“本宫不知。” 闻言,萧无明神色未变,却是转身回到原位,平淡道:“公主殿下倒是个装傻充愣的好手,可这傻能装到何时?又有多少人会买账?” 赵翎冷笑道:“萧无明,你够了!” 萧无明叹了口气,恢复往日慵懒笑意:“我与三叔交手不下十回,每次都输的很惨。” 说完,他忽然莫名也是一笑:“只可惜,每次三叔都被我偷钱袋子。” 找啊翎眨了眨眼,嘲讽道:“萧大世子在城中如此大的手笔,原来是偷来的。” 萧无明耸了耸肩膀,平淡道:“你我皆是如此,我借的是镇北王府的虎威,而殿下是扛着皇家的身份,你我二人,可以说是一类人。” 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的赵翎喝了口酒,那倾国倾城的脸蛋上露出一抹同情:“所以我们注定不能交心,你我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无妨,”萧无明狡黠一笑,打趣道:“我与殿下不交心,只说情。” “哦?” 赵翎饶有兴趣看向萧无明。 说来也怪,赵翎身为皇室之人,从小就被宫中嬷嬷教导礼仪,却是在来西北三州完全不见其忸怩神态,反而像是土生土长的西北大小姐,高贵中带着丝丝奔放。 她那双凤眸闪烁光芒,红唇微勾:“那就得看世子殿下能不能活到那日了。” 说完,她指向台下跃跃欲试的萧横江,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不说其他,今夜殿下如若拿捏不准,准会丢了性命。” “有你这句话,小爷倒是怎么都会赢下来。” 萧无明哈哈一笑,将杯中酒水一干二净,随后起身下台。 在下台前,他朝郭勇借了把刀。 萧无明和萧横江齐齐手握长刀下台,一前一后。 赵翎又是忍不住看向萧无明,也不知为何,她有些后悔刚才并未回答萧无明的问题。 她希望萧无明赢吗? 赵翎自问。 随后摇头。 她不知道。 军帐旁,前排士卒甫一瞥见二人,目光扫过他们手中泛着冷光的玄铁长刀,霎时恍然大悟。 敢情是世子殿下与三公子要在此演武! 这般轰动的消息如星火燎原,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营地。 数千将士闻风而动,将那本就狭小的圆形演武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台边三丈内的空隙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演武台上,萧无明与萧横江抽刀对峙时,已是卯时三刻。 “小崽子,怕了就趁早求饶,”萧横江刀柄磕地,铁环相击如催命鼓点,“你三叔我刀下不斩磕头虫。” 第六十六章 险招 不知事态眼中的将士还在振臂高呼,可高台上的统领们却是屏气凝神。 今夜这场比武,可不单单只是比武。 输赢皆会决定日后军营中的割据分离。 演武场下,时过午夜,边塞寒风刺骨,台面已是凝聚一层薄薄霜气。 萧横江话音未落,刀光已如开天辟地般劈下,三尺内午夜凝聚的寒霜瞬间蒸腾! 萧无明不退反进,足尖轻点地面,竟如冰鳞蟒滑行般滑出三尺,寒铁刀擦着鬓角掠过,发带应声而断。 他掌心剑气骤亮,如青蛇吐信,在刀背上留下浅青痕迹。 “这是......逍遥步法!” 校场角落,统领们齐齐动容。 他们忽然想起,这位世子殿下虽不喜刀枪,却把轻功练得出神入化。 毕竟被刺客追了十七年,再懒的人也得学会逃命。 刀光剑影间,两人刀刃相撞如金石相击,火花四溅。 萧横江连劈七刀,刀刀致命,却连对方衣边都没沾上。 经验老辣的他当即收刀后退,盯着萧无明步法。 几日不见,这小子竟将逍遥步法练至小成,那份灵动诡谲,像极了当年殷雨的剑舞。 演武台剑意翻涌,萧无明忽然闭眼。 黑暗中,他“看”见萧横江的刀势如烈焰奔腾,便在刀刃即将及体时,骤然出刀。 两刀相击刹那,地面开裂如蛛网,真气化作白雾蒸腾。 心知定不能与之硬抗的萧无明,指尖悄无声息弹出三色剑气, 金青赤三剑绕着萧横江手腕飞旋,最终合一,在玄铁长刀上斩出一道交织剑痕。 “三叔忘了?” 萧无明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清越如剑鸣,“我体内那点秘密,三叔最清楚不过。” 雾散时,众人只见萧无明单脚点地,另一脚盘如蟒首,眉间印记亮如晨星。 萧横江的玄铁长刀诡异悬在半空,三股不同剑意相互吞噬,却又维持着微妙平衡。 “你......解开了体内禁锢?”萧横江声音发颤。 萧无明却是摇头,如实回答:“还没有。” 萧横江这才嗯了一声,手中长刀横立,他道:“小子,你成长的很快。” 萧无明笑道:“三叔谬赞。” 虎背熊腰的萧府第三子摇头,回想起自己当年练刀的窘态,对比萧无明简单几日就可一日千里,心中也不禁感叹。 只可惜,若是他们不生在萧家,或许真的会是关系很好的叔侄。 萧横江眸中一闪而过一丝不舍,最后还是被坚毅吞没。 镇北王世子,二哥能坐,自己能坐。 唯独大哥和萧无明,不行。 午夜时分的演武台泛着青霜冷光,萧横江的长刀如重锤落砧,每一刀劈下都在地面上,砸出焦黑刀痕。 火星溅在萧无明衣摆,烧出细碎孔洞。 打从萧横江再度出手,两人已是交手不下十个回合。 仅仅只是刚才一招,他便已落于下风。 白衣上三道浅红刀伤渗出鲜血,在晨霜映照下格外刺目。 萧横江早已是踏入武夫三境的高手,虽说军中对江湖所谓武夫修为并不太看重,可其就是硬生生以肉身突破至三境高手,如若日后再加上心法,恐怕会直逼江湖二品小宗师之列。 对此心中不能硬抗的萧无明心中思索起对策。 刚才那几回合,明显是萧横江刻意留的活手。 刀刃擦着皮肉划过,却未伤及筋骨,恰似猫戏老鼠般的羞辱。 “十年了,你竟还在用王府教习的花架子。” 萧横江刀背磕在萧无明肩井穴,将他震得踉跄半步,刀柄在火光中泛着血光,他冷笑道:“江湖上下传闻,说你天生剑骨是谬种,现在看来,不过是块淬不上火的废铁。” 话音未落,他刀势骤然变招。 西北军破阵刀法连出五式,刀风裹胁着砂砾打在萧无明面门,竟在他眉间印记上擦出淡淡血痕。 校场西南角,春涧攥紧双手,美眸中有杀意浮现。 她看见萧无明肩井穴被磕中,伤痕累累倒在地上又爬起,怒火在燃烧。 殿下这么多年,何时受过如此屈辱,却是在及冠后,频繁受辱! 这位跟随殷夫人十年的拳宗之女,此刻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高台上,赵翎的月白羽衣无风自动,却也只是一味喝酒。 黑暗处,李寒州关注着场下战局。 作为一品大宗师,他清晰感知到萧无明的内劲波动。 前三合看似狼狈,真气却始终沿着北斗星位流转,每次刀伤渗血,竟能引动真气在伤口处细微疗伤。 他在借着萧横江的刀法完善自己轻功。 青衫剑客一眼看透萧无明的想法。 “好个以身犯险之招。” 李寒州暗叹一声,也是想起几日前在剑意世界中与萧无明对决时,完整剑骨之威。 剑骨入魔易,化剑难,这小子倒懂得借刀炼骨。 李寒州又是一叹。 坐在原地不同的萧牧云,手中酒盏停在唇边。 琥珀色酒液映着演武台上的血光,将他那俊俏脸庞倒映清楚。 当萧横江的第五刀劈在萧无明肩窝时,他终于看见侄儿身上散发的真气。 这是踏入武道的标志呐。 嘴上噙着笑意,自己这个侄儿,身上藏的牌倒是比自己想的还有多一点。 举杯一饮而尽,也是如此,才不枉自己布如此局面。 萧牧云看向边塞。 他曾亲眼见识过殷雨一剑入圣,此刻场景竟诡异重叠。 同样是白衣染血,同样是看似弱势防守,却在伤口处暗藏剑意生根的契机。 演武台上,萧无明咬牙后退,掌心剑芒数次凝聚又溃散。 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内劲如熔炉,每道刀风都在蒸发他体表真气,若不是冰鳞蟒内丹重塑经脉,此刻怕是早已经脉逆行。 余光扫过校场角落,春涧指节发白,赵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而萧牧云的酒盏始终停在唇边,仿佛在等什么时机。 第七刀劈向腰腹时,萧无明忽然想起七日前吞丹时识海浮现的景象。 巨蟒盘成圆环,环心断剑堆上的天青剑穗正在滴水成冰。 他猛地咬破舌尖,借着血腥味强行运转逍遥步。 近乎同时,玄铁长刀擦着他腰间掠过,一道强劲刀罡突然炸开。 萧无明冷哼一声,倒飞几步,就在即将掉下演武场时,立在边缘。 第六十七章 鬼脸 “有点意思。” 萧横江见此挑眉,刀势更猛,第八刀直接斩向萧无明丹田处。 轰! 他手上的刀罡暴涨三尺,将演武台中央险些劈成两半。 萧无明不退反进,迎着刀光侧身旋身,衣摆被刀风撕成碎片,却趁机贴近对方身侧,掌心凝聚一道剑气。 与萧横江长刀相触刹那,丹田内蛰伏的四股剑意突然共鸣。 凤鸣寺后山的那四道剑气涌出萧无明体内,本只唤醒前三道的萧无明心知如若还不将底牌亮出,自己今夜恐怕必败无疑。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般人行走,向来是如履薄冰般的凶险。 高台上,赵翎瞳孔骤缩。 这四股剑意她当然熟悉,正是那在荒山后院中感受到的凌厉剑意。 看来那剑池中当真藏了些机缘。 “原来他早就将四脉剑意炼作炉鼎,今夜是借萧横江的刀来锻造剑意......” 冰雪聪明的她马上领会萧无明意图,忽然想起钦天监的预言,“剑骨融蟒,必生异象”。 此刻终于得见真章。 她凤眸微眯,如若真让萧无明剑骨大成,是否真能噬龙? “你!” 后知后觉的萧横江惊觉内劲反噬,这才发现萧无明的剑芒不知何时已缠上自己任脉。 看似弱势的防守中,竟暗藏着剑法特有的“锁脉”手段。 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每次受伤时,眉间印记便亮上几分,体内的真气也随之扩散,分明是在借自己的刀劲温养自身功法。 第十合交锋,萧无明故意露出右肩破绽,诱使其提刀斩来,却在刀光前瞬间施展出“御剑诀”。 这招看似狼狈的翻滚中,指尖已凝出三道剑气,封住萧横江肘、腕、肩三处大穴。 当萧横江惊觉刀势变向时,天青剑芒已抵住他咽喉。 萧无明赢了? 演武台静得能听见霜粒融化声音,三千甲士呼吸同时一滞。 春涧忽然想起殷夫人临终前的话:“若无明真打算跨入武道,切记让他去青岚林深处。” 当时的自己还未明白其中意思,此刻看着萧无明指尖剑意,她忽然明白,原来夫人早就算准了这一天。 夫人呐,到底还有什么是您不能预料的? 春涧苦笑摇头。 “三叔的刀,太重了。” 萧无明声音带着冷冽,却又藏着不易察觉颤抖,“重到看不见苍狼关百姓眼里的恨,重到斩不断关中惨死百姓的冤魂。” 萧横江闻言冷笑,手中长刀一甩,竟硬生生斩断萧无明的剑意。 对此并未吃惊的萧无明后撤几步,回到原来位置。 他尚且跨入武道不足几日,就论修为便差萧横江一个大段位,再加上搏杀经验更是不值一提,所以萧无明此夜真想赢,只能攻心。 高台上,萧牧云的酒盏终于落地,发出清越碎响。 他看见萧横江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吃惊。 这份吃惊并不多,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只因在萧无明眼中倒映的,不是胜利狂喜,而是苍狼关百姓的泪光。 这种以伤换势的打法,分明是老爷子当年刚组建西北军时卖惨招式。 这小子,何时将老爷子那套学去了? 月光减退,晨雾大起,东方一缕阳光刺破苍穹。 萧横江望着萧无明胸前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忽然发现那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处泛着淡金色光芒。 这是内丹中的自愈之力,更是意味着萧无明跨入了武夫二境水平。 他握刀手第一次出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草包的侄儿,竟在绝境中悟透了“以刀养剑、以伤换势”的逆道,用看似弱势的防守,织就了一张让他无法挣脱的冰网。 他释怀一笑,摇头道:“小子,你很好,很好。” 赵翎也是淡淡一笑。 想起李寒舟说过的话。 真正剑客,从不在锋芒毕露时,而在委曲求全处。 此刻望着萧无明被血浸透的白衣,她终于明白,这场看似以巧胜强对决,实则是萧无明城府显露。 无论这招比试他胜负与否,这份威信,倒是立下了。 当萧横江的刀还在追求力拔千钧时,萧无明的剑已学会了借势破冰。 萧横江低头看着刀柄上的伤痕,那四道剑意正在吸收自己内劲,却又不伤人分毫。 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看来此招没有继续战下去的必要了。” 他抬起头,看见萧无明眉间印记比先前亮了三分,叹了口气道:“也好,苍狼关的账本,确实该见见天光了。” 演武场上,其余统领脸色各异,其中郭勇神情激动。 世子殿下这步险招走成了,苍狼关的百姓,有救了! 就在此时,不知在哪个方向,突然有士卒发声高唱。 不到半瞬,将领纷纷响应,齐唱西北战歌,苍凉的歌声混着兵器撞击声,震得萧字军旗猎猎作响。 春涧擦去眼角泪光,略带感慨看向世子殿下。 夫人,殿下成长了,就在您当年驻守的地方,您看到了吗...... 校场中央,萧横江忽然收刀入鞘,对着萧无明抱拳行礼。 这是西北军对强者的最高礼节,同样是补全那日萧无明及冠礼上的礼节。 他那张冷峻的脸在晨光中柔和下来,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侄儿:“当年在王府,我总以为你是靠殷雨庇佑的废物,跟我大哥如出一辙,如今才懂,你小子城府之深,倒是能跟二哥比一比。” 他转身望向苍狼关方向,声音低沉,“明日我便起程蛮怒,苍狼关的百姓......就交给郭勇了。” 晨钟响起时,萧无明望着校场渐散人群,忽然发现萧牧云不知何时站在身边。 二叔手中握着新的酒盏,酒液里倒映着他眉间愈发璀璨印记,笑道:“当年殷雨在边疆一剑入圣还历历在目。\" 萧牧云摇头,拍了拍萧无明肩膀,笑道:“此步走得甚好,倒是让二叔有些开心,至少证明你不是真正的废物。” 说罢,萧牧云朝自己住所走去,却在半路回眸道:“小子,你我之间的比试,才刚刚开始。” 萧无明闻言一笑置之,转身时却是看见有三道靓丽身影朝自己走来。 “小爷厉害吧!”萧无明笑道。 春涧含笑点头。 穆容英白了他一眼。 赵翎则是似笑非笑,嘲讽道:“看不出人家是让着你?” 萧无明切了声,朝她做了个鬼脸。 第六十八章 边疆 卯时三刻的西北边塞,飘起细雪,百姓称呼为“西北狼军”的军鼓声已响彻天际。 锣鼓喧天间,震得演武场上那一层层薄雪籁籁而落。 昨夜的热闹仿佛一夜间被扫了个干净,还尚带着些酒气的将士披着玄色甲胄已是排列整齐。 南州书生只晓得边塞苦寒,具体有多苦,多寒,他们不知。 西北以北,昼夜温差极大,加上凤阙军中护寒衣物大多来自南州,如今南州与镇北王矛盾加剧,本就运输苦难的暖衣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狼军的行军装备中,一般比其他藩王旗下多个酒壶。 都言喝酒误事,军中大多命令禁止,可放在为凤阙护住边塞第一关的西北军而言,这乃是救命的酒。 演武场上,一夜未眠的三公主赵翎在篝火只剩星火之际,朝萧无明要了件狐裘大衣。 白色狐裘固然暖身,赵翎却是看向那帮依旧只是身披甲胄的士卒,常年冷淡的脸微微动容。 后宫不得干政,乃是老祖宗定下规矩,可身为三公主的她,多多少少都在宫中听闻西北军的风言风语。 她自认自己一直秉承客观,一是一,二是二,只是这趟西北行,却是让她实实在在对西北改观。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萧无明。 毕竟后者的无耻,是她前所未见。 西南角的军帐外,春涧也是被鼓声吵醒,掀开军帐,她那温柔脸蛋上并未见到多少困意。 她本就是镇北王府的丫鬟,按照王府规矩,此刻也该是起床时辰。 美眸看向萧无明方向军帐,后者并未有起床迹象。 袖中揣着的是给萧大殿下准备的姜糖,她朝着伙房方向走去。 昨夜殿下喝了不少酒,今早起来也该喝一些姜糖水缓一缓。 正北角的破败墙面,依旧一身王府丫鬟装扮的穆容英看向蛮怒关方向,那张摄人心魄的狐媚脸蛋上,是温柔神色。 那里,是穆家曾经管辖地带,是她的家。 “按旗整队!” 邢无刚的暴喝惊得新兵肩甲相撞,甲胄碰撞声里混着积雪滑落地的响声,而老卒大多则是扛着长枪,打着哈欠,不少甚至把目光投向那高台之上的赵翎。 不得不说,这三公主无愧是凤阙三公主,长得可是水灵,就是那张脸一直冷冰冰的,着实有些扫兴。 若是三公主能展颜一笑,恐怕会是最美的风景。 肩上狐裘被晨风吹起,双鬓秀发也随之飞舞,赵翎并不关心台下将士心中所念,眼神投向萧无明的帐中,凤眸微眯。 照例而言,这般动静就算是再困的人都会被吵醒,而萧无明这样常年身处刺杀中的世子,怎会睡得如此死沉。 答案只可能是一个,萧无明并不在自己军帐中。 她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李寒舟问道:“萧无明不在军帐中吧?” 李寒舟颔首:“刚出去半个时辰,往北去了。” 往北,那是蛮怒关方向。 赵翎微微一愣,李寒舟提醒道:“当年殷雨在那一剑入圣。” 赵翎了然,却还是走下演武台。 “邢将军,”她开口时呵出的白气在甲胄上凝成冰花,声音比落雪更冷,“镇北王府的文书说,明字营需从狼军抽调三百精壮。” 尾音未落,演武场东侧传来春涧声音:“都说贵人多忘事,没想到公主还这般念着殿下。” 赵翎冷笑道:“本宫是凤阙公主,也是世子妃,如何不能想着萧无明?” 春涧闻言同样冷笑道:“但愿公主真心为殿下好。” 头排新兵盯着赵翎和春涧两人那各有千秋的容颜,愣愣出神,无怪他心思单纯,这两女在加上一个天生狐媚的穆容英,就连常年身处花丛中的萧大世子都不禁感慨天下春色竟在此中,更何况是他这么个与姑娘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的年轻人呢。 可邢无刚不管这么多,冷不防甩来一巴掌,抽在其面门前,嚷声道:“看什么?公主凤仪也是尔等能看的?还不快跪下谢罪!” 那新兵被一巴掌险些拍晕,摇摇晃晃之际,本能要跪下,却被赵翎抬手止住:“无妨,这么点小事不用如此责怪。” 手中劲早就散去的邢无刚本就是给赵翎做做样子,此刻听到三公主给下的台阶,自是顺着其意思走。 佯装愤怒骂了那新兵几声,邢无刚转身继续操练将士。 演讲台上,三十六位统领陆陆续续到齐,他们也是收到消息:萧无明前往京城,急需三百人队伍组成“明字营”护送其和赵翎归京安全。 而先锋官乃是毛遂自荐的邢无刚。 这无疑是个难搞的活,不少统领都扫了一眼郭勇。 平日里与世无争,眼下萧无明刚上位,就把邢无刚这等先锋官送了出去,那置于他们于何地? 总不能三十六位统领都出一位先锋官吧? 萧牧云转目也是注意到萧无明军帐还没动静,近乎没想就知道萧无明这小子并不在此。 与萧横江对了一眼,后者点头,似乎是同意其意思。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东方暖阳即出的蛮怒关,那里曾有一白衣女子一剑入圣。 与邢无刚闲聊几句,赵翎踏雪走回演武台,她注意到这两位萧家公子目光,笑道:“两位叔叔看得可是蛮怒关方向?” 雪片落在她修长睫毛上,她瞥见萧横江脸色一沉,而萧牧云则是含笑道:“公主这声叔叔末将可担待不起。” 赵翎闻言,讪笑道:“二叔严重,都说西北军中三十六位统领搁置一方天地,其中最属萧牧云最为厉害,能文能武,只可惜这次春猎并未见叔叔英姿,着实可惜。” 萧牧云依旧还是一副淡笑模样,摇头道:“末将这般小儿科本领,不敢在公主殿下面前献丑。” 赵翎一笑置之。 萧横江却是冷哼,手握刀柄走下台去。 萧牧云见此,解释道:“我三弟脾性就是如此,公主见谅。” 赵翎摆手,看向台下乌压压的狼军,心中感慨:“只有此军,才能替凤阙把手边疆。” 第六十九章 入圣 演武场中央,邢无刚立在军旗下,目光如炬扫视晨练有无偷懒士卒。 春涧悄然走近,也是注意到萧无明并未起来,疑惑道:“邢先锋,世子殿下可是出去了?” 邢无刚闻言一愣,努力回想一番昨夜情景,摇头道:“昨夜殿下确实是走回军帐。” 话音刚落,他便不等春涧继续开口,朝着萧无明军帐方向边走边说道:“春涧姑娘稍等,我这就去殿下军帐一探究竟。” 春涧闻言也是跟了上去,待其到军帐处才发现一脸蒙的邢无刚。 后者看向春涧,凝重道:“殿下不在军帐内。” 春涧闻言脸色一僵,却是见穆容英身影朝自己走来。 “萧无明去了蛮怒关。” 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闪烁异样神色,她朝春涧道:“你应该知晓其中意思。” 春涧心中了然,也不再过多追问。 邢无刚也是沉默,身为边疆先锋,他自是知道其中含义。 与她们猜测的一般,早在半个时辰前,萧无明起身朝蛮怒关走去。 走至关口,守关士卒正要开口,却见来者正是萧无明,连忙将关门打开。 世子殿下这尊大佛他们可是惹不起,再者此关后面是座小山,还算安全。 雪片落在萧无明眉间,混着鬓角未干的霜,倒是比十年前跪在墓前的自己还更苍凉一些。 出了关门,风雪骤然加急。 萧无明踩碎冻硬的地面,靴底碾过片枯黄尾草,他望向这被削平了的小山,想起墨守衷说过,当年殷雨一剑入圣,剑光璀璨照样整座边塞,雪花落在剑刃上都化作血珠,染透了二十丈高的军旗。 这是何等威风! 踏入这一眼可看尽的山。 行至一半,风雪未停。 萧无明解下披风,站在石阶上,往前眺望。 目光所及之处,黄沙遍地,满目苍茫。 “娘,我来了。” 他低声自语,指尖抚过冰冷石壁,雪水顺着手心流下,滴落在地。 一声嘀嗒,好似回到十年前他跪在凤鸣寺前,那日的风雪,比今日还要大些。 再往上是段陡峭石阶,很难想象,这等平坦地貌竟会凭空出现这么一座小山。 萧无明踩着石阶向上,蛮怒关的残墙在风雪中显出身形时,他停下脚步。 关楼上的“萧”字大旗早已褪色,旗角被风雪撕成碎条,却仍在猎猎作响。 他看见旗台下插着数不尽的断刀,刀柄缠着是染血布条。 蛮怒关一战,既是最为险恶,也是西北军反败为胜的关键。 那白衣女子以一抵千,一剑封城半月有余,率领关中数百老卒拼死抵抗,待萧擎苍率大部队赶来时,殷雨白衣,滴血未染,乃当年第一剑圣。 萧无明脑子回顾这从墨守衷那听来的描述。 “娘,你说过旗子倒了,人就用骨头支起来。” 站在原地,萧无明轻声说,问道说道:“现在无明来了,却是马上要走了。明字营的旗子立起来了,无明不知会走多远,只希望能顺利将娘的牌位归还殷家。\" 目光方向吹来一缕清风,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殷雨嫁给萧望海,曾被殷家言辞拒绝,江湖世家的殷家从不与官家扯上关系,殷雨是百年来第一个女子剑魁,同样也是百年来第一位嫁给身为镇北王大公子的萧望海。 据说当年殷家曾将殷雨关在剑阁,妄图破坏其婚约,却被娘单剑斩断十年气运,最后不得已,将殷雨释放,可这也惹怒了殷家当代家主。 在殷雨和萧望海大婚之日,他将殷雨名字从殷家抹去,更是放言殷家无殷雨这号人物。 死后为将牌位归还殷家,是娘的遗憾,也是萧无明此行入京的目的之一。 萧无明望向关楼外的雪原,那里曾是殷雨与数百玄甲卫力战三万蛮怒的战场。 如今雪地上还能看见零星甲片,混着白骨,在风雪中闪着冷光。 雪越下越大,萧无明却感觉不到冷。 他想起昨夜与萧横江殊死一搏,以及萧牧云那双漆黑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眸子。 娘曾经,便是将那两位叔叔以及其余统领给打服的吗? 萧无明淡淡一笑。 “娘,你看见吗?” 萧无明挺直腰板,任由风雪拍打面门,笑道:”既然娘的做到,我自然也能做到,且看孩儿如何将江湖和庙堂搅得个满城风雨!” 话音落下,蛮怒关传来一声剑鸣。 好似是殷雨曾经剑意回应。 风雪中,萧无明转身往回走去。 在下山时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螺号声,是西北军晨训信号。 萧无明捡起脚下一枚石头,握在手心,他转身望向关内。 雪地上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每一步都踏在当年殷雨血迹之上。 行至半路,他忽然停步,回头望向蛮怒关。 断刀在旗台下挺立,残旗在风雪中翻飞,竟似有个白衣身影立在关楼之上,提剑俯瞰雪原。 萧无明知道,那是他的错觉,却又觉得,那就是殷雨,永远守在蛮怒关,守着身后无数百姓。 难怪百姓都念着您的好。 萧无明喃喃一句。 雪渐渐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萧无明摸了摸袖口,背面刻着“萧无明”三个字,边缘藏着朵极小海棠,是春涧偷偷刻的。 他忽然轻笑,笑声被风雪吹散,却带着说不出坚定。 回到演武场时,晨训已经开始。 春涧和邢无刚站在军营口,早已等候多时。 萧无明见此,也是忍不住摇头。 这班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 原本还以为能将他们蒙在鼓里的萧大世子很是无奈,可他又定了定神。 昨夜虽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苍狼关归到郭勇管辖,而萧横江定会履行承诺,可这些都不是萧无明此行目的。 组建一支心腹营队,才是萧无明的目的。 人心难测,更何况自己是个不学无术,只会给自己娘亲抹黑的纨绔世子,更是难上加上。 接下来还得是一场恶战呐。 萧无明幽幽一叹,却又伸了个懒腰,那双明亮眸子,闪烁着是来此镇北王世子的自信。 第七十章 善言 结束晨练的西北军营地又归为平静。 军帐外又飘起细雪,这对于初春的西北三州而言太过正常。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无明等人稍做准备就该离开此地,因为没人能确保这雪会下多久,如若大雪封道,耽误入京行程,那才是头等大事。 军帐内,简单用了早饭的萧无明捏着郭勇递来调令,羊皮纸上三十六卫统领的印泥在牛油灯下泛着冷光。 帐外甲胄碰撞声里,三公主赵翎挑开帐帘,月白羽衣扫过帐下时,积雪簌簌而落,映得她眼底寒霜更重三分。 萧无明淡淡看了一眼赵翎,默默将羊皮纸收了起来。 “马上要走了还不宣布明字营,萧世子这是要学当年镇北王单刀赴会?” 赵翎径直走进军帐,边说边找了块椅子坐了下去,丝毫不顾及这是萧无明私人营帐。 萧无明见此,也是噙笑道:“好歹也是个公主殿下,就这么大大方方进本世子军帐,就不怕旁人见了说闲话?” 赵翎指了指门外站着的青衫剑客,笑道:“就论单打独斗,有谁能胜过此人?” 萧无明了然,冷笑道:“你与我耍威风不要紧,此地可是卧虎藏龙的西北军,小心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本宫好怕,”赵翎闻言故作惊慌,道:“那世子殿下可得好好保护本宫才是,不然率先掉脑袋的,可得是世子殿下。” 萧无明一笑置之,将手中的羊皮纸丢入脚胖用来供暖的火盆。 羊皮纸烧焦发出劈里啪啦声。 赵翎见此,笑道:“三十六统领的印信说烧就烧,不怕萧牧云等人借题发挥?” 说完,她幸灾乐祸看向萧无明。 萧牧云等人对此事颇为头疼,相对的,萧无明也是如此。 身在镇北王府,除了镇北王萧擎苍可说得上一手遮天外,其余的人又有几分身不由己和对旁人的互相牵扯? 萧无明叹了口气,摇头道:“得罪一个也是得罪,两个也是如此。” 赵翎闻言嗯了一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殿下何时这么关心起我来了?” 萧无明不怀好意笑道:“难不成是见识过小爷这几日英姿,公主殿下暗自芳心暗许了吧?” 赵翎身子不由往后靠了靠,冷笑道:“本宫只是不想这么年轻就当寡妇。” 一双明亮眸子盯着赵翎,萧无明淡笑道:“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冷了,只是好看罢了。“ 赵翎疑惑嗯了一声,萧无明收回目光,平淡道:“没什么。” 赵翎心中暗骂一句草包,帐角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 一身丫鬟装扮的穆容英从外头浮出,她进军帐刚想开口,却是注意到一旁的赵翎,赶忙又闭上了嘴。 毕竟赵翎是她前主子,虽说对萧无明很是无感,甚至还有一刀抹了他脖子,可眼下穆家灭门真相她还未得知,自己又服下了定魂丹,只得遵照镇北王府规矩。 见此很是满意的萧无明看向赵翎,而身为三公主的赵翎则一脸淡然,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这里没有外人,说吧。” 沉默片刻,萧无明心中思索应该是其他统领心中按捺不住,亲自前往又不妥当,只能让春涧和穆容英两人来传递消息。 依照春涧那胳膊肘只往萧无明这里拐的性子,定是不会理会那些统领话语。 那这个重担,自然而然落在穆容英身上,虽说其是个生面孔,但既然能跟在萧无明身旁,那身世自然是调查清楚。 果不其然,穆容英那张狐媚脸蛋没有多少波澜,轻声道:“三十六统领都说要见殿下,似乎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萧无明和赵翎对视一眼,后者开口道:“快些结束,早日起程。” 午时三刻的西北军营地,风雪不止。 在穆容英传话后,萧无明并未马上起身与三十六统领会面,反而还是端着世子的架子,在穆容英起而复返两次后,萧无明才起身。 这样做自是挫了挫那帮老将领们锐气,在场的这三十六位哪个是省油的灯? 作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何时需要看他们脸色行事。 站在演武台上,萧无明负手而立,当行宣布明字营的组建,因是要前往京城,其中路程凶险,他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平安归来,故而将每日军饷提高三倍,如若在途中发生意外生死,更是追加白银百两。 此话一出,全场喧哗,不少将士跃跃欲试。 他们之中,绝大一部分出身市井的之所以选择参军,便是因为身上无钱或是缺钱。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帮,只是眼下天下太平,不比从前那般只要打仗就有赏银,这几年的西北军大多都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此刻萧无明这样宣布,不少人却是动心。 萧无明见气氛至此,心中目的已是达到,话锋突转,将明字营组建之事全程交予邢无刚处理,他表示代表萧无明的意思。 此话一出,郭勇隶属将士不少发出惊叹,其余与郭勇有过节的将士则是心中叹息,错过这般能捞白银机会。 西北边塞,大雪不止。 明字营的人员筛选如火如荼进行,估摸还要有段时间的萧无明转身回帐时,却是碰见装备穿戴整齐的萧横江以及萧牧云。 萧横江这身行头,明显是离开被萧牧云强行拽过来的,脚下的积雪还未融化。 “两位叔叔这是要起程回到各自营地?”萧无明明知故问,站在军帐前,并没有打算就留二位的意思。 萧横江见此,挑眉道:“你这崽子,我们好歹是你亲叔叔,就这么对待长辈的?” 萧无明后知后觉,佯装恍然,连忙道:“瞧我这脑子,二位叔叔快快请进。” 话音落地,萧无明却是没有似乎拉起营帐动作。 萧牧云和萧横江自是不傻,后者见此冷哼一声。 萧牧云则是一如既往脸上挂着笑意,道:“殿下不待见我们很正常,眼下马上要离开西北,其他州藩王割据,眼馋老爷子的藩王可不止一位,世子殿下日后切记小心为好。” 对此很是意外的萧无明笑道:“多谢二叔提醒。” 不远处,春涧不解道:“他们何时那么好心?” 穆容英笑了笑,看破不说破。 赵翎则摇头,平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第七十一章 狼关 西北军边塞,风雪卷着萧字旗掠过箭楼。 赵翎立在关楼之巅,看向正如火如荼进行着选人的邢无刚,那张常年冷淡的脸并无什么异样。 入京完婚事情是大,可在这帮西北莽子心中,作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事情更大。 若是组建一支能程途跋涉的部队,身份以及来如皆要干净,不然如何日后能交心? 在赵翎愣神之际,穆容英不知不觉从石阶走来,她的手里拿着崭新披风。 “你父亲当年在蛮怒关当,廉洁之声甚至传入后宫。” 赵翎接过披风,平静道:“萧无明此话许是不假,你穆府灭门惨案却可能有其他原因。” 穆容英闻言,脸色如初,摇头道:“既然如此,我便跟在他身边。” 赵翎颔首:“一切小心。” “你呢?”穆容英突然发问。 赵翎苦笑道:“我也小心。” 穆容英嗯一声,没再多说,朝下方离去。 箭楼外,忽有马蹄声传来,春涧那匹黑马踏碎积雪。 先前担心邢无刚一时半会处理不好,春涧索性就骑马先前往苍狼关方向探探路。 好在今日大雪虽说延绵,却是不大,道路皆是干净,有些积雪她也命人将其扫干净。 赵翎视线简单停留,后又移开,朝萧无明军帐看去。 刚才与萧横江与萧牧云简单寒暄,以及其他统领纷纷拜会后,不少将士已是带队离开。 萧无明让邢无刚负责的态度很是明显,这等肥差自是沦不到他们身上,不过大多都不可惜。 对于他们而言,郭勇拿了苍狼关又如何,失了邢无刚这等冲锋陷阵大将以及三百心腹,这笔买卖,如何算都不会大赚。 随着一波波部队离去,营地中,此时也仅剩郭勇的部队。 明字营的三百将士也基本确认,皆是出自郭勇座下,身份也是极其干净。 帐外风雪呼啸,萧无明坐在椅子上,轻笑道:“倒是劳烦郭叔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郭勇眼角微微抽动,他知道这是萧无明在暗示对他信任,却也明白,这份信任里藏着殷雨影子。 他笑道:“殿下此话严重,能信任末将,已是让末将惶恐。” 萧无明摇头。 苍狼关现在百废待兴,自己又抽走三百得力干将,对于整个西北军而言,三百人不过九牛一毛中的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可对郭勇而言,三百心腹可是重要。 郭勇能在萧无明并不得势如此支持自己,这份恩情,他便是记在心中,无论其出自什么目的。 萧无明和郭勇闲聊之际,邢无刚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殿下,统领,明字营已组建完毕,其他部下也是整装待发!” 萧无明和郭勇闻言,皆是站起,前者更是出声吩咐道:“出发,苍狼关!” 子时三刻的苍狼关,积雪没过马腹。 萧无明骑着“雪中踏云”踏破雪面,此马也无愧其名字,行走在这般艰难地面,却是如履平地,一骑绝尘。 跟在其后头的赵翎等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出发前一切还正常,待行至一半,大雪突然加大,许多先前处理干净的道路又是大雪堆积。 原本不足半日行程,硬生生被拖到一日。 赵翎睁着凤眸,目光死死盯着萧无明,只不过并不是看其人,而是心馋那匹宝马。 从望凤城到苍狼关,她可是骑过这匹“雪中踏云”,此等好马,就算是凤阙三公主,也是喜爱得紧。 看来得好好向萧无明讨要讨要。 赵翎心中暗自计划着。 时过夜晚,大雪初停,众人才刚刚到达苍狼关。 关前门下,拄着拐杖的老卒见到为首的白衣身影,突然跪下,骨瘦如柴的老人唯有胸前那枚铁制徽章映照月下光辉:“世子殿下,望凤城一别,小的......” “老伯,” 萧无明下马搀住他,笑道:“您腿上的箭疤,可是曾经为凤阙国奉献,作为镇北世子,我可不敢让你们寒心。” 老卒闻言抬头,看见萧无明那张熟悉脸庞,不禁热泪盈眶。 关内黑暗处,一阵脚步跑出。 来者是个长相干净,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正是那日被萧无明所救的钟红薯,也是这老卒的亲孙女。 “钟伯,让红薯跟我走吧。” 萧无明看向那朝自己跑来的孩子,明白今日怎么都该带其离开,“这孩子手稳,适合握刀。” 老卒浑身一震,独眼泛起水光。 “世子此话严重,”他抹了把眼角,“这丫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有幸被殿下看重,那边虽她意愿去,能跟随在世子身旁伺候殿下,是她修来的福分。” 郭勇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萧无明转身,看向赵翎等人。 “殿下,” 手握一封密保,郭勇朝萧无明说道:“王爷刚才来信,让殿下今夜赶赴凤鸣寺,王爷已是派部队来护送殿下。” 萧无明闻言点头,并无多少意外神情。 初春过后便是二月二,此日,是娘的忌日。 “既然如此,还要劳郭叔照看钟伯。” 本还打算在苍狼关再待一夜的萧无明,眼见老爷子催得紧,也是翻身上马。 月光下,他白衣飘飘,那熟悉的脸蛋好似真就如殷雨再临一般。 钟姓老卒热泪盈眶,不禁又是跪下,给萧无明磕头:“殿下好走!” 萧无明淡淡一笑,朝春涧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将还在发愣的钟红薯带入马车内。 风雪中,三百士卒列成纵队,甲胄碰撞声惊起群鸦。 萧无明回望苍狼关,看见郭勇扶着钟老汉站在关门前,两人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缩小,却像两根铁钉,牢牢钉在“玄甲永固”的石碣前。 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但明字营的旗子,必须在他们凤阙上下扎根。 萧无明呼出一口气,看向邢无刚,刚想开口,前方官道突然驶出一支部队。 马蹄声如雷,萧无明转目注意到为首的那熟悉脸盘的年轻将士,那虎背熊腰,不是马三甲又是何人? “参见殿下,王爷有令,命属下特来接殿下回凤鸣寺。” 马三甲单膝跪地,恭敬禀告。 萧无明颔首,随着一声驾,朝凤鸣寺方向奔去。 第七十二章 早登极乐 初春过后的望凤城同样是小雪不断。 深夜,凤鸣寺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禽叫声,在山谷间荡出层层回荡。 大雄宝殿那已是掉色一般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内观音像的指尖上落着一片红梅,殿外香炉里的檀香混着膳房飘来的肉香,将积雪熏得泛起细雾。 半夜飞雪固然寒冷,却抵不过这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胖方丈玄苦和尚正站在灶台前,用铁钳翻动梁上悬着的羊腿肉,油脂滴在炭盆里爆起火星,发出劈里啪啦响声。 十二岁的明心蹲在灶台边,鼻尖沾着炭灰,正用竹筒往炭盆里添酒。 火苗“轰\"”窜起,将小沙弥的僧帽差点燎出焦痕。 一屁股跌坐在地,小沙弥嚷道:“爹,再烤下去,羊腿该成碳球了!” “去你娘的碳球!”玄苦和尚甩着油乎乎铁钳转身,看向寺庙门口。 小沙弥明心起身拍了拍尘土,注意到胖主持异样举动,问道:“爹,你看啥呢?” 胖主持笑道,“今夜怕是又会来一个贵客。” 小沙弥疑惑道:“多大?” 胖主持回道:“很大。” 半知半解的小沙弥哦了一声,随即笑问道:“跟那个白衣哥哥一样好看吗?” 胖主持哈哈笑道,“不一样,是个老头,不过你那白衣哥哥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明心又哦了一声,看着爹那圆滚滚肚皮,忍不住笑出声:“爹,您这肚皮能装下整个羊腿了吧?您该减减肥了,娘说你年轻时候可是好看!” “小兔崽子懂个屁!”玄苦和尚作势要打,却听见院外传来踏雪声。 脚步碾碎冰碴的脆响如刀割铁,玄苦和尚敛了敛表情。 寺庙大门“吱呀”推开条缝,月光中站着个白眉白胡的黑袍老人,腰间挂着一柄雪白刀柄,正是镇北王萧擎苍的贴身侍卫何慎之,人称“雪刀老卒”,十年前曾在蛮怒关用雪刀斩下过七十二颗蛮怒先锋的人头。 “何老鬼,你家王爷要是再盯着贫僧的羊腿咽口水,”玄苦拍了拍肚皮,双眸闪过一抹精光,笑道,“贫僧可要按寺庙规矩收‘看肉税’了,三坛烧刀酒换半块羊腿肉!” 何慎之黑袍无风自动,白眉微挑,雪白刀柄在袖口若隐若现:“大师的肉,怕是比蛮怒皇室还难吭吧。” 胖和尚摆手道:“别放屁了,说正事吧,你既已现身,你家王爷何时到?” 何慎之闻言咧嘴一笑,在月下显得异常诡异。 也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马蹄声,萧擎苍的宝马踏碎佛庙门前那块被走得光滑的地砖头。 老王爷身披玄色大氅,腰间悬着的一柄有些年头的短刀,一脚扫过马镫,在风雪中纵身下马。 不着急进寺门,萧擎苍一双鹰目扫过这略显寒酸的凤鸣寺门前,视线在那块写着“阿弥陀佛”四字牌匾上短暂停留,随后鹰目扫过膳房窗户。 好巧不巧,正看见玄苦和尚用铁钳夹起块滋滋冒油的羊腿肉。 四目相对,萧擎苍一笑,玄苦和尚却是叹了口气。 月光卷着飞雪,萧擎苍立在灶台前,目光落在玄苦和尚的肚皮上的,笑道,“胖秃驴,一年没见倒是愈发圆润,看来长宁把你养得很好。” 玄苦和尚闻言嘿嘿一笑,哪里还有先前对萧无明那番故作高深,肥手在袈裟上蹭了又蹭,确保干净后才刚说道:“王爷谬赞,谬赞,贫僧这是‘酒肉即佛’的无上妙法。” 话音未落地,他拽过明心,小沙弥怀里的烤肉“啪嗒”落地,“这是贫僧的关门弟子明心,也是贫僧的亲儿子,法号......法号见肉忘经。” 何慎之白眉微动,忽然盯着这尚且不过十二的小沙弥。 萧擎苍嗯了一声,光看外貌与一般老翁一般无二的他,始终嘴上挂着浅笑,从上到下扫视一番,他才抚须笑道,“早就听说你这秃驴生了个精通佛法的小子,前些年藏着掖着,怎么今日好好会给本王见上一面?” 胖和尚哈哈一笑,心虚道:“王爷,天意不可多说。” “狗屁天意,不就是长宁那丫头提防老头子,怕你家小子还未长成就折在寺里。” 萧擎苍冷笑,不解看向小沙弥,问道:“一个孩童,就算天生慧根,尚且不成气候,就算成了又如何,本王还会拿一个小辈说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后代的路,本王不想干涉,也懒得搭理。” 玄苦和尚重重叹了口气。 一世命既万世命,与那帮追求青史留名的帝王臣子不同,萧擎苍做事通常不讲究什么后果。 就在灶房即将陷入沉默,小沙弥明心却是眨着眼问道:“爷爷,你可懂得佛法?” 玄苦和尚暗叫一声不好,刚要捂住这小破孩的破嘴,却是被萧擎苍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萧擎苍挑眉,俯瞰这孩童,摇头道:“老头子不懂,怎么,你师傅可是要给老头子解惑?” 玄苦和尚闻言,心中那叫一个苦呐。 西北,不,整个大陆何人不知他萧擎苍的喜怒无常? 小破孩啊,小破孩,可千万别说错话呐,惹了这尊大佛,就算是把整个寺庙翻来覆去砍上几百遍,怕是都不够赔的! 谁知,小沙弥却是笑得双眸弯弯道:“嗯......嗯......老施主看上次慈眉善目,怕是日后定会上西方极乐世界。” 此言一出,在身后喝酒的何慎之差点一口酒水喷出。 玄苦和尚也是扯了扯嘴角。 唯独萧擎苍双眸看向小沙弥,见到他那天真模样,终是叹了口气。 他这等人,还能上得了那极乐? 一身寻常老翁服饰的萧擎苍蹲下身,看向这生得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笑道,“你这儿子长得好,就是比无明那崽子差了些,不过日后长成也不知会祸害多少姑娘,你啊,千万别选你爹,尤其是你爹那肚子!” 小沙弥闻言,又暗自瞧了一眼自己爹那圆滚滚肚皮,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擎苍忽然望向窗外,凤鸣寺的古梅在风雪中剧烈摇曳,枝头红梅被吹落大半,花瓣落在膳房的窗纸上,煞是好看。 第七十三章 迟暮 “胖秃驴,当年为何出家?” 送走小沙弥后,萧擎苍与胖主持双双走出厨房,他问道。 目光扫过后院积雪上的弓弦印,那里有长宁公主练箭时留下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不同于百姓印象里的皇室女子该有的飒爽。 萧无明那日在烟花楼见识过赵翎那张腿搭弓的本事,可要说此招,萧擎苍早在二十年前就见识过。 那时的长宁公主还不过二十有余,在塞外与西北军一同抗击蛮怒,一柄长弓近乎百发百中,当时带队的郭勇还在私下里赞叹,称长宁为凤阙奇女子。 玄苦和尚灌了口酒,笑道:“王爷倒是贵人忘事,贫僧本是边军伙夫,跟着老营长在蛮怒关吃了三年雪,啃了三百条羊腿!” 他掀起袈裟,露出西北军特有刺青,只是被层层肥肉挤得变了形,“后来先皇下旨,要咱们这些老卒剃度为老营长守灵。贫僧舍不得酒肉,更舍不得长宁那口子,索性便是趁夜逃出营队,在山里过着潇洒日子。” 他努了努嘴,指向后院正在扫雪的身影,长宁公主正穿着素色棉袍,眼神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来。 萧擎苍嗯了一声,记忆里好像却有此事。 玄苦和尚停顿一下,继续道:“不过这样也好,白天穿袈裟敲木鱼,晚上换布衣搂老婆,佛祖要是怪罪,就让他来尝尝贫僧的羊腿肉配烧刀子。” 何慎之白眉抖了抖,记忆突然回到多年前的蛮怒关,玄苦还是个精壮伙头军,背着三十具弟兄的尸体走出关隘,脊梁骨被血水浸透,却比铁铸的旗杆更直。 他幽幽叹了口气。 岁月可是不饶人,如今这帮老伙计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随后,他感慨出声道:“那时的大师,倒是真像个英雄。” “放屁!”玄苦和尚突然笑骂,肥手指着何慎之的白胡子,调侃道:“整个西北,不说当今,就说我们年轻那会,管他什么江湖第一的白庆年,只有王爷才称得上是英雄!” 萧擎苍闻言一笑,也是不好出生反驳,他望向院外的那口破钟。 那口钟貌似还是长宁那丫头提的意见,说寺庙无钟怎可称之为寺庙? “你这秃驴说的倒是好听,不过是断不了红尘,”萧擎苍笑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玄苦和尚重重嗯一声,苦笑道:“也是怕,怕红尘里有断不了的刀,有护不住的人。” 说罢,他看向后院。 长宁公主正抱着木盆走过梅树,弓弦在她腰间晃动,每一步都带着当年步法。 他又是回忆道:“当年老营长说,这世上最脏的是杀人的手,最净的是护民的心。贫僧这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是三十个弟兄的骨头,和老营长的碎碎念。” 他拍了拍肚皮,又是笑道:“王爷您看,都在贫僧这儿焐着,比佛经还烫。” 膳房外突然安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和风雪呼啸。 何慎之注意到身后偷摸过来的明心,正偷偷将半块羊腿肉塞进袈裟。 小沙弥的动作利落得像极了这老和尚。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呐! “小师父,”何慎之开口,白眉下的眼睛泛起狡黠道,“要是没吃饱就跟你娘说,这个寺庙还是你娘做主,你爹就只是会吃。” 极力保持不去管这帮男人破的是长宁公主,也是突然一愣,随即那双与赵翎有着三分像的凤眸死死盯着这白眉白胡的老头。 玄苦和尚见此,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如雷,回荡在山林间,久久不散。 萧擎苍却是在此时转身,坐在厨房前的椅子上。 这个位置,正是萧无明半月前坐的。 “王爷,” 眼见王爷嘴馋,馋酒已久的玄苦和尚赶忙追上,屁股还未坐热,便是举起酒碗,美滋滋道:“您可得尝尝这‘往生酒’,用的可是山间珍贵动物头骨泡了二十年,喝下去能看见当年蛮怒关的月亮,那月亮啊,比可是比凤阙的灯笼还红!” 萧擎苍闻言,接过酒碗。 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酒入喉头,辛辣感顺着食道直抵胃袋,萧擎苍望着玄苦和尚,忽然想到多年前凤鸣寺老住持说的。 所谓六根不净,不过是舍不得放下手中刀。 膳房外,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吹动萧擎苍那身寻常衣服下的蟒袍。 玄苦和尚自是注意到,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肥硕身躯慢慢跪下,沉声道:“王爷,此事得三思,您刚才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此行不会有事。若王爷出事,整个西北就乱了。” 月下,萧擎苍那双仿佛能看穿天下人心声的眸,好似突然恍了恍。 何慎之早在出发前便是发现了,心中也是苦笑。 谁言镇北王无心? 这个老王爷为了殿下,怕是要再来一次提刀闯宫。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西北人才济济,如今的西北,风雨飘摇,所有事情都丢给老王爷一人。 如今萧无明世子之位尚且未坐稳,军中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严重。 苍狼关一事,远在望凤城只有影狼卫可用的萧无明自是不知,可军中大小事,又有几件能瞒得过镇北王? 一口将酒喝干净,老王爷只是道了一声好酒,随后转身离去,何慎之跟在身后。 凤鸣寺的红梅树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最后几朵红梅落在胖主持的袈裟上。 他看向萧擎苍背影,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真是成了萧擎苍,败也萧擎苍。 此人太过耀眼,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镇北王,会永远镇守西北。 可事实却是,萧擎苍也是人,也会老。 但,此人历经岁月,依然鲜艳。 这一晚,膳房的炉火始终未灭,玄苦和尚和明心分食着烤羊腿,长宁公主的捣衣声混着风雪,在凤鸣寺的院落里回荡。 何慎之站在大雄宝殿楼顶,望着远处苍狼关方向灯火,心中估摸马三甲抵达时间。 当他再次缓过神来时,雪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第七十四章 书生 晨雾未散,山间鸟鸣回荡。 何慎之坐在殿内的长椅上,一夜未眠的他双眼布满血丝,指节因长时间握拳而泛着青白。 殿内烛火即将熄灭,微弱光芒中,玄苦和尚正抱着明心小沙弥酣睡。 胖和尚的袈裟敞着,露出圆滚滚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如同春日里起伏小山丘。 小沙弥嘴角挂着长长哈喇子,在晨光照射下,晶莹涎水闪着微微的光,顺着下巴滴落在僧袍上,留下一片淡淡水痕。 看着这温馨一幕,半辈子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何慎之忽然露出一丝淡笑。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筋骨,纵身一跃,轻盈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之上,动作轻盈如一片羽毛般无声无息。 他双手拢在袖中,熟练解开腰间酒壶。 酒壶的表面布满了岁月痕迹,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划痕,仿佛诉说他曾经戎马生涯。 拔掉壶塞,淳厚酒香立刻弥漫开来,美滋滋喝上一口,任由那辛辣液体顺着喉咙流淌,在胸腔中激起一阵暖意。 一缕微风轻轻拂过他脸庞,带着一丝清晨凉意。 何慎之双目渐渐变得朦胧,目光不由自主投向身后方向。 远处,被十万大山紧紧包围的一座座城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静静望着,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画面,却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家看看了。 年少时便失去了家的他,若不是西北军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恐怕早已消失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 靠在屋顶柱子上,脸庞已是苍老,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让他多了一份历经沧桑沉稳。 想起玄苦和尚,何慎之不禁在心中暗笑。 这个胖秃瓢在杀人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但在念经上却实在不怎么样,说起道理来也是东拼西凑,时常让人忍俊不禁。 他那些似是而非言论,唬一唬普通香客还可以,在阅历丰富人物面前,破绽近乎百出。 然而,世事无常,有些当时看起来荒唐事情,如今却成了民间流传的佳话美谈。 昨日,玄苦和尚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有些红尘,从来不是用来断的,而是用来守的。” 这句话如一声洪钟,在他心中久久回荡。 大雄宝殿正中的佛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鎏金的指尖上,一朵红梅悄然凋零,花瓣缓缓飘落。 然而,在寺庙外枝头上,新的花苞悄然孕育,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希望。 这便是佛家所言的生生不息,世间轮回,就如同这花开花落一般,伴着生离死别,但也总有像玄苦和尚这样的人,在风雪中坚守着那一点红尘,那一丝温暖,让世间的道义永不熄灭。 江湖中的一盏明灯? 何慎之摇头,这胖秃驴手上沾染鲜血太多,怨恨太重,死后定是入十八层地狱,眼下如此,不过是为给他那宝贝儿子行善积德罢了。 就在此时,一缕不同寻常的破空声在耳畔响起,原本闭目养神的黑袍老人突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他迅速转身,看向后山方向,只见那里有一缕青烟缓缓飘出,在空中袅袅升起,如一条细长丝带。 何慎之心中微微动容,那是殷夫人的坟墓。 他并没有迈开腿前去查看,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嘴中喃喃自语:\"大公子......\" 自从殷夫人逝世后,大公子萧望海每年都会赶在王爷和世子前头,先来给夫人的墓碑打扫。 他就是这样一个“含蓄”的人。 城中百姓都说,镇北王那原本脾性就古怪的大公子自打夫人逝世后,便变得痴傻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平日里最爱念叨的《圣人经》都不再拿起。 然而,只有那些真正了解萧望海的人,才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现象。 世人都知道南州的青柳书院是凤阙第一学堂,从那里走出的书生大多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比如辅佐了三朝皇帝的魏秋鹿,在未入仕途前就已名震书院。 然而,青柳书院在武将领域并不出色,在文坛却首屈一指,堪称南州版的“镇北王府”。 即便如此,许多北方的书生还是愿意投入大公子的门下,拜入望江书院。 从望江书院走出的书生们,如今已经在各州府崭露头角,倒也是为镇北王府出了些力所能及的力气。 这一切老王爷都看在眼里。 感受萧望海的气息渐渐远去,何慎之苦笑着摇头,心中满是感慨。 惆怅喝了口酒,他轻叹一声:\"当真不是自己年轻那般世道了。\" 都说乱世出英雄,然而在太平盛世,天才也并不少见。 如今各门各派,年轻天才层出不穷,他们如初升太阳,充满了活力与潜力。 可以预见,未来百年内,江湖上的厮杀将会更加激烈。 又是一声叹息,待萧望海的气息彻底消失,何慎之才跳下楼顶。 对于萧望海到底达到了何等境界,他心中充满疑惑。 或者说,他如今根本看不透这个大公子。 萧望海从前就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用王爷的话来说,就是“阴沟里蹦出个棉花球”。 在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世家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酒壶在掌心转了半圈,何慎之望着青烟散尽方向苦笑。 世人总说大公子放着好好的武学天赋不要,偏要学酸儒咬文嚼字,却不知当年在演武场,这孩子能一边背《圣人经》一边接他三招不落地。 萧望海这般如此,何尝不是在守着镇北王府那点将要被刀光淹没的文气? 佛像前的那片花瓣终是落地。 胖主持缓缓睁开眸,何慎之转身看向山下方向。 官道上,数百马匹踏地声如雷震,为首的那人,白衣飘飘。 殿下到了! 何慎之双眸露出一抹意外,本还估摸着萧无明就算再快,许也得在旁晚赶到。 回眸看一眼后山方向,这见证镇北王府荣辱兴衰的老卒,悄然一叹。 第七十五章 试探 早时何慎之见到远方的零星一点,好似近在眼前,可真当萧无明等人赶至荒山山脚时,已是正午时候。 三百余人组成的铁骑,马三甲以及邢无刚两个壮汉做先锋,看上去煞是威风。 萧无明翻身下马,看了看山路方向。 何慎之能一眼万里见到自己,如今的萧无明也算是踏入武道,虽说没有黑袍老卒那般入玄修为,在山下看清正朝自己走来的两人,还是可以的。 山径飘着细雪,玄苦和尚的胖大身影堵在并不算太平坦的山间小路上,袈裟兜着半袋炊饼,腰间酒葫芦晃荡着撞在何慎之的雪刀鞘上。 老侍卫白眉一皱,黑袍下摆被肥硕身躯挤得贴在梅树干上。 “老何你往边上挪挪,”玄苦和尚甩了甩油乎乎手指,饼渣子掉进何慎之的雪刀鞘,“世子殿下的马蹄声可是停了下来,恐怕已是到了门口,你挡着道儿算哪门子迎接?” 何慎之白眉抖了抖,雪刀鞘磕在石栏上,平淡道:“老子倒是想让,可某人的肚皮比大雄宝殿前的破钟还宽三尺!” 山脚下的萧无明静静看着两人一言一语争吵声落下,忍不住摇头苦笑。 赵翎走至身旁,叹息道:“要不先上山,等他两下山,不知猴年马月。” 萧无明摇头,并未答话,那双明亮眸子落在何慎之身上。 作为爷爷贴身侍卫,向来不远离老爷子,今日却是破天荒下山迎接自己,看来边塞军报已是传入老王爷耳朵里。 今早恐怕会有一场试探呐。 萧无明心知肚明,不过也好,正好可以试试,如今的自己与老江湖高手差距在哪。 赵翎见萧无明并未搭理自己,冷哼一声,正欲迈腿上山,却被萧无明阻拦道:“公主殿下若想看出好戏,就先别着急上山。” 赵翎回眸,饶有兴趣道:“能比看你吃亏更好看?” 萧无明颔首道:“差不多。” 赵翎没有犹豫,转身朝原来位置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一胖一瘦两人才慢慢悠悠从山道上走下。 萧无明身后的西北军固是有怨言,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自己主子也是如他们一般,站在原地半个时辰。 这常年在青楼久居的纨绔世子尚且还未说苦字,他们怎可轻易诉苦? 事情大概也如萧无明预料的那般发展,何慎之和玄苦和尚一下山,先是一套司空见惯寒暄,随后便是毫不客气说,老王爷吩咐,殿下得从他们两人手中过了几招,才可上山。 春涧闻言第一个站出,表示殿下日夜兼程,尚且休息,如今也是面对两个高手,这不难为殿下? 何慎之耐心解释,玄苦和尚在一旁啃着烧饼,一副事不关己态度。 对此,萧无明倒是摆手,表示这等小事不劳烦他们跑一趟,不然按照他们这般拖延速度,也不知自己何时能上山。 春涧还想再说些什么,萧无明却已是走上前,摆出一副出手动作。 “且慢!”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时候,玄苦和尚突然掏出半根烤羊腿,油脂滴在雪地上滋滋作响,他道:“先说好,不许打脸!贫僧这张脸还要去凤阙化缘呢。你们都知晓,贫僧靠脸吃饭。” 话音落地,不忘又啃一口羊腿。 萧无明扯了扯好看嘴角,看向眼前跃跃欲试出招的黑衣老头。 第一招何慎之抢先出手。 白眉下的眼睛精光一闪,右手成爪直取萧无明肩井穴,正是西北军惯用招数之一的“狼爪锁喉”。 见此,萧无明不退反进,左臂屈肘做撞树状,正是西北军的肉搏术起手式。 两人掌风相撞,积雪四溅。 玄苦和尚趁机往嘴里塞了块炊饼,含糊不清喊道:“好小子,有老营长当年揍贫僧的架势!” 第二招萧无明变招,右腿横扫甩出,目标却是何慎之下盘。 西北老卒不慌不忙,脚尖点地腾空,左手成刀砍向萧无明颈侧。 玄苦和尚看得兴起,胖手一拍大腿:“老何你这招不对味儿,当年咱们在雪地里练了三百遍!” 说着甩了甩油手,半块炊饼突然飞向两人。 竟是拿干粮当暗器! 萧无明侧身避过炊饼,鼻尖却嗅到饼里混着孜然,身子一愣。 何慎之趁机欺身近前,右手如狼爪扣向他腕脉,却见萧无明突然旋身,手肘后击正中何慎之胸口。 老侍卫连退三步,黑袍下的玄甲碎片发出闷响,白眉上的积雪落下,感慨道:“好个回招,殿下此行不仅修为提升,看来攻防技巧也是增加许多!” 萧无明闻言淡笑道:“何老这是让着我呢,不然就凭这等三脚猫功夫,还不足以在何老面前卖弄。” 何老摇头,从他认真神态,并未见到刚才有何恭维。 对于何老并未过多了解的赵翎不解,看向一旁的青衫剑客。 当今江湖用剑能排进前十甲的李寒州点头:“那老卒所言不错,萧无明那几招回击得确实漂亮。” 赵翎心中有数。 春涧拉着钟红薯坐在马车前,注视这一切。 见到如此,春涧原本紧张的手才略微放松几分,而对这些并不了解的钟红薯眨着眼问道:“春涧姐姐,他们是何人,怎会敢对世子殿下动手?” 春涧微笑回道:“他们啊,是王爷的人。” “镇北王吗!” 钟红薯闪烁兴奋,那双本就大而明亮的眸子闪烁一抹兴奋。 将这变化看在眼里的穆容英狐媚脸蛋上闪过一抹异样。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对镇北王这三个字向往以及恭敬。 就在众人交谈时,第三招玄苦和尚突然加入战局。 肥硕身躯如肉球滚来,他嚷声道:“贫僧也试试!” 萧无明哭笑不得,只得侧身相让,却见玄苦和尚扑向何慎之。 老侍卫无奈招架,嘴中大骂:“傻秃驴,打错人了!” 眼见自己偷袭并未得逞的玄苦和尚哈哈一笑,嘴上连忙说道:“抱歉抱歉。” 话音落地,玄苦和尚转身,真气流转,气势如虹。 萧无明挑眉。 胖秃驴,这是要动真格的? 第七十六章 心思 被誉为当世活佛的玄苦和尚要动真格? 众人敛了敛表情,唯独还充当马夫的李寒舟面不改色,并不因为其比这胖和尚厉害多少,能到一品大宗师这般境界的,早就对真气运用到了炉火纯青地步。 很显然,这胖和尚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跟世子殿下过过招。 真要动起手来,李寒舟撇了一眼眼神始终在萧无明身上寸步不让的邢无刚以及其身后的三百士卒。心中暗自估算,许是要费上一些时间。 不过这帮人,大多都要折在这里。 这并非是李寒舟故意夸大,望凤城外有凤鸣寺,寺中有两盖世活佛,一个只杀不渡,一个只渡不杀,但这也只是金盆洗手后的他们。 想当初的江湖上,这高矮胖瘦各异的两个和尚,可是个狠角色,手中鲜血不断,据说其中一位染了太多杀孽,常年在龙虎山上以莲花净身,另一个则重新归于佛门,做起行善积德买卖。 李寒舟看向即将要出拳的玄苦和尚以及蓄势待发的萧无明,摇了摇头。 事情也不出他的所料,就在一脸严肃的萧世子一拳轰出时,胖主持关键时候收了手。 “胖秃瓢......你大爷!” 差点没收住力气的萧无明,嚷声大骂。 而玄苦和尚则是微微一笑,一手探出,一手回揽,其中韵味颇有道家真意。 萧无明只觉有一缕春风扶着自己身子,待他反应过来时候,玄苦和尚已是转身准备上山。 “殿下根基完好,已是入了武道,王爷那边贫僧好交差了。” 胖主持哈哈声飘荡在山间之上,众人又好似听到一声佛音。 “怪事......” 萧无明心中喃喃一句,却是没打算刨根问底,他们这帮老家伙,身上不藏点秘密,都愧对他们活到如今。 何慎之也是赞同点头,没有像胖和尚那般自顾自离开,他对萧无明笑道:“恭喜殿下,初登武道。” 萧无明摇头道:“尚且不够。” 何慎之点头,双目有赞赏之意,随即看向萧无明身后的赵翎,他弯腰行礼道:“刚才给公主殿下看笑话了,两位殿下请移步凤鸣寺。” 赵翎闻言疑惑嗯一声,声音并不大,只有离她最近的春涧听到。 对此,春涧倒是并未露出别样神色,西北军并未不讲规矩,相反,在萧擎苍帐下做事,更要注重,不然依照老王爷那铁面无私性格,就算三十六统领之中有人犯错,估计都难逃那铁制军棍。 这也便是西北军为何如今在凤阙独树一帜其中原因之一。 一行人除了马三甲和邢无刚以及三百明字营士卒皆是上山,萧无明更是一马当先,脚下运起真气,奋力直追玄苦和尚背影。 “胖秃驴,等等小爷!” 待离玄苦和尚只有三四步距离,萧大世子出声道。 胖主持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后不仅不停脚步,反而加快步伐,以跑步姿势朝山门奔去。 萧无明微眯起眸子,这胖秃瓢背地里又在搞什么名堂? 想罢,他也紧紧跟胖和尚步伐,一路往上。 荒山地势本就蜿蜒,加上胖和尚这摸不清门路的轻功,萧无明就算动用全部实力,也仅仅是勉强跟上,就在其马上力竭时候,注意到那被游客反复踩踏故而光滑的台阶上,有零星小点的饼渣。 萧无明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吐槽道:“胖秃驴,你再跑小爷就把伙房里的烧饼全丢了!” 果不其然,玄苦和尚听后立马停下脚步,不忘往嘴里塞最后半块烧饼,他不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萧无明看向他嘴角残渣,忍不住又扯动好看嘴角。 这还用旁人问? 不过对烧饼不感兴趣,就如同对胖和尚身上秘密一般无感的萧无明一脚跨出,与玄苦和尚并肩。 萧世子虽是名声差点,样貌身段还是极好的,与胖和尚走在一起,竟是高了整整一个头。 “殿下想问什么?”玄苦和尚开口询问,这姓萧的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子,一个个都是,眼下萧无明这般不要命追赶,定是心中有惑。 萧无明淡笑问道:“胖秃瓢,萧往海可是来过?” 想来萧无明惦记的无非就是这几件事,玄苦和尚倒也是没藏着掖着,颔首道:“确是来过。” 萧无明嗯了一声,正当他想继续开口问道,玄苦和尚却是抢先一步道:“殿下是不是还想问老王爷态度?” 萧无明讪讪一笑。 胖和尚叹了口气,心中已是怒火中烧。 这般姓萧的,一个个皆是如此,自家人事情关上门来说个清楚不就好了,非得折腾贫僧是为何! 玄苦和尚心中那叫一个苦呐。 双目朝身后扫了一眼,萧无明发现赵翎等人身影离自己尚且有段距离,冷笑开口道:“老秃瓢,别以为本世子不晓得你心中盘算什么,别人怕你一身本领,小爷可不大,你拳头再硬,能硬得过我萧家三十万铁骑?” 山间云雾飘渺,宛如一片琉璃,与其这荒山名字甚是不符。 玄苦和尚又是一叹,喃喃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殿下,老王爷态度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是给出,大公子给出得道,王爷给不了,就像殿下想要掌握剑骨之力,大公子阻拦一般。” 萧无明挑了挑眉,看向离两人越来越近的破烂山门。 他不懂萧望海,甚至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可就拿近日遭遇而言,封印剑骨这条路无疑是给萧无明留活路。 毕竟其威力的狂暴,只有萧无明自己能体会到。 “那你呢,胖秃驴,迟迟不肯出山,可是老爷子给的条件没到你心中答案?” 萧无明话锋突然一转,语中带着刀子。 玄苦和尚微微一愣,笑道:“殿下这话可是让贫僧糊涂,王爷如今独霸西北三州,还有什么是王爷给不了的?” 萧无明一笑置之。 这胖秃驴心思可是重,老爷子与他心中其实都期盼一件事。 只是这件事,无论处理得是否得当,都名不正,言不顺。 第七十七章 神明 自从老和尚一席话后,萧无明不再出声,静静与其入了寺庙,只是他并非如玄苦和尚想的那般径直去拜见镇北王,反倒是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 待钟红薯的笑声从耳畔传来,已是日落西山时候。 伙房毫不意外升起炊烟,今日有贵客来临,玄苦和尚起了兴致要一展身手。 小沙弥见状不由啊一声,心中暗叫不好,爹吃饭胃口还行,可要提炒菜功夫,那便是一般中的一般,与娘做什么都好吃恰恰相反。 只是他刚出一声,便被玄苦和尚察觉,立马一个眼神怼了过去。 大雄宝殿方向传来钟声,待炊烟消散在月光中,萧擎苍的身影出现在厨房前。 他出现的悄无声息,众人却是立马站起,丝毫不敢懈怠。 其中最为紧张的要属钟红薯了,这个小丫头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原本还叽叽喳喳的一张巧嘴在见到萧擎苍的瞬间,便是哑了火。 萧擎苍摆手,示意众人各忙各的,随后看着玄苦和尚那不着边幅模样,鹰目泛起冷光,道:“你们这哪是试刀,倒像是在演杂耍。” 胖和尚见此哈哈一笑:“王爷教训的是。” 萧擎苍收回目光,看向萧无明道:“你这小子,动作如此之慢,今日先喝三坛酒!” 一旁的何慎之白眉一挑,雪刀鞘轻轻点地,复和道:“好!王爷说得好,殿下可得先喝三坛!” 萧无明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主仆,无奈只得点头。 谁让眼前站的真是他爷爷呢。 萧擎苍不动声色将众人打量一遍,目光最后落在赵翎身上,笑道:“殿下可是对西北军满意?” 月落飞雪突起,带起几点寒意。 赵翎自是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的试探,她笑道:“西北军如何,本宫一介女流不知,却是看到世子殿下在军中雄姿,倒是惊艳不少降临。” 大雄宝殿的铜钟再次响起,惊起群鸦。 萧无明闻言脸色一变,镇北王却是饶有深意发出一声嗯。 这顿饭,大伙吃得或多或少有些克制,缘由自是身为镇北王的萧擎苍。 对于萧无明这帮镇北王府之人而言,此人乃庞然大物,可望而不可即。 对于赵翎为首的宫廷派,却同样是对这老王爷忌讳。 当然,这里除了那胡吃海喝的玄苦和尚,这秃驴无论身旁是何人,皆可大快朵颐。 今夜这顿,玄苦和尚出奇做的不错,小沙弥吃完晚饭就拉着钟红薯朝内院玩耍,长宁公主则是收拾碗筷准备洗碗,赵翎见状也是跟了上去。 这里能与她说上话的,恐怕只有长宁公主了。 一身青衫的江湖剑客李寒舟自是不对朝廷中人感兴趣,甚至连晚饭都没吃,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虽说这胖秃驴平日里不着调,倒是每次吃完饭后的晚课次次不拉,对佛道深感兴趣的何慎之跟了上去。 不大的伙房,此刻就剩下萧擎苍和萧无明这对爷孙了。 好似是约定好了一般。 凤鸣寺的凉亭被风雪裹成银茧,有了些许年头的灯笼微微摇晃,将萧擎苍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像柄马上待出鞘的利刃。 萧无明捧着粗陶茶盏,茶汤里浮着三两茶叶。 “此行边塞,感觉如何?” 萧擎苍没有意外开口询问,指尖敲了敲石桌,看向北方,平静道:“老二百里飞鸽,字里行间皆是夸你,甚至听说你还斩了一只鱼鳞蛇?” 萧无明此时倒是谦虚摇头。 萧擎苍淡淡一笑,也不再过多追问,只是点到为止。 爷孙俩一杯茶水入肚,萧无明重新泡茶,动作娴熟,隐隐有了大家风范。 萧擎苍对这个孙子长相倒是满意的,老二一心扑在军中事务,而老三则是个只会练武的奇葩,要说传宗接代,还得看那文客骚气的老大。 萧擎苍凝视着凉亭外的大雄宝殿,笑道:“这个胖和尚,平时每个正经,在关键时候可是能救命。” 萧无明送茶的手一愣。 萧擎苍摇头道:“就当是老头子感慨,你且听听,不用放在心上。” 萧无明老实地哦了一声。 凉亭外的游廊里,本就不是真打算洗碗的赵翎趴在不远处栏杆上,凤眸不离凉亭里的两人。 “别听了,” 赵长宁低声道,指尖划过赵翎手腕,忽然顿住,道:“你的呼吸,比上次来时重了三分。” 话音落地,她扣住赵翎脉门,内力顺着经脉游走,感觉到丹田处蛰伏内息,略微吃惊道:“你何时踏入的武道?” 赵翎疑惑不解,摇头道:“姑姑可是会说笑,李寒舟也是如此说,可侄女根本从未碰过武功秘籍,如何跨入的武道?” 话虽如此,却看见赵长宁还是一脸凝重,她道:“翎儿,你若只是认为武道只有通过修心得出,那便大错特错。” 赵翎闻言一愣,倾国倾城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 深夜钟声撞碎雪幕,凉亭里的茶香混着血腥气。 萧擎苍喝了口茶,如鹰般眸子在茶面倒映,他语气如常:“你此行京城,虽说有三百士卒护道,也要多加注意,眼下各州府无论大小,皆是由风声传出,言你体内剑骨,地之可得天下。” 萧无明闻言点头,凝重道:“此行我去就可,爷爷断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孙子是生是死。” 萧擎苍又是一口茶水入喉,他笑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 萧无明对此一笑,算是默认。 萧擎苍看向手心茶杯,平静道:“茶是个好东西,吸收日月精光,又经过千锤百炼,最后还需被滚烫热水烧烫,最后才能喝到其精髓。” 萧无明闻言一愣,随后起身,单膝跪地道:“孙儿谨遵爷爷教诲。” 萧擎苍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离开,只留下那一杯腾着热气的茶。 凉亭外,玄苦的鼾声混着何慎之雪刀出鞘的轻响,在风雪中织成密网。 萧无明走向大雄宝殿,仰望那尊完好的鎏金佛像。 佛像慈眉,萧无明忽然一笑。 举头当真有神明? 第七十八章 蜀道 时至午夜,并无多少困意的萧无明朝山顶走去。 穿过那片隐秘树林,他在那尊十丈高的白玉观音像前停下脚步。 这是第二次来此地。 萧无明看向眼前这座白玉观音像,不自觉露出一抹温柔笑。 十丈高的观音衣袂翻卷如刀,眉峰微蹙的模样,正是玄苦和尚照着殷雨领军时侧脸所刻,不得不说,这胖和尚平日里不着调,干起活来,倒也算是精细。 一横一竖,好似当真有几分殷雨风采。 萧无明跨过观音像前的吃水,碾过观音像基座积雪,忽然顿住。 八角凉亭里飘来若有若无酒香,混着西北独特辛辣,正是望凤城独有的百年陈酿。 “世子殿下深夜拜观音,是求平安还是问剑路?” 凉亭里响起金属轻响,一身青衫的江湖高手李寒舟身影从阴影里浮出,腰间挂佩剑,风流倜傥。 这位剑道大宗师坐在凉亭内,并未真气有流出,气势也是惊人。 见到他,萧无明脸上并未有什么意外神情浮现,毕竟江湖都是怪人,不能用什么正常思维去揣摩。 并不打算回答李寒舟问题的萧无明却是迈开腿走近,待进了亭子,他扫了一眼桌上,发现酒封敞开,估计是喝了有些时候。 李寒舟见状,从袖中掏出个扁酒壶,壶身刻着并不是望凤城。 萧无明低眉,注意到酒壶图样,疑惑问道:“这地方甚是熟悉。” 李寒舟喝了口酒,含笑道:“这地方对于殿下而言或许陌生,可江湖中人,尤其是剑客,对这地方可是熟悉得很。” 说罢,他递过酒壶,辛辣酒香扑面而来,笑道:“这壶酒名曰,‘蜀道红’,是那里人最爱喝的酒。” 萧无明接过酒壶,触摸到画像凹凸不起之处,对方提示到如此地步,如若自己还猜不到,那当真是有负镇北王世子之名。 蜀道剑阁,江湖中剑道首屈一指之地,其也是被誉为镇北王府之下,第一大险地。 而要提蜀道剑阁,就不得不提其中用剑大家,殷家,也是娘亲的娘家。 殷家是个半隐家族,大多时候皆是大门紧闭,只有获得三年一届的族内剑道练剑大会头十名方才能获得外出资格。 所以江湖都言,殷家传人要么不出世,要么惊艳江湖。 殷雨,便是当年练剑大会剑道魁首。 凉亭外的月光穿过观音像,在李寒舟脸上投下细碎光芒,照见他那立体五官。 萧无明喝了一口,酒刚入喉,辛辣之气顿时入喉,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见到萧大世子满脸涨红,李寒舟微笑道:“殿下,此酒得小酌品尝,就跟茶一般。” 萧无明擦了擦嘴角,在自己娘亲模样的观音前,强忍骂娘冲动。 “殷雨在江湖上行走时,” 李寒舟忽然望向观音像衣袂,双眸泛着剑光,道:“当年殷家出来的十位剑客,没人敢直呼其名,殷家如此,剑阁其他世家就更不用提,连秦岭的野兽见到她,都不敢嚎。” 萧无明摩挲手感并不算好的酒壶,想起春涧姐姐曾提起过,殷雨十六岁时曾单剑出剑阁,打得剑阁年轻一辈无人敢称第一。 “只可惜,原本如此惊艳绝伦之辈,还是逃不过情爱这俗套宿命。” 双鬓变白的李寒舟又是摇头,语气很是惋惜。 听此,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的萧无明并没有接话。 要是娘没遇上萧望海,有没有萧无明此人坐在此地还不得而知呢。 不过...... 萧无明又是喝了口烈酒,这次他学聪明了,只是喝下一小口,却还是烈喉咙。 忍不住咳嗽两声,萧无明又是注释瓶身那雕刻剑阁模样的酒壶。 剑阁规矩繁多,作为首位的殷家更是,诸多细节萧无明不知,可有一条他很是深刻。 殷家儿女,不得与朝廷子弟通婚,如若触犯,永世逐出殷家,死后不得入宗祠。 这件事,成了母亲遗憾,也是萧无明心中执着之事。 此行京城,将母亲牌位还回殷家,也是目的之一。 萧无明凝视着白玉观音像,那里还留着当年刻像时凿痕,平静道:“娘说过,江湖的剑能斩恶人,斩不断世道不公。” 李寒舟闻言一笑,释然道:“这便是殷雨与我们这般江湖客的区别。” 遥想十多年前的蛮怒大破凤阙,前往军中参战的江湖人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选择保存实力,待蛮怒遁走,好重出江湖,而那时候的他,忙于修补剑道,闭关多时。 凉亭外的风忽然变大,观音像前发出清鸣,像极了殷雨当年挥剑时的剑鸣。 李寒舟喝了口酒,继续道:“你娘在世前,最爱将太平盛世挂在嘴边,这怕是跟你那整日道德仁义的老爹,不谋而合,许是这层原因,殷雨才会嫁给你爹那书生。” 话音还未落地,他又是继续道:“不过后来你爹孤身闯殷家,倒是够爷们,不然照殷家脾性,就算是放手,殷雨也会是具尸首。” 镇北王大公子一人闯剑阁,这等美谈似乎不亚于当年萧擎苍单刀入宫,不过对于前者,倒也是众说风云,毕竟发生在半隐家族内,殷家人对此事也绝口不提,不如萧擎苍那般发生在众目睽睽下。 有人说望海当时已入圣人境,也有人说殷家怕了其背后的镇北王。 反正此事,就算如今江湖里,也很难找到统一口径。 李寒舟起身,负手而立在凉亭外,看向那在月光下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 月光突然被云层遮住,观音像陷入短暂阴影。 萧无明看见李寒舟腰间长剑在暗中闪烁,身上有淡淡剑意散发。 这位西北出生的剑客,性子虽是孤傲,对剑道追求更是到了痴迷程度。 曾经的他,也对既生殷雨,何必生他李寒舟之想,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释然。 至少自己活得比殷雨长不是? 顺便还能揍一揍他的儿子。 李寒舟淡淡一笑。 不明所以的萧无明听到淡淡笑声从李寒舟背影传来,不觉身子一颤。 第七十九章 如何慈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青天之上,还有殷家。 这是江湖人人都知传言。 可具体有多难,恐怕只有闯入剑阁之人才会知晓。 萧无明摸着酒壶,觉得掌心发烫。 李寒舟重新坐回原位,萧无明确实看向外头,问道:”你今晚与我说这么多,目的在何?” 先是喝了口酒的青衫剑客,待酒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摇头道:“只是憋得慌,与你说说透口气。“ 萧无明笑道:“你这还是耿耿于怀。” 李寒舟发出一声疑惑声音。 萧无明看向观音像,笑道:“还是气娘夺了天地气运,害得你终生不入圣人。” 对此倒是大方承认的李寒舟点头道:“是恨,不过也是曾经恨,往身事放在如今看,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戾气却是少了些。” 说罢,他停顿一下,在萧无明那明亮眸子闪烁一下后,继续道:“换个角度看,如若江湖没有殷雨,或许还真没那么有趣。” 萧无明听后,并没着急回答,反而是盯着李寒舟那双饱含过往的眸子许多,试图找到一丝破绽,可盯了许久也不见其变化,最后不得不信。 李寒舟笑道:“不用质疑,放下便是放下,至于你说的目的嘛,倒是有一个。” 萧无明挑眉,早知道此事不会如此简单,问道:“何事。” 李寒舟看向山下方向,道:“想收个徒,做关门弟子。” 萧无明身子往后倾,嫌弃道:“本世子可不拜师。” 李寒舟平淡回道:“放心吧,我对你这个人并无兴趣,不过对你体内秘密,倒还算有兴致。” 一身白衣飘飘,萧无明对此倒是饶有兴趣问道:“那是何人,能让剑道大师准备收徒?” 李寒舟笑道:“那个被你从苍狼关带回来的小姑娘,我观其根骨不差,是个练剑道的好苗子,加以培养,或许百年内会出一位一品江湖宗师。” 脸上略有吃惊表情浮现的萧无明吃惊道:“可是当真?” 一位一品大宗师可是难得,如若真像是李寒舟所言,那对钟红薯而言,可是天大机缘。 喝了口酒,李寒舟颔首道:“没有剑道高手指导,日后入一品概率两成,有我倾囊相授,天时地利占四成,人和占五成。” 萧无明疑惑道:“还有一层......” 话音落地,李寒舟看向萧无明,道:“在于殿下你。” 萧无明并未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本世子天赋如何?” 李寒舟沉吟片刻,脸上难色道:“殿下确定要我说?” 见此表情,萧无明本想将算了两字说出,话还未出口就被他咽下:“你说......” 李寒舟笑道:“除去剑骨,资质中上,加上剑骨,可与殷雨并肩。” 云层散去,月光重新照亮观音像。 萧无明看向观音像的衣袂,恍惚间像是见到自己娘站在蜀道巅峰,俯瞰着西北三州。 凉亭外,雪又开始下,丝丝雪花落下。 李寒舟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时,萧无明起身下山。 踩在石阶上,他转身看向雪中的明月,幽幽叹了口气,随后继续往下走。 待刚入凤鸣寺时,玄苦和尚的鼾声混着何慎之的雪刀出鞘声,在夜空中回荡。 自从踏入武道后,萧无明感知相对于从前,可是强了一点半点。 在萧无明路过大雄宝殿门前,他停下脚步,看向右侧凉亭那一抹白裙身影,唇角微勾。 看来今夜,有人与他一般,困意全无。 亭内的白裙身影自是赵翎。 此时的三公主也是注意到下方的萧无明,两人四目对视,好似回到那时在烟花楼时,隔着护城河遥遥对视。 并未受到邀请的萧大世子自顾自朝凉亭走去,赵翎也出奇的并未出声制止。 “听说玄苦在山顶修了一座观音佛像。”待萧无明走进凉亭,赵翎开口道。 萧无明点头,她接着道:“想来那观音模样是照着殷夫人刻的吧?” 萧无明先是一愣,随后笑道:“难怪爷爷说,聪明人要么留在身边做狗,要么杀掉已除后患。” 赵翎闻言笑道:“那萧世子认为,本宫是留还是杀?” 亭外,小雪不止。 萧无明淡笑道:“公主是凤阙公主,可不是我这萧世子能决定的。” 赵翎冷笑道:“算你识相。” 在萧无明对面坐下,赵翎看向京城方向,平淡得如同说一件外人事情般:“李寒舟和姑姑都说本宫已入武道。” 萧无明看向赵翎,见她认真神态,并无丝毫开玩笑意思,道:“那恭喜殿下 赵翎摇头道:“可本宫一点都未察觉。” 萧无明回答道:“武道并非单纯舞刀弄枪,不然书生如何入圣?那魏秋鹿如何曾一度压过江湖天下武夫一头,以儒气入武道,养一口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 赵翎凤眸微缩,回忆起魏秋鹿模样。 那枯瘦老头,好像打从她记事起,便是那般模样,直到如今,还是与之前一般无二。 着实神奇。 凤眸闪动,她忍不住追问道:“那本宫这呢,本宫也不曾入儒道。” 萧无明摇头如实回答:“公主如果要问,不如把李寒舟抓来问问,武道之事,他比小爷我擅长。” 闻言沉默下来的赵翎也是微微点头,确实如果单纯武道事情,李寒舟倒是比这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在行多了。 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赵翎开口问道:“李寒舟也在那吧?” 萧无明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也在。” 赵翎嗯了一声,淡定解释道:“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人是他李寒舟在意的,殷雨算是一个。” 萧无明看向亭外风景,月亮下,一身黑袍的何慎之一套刀法练完,正朝自己方向行礼,随后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此地。 萧无明转目看向另一角阴影方向,王从命提着明日祭拜要用的物品出现。 早在上山前,他便是吩咐其与其余影狼卫先行一步,去城中准备些要用物品。 按照老爷子做事风格,这等繁琐事情,他自是不会在意。 萧无明收回目光,赵翎却在此时开口:“明日祭拜结束,本宫也去一趟看看那白玉观音像。” 萧无明一愣,赵翎却是起身,在小雪与月光间,她回眸嫣然一笑道:“去看看那放天下于心间的殷夫人,如何慈眉。” 第八十章 忌日 时间一晃过去三日,要说期间最为忙碌的毫无疑问是作为寺庙主持的玄苦和尚。 凤鸣寺与其他名气略逊一筹的寺庙比起来,规模并不算大,可寺庙中的僧人却是一点不少,可正巧近日碰上寺庙一年一度的化缘时节,除了玄苦和尚,其余和尚早早下山,如今日程估摸过半。 而作为皇室头号死对头的萧家爷孙,长宁公主自是不会放下身段来照顾,所以寺中大小事情皆是丢在玄苦和尚双肩上。 胖主持是有苦不敢讲呐,一头是自家夫人,旁人不知前朝长宁公主脾性,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玄苦和尚哪里能不知,别看赵长宁生得纤细婀娜,论起脾气来讲,一点不逊色西北三州姑娘。 另一头就更不用讲了,名声显赫的镇北王爷孙两人,这等主子可不简单是只言片语就可轻松对付的。 相比于胖主持忙前忙后,萧无明这几日倒是罕见的闲来无事。 不是跟萧擎苍逛于山峰云海间,就是与何老和李寒舟两人喝上一杯,再不济就是与春涧与穆容英两大角色说说女红事,别看萧无明平日里不着调,能在姑娘间吃得开的他,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穆容英见识到萧大世子画的《千峰江山图》都是由衷赞叹。 从那日及冠礼时,见到萧无明当场挥毫创作的诗词,她就隐隐对萧无明改观,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比当场爆发出堪比江湖一等高手战力还更让人觉得后怕。 而寺中另一个叫苦连天的,便是钟红薯了。 萧无明叫来那妮子与她讲述剑道宗师要收她为徒时,小姑娘眨着眼,似乎不知道一品大宗师在江湖上是何等存在,只觉萧世子这是要赶自己走,还未等萧无明把话说完,就红着眼眶扑通跪下,扒拉着萧无明小腿,死活都不肯松手。 十分无奈的萧大世子只得求助于一旁与小妮子关系颇好的春涧。 一身常年青绿长裙的五官温柔的姑娘见此,也是忍不住掩面而笑,很难想象日后殿下要有了公子或者小姐,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既然是萧无明求助,她自是没有拒绝道理,不过今日也是出奇,任凭春涧如何劝说,小姑娘就是抱着萧无明小腿不肯放,生怕这一松就把自己前程给送走。 最后没有办法萧无明只是佯装生气,威胁钟红薯在不松手立刻把她送回苍狼关时,她张着那通红眸子,楚楚可怜站了起来,待听见萧无明指着那闷骚的青衫剑客说与他学武,可保苍狼关百年无碍时,她摸了摸泪,神色才认真起来。 不过习武哪只是有天赋就能成事的,更何况是踏入武道最为关键的基础,定是秉承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这番道理,每日清晨还未天亮,小姑娘便是被李寒舟从梦中拽起,双眸还是睡眼朦胧的小姑娘嘴角哈喇子刚落地时,双肩便是被还未拜师的李寒舟摔上两道比她还重的石块。 繁重压力下,小姑娘咬着牙蹲起马步,这一蹲,就是一个时辰,随后就是脚绑装满石头子的布袋,上下山挑水。 就这样过了三日,钟红薯已是累得苦不堪言,但效果却是十分缓慢,甚至每日精疲力竭,让小姑娘早已忘记何是疼痛,不过其中她发现,与他一同的明心,对付这些得心应手。 本只是秉着好奇的明心想来探一探江湖修炼法子与佛家有何不同,可看了几天下来,发现李寒舟这训练法子与庙里其他时间,异曲同工之处,渐渐也是乏了。不过他倒也是发现好玩事情,就是逗一逗这从边塞来的小姑娘。 不知何为,明心觉得这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生气起来很好看,也很好看。 赵翎这几日不出意外的与赵长宁一同,寺庙无事情,又逢萧家人忌日,作为皇室家族的她们自是不好出席,仅仅是对上一眼,这姑侄两人结伴下山,走时还不忘朝胖主持以及萧无明要了些银两。 皇家女婿和准皇家女婿对视一眼,前者叹气,后者若有所思。 春涧和穆容英作为上山的唯二婢女,老王爷起居有何老负责,世子殿下的大小事情,落在他两头上,偶尔也是忙里偷闲,逛一逛这号称西北十大名山之一的荒山。 不得不说,许多百姓至今都不知此地明明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宛如琉璃,为何偏偏取荒一字,着实有些煞风景。 如今武道基础有鱼鳞蟒内丹做基础,心法上有《御剑》以及四大名剑的剑意加持,萧无明如今要做的便就是要早日将体内剑骨禁锢解除。 而解除此禁锢方法有二,其一是施加禁锢者自己解开,其二就是萧无明现在要做的,收集到相应之物融合成丹,打入体内,方能解除。 只是这十年来,明里暗里,萧无明也仅仅收集到几味药材,而还剩下几味至今下落不明。 所有希望只能寄托于前往京城一行的江湖行了。 在殷雨忌日的前一个晚上,萧无明三临那座白玉观音石像,对比于前两次,这一次的萧无明手中多了一个菜篮,篮子里头放的都是记忆力娘爱吃的糕点。 这个从蜀道出来的辣姑娘,不爱辣味,爱甜食。 萧无明将它们一一摆放在观音像前,仰望其慈眉,不禁笑道:“娘,你会保佑无明的对吗?” 晚风吹拂他脸庞,就好像是殷雨在回音一般。 萧无明心满意足一笑,在月光最为璀璨时,转身下山。 身前满池载月光,身后,银灰洒佛光。 霜降正日,凤鸣寺晨钟在积雪山头撞出一道裂痕。 今日的萧无明起了个大早,特意下山将殷雨生前最爱的那匹“雪中踏云”给牵上山里。 清晨薄雾中,两人立在三丈外。 马蹄铁碾过冻硬土地,发出细碎冰裂声,惊起山林间飞禽掠过山川之间。 萧无明看向已穿戴整齐的萧擎苍,后者自是注意到这匹雪白通透的宝马,拍了拍马背,他道:“你小子,有心了。” 第八十一章 无期 清晨的荒山后头与平日相比,很是热闹。 以镇北王萧擎苍为首,身旁站的是镇北王世子萧无明以及披麻戴孝的两位貌美侍女,剩余的便就是李寒舟师徒以及玄苦和尚父子。 很难想象,这萧家长子之媳的忌日,会如此简单,甚至与寻常人家一般无二。 坟头新添的三坛烧刀子摆成一前二后,坛口蜡封被剑削得齐整,刀痕深及木坛三分。 萧擎苍和萧无明心中清楚,这是出自萧望江的手笔。 三坛烧刀子上,每道刻痕都比去年深了半寸。 “这小子还在怨老子呐。” 见此,萧擎苍沉默半晌,最后才吐出这几个字。 萧无明听出了老爷子语气中的怒意,却是不敢说话,说多错多,今日更是母亲忌日,他想求得一个圆满。 似乎是看出萧无明意图的镇北王也不再多收什么,摆手朝身后的何慎之要来一坛烧刀子以及三根香火。 一壶敬天地,三香思旧人。 这是镇北王的规矩。 待一切做完,萧擎苍拍了拍萧无明肩膀,留下一句:“小子,爷爷在府上等你。” 说罢,他便带着何慎之下山而去。 这算不算一种成全? 萧无明忍不住回眸看向萧擎苍消失方向,嘴角含笑。 胖主持玄苦和尚今日也是特意穿戴一件白染袈裟,郑重道:“殿下可以开始了,别误了时辰。” 萧无明颔首,他踩着吱嘎作响积雪走近,脚底碾碎半朵冻僵的红梅,血色花瓣黏在雪面上,恍惚是娘当年在边塞擦剑时滴落血珠。 有了萧望海前几日的偷偷前来祭拜自己亡妻,殷雨墓碑底座自然是干净的,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形容。 萧无明见此,忍不住冷笑一声。 萧望海曾经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现在倒好,每年给自己亡妻扫一扫墓碑,便是他心头第一大事情。 学着萧擎苍的模样,萧无明重复之前动作,一壶烧刀子三根烟火香。 其余之人,皆是如此。 唯独李寒舟,在香火插在墓前,一股剑意升起。 青衫布衣身后的众人无一人阻止,除了钟红薯并未踏入武道,还处在懵懂时候,其余的萧无明等人或多或少能察觉出来,李寒舟剑意并未有什么杀伤力。 他,这是换着法子告诉殷雨,自己来了? 萧无明一笑置之,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教他练剑,剑穗扫过他鼻尖时的痒,以及娘告诉他,剑道之上是苍生,杀一人容易,护一人却是难。 原本应长眠地下的殷雨墓碑,今日格外热闹,其实不光是今日,凤鸣寺每每对百姓开放时,大多百姓都会带些力所能及之物,就算是寺庙和尚再三阻止,还是会有百姓溜到此地,虔诚跪拜。 待礼成后,众人皆是离去,唯留萧无明。 一身白衣飘飘,萧无明靠在石碑左侧石头上,其实刚开始的萧无明与其他贵公子一般无二,就爱绫罗绸缎和繁多配饰,头戴紫金冠,腰间缠玉剑,何等威风。 只是后来为殷雨收效,将繁重之物取下,只穿白衣,久而久之,竟也是习惯了。 坟前的数坛烧刀子坛口飘着细雪,酒香混着寒气在空气中凝结。 萧无明慢慢开口,与石碑诉说,说的是这一年望凤城变化,说的是自己见到趣事,说着说着,又提到自己如今踏入武道,娘可放心,自己完全没有靠剑骨,又提到边塞之行,那是险中之险,若不是自己聪明机智,早不知中了多少人的圈套。 最后,萧无明又说到赵翎身上,这个三公主倒也不算池中物,就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该笑笑才是,常年苦着张美脸,着实有些可惜。 西风忽然卷起雪粒,吹得白衣哗哗作响。 萧无明解开披风,披在石碑上,小心翼翼。 抚过石碑,他轻声且郑重道:“娘,此行无明带你回殷家。” 话音落地,碑前刚还放下的披风被风掀起,好像是殷雨在叮嘱自己这不省心的小子,该多加小心。 江湖,从来不是儿戏。 萧无明搓了搓鼻子,笑道:“娘,你就放心吧,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吗?那定然是没问题的,此行无明不仅要将您牌位归还殷家,还要彻底为您报仇,十年了,有些账有些人,该算一算了。” 说罢,双眸中闪过坚定的萧无明看向石碑旁的刀痕。 如今刀痕犹在,而坟前的每道刻痕,都是活人给死人留的信。 凤鸣寺的钟声响起时,萧无明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明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来此地看娘,所以此次的萧世子比前些年多留了时日。 最后一次抚过墓碑上的“殷雨”二字,萧无明起身时衣摆扫地面,染了些掉落的香火灰。 见此,萧无明又是一笑,笑得极其温柔,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覆上坟头的烧刀子坛,同样也落在萧无明白衣身上。 牵来“雪中踏云”在殷雨墓前,这宝马此刻也好似通了人性,竟是跪地仰头鸣叫三声。 声声入心,感人肺腑。 萧无明翻身上马时,看见远处山径上,玄苦和尚抱着明心小沙弥正走来。 他忽然轻笑,笑声混着风雪,惊飞了碑顶栖息的飞禽。 有些怀念,不必说出口,就像这漫天飞雪,看似冰冷,却护着脚下未化温热。 山下,萧擎苍与何慎之一前一后站在三百跪地西北军之前,威风凛凛。 何慎之小声询问:“王爷,可是要等殿下?” 萧擎苍摆手道:“无妨,既然要去京城,做父亲的望海定会给那小子留下点什么,哪怕是个念想,也好。” 何慎之闻言,看向山间方向,若有所思。 荒山之间,正如老王爷猜想的那样,玄苦和尚出现并未巧合,反而是在萧无明即将离开时,出手阻拦。 白马上的萧无明疑惑看向这抱着孩子的胖和尚。 胖主持却是笑道:“殿下,大公子有东西留给您。” 高坐骏马之上的萧无明闻言,双孔不自觉收缩。 第八十二章 娘送佩剑,爹送刀? 晨雾渐渐散去,凤鸣寺现任胖主持玄苦和尚抱着小沙弥,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寺庙方向走去。 刚跨上马的萧无明双眉微微皱起,胖和尚的背影渐行渐远,记忆中萧望海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只是,定格在萧无明八岁那年。 那时娘刚逝世,萧望海好似失了魂,浑身死气缠绕。 十年过去,他如何呢? 萧无明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不过让他略感意外的是,萧望海能留给自己什么...... 回忆起及冠礼时,那被醉酒后邢无刚三言两语挑拨下就马上要失控时,那诡异的妖风。 事后自己与王从明回顾,发现极有可能就是萧望海出的手。 “儒修吗......” 萧无明看向望凤城方向,喃喃一句,随后驾着“雪中踏云”朝玄苦和尚方向驶去。 大雄宝殿门口那口破钟在阳光下中撞出第三声钝响,玄苦和尚默默将殿大门关上。 十二丈高的鎏金佛像衣袂无风自动,掌心托着的灯台骤然爆起三尺火光。 在萧无明满眼疑惑之际,玄苦和尚却是仿佛并未看见一般,径直掠过世子殿下,转而在佛像身后方向走去。 大殿内此刻因关门缘故静得出奇,萧无明俊脸倒并未露出什么担忧神色,反而是抬眸打量起面前这尊价值不菲的佛像。 起初大雄宝殿内的佛像并未眼前这一尊,只是按照凤阙国习俗,寺中方丈圆寂后,原先佛像便是功德圆满,新方丈应打造新的一尊佛像,显示自己修行新的开始。 而这一尊极具奢侈的鎏金的佛像,自是出自镇北王府之手。 那时娘还怕此物太过俗套,凤鸣寺的玄苦和尚并不会接受,倒是被识人无数的镇北王一语点破。 如若不用这纯金打造,世人如何知其修行金贵,道行之深? 此话可不谓一语点破玄苦和尚心思。 就在萧无明神游万里时,玄苦和尚已是拿着一三尺木盒从内走去。 见到这熟悉木盒,萧无明双孔收缩,身子竟是不自觉发颤起来。 这是娘曾经装剑的木盒...... “霜寒孤影,夫人曾经的佩剑。” 玄苦和尚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肥手指抚过木盒,笑道:“当年殷雨在蜀道战无数天骄,剑刃沾了秦岭不知多少雪水,加上夫人真气至阴至寒,从此出鞘必带霜气。” 话音落地,玄苦和尚打开木盒,顿时一股寒气席卷整座宝殿。 感受到那熟悉不能再熟悉剑气的萧无明,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话到嘴边,又好像是失声了般。 当看到那柄“霜寒孤影”躺在玄苦掌心时,萧无明终是露出一抹柔和。 见此状,玄苦和尚也不好再卖弄,直接将此剑递给萧无明。 接过剑的萧无明,仔仔细细打量起这柄名为“霜寒孤影”的剑。 剑鞘长二尺四寸,恰合殷雨臂展,鳞片状甲纹间嵌着一枚殷家剑魁才能拥有的雪白宝石,无论处在何等地方,皆是呈现雪白颜色,而鞘口处的“雨”字,清晰可见,尽管此剑已是封存整整十年。 看来萧望海在保存此剑,也是花了些功夫。 玄苦和尚感慨一叹。 眼前这年轻人实在是太像殷雨了,五官之像就不提了,同样得白衣白剑,甚至此子体内还藏了块不知多少人羡慕的剑骨,如若真让他从京城活着回来,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殷雨。 那萧家气运鼎盛,恐怕江湖上所传的“剑骨噬龙”未必是空穴来风。 注意力此时全在“寒霜孤影”上的萧无明并未注意到玄苦和尚异样表情,在完全用真气走过此剑上下后,他才慢慢拔出剑。 剑身出鞘三寸,在出鞘那一刻,殿内温度骤降,凝结霜气不再是幽蓝,而是纯粹的白,如同一匹未染尘埃的素绢在风中舒展。 每根霜丝都映着殷雨生平的剪影,她那白衣绝世身影在纯白霜气中格外清晰,仿佛将西北十年风雪都凝在了这三尺剑刃上。 刃长三尺,宽两指,开刃处泛着冷冽白芒,靠近剑尖的一道道细微剑痕在灯火下几乎不可见,却让剑身看起来更加通透,如同娘常说的“最利的剑,藏在最纯的霜里”。 当萧无明握住剑柄,剑身映出的不再是蜀道冰壁,而是茫茫雪原。 三十岁的殷雨立在雪地里,甲胄上落满白雪,身前尸骨皑皑,她白衣不染一点雪,仿佛二十年风雪在此刻凝练成最纯传承。 剑鸣如积雪崩裂,却在尾音处带着一丝雪水融化温柔,恰似母亲在雪夜替他掖被角时,衣袂拂过时的轻响。 这柄剑在雪光中愈发纯粹,剑鞘冰裂纹是风雪刻下的诗,剑身霜气是岁月凝就的魂,就连剑穗的每根纯白,都曾在西北的暴风雪中听过殷雨的挥剑声。 当霜寒孤影完全出鞘,大雄宝殿的积雪突然静止,唯有剑身白芒照亮佛像衣袂。 “此剑乃天上物!” 玄苦和尚连连点头,双目中满是对此剑的欣赏。 萧无明却是在此时红了眼眶。 玄苦和尚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一遍阿弥陀佛,随后道:“大公子托贫僧守了十年。” 萧无明闭上了眼。 玄苦和尚转身看向那尊佛像,恭敬一拜。 佛像一如既往慈悲,就算是殷雨佩剑都不曾侵扰一丝一毫。 萧无明缓缓睁开眼,发现玄苦和尚正打量着自己。 “像,真的很像。” 玄苦和尚点头。 萧无明摇头道:“我不是我娘,也不会是我娘。” 玄苦和尚颔首道:“自然,殷雨结局已摆在众人面前,有惋惜有唏嘘。” 萧无明没有在接话,玄苦和尚又是从衣袖中掏出一本不知被翻了多少次的破烂书籍。 见到这本书,萧无明刚刚稳住的心神再次颤抖起来。 无他,只因这本书的书面赫然写的三个大字:《圣人经》。 这是被萧望海看作世间第一书,其中暗藏的儒家之道,已是嵌入书籍中的每个字中。 萧无明没有伸手,笑道:“萧望海这是何意?” 娘送佩剑,爹送刀? 第八十三章 万里送行 说《圣人经》是刀其实一点没错。 别看这现在看上去只是本平平无奇的老书,此书曾可是搅动过整座凤阙国,无数儒生为其折腰。 此书何人编写尚不可知,萧无明只知道,此书分为上下两册。 上册偶然被萧擎苍得到,按照老爷子那脾性,定是翻开几页就对其冷嘲热讽,称此书竟显穷酸儒气,可却被大公子萧望海视若珍宝,近乎半生苦读。 思考许久,萧无明才接过这本经卷。 左手带书,右手握剑。 很是奇葩组合。 玄苦和尚啧啧几声,摇头道:“怪事,怪事。”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玄苦和尚也不好再打哑谜,笑道:“两者本无交际,可不知为何,世子殿下拿起,却是不显突兀,反而一切都恰到好处。” 萧无明白眼道:“说人话。” 玄苦和尚笑得无比真诚道:“殿下是天选之人。” 萧无明又是赏给他一个大白眼,不过随后又问道:“萧望海何时将这两物就给你的?” 玄苦和尚笑道:“大概十年前,不过前前后后又要回去几次,本来贫僧也觉得大公子应此次不会给殿下,至少《圣人经》不该这时候给殿下。” 萧无明不解问道:“何意?” 胖和尚幽幽一叹,认真道:“大公子野心极大,想让殿下三教合一,成就不上之道。” 萧无明想都没想就摇头,摆手道:“胖秃驴,你这话说编得也编得用心点,你就算说镇北王府门外一条狗本世子都会迟疑一下,萧望海,绝无可能。” 谁知,玄苦和尚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肚皮,问道:“殿下觉得,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萧望海?老实人。”近乎是没有思考,萧无明脱口而出。 玄苦和尚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转身将佛门打开,瞬间无数阳光激射而进,萧无明有些不适眯了眯眸子。 阳光普照之中,那尊鎏金佛像竟显奢靡。 并未转身,而是看向远方,玄苦和尚问道:“殿下可知,如今西北三州有多少文官出自于望江院?” 萧无明闻言一愣,刚想反问,话还未到喉咙就被他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是说......” 玄苦和尚颔首,笑道:“殿下嘴中的老实人,恐怕真要出院,殿下这世子位置就要不保了。” 萧无明摇头道:“就算按照你说的如此,萧望海也不成气候,他是要做镇北王的世子,不是那群文官的主子。” 玄苦和尚只是发出一声淡淡笑声,并未回答。 殿外,消失多日的赵长宁和赵翎这姑侄两终于是舍得露面,手中还多了不少东西,想也不用想,定是买了不少好东西。 “该走了,殿下。” 玄苦和尚在这时转身,笑着说道,随后在长宁公主出声招呼时,换上那司空见惯的谄媚嘴脸。 萧无明与赵翎对视一眼,倒是没了往日戾气,反而是互相点了点头,不过后者见到其手上那柄雪白长剑时,明显愣了一下。 萧无明注意到此,也不是藏着掖着,将剑收入鞘中,转身朝春涧屋子方向走去。 再简单告诉春涧几声自己有事要上山一趟,很快便回来后,萧无明便是带着赵翎上山。 此前就答应三公主要让她亲眼见一见那白玉观音像,萧大世子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在穿过那已是轻车熟路的竹林后,赵翎仿佛拨开云雾见青天般,见识到这尊十丈高的白玉石像,发出一声感慨。 这江湖中人的脸,配上那洁白玉身,竟是一点不突兀,反而竟显慈悲。 “如何?” 站在石像下,萧无明手握“寒霜孤影”笑问。 赵翎点头,凤眸中毫无掩饰称赞之意。 “这是我娘生前的佩剑,如今是我的。”不用赵翎亲自提问,萧无明看向手上那柄剑说道。 赵翎对剑并不感兴趣,扫了一眼,平淡道:“希望以后别对着本宫拔就好。” 萧无明略感赞同:“希望是。” 两人在白玉观音像前呆了短暂时间,便是下山。 寺庙内,长宁公主将赵翎拉到一旁,就算听不见两人对话,单凭前者那通红的眸子,就不难猜出两人谈话内容。 无非是些此别天高路远,注意安全,诸如此类的话。 可就是这些话,往往最能催人泪。 离开时,萧无明将《圣人经》揣入怀中,霜寒孤影的剑鞘贴着手心口发烫。 佛像掌心的灯台不知何时指向苍狼关。 大雄宝殿的钟声响起时,殿内灯海齐明,将萧无明的离开身影拉得老长。 雪越下越大,蜀道的风卷着狼嚎传来。 在山间,萧无明抽出殷雨佩剑,剑身在风中泛着冷光。 凤鸣寺的钟声响起时,萧无明回望凤鸣寺,看见玄苦方丈正与小沙弥打闹,旁边长宁公主不耐烦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他忽然轻笑,笑声混着剑鸣,惊飞山间飞禽以及站在所有人身后的李寒舟。 打从离开寺庙时,他就注意到萧无明手中那柄故人之间。 钟红薯看不下去,扯了扯师傅衣角,威胁道:“欸,你可别打萧世子东西注意啊!不然小心我以后揍你!” 李寒舟摇头,平静道:“好。” 一行三百余人,浩浩荡荡从荒山离开,往望凤城奔去,在官道上掀起一阵烟尘。 望凤城,晚间三刻,护城河突然活了过来。 主干路用北海石板砌就的河岸边,百姓们提着荷花灯笼接踵而至,烛火映着每张朴实脸。 有老妇人颤巍巍捧着缀满银穗的莲花灯,有孩童举着歪歪扭扭的纸灯奔跑,更多的是青壮年男子,将刻着“祈愿”二字的木灯轻轻放入河面。 河水在秋夜泛着柔光,被千盏灯笼染成流动的金红。 每盏灯都是百姓亲手所制:渔家女在灯面绘上渔网纹,匠人在灯底刻着护城砖的纹样,就连街边卖炊饼的王老汉,也在灯笼上歪歪扭扭写上一个好字。 一身白衣的萧无明与赵翎混入人群中,见识到其中这万人送行之景,她不禁看向萧无明。 发现后者脸上,竟是一丝一毫表情变化都没有。 第八十四章 花灯 萧无明一行人从荒山直奔望凤城门,三百余人队伍浩浩荡荡在官道上疾驰,就算此山地势再如何偏僻,难免偶有行人,见到为首的萧无明,大多面露惊恐。 这纨绔世子,又在闹什么名堂! 萧无明无心关注这些,驾着胯下那匹“雪中踏云”保持队伍首端,就连现任“明”字营左右先锋的邢无刚以及马三甲皆是领先半个身位。 常年呆在军营中的邢无刚心中纳起闷来,一路从苍狼关至荒山,殿下大多数都保持在队伍中央,闲来无事就与后方马车里的几位姑娘唠上两句,今日好端端的,为何如此亢奋? 邢无刚有疑,看向一旁面不改色的马三甲,后者显然是注意到对方眼神,微笑道:“将军不知很是正常,待进了城就可解惑。” 邢无刚点头,对方既然把话说到如此,也不过多追问,他性子虽说不上沉稳,可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两位先锋官都察觉出来,那近日与萧大世子交谈最深的几位姑娘也是好奇起来,就连被李寒舟抓起来苦训的钟红薯,也是掀开车帘,露出可爱小脑袋,双眸瞪大,朝坐在马车头的春涧问道:“春涧姐姐,殿下这是怎么了?” 谁知,平日里无所不知的春涧也是与马三甲一般打起哑谜,笑道:“等进了城,你就知道了。” 钟红薯哦了一声,缩回脑袋,她还想趁着李寒舟没找自己麻烦,赶紧睡一觉。 苍狼关如今刚换守城军,百废待兴,就算郭勇翻遍了全关才找来这么一座尚且能坐的马车,与望凤城产出的豪华马车自是对比不了。 被一路颠簸有些烦躁的穆容英趴在窗前,狐媚眸子始终注视不愿入马车的三公主。 这个公主殿下,就算是与她打交道这么多年的她,也是有些看不透,与萧无明那极深城府不同,前者是宫前一个样,出宫后又是另一副面孔,而后者,则像个埋藏了无数财宝和陷阱的无底洞,你也不知下一步是捡到金子还是握到刀片。 总而言之,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从某种意义而言,也算般配。 不愿入马车的赵翎同样看向萧无明,心中虽是有惑,却还是冷着一张美脸,可那驾马的速度,比之前不知不觉间快了几分。 都是拧巴的主子呐。 穆容英打了个哈欠,别看她今日如此清闲,她可与钟红薯处境差不了多少,每天尚未天亮就被春涧从被窝拉起来,虽说只是帮助玄苦和尚忙活,一点都没闲着,纵然是刺客出生的她,也是每日累得快晕厥,倒在床头就呼呼睡去。 一大一小依偎在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内,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只晓得耳畔传来阵阵叫卖声,呢喃一声,钟红薯先是醒来。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街道,声响像筛豆子般蹦进车厢,钟红薯率先醒来,一扫原先困意朦胧双眸,拉开车帘,钻了出来。 这是她长到十二岁头回进望凤城,刚一出来,满城喧闹与无数烟火气直往鼻子里钻,痒得她想打喷嚏。 “红薯,别把脸弄脏了。”春涧见到这可爱模样,忍不住笑着提醒到。 钟红薯嘴上应着“知道啦”,随便用衣角擦了擦鼻涕,就坐在春涧旁边,打量这繁花似锦的望凤城。 首先撞进眼帘的是糖葫芦摊子。 穿红袄的小姑娘举着尺把高的糖棍儿跑过,山楂果外裹的糖衣在夕阳下晶亮,像串会跑的小灯笼。 钟红薯咽了咽口水,忽然注意到隔壁绸缎庄的门帘掀开,几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挎着绣花香囊走过,裙角扫过街道时,竟比曾经自己家里养的花母鸡羽毛还要光鲜! 钟红薯眨了眨眼,又看向春涧。 她还是觉得,如果是春涧姐姐穿上,定会比她们还更好看些。 ”卖炊饼嘞!胡麻馅的热乎炊饼!” 就在她出神间隙,香味先比明亮叫卖声先钻入她鼻内,钟红薯看见推车老汉的笼屉冒起白气,笼布边缘露出金黄金黄的炊饼,面上撒的芝麻粒比星星还密。 她想起凤鸣寺那主持媳妇做的烧饼,也不知这个老伯的炊饼比之其又如何。 马车拐过街角,一座三层高的木楼突然撞进视线。二楼的雕花栏杆上挂着成串的绢花,红得像火,粉得像霞,最妙的是那几枝白梅,花瓣竟能随风轻轻颤动。 钟红薯好奇的挑了挑眉,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用雪纺扎的。 楼下茶棚里坐满了人,铜壶烧水的“咕嘟”声、茶碗相碰的“叮当”声,混着的说书人拍惊堂木的\"啪\"一声,惊得她差点从马车上蹦起来。 “快看,春涧姐姐,快看!” 她拽住春涧袖子,手指指着街心杂耍班子。 赤膊的汉子正在吞火,火苗蹿起三尺高,映得周围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旁边穿绿衣的姑娘踩着独轮车抛接瓷碗,六个白瓷碗在她头顶转成个圈,竟没半个掉下来。 钟红薯看得入神,直到马车驶过,还伸长脖子去望那姑娘腰间晃动的银铃铛。 暮色渐浓时,街两边的灯笼次第亮起。 有鲤鱼形状的,有莲花形状的,最稀奇的是拐角处的首饰铺,檐下挂着串琉璃灯,每片琉璃都染着不同颜色,风一吹便叮咚作响,把整条街都映成了流动的彩虹。 钟红薯看见铺子里的姑娘对着铜镜插簪子,金晃晃的簪头嵌着红珊瑚,比苍狼关内那可以说得算是富甲一方的王大姐的那头绳还要鲜亮十倍! 马车在护城河停了下来,一盏盏花灯自不远处顺着河道漂出。 花灯各式各样,无一例外,都写着祝福话语。 钟红薯好奇问道:“这是......” “红薯,这便是殿下为何要那么快马加鞭赶回来原因。”春涧感慨一叹。 拉着钟红薯下了马车,身后有士卒递上在路上特意买的花灯。 在上面写上祝世子平安,五个字后,春涧喃喃一句:“愿夫人保佑。” 随后,她轻轻将花灯放入护城河中。 第八十五章 民心 钟红薯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殷雨夫人忌日,不光光是镇北王府的事情,同样,是全城百姓在乎事情。 纵然那白衣女圣人已逝世多年,城中百姓从未把她忘去。 就像这一盏盏花灯般,在河面上缓缓驶入城中,灯火远去,带走百姓心中思念与祈愿。 不知不觉,这十二岁的小姑娘红了眼眶,扭过脑袋打量一圈,除了趴在窗口看热闹的穆容英外,她并未见到世子殿下和那冷冰冰的三公主。 “别找了,殿下等下自会回府。”放完灯花的春涧站起身,摸了摸小姑娘圆润后脑勺,柔和笑道。 话音落地,她看向护城河的首端。 那里人山人海,萧无明每年也会悄悄混入人群,十年来,风雨无阻。 “走吧,先回府。” 春涧拉着钟红薯重新上了马车,三百余人的“明”字营,邢无刚和马三甲护道,犹如两座小山峰般,甚是惹眼。 三百铁骑马蹄声如滚滚,在城中响彻,护城河首端,萧无明和后来赶到的赵翎正带着面具,混入人群中。 “给殷夫人的灯要漂在最前头!” 就在两人好不容易挤入人群中时,河岸处,一位大娘子大声叮嘱儿子,将一盏嵌着鲜花的灯笼推入水中。 萧无明认得此人,是后街巷子口的李大娘,她男人曾是的军中伙夫,早些年随军与蛮怒大战,死在了边疆,不过这大娘也是性情中人,硬是靠着一口气孤身入黄沙,又靠着仅剩半口气,将他男人尸骨从死人堆里挖出,当时这件事还一度轰动全城。 河面上,不知谁放了盏三层莲花灯,每一层都写着不同的祈愿:“护平安”,“斩蛮怒”,“万民安”。 火在风里明明灭灭,像悬在河面上的小月亮。 在看了一阵后,萧无明娴熟绕着人群朝外头走去。 赵翎不解,却还是跟在其身后。 两人就这样,靠着仅仅这几日相处的默契,从人群中游走。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到了护城河拐弯处的石埠头,几个城外老猎户正编扎更大灯船。 萧无明停下脚步,笑着朝身后始料未及撞在自己后背的赵玲道:“看到那几个老猎户没有,他们曾是娘营下亲兵,娘走后他们也告老还乡,如今在城外做些打猎活,混口饭吃。” 赵翎嗯一声,语气如常道:“你倒是了解。” 萧无明点头道:“每年都会去看他们。” 赵翎挑眉冷笑道:“倒是有心。” 萧无明摇头:“这是有义。” 赵翎懒得搭话,凤眸看向那灯船。 船身用松枝扎成龙角形状,双目处嵌着从与他们身份并不相符的夜明珠,船尾插着面褪色的“萧”字旗,这是他们从军那些年从战场上捡来的。 “当年殷夫人在时,就算是退下的老卒都没受过委屈,”老猎户王大全擦了擦眼角,沙哑道:“如今世子接旗,咱老百姓能做的,就是让这灯海,照亮他南去的路!” 其余几位老猎户纷纷附和。 萧无明听后心中一暖,赵翎冷笑道:“好像京城在你们口中就是匹吃人的狼。” 萧无明摇头:“比狼恐怖些。” 赵翎疑惑嗯一声。 萧无明淡笑道:“是会吞人的蟒。” 赵翎还是噙着冷笑:“倒是大胆。” 萧无明哈哈一笑,待看见花船入水时,转身离去。 对他而言,能听身后人对娘的四年,便是足够,至于其他功夫,他倒不在意。 深谙此道的赵翎并未出声,跟在萧无明身后,渐渐离热闹人群离去。 护城河的水,带着灯海流向北门。 远离人群的萧大世子带着赵翎立在城楼之上,此处风景绝佳,人烟稀少,是观赏的一处宝地。 看见河面上的灯影映着百姓的脸,萧无明朝身旁的赵翎道:“殿下可知,真正的民心,在于何处?” 赵翎回道:“在于民?” 萧无明摇头。 赵翎又答:“在于心?” 萧无明还是摇头。 赵翎端着耐心,语气却是调侃道:“本宫最烦打哑谜的人。” 萧无明笑着解答道:“两者皆是,民与心,都重要。” 赵翎平淡道:“谈何容易,光耍嘴皮子可是没用。” 靠在城池上,萧无明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颔首道:“的确是如此。” 赵翎却是低眸,看向城下护城河。 此刻千盏灯影中,她看见有灯笼画着西北军模样,却不冷峻,反而有丝丝温暖,有灯面写着“护民如灯”,更多的是没有字的素白莲花灯,却在烛火里透出最纯粹的光。 “世子,灯海已过万盏。” 王从命在黑暗中低声禀报。 萧无明望着灯海最前端那盏灯船,笑道:“回府吧。” 王从命跪地道:“是。” 夜风渐起,河灯碰撞发出细碎响,像千万句未说出口叮嘱。 有妇人对着灯海合十,有孩童追着灯笼奔跑,连城墙上的守兵都悄悄解下腰间玉佩,系在灯线上随水漂远。 望凤城的夜空无月亮,却被这千盏灯海映得如同白昼,每盏灯都是百姓捧出的心,顺着护城河,漂向千里之外。 子时将至,最后一盏灯消失在北门水闸。 百姓们却仍立在岸边,望着灯海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 而此时的萧无明与赵翎已是回府,后者明显也是有些倦乏,简单与世子殿下告别,就朝自己居住的梅院走去,熟悉模样,好像是镇北王府才是她家般。 萧无明倒没着急进府,反而是坐在大门门槛上,一旁抽旱烟的老卒不禁问道:“殿下还不进府,晚风凉。” 萧无明笑道:“钱老伯,旱烟少抽些。” 老卒哈哈一笑,将旱烟杆子敲了敲,随后收起道:“不抽了,不抽了。” 萧无明淡淡一笑,转身朝王府内走去。 老卒目送殿下背影,拿出旱烟,习惯性抽上一口:“奇怪......” “奇怪啥,还有,老营长,殿下不是不让你抽旱烟?”身旁年轻士卒凑近问道。 老卒瞥了他一眼,骂骂咧咧道:“要你光,殿下只是让老子少抽点!还有......” 老眼中一阵烟雾缭绕,老卒淡淡道:“那方向,是去望江院的。” 第八十六章 父子 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却不知须得先有虎父镇宅,方育得出类拔萃之儿郎。若不然,纵有将门之后,亦可能沦为笑柄。 说起望凤城萧望海父子,城中百姓无不是摇头叹息,性子急躁者,更要骂上几句解气。 想那殷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却心怀苍生,曾创下一剑开天壮举,何等英姿飒爽! 再反观这父子二人,一个十年杜门谢客,不问世事,一个终日沉溺温柔乡,浑浑噩噩如痴儿,哪里有半分殷夫人的侠肝义胆? 暮春的镇北王府浸在薄暮里,寂静如深潭。 萧无明一如既往身着素白锦袍,不同于其他贵公子的华服繁饰,他仅用一支嵌着羊脂白玉的发簪束起墨发,简素之中,竟透出遗世独立的清贵风姿。 作为望凤城公认的“天字号人物”,萧无明每次出行皆备受瞩目,这般素净装扮更是吸睛无数。 世人皆道萧大世子纨绔之名远扬,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生就一副惊才绝艳的谪仙之姿。 世人对美的事物向来包容,是以萧无明的白衣玉簪一度引领风潮。 可无论多少世家公子效仿,皆难窥其神韵一二。久而久之,“白衣玉簪”四字,竟成了他的专属称谓。 亦有好事者酸溜溜称他故作清高,萧无明却懒得分辩,遇上这等自以为是的狂徒,直接命人拿了胖揍一顿,倒也省事。 今夜无星无月,王府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铃铛轻响,萧无明的腰间也多了一柄雪白长剑。 今日是殷夫人忌日,老爷子深谙驭下之道,一早便给府中仆从放了假。 府中丫鬟仆从多是出身不俗,能甘愿留在此处,个个心思深沉,唯有恩威并施方能驾驭。 此前边塞与荒山一行,着实累坏了府中诸位姑娘。便是平日里以一敌百的春涧,今夜也早早歇下,更遑论其他弱质女流了。 整座王府唯有望海院的烛火还透着微光,在夜色中摇曳,似是故人未散的魂灵,又似是这深宅大院里,唯一未曾熄灭的一点心灯。 萧无明在那木门停下脚步,腰间别着的“寒霜孤影”此刻发出阵阵轻颤,像是在催促他去推开眼前这道门般。 世人都称萧望海父子还不如蹲在门口玩泥巴的三岁孩童有远大志向,殊不知,父子俩自殷雨逝世后,已是心生隔阂。 萧无明的指尖在木门上方悬了三息,月光洒在他白衣上,好似能反光般。 掌心汗水顺着指缝滑落在门环上,将锈迹斑驳的木门打湿。 就连面对鱼鳞蛇这种吞天大物,萧无明都没晃神,就是这么如今轻松一掌就能打碎木门萧大世子停留半天。 檐角残烛的光透过门缝斜切进来,照在剑柄一片冷白之上,像极了八岁那年母亲灵前的白烛。 “大公子今日咳血三次。” 身后阴影里忽然响起王从命低语,随后他那身漆黑装扮渐渐浮现,犹如鬼魅一样,在黑暗处来无影去无踪。 萧无明闻言指尖一颤,悬在半空的手忽然转向,装作去拂开肩头落英。 可初春的王府绿植鲜花皆是从各地运来的新鲜春花,何来落英之说? 王从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叹了口气。 这两父子关系就好像这锈迹斑斑木门,别说是他们习武之人,就算换做二八少女,轻而易举就能推开。 可就算如此,这父子俩没一人上前捅破那层窗户纸。 都说旁观者清,王从命摇了摇头,父子俩性子着实太像了,同样的拧巴。 门内传来书页翻动轻响,混着陈年熏香与苦艾气息。 萧无明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暮春夜,他偷藏了萧望海案头的《圣人经》,被其抓去祠堂认错时,还是娘护住自己,不然准是一跪就是半日。 萧无明真的很想问问萧望海,到底是经书道理重要,还是他和娘重要。 腰间“寒霜孤影”又开始轻颤,萧无明不知不觉间将袖口圣人经握在手心里。 这本不知被萧望海翻动多少遍的书,为何他会给自己? 萧无明心中有惑。 要说娘的佩剑还情有可原,可这《圣人经》又是何解? 不知何时,萧万元明的手又搭在门板上。 “哐当!” 远处更夫敲过二更,惊得檐下铃铛乱响。 萧无明猛地收回手。 门内的烛火突然晃了晃,将他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像一柄出鞘半截的剑。 “是不是很好笑?”萧无明朝身后的王从命问道。 王从命跪地不敢抬头。 这问题实在太过危险,无论回答是否皆是错,索性装傻充愣,打死也不能敲开嘴巴。 萧无明叹了口气,轻声道:“萧望海还有多少时日?” 王从命听后一愣,抬眸瞬间就对上萧无明那冷厉眸子。 白衣上月辉流淌,王从命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在这世子殿下身上看到老王爷影子,磕磕巴巴道:“王爷不让说,大公子也不让提。” “那就由着他,娘一个人在天上想来也无聊。” 就在萧无明转身要离开之际,听见门里传来压抑的咳嗽,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 他终是心软。 指尖刚要触到门环,却见门缝里飘出半片纸页,朱砂笔写的“三教合一”四字被夜露洇开,化作一滩暗红。 见到这四字,萧无明这下彻底恍然大悟。 夜风卷着落花扑上他的面,素白锦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萧无明后退半步,望着门上“望江院”三字褪了色的漆痕,想起母亲曾说过,望海楼的月光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沟壑。 他摸向腰间的剑,二话没说离开。 望江院的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像极了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挥剑时,剑尖跳动的流萤。 时过午夜,雨势渐大。 萧无明问回府仆从手上拿了柄油纸伞,独自一人在府中散步。 许是马上要离开缘故,这平日寻常不能再寻常的一草一木,此刻倒也成了世子爷心中稀奇物。 路过演武场时,正巧见到还孤身钓鱼的独目老人,墨守衷。 只不过,今夜的老头并不是如往常般等萧无明上钩,反而是老实本分等着武库上的人出阁。 第八十七章 白衣白剑 深夜雨水斜斜织着,油纸伞面被敲出阵阵清响。 竹骨伞架不堪雨重,攒聚珠子成串抖落,顺着伞沿滚成银线,在王府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虹。 见到墨守衷那一刻,萧无明才反应过来,遭遇赵翎刺杀那一晚,自己换宁一语出手代价,便是这武库的第一层。 萧无明淡淡一笑,回想起那日这灰袍刀客打死都不肯出手,说得倒是道貌岸然,随后朝淋在雨幕中的老者笑道:“墨老有心了。” 墨守衷淡淡哼声从雨幕飘来,听上去并没有多少责怪事情。 “殿下倒是贵人多忘事,可就苦了我们做下人,你是动动嘴皮子就好,可让我难办呐。”墨守衷如枯骨般声音传来。 自知理亏的萧无明哈哈一笑,墨守衷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随后声音又借着雨水飘进萧无明耳朵里:“殿下此行边塞,做的事好,不过锋芒太过毕露,惹了很多人注意。” 萧无明闻言摇头道:“墨老说小,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很多事只是弄巧成拙。” 墨守衷叹了口气,一叹过后又是一叹。 萧无明小步跟上,发现闭目老人已不在原地,反而是站在河畔,他又接着跟上。 拢西湖上,因为下雨原因,起了大雾,零星还能见到几点花灯散发的光。 墨守衷佝偻着背,双目浑沌,并未回头,道:“许真是我老了,做事情畏手畏脚,不过既然王爷和殿下都觉得此事尚妥,做下人的自是心悦诚服。” 听罢,萧无明道:“听墨老语气,哪里有心悦诚服,不过是在怨我。” 墨守衷摇头道:“怨又何妨,真假又如能如何,殿下该做的也做的,不该做的还是做了。江湖消息已是传开,殿下体内身怀仙骨,取之可无敌天下。” 萧无明哑然失笑道:“这他们也信?” 墨守衷哼哼道:“殿下何时不食人间烟火了?” 萧无明了然,又笑问:“是哪方势力?” 墨守衷吐出一口浑浊气,在雨幕中慢慢转头,看向萧无明认真道:“都有。” 萧无明瞳孔皱缩,身侧藏书阁突然涌出一道强悍气息。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西北三州第一武库的檐角铜铃,在暴雨中碎成七瓣,清响泠泠。紧接着,一声拔刀声破空而来。 刀光先于刀声撕裂雨幕,一抹刀光闪过,劈卷无数雨水,竟让雨幕短暂清明。 借着刀光,两人这才看清是此刀竟是宁一语挥出。 这不善言辞的刀客负手立在兵器架前,灰衣袍垂落如凝固的夜,手中握着那把生锈了的刀。 暴雨打在武库上面的琉璃瓦上声音忽然低了三分。 这是宁一语刀出鞘时独有的气压沉降。 见此,萧无明想到曾经娘提过一次这灰袍刀客,称其招数太过大开大合,不留一点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用于搏杀,不利于修道。 在萧世子这沉思片刻,在藏书阁的宁一语又是挥出一刀。 这招相比于之前倒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暗劲气,不如之前那般大气磅礴,却在落在湖面时,炸开数十道高十余丈的水柱。 好似万匹骏马踏地奔驰声,见此的墨守衷才露出一抹笑:“这小子看来是掌握了刀势,不过心中怨念未散,迟迟入不了一品宗师境。” 萧无明闻言一愣。 宁一语的心中怨念是何? 十余年前败给殷雨还是前些日子输给李寒舟? 本还期待有后文的萧世子撑着伞和独目老头,你一言我一语无聊搭话,不过等了些许时迟迟不见宁一语动作的他,正打算转身离开时,身后又是一道刀气炸开。 第三刀,不是斩向湖面,而是朝他们斩来,不过在马上要两人跟前时,被佝偻着背的老头简单化解。 他微微仰头,看似骨瘦如柴的身子爆发出惊人声音:“灰袍小子,得了便宜就别卖乖,进步已是巨大,可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话音散在拢西湖浓雾中,宁一语听后不语,翻身下楼。 雨珠在他双目前凝成银线,顺着下颌滴落,却在距地三寸处被力气震成雾霭。 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墨守衷哪里会被简单吓到,平淡道:“面对殿下,不得无礼。” 宁一语听后脸色不改,直勾勾盯着萧无明,确定来说是萧无明腰间那把“寒霜孤影”。 正是这把剑,断了他的圣人路。 “二十年前的雨夜,殷雨也是这样踏水而来,衣摆未沾一滴泥尘。” 宁一语开口,声音沙哑,貌似很久没说话般。 可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未散刀气。 萧无明不语,刚踏上石板时,便觉鞋面一亮。 水洼里的雨珠突然悬停半空,在宁一语握刀的刹那炸裂开来,激射在旁。 他腰间寒霜孤影发出蜂鸣,竟与其手上的锈刀产生共鸣。 “宁一语,你是看书看傻了?别忘了,你身在的是镇北王府。” 萧无明撇了一眼灰袍刀客,冷声开口。 听语气,萧大世子明显有了怒气,墨守衷在旁附和道:“还愣着干甚,还不快磕头谢罪!” 宁一语闻言只是喃喃:“像......像......” 大雨,并未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他视线中,大雾朦胧间,近乎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白衣,一样的“寒霜孤影”。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宁一语。 “还请赐教。” 他自顾自说着,话音未落,手中刀已出鞘三寸,刀身映着漫天雨幕,竟卷动西拢湖的湖水。 刀风起时,暴雨突然改向。 宁一语单足点地旋身,破浪刀带起的气浪将积水卷成透明水龙,龙首处凝着冰棱,朝萧无明杀来。 白衣飘飘,萧无明瞳孔骤缩,他终于看清对方握刀的手势。 而就在宁一语拔刀瞬间,十六道影狼卫已护在他身前,为首的王从命面露冷芒,杀气毕露。 退至一旁的墨守衷微微行礼,朝不知何时出现的萧擎苍道:“王爷安好,这小子太过霸道,竟敢朝世子拔刀。” 萧擎苍摆手,目光看向萧无明。 好孙子。 此局你还如何解? 第八十八章 心魔 演武场西北角的凉亭内,青瓦上的雨珠正顺着飞檐滚落成帘。 萧擎苍身着灰布粗衫,乍看不过是寻常乡野老翁。可当他手指轻捻长须,发出一声极轻的“嗯”时,立于亭柱阴影中的墨守衷却觉得后颈寒毛尽数倒竖,仿佛有冰锥抵住了后心。 这位眯眼含笑的老者,是西北三州跺跺脚便能让山河震颤的镇北王。 三十万玄甲军的狼符在他袖中沉睡,凤阙皇宫的半壁朱墙倒映着他的身影,前朝皇帝亲赐的异姓王爵,在百年国史中如孤星闪耀,而此刻这颗星辰正用鹰眼般目光,穿透雨幕凝视着演武场上的战局。 墨守衷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微微颤动。 他想起南州那群酸儒文人,平日里没少在诗文中暗戳戳讥讽镇北王拥兵自重,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怕是第一个要往萧擎苍的铁蹄下钻。 十余年前蛮怒国破潼关,萧擎苍若真有反心,此刻坐在龙椅上的何止是换个人?怕是连国号都要改写。 可如今呢? 皇室赐下的黄金甲胄与鸩酒同盛于锦盒,褒奖的诏书与监察的密旨齐发于京城,当真是“用臣如用虎,防臣如防贼”,偏生这头“猛虎”还要在雨幕中揣度君心,端的是一局暗流涌动的棋。 亭外的雨势愈发磅礴,如万马奔腾砸在演武场上。 宁一语将手中锈刀横在胸前,刀身映出他普通不能再普通的脸庞。 手中锈刀横立当前,丝毫不惧。 他缓缓闭上双目,虽悟出独属自己刀势,却还未彻底克服心中那道心魔,道不圆满,便很难走出关键一步。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位二品小宗师,单论感官胜出常人不知多少倍。 萧无明不是殷雨他知道,镇北王在身后亭子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 就算如此,宁一语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机会难得,错过此次,不知下次会是何时。 十六道在雨幕中游走如鬼魅的影狼卫,为首的王从命手握玄铁长刀,刀身随动作轻响。 呼。 宁一语睁开眼,吐气开声,锈刀划破雨帘的瞬间,萧擎苍坐在凉亭中的身躯微微前倾。 他看见灰袍刀客握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腕间青筋如枯藤般凸起,那柄锈迹斑斑的刀刃上,已成气候。 “当!” 刀气相撞的轰鸣震得雨珠四溅,王从命的玄铁刀与宁一语的锈刀擦出几点火星。 十六影狼卫结成刀阵,刀光如织网般罩向灰袍刀刻,雨幕中骤然绽开一片寒芒。 宁一语见此,手中长刀一挥,无限接近一品宗师的真气缠绕在刀身上,掀起层层气浪。 借着这股激浪,宁一语绕过诸多影狼卫防御,直直朝着萧无明走去。 “不好,护住殿下!” 王从命惊呼,随即往后赶去,并非他们反映不够迅速,而是宁一语太快了。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是小八。那个刚入影狼卫三个月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腰间佩刀甚至还未开过刃。 影狼卫规矩,每死一人,才会有新人补上,位居第八位的小八,很明显是后来新人的,不过也是如此,老人们都对这新来的新狼卫格外照顾。 注意到这略显稚嫩的脸蛋,却见宁一语眼中寒芒一闪,锈刀在半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弧度,刀锋擦着小八的咽喉掠过,带起的劲风刮破了少年的衣领,却未伤其分毫,随后又是电光火石一击,将其重重甩出。 小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在落地瞬间,被就近的影狼卫接住,在检查其伤势,发现只有轻微外伤,其余竟是一点事没有。 很显然,这会袍刀客并未失了心神,下手还知分寸。 王从命也抓住这个小八拼死推演的间隙,拦在宁一语身前,与小八青涩相比,前者此刻竟显老辣,在黑夜中他如鬼魅,靠着灵巧身法与之周旋。 其他影狼卫也是赶来,将灰袍刀客团团围住。 凉亭外,李寒舟缓步入内,见到萧擎苍背影,抱拳行礼道:“参见王爷。” 李寒舟身着青衫,不知何时已立在亭中,腰间长剑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凌然剑意。 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青衫剑道宗师”,此刻正凝视着雨中的战局,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悯,几分怅惘。 暗处的墨守衷打量一番眼前这青衫剑客,又瞧了瞧与影狼卫纠缠的宁一语,摇头叹了口气。 这才是江湖大气才有的气质嘛,宁一语那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相貌身段,就说入了一品乘海境又如何,还不如人家就这么往人堆里一站来的气派 萧擎苍转头看向他,鹰目中闪过一丝兴味,问道:“他离所谓一品,相差多远?” 李寒舟如实回答道:“临门一脚。” 萧擎苍鹰目闪烁一丝戏虐,道:“本王怎么觉得他离一品还很远。” 并未因为面前站的是镇北王而显得胆怯的李寒舟语气如常道:“也可以这么说,主要看宁一语心魔改如何除,心魔破碎之日,也是他登临一品境之时。” 萧擎苍嗯了一声,问道:“你入一品时多大。” 李寒舟愣了一下,近乎下意识回答:“三十五岁。” 镇北王貌似笑了一下,李寒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要说常年领军打仗的镇北王对江湖人士不了解实属正常,可对嫁入萧家的殷雨不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殷雨入一品境时,不过才二十六岁。 心中已然放下执念的李寒舟平静回答道:“我不如她。” 亭外,大雨倾盆而下,偶有无雷闪电在天边闪烁。 “这雨看起来还要下一段时间,倒是麻烦你多待一阵。” 凉亭外,黑袍老者何慎之撑着伞在外等候,萧擎苍看向还在激战众人,露出今晚第一个也是最后的浅笑:“今天日子特殊,让他们别闹太晚。” 话音落地,老王爷便在黑袍老人护送下朝自己屋子走去。 大雨好似有了些许减少痕迹。 独目老人墨守衷坐在石凳上,开口问道:“李宗师,你觉得他还要几招破招?” 晚间寒风吹起青衫,在大雨不止,大风又起的瞬间,李寒舟开口道:“现在。” 第八十九章 刀剑 李寒舟的话语声还未落地,墨守衷就见雨幕中,宁一语忽然长啸一声,锈刀舞出重重刀花。 王从命的手中长刀骤然急响,影狼卫的阵型竟被这股刀势冲得七零八落。 一旁清醒过来的小八捂着胸口退到演武场边缘,眼中闪烁吃惊神色,连忙拉出弓弩,埋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还是如之前一般撑着一柄油纸扇的萧无明,白衣飘飘在雨里,脸色如常,甚至面对近在咫尺的刀气,依旧寸步未移。 腰间的“寒霜孤影”发出隐隐剑鸣,萧无明一手搭在剑柄上,双眸竟显寒芒。 “咔啦!”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演武场上战局。 宁一语的锈刀已抵住萧无明的咽喉。 不知何时,他竟突破了影狼卫的重围,站在了镇北王世子面前。 腰间佩剑尚未出鞘,萧无明一脸平静看着眼前的刀,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在刀刃上溅起细小水花,他笑道:“杀了我,你就能破心魔?” 这句话如重锤砸在宁一语心上,也是愣神间隙,埋伏已久的小八拉动弩机。 只听一声破空声响起,宁一语后撤半步,轻松躲过此击,手中锈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刮开雨幕,向萧无明杀来。 锈迹斑斑的长刀卷着无数雨水砸落刹那,萧无明足尖已勾住廊下铃索,白衣旋成苍白弧光。 宁一语的刀势擦着他袖边劈入石板,石板应声裂成无数蛛网状。 “破绽在左。” 萧无明话音未落,袖中白剑已化作银蛇,顺着刀面弧度打向对方手腕。 这招“白蛇绕柱”是镇北王府秘传巧劲,专破刚猛刀法,也不知萧无明何时学会。 这招威力并不大,胜在出奇,却见宁一语突然松握刀柄,锈刀竟在雨中翻转成陀螺,刀刃嗡鸣着削向他咽喉。 萧无明后仰避过,发梢扫过刀刃时惊觉凉意。 这柄锈刀看似钝旧,实则暗藏锋芒。 他借势后空翻跃上屋檐,砖瓦在足尖下瞬间碎成齑粉,暴雨中竟踏出游龙步的残影。 宁一语抬刀追势,刀光骤然分成三道。 萧无明瞳孔骤缩。 这是江湖上流传比较广的“一刃三叠”,此招虽是广泛,却很难用人真正用至娴熟。 “寒霜孤影”始终未出鞘,萧无明运起真气,他竟要以剑柄硬接三重叠浪。 剑柄与刀面相撞迸出火星,溅起的雨珠在空中爆裂开来。 “武库一行,看来你收获着实颇丰。”萧无明借力跃至兵器架,指尖掠过刀身,终是长剑出鞘,瞬间一股寒气袭卷演武场,无数落雨凝成冰晶,散落在地。 寒霜孤影。 见到此剑,宁一语双眸微微凝聚,闷哼一声,横刀架住剑势。 影狼卫悄悄落在一旁,手中弓弩皆是上了弩机,虽都紧紧盯着战局,难免还是会为萧无明身上爆发的真气感到吃惊。 殿下这……进步的实在太快了。 武道之行最忌讳修为晋升太快,欲速则不达,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不过这通常是行动天赋尚浅者,江湖里总有一批天才,修为爬升速度,恐怖异常。 萧无明,无疑就是这样的天才。 两股内力相撞掀起气浪,在两人周围悬浮成剑刃圆环。 宁一语那张面瘫脸也是闪烁一缕缕异样,看向萧无明,他开口道:“你进步很大。” 萧无明见状轻笑,借真气炸开瞬间,化作流光落在对面廊柱。 “用别人的招式,永远成不了圣人,甚至一辈子都入不了一品。” 萧无明笑着说道,话音未落地,一掌便隔空排出,裹着真气,将无数细水荡开。 宁一语却不闪不避,任由对方掌风拍在胸口,借势旋身踢出连环腿,竟将地上积水卷成十八道水刃,呈北斗状锁向萧无明周身大穴。 好个“斗转星移”! 萧无明屈指连弹,弹出的雨珠竟如钢针般射穿水刃。 两人在雨中错身而过时,萧无明手中白剑发出一阵鸣颤,听到熟悉剑鸣,好像又被拉入数年前惨败瞬间。 宁一语愣在原地,萧无明的剑搭在他脖颈处。 “你分神了。” 萧无明的声音里没有杀意,只有雨水顺着剑身滑落声响。 宁一语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刀刃离自己喉咙尚有三分距离。 他幽幽叹了口气,承认道:“我输了。” 萧无明退后半步,甩了甩湿透的衣袖。 远处传来更夫打五更的梆子声,雨势渐弱,武库檐角的铃铛新发出清响。 “为什么要重新拿起剑?” 宁一语忽然开口,声音比雨声更轻。 萧无明看向腰间这柄散发淡淡白芒的长剑,剑柄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他道:“我要杀人。” 灰袍刀客苦笑道:“你这般身份的人,何须自己动手?动动嘴皮子,江湖上有何人能抵得过三十万军队冲杀?” 萧无明摇头道:“我要杀去蜀道剑阁。” 宁一语瞳孔骤缩。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青天之上,还有剑阁。 那里是西北三大险地之上,天下剑修心中圣地。 捡起刚才掉落的油纸伞,奇怪的是,两人刚刚冒雨打斗,身上竟无一点被雨水淋湿迹象。 头顶雨水落在伞面时发出噼里啪啦声,萧无明看向南边蜀道方向,平静道:“我娘的牌坊还未归还殷家,此行入京,顺带讨要一个说法。” 宁一语握着断刀的手忽然颤抖,喉咙发出阵阵笑声。 他确实是看不懂现在的江湖后生。 蜀道第一剑家,怎么在他们嘴中是这么个模样。 雨停了。 宁一语望向天际,见云层裂开道缝隙,阳光恰好落在萧无明肩头,将他的影子投在自己灰旧衣袍上。 两个影子交叠时,萧无明撑伞离开。 远处湖面,一盏盏被雨水打灭的浮灯,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今晚的所有他都明白,宁一语打从开始就没想与自己拼命,不过是想让自己当他的磨刀石,借着刀势的劲头,一步跨入一品境。 萧无明本身倒是愿意帮忙,可这宁一语着实有些不中用,白白浪费这么个大好机会, 湖畔,灰袍刀客一如既往抱刀观湖。 武库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惊起的雨珠落在湖泊上,竟折射出七彩光晕。 第九十章 金丝雀 这几日城中对比前段时间一茬接着一茬事,倒也算是太平,萧无明也是可在其中,闲来无事就到外头去逛一圈。 许真是马上要离开缘故,不仅对王府的一草一木格外注意,甚至一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小摊,他都会驻足把玩一番,不过通常只玩不买。 对此,好几位惨遭不测的摊位老板自是不敢面露凶相。 开什么玩笑! 摊子对面站的可是镇北王世子萧万无明,这么臭名昭着的人物,加上马上要去三公主一同离开,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自是脸上扯出比苦还难看的笑。 一肚子坏水的萧无明不用抬眸,就只这帮家伙心里做何想法,心知肚明,却也显得不在乎。 说来也奇怪,萧无明并不常去自己这几年常去的花墙柳巷,反而只是绕着街道,漫无目的闲逛。 作为殿下贴身护卫的影狼卫如影随形,王从命也是端着机灵做事,明白殿下念旧,不好出声干扰,仅仅是吩咐下去,暗中看守便好,对于城中熟面孔他们尚且还放心,至于一些生面孔更是警惕加了三分。 不过也是这等原因,就在短短一个下午时间,光刺杀萧无明的刺客就不下三人,功夫修为更是浅显到家,甚至连武夫一境界都为跨过。 很显然,这三人仅仅是江湖上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义愤填膺要为民除害的侠胆之士,对于这种蠢货,萧无明做法首先是三十大板伺候,若能侥幸活着,就丢到成后方乱葬岗,那里野兽扎堆,若还有幸活下来,那真是恭喜,喜提万箭穿心之法。 十年来百余位刺客,仅有一人走到后头,也仅有一个刺杀后活下来。 前者被数百弓箭射成马蜂窝,后者服下定混丹,留在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丫鬟。 提到穆容英,萧无明也是颇为无奈,都说王公贵族心思难测,可要萧万元明而言,这女子心思恐怕会更难猜几分。 自打从边塞回来,这狐媚子整日端着忧愁,就算拿了她平日做爱吃的糕点,也丝毫没给世子殿下什么好脸色看,气得萧无明一脚踹翻价值百两的饭盒和家上好家具,愤愤离去。 接近日落时分,逛完回府的萧大世子返回府中,恰逢穆容英捧着自己衣服走出住处,打水洗衣服。 从前是西北三州最出名烟花口的花魁,衣食住行皆是被下人们伺候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被萧无明掳来王府做丫鬟,虽说地位在城中沾了不少,可苦头同样也是吃尽。 府中仆从和丫鬟出身大多比普通百姓好点,甚至有些还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奈何凤阙制度,经商者不可入仕,不然怎么也不会沦落到给镇北王府当差。 除了春涧外,其余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拉帮结派,不过大多都不显于表面,萧无明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那日萧无明当着众多丫鬟面独留穆容英和春涧二人,引起她们不满。 春涧地位在丫鬟中地位颇高,背后又有与老王爷私交甚好的拳宗父亲,她们招惹不起,可刚入府,一无靠山,二无背景,还是勾栏出身的穆容英就成了她们出气对象。 春涧提过几次,萧无明暗中也留了心眼,不过还是端着架子,要穆容英主动开口,他方才会给她出点头,站站台。 不过显然自己低估这狐媚子的忍耐,到了今天还未开口。 萧无明坐在一旁,看着穆容英洗衣服,狐媚脸蛋没了往日灵动,只剩好看罢了。 死气缠身。 萧无明开口道:“狐媚子,要不跟春涧一样,搬到我院子如何?这样也好照顾本世子衣食起居。” 穆容英反复没听到般,还是麻木擦着衣服,直到萧无明有些不耐烦,她才平淡道:“不去。” 萧无明不紧不慢道:“要明白,入了我院,就等于告诉她们,你是本世子的人,从此没人敢在欺负你。” 穆容英闻言冷笑道:“你这尚无根基的世子殿下,不过也就做做表面功夫,万一哪天你横死街头,我可不得给她们扒皮抽筋?” 如若换做旁人说出这话,定是活不过下一秒,但说话的是这狐媚子,萧无明倒是一笑了之,反而问道:“本世子有一天真死了,你会如何想?” 穆容英擦衣服的速度放缓,却是没思考就开口:“这是好事,我会好好给家人烧香。” 萧无明饶有兴致追问道:“然后呢?” 穆容英柳眉微簇,不过很好快放平,道:“我会死在边塞。” 萧无明闻言不语,起身离开。 穆容英始终没抬眉,继续洗衣服。 她不知萧无明问这话目的在哪。 萧无明看似越走越远,声音却依旧清晰:“本世子不会那么轻易去死,你也最好死了心,既然入了王府,无论是生是死,都是王府的人,最好的你的金丝雀,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穆容英绝望的闭上双眼,不会顷刻间便睁开,朝萧无明消失方向狠狠呸了一声。 萧无明对此从来如此,明知道自己此时怎么都弄不死他,却每次都如此戏弄自己,把自己弄成炸毛的猫咪,却点到为止。 许今日他是出自那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些许善意,可也被穆容英忽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他是镇北王世子,在外头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子,何况又身在王府内,作为丫鬟的她有何资格拒绝? 穆容英幽幽叹了口气,将剩下衣服洗好,却没有像平日里一般抱入住所,反而是捧着湿润衣服朝萧无明的槐树院走去。 夜晚,月伴星,萧无明原来冷清院子盗也是随着穆容英到来多了一点人烟。 不过今夜,不,或许说这段时间的萧无明都没空搭理这些。 院子中用来取暖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院子里唯二的两个丫鬟坐在院中,周围一片寂静。 春涧美眸朝藏书阁方向望去,这几日萧无明皆是如此,一用晚膳后,就窝在方式阁一整夜。 第九十一章 护道 镇北王府藏书阁,西北三州人称呼其为西北第一武库,据说里头藏书无数,曾是镇北王当年领军镇压西北各州诸侯时交纳的。 江湖如今失传的众多武学,在武库中都能找到,也是因为这层原因,许多江湖人士也愿意冒着杀头风险,前来搏一搏运气。 宁一语便是最好例子,在藏书阁一层只是待了半个多月光景,就悟出刀势,虽说其中与他成年累月积累脱不了干系,但藏书阁妙处已是可见一斑。 整座楼阁以北海的墨玉为基、寒铁为梁,外墙攀附的爬山虎终年不枯,叶片却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那是墨守衷担任阁主后,用秘药浸泡过的“守阁藤”,凡触之者必中麻痹毒粉,不出半日,一命呜呼,传闻里,死在这藤蔓的武夫,就不下两位数,着实可怕。 正门匾额“武库天枢”四字由镇北王以玄铁重剑刻就,笔锋间隐约可见其气势磅礴,巍峨大气。 两扇铜门高逾两丈,门环为一对吞剑怒狮,狮口衔着的铜牌上刻着“擅入者,先断其肢,再焚其魂”警示。 推门而入时,门轴会发出低沉轰鸣,恍若远古巨兽的醒转。 阁内与烟花楼异曲同工之处,外头看似分三层,其按照高度而言,不下寻常六层。 阁内道路皆以磁石铺地,行走时足底生涩,暗合“吸劲卸力”的武学原理。 首层陈列百器,十二根盘龙柱上挂满历代名刃,不过大多都以断刃居多,失了神志,如今只能做收藏价值。 拾阶而上,二层四壁皆以中空夹层填充火油,每隔三尺便嵌着一枚夜明珠,光晕里浮动着淡淡金粉。 这是用“金粉障目”秘术处理过的防盗手段,若有人试图强记秘籍内容,金光入目便会致幻。 两万三千卷秘籍按品类分置七十二座紫檀木架,武夫修炼有等级之分,武功秘籍同样有。 其中有一栏武功秘籍边角焦黑,显然经历过火场劫数,不过这些大多数是用羊皮纸撰写,价值一般,不过流传在江湖上,许能成为一个小门派开宗立派的根基武学。还有些就更多了,嵌在水晶棺中,那些大多都是真正失传了武功绝学,是藏书阁真正的宝藏。 三层为禁地,入口处悬着九盏青铜长明灯,灯油是用蛮奴雪蚕的脑浆熬炼而成,灯火幽蓝如鬼火。 门后是十二道连环翻板机关,每块石板下都刻着不同的武学残页,唯有按“乾三连、坤六断”的卦象踩踏,方能安然通过。 最深处的石台上,用锁链捆着一口漆黑棺材,棺中藏着西北三州武学的终极秘密。 传说中能让人白日飞升的《凌霄剑诀》残卷,而棺材四角镇压的,是四个被制成人彘的武林高手,虽只剩躯干却未断气,每隔七日便要喂以续命丹药,用他们的哀嚎为秘籍“养剑威”。 近日倒是奇怪,每当子夜时分,晚风掠过藏书阁檐角的风铃,便会传出细碎翻书声。 拢西湖畔,独目老人一如既往用那根无钩鱼竿钓鱼,不过今夜,他的身旁多了喝灰袍身影。 怀中抱着锈刀的宁一语也是吃了狗屎运,当着主子面,也敢做出行刺镇北王世子的行为,还能捡回一条命,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墨守衷幽幽叹了口气,不耐烦道:“你这匹夫,大半夜不睡觉,来看老夫作甚?” 宁一语闻言语气不改道:“你这般钓鱼,可曾真正钓起来过?” 墨守衷摇头啧啧道:“难不成就一定得钓到鱼才能钓鱼?怎么,你练刀也不见得到了圣人境,怎不见你弃刀不用?” 观看面相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灰袍刀客颔首道:“是这个理。” 尽管今夜宁一语言态度较好,但身在王府里的人哪个手机心思简单的家伙?墨守衷一眼就知他来目的,撇嘴赶人道:“天黑就得睡觉,别想七想八的,不然小心今夜不睡,以后就得去地下睡喽,老夫好心劝你一句,人呐胜在自知,听明白没有,听明天就给老夫麻溜滚蛋!” 宁一语摇头,回忆起前几日雨夜一战,那白衣淡定模样,哪里像纨绔世子,他道:“你说给他十年,会不会有殷雨一般厉害?” 墨守衷不爽道:“殿下就殿下,哪有如此称呼,看来王爷没责罚你是错的,下次定让你吃上三十军棍,好好涨点记性!” 看向倒影月光的湖泊,灰袍刀客平静道:“无妨,只要他真有如此能耐,我愿意等。” 墨守衷双眸一颤,道:“你说的是……” “对,此行京城。我来为他开道。”宁一语点头道。 墨守衷哈哈一笑,笑得手中鱼竿在湖面上七上八下,掀起阵阵涟漪,待笑声落地,他道:“宁一语呐宁一语,这几年,你终于说了句人话,做了件人事。” 宁一语不语,转目看向藏书阁方向。 藏书阁第二层,原本井然有序的书籍如今杂乱无章,被萧无明随意丢弃在身后,形成一座小山。 “奇怪,怎会一本相似武功秘籍都没有,难不成娘创下此功法,真是全靠自己摸索?” 萧无明抽出一本剑道秘籍,随意翻动几页,便往后头丢去。 按照道理而言,一般在自创功法或多或少都会有前人功法影子,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本,并非是说其难度有多高,对于一些从来不入武道的,仅凭想象力就可写出一本秘籍来。 但,有人有胆子来修炼,除非有什么把柄在其手中,不然谁会冒着没命风险来练这毫无经验的功法? 藏书阁烛火跳动,萧无明看向身后堆积成山的秘籍,面露苦涩。 娘啊娘,您可千万别坑无明才是呐,不然别说萧望海了,自己可得先行一步去天上见您,不,按照自己这几年放浪形骸,估计得下地狱。 萧无明深吸一口气,看向最上层也是密封最好的水晶棺,那里静躺着十余本江湖圣人留下的武功秘籍以及内功心法。 难不成,真要闯一闯第三层? 萧无明朝第三层看去。 第九十二章 读书 今夜,无星无月,萧大世子的槐树院灯火通明,晚风吹起两位姑娘发梢,篝火照亮她们仿佛吹动可破的脸蛋。 左侧的姑娘,狐媚自天成,双目无神低眸注释跳跃火光,右侧的身着青绿长裙的姑娘,五官柔和之极,脸上带着浅浅笑容。 两人自然是这世子院里唯二的丫鬟,穆容英和春涧。 前者刚搬来王府除了老王爷府邸之外的第二院子,脸上却是没有半分喜悦,虽说萧无明在府上有名无实是个事实,但镇北王世子身份也是结结实实扣在他的头上,再说其他统领常年驻扎边疆,能有几时有机会回望凤城? 所以说,镇北王府,萧无明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上有十六道影狼卫护道,更是无需多言。 春涧美眸不经意朝身旁姑娘瞟了几眼,心思玲珑的她不用过多思考,就能猜到她心中事。 关于穆容英身世,世子殿下早已有意无意与她透露几句,加上春涧本就比之大几岁,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身在王府的丫鬟仆从,比穷人家孩子还要早当家的多。 当年穆家事情闹得可是大,无论其中是否有隐情,穆容英之父穆云都有失职之责,加上那时又逢战事吃紧,只将其全府斩首,而非株连九族,已是萧擎苍法外开恩。 但也是明显,穆容英不会这么想,也不能这么想。 春涧心中暗叹,诸如此类事情,都说旁观者清,可真放在自己身上,是否做的有她这般好? 她自问不行。 院落里火柴堆里发出噼里啪啦声响,春涧开口道,“墨老这几日每日每夜推演,说是下个月初二是个吉兆,我会陪着殿下一同进京。” 穆容英嗯了一声。 春涧淡笑道:“此行我也要私心,想一路探一探我爹的消息。” 穆容英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始终挂着淡笑的温柔姑娘,与她一样,从小无爹娘照顾,她流落街头,饿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临死前恰逢赵翎外出归京,估计自己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春涧眸子抬起,看向漆黑夜空,自顾自笑道:“我打小就没见过我娘,至于我爹,在我懂事前就扔在了王府里,虽说殷夫人待我如女儿般照顾,但我始终都没忘记我是府中下人,但不是外人。” “你是你,我是我,”穆容英摇头,狐媚脸蛋上闪过一丝寒芒,道:“无论事情真相与否,萧家杀我全家是事实。” 春涧摇头道:“我并非让你放下仇恨,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才是。” 穆容英闻言不语,只是低眉浅笑,脸上又露出起初那股死气,喃喃道:“现在的我,连萧无明的杀不了,至于萧府其他人,更是如此。” 春涧又看向低头的穆容英,殿下曾与他说过,边塞一行回来穆容英定会如此,大多数人活着为一口气,若是真觉得遥遥无期,一辈子无法实现,估计穆容英会选择自刎,若没有,一来定是个行尸走肉的空皮囊,二来是他萧无明看错她,也会赐她一死。 院子里,晚风拂面,吹动屋檐下铃铛,发出叮当声响。 春涧笑道:“你天赋不在武道,不如试试另类成道,例如读书破万卷,以儒气入武道。” 穆容英又是露出苦笑,随即摇头。 她不是没想过其他路子,但谈何容易,十岁至如今,每日每夜的苦修,才不过踏入武夫一境,她自认自己没有武学天赋,在这条路也不会走得很远,但好在天上爹娘保佑,萧府出了萧无明这个不学无术的废柴,想着凭借自己较好容貌以及一境水平的武道,拿下个纨绔子弟还不是手到擒来。 命运倒也真是捉弄人,谁曾想到,那终日浪迹烟花柳巷的萧世子,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穆容英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忘了,自己已服下那极毒之物,成了萧无明的贴身丫鬟。 就在穆容英要起身时,春涧却是出声道:“如果学旁人一般,从基础开始自然遥不可及,可如若是在藏书阁以天下秘籍读起,你觉得如何?” 穆容英身子一僵,原本暗淡眸子好似真闪过一丝光亮,不过也仅仅持续一瞬,很快便又灭了下去。 嘴上噙着冷笑,她道:“宁一语救了萧无明一命,才换来短短半月入阁资格,我呢?于他萧无明而言,自己没有惦记他脑袋就不错了,曾会让我独自入阁。” 春涧闻言不语,只是双眸注视着穆容英。 两人解释沉默许多。 终于,被盯着发毛的穆容英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身着淡绿长裙的姑娘柔和一笑,嗓音如黄丽般好听:“此事,并非殿下提起的。” 穆容英点头,虽说早就做足准备,可真当亲耳听到,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自嘲。 穆容英啊,穆容英,你心里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谁知,春涧话音刚落地,又接着道:“今日老王爷找到我,让我于你说,萧府的藏书阁,你随时都可以去。” 穆容英猛地一抬脑袋,美眸中透着一股不可置信。 观其表情,春涧又是一笑道:“王爷说,是殿下让的,殿下这几日身旁差个能识字读书的丫鬟,就让你去。” 听罢,穆容英脸上冷笑连连,她早该想到萧无明不会如此好心,又是疑惑,为何选自己而非春涧。 春涧好似将她心中疑惑猜中,摇头道:“殿下马上要出远门,府中事务杂多,我抽不开身。” 穆蓉英眨了眨眼,转身离开,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至少在她眸子里能看出点点生机。 将身前篝火扑灭,春涧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向藏书阁方向,那座并不算高耸的楼阁里,此刻灯火依旧通明。 殿下这是还没睡。 想到这里,春涧心中不免闪过一丝不忍,又回眸院落那棵老槐树,她走进摸了摸树上那一道道刀刻痕迹,喃喃道:“夫人放心,此行春涧定会护殿下周全,直至春涧死去。” 第九十三章 三层 午夜三刻,拢西湖的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回屋睡觉。 作为整座王府平日里最不着调的萧大世子,此刻竟是挑灯夜读,坐在乱堆小山的书本中,他随意翻动一本放在江湖上都算是上好武功秘籍,看上两眼,随意便丢。 藏书阁的书籍也分等级,除了那水晶棺上封存的几本圣人秘籍,其他的全能在二楼找到,而前者看似是嵌在二楼楼顶,却是要通过三楼那几具傀儡才能拿到,而傀儡的使用权则是老爷子一手持有,就连身为守阁老的墨守衷都从未拿到过。 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萧无明并不打算今夜孤身闯入。 看什么玩笑,从未听说过拿自己东西还要自家人豁出命来的,惜命得很的萧大世子连忙摇头,这并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不过...... 萧无明盯着第三层入口处的九盏长明灯,幽蓝的火光在瞳孔里跳动,映得他面色青白如鬼。 那些用蛮奴雪蚕脑浆熬炼的灯油散发着刺鼻的腥甜,混着翻板机关下隐隐透出的血腥气,让他喉间一阵发紧。 心中好奇却不是一探究竟,这也不是萧无明风格。 开什么玩笑,自家人不能看自家的东西,这算哪门子道理。 想到这,萧无明起身,朝着与二楼气息完全不同的三楼探去。 三楼本就是禁地,说白了就是为了护住那几本得来不易的圣人典籍,别看老爷子素来对江湖众人嗤之以鼻,面露不屑,可真修炼至圣人境,可就不简简单单是江湖草莽可形容的。 至少当着他面突破的殷雨,当年仅凭一剑就退敌百里,甚至还取下拓跋皇室头颅。 萧擎苍自负却不自大,厉害就是厉害,草包就是草包,他承认圣人厉害,依旧不将江湖众人放在眼里,不过这些年明里暗里倒也派人收集圣人之书,倒也真让其收集到了几本来。 这要是放在外界,不说几本,就单单说残本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天下武学之多,武夫百万,光藏书阁就有二万余本,可真当到达圣人境界的又有多少人? 凤毛麟角。 萧无明练剑,就拿剑而言,光修行大类就分为三类,以身握剑,以气催剑,以神御剑,三者各有千秋,并无所谓高低之分,成就同样如此,看重的是修为与心境,但从修炼上来看,难度是逐级递增。 殷雨在荒山剑池中给萧无明留下的,无疑就是其中最难也是江湖中非常罕见的以神御剑,也是因为这层原因,萧无明起初修炼还能摸索出一些门路,可随着深入,发现自己有很多不解地方,这才来藏书阁解惑。 “乾三连、坤六断......” 靠着灯火,萧无明默念机关口诀,目光在十二块刻着武学残页的翻板上逡巡。 每块石板的纹路都暗合卦象,却又在残页字里行间藏着陷阱。 镇北王当年设下这机关,分明是要让擅闯者在破解卦象时,先被武学残页勾动心魔,达到不费吹灰之力驱兵之道,这倒是符合老爷子性格。 萧擎苍威名全大陆闻名,上阵杀敌更是以凌厉凶狠着称,无论男女老少,皆是赐死,作为其外孙,萧无明却是与外界人看法不同,至少萧擎苍给那些曾落败之人的女眷留下最后尊严。 乱世之际,贼子当道,多少人打着替天行道干些超乎伦理之事,战败者沦为阶下囚都算是好的了,更有甚者就头颅挂之城墙之上,女眷统统沦为军妓,成为无数将士发泄工具,那才是真正惨无人道。 用兵上,老爷子也是奉行此道,雷厉风行同时,又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才是真正兵家集大成者,远非名将榜上那群沽名钓誉之辈能比拟的。 回忆起萧擎苍曾叫自己第三层上楼之法,萧无明深吸一口气,将腰间玉佩摘下抛向第一块刻着“乾”卦的石板,玉佩刚触到石面,三道暗箭便从头顶砖墙缝里激射而出,擦着他发梢钉入地面,箭簇上的蓝汪汪毒汁滋滋腐蚀着磁石地面。 萧无明顿时后背冷汗直冒,幸亏之前就得知其中陷阱,方才也留了个心眼,不然若真是啥都不知的小白入阁,就拿刚才那一招,武夫三境之下的,绝无生还可能。 白衣上闪烁阴冷之光,萧无明停在原地,打量并不算宽敞的楼梯周围。 按照卦象顺序,第二块该是“兑”卦,可这些目光所及的残页上却画着半招《裂江刀诀》,正是江湖上早已失传的邪派功法。 这就纳闷了。 萧无明突然想起萧望江曾说过,镇北王当年镇压西北诸侯时,最爱将各派武学残页混在机关里,让心怀贪念者先被功法迷了心智,再葬身翻板之下,最后沦为阁楼内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养料,以其血肉为食,以精气而活,达到不死不灭。 真是狠呐,萧无明啧啧称赞几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行走,只盯着石板边缘的卦象纹路,并不瞧见其他武功秘籍,也不知真是心里作用,还是体内剑骨发挥作用,当其足尖轻点“兑”卦石板中央,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石板下陷半寸却未翻转,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站在台阶上,萧无明如释负重呼出一口气。 总算过了第一关。 随即看向第三块“离”卦石板上的残页是段内功口诀,萧无明刚扫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仿佛出现一只巨手伸向自己。 这股力量萧无明太过熟悉,不正是荒山剑池那四柄名剑曾用的招数。 还未等萧无明催动剑意,体内的四股剑意自发涌出,在精神世界里化作天然屏障,将那巨手整个粉碎。 虽说四股名剑之意并没有完整时那般凌厉,可面对同样是残页的武功秘籍,还是显得游刃有余。 不过就算是如此,萧无明还是觉得脑中一整颠倒,若不是他及时稳住心神,定会踉跄丢落回二楼。 说到底还是修为太低,萧无明无奈苦笑,转眼看向第四块卦相石板。 第九十四章 芳心 且说萧无明体内有四股剑意凝成的护体剑意,方得免受内功残页所化幻境之害,然那剧烈冲击仍叫他难受至极。 脑海中气血翻涌如江海倒灌,五脏六腑似被重锤碾轧,萧无明猛然咬破舌尖。 血腥之气漫上喉头,叫他神志为之一清,再也不敢多看残页半眼。却也因祸得福,仅凭印象里的卦象快速挪移,脚下逍遥步下意识踏出,恍若一道残影,掠过之处,所有残页皆被甩在身后。 似一抹白鸿过隙,萧无明在最后一块卦石板前收势驻足。 第七块“震”卦石板之下,传来低哑呻吟,犹如从九幽地底渗出的恶鬼哭号,直叫人毛骨悚然。 萧无明脚步骤止,只见石板裂隙中伸出半只腐手,腐肉翻卷如烂桃,指甲缝里嵌着陈年血垢,赫然是那些被制成傀儡的江湖高手。 “给……药……” 黏腻之声从石板下挤出来,惊得萧无明寒毛倒竖。 他曾听墨守衷提过,这些傀儡每隔七日便需喂以续命丹药,此刻显然已过药期,濒死之际竟想拉人垫背。那腐手突然死死抓住他脚踝,肌肤相触间,萧无明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经脉直往上涌,丹田处的真气竟有逆行之势。 “畜生,滚回去!” 萧无明一声轻喝,体内真气如潮涌般汇聚于手臂,狠狠肘击地面,借着反震之力抽出右腿。虽说成功挣脱,裤脚却被撕下一块,脚踝上五道紫黑指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 哪敢耽搁查看伤势,萧无明深知今日唯有退回。以他如今武夫二境的修为,即便知晓机关要害所在,也未必能在这些傀儡手中讨得便宜。 三楼所封印的这些怪物,本就是江湖上作恶多端之辈,被老爷子诛杀后以道家秘术封印其三魂七魄。按道教那些整日嚷嚷修天修道的江湖神棍所言,此等恶徒不入轮回,灵魂永世被困于腐烂肉身之中,不得翻身。 当然,最后这句并非那老神棍原话,而是萧无明自己琢磨出来的。 当机立断,萧无明脚下再运逍遥步,心中默念“天大地大,我自逍遥”,转眼间已回到二楼。他忙以真气护住受伤之处,又从腰间取下一枚药瓶,将丹药碾成粉末,敷在伤处。 刹那间浓烟腾起,萧大世子只觉一股钻心剧痛如汹涌山泉般袭来,他咬紧牙关,催动体内真气辅助驱散傀儡寒毒。就在他险些失去意识之时,浓烟竟化作颗颗冰晶,跌落在地,发出丁零当啷之声。 好浓厚的阴毒! 满头大汗的萧无明只感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昏死过去。 他四肢伸展躺在地上,身旁散落着无数武功秘籍。萧无明抬眸望向楼顶,那一道道水晶棺中的圣人典故映入眼帘,不知不觉间,他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楼阁外,晚风卷着湖面上的残荷碎影,将楼阁檐角铃铛吹得叮当作响,似要吹散人间困意。 那本消失在拢西湖畔的独目老人,此刻佝偻着背,向身前那满头白发却腰杆挺直如二十多岁小伙子的老翁笑道:“看来殿下已试着闯第三关,不过看那灯火闪烁之处,终究未能入内。” 这身着寻常服饰的老翁,正是跺一跺脚西北三州皆要震动的镇北王萧擎苍。此时他鹰目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无人敢去揣测。 按常理,能在王府中当差的,心思缜密乃是基本。给二楼与三楼间的傀儡喂药这等小事,墨守衷断无可能忘记,个中缘由,恐怕只有一个,这一切皆在萧擎苍的算计之中。 若萧无明知晓此事,定会跳起来骂上几句,只可惜此刻的萧世子,早已无力吐槽,正躺在二楼隔间呼呼大睡。 一道青绿身影飘荡至拢西湖畔,春涧向镇北王欠身行礼:“春涧见过王爷。” 萧擎苍“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春涧身上,脸上泛起丝丝笑意:“回来这么久,倒还没好好瞧瞧你。这么一看,你这模样倒与萧无明那小子一般,随了他娘。也好,若照着你爹那模样长,可要吓死人了。” 春涧闻言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镇北王府之宏大,恐怕唯有中原京城可压过一头,这还是老王爷极力克制的结果。 西北本就地大物博,若不是王爷刻意收敛,王府规模怕是要比现在大上三四倍。王府上下仆从丫鬟众多,加之老王爷平日行踪难觅,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的情形,实在太过寻常。 莫说镇北王了,便是每日都会在拢西湖垂钓的墨守衷,春涧今年也未曾碰上一面,往年好歹还能遇见一两回。 春涧心中担忧萧无明,美眸忍不住朝藏书阁方向望去。 萧擎苍瞧在眼里,摆了摆手:“你这妮子……也罢,先去照顾无明小子。” 他语气如常,听不出半分责怪之意,仔细辨来,竟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春涧面上一喜,不敢多留,赶忙欠身告退,朝萧无明所在之处疾奔而去。 待那抹青绿背影消失不见,墨守衷在旁笑道:“恭喜王爷,也恭喜殿下,身边能有如此忠心之人相伴。” “什么忠心不忠心的,不过是芳心暗许罢了。” 萧擎苍一眼看破春涧的心思,笑哼一声,随后打量着身旁的老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倒是你墨守衷,取了这么个名字,可别让本王发现你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话音刚落,黑衣白发的何慎之突然出现在老王爷另一侧,腰间长刀在漆黑的凉亭内闪烁着森寒光芒。 见状,墨守衷赶忙跪地,惶恐不安道:“王爷明鉴,属下对王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萧擎苍嫌弃地摆了摆手,这一生,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什么对天发誓、对地发誓,统统都是狗屁。 在这乱世之中,道德伦理又值几个钱? 三个老谋深算的老家伙齐聚拢西湖凉亭,萧擎苍不欲再继续试探,瞥了眼那跪地的老头,平淡问道:“墨守衷,你说,宁一语那小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墨守衷如实答道:“他想赎罪。” “放屁!” 萧擎苍回忆起前几日之事,负手而立,望向湖泊,喃喃自语:“本王倒觉得这小子,野心不小。” 第九十五章 剑客 “李老头!这才卯时初刻!” 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嚎从演武场炸开,撕破镇北王府静谧夜色,扰得尚在浅眠的萧大世子不耐烦地掀开眼皮。 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春涧那眉若远黛的温婉面容。 萧无明怔了怔,春涧姐何时来的?目光落在肩头暖融融的狐裘披风上,他心中霎时泛起暖意,定是这傻姑娘在藏书阁守了自己一整夜。 生怕惊醒佳人美梦,萧无明轻手轻脚起身,蹑足趴到雕花窗前向下窥探。 果不其然,演武场中央正上演着每日晨课的“固定戏码”。 单手支颐,精致面容染上几分兴味,一身白衣的萧无明饶有兴致地望向场中那抹青衫身影。 说起来,他倒真没想到李寒舟对钟红薯这般上心。 自凤鸣寺一行后,这小姑娘便被这位剑痴宗师抓着苦头狠练,那苦头当真是实打实的狠辣! 天际尚未泛白,十二岁的小姑娘已挑着比她身形还壮硕的水桶在盘山道上往返,待卸下百斤水担,又需绑着二十斤石子跑上三十里晨光路,末了还得扎稳马步熬完一炷香时辰,才算勉强通关晨训。 忆起在荒山那段日子,每日破晓时分准时传来的“破锣嗓”惨叫,萧无明难免心生怜惜。便是春涧也忍不住找李寒舟交涉,却被那剑痴梗着脖子反驳:“已错过七岁筑基期,若再纵容,此生休想叩开剑仙门!” 见惯了萧擎苍铁血训练的春涧,望着小姑娘磨出血泡的脚底,终是叹着气在膳食里添了双倍排骨。 说来也奇,这近乎残酷的训练倒真叫钟红薯脱胎换骨,原先瘦得皮包骨的小身板,如今竟生出匀称紧实的肌肉,整个人透着股子野山竹般的利落劲儿。 “李老头!再这么折腾人,本姑娘可要卷铺盖跑路,打死也不认你这个师傅了!太苦了!” 演武场上,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把脸埋进露水草堆里,声音闷得像蒸笼里的热红薯。 她的粗布鞋早已被晨露浸透,十个脚趾头还在眷恋暖烘烘的锦被,腰间却突然一紧。 “啪!” 李寒舟手中竹条精准抽在草堆上,惊飞了槐树枝头打盹麻雀。 钟红薯惊叫着蹦起来,马尾辫扫过沾着星芒的蒲公英,发间还卡着两根草茎。 “想当年,我随恩师练剑时,寅时三刻便要在苍山跑三个来回。”青衫剑客负手而立,晨光为他俊逸的轮廓镀上金边,竹条却在指尖转得“嗖嗖”响,不屑道:“你倒好,竟与为师算起时辰来了?” 嘴上说得严厉,竹条却始终没落在小姑娘身上。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剑痴正偷偷给徒儿留喘息的空当。 不过很显然,十二岁的小姑娘并不会领情,反而呲牙咧嘴道:“哪有天天这么练的,再这样下去,我还没成圣人就先被你练死了!爱谁当你徒弟就去找谁,反正本姑娘不伺候了!” 钟红薯愤愤不平嚷道,就差没指着李寒舟鼻子骂了。 不过这小姑娘心思倒是玲珑,她心里清楚得很,能拜一品大宗师为师是多大的福分,不过是借着晨光撒个娇罢了。 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听上去的是咬牙切齿,脚上动作可是丝毫没有抬起迹象。 李寒舟忽然抬眸,望向拢西湖边负手而立的灰袍刀客。见宁一语嘴角挂着促狭笑意,他不由得眯起眼,转而问向徒儿:“且考考你昨日所学。为师问你,‘穿花剑’如何起势?” “左脚前三寸,右脚后半步,剑尖……剑尖朝月亮!”钟红薯气鼓鼓爬起来,马尾辫扫过沾着露水的蒲公英。 摆架势时,半块硬饼从袖口滑落,骨碌碌滚到凉亭台阶下,在晨雾中画出道弧线。 “额......” 四目对视,钟红薯老脸一红。 “剑尖朝月亮?” 李寒舟收回被烧饼夺取目光,随后挑眉,竹条“嗖”地挑飞她的枣木发簪。 乌发如墨瀑倾泻,他屈指一弹,发簪竟化作一道流光,在泥地上划出个银亮圆弧。 露珠凝在弧线上,竟似被无形丝线串起来,剑气如虹,烁烁生辉。 “看好了。月亮在水里,亦在你眸中。” 青衫剑客手腕轻旋,发簪带起的剑气竟比真正的宝剑更凛冽三分。 草叶簌簌落在钟红薯肩头,却无一片敢沾她衣襟,皆被剑气震得飘向四方。 “从明日起,用这串露珠练‘穿花十三式’。” 李寒舟亲手为徒儿绾起长发,发簪上还沾着几星草屑。 他抛来个沉甸甸的布囊,里面七十二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若掉了一颗,便把你绑在枫树上晒成红薯干。” 钟红薯苦着脸掂了掂布囊,感觉手里捧的不是珠子,而是七十二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远处传来李寒舟的催促声,晨雾渐散,只见他青衫在风中翻飞,剑尖果然挑着远方薄云,当真似要劈开天际。 小姑娘攥紧了手中的珠子,忽然觉得屁股上的竹条印没那么疼了。 她望着李寒舟的背影,心中涌起股热流。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的剑也能斩落天上星辰呢! 将这幕尽收眼底的萧无明忍不住轻笑,解下腰间的“寒霜孤影”。剑身雪白如霜,在晨光中泛着冷冽清光,恰似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默诵《御剑诀》至第一章第三段,他又卡住了:“剑势如风,非柔不可克刚......” 喃喃复述着这句剑诀,萧无明闭眼在脑海中挥剑,却总觉剑气在丹田处遇阻,如江河入海前突遇礁石。 “以神御剑,究竟是何种境界?” 他幽幽叹息,鼻尖忽然萦绕起熟悉的沉水香。 转身见春涧已倚着书架醒来,眸中含着温柔笑意,他不禁赧然:“春涧姐姐可是被那丫头吵醒的?” “殿下说笑了。”春涧起身替他整理衣襟,目光落在他手中长剑上,“只是见殿下蹙眉,可是遇到了修行瓶颈?” 萧无明不疑有他,将剑诀中的困惑和盘托出,甚至将《御剑诀》全文背诵一遍。 对春涧,他向来无需隐瞒。 就像这姑娘,永远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如青松般挺立于身前。 第九十六章 十万倍 晨曦初露时分,赵翎在邢无刚与马三甲两位悍将的护送下,马蹄轻踏城中主干道,缓缓返回镇北王府。 这些日子她并未闲着,顶着皇室贵胄旗号,将望凤城周遭几座城池逛了个遍。 身为本朝最得宠的三公主,又兼镇北王世子妃的头衔,哪座城池的守将敢有半分怠慢? 能在西北三州官场屹立不倒者,个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不必旁人提点,单看那两位身形如熊、持刀护道的先锋,便不难揣度赵翎在镇北王府的分量。 虽说表面上是周全公主安危,实则生怕这位主子出了闪失,更兼暗中监视之责。 毕竟三公主已窥见王府诸多秘密,虽说未触及核心,可依照老王爷的性子,总得多加防范。阴沟里翻船的事儿,向来不少。 不过于旁人眼中,镇北王显然对赵翎给足了颜面。 所以这几日她行事出奇顺遂,而望凤城周边几座小城的规模,亦令她暗自心惊。 作为三州最大的城池之一,望凤城的繁华自不必多言。 世人常以“不输京城”四字赞之,虽含褒义,但若论起规模与历史,自蛮怒事变后,望凤城不过短短数十年根基,与百年帝都凤阙相比,终究是昙花一现。 可偏偏这“昙花”令人心惊。 短短十余年便能发展至这般模样,若再给它百年光阴,又当如何? 起初,赵翎只道皇室小题大做。因是暗中潜入望凤城,为避西北眼线,她与李寒舟选了最隐秘的水路与山路,一路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心中对望凤城并未抱甚期待。 直至离城百里处,那座高耸入云的烟花楼撞入眼帘,她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 随后随萧无明往北而行,越走越见贫瘠,可当数万铁甲军列阵的气势扑面而来时,赵翎只觉心惊肉跳。 她忽然明白,为何皇室一面想方设法制衡萧擎苍,一面又生怕触怒这位手握三十万狼军的共主。 想起萧擎苍那双鹰隼般洞悉天下的眼眸,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伫立王府门前,抬眼便是“镇北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凤眸微眯,她垂眸之际,正见一位身着常服的老翁端着一碗白粥悠然走过,所过之处,满园春色摇曳。 赵翎心中又是一颤,暗自庆幸萧擎苍对凤阙忠心耿耿。 这位悍将虽手握重权,却非恃宠而骄之辈,要兵马粮草,向来明明白白开口。 所以皇室忌惮他,南州文人嫉妒他。 那张倾国倾城的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她想起萧无明曾与她打趣,说老王爷如今手段虽依旧雷霆,但若论对待蛮怒,比这还要狠辣十万倍。 十万倍? 赵翎轻笑,随即抬步跨入府门。 恍惚间忆起三年前宫中年会,镇北王携二子赴宴,面对文人挑衅,竟当众抽下腰间鞶带,将那文官抽得皮开肉绽。自那以后,再无人敢当面折辱镇北王。 守门的新卒望着赵翎的背影,朝身旁老卒挤眉弄眼:“这三公主生得可真标致,就是冷冰冰的,不然更招人疼。” 老卒颔首,吧嗒一口旱烟,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牙齿:“这世间怕只有殿下那样的人物,才能降得住这般女子吧?你说呢,先锋兄弟?” 邢无刚跟在身后,闻言低笑出声,而马三甲却微微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 辰时三刻,阳光终于漫过王府高墙。 萧无明倚在藏书阁二楼的雕花栏杆上,望着演武场逐渐变小的人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寒霜孤影的剑柄。 春涧说要去膳房给钟红薯添碗排骨,临走前特意将暖炉往他身边挪了挪,此刻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将他握剑的手烘得暖融融的。 “剑势如风……” 他喃喃自语,闭眼在脑海中挥剑。 昨夜在三楼遭遇的傀儡仍在记忆里翻涌,那只嵌着陈年血垢的腐手,那从地底渗出的恶鬼哭号,还有镇北王刻意未喂的续命丹药。 萧擎苍的算计像团迷雾,裹着藏书阁里层层叠叠的机关,叫人看不真切。 心中顿感烦躁,萧无明下楼决定在拢西湖散散心。 拢西湖依王府西侧所建造,又与城外护城河水相同,据说有收拢西北气运意思,这硕大的人工湖,赫然就是收集气运宝盆。 漫无目的行走在湖泊周围,今日倒也是巧,每日都在垂钓的独目参谋墨守衷今日却不再湖畔。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刀鸣。 萧无明挑眉望去,只见灰袍刀客宁一语还站在原地,胸口中抱着一把锈迹斑斑长刀。 这人自称是一品之下最强刀客,却总在月夜里独坐拢西湖,腰间长刀从未离身。 此刻他抬头,与萧无明目光相撞,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 “世子可是在悟殷雨留下的《御剑》?” 灰袍被掠过湖水的凉风吹起,宁一语持刀走向萧无鸣,靴底踩过湿润润土地,发出并不太悦耳的声响。 前几日雨夜刺杀的事情还在萧无明脑中并未消散,心知那时的宁一语并未起杀心,但将堂堂镇北王世子当作入一品大宗师境界的垫脚石,恐怕整个西北三州,都找不出几个有这等胆子的。 要说全城臭名昭着的萧无明不记仇,那是绝无可能的,可此事是小,来日方长,等日后萧无明有一百种方式将这口气讨回来。 不过既然这灰袍刀客能知道秘籍名字,那定是之前听过,或者见过。 果不其然,待宁一语走至萧无明跟前五步内,他开口道:“当年殷雨有提过一嘴,据说融合殷家剑法以及蜀道和江湖剑招,她想创造一本能御天下万剑的功法。”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萧无明脚踝的紫黑指印上。 昨夜的傀儡寒毒尚未尽除,指印周围泛着青黑,竟似活物般顺着经脉爬向膝盖。 宁一语瞳孔微缩,从怀中取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与朱砂:“这是驱毒方,世子不妨一试。” 萧无明挑眉接过。 第九十七章 无能 看向那张普通的扔入人海中都瞬间会被吞没的脸,萧无明记得墨守衷说过,宁一语曾在苗疆蛊族待过三年。 闻着纸包里混杂的蛊香,心中忽然一动,萧无明问道:“宁一语,你此前可曾去过三楼,见到那些傀儡?” 灰袍刀客的目光骤然冷下来,望向窗外的拢西湖,语气平淡道:“那都是些不该存在的东西。镇北王以道家秘术镇住他们的三魂七魄,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话音落入湖泊,宁一语突然一笑,看向藏书阁,笑问道:“世子可知,为何三楼机关唯独‘震’卦石板下的傀儡能说话?” 闻言,萧无明想起那声黏腻的“给......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宁一语凑近,声音低得像风吹过湖面:“因为他们原本都是道家弟子。当年下山只为了所谓得为民除害。” 萧无明闻言一笑。 昔年凤阙皇室以道家为国教,重道抑佛之风尚极盛。彼时钦天监中,首座多由龙虎山、武当山道士充任,佛家弟子屈居下僚,多执贱役,难近中枢。 道教弟子既得势,日渐骄纵,竟觑觎权柄,对镇北王萧擎苍生了私心。 殊不知萧擎苍手段铁血,亲率五万铁骑踏破龙虎山、犁庭武当山,直杀的道教天师真人传承断层。他断其法脉,斩其气运,道教一脉自此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值新皇登基,革故鼎新,遂废道教国师之位,改立佛教为护国之教,欲借佛法佑凤阙万年基业。佛教便在此时崛起,香火日盛,直至今日。 然近些年,道教似有转机,坊间渐出几位了得人物,皆以天师自称,在民间威信日增,隐有中兴之象。 “宁一语,你倒是好兴致。” 就在萧无明神游时,冰冷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闻此声,萧无明想都没想转身,只见镇北王萧擎苍负手而立,墨色大氅上还沾着晨露,身后跟着垂首敛目的墨守衷。 老王爷鹰目微眯,扫过宁一语手中的驱毒方,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弧度:“竟教起世子用药了?” 宁一语不慌不忙行礼,腰间长刀却在光下闪过寒芒:“不过是些江湖偏方,王爷见笑了。” 说罢,他退至一旁,目光却始终盯着萧擎苍的右手,那只不知缠绕多少亡魂的手,此刻正轻轻按在萧无明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子。 “在藏书阁这几日呆得如何,可是有何收获?” 萧擎苍忽然开口,在萧无明吃惊目光中,笑道:“李寒舟那套‘以柔克刚’的理论,倒与剑修正统有些不同,夹杂太多个人见解,不适用于大多数人,不用在意,专注自己便好。” 他转身望向湖泊,数里之外,钟红薯正追着水晶珠跑成个小旋风,李寒舟的青衫在风中翻飞,不紧不慢跟随在其身后。 这场景倒是滑稽的很,不过此时的萧无明全无欣赏雅兴,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他知道老爷子是在试探他,就像当年试探萧望海是否入圣人道那般,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藏着十重八重的机锋。 “有些事,不必急,事缓则圆。” 萧擎苍忽然转身,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的剑谱,道:“这是前朝剑仙留下的《穿云剑诀》,与殷家修炼法门虽是相差甚远,不过胜在门道相同,你且拿去参详。” 话音未落,他忽然按住萧无明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剑若无心,便如废铁。” ...... 时间飞速,镇北王府笼罩在暮色里,萧无明并未入藏书阁,反而在自己院子一呆便是一下午。 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噬,手中《穿云剑诀》已翻至第三十二页。 春涧送来的粥还在案头冒着热气,可他满脑子都是老爷子掌心温度,还有宁一语说的道教血案。 “叩叩。” 木门被轻轻推开,春涧端着药碗进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青绿长裙,温柔至极,让人看得心安。 她身后跟着抱着剑鞘的钟红薯,小姑娘额角还沾着草屑,却破天荒地没嚷嚷饿,反而攥着块桂花糖糕往萧无明手里塞:“给你留的,李老头今天没抢我的点心!” 萧无明忍俊不禁,捏了捏她脸,笑道:“又被竹条抽了?” 钟红薯吐了吐舌头,露出膝盖上的新伤,那是练“穿花剑”时摔的,此刻已敷了春涧的金疮药,泛着淡淡药香。 萧无明又是摸了摸她脑袋,语重心长道:“好好跟李寒舟学剑,他的本事放眼整个江湖,都没几个能及。” 钟红薯笑问道:“那跟殷夫人比起来如何?” 萧无明一愣。春涧倒是在此时出声道:“红薯先去把剑擦了。” 春涧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严厉,“明日卯时还要练剑,早些歇息。” 钟红薯又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道:“那我先去擦剑,过会再来找殿下玩!” 萧无明点点头,钟红薯这才不情不愿拖着快跟自己一般高的剑鞘离开院子。 夜风卷着桂花香扑进院子。 已是桂花开的季节了吗。 萧无明转目看向一旁一直不出声的狐媚子,穆容英。 这几日与春涧相处,没了其他烦心事,这姑娘双眸倒是见了些生机。 “殿下在想什么?” 春涧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她已换了身绿色寝衣,正坐在炭炉前给萧无明热粥,白粥香味混着她身上沉水香,竟叫人莫名心安。 萧无明望着她垂首搅粥侧影,突然想起这是春涧在王府呆的第十六个年头。 那位拳道大宗师,他始终没见过,就如同春涧一般,对其丝毫没有印象。 “春涧姐,”他忽然开口,“你说老爷子......为何要在藏书阁养那些傀儡?” 青绿身影闻言一愣,瓷勺碰到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春涧抬眸,篝火在她眼中晃出微光,沉默许多,她才道:“王爷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 她将碗递给他,又是笑道:“就像李寒舟对红薯的严苛,也是为了她好。有些苦,现在不吃,以后便要吃更大的苦。” 萧无明接过碗,碗中白粥倒影月光,他又抬眸,不见春涧,却见穆容英那张妩媚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冷笑。 这个笑是何意? 萧无明喝了口白粥,应该是在笑其无能为力吧。 第九十八章 决定 有道是流觞曲水易逝,美人芳心难留。 纵是穆容英后知后觉,品出萧无明那丁点难能可贵的善意,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敷衍寒暄几句,便转身往自己屋内去了。 “我明白。” 萧无明瞥了她离去的背影一眼,那张俊美面容上波澜不惊,将碗中白粥一饮而尽,递给春涧,低声道:“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我想亲自寻个答案。” ...... 午夜三刻,清辉遍洒。 萧无明合起《穿云剑诀》收入怀中,起身在庭院中舒展筋骨,今夜怕是难以静心参悟剑谱了。 素来过目不忘的他,此刻竟将剑谱反反复复读了数遍,字句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半分也未入得心来,这般反常倒是生平少见。 他望向藏书阁方向,白日里与老爷子的对话仍在耳畔萦绕。 腰间佩剑“寒霜孤影”映着月色,泛着幽幽冷光。 萧无明轻推院门,朝着藏书阁侧门走去。 春涧临行前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可心中的疑云如烈火灼心,烧得他胸口发烫。 他蹑手蹑脚避开王府各处暗哨,熟稔穿过演武场,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深夜的王府藏书阁浸没在墨色之中,唯有夜风在月色中吹过拢西湖。 萧无明贴着墙根前行,步伐轻盈如猫,口中默数步数,精准跳过藏书阁前第三块会发出异响的石板。 这机关原是府中老参谋墨守衷的手笔,那独目老人曾笑言此阵是“防小人不防君子”,说的是道貌岸然,行的却也是不入流的招数。 为了得知具体地方,萧无明也是费了三壶陈年美酒,才从老人嘴里套出这秘密。 怀中剑鞘寒芒微闪,他悄然潜入藏书阁,摸出一把古旧铁钥匙。 身为镇北王世子,府中除了祖父的寝院与望海院,又有何处是他不能涉足的? 今夜的藏书阁静得反常,仿佛有什么在暗处蛰伏。 明知前路或有陷阱,萧无明仍是推开侧门,穿过一、二层书架,拾级而上。 行至三楼“震”卦方位,石板缝隙中渗出缕缕腐臭,隐约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顿住脚步,摸出火折子轻轻一晃,幽蓝火苗跃起瞬间,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那些傀儡的手指正微微颤动,指甲缝里的陈年血垢呈暗红色,宛如刚凝结的鲜血。 “我道你这小子吓破了胆,不敢来了。” 低沉的声音如古井深水,从阴影中缓缓溢出。 萧无明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只见镇北王萧擎苍负手立在“兑”卦石板旁,指间把玩着一枚半旧玉佩,正是昨夜那傀儡腕间之物。 老王爷身着墨色大氅,衣袂无风自动,鹰隼般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刀,俯视着阶下的好孙儿。 “爷爷......” 萧无明见到祖父并不意外,目光却落在他身后整齐排列的傀儡群上,沉声问道:“这些人......究竟是谁?” 萧擎苍抬手轻挥,火折子骤然爆起三尺高的火苗,将三楼照得亮如白昼。 六十四具傀儡分八卦方位排列,每具傀儡胸口都插着一张道家符篆,符纸边缘被鲜血浸透,却仍泛着微光。 萧无明瞳孔骤缩,只见第七具傀儡腰间挂着的腰牌上,赫然刻着“萧”字。 那是母亲在世时,王府亲卫的特有标识。 “你该唤他们叔叔还是伯伯呢?” 萧擎苍指尖抚过一具傀儡肩头的箭伤,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们既是王府暗卫,亦是三清观的俗家弟子。” 他忽然转身,鹰目直逼萧无明:“十年前,三清观藏着一卷可颠覆西北的秘典,消息走漏后,江湖三十六派连夜围剿。” 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将老王爷影子投射在傀儡群中,恍若群魔乱舞。 萧无明想起当年震惊江湖的“三清观血案”,只觉喉间泛起苦涩。 世人皆道是三清观负了镇北王,为求自保行刺王爷,却不知这桩血案背后,竟藏着如此阴谋。 “他们本可突围,”萧擎苍声音低沉,似有千斤重,“但秘典若落入旁人手中,西北三州将生灵涂炭。于是他们以身为饵,引开追兵。” 话音未落,他凝视着手中玉佩,那温润玉色在火光下竟透着冷冽杀意。 萧擎苍看向为首的傀儡,正是昨夜抓住萧无明脚踝的那具,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观主以‘三魂锁魄’秘术将他们的精魂困于肉身,只为守住秘典最后一道防线。可惜,那卷经书终究还是被盗了,至今下落不明。” 萧无明望着“震”卦石板下的傀儡,那只曾缠绕他脚踝的腐手此刻无力垂落,指尖还沾着些许青苔。 “那秘典......可是《圣人经》残卷?”他问道,语气中已满是笃定。 “正是你父亲视若珍宝的那部《圣人经》。”萧擎苍斩钉截铁,一手搭上孙儿肩头,突然逼近,周身气势如泰山压顶,逼得萧无明后退半步,“但你须明白,江湖不是儿戏。你今日能凭剑意护体保命,他日若遇上周身是毒的杀手,又当如何?” 老王爷的话如重锤,砸得萧无明心口发闷。 他想起昨夜那股险些令他真气逆行的阴寒,想起春涧替他敷药时掌心的温度,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们的魂灵被困在这腐坏之身,”萧擎苍转身望向窗外陇西湖,湖面波光粼粼,“每逢月圆之夜,方能借符篆清醒片刻。你听见的‘给药’,不是求活,而是求死,求本王毁掉肉身,送他们早入轮回。” 他的指尖划过傀儡眉心符篆,笑道:“可经书未寻得,他们的使命便未尽。” 夜风卷着枯叶扑入窗棂,落在傀儡脚边。 萧无明沉默良久,听后又听到萧擎天苍话语:“明日便是月圆之夜。” 身着寻常家翁服装的萧擎苍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那丹丸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芒,似有剧毒暗藏。 “这是最后一次喂药。之后的事情......” 萧擎苍将药瓶递给孙儿,月光在他鬓角白发上镀了层银霜,他淡淡开口:“由你来做决断。” 第九十九章 桂花粥 镇北王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渐行渐远。 萧无明望着老爷子离去背影,发现他的腰杆不再如年轻时挺直,大氅下肩膀竟有些许佝偻。 他攥紧药瓶,走到“震”卦石板前,蹲下与那傀儡平视。 “对不起。” 萧无明轻声说,将丹药碾碎撒在石板缝隙,垂眸道:“虽不曾知道你们名字,但请再等等......等我找到《圣人经》剩下的那一残本后,便送你们回家。” 好像是能听到萧无明话语般,为首的傀儡眼珠忽然转动,浑浊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 萧无明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那瞳孔里,又在后看见萧擎苍那双鹰目。 心中叹了一口气。 火苗终于熄灭,藏书阁重回黑暗。 窗外,圆月渐渐落下。 在将最后一枚丹药捏碎,萧无明下楼,却并未走远,而是在拢西湖停下脚步。 拢西湖面波光粼粼,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音。 “咚......咚......” 惊起一湖寒鸦。 “见过世子。” 灰袍刀客宁一语出现在萧无明白衣身后,开口道:“昨夜的驱毒方,可还见效?” 萧无明点头,并未转身,反问道:“知道做了亏心事,今夜对本世子如此客气?” 灰袍刀客闻言垂眸,却是不语。 “宁一语啊,宁一语,你叫一语,不是不语。” 萧无明转过身,四目对视,直入主题,问道:“本世子问你,剩下半卷《圣人经》残页在何处?” 宁一语摇头,如实道:“不知。” 萧无明嗯了声,倒也没将希望真放在这常年不出府的刀客身上。 西北军有套不传消息方式,常用于军中消息传递,萧擎苍也有心布局其中,各州各地皆有西北军暗中活动迹象,要说各州各地发生何事,镇北王府有时还会比京城方向更早知道。 就连如此缜密的情报网都找不到的《圣人经》,宁一语又怎可能知道。 既然得不到满意答复,萧无明转身离去。 “殿下若定执着此事,此后武道之路纵有剑骨,也难登大雅之堂。” 宁一语声音从身后飘来,萧无明却是没停下脚步,不过也是回答道:“宁一语,你还不明白,修为对于本世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 宁一语闻言愕然,望着世子离去背影,忽而摇头苦笑。 身为江湖客,他哪里知道对于生在王府之人而言,世道并不单单只有成圣这么一条路。 ...... 回到院子的萧无明并未回屋休息,而是拿着那本剑谱坐在院子发呆。 一夜未眠的春涧走上跟前,将披风披在他肩头,柔声道:“殿下饿了吧?桂花这几日开了,我便收集了些干净的,炖了些桂花粥给殿下散散寒。” 萧无明望着她发间玉簪,伸手替她扶正,笑道:“等从京城回来,带你去看真正桂花开。” 春涧怔住,望着他眼中坚定,点头笑盈盈道:“好,春涧等殿下。” 萧无明也是笑道:“一定。” 春涧嗯一声:“一定。” 说罢,春涧便转身朝院子旁小厨房走去,作为世子院落的槐树院,自在建院时便是应有尽有,只是萧擎苍立下规矩,除了驻扎塞外的统领之外,其余皆在大厅用膳,这出小厨房就被搁置下来。 不过近几年老王爷常年不在府中,萧无明又常常醉卧烟花楼,每每这时,春涧总会热上一碗醒酒汤,久而久之,小厨房就成了春涧为其开小灶地方。 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粥喝下肚,萧无明心满意足呼出一口热气,看向热气腾腾的粥食,他突然觉得江湖倒没想的那般神秘莫测。 因为有些东西,比阴谋更坚韧,比刀剑更锋利,那是人心底的光,就像这碗桂花粥般,总能温暖一些人的心。 晨雾又起时,演武场传来熟悉的惨叫。 远处,钟红薯的惨叫与咒骂声再次响起,混着李寒舟嫌弃的调侃。 萧无明站在院子窗前,望着路过的钟红薯在水晶珠间腾挪跳跃,李寒舟的竹条始终离她三寸远,像极了当年自己初次握剑被娘笑讽的窘态。 春涧又端着热粥进来,见他眼底血丝,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还是回屋休息一下吧。” 她替他披上披风,指尖划过他攥紧剑谱,柔声道:“不管发生什么,春涧都在。” 萧无明望着她美眸,露出一抹笑,摇了摇头,只是接过瓷碗。 不知为何,他觉得往日里平平无奇的一碗桂花粥,今日别有一番滋味。 具体什么味道,他形容不出来。 只是让萧无明有些流年忘返。 春涧站在院子前,清晨阳光将她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的竹子。 她伸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又回眸一笑,道:“春涧知道殿下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殿下,春涧愿意等,等殿下长成一棵苍天大树,庇护王府众人。” 萧无明闻言,怔住,握住瓷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望向天边渐亮的晨光,明白墨守衷为何总在陇西湖垂钓。 这江湖太大,人心太险,可总有些东西值得人去守护。 比如春涧的笑,红薯的剑,以及对镇北王府忠心耿耿之人等等...... 理由,数不胜数。 远处,李寒舟的剑气划破晨雾,惊起一湖鸥鹭。 钟红薯的咒骂声不止,混着剑气破空声传来,惊飞了枝头飞禽。 “走吧,” 萧无明深吸一口气,对春涧说道:“去看看那丫头练剑。” 春涧望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嫣然一笑:“好,春涧陪殿下一同去。” 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少年体内生长,如破土的新竹,虽未参天,却已亭亭玉立,自有一番风骨。 晨雾渐散,阳光铺满演武场。 钟红薯揉着眼睛走来,腰间挂着李寒舟新给的水晶珠囊。 “李老头!” 小姑娘打着哈欠,大声喊道:“今天能不能少跑十里?我梦见你变成红薯干了!” 青衫剑客的竹条“啪”地抽在石桌上,平静道:“做梦也得先扎好马步!” 钟红薯强忍怒气,双腿不争气地扎好马步,心中却隐隐发誓,等日后武道大成,第一个找这李老头算账! 第一百章 谢汉林 自小生长在望凤城的萧无明,因身份特殊,身边玩伴寥寥,谢汉林算是一个。 说起这谢汉林,便不得不提谢家。 望凤城乃西北三州中两州的城中心,达官显贵云集。 若论家世,整座城中除了稳居天字号首位的萧无明,便数谢家小公子最是显赫。 他父亲是城中二品武将,外公在南州任从一品官职,仗着这般家世,这谢汉林打小就在城中横行无忌,在萧无明弃剑之前,他可是城中公子哥里的纨绔之首,纵马踏碎临街摊铺、偷摘百姓檐下腊肉这类事,做得是驾轻就熟。 要说萧无明与谢汉林的相识,那可真是趣事一桩。 两人年纪相仿,初次见面时正值孩童时期。年幼的谢汉林彼时已显露花花肠子,竟误把容貌昳丽的萧无明当作小娘子,乳燕似的扑上来想调戏一番。 话还没说上两句,手刚要碰到萧大世子的后腰,便被察觉。 萧无明一脚将他踹飞,又摁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 自那以后,谢汉林便将这如谪仙般的萧无明视作大哥,对他鞍前马后。 虽说其中有谢父授意与萧家打好关系的缘故,但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汉林,真正折服的还是萧无明本人。 用他的话来讲:“萧大哥生得那叫一个标志,能让满城女子都折腰!” 不过听说前段时间,谢汉林不知怎的起了兴致,偷偷勾搭城西的寡妇。 两人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怎料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寡妇的亡夫竟是战死沙场的边塞营长,周围住的又多是从营中退下的将士。 听闻此事,他们连夜踹开寡妇房门。 顿感不妙的谢大公子,连裤腰带都没系好,光着屁股在城中狂奔。月光如练,照得那逃窜的身影好不狼狈,当真是“月下遛鸟”,好不荒唐! 萧无明得知此事,连着笑了好几日。据说谢汉林也因此被谢父关了半年禁闭,错过了不少“纨绔乐事”。 ...... 今日的镇北王府,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谢汉林翻墙而入院时,萧无明正躺在槐树院里,闭目养神,而春涧则在不远处泡起茶来。 耳畔传来一整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萧无明都不用睁开眸就知道来者是何人。 这货左脚绣着花红牡丹的靴子还挂着半片墙皮,腰间玉带歪成麻花,一开口便带着草料味:“萧大哥,他奶奶的!谢崇山那老匹夫竟在禁闭室窗棂上抹了辣椒粉,害得小爷我咳了半夜!萧大哥,你是不知道啊,小弟我得知你马上要入京城,小弟拼死都要出来见你一面呐!” 萧无明淡笑道:“怎么,看你不是生龙活虎的。” 谢宝林一屁股坐在旁边,哭丧着个脸低头看着自己裤裆道:“那是生龙活虎,这不是被逼无奈养精蓄锐,怎么样无明大哥,今夜烟花楼快活快活,我可是憋了足足半个月的泻火,真愁没地方释放呢!” “嘘......” 萧无明不耐烦睁眼,扫了一眼这光了半年禁闭,衣着容貌还是光鲜亮丽的谢家小少爷。 客观而言,谢宝林长相也不是不俗,生得肩宽体健,肤色因常年纵马游猎而微呈麦色,眉骨高耸,一双吊梢眼尾略挑,笑起来时眼缝微眯,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 鼻梁挺直,却在左侧鼻翼旁有颗浅褐色的小痣,据说是幼时被萧无明踹飞时磕在青石板上留下的印记,反倒成了他“英雄事迹”的佐证。 与萧无明简单内敛的装扮不同,他惯爱穿鲜亮华美衣袍,尤其喜用金线绣着猛兽纹样的蜀锦,腰间常挂着镶玉的酒葫芦与镶金马鞭,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时常在街上引人注目,生怕别人不知他家里有钱似的。 若细看,还能发现他左耳垂上有个细小的耳洞。 据说是偷戴侍女的耳环时被谢父发现,一怒之下扯裂的,如今虽愈合,却留了道淡红的疤,反倒成了他“风流史”的注脚。 萧无明转目看向廊下煮茶的春涧,后者耳尖微红,垂眸将青瓷盏摆得极齐。 能与萧无明玩得如此之久的人,哪里会这么没眼力劲,只需一眼,谢汉林便是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块油乎乎的酥饼掰成两半,气愤道:“瞧见没,无明大哥,这是我用仅剩不多的银两买通马厩小厮换的,那家伙竟拿喂马的麸子饼糊弄我!” 萧无明捏着酥饼,挑眉饶有兴趣道:“你不是被关在北州将军府禁足,怎么,谢崇山这家伙舍得放你出来了?” “禁足?” 谢汉林拍着大腿笑出泪来,腰间镶宝石佩刀差点磕到石桌,颇为得意道:“我让书童顶着我睡在阁楼,自己扮成马夫混出府,一路换了三匹马才到京城!对了......” 他忽然凑近,身上混着马汗与胭脂的气味扑面而来,“听说烟花楼新来了个姑苏姑娘,弹琵琶时指尖会泛红,像沾了朱砂,无明大哥要不一同去看看?我可听说大哥的英勇事迹,当街掳走花魁,啧啧,好不风流!” 还没等萧无明张口说话,春涧适时端来煮好的茶水,瓷勺轻叩碗沿,平淡道:“谢公子若是想去,春涧可代劳公子吩咐下人准备好马车。” “还是春涧姐姐贴心,姐姐多日不见,倒越发显得出尘,要不然还说是无明大哥怎么从不在烟花楼动情,原来世上最好看的花就在身边!” 谢汉林厚着脸皮接过茶水,袖口露出腕间金镶玉镯,正是半月前从城南李寡妇妆奁里顺的。 春涧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太买他谢大公子的账。 谢汉林还是不死心,喝了口茶水,朝萧无明挤眉弄眼道:“我今晚要好好犒劳自己,无明大哥可愿陪我去烟花楼听曲,我来买单!” 萧无明并不着急回答,扫了眼他腕间镯子,想起前些日子。 北州副将谢崇山为平息民愤,险些将这逆子绑去李寡妇门前跪三天。 萧大世子刚要回答,却见谢汉林神秘兮兮笑道:“无明大哥,今晚可不简简单单是去买醉的,烟花楼里,可是藏了大秘密。” 哦? 萧无明想都没想,起身拂袖道:“只许胡闹到子时,否则春涧又要替我收拾烂摊子。\" 第一百零一章 坑货 王府眼线众多,如今又是与三公主名义上订婚,此行去烟花楼自要下小心为好,不然被南州文人眼线发现,保不齐又要给老爷子参上一本,就说眼下这种局面也不差这一本,但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让王从命好好排查一下府里府外上下眼线,萧无明进屋更衣,让谢汉林在府门外等候。 对于萧无明吩咐,谢汉林向来是照做的。 他乖乖的又翻墙出院,又轻车熟路绕过王府诸多眼线,心中顿感镇北王府的布防不也过如此,殊不知,打从他还未踏入王府,就被府中警卫察觉,只是念及与萧无明交情,这才懒得搭理他。 “这傻子真是谢家小公子?”依旧守在拢西湖的墨守衷忍不住骂道。 一身黑甲的邢无刚环抱双手,笑道:“千真万确。” 独目老人啧啧几声,忍不住又骂了两句傻子。 对此毫无察觉的谢大公子就算是府中守卫放了海水,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了王府,在府侧门转角处,传来一阵欢快笑声。 对姑娘声音比自己亲爹还熟悉的谢大少爷,顿时伸着脖子朝外探去。 常年身居烟花柳巷的他,与萧无明精通的不同,对于姑娘,后者只观其背就能目测容貌七八分,可前者学艺不精,只能闻其声辩其人。 听这声音,是个美人。 果不其然,就在笑声落地,三公主赵翎正拽着钟红薯的袖子出现在他眼前。 她今日未戴面纱,也并未穿戴如何华丽服饰,不知是为了迎合世人对萧无明的印象还是何,乌发用珊瑚珠簪松松挽起,额前碎发被春风吹得轻颤,倒比烟花楼的姑苏姑娘更多了几分鲜活。 世上竟还有如此美的女子? 谢汉林瞳孔骤缩,喉结滚动,差点激动的落泪。 天杀的,真他娘是老天开眼呐! 半年禁闭扰的谢大公子那一颗爱慕美人的心还在隐隐作痛,又瞧见赵翎虽是气质不错,但衣着实在简单,又是生人,只当许是出生不错的来王府当丫鬟的哪家小姐,妄想爬上萧无明的床,来个乌鸦变凤凰戏码。 无明大哥的床她是不要想了,不过自己的床嘛,倒是敞开着呢! 谢汉林越看越觉得这“丫鬟”出落得愈发水灵,尤其是眼角那颗朱砂痣,在阳光下竟似会流转光华。 赵翎显然也是发现这傻子,一直在直勾勾在朝自己与钟红薯方向打量,心中不禁泛起冷笑。 与谢汉林这只用裤裆思考的玩意不同,仅仅只用一眼赵翎便是将他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能在镇北王府来去自如,还与萧无明年纪相仿的,除了与萧无明齐名的第二纨绔谢汉林,还能是谁? 殊不知,就是赵翎简单一眼,便让谢汉林起了这姑娘定是喜欢小爷的错觉。 “这位妹妹......” 他走上前,端的是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做派,故意将声音压得黏腻:“可是新来的?小爷瞧着面生......” 赵翎脚步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十二岁的钟红薯刚要开口,解释赵翎身份,却见谢汉林伸手欲捏赵翎下巴,指尖距离她肌肤不过三寸。 “找死!” 赵翎旋身抬腿,擦着谢汉林鼻尖掠过,直取他丹田。 这招“玉女穿莲”是皇家禁卫的杀招,若被踢中轻则断子绝孙,重则内脏碎裂。 虽说谢汉林是个纨绔不假,但身在将军府的他,常年耳濡目染,自是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近乎是本能向后仰倒,腰间玉带钩刮断了墙角蔷薇枝,花瓣纷飞中听见萧无明冷喝:“你们两个要打去别处打,王府门前不是你们能撒野的。” “无......无明大哥!” 一个踉跄,谢汉林一屁股摔在地上,望着赵翎微蹙眉峰,又看了看其身上并不输萧无明多少的气质,身子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终于想起为何这双凤眼如此眼熟。 多年前在皇宫宴会上,他偷藏糕点时曾撞见这位公主殿下用金镶玉箸敲碎权臣之子的脑袋,那眼神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莫不是三公主赵翎,那个当今最受宠的公主,也是镇北王的孙媳,镇北王世子妃。 “萧无明,好好管管你的狐朋狗友!”赵翎凤眸瞥了一眼萧无明,冷笑道:“若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本宫早废了他下半身。” “看不出来,本世子的面子在公主这这么大呢。” 萧无明没心没肺笑道,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料到赵翎猜到谢汉林身份,也明白其身后势力在凤阙可谓是举足落轻地位。 一个二品武将尚且不足入她的凤眸,可若再加上一个从青柳书院出来的从一品文臣呢? 她赵翎自认有没有能耐去招惹。 钟红薯眨了眨眸子,这般年纪已是能看出些什么,嚷声道:“萧哥哥,你跟这个傻子哥哥是不是要出门啊?” “你说谁是傻子!” 刚爬起身的谢汉林听闻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三公主他奈何不了,你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耐? 论起袖子就要上前与她好好理论的谢汉林,被萧无明一句话给僵住了。 “这丫头上头是个三代西北军,他爹战死沙场,他母亲亦是。” 简单一句话,就让谢大公子回忆起半年前那不堪的回忆,以及那月下被人追杀的场景,若不是他跑得快,那般军痞真可能趁着夜色不识人要了自己性命。 谢汉林哭丧个脸,真他娘的欺负人! 赵翎也是看向萧无明,意味深长问道:“是不是去烟花楼?” “烟花楼?就是那个一掷千金的烟花楼?” 还没等萧无明出声,钟红薯跃跃欲试,朝这座王府世子殿下道:“萧哥哥,红薯也要去,你也带翎姐姐也去,听说烟花楼里头可是漂亮,淌金流银!” 萧无命闻言抽了抽好看的嘴角,心中有了掐死谢汉林这坑货冲动。 而身为其未婚妻的赵翎,红唇微勾,轻声道:“好啊,那本公主倒想看看,这烟花楼的名气,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大。” 第一百零二章 姑苏姑娘 对于谢汉林这坑货,萧无明也是暗自提是谢家捏一把汗,虽说继承之事多半落不到他谢小少爷头上,不过凡事都会有个意外之说。 谢崇山,西北三州的二品武将,与同为朝中无论文臣或武将都走到头的萧擎苍比起来,输的不是一点半点,不过要说起底下子嗣,那谢家的嫡长子可是要比萧望海比之厉害不少。 至少在外人而言是这样的。 说来也巧,萧无明与谢汉林年纪相仿,而其大哥年纪却是跟萧望海相似。 年不过三十的谢北恒,如今与其父一般,入朝为官,又有南北两州关系,如今在南州掌管一支强悍水师,明面上还是个三品武将,可其所在州府,均与他为首,是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都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真做到如此地位,还能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又能有几人? 望凤城主干道的朱雀大街,萧无明今日并未与赵翎同骑一匹马,因为有钟红薯缘故。 不过俊男靓女的组合,自是吸睛,加上赵翎今日也是衣着朴素,全身上下仅用一根玉簪挽发,衣着倒也是与萧无明那白衣对称的淡青绿色,简单而不失高雅。 两人并肩骑行,气势天成。 无数百姓驻足,心中也是暗叹,好一对天生璧人。 烟花楼的鎏金匾额在暮色里晃着金灿灿光芒,作为西北三州第一楼的烟花楼林老鸨,早就受到消息,意料之中的在门口等候。 今日的林老鸨可没有往日萧无明来得那般浓妆艳抹,反倒也是只用了素衣做衬。 开玩笑,要是只有萧无明和谢汉林两人来,那她恨不得连衣服都不穿,也定要跟这两位滚到一张床去。 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老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哪能不知赵翎今夜此行目的啊。 城中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萧无明平日最爱的就是烟花楼的姑娘,正宫娘娘今日来此,还不是给自己个下马威啊! 深知自己身份卑微的林老鸨,就算背后势力在如此骄横,却也惹不起皇室子弟,更惹不起当朝皇帝作为宠爱的三公主。 就在她心中思绪万千时,目光所及的街道处,四人三马映入眼帘,为首的自是萧无明和赵翎,而谢汉林则是马步略微放缓,他同样也是对赵翎敬而远之。 “哟,那阵风今日把世子和公主吹来了,哟,这还有林家小少爷,三人今夜来烟花楼,真让寒楼蓬荜生辉!” 见到四人,佯装惊讶的林老鸨扭着水蛇腰迎上来,满头珠翠比往日少了三分,却在瞥见赵翎眼角朱砂痣时,暗自吃惊其容貌惊人。 早就听闻当朝三公主生的是倾国倾城,今日见到本人,纵然是对自己容颜颇为自信的林老鸨,也是逊色不知多少条街。 她身后立着的妙龄女子忽地散开如云墨发,鬓间一朵并蒂莲步摇随动作轻颤,正是江南送来的新头牌花魁“姑苏姑娘”,传闻能同时弹两阙《玉树后庭花》,让不少城中贵家公子,散了千金。 青楼尚且如此,其他的行道也是如此。 别看少了个稍有名气的花魁穆容英,马上又能补上一个来自江南的姑苏美人。 萧无明娴熟下马,谢汉林已先行一步,搂过林老鸨的柳腰,要说赵翎他得罪不起,一个青楼老鸨还不能给自己找回场子? 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林老鸨风情一笑,不经意瞥了一眼赵翎,见其眼神并不在自己身上,这才压低声音娇羞道:“哎呀,谢小少爷,这里人多,不如先进楼,关上门子我们好好聊聊?” 谢汉林显然并不吃这一套,哈哈大笑道:“林大娘啊,林大娘,本公子可是馋你很久了,要不你开个价,本公子可是半个月没开荤了,今夜你可得好好喂饱本公子呐!” 话未说罢,他的手又不老实在其那波涛起伏的双峰上游走一番,惹得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心中暗自骂一句好一浪荡纨绔,竟敢当街做出如此轻薄动作,不过也有甚者,裤裆一热。 虽说赵翎好看是好看,但气势太过缥缈,就如天上仙人般,可望而不可即,但林老鸨不同呐,她本就俗物,而且还是个大俗物,不少百姓一边骂着此女子浪荡,一边还幻想能跟她春宵一刻,倒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对此并不在意的赵翎仅仅只是看了一眼那传闻中的姑苏姑娘,这姑娘长得很是温婉,眉宇间透着的并未是风尘女子那般风情,反而有些大家闺秀的拘谨,定是被抄家,流落做瘦马的。 心中暗自起了一丝垂怜,不过也很快被赵翎抹去。 凤阙如今立法完善,一般祸不及家人,除非当时大奸大恶之辈,才会沦落至此,她转目看向萧无明,冷笑道:“此楼可是气派,就算放到京城也丝毫不逊色。” 萧无明也是回以一笑道:“这倒是,不过此楼不会出现什么太子缩阳中风之事。” “你......” 赵翎凤眸渐冷,萧无明则揉了揉钟红薯脑袋,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钟红薯倒也是如此,打从一下马背,就被这座金灿灿的楼阁吸引,虽不知里头是何风景,就单说从外面看,已是她不能想象的富贵华丽。 “林大娘,还是老规矩,不过今夜走侧道,就不从正门进楼了。” 眼见谢汉林和林老鸨越聊越风月,萧无明不禁轻咳一番提醒道,并非他顾忌赵翎身份,或是假装正经,反倒是后者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浪荡纨绔,都不用解释,有些事情,说多错多。 林老鸨闻声欸了一声,吩咐身后那江南姑娘带着四位贵客从侧门进入。 萧无明牵着钟红薯先行一步,他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这小姑娘。 烟花楼的风尘气太重,影响到还未长成的小姑娘可是不好。 “啧啧,萧大世子何时这么体贴了?那小姑娘看来身世不凡呐!” “就是就是,保不齐就是他跟三公主的私生女的!” ...... 百姓们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越说越离谱,走在众人后头的赵翎听到这一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第一百零三章 百姓 来青楼的嫖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倾心风月,你要真说来这念圣贤书,那都不用萧大公子开口,就会被其他嫖客踢出楼去。 都是嫖客,你装什么大蒜? 不过青楼也有青楼规矩,自打曾出过正宫闹上青楼这件事后,烟花楼的管事就将原先只有一个正大门,改成后头另辟侧门。 对比原先金碧辉煌的正门,侧门就显得尤为内敛冷清了。 不过这也是萧无明要的效果,正门一上楼虽是好看,但大多衣不蔽体,干些什么事的都有,这些大多不好给十二岁的小姑娘看去。 给众人带头的老鸨不知不觉额头渗出汗来,余光瞥见萧无明和其手牵的小姑娘,心中也是暗自思索,这小姑娘来者到底是何,能被萧无明这么重视。 能在烟花楼做老鸨这么多年还未出事的林大娘,不是个普通角色,寻常人只需一眼,就能知晓他是否是鼻子里插大葱装蒜的角色,不过对于萧无明这类出生顶级豪门的公子哥而言,有时候耍小聪明反而会适得其反。 甚至不用萧大世子开口,她使个眼色,暗中拍了个小厮率先入楼通报一声,让楼内众人收敛一些,今夜可是有贵客而来。 就这样,在不起眼的侧门入楼,林老鸨和新晋花魁姑苏姑娘带路。 烟花楼分为三层,从侧门而入,头进是穿堂,八根雕着绣花柱子撑起敞厅,柱身缠绕的葡萄藤是真藤烘干后髹漆而成,叶脉间嵌着米粒大珍珠,烛火掠过便泛出银光,彰显富贵。 二进中庭掘着半亩方池,池底铺着雪白鹅卵石,养着从南海运来的红尾金鳞鲤,池上架着九曲桥,桥栏是整块岫玉凿成,每道栏板都刻着浮雕,连崔莺莺的睫毛都清晰可辨。 三进是主楼面,三层檐角悬着十二串风铃,每串由二十四片蝉翼金箔穿成,风起时碎金乱响,能盖过楼下的琴弦声。 楼内各层格局迥异,一层是敞厅,摆着十二张紫檀圆桌,桌面嵌着大理石,纹理如山水画卷。 二层环着回廊,每隔三步设一座雕花窗,窗下是美人靠,栏杆雕着并蒂莲,花心嵌着夜明珠。 三层与其余两层都不同,只有一间雅间,全是用紫檀木装修,门环为纯金打造的鸳鸯交颈式样,推开时便有淡淡甜香扑面而来。 不用多言,三层打从一开始就是为萧无明准备的,其余二楼客人是敢怒不敢言。 走在最后的赵翎,那貌美如花的脸色虽是如初,心中已是起了波澜。 谁曾想,外有已是奢华之极的烟花楼,楼内乾坤竟是不输外头一点,甚至远比外头还更华贵一些。 萧无明自是看出其心中疑惑,轻声道:“烟花楼身后的主子是西北三州各大藩王以及还有西北首富,他们联合起搭建这个平台,明面上看似青楼,暗中也在做些传递情报的勾当。” 赵翎闻言冷笑,仅仅只言片语,她心中已是有数。 众人身前,萧无明将钟红薯交给头牌花魁姑苏姑娘,那后者先是一愣,随后又双眸带着感激看向萧无明,欠身道了句感谢殿下,随后牵着钟红薯往三楼走去。 这姑娘身穿一袭月白纱裙,裙上用金线绣着二十四节气花卉,走动时花瓣似有开合,倒也是与楼内格格不入。 赵翎冷笑道:“看够了吗,不够今晚你留在此楼间。” “怎么,吃醋了?”萧无明反问道,随后摆了摆手,示意林大娘退下,他指向二楼间,笑道:“你是不知,寻常勾栏姑娘多穿桃红或柳绿色襦裙,腰间系着合欢铃,笑起来时会伸手掩口,发出清脆铃铛声,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赵翎嗯了一声,对此楼并不感兴趣,可又见一个年纪与钟红薯相仿的小姑娘在人群中穿梭。 萧无明笑道:“这个小姑娘叫小桃,生的圆脸蛋,总踮着脚替客人添茶,她围裙上绣着不起眼的小葫芦纹样,熟客都知道,这是楼内提供“醒酒汤”的暗号。” 赵翎蹙着柳眉,鼻尖满是扰人心神的胭脂粉黛味,她冷声道:“到底是何种人,会把好端端的姑娘卖到这种楼来。” 萧无明闻言摇头道:“这你就大错特错了。” 赵翎疑惑嗯了一声。 要了一壶酒水的萧无明依靠在价值不菲的楼梯口,向下眺望,轻声道:“你身为公主殿下,出自就是在顶点,不用管衣食住行,可他们不同,打从出生起,她们就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掰开了算,与其进一些不把人当人的府邸做差,倒不如来者挥金如土的烟花楼里当个小丫鬟。” 赵翎不解问道:“何意?” “至少这边拿人当人。” 萧无明淡淡一笑,随后就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赵翎身子一愣,是萧无明继续笑道:“我并不是给她们说情,若天下真是太平,何来青楼一说?别看凤阙与蛮怒如今停战,西北三州不少地方还时常回传出闹饥荒,人吃人事情。” 话音落地,萧无明又是一笑,指了指一楼,扯开话题道:“给你介绍一下,纨绔子弟们最爱聚在一层掷骰子,你看谢汉林这坑货,每次都要在那里输掉上百两银子才肯罢手。” 他又指了指二楼,道:“城中富贵人家或者身居官职的,多躲在二层雅间,不少从南州来文官之流总爱摇着折扇装风雅,实则袖口藏着春药,借评画之名往姑娘杯中下药,每年都会闹出几条人命。” 赵翎寻着萧无明声,看向一二楼风情。 一楼敞厅里骰子声、琴弦声、调笑声混作一团。 谢汉林正跟几个公子哥打赌,看谁能让身旁的姑娘笑出声,他撸起袖子露出金镶玉镯,周围的桌子上也是摆满了黄金翡翠。 萧无明淡声道:“这里随便一件器件,都给寻常五口之家衣食无忧。本世子并非说其珍贵,反而是公主殿下该扪心自问,为何如今太平,百姓却一年过得比一年苦。“ 赵翎深深吸一口气,不语,转身上楼。 自愧难当,还是不解风情。 萧无明摇头一笑,招了招手,又朝一旁小厮要了杯美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