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世子,当皇帝哪有当大侠爽》 第1章 沈舟 景明十年。 苍梧王朝历经七代明君,终于在现任皇帝沈凛的领导下,灭大国有七,灭小国有五,结束了中原群雄争霸的局面。 原先的十二国故都皆被拆除,砖石瓦料被运往苍梧京城,耗费十多年,打造成现在的“十三国都”。 也难怪民间有言,说是如今的京城是自古史记录以来,土木最盛之地。 今天的皇宫极为不同寻常,处处张灯结彩,人影绰绰。 圣旨半月前就已经下达,为庆贺天下大定十年,以彰帝王功绩,宫内决定举办“万岁宴”,特邀周边郡县内,年过花甲的老者一同赴宴。 与民同乐,不过如此。 端坐于望景台的沈凛神色平静,但微微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这位人间帝王的心思。 一旁的内侍驱散了周围的宫女,省得打搅到陛下的思绪。 都说帝王身份尊贵,翻手云,覆手雨,将整个天下握在掌心,视为禁脔。 事实虽如此,但也不代表沈凛没有烦恼。 这位从十六岁开始掌权,浴血拼杀三十载,谋得锦绣山河,开创景明年号的男子,如今已有五十六岁了。 膝下虽有三子,但太子之位至今依旧是个悬念。 长子晋王沈承璟,素有贤王美名,风姿美仪,仁爱孝深,朝臣之中多有受其恩惠者,若能继承大统,定是一位守成明君。 次子秦王沈承烁,从小跟随在沈凛身边,熟读兵法,勇猛无畏,更是亲自带兵攻下不可一世的楚国都城,那年他才十四岁。 齐王沈承煜作为沈凛的三子,跟两位哥哥不同,整日与书为伍,被誉为能一肩挑起中原半条文脉的读书种子,时间对他的影响,只有笔杆上的凉与热而已。 三位皇子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六部官员中意晋王沈承璟,武将们更信任秦王沈承烁,而齐王沈承煜则是名流大家的心头好。 沈凛思索的则要更多些,虽然三个儿子都不错,但就算是最年轻的齐王沈承煜,现在也三十二岁了。 按照钦天监监正的占卜,他最少还有二十年的寿数,将来难道要传位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对于一个新建立的大一统王朝而言,终归少了些锐气。 而且,天下太平一百年,是每一任王朝的目标,是盛世降临的象征。 要想完成这个目标,起码得保证三代内皇权的平稳的交接。 沈凛顶着多方压力,迟迟没有设立太子,也是因为以上两条原因。 按照他的设想,得先确立第三代太孙,然后根据太孙册立太子,到时候趁着自己手里还捏着权利,来一个史无前例的双禅让,既能保证王朝的新君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又能避免皇位相争,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沈凛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忽然,他手指一抖,思索再三后将最后“沈舟”二字抹去。 无他,皆因世子沈舟是齐王沈承煜的独子,这些年来不仅没有继承其父的文采,更是一心扑在吃喝玩乐上,每日飞鹰走马,雪月风花。 自从齐王府建成后,沈舟便成为了京城勾栏的常客,十数位花魁将其引为知己,夜夜笙歌,好不快哉。 如果不是齐王妃出自江南富商林氏一族,怕是整个齐王府都要被这位世子殿下挥霍一空。 他也被京城百姓尊称为“皇家百年一遇的奇才,天字第一号大废物。” 不仅如此,沈舟还痴心武学,多次在京城内挑拨外地游侠争斗,他则在一旁观摩记录,直至府衙派人抓捕,这才悻悻然离开。 等游侠们交了罚银,回过味来,想要找沈舟算账时,这位世子殿下又会发动他的“钞能力”,将一众人等请到京城最贵的青楼“骨瓷斋”,并送上亲手制作的“美人瓶”和大把银票。 “人道是,不打不相识。挑拨诸位非我所愿,只是生死之间见真章,还请诸位大侠原谅我的求学之心。” “相聚就是缘分,来,杯酒泯恩仇,话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 “随便玩,今天都算我的!” 游侠们见少年衣着华贵,也不敢太放肆,况且还有美酒美人享用,怎么算都是赚的。 酒过三旬,沈舟便会掏出小本本,小心翼翼的套话。 一开始某些游侠还心怀谨慎,不愿意透露“底牌”,但看着身边喝多了同伴,随便一招就赢来了几百两的赏银,也不在故作矜持,纷纷吹嘘起自己的门派在江湖上有多厉害,开山祖师又是何等神仙人物,将少年唬的一愣一愣的。 后来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宫里,引起雷霆震怒,之后京城武斗处罚就变成了发配三千里。 沈舟为此伤心了好久,甚至跑到刑部去喊冤,说什么律法严苛,苍梧以武立国,再这么倒行逆施下去,终将反噬己身。 刑部诸多官员对面这位齐王世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其挡在门外,任由他耍小性子,反正用不了几个时辰,累了自然会离开。 沈凛叹了口气,对于齐王沈承煜,他内心是有亏欠的,当年江南林氏举一族之力资助苍梧王朝,最惨的时候家中的男女老少只能啃食树皮为生,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没有短缺过一文钱军饷。 所以沈凛才让沈承煜娶了商贾之女,并保证林氏一族与国同富贵。 只是可惜了沈承煜,在朝中缺少妻族助力,威望远不如两位兄长,好在他志不在此,也不觉得失落。 而这份亏欠,沈凛将其弥补在了沈舟身上,不然就他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哪里会让孙子这般胡闹。 黄昏中,一位相貌清秀的少年鬼鬼祟祟的溜进了齐王府。 门房见怪不怪,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少年怀抱书籍,一路小跑,穿过廊桥,呼吸明显有些急促。 “回来了?”一道儒雅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亭子内响起,“跑慢些。” 少年急忙将书籍放入怀中藏好,甩了甩手中马鞭,若无其事道:“今日京城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小爷先撤了啊。” 亭中男子轻抿了一口茶水,指着少年胸口道:“不会又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吧?” 第2章 你想当皇帝? 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对于一位“长歪了”的皇孙,并不会觉得奇怪,毕竟锦衣玉食,又不用为三餐劳碌,不享受生活还能做什么? 可问题就在于,这位皇孙的父亲,是那位才华横溢,文坛口碑甚至能比肩国子监祭酒的齐王,这就很让人费解了。 难不成真是沈承煜专心于故纸堆,而疏忽对孩子的教育?这就不怕清名受损吗? 沈舟低头看了看胸前漏出的书页一角,不再掩饰道:“都怪刑部那些老头子,不然哪里需要小爷去宫里偷秘籍。” “跟他们无关,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沈承煜平静道。 “好了,不提这个了。”沈舟掏出藏在怀中的书本,兴冲冲问道:“老头,你年纪大,见识多些,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传世武学,挑出来我也好趁早练,等日后神功大成,你也好去别人面前吹嘘,说自己是大宗师沈舟的父亲。” 沈承煜用手指拂过十多本秘籍。 《搬砖碎骨手》、《劈柴九连斩》、《笨猪供地功》、《癞皮狗十八翻》…… “有没有传世武学不知道,但是你要练了这些,说不定可以将对手活生生笑话死。” “啊?”沈舟顺着沈承煜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当时情况紧急,只顾着躲藏,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顺手就拿了,“宫里武库真是疯了,什么东西都往里塞!” “武库九层,越往上面秘籍越好。” 对于这个独子,沈承煜很是溺爱,一改人前慎重守矩的形象,出谋划策道:“下次你多登几层楼,不要老是在一楼转。” “说的简单,老头你去过武库吗,上面那几层的守阁人,个顶个的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硬茬子,咋地,你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沈承煜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你每次进宫都胆战心惊,到头来只偷了点没用的东西,为父替未来的大宗师担心啊。你十五了,不小了,也过了最佳打熬筋骨的年纪,以后成就怕是不会很高。” 沈舟一脚踩上石凳,怒气冲冲道:“老头你咒我是不是?我过了打熬筋骨的年纪?这还不是你的错!我小时候你干啥去了,现在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沈承煜摊手道:“谁知道你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半点不像我。” “你不能掐会算吗?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父子二人交谈之际,一身段修长的绿衣妇人走了过来,只见其眉眼如画,一双桃花眸深情款款,美貌异常,不似人间凡物。 沈舟正欲跟父亲比划比划,忽然闻到一股香风,扭头便走,抱住妇人胳膊道:“娘,之前你不是说外公给我找个了师父吗?怎么还没到京城。” “不急不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忽然,妇人点了点少年的脑袋,佯装生气道:“不可以跟你爹动手,他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那这次就先放过他。” 沈承煜哑然失笑,撸了撸袖子道:“君子以德养身,别人暂且不论,打个小小沈舟还是信手拈来的。” “老头,你说啥?”少年松开妇人手臂,掏了掏耳朵,示意自己没听清,“本来不想让你在你老婆面前出丑,既然你这么说,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 说罢还摆了几个拳架。 妇人看着二人针锋相对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儿子且不去说,从小就是这份德行,但丈夫如今也这样,不知道还以为老子学儿子呢。 妇人双指弯曲,轻轻敲在少年头上,没好气道:“你俩是不是把今天的事情给忘了。” 沈舟思索了片刻,沉吟道:“没忘啊,起床吃饭,偷秘籍回家,然后睡觉,可现在还不到时候吧。” 沈承煜一拍手道:“千叟宴。” “万岁宴”是民间传言,说是皇帝陛下要以数百老者,加上皇子大臣,凑个“万岁”出来,以希望苍梧王朝万万年,讨个好彩头。 妇人催促道:“宫里已经派人过来催了,你们俩快去换衣服。” 沈舟翻了个白眼,回绝道:“我就不去了,宫里的东西向来难吃,我还是让福伯给我做算了。” “陛下点名皇子带着皇孙一同赴宴,不得缺席。”妇人笑道。 沈舟这才慢悠悠的往小院走去,叮嘱道:“娘,让福伯给我烤只鸭子,我回来吃。” “好~” 半个时辰后,沈舟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见父亲已经坐好,出声道:“走吧。” 沈承煜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闭上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要不在家中,他又变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苍梧齐王。 沈舟脱下鞋子,伸直了双腿,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晚风穿过帷裳,吹起沈承煜的鬓发。 沈舟揣测道:“老头,你就是靠着这副模样把我娘骗到手的吧?” “不然你以为你的相貌遗传的谁?” “夸你两句还上天了?” 马车快行至宫门口,沈承煜这才慢慢睁开眼,道:“今天的宴席,你不要乱说话。” 沈舟不以为意道:“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现在嫌弃我不成体统了?” “当爹的哪有嫌弃儿子傻的。” “那你跟我废什么话,最后无非被皇爷爷骂几句而已,反正我是出了名的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也记不住。” 沈承煜正色道:“你还想不想成为江湖上的大宗师?” “当然想,做梦都想!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沈舟急切问道。 “这条路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为父帮不了你,但既然你喜欢江湖,就记住我刚刚说的。” 沈舟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难不成,你想当皇帝?”沈承煜严肃道。 沈舟神情一愣,立马反驳道:“除非我脑子坏了,才会舍弃嗷嗷叫的江湖,去抢那张破龙椅。” 见沈承煜表情依旧严肃,少年不耐烦道:“行行行,今天听你的行了吧。” 沈承煜重新闭上双眼,低声道:“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拦着你去当大宗师了。” 第3章 垫脚石 沈舟觉得好像听错了,但见沈承煜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也懒得继续询问。 这老头就爱故作高深,还好小时候没有跟他读书,不然迟早变成个装货。 太极殿广场张灯结彩,有宫女内侍穿梭其中,京城内外不少老者早早就在这里等候,好不容易接到皇室的邀请,得挑个离大殿近点的位置,说不定能听到里面达官显贵的声音,如果陛下能出来走一圈就更好了,回家还能跟小孙子吹嘘一番,激励他努力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 沈舟故意放慢脚步,等沈承煜走远后,特意挑了个大殿内偏僻的位置坐下,至于礼部和内侍省是怎么安排的,他可不管。 有身穿儒衫的老者呵呵问道:“小哥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不跟父母同坐?” 能进“万岁宴”的少年人,都是苍梧王朝未来的顶梁柱,家里长辈少说也得是正四品上,这才引起了老者的关注。 沈舟哈哈道:“我爹他们最无聊了,反正都是吃饭,随便找个地方坐呗。” 老者神情忽然严肃,提高嗓音道:“家国大事,何谈无聊?诸位大人都是为天子牧民,你作为他们的后辈,自然要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沈舟环顾四周,眼神迷茫。 “老夫今年七十有三,虽为布衣,但教训你想必是够格的,少年人,当怀鸿鹄之志,建不世之功,不可懒惰,不可偷奸耍滑。” 老者言语掷地有声,满头白发都在颤抖,引得同桌人一阵欢呼。 沈舟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道:“跟我说呢?” 老者怒不可遏道:“除了你还有谁?” 不管这位少年出自谁家,有何种身份,古稀老者教育未及冠的晚辈,即便王朝律法,也管不到他的头上。 就算刚刚的言辞被他人听去也无妨,都是劝人向上的好话,谁也挑不出理来,说不定对方长辈还会登门道谢,成为京城的一桩美谈。 沈舟眼睛一转,问道:“家中可有晚辈在朝为官?” 老者忽然感觉背后一凉,继续扩大音量道:“怎么,想要打击报复?老头子我可不怕你,苍梧政治清明,从未听说过有人因言辞获罪,你小子想开这个先例?” 沈舟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您想给晚辈铺路,也别踩着我往上走啊,我就一个小人物,您换个人骂。” 老者被揭穿心思,心中没有半分愧疚感,而是吃惊道:“你难不成是偷偷溜进来的?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沈舟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继而改口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是正儿八经花钱进来的。” 老者心中了然,抚须笑道:“那就算了,商贾之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沈舟忍住笑意,指着大殿中间位置的一人道:“您看到那个人没?” “谁?老夫老眼昏花,不能远视” “啧,就是穿红色衣服那个。” “他怎么了?” “您去骂他,保证有意外之喜,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您就当帮我出出气。” “当真?” “当真!” 老者想着家中那个在都水监当差的儿子,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八品官,在京城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眼看孙子都要成年,随即把心一横,站起身来。 红袍男子似有感应,也朝这边看来,见到沈舟也在,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老者心中措辞好,刚想破口大骂,挣个无畏强权的名声,好让儿子有机会被调往御史台,但看见来人身上的红色蟒袍,又将话语咽了下去。 红袍男子笑道:“老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老者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多谢王爷关心。” 沈舟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叫你小子过来挨骂的,站直喽!” 红袍男子果真站直了身体,一脸严肃道:“不就是昨天打麻将欠你几两银子嘛,发这么大火。”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看你小子这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钱呢,今天我算抱着大腿了,有人替我骂你。” 一旁的老者只觉得五雷轰顶,他只是想争些名声而已,可不想把命搭里面,开口道:“欠账还钱确实不对,但情有可原…这原从何来?这原…” 作为京城里唯一能和沈舟尿到一个壶里去的同龄人,沈皓不满十岁就从早逝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永新王的爵位。 如果说沈舟的性格源于齐王夫妇的放任,那他就是单纯的没人管。 沈皓也不为难老者,将他扶到了座位上,对沈舟道:“不坐过去吗?” “去个屁。” 随着宴席开始的钟声响起,一众人等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沈皓也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沈舟拍了下老者的肩膀道:“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老者缓过神来道:“真没有必要为了几两银子跟一位王爷较上劲,你家本就是商贾,有机会抱上王爷的大腿,还不趁机多输点,有这一层关系在,还怕以后赚不回来吗?” “您刚刚没听到是吧?” “听到什么?” “没事,您继续。” 老者想了想道:“如果数目不大,我帮那位付了行不行?你只要在恰当的时候,提上那么一两句就行,可不可以?” 沈舟一边跟随着内侍监的口令行礼,一边道:“没想到您家这么有钱呢,晚辈没少贪吧。” 如果不是现在跪着,老者真想扑过去捂住少年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也不知道他家里是怎么教育的,这种场合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被捅到圣前,那就是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少年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笑道:“不用担心啦,就算有人打小报告,也不会被上面注意的。” 随着跪礼完成,老者气冲冲的坐回位置,脸色极其难看。 沈舟直接无视了大殿内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给自己倒了杯酒,率先动筷,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先垫个半饱,回家再去消灭那只烤鸭。 反正家里老头也说过了,他今晚最好是闭嘴,如果闭不上,那就试试用菜堵住。 第4章 好兄弟 宫内的宴席,菜肴都是根据古礼定好的,跟美味二字不沾边,只能说形式大于内容,沈舟在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后,便放下了筷子,自饮自酌,酒还不错。 周围老者每次将饭菜送入嘴中,都会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不时点头称好,偶尔还会责怪少年几句,“如此佳肴,当细嚼慢咽,像你这般胡乱一嚼,是无法体会到其中深意的。” 沈舟干笑了两声,他时常光顾坐落在京城街角巷末的苍蝇馆子,那味道可比今天的好吃多了。 这些老者所谓的“深意”,只不过是来源于跟王公贵族同屋吃饭的“参与感”罢了。 喝多了的沈舟将一盘青菜挪了挪位置,嘿嘿道:“喜欢您就多吃点。” 老者立马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恶心表情。 突然,大殿内钟声响起,所有人停下了筷子,只剩沈舟抱着酒壶呢喃自语,“不知道外公给我找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风流剑仙?貌美仙子?嘿嘿。” 好在他所在的位置偏僻,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少年正在梦江湖。 沈凛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自灭国之战结束,如今已有十年,朕每日勤勉,未曾有半分懈怠,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但仍是觉得力不从心,有很多地方没有做好。” 一番言语将在座官员吓了一跳,难不成陛下要在“千叟宴”上下罪己诏?这是闹得哪一出?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啊。 户部尚书刘禹站起身道:“陛下春秋鼎盛,然治国一事,非一日之功,如今苍梧已有盛世之雏形,不出十年,必将海晏升平。” 沈凛摆摆手道:“道理朕都知晓。” 既然罪不在皇帝,自然在他们身上,在座都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精,哪能不懂这里面的猫腻。 这是陛下故意在百姓面前敲打他们呢。 典型的收人心,养名望的手段。 众官员一齐跪下道:“臣等有罪。” 不管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都要陪着把这场戏演完。 众多老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见那些大人物都跪下了,也照猫画虎的扑在地上,声音散乱道:“草民有罪。” 这样一来,坐在高位的沈凛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沈舟,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朕也不是在怪你们。” 众人这才起身,坐回位置。 “朕这些天一直在想,苍梧的未来在哪里,万年的根基在哪里?” 无人应答。 这倒不是说不会答,只是这个问题有上中下三种答案,在没有摸清陛下的心思之前,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上则是苍梧的未来在陛下,万年的根基也在陛下,只要陛下英明神武,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中则是在众多官员,重点要放在选才任贤上。 下则是天下万民和传承,万民还好说,但传承就不一定了。 文脉传承,皇位传承都是传承,弄不好就会掉入陷阱,虽然所有官员都想让皇帝设立太子,但谁也敢明目张胆的表示他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刘卿,你从国战末期便跟着朕,你来说。”沈凛点名道。 刘禹站起身,思索再三,选了一个最保险的答案:“苍梧乃陛下之苍梧,天下乃陛下之天下。” “朕也会老,也会死,古今称万岁者数百,可也没有真的见哪个人能活一万岁。” 完了!刘禹只觉得一颗真心陷入深渊,早知道刚刚就不应该跳出来,“陛下…” 这时一旁的中书令秦观年插话道:“臣等年华不在,想要跟上陛下的脚步,实属困难,不如让年轻人说说看他们对于治国的看法,陛下也正好检验一下这些年苍梧的文治如何?” 沈凛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果然人越老越妖,既然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顺势放过身为秦观年弟子的刘禹。 “秦卿说的不错,他们才是苍梧的未来,亦是苍梧的根基。” 秦观年拱手坐下。 “你们家中都有长辈在朝为官,家学官学也都不曾落下,来说说看,你们对治国的看法,今日畅所欲言,皆无罪。” 有少年人刚想起身,却被一旁长辈按住肩膀,闹出的动静太大,还赔罪道:“衣服脏了,是衣服脏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的题目不是为他们准备的,真正的能答题也就两位而已。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离开座位,站在大殿中央,行礼道:“皇爷爷,臣有些看法。” “那就弈儿,你先给他们打个样。” 沈弈作为晋王世子,沈凛的长子长孙,向来以皇储为目标,严格要求己身。 只见其对着周围行礼一圈,然后道:“圣人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由所生也’,国家国家,亦国亦家。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以孝治国,君为君父,自此,天下可大定也,即便有宵小之徒作乱犯上,也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必将被万民唾弃。” 众大臣微微点头,这番回答的中规中矩,引用先贤名句,依古礼治国,虽然略显理想化,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说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凛表情不变,看不出其心思,“还有人吗?” 又一男子走了出来,正是秦王世子沈卓,“皇爷爷,还有我。” “嗯,说说看吧。” 沈卓站定道:“我苍梧以武立国,从马上取得天下,自然应该以武治国,如今虽然中原已定,但北方依旧群雄环伺,年年南下侵扰边境,周围百姓苦不堪言,正所谓,‘兵强者战胜’,只有强军,才能保证真正的千秋霸业。” 一番言论引得一众将军鼓掌欢呼,如今没有仗打,他们的权势被文官压一头,自然期盼苍梧再来个“武皇帝”。 沈凛内心犹豫,二人回答侧重点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太孙之位,还得再思索思索。 就在这时,永新王沈皓站了出来,他没有直属长辈在身边,也就没有人拉着他。 “皓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额。”沈皓愣了一下道:“臣专注玩乐,是京城出了名的冤大头,对于治国实在一窍不通。” 沈凛也被这番言论逗笑了,“那你这是?” “臣跟齐王世子关系不错,他经常有惊世之言,不如让他来说说。” 沈皓觉得有这种好事不能忘了兄弟,当场报上了沈舟的大名。 第5章 王霸杂治 寂静,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京城谁不知道这哥俩是出了名的“狐朋狗友”,经常是沈舟闯祸,沈皓背锅。 百姓嘴里的“狗都嫌”。 各部衙门视他们为洪水猛兽,可偏偏这两位身份都很不一般。 一位是齐王独子,另一位虽然长辈不在,可他的父亲祖父,都曾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就连皇帝都不管他们。 沈承煜拿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抖,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沈凛迟疑道:“舟儿,他还是算了吧。” 皇室有皇室的尊严,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孙,真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岂不是有损皇家颜面。 沈皓跪下,诚恳道:“还请陛下给沈舟一个机会。” 兄弟当到这个份上,算你小子祖上烧高香了! “既然皓儿坚持,那就让他说说吧。”沈凛转头跟大臣们道:“朕的这个孙儿,百无禁忌,天马行空,最爱江湖侠士,今天还偷偷溜进了武库。” 言外之意就是给众人打个预防针,等下不管听到什么,就当个乐子算了,不要跟个未及冠的孩子较真。 大臣们抚须而笑,尤其是刑部尚书童宏仁最为开心。 数月以来,刑部大门外的鸣冤鼓,都快被敲破了,今天一闹,总没脸再去了吧。 “舟儿,舟儿…舟儿!沈舟!”沈凛的语气逐渐有失控的迹象。 一旁内侍监连忙小跑进宴席中,好不容易才找到昏睡的沈舟,搀着他来到殿前,低声道:“小祖宗诶,别睡了。” “额?席散了?那我回家了,老头,我走了啊!福伯还给我留了鸭子呢,要不要分你半只?” 沈承煜忍住笑意,还知道留半只。 内侍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如果地上有个缝,他恨不得立马钻进去。 “舟儿,你对治国可有什么看法?”沈凛脸如寒霜,想过这个孙子会丢人,可没想到会这么丢人。 沈舟跪下,撅着屁股道:“见过皇爷爷,皇爷爷圣安。” 沈凛有些不耐烦,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破功,“朕安,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就回家睡觉吧。” 呼~呼~ 寂静的大殿上,响起了少年的鼾声。 就这么撅着睡着了? 众多大臣用手狠狠掐着大腿,不让自己笑出声,忍的极为辛苦。 沈凛声音冰冷道:“给他弄碗醒酒汤。” “躺?躺着舒服啊。”沈舟忽然惊醒。 “小祖宗诶,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想想在说话吧。”内侍监搀扶其起身,提醒道。 沈舟睁开双眼,忽然又跪下了,“皇爷爷好,皇爷爷圣安。” “朕,现在不太安了。” 沈舟抬头含糊道:“啊?那要不找御医看看喽。” “朕在问你问题。” “什么问题?” “治国!” “哦,治国,简单。” 沈凛双眼微眯,“满朝文武都觉得这是一件难事,你倒觉得简单,说说你的高见吧。” 沈舟哈哈笑道:“但我不会啊。” 沈弈在一旁面色不善,“沈舟,你敢戏耍文武百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沈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你谁啊,管这么宽?” “臣请治舟弟不敬之罪。”沈弈厉声道。 “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朕自然会治他的罪。” 沈皓见情况不对,趴在沈舟耳边说了几句。 沈舟眼前一亮,“真的?” “骗你是狗!” 得到了肯定答复,沈舟一改之前醉醺醺的模样,眼睛里全是光彩,上前点了点沈弈的胸口道:“以孝之名行王道,异想天开,可曾听闻‘举孝廉,父别居’?就算不扯这个,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父亲谋反,儿子是孝父还是孝君父,哪个孝更孝?” 沈弈额头上冒出汗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卓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附和道:“臣觉得舟弟说的有理。” “说他没说你是吧?” 沈卓一愣。 “以武行霸道,前期确实可以加强统治,但越往后,弊端越大,你怎么能保证每一任将军都忠君爱国?难道要皇帝一直亲自监军,且不说数十万军队管不管的过来,就算管的过来,那政事谁处理,到底谁是皇帝啊?是端坐在龙椅上的“将军”?还是太极殿内的衮衮诸公?君以兵强立国,必以兵强覆国。” “你…”沈卓也没有想到沈舟言辞竟这么犀利。 不知从何时起,大殿内再无嘲笑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位“京城第一号大废物”。 沈凛坐直了身体,勾起嘴角道:“继续。” 沈舟朝着沈皓使了个眼神,道:“皇爷爷可要说话算话。” “君无戏言,只要是朕说过的,一定算话。”沈凛看出了下面二人有猫腻,所以特意补充了一句。 “儿臣这个儿子有些不知轻重了,冒犯了陛下,父皇可否准许他现在离去?”沈承煜知道,他现在如果不制止,后面可能就没机会了,谁让这个儿子不想当皇帝呢。 沈凛摆手道:“朕说过了,今日畅所欲言,皆无罪。” 沈承煜无奈坐下,臭小子平时不是很会说混账话的吗?怎么今晚这么正经。 沈舟拍了拍胸口,示意一切都在掌控中。 “自古圣王治国,向来王霸杂治,有谁听过瘸子能跑过正常人,当然那些武学大宗师不算。” “夫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治国之道,富民为始。为国之道,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弊则补之,诀则塞之。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欲影正者短其表,欲下廉者先己身,法令既行,纪律自正,则无不治之国,无不化之民。” 众人被震惊的无以复加,短短一百余字,既表明了上位者要以民为重,不能脱离群众,对于官员和军队要赏罚分明,更是强调了皇帝和官员需要正直清廉,遵守律法,作为天下表率,教化万民。 仁义与法家并行,正如沈舟最开始说的,这就是王霸杂治。 沈凛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等待多年,苍梧再逢明主,他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第6章 离去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跟之前不同,这次众人是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沈舟,齐王世子,皇族之耻,竟然能发表出这番言论,不说惊世骇俗,起码也是言之有物,如果能继续往下延伸,具体到细则政令,就真的是一篇极好的谏言了。 即便朝堂上有反对者,那也只是观点不同,难说对错,继续磨合就是了。 今天过后,在座的这些黄紫公卿再也不会将沈舟视为一个未及冠的孩子,而是将他当成同路人,一个为了朝廷殚精竭虑的少年。 或许他今日醉酒都是假装,为的就是找个机会一展胸中沟壑? 不过言辞之中未尝没有奚落众大臣的意味,不然为何要说“法令既行,纪律自正”,不就是在斥责如今的苍梧,“法令已行,纪律不正”吗? 但这都是小事,在座诸位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不狂?还是年轻人,长大些自然会理解的。 都说谣言害死人,京城这股不正之风是该好好整治了,竟然敢随意诬陷皇子皇孙,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么一块良才美玉,怎么就成“大废物”了?他要是废物,那朝堂上的官员,谁不是废物? 有人趁机偷偷摸摸的看了齐王沈承煜一眼,但很快就打消了心中疑虑,真要想让孩子一鸣惊人,就要做好万全准备,怎么会让他醉醺醺的上场,要知道今日奏对,以沈舟之前的名声,出了差错,可就真的没有半点机会了。 沈凛问道:“众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回过味来,具不做声,皇储之争,少说为妙。 “还要朕再点名?” 刑部尚书童宏仁有些坐不住了,刚刚的那番言论,明显是偏向法家的。 即使沈舟最后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但只要政令推行下去,刑部将一跃成为六部之首,权势滔天。 “臣有话要说。” “童卿但说无妨。” 童宏仁以此向三位世子行礼后道:“晋王世子,秦王世子所言不差,无论是以孝悌治国,还是以武治国,古皆有之,都是很好的办法,也有君主获得过不错的成绩,可以作为我苍梧王朝的参考。至于齐王世子,确实如陛下所言,天马行空,能想到王霸杂治的法子。” 沈舟一听这和稀泥的说法,顿时气急,他可是奔着“奖励”来的,“你就说谁赢了?别扯那没用的。” 童宏仁拱手道:“下官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齐王殿下。” “放。” 童宏仁愣了一下,继续道:“以儒法两家治国,自然是极好的法子,然二者又该以何为重?如若发生‘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事,又该如何解决…” “停停停,没空说那么多,我现在很着急。”沈舟双手慢慢握拳道:“儒捏其心,法正其行,二者不冲突,没有什么偏向谁的问题,至于后面那个问题嘛,我再想想。” 众人又一同沉默了下去,没有人敢出声打扰。 沈弈,沈卓二人身子有些打颤,目光不善的的盯着沈舟,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以前觉得他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同龄人,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有了。”沈舟拍手道。 “愿听其详。” “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要从律法入手,如今苍梧的律法,太过严苛,就比如京城游侠私斗,发配三千里,这个,简直太过分了!” 沈凛冷哼一声,“好好回答问题,不要夹带私货,这一条是朕加上的,改不了。” “真没意思。”沈舟继续道:“律法存在的意义,是在于维护国家安定,但人总归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我们既要给犯错者留下改正的空间,又要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其中的界限,刑部要好好掌握。” “然后我觉得就是儒与法的融合,将儒家‘礼’的概念里加入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对律法价值的认同,这事应该归尚书省和礼部管辖,至于怎么做,自己琢磨去。” “最后就是各部和地方衙门,办案是要注意正义,让民众信任,不能有冤假错案,合法打击‘文乱法,武乱禁’的那些人。” 童宏仁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继续道:“还有吗?” “苍梧需要侠!” “都说了,不要夹带私货。”沈凛原本听的正开心,这还没几句话,又将他拉回了现实,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 沈舟打了个酒嗝,义正言辞道:“皇爷爷,这可不是私货。” 童宏仁道:“还请陛下让世子殿下继续说下去。” 良久后,高台上才传来一声,“准。” “苍梧如今有十五道,三十七州,南接汪洋,北邻草原,京城能直接控制管辖的地方太少,时间一长,难免有人生出异心,或割据一方,或压榨百姓,那些心怀热血的有志之士,看见百姓被欺负,你让他们放任不管吗?那不就成了帮凶,所以苍梧需要有侠,像我这样的大侠!” 如果忽略最后一句,沈凛还是很满意的,但现在,他的脸又拉了下来。 “臣还有问题。” 童宏仁还想继续发文,却被另外一人打断:“你占用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也该到我礼部了吧。” 发言者正是礼部尚书方竹,“敢问殿下…” “先不着急问。”沈舟拒绝了对方的询问,转头说道:“皇爷爷,这次奏对,是不是我更出彩些?” 沈凛压下心中烦闷,“算你还有点见识,也多亏你爹这些年的悉心教导。” “跟老头无关,他只会装神弄鬼的,您就直说,是不是我更出彩些?奖励是不是该归我?” 沈承煜勾起嘴角,轻轻转动酒杯。 沈凛脸一黑,刚刚说的还不够直白吗? 只得补充道:“是。” 沈舟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回家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就出去闯荡江湖了,再见老头,再见皇爷爷,你们在京城等我的好消息吧,风流少侠沈舟的第一次出场,一定会惊艳整个中原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果真如他所说,够风流! 如果忽略少年东倒西歪的脚步的话。 沈凛发现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孙,好好的皇位你不争,想去浪迹江湖?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7章 半只鸭子 沈舟径直走出了皇宫,回到齐王府,呼唤道:“王管事,让人去帮小爷收拾行李,明天要出远门,别忘了帮小爷把剑带上。” 那把剑是沈舟十岁时自己铸造的,名曰:“吞海”。 少年希冀他未来能像当年名动天下的剑仙沈夕晖那样,一剑斩浪,破空百里。 绿衣妇人从屏风后现身,调笑道:“不等外公帮你找的师父了?” 沈舟摆手道:“小爷这次出京,必定名震江湖,让师父顺着风的方向去找我吧。” 妇人宠溺的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叮嘱道:“不要离家太远,不要太久不归,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少年不知愁滋味,往后退了两步道:“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当了大侠就不要娘了,你个没良心的。” 沈舟知道妇人不是真生气,但还是安慰道:“那怎么会,娘永远是娘。” 说罢,他便往自己的小院走去,消灭了半只鸭子后,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个香汤浴,盖上裘皮褥子,美美的进入了梦乡。 … 皇宫中宴席已散,沈凛特意留下了部分肱骨老臣,几人围坐在含元殿内。 沈凛波弄着盆内的炭火,他身体还行,但这些老家伙可受不了深秋夜里的寒风。 “今日之事,是朕临时起意,弄得有些糙了,让诸位爱卿看笑话了。” 作为朝中唯一的正二品,尚书令江左晦手捧热茶道:“是臣等催促的急了,立储之事本就关系重大,是该让陛下好好思量的。” 沈凛摇头道:“不怪你们,朕也急,天下大定十年,苍梧还未立太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对于三位皇子,朕是满意的,至于皇孙辈,毕竟他们还未真正参与政事,看不出深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江左晦道:“陛下有心了。” 沈凛看向一旁的中书令问道:“今天不会怪朕刻意刁难刘禹吧?” 秦观年抚须而笑:“身为先生,臣只管教人,至于良木最终是否能成材,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这几年户部确实有些出格,是该敲打,臣能保他一次,绝不会保他第二次。” 这些人年事已高,用不了多久便会离开朝堂中枢,更是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兄弟,说起话来不用避讳。 况且沈凛心中还是很敬重他们的,偌大的王朝,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不可能有今日这般景象。 “朕就不绕弯子了,你们几位的心思朕的清楚,朕的心思你们也清楚,直说吧,怎么看今日的奏对?”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三省的大佬,真正的庙堂中枢,虽然想让皇帝立太子,但心中并没有明确的支持者,或者说只要朝堂稳固,是谁都行。 也没有哪位皇子会拉拢他们,且不说他们已经位极人臣,再无上进的可能,更何况皇帝还在,如果想安度晚年,给子孙后代留个好结局,就得牢记“忠君”二字。 别看沈凛现在一副“文皇帝”的明君做派,可在国战时,是出了名的心思诡谲,出手狠辣,灭国屠城也是常有的事。 不然怎么可能只用了三十年就收拾了旧山河,靠的就是以战养战的雷霆手段。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下省侍中程砚农拱手道:“只说今天,齐王世子表现确实出彩,拉开其他两位世子不止一个档次,尤其是‘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这两句,臣感触颇深,老夫跟诸位同僚不一样,出身布衣,本是田间一农户,得陛下赏识,才能高居宰辅。正因如此,臣才能体会到,即便是朝廷好心颁布的政令,也可能会损害百姓的利益,政之一途,终点在民。” 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接话道:“不错,观历朝历代,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天下也是因为失了民心,齐王世子的言论,于官者,在‘清’字,于将者,在“公”字,于民者,在‘爱’字,与圣人所言并无二致。” 沈凛干笑了两声,这是在点他呢,随即转口问道:“其余两位世子呢?” 江左晦如实回道:“暂无讨论必要,两位殿下还需在国事上下苦功夫。” “既然如此,那诸位的想法与朕差不多,可还有什么话说?”沈凛问道。 尚书省右仆射姜望溪,思索再三,起身道:“齐王世子在三皇子的刻意放任下,浪荡形骸,品行有亏…” “这怎么了,老夫小时候比他还过分,不依旧是群臣之首。”见皇帝有明确的表态,尚书令江左晦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纹身道:“殿下年纪尚小,还有足够的时间改正。” 姜望溪懒得看这混不吝,继续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按照齐王世子所言,他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还请陛下速速阻拦。” 沈凛冷笑一声,“那醉鬼还未曾离开皇宫,朕就已经让人封了城门,车能过,马能过,寻常百姓,文武百官皆能过,唯独世子沈舟不能过。” “陛下圣明。”众人起身行礼道。 沈凛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 就在众人即将离开含元殿时,背后又有声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替朕看好六部。” “臣等领命。” … 此时回到王府的沈承煜刚刚脱下外袍,就听见王妃林欣的责怪声:“你也不拦着舟儿,好歹等他行了及冠礼再出门闯荡。” 沈承煜无奈道:“当时臭小子喝得酩酊大醉,在大殿内口若悬河,为夫哪能拦得住。” “我不管这个,舟儿明日就要离京,我已经飞鸽林家,你这边也得安排好,不能让儿子在外让人欺负了。” 见妻子一脸怒容,沈承煜上前扶住其肩膀笑道:“放心吧,他走不了。” “不是说陛下已经答应了吗?” “我一直在殿上,可从未听见父皇允诺什么。” 这一说可引起了林欣的好奇心,连忙询问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承煜简单将当时情景描述了出来,说他也没有想到沈舟能说出那番话。 林欣虽然出身商贾,但也明白皇储之争中的危险,一想到儿子将来要面临的各种意外,泪水湿润了眼眶,“就不能让舟儿按照自己想法开心的活一辈子吗?” “人算不如天算。”沈承煜看着桌上的半只鸭子,安慰道:“放心吧,还有我,总会有办法的。” 第8章 被耍了 因为皇家的宴席,尚书省顺带把多年的宵禁取消了。 所以今夜的京城,极为热闹,稚童手捧花灯,文人登高咏唱,女子结伴而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一辆马车穿街而过,停在了晋王府前。 一身着华贵的男子率先下车,脸色阴沉,双手负后。 有一中年蟒袍男子随后而出,低声道:“甩脸子给谁看呢,回家。” 二人慢慢走进晋王府。 沈承璟坐在大堂上位,并未开口说话。 沈弈盯着端茶而来的侍女,眼色不善。 可能是被压抑的气氛吓着了,侍女在放下茶碗时,手腕有些抖动,弄出了声响。 沈弈一脚将其踹倒,厉声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你何用,来人,拖下去仗杀。” 立马有护卫走了进来,将侍女拖走。 “王爷!世子!饶命啊!奴婢只是…” 女子惨叫声渐小,直至完全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很快就被熏香掩盖,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沈承璟沉声道:“出完气了?” 沈弈冷哼一声,“今日若不是我没有准备,怎么会让沈舟出尽风头。” “你不服?” “皇爷爷怕是也将沈舟纳入了备选。”沈弈答非所问道。 沈承璟摇了摇头,“输不可怕,本王也多次输过你二叔三叔,但怕的是你的心乱了。” 沈弈一惊,将烦躁的情绪压下去,行礼道:“请父王教我。” “还不算无药可救,如果你一直如刚才那般,本王膝下还有几位儿子,这晋王世子可以换人当。” “我是一时气急,还请父王不要责怪。”沈弈被吓的一身冷汗。 诚如沈承璟所言,除了齐王沈承煜之外,其他两位王爷都有不少子嗣。 “本王问你,今日沈舟言论,是否胜你?” 沈弈黑着脸,不情愿道:“是。” “知耻而后勇。本王再问你,你两位王叔在朝中势力如何?” 沈弈答道:“秦王叔一脉有众多武将支持,可现在苍梧四海升平,唯边境有小规模摩擦,可也用不着他们出手,各道节度使就能摆平,武将势微,已成定局。” “齐王叔极少涉及政事,偶尔在三省帮忙,至于其他官员,似乎没有交集。” 沈承璟点头道:“没错,六部加上九寺五监的官员则多倾向本王,毕竟他们有些脏事,还是晋王府帮忙铲的。” “可今日刑,礼两部明显偏袒沈舟。” 沈承璟摆手道:“与夺嫡无关,他们只想为自己赚取更多的权利罢了。” “按父王所言,还是我的赢面更大?” “哼,你想的美,三省呢?” 沈弈愕然,“父王不是不让我接触吗?说他们没几年就会离开,而且三省官员位置清贵,从不参与夺嫡,不如从六部尚书中选人栽培,将其扶上相位。” 沈承璟叹气道:“那是之前你皇爷爷没有表态,今夜过后,三省怕是要下场了。” “沈舟有他们相助,那儿子岂不是输定了?” 沈承璟深吸一口气道:“再想想。” 沈弈呢喃自语道:“三省大佬年纪颇大,用不了几年便会换人,也就是说他们助力沈舟的时间不会很长,再加上皇爷爷春秋鼎盛,时间上,我们更占优势,而且就舟弟那个性子,即便今夜策论惊人,但为人跳脱,不服管教,未必能获得三省五位高官的全部支持。” “为父这些年没有白教你,三省确实地位尊贵,按理来说只输帝王与太子二人,但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父王是想让我忍耐几年,再谋大业?” “刚才夸你,尾巴又露出来了?” 沈弈低头道:“儿子愚笨,思绪赶不上父王万一。” 沈承璟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沈舟今日之言论,确实吓了本王一跳,也得到了你皇爷爷的认可,但不代表我们不能补救,这世间万千规则,说到底都是人与人的游戏,只要捏住了他的人,就不怕他跳出手心,所以你将来,要帮他。” “帮他?” “对。” “从何处着手?” “江湖。” 沈弈恍然大悟,京城内谁不知道沈舟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既如此,那就想办法遂了他的愿,以合理的方式,帮他出京。 一旦沈舟离开了皇帝的视线,就有一万种方式让他回不来。 沈承璟似乎看穿了沈弈心中所想,提醒道:“不要去做下三滥的事情,一旦陛下发现你坑害同族,什么下场不需要为父多言吧,到时整个晋王府都会因为你的冲动而陪葬。” “真的就只是帮忙吗?” 沈承璟呵呵笑道:“聪明人就要做聪明事,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人代劳。” 沈弈只觉得豁然开朗,今夜气急的可不止他一人,还有秦王父子呢,就他们那火爆的性格,能忍? 届时一举两得,皇位还不是囊中之物。 “既如此,那父王你呢?” “你的对手是沈卓沈舟,本王自有本王的对手。” 勇猛无畏,每次冲阵必身先士卒的秦王沈承烁;藏头露尾,背地里不知在谋划什么东西的齐王沈承煜。 沈承煜或许不会为自己争夺帝位,但如果是为了儿子沈舟,说不定会放手一搏。 当年洛阳城头,书生挥扇,万军臣服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他战事末期自愿退居幕后,秦王封号哪里轮得到二皇子沈承烁。 天空刚刚蒙蒙亮,沈舟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游侠装扮,背着包裹,腰挂铁剑,悄摸摸溜进父母居住的小院。 侍女刚想出声,却被少年打断,“还没起呢?” 侍女点了点头。 沈舟挥手屏退了下人,还不忘小心观察,确认周围没人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轻轻的咳了三个响头,随即转身离去,只留下淡淡的一句“江湖再见。” 躲在门后的林欣泪眼朦胧,小声道:“孩子长大了。” 沈承煜忍住笑意,“等下就该气急败坏的回家了。” 林欣没好气的捶了丈夫胸口一下,“让你逗孩子,等下舟儿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火呢。” 半个时辰后,城门处。 有俊秀少年以剑指天,怒喝道:“耍小爷是吧!” 第9章 承天门外 沈舟焦急的在城门口踱步,两个时辰以来,他想过无数的办法,妄图溜出城去,但每次都被左威卫拦了下来。 “真就半点不能通融?”少年咬紧牙关道。 有士卒回道:“昨夜有命令下达,京城四门谁都可以出入,唯独齐王世子不可。” “昨天皇爷爷可才刚刚答应我的。” “命令如此,还请世子殿下不要为难我等,或者您进宫求一道圣旨。” 沈舟狠狠将剑收入鞘中,冷笑道:“进宫就进宫,堂堂苍梧帝君,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周围行人纷纷侧目,看向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京城还有人敢咒骂圣上,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沈舟推开人群,大步朝皇宫走去,今日势必要讨要个说法! 一路行至承天门,少年越想越气,朝着左卫值守道:“去通报,就说沈舟来要债,请见陛下。” 左卫值守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这么些年来,可还没见过哪位皇孙敢来宫里要账的。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穿黑衣的内侍出现在甬道,看打扮应该是六位官居五品的内常侍之一。 不过沈舟不常进宫,也不认得对方。 内常侍小跑了一路,气息却没有半分紊乱,明显是个高手,只见他低头道:“世子殿下,陛下说今日不见。” “不见?不见!” “是的,不见。” 沈舟气急道:“好好好,好一个不见,你回去…” 少年话还没说完,内常侍就已经从原地消失,很明显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 沈舟仰天苦笑,“逮着小爷一个人往死了欺负是吧?那就别怪我了!” 他没有选择离去,而是就近找了个画摊,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抛了过去。 摊主见来人大方,笑意盈盈道:“客官可是相中了那幅画?不是在下吹嘘,整个京城能压我一头的画者不多。” 沈舟随意看了看,内心不屑,这种破烂玩意挂厕所都丢人,他虽然笔力一般,但眼光却是出奇的好,远在江南的外公经常会送来一些玉石古玩,小院内都快摆不下了。 如果有行家能进入他的房间,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价值连城。 “能不能帮忙写几个字,要大,特别大那种。” 摊主抚须道:“自然,不知小郎君要写什么字?作何用途?” “这个你别管,帮我写就是了。” 摊主面露难色,“这大字嘛,最考验功底,如果您要的字数很多,这点钱怕是不够。” “不多,六个字足矣。” 摊主将一块麻布铺在地上,拿出等人高的巨毫,浸润笔尖,道:“那在下就献丑了,您说,我写。” 沈舟冷笑道:“就写,陛下欠账不还。” 摊主只觉得两眼一黑,腿脚发软,这玩意能写?听都不能听啊!真要落笔下去,九族怎么办? 见对方迟迟不动手,沈舟催促道:“想什么呢?小爷钱都付了。” 摊主涕泗横流道:“还请大人不要开玩笑,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闺女…” “恁胆小。”沈舟面色冰冷,上前一把将摊主推开,“刚刚的钱就当买家伙事的钱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与你无关。” 摊主见无法阻止,只能任由少年自己动手。 一番奇怪的言行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可当他们围上来时,正好看见沈舟写下第二个字,立马又作鸟兽散。 原本热闹的大街,突然间多出一块空地,另外一侧便更显拥挤。 片刻后,少年看着脚下的字帖,点了点头,很满意。 沈舟朝周围人群呼喊道:“有没有胆子大一点的,帮我把这块布举起来?酬劳好说。” 摊主苦着脸道:“大人诶,您还是快跑吧,这没人敢帮您做这种事,会杀头的。” 沈舟想了想,好像是这样,随即又跑到一旁,买了,或者说强买了两根竹竿,将麻布两头绑好,独自走向承天门。 费力将竹竿插在地上,少年在麻布下盘腿而坐,现在就比比看,看谁更不要脸,反正他不在乎。 左卫值守一看麻布上的内容,只觉得天塌了,立马分作两拨,一拨向宫内跑去,一拨向宫外跑来。 “殿下,您这…” 沈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来来,不爽是吧?砍死我,谁怂谁孙子。” 如果是个普通人敢做这种事,砍了也就砍了,但少年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孙,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驱散百姓,默默等着宫内的消息。 此时正值朝会散场,文武百官从宫内鱼贯而出,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沈舟。 职位低些的,左顾右盼,连眼睛看哪都不知道,只恨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早知道就称病不来了。 职位高些的,则故意放慢脚步。 尚书令江左晦努嘴道:“怎么样,老夫猜的不错吧,打上门来了,少年人就该这样朝气蓬勃。” 尚书省右仆射姜望溪担忧道:“这性子要改是不是太难了?” 他出身名门,最讲礼仪规范,如果不是文治方面实在不如江左晦,早就上书弹劾顶头上司了。 左仆射陆观潮笑道:“字不错,看得出来,是下过功夫的。” “有志者事竟成嘛。”江左晦先是回答了姜望溪的问题,然后继续道:“‘陛’字下面那一横,有点颜大家的味道,形神兼备,大字能写成这样,小字只会更好,有机会得求个书贴。” 姜望溪深吸一口气道:“你们俩,能不能有点正形,世子殿下今天这般作为,必将被御史台弹劾,到时候怎么办?” “弹劾就是了,少年人意气用事的奏章,还过不了三省这关。”江左晦无所谓道。 就在这时,一道阴柔的声音从三人背后内响起,“诸位大人,下朝了,还请让让。” 陆观潮捶了捶大腿,“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喽。” 沈舟终于再次见到了内常侍,随即起身握剑,眼神锐利,只要对方想要抢麻布,他立马就砍过去。 来啊! 第10章 挖坑 内常侍感受着周围若隐若无的杀意,低头道:“殿下这是想要动手?” “小爷听说内侍省的六位内常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殿下不妨试试看。” “试就试,小爷怕你不成?”沈舟拔出腰间长剑,奋力向前挥去。 内常侍间脚尖一点,身形后退数步。 沈舟一剑不成,双腿猛然发力,如脱缰野马般冲了过去。 青天白日持剑大战内侍,民众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可惜四周有左卫把守,不能上前。 思绪活泛的纷纷涌上街道两旁的铺子,登上二楼,只为能瞧个真切。 “别挤!你踩着我脚了!” “国战遗民又来大闹京城?看样子年纪不大啊。” “呵,就这几招耍的,还不如我一杀猪的。” “你行你上啊…” 乱糟糟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娇斥,不知道是不是被二流子趁乱占了便宜。 突然有男子喊道:“那少年好像是齐王世子啊,他来过我家酒馆,有点印象。” 周围立马响起一阵嘘声。 这就不奇怪了,整座京城除了他,没人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即便是永新王沈皓,也不敢这般大胆。 有儒生恨铁不成钢道:“齐王这般风流人物,怎么会教出这种后辈,子不孝父,简直是我苍梧之耻!” 旁边有人问道:“刚来京城吧?” 儒生惊讶道:“足下怎知?” “等你多待一段时间就不奇怪了,会习惯的。”男子摊手摇头道 “习惯,这如何能习惯?” 男子哈哈道:“相比两年前这位世子殿下为了逃学,纵火焚烧国子监书库,现在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待我他日高中,定要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男子不再说话,外地来的读书人总是这般,之前齐王世子闹得最凶的时候,御史台上奏的文书中,起码有一半都是参他的,至于另外一半,则是弹劾齐王教子不严。 最后结局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皇帝仅仅给了个禁足的处罚,不疼不痒。 第二天依旧有人看见齐王世子被人抬着在街上闲逛。 足是禁了,人可没有。 沈舟闹了大半炷香,气力不济,双手驻剑大口喘息道:“厉害厉害,看你这个样子,想必也是个一品大宗师,小爷输的不冤。” 内常侍摇头道:“奴才是个残缺之人,想要登临武道一品,实在太难。” 沈舟趁着对方说话之际,忽然偷袭,“我说你是就是!” 内常侍侧身闪开,任由对方摔了个大马哈,“殿下抬爱了。” 沈舟费力翻了个身子,面朝蓝天,“反正我今天要不到账是不会走的。” “陛下宣您进宫面圣。” 沈舟一听,又来了精神,想要打挺起身,可脚步实在虚浮,试了几次都未曾成功,像是一条被人扔上岸的草鱼。 无奈,他只得干笑了两声。 内常侍急忙上前搀扶。 沈舟走向承天门,还不忘嘱咐道:“谁都别动我写的字。” 穿过甬道,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行至崇政殿。 沈舟不等通报,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去,大声道:“皇爷爷,你说话不算话!” 沈凛坐在案台后,看着奏折,头也不抬道:“不先行个礼吗?” “我今天是来要账的!” “朕不记得给你许诺过什么?” “堂堂天子,昨天还说君无戏言呢。” 沈凛抬眼望来,“这句话朕说过。” “我要出京!” 沈凛用鲜红的毛笔在奏章上写下一个准字,淡然道:“谁答应你的你找谁去。” 沈舟马上反应过来,之前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看,皇帝给孙子的准备的奖励,怎么可能是出京游历,不合理啊。 “沈皓,这王八犊子!” 沈凛放下毛笔,走下王座,笑道:“既然舟儿昨夜奏对获得头筹,朕也确实该赏你些什么东西,说说看,想要什么。” “那我…” “出京不行。” 沈舟刚刚被挑起的心气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要什么是吧?不如朕帮你想想?” “那就皇爷爷想吧。”沈舟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重回国子监?又或者许你及冠后参政?再不然入中书省当个右拾遗?八品官是小了点,但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是个美差。舟儿还不知道把,你昨夜的谏言,三省已经通过了,正在着手准备细则,你去了之后正好可以帮忙查漏补缺。”沈凛满怀期待道。 如果换做其他皇孙,听到这番言论,早就高兴坏了。现在能参政的只有沈凛膝下三位皇子,其余孙子辈根本没有办法介入朝廷大事。 至于右拾遗,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个职位除了帮忙起草诏令,还负责官员举荐,最适合拉拢人才。 朝中六部九寺五监,谁敢小看中书省的官员。 沈舟冷哼一声,“让我上朝,还不如去国子监呢。” 沈凛心中闪过一阵失落,虽然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起码他也选了。 “既然舟儿有求学之心,朕就让你重回国子监。” 沈舟一愣,啊?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三堆垃圾摆在面前,左边的稍好,但不代表它不是垃圾啊! 随即挣扎道:“我已经被祭酒从国子监除名了,想去也去不了了。” 沈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道:“祭酒那边,朕会修书一封的,不用担心。” 沈舟也不知他是怎么离开的崇政殿,只觉得未来一片灰暗,看不到光明。 失魂落魄的行至太极殿广场,沈舟忽然站定转身,向着御花园走去。 狡猾,这帮大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听着内侍的禀报,沈凛开怀笑道,“就让舟儿散散心吧,被坑了,心情总会郁闷,正好朕去年栽的泼墨石斛也开花了。” 身为皇帝,他被太多事情掣肘,所言所行都要思虑再三,唯恐覆水难收,对于三个儿子,也是像君臣多过像父子。 今天是自沈凛登基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除了为苍梧找到了下一任明君,更是享受到了为人祖父,逗弄孙子的乐趣。 突然有内侍闯入殿中。 一旁内侍监冷声道:“什么事情,毛毛躁躁的,打扰到陛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第11章 沈家第一不孝子 内侍惊慌道:“陛下,不好了,齐王世子在御花园挥剑,将所有泼墨石斛全砍了。” 惊的沈凛手腕一抖,墨汁在奏章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这些泼墨石斛都是他亲手培育,等到长成后才移植进的御花园。 不管政事多忙,沈凛都会抽空过去浇水施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也是他养气修身的法门,所以从不让别人动手,即便是皇后也不行。 如今,没了? 沈凛不死心道:“全砍了?” 内侍怀中抱着空荡荡的花盆,如同死了亲妈一般,哭道:“回禀陛下,全都砍了。” 沈凛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混球,这混账,这王八犊子!” 内侍监看了眼坐在角落的起居郎,小声提醒道:“陛下,最后一个词是不是不太妥当?” “妥当?这臭小子做出这种事情,还想让朕给他留颜面?那朕的颜面呢?朕的花呢?”说罢,沈凛一把推开了内侍监,快步往殿外走去 御花园内,数十位宫女太监跪在一旁,等候发落。 沈凛看着满地狼藉,脚步有些踉跄,好好的一个御花园,现在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菜园子,菜园子好歹还有点绿色,这里只剩光秃秃的一片。 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触摸地上的石斛花瓣,停了一会儿又将手收了回来。 怒喝道:“朕养了你们一帮吃干饭的?也没人拦着他?” 为首的内给侍手脚并用爬出人群,惊恐道:“世子殿下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说是给御花园除除草,将奴才们都打发走了,直到他离去,这才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内侍监朝着后面内侍使了一个眼色,立马就有人上前,要将一干人等带下去,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沈凛抬起右手,阻止道:“伪造圣命的罪名,臭小子还担不起。” 内侍监拱手后上前道:“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陛下下令的,记住了吗?” 众人连忙道:“记住了。” 沈凛转身想走,这里多看一眼,他就会多一分伤心。 内给侍忽然道:“陛下,世子殿下还给您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内给侍连忙引着沈凛来到一处凉亭,石阶上用剑雕刻了一行字。 “好汉做事好汉当,沈舟留。” 好好好。 沈凛忍不住笑出了声,就是神情有些渗人。 臭小子,你这可是在跟朕宣战啊,既如此,那就不要怪爷爷下手黑了。 沈凛走之前让人不要动石阶,随后便去往了设立在宗人府的沈家祖祠。 屏退左右后,沈凛点燃了三炷香,双手插在香炉内,自言自语道:“诸位先祖在上,朕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沈家又出了一位明君胚子,有先祖之风,文可安邦,武…武道一般,政令一途信手拈来,皆是治国良策,苍梧如果在他的领导下,还可兴盛百年。” “坏消息是此子不服管教,祖宗礼法于他如无物,目无尊卑,整日飞鹰走马,沉迷青楼勾栏,浪费天资,更可恨的是他视皇位如敝履,将武人逞凶斗狠的江湖当做珍宝,简直是我沈家最大不孝子!”沈凛越说越激动,“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心怀沟壑,旁人拍马难及,莫非是老天在故意捉弄朕不成?” 直到香燃尽,沈凛这才收拾好心情,“希望列祖列宗保佑,让朕能将此子引入正途。” … 出了宫门的沈舟并没有回齐王府,而是去了“骨瓷斋”。 骨瓷斋能力压京城一众青楼,强势登顶,靠的可不仅仅是皮肉生意,而是它独有的制瓶手艺。 骨瓷斋出产的美人瓶,釉色如新雪初凝,透若寒冰,在烛光下,还能瞧见瓶胎里丝丝缕缕的胭脂红沁,不是官窑,胜似官窑。 一盏美人瓶,半世薄命魂。 莫问朱砂谁人点,且看蝶影绕空门。 每次有新瓶出世,便有无数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登门购买,想要将其摆在案头,每日赏玩。 骨瓷斋也借此水涨船高,成为京城第一风雅之所。 沈舟刚刚进门,便有一身着红纱的妇人迎了上来,娇嗔道:“世子殿下,您可是有好久没有来我们骨瓷斋了,花魁们都等着急了。” 少年用食指托起妇人下巴,笑道:“小爷最近有正事要忙。” “是是是,您最忙了,可惜了那几个妹妹,整夜倚窗望月,等着情郎光顾,都憔悴了不少呢。” 沈舟继续道:“今天还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是来忙正事的。” 妇人欣喜道:“您最近来兴致了?想要亲自动手做些美人瓶?” 美人瓶也分一二三等,其中极品最为珍贵,骨瓷斋对外的说辞是极品制作不易,往往数十次才能成功一次。 而其中真正的缘由则是,能制作出极品美人瓶的大匠,整座京城只有一人,就是齐王世子沈舟。 所以每个底款上印有“沈”字的美人瓶都千金难求,一旦骨瓷斋放出风来,立马就有贵人下定,且出价一波高过一波。 甚至有富商耗费万两白银,只为与制瓶匠同桌痛饮,可惜未能遂愿。 至于沈舟制瓶原因,一是因为单纯喜欢,二则是他有些坏心思在里面。 京城文人骂他最凶,所以他想等美人瓶卖的差不多的时候,跳出来自认身份。 到时候看着一帮自诩清流的读书人,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吃瘪的表情,想想都很畅快。 不都看不上他吗?那还把他做的美人瓶当个宝? 沈舟看着妇人,摇了摇头,“没心情,过几天吧。” “那您今天这是?” 沈舟抽出腰间铁剑,大喝道:“沈皓,你给小爷滚下来!” 二楼内立马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一少年赤裸着上半身,从雅间内走了出来,厉声道:“谁啊?胆敢直呼本王姓名,想死不成!” 沈舟剑尖横移,道:“亏小爷把你当兄弟,你把兄弟当倭国人整啊?” 沈皓在看清来人后,快步跑进了雅间,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兄弟你冷静,我是在帮你啊!” “冷静?小爷攮你两剑后自然会冷静的。”沈舟冷笑着走向了二楼。 第12章 白衣少年 沈舟站在朱红色房门前,狰狞道:“小爷数三个数…” “我是不会开门的,有本事你就打进来。”沈皓胡乱的穿上衣服,着急忙慌的打开窗户,可看了一眼高度,便将迈出去的腿抽了回来,随即脑筋一转,躲进了一旁的雕花柜子中。 他与门口那人从小厮混在一起,最是了解彼此脾气秉性,对方要是发起狠来,那可真是不管不顾,今日这顿打怕是免不了了,既如此,只能希望晚些被找到。 “一。”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沈舟提剑走了进来,低声道:“不相干的人都给小爷滚出去。” 几位青楼花魁连忙施了个万福,脚步匆忙,离开时还不忘将房门重新关上。 沈舟不着急动手,而是先给自己找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上一杯酒,义正言辞道:“你这是收了谁的好处?所以背弃江湖道义,出卖兄弟?老实说,我很痛心。” 沈皓慢慢推开柜门,露出半指宽的缝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夜宴奏对,陛下明显是给诸位皇孙出题,你只要答的好,还能少了赏赐不成?到时候你你不要金银珠宝,官职俸禄,只求一道出京圣御,还不是手到擒来。” 房间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还不如趁着对方没有动手,先缓和一下气氛。 “你不说这个,我还差点忘了。”沈舟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阵阵咔咔声,“奖励我求到了,王爷不妨猜猜看,皇爷爷给的恩赐是什么?” 沈皓刚想说话,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剑锋将柜门死死钉上。 他费力将柜门推开,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丧气道:“不管是什么,我猜都不太合你心意。” “王爷真是明察秋毫,才思敏捷啊。”沈舟夸赞道。 “别,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有点害怕。”沈皓双手拉着领口,背靠床榻。 沈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扣腕转身一气呵成,将沈皓狠狠摔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砸去,“你小子知不知道,皇爷爷封锁了全部城门,所有人都可以随意通过,唯独齐王世子沈舟不行?” “你又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谎言,我今天一大早跑去大内要账,在承天门前丢尽脸面,被满朝文武看笑话。” “你还知不知道,我丢完人还被皇爷爷摆了一道,要重回国子监读书,那地方是学堂吗?不!那是监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监狱!” 鼻青脸肿的沈皓胡乱的挥舞双臂,口齿不清道:“鸡道了,全都鸡道了!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沈舟出完气,气喘吁吁的坐在凳子上,“这次的事情,你要负起全部责任。” “安心啦。”沈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算陛下让你重新回去,祭酒也不会同意的,你是不知道,自从上次那把火后,国子监已经把你列为重点危险对象,门口都竖齐牌子了,‘齐王世子与狗不得入内’。” “当真?”沈舟沉思道:“不过皇爷爷说会修书一封,祭酒未必会拒绝啊,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沈皓坐下道:“那又怎样,上次夜里烧书库,咱这次白天烧监舍,反正这两个地方到时候都没什么人。” 骨瓷斋门外。 一位身穿白衣,头戴的帷帽的少年,思索再三后,终于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见里面众人都注视的二楼,开口道:“没人招呼一下吗?” 有老鸨走了过来,赔笑道:“这位客官,您稍待片刻,起码等楼上那位贵人出完气再说。” 白衣少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风华绝世的脸庞,淡然道:“就吃杯酒而已。” 老鸨顿时眼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连忙在他身旁坐下,“这位公子?之前在京城好像没见过您,是否寻到了落脚的地方,如果不嫌弃骨瓷斋是风月之所,大可以安心住下来,房费伙食一律全免,只需要您每日来一楼坐坐就好。” 这可不是老鸨好心,只是这位公子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些,比他们重金培养的几位花魁还要出众,如果能在骨瓷斋待些日子,势必能引来更多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的豪客,到时候一楼座位的价码起码能翻个翻,怎么看都是血赚不赔的买卖。 女子能勾人,男子亦是,可有不少贵人好这一口呢。 “不必了,吃饭完我就走。”白衣少年掏出钱袋,扔了过去。 老鸨哀叹一声,“您要是不愿意的话,这酒水可没办法帮您免啊,这点钱,还不够半桌酒席的呢。” 白衣少年脸颊一红,他其实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钱财,只是一路北行,每每看见穷苦人家便送出去一些,现在身上就剩这么多。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有些看呆了,纷纷有人举手道:“这位公子的账,挂在我的名下。” 老鸨心中冷笑,一顿饭钱就想把这种美人收入房中,做梦呢? 白衣少年拒绝道:“没关系,银子就这么多,能上多少就上多少,本公子没有欠钱的习惯。” 老鸨将钱袋装入怀中,“行吧,就为您破个例。”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下人将酒菜端了上来。 白衣少年喝了一口产自江南的陈年花雕,不由眉头一皱,这跟他在家里喝的可不一样,滋味寡淡了许多,随即问道:“刚刚上楼的可是齐王世子沈舟。” 老鸨见有话题可聊,立马坐了下来,满脸笑意道:“确实如此,这位世子殿下是我们骨瓷斋的常客,是京城第一大妙人,您要是来的勤快,时常都可以见到。” “妙人?何妙之有?”白衣少年不解问道。 老鸨压低了声音,说了些沈舟与骨瓷斋花魁的风流韵事,强调道:“这位世子殿下,除了出手大方之外,更是一位深知女子心事的体贴人,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花魁为了他争风吃醋了,别的地方不谈,在骨瓷斋,就凭‘齐王世子好友’这句话,就能值五千两银子的花销。” “无耻!”白衣少年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怒意,低声骂道。 第13章 你更该死 此时二楼拐角又出现一位白衣女子,正是骨瓷斋春夏秋冬四位头牌之一的慕容雪。 白衣对白衣。 楼下看客一时犯难,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将目光留在一楼少年身上。 慕容雪虽然平日很少出来,但总归还是可以看见的,但这位白衣少年,下次见面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况且二人身段相貌,差距不小。 慕容雪来到雅间门口,施了一个万福道:“可是世子殿下来了?” 在瓷骨斋,只有一位世子,那便是齐王世子,其他几位王爷的子嗣,爱惜羽翼,都不太敢来,毕竟这里耳目众多,万一被宗人府知道了,一顿祖宗家法是免不了的,远不如城外私宅安稳妥当。 沈皓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打开房门,让女子进去。 “你这冤家,是不是在外面又有了狐狸精,把奴家忘了?”慕容雪扑进沈舟怀里,言语间尽是娇嗔。 “哪里的事,小爷忘了谁都不会忘了雪儿,只是最近俗事众多,实在脱不开身。”沈舟安慰道。 “就那么忙,连见个面,吃杯酒的功夫都没有吗?又不是让你留宿骨瓷斋。” 闻着女子颈处散发出的淡淡幽香,沈舟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今天这不是来了吗?” “你这冤家,奴家算是栽你手里了,也不知你给奴家下了什么药,一日不见便想念的紧。”慕容雪柔声道,眼神里满是魅惑。 沈皓识趣的离开了房间,正好遇到上楼的白衣少年,伸手道:“你这人好没眼力见,二楼的雅间是随便能闯的吗?万一里面人有急事呢?” “让开!”白衣少年冷冷道。 “本王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吧?”沈皓看了来人一眼,瞳孔猛然放大,随即转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一副笑脸,“在下乃苍梧永新王沈皓,不知阁下名讳?” 如果不是顶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倒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白衣少年还是那副死人脸,“让开,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沈皓大笑道:“本王就喜欢你这泼辣的性子,跟我走吧,以后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再过几年,等本王玩腻了,还可帮你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白衣少年拍掉对方伸过来的咸猪手,以剑鞘锁住其手臂,“我现在要上去杀人,你要跟他一起死吗?” 沈皓一惊,刚想出声,却被房内抢先一步,“有刺客!快来人!救命啊!” 楼下护卫还不等老鸨发号施令,拎着水火棍就冲了上去,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那个混蛋玩意敢在瓷骨斋撒野的呢。 房门被重重推开,只见慕容雪左臂环住沈舟脖颈,右手死死握着簪子,任由秀发随风飘荡。 众人一时间不敢妄动,唯恐伤到沈舟。 老鸨瘫坐在地,捶胸顿足道:“慕容雪,瓷骨斋费劲心思把你养大,你今天竟然敢做出这种事,还不快快把世子殿下给我放开!” “妈妈,雪儿也不想,只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做主,等我杀了他,自然会以死谢罪。” 沈舟一听,反而没有开始那么紧张了,看着沈皓笑道:“这事你都要跟我一起,不愧是好兄弟。” 沈皓挣扎了片刻,无力道:“你还真是很厉害诶,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知道吧,外面这个也是来杀你的,我只不过是为你挡枪,才被人挟持住。”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是见人家相貌不错,所有毛手毛脚…” “住口!”慕容雪厉声打断了二人谈话:“你我二人毕竟相识一场,可还有什么遗言?” 沈舟冷静道:“瓷骨斋选人谨慎,尤其是花魁,底细都被摸仔细了。” “世子殿下不要再说废话了。”慕容雪道。 “所以你今天刺杀我,肯定是被人胁迫的,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了,而且是拼了命都要守护的把柄!”沈舟分析道。 慕容雪泪眼纵横,呢喃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沈舟见簪子越来越近,语速加快,“不管是什么,在你我死后,幕后之人为了防止追查,都会将把柄抹除,或人或物,你只会什么都得不到,何必呢?” 慕容雪右手停在半空中,似在思索少年所言,但很快,又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赌,我没有本钱,也输不起…” 少年叹了口气,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只是可惜,长这么大,都没有什么关于京城外的记忆,父母也只有个独子,也挺对不起他们的,不过老头还年轻,说不定还能再要一个。 就在沈舟决定拼死一搏的时候,沈皓怒喝道:“慕容雪!你要敢伤害沈舟,本王定然将你碎尸万段,历任永兴王都是军伍中人,有的是折磨暗探谍子的法门,你想试试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簪子即将刺中沈舟的刹那,白衣少年放开了对沈皓的束缚,宝剑脱手而出,击中慕容雪的手腕。 沈舟趁机蹲下身子,连滚带爬跑向房门口,躲在众人身后,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痕,大声道:“真要把小爷这张帅脸划伤了,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给她抓起来,送往刑部,不!送往齐王府,小爷得空要好好审审她!” 慕容雪还想自尽,却被水火棍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众人离去,沈舟对着白衣少年拱手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有用得着我地方,尽管开口。” 沈皓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挡在二人中间道:“我刚刚可没开玩笑,他也是来杀你的。” 沈舟一把推开他的大脑袋:“你是猪啊?人家才救我一命。” “他自己说的!”沈皓没好气道。 白衣少年语气冰冷:“色字头上一把刀,还希望今日之事给世子殿下留下教训,以后少来烟花之地。” 沈舟不以为然,围着对方转了两圈,啧啧道:“可惜啊,你要是个女子,嫁给我之后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白衣少年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那女子该死,你更该死。”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沈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朝着沈皓问道:“这什么情况?” 第14章 师父 沈舟打发走了闻声而来的左威卫,并保证在调查完毕后,会将慕容雪送往刑部。 自从景明五年后,国战余孽便收起了爪牙,藏在暗处,刺杀一事虽偶尔发生,但多是一些傻小子愣头青,被人忽悠两句热血上头,提着刀就溜进大内,妄图砍下皇帝沈凛的人头,祭奠故国。 刺杀皇孙,这倒是头一遭。 沈舟朝着沈皓挥了挥手,低声道:“去查查看慕容雪这些时日见过谁,还有她的身世,也找人重新梳理一遍,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沈皓点了点头,他作为苍梧王朝正儿八经的郡王,想要查一个风尘女子,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沈舟没有迁怒骨瓷斋,他们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立起高楼,背后之人不说手眼通天也差不多了,等刺杀一事传入大内,自然会有人上门给他一个说法。 事情告一段落,沈舟独自一人离开,在京城内晃了许久,在确定没被人跟踪后,这才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好不容易寻到某处破落道观。 道教是苍梧的国教,除了国战时他们鼎力相助之外,还因为沈氏一族每代都有人弃官学道。 民间更是有传言说,沈氏一族之所以能夺取天下,正是有天上成仙的老祖宗保佑。 沈舟对于这种风言风语向来不信,如果真的有仙,旱涝灾祸之时,也没见他们显灵,难不成是香火吃傻了? 这里说是道观,但其实跟周围民房并无二致,只是主屋被搬空了,放置了一尊不晓得从哪里迁来的真武像,神像上面金漆早已掉光,露出里面的黄土,少了分庄严肃穆。 道观里只有一位道士,没有名字,只知道姓文,周围百姓都管他叫“文道士”,逢年过节会过来捐点香火钱。 在苍梧,能把道观办成这样,也算是独一份了。 沈舟推开偏房大门,熟练的脱下鞋子,走了进去,“师父,今天不太方便,就没给您带好酒了,下次补上。” 一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桌前,指尖毛笔时停时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三年前沈舟在京城与秦王世子沈卓约架,说好的一对一,谁知道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带了一堆帮手。 少年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想要暂避风头,等他回家调集人马,再来找回场子。 可对方哪里会给他机会,一路追杀。 无奈,沈舟只得逃窜,藏在道观内才躲过一劫,也认识了眼前的文道士。 恰巧当时的文道士正在制作瓷瓶,少年喜欢的紧,可老者软硬不吃,说是砸了瓶子也不会卖给他。 最后沈舟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靠着举世无双的厚脸皮,总算认下了个便宜师父,这才有了后来风靡京城的骨瓷斋美人瓶。 “无妨,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了?”老者声音虚弱,像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沈舟早就见怪不怪了,这几年也没少往这里送补品药材,最终的结局都是发霉变质,老道士看都不会看一眼,“今天碰到了一场刺杀,总感觉有些地方想不通,想让您帮忙看看。” 老者停下笔,道:“说说看。” 沈舟分析道:“首先,刺杀我的人是骨瓷斋的一位花魁,如果不是我当时没有防备,以她那柔弱的身子,根本没有机会。” “其次,这次的刺杀太匆忙了,匆忙到行刺者都没有好好准备,只是用随身带的簪子作为武器。” “还有,时间也不对,我去古瓷斋的时候,跟老鸨说过,今天是来办正事的,她没有理由去后院告知慕容雪,也就是说…” 文道士继续提笔,“想到了?” 沈舟双手一拍,“也就是说,骨瓷斋的下人里面,也有人参与了刺杀我的计划,在看见我现身后,匆忙的去后院报信,当时的慕容雪还没来得及准备,说明她也是刚接到命令不久。” “如果你早点想清楚,直接带人冲进后院,说不定能见到幕后黑手。”文道士平静道。 沈舟叹了口气,“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想这么多,现在回去也晚了,你说谁会杀我呢?” “想要杀人,情况无非有二,一是仇杀,你想想看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二是为了利益,你死后谁获益最大?” 沈舟低声道:“仇杀?我得罪的人可不少,不过也没闹到这个份上,难不成是皇爷爷,为了几朵花,应该不至于吧。” “利益的话,我家就我一个独子,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分财产。” 文道士淡然道:“那就是有人单纯看你不顺眼,反正你武功平平,也是捎带手的事。” 说到这,沈舟就有点不开心了,他可是励志成为天下第一的男人,随即走上前道:“您这每天写写画画,也值不了几个钱,不如做些瓶子去卖,还能犒劳下五脏庙。”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沈舟抢过老者手中的纸张,念叨道:“文榜,武榜,这怎么还有我爹的名字呢?” “沈承煜才质超群,计谋深算,当年国战十大谋士,大半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位列文榜第三也是应该的。”老道士喝了一口陈茶,平静道。 “吹吧你就。”沈舟不屑道:“我家老头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整个一神棍。” 少年扔下文榜,看向一旁的武榜,质问道:“沈夕晖呢?我那么大一个剑仙呢?” 沈舟向往江湖,很大原因就是崇拜白衣剑仙沈夕晖。 仗剑江湖,风流无双,所过之处,各地侠女仙子,无不倾倒在他的剑下,乃是当年的江湖传说。 老者摇头道:“沈夕晖已多年未曾出剑,实力是进是退,无人知晓。” 沈舟将纸张还了回去,劝诫道:“师父,这种野榜,咱以后就少弄些,没人乐意看,还好是我,换做其他人,早就将你绑了,然后找个无人之地痛殴一顿。” 文道士笑而不语。 沈舟见他又变成了这副模样,知道今天是聊不下去了,随即起身离去。 “刺杀还未结束,要谨慎,为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想去参加你的葬礼。” 沈舟没好气的回头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别人背后说话吗?下次一口气说完!” 第15章 又一个师父? 忙碌了一天,直到阳光变成金黄色,沈舟才打道回府。 王管家双手叠放在腹部,恭敬道:“世子殿下,王爷请您去大堂一趟。” 沈舟站在门前,“老头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回禀世子殿下,是的。” 沈舟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绕过影壁,叫嚷道:“老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爷爷的命令了,知情不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坐在太师椅上王妃林欣捂嘴轻笑,叮嘱道:“等下舟儿要是动手,你记得跑快些。” 沈承煜接话道:“就他那两下子,抓只鸡都费劲。” 林欣轻哼道:“你就会欺负儿子。” “谁让这小子实在是太好玩了,随便逗一下就会炸毛。”沈承煜溺爱道。 二人谈话间,沈舟就已经冲进了大堂,呲牙道:“还有脸笑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沈承煜端起茶碗,吹散热气,缓缓道:“这得问你娘。” 林欣没好气的捶了丈夫胳膊一下,佯怒道:“跟孩子瞎说什么呢。” 随即看向沈舟,“傻孩子,你当然是你爹亲生的,不然他能这么惯着你?” 沈舟解下腰间佩剑,冷笑道:“这也算惯着我?今天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沈承煜笑道:“不会那么快传到江南道的,得过几天。” “啊?这是修辞手法,你懂不懂!”沈舟火气攻心,快步上前,想要抓住父亲的衣袖,却不曾想扭到脚腕,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可不能行这么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沈承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昨晚就跟你说过了,想要出京就不要在宴上说胡话,你自己管不住自己,这也能怨为父?” “老神棍,你下次说这种大事的时候,正经一点,言辞犀利一点。” “哦~为父忘了,你读书不多,下次一定注意,尽量说的再直白一些。” “娘,你看他。”沈舟朝着母亲撒娇道。 妇人心疼的扶着沈舟起身,拍了拍儿子身上的尘土,顺带踢了丈夫一脚,安慰道:“娘帮你教训他,为老不尊。” 沈承煜看着母子二人,笑意更盛。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一个知心的妻子,外加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就是不知道这份温暖还能持续多久。 林欣拉着儿子的手,问道:“娘听说你今天被刺杀了?有没有伤到?” 沈舟马上低下脑袋,将脖子上的血痕藏起进衣领内,转了转身子,“娘,放心吧,以你儿子的身手,怎么可能会受伤。” “就是因为你的身手,娘才会担心啊。” 沈舟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娘,你也不相信我?” 林欣温柔道:“相信相信,当娘的怎么会不相信儿子呢。” 沈舟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添油加醋的将刺杀过程转述了一遍,并着重强调他是如何跟刺客缠斗,期间又用了哪门哪派的哪些功夫,各种险象环生,甚至最后双方都萌生出英雄惜英雄的想法。 妇人虽然早就知道真实情况了,但还是配合着儿子,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林欣这才想家里来了客人,介绍道:“这就是你外公给你找的师父,今天刚到京城。” 沈舟扭头看去,正是瓷骨斋碰到的白衣少年,一股尴尬的情绪在心里翻涌,就好像在外面鬼混,却被原配当场抓住一样。 不过好在他脸皮够厚,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轻咳两声道:“见过了,今天他也帮了忙,小忙。” 林欣脸上露出一副吃瓜的表情,小声道:“怎么样?功夫还不错吧,你以后就跟着他学武。” “外公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脑子也不好使了?” 虽然白衣少年救了他的性命,但是拜师这件事,沈舟心里是不愿意的,这小子看上去跟他年纪差不多,就算天赋再高,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他心里最理想的师父,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剑仙,起码得名震一方吧。 最差的情况,也要是个风姿绰约的大门派嫡传仙子。 白衣少年虽然相貌还在他之上,可对方是个男人啊!既没有什么用,也养不了眼。 白衣少年抱拳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 林欣拉着他的手,将其带到了儿子面前,叮嘱道:“你们两个人,以后要好好相处,不要闹矛盾。” “遵命。”白衣少年低头道。 沈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不,不可能,你想得美,你谁啊?” 白衣少年声音依旧冷淡,“草民温絮,见过世子殿下。” “外公傻了?找了这么个人当小爷师父?” 林欣拍了儿子后背一下,“不许瞎说。” 温絮板着个死人脸道:“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你。” 说罢便告辞离去。 呦呵,还挺傲,那就是有点东西了。 沈舟急忙跟了出去,追问道:“说说看吧,出自何门何派?师父是谁?如果合小爷心意,我倒是不介意让你教我两招。” … 见二人越行越远,林欣有些担忧道:“这事真能成吗?舟儿不会介意?陛下那边呢?” 沈承煜揽住妻子肩膀道:“没办法的事情,岳父一共就四个孩子,你嫁到了京城,两位大舅哥死于国战,只剩下一个小舅子,看遍名医,却至今没能留下香火,所以想要舟儿诞下子嗣,过继给林家。” “父皇也不想看着林家绝后,应该不会介意,所以还是看舟儿的。” “絮儿这孩子不错,从小养在岳丈身边,知书达理。” 林欣自豪道:“那是,我林家的家教可比你沈家好多了。” 沈承煜没有反驳,叹了口气道:“只是舟儿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可能还得等几年。” “你在胡说什么?”儿子什么德行,她一个当娘的能不清楚,那沾染一身的胭脂味,隔着好远能都闻到。 沈承煜坏笑道:“还不知道呢?舟儿为了习武大成,一直努力保持着元阳之身呢,也是为难他了。” “那他还时常往瓷骨斋跑?”林欣问道,但还不等回答,便又责怪道:“你身为父亲,不要老是打听孩子的私事。” “京城啊,太无聊了,现在有絮儿在,应该能稍微管管他。” 林欣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处,笑道:“多好的一对。” “舟横野渡栖寒絮,沈醉东风不系云。是挺好。” 第16章 有其母必有其子 大内崇政殿。 皇帝沈凛踱步其中,即便当年在战场上,被同族出卖,导致数万大军陷身死地,他也只恨自己技不如人,却不会有半分恼怒。 但今天,这位君王是真的生气了。 昨夜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的皇孙,今天就遭到了刺杀,苍梧王朝何时混乱到这种地步了。 还好刺杀没能得手,不然他真的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内侍省首领内侍监,两位少监,六位内常事,还有负责京城治安巡逻的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一同跪在殿内。 “朕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这些年太宽容了,以至于你们都松懈了,忘记了职责?”沈凛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充满了威严。 “臣等有罪。”众人一同磕头道。 “皇宫不归左威卫管,但是京城呢?当年跟着朕浴血拼杀的将士们,如今竟然堕落至此,事情都结束了,这才赶到现场。怎么?这些年吃的脑满肠肥,跑不动道了?” 叶无救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上的盔甲咔咔作响,“事出突然,臣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 沈凛嗤笑了一声,道:“好一个事出突然,如果是在战场上,敌人拿剑顶着朕的脑袋,叶卿也跟我说事出突然?” “臣不敢!臣有罪!” 沈凛深深吸了口气,“刺客朕管不了,但你们朕还是能管的,这次左威卫自你以下,罚俸三月,以示惩戒,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还是这般迟钝,左威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叶卿也可以早点为自己和家人准备好棺椁,都是有功之臣,朕不会让叶家百口曝尸荒野的。” “臣领命。”叶无救以拳击胸道。 “下去吧,顺带把刑部里的国战余孽提出来,明日午时一同斩首,朕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看看,什么叫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叶无救跪拜离去。 内侍监故意等叶无救走远后,这才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这些人还有用吗?” 沈凛捏紧了手中的玉如意,“朕是想安抚国战余孽的心,想让他们臣服苍梧,不要再起争端,但这些人冥顽不灵,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此次针对齐王世子的刺杀,未必…”内侍监没有把话说完。 沈凛当然知道这件事未必是国战余孽的手笔,但他就是要杀鸡儆猴。 争皇位,可以,但要凭本事来。 沈凛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开口道:“重建风闻司,召集旧部,把听风郎和织谣娘都给朕撒出去,盯着京城内的风吹草动,有任何事情及时禀报。” “皇室供奉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雾隐司所有雾鬼和夜游神时刻待命,等朕旨意。” “奴才领命。” 如果不是今日之事,沈凛也不想在太平岁月里重启这两大机构,实在是残忍血腥了些。 …… 齐王府。 王妃林欣将沈舟换下的衣物放在盆中,仔细揉搓,这件事她从不让丫鬟侍女代劳,总觉得她们洗不干净。 忽然,一抹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连忙凑近衣领闻了闻,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正好沈承煜散步过来,关切道:“这种事以后还是交给下人吧,不然你每次偷偷躲起来洗,舟儿也看不见。” 林欣将湿漉漉的衣服扔到丈夫怀里,眼里充满雾气道:“儿子受伤了,你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你派出去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难怪舟儿回家后一直低着头,这是怕我们担心。” 沈承煜翻了翻衣物,眉头紧锁,“伤势应该不重,不然哪能活蹦乱跳的回来。” 林欣盯着衣服道:“舟儿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些苦,以往擦破点皮都要哭半天的,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你马上进宫,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过来!” 沈承煜安抚道:“你这样不就浪费舟儿的一片苦心了吗?孩子长大了。” “那就去地牢,我要把那个小浪蹄子的手给砍下来!” “夫人,夫人…” 见劝不住,沈承煜便一同跟了上去。 地牢中,他看着妻子在刑架上挑挑选选,忍不住道:“这柄锤子重七十斤,你拿不动的,咱还是回吧,相信舟儿会处理好的。” 林欣发力数次,确实无法移动分毫,只得将注意力放在一旁的横刀上。 双手握持,挥了几下,还行,挺顺手。 随即提刀走下石梯,这里正常她是不会来的,阴森森的地下空间,只有昏暗的烛火在黑暗中无力的跳动着,有些骇人。 但为了儿子,林欣管不了这么多了,今天她势必要行刺者付出代价。 “小浪蹄子,哪只手伤的舟儿,给老娘伸出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沈承煜上前抱住林欣,温柔道:“冷静,先冷静。” 好不容易将妻子手中的刀夺了下来,沈承煜长嘘一口气,“夫人,听我说,舟儿既然把她带回家中,自然是想自己解决,咱们就不要自作主张了,我们能帮舟儿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林欣喘着粗气,“就这么放过她?” 沈承煜急忙否认道:“为夫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所有的决定都由舟儿下,咱们只要默默支持他就好了。” 见夫人还是满脸怒容,沈承煜左顾右盼道:“进来的急,忘记带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孤魂野鬼在这里游荡?” 一听此言,林欣娇躯一震,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躲进了丈夫怀中,变脸道:“让舟儿自己来,我们快出去。” 沈承煜温柔一笑,低头道:“马上。” 牢中的慕容雪满身污垢,白色纱裙上净是斑斑点点,满头黑发遮住脸庞,虚弱道:“还劳烦王爷将小女子的死讯传出去。” 她一直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能见到齐王府内的大人物,这样出流传出去的消息才显真实。 沈承煜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是因为有人找到了你失散多年的父母,并以此要挟,才选择刺杀舟儿的吧。” 慕容雪死死咬住嘴唇,鲜血从嘴角流下。 “舟儿就没跟你说,不管成功与否,你们一家人都没可能活下去。而且你父母从小将你卖进青楼,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第17章 不小心 见女子还是不说话,沈承煜继续道:“有人在城外的乱葬岗发现了你父母二人,好在幕后主谋动作慢了,被人救了下来,你现在留着有用之身,将来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慕容雪灿然一笑,将头狠狠磕在了地上。 林欣催促道:“快走,快走!” 沈承煜抱起妻子,最后留下一句,“人呐,还是要惜命,你父母如果真的疼爱你的话,也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 随着二人离去,地牢只剩慕容雪一人,徒留女子癫狂的笑声不停回荡。 夜幕降临,沈舟换上了一身黑衣,悄悄的摸进了温絮的院子。 虽然刺杀刚发生不久,但要想查出幕后主谋,还得等瓷骨斋和沈皓那边的调查结果,不急于一时。 目前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去宫里武库找一本秘籍,他想在温絮的指导下先练着。 武道一途要想登堂入室,除了日复一日的打熬筋骨,剩下的全看能否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学。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练剑,再高深的剑谱,看两遍就能学个四五分神似,你偏偏让他去耍刀,只会浪费时间和天赋。 俗话说,东边是棵草,西边当成宝。就是这个道理。 沈舟对自己的天赋很有信心,但毕竟十五岁了,过了最好的年纪,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温絮的武功未必适合他,别到时候苦头吃尽,最后还得从头再来,那就真的该拿脑袋撞墙了。 沈舟见房间内灯火通明,想着对方应该还没睡下,随即推门而入,刚想说话,却被白色水雾遮住视线,朦胧间好似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脚踹到了外院墙边,地上多了一道屁股滑行留下的印记。 沈舟揉着肚子起身道:“都是老爷们,洗个澡有什么不能看的,大不了小爷下次让你看回来。” 瞬间,房门被掌风推开,里面传来似羞似恼的声音,“你看见了?” 沈舟回味道:“白不溜秋的。” 一道寒光忽然闪过。 他急忙改口,义正言辞道:“我说的是水汽,除了水汽什么都没看见。” 寒光这才改变路线,钉在地上,发出一阵颤鸣声。 沈舟拍了拍胸口,吓死小爷了。 片刻后,温絮出现在房门口,依旧是男装打扮,平静道:“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沈舟拔起地上长剑,耍了两个剑花,评价道:“不如我的‘吞海’,轻飘飘的。” “没事还请世子殿下离开。”温絮手指一勾,长剑立马回到了她手上。 沈舟眼前一亮,“这个帅,我想学。” 温絮冷冷道:“还太早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底子打好。” 沈舟自然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旋即如实说出他的目的,“帮小爷去选本秘籍,先把基础打好。” 温絮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选秘籍还得离开王府,这前进方向,难不成是皇宫? 沈舟看穿了她的想法,随手从一旁摊位上拿了两根糖葫芦,一边付钱一边道:“府里的藏书都是我家老头的之乎者也,一本有用的都没有,自然要去宫里找。” 怕对方听不明白,他继续解释道:“苍梧灭诸国之时,有不少门派世家参与其中,有些是帮忙的,有些则是添乱的,因此在太平后,皇爷爷收录天下武学,藏于武库,自此,没有了底牌的江湖人,便成了苍梧的裙下之臣。” 说罢将一根糖葫芦递了过去。 温絮没有伸手,而是反问道:“既然这么说,你为什么还想学武?即便练成天下第一又如何?能强的过当个王爷?” 沈舟回道:“当然是因为帅啊,你想想,千军万马对峙之时,苍梧第一剑客沈舟踏风而来,谈笑间取下敌方将领首级,随后潇洒离去,这场面,啧啧,世间谁人不动容!” 温絮冷笑一声,“幼稚。” 沈舟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后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你不懂。” 二人无言,一路行至承天门前。 温絮这才开口道:“夜间皇宫封闭,你事前拿得到了皇帝的许可?” 沈舟正好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吞入肚中,手指一弹,将竹签射向一旁柳树,可惜气力不济,未能穿透,只在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没有。” 温絮转身就走,沈舟急忙道:“但是小爷有办法,进宫而已,小菜一碟。” 半炷香后,温絮呼吸有些急促,指着角落道:“钻狗洞,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沈舟动手拉开枯枝落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何?很隐蔽吧,我虽然多次被抓,但这个洞口却从没有被发现过。” 温絮冷哼道:“我是不会陪你钻狗洞的。”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为了精进武学,钻狗洞又何妨,况且经过我多日观察,宫里未曾养狗,也就是说,这个洞,从来没有被狗钻过,干净的!” 温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选择闭嘴。 沈舟趴下身子,招呼道:“来呀,小爷帮你打头阵。” 但还没等他爬过去,便发现了不对劲,“诶,这个洞是不是小了点?不应该啊,我昨天才爬过啊,这么快就长胖了?帮我一把,往里面推推。” 温絮看着对方扭动着屁股,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 忽然,一队当值的左卫出现在拐角,为首的是一位中郎将,听见了附近有谈话声,特意过来查看。 温絮见势不对,闪身藏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别走啊,别给我一个人扔这儿啊。”沈舟虽然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但明显听到了脚步远离的声音。 少年的呼喊很快便吸引了左卫的注意。 士卒们手持大戟围成半圈,中郎将上前查看,只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现在什么人都能当刺客了吗? 沈舟好不容易靠自己退了出来,发现周围人影绰绰,干笑道:“夜里散心,不小心卡住了。” 温絮在树上单手扶额,这种借口也亏他能编的出来,得多不小心才能卡在宫墙里啊。 第18章 武库 中郎将发现刺客是齐王世子后,立马转身道:“无异常,继续巡逻。” 沈舟也知道自己的理由说不过去,出声道:“要不小爷跟你们回去一趟?不然上面追查下来,你们不好交代。” 中郎将面色不改,继续整理队列。 “喂,小爷跟你说话呢。”沈舟蓦然间提高了音量,惊起飞鸟一片。 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中郎将发现了藏在树上的温絮,右手慢慢搭在剑柄上,厉声道:“谁?” 沈舟上前抢话道:“跟我一起的。” 他今天可不是来找麻烦的,要尽量避开冲突。 听闻此言,中郎将放下心来,视线越过少年,叮嘱士卒道:“近期京城不太平,兄弟们不要放松戒备,要全心全意护卫皇宫。” “哎呀,小爷不是想溜进去,今夜真的只是散步,怎么还不相信呢,要不这样…” 还不得沈舟把话说完,中郎将便转身离去,士卒们似心有灵犀,行进时也刻意避开了少年。 温絮身形飘然落地,“既然被发现了,还是先回去吧。” 沈舟摇头道:“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以往在宫内被发现,按照惯例,左卫值守会先将事情报上去,然后派人将他送回齐王府,怎么今天好似瞎了一般,半点不搭腔。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沈舟带着温絮又绕回了承天门,半点没有掩饰的意思。 宫门前的左卫值守相互看了同伴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身背对彼此。 沈舟呵呵道:“他们好像不敢看我。” “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温絮疑惑问道。 “管他呢,既然没人阻拦,我们就直接进去,大不了被抓之后再送出来就是了。” 说罢,他便迈着四方步穿过了甬道,大摇大摆的往宫内走去。 城门上,刚刚发现沈舟的中郎将,向一身穿银甲的中年汉子行礼道:“将军,就这么放任他们进宫?” 银甲将军笑道:“左威卫那帮子蠢蛋,下午才被罚了三个月俸银,叶无救可是哭了好久,你想让我们跟他们一样?” “可左卫的职责毕竟是守卫皇宫,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当不起。” 银甲将军大手一挥,“既然你小子这么有兴致,咱们就来赌一把,本将军下注一百两,压陛下不仅不会责怪,还有赏赐。” “属下不赌。”既然顶头上司都不在乎,他一个正四品下的中郎将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京城十六卫谁不知道,左卫将军萧钺,是出了名的脾气大,赌品差,赖账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先别着急拒绝,你小子就快成亲了,不想在京城换一所大一点的宅子?这些年攒下的俸禄应该还差不少吧,有了本将军这一百两,不说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 “属下还要继续巡视宫城,就不陪着将军聊天了。” 萧钺看着中郎将离开的背影,叹息道:“白给的银子都不要,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所谓,让本将军想想,还有谁手里有余钱呢。” … 沈舟二人行走于大内,不仅是左卫值守,就连宫女太监都避之不及。 皇室武库坐落于宫内东北角,穿过千步廊,映入眼帘是一大片水域,名曰“山水池”。 若是在夏季,泛舟其上,便能置身于荷花丛中,耳旁净是鱼尾击水的动静,可谓风雅之极。 沈舟小时候经常带着沈皓来这里偷摘莲蓬,再熬上一大锅的莲子粥,冰镇之后撒上白糖,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可自从知道有宫女曾溺死在池中后,便心生抵触,总感觉有亡灵附着在莲蓬上,为此还难受的几天吃不下饭。 越过山水池,便到了沈舟念念不忘的武库。 温絮眉心有些刺痛,周围似有几股强劲的气息环绕,不自觉的绷直了身子。 沈舟看她紧张,浑然不觉危险道:“安心啦,人总是会有第一次的,以后习惯就好了。” 就在这时,库房大门被人从内推开。 一白发老者弓腰驼背,手持扫帚,轻轻拂去地上的落叶。 沈舟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老人家,以前一楼不是你吧?李爷爷呢?” 老者捶了捶泛酸的腰椎,咳嗽道:“因为老是有毛头小子溜进武库,李老头被罚去看管茅房了。” 沈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以后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李爷爷,谁让那个毛头小子就是他呢。 温絮忽然上前道:“影竹宗周桤岚?你不是死了吗?” 老者呵呵一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周某人姓名,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沈舟好奇问道:“什么玩意,听上去这老人家像个高手。” 温絮点头道:“影竹宗,本是剑南道一个三流门派,专职暗杀,二十年前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位三品小宗师,却被对手下了绊子,满门覆灭,听说最后一战门主周桤岚跟数位二品宗师厮杀于蜀地竹林,最后同归于尽。” 老者抚须而笑,“真是畅快啊。” 沈舟两眼放光,拱手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得好好认识一下老人家,在下沈舟,见过周大宗师。” 什么小宗师,那不是骂人呢嘛,况且人家二十年前是三品,现在爬也该爬到一品了。 “你想跟他学武?”温絮问道。 “这不废话吗,你一小屁孩,能比得上前辈高人?”沈舟维持着姿势不变。 “孺子可教,不错不错。” “这就成了?那我就行拜师礼喽。” 温絮拿脚尖顶着沈舟下坠的膝盖,“你可考虑清楚了,他现在可才四十出头的岁数。” 沈舟立马站直了身体,看了看老者枯槁的面容,不可思议道:“你又跟我闹。” 温絮冷笑道:“竹影宗独门内功名为《九蝉蜕》,危机之时可暴涨内力三层,周桤岚也是借此杀的二品宗师。” “这还不好?你一边玩去,别拦着我拜师。” 温絮继续道:“但缺点就是耗费体内生机,九次必死,看他现在这个状况,最多还能再用一次。怎么样,世子殿下,还拜不拜师了?” 第19章 照夜白 沈舟看着温絮认真的模样,不像是撒谎,随即道:“周大宗师,您老还缺徒弟不?” 虽然嘴上这么问,但他心中很希望老者否认。 不缺,快说你不缺! 事与愿违,周桤岚笑道:“影竹宗死伤殆尽,只余周某人独自在世上挣扎,正缺世子殿下这般少年英雄加入。” 沈舟干笑了两声,“那还是算了,等以后有机会的。” “可惜了。” 沈舟转移话题道:“周大宗师,小子想要今夜想要进武库,您不会阻拦吧?” 周桤岚悠悠道:“正如这位女…少侠所说,周某人剩下的生机,只够再使用一次《九蝉蜕》,我还没活够呢,如何能拦得住世子殿下,请便吧。” 沈舟小心翼翼的越过大门,扭头招呼道:“进来啊。” 武库占地面积极大,仅一层就收录了秘籍数万本。 世间武学,净在檐下。这句话可不是吹出来的。 温絮对着老者抱拳行礼,然后才迈了进去,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沈舟咬牙道:“当年皇爷爷建造武库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听说献上秘籍,就能得一笔不菲的赏钱,纷纷涌入京城,这才有了这么一堆不入流的货色,浪费小爷不少时间。” 温絮忽然道:“你底子虚浮,最忌与人正面交锋,影竹宗的《九蝉蜕》,在搭配上他们的《竹影七杀剑》,挺适合你的。” “得了吧,小爷还想多活几年呢。”沈舟拒绝道。 江湖中人,陷入绝境如同家常便饭,他可不想没动几次手就生机断绝,落个英年早逝的名声。 二人随即一同登上木梯。 武库共有四位守阁人,每人分管两层,第九层则是一处观景台,并没有存放任何秘籍手札。 相比之下,二楼明显空旷许多,还设有专门的茶歇小桌,供人休憩。 因为之前守阁人的原因,沈舟从未上来过,只能在一楼偷些秘籍回家。 看着琳琅满目的秘籍,沈舟感慨道:“坐拥这么大一座武库,却没有沈氏子弟愿意学武,真是暴殄天物。” 他从就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惊鹊十三律》,看名字就知道比一楼的杂牌武学强多了。 《白猫扇狗嘴》,这也能叫武功?也不知道当时收秘籍官员贪了多少。 沈舟翻开首页,赫然写着“一弦破风,三弦裂云,七弦尽出鹊惊魂”几个大字。 一旁还有小字批注,此武学创自前朝乐师,为复仇将剑意融于乐谱,剑成之日于雪夜斩杀敌寇,自此断弦封琴,不知所踪。 “这个好,这个得留着。” 《烬蛾抄》,诡道剑术残本,专攻杀伐,剑意越重,反伤越深,如飞蛾扑火,杀敌伤及。 “不行,万一弄不死对方,自己还残了,这不是白给吗?写这剑谱的人一看就水平不够。”沈舟评价道。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怀里就多出了十多本秘籍,兴冲冲地找到温絮,“今天就先弄这么多吧,以后再来。” 此时的温絮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墙上的一幅《白梅图》。 沈舟顺着对方目光看去,随意道:“作画人水平一般,梅花勾勒的有些生硬,气韵断断续续,用的墨也不太考究,一看就是地摊货,你要喜欢这个,齐王府里有一堆呢,回去送你。” 见温絮还是没有动静,他则继续道:“画梅最出名的便是当年南越驸马陆少游,可惜南越被苍梧攻破后,这位陆驸马自焚于公主府,鲜有佳作流传于世,恰好我外公前段时间寻到一幅,就在我房间挂着。” 温絮提示道:“仔细看画作题跋。” “月斜三更,白梅照夜,与好友携手与林间,见……”沈舟读完了画上文字,不解道:“这怎么了?很普通啊。” 温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幅图里藏着当年楚国女刺客云霓的剑法《照夜白》,她当年单枪匹马闯入苍梧大军,最终力竭身死,尸体被乱刀砍成碎片。” 沈舟恍然大悟,“说是她丈夫当年被苍梧所杀,失了神志,身为刺客却选择跟大军正面交锋,破甲数百后饮恨当场,我二伯当时也在,敬佩她的忠贞,还收拢了尸身,将她和丈夫一同葬在了楚国故都城外,现在还经常有人过去祭奠呢。” “还记不记得我在楼下跟你说的。” “底子虚浮?小爷不是虚,是成长的代价。” 温絮嘁了一声,“《照夜白》也是刺杀术,即便是正面对决,也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沈舟放下怀中秘籍,伸手拿下了画卷,收起来道:“那还说啥呢,一起打包带走。” 此时的武库九层。 有二人盘腿坐于棋盘两侧。 一旁内侍监静静聆听着楼下的谈话声,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二人听。 老者问道:“这就是陛下选择之人?” 沈凛无奈笑了笑:“让顾先生看笑话了。” 老者顺势落下白子,“无妨无妨,身处帝王之家,还能保持赤子之心,已经难能可贵。” “此子甚是贪玩,不过朕也想让他稍微练些武艺,强身健体总不是坏事。” 老者正是国战十大谋士之一的顾临渊,苍梧伐齐灭国,攻韩掠赵,他当居首功。 本应该位列三省之一,可老人家说国战已定,苍梧也用不到他一个心思鬼祟的谋士了,所以隐于市井,开了一家棋坊,终日沉迷弈之一途。 “顾先生今夜来访皇宫,可是有什么话要说给朕听?” 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获得沈凛全部的信任,眼前老者当属其一。 二人之间不用避讳,就算被他当面骂两句,那也无伤大雅。 “陛下乃一代名君,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人。”顾临渊缓缓道:“今夜之事,牵扯到一些国战余孽,本应该是钦天监的职责,但老夫想了想,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合适,就让他们回去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你我君臣本为一体,说怪罪就太严重了。” 突然间,京城内狂风四起,天上黑云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不断往城门口聚集。 沈凛畅快一笑,落下黑子:“你不说,朕也猜到了他今夜会来。” 第20章 没戏 沈凛问道:“十数年过去,当年的浪荡游侠,如今也名动天下了,境界如何?” “若是再出武榜,或可位列三甲。”老者答道。 “也不知朕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十三国都,能否挡下这天下前三的高手。” “陛下言重了。” 沈凛脚尖轻点地面,摇了摇头道:“只是来的有些不是时候,万一把孩子心勾野,可就收不回来喽。” 顾临渊笑道:“天下习武者万千,可谢清晏只有一个,陛下且放宽心。” “但愿吧。” 城外的青袍男子御剑而起,携满城风雨直奔皇宫而来。 京城百姓无不侧目,纷纷猜测此人身份。 沈舟跟在温絮身后喋喋不休,询问着各地的风土人情,为将来闯荡江湖做准备,恰好看见青袍男子的身影,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任由手中秘籍散落一地,拉着温絮的手臂狂喊道:“剑仙,这绝对是登临武道一品的剑仙,真他娘的帅啊!” 千步廊在山水池中的倒影被狂风席卷,碎成一地银鳞,又被青袍男子一脚踏裂。 “沈凛!” 怒喝声骤然响起,武库十二扇雕龙木窗轰然洞开,秘籍书页散落一地。 沈舟兴奋道:“你看这口气,大不大?小爷就问你,大不大?” 温絮挡在少年身前,不想说话。 青袍男子继续道:“多年前你曾答应过我,一统江山后愿和国战遗民共治天下,如今为何失言?” 沈凛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起身道:“谢兄,朕命人早早命人准备好了酒菜,能饮一杯否?” 谢清晏愤怒道:“回答我的问题!” 顾临渊双手扶住栏杆,道:“当年与你许下诺言的老夫。” “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不分彼此,怎么?分赃不均决裂了?” 沈凛摇头道:“朕从未违背过当年誓言。” “当了皇帝果然不一样了。”谢清晏冷笑道:“胡编乱造的本事也更上一层楼,若是没有违背誓言,今日为何下令诛杀国战遗民?” 沈凛冷静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朕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说!” “苍梧与国战乱世相比,是否更契合你的名字,海清河晏?”沈凛义正言辞道:“不用你回答,朕再问你,国战遗民这些年到底有多少人找过你?又有多少人想让你揭竿而起,闹他个天翻地覆,民不聊生?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只是为了你我兄弟情义,朕隐而不发罢了。” “我…”谢清晏一时语塞。 “朕知道你与齐国皇后有过约定,要保护国战遗民,但朕的底线你也清楚,如果有人还想搅弄风云,朕必将重新披甲上阵,只管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朕不会再留情。” 谢清晏的气势一减再减,直到完全平静的立于山水池上。 “这些人朕一定要杀,你拦不住,就当给藏起来的国战遗民一点教训,不过你我毕竟兄弟一场,朕也不会让你难做。”沈凛喊道:“割孤!” 话音刚落,一道银光自武库九楼闪过。 谢清晏侧身躲避,三枚透骨钉瞬间钉入千步廊的柱子上,钉尾缠着蚕丝金线,线头末端正是内侍省内侍监。 “谢兄,别来无恙否?” 谢清晏笑了笑,道:“没想到你一个阉人也入了一品,可喜可贺。” 割孤回道:“故友凋零殆尽,今日能见谢兄,咱家心里万分欢喜。” “废话少说,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多少。”谢清晏长啸一声,袖中罡风骤起,震得池中白浪如蛟龙翻身。 割孤如影随形,踏着浪头连发数针,编织天罗地网,“谢兄乘兴而来,咱家必不会让你失望而归。” 沈舟忍着眼中的刺痛,死死盯着池中“兴风作浪”的二人,青袍男子也就算了,这之前唯唯诺诺的太监又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此人曾在千叟宴上提醒过自己要注意场合,之前可看不出任何高手风范。 沈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一品大宗师,藏的真好。” 温絮道:“武学九品,如果不能登顶,终是蝼蚁。” 沈舟好奇问道:“你说他们俩谁会赢?” “一品四境,雷躯身,炁化形,浩然境,分别对应身,术,心三者,而最高境界太一归墟则是集三者之大成,不过一般习武之人更喜欢称四境为雷躯,云变,空明和归真。” “青袍男子明显已经迈入了空明境,而后来的太监,只是云变境,撑不了多久的。” 沈舟畅想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登临一品?” 温絮不留情面道:“梦里啥都有,等你能挥剑一个时辰而不气喘,才算刚刚踏入九品。” 二人谈话间,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 谢清晏大袖一挥,整湖池水腾空而起,随即手掐剑诀猛然向前刺出,狂笑道:“再试试我这招!” 数万剑刃凝结于池水,遮天蔽日,激射而出。 割孤急忙收回透骨钉,飞速环绕自身,留下数道白色残影。 水剑撞向蚕丝金线,被分割成万千水滴,向四周砸落而去。 沈舟被浇了个透心凉,但丝毫没有影响他观战的心情。 片刻后,山水池重归平静,就好像刚刚只是下了一场大雨。 谢清晏转身离去,大笑道:“今天酒就不喝了,下次备好酒菜,等我登门。” 割孤单膝跪于水面,三颗透骨钉皆被水剑击碎,身上的官服也被剑气撕开数道口子,嘴角处渗出鲜血,低声道:“多谢谢兄指教。” 沈凛自高楼而下,对着还未回过神的沈舟打了一个响指,“醒醒,天亮了。” 温絮行礼道:“见过陛下。” 沈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拉着沈凛的袖子擦了擦脸道:“皇爷爷,你看到了吗?精彩的一塌糊涂!” 沈凛没好气的将袖子抽了回来,“用你说。” 此时正好割孤也上岸了,下跪道:“奴才技不如人,还请陛下责罚。” 沈舟眼珠一转,“皇爷爷,我家里正好缺个管家,我看他就不错,不如送齐王府去吧。” 沈凛冷哼一声,“打主意打到朕身上来了?没戏。” 沈舟耷拉下脑袋,拍了拍割孤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怪对手太强,便是换做我,也是一样的下场,有空我们多交流,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去的。” 沈凛心中警铃大作,改口道:“也不是完全没戏。” 第21章 往事和习武 还不等沈舟回话,沈凛看向温絮问道:“江南林家过来的?” 温絮不卑不亢道:“是。” 沈凛点了点头,“林家送进宫的密信,朕已经看了,没问题,但是朕有一个要求。” “还请陛下明言。” “第一位男丁,朕不会放手,必须姓沈。” 温絮脸颊微红,没有接话。 沈舟也不管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割孤的事情敲定,随即开口道:“刚刚的话,到底作数不作数?” 沈凛转头道:“自然作数,你正好要去国子监读书,如果名列前茅,能让祭酒在你年终评语上写个优,朕就同意将割孤送往齐王府。” 沈舟面露难色,倒不是说他没信心,只是国子监祭酒如今对他怀恨在心,恐难做出公正的评价,“要不换成司业或者监丞如何?” 看着混小子耍赖的模样,沈凛只觉得好笑,拂袖而去道:“那不行,就得是祭酒。” 沈舟叮嘱温絮将秘籍带着,然后快步跟上,死皮赖脸道:“我的才学您是知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国子监夺魁只是小事一桩。所以按道理来说,割孤已经是齐王府的人了,不如今天就让他跟我一起回家,要是皇爷爷担心的话,我可以打个欠条,不过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就来个君子之约,如何?” 沈凛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孙子拎起下摆,费力拧水,身子被冷风吹得止不住颤抖,装作随意的脱下外袍,慢慢的给对方披上。 深秋夜寒,着凉可就不好了。 “你小子的人品,朕信不过,到时候人去了齐王府,你还在国子监混日子,朕岂不是亏大发了。” 沈舟或许觉察不到皇帝小动作的深意,可这一幕却把身后的割孤看的眼皮直跳,皇孙披龙袍,说出去能把其他觊觎皇位之人,气的拿脑袋撞墙。 陛下沈凛,何曾对一位后辈如此上心过。 倒不是说帝王无情,只是如果关心太甚,势必会引来其他皇子皇孙猜忌,兄弟之间容易产生隔阂,况且沈凛终日端坐崇政殿,忙于政事,也没工夫去关心。 只是恰好今日在后宫,没有旁人,才有机会展示慈爱的一面。 可惜面对是出了名神经大条的齐王世子,下午被刺杀,晚上就敢夜闯皇宫,这份关心注定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沈舟见提议别否,心情稍有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转移话题道:“听刚刚那名大宗师的言语,皇爷爷跟他早就认识了?” 沈凛笑道:“当年朕比你还小上两岁,曾花费数年周游各国,认识了一位游侠少年,当年的他武学平平,拎着一把断剑到处打擂,每次都会被捶的鼻青脸肿,赖在朕身边蹭吃蹭喝。” “之后朕返回苍梧,他也去了齐国,再见面之时,朕是苍梧帝君,他是齐国供奉,齐都一战,他重伤濒死,是朕派出大内高手救他出的战场。” 沈舟沉思道:“那他今天还想过来杀你,恩将仇报?” 才过去的山水池之战,青袍男子每句话都气吞山河,他自然听得清楚,但皇帝当时站在九层,声音细若游丝,显得模糊。 沈凛摇头道:“他将自己改名为谢清晏,就不会是朕的敌人,只是他曾与一女子有过约定,大义在前,不得不来。” 沈舟松了口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宗师,恩怨分明,一诺千金,随即大逆不道的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道:“皇爷爷你运气真好,能跟大宗师做朋友,我就不行。” 沈凛拍掉了他的爪子,调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混小子身边当然都是混小子。” 沈舟一听,愤怒的龙袍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向宫外走去。 … 几日后。 温絮脸色阴沉的站在沈舟床边,她可算是见识到了齐王世子的做派,人怎么可以懒成这样? 说好的习武,往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喊着累了,要休息。 一休息就是几个时辰,然后就要吃饭,吃完饭要午睡,午睡完要出门,回家后又是吃饭睡觉,合着这是在等天上掉馅饼呢。 温絮毫不留情的扯开了麂皮褥子,恼怒道:“今日你不练够五个时辰,就别想吃饭,王爷王妃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角落几位脸蛋精致的侍女连大气也不敢喘,这位模样赛过神仙的公子,听说是江南来的,嗓音软糯,即便是发火,也给人一种女子撒娇的意味。 王爷王妃对他更是好的出奇,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就像是府里的第二位世子殿下。 甚至有下人偷偷听到,王妃林欣还想将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打理,可惜被拒绝了。 虽说院子里铺设了地龙,但离开了褥子,沈舟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凉意,腾的一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大清早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不养好精神,怎么习武?”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听过没?这点意志力都没有,还想成为高手,做你的美梦去吧。” 沈舟果然又将褥子拽了过来,舒舒服服的躺下道:“既然这样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等三九天再练,春困秋乏,正是睡觉的好时节。” 温絮深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拽着沈舟的内衣领口将他脱下床榻,吩咐道:“给世子殿下穿衣洗漱,半炷香后,我要在院子里看到他。” 说罢便转身离去,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侍女们连忙涌了过来,扶着睡眼朦胧的沈舟就开始忙活。 这可不是她们卖主求荣,只是世子殿下生气的话,撒个娇就没事了,外面那位公子如果将矛头对准她们,那可真的是会被踢出王府的。 到时候京城生活不易,到哪里去找这么轻松,月俸还这么高的活儿。 其他几位王爷的府上?还是算了吧,每隔几天城外乱葬岗就会出现年轻女子的尸身,死状惨烈,官府还不敢追查,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22章 比试 一位年轻侍女温柔的用热水打湿毛巾,轻轻敷在世子殿下脸上,羞涩问道:“殿下,外面那位是谁呀?” 沈舟趁机捏了一下她的小手,笑问道:“怎么,思春了?要不要小爷帮你牵线搭桥?” 侍女娇嗔一声,“殿下又说笑了,人家什么身份,能看上奴婢?” 温絮刚刚到齐王府的时候,王妃林欣想要给她选几个侍女,不少人都自告奋勇,想着被这位公子收入房中,如果晚上还能帮忙暖被就更好了。 只是此事没成,侍女们还为此伤心了好久。 俊俏少年郎,怎么如此不解风情? 沈舟胡乱抹了把脸,大言不惭道:“论相貌,小爷也是不差的,虽然比不上门外那位,但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间。” 侍女们笑而不语,没有当场驳了世子殿下的面子。 沈舟轻咳两声,义正言辞道:“男人嘛,最重要不是那张脸,实力才是纵横天下的根本…” 他忽然想到,如果说实力的话,好像也比不上对方,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无力感。 无力之后便是郁闷,突然站起身嚎道:“小爷就不信了,什么都比不上他。” 温絮见沈舟拉开房门,将宝剑吞海扔了过去,冰冷道:“今日先练基本动作,弓步直刺,回身后劈,提膝平斩各三百次,完事后围着齐王府跑十圈,然后再复习三百次,如果动作快的话,还能赶得上午饭。” 沈舟一巴掌拍开飞来的宝剑,嗤笑道:“有人说你样样都比小爷强,我今天非得好好杀杀这股歪风邪气。” 温絮一愣,她可不记得有听到过这种话,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开口道:“是不是输了你就好好习武?” “那是自然。” “好。”温絮双手抱胸道:“比什么?如果是调戏的姑娘的手段,我现在就可以认输。” 很明显,刚刚房间内的声音她听见了。 沈舟不屑道:“这是小爷与生俱来的天赋,算不上本事。” 随即二人一同来到了齐王府后院映星湖旁,这里虽然比不上宫内的山水池,但占地面积也不小,托它的福,齐王府一跃成为京城第二大建筑,仅次于皇宫大内。 沈舟让下人架着两艘乌篷船驶向湖中,等差不多到位置后,大声叫道:“好,停,在船首两端放上箭靶,你们坐另外一艘回来。” 说罢,他接过侍女递来的雕花弯弓,笑道:“你是习武之人,可不能占小爷便宜,这次比试咱们不用内力,全看手里和眼里的功夫。” 温絮哑然失笑,在一旁武器架上挑挑选选,最终拿起一张苏木打造的硬弓。 世子殿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手里的只是一张六十斤软弓,而温絮手里那张,是三百斤硬弓,军中非猛士不能用。 沈舟在心中自我安慰到,这里距离目标不过七十步,六十斤弓足够了,靶子又没有穿甲,说到底还是要看准头。 湖中小船被水纹裹挟,带着靶子一起飘动,这才是他设计的难点,江湖中人最擅长捉对厮杀,可还没听过有哪位高人还练弓弩的。 沈舟酷爱游猎,皇室秋狩从未缺席过,每次都能收获颇丰,这便是他的底气。 温絮抬手,示意他先开始。 沈舟也不再多言,搭箭上弦,调整好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弓拉成满月。 嗖! 箭矢离弦而去,再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靶心,箭头没入少许。 周围丫鬟仆役顿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夸赞道:“世子殿下勇武!” 沈舟借着手感还在,继续连发两弓,靶子上三只箭尾成品字形排列,微微颤抖,随即喘着气道:“该你了。” 温絮微微一笑,这些天相处下来,这位世子殿下虽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不堪,但对于江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有点自嗨而不自知的感觉。 弓箭一途说到底还是对距离的把控,外加眼准手稳,这些对于一位武者而言,只是基本功罢了。 温絮算好力气拉开弓弦。 砰的一声响起。 不同于沈舟还得计算箭矢的下落弧度,她的这箭是笔直冲向的靶子,直至箭头完全穿过,这才慢慢停下。 周围人还想欢呼,却被沈舟瞪了回去,“一箭而已,狗屎运。” 温絮再度拉弓,这次的箭矢竟然跟上次轨迹的完全一样,箭头撕裂箭尾,正好卡在中间。 沈舟跳起来欢呼道:“你输了!我的靶子上有三根箭,你就算最后一箭射中,也不过才两根而已,服不服气?” 温絮最后一次拉开弓弦,目视前方,平静道:“原来是这样判断输赢啊,那世子殿下开心的太早了。” 说罢,握着弓身的左手微微偏移。 沈舟立马知道对方想干嘛,大声阻止道:“不要啊!” 可还是迟了一步,箭矢已经脱手而出。 瞬间,属于世子殿下的靶子被这一箭射的爆裂炸开,碎片散落在湖水中。 沈舟跳脚道:“你作弊!这不算!” 温絮似笑非笑道:“殿下之前可没有说不能射对方的靶子。” 沈舟不服气道:“这不行,这肯定是不行的,传出去也不会有人说行。” “再比一场?我觉得这次靶子可以放远点。” 沈舟慢慢冷静下来,转念道:“比肯定是要比的,不过这次换个比法。” 温絮将苏木硬弓扔回架子上,无所谓道:“随你。” 沈舟偷偷在侍女耳旁念叨了几句。 片刻后,就有仆役带来了一大帮家伙事,最过分是里面还有两架陶车(拉胚机)。 “等死吧你!”沈舟撸起袖子,捧起一堆泥胎,这是由产自汝州的高岭土和瓷石粉混合而成的,经过复杂的淘洗和陈腐工序,是制作美人瓶的绝佳材料。 “这次我们比做瓷,评定标准就是瓷器成型后放到外面去卖,价高者胜。”沈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吧,今天小爷偏要让你输上一输!你输了得给小爷洗一个月的袜子!” 温絮满头黑线,赌气道:“比就比,不就是做个瓷器吗,能有多难?你要输了,以后就给我专心习武!” 沈舟见鱼儿上钩,便开始收起心思,专心将泥胚揉捏成型。 第23章 刺杀真相 制瓷,拉胚可是项技术活。 外行看着简单,像是孩童捏泥人的游戏,但在真正的手艺人眼中,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手里劲过大,容易破坏器型,过小则无法塑形,不停地揉捏过程中,需得间断加水,将泥胚调整到最佳状态。 此外还有陶车踏板的节奏,要根据每个制瓷人的习惯来。 沈舟制瓷时从来心无旁骛,这也是他唯一能静下心来做的事情,若是没有这种定力,如何能造出火遍京城的瓷骨斋美人瓶。 很快,他手中的泥胚便有了个大概形状,瓶身曲线如美人折腰,颈口微微向下倾斜,恰似低眉垂泪。 沈舟放慢了踏板速度,以木棍轻轻慢慢调整瓶口大小,认真的神情就像是个专研古籍的老学究。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站直身体,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 他也不欺负温絮,这个瓶子就不在底端盖印了,否则有溢价的嫌疑。 现在只等上釉烧制成功,再往瓶子里放上一颗孩童拇指大小的金珠,就算是大功告成。 当买家轻摇瓶身,能听见舌叩玉齿的清脆响声,如同情人亲昵的唤着谁的小字一般。 沈舟骄傲的看向对面的温絮,只见她手忙脚乱,泥胚还是一块泥胚,也不知道这期间用废了多少个。 清冷的脸庞上挂着些泥点,表情有逐渐失控的趋势。 沈舟走上前,踢开她的左脚道:“我来踩踏板,你根据我的指示来做。” 温絮拒绝道:“不用,我还就不信了。”说完一把将对方推开。 沈舟也不生气,拍了拍胸前的泥印,俯下身子偷偷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想输的太难看吧。” 温絮停下手里动作,认真的想了想道:“那好,你说我来做。” 沈舟脚底慢慢发力,陶车再次转了起来,只不过相对于他自己制瓷来说,速度慢了许多,“先将泥胚反复摔打,直到软硬均匀,然后双手沾水,用拇指按压泥心…” 温絮自小学东西就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窍门,虽说离制造美人瓶还差的很远,但起码这次的泥胚,已经有了碗,或者说盆的形状。 沈舟收回右腿,示意她自己来。 温絮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动作也渐渐熟稔。 突然,不知谁在人群中咳嗽一声,她的右手条件反射的抖了一下。 沈舟见情况不妙,立马想要帮忙稳住泥胚。 就这样,四只手无意间缠绕在了一起。 温絮一愣,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冲过来的少年。 而作为经历过无数风花雪月的齐王世子,在这四目相对之时,只觉得眼前之人格外惹人怜惜,甚至有种想将其拥入怀中的冲动。 不过沈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飞速的将手抽了回来。 这可是个男人,清醒一点啊! 他拍了拍胸膛,确定了取向没有任何问题后,有些紧张道:“没事,再做一个就好了。” 次日,就有侍女在桌子上摆了两件新烧制的瓷器。 沈舟举着袜子道:“我看就没有什么比的必要了吧,你做的这玩意,白送都不会有人要的。” 温絮极不情愿的用两根手指接过袜子,另一只手则捂住口鼻,强忍恶心道:“这次算你赢了,但学武一事没得商量,你还是要勤快些。” 话音未落,沈舟便已经跑出了十数米,呼喊道:“明日再练也不迟!” 温絮冷哼一声,上前拿起她亲自制作的作品,自言自语道:“吃饭是大了些,盛汤不是正好?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自此以后,齐王府家宴上的就多出了一个造型诡异的大白碗。 沈舟一路跑到王府门口,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正好碰上来访的苍梧永新王。 沈皓跳下马车,拉着沈舟走向一旁角落,神神秘秘道:“这里说话方便吗?” 沈舟有时候真的觉得,沈皓能有自己这么一个朋友,绝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门口不方便,还不能进府里吗? 但是为了照顾朋友情绪,这种话不能明说。 “去我小院吧。” 路上,沈皓再次看见了让他心心念念的白衣少年,挥舞双手道:“还记得我不?瓷骨斋那个。” 温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离开。 沈皓还想跟上去,却被沈舟拉住,“先忙正事。” 小院内,二人相对而坐,侍女都被打发走了。 沈皓神情严肃道,小声道:“慕容雪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沈舟摇了摇头道:“你声音大一点,这是齐王府,没有外人。” 沈皓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激,随即正常道:“根据我的调查,半月前曾有一对老夫妇来京城找过慕容雪,据周围群众所言,说这位老夫妇是她的亲生父母,特意来寻亲的。” “失踪了?” 沈皓猛地喷出一口茶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就当我瞎猜的,继续。” “确实是失踪了,但后来听说有人要在城外乱葬岗杀他们俩,被你们齐王府的人救了下来。” “你确定是齐王府?”沈舟疑惑道。 “这还能有假,我身为苍梧的正牌王爷,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沈舟想了想,道:“那就是说家里老头早就知道事情真相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罢了,理由呢?” 沈皓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你爹瞒着你的理由。” 沈舟拿起信封看了看,上面印有瓷骨斋的花押,想必是他们那边的调查结果,正准备打开,却被沈皓按住手腕。 “如果,我是说假如,想要杀你的人位高权重,你会怎么办?” 沈舟一把将信封撕开,冷笑道:“我直接干他!我爹我都不惯着,他算个什么东西。” 沈皓长舒一口气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沈舟不愧是沈舟。”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大字。 秦王。 沈舟如梦初醒道:“沈承烁,沈卓两父子啊,我就说嘛,整个京城也就他们家做事不过脑子。” 沈皓提议道:“咱们直接去面圣,请陛下主持公道?” 沈舟否决道:“既然我爹都知道了,皇爷爷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想管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办?自己动手?” “先跟我去见个人。” 第24章 求死 齐王府地牢。 这里已经多年未曾启用了,当管事打开通往地下的牢门时,会传来铁锈摩擦的声响,让人心生厌烦。 只要是地牢,环境就不会太好,再加上昨夜下过一场大雨,顶端不断有水滴渗下来,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泥泞的花。 沈舟拎起下摆,踮起脚尖,借着微弱的烛火一路向下。 国战末期,他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这里也不是齐王府,每当父母外出征战时,为了躲避敌国对于苍梧重要人员家属的劫掠和刺杀,他时常会被仆役藏在地牢中,所以对这里极为熟悉,甚至一种亲近感。 他和沈皓来到审讯室,由于地牢构造的原因,里面被关押的犯人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有妇人啜泣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菜花,娘只是想来京城接你回家,谁曾想碰到这种事,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刺杀齐王世子啊,那等神仙人物,哪里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如今深陷大狱,这如何是好?” 中年男子一巴掌甩在了妇人脸上,呵斥道:“现在还装给谁看,这贱种若是早早给了银子,咱们早就离开了京城,哪里会被歹人掳了去。” 果然,人确实是被齐王府救下的,至于为什么沈承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舟,大概是想看他够不够胆识查下去。 如果有勇气踏入地牢,自然会知道真相。 妇人哭声更盛,疯了一般向丈夫扑去,胡乱抓咬道:“都是你这懒汉的错,一听女儿在京城当花魁,连地里的庄稼都不管了,偏要来此讨要银子,才惹出这般祸端来。” 男子不耐烦的将妻子摔倒在地,狠狠的踩上两脚,“我们生了她,现在只不过是来讨要些银子罢了,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贱种每日陪达官显贵睡觉,能少了赏赐?但凡从牙缝里抠出些残羹冷炙,也够咱们家富贵一生了。” 妇人捂着肚子哭喊道:“菜花都跟我说了,她早就偷偷给你塞了大把银票,让你帮着赎身,是你贪图京城繁华,一直不愿离开。” 哭声越来越大,直至变成哀嚎。 男子见事情被拆穿,脸上不曾有丝毫羞愧,只是道:“这贱种哪里知道村里生活的困苦,她都能在京城享受这么多年,我怎地就不能享受?那点钱还不够在瓷骨斋住半旬的。” 慕容雪一直跪坐在地上,笑脸盈盈的看着二人,不曾搭话。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很多父母见之前卖出去的女儿赚了银子,便会上门讨要,若是碰到心肠软的闺女,给个几十两也就打发了。 也有些记恨双亲的,会让青楼护卫将他们打出门去,白纸黑字签下的卖身契,就算闹到官府,他们也不占理。 沈舟倒是觉得没什么,一种米养百样人,即便是道德高尚的先辈先贤,也只是倡导大家学习礼义廉耻,既然是倡导,也就是说很多人并不吃这一套。 但沈皓却气的不轻,他的父母长辈本就亡故的早,从小无人爱护,又极为羡慕齐王一家,最是听不得这种言语,恼怒道:“就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为人父母?” 见有华服公子到来,男子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拉着妻子跪下道:“大人,草民冤枉啊,刺杀一事都是这贱种自己谋划的。” 沈皓环顾四周,拿了一根长棍,一把将男子捅翻,“女儿小时候被你们卖了换钱,长大了还要上门要账,本王从小到大都未曾听过这种道理。” 一听来人是个王爷,男子强忍痛感,委屈道:“我们当时也不想,只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你还喊上冤了,刀呢?给我拿把刀!我非得剐了这两只披着人皮的畜生!” 沈舟走过来拍了拍沈皓的后背,安抚道:“先消消气,我来。” “对,朝廷政令你是知道的,你先把他们这些破烂道理戳穿了再说。”沈皓后退几步,忍不住捶了桌子一拳。 沈舟问道:“听口音,是山南西道的吧,梁州人?” 妇人垂泪道:“正是。” 沈舟嗯了一声,“两件事,第一,按照瓷骨斋的记载,他们从人牙子手上买下你们闺女时,她才六岁,至今十二个年头,也就是说,你们在卖闺女的时候,已经是国战末期了,只剩东边的齐国,北边的燕国依旧尚存,而山南西道一直是苍梧属地,韩楚灭亡后,再无战火。” “第二,苍梧席卷中原,尤其是在打下南方后,再无粮草之忧,税赋几近于无,再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只要稍微勤快些,养活几个孩子不成问题。如果家中男丁勇猛,选择参军,不仅可以得到一大笔安家费,官府还会每月送粮食菜蔬,直至孩子成年,这项政令至今还在施行,即便是景明十年,户部为此拨下的款项依旧过千万。” 沈皓愤然起身道:“还有什么借口?家中揭不开锅是吧?揭不开锅还生什么孩子?管不住裆下的半两肉?本王来帮你管!” 男子拉着妻子的胳膊摇晃道:“你快让那贱种帮忙说几句话呀,我们要是死了,家中亿儿怎么办。” 妇人本已认命,眼前大人说的不错,他们当年如果真的想要留下慕容雪,还是能做到的,但丈夫一直说女子养大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要嫁出去,不如换成银子,将来给儿子谋个好差事。 但一想到家中独子,妇人又惊醒过来,匆忙对着闺女磕头道:“菜花,救救我们吧,求求你…” 声音越说越小。 慕容雪粲然一笑,“娘是想要女儿去死?” 妇人拼命的摇头,但还是呢喃道:“你弟弟还小,等他长大,我和你爹一起下去陪你好不好?” “我一直以为是小时候自己贪玩,才跟你们走散了…”慕容雪眼角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划过白皙的脸庞,双手叠放于额头,下拜道:“刺杀一事全是小女子一人所为,还请世子殿下放过我父母二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要死,她也不想再自称“奴家”了,在瓷骨斋待了这么多年,早就说够了。 沈皓失望道:“你这还帮他们求情?傻姑娘,你醒醒啊!” 沈舟在审讯室里拿了一把锋利的横刀,来到慕容雪牢门前,手指拂过刀身道:“给你个机会,用他们的命换你的命,只要点下头,小爷马上派人送你出去,天下之大,尽可以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女子只求一死。” 第25章 是个姑娘 “好,很硬气,不枉费小爷最疼爱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沈舟问道。 慕容雪抬起头,露出白皙的脖子,痴痴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轻笑出声,佯怒道:“以前都是你欺负我,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我要好好捉弄你一番,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说罢女子慢慢的闭上眼睛,微笑着等待死亡。 “好,那就下辈子见。” 寒光瞬间闪过。 横刀斩落了女子一缕鬓发,沈舟捉弄道:“小爷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给老子好好活着,从现在开始,你的命是我的了。” 慕容雪不可置信的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沈舟从墙上取了牢门钥匙,将三人都放了出来。 左侧牢房的男子连滚带爬的匍匐在少年脚下,声泪俱下道:“草民知错了,其实我们二人这些年对菜花,不是,对雪儿一直想念的紧,还请大人准许我们一家团聚。” 其实他的想法也很好猜,无非是见沈舟不谙世事,心慈手软,想要用女儿攀上高枝,借此来个满门富贵。 还不等沈舟说话,沈皓便一脚将他踹倒,暴怒道:“没有官府的许可,私下贩卖人口,足够把你二人发配边境修城墙了,去哪儿的犯人,跟死囚没区别。” 他虽然比沈舟大上几个月,但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未成年,况且身为郡王,杀人之事根本不用自己动手,这样只会失了贵族的体面。 “他们也不太管。” 毕竟是国战时期的事情,卖儿卖女的实在太多,尤其是在被苍梧攻下的领土上,官府亦是有心无力。 “本王让他们管,他们就得管,苍梧律法从来不是一纸条文。” 沈舟惊讶道:“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 继而道:“慕容雪之事,小爷只要不追究,刑部也不好上门,不过这二人,送一个去吧,毕竟他们还有个儿子要养活。” 一个可怜的青楼女子,杀或者不杀,无伤大雅,他的目标是藏在幕后的下令之人。 男子大骇,不知所措。 沈舟从沈皓怀里掏了掏,摸出一颗金珠,背着手倒弄了一番,贱兮兮道:“玩个游戏啊,你们夫妇二人,一人选一边。” 男子犹豫片刻,指着少年右手,颤声道:“草民选这个。” “不改了?” 男子清晰看到少年右手有往回缩的小动作,坚定道:“不改了!” 沈舟摊开手掌,虚抓了两把空气道:“不好意思,猜错了,带走。” 刚刚赶来的仆役立马抓住其的肩膀,往外面拖去。 男子神情呆滞,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可能。 沈皓不屑道:“小把戏,万一要是他没看见呢?你甘心看这种人逃过责罚?” 沈舟又伸出空荡荡的左手道,自信道:“先选者先死,按他的性子,怎么可能把活命的机会让给老婆。” 沈皓流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咬着牙道:“你好坏啊,本王跟你比起来,简直单纯的一塌糊涂。” 沈舟勾起嘴角,用食指挑起对方的下巴,调笑道:“你才知道啊,可惜了,你要是个姑娘,齐王世子妃就有着落了。” 沈皓将头撇了过去,恶心道:“滚滚滚,你不是本王的菜。” 妇人见没有自己的事了,脚步踉跄的往后面走去。 直至佝偻的背影消失,慕容雪才发出凄凉的笑声。 沈舟伸手阻止道:“停,怪渗人的。” 慕容雪好不容易升起的情绪被打断,皱起鼻子,轻哼一声,似责怪道:“以前还说人家声音好听呢,果然,男人的话,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都不可信。” 三人一同离开地牢,再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卸下心里枷锁的女子,好像又变成了艳名满京城瓷骨斋头牌,娇笑道:“世子殿下今夜需不需要小女子侍寝啊?” 沈舟捂着鼻子道:“滚一边子去,这么多天没洗澡,都臭死了,还想上小爷的床,做你的青天白日大美梦去吧。” 慕容雪也不生气,只觉得心情无比畅快,虽然少年言辞不善,但已经没有将她当成风尘女子了。 沈舟忽然正色道:“指使你杀小爷的人,可是秦王府上的?” 慕容雪点头道:“嗯,秦王府的管家,跟你前后脚到的瓷骨斋。” 沈舟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对着沈皓道:“你俩玩去吧,小爷去准备准备,今晚给秦王府送个大礼。” 沈皓带着慕容雪穿过廊桥,进入后院。 齐王府有身份的女眷只有王妃林欣一人,沈皓小时候经常跟沈舟在府里嬉闹,沈承煜夫妇也不把他当外人,自然可以随意出入。 “小舟也没有说把你安置在哪个院子?要不然跟我去永兴王府吧,家里就小爷一个人,空房子很多。” 慕容雪愁眉苦脸道:“王爷这是连兄弟的女人也不放过吗?” 沈皓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少放屁,你是不晓得林婶的厉害,要是让她知道你出身青楼,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她舍不得打小舟,每次我俩闯祸后,挨揍的都是我,你住我那里,起码不会有什么危险,本王可以立誓,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女人哪里能比得上兄弟,只要是沈舟看上的,他碰都不会碰。 慕容雪失笑道:“那你还喜欢往齐王府跑?” 沈皓坦然道:“林婶跟我娘亲是一样的,小时候我还傻乎乎的跟着小舟喊她娘,她也是答应的,府里也有专门留给我的小院。”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抓着仆役问了几句,随即往一处僻静的院落走去。 慕容雪站在门前问道:“这是哪?” 沈皓原地转了两圈,散了散从地牢里沾染的腐朽气,拉直双襟,问道:“怎么样,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吧?” “人模狗样的。”慕容雪大胆道。 “嗨,你不懂,男人只有够装才能吸引心上人。” 话音刚落,他便敲响了院门。 一盏茶后,白衣少年从里面走出,“何事?” 沈皓压着嗓子道:“沈舟忙去了,让我带这位姑娘来洗漱一下,顺带换一身干净的衣衫,所以想让公子行个方便。” “王府这么大,为何选我这里?”温絮神色不善道。 “王府虽大,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擅闯其他小院,总不能让这位身份尊贵的姑娘去下人的院子吧,思来想去,只有你这里合适,咱们也算有两面之缘。” 慕容雪简直没眼看,就你跟世子的关系,还不能擅闯?也就是欺负人家刚来不久罢了。 温絮想了想,道:“请便。”随即径直离开了小院。 沈皓啧啧道:“这身段,简直了。” 慕容雪等白衣少年走远,嘿嘿笑道:“是个极好看的姑娘诶。” “啥?”沈皓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厉声质问道。 第26章 试探 慕容雪模仿温絮走了两步,眯眼道:“男子跟女子的步伐本就不同,她虽然刻意遮掩,但我可是从骨瓷斋出来的,每天睁开眼就是一群姐姐妹妹围绕身旁,绝不会认错。” 沈皓急的直跺脚,自我欺骗道:“万万不可能,他的身手我是见过的,那叫一个快如闪电,怎么可能是个姑娘?” “那咋了?女子就不能习武?”慕容雪笑道:“而且我敢保证,世子殿下绝对不知道她的身份。” 沈皓苦笑道:“这还用你保证,如果被小舟知道了,这姑娘哪里能逃出他的魔掌。” 慕容雪走进院子,提醒道:“王爷,可要记得你刚刚说的话,不能偷看哦。” 沈皓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偷看,他满脑子都是白衣少年离去的身影。 沈舟不知道也就算了,齐王夫妇肯定是知情的,还特意安排温絮住在府中,教沈舟习武,傻子也能看清这里面的门道,不就是想让二人培养感情嘛。 沈皓还有些不死心,捶门喊道:“洗完没,洗完快出来,我们去找他问个清楚。” 院内传来女子的娇嗔声,“急什么,好不容易走出地牢,还不能让我洗干净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 本是女子最美的时刻,但沈皓的眼光却没有在她身上流连半分,催促道:“走走走,跟本王去找刚刚离去那人。” 慕容雪将湿漉漉的头发理到耳后,跟着永新王,不情不愿道:“都跟你说了是个姑娘,怎么还不相信呢?” 骨瓷斋有三样法宝,美人,美人瓶。 这里的美人可不单单指花魁娘子,还有那些被精心养大的小相公,只需略施粉黛,模样便不输女子半分。 沈皓每次去骨瓷斋都会点上几个,这可不是心理扭曲,而是古风遗留,京城里不少达官权贵都好这口。 或许只有那些生性刻板的老古董,才会觉得此事有违阴阳大道,当然,这里面还要加上一个齐王世子沈舟,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二人行至映星湖旁,沈皓放缓脚步,双手负后,装作闲逛,漫不经心的将岸上的石子踢落湖中,溅起水花片片。 温絮坐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鱼竿。 或许是深秋时节食物匮乏,每次提竿都有收获。 她也不是为了吃,只是想借此修身养性,上午洗完沈舟的袜子后,总感觉手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沈皓等距离差不多,放声大笑道:“公子好雅致啊。” 温絮将手中鱼儿放生,再甩一杆道:“有事?” 沈皓找了个石墩子坐下,面色凝重道:“刚刚有人跟本王说了一个猜测,本王不信,正好碰到公子在此钓鱼,故此想求个答案。” 温絮自从来了京城后,心情就没怎么好过,“与我无关。” 沈皓垮着一张脸,用眼神向身后人求助。 慕容雪拍了拍胸口,示意这件事包在她身上,走上前道:“秋水钓红渠,仙人待素书。只是小女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钓上来的鱼儿又放回去啊?” 温絮本想解释一番,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徒增他人笑料而已。 慕容雪越靠越近,轻轻附身,将嘴唇贴着对方耳朵,亲昵道:“你不会是世子殿下在外面的相好吧?” 温絮只觉得脑子像是炸开了一般,体内气机不受控制,迅猛而出,将手中鱼竿崩成数节。 慕容雪像是一个阴谋得逞的孩子,跳着后退道:“你看你看,耳朵红了,还能看见上面的耳洞呢。” 沈皓高悬的心瞬间落地,如琉璃般破碎,长啸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跳入湖水中,打算把自己溺死。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心碎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大概就是秋水了。 因为这位苍梧永新王,还没坚持半盏茶的功夫,就从湖里爬了上来,打了个冷颤,“这位姑娘,既然你是小舟的人,本王自然不会对你起什么歪心思,不过请问,家中是否还有未曾婚配的兄弟姐妹?如果是姐姐当然最好,如果是妹妹的话,本王也只能捏着鼻子喊小舟一声姐夫了。” 温絮压下心中的羞愤,脸若寒霜,以鱼竿作剑,直指二人。 沈皓举手道:“没有就算了,没必要生气啊。” 慕容雪白了他一眼,女子的心思哪里这么好猜的,信誓旦旦道:“我们绝对不会把你是姑娘的事告诉世子殿下的。” 说罢还识相的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 沈皓面露难色:“欺瞒兄弟,不太好吧。” 眼看温絮就要出剑,慕容雪狡黠一笑,低声道:“齐王都不跟世子殿下说,你跟着掺和什么劲。而且,你就不想看看他们俩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一位是恶名满京城,却在千叟宴上大放异彩的齐王世子,一位是男装打扮,武功高强的少侠,这要是最后身份被揭开,哦呦,刺激的很啊。 而且沈舟尤为钦佩江湖人士,最后发现,教自己习武的是竟然是未来世子妃,即便真的练成高手,怕是也没脸在对手面前自报名号。 “在下京城第一剑,沈舟!” “哦,原来是那个吃软饭的。” 沈皓想到此处,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在大事上绝对挺沈舟,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怕,但在这种小事上,他还真的是很想看好兄弟吃瘪的模样。 就在这时,世子殿下甩着手里的火折子,出现在岸边,招呼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给小爷听听。” 温絮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霞,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在经过沈皓身边时,只听对方低声道:“放心吧,我也不会说的。” 看着远去的温絮,沈舟问道:“你们谁又惹他了?” 沈皓和慕容雪狼狈为奸的相视一笑。 “有问题,你俩,不对,你们仨都有问题。” 沈皓怕对方在这件事上细究,指着沈舟身后两个大箱子道:“这里面装的啥?” 沈舟眼前一亮,顿时将刚刚的话语抛之脑后,小心翼翼让仆役将箱子放好,贱兮兮道:“这就是今晚小爷给秦王府准备的大礼。” 第27章 报复 沈舟并没有马上出门,而是留下沈皓在家中一同吃晚饭。 宴席上,温絮每次夹菜都气势汹汹,像是要把盘子戳个大洞。 沈舟则骄傲的扬起头颅,一副胜利者模样,没办法,谁让他今天赢了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是这么个爽法。 王妃林欣目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流转,总算是看出了些门道,拍了儿子脑袋一下,轻呵道:“你不要老是欺负人家。” 沈舟哈哈大笑,正准备把今天的事情跟母亲分享,却被温絮一脚踩中鞋面,立马疼的龇牙咧嘴,小腿几度使劲,都没能摆脱对方力道,只得强行咧着嘴道:“其实没啥事。” 这句话看似在回应林欣,实则却在求饶,只不过表达的委婉些。 沈皓咽下嘴里的饭菜,指着盛汤的大白碗,转移话题道:“林婶,这是沈叔从外面淘回来的?造型颇具古风啊。” 没有直接问沈承煜,是因为这位齐王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谨遵圣人教诲。 原本府里一直有这个规矩,直到名叫沈舟的世子殿下两岁会开口说话后,规矩便荡然无存了,齐王府的风气也随之一落千丈。 如果说现在还有人会夸王府两句,那也是全靠着沈承煜之前的名声撑着。 林欣轻笑出声,“这是絮儿今天做的,婶婶觉得还挺好看,就让人摆了上来,你们觉得如何?” 沈舟想要出言讥讽,脚面却再次吃痛,便违心的夸了两句。 沈皓则是跟随林欣的想法,只要林婶觉得好看,就算是坨屎,那就是天下间第一稀罕物,诚恳评价道:“这个碗,胎骨嶙峋,若老蟾伏雪,素釉凝寒,似月魄初淬,裂玑纹间藏星斗倒错之象,迎光一侧现山海浮沉之痕…” 这番话几乎掏空了他所有学识,憋了半天后蹦出一句,“绝对的上佳品质。” 林欣欣慰道:“还是皓儿眼光好,不像这两人,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沈承煜放下碗筷,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柔声道:“为夫跟皓儿想法别无二致,只是某人,就不一定这么看了,他本就是制瓷大家,未必能瞧的上。” 卖的还真是干脆啊,沈舟猛地抽回右腿,脚后跟狠狠砸在凳脚上,忍住疼道:“你们这么说话,良心不会痛吗?” 但看见一旁温絮怒目而视,他知道自己冲动了,压下吐槽的话语,言不由衷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以后要继续努力。” 夜幕降临,沈舟召集了一大帮家丁,嘱咐了几句,就带着沈皓出了王府大门。 林欣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仪态懒散,担心道:“不会出意外吧?” 温絮握紧腰间细剑,正打算跟上去,却被沈承煜伸手拦下,“放心吧,他叫了王管家一起,秦王府不会有人能伤害舟儿的。” 没有了宵禁的京城,比白日更加繁华,灯影错落,人头攒动。 劳累了一天的城外庄稼汉,也会趁着夜色带着孩子来城里逛逛。 但此时的人群,却像是被巨石塞住的河流,湍急的河水只能被迫涌向两侧,难免造成拥堵。 一位王爷,一位世子,身后还跟着数位搬箱子的恶仆,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面上,谁见了能不害怕。 尤其是那些妆容精致的小娘子,更是避之不及,拼命的往人群中挤去,便宜了那些趁乱揩油的懒汉子。 沈舟坏笑道:“你人品这么差?” 沈皓毫不犹豫的回怼了过去,“男子怕我,女子怕你,咱俩谁也别说谁。” 秦王沈承烁自小从军,最是受不了市井喧闹,所以特意将王府建在了京城的西北角,人迹罕至。 沈舟这次行动没有避人耳目,不少巡街的左威卫都碰到了这位世子殿下。 沈皓忧心道:“应该再晚些来的,虽然是死仇,但是毕竟证据不足,真要闹起来,到时候还是咱们吃亏。” 沈舟哼了一声道:“皇室宗亲不归府衙管,就算收集了所有证据,也只能等皇爷爷和宗人府的裁决,那帮老家伙一定会说什么家族安定,和谐发展。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可不上这个当。” 既然秦王一家敢布置刺杀,他就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遮掩?遮掩个屁。 “有时候我真的是搞不懂你。”沈皓托着下巴道:“明明前些天还在大殿中推崇礼法治国的理念,现在又干起了私下寻仇的勾当。” “你要怕了就滚蛋。”沈舟把玩着玉制的火折子,“那些事情是皇帝要考虑的,我只是一个出了名的‘混账’,混账不做混账事,还能叫混账吗?” 都说乱世用能,盛世用贤,但在他的心中,一个知进退,懂收敛的能官,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比一个清廉的贤官要好。 在千叟宴上,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口,不然岂不是助长歪风邪气。 沈皓小声道:“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当上皇帝,未必是个混账。” “咒我者下辈子投胎变猪。”沈舟毫不留情的骂了回去。 治国不易,治大国更是难上加难,一口大锅要养活万万民众,所以对做菜的伙夫要当夸则夸,当骂则骂,最重要的还有当忍则忍。 他就是不想忍,所以才对皇位嗤之以鼻。 责任二字,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只有真正落在肩上,才能体会其中的不容易。 他身子弱,底子虚,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担不起苍梧这份担子。 沈皓连呸三声,双手合十道:“神明莫怪,都是这小子瞎说的。” 聊着聊着,二人便来到了秦王府前。 门房小跑出来,刚想说话,却被齐王府仆役拘押在一旁。 木箱被拆开,赫然出现十数个等人高的烟花,每个都有成人手臂般粗壮。 沈舟命人将其摆好,调整好角度,左脚踩上烟花筒,大喝道:“里面的人给小爷听好了,快快放下武器投降,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不然,就请去死!” 第28章 还礼 一群秦王府仆役手持利刃涌到门前,听着外面的叫嚣,每个人脸上都杀气腾腾。 作为军伍上退下来的老兵,见不得主帅被辱,想要教训来人一番,好让对方知道,秦王府不是好惹的。 但等他们看清闹事者面容后,又陷入了两难,永新王暂且不说,这位齐王世子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其父又在宫中任职,跟三省大佬交好,更是太子之位的有力争夺者,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了他,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沈舟也知道这点,人有所求,就有所惧,所以丝毫不怕,灿烂笑道:“小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去通知沈承烁,沈卓父子,让他们滚出来,对了,还有秦王府的管家。” 为首管事苦笑一声,这是讲礼的人能做出的事?让一位王爷出门相迎,整个苍梧,除了皇帝沈凛之外,谁还有资格? 不过他也不敢怠慢,拱手行礼道:“还请永新王和齐王世子稍待片刻。” 说罢便跑进了府里。 趁着还有点时间,沈舟找个了话题道:“听说诸位都曾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小爷出生的晚,有没有人能给说说的,两军对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位高大男子走了上前,他本是军中正儿八经的七品校尉,只因战况惨烈,被敌军斩下一臂,又为报沈承烁的救命之恩,才选择放弃官位,在秦王府做个马夫,只见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用粗壮的声音回话道:“两军对战,最重要的便是士气,勇者无畏,能以少胜多,毕其功于一役。” 沈舟站直身体,抱拳回礼,对于真正为国拼杀的勇士,他向来钦佩。 但钦佩归钦佩,事情还是要做,随即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难怪二伯想要杀我,原来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啊,小爷算是领教了。” 独臂男子瞳孔瞬间缩小,这话可不能接,不然就是帮王爷认下了罪责。 他虽然出身军伍,但却不是单纯的莽夫。 沈舟无奈摊了摊手,这种小计策本来就很容易被人觉察,失败了也无所谓,随即道:“时间过去一半了,小爷耐心可不怎么好。” 秦王府后院道观。 观中供奉的是勾陈大帝,法相高九丈九,身披玄金战甲,面如寒铁,左目悬日,右目栖月,颌下虬髯似雷纹交错,发丝如银河倾泻,末端缀着陨星饰品,在风中彼此碰撞,发出阵阵戈矛相击的声响。 左臂缠着锁妖赤链,右掌托天机浑仪,主持天下兵革之事。 皇帝沈凛信道,沈承烁自然也信,每天都会带着儿子沈卓在此打坐半个时辰。 这时管事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恭敬道:“启禀王爷,齐王世子打上门来了。” 沈承烁怒而睁眼,声如洪钟道:“不知道本王在打坐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搅吗?若是还在军中,你早就被军法处置了。” “小人知错。”管事单膝下跪道:“只是来者不善,不得不报。” 沈承烁重新调整好呼吸,闭上眼道:“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 即便脱离军伍已有十年之久,但他依旧保持着军中作风,不想让心气坠下去。 管事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开口,左手击胸道:“小人遵命。” 就在他即将迈出道观时,后面出声问道:“是沈舟一个人来的?” 管事急忙转身,站直了身体,“还有永新王沈皓。” “本王是问齐王沈承煜有没有跟着,再加十军棍。” “没有,只有他们二人。” 说完便去领罚了。 在秦王府,王爷的命令的就是军令,下人没有反抗叫屈的余地,一旦开口,只能换来更惨的下场。 直到炉中香燃尽,沈承烁这才开口道:“刺杀一事已经暴露,你准备如何应对?” 沈卓吐出胸中浊气,缓缓开口道:“回禀父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从未后悔做这件事。” “嗯。既如此,你就出门见他吧。” 轰!砰! 秦王府内院突然有一道强光闪过,继而传来仆役们焦急的呐喊声。 “救火,快救火!” “不成体统,出门之前记得让下人们小声些。”沈承烁吩咐道。 沈卓站起身,抻了抻发麻的右腿,问道:“父王要不要往后面躲躲?爆炸声听着不远。” 沈承烁看了一眼神像,平静道:“有帝君保佑,本王不会有事的。” 王府外,沈舟挥手驱散硝烟,咳嗽道:“这是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了?有本事做,没本事认?” 赶来的沈卓推开身前仆役,从门里走了出来,冷漠道:“沈舟,休要放肆。” 休要放肆?那他也放肆很多年了,火烧国子监,剑斩御花园,传出去都比今天严重的多。 沈舟好像没有听见对方言语,自顾自的点燃了下一个烟花,“什么?太吵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挑衅,沈卓眼看烟花在府内炸开,忍不住讥讽道:“这点火药还炸不死人,最多烧毁些房屋,齐王有钱,我秦王府也不差,除了能让你小人得志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沈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摔倒,但依旧止不住笑声,只能朝着一旁挥手。 沈皓跟他好到能穿同一条裤子,自然明白好兄弟的意思,接话道:“人生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开心,像你和沈弈每天绷这个死人脸,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劲。” 沈弈,沈卓,一个是晋王世子,皇室嫡长孙,一个是秦王世子,军中支持者,毫不夸张的说,他们都被无数人寄予厚望,代表的是苍梧最大的两股势力。 沈舟好不容易停下笑声,神色认真道:“堂兄送我一份大礼,我自然要还礼,小爷虽然家教一般,但这点礼数还是懂的。” 沈卓接过一根水火棍,拿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听不懂,我只看到了齐王世子炮轰秦王府,打起来话,你这点人能抗多久?不会又要像三年前一样,被我撵的抱头鼠窜吧。” 第29章 猫抓鼠,鹰捕蛇 沈卓自幼学习军中术,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武学,但打一个齐王世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皇室沈家,自沈凛起,几乎没人愿意习武,一是太过耗费时间,二是即便练成了高手,在大军面前依旧会有深深的无力感。 强如谢清晏,当年一人一剑,阵斩两千,不还是差点死在一个普通士卒手里。 一个三品高手,或可杀光三百铁甲,但当人数超过五百,军阵一结,除了饮恨当场,再无第二种可能。 但是步入三品的人,一般不会跟军伍结仇,也不会傻到正面冲阵。 暗中截杀,小道伏击才是他们擅长的。 国战之时,苍梧从不怕正面的武林人士,但也会被身后的小动作弄得头疼不已,最终只能以江湖对江湖,相互厮杀。 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的中原才会人才凋敝,高手难寻,十年了,还没缓过来。 沈舟一听此事,回想起他当时躲在破旧道观的情景,笑容阴郁,“你不说,小爷差点忘了,那今天新仇旧恨一起算,有没有胆子再单挑一次?” 沈皓惊恐道:“别,你不是他对手,按照安排,不应该是在街上遛他一圈,然后去往皇宫吗?” 二人对话并没有刻意遮掩,沈卓撸起袖子道:“想法不错,先让京城百姓做个见证,然后进宫自保,这样一来,宗人府也饶不过我。” “小爷改主意了。”沈舟拎起下摆,压入腰带,一副拼命的架势。 “拳脚还是兵刃,你挑。”沈卓自信道。 “那就…”沈舟话锋一转道:“看我暗器。” 一颗夜明珠脱手而出,正中对方额头,他打完也不恋战,拔腿就往后面跑去,大喊道:“你就只配吃小爷的屁。” 血水穿过眉毛,慢慢划过脸庞,沈卓伸手拂过伤口,脸色一变,回头确认了皇宫的位置,然后拎着水火棍向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吩咐道:“帮本世子拦住他们。” 慌不择路,那边是一座废弃园林,根本无处躲藏。 留下的秦王府仆役围成一圈,拱手道:“还请王爷不要让我们难做,殿下不会真的伤害齐王世子的。” 沈皓表面急的团团转,想要过去帮忙,但在无人注意时,却轻轻勾起了嘴角。 大摇大摆来到秦王府,让对方以为己方就带了这么点人,继而主动被挑衅,装作无脑暴露假计划,在沈卓戒备心最低的时候,主动出击,诱敌深入。 小舟啊,你说你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谁会信啊。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被算的死死的。 一路上跑跑停停,沈舟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被掏空,如果不是前几日练了个什么《踏篁步》,早就被追上了。 但即便如此,二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对方明显是想玩一手猫抓老鼠的把戏,故意等他体力耗光。 但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不然老鼠等不来猎犬,真的会变成一只死老鼠的。 沈舟深吸了几口气,默念功法口诀,双腿再次摆动了起来。 近一点,再近一点! 远处的黑漆漆园林本属于京城一位富商,但那人因为私通匪首,做了不少截杀对手货物的勾当,最终被官府查获,全家入狱,宅邸被抄,就连外墙都没有放过,如今只剩下一些挪不走的树林和巨石。 沈卓见对方真的按照既定的路线逃窜,不由心生欢喜,这次有见证,不能下死手,但打折一条腿应该问题不大,就算闹到宫里,也是对方无礼在先,他作为兄长,略微管教一下堂弟而已。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舟越过一座拱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今日的运动量能抵得上平日里半个月的,那就只能半月后再习武了。 很快,沈卓也跟了上来,狞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本世子还能再陪你玩上大半天呢。” 沈舟喉咙干哑,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伸手道:“水。” “这里可不是你的齐王府,没人服侍你。” 话音刚落,黑暗的林子中深处一只苍老的手掌,掌心托着前朝御用的天青釉彩杯。 沈舟猛地将茶水灌入,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从容道:“不是跟你说话,不要紧张。”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何能让沈卓不紧张,只见他腰部一沉,摆出了一个防御架势,双手持棍道:“谁?” 刚刚还漆黑的园林,立马亮起了数十个火把,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沈舟微笑道:“卓兄,你问的是哪个啊?” 齐王府仆役哄笑着围了上来,将沈卓堵在拱桥上。 沈舟在王管事的搀扶下起身,得意道:“三年前,我们约好单挑,你们一群人单挑小爷一个,现在我们一群人单挑你一个,这才叫礼尚往来。” 沈卓手上的水火棍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仆役打飞,随即出口道:“舟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刺杀一事并非我的手笔。” 当下这种局面,认怂并不可耻,熬过今晚,还有无数的机会能把场子找回来。 沈舟拍手而笑,反问道:“小爷是在你家下人面前说过刺杀一事,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不在吧?” 沈卓表情呆滞,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我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你今夜这么大张旗鼓的炮轰秦王府,肯定跟这件事有关。” 沈舟摆手道:“都是同族兄弟,小爷也不想失了体面,跳下池子,此事就此揭过。” 脚下的这汪池水被周围百姓称为“黄金池”,听说在抄家的时候,从这里面挖出黄金珠宝无数,虽然面积不大,但却极深。 沈卓双眼一眯,他从小便不会水,怎么学都学不会。 为此还被皇帝沈凛调笑过,说是万一战事再起,涉及水战的部分,万万不能让他上场。 但现在,不跳怕是不行,沈舟虽然嘴角一直高高扬起,但眼神里的凶狠是藏不住的。 “君子一言。”沈卓发狠道。 “驷马难追。” 沈卓笃定对方不敢真的杀了自己,永新王沈皓的存在,不仅是沈舟的保命符,也是他的。 想罢,心一横,纵身跃入冰冷的池水中。 沈卓被呛了几口,手脚并用,拼命浮出水面,正好看见沈舟接过一根长长的竹竿,“你…” 第30章 救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舟以前只是听父亲沈承煜每天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却不理解其中深意。 他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豪侠,自然将心思都放在了京城之外。 不都说江湖对决,最讲究一个光明正大,双方挥笔签下生死状,不管战斗时如何刀剑相向,结束后,朋友还是朋友,依旧可以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就像漱玉剑庭和青冥剑宗,二者同样以剑闻名中原,是苍梧顶尖的门派世家。 每十年,就会有一场小辈的巅峰对决,若是侥幸都活了下来,对剑双方会结为夫妻,成就一番美谈。 很奇怪的规矩,但沈舟很喜欢,甚至他还幻想过拜入青冥剑宗,然后门内夺魁,再假装不敌输给漱玉剑庭最美的女子剑仙。 最后二人携手,逍遥山林之间,等玩够了,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夫妻一同教他们剑法。 所以他经常忘记自己身在京城,忘记了这座天下首善之邦,其实潜藏着无数的黑暗与阴谋。 甚至有时候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 没规矩,简直太没规矩了! 所以沈舟决定好为人师一把,教教京城该怎么守规矩,守他的规矩。 每次沈卓探头出水面的时候,都会被竹竿重新顶回湖里。水下没有借力点,一身武力无处施展。 既然决定刺杀,那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一定有的吧?不然也太赖皮了,沈卓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 看着水中的秦王世子垂死挣扎的模样,沈舟面无表情。 忽然他眉头一皱,朝着手持火把的仆役问道:“没一个人过来阻止小爷呢?” 寂静的园林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弄得提问者略显尴尬。 王管事手里还拿着茶杯,恭敬道:“咱家的人都比较忠心,只要世子殿下想要做的事情,我们都是支持的。” 有一位胆子比较大的仆役悄悄走上前,嘿嘿傻笑道:“殿下是不是累了,不如小的替您一会儿?” 沈舟知道他,以前家里是捕鱼的,水里功夫不差,听说能坚持半炷香不换气,是个好手,可这种事不能让人代劳,不然宗人府追查下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今夜空中只有半轮残月,满天繁星隐于京城灯火之中,时间还早。 按照沈卓的体力,他起码还能再活半个时辰。 又过了一阵,园林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火光闪耀。 “秦王府反应这么快?”沈舟接过佩剑“吞海”,坐在拱桥围栏上,只要情况不对,他就会跳入湖中,一刀结果了沈卓。 来人不是秦王沈承烁,而是一位锦衣少年。 沈舟刚刚出门不久,晋王世子沈弈便知道了消息,在得知对方是去秦王府找麻烦后,大喜过望。 在其父沈承璟的暗示下,匆匆带人赶了过来,一直藏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秦王府门的事情。 按照一开始的打算,他是想等沈卓将沈舟打个半死,或是完全打死后才会现身,抓个现行。 却没曾想事件发生了反转,占据绝对优势的秦王世子,反倒变成了落水狗,早知道的话应该晚些再来的。 沈卓拍了拍腰间剑鞘,浅笑道:“沈承璟什么时候跟沈承烁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小爷怎么不知道。” 沈弈尴尬一笑,“舟弟说什么玩笑话,父王跟两位王叔关系向来不差的。” “想救人?” 齐王府的仆役慢慢聚拢,挡在了拱桥前,严阵以待。 沈弈装作才发现水里的沈卓,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天寒夜冻的,卓弟还有心思浮水。” 沈舟灿然一笑,“对,弈兄说的对,小爷也想不通这件事,所以特意过来问他。” “别游了,快起来,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万一病死了呢?” 沈卓冒头的时间只够换气的,哪里能回答问题。 咕噜咕噜。 沈舟耸了耸肩,将手中竹竿抛了过去,“弈兄,他可能是不喜欢我,所以不接茬,要不你试试?” 沈弈快速闪身躲过,这玩意可碰不得,不然今夜的事得算他一份。 “别装了,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小爷动手,你看着就行,明天宗人府问起来,可以如实跟他们说,沈舟夜半击杀秦王世子于城内园林,见证者百余。” 沈弈苦笑一声,如果他来的时候,沈卓已经死了,当然可以这么回话,可现在… 草率了,真的草率了,浪费了大好机会。 “舟弟,为兄虽然不知道卓弟怎么惹到你了,但是能否饶他一命,毕竟我们都姓沈。” “姓沈了不起啊?”沈舟自问自答道:“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刀子捅进去也能留下窟窿。” 沈弈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为兄一定要救人呢?” 沈舟嗤笑道:“那就是试试咯。” “动手。”沈弈不再多言,下令道。 双方人马立刻陷入混战,上百人纠缠在一起。 本应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却没想到齐王府仆役各个狠辣刁钻。 一人擒住对手手腕,面露不屑,猛的一拧,直接废掉其手臂,旋即抬脚便踹,再断一条大腿。 可能是觉得惨叫声太吵了,还不忘卸了对手的下巴,往里面塞入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块,然后扑向下一个。 还有人狞笑着环住敌人脖颈,低声道:“别怕,不疼的,很快就过去了。” 双臂发力,咔嚓。 被晋王府精心调教的护卫就这么没了气息。 沈弈大骇,想要后撤,却被一精瘦男子拉住袖口,提醒道:“我家殿下没有让你走。” 不过片刻时间,晋王世子带来的人便都躺在了地上,而齐王府仆役,却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看着眼前的情景,沈舟不由心生感慨,老头骗的小爷好苦啊。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思绪,跳下栏杆。 沈弈脸色数变,出声道:“本世子出门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你难不成还想一夜杀两位皇孙不成?宗人府不会放过你的。” “让他们来!”沈舟拽着沈弈领子,将他拽到湖边,一脚踹在其膝盖处,逼着对方跪下道:“不是想救人吗?小爷偏要你看着他死。” 第31章 宗人府 沈弈在脑中急速盘算。 之前的瓷骨斋刺杀,虽然证据不足,但沈舟为报仇,挑衅秦王府,诱出沈卓。 他想带人阻止这场闹剧,可惜府中护卫死战不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王世子溺死湖中。 不仅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 他不是没有救人,只是救不了而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会带人出府,想要完全洗干净嫌疑,要为此编一个由头,一个能说的过去的由头。 眼看沈卓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一道黑影从园林外现身。 银光一闪,王管家挡在沈舟身后,用双手接住激射而来的暗器。 黑影趁机冲入湖中,脚尖轻点水面借力,一把将沈卓捞上岸。 沈舟脸色阴郁,看着来人道:“二伯还真是身手矫健啊,当了十年的闲散王爷,武学还不曾落下。” 沈承烁一脚踩在儿子的腹部,逼出积水,声音低沉道:“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天生就带着一股铁血无双的气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透不过来气。 这不是武学高手的内力威压,就只是一种感觉,就像战场上的军旗,明明是一块绣花帆布,却能给士兵带来无上的勇气。 沈承烁就是一面军旗。 沈舟蹲下身子,捧起湖水洗了把脸,对着跪地的晋王世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道:“怎么办,我们的计划被发现了,要不狠狠心,一起宰了?” 沈弈面露惊容道:“秦王叔,此事与我无关。” 沈承烁脸色不改,淡淡道:“舟儿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沈舟摇头道:“这可不是玩笑话,沈卓想要杀我,现在被你救下,不管怎么说,你们父子二人总是要留下一条命的。” 园林外响起阵阵军靴落地的声响,一同前来的还有永新王沈皓。 一见面便开口道:“搞定没?” “就差一点,你也不知道多拖点时间。”沈舟责怪道。 “拖?”沈皓看了看四周的披甲护卫,“这谁能拖的住,你也太高看我了。” 功亏一篑啊,沈舟站起身,正打算离开,却见一颗人头滚落脚边,死状凄惨。 沈承烁抹去手上血迹,“瓷骨斋刺杀主谋,已被本王亲自砍下人头,舟儿还满意否?” 沈舟伸脚拨弄了几下地上的头颅,确认是秦王府管家徐年后,叹息道:“也不知道跟个好一点的主子。” 等一行人离开后,沈卓这才转醒,干呕了几声,恶狠狠道:“父王,就这么放他们走吗?儿臣差点命丧他手。” 沈承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出声道:“今夜一战,不知敌人心思便孤军深入,面对绝境,不敢放手一搏,自寻死路,兵家大忌你全犯了,回府后抄写兵法百遍,明日午时之前放到书房,本王要查阅。” 他对这个儿子很是看重,年少时对方就曾展露过排兵布阵的天赋。 如果不是这样,沈承烁也不会亲手杀了他出身卑贱的生母,并将其过继给秦王妃。 “是,儿臣知道了。”沈卓低下脑袋道。 沈舟走了没多久,就碰上了从宫内赶来的左卫值守,领头者正是之前见过的中郎将凌泉。 “还请世子殿下跟我们去一趟宗人府。” 这次没能得手,自然不会有杀身之祸,见此情景,沈皓识相的后退两步,他家里没有长辈照拂,背这个黑锅,还是吃力了些。 沈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凌泉在前面带路,转头让好兄弟先回家。 宗人府设立于皇宫内,现任宗令名叫沈墨庵,封号鲁王,是皇帝沈凛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舟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三个大字,迈着四方步走了进去。 沈氏一族的年轻人对此地忌讳莫深,不得旨意从不会过来打扰。 屋子里的陈设跟一般府衙不同,更像是寻常富户家里的厅堂。 正北墙挂着丈二缂丝中堂,不是松鹤延年,也并非江山万里,却是一幅《九叶同根图》。 虬曲古柏自石缝拔地而起,九枝同干,枝叶相扶。 两侧乌木楹联笔力苍劲: “玉牒承霜知冷暖,金枝沐雨共枯荣。” 楠木翘头案前设三张紫檀太师椅,铺秋香色锦蟒纹椅披。 主座扶手雕五爪团龙,龙目以青玉嵌作阖眸状,取“龙潜于族,不怒自威”之意。 沈舟见里面无人,坐在了左侧稍矮的黄花梨灯挂椅上,百无聊赖的磕着脚尖。 后堂中,有四位男子并肩而立,最中间是身穿黄袍的皇帝沈凛,听完内侍的禀告,他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想看看其他三人的反应。 宗令沈墨庵难掩怒容,“此子不仅妄图刺杀兄长,还毫无悔改之心,简直嚣张至极,按族规,当夺去沈姓,贬为庶民。” 右侧男子手持折扇,扇面绘有美人数位,身姿婀娜,只听其缓缓道:“也算是情有可原,瓷骨斋刺杀一事,如果能早点给他个交代,或许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我们心慈手软了。” 他跟沈凛是一母同胞,自然知道兄长对沈舟极为看重。 最左侧男子往池子里抛下一把鱼饵,道:“且不说此事证据不足,况且一个青楼花魁,又能有什么作为,我不相信承煜手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可能也是想配合刺杀,趁机让儿子收收心罢了,但沈舟今日的杀心,是有些过重了,这孩子怎么回事?不过行事果断,有我沈家人的气魄,还不错。” “四弟,你有没有一个坚定的立场。”沈墨庵义正言辞道:“如今已是盛世,苍梧境内再无战火,杀伐果断又有何用?此子心性残暴,断不可留在族内。” 持扇男子反驳道:“照二哥的说法,沈卓行事诡谲,也应该逐出沈家?如果是这个结果,竹蹊无话可说。” 他算准了沈墨庵偏心秦王,不会把事情做绝,故意以言辞将对方架在火上烤。 左侧男子微微弯下身子,“砚溪也无话可说。” 沈墨庵被二人气的不轻,“都说了证据不足,老夫是宗令,宗内事物可一言决之。沈卓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外出,沈舟废姓夺名,去江南富贵一生。” 第32章 诡辩 三人态度都很清晰,宗令沈墨庵明显想要严惩沈舟,废姓夺名这种处罚,仅次于最严重的秋后问斩,甚至对于某些志在皇位的皇子皇孙来说,还不如被一刀砍在脖子上,起码死的壮烈。 而在左宗正沈竹蹊看来,沈舟所作所为符合常理,所谓的证据不足,也只是少了秦王管家的证词而已。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一位王府管家怎么会擅自对齐王世子下手呢?双方之间又无仇怨,肯定是受了幕后之人指使,而整座京城,除了秦王父子,又有谁能指挥的动他? 事实与真相之间,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可惜随着徐年身死,没机会捅破了。 至于右宗正沈砚溪,他不关心处理结果,只是好奇一位没有成年的王爷世子,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布置出一番如此精妙的杀局,这里面的把控只要稍微有一点偏差,结局便会截然不同。 如果当时是秦王父子一起走出的王府大门? 再或者沈卓要是不听废话,直接动手? 甚至他还能选择先处理留下的沈皓,再带人追击。 计谋这东西,算计的就是人心,而人心往往最难测。 再好的谋士,也会因为小小的意外,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三人争论不休,最后只能求陛下裁决。 沈凛其实知道消息的时间更早,从沈舟踏出王府第一步,风闻司的密信就没断过,详细记载了齐王世子的每一步行动。 他本意是想看看沈舟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境地,却没想到,真的只差一步就能手刃沈卓。 这位苍梧第一人心里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作为长辈,他不喜欢看见同族之间厮杀,但作为皇帝,更多是忧虑沈舟手段还不够狠辣。 皇位之争,本就是踩着敌人尸首向上爬的过程,如果当时换做他,第一时间就会击杀沈卓和沈弈,然后拎着头颅,调集所有人手,夜闯大内,不成功便成仁,绝不会傻乎乎的独自一人来宗人府领罚。 沈凛停下思索,拍了拍腰带道:“这孩子,朕要保,宗人府若是有异议,可以提。” 三位宗人府大佬,看见皇帝下意识的小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就连最硬气沈墨庵都行礼道:“臣等遵命。” 沈凛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国战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苍梧的剑也未尝不利。” 如今他腰间虽然没有佩剑,但作为同族兄弟,都知道这位大哥动了杀心。 宗人府若有异议,可以提,问问朕的剑答不答应。 沈墨庵想了想道:“那就稍作惩戒,闭门思过吧。” 沈凛哑然失笑,简单说了一下沈舟的情况,强调道:“这孩子性子野,承煜都管不了,正好他送上门,诸位帮朕吓唬吓唬他,省的一天天不知所谓,让他重回国子监读书,到今日还没去,祭酒的奏本都递到朕的案头上了。” 沈竹蹊收起折扇,笑问道:“陛下是想吓到何种程度?”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举的越高越好,如果能让他亲口说出‘我错了’三个字,朕有重赏。” 三人知道轻重后,低头道:“谨遵圣谕。” 沈舟等了半天,茶水都喝了一壶,还不见有人来,起身喊道:“有人没,没人小爷可走了。” 四道人影鱼贯而出,因为多了个沈凛,三张紫檀椅明显不够,左宗正沈竹蹊顺势坐到了沈舟右手边。 “皇爷爷也在?” 沈凛似笑非笑道:“族里的事情不归朕管,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沈墨庵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言辞狠厉道:“炮轰王府,刺杀兄长,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室沈家?” 沈舟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举手道:“尿急,小爷先去解个手。” 说罢,也不管众人错愕的表情,去寻茅房了。 沈砚溪忍笑道:“二哥这下马威,没能威起来啊。” 他对沈舟的印象又好上几分,当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 沈墨庵眼角的皱纹轻轻颤抖,他终于知道皇帝口中“性子野”三个字的分量了。 这也太野了,在宗人府还敢这么放肆,这要是在外面,还不得翻天啊,看来等会儿要直接切入主题了。 沈凛感同身受道:“朕也很头疼。” 一盏茶时间后,沈舟浑身轻松的回来了,吊儿郎当道:“错我不认,罚我不领,诸位叔祖还有什么话好说?” 再说了,他也没什么错,能来宗人府就很给面子了。 沈墨庵被气笑了,“以幼杀长,有违人伦,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狡辩不成?” 沈舟开口辩解道:“小爷读书不多,但曾听《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二叔祖可认同?” 看着下面小子滴溜乱转的大眼睛,沈凛知道要坏事,低声提醒道:“小心。” 但还是慢了一步,沈墨庵点头道:“自然认同,不过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沈舟可顾不了这么多,抓紧道:“沈氏一族以孝闻名天下,沈卓谋划瓷骨斋刺杀,坏的是小爷父母所赐之身,是想毁了沈氏一族孝顺的名声啊,这跟打诸位长辈的脸有什么区别?所以小爷才挺身而出,想要将这胆大包天之徒斩杀,正如我沈家高祖皇帝所言,‘天家无私斗,唯有护鼎人’。” 他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攥紧拳头,仰头看向天花板。 “你…你这是诡辩。”沈墨庵激动的站起身,指着少年道。 沈舟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单手撑着下颚道:“二叔祖说小爷是诡辩,那你倒是反驳啊。” 沈凛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头更疼了。 现在你知道把自己跟沈家联系到一起了? 沈竹蹊看兄长难受的模样,出声道:“舟儿,卓儿那边宗人府自然会处理,但今夜之事,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宗人府的人,极少跟皇孙辈打交道,知晓的情况不多。 沈凛脑袋好像要炸开了似的,只怪自己刚刚没有把话说明白,弟啊,你快闭嘴吧! 沈竹蹊继续道:“废姓夺名,流放江南,一辈子不得回京城。” 听到此言,沈舟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咧开,笑意怎么都收不住,“三叔祖,你可不能骗侄儿啊?” 沈竹蹊面色茫然,啊?难不成是把孩子吓傻了? 第33章 绑了送去 沈墨庵亦不解,废姓夺名这种处罚对于任何一位皇室子弟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不仅仅意味着要远离朝堂中枢,这辈子再也无法获得权利,更可怕的是,沈氏一族数百年的无上荣耀,从此跟被罚者无关,后半生就跟国战余孽一样,沦为路旁的一只败家犬。 正常来说,即便是个有封号的王爷,听到这四个字都得磕头求饶,最不济也会瘫软在地,双眼无神。 但这小子的反应,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少年站起身,拍拍屁股,骂起自己来也是毫不留情,“沈舟这小子行事狂悖,目无尊长,就得狠狠地处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不死已是诸位叔祖格外开恩了,逐出京城,正合我…常理,我是说正合适,既能彰显皇室无私,又可以给族中的不孝子立下榜样…教训,是教训。” 语速太快,有些小心思难免会暴露出来,但好在他及时做出了调整。 “事不宜迟,小爷马上回家收拾行李,连夜出京。” 宗人府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落针可闻。 作为在场唯一的知情人,沈凛如哑巴吃黄连,毕竟刚刚才说过,族里的事情不归他管,作为皇帝,总不能在晚辈面前出尔反尔吧。 就在他打算放下脸面,强行留下沈舟时,一直没说话的右宗正沈砚溪闷声一笑,“先等等。” 沈舟转过身子,毕恭毕敬的转身行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若是在草民能力之内的,愿效犬马之劳。” 先把流放的事情敲定,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离开了京城,做不做还不是随便。 沈砚溪倒了一杯热茶,装作漫不经心道:“旨意未下,你还是齐王世子,不用自称草民的。” 少年心里一沉,知道要遭,“这可是在宗人府,有圣明的陛下作见证,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不成。” “可是话还没说完。”沈砚溪淡淡道:“舟儿的悔改之心,大家都看见了,既如此,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有杀气!沈舟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气氛不同寻常,以前怎么没发现四叔祖这么鸡贼。 “舟儿一心为皇氏考虑,我们作为长辈,自然也不好辜负的,不如从明日开始就搬进宗人府吧,几位叔祖也方便日日教导。” 沈舟脸色愈发难看,“好恶毒!” 这不就是坐牢?京城作为牢房还大一点呢! 沈墨庵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恶毒?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除了有希望继承的皇位的皇子,谁不想进宗人府,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正打算说话,却被沈凛打断,“朕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正好舟儿喜欢给宫里打理御花园,以后都归你管。” “在这里等着小爷是吧?”沈舟怒喝道:“信不信小爷哪天把皇宫烧了?” 沈凛无所谓道:“烧吧,朕也觉得不太好看,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烧完你可以按照自己心意重新建造,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剩下不少银子” 这番话说的沈墨庵眉头一紧,陛下对此子竟然溺爱至此吗?若是这样,秦王岂不是再无登临帝座的可能。 一计不成,沈舟再生一计,“听说皇爷爷的玉玺是当年的祖龙国印?” “喜欢吗?” 沈舟本意是想说,如果长期待在宫里,总有一天会将玉玺偷出去换钱,但沈凛的回答明显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那一切问题都说得通,难怪老头子让他在千叟宴上不要乱说话,难怪皇爷爷要他去国子监读书,这是把他当冤大头啊! “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沈舟为了断绝这帮老家伙不切实际的幻想,大胆道:“如果哪天小爷当上皇帝,就把早朝改成擂台,拿玉玺当彩头。” 一直支持沈凛的沈竹蹊都被吓了一跳,急忙道:“舟儿不可胡言乱语。” “这可不是什么胡言乱语,如果诸位叔祖到时候还在世的话,不妨也请登台一试。”沈舟严肃道。 沈凛一瞬间好像老了不少,哀叹道:“就这么不耻吗?” “狗都嫌。”沈舟如实道,他可不想以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皇宫,没有人气也没有江湖味。 沈凛颓然的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等少年离开后,三人起身行礼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此子实乃…” “沈家第一不孝子。”沈凛接话道:“但却是我苍梧的大好传人。” 作为皇帝,实在有太多事情能调动他的情绪了,一次的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沈凛有信心能将沈舟引回正途,这个时间或许很长,但他等得起。 沈竹蹊沉思道:“这孩子才思敏捷,若是我等能早点知道他的软肋,也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从一开始的拒不认错,逼着他们提出重罚,然后欣然接受,如果不是右宗正反应及时,或许已经被他得手了。 但即便是这样,后面的话题也带偏,最后潇洒离去,半点亏都不吃。 “太匆忙了。”沈凛回应道。 沈砚溪道:“不愧是承煜的孩子,有趣,只不过心思用错了地方,依我看,国子监那边,可以催着他去了。” 沈凛眼内精光一闪,“是啊,朕手里还有一张牌没用呢。” 沈舟回府后,看谁都像高手,逮着仆役就乱问一通。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瞪瞪的爬上软榻。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个黑眼圈站在便宜师父的床前,吼道:“小爷要习武,快起来!” 温絮猛的睁开眼,下意识的将头藏进被子里,过一会儿才道:“你先出去,我要洗漱。” 沈舟打着摆子转身离去,鄙夷道:“屋子里弄得香喷喷的,半点不爷们。” 一炷香后,温絮准备完毕,打开房门,她这才知道为什么这懒货今日这般勤快。 小院外站着一排左卫士卒。 “殿下,陛下有旨,要您今日前往国子监。” 沈舟坐在石阶上,懒散道:“小爷今日要习武,没空。” “陛下还说了,殿下要是拒绝,要我等将您绑了送过去。” 第34章 入学 沈舟跳了起来,强迫自己精神抖擞道:“在齐王府,你们几个能翻起什么浪花?不说别人,就我身边这位,拳打三州六府,脚踢长江两岸,谁人见了不怕。” 胡说八道一途,他向来很有天赋。 话音未落,温絮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依旧言简意赅,“白天读书,晚上习武,等你回来。” 沈舟扑到房门上,哀求道:“别啊,救我一救,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见房内没有了声响,他故作镇定道:“小爷这些天,也算是习武有成,你们想见识一下?” 莫约过了一炷香,齐王府门口出现了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少年,透过绳子的缝隙,能看见里面穿的是一件青色儒衫。 国子监是苍梧最大的教育机构,号称经史子集无一不精,囊括儒道墨法,阴阳纵横等九家主流学问,门下弟子更是被百姓誉为“三千圣贤”。 除了地位崇高的皇室子弟外,其他人想要进入国子监求学,都得经过层层筛选,样貌不端者,品行不正者,才学不高者,皆不予录取。 比之国家每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还要严格,甚至有高中状元的读书人,自愿放弃官位,想要进入国子监继续深造,被文坛引为佳话。 不过要是以为这里面都是一群枯燥男子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得益于去年太后七十寿诞,沈凛下令与天同庆,特批女子准入国子监,放言称,“绿叶之上,再有鲜花,才显娇艳。” 其实文武百官都知道陛下的心思,这些年来,天下大定,很多官员嫌弃家中糟糠之妻,有的在城外养了小的,有的甚至一连娶了十几房小妾。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随着这股风气越来越盛,官员的俸禄远不够他们的开销,贪赃枉法之徒愈加猖獗。 法令众多,但却抵不住欲念作祟。 沈凛这才听了母后的提议,想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希望高官家里的女子多些才学和手段,能管住未来的丈夫,起码不要太过放肆。 皇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不过女子能选择的课业少之又少,有些要命的学问,祭酒从不让她们碰。 今日是国子监的招募新生的日子,门口尤为热闹。 青衫学子和等着放榜的考生泾渭鲜明,右侧学子脸上满是笑意,跟同伴打赌哪些人能成为师弟,赌注往往是午饭的一根鸡腿,或是某天的课业。 左侧的读书人则紧张的多,若是能入学,当然最好,若是不能,还得尽快离京,争取在明年春种之前赶回家中,不然耽误了时间,可就没个好收成了。 忽然,一队宫内左卫闯入了众人视线,其中还有两人挑着个“粽子”,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们停在大门口,将粽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解开绳结,退到一旁,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沈舟拼命挣扎,奈何绳子绑的太紧,半天都没能挣脱。 有好心学子上前帮忙,直至看清“粽子”的五官,被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沈舟掏出塞在嘴里的锦帕,连呸数声,叉腰道:“就是小爷!诸位同窗,好久不见!” 众人这才发现,原本立在门前的牌子已经不见,也不知这混不吝用了什么办法让祭酒改了心意。 只要进了国子监,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别,要想以身份压人,请出门再说。 就算是沈凛来此,也是儒衫打扮,最多带一根翠玉簪子,以作提醒。 沈皓大喜过望,穿过人群道,嘲笑道:“不是说打死不来的吗?怎么又变卦了。” 沈舟伸了伸发麻的四肢,不悦道:“不来能行吗,这帮人跟强盗一样。” “这是刺杀沈卓的惩罚?” “屁,那帮老头子被小爷怼的无话可说,这是之前的踩的坑。” 通过二人的谈话,左侧的读书人才知道这位出场方式极为别致的少年,原来是齐王世子沈舟,难怪会刺杀某人,简直胆大包天。 沈卓?好像秦王世子的名字,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连青衫学子们都忍不住后退几步,这贼子简直疯了?陛下都不管的吗? 沈卓呢?人群中没有见到沈卓的身影,他可是从不迟到的,难不成? 沈舟打了个哈欠道:“别找了,没死,就差一点。”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但脸上依旧满是怒容,天家子弟不说相亲相爱,但表面功夫还是要维持的吧,不然如何作为天下表率,教化万民。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国子监内就传出了匆忙的脚步。 门外走读的学子,大多是官宦子弟和本地人,在京城有宅邸,不用跟外地学子挤在学舍。 很快,国子监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沉声道:“入学,唱榜。” 前面二字是对青衫学子说的,后面则是提醒赶来的读书人,要保持安静。 沈舟站在原地没动,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老者打开一封卷轴,横拿在手,提高嗓音道:“建州人士,张二河…” 有男子喜极而泣,抱着同伴失声痛哭,然后朝着城门方向跪下,高声喊道:“爹,娘,儿子考进国子监了。” 差不多的场景一直在上演,也不怪他们这么激动,只要进了国子监,将来谋个好前程不在话下,就比如三省,尤其钟爱这里出身的读书人,所以国子监大门又被戏称为“龙门”。 鱼跃龙门,飞黄腾达。 沈舟完全不理解,坐牢有什么好开心的,就算以后当了官,不还是被困在某个衙门。 只能说人各有志吧。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读书人,一个个挂着个苦瓜脸,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唱榜完毕,老者收起卷轴,出声道:“进了国子监,不代表一帆风顺,玩物丧志者照样不能结业,没考入的也不用灰心,你们还年轻,机会有的是。” 沈舟对这种官方论调嗤之以鼻,说的比谁都好听。 忽然,他看见门口探出了几位姑娘的脑袋,笑着挥手道:“想小爷没?” 第35章 狗东西 姑娘们轰的一声散开,往学堂跑去。 本想来看看今年有没有英俊的师弟,没想到此人也在,真是晦气。 她们家中都有父兄在京为官,多少都听过沈舟浪荡的名声,再者这厮之前也于国子监读书,嘴里的荤段子层出不穷,哪个未出嫁的姑娘能听得了这个。 老者瞥了少年一眼,叮嘱道:“此番重新入学,当感念圣恩,不要再调皮了。” 沈舟嘴角荡开笑容,言辞却极为令人不齿,“小爷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如果不是门外左卫不曾离去,他早就撒开丫子跑了。 晨雾里,国子监还跟几年前一样,当值的老吏拿着竹帚清扫落叶,枝条划过地砖,发出翠玉相击的声响。 穿前庭,过二门,光线陡然一暗,数丈高的柏树枝丫交错,太阳撒下的光斑在《圣喻广训》碑上慢慢爬动,似一只只金色的蚂蚁。 树上挂着许多琉璃盏,每盏上都刻着苍梧历代君王的小字,在风中轻轻摇摆。 沈舟看着学堂后新立起来的建筑,料想应该是新的藏书阁。 如今四处都放着盛水的大缸,想要纵火,怕是没那么容易。 突然,他在角落看见一人,迎了上去道:“好巧啊,皇爷爷放你出来了?” 割孤换了一身麻衫,不再做内侍打扮,低头道:“陛下有令,命奴才每日来国子监一趟。” 沈舟打了个响指,脑筋一转道:“要不你趁机溜出京城,小爷过段时间去找你?反正凭你的身手,应该没人拦得下。” 割孤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然见到了殿下,奴才也该回去了。” 沈舟哀叹一声,这种触手可得,偏偏又揣不到怀里的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他还清楚记得那晚武库外的战斗场景,青袍男子挥手举起一池湖水自然潇洒写意,但谢清晏行踪不定,想要寻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割孤表现也不差,起码前十几招不落下风。 就是不知道练了哪门武功,适不适合他。 国子监评优才能换来这种高手,想想也公平。 沈舟满怀自信的走入了学堂,来都来了,打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可惜这份自信,并没能坚持多久,仅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上眼皮就变得无比沉重,夫子嘴里的话语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直叫人昏昏欲睡。 等沈舟再次睁开眼睛,同窗们都已经去用午膳了。 沈皓也才刚睡醒,伸了个懒腰:“走,吃饭去。” 沈舟将脸埋在书页中,含糊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谁让小爷从小跟书有仇呢。” 没有皇帝的点头,谁也不可能从宫里弄一个内侍出来,更别说割孤是内侍省的内侍监,正儿八经的三品内官。 沈皓听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拉着对方起身道:“什么事情都没有吃饭重要。” “没关系。”沈舟自我安慰了一番,既然读书不成,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想想该怎么逃离国子监,最好还是被开除,可以堵住宫里那位的嘴,之后再谋划怎么出京,他已经让名叫“江湖”的小娘子等太久了。 都说高手都是混出来的,不出去混,武学怎么可能会有成就,就靠温絮教的那几招吗?练了这么多天,杀只猪都费劲。 国子监的饭菜滋味不错,就是太过寡淡了,豆腐青菜,青菜豆腐,换来换去都是这两样,每天吃这玩意就能养成德行? 沈舟多给自己舀了几勺汤,朝着莺莺燕燕的女学子桌旁走去。 沈皓偷偷对好兄弟竖起了个大拇指,没有跟上。 国子监并没有明确阻拦男女之间的交际,但多数学子都恪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是担心名声受损,不利于将来前途,二则是有些恐惧。 这些姑娘或许不可怕,但她们背后的父兄,就有些吓人了。 要想人前显贵,人后难免受罪,不是每个人都能豁出半辈子的幸福,求个锦绣前程的。 她们作为沈凛的第一批试验品,必须得取得成效才可以。 所以家里稍微有些关系的学子,都被长辈委婉告诫过,决不能离这些女子太近,不然跟当驸马没什么区别。 至于家境贫寒的,她们也未必看得上对方。 沈舟完全不担心,他向来都是动口不动手,就算最后真的被某人纠缠上了,逼得陛下下旨,他作为将来的齐王,按律可娶王妃一,孺人二、媵十,怎么都是够的。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双方现在处于一种相看两厌的状态。 有眼尖的姑娘发现了越来越近的少年,小声提醒同伴。 沈舟大大方方的坐到一旁,看向一个圆脸姑娘,问道:“今早跟你们打招呼,怎么不理我呢?” 圆脸姑娘立马眉眼低垂,藏在某一高挑女子身后,不知所措。 高挑女子轻轻安慰了她两句,蹙额道:“还请殿下不要这般言语,我们不是你青楼里的相好。” “陆知鸢,小爷这几年想你真是想的辛苦啊。”沈舟继续犯贱道,想要脱离苦海,她们说不定就是关键所在。 见有瓜可以吃,圆脸姑娘立马探出头,好奇道:“说的好听,这些年也没见你来看陆姐姐呢?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尚书令江左晦四十岁得幼子江茶,最是宠爱。 圆脸姑娘名叫江疏桐,正是江茶之女。 而陆知鸢则是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的孙女,长相出众,少年时便有众多提亲者上门,想要和陆家定个娃娃亲。 这其中就有沈舟的父亲沈承煜。 只是可惜在签订聘书那天,少年少女在门外打了起来。 男子发育本就慢些,瘦小的沈舟被陆知鸢骑在身下,一顿拳头吃饱,离去时还不忘放蹬腿几句狠话。 自此齐王府和陆家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说是亲家吧,孩子们没定亲,说不是吧,陆家又拒绝了其他上门求亲的人。 沈舟捂着胸口道:“江疏桐,你不懂,我们男人啊,越想越不见,越不见越想,疼啊。”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将准备使坏的少年吓了一跳。 “沈舟你个狗东西,竟然还有脸回国子监!” 第36章 打一架 听声音明明是个姑娘,但来人却做男子打扮,只是身前的风景,不是一件儒衫能掩盖住的。 叶望舒跟一道风似的,火急火燎,一副找麻烦的架势。 她的父亲是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自小养成了一副泼辣的秉性。 喜刀枪棍棒,厌儒礼法,经常会偷摸的去听男子的兵家课业,可每次都会被先生抓个正着。 如果有人看见一位学子在柏树下站着睡觉,那一定是她被罚了。 叶望舒揪住沈舟的领子,朝着女学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先走。 等众人起身后,她才松了口气,但依旧是怒气冲冲道:“小叛徒,又被逮回来了吧?” 也不怪叶望舒这么生气,之前焚烧藏书阁,其实有三个人参与其中。 当时国子监给出的惩罚是禁食三日,罚抄院规百遍。 谁知有个人当场叛变,理直气壮的反驳祭酒,并表示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在同伙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狂笑着离开了书院。 沈舟眨了眨眼道:“小爷当时是怕你和沈皓被饿死,什么叛徒不叛徒的,这叫讲义气。” “你还好意思说。”叶望舒哼道:“你知不知道后面先生看我们看的有多严,上厕所都要有人跟着。” “那确实是辛苦你们了,不过小爷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叶望舒诡笑一声,这家伙嘴里蹦出的言语,就算是真话,也得打个对折才能信。 随后,她谨慎的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这次有没有什么好想法,能把三个人一起带出去的那种?” 沈舟白了对方一眼,“本来是有的,被你赶跑了。” 叶望舒反应过来,鄙视道:“这法子是把我排除在外了是吗?亏我以前还对你那么好,哪次你偷看女澡堂,不是我帮你放的风。” 沈舟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跳起来道:“你少放屁,就一次!不对,那次也只是不小心,有人把小爷玉佩扔了过去,我是去寻东西的。” 叶望舒勾起嘴唇,笑容玩味,那是她跟沈舟的第一次相遇。 少女正好从澡堂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正好发觉草丛里有动静,是一位行迹鬼祟的少年。 少女心生一计,悄悄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展颜笑道:“看上哪家姑娘了?要不要本小姐帮忙啊。” 少年神色慌乱,他那时才刚刚十岁,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语无伦次的解释缘由。 少女年岁大些,装作回忆道:“我好像刚刚看见屋子里有人捡到了一块白色玉佩,要不你趴窗户上确认一下。” 沈舟还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刚刚将窗户纸捅破,就听少女大喊道:“抓色狼啊!” 少年被惊的脚底一软,连滚带爬的逃离的现场。 不过越长大越调皮的少年,不仅没有责怪少女,反而将她引为知己,二人愈加熟络,并在三年后,共同策划了轰动京城的火烧国子监事件。 叶望舒委屈的嘟起嘴,泫然欲泣道:“你个死没良心的。” 沈舟连忙闭上双眼,用手挡住对方的俏脸道:“别跟小爷来这套,已经不好使了。” 叶望舒收起神情,似责怪道:“你还是小时候有意思,现在怎么歪成这样。” “男大十八变听过没?” “是女大十八变吧。” “别扯这有的没有。”沈舟正色道:“小爷刚刚计划要是成功了,你完全可以照猫画虎。” 叶望舒朝人群看了一眼,失望的摇摇头道:“你不要脸,本小姐还要呢,万一那人正好贪图我的美貌,我又率先调戏的他,人家直接上门提亲怎么办?” 沈舟恨铁不成钢道:“笨啊,你找沈皓啊,我保证他对你没有想法,也肯定你爹看不上他。” 说罢还不忘跟远处的好兄弟点点头。 沈皓不明所以,憨憨的回应着。 叶望舒满脸抗拒,道:“这传出去都没人信。”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是接受不了,那小爷就爱莫能助喽。”沈舟大口的扒拉饭菜,两年没吃,还有点想念,真是个贱胚子。 叶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挑眉道:“不如这样,你对我下手,然后你被罚,我就装作没脸见人,皆大欢喜。” “滚一边子去。”沈舟毫不犹豫道:“小爷可听说了,你爹因为办事不力,连同左威卫都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现在整天搁家骂我呢。要是小爷再对你下手,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叶望舒拍手道:“就是这样才可信啊,齐王世子受不了辱骂,挟私报复,欺凌左威卫将军之女。” 说罢她还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吧,就便宜你小子一次。” “你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嫁什么人?本小姐可是立志要成为苍梧的第一位女将军,就像当年忠贞侯那样。而且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吗?你就没有想过被你视为目标的其他姑娘,她们以后要不要嫁人?” 谈话间,有人慢步走来。 沈舟老谋深算道:“小爷当然有考虑,这不,有人英雄救美来了,只要找个合适的名头将他痛殴一顿,保证能被逐出国子监。” 单纯的打架斗殴是不够的,瞒不过祭酒和宫里的眼睛,乱用武力只会招来上面严防死守的对策。 就比如派个人一直护在他身边,到时候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名正言顺很重要,沈舟也是吃了很多亏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居京城,大不易。 少年人争风吃醋,多好的理由,不用可惜了。 皇孙打架,和皇孙为了一个女子打架,传出去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或许只是意气之争,但后者涉及到无辜女子的名声。 尤其这里面,还有一位品德低下的沈舟,旁人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是反派。 当然,事实上也是。 京城众多讲究礼法的读书人,定会联名上书,欲将他赶出国子监。 清白之地,容不得肮脏污秽。 那时,即便沈凛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唯一的办法就是顺应民意。 想到此处,沈舟赫然站起身,撸起袖子对着来人道:“就是小爷干的,不服?打一架!” 第37章 还请先生多多管教 来者正是晋王世子沈弈。 他跟沈舟并无实际上的仇怨,只是昨晚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梁子。 沈卓被溺水中,他被迫参与救援,结果导致带去的护卫全部战死。 可在沈舟的眼中,就是两位世子私下达成了某种约定,想要置他于死地,尤其是从宗人府出来之后,更加坐实了他的想法。 那张椅子,实在有太多人想坐上去了。 沈弈回想起昨夜被逼下跪的场景,难免感觉脊背发寒,当时对方的眼神,简直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但现在身处国子监,在众多同窗面前,他作为沈氏一族的长子长孙,自然不能表露出丝毫恐惧,强装镇定道:“舟弟,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反倒让沈舟呆了一下。 沈弈喜欢陆知鸢,在诸多学子中是一个被公开的秘密。 虽说按照古礼,男子需“先冠后婚”,但大战多年,中原人丁凋敝,这条规矩早就形同虚设了。 就连皇室沈家,男子也多是十六岁成婚。 而沈弈一直拖到及冠后依旧未娶,就是想等心上人。 如果不出意外,晋王沈承璟会在年前帮他登门求亲,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三个月内。 沈舟翘起二郎腿道:“不是为了陆知鸢来的?” 沈弈清了清嗓子,“舟弟,她是你未来的嫂子,还是要尊重一些的,刚刚为兄听人说,你言语间多有冒犯,去给她道个歉吧。” 沈舟将筷子插在饭菜里,就像是给人上香,随即将碗推了过去,试探性问道:“够诚恳吗?” 一旁有学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呵斥道:“你虽然也是皇室子弟,可目无尊长,由着性子胡来。昨夜刺杀沈卓,今日调戏大嫂,我若是你,断无脸面留在国子监求学。” 有人附和道:“李兄说的不错,文华鼎盛之地,难容蝇营狗苟之辈。” 沈弈爱惜名声,这些话他断然是不能在众人面前说出口的,只能假借他人。 但沈舟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嗤笑道:“一口一个大嫂,人家有答应嫁给你吗?还是你俩私下里私下里咬过嘴子了?” 叶望舒捶了他一拳,帮好姐妹说话道:“知鸢很洁身自好的,学院里除了先生,她从不跟男子说话。” “我不算男子?”沈舟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你那是把人家逼急了。”叶望舒没好气道。 沈舟了然道:“原来是一厢情愿啊,堂堂晋王世子,连个姑娘都搞不定,要不要小爷教你两招?” 沈弈呼吸变的短暂而急促,他早就将陆知鸢当成了未过门的妻子,哪容他人这般挑衅,肃然道:“知鸢与其他女子不同,你的那些下作手段还是留着对付青楼妓馆里的花魁吧。” 沈舟站起身,附在对方耳边轻轻道:“那我们俩公平竞争,看看是你的光明正大有效,还是小爷的无耻赖皮更胜一筹,如何?” “不要逼我。”沈弈压抑道。 虽然他嘴里说那些手段没用,但心中却极为担忧。 都说好女怕缠郎,可万一这小子不仅仅是纠缠,还趁机给陆知鸢下点蒙汗药,那他岂不是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沈舟继续开口道:“一个男人,如果连心上人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守住整座天下呢?” 这句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利剑一般戳中沈弈内心最在乎的人和事。 沈舟只觉得眼前有一股强风吹过,下意识的俯身闪躲,拍了拍胸口,劫后余生道:“这些天,也不算全无收获。” 既然对方率先出手,他也招呼沈皓道:“沈弈交给小爷,其他的归你。” 原本安静的饭堂,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沈皓踩着桌子,将一众人等扑倒在地,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愧是老永新王的儿子。 这帮人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不知如何躲避,只能涌出满嘴的圣人言语,再被沈皓一拳打翻。 沈舟仔细回忆这些日子练习的武学,但又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拳脚并用,着急了还往旁边一抓,抓到什么扔什么。 攻势连绵不绝,饭菜接连不断。 沈弈被打的节节败退,热汤蒙住双眼,一个不小心踩着半根青菜,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沈舟趁势骑了上去,以双膝抵住对方胳膊,拳头如雨点般乱砸一通。 此时正好监丞霍松子带着刚入学的学子来到饭堂,听着里面嘈杂的声音,自豪的介绍道:“我国子监文风鼎盛,学子们就连吃饭时,也不忘交流学问,你们日后也得向师兄们学习。” 学子们穿着崭新的青色儒衫,拱手道:“是。” 可随着霍松子进入大门,脸色骤然一变,时红时绿,头上白发随着身子不断颤抖。 新学子迷惑的伸长了脖子,不是说好的交流学问的吗?用拳头交流? 这是政见不合,所以才大打出手,国子监不愧是国子监,生机勃发,直叫人热血沸腾。 霍松子眼皮直跳,想出声却觉头昏脑涨,几次尝试后才声嘶力竭道:“都给老夫住手!” 沈皓扭头看见监丞,将一名学子随手扔到地上,装作愤怒的坐在一旁。 “都给老夫住手,没听见吗?” 现场只有沈舟不为所动,手里动作依旧不停,直到被人拉开,还不忘补上两脚。 霍松子黑着脸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国子监后院,沈凛正在和祭酒叶松对饮。 割孤双手叠放在腹部,站在一旁,轻声道:“今日世子殿下进入学堂时,精神饱满。” 沈凛抹去嘴角酒渍,有些不好意思道:“给您老添麻烦了。” 叶松抚须而笑:“老夫不怕麻烦,唯恐耽误了这些孩子,之前逐沈舟出国子监,也是为了其他学子着想,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沈凛信誓旦旦道:“理所应当,不过朕这次用割孤吊着他,想来能平静一段时间,只要养成了好习惯,日后教起来自然简单很多。” 有老吏脚步匆忙,快速越过走廊。 听完禀告,沈凛笑容僵在脸上,“朕杂事众多,舟儿还请先生多加管教。”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后门离开了国子监。 第38章 失落 沈凛登上轿辇,低声问道:“不是说精神饱满吗?” 割孤神色尴尬,不确定道:“确实如此,吧?” 后院徒留叶松一人,还没回过神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等他清醒后,发现沈凛已经离去,苦笑自语:“陛下这是给老夫留了一个烫手山芋啊。” 叶松年余七十,出身名门,大半生都在教书育人。 他本是楚国人士,面对苍梧势不可挡的大军,曾持利剑站在学堂门口,以单薄的身子护住一众门生。 沈凛刚刚啃下中原最硬的骨头,对一统天下抱有极大的信心,甚至考虑到后来的治理问题,所以特地接见了他。 叶松觐见新君,面不改色,慷慨激昂,最后希望用他的命换取楚国万千学子一条生路。 沈凛念其一片赤诚之心,保证不会伤害任何无谋反举动的学子,并邀他前往京城担任国子监祭酒。 当时的叶松,因为故国灭亡,难掩悲痛之心,只恨书生无力,不能保家卫国,遂果断拒绝。 沈凛也没有强求,只是让老人家多走走,多看看,比较一下苍梧和楚国治理下的土地有何不同。 等二人再次见面,已经是景明三年。 叶松孤身一人离开家乡,骑着一匹老马前往京城。 沈凛得知消息,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这才有了现在的国子监祭酒。 霍松子一路上骂骂咧咧,将圣人告诫“君子不失口于人”抛之脑后。 沈弈疼的龇牙咧嘴,不停地用手指试探脸上的伤势,每划过一处,便会倒吸一口冷气,只求不要留下什么伤痕。 沈舟在石砖上蹦着前进,绝不碰到任何一条缝隙,他已经连续跳了两百次,再坚持坚持,就能破纪录了。 沈皓则捂着肚子,委屈道:“应该等我吃饱再说的,拳头挥出去都没什么劲。” 霍松子将三人带到祭酒面前,行礼告状道:“就是他们在饭堂逞凶斗狠,不仅玷污了文华之地,更是在新生面前坏了我国子监的形象,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 沈弈刚想解释,却被沈舟抢先一步,“冤枉啊,叶祭酒,大家都看到了,是他们先动的手。” 沈皓附和道:“对,就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而已。” “休得胡说!”霍松子言之凿凿道:“你们二人狼狈为奸,相互证词不可信。沈弈在国子监向来品学兼优,对师长恭敬,对同窗爱护,怎么你今日一出现,就改了性子?” 沈舟甩了甩鬓发道:“可能是他嫉妒小爷帅呢?” “空有一副好皮囊。”霍松子骂了一句觉得不过瘾,补充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沈弈躬身行礼道:“确是学生先动的手,但这一切都因沈舟激我在前,还望先生明察。” 只要能给值得拉拢的对象留下好印象,他向来不缺礼数。 叶松背负双手,闭眼道:“克己可以治怒。” “谢先生教诲。” 沈舟见情况貌似有些不对,跟上次火烧书库比起来,叶松的表现实在太平静了些。 而平静,往往意味着处罚不会太重。 随即他大大方方的将事情添油加醋的描绘一番,着重强调自己是如何见色忘义,一步步挑起沈弈的情绪,并在动手时,故意拳拳打脸,最后还妄图欺瞒师长,率先喊冤等等。 霍松子听完,只觉得怒发冲冠,指着少年道:“你…你,气煞老夫。” 国子监建立以来,从未有过这般心肠狠毒的学子。 叶松心中不比霍松子平静半点,但他又不想辜负沈凛的委托,权衡一番道:“既然你心思不定…” “滚出国子监?”沈舟满脸期待,快速接话道。 “去养一段时间马吧,课业不得落下。” 有时候希望越大,所带来的失望也越大,聚众斗殴,竟然只是去养马?这能废多少功夫? 沈舟不死心道:“叶祭酒,您也听听霍监丞的意见,我要是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霍松子深吸了几口气,默念了几句有教无类,压下怒火道:“你为了重新进入国子监,定然废了不少功夫,这次就算了,依祭酒所言,不过以后不可再犯,老夫会在院内加派守卫的。” “你们别这样。”沈舟不安道:“真不是小爷自己想来的,给个机会行不行。” 叶松挥袖道:“老夫主意已定,回去吧。” 沈舟耷拉着脑袋,一步步朝着马棚走去。 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之一途,这是驾车和骑马的礼仪,所以国子监才养了数十匹好马,以供学子练习。 这里只有一个马夫,姓王,是个瘸腿汉子,不善言辞,见人只会乐呵呵的傻笑。 沈舟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随后坐在一旁的车架上,暗自神伤。 沈皓安慰道:“也不算什么坏事,虽然暂时没有办法出去,但起码可以趁机躲避上课,祭酒可没说喂马要花多长时间。” 沈舟双眼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苦中作乐,不过如此。 沈皓看着兄弟眼角的淤痕,关心道:“我去给你找点药。” 此时,一个圆脸姑娘从车厢后走了出来,伸出右手道:“诺,给你的。” 她的右手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雕花银盒,一看就出自璇玑楼,价值不菲。 沈舟没有接过来,好奇道:“江疏桐,咱俩可没那么熟吧,难不成里面装的是毒药?你想毒死小爷,好无情的姑娘。” 江疏桐气得将盒子扔了过去,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不该答应给你送药。” 说完她意识到不对,急忙捂住了嘴巴。 沈舟拿起盒子,对着阳光慢慢欣赏,笑道:“都不用诈,自己就承认了,说吧,是哪位姑娘见不得小爷受伤?” 江疏桐快速摇动脑袋,差点把头上木簪子甩飞出去,闷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不会猜?” 沈舟装作思考,故意猜错道:“只可能是叶望舒那个小匹夫了,其他人小爷实在是想不到。” 江疏桐嘟起嘴,捂着耳朵跑开,生气道:“负心汉,男人都是负心汉。” 沈舟呵呵道:“两年不见,谁教她这些的?” 第39章 日常 沈皓接过盒子,用食指沾了些药膏,轻轻涂在沈舟眼角处,猜测道:“大概是从话本上学到的,这些个姑奶奶,都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之前那个谁家的谁,还差点被一个落魄书生拐跑。” “谁谁谁,说话也不知道说清楚点。”沈舟八卦道。 “我又不打算娶她们,谁都跟我没关系,听过就忘了。”沈皓无语道。 之后一连十多天,沈弈都没有来来找麻烦,莫约是觉得国子监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沈舟落个清闲,整日在马棚里混日子,至于课业,自然有沈皓找人帮忙搞定。 还别说,永新王府的幕僚真不错,连沈舟的字迹都可以模仿的惟妙惟肖,若不一一认真比较,很难看出差别。 入冬后的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像是哪位神仙不小心打翻了白玉京的米缸,气温骤降,护城河被冻出层层龟裂纹。 城外忙碌了一年的农户们,难得清闲下来,只有年轻些的汉子,会趁着田里无事,冒着大雪去林子里砍些山柴,制成木炭,希望帮家里添笔收入。 沈舟经过多次反抗无果后,被迫认命,选择在左卫的护送下,前往国子监,毕竟每天被绑着,别人还以为齐王府出了什么事呢。 穿着白狐裘的少年一路走走停停,东看看西瞅瞅,突然在一个卖炭郎的摊位旁停了下来,用扇子拨弄了一番,问道:“贵吗?”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看见有贵客登门,匆忙跑来行礼,粗布棉鞋渗出的汗气在鞋面结成霜甲,一步一响,“回禀公子,这边是上好的栎炭,一斗只要二十文,那边槠炭稍微便宜些,只要十八文。” 齐王府不缺木炭,每年都会提前备下很多,但沈舟还是用了不少时间跟摊主讨价还价,只为了晚点去上学。 随行左卫也不催促,依照陛下指令,若是世子不愿去国子监,他们则要在保证在辰时之前将他绑去,反之则可以再晚一个时辰。 最终双方达成协定,栎炭十九文,槠炭十五文。 沈舟挑了一篮子,交给身后左卫,然后给摊主留下了一个地址,让他将剩下的木炭送去,再找下人拿钱。 摊主看了看少年的衣着打扮,再加上身后还站着一队披甲士卒,料想对方应该不会骗自己,点头保证会马上出发,不会耽误公子府上用炭。 等沈舟走后,卖炭汉子招呼妻子将所有木炭装车,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地址,笑着挂上车绊,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家里老牛冬天要养膘,可舍不得用。 很快,夫妻二人就来到了齐王府门口,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却被左右两侧数米高的石狮子吓的喘不过来气。 实在无法想象,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在京城置下这么大一栋宅子。 汉子鼓起勇气,拉起鎏金门环,动作轻柔的敲了敲,生怕引起府内贵人怪罪。 很快,大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仆役问道:“这里是齐王府,请问何事上门?” 汉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只是想讨口水喝,不过现在不渴了,叨扰。” 门房虽有疑虑,但还是掩上了房门。 妻子看着大汗淋漓跑回来的丈夫,关心道:“是那位公子骗了咱们么?没事,损失不大,只是回家的时候要再买一个篮子还给张婶。” 汉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催促妻子赶快离开。 不管是哪家王爷,都不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惹得起的,还好刚刚机智,没有说上门要账,不然怕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恰好此时,从王府侧门内走出一位老者,手拿一壶热茶,笑道:“不着急,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吧。” 汉子停在原地,犹豫后走了过去,跪下道:“见过王爷。” 妇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王爷二字,身体略显僵硬。 老者呵呵让他起身,解释道:“老夫姓王,只是府上的一个管家。” 说罢便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水,和蔼问道:“今年收成如何?家中孩子可曾读书?” 汉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今年收成不错,总算是攒够了束修,让孩子上了私塾,只是家里小子有些调皮,先生为此很是头痛。” 只要聊到孩子,或许父母嘴上多是责怪和嫌弃,但心中却充满了欣喜和幸福。 王管家慈祥道:“我家世子也是这般,你们今天也见到了,不过调皮的孩子总是聪明些,等长大就好了。” 汉子想起那位华服公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敢接这个话茬,他家那个混小子,怎么能比得上世子殿下,含糊道:“喝过热茶,草民也该告辞了。” 王管家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笑道:“我家世子喜欢开玩笑,木炭还是按照原价收购,多出来的当是赏赐,你们给孩子买几身过年的新衣裳。” 说罢也不管二人错愕的表情,让仆役将木炭搬回府里。 随着侧门关上,汉子才回过神来,拉着妻子的手道:“你打我两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女子害羞的将手抽了回来,轻轻拍了丈夫胸口一下,“看把你能的。” 汉子发觉手里的杯子没有被收回去,兴奋道:“回家把它供起来,沾沾王府的福气。” 城里的贵人也没有传闻那么可怕嘛,还挺和气的。 … 沈舟不情愿的吞下从周记铺子买的枣泥糕,拎着木炭走进了学堂。 因为下雪的原因,国子监先生让学子们在前院吟诗作对,不要亏负这幅美景。 沈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的往后面走去。 马棚四周无遮无拦,还好带了炭火,能暖和不少。 监丞霍松子一眼就看见了迟到的少年,有些担忧道:“这是又想把国子监一把火点了?” 一旁年轻些的司业江茶摇头道:“要动手也不会选这种天气,烧不起来的。” 第40章 故诗 前院中,学子们的诗篇多是借雪咏志,抒发一腔热血,也有人感时伤怀,思念远方父母。 沈弈朝着一女子笑问道:“可有什么灵感?” 陆知鸢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摇了摇头。 “在下不才,偶有所得…”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望舒出声打断,“有话你就说,装腔作势的给谁看呢?” 她父亲更加看好沈卓,没少在女儿面前说晋王世子的坏话。 沈弈尴尬的清了清嗓子,站在人群中间道:“同窗们妙笔生花,不愧是我国子监的学子,在下夜间见大雪封城,心血来潮,作诗一首,还请诸位指点,若是嘴最下留情些,就更好了,尤其是李兄。” 他在国子监本就以文采出名,外加出身皇族,且愿意放下身段结交各路好友,故而追随者众多 有人拍马屁道:“既然是弈兄所作,定然是一纸飘香美文,指点谈不上,就让大家一起欣赏欣赏。” 国子监里最少有三个姓沈的学子,叫沈兄可分不出来谁是谁,还是称名字好些。 沈弈跟起哄者推诿了一番,然后才正经道: “玉屑纷飞落九垓,山河尽染为卿白。 曾簪梅雪窥妆镜,今寄冰心入砚台。 应羡寒枝栖鸢影,偏求暖阁共炉灰。 但求暮雪盈双鬓,犹握纤纤不放开。” 众人纷纷发出哄笑声,偷偷侧目看向一旁的陆知鸢。 好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弈继续道:“这首诗还未曾取名字,诸位可有什么好想法。” 有狗腿献策道:“不如就叫《咏雪寄鸢》吧。” 沈弈满怀期待的看着陆知鸢,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江疏桐插话道:“还行吧,辞藻堆砌的不错。” 她跟陆知鸢的祖父都在尚书省任职,一位尚书令,一位左仆射,二人关系极好,自然知道好姐妹对眼前男子不感兴趣。 沈弈并拢四指发誓道:“全是我一片真心。” “男人的真心就跟天上的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又一片的。” 听着下方的吵闹,霍松子对着身旁男子笑了笑,问道:“莫不是你这闺女看上了沈弈?说起来江家在朝里势力更大些。” 江茶苦着脸道:“霍先生不要开玩笑了,这孩子最近也不知读了些什么书,对男子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 他都担心闺女将来能不能嫁的出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招个上门女婿。 说起来也好笑,江左晦最是疼爱的这个孙女,说跟他有八分相似,若是个男儿身,将来势必能进入三省,压她爹一头。 江茶当时无奈的看着父亲露出的左臂花纹,心如死灰。 此时,一位最不应该出口的人站了出来,朗声道:“说起《咏雪寄鸢》,我忽然想起一首差不多的,叫《咏雪赠鸢》。” 陆知鸢听闻此言,脸色巨变,顾不得清冷的模样,咬着牙道:“你要敢念出来,我就找人打死你。” 一看好友连脸面都不要了,江疏桐顿时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抓着她的胳膊祈求道:“陆姐姐,你就让他说嘛,如果真的很难听,我叫我爷爷揍他。” 沈弈也被勾起了兴趣,满脸阴霾道:“皓弟也曾写过类似的?为兄倒是想听听看。” 沈皓无视现场诡异的氛围,一肘将晋王世子顶到一旁,自我陶醉道:“那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伸手不见不见五指,少女在父母的准许下,画上了淡淡的浓妆,私会情郎…” 陆知鸢被气的浑身颤抖,近乎哽咽道:“是白天!不是私会,是在我家!” 官宦子弟在国子监求学的大多都是十五六岁,听到有人胡编乱造,毁坏名节,情绪难免失控。 沈弈顿觉五雷轰顶,难不成她中意的女子,竟然跟沈皓这王八犊子有一腿?他凭什么?凭脑子不好吗?这跟鬼故事有什么区别。 江疏桐察觉到好友的失态,严肃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想听了。” 陆知鸢抹去眼角未曾落下的泪珠,似赌气道:“你念,你就大声的念,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他丢人。” 沈弈的心一沉再沉,还特么有个他?到底有几个人? 沈皓本都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真要把陆观潮的孙女惹急眼了,他怕是要脱一层皮,但现在正主都同意了,只能先解释道:“先说好,这首诗的作者不是我,另有他人。” 陆知鸢将头埋在江疏桐肩上,盛怒道:“念!” 沈皓清了清嗓子,道: “玉帝抠脚搓皴泥,天河漏勺撒棉絮。 龙王昨夜窜稀急,十万虾兵泻千里。 老君炼丹锅炸裂,面粉糊住凌霄梯。 陆羽烹茶错撒尿,知鸢画眉用鼻涕!” 他说完飞速的逃离现场,大声道:“这可是你让我念的。” 诸多男学子强忍笑意,假装什么都听见。 “我昨天好像课业忘记错了,得去补。” “书没背完呢,今日先生还要抽查,要抓紧时间。” 沈弈还想出声安慰,却被叶望舒用眼神制止。 男女授受不亲,规矩懂不懂。 等人群散开后,江疏桐拍着好友后背道:“果然是狗屁不通,陆姐姐你跟说是谁写的,我找人揍他,就算是皇孙也不怕的。” 叶望舒在心里把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确定道:“除了沈舟那小王八蛋,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原来是他。”江疏桐恍然大悟道:“难怪要我去送药,陆姐姐你…” 陆知鸢慢慢停止啜泣声,扯开话题道:“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当年左仆射陆观潮是想跟齐王府定下娃娃亲的,所以在对方登门时,特地叮嘱过陆知鸢,今天要打扮的好看些。 少女满怀心思画了一个自认为很美的妆容,却被少年嘲笑,说她的脸像是个猴屁股,还当场写诗嘲讽。 少女气不过,这才动起手来,好好教训了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至此两家少有来往,只有陆知鸢偶尔心生挂念,可那人自从被逐出国子监后,行事越来越浪荡,且从未来看过她,着实可恨! 而当事人之一的沈舟,此刻正躺在草垛上,感受着炭火的温暖,从怀里掏出一瓶九酝春,笑嘻嘻的招呼道:“老王,整两口不?” 第41章 故人 冬日暖酒,最解愁肠。 王马夫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主动开口道:“世子殿下好心情。” 沈舟背靠马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疑惑道:“有人跟你说过小爷的身份?” 王马夫不好意思呵呵道:“都是听院里的先生说的,他们偶尔会问俺殿下每天在马棚做些什么。” “那还敢不敢喝?”沈舟摇了摇酒瓶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王马夫慎之又慎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快漫出来了,急忙用嘴接住,乐道:“世子殿下既然看得起俺,那俺就不客气了。” 九酝春进嘴的时候稍显寡淡,还带有一丝甜味,但后劲尤其大。 没过多久,二人都有些醺醺然。 沈舟这才发现,王马夫是个很健谈的人。 他说自己虽然左腿比右腿短三寸,但一手驯马术却极为出彩,就像是上天可怜他,专门给配的活拐杖。 沈舟拍手道:“厉害的,就是你这样,怕是媳妇不好找吧?” 王马夫抹了抹嘴巴,傻笑道:“是难找了些,好人家的姑娘,谁能看得上俺,不过也是娶了媳妇的。” “那小爷倒是想听听看。”沈舟好奇道。 景明五年上元节,当时还不那么瘸的王马夫,攥着攒了半辈子的散碎银子,红着脸给百花楼的洗菜娘赎身。 他回忆道:“那时候是真的穷啊,成亲半年,家里除了几坛子酸菜,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 沈舟不是一个喜欢看冷场面的人,接话道:“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将来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说罢还给对方添了一杯酒。 但愿望始终是愿望,有时候生命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总会是被一盆冷水浇灭。 几个月后,新媳妇生了个女儿,连月子都没坐完,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裹走了半缸的腌萝卜。 当邻居跟忙了一天回家的王马夫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其实不太伤心,就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有些可惜那些萝卜,还不到时间就出缸,肯定不太好吃。 沈舟手里的动作慢慢放缓,想着该怎么安慰眼前的汉子。 谁料王马夫温暖笑道:“但是俺闺女小满,特别聪明,就是身子一直比较差,但是经过城里大夫的调理,现在已经好多了。” “‘小满胜万全’那个小满?”沈舟柔声问道。 王马夫用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道:“俺不识字,就只会写闺女的名字,殿下帮俺看看,是这两个字吗?” 地面上的字迹扭扭曲曲,像是一群蚂蚁爬过留下的痕迹,沈舟点头道:“是的,好名字。” 随即他双臂抱胸道:“老王,好福气啊,小爷就想要个闺女,没想到被你老小子抢先一步。” 王马夫好像只会傻笑,挠头道:“俺想求殿下一件事?” “说说看。”沈舟大方道。 王马夫措辞了许久,双手拽着袖口道:“俺每天在这国子监,看到都是先生学子,也想让闺女读书,这样才能有个好前程,您说有机会吗?” 沈舟听到这种问题,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想读书?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但现在,他想了想道:“进国子监,是有点难的,但如果让我家老头帮你作保,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女孩子,就算当官,也只能是后宫的内官,到时候你们要想再见面,可不太容易。” 王马夫拍着胸膛道:“如果真的能进后宫,就算小满不认我这个老子,都是可以的。” 沈舟提起酒壶,跟他碰了一杯,大笑道:“怎么会?小满有你这个爹,是她的福气。” 之后二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沉沉睡去。 学堂中,刚刚结束一节课,熟睡中的沈皓被人一把拽去了角落,生气道:“谁啊,胆敢打搅本王睡觉,胆囊肥大?” 有女子一左一右站好,像是两尊门神,脸色不善。 沈皓对于叶望舒是有些恐惧的,甚至怀疑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都是因为小时候被她欺负的太狠了。 江疏桐一改胆小的形象,叉腰道:“陆姐姐还跟沈舟发生过什么事,如实交代。” 沈皓眼神闪躲,含糊道:“就是之前沈叔叔带着小舟上门提亲,你们应该都知道。” 叶望舒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划过指缝,吹完气道:“说谎的孩子可是要受惩罚的哦。” 她们跟陆知鸢朝夕相处五年有余,比亲姐妹还亲,深知彼此脾气秉性。 沈舟要只是写了首怪诗,绝不可能让陆知鸢如此气愤,按她的性子,最多回以一声冷笑,这其中肯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秉持着为姐妹讨回公道的原则,二人决定先了解清楚,再考虑如何报复。 眼看刀锋越来越近,沈皓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解释道:“天太热了。” 叶望舒凑近身子,呵出一口白气道:“小耗子,热是吧?等姐姐把你血放干,就凉快了。” “你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吧?” “恭喜你,猜对了,跟姐姐下地狱吧!”话音刚落,叶望舒猛然挥刀。 沈皓闭上眼睛惊恐道:“我想起来了!” 叶望舒停下手里动作,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才对嘛,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 三人穿过学堂,径直来到学舍楼后,因为要上课,这里白天不会有学子。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叶望舒不客气道。 沈皓紧张的扫视周围,确定真的没人后,这才开口道:“记不记得两年前小舟被赶出国子监?” 江疏桐不满道:“当然记得,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成大猪蹄子的,我真的没想到…” 沈皓挥手制止道:“先不谈这个,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差不多时间线的,大事。” 叶望舒捂嘴惊讶道:“左仆射陆观潮意图谋反,被抓入狱。”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跟沈舟和陆妹妹有什么关系?” 沈皓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思路畅通,灵光爆发道:“这件事情我也是猜测,所以相互之间交换一下情报,或许能有发现。” 第42章 故事 苍梧十年前灭国十二,一统江山。 这十二国的百姓被分成两类,一类叫国战遗民,而另一类则是国战余孽。 前者已经接受了现实,并且正在加快脚步融入苍梧,而后者仍不死心,期盼着有一天能重新复国。 众多国战余孽伪装成国战遗民,渗透了朝廷的方方面面,治理起来尤为困难。 一开始时,沈凛希望用原苍梧所属官员治理全国,但京城还好说,一旦牵扯到亡国故土,面临的排斥非常严重。 本地门阀世家觉得这些外来者挡了他们的仕途,朝廷经常连最基础的政令都无法实施。 有武将曾建议模仿当年的“辫子国”,来一场嘉定三屠,威震万民,可却遭到了诸多文官反对。 沈凛觉得国战时期死的人够多了,不想再生杀孽,最终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除去北方边疆藩镇外,中原各道只留有少量军队维持治安,其他数十万大军改编成为十六卫,驻守京城附近州府,这样一来,起码能保证朝廷手里捏着绝对优势的兵力,能镇压一切叛乱。 文治方面则开放科举,稳定民心,表明苍梧非苍梧人之苍梧,更是天下人之苍梧。 但因如此,也给不少国战余孽钻了孔子,毕竟谁也不能凭借高中学子的衣着打扮,来判断此人是不是包藏祸心。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持续到景明八年,有激进的国战余孽见时机成熟,竟公开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各道完全自治,甚至包括建立当地武装。 陛下龙颜大怒,让刑部出手,把奏章上署名的官员都抓了起来。 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在沈凛的暗中授意下,于早朝上为这些官员求情,被扣上了一顶谋反的帽子,锒铛入狱。 那些藏的比较深的国战余孽为此大喜,纷纷去牢中探望,并保证一定将陆大人救出来,就算牺牲掉一些人也没关系。 如果能拉拢一位三省大佬为己所用,国战逆党定能在朝堂上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可以为将来起事奠定坚实的基础。 就这样,沈凛又趁机抓了一批人,直到最后鱼儿都学聪明了,陆观潮才从牢房中走出来,官复原职。 叶望舒沉吟道:“当年这件事轰动朝野,虽然是计策,但知情人只有两位,所以陆爷爷被抓后,陆家过得很惨,百姓们是真的相信谋逆说辞,每天都会往陆宅里扔烂菜叶子,或是在门前吐口痰,陆妹妹也为此好久没有来国子监。” 江疏桐愤愤道:“这些男子,平日里装的人模狗样,都想讨好陆姐姐,朝廷判决还没下来呢,就急着划清界限,甚至还有造谣的,说陆姐姐早就把身子给了国战余孽,是个贱货。沈弈在一旁连个屁都不敢放,怂包。” 沈皓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其实知道实情的人不止二位,三省那些大佬暂且不论,最起码沈舟也猜到了,他说陆家如果真的谋反,怎么会只抓左仆射一人,这摆明了是陛下在甩竿,搁哪愿者上钩呢。” 江疏桐满眼星星道:“这么说,沈舟火烧国子监是为了陆姐姐出气?” 沈皓真的是有些佩服她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男女情爱上去,无奈道:“大概是一举两得吧。” 叶望舒失望道:“就这?我们三人谋划了很久,也该到动手时间了,只能说正巧撞上。” “叶姐姐,你也在?我还以为只有沈舟和沈皓呢。”江疏桐诧异道。 沈皓拿扇柄点了点她的额头,“叶望舒的心思不好猜,你小子就是想吃瓜吧?” 江疏桐侧过脑袋,不满道:“不要瞎说,都是为了陆姐姐。” 虽然当时沈舟有提议将纵火时间提前,但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还是过于牵强,毕竟二人在国子监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沈皓继续问道:“陆知鸢在家那些天,你们俩就没上门看过她?” 江疏桐犹豫道:“我爷爷说可以去陆府,但是得光明正大的去,而且不能帮陆姐姐去牢里探望陆爷爷。” 叶望舒道:“我爹是不让去的,但我也去了。” 这一下就体现出两家觉悟上的差距,江家明显察觉到了真相,所以讲究一个正大光明,问心无愧,而叶家则不太愿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怎么样?好看吗?”沈皓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当时陆知鸢状态怎么样?按道理来说,长辈被抓,应该是极为担忧,吃不下饭那种吧。” 两位女子相视而笑,江疏桐道:“那你就小看陆姐姐了,沈舟都能发现这里面有问题,她肯定也可以,所以状态跟平常差不多。” 叶望舒则是陷入沉思,道:“现在想想是不对,再聪明的人,面对至亲之人犯事,也会方寸大乱。” 沈皓故作高深道:“言之有理。” “那万一是陆伯伯跟陆姐姐说的呢,他向来心思缜密,稳重得体,就连我爷爷都夸他有宰相之才。”江疏桐反驳道。 沈皓冷静道:“你也说了,陆叔叔稳重,就算猜到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也不会透露半句的。” “那你说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沈舟跟陆姐姐说的吧。”江疏桐温怒道。 “这不废话。”沈皓用脚拂去石头上的积雪,坐下道:“小舟离开国子监后,每天夜里都不见人影,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忙,但后来经过跟踪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你好变态啊,兄弟都跟踪。”叶望舒鄙视道。 “我是怕他有好事不带上我。”沈皓解释完继续道:“那时候京城还有宵禁,他连续半月夜里都会溜出门,然后悄摸摸翻墙进陆府,大概一个两个时辰,才会出来,我虽然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但是有两个证据可以作证猜测,一是你们说陆知鸢当时状态不错,二则是陆府的人并没有阻拦这件事,因为某天晚上,除了我之外,陆叔叔也看见他了。” “难道…”江疏桐捂住嘴巴,一副花痴的表情。 双方对账完毕,傻子也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难怪左仆射拒绝了所有上门的提亲的人。 叶望舒用手掐住二人乐呵呵的嘴巴,叮嘱道:“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马死了,马棚里的马都死了!” 第43章 劳烦 沈舟被吵的坐起身,揉了揉发沉的脑袋,不爽道:“有人出殡啊?国子监谁死了?” 不多时,一大群师生将马棚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者是掌管学堂纪律的监丞霍松子,只听其严厉道:“老夫本以为你能改过自新,没想到是烂泥扶不上墙,书籍还可狡辩是死物,但这些马匹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舟晃晃悠悠的站起身,眨了眨眼,茫然看向四周,“诶,刚刚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全躺下了。老王,老王!你人呢?” 有学子出声道:“王马夫昨日便告假在家,你休要栽赃陷害。” 又有人附和道:“今日确实没有看见过他。” “不应该啊,刚刚还跟我在这里喝酒来的。”沈舟脚步踉跄,扶着柱子道。 “心肠歹毒,撒谎成性,国子监留你不得,回去吧。”霍松子面无表情道,他身为先生,自以为天下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除非失望至极,否则断不会说出这句话。 沈舟笑了笑,他确实想要逃出学堂,但却不是用这种方式,冷笑道:“小爷做过的事,自会承认,但如果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那也请想想后果。” “你说不是你做的,可有证据?”霍松子问道。 沈舟看向地上的酒瓶,摇了摇头,其他学子都说没有看见王马夫,他解释再多都没用,一人之言岂能抵得住悠悠众口。 “既没有证据,那就这样吧,国子监不欢迎你。”霍松子下了最后通牒。 沈舟还是摇头,“只要做事,不管再怎么缜密,都会留下线索,还请先生给我几天时间查明真相。” 一旁学子道:“先生万万不可,世上哪有让贼抓贼的道理,他身为齐王世子,找个顶罪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舟讥笑道:“你以为小爷是你那个贪赃枉法的爹?” “家父乃刑部侍郎,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你爹没跟你说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是吧?” “你…你做了此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回家定要让我爹参你一本。” 沈舟继续阴阳道:“哎呀,生气喽,要回家找爹爹告状了,你去吧,参小爷的奏章多了,他算老几?” 霍松子满头黑线,制止道:“此事你嫌疑最深,若是能找个保人监督,老夫可以同意你的要求,但保人不可以是沈皓。” 沈舟扫视了一圈,没有说话。 沈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恨铁不成钢道:“舟弟,此事你做的确实太过了,为兄也帮不了你。” 霍松子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还有人愿意帮沈舟作保吗?” 众人无言,就在沈舟都要放弃的时候,一道清冷女声撕开周围的寂静,“学生相信沈舟,愿帮他作保。” 沈弈呆滞一瞬,忐忑道:“知鸢,这件事与你无关,不必顾及同窗之情。” 忽然,有三人从后院匆匆赶来,一起道:“我们也可以帮沈舟作保。” 霍松子点头道:“既如此,老夫就给你三天时间,除去查案几人,其他学子都回去上课。” 沈弈深深的看了一眼陆知鸢,带着满腔愤懑和不解,跟其他学子一起离开了现场。 沈舟看向最不可能帮他的江疏桐,调笑道:“这么在意小爷,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为了帮陆…”她发现一旁的叶望舒眼神凌厉,想起之前的叮嘱,改口道:“我是为了帮叶姐姐。” 沈舟拍了拍身上的马料,无所谓道:“行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马匹死亡的原因,才能确定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沈舟转身走入马棚,却没想脚底发虚,还好陆知鸢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没事吧?”少女说完觉得有些不对,立马冷着脸道:“你别摔死了赖我们头上,沈伯伯就你一个儿子…” 沈舟笑了笑,蹲下身子,观察起马嘴,这白沫纵横的模样,应该是被人下了毒。 陆知鸢还想继续解释,却被江疏桐拉住袖子,提醒道:“再说下去就太明显啦。” 陆知鸢俏脸一红,快速转过身子,等心情平静后才重新面对众人。 冷风一吹,沈舟脑子清醒不少,拿起一旁的马料问道:“冬天吃绿草,暖棚里培育的?” “国子监马匹的草料是兵部特供,跟军营里战马一样,秋冬都是两日枯,一日绿。”沈皓对于军伍的事情知道的比较详细,回答道。 沈舟继续翻找,拿起一片叶子宽大的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断肠草?这不会也是兵部特供吧。” 沈皓接过叶子看了看,笃定道:“这肯定不是。” 沈舟皱了皱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叶望舒大口喘气道:“没有啊,除了马粪,还有什么?” 沈舟沉思道:“姑娘的味道。” 三位少女连退数步,江疏桐抱着肩膀道:“狗改不了吃屎!” 沈舟呵呵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道:“案子不复杂,只要找到老王,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随即看向众人,“诸位陪我走一趟?” 沈皓自是义不容辞,正想答应,却被叶望舒擒住领子,“你跟陆妹妹去吧,我们三人还有事情要忙。” 江疏桐不解道:“没有什么事吧。” 沈皓憨憨道:“我能有啥事?” 叶望舒闭起双眼,然后猛然睁开,奋力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咬着牙威胁道:“我说,你有事,听不懂是吧?” 沈皓差点把午饭呕出来,跪在地上呢喃道:“想起来了,我确实有事,今天饭堂不干净,得去看大夫。” 叶望舒摊手道:“没办法,这俩货这么迟钝,连吃坏肚子都不知道,只能我带着他们去看大夫了。” 沈舟疑惑的看着远去的三人,扭头问道:“他们仨,什么时候搅和一起去了?” 陆知鸢亦是不解,“我也不知道。” 沈舟忽然站直身体,拱手行礼道:“那就劳烦陆姑娘陪小爷走一趟吧。” 陆知鸢脸颊微红,回礼道:“只好这样了。” 第44章 小满胜万全 国子监里已经没有了马匹,他们只好选择步行前去,离开前沈舟还特意找到沈皓,抢了钱袋。 一路上他看见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停下脚步挑挑拣拣。 没多久,手上就拿满了东西,一旁的小吃摊主刚刚将玉露团打包好,左看右看,见无处安放,笑道:“这位公子,不如让尊夫人拎着吧,小东西不沉的。” 陆知鸢皱起眉头,摘下帷帽,不满的将东西接过来。 见眼前姑娘尚未盘发,摊主立马赔笑道:“是小的嘴快了,还请两位见谅,玉露团就算是赔礼,祝公子,小姐能早日喜结连理。”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这二人身上都穿着价值不菲的皮裘,家中非富即贵,若无双方父母准许,断不可能让他们一同出门,所以现在说两句吉利话,也算是结个善缘,万一他们成亲那天,糕点从自己铺子里买,那就赚大发了。 沈舟忍着笑,抖了抖腰间钱袋道:“你还是收钱吧,不然我怕你这小铺子明天就被三省的人拆了。” 摊主一惊,这姑娘难不成家里有父兄在三省当值,这小子真是好福气,莫不是靠着一张能赚钱的脸,将人家哄骗到手? 不过他还是从钱袋里掏出几颗铜板,谄媚道:“京城里做玉露团的摊子不少,但我老孙家在其中绝对能称得上独一份,若是二位觉得滋味不错,还请再来。” 路上不少行人纷纷侧目,向这对年轻男女投来艳羡的目光,扭头又想起家中老妻,免不了一顿唉声叹气。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沈舟停在一栋破落房子门前。 说是门前其实不太恰当,因为只有半扇门板,还被寒风吹的吱哇乱叫。 四周有不少孩子从门缝里张望,他们这条街少有富贵人家愿意踏足,难免心生好奇。 沈舟将东西放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打开一盒糖果,向某处轻轻招手。 孩子们一看有吃的,立马将父母的告诫忘的一干二净,飞快的跑到少年身前,规规矩矩的站好,眼神却一直留在少年手上。 沈舟拿出一颗糖果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小满家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子扭捏道:“大人,小满家一直不太好,您不要把她抓走好吗?” 沈舟将糖果递了过去,“我不是来抓人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人,叫哥哥。” 男孩犹豫着接过糖果,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舟笑道:“我是小满新认识的朋友,之前听他爹说,小满身体不太好是吗?” 男孩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神,温柔且真诚,长舒一口气后又哀叹道:“大夫说小满是喘症,治不好,王叔家里又穷,只能去捡富贵人家的药渣,还跟巡夜的撒谎说是帮忙试毒,就这么帮小满治病。” “其实也不是治不好,就是雪莲太贵。”沈舟默默道:“你们嘴里的王叔,是不是最近偶尔很开心,偶尔又很伤心。” 男孩诧异道:“哥哥,你怎么知道?王叔昨夜还喝的大醉,一直躲在门外偷偷哭。” 沈舟将所有糖果都分给了他们,轻声道:“去玩吧。” 孩子们哄的一声散开。 陆知鸢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回答?” 沈舟解释道:“毒马一事,肯定是老王下的手,但是一个人困顿成这样,还不偷不抢,说明他心里有一条明确的底线。什么事情能迫使他不顾一切都要害我呢?除了闺女,我想不到其他。” 毒马一事,如果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但是一位齐王世子要真的追查下去,王马夫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沈舟侧身走进小院。 一间还不如齐王府茅厕大的房子里传出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没有去国子监的王马夫,抱着闺女吹嘘道:“你爹这条腿啊,换过三匹西域宝马、五副治喘症的方子,值当着呢!” 小姑娘将脑袋贴着父亲的膝盖,“爹爹最厉害了。” 王马夫忽然道:“如果以后爹爹不在了,你…” 沈舟慢悠悠推开房门,笑道:“好啊老王,在家偷懒不去当值是吧!” 小姑娘第一次见生人,害怕的躲进了父亲的怀中。 王马夫安慰了几句,说哥哥姐姐都不是坏人,然后想给世子跪下行礼。 沈舟挥手制止道:“饿了,今天还没吃东西呢?下两碗面吧。” 王马夫窘迫道:“家里,实在是没有白面了。” 沈舟指了指门外,“带了,小爷那份要卧两个鸡蛋,然后多放点酸菜。” 王马夫一步三回头的走向小院,害怕一旦踏出这个门,就再也无法见到闺女了,想要多看两眼。 沈舟催促道:“干啥呢,真饿了。” 小姑娘见少年对父亲出言不善,嘟起嘴巴表达不满。 陆知鸢将她抱在怀里,踢了沈舟一脚,温柔道:“他这人就这样,你叫小满是吧?” 沈舟侧身躲过,“小满胜万全那个小满。” 王马夫在院子里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官兵,大笑道:“殿下稍等,今天您就尝尝俺老王的手艺。” 王小满依旧憋着气,小脸涨的通红。 沈舟满脸戏谑的伸出双手,但还不等碰到小姑娘的肚子,她就哈哈笑出声,可能是觉得不够淑女,将头埋进了漂亮姐姐的狐裘中。 陆知鸢也不介意狐裘被鼻涕弄脏,反而是对少年语气不善道:“你就知道逗孩子。” 王小满抬头道:“姐姐你好香诶。” 这反倒弄得陆知鸢不知措施。 沈舟学着嘟嘴道:“倒是让你占了便宜。” 小姑娘抬头看天不看他。 沈舟注意到小姑娘手上拿着的铁片,心生一计,打开陆知鸢带来的包裹道:“哥哥拿吃的换你的玩具好不好?” 经过双方多番商讨,少年最终以欠下数笔糕点为代价,将不值钱的铁片拿到手。 三人一同玩闹了一会儿,王马夫手捧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道:“外面还有,俺去拿。” 沈舟大大咧咧的坐在凳子上,率先开动。 陆知鸢则拿起筷子,先喂王小满,这期间,在小姑娘的鼓动下,她还抢了沈舟碗里一颗鸡蛋。 第45章 局中局 王马夫端着面条站在门外,看着屋内温馨的场面,不知不觉间泪水涌出眼眶,狡辩说是风雪太大了。 按照他年轻时的设想,家就应该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屋内就两张破旧的长凳,陆知鸢抱着王小满站起身,坐到了沈舟身旁。 王马夫连忙道:“不用,俺站着就好。” 沈舟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讲究个啥。” 一片雪花寻着屋顶的缝隙,飘落进碗中,瞬间被热汤融化,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沈舟快速扒拉完面条,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找人帮你把屋顶修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你个糙汉子没关系,闺女呢?” 小姑娘仰着头,双手在空中乱抓,咯咯笑道:“爹爹说这叫鱼鳞瓦,是龙王爷褪下的鳞片,可以镇邪。” “这你也信?” 陆知鸢没好气瞪了少年一眼。 沈舟改口调笑道:“屋里淋雨以后可长不高。” 王小满赶快用双手捂住头顶,眼神死死盯着房顶,神色严肃,模样可爱。 沈舟对陆知鸢使了一个眼神,让她带着小姑娘去床边,等二人玩闹起来,小姑娘的注意力被分散后,才严肃道:“给小爷一个名字。” 王马夫结巴道:“殿下,俺…” 沈舟冷哼一声,“你就是一个被人当枪使的蠢蛋,真要是死了,闺女怎么办?” “哪天有人上门找俺…” “小爷没有心情听故事,直接点。”沈舟一边跟小姑娘做鬼脸,一边道。 王马夫叹气道:“那人蒙着脸,俺不知道是谁,他说只是看不惯殿下在国子监作威作福,想要将您赶出去。” 沈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喝道:“王定疆!” 王马夫顿时站直身体,以右拳狠狠击胸道:“属下在!” 屋子里的人顿时被这一幕弄得不知所措,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和刚刚认识的大哥哥。 沈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着两位少女吐了吐舌头,随后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低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欺瞒?” 国子监谁不知道他想离开,真要是为了这种狗草的理由,只需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怎么?那人是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吗? 汉子指天起誓,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绝对没有假话。 沈舟泄气道:“那人留下了多少银子?够给小满治病的吗?” 汉子呆滞道:“俺不知道,经过这几天用药,小满喘症好了许多,但俺怕会复发。” 沈舟解下钱袋,扔在桌子上,嘱咐道:“这次不算是什么大事,幕后之人应该不会对你家做什么。” 说罢他朝着陆知鸢招呼道:“走了。” 小姑娘正好从床头柜子里拿出半包川贝母,这是她父亲从富人家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小的手掌从里面抓了两把,乐得往空中一抛,“下银子雨喽!” 碎药沫子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被上,倒真像开了一大片白梅花。 陆知鸢附在小姑娘耳朵旁轻轻道:“以后记得让爹爹带你去找姐姐玩。” 沈舟背身轻轻挥了挥手,忽然又转身,作老虎状,仰天嗷了一声,惹得小姑娘哈哈大笑,完全停不下来。 二人跟来时一样,侧身离开了小院,没有惊动那半扇门板。 直到看不见小院轮廓,沈舟停在一条溪水旁,扶着柳树,感受着腹中的翻涌,将面条全部吐出。 陆知鸢轻拍他的后背,轻声道:“你这娇生惯养的身子,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 沈舟蹲下身子,又呕了几声,直到肚子里空空如也,这才掬水在手,漱了漱口。 活水就是这点好,不容易结冰。 他狡辩道:“不是吃不下,只是近日偶感风寒,你是不知道,城里的苍蝇馆子,小爷是常客。” 陆知鸢捂嘴轻笑道:“是啊,每次吃完都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 话音未落,她又急切道:“不是来查案的吗?都问出来了?” 沈舟并没有发觉不妥,反问道:“知不知道老王腿怎么瘸的?” 陆知鸢摇了摇头。 沈舟从怀里掏出从王小满手里换来的铁片,抛了过去。 少女稳稳接住,细细端详了起来,虽然铁片磨损严重,但还是能依稀看见“*骑营”两个大字。 “骁骑营老卒。”沈舟洗了把脸道,冰凉的溪水激的他打了个冷颤。 陆知鸢诧异道:“既是老卒,家中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苍梧对于士卒向来优待,不仅会分田地,还有大笔赏银,如果因战事落下伤残,官府每月都会上门送些生活费和必要物资。 “说起来又是一笔糊涂账。”沈舟道。 骁骑营最早被誉为“苍梧剑锋”,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但后面不知怎么被扣上了兵变的帽子,主帅和一众果毅都尉被斩首,剩下的士卒要么被遣散,要么混入其他军中,成为死侍。 沈舟听家里老头提过这事,究其原因不过是有人见天下一统已成定局,便起了争权夺利的心思罢了。 陆知鸢略有担忧问道:“那案子怎么办?你不会真的要找人顶罪吧?” 少年哈哈笑道:“齐王世子沈舟胆大包天,毒死国子监马匹数十,罪不可赦,多好的理由啊。” 陆知鸢失落道:“就这么不在乎自己名声吗?” 他毫不在意道:“小爷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早就烂大街了,无非是被人继续笑话虎父犬子而已。” “就这样吧。”沈舟下定决心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陆知鸢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少年越靠越近,脸红道:“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沈舟眯起眼睛,陶醉道:“姐姐你好香诶。” 陆知鸢作势要打,却发现对方已经跑远,雪地中留下一连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风里传来少年嬉笑声:“小爷没钱,你请我吃饭!” 在陆知鸢看不见的地方,沈舟脸色一沉。 局中有局,这是想把苍梧的左仆射拉下马?幕后之人好大的气魄啊。 第46章 偶遇 沈舟带着陆知鸢来到长安酒肆,别看他家名字一般,但味道和价格在京城都位列前茅。 甚至连皇帝沈凛偶尔也会换上便装,来此开个小差,顺带看看城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就比如今天,沈舟一眼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偌大的一层,竟只有寥寥几位客人,还一个个坐的笔直,看上去根本不像来吃饭的。 他登上二楼后,笑着跟少女道:“不用你花钱了,有人请客。” 沈凛也没想到能碰到这臭小子,招手道:“来都来了,一起吧。” 桌上六人,见到少年少女后,特意空出一张长凳。 江左晦作为百官之首,对陛下行礼后道:“老夫跟您挤一挤?” 沈凛挪了挪位置,笑道:“总不能让我跟这混小子坐一起吧,就他吃饭的德行,谁看了不嫌弃。” 沈舟嘁了一声坐下。 陆知鸢则有些拘谨,尤其是她爷爷也在场,随即施了个万福。 陆观潮笑道:“今日都未曾穿官服,不必拘礼,就当是普通长辈。” 少女这才不好意思的坐在少年身边。 这跟在王马夫家可不一样,有一种很特殊的奇妙感觉,就像喝了一杯纯酿,明明没醉,却有些醺醺然。 沈舟招呼小二,看了看菜品价格,专挑贵的点,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沈凛制止道:“饿死鬼投胎似的,家里缺了你饭吃?” 少年这才嘿嘿道:“破费了。” 沈凛温怒道:“既然知道破费,就不要点那么多,能吃的完吗?” 他是个出了名的节俭皇帝,大事上不含糊,说好一百万两解决问题,绝不会只拿九十万两,但却总喜欢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小爷听说诸位大人每天在宫里都忙到很晚,吃不完就带回去当宵夜。”沈舟道。 “你怎么不带回家?” “小爷没有吃剩饭的习惯。”沈舟如实道。 沈凛被气笑了,你不吃剩饭,合着让我们吃? 他倒是可以接受,但这些三省大臣,万一闹个肚子,对于新生的苍梧王朝来说都是天大的灾难。 长安酒肆什么都好,唯独上菜速度一般,更何况有这几位在场,不用想也知道,后面的厨子身旁定然围了一大群内侍,监察全部过程,就算做好了,也还得等他们试毒,纯纯耽误时间。 沈舟早已被饿的前胸贴后背,不停地用筷子敲击着桌面。 尚书令江左晦倒是不嫌这声音吵闹,笑问道:“你们二人今天怎么一同出门?” 沈凛明明知道真相,故意调笑道:“还不是这臭小子用花言巧语拐了人家姑娘,书不好好念,整日里就想着这种事。” 陆知鸢羞的说不出话,数次鼓起勇气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 陆观潮抚须笑道:“老夫相信鸢儿,即便情投意合,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沈凛点头道:“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就是便宜这臭小子了,让我想想京城还有哪家儿郎不错,作为长辈,总不能看着鸢儿踏进火坑。” 陆知鸢只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脸颊上布满晚霞,就像一个红透了的苹果。 陆观潮也不管孙女的窘迫,哈哈大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 “几个老不羞,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沈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出声道:“陆老爷子,家里进贼了晓不晓得,还搁着傻乐呢。” 陆观潮笑声戛然而止,恼怒道:“你小子又趁着夜色翻我家墙?” “啊?嗯?”沈舟愣了一下:“还没喝就多了?” 右仆射姜望溪郑重道:“于礼不合,不可再为。” 陆知鸢没想到这件事早就被长辈知道了,不然为什么爷爷会用“又”这个字,那岂不是说,全家只有她以为这还是个秘密。 沈舟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当年小爷火烧国子监…” “你小点声,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凛提醒道。 沈舟降低了声调,“这件事之后呢,听说陆知鸢也好几天没去上学,原以为是被小爷连累的,所以想上门道个歉。” “那你怎么不白天去?”中书令秦观年抓住漏洞问道。 沈舟拍了拍脸颊,“丢人哪。” “一连半个月都去道歉,还蛮诚恳的嘛。”沈凛忍着笑意,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夜里闯进女子闺房,如果不是陆家手下留情,你小子的腿都要被打断。” 陆观潮补充道:“原来爬上屋顶看星星也是道歉,老夫真是孤陋寡闻了。” “还不是因为你被抓进大牢,这小妮子寻死觅活,如果不是小爷进去的及时,人都快死了个屁了的!”沈舟被怼的猛咳几声,“不提这个。” 他用手肘捅了捅呆愣的陆知鸢,道:“你香囊呢?” 门下省侍中程砚农板着脸道:“礼数,规矩。” 少女回过神来,在腰间摸索了一番,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好像不小心丢了。” 今天丢的可不止香囊,还有她的脸面,简直羞死个人,都怪这家伙! 然后沈舟简单将国子监马匹被害的事情讲了出来,但并没有过多提及王马夫,只说他也是被人利用。 “小爷在马棚里也闻到了陆知鸢身上的味道,还确认了一下,的确是产自西域的赤髓蔻,制成香囊可安神镇痛,服之则有剧毒。”沈舟肃然道。 “你小子怎么确认的?”陆观潮敏锐的察觉不对,这位从二品朝廷大员就差用手揪着对方领子逼问了。 家里也就罢了,在外面也不知收敛些!孙女平常也不这样,怎么一见这货,就一点主见都没了? 沈舟心想这是重点吗?随即后仰道:“你先别管,断肠草已经足够致命,为什么还有人想二次下毒?” 见陆观潮即将爆发,沈凛手掌虚按了几下,道:“仅凭味道,不好确定有人针对陆家吧,毕竟赤髓蔻也不是禁物,女子拿它制成香囊的也不在少数。” 沈舟勾起嘴角,自信的摇了摇手指,“爷爷,这就是你不太懂了,每一位姑娘都忌讳跟他人用一样的东西,比如衣衫首饰,当然还有香囊,所以即便都是以赤髓蔻作为主料,可其他辅料稍有不同,味道也会有细微差别。” “这是你在瓷骨斋学的?”沈凛没好气道。 沈舟差点没骂出声来,皇帝也喜欢拆人台?说正事也没个正形! 第47章 疑问 “说下去。”陆观潮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沈舟喝了口热茶后道:“幕后之人应该是算准了小爷不会找王马夫的麻烦,而是选择自认罪责,这样一来,陆知鸢也难免受到牵连。但还是有几个地方想不通。” “第一,这么做有何意义呢?”他自问自答道:“针对小爷也就算了,针对一个姑娘,大概率是想谋划她背后代表的势力或是长辈。” 尚书省作为作为朝中最大的权力部门,总领百官,仪刑端揆。 同为三省大佬的中书省中书令和门下省侍中,官居正三品,而尚书省左右仆射则是从二品,尚书令更是文武百官中唯一的正二品,由此可见一般。 陆知鸢只是一介女流,背后并无朝中势力支持,幕后之人的目标明显是陆观潮。 众人不由的放缓呼吸,防止打扰到少年思考。 沈舟停顿片刻,在脑子里盘算了一番,继续道:“第二,这也是小爷最费解的地方。几十匹马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但齐王府和陆家,可不是一般家庭,最多花点银子赔偿,不会为此伤筋动骨,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江左晦早年间混过市井,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很快便猜到了症结所在,正欲出声提醒,却见沈凛摇了摇头道:“再想想。” “逼小爷认罪受罚,将事情定性,并牵扯到陆家。”沈舟自言自语道:“到时候整座京城都会知道,齐王世子联合陆家姑娘在国子监犯下的重大错误,然后呢?” 沈凛提点道:“从他们的目标着手。” 片刻后,沈舟顿觉脑子里灵光闪过,“第一次动手确实不痛不痒,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如果还有第二次。幕后黑手用同样的办法毒害更多的马匹,而且要造成更加广阔的影响,比如军马,大批量的军马。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犯事者依旧是齐王府和陆家,毕竟有前车之鉴。” 沈凛深感欣慰道:“到时候皇帝为了平息这次事件,势必会将世子沈舟和陆家乱党一起斩首,即便最终此计不成,也可以离间君臣之心。” “国子监的草料是兵部特供,而且断肠草还是绿的,疑似暖棚培育,兵部,驾部司,军马。”所有问题都被联系到了一起,沈舟拍桌而起道:“你作为皇帝,家里养了鬼都不知道?” 陆知鸢早已被惊出一身冷汗,她没想到今日之事竟然还藏着这种谋划,当真恶毒。 沈凛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笑道:“动手之人…” 沈舟等不了这么久,拉着陆知鸢狂奔下楼,他倒是要看看,兵部是哪个王八羔子敢把手伸这么长。 沈凛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纸条放在一旁烛火上点燃。 重启风闻司后,京城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别说兵部的一个小小郎中,即便是在场的三省大员,每日所言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 此时正好有店小二将饭菜端了上来。 看着一桌子的鱼肉大虾,沈凛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笑道:“我好像还不太饿,诸位先动筷。” 刚刚历经风波的陆观潮站起身道:“两个孩子不知轻重,又没有官身,老夫还是跟上去看看,免得他们吃亏。” “沈舟这孩子很符合老夫的胃口,若是鸢儿看不上,不如让给我家桐儿。”江左晦说完便一同起身离开。 这个理由不好拒绝,沈凛又看向剩下三人,目光坚定而诚恳。 右仆射姜望溪拒绝道:“老夫年纪大了,大夫说最忌荤腥。” “老夫亦是。” 沈凛觉得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好在今日没有穿龙袍,不用顾及什么,苦涩道:“一帮不讲义气的家伙,你们不会真的想让我一个人解决这些吧?就算打包回家,也够吃三天。” 侍中程砚农无视陛下的目光,自顾自喝汤。 中书令秦观年笑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若是沈舟晚点走就好了。” 沈凛马上扭头看去,眼里全是期盼。 秦观年瞬间正色道:“老夫好像也好久没去兵部了,军国之政,可不能落下。”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剩下两位的赞同。 没一会儿,偌大的长安酒肆就剩沈凛一人,他揉了揉眉心道:“全部带走,晚上热了给后宫送去。” 沈舟好不容易跑到兵部官署,这才松开陆知鸢的手腕。 门口衙役一看来人是齐王世子,心生警觉。 这家伙在六部可谓臭名昭着,尤其是刑部,因为游侠私斗一事,被他扰的不胜其烦。 甚至连刑部尚书童宏仁下朝后,都得偷偷摸摸的从后门进入府衙,生怕被他撞见。 沈舟刚到门口,就被衙役拦下。 其中一人道:“不知世子殿下今日造访,所为何事?属下也好进去通报。” 少年讽刺道:“好大的派头,宫里都没这架势,兵部如此戒备森严,要谋反?” 天子脚下谁敢戴这么大的帽子,这跟茅房里点灯有什么区别。 衙役见来人气势汹汹,急忙窜进门内。 不一会儿,兵部尚书李慎行便走了出来。 李慎行本是一名文官,只当过一段时间的参军,奈何天下一统后,苍梧愈加重视文治,所以沈凛特意在去年调他来主管兵部,也不算全然不知兵事。 “李尚书,听说你最近养兵自重,要想来一场夜袭皇宫,不知可有此事?”沈舟造谣道。 李慎行官居三品,自然不惧一位吊儿郎当的皇孙,拱手道:“殿下说笑了,兵部是朝廷的兵部,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何来养兵自重一说。况且任何军队调动,都需陛下手令虎符,二者缺一不可,臣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夜袭皇宫。” 沈舟哦了一声,“李尚书谦虚了,手令和虎符都可以伪造,又不难。” “殿下,下官从未听闻过此事。”李慎行猜到少年是来找事的,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到最近哪里得罪过对方。 沈舟正打算强闯,却被李慎行亲自持矛拦下,“兵家重地,即便是殿下您,没有圣上的准许,也不能随意踏入。” 他虽是一介书生,但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就要将规矩贯彻到底,不然传出去,只会玷污数十万苍梧大军死战换来的荣誉。 少年再近一步,矛尖距离喉咙只有一寸之遥,“小爷就是要进,你敢出手吗?” 第48章 三省齐聚 沈舟此时正在气头上,在他眼中,驾部司既然隶属兵部,李慎行又是兵部尚书,无论如何都跟下毒一事脱不了干系,最不济也是个知情人。 陆知鸢也跟着向前一步,这件事摆明是有人给陆家下套,她没有后退的道理。 李慎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握着矛杆的手不知不觉布满了汗水,略显滑腻。 让眼前之人进去,他这个兵部尚书必然被同僚诟病,日后将毫无威信可言,更会寒了众将士的心。 若是不让,看这两位气势汹汹的模样,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就在李慎行打算舍弃官身,也要保下兵部名声之时,一辆沉木马车压碎路上积雪,缓缓而来。 陆观潮率先下车,理了理袍子,笑道:“你们二人脚程还真快,老夫的车驾都追不上。” 李慎行身躯一震,将长矛交还给衙役,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左仆射。” 然后他又看见了另外一位老者,重新道:“下官见过尚书令,左仆射。” 江左晦越过陆观潮,站在大门前拍了拍沈舟肩膀,一副老夫很看好你的恶心模样,转头对年轻的兵部主管道:“李尚书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有三省作保,李慎行自然不敢阻拦,侧身伸手道:“几位大人请。” 众人一同进入大门,兵部与刑部不同,不设审案堂。 故而中院大厅,只摆有几张案台,以供官员办公。 沈舟一马当先,抢了尚书案后的椅子。 李慎行想要出声制止,按照官位高低,怎么轮不到一位没有官身的世子坐在主位。 但两位上官尚未表达任何不满,他只能忍下来,将在场还在办公的官员先请了出去。 江左晦从其他地方拿了个垫子,扔向少年,抚须道:“兵部凳子出了名的硬,殿下可别坐不住。” 沈舟不明白其中深意,一巴掌把眼前的糖衣炮弹打飞,反问道:“您老匆匆赶来,不会是想帮兵部撑腰吧?” “他敢,头发给他揪掉。”陆观潮坐下道。 江左晦哈哈一笑,坐到了原本属于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老陆这是被人踩了尾巴,平日不这样的。” 李慎行一愣接一愣,这两位老者都是他极为敬佩之人,却想不到还有这种孩童心性,旋即出声道:“不知诸位大人今日来此,是有何要事?” 沈舟抢答道:“抓人,把驾部司郎中给交出来,小爷要开膛破肚,看看这小子到底长了几个胆子。” 李慎行看了看两位上官,出声道:“张权今早已被羁押,等待圣裁。” 沈舟没想到兵部动手这么快,上午国子监才出事,那岂不是说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揣测道:“好一招壁虎断尾,金蝉脱壳,李尚书卖的还真干脆。” 江左晦本想给少年创造一个拉拢兵部的好机会,但见对方不开窍,明言道:“殿下可知为何圣上要让一个提不起三斤担的书生坐镇兵部?要知道,在他之前,兵部尚书是十六卫的将军轮流担任的。” 李慎行有些尴尬道:“三斤担子下官还拎得起,再重些就难了,手臂上有剑伤。” 沈舟身子挪来挪去,怎么都不舒服,气得他直接蹲在了椅子上,“不懂,猜不到,不想猜,可能是皇爷爷当时喝多了。” 陆知鸢简直没眼看,少年这模样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毫无皇族风范。 陆观潮拍了拍孙女的手背,解释道:“兵部在六部中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数十万将士的衣食住行都归他们管,极容易收买军心,再加上户部每年调拨的大笔军需银,也是一个肥差。” 李慎行听得冷汗直流,拱手道:“两位大人明鉴,下官绝无贪赃枉法之行。” 难道是拿张权来杀鸡儆猴?难怪早上宫里的旨意含糊。 陆观潮摆手道:“没人说你做过。” 虽然有左仆射的保证,但李慎行还是不明白,既然不是来敲打他的,为何要说这些。 “所以皇爷爷重用此人,是因为信得过?”沈舟问道。 江左晦如果不是腿脚不便,也想学少年的模样,也不知谁想的,说兵部就得硬,硬他奶奶个腿,最后忍不住站起身道:“凤州李氏原本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但国战爆发后,李氏老祖让全族子弟全数参军,三十年间,战死一千七百六十五人,可谓满门忠烈,如今景明十年,李家女眷尚有千余,男丁不过四五位,可怜李尚书那点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李慎行眼眶赤红,拱手道:“为国效力,义不容辞,李氏还有些产业,族中子弟吃喝不成问题。” 江左晦叹气道:“这么说不是显得更让人感动嘛。” 沈舟站起身,挠了挠头道:“不好意思哈,刚刚冲动了。” 这样的一个家族,绝不会冒险牵扯进坑害皇孙的事件中,甚至不会倒向任何一个皇子,因为只要守住底线,不管将来谁继位,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们动手。 江左晦虚按手掌道:“殿下先坐下来,站起椅子上太高了,老夫看着费劲。” 你看这事闹得,沈舟局促的蹲下身子,“那就是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张权干的?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驾部司郎中…小爷得审审他,人送去了刑部了吗?” “依照圣谕,人还关押在兵部大牢。”李慎行行礼道:“不过没有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见他。” “那不是还要小爷再跑一趟?”沈舟叹气道,如果李尚书心存包庇,他就打算闹个天翻地覆,但人家句句在理,再加上江左晦所言,还真不好让对方难做。 此时,又有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中书令秦观年道:“陛下有旨,此事由齐王世子沈舟全权审理,三省和兵部旁听辅佐。” 李慎行依旧一头雾水,这该死的张权到底犯了什么事,能把三省大佬全部聚齐,难不成真在谋划夜袭皇宫? 第49章 不打自招 乌泱泱一大群人涌向兵部大牢,把里面的值守吓了一跳,这里面他只认识兵部尚书。 而此时的李慎行却刻意放慢脚步,落在队尾。 领头的少年人锦衣华服,样貌嚣张,手里把玩着一巴掌大的玉制腰牌。 值守好不容易凭借微弱的灯光看清腰牌上的龙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谄媚道:“恭迎殿下和诸位大人。” 先别管是那位殿下和那几位大人,磕头总归没错。 沈舟将腰牌抛向空中,本想帅气的稳稳接住,却一个晃神将其摔落,不小心磕坏一角。 李慎行看的右眼皮直跳,小声问,“中书令带来的陛下随身玉牌,就这么砸了,不会有事吧?” 秦观年无所谓道:“圣上嘱咐老夫,完事后要把玉牌带回去,不然他担心殿下会将此物卖了换钱,如今只是小磕碰,问题不大。” 李慎行可算是见到了少年的跋扈,之前千叟宴上齐王世子虽然放肆,但所言却句句在理,不好怪罪什么。 现在少年没醉,却依旧将皇权视为玩物,实在是有些疏于管教,要知道玉牌上可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大牢内只关押了驾部司郎中,其他人犯则被收监在刑部。 张权被绑在刑架上,一看来人,精神道:“殿下,下官办事不利,还请救我一救。” 沈舟指着他,扭头跟身后老者道:“急了。” 江左晦等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也不着急出声,按照旨意,他们只需旁听即可。 沈舟在值守休息的地方坐下,用玉牌砸着桌子上的核桃,还不忘分给众人。 冬天里干果生意最好,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愿意花几文钱买上两斤。 张权则滔滔不绝,把他如何培育断肠草,收买人心,毒害军马的事情全盘托出,还欣慰道:“好在殿下神通广大,不然下官只能来世再报答殿下的恩情了。” 李慎行才知道对方的所作所为,内心不禁一颤,若是真被贼子得逞,他就算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凤州李氏一族也会被牵连其中。 好在陛下明察秋毫,算无遗策,才帮他躲过一劫。 沈舟翻看着从甲库调来的档案,问道:“这人之前有犯过什么事吗?” 李慎行看了一眼忙着嗑瓜子的上官,觉得不加入不太合群,随即也抓了一把放在手心,答道:“张权履历全部被记录在册,并无特殊之处,在兵部当值这些年,任劳任怨,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官居五品。” 沈舟点头道:“京官的五品确实金贵。” 他说完便站起身,拿了一把匕首,狠狠插在张权大腿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少年后退躲开,但下摆上还是沾了少许。 做完这些后,不理会惨叫声,沈舟继续道:“京城附近州府养了几万匹军马,要想同时毒死,所需断肠草定然极多,他那点俸禄,够盖多少暖棚?能请几个农夫?要不查查他的收入?” 江左晦摇头道:“不一定,他只需毒死一批,制造马瘟,再加上此人本就掌管军马事宜,稍作运转,就能蔓延到其他地区。” “这小爷倒是没想到。”沈舟沉思道:“他现在一心求死,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 众人沉默下来,一个不怕死的人,几乎没有软肋,难不成此事只能到此为止? 忽然,沈舟在档案上看到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批注,勾起嘴角道:“张大人,不曾想你还是个好心人,曾送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去云栖寺出家,还花费重金帮他求了一份度牒。” 国战时期,中原百姓过得水深火热,纷纷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宗教上,这也导致了当时庙宇纵横。 甚至有人随便塑造一个泥胚,就敢说是仙佛法相,当享人间香火。 沈凛扫平十二国后,马上将重心移到了宗教上,大批人出家学道,明显不适合国家发展。 不少寺庙还拿大笔的香火钱收地买田,美名曰“世外供田”,当免赋税,否则会引来神仙怪罪。 皇帝是天子,这是沈凛统治江山的根本,不能明着反对,所以颁布律法,以“度牒”限制宗教的发展,若是得不到朝廷承认,则是邪庙淫祠,理应拆除。 一时间,不知多少假冒的和尚道士纷纷还俗。 张权一听此言,瞳孔急速收缩,颤声道:“殿下…” 沈舟正好将匕首拔了出来,疼的对方脸部肌肉极度扭曲。 少年捂嘴道:“不好意思,我帮你插回去。” 说罢换了一个皮肉较好的地方,一寸寸将匕首捅入。 这回血液没有飞溅出来。 张权此时已经满头大汗,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强撑着道:“殿下,此事跟那个小和尚无关,他只是个孩子。” 沈舟翻开档案道:“这里面记载说,你妻曾在景明三年诞下一子,可惜刚出生就夭折了,那小和尚也就七八岁样子,是不是太巧了?” 张权认命般闭上眼睛,低声道:“晋王世子沈弈。” 众人一惊,李慎行吓得连瓜子壳都吞下了下去,唯独沈舟哈哈大笑。 侍中程砚农眼神凌厉道:“若真是晋王世子在背后谋划一切,我等还需尽快将事情报告给宗人府。” 江左晦看少年行为反常,拉着同僚袖子摇了摇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沈舟好半天才停下来,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道:“张大人啊张大人,该让小爷说你什么好。” 张权因失血,全身发抖道:“殿下,下官所言非虚,确是沈弈。他曾许诺,若是下官能将此事办成,将来登临皇位之后,让我做兵部尚书。” 沈舟将档案扔到一旁,狡黠道:“张大人,你跟那个小和尚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你还跟同僚一起去看望过他,既如此,朝廷只要耐心追查,迟早都会发现的。” “爱子情深,还请殿下放他一条生路。” 沈舟继续道:“你看又急,不打自招,小爷从头到尾可没说过你们是父子。” 张权一愣,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少年掐住下巴,“小爷刚刚编了个故事,张大人听完后再死不迟。” 第50章 讲故事 有值守在兵部尚书李慎行的示意下,往张权嘴里放了颗孩童拳头大小的铜球,并用麻绳绑好。 一般大牢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要防止犯人畏罪自尽,只需将其绑死,再用铁钳拔去牙齿便好。 不过今日有不少朝廷重臣在场观摩,李慎行才用这么柔和的法子。 沈舟五指卸力,掏出帕子擦去手上的污渍,开口道:“从前有个人,名叫张权,正好跟张大人同名同姓。” “这张权应该是一位国战余孽,听命于某人,并被作为一颗死棋,狠狠钉在兵部衙门,至于这颗棋怎么用,如何死,执棋者怕是自己也没有考虑好。” “多年以后,在张权都快忘记了使命时,他的妻子竟然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作为一颗死棋,就算有了传人,横竖也不过多一条命而已,所以他毅然决然的将儿子送去了云栖寺,并且毫不忌讳的让旁观者猜测二人的关系,这一步实在太妙了。” “景明十年冬,终于被这枚死棋发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一位名叫沈弈的皇孙找上了他,希望借兵部特供的草料,毒死国子监的马匹。” “为此,张权找到了王马夫,并用他女儿的病为借口,循循诱导,最终于今早下毒成功。” “但这份成功,是沈弈的成功,而不是张权的成功。他多年混迹京城,把皇室子弟的脾气秉性摸的一清二楚,知道沈舟这个软心肠的花花公子,即便查明真相,也不会把王马夫一家如何,甚至会主动揽责,借此逃出国子监。” “到这里,计划已进行大半,而张权真正的目的也显露了出来,他想要乘上这股东风,借此一举灭除京城附近州府军马,让苍梧再无强力骑兵,如若几年内,有国战余孽行复辟之事,最终鹿死谁手,尤为可知。” “毒害军马这种大事,作为兵部驾部司主官,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干系,死棋嘛,最终还是要死的,但临死之前,如何能再为故国同胞赚取更大的利益呢?” “这个问题,张权早就想好了,就是他多年前送往云栖寺的亲生儿子。面对审讯,无所不言只是第一步,攀咬沈舟,逼迫用刑也只是第二步。” “而目的就是引出云栖寺的小和尚,就算沈舟这浪荡公子哥没有从档案上看出端倪,张权也会装作扛不住酷刑,自己说出口。” “然后嘛,再表演一段深情厚谊的戏码,正常父亲为了保全儿子,自然会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没人会想到,这是死棋的借坡下驴,刚刚小爷还没问,你就把沈弈供了出来,把我笑的够呛。”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有些畜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算计了进去,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张权一开始还拼命抗争,但越到后来,挣扎的幅度越小,眼神也逐渐黯淡下去。 “知道小爷为什么猜的这么详细吗?”沈舟自问自答道:“你们这些国战余孽,太贪心了,一个沈氏嫡长孙还不够,偏要拖陆家下水,谁脑子有问题啊,下毒下两遍,怕别人查不出来是吗?” 少年将布条解开,取出了铜球扔到一旁,斜靠着柱子,笑嘻嘻道:“你也算是个高手了,不妨想想看,整个计划还有什么纰漏。” 张权脸色惨白,脑子里一片混沌,茫然的摇了摇头。 “蠢,是沈弈。”沈舟畅快道:“小爷的这位堂兄,都说他智谋超群,有明君之相,但相处多了就会发现,此人极其缺乏安全感,畏首畏尾,你就算借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军马下手,只会暗地里搞些小动作恶心人。” “他不敢,但你们还是冒险做了,身份问题自然水落石出。”少年故意以戏腔唱出最后四字。 张权顿觉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剩灰蒙蒙的一片,颓然道:“二次下毒,并非我的手笔,他们太着急了。” 沈舟收敛笑容,认真道:“这样,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想办法告知同党,让他们来营救,小爷趁机瓮中捉鳖,只要被逮住的人身份地位比你高,我就放你和小和尚离开京城。” 张权一双眼睛逐渐明亮,死死盯着少年,癫狂道:“你不是纨绔,我们的目标都错了,都错了!” 沈舟看向身后众人,转了一个圈道:“小爷不是纨绔吗?” 一群老者先摇头再点头。 江左晦笑道:“裤子都快玩掉了,确实是纨绔。” 少年低头看了看腰带,发现没什么变化,随即竖起中指。 江左晦不明其中深意,有样学样的回了一个中指。 沈舟翻了个白眼,转身冷冷道:“如果国战余孽都是你这样就好了,宵小之徒,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说完便离开了大牢,一个反贼的贱命,还不值他破例出手。 黑黢黢的甬道内回响起男子尖锐而绝望的声音:“没有人可以藏一辈子,我会死,你也会,苍梧也会!” 陆知鸢没有跟着下去,一直在地上等他们。 穿着白裘的少女跟雪花融为一体,只有伸手时才能看见腕间的一抹绿色。 沈舟慢慢靠近,眼神柔和道:“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陆知鸢歪头道:“喜欢啊,为什么这么问?” 沈舟缓缓躺在雪地中,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抬头看天,任由雪花像棉絮一样盖在身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爷也蛮喜欢的,瑞雪兆丰年,人人有饭吃,多好。” 李慎行只觉得刚刚的问话跌宕起伏,如同在海上乘巨舟破浪,真没想到国战余孽对苍梧渗透如此之深,似蛆附骨。 更没想到的是,外人嘴里的“天字第一号大废物”,竟能凭借寥寥几条线索,将事件还原的七七八八。 便是刑部和大理寺那些断案高手,怕也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 就算陛下今早没有圣旨传来,掺杂了断肠草的马料照样会在午时被拦下,没有机会送往军营。 沈舟忽然坐起身,脸色难看道:“想少了,要遭!” 第51章 住手 沈舟满心忧虑的看着李慎行,急切问道:“李尚书,兵部府衙莫约有多少衙役?” 各部官员胥吏都有明确记载,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位凤州李氏族长不假思索道:“兵部不比其他五部,能直接动用的衙役只有六十三人,其中七人告假,若是算上门内四司,还有三十六位略通拳脚的官员。” 沈舟坚定道:“能让这些人跟小爷去个地方吗?” “还请殿下不要为难下官,这些人都是兵部防卫,若无贼子打上门,按律不得外出。”李慎行躬身道。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说的好听点叫不畏强权,说得难听就是脑筋死板,不知变通。 江左晦插话道:“殿下尽管把人带走,朝廷六部都在一条街上,老夫会调其他护卫来暂时驻守兵部。” 沈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对着陆知鸢道:“去齐王府,叫王管家尽快赶往王马夫家。” 李慎行看着少年略显瘦弱的身形消失在雪中,担忧道:“江大人,此举不合规矩,兵部毕竟是六部之一,若是陛下事后问责怎么办?” 左仆射陆观潮背手道:“谨言(李慎行字)不是说,若有贼子打上门,护卫还是可以外出追捕的吗?老夫等人来之前,齐王世子强闯兵部,先私后公,可谓京城第一大贼子,将其抓捕归案也是应有之义。” 李慎行瞪大了眼睛,还能这么解释?看来他跟三省官员的差距,不仅品阶,还有对规矩的应用和脸皮的厚度。 尚书令江左晦笑道:“若是把殿下逼急了,他能一把火将兵部点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结局,这几年国库虽然盈余不少,可也要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兵部府衙建造不过十年,老夫觉得没什么重修的必要。” “殿下不会如此狂悖…吧?”李慎行不相信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况且沈舟今日所言所行,已经让他认定张权最后几句话绝非无的放矢。 这个藏的最深的浪荡世子,定然图谋甚大,或是想避开最激烈的皇位争夺,等晋秦双王两败俱伤后,再来一招黄雀在后。 不得不说,一场布局十数年的惊天布局,确实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江左晦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能通过对方神色猜到些苗头,摇头苦笑道:“半月前在宗人府,殿下差点把皇宫点了。” “不可能!”李慎行瞬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位志在帝位的皇孙,即便是伪装,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旦与宗人府闹翻,没有了沈氏长辈支持,岂不是如同自断一臂。 江左晦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陛下也同意了。” 李慎行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来气,一向圣明的陛下,怎会答应如此荒唐的事? 江左晦拍了拍他的肩膀,提点道:“老夫等人年事已高,你们还年轻,要习惯。” … 沈舟在兵部大门前,让仆役将陆观潮等人的车架卸了下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霎时间,本就喧闹的街道上更加鸡飞狗跳。 他确实想少了,在王马夫家时,只想着有人设计陷害他,完全没有发现对方还有惊天后手,更没猜到主谋是国战余孽。 当时少年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下手之人不会迁怒老王一家,毕竟任务已经完成,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 快些!希望能赶得及! 再快些!一定要赶的及! 老王住的地方本就是城内最荒芜的一片区域,平时少有左右威卫巡视,最适合下手。 沈舟离着好远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血腥气,急的他双腿猛夹马腹。 周围一片死寂,但少年似乎听到了铁器击撞的声响。 小院中。 雪粒子刮着王马夫的脸,像极了那年赵国都城的箭镞雨。 他挥刀逼退众人,再轻手轻脚的把闺女塞进酸菜缸,小姑娘攥着父亲一片衣角:“爹,缸里有腌萝卜味儿。” 王马夫扯断半截袖子堵住缸口,柔声道:“闻着饿就啃两口。” 冰碴子混着血沫在喉头滚动,这帮贼子一看出身军伍,训练有素。 作为士兵,他在战场上不曾后退半步,作为父亲,今日也不会退。 “原骁骑营第七队骑卒王定疆!冲阵!” 袭击者的弯刀劈来时,王马夫俯身以柴刀横斩对方膝窝,正是当年军中砍马腿的招式,屡试不爽。 只是现在刀轻了七两,没能将对方连骨带筋削断。 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黑衣人,他舔了舔裂开的虎口,“六个。” 外面不断有黑衣人翻墙入院。 王马夫旋身用瘸腿扫起冻硬的尿桶,黄冰片子糊了来人满脸,这是他从敌军斥候身上学来的,不过对方当时撒的石灰粉。 王小满在缸里哼起童谣,跑调的声音刺穿风雪:“芦花年年白,孤舟横浅滩。青瓦檐下芦絮飞,青衫巷尾青骢马…大雪今年迟,一程又一程,黑山叠黑衣黑,黑水渡头黑鸦啼…” “唱吧,唱到完全胜利时。”王马夫盯着一个使链子的壮汉,看样子应该是对方的头目。 他随手耍了一个漂亮的刀花,猛然向前,趁着对方用铁链缠上柴刀时,瞬间松开右手,顺势整个人顺着铁链滚进对方怀里,利用惯性将其扑倒。 断腿骨卡着那人肋骨发出脆响,齿间早备好的枣核钉扎进对方脖颈,闺女总喜欢用这玩意磨牙,怎么说都不听,他为此烦恼了许久。 可是如此一来,他也身中数刀。 有一蒙面女子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越过人群笑道:“不愧是苍梧军中出来的。” 王马夫抹去脸上血渍,不想让闺女看见自己骇人的模样,即便是最后一眼。 他慢慢爬向酸菜缸,在洁白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小满的羊角辫从缸沿支棱出来,挂着霜像两把小弯刀。 小丫头满脸泪水,却笑着把最后一块姜塞进父亲嘴里,那是他教她的止血土方,“爹,我偷吃了半片萝卜,已经不咳了。” 就在女子打算痛下杀手时,一匹老马撞翻院门,少年大喝道:“给小爷住手!” 第52章 以剑对剑 陆知鸢马不停蹄的赶到齐王府,正巧碰上出门的男装少女。 温絮双眼微眯,下意识道:“沈舟不在家。” 陆知鸢被来人精致的脸庞所吸引,直到有寒风钻进她的脖领,这才惊醒道:“沈舟让王管家快些去找他。” 一老者霎时间出现在温絮身旁,笑道:“不着急,慢慢说。” 齐王府方圆百米内的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陆知鸢指着东南方向道:“来不及了,城里混入了国战余孽,想要对沈舟动手。” 老者瞳孔一缩,“还请温公子借剑一用。” 温絮毫不犹豫递了过去。 王管家接过后又立刻消失在原地,他自从入了齐王府后,已经多年未曾握剑,不知江湖上还有多少人记得王雪崖的名号。 一剑惊鸿千山白,半刃为出九州寒。 温絮拽着陆知鸢肩膀,二人一同飞身上马。 少女本想挣扎,但察觉到后背传来的奇妙感觉,顿时将“男女授受不亲”几字咽了下去。 小院中。 沈舟挡在王马夫一家身前,左顾右盼,将一把粪勺紧紧握在手中。 他今日未曾佩剑,全身上下只有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 少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想帮兵部衙役争取赶来的时间,开口道:“大雪天穿黑衣,你们还真是特立独行。” 带着面纱的女子笑道:“小弟弟长得蛮好看,是哪家公子?” 沈舟吐了口痰道:“不好意思,小爷对年长的姑娘不感兴趣。” 女子气急向前一步,“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就是不知舌头被割下后,还能不能这般犀利。” 沈舟继续道:“我看婶子你身材不错,正好老王没媳妇,不如你留下来嫁给他。” 女子一挥手,周围黑衣人瞬间围了上来。 沈舟拿着粪勺乱甩,施展了一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棍法,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虽然暂时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但他自己也被恶臭熏的干呕了几声。 少年朝着身后喊道:“老王,还能动吗?能动的话带小满先离开,这里交给小爷!” 还不等王马夫有回应,女子嗤笑道:“大言不惭。”随即右手一甩,一道寒光照耀着雪色,激射而出。 沈舟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匕首钉入腹中。 “这都没射穿?”女子惊讶道。 少年拔下匕首,扯开狐裘,露出里面一件金丝宝甲,呕血道:“还好上次刺杀后,小爷就多留个心眼。” 随即他大怒道:“你知道这件螭吻甲费了小爷多少心思吗?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话音刚落,小院外传来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更有一群穿着红黑色衣袍的年轻人跃上周围房顶。 女子脸色一变,正欲招呼手下撤退。 谁料周围立马出现数十条锁链,每一条都连着尖锐的钢钉。 不过眨眼的时间,小院内就已经尸横遍野。 有一中年男子站在高处,放声道:“吴国余孽,可还记得鄙人,当年冲进国都,取下你们皇帝首级的那位。” 女子赤红着眼睛道:“苍梧雾影司,夜游神郑靖海。” “正是在下。”中年男子爽朗道:“没想到今日还有交手的机会。” “我以为你早就被苍梧卸磨杀驴了。” “苍梧并非吴国,干不出这种勾当。” 郑靖海话音刚落,忽然心头一紧,城外似有一股强烈的杀气锁定了整个小院。 他猛地跳下房顶,大喝道:“结阵。” 所有隶属于雾影司年轻人没有半分犹豫,即刻将沈舟护在身后,严阵以待。 他们自小被养在宫内,所学的第一句话就是“谨遵圣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女子呵呵道:“苍梧皇帝还真是舍得,竟然能让你亲自出手保护一个年轻人,不过可惜,都得死。” 一道剑气像是来自天外,裹挟着漫天大雪,撕裂着周围的一切,直冲小院。 就在郑靖海想要用手下的命拖延时间,他则拼死带走沈舟时,姗姗来迟的齐王府管家扔出手中长剑。 纤细的剑身跟巨大的无形剑气撞在一起,余波酝酿成成一股长达数百米的旋涡。 王雪崖飘然落地道:“没什么可惜的。” 门外的兵部衙役被这一幕震惊的张大了嘴巴,他们年岁都不大,从未在战场上见过真正的高手厮杀。 女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纷纷道:“沈承煜的走狗,那这么说,那个公子哥就是齐王世子?” “王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王雪崖轻挥衣袖,女子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沈舟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倚着粪勺轻轻唤道:“老王…” 远在城外出剑的高手,运转体内雄浑的气机道:“这女子老夫要带走。” 王雪崖摇头笑道:“伤了我家世子,带你是带不走了,不如端走吧。” “王雪崖,你我也是老相识了,莫要以为老夫怕你了,即便是京城这座大阵,老夫想走,它也拦不住。” 沈舟竖起拇指,狠狠向下道:“老匹夫,够胆就进来试试。” 他现在有人撑腰,怕个卵! 王管家笑道:“他不敢,京城的这座雷泽大阵,耗费道门无数心血,除非有武人踏入太一归墟,否则易进难出。” 沈舟好奇问道:“江湖上真有归真境界的高手吗?不都说这个境界是杜撰出来的?” 王雪崖解释道:“按照武道一途的攀登顺序而言,应该是有的,不过近百年,未曾听闻有人踏足,殿下若是勤快些,或可一睹山巅的风采。” 沈舟飞快点头笑道:“借你吉言。” 城外高手一连叫了三个好字,“既如此,那你我二人就在这京城打个天翻地覆,尸横遍野!” 说完他便一步步靠近京城,每次脚步落下,气势都会强一分,这是在蓄势。 沈舟立马正色道:“不可以!” 京城,尤其是皇宫内,定然有不少高人,即便百分百能将城外之人斩于剑下,可受到波及的百姓怎么办? 死了就是死了。 王雪崖对此既欣慰又遗憾,欣慰是因为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虽然做事冲动,但从未践踏过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好不容易碰到“老朋友”,却只出了一剑,手都有些生了。 女子慢慢后退,在院门前停下,对着少年一笑,“姐姐记住你了。” 沈舟干笑道:“婶子还是把小爷忘了吧,我们没可能的。” 第53章 厚此薄彼 事态平息,郑靖海率先带人离开,他们隶属雾隐司,如果不是少年生命受到威胁,本就不应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暗中的杀手,才最具备威胁。 紧接着是兵部衙役,他们也没想到会白跑一趟,但能看见两大高手隔空对剑,也算不虚此行。 沈舟长出一口气,忽然想起王马夫,跑到酸菜缸前,蹲下道:“老王,醒醒。” 王小满虽然被吓的止不住颤抖,但还是坚强的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哥哥,爹爹累了,要休息一下。” 沈舟将小姑娘从酸菜缸里抱出来,用狐裘挡住她的视线,对着王管家道:“把老王送去医馆,要快。” 王雪崖蹲下身子,在王马夫身上连点数下,帮其止血,沉声道:“没有致命伤,不会有性命之忧。” 随即抱着对方残破的身体,离开了小院。 小姑娘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断在抽搐。 沈舟拍了拍她的后背,看着满地的血迹道:“要不要跟去哥哥家里?” 小姑娘抬起头,泪眼朦胧道:“我要在家里等爹爹回家,哥哥不用担心,小满会自己做饭的,只要我乖一点,爹爹就能好的快一点。”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爹爹也会在哥哥家里养伤,你要是不去,谁照顾他呢?” 小姑娘抹去脸上的泪痕,嘟嘴道:“真的?” 沈舟腾出左手,竖起小拇指道:“拉钩。” 小姑娘这才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并小声道:“哥哥等一下,小满要把家里收拾一下,不然这些酸菜容易坏。” 沈舟忍着腹部的剧痛,笑道:“哥哥也蛮喜欢你家酸菜的,不如搬到哥哥家里,算是你爹爹的医药费?” 少年终于费尽心思将小姑娘哄好,二人这才踏出小院。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骑着白马而来。 少年呵呵道:“还挺登对。” 沈舟将小姑娘交到陆知鸢怀里,嘱咐道:“送去齐王府,就说是小爷的私生女,让下人们看着点。” 温絮一眼就看出了不对,沉声道:“你怎么样?” 少年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有宝甲在身,问题不大,那娘们匕首太锋利。” 陆知鸢急忙掀开沈舟的外袍,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感觉整颗心被人狠狠揪起,想要将颤抖的手掌贴上去。 沈舟后退一步,还不等说话,就觉得眼前一黑。 等少年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迷迷糊糊的撑起身子,看向房间正中央,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院子里铺了地龙,便是薄衫赤脚也不会觉得寒冷。 一群人将王小满团团围住,王妃林欣拿着沈舟年幼时最喜欢的玩具,诱惑道:“叫奶奶,叫奶奶就送给你。” 沈皓听到消息后,也从家里带了一堆东西过来,“这把刀是你皓伯伯小时候用的,斩杀过不少凶猛异兽,上面有好多亮晶晶的宝石。” 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想起父亲的教导,腼腆道:“爹爹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 温絮和陆知鸢联手将沈皓推到一旁,异口同声道:“女孩子家家,要刀做什么,还是沾过血的。” 齐王沈承煜手捧一本圣人典籍,趁机道:“就是就是,我看还是让小满跟着我读书,本王这一身的本事,总要有个传人才好。” 林欣板着脸道:“去去去,一边玩去。” 沈舟轻咳两声,发现众人没反应,随即又提高了点音量。 刚刚被妻子教育的沈承煜朝着儿子点了点头,“醒啦。” 随即又加入了小满争夺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是好事,是享受。” 沈皓难得反驳这位长辈道:“那还是您自己独享比较好。” “不会吧?”沈舟尴尬道:“不会这么厚此薄彼吧?小爷是个伤患啊。” 小姑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踉踉跄跄的爬起身,迈着小脚步跑到床边,甜甜道:“哥哥。” 林欣在后面追着道:“慢点,慢点。” 沈舟将小姑娘抱上床,划了她的鼻子一下,“还是你有良心。” 别说,小满之前脏兮兮的看不出来,现在洗漱完后确实像一个瓷娃娃。 小姑娘从荷包里掏出一根油腻的鸡腿,递了过去,“哥哥睡了很久,肯定饿了吧,这是小满特意为你留的。” 在她的记忆中,爹爹每次都会把鸡腿留给她,所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小小的举动,惹得林欣母爱泛滥,一把将儿子从床上揪起,然后又拽着陆知鸢和温絮,三人一同陪着小姑娘在床上玩闹。 反正臭小子的降香黄檀床够大,即便再加几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 沈舟晃悠悠的走向窗户,看着站在外面傻笑的王马夫,“以后你跟王小满就待在府里。” 老王嘿嘿道:“沈小满,以后就是沈小满。” 少年快且轻的拍了对方肩膀一下,“占便宜没够是吧,小爷还没成亲呢。” 当时只是一句戏言,他虽然很喜欢小姑娘,但也没沦落到抢别人闺女的地步。 王马夫解释道:“殿下救了俺父女的性命,俺除了这条烂命,在没什么能回报的,王爷说了,就让小满跟您姓,这是俺的福气,也是小满的福气。” “沈小满?”少年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小姑娘立马抬头看来。 沈舟低声笑道:“可以,但是要说清楚,既然跟小爷姓,以后你要再想改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王马夫的眼神从未离开过闺女,一边哭一边笑道:“不改,以后都不改。殿下放心,俺知道,小满是小满,俺是俺,不会让王府难做的。” 说罢便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开。 话都说清楚了,沈舟也不再纠结,对于这对父女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女眷都在床上,沈承煜为了避嫌,带着沈皓离开了房间,路过窗口时,听见少年问道:“跟骁骑营有旧?” 沈承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低声道:“是有愧,若是当年发现的早些,那些兄弟就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难怪你要小满改姓沈。” 苍梧赐姓是一件非常严苛的事情,就连皇帝这么多年也就做了两回。 忠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被赐姓者要获得赐姓者的全部信任。 沈承煜语重心长道:“你和皓儿日后行事要更慎重些,不要因为一时疏忽,酿成惨剧,事后补偿总比不上阻止事情发生。” “好。”沈舟正经答应道。 沈承煜忽然笑道:“你小子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有没有什么报复计划,说出来,为父帮你参谋参谋。” 第54章 镯子 沈皓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对于战国余孽,沈舟大概率不会继续插手,除了防止惹祸上身之外,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朝堂,江湖,处处都有这群人的身影,藏得太深,势力太大。 不过既然苍梧能从正面战场上击败他们,自然也有应对阴谋诡计的手段。 可沈弈即便没有参与后续,但毕竟跟国子监下毒事件脱不了干系。 沈舟托着下巴道:“小爷想整把大的,需要时间筹备。” “为父说不定能帮上些小忙,透露一点呗。”沈承煜搓手道,他表现的比儿子还兴奋。 “一大把年纪了,你也不嫌掉价。”沈舟吐槽后问道:“外公是不是有商队走西域和岭南道?” 沈承煜回道:“江南林氏虽然人丁单薄,但在商界的势力遍布整个苍梧,除去为了避嫌的京城,其他地方都有他们的踪影。” 沈舟趴在书桌上,左手撑着虚弱的身子,右手持笔写下几个小字,然后用嘴把墨迹吹干,将纸张叠好,递给父亲道:“让外公帮我带点东西,尽快送到京城。” “为父能看吗?”沈承煜狡黠笑道,模样跟儿子使坏时别无二致。 少年冷笑一声,“你要想被小爷一顿痛揍,尽管看。” 沈承煜唤来侍女,将事情吩咐好,又跟儿子道:“那女子匕首上有毒,你三天滴水未尽,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沈舟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床榻,右腿跨上窗台,有气无力道:“扶小爷一把。” 沈皓急忙伸手,搀着好兄弟离开了房间。 林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一把将小姑娘搂入怀中,神色无比认真。 温絮和陆知鸢见她这副模样,也纷纷理了理衣衫,跪坐一旁,三人正好呈品字形排列。 林欣指着右侧男装少女道:“小满,这是大姨娘。” 温絮双手食指缠绕在一起,却没有出声反驳。 小姑娘迷茫的眨着大眼睛眼,似在思考,一直不断地点头和摇头。 温絮犹豫片刻,警惕的看着周围,确认没人后,解开头上的发带,任由黑发四散披肩。 小姑娘被吓的捂住嘴巴。 林欣又指着左侧道:“这是二姨娘。” 陆知鸢则更为紧张,涨红着脸道:“回禀王妃,我跟沈舟…” 林欣不等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道:“你的生辰贴,可已经被齐王府保管很久了,当然,舟儿的生辰贴也在陆府。” 一般来说,苍梧皇室和高官的子女定亲,需先签订聘书,然后在户部录档,最后才是双方儿女交换生辰帖。 林欣既然能将此物拿出,就说明前面的流程已经走完,只是长辈们刻意将这件事瞒了下来。 按常理而言,陆知鸢跟沈舟定亲更早,理应是世子妃,位份也该在温絮之前。 可林欣太了解儿子了,日后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就按年纪先排好,省得小满称呼模糊。 她从手腕上褪下两个翠绿的镯子,分给二人,笑道:“以后要是舟儿再往家里带姑娘,可就没有了。” 长辈赐,不可辞。 温絮和陆知鸢对视一眼,同时行了大礼,双手将镯子接过。 林欣捏了小姑娘脸颊一下,嘱咐道:“以后舟哥哥在的时候,你就叫她们姐姐,如果不在,就叫姨娘。” 原名王小满的沈小满,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理解了这段话,警惕环顾四周后道:“大姨娘,二姨娘。” 两位少女内心不约而同颤动了一下。 林欣又严肃道:“虽然不是亲的,但你们不能偏心,都是一家人,府里规矩不多,可重。” “是。”二人异口同声道。 王妃抱起小姑娘,欢快道:“时间也不早了,得进宫见你皇曾祖父。” 宗人府。 还是那幅《九叶同根图》,三张紫檀太师椅也未曾有任何变动。 沈弈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手背,豆大的汗珠将盘金地毯打湿,即便拼命稳定身形,可还是止不住颤抖。 他原本只是计划毒死些马匹,想借此将贼子赶出国子监,好让对方离陆知鸢远些,却没料到,竟然能牵扯众多出国战余孽。 三位宗人府大佬在暗处纷纷摇头,且不提胆大妄为的沈舟,就算是沈卓,也比沈弈镇定的多。 还未开始审问,他就已经快被击穿心理防线了。 这样的人,若将来继承大统,岂不是要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又过了一会儿,宗令沈墨庵才带着两位胞弟从后面走入大堂。 沈弈声嘶力竭的喊道:“冤枉,孩儿乃是沈氏长孙,断无可能与国战余孽勾结,三叔祖,您与皇爷爷一母同胞,还请帮孩儿说几句好话。” 左宗正沈竹蹊手持美人扇,轻轻敲打掌心,失望道:“你这是变相承认国子监坑害舟儿一事了?” 沈弈在心中犹豫一番,决定以小错掩盖大错,“那是孩儿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想借此敲打敲打舟弟,希望他能收心,不要在肆意妄为。” “还在狡辩。”沈墨庵怒道:“你想要教育弟弟,方法有很多,何必私下动手。” 他们不在乎什么国战余孽,只要沈氏内部如铁桶一般,外人便不能撼动分毫。 “事实却如孩儿所言,绝无半分虚假。”沈弈继续道。 “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对兄弟下手,你眼里还有皇室吗?你还记得自己姓沈吗?” 沈砚溪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就切中要害。 除了沈舟那个出了名的不孝子,其他皇室晚辈都把这个“沈”字看的比命还重要。 因为它不仅是血脉象征,更是通往至尊之位的钥匙。 沈弈心如死灰,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垮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孩儿错了,还请诸位叔祖看在孩儿及时醒悟,再给一次机会。” 此时,一身穿大黄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怀中抱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如何了?” 第55章 沈氏家风 宗人府三人起身行礼道:“回禀陛下,沈弈已经认罪。” 沈凛走到这位沈氏嫡长孙身前,轻点脚尖,示意对方抬头道:“弈儿,你可知朕曾对你抱有多大希望?” 沈弈难掩哭声,“孩儿错了。” 沈凛叹气道:“舟儿在兵部说你懦弱不堪,朕本不信,但就在刚刚,你又让朕失望了一次。” 沈弈匆忙用衣袖抹去泪痕,跪直了身体,拱手道:“臣请陛下责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舟敢用一根粪勺跟诸多国战余孽对峙,而沈弈却连见宗人府长辈都畏畏缩缩,这其中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沈墨庵建议道:“不如让他回去闭门思过?也好将事情复盘一遍,现在认错,未必能知道错在哪。” 沈弈眼神瞬间出现了闪躲的迹象,一时竟分不出二叔祖这句话是好是坏。 既然准许复盘,又为何说他不知错在哪? 沈凛点头道:“如今有人帮你求情,就回府好好想想,再写一篇陈表给朕。” 国子监坑害沈舟,若无后续,只是一件小事,连宗人府都不用来。 但作为沈氏子孙,有胆子谋划,却没胆子承认,哪怕是说一句,“我就是看沈舟不爽,就是要教训他”,也比现在好上不少。 勇气这东西,装不出来。 沈弈磕头道:“多谢陛下,多谢宗令。” 等他离开,沈凛笑着将小姑娘放在地上,介绍道:“这是几位太叔祖。” 沈小满回想着才学到的规矩,撅起屁股行礼道:“小满见过太叔祖。” “们。”沈凛笑着提醒道。 小姑娘有些害怕的抱着皇帝的小腿,重新将刚刚的话再说了一遍,特意加上了“们”字。 沈竹蹊上前问道:“陛下,这是?” 沈凛颇有些自豪道:“朕就说舟儿是承煜没有教育好,若是一早放在朕身边,绝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沈竹蹊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舟儿才多大,就有闺女了?” 这句话也给其他两人吓的不轻。 沈凛想把小姑娘交给身后内侍,却发现她手劲还挺大,也就没有强求,回忆道:“当年骁骑营事发后,朕懊悔良久,也曾在国战后收拢老卒,却无一人愿意接受兵部的补偿,不愧是我苍梧剑锋,骨头是真硬。” “这是骁骑营后人,下毒的王定疆?”沈砚溪问道。 “嗯,朕与他有数面之缘。”沈凛承认道:“若无骁骑营多次拼死相救,朕早就死在赵国的箭雨之中,更别提后面的中原一统,所以承煜让小满跟舟儿姓沈。”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曾在马背上与同伴大放豪言,说要娶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为妻,还要让陛下当他的证婚人。 沈凛都是答应了的。 直到惨案的发生,年轻人佝偻着身子,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离开军营,还带走了那面残破不堪的营旗。 沈凛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朕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沈弈,而是想跟诸位商议,能否将小满加入族谱,成为苍梧真正的公主,算是给蒙冤的将士们一个交代,告诉他们,朝廷不仅错了,还愿意认错。” 两位宗正同时对小姑娘行了一礼道:“臣等没有意见。” 沈凛又看向沈墨庵,只听其愤愤道:“臣有。” “朕知道你有,所以才来商议。” 沈凛不是一个专横的皇帝,很多时候他都愿意听取他人的意见,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把控一切,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沈墨庵伤感道:“陛下应该早点带她来的,兵部和朝廷的面子,大不过万千将士的军心。” 都是从国战里活下来的兄弟,深知军伍的重要性,即便如今苍梧重文轻武,可户部拨下去的款项,不减反增,多是用到了老兵的安顿上。 越来越多的将士老了,需要保障他们的生活。 沈凛松了口气,重新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二弟将族谱取来。” 不多时,一张巨大的卷轴在桌案铺开。 沈墨庵将笔尖浸润墨汁,道:“还是陛下动手吧。” 沈凛好不容易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到沈舟二字,随即动手在下面划了一条竖线,慎重的写上“沈小满”。 随着最后一笔完成,小满正式成为沈家一员,今后再有人拿小姑娘的身世找茬,面临的将是整个皇族的怒火。 夜色渐深,宗人府依旧灯火通明,几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依旧争论不休。 小姑娘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将头扭向另外一侧,梦里似乎有什么好吃的,时不时还会吧咂嘴。 众人的声音立马小了下来,害怕把她吵醒。 沈砚溪揪着沈竹蹊领子,小声道:“老夫就觉着‘驰烈’二字不错,‘铁骊’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还以为我沈家是铁匠出身。” 沈墨庵按着两位弟弟的肩膀,“都很烂,还是的‘烽羽’好,老夫可是宗令,就不能做回主?你们俩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哥?” “以权压人?年纪大了不起啊。”二人一齐怼了回去。 沈凛双手揉着太阳穴,或许舟儿的性子可能是真的遗传,沈承煜不是没有努力,而是想尽了办法,最后无奈选择放弃。 他都快忘了,上次兄弟四人如此争执是因为什么事,是幼时母后手里的那块甜糕?还是先帝亲手做的木剑? 我沈氏家风竟是如此? 沈凛揉了把脸,双拳紧握,声音细小而充满威严:“别吵了。” 说完他紧张的看了一眼曾孙女,坚定道:“封号‘昭骁’,昭告天下,骁骑破敌。谁再废话,朕一拳给他打飞。” 话音刚落,沈凛快速起身,小心抱起沈小满,还不忘跟睡梦中的小姑娘叮嘱道:“小满以后要乖,离这些老头子远一点,不要往宗人府跑。”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都冷笑一声,“圣旨未下,就有机会。” 说罢又争了起来,互不相让,什么兄友弟恭,去他的吧! 齐王府。 沈舟刚刚换完药,正准备回小院休息,恰好看见有二人相互挽着胳膊朝他走来。 少年呸了一声,“狗男女,勾搭的这么快。” 第56章 春猎开场 她们也看见了少年,陆知鸢不知在温絮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脸红一笑。 这一幕在沈舟眼里,自然是小情侣间的你侬我侬,还装模作样的捂嘴笑,老爷们就该笑的放肆一点! “哈哈哈,咳咳…咳。” 声音稍微大了些,牵扯到腹部刀伤,疼的他扶住身旁桌子,这才将将稳住身形 沈舟提起领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还好鱼肠线没有崩开,不然又得找大夫缝上,麻烦的很。 陆知鸢瞪了少年一眼,“都这样还逞能。” 沈舟摇了摇食指道:“小爷的身体自己清楚,你这么晚还不回家,不怕长辈寻来?” “我爹也在王府。”陆知鸢将头靠在温絮身上,温柔道:“今晚我和她睡。”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少年虽然这两年留恋于秦楼楚馆,但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拉拉手,连姑娘的嘴子都没咬过,他怕有些秘籍太过严苛,坚信童子身才是成为高手的关键。 陆知鸢笑容玩味道:“有王爷王妃在,量外面那些人也不敢碎嘴子。” 齐王府除了世子外,其他人口碑都不错,尤其是沈承煜,只要愿意发声,多数人都不会怀疑。 没办法,树的影,人的名,君子一言,能顶黄金万两。 如果连沈承煜的话都没人信,那帮文人怕是真的要扔下圣贤书,撸起袖子跟人讲理。 “我爹娘会答应这种离谱…”话还没说完,沈舟就发现二人手上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镯子,不可置信道:“老实说,你是我爹还是我娘在外面的私生子?这玩意她都能送你们?” 温絮顺势搂着陆知鸢的肩膀,“你猜。” “狗男女。”少年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哀叹道:“这府里真是没法待了,小爷要离家出走!” 陆知鸢察觉到对方话里的异常,小声问道,“这镯子是有什么故事吗?” “小镯子,小故事,没啥讲头。” 男装少女轻轻捏响手指关节。 沈舟一听就坐直了身体,这声音就跟噩梦似的,前些天一直缠着他,白天上学,晚上习武,府里的狗都比他更清闲些。 少年强装道:“没水啊,渴了。” 随即又小声嘀咕道:“求人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吧。” 温絮倒了一杯热茶,交由陆知鸢递了过去。 沈舟这才愿意开口。 江南林氏,富甲天下,这句话绝无夸大的成分。 即便是国战时,林氏也凭借着极好的口碑,周转于各国之间,并被奉为上宾,毕竟有些东西,只有他们能供给。 直到苍梧异军突起,开始逐鹿中原,林氏当即切断了所有与他国的贸易,倾全族之力资助,金银财宝一箱箱的往外搬,一部分换成粮草辎重,剩下的则用做将士们的军饷。 为了避人耳目,对外说是家中不孝子败光了家产。 可长久以往,即便是林氏也撑不住。 最后无奈变卖家中田产地契,这其中甚至包括养育了林氏数代人的祖宅。 家中男子冒充镖师,拿着换来的银子,一车车运往苍梧。 最惨时,一家老小被迫露宿街头,饿了就去山林间扒树皮充饥,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却无一人有过怨言。 “只有这对镯子,外公没有舍得卖,说是外婆的陪嫁,如果林家最后死光了,他得带去棺材里,不然害怕被骂。”沈舟喝了口茶道:“最后林家赌赢了,景明元年镯子被寄往京城,本来说是给小爷未来媳妇的,没想到便宜了你俩。” 二人对视一眼,将小小的窃喜藏在心中。 沈舟走到温絮面前,语重心长道:“辛苦了,她爹是个老古板,说话都没人听得懂,以后都在京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你受的。” 说罢便头也不回向外走去,至于未婚同房,人家长辈都没说什么,他也懒得管,反正出了事情赖不着他。 温絮为陆知鸢出头道:“听说有人八岁还尿床,第二天嫁祸给府里的大黄狗,有这回事吗?” 少年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恼羞成怒道:“你特么,你们俩,我,你,小爷……” 最后朝着门口喊道:“大黄!大黄你说句话呀!” 一只老狗摇着尾巴,从大堂门口慢慢走过。 “不争气的玩意,白养你这么多年,一有事就卖主子。”沈舟随即又看向陆知鸢,“背后嚼舌头,小心以后生儿子没…” 在温絮巴掌落下来之前,少年飞速的逃离了现场。 冬去春来,万物竞发。 沈舟在年前过完了十六岁生日。 这天少年起了一个大早,换上一身猎装,目光炯炯有神。 准备了数月,终于赶在春猎之前,他收到了外公的礼物。 东西不多,两个小瓶子就能装下。 齐王府大门外,沈皓亦是劲装打扮,准备在今日一展身手,再振永新王威名。 看见好兄弟出门,他迎了上去,展示背后的猎弓道:“找高人造的,潇洒吗?” 沈舟眉宇间褪去了些青涩,显得稳重了不少,“帅得很,不过今天就不要动手了,小爷怕你把其他人吓坏。” 少年一张口,就暴露了本性。 “这是什么话?”沈皓不满道:“皇室子弟里,除了沈卓还算有两下子,其他人本王都不放在眼里。” 沈舟斜撇过去。 “不能这么算,你是未来的江湖高手,看不上这种小打小闹。”沈皓看了看好兄弟的身后,问道:“就算看不上,也得装装样子吧,啥都没带?” 沈舟呵呵笑道:“小爷今天是去看热闹的,带眼睛就够了。” 沈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果断将弓卸了下来。 他可不想蹚浑水,万一被误伤,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苍梧一直保持着春猎秋狩的良好传统,马上取得的天下,皇室后代自然不能落下马上的功夫。 有文武百官观礼,几乎所有年满十二岁沈姓弟子都会参加。 皇家猎场设于城北十里,圈山围地,养殖了不少猎物,其中不乏奇珍异兽,比如上个月,有百姓言之凿凿,说在林间看见了凤凰,身披五彩衣,尾缀琉璃盏。 沈舟本以为起的够早,来到猎场后发现其他人都已经整装完毕,沈凛正在台上激情演讲,弄的一群年轻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冲进林中,将所有活物斩杀殆尽。 沈舟看着站在最前面的沈弈和沈卓,低声呢喃道:“两位表兄,今天可别让小爷失望。” 第57章 猎鹰令 沈舟没有加入人群,而是绕了个小圈,在设宴区找到自己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盘腿坐下。 沈凛还在台上,文武百官列于两侧,空旷的宴场中多出两道身影,极为扎眼。 皇帝连看少年数次,见对方只顾着蒙头吃饭,没有任何参与春猎的想法,随即用眼神示意身后内侍监。 不多时,割孤手捧一物走上高台。 沈凛慢慢揭开红布,露出里面的黑色铁牌。 下方数十位年轻人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竟然是猎鹰令!” 此物一出,场面顿时沸腾,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倒上一勺清水。 猎鹰令出自当年国战时的一句口号。 苍梧百将,猎鹰中原。 战事初期,沈凛命人打造了十二块铁牌,并承诺会赐给有灭国之功的臣子。 中原十二国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纷纷表示不屑,乱世持续了数百年,苍梧不过西边一小国,竟妄言吞并天下,跳梁小丑耍猴戏,徒增笑料。 可随着赵魏韩三国接连被灭,剩下诸国便再也笑不出来,开始摒弃前嫌,联手以抗。 猎鹰令也成为武将谋士最高荣誉的象征,就连南越和齐国也模仿过,希望借此提高本国士气。 可惜他们国都被破后,仿造的令牌都被销毁了。 拢共十二块,已经赏赐出去了五块,其中秦王沈承烁,现任左卫大将军萧钺的父亲萧掣各得其一,剩下的三块则在齐王沈承煜手里。 不过有个混球幼年时胡闹,不小心将其中一块遗落在家中湖心,至今没打捞上来。 沈凛眯起眼睛,心想这都不能勾起你的兴趣吗?看来要加点猛料。 他清了清嗓子道:“此物先寄放于弈儿手里,若是今日有谁能胜过他,再取不迟。” 沈弈翻身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谢陛下信任。” 皇帝三位皇子中,只有晋王沈承璟未曾获此殊荣,若是能保下令牌,也算圆了他父亲的一个愿望。 沈凛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道:“要努力。” 沈弈吼道:“臣定不负众望!” 沈凛点了点头,看向众人,大手一挥道:“沈家儿郎们,跟随朕手指的方向,冲!” 马蹄声压下鼓乐,数十位年轻人带着各自的护卫,浩浩荡荡杀向山林间。 等烟尘散去,沈凛才招呼百官落座,对于他们而言,春猎的结果并不能改变什么,今日只是一场例行的踏青罢了。 沈凛装作随意走到少年桌前,诧异道:“你怎么还坐着呢?” 沈舟满脸疲惫的捶肩捏腿,“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想跟这帮年轻人搅和到一起。” 沈凛揭穿道:“你昨天还闯了刑部大牢,跟里面被关押的江湖人士切磋,难不成是技不如人?” 沈舟讥讽道:“他们哪里是小爷的对手。” 其他事都好说,唯独武道一途,他太愿意低头。 “看来是颇有长进。”沈凛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不会又在谋划什么…吧?” “咱俩谁跟谁啊,不会的,放心。”沈舟毫不犹豫回道。 对方越是这样,沈凛心中就越是担忧。 这几个月,臭小子一次都没有去过瓷骨斋,他本来还挺开心。 但第二天,刑部的奏折就递了上来,状告齐王世子擅闯大牢,还在中间摆了张擂台,说是要学江湖人士约架。 沈凛再三犹豫,想着臭小子祸害罪犯也比祸害其他人好,便将此事压了下来,并让刑部对外不要多言。 刑部尚书童宏仁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叮嘱值守衙役,万万不能将几位凶狠的死刑犯放出。 沈凛越想越不对劲,这种货色能是安生的主?按少年的性子,若是不想参与春猎,都不会来现场。 就在他准备逼问时,左仆射陆观潮走了过来。 老爷子气势汹汹,颌下的胡须随着步伐不断上下跳跃,还挺灵动。 沈舟热情的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陆老爷子。” 陆观潮俯下身子,一拳狠狠砸在案台上,压着声音道:“鸢儿前几日又去你府上了?” “完喽。”沈凛起哄道。 沈舟立刻意识到对方是来找茬的,大义凛然道:“跟小爷没半毛钱的关系,她是去找温絮的,两个人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干嘛,小爷没有听墙角的习惯。” 他原以为如此模糊的说辞,定然能惹得眼前人大怒,到时候还能再看一场好戏,也报复一下温絮这几个月对他的虐待。 却不想陆观潮抚须笑道:“原来是找温…公子,那没事了。” 沈舟继续添油加醋道:“温絮院子里可没有其他下人,孤男寡女,小爷都不敢想…” “好好好。”陆观潮哈哈道:“感情好就好。” 五个好字让沈舟嘴角微微向下,这可不是一个女方长辈正常的反应,不应该冲到王府里,把那冷冰冰小子捆起来,再用沾湿的马鞭,狠狠的抽一顿吗? 沈凛在一旁玩味的看着少年。 沈舟发现了这异样的目光,拍案而起道:“小爷是哪里不如那个混蛋玩意吗?他最多就是我爹的私生子,就算以后分家产,那也得等小爷挑完后才能轮得到他。” 沈凛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上,“休要胡言,承煜名望一天弱过一天,就是你小子在外面造谣。” 沈舟愤然离席,跟其他官员有说有笑,叔叔伯伯叫的也勤快。 若是私下这般,难免被御史参上一本,说皇孙有结党嫌疑,但光明正大的这么做,反而不会落人口实。 “叶将军,好久不见,去年刺杀一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程爷爷,门下省年初最忙,您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萧将军,有空我们再组个局,一起大杀四方!” … 少年每次都不等回话,就自顾自的跟另一人打招呼。 陆观潮轻声道:“这是殿下想要培植势力?” 沈凛摇了摇头,“不像,臭小子憋着坏呢,你跟三省的同僚打个招呼,今日小心些。” 沈舟拎着酒壶,趁着跟旁人说话时,不着痕迹的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沈卓案上。 第58章 必胜的把握 猎场内。 山林间道路崎岖,沈卓凭借着优秀的骑术一马当先。 他出发前注意到沈舟并未参加春猎,这么说来,对手只有沈弈一人,胜败取决于双方最终捕获猎物的数量。 按照往年来看,沈卓赢多输少。 他带的护卫皆是百战老卒,并且都是在斥候营里活下来的精锐,踏山林如履平地。 沈弈快马加鞭赶上,笑道:“卓弟看来今天势在必得,为兄怕是保不住这块猎鹰令了,不如打个商量,这次让给我?” 沈卓拨转马头,躲过前方半人粗的树木,回道:“堂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宝贝,惟有德者居之。你我还是手底下见真章为好。” 沈弈双眼微眯,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杀气,他的这个弟弟故意将“天命无常”换成“宝贝”二字,当他这个嫡长孙是死的吗? “既如此,那为兄前往后山,卓弟在西侧狩猎如何?也省得我们彼此相争。” “为何不是你去西侧?” 后山连接着北部绵延千里的山脉,猎物最多,这对于每年都会狩猎的沈氏弟子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弈沉思后道:“既如此,为兄便让你一次,不过说好,秋狩时你不能再跟我抢。” “本当如此,兄先友,弟后恭。” 毫无理由的退让,往往会让对手察觉,提出对等的条件,才能将猜疑降到最低。 沈弈拉住缰绳,降低速度,目送沈卓离开。 他去年曾遇到过几位南洋商人,登门推销极乐鸟。 其状如鹤而披九色,首冠流霞,尾曳苍冥,振翅时若昆仑崩雪,琼玉碎而飞霜;收羽时似蓬莱敛雾,云涛息而生烟。 沈弈大为震惊,这哪里是什么极乐鸟,明明就是凤凰,小时候的凤凰。 他连夜解决了所有知情人,将三只小凤凰养在府内。 可惜冬季降临,有两只耐不住严寒,死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沈弈谨慎的将最后一只移至在他的房间中,日夜照料,直到春猎前一个月,才让人将其剪去少量羽翼,安放于皇室猎场西侧,并提前对外放出风声。 这样一来,就算沈卓猎杀上千头猛兽,也难以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比赛中扭转乾坤。 沈弈打了个响指,有一模样跟他相似的少年骑马而来,行礼道:“大哥。” “你带点人去后山,盯着沈卓的一举一动,若是他提前折返,注意给他制造点麻烦。” “好,大哥此次若是能赢得猎鹰令,父王必定有赏…” 沈弈沉声道:“放心,少不了你们的。” 少年点了点头,拔马而走。 沈弈慢慢悠悠行至猎场西侧,轻轻吹响口哨。 莫约过了一炷香,就在他腮帮子略感僵硬时,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这才从树杈间探出头。 沈弈掏出一份鸟食,呼唤道:“小凤凰,快快来。” 鸟儿展翅而飞,稳稳落在马头,好奇的打量着来人。 沈弈将其抱在怀中,低声道:“放心吧,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他现在只需等待时间慢慢流逝,然后将小东西献给皇帝,就能打败那个可怜贱婢的儿子。 后山。 沈卓不愧得到了其父的真传,每一箭射出都能命中猎物,护卫们忙的不可开交,既要帮忙猎杀,还得做好标记,方便后面的兄弟搬运。 沈卓突然拉住缰绳,朝着不远处黑影道:“沈枰,你怎么来了?” 酷似沈弈的少年扔出一只野鸡,回应道:“我大哥太谨慎了,不让我跟着。” “难不成西侧真有什么奇珍异兽?” 不管对方是不是故布疑阵,沈卓都不可能放弃后山,所以他现在也只是担心而已,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不知道。”沈枰道:“最近城里的凤凰传言可曾听闻?或许是我大哥的手笔。” “无稽之谈。”沈卓冷声道:“鸡尾巴上插孔雀尾,皇爷爷又不是前朝的昏君,不会认为这种东西是祥瑞。” 如果并非祥瑞,剩下的野兽他还不放在眼里,若是一头猛虎抵不上,那就再加一头。 沈枰放心道:“也是。” 沈卓展颜一笑,提议道:“一起玩会儿?” “我就算了,打下来的东西也都得算在我大哥头上,恼人的紧。” 只要有沈弈在,府里其他孩子就永远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沈卓庄重道:“之前的约定依旧作数,只要我当上太孙,你就是未来的晋王世子,也是未来的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的阻碍,我都会帮你扫平。” 沈枰重重的点了点头,但又有些担忧道:“你在晋王府有我,那我大哥在秦王府?” 沈卓阴森笑道:“沈承璟哪比得上我父王。” 秦王府的规矩与军营无二,一个忠字贯穿上下,若是真的有子弟敢投靠他人,即便沈卓不出手,沈承烁也会将其五马分尸。 不用怀疑,是真正的五马分尸,还会让所有儿子一同观礼。 时间转瞬而逝,暮色泼金,云似焚天,西方裂开一线赤绡。 沈舟趴在桌子上了无生气,春猎按例要进行三天,他可不想在这里过夜,连硬邦邦的蚕丝榻都没有。 沈凛只觉得少年的模样好笑,若是将来登临大宝,不知满朝文武看着这么一位皇帝,会作何感想。 突然,有人惊呼道:“回来了。” 天边出现一路烟尘,沈卓高高扬起马鞭,可谓极显少年意气。 “是秦王世子,这么早回来,看来是对这次狩猎颇具信心。” “还有两天呢,晋王世子未必不能追上,急什么。” 官员们分为两派,为心仪的候选人小声争辩。 左卫大将军萧钺鬼鬼祟祟的找上沈舟,小声道:“殿下可有心情赌上一局。” 沈舟坐起身嘿嘿道:“那小爷要是压沈卓,你怎么办?” “殿下这话说的,左右卫是陛下亲卫,从不曾在秦王麾下效力,若是殿下压秦王世子,我就压晋王世子。” “一万两!”沈舟竖起一根手指,毫不犹豫道。 “您等会。”萧钺急忙将手指压下,“您就算把我卖了,也换不来一万两。” “小爷不做小生意。”沈舟拒绝道,他现在就想二人回来快些,好戏能早点开场,没心思浪费在其他地方。 第59章 好戏开场 随着晋王世子的到来,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沈卓翻身下马,越过众人,跪在皇帝身前,抹去脸上血迹,道:“启禀陛下,这是臣今日所获,虎七,鹿十三,还有野鸡豺狼数百。”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大头都是护卫猎杀的,但作为皇孙,能收拢一帮强力的下属,也是能力之一。 沈凛笑着点头道:“承烁,你有个好儿子,风采不输你当年。” 秦王摇了摇头,“父皇谬赞,只有经历战火,男儿才能长大,卓儿从小都未曾离开京城,未曾见过外面的凶险。” 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上去是踩了儿子一脚,但实则是在宣扬他年少从军的经历。 京城内的皇孙,在国战结束时,最年长的沈弈也才十岁,自然无法参军报国。 这一点不是沈卓的优势,可也不是劣势,因为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作为父辈,沈承烁军旅经历最为长久,几乎贯穿国战的中后期。 那么他教出来的孩子,即便比不上他自己,也能压其他人一头。 这点小九九瞒不过沈凛,“现在不比当年,若是孩子们跟你等差不多的岁数,说不定能做的更好些。” 沈承烁发现父亲说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少年身上,附和道:“舟儿确实不错,虽看上去不学无术,但对军法一途理解甚深,就连卓儿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大概是三弟的功劳。” 他马上就调转矛头,暗示众人,去年沈舟的报复是其父谋划。 沈承煜拱手道:“二哥说笑了,卓儿但凡谨慎些,都不会被诱去园林,说到底还是年少,容不得他人挑衅。” 沈承烁说沈舟父子心思阴毒,沈承煜则回怼沈卓父子冲动,若是一位热血上头的人当了皇帝,国家除了征伐还是征伐。 不是说开疆扩土有什么不对,只是现在苍梧的领地已经足够大,治理起来极为困难,若是再起战火,那些依旧贫困的百姓该当如何?他们生下来就是去战场送死的吗? 王朝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凭借精良的钢矛铁甲,以最小的代价获得土地,这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百姓还有很多都吃不饱饭,再主动掀起争端,就是穷兵黩武。 沈凛打了三十年仗,对此理解最深,他年轻时曾数次在营帐独自落泪,就是因为面对不了外面那些年轻将士们纯真的眼神,想着若是晚几年再起兵,准备的再充分些,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战死。 他为此暗自发誓,一旦江山一统,他不要做武皇帝,要做个正儿八经的文皇帝,要让被战火洗礼数百年的中原,再次焕发生机,要让伤痕累累的土地,再次充满孩童的读书声。 沈承煜敢这么说,最大的底气就来自沈舟,儿子既然不想继承大统,他就可以完全不在乎流言蜚语,但是其他人能吗? 果然,听到这番话的文官,纷纷板起个脸,就连一向支持秦王的武将,脸色亦些难看。 他们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如今却被文官压一头,是有想争权夺利的心思,可这也不意味着想要再次回到战场。 跟着自己小半辈子的年轻人,可能一眨眼就会被敌人斩下头颅,最后成为一座连墓碑都没有孤坟,清明重阳无人祭奠,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了能不伤心。 若是有外敌入侵,死则死矣,有人打天下,自然要有人守天下,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沈承烁陷入两难,若是认同了齐王的话,他势必会失去军方和文臣的支持,若是不认同,则又会寒了老兄弟的心,思考后道:“是儿臣错了,不该重提旧事,请父皇责罚。” 沈凛笑道:“今日是春猎,不谈什么责罚。” 沈承煜犹豫道:“父皇,此话…” “无妨。”沈凛知道儿子的意思,臭小子定然准备了什么,但猎场被左卫层层包围,就算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这座五指山,在如此严密监控下, 能闯多大祸。 无非是口舌恶毒些,有他亲自在场,没人敢出手造次。 虽然不知道圣上爆棚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沈承煜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沈卓跪的腿脚发麻,听的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父王一下就认错了。 但既然没有责罚,他开口道:“京城中近期有一调料极为盛行,是以蜂蜜加多种香料熬制而成,最适合炙烤,臣想帮皇爷爷做一道美食。” 说罢沈卓从自己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瓷瓶。 沈承煜一看瓶底暗纹,不由想起沈舟在家实验时的场景,那可真是人吃人疯,狗吃狗癫,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够把半辈子的脸丢光了。 沈凛大手一挥道:“好,今天就试试卓儿的手艺。” 沈卓得到回应,笑着走向一旁猎物,选了只个头不大的野猪,一刀斩下其后腿。 野猪肉虽比不上牛羊肉,但却更为适合今日这样的场景。 这是为皇帝做菜,沈卓不想让人帮忙,好在他在家里也接受过斥候的训练,褪毛剥皮一气呵成。 不多时,整条后腿都变得光滑溜溜,他熟练在上面划了几刀,以便能更好入味。 沈舟一直观察着沈卓,直到对方将“秘制酱料”涂了上去,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烤肉的香气和蜂蜜的清甜完美融合到到一起,不少官员都被这味道所吸引。 有人迎了上去,希望能借用些,春猎朝廷只为年过花甲的老臣准备特殊的饭食,其他人,包括沈凛,都将以皇孙们的猎物充饥。 若是后辈不争气,那就全体饿三天,权当反省。 沈舟早上吃的饭食,还是沈皓从街上临时买的。 沈卓晃了晃瓷瓶,歉声道:“烤完还得再刷一遍,怕是剩不了多少,还请叶大人海涵。” 等烤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将后腿放入托盘,准备给皇帝端过去。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不先试试毒吗?万一吃死人怎么办?” 第60章 毒发 沈皓大为震惊的看着好兄弟,瞪大双眼道:“你莫不是个姑娘?” 沈舟挪开他的大脑袋,平静道:“口技罢了,能模仿女子的声线。” “你要是穿上纱衣,略施粉黛,再捏着嗓子说话,怕是能去瓷骨斋当个花魁。”沈皓轻声说出了心中所想。 沈舟转了转手腕,威胁道:“小爷最近神功大成,你这是想试试?” 沈皓如拨浪鼓般疯狂摇头。 沈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并没有发现女子,只当是某个被沈弈收买的内侍。 秦王世子没发现,不代表其他人没发现,就比如圣明的苍梧帝君。 沈凛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沈舟身上,他可不想在臭小子使坏后,连一点端倪都抓不到,有损长辈威严。 沈卓看着走下高台的皇爷爷,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低头道:“是臣疏忽。” “试毒是内侍的事情。”沈凛也想给孙子留点脸面,怪就怪那个臭小子笑的太渗人,这里面定然有问题,大问题! “有人不敢喽。”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卓被激的怒气上涌,用小刀割下一片肉,放进嘴中嚼道:“所有东西都是臣准备的,自然该臣试毒。” 片刻后,他哈哈笑道:“果然不同凡响,虽比不上宫内的尚食局,但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沈凛内心犹疑,出声道:“这么大一条后腿,朕一个人也吃不完,三省的诸位,不妨一起?” 早就得到左仆射陆观潮提醒的三省大佬,见此不同寻常的一幕,纷纷将凳子往后挪了几步。 尚书令江左晦更是直言不讳道:“此乃秦王世子的一片孝心,自当陛下独享。” 沈凛在心中暗骂一声,佯装笑道:“真是可惜。” 就在他准备下刀时,眼前的秦王世子脸色数变,寂静的黄昏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肠鸣。 咕噜… 沈卓强颜欢笑道:“陛下,此物暖胃。” 咕噜噜… 第二声如春日惊雷,他的猛地加紧双腿,镶玉腰带崩开两颗东珠,慢悠悠滚到沈凛脚边。 轰隆隆… 沈卓胸膛高高隆起,运转体内气机,梗着脖子道:“没想到还能增强功力。” 就算食物有问题,他也不能承认,否则岂不是要背上毒害皇帝罪名。 沈舟从背后摸出一张波斯毯,抛出道:“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毯子刚落在沈卓的腰间,就听“噗”的一声闷响,毯面绣的孔雀开屏图霎时鼓成个圆球。 他猛地一锤桌案,妄图掩盖,又打了两个嗝道:“吃撑了,是吃撑了。” 话音未落,这位秦王世子的腰间迸出串嘹亮的笛音,惊得身后太常寺少卿发出一阵干呕。 众人忍着笑,也不敢出声反驳,只是想不通为何小小的一片肉就能填饱肚子。 沈凛捏着鼻子,挥散身前的味道,闷声道:“卓儿可需让太医来看看。” 好好的一场夜宴,弄成了屁味鉴赏大会,礼部脸上有些挂不住,想着是不是回去后要参上一本。 沈卓猛吸一口气道:“谢陛下,臣没事。” “没事,没事就好。” 沈承烁走上前,想把儿子抓回去,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却没想沈卓一把推开父亲的大手,面色潮红,眼光迷离,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忽然,他发现了不远处的野猪尸体,飞快跑过去,哐哐磕头道:“天蓬元帅显灵了!本世子愿献上高老庄…不!献上京郊别苑当做聘礼。” 也不知这死了的野猪跟秦王世子说了什么话,惹得他哈哈一笑,随即右手搂住猪脖子,将其护在身下,左手则当做第三条腿,在地上阴暗的爬行。 有左卫士卒怕对方惊了圣驾,欲要出手阻拦,却听沈卓大喝道:“伤我岳丈这株连九族!” 沈凛可算是见识到了厉害,好在刚刚下手慢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沈弈正好也从山中归来,还不曾来得及炫耀他的猎物,就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出声道:“卓弟这是?” 沈舟见第二位受害者入场,起身上前,用肩膀撞了对方一下,笑道:“吃坏肚子,给猪八戒当女婿呢。” 沈弈忧心忡忡道:“卓弟太不小心了。” 为了防止被旁人看出他心中的喜欢,故意跟沈舟闲聊道:“你往常不是最爱猎场吗?怎么今日不去?” 少年将一块刚刚得手的黑色铁牌藏入腰间,哈哈道:“小爷自然有小爷的理由。” 说罢便转身离去,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 沈卓被几名左卫士卒压在地上,身躯挪动不断挣扎,怀里依旧抱着死猪不愿松手。 沈凛唤来尚药局御医,简单检查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大概是误食了某种致幻毒物,不过剂量不大,不然无法如此…生龙活虎。 沈承烁问道:“可能解毒?” 御医摇了摇头,解释道:“有此效果的毒物甚多,尤其是岭南道,若不能对症下药,怕只会毒上加毒,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殿下自己从幻境中醒来。” 沈承烁难掩心中怒火,厉声道:“去京城药铺里查,看看近期是否有人买过类似的毒物。” 御医欲言又止,道:“京城中鲜有此物,只有尚药局存了一些,但用每次使用都明明白白记录在册,又有内侍省监察,不会外流。” 这么一来,想要通过卖家锁定凶徒,无异于大海捞针。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卓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沈承烁一脚将儿子怀里的死猪踢飞,嘴角颤抖道:“跪下请罪。” 今日对于秦王府来说,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秦王被挤兑认错,后有世子猎场发狂,认猪做父。 沈凛冷着脸道:“传旨,秦王府名下的京郊别苑改成天蓬元帅庙,主持就选现成的。” 皇家颜面尽失,需要一个交代。 沈卓逐渐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羞愧难当,又听见场内有人放肆大笑,转头看去,目眦尽裂道:“沈舟!是你!是你坑害的我!” 少年指了指自己,用分不清是肯定还是疑问的语气道:“是我。” 第61章 遗失 沈舟伸手道:“证据呢?” 正如沈卓所言,东西都是他准备的,就算被人做了手脚,也是自己疏忽查证。 “没有证据的话,堂兄还是不要信口雌黄的好。”沈舟模样嚣张,摆出一副就是他动的手,但对方却无可奈何的架势。 没有证据,攀咬兄弟,事后还得再去一趟宗人府,就是到时候不知用什么身份,是秦王世子呢?还是庙宇主持? 自从去年沈舟被刺杀后,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既然已经撕破脸,就得斩草除根,可奈何痛失良机,让对方有了防备,再想下杀手就太难了。 但少年转念想了一个绝佳的计策,沈卓不是想当皇帝吗?那就让他在百官面前狠狠出丑,威仪尽失。 之后沈舟特意让林家帮忙寻到了一种能让人陷入幻觉的蘑菇粉末。 为了可以取得最佳效果,他先用府里的大黄狗试了试,确认不会致死后,又亲身体验了一把。 那天晚上的齐王世子,就跟疯了似的,抱着一根柱子痴语不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好在现场只有温絮一个见证者,也不算太过丢人。 沈卓用双手捂住脸庞,一种名为羞耻的情绪从指缝间渗出。 他猛然抽出腰间横刀,带着满腔愤恨,一往无前的向着陷害自己的凶徒冲去,再加上身后还有喷气助力,速度又快了几分。 “卓儿不可!”秦王沈承烁虽然嘴里这么说,可他非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有意无意的拦在左卫士卒身前。 沈皓脸色一沉,正欲挡在好兄弟身前,却被沈舟抢先一步。 少年一脚踏上桌案,静气凝神,等刀锋距离胸膛只有四五寸时,脚尖一拧,侧身出拳,击中对手右腕。 沈卓吃痛,被迫松开横刀,正欲闪身后撤,却又被少年极快的鞭腿踹在腹部,整个人横飞出去。 不是说沈舟现在的武学造诣更高,只是对手毒性未解,气机虚浮,所以才会被这么轻易的打败。 众大臣眼里闪过一阵莫名的情绪,似惊似怒,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齐王世子? 沈舟跳下桌案,轻轻挥手,嫌弃道:“你想臭死小爷?” 沈卓来了一招鲤鱼打挺,单手撑地,想要再战。 “停!”沈凛出声制止了这场闹剧,“带卓儿下去休息,等春猎后去宗人府领罚。” 沈氏子弟就是这点好,即便犯下滔天大罪,也得等宗人府的裁决。 众多内侍匆匆涌上来收拾残局,并在每个人的案台上都点了盏烛火,此物最能去除异味。 等一切恢复如常,沈弈极力稳住情绪,现在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要好好表现,旋即上前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今日于猎场中见生机盎然,不忍绿荫染血,所以并未射杀任何猎物。” 立马就有官员拍马屁道:“晋王世子宅心仁厚,德性昭彰。” “上天亦有好生之德。” 但也有人反驳道:“春猎不猎,便是秦王世子被无法参与后续,按理也是他夺得头筹。” 沈弈等的就是现在,笑道:“臣犹记昨夜之梦,有一老者身披彩衣,训诫提醒,说杀生损帝王紫气,今日箭在弦上,竟觉弓胎隐隐发烫。” 沈皓被恶心的想吐,低声问道:“你能当众说出这种话吗?” 沈舟不屑道:“如果是小爷,只会比现在恶心数倍,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沈承璟则装作生气,为儿子打掩护道:“弈儿,诸位大人在此,休要胡言。” 神仙托梦的传言,除了皇帝谁也不能说,不然为什么天下只有一位天子? “还请陛下,父王恕罪。”沈弈严肃道:“臣一开始不以为然,直到在猎场中遇见了它。” 说罢,他便从怀中将极乐鸟掏了出来。 在烛火的映衬下,其翎羽若琉璃脆,透之则现百世轮回影。 鸣啼九转,初如昆山玉碎,再似碧海潮生。 百官弹冠相庆,共贺苍梧万万年。 就连沈凛都忍不住站起身,感叹天下竟有如此珍禽。 沈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继续道:“此次臣获小凤凰青睐,全仰仗陛下教导,不过春猎大比,确实是臣输了,应当交还猎鹰令,送于卓弟。” 说罢他便在身上摸索了起来。 有官员道:“凤凰乃天赐祥瑞,岂是寻常野兽能比的,臣提议,这次春猎由晋王世子夺魁。” 此言被多位同僚争相引用,就连支持秦王的武将,也不好出声反驳,否则就是蔑视上天。 沈弈右手不停地拍着袍子,笑道:“不可不可,规矩就是规矩。” 沈舟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大叫道:“你不会把猎鹰令丢了吧?”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找到突破口的武将纷纷进言道:“猎鹰令乃我苍梧至高荣誉,怎可这般粗心,难不成是刻意羞辱萧掣老将军?” 提秦王和齐王容易让人联想到夺嫡,效果远不如当年的怀远大将军。 老将军为戎马一生,却死在国战胜利的前一晚,是苍梧军中人人敬佩的豪杰。 沈弈神色愈加紧张,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刚刚还在的,我确认过的。” 沈舟好心道:“小爷先帮你拿着,你好好找找,别是塞在内衬中。” “多谢。”沈弈不假思索的将小凤凰递了过去。 沈凛只觉的天旋地转,这东西怎么能给臭小子,万一他“失手”给扭死怎么办? 沈舟后退几步,朝着高台上使了个放心眼神,手腕骤然翻转。 众人眼光都在沈弈身上,看着他脱下外袍,大汗淋漓的翻找,却没发现一旁的小凤凰早已变了模样。 片刻后,少年拍了拍堂兄的肩膀,好奇道:“你这小凤凰,怎么如此丑?” 沈弈正伸手在靴子里摸索,抬头后又迅速低头,解释道:“这是因为…”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的缓缓扬起脖子,却没见到色彩艳丽的小凤凰,眼前是一只病恹恹的母鸡,尾巴处插着几根孔雀尾。 两件大事同时发生,如同两座山岳向沈弈压来,让他一时慌了神,惊恐道:“我的猎鸡令呢?” 第62章 指鸡为凤 沈舟陈恳道:“京城百姓中,养鸡者十有五六,未曾听闻还需什么猎鸡令,难不成是朝廷新颁布的法令?” 面对少年的故意挤兑,沈弈权衡利弊道:“我的小凤凰呢?” 猎鹰令遗失,军方肯定不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但这些人多为沈卓的支持者,得罪了也无所谓,最多事后一一登门致歉,把礼数做足,量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一位皇孙的脸面还是很宝贵的。 但小凤凰事关神仙托梦,六部官员可以借祥瑞大做文章,暗示他是下一任天命之主,万万不能差错,否则容易好事变坏事。 沈舟提着母鸡,上下仔细看了看,无辜道:“不就在这吗?” 然后他又走到史官桌案前,吩咐道:“还不快快记录上,景明十一年春,晋王世子沈弈于皇家猎场捕获祥瑞凤凰。” 史官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对方手上的母鸡,略带颤音道:“史家秉笔直书,不可扯谎。” 沈舟高高提着母鸡转了一圈,“这不是凤凰吗?小爷看诸位刚刚还挺吃惊的。” 官员们也对此感到奇怪,前不久还是身披彩衣的祥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就变成了一只母鸡,还病恹恹的。 沈舟心中窃喜,沈弈的谋划早就被他知晓。 齐王世子是南洋商贩在京城中最大的主顾,但凡他们有什么新奇物件,第一时间就会送到齐王府,毕竟少年出手大方,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 沈舟也是京城里第一位见到极乐鸟的人,在他的建议下,南洋商贩才会转去晋王府,只是后来没了下文,也不知道卖没卖出去。 直到月前,京城里流传起凤凰的故事。 少年这才趁机溜进过猎场,花费了三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被冻傻了的极乐鸟。 沈弈怕这小东西飞走,还特意剪了羽毛,殊不知这样一来,觅食便成了天大的问题,若不是沈舟小心喂养,早就死在某场春雨里了。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还抽空在刑部大牢找了位戏法大师,学了一招“手彩活”,能以极快的速度调换手里和衣服暗兜里的物品。 母鸡被困了一天,自然没有精神。 沈舟继续问道:“小爷觉得这就是一只凤凰,诸位大人有什么看法?” 以吏部为首的六部文官面露难色,若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岂不是“指鸡为凤”,滑天下之大稽,若是不认,则有可能得罪晋王父子。 他们这些年手脚不干净,落下了太多把柄。 唯独兵部尚书李慎行,完全接受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正欲起身仗义执言,却被中书令秦观年一眼瞪了回去。 武将们则纷纷起哄道:“鸡插孔雀羽就是凤凰?那猪刷金箔能当麒麟?” 他们可以确定之前看见的绝对不是母鸡,但为了秦王,一定要堵住文官们的悠悠众口,不然今日一过,沈承烁父子绝无翻身之日。 谁能跟一位得上天垂青的皇孙争皇位? 户部尚书刘禹行礼道:“莫不是殿下将凤凰藏起,故意捉弄文武百官?但今时不同往日,祥瑞意味着盛世,是我苍梧传承万年的象征,还请殿下收了玩闹之心。” 他就是想提醒所有人,齐王世子毕竟有前科,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也不足为怪。 沈舟听出了话外之音,转了转身子道:“既然刘尚书怀疑小爷,不妨来搜搜看。” “荒唐!”就在刘禹打算起身时,左仆射陆观潮怒喝道:“殿下乃堂堂皇孙,也是你想搜就能搜的?况且殿下本就是沈氏子弟,为何要做有损苍梧传承的事情?” 这句话一下子就误导了众人,齐王世子虽然玩闹,却从未做过有伤国体事情,动机上说不通。 有了错误的思索路线,没人会将今天的事情跟去年国子监毒马事件联系在一起。 尚书令江左晦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 陆观潮笑着回道:“彼此彼此。” 沈舟嗤笑道:“无妨,礼法虽然重要,但是小爷的清白也同样重要。” 沈凛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臭小子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沈舟继续道:“不如这样,刘尚书指向一处,小爷翻开衣衫给你查看,但机会只有一次,小爷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最后几个字,近乎是威胁。 刘禹心中似有两股力量在极限拉扯,一方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另一方则在叫嚣,若是私自挪动户部库银一事被晋王父子揭发,想想后果。 最终他鼓起勇气,冒着得罪三省的风险,指向少年的腰间,这里可能性最大。 沈舟脸色一变,动作有些僵硬。 刘禹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大声道:“就在此处。” 沈凛站起身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沈舟露出一个阴谋的得逞的笑容,扯开上衣,又在腰间拍了拍道:“可惜了,什么都没有。” 刘禹如丧考妣,六部说到底还是归尚书省管辖,今日驳了左仆射的面子,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沈凛长舒一口气,看着衣衫凌乱的沈弈和小人得志的沈舟,道:“今日就这样吧,朕累了。” 沈舟嘁了一声,双手将母鸡往空中抛去,大喊道:“小凤凰,飞吧!” 沈弈心凉了半截,见对方不仅坏了自己的大计,还如此挑衅,愤而拉开弓身,猛地一箭射去。 忽然,母鸡翼下的囊包被射炸,天空中下了一场七彩粉末雨。 沈舟捂着鼻子连退数步,不曾沾染半点。 自作孽,不可活。 沈弈茫然的看着空中,忽听后面有人喊道:“殿下莫要吸入,此物有致幻效果。” 他想起之前沈卓凄惨的模样,也学着沈舟捂住口鼻。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被粉末接触到的皮肤开始泛起红点。 等粉末全部落地,沈舟跳着上前,小心翼翼用外袍裹住手掌,从地上拾起一物,笑道:“小爷就说找仔细点吧,猎鹰令就在你的凤凰身上。” 沈弈正欲出声解释,却发现身上奇痒无比,只得拼命抓挠,不一会儿,脸上和手臂上就出现了道道血痕。 沈舟将猎鹰令递了过去,小声道:“你以为同一招小爷会用两次吗?堂兄。” 第63章 送礼 这明显不是致幻粉末,而是另外一种毒物。 沈舟跟沈卓的恩怨,属于不死不休,所以下手更狠。 对于秦王世子来说,希望破灭,生不如死,才算得上是最好的惩罚。 而对于沈弈,少年是留了手的,本想借“指鸡为凤”简单羞辱一番,若是不对方最后行差踏错,也不会被扣上虚伪的帽子。 不是说好的“杀生有损帝王紫气”吗?张弓搭箭时可没见有半分犹豫。 沈凛让御医将沈弈带下去好好治疗,尤其是眼睛,千叮万嘱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 随即他走向极为得意少年,鄙夷道:“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你就不担心朕会拆穿?” 沈舟无所谓道:“若是皇爷爷会管这种事,小爷就不该在瓷骨斋被刺杀,说到底,您还是希望看见这种争斗的,以判断晚辈的心性和手腕。” “小把戏?小爷要真不顾一切闹起来,保证牵扯的人不止两位皇孙,就比如户部尚书刘禹,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胆敢挪用库银,这么大一条尾巴露在外面,还以为旁人发现不了。” 沈凛叹气道:“朕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办事得体,这些年做的也不错,好在亏空也被及时补上,身为天子,自然…” “停停停。”沈舟不耐烦道:“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玩意。” “臭小子。”沈凛轻骂一声,苦笑道:“你知不知道朕是想教你些帝王之术?” “知道,但是不想学。”沈舟明言道:“鸡肋玩意,还得整天琢磨过来,琢磨过去的,小爷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道:“岭南道幻菇,西域痒粉的解毒方子,晚点再给尚药局送去。” “不孝子,还吩咐起朕来了。”沈凛没好气道。 少年翻了个白眼,正准备离去,听却后面有声音道:“还有呢?想私吞?” 沈舟尴尬的挠了挠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从暗兜里掏出一物,“皇爷爷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瞒不过您的眼睛,这小东西本名极乐鸟,打南洋而来,不是什么凤凰,这些天也喂出感情了,不如就当战利品送给小爷?” 小家伙亲昵的蹭着少年的手掌。 “拍马屁没用。”沈凛一把将其夺过,赞叹道:“果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还是养在宫里吧。” 沈舟变脸道:“老东西,小气鬼。” “你若是进宫勤快些,也能时常见到,反正左右卫也不拦着。” 沈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内建筑确实宏伟,除了主殿之外,还有山水池,临渊三海,祥云五殿,景致壮丽,唯一可惜的就是没什么人,待久了容易瞎想。 虽然齐王府也差不多,但他自小爬上趴下,天生有一种亲近感。 沈凛从少年眼中看出了嫌疑,叹气道:“随你的意吧。” 猎场后方营帐。 沈卓体内只剩些残毒,四肢稍显乏力,但神志已然清明。 他对沈舟的恨意就如眼前的汤药一般,就算咽入腹中,口齿间依旧会有苦味残留,经久不散。 不找回面子,难消心头之恨。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沈卓大喝道:“何事喧哗?” 沈弈被人抬了进来,满脸血污,双手被内侍紧紧按住。 御医回道:“晋王世子不慎被自己的…猎物所伤。” 沈卓反讽道:“自己的猎物?怕不是舟弟的手笔吧?” 圣心如渊,陛下既然没有追究齐王世子的罪责,御医也不敢多言。 汤药被灌入沈弈的喉咙,片刻后,这位晋王世子才虚弱的坐起身,用湿毛巾轻轻擦脸,感慨道:“我们都小看舟弟了。” “我从未小看他,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今天发难。”沈卓沉声道。 刺杀一事过去许久,他本以为都已经翻篇了,没想到对方有后招,还特意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对手使计,可不会提前通知。”沈弈道:“既然我俩今天都败在舟弟之手,不如联合起来反击?你是不知道,我父王还曾让我帮助他。” 沈舟志不在皇位,如果不是先被挑衅,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沈卓深知这一点,随即道:“堂兄不会在我对沈舟出招时,刻意袖手旁观吧?” “既然是联手,我自不会让你一人顶在前面。”沈弈义正言辞道。 “难说。”沈卓讥笑道:“今日你丢人丢到这个份上,还一口一个舟弟,虚伪的很,我信不过。” 说到底,面子事小,皇位事大。 沈弈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看穿他的想法,讪笑道:“也是,我俩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设计沈舟。” 威仪这东西,失去很简单,重建却很难,他们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做多少事情,才能将今日之耻淡化。 尤其是沈卓,他现在顶着一个天蓬元帅庙的主持头衔,难免被笑话很久。 而且沈承烁也未必会让他继续担任世子,他现在重要的事情是稳住在家里的地位,防止弟弟们造反。 沈弈虽然无此忧虑,但也需要再安抚六部官员,最好是找个由头将祥瑞一事压下。 二人各怀鬼胎,相视一笑,就当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此时营帐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两位殿下,齐王世子有礼相赠。” 还来?没完了是吧? 二人怒气冲冲走出营帐,怒吼道:“还不够吗?” 见来人是内侍省内侍监,他们语气缓和了不少,“舟弟人呢?” “殿下说事情已了,他便先回府了。”割孤躬身回道:“陛下已经提前看过,明言必须送来。”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沈弈道:“既如此,那我们就收下,还请公公回禀圣上,礼物很好,我们很喜欢。” “二位殿下看过再收不迟。” 割孤朝着后面招手,立马有内侍将两块匾额抬了上来。 沈弈顿时脸色数变,身体止不住的打摆子。 沈卓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吐出一口老血。 第64章 月下逢 沈舟坐在回城的马车里,笑道前仰后合,也不知两位堂兄收到礼物后会是什么表情。 沈皓不解道:“被陛下踹一脚这么开心吗?” 少年忍住笑意解释道:“是因为其他事情。” 由于是提前制作的匾额,所以他也猜不到沈卓会做出什么事,只能刻上“亲善万物”四个大字,猎场嘛,畜生最多。 而沈弈那块就比较简单了,赫然写着“天降祥瑞”。若是少年没有捣乱,则是一句极为应景的祝福语,但现在却变成了讽刺。 三位王爷的嫡长子纷纷缺席春猎,事情反倒简单了起来,没有你争我夺,明枪暗箭,官员们也不用费尽心思想着讨好谁。 沈舟不关心后面的事情,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齐王府,美美的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自从习武后,他的胃口也大了不少。 温絮还是老样子,总喜欢把沈小满拐进她的小院里,也不知道二人在里面忙些什么。 少年看着站在院外的王马夫,招呼道:“老王,这么晚还不休息?有了个郡主闺女,可把你高兴坏了吧。” 已经长出几根白发的王马夫见世子殿下前来,一板一眼的行礼道:“俺是俺,小满是小满。” 他为了给闺女树立榜样,也跟府里下人学了不少规矩,只是腿脚不方便,很多动作都有偏差。 “在家里不用这样。”少年挥手道:“你就这么一个闺女,还跟了小爷姓,会不会伤心?” 王马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一点,但想着小满以后会是一个大家闺秀,就没有那么伤心。” 沈舟拍了拍对方肩膀,调笑道:“你也不算太老,要不再找个媳妇?” “算了。”王马夫疯狂摇头道:“俺是个残废,可不能祸害人家姑娘。” “话不能这么说,父凭女贵,你作为郡主的亲爹,若是想续个弦,城里大把姑娘愿意倒贴。”沈舟笑道:“家里没钱没势的,成过亲的,带孩子的,咱还不要呢。” 王马夫似乎陷入了某种幻想之中,呵呵傻笑。 沈舟继续诱惑道:“找一个吧。” 二人谈话之际,小院那扇爬满夕颜花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先探出来的不是绣鞋,而是一截霜色广袖,袖口滑落的翡翠坠子撞碎满地清辉,幽光流转间竟似囚着一汪春江。 月光漫过美人垂至脚踝的墨发,青丝竟泛出淡淡的幽蓝光泽。 她眉似远山含黛却无笔描之痕,眸若秋水横波,睫羽轻颤,眼尾缀着颗朱砂痣,像白鹤雪羽间不慎染了丹顶红。 “姨娘,小满要回去睡觉了。\"小姑娘晃了晃被牵着的手,银铃铛惊起藤架下栖息的萤火。 “去吧,明天不要忘记来哦。”少女低笑时,发间九鸾衔珠步摇轻颤,垂落的流苏拂过小丫头翘起的羊角辫。 这一幕把沈舟看的有些痴了。 少女蓦然发现不远处站着的少年,脸颊微红,轻声问道:“春猎不是要持续三天吗?” 她本想着他有三天不在家,可以换下男子装扮,每天都穿也有些烦躁,却没想被撞了个正着。 “有事就先回来了。”沈舟目光闪躲道。 王马夫识趣的唤来闺女,小声道:“明天再找哥哥姐姐玩。” 小姑娘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捂嘴一笑,趴在父亲肩头,打了个哈欠道:“小满困了。” 等父女二人走远,温絮开口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舟收拾好心情,死死的盯着脚尖,语重心长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没关系,小爷虽然不好这口,但是尊重,很尊重,你看我跟沈皓,不一样处的跟亲兄弟一样。大家压力都很大,是需要一个释放的途径,反正在家里也没外人,穿穿没关系的。陆知鸢知道这事吗?你有…” 见少年一直不开窍,还满嘴叨叨个没完,温絮脸色又冷了下来,“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砰!小院门被大力关上。 “差点着了他的道。”沈舟狠吸了几口夜间的凉气,劫后余生的拍了拍胸口,大声喊道:“可千万不能这么出门,京城里像小爷这样的良善子弟已经不多了,小心被别人拐回家当媳妇儿!” “滚!”一声暴怒吓得少年撒丫子就跑。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有百官坐镇,街面上左威卫和善了不少,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抓进大牢,说什么等上官回来后,查明无罪再放出。 简直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兵痞! 这种小事还轮不到沈凛管,他现在正为桌案上的奏章发愁。 六部官员和武将们相互撕咬,矛头直指沈弈沈卓。 前者说秦王世子当众发狂,有损皇室颜面,理当严惩。 后者则说晋王世子杜撰祥瑞,不敬上天,宗人府万万不可放过。 双方都想致对方于死地。 春猎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两方人马差点在太极殿打起来,武将们气势汹汹也就算了,毕竟一身腱子肉在那摆着,而文官们一个个也吹胡子瞪眼,扬起头颅叫嚣,大不了就血溅三尺,谁怕谁! 当然,最让沈凛头疼的还不是这些,这两拨人不知怎么想的,相互攻讦也就算了,还把沈舟也带上。 从少年小时候尿床,到长大后逃学,每件小事都能参上一本。 这也导致有关齐王世子的奏章,比其他两位加起来还多,都快堆成小山了。 沈凛抬眼看向怀里抱着奏折的内侍,无力道:“谁的?” 内侍监言简意赅道:“齐王世子。” 沈凛指了指一旁“书山”道:“扔这。” 随即他又扫视了一圈三省的多位老臣,抱怨道:“你们总不能让朕一人批完所有的奏章吧?拦下来一批呀。” 尚书令停下奋笔疾书,从“书山”中站起身,叹气道:“臣等已经将大多重复的拦了下来,若非这样,怕是整个崇政殿再无落地脚之地。” 沈凛一把将奏章推倒,揉了揉太阳穴道:“臭小子不是想离开京城吗?传朕口谕,让他今天就走,近期别回来。” 三省大臣如释重负,一同起身行礼道:“陛下圣明。” 第65章 憧憬与不舍 沈舟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跟传旨内侍确认数次才放下心来。 转头便向小院走去,行色匆匆。 王妃林欣抱着丈夫的胳膊,疑惑道:“陛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你之前不是猜舟儿得行完及冠礼才有机会出京吗?” 齐王沈承煜摇了摇头,无奈道:“臭小子自己挑事,导致晋,秦两王提前开始争夺太子之位,父皇是想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好把齐王府先摘出去。” 林欣皱眉道:“那舟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起码要等父皇将京城的烂摊子收拾好。”沈承煜笑道:“放心吧,不会太久。正好舟儿还没下过江南,也该去见见他外公和小舅舅。” 林欣虽然不知道丈夫平时在想些什么,但只要他愿意说出口,基本不会出什么差错,随即拎起下摆,小跑着去帮儿子收拾行李。 “慢点,天色还早。”沈承煜关切道。 沈舟在房内取出一张早就画好了的地图,一南一北两条线路,再三考虑后决定先往南走。 北边的江湖听说充满了腥风血雨,一言不合就开干,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大放厥词。 而南方则缓和的多,针锋相对前都会细细打探对方的底细,比如年纪多大,师承何人等等,讲究一个礼数周全。 这些都是少年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手,距离“侠”这个字还差的很远。 所以先选简单的,到时候打不过还能亮明身份,让对方投鼠忌器,然后再化干戈为玉帛,相互吹捧一下,名气这不就来了。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而且打的很响。 林欣径直带着一群侍女闯进房间内,开始指挥道:“舟儿换季的衣服,还有那张软塌,一起带走,他睡不惯别的,别忘了拉上几车草药。对了,再找几个郎中,让他们一起跟着去,府里的护卫也调一些。” 沈舟无奈道:“娘,我这是去走江湖,不是春游,你这整得要把王府搬空了似的。” 林欣苦口婆心道:“你从小到大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能吃风餐露宿的苦,听娘的,都带上,有备无患。而且万一碰到个硬茬子,有一堆人帮你拍手叫好,气势上也强些,实在不行就群殴他。” “娘,你别这样。”少年耷拉着脑袋道。 他在家里完全不惧沈承煜,一天不顶撞两回心里都难受,但是却从不跟林欣说重话气话,因为对方真的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少年见不得,也听不得这个,会心疼,会后悔。 沈承煜站在门口,侧身躲过忙碌的下人,柔声道:“我觉得舟儿说得对,带的也实在太多了,万一丢了一两件,多贵啊。” “你个死没良心的。”林欣反驳道:“钱能有儿子重要?你要肉疼就让林家再送几批过来。” 沈承煜尴尬道:“还是别让岳丈破费了。” “既如此,你在外面养的那些人,也让舟儿一起带走,家里留个王管家就够了。” 沈舟摊了摊手,示意他也无能为力。 沈承煜搭着妻子肩膀,小声道:“都是给舟儿留的家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 京城中有一明一暗两大势力,明着的当然是皇宫大内,国战余孽多次行刺,却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暗则是百姓嘴里津津乐道的齐王府,表面看着没什么,甚至护卫人数远比不上其他两位皇子的府邸,但一样的深不见底。 这个秘密除了齐王府的主人外,怕是只有皇帝知道。 但沈凛觉儿子只是为了自保,所以没有深究。 这份信任既来自于沈承煜国战时多次的力挽狂澜,更是因为藏在齐王府的这群人都源自江湖,逞凶斗狠,可以,反叛作乱,不能。 齐王向来最知轻重,否则以他的名望,拉拢六部文官,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也不至于让晋王抢先一步。 沈承煜安抚好妻子后,大声道:“我觉得你娘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多多少少还是要带一点的。” 沈舟从凳子上跳起来道:“怎么跟小爷说话呢?我不想出了家门还被人监视,不管是丫鬟仆役,还是你手底下的高人,小爷一个都不要。” 沈承煜笑道:“你想得美,那群高手我都得恭敬对待,还想他们给你小子当护卫。为父的意思是,你在外面住什么地方无所谓,但是吃的怎么办?万一又上吐下泻,走不了几里地又灰溜溜的回家?” “小爷…”少年顿时尬住。 “你把福伯带上,正好也让他回老家看看。” 沈舟冷笑道:“你怎么知道顺路?” 沈承煜笑而不语,臭小子,你以为那些江湖故事是谁跟你说的?布局讲究一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要让被设计者觉得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下的,没有被任何外人影响,这才算登堂入室。 沈舟那些小动作,在他看来简直是孩童玩闹,不入流。 沈舟奸笑道:“被小爷抓到破绽了吧,福伯也是一个高手,对不对?” 沈承煜早就想好了理由,找补道:“你不打算去江南看看外公?不孝子。亏得林家对你那么好,这么多年你的吃穿用度,单靠王府可供不起。” 齐王府每年的开销堪比小半座皇宫,而且多是花在了少年身上,这座小院内的随便一件摆设,放到外面都价值千金。 沈承煜年俸不过四百贯,就算加上职田和封地五千五百户的税收,也得不吃不喝好些年才能把小院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舟越听头越大,“小爷错了,确实要去一趟江南,尽量不给林家添麻烦。” 林欣捏着儿子脸颊道:“得添麻烦,不然你外公又要来信骂为娘。” 林氏四子,老大老二死于国战,林欣嫁入齐王府,家里就剩个幼子,还身患隐疾,不能生育。 两家人都盯着沈舟这一个孩子,若不是为了避嫌,林家早就搬到京城了。 少年拿起桌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要走了。” 第66章 腰缠十万贯,白马离京城 沈舟腰悬宝剑“吞海”,骑白马立于城门外,大口的呼吸着名为“自由”的空气,神清气爽! 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递给前来送行的温絮,嘱咐道:“交给沈皓和叶望舒,小爷就这么两位朋友,该通知一声。” 两封信一共也才写了四个字,分别是“江湖”和“再见”。 至于为什么不亲自告别,少年是怕到时候被他俩缠上,万一闹的皇帝收回圣旨,那就得不偿失了。 温絮斜眼问道:“陆知鸢的呢?” 沈舟没好气道:“你俩这关系,我给她写信算什么,晚些你跟她说一声就行。” 他想了想后继续道:“你俩成亲的时候,小爷未必在京城,到时候你去小院里随便挑点喜欢的,就当是小爷的贺礼。” “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少年双腿一夹马腹,“都是朋友。” 十几里地后,官道上人数明显少了很多,没有京城那般吵闹。 行脚商和镖师们满脸疲惫,但看着远处的城池轮廓,又掩不住内心的欣喜。 近郊的农户则悠闲的赶着老黄牛,对着田地指指点点,期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 少年一开始还兴奋的跟他们抱拳打招呼,但几次没回应后就绝了这份心思。 沈舟掏出在城门口新买的武榜,呵呵道:“一看就是文道士的手笔,乱写一通还能有这么好的销量,是门好生意。” 武榜这玩意,各地有各地的排法,都想提升家乡高手的江湖地位,反正又没打过,凭什么说河东道不如剑南道。 福伯胯下是一匹驽马,小跑着才能跟上少年,颠簸导致厨子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倒也…不算是乱排。” 沈舟好奇问道:“你也混过江湖?” “年轻时也跟公子一般,有个江湖梦,可惜生活所迫,只能在灶台旁忙碌。”福伯微笑道。 根据温絮的说法,沈舟现在大概能算七品武者,对付一般的山贼马匪不在话下,可要想御剑腾空,破海斩浪,差距还很大。 少年叹气道:“不知道小爷什么时候能登榜,哪怕是个地方野榜也好。” “公子不要灰心,武者的九品到二品,只需耐得住性子,慢慢熬总能爬上去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时间长短,不过要想登榜,即便是野榜,也得踏入一品才有可能。” 福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有些收不住,“武榜前四,基本各个地方都差不多,叶无尘曾与西域佛宗大战于雪山之癫,单手葬昆仑,楚昭南和谢清晏则四处挑战江湖门派,胜而不杀,奠定第二第三的威名,至于云青涯,虽然出手不多,但叶无尘评价过此人,‘剑里有仙气,能吞百川’。” 沈舟没有听到心仪的名字,用手指拂过武榜第十,低声道:“沈夕晖,您老人家也该出山了吧。” 少年人心气落的快,起的也快,“饿了,买点东西吃。” 福伯看了看周围,尴尬道:“公子,得再走几个时辰,才有小镇贩卖吃食。” 少年拍了拍胸口的十万两银票,这是他的底气,自我安慰道:“没事,小爷扛得住。” … 齐王世子出远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瓷骨斋的老鸨垮着一张俏脸,埋怨道:“这冤家。” 皇宫里一切如常,沈凛接过风闻司的密信,叮嘱道:“路上多照看些,一切以舟儿为重。” 割孤低身领命,转身出了崇政殿。 晋王府。 沈弈被奏章一事弄得不胜其烦,他本想借沈舟把水搅浑,可没想对方竟然离开了京城,文官们也不好再拿齐王世子说事。 “父王,我该怎么办?”面对武将近乎疯狂的攀咬,他确实没什么法子。 明明都登门致歉过,而且猎鹰令也没有遗失,却还是被逮着不放。 沈承璟喝了一口热茶道:“无妨,祥瑞一事明显是沈舟动的手,但父皇并不打算追究,单靠那群匹夫翻不起什么大浪。” “等我当上太孙,必然将他们碎尸万段。沈卓不过一贱婢的儿子,如何能与我争?”沈弈满脸阴翳道。 “若是真能坐上那个位置,自然随你。” 沈弈继续问道:“父王,那接下来?” 沈承璟平静道:“风波迟早会平息,到那时就看你和沈卓的表现,为父会帮你求一份吏部的差事。” 吏部贵为六部之首,掌文官铨选,考核等事宜,说的夸张些,除了三省和武将,其他百官都要看吏部的眼色。 沈承璟让儿子进入吏部,自然是想他能够把握好拿捏官员的机会,收拢自己的死忠之臣。 尤其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兵部暂且不去说,户部掌管着苍梧大军的军饷,只需稍微运作一番,就能让那些武将苦不堪言。 现任的户部尚书刘禹,由于得罪了尚书省左仆射,沈承璟觉得此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辞官归隐,所以要早做打算。 忽然调任兵部的李慎行已经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就好似陛下特意在削弱晋王府的势力。 按照流程,接任兵部尚书的应该是右千牛卫将军,陆枕石。此人原本效忠于沈承烁,但暗中却已被沈承璟收买。 而相对的秦王府也好不到哪里去,左右卫权势力压其他十四卫,而且宫里暗探传出消息,皇帝似乎有设立镇军大将军的想法。 这样一来,势必会减少秦王在军中的影响力。 沈承璟觉得这是父皇害怕帝位之争影响朝堂稳定,故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该拉拢的人依旧要打点。 沈弈眼前一亮道:“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王失望。” “你已经让本王失望很多次了。”沈承璟眼眸低垂道:“为父让你帮沈舟离开京城,你竟然为了一女子跟他起了冲突。若是没有猎场那档子事,沈卓现在连给你擦鞋的资格都没有。” “儿臣知错。”沈弈慌忙跪下道。 “罢了。”沈承璟站起身:“为了安抚陆家,也为了让你心思能定下来,为父决定帮你求亲。” 陆家之前也被牵扯进了国子监毒马案,沈承璟一直拖着没登门,就是想等儿子禁足结束。 沈弈眼中爆发出一阵精光,欣喜道:“多谢父王!” 第67章 一场空 能在京城内谋得一官半职,都算上是人中龙凤,即便自身实力差了些,家里也能帮着托底。 所以对于儿女结亲,尤其讲究门当户对。 大家族要的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破落书生迎娶豪门女子,自此飞黄腾达的故事,多出现在话本上。 而在大家族内部,地位也有高下之分。 最尊贵自然是皇室沈家,然后才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所以沈弈对自己的亲事充满信心,甚至在考虑成亲以后的事。 陆知鸢曾在国子监帮沈舟出头作保,驳了他的面子,等其嫁入晋王府后,定要在床榻上狠狠惩戒一番。 一想到清冷美人面色潮红的害羞模样,沈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晋王府提亲的队伍蔓延数百米,一路上满是朱漆礼盒,排头的一对少男少女,身穿红衣,各自手里捧着一只大雁。 京城百姓纷纷侧目,好奇哪家的闺女有这样的福气,能让晋王亲自登门为子求亲。 这件事本应该媒婆去做,但沈承璟思虑再三,决定把礼数给足,让陆家好好风光一把。 有些胆子大的百姓,还涌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惹得沈弈哈哈大笑,随手便赏赐了一颗金锭。 就这样,求亲队伍愈发庞大,甚至显得有些臃肿。 陆家男丁多在京城外任职,家中只有陆观潮和次子陆贤,而陆知鸢正是陆闲的闺女。 很快求亲队伍就到了陆府门前,围观百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陆家女子,难怪要摆出这么大阵仗。 刚尝到甜头的一群人,帮忙敲响了陆府大门,开口便是,“好事临门,可喜可贺。” 门房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急忙小跑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还请容在下去府里禀告。” “没事,本王就在这里候着。”沈承璟笑道。 他特意没有提前告知,就是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 好不容易找到空闲,请了半天假的陆观潮,本想下午去园子里听听戏,现在好心情全被搅和了,“请秦王父子进来,再让外面的人都散了。” 片刻后,晋王带着儿子走入陆府大堂,拱手道:“搅了您老的清净,承璟罪该万死,不过孩子催的急,本王只得走这么一趟。” “见过秦王殿下。”陆观潮回礼后,明知故问道:“不知此番登门,所为何事?” 沈弈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陆爷爷,我…我想娶知鸢。” “站直了。”沈承璟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是什么坏事,大大方方的说。” 沈弈严肃的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保证道:“若是知鸢进了王府,孩儿定以礼相待,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还请成全我们。” 陆观潮简直没眼看,干笑道:“世子,先不着急。” 话音未落,沈弈便打断道:“刚刚所言绝非蒙骗,孩儿可以立下誓言,若是违背,必然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陆观潮一急,上前几步道:“世子殿下,不可…” 沈弈误以为对方还有所有怀疑,一咬牙,一跺脚道:“孩儿愿意用姓氏担保,此生无悔。” 沈承璟帮腔道:“你是陆老看着长大的,他又怎么会拒绝你的痴心一片。” 陆观潮挠了挠满头白发,面露难色,这个事该怎么说呢? 要怪只能怪沈舟那个混小子以前名声太差,齐王沈承煜才提议双方暂且瞒下,否则容易让百姓误以为陆府做了什么坏事,才把孙女嫁给了齐王世子,希望借女消灾。 沈承璟胸有成竹道:“陆老请放心,亲事的一切筹备都走晋王府的账。” 随即他又承诺道:“鸢儿在国子监学得不错,等嫁过去后,晋王府的产业也可以交给她打理。” 王公贵族都是当家主母管理产业,沈承璟的意思是,陆知鸢虽然暂时是世子妃,但却可以拥有王妃的权柄。 陆观潮长叹一口气,如实道:“弈儿这孩子,老夫也很喜欢,只是晚了。” “晚了?”沈弈如一只受惊的鹌鹑,急切道:“什么晚了?午时刚过,怎么会晚呢?” 沈承璟疑惑道:“难不成鸢儿已经跟他人订婚?可本王从未收到类似的消息。” 沈弈一听,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耳旁传来嗡~的一声,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蚊虫从他头顶飞过。 原来是当年齐王府求亲失败后,俩家人也就没有继续来往,就当是孩子们缘分不到。 之后陆家拒绝多方提亲,也是想等陆知鸢年纪再大些,让她自己选。 可在三年前,陆观潮因为国战余孽之事被捕入狱,沈舟则趁夜偷溜进陆府。 在家的陆贤本想阻止,却被赶来的沈承煜拦下,双方谈论许久,确定少年不会做什么的出格事情后,他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并毅然决然的回绝了齐王府的二次提亲。 理由也很简单,陆知鸢曾多次在家表达过对少年的厌恶。 但是后面的事情发展超出了陆贤的预料。 沈家小子来一次也就算了,之后半月,几乎每晚都能在府里见到他鬼鬼祟祟的身影,明明身手稀烂,还次次不走正门,傻闺女无奈让人在墙角放了张凳子,防止少年摔伤。 陆贤那几天吃不好也睡不下,除了担心牢中的父亲外,也对闺女的事情极为忧虑。 他曾旁敲侧击过,但却始终得不到陆知鸢的明确答复。 后来某一晚,陆贤亲眼看见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屋顶,二人一同仰望星空,有说有笑。 再也压制不住怒火的太常寺少卿,苍梧王朝正四品大员,连夜闯进齐王府,几乎是威逼着沈承煜签订了婚书,说是要不签,他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三年,我晚了三年。”沈弈惨笑道。 他原本是有机会抢在沈舟前面的,毕竟对方是晚上去的陆府。 若是他再坚定些,不信那些流言蜚语,故事的主角本应该是沈弈才对。 “鸢儿呢?要不问问她的意思?订婚也还是能退的,只要鸢儿不愿意,三弟那边交给我。”沈承璟由不死心,他才放弃一个户部尚书,决不能再失去拉拢尚书省左仆射的机会。 第68章 截道 陆观潮随意道:“如果不在国子监的话,应该在齐王府。” 沈弈发觉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起来,拼命的揉了揉眼睛,狂怒道:“沈舟算什么东西?一个连京城都待不下去的废物罢了?也敢…” 陆观潮双眼眯起,端起左仆射的架子,威严道:“世子慎言。” 沈承璟瞪了儿子一眼,随即歉声道:“此事是本王考虑不周,还请陆大人恕罪。” 陆观潮大袖一挥,“王爷都这么说了,老夫也不好追究什么,不过请二位记住,无论如何沈舟都是我陆府的孙婿,莫要说些伤了和气的话。” 从二品高官,朝堂上只有两位,比王爷还要稀少,就连皇帝也不会轻易得罪。 甚至按照沈凛性子,只要出了皇宫,跟他们都是兄弟相称。 只要晋王还想当太子,三省就是他必须要过的一道关卡。 沈承璟拱手告辞道:“既如此,本王就先行离去了。” “不送。” 门外百姓还在努力想着喜词,一看有人出来,立马涌了上去,纷纷道:“恭喜世子,贺喜世子,佳偶天成,难怪今日有喜鹊一直萦绕在京城上空。” 沈弈气得一脚将眼前男子踢翻,刚想破口大骂,却又将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怒咽了下去。 沈承璟翻身上马,沉声道:“得之你幸,失之你命,不可怨天尤人。” “谢父王教诲。”沈弈低下脑袋,泪眼模糊道:“若是三年前您没拦着我,事情是不是就成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父亲的决议产生怀疑。 “人算不如天算。”沈承璟平静道:“回府。”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件事也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想不到就连王爷的儿子都会求亲失败,那自己家这个臭小子娶不到媳妇也正常。 城外官道。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沈舟的计划,他只能听从福伯的建议,换了一条小道,争取在天黑前到达小镇。 豆大的雨水浇在少年身上,他担心的往后面看去,却发现胖胖的厨子在头上顶了一口大锅,仪态清闲,完全不把这场雨当回事。 沈舟抹了一把脸,笑骂道:“早知道小爷也带把伞。” 雨声将人声淹没,只见福伯敲了敲锅底,表示雨伞未必能有这玩意好使。 突然,林间涌出一群黑衣人,或立或蹲,甚至还有人趴在树上,也不怕挨雷劈。 沈舟勒住缰绳,没想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马匪。 “来者何人?”少年高喊一声,随后冷静道:“福伯,你的马不行,先走,小爷拖住他们,等会就来。” 没有得到回应,少年继续喊道:“福伯,福伯?” 等他回头一看,除了地上凌乱的脚印,哪里还有厨子的身影。 沈舟暗骂自己一声,之前竟然会猜这种人是高手。 不过逃的快也好,不然等下动起手来,未必能顾得上。 有位黑衣人上前喊道:“这位公子,我们哥几个劫财不劫命。” 少年哈哈道:“小爷没钱,马是偷来的,你们想要尽管拿去。” 黑衣人抽出腰间长剑,任由雨滴溅落其上,激起水花朵朵,“公子,莫要打趣,你身上的袍子是出自天水碧染坊吧?这么多的冰蚕绫,少说也得上千两。” 沈舟拍了拍袖口,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你出卖了小爷。” 话音刚落,少年策马狂奔。 自古骑对步,永远是骑兵占据优势。 他打算先来一次冲锋,探探对方的底,若是打得过,顺手就收拾了,万一是硬茬子,也可以借着速度扬长而去,再绕一个大圈回来找福伯。 为首的黑衣人背持长剑,左手捏虎爪。 就在马匹到来的瞬间,黑衣人将手搭在马脸上,侧身一旋,少年立刻被掀飞,而白马却安然无恙的转了个身子。 沈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止住身影,赞叹道:“好手段。” 黑衣人继续道:“最近官府管得严,我们真的不想伤了公子性命。” 少年眼中战意正盛,这几个月他虽然一直在刑部大牢打擂,但总觉的少了点什么。 激情,是那种生死之间的才会有的激情。 沈舟调整好呼吸,骤然间身似脱兔,趁着闪电劈开一刹那,高高跃起,挥出霸气绝伦的一剑。 这是他跟府里王管家学,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很有气势。 黑衣人微微侧身,用一种极为平常的方式躲过。 剑尖撞向地面碎石,溅起一串火花。 少年顾不得手腕上传来的酥麻感,身形飘然落地,猛地一腿扫出。 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明招数,但往往能出其不意。 黑衣人看准时机,轻轻跳起,以脚尖轻点少年鞋面,身形在空中翻腾一圈,后退几步,似惊似恼道:“吓死我了。” “打架就打架,恁多废话。”沈舟提剑再次冲去。 黑衣人一边闪躲一边道:“公子这话说的不对,言语也是武器之一,若能不战而屈人,岂不美哉。” “哦呦呦,这一剑,就差两寸。” “这可不行,对敌时岂可分心?” “你看看,我都快躲累了,公子忙完没?” 沈舟挥剑的路数越来越没有章法,他现在什么都不管,就想刺中对面这个王八蛋,好让他闭上那张烦人的嘴。 直到大雨停歇,少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而黑衣人还是那般闲庭信步,甚至还有空接住同伴抛过来的枇杷,剥开皮后问道:“公子要不要吃点?自家种的。” 沈舟驻剑停在原地,摇了摇头道:“要钱是吧,拿走。” 黑衣人笑着走上前,伸手道:“早这样多好。” 就是现在! 少年趁着对方分神,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拔剑砍去! 这是他认为必中的一剑,却依然落空。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少年的身后,低声道:“公子不老实。” 沈舟脖颈处传来剧痛,在昏过去之前,嘴里蹦出了三个字。 “你大爷。” 过了莫约一盏茶的时间,福伯从某棵大树后探出脑袋,战战兢兢问道:“完事没?” 第69章 望梅止渴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舟迷迷糊糊转醒,能看见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少年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扒了个干净,十万余两银票不翼而飞,就连白马也被牵走,手边只剩下长剑“吞海”。 福伯在路旁搭了一个土灶,煮着一锅不知从哪寻来的菜蔬。 他用树枝沾了点汤水,放在嘴里细细品尝,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享受道:“美啊。” 沈舟艰难起身,踉跄的走到锅旁,咚的一声坐在树墩上,愤愤道:“跟宫里串通好了?要逼着小爷回京城?” 福伯脸上的赘肉不停抖动,忙道:“公子,您说什么,我听不懂。下午时分,我看有马匪的,就先躲起来了,省得给公子添麻烦。” “马匪?”沈舟怒而反笑,“马匪能一眼看出天水碧染坊?马匪能知道冰蚕绫?那他们还怪会享受的嘞。” 福伯依旧摇头,目光诚恳。 少年学着黑衣人剥枇杷的动作,捻起兰花指,咬牙道:“脂粉气还挺足。” 他不怪沈凛弄这么一出,但演戏也要找些好演员吧,破绽也太多了,别把人当傻子啊! 被拆穿的福伯不好意思傻笑道:“是陛下和齐王一起想的,说走江湖就要有个走江湖的样子,吃不了苦就回去,反正您也不在乎名声。” 沈舟被激起心中怒火,指天指地乱骂一通,直到腹部发出咕咕声才停下来,恶狠狠道:“小爷就算爬也得爬到江南!” 福伯见效果已经达到,掰了两根树枝递了过去,嘿嘿道:“公子先吃点东西,我们明天再上路。” 沈凛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既要少年暂时远离京城,又怕对方在外面玩野了。 不是想走江湖吗?那就走,等一日三餐的烦恼找上门后,自然会念着家里的好。 沈舟在锅里挑挑拣拣,忧心道:“这能吃?” 福伯率先夹了一颗绿菜,咀嚼道:“都是正经的野味,城里人可没有品尝的机会。” 沈舟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闭着眼睛将食物塞进嘴里,大口的撕咬着。 但这份决心并没有持续多久,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吐了出来,嫌弃道:“一股子土腥味。有肉没?烤着吃挺香的。” 福伯掐着肚子上的肥肉抖了抖,为难道:“公子,我实在抓不到。” 沈舟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拿起黑衣人特意留下的破烂衣衫,循着水流声向远方走去,自言自语道:“等明天到了小镇上再吃吧,饿一天也不打紧。” 月光像匹裂帛摔进河里,少年闭着双眼,赤裸上身,脊背处蒸腾着白雾。 温絮说过,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荒废一日往往需要三日才能补回来。 剑锋劈开水面的刹那,惊起一尾银鳞,鱼在刃尖跃成弯弧,恰似水中捞月。 水珠顺着锁骨滚入少年的腰际,剑柄缠的红绸便活过来,随挽出的剑花旋成残影。 他忽地反手撩剑,惊散芦苇丛里偷看的流萤。 剑脊映着月光掠过胸膛,照见少年还算不错的身材。 两个时辰后,饥肠辘辘的沈舟回到了林中,狼吞虎咽的吃着锅里的剩菜,果然刚刚还是不饿,现在竟然能品出鹿肉的味道,就算明天拉到虚脱他也认了。 人一旦有了目标之后,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少年带着福伯已经在官道上“流浪”了半个月,那匹驽马也不知怎么搞的,只要是他骑上去,任凭怎么催促都不愿意前进一步。 福伯不好僭越,无奈二人只得牵马步行。 沈舟开始还信心满满,但终是小看了“钱”这个字,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极为敬佩远在江南的外公,能置办起那么大一份家业。 这一路上,每次路过有人烟的地方,少年都想犒劳下五脏庙,可奈何店主一看他们的打扮,连酒楼大门都不让进,嘴里还污言秽语不断,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嫌弃。 事实证明,如果不靠力气,单凭一张好看的脸,还放不下尊严的话,也是可能被饿死的。 沈舟喘着气问道:“东西还在吧?” 福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念道:“顺政县吴家村,张寡妇家三颗鸡蛋。” “长举县镜溪里,陈寡妇家半斤白面。” “上庸县青岚坞,余家小娘子送的两只鸡。” … “还是公子厉害,每次都能从姑娘家里要到东西。” “别说了。”沈舟捂着脸道:“以后都是要还的。” 少年想起第一次敲门时,他还规规矩矩的行礼,拽了些文辞,谁料人家根本听不懂。 最后只能明言,问能不能借些吃食。 若有男主人在家,少年往往会被当成路边一条轰走。 只有单独遇到女子时,让她们捏捏手,揉揉脸,才会有收获。 沈舟觉得自己不干净了,尤其是余家的小娘子,如果不是他当时跑得快,差点就被亲上。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些。 少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岔开话题道:“前面是哪?” 福伯开怀道:“应该是山南东道的竹山郡,听说这里姑娘极为出挑,公子又可以一展身手。” “闭上嘴吧,求求了。”沈舟疯狂的挠着额头,“自尊心已经不许小爷再做那种事了。”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真要一路乞讨去江南?” 少年目光坚定道:“小爷决定了,要搞钱。” 福伯小声吐槽道:“之前也试过,摆摊算卦,街头卖艺,不是还是没挣到银子。” “你再说这种话,小爷就让你去卖笑。” “我这模样,也得有姑娘看的上才行啊。” 沈舟极其失望的看了对方一眼,叹气道:“算了,山人自有妙计。” 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沈凛,少年决心要报复回来,顺带赚点盘缠。 福伯也被这份信心感染,用了一招望梅止渴的法子,呵呵道:“进了山南东道,最多只需要两个月,就能达到江南东道,到时候又是公子的天下,醇酒美人,香床软榻,想想就开心。” 沈舟差点嗷的一声哭出来,现在更想死了。 第70章 生财之前先拆台 竹山郡枕九嶷余脉,抱潇湘支流,七分翠竹二分水,余下一分是女儿腰。 听说国战时这里有一女,名竹仙儿,钟灵毓秀,眼尾生淡青小痣,掷簪可化千丈绿幕,如仙人摆阵,困敌军于山野。 韩王慕名求娶,但最后还是未能挡下苍梧铁骑。 沈舟自是不信这种胡扯的传言,当年韩国被打的节节败退,才想借鬼神之说稳定军心。 沈承煜曾提起过这位竹仙儿,说韩国国都被破时,韩王在大殿内亲手勒死了她。 此举在竹山郡传开后,引起了巨大反响,百姓们争前恐后的抄起家里农具,加入了苍梧的“剿匪军”,一统追杀韩国的残兵败将。 要知道此地姑娘少有外嫁,正所谓“宁啃三年竹,不做外乡妇”。 几十年来第一个嫁出去的姑娘,竟然还死在丈夫手里,如何让人不气愤,他们可不管什么韩王不韩王的。 民生淳朴且彪悍。 竹山城四面城墙都是由湘妃竹编制而成,内灌桐油铁砂,刀劈不进,剑砍不断。 沈舟现在的打扮,比之普通人还差上不少,自然不会引起守城士卒的怀疑,只是按例询问了几句,并提醒道:“若是要找生计,可前往城南,有商户会雇人去林子里砍竹,一天能有个二十文钱。” 少年道谢一声,随即走进了城内。 再次见到人头攒动的场景,沈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亲切感,就连街旁的叫卖声都显得那么悦耳。 福伯小心问道:“公子,你打算如何挣钱?” 他心里莫名有些害怕,这儿可不是京城,没了世子身份,万一闹起来,官府可不管那么多,会直接将他们缉拿入狱。 沈舟闲逛至城池中央主街,找了个茶摊坐下,缓缓开口道:“先探探底。” “如何行动?”福伯不明所以,只得跟小二要了壶最次的茶水,用光了身上最后几文钱。 沈舟沉声道:“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街面上除了茶楼酒家,还设有棋社当铺。 不远处亭子中坐着一位说书先生,正在讲述苍梧死战齐国的故事,尤其是在说到剑仙谢清晏时,声音骤然提高八度。 说那男子神貌俊朗,一人挡下苍梧数万大军,每次挥剑,天地色变,地府中便会多出数千亡魂。 周围听众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纷纷打听此人家世出身。 说书先生笑而不语。 “苍梧军力最鼎盛时,也不过大军百万,这么说来,谢清晏只需挥剑千次,就能解齐国之围?”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听众拉回现实,有人怀疑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没有江湖人士当皇帝?” 说书先生顿时一愣,但很快便解释道:“齐国有高手,苍梧自然也有,尤其是皇宫内…” 男子不依不饶道:“宫内高手夺取皇位不是更加简单,何必屈居人下?”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抛出一个劲爆的话题道:“其实,这位谢清晏是位女子。” 众人注意力又被他吸引了过去。 也是,这么多年,也该有女子登临武榜了,不然说不过去。 天下第三,不低,却也不是最高。 “这谢清晏曾和我苍梧某位大臣有过一场露水姻缘,只是男方始乱终弃,所以谢剑仙才转投齐国,这其中的故事,若是诸位想听,不妨打赏一二,再容某家细细道来。” 这招他已经用过数次,不管是转移话题还是借此敛财,皆都屡试不爽。 “你这么造谣诽谤,就不怕谢剑仙打上门来?要知道齐都一战,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他。” 刚刚拢起来的人气,又被人打散,气得说书先生怒喝道:“那个小王八蛋拆老子的台?敢不敢出来单挑?” 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起身拱手道:“不才,正是在下。” “你一个臭要饭的,见过谢清晏?如何知道他不是女子?”说书先生见来人蓬头垢面,厉声反问道。 沈舟摇头道:“这般大人物,我可没有见他的福气。” “那你…” 沈舟不等对方说完,打断道:“但是我家长辈曾参与过齐国一战,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信口雌黄,你说长辈就长辈?我还说是我爹是皇上呢。” 沈舟并不生气,用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下“谢清晏”三个大字,笔力苍劲。 言语可以扯谎,但字却不行,要想达到少年这种水准,起码要苦练数年。 穷苦百姓哪里有闲钱让孩子去读书识字。 沈舟叹气道:“家道中落,艰难求存,怎一个苦字了得。” 说书先生发觉碰到了个扎手的点子,语气缓和不少,“我的意思不是指谢清晏是女子,只是说他像是女子,喜欢男的。” “你跟他好过?”沈舟追问道。 “你大爷…” 少年起身越过人群,将说书先生挤到一旁,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不妨来听听我说的故事,您要是觉得好,就打赏点茶钱,若是觉得不好,尽管骂上两句,就当寻开心了。” 说书先生神色不善道:“砸场子是吧?你以为这份差事很好做?不了解些江湖秘闻,哪里有人愿意听你浪费口舌。” “江湖秘闻我的确不了解。”沈舟如实道。 众人立马让少年将位置让出来,别挡着他们听故事。 说书先生乘胜追击道:“某家还知晓一些女侠仙子的癖好,绝对的一手消息。” 起哄声越来越大。 “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伙子,要想吃这碗饭,你还需要多花点时间读读书。” 沈舟慢慢勾起嘴角,指着天空狡猾一笑,“但是我知道皇宫里的故事,就比如上面的那位。”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哭闹的孩子都被父母捂住了嘴巴。 “想听吗?”沈舟诱惑道:“很好听的哦。” 众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疯狂点头。 宫里的生活距离市井百姓实在太远,管制又严,他们即便想了解,也不可能去跟京城的官员打听。 少年有一手漂亮的字,足以证明他曾经辉煌过,说出口的话,起码有四五分可信。 “女侠哦,仙子哦。”说书先生也学着沈舟的语气道。 一旁的茶摊老板扔了几文钱过来,“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我们再听江湖故事。” 第71章 胆大包天的说书郎 沈舟整理了一下留在桌上物件,将它们摆放整齐。 随即他拍去身上尘土,拿起竹板先来了一段“开场调”。 “南来的客,北往的船,听我醒木震破天! 东街的财主西巷的汉,竹山郡的故事比酒! 皇帝老儿丢玉玺,连夜醉倒御厨房! 兜里铜板您甭吝啬,听段秘闻赚个乐! 赏个碎银加猛料,再说三更龙床凉!” 沈舟虽然没有说过书,但在京城里也听了不少,随意改改词,拿来就用。 众人见少年还挺专业,本该鼓掌叫好,但转念一想,这种事听过就算了,可不能被府衙发现。 还好是在竹山郡,若是换做山南西道,就凭这段开场调,说书人就得被抓进大牢。 沈舟猛然拍响醒木,满脸戏谑道:“诸位可知当今陛下最怕什么?”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线,就是想着有人能把今天的事情传回京城,好好“报答”沈凛的一片苦心。 有一女子双手托着下巴,反问道:“天下之主能怕什么?就连中原都是圣上打下来的。” “诶,此言差矣。”沈舟摇头道:“陛下虽是天子,但落于凡尘,心中也有恐惧之物。” “难不成是国战余孽,听说前段日子京城闹的挺凶,有世子被刺杀。”这男子一看就是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不然消息不会这么灵通。 又有一读书人道:“作为万民之主,陛下当然是害怕朝局不稳。” 男子反驳道:“荒唐,陛下雄才伟略,有他坐镇,朝局怎会不稳?” 双方陷入争执,沈舟故意偷偷看了周围一眼,再道:“都不是,国战余孽掀不起大浪,君臣一体,同心同德,朝局也不会不稳。陛下害怕的东西其实是…” 少年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了片刻后道:“是猫。” 读书人嗤笑道:“更是无稽之谈。” “且听我娓娓道来。”沈舟打开折扇轻摇,继续开口,“某日早朝,还是十日一次的大朝会,陛下正想下一道圣旨,却发现案头上的玉玺无故消失,这可把他急坏了,满朝文武撅着屁股找了整整三日,却不曾发现任何端倪。” “皇宫里也有贼?”书生脱口而出道。 “有,怎么没有。”少年道:“我就亲眼见到皇宫东侧有一个洞,正好能容纳一人通行,多年来从未堵上。” “竟有此事?”有人不敢相信道。 行脚商低头思索,缓缓开口道:“去年年末,我正好在京城,是听说齐王世子有偷偷溜进去过皇宫,大概钻的就是这个狗洞。” “沈舟确实是个王八蛋,但这个洞并非狗洞,因为宫里就没有养狗。”少年纠正道。 半真半假难分辨,他就是要用一些真实的东西来佐证谎言,增加其可信度。 “那这个贼最后抓到了吗?”有女子问道,她以前觉得皇宫大内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那里有贼会偷玉玺,揣在身上影响行动,况且也不好出手,不如直接去司宝库。”沈舟闭眼摇扇,故作高深道:“真正下手的就不是人,而是宫里的一只御猫。” 众人一时无言,眼看场面即将冷下来,少年朝着远处使了个眼神。 福伯装作听众问道:“那这个猫,偷玉玺做什么?” “问到点子上了。”沈舟摇头晃脑道:“诸位若是家里养了猫就知道,这畜生最为好奇。而玉玺多摆在太极殿内,夜晚烛光闪闪,猫儿一看,诶,很漂亮嘛,搬回窝里去。” 为了让听众更有画面感,他还模仿御猫的动作,一爪子把折扇打飞。 故事里有很多破绽,就比如那么大的玉玺,一只猫怎么搬得动,就算搬得动,当值守的内侍看不见吗? 但这些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谣言当然要够谣才行。 若是有人不信,可以去宫里找人对质。 “那最后怎么发现的呢?”众人还没回过神,福伯则再次配合道。 这一幕把原先的说书先生看的愣住,以往只听过赌托,怎么说书还得有个书托?不愧是京城来的,果真有两把刷子! 沈舟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多亏了内侍,他们是在清理猫屎的时候,察觉到了异常。” 有姑娘捂着嘴巴,恶心道:“那岂不是说?” 沈舟会意道:“宫里说是没粘上,至于真实情况如何,怕是只有少数几人才能知晓。” 书生肯定道:“对外肯定这么说,不然这玉玺还用不用。” “兄台好见地。”少年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书生眨了眨眼,表示大家都懂的。 沈舟则继续胡诌道:“此事之后,陛下好像患上了猫病,只要看见御猫就头疼难耐,严重时连早朝不能上。” “哦~”众人异口同声道:“原来如此。” 沈舟不知道沈凛听到这番说辞会有什么反应,就算被气的七窍生烟他也无所谓。 天高皇帝远,海阔鱼虾欢。 “小兄弟想必之前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甚至父兄还有可能帮忙找过玉玺,不然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若是没有这么多人,沈舟真的想抱着福伯亲一口,这句话说的简直太棒了。 但他还是压下心中喜悦,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诸位?” 众人连忙从怀里掏出铜钱扔了过去。 可能是之前从未有人讲过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出手格外大方。 甚至还有一位小男孩把咬过的糖葫芦放在这位年轻的说书先生手上,眼神里满是求知欲。 沈舟犹豫了片刻,叹气道:“我不吃。” 出了京城才知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小男孩嘟起嘴,感觉马上就要哭出声。 沈舟怜悯道:“折现吧。” 本有些感动的男孩母亲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儿子拖了过来,又嘟嘟囔囔的扔了几颗铜板。 “孩子的钱都要,真不要脸!” “总不能为了脸面,连钱都不要吧。”少年小声反驳,随即又道:“既然诸位如此热情,我也不好再掖着藏着,再来一段!” 人群越聚越多,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安静如鬼蜮的说书摊,到底蕴藏了什么魔力。 第72章 宫闱秘闻 竹山作为战时韩国最先融入苍梧的地区,得皇帝特批,化县为郡,设郡守。 地位高于普通六品县令,但低于四品刺史,算得上是全天下独一份。 竹山府衙内,一位中年蓄须男子端坐于后堂。 得益于此地居民之团结,他这个郡守当的极为轻松,就算有歹人作怪,往往不等收到消息,就会有百姓押着对方上门。 每天喝喝茶听听曲,官位就能蹭蹭上涨,只需再熬上几年,他就会被调往京城,虽说是平调,但那可是天子脚下,意义大不一样。 但此时的程野渡却眉头紧锁,满肚惆怅。 半月前他曾收到京城好友的信件,明言齐王世子已经南下,多半会途经竹山郡,让其好生招待。 寄信之人害怕程野渡会端着文人风骨,还特意强调,此子性格乖张,却深得圣心,又有三省保驾护航。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程野渡为此即兴奋,又紧张,提前七日就让人将城外官道打扫干净,并叮嘱下属不要放过任何一根野草。 他要借此机会好好展示自己,为将来前往京城寻得一个靠山。 可一连在城门口等了三日,却不见任何仪仗,派出去衙役亦未曾遇到过衣着光鲜的少年。 程野渡算了算时间,猜测齐王世子莫约是改了行程,欲从黔中道转江南西道,也就放弃了等待,只当运气不好。 可没料到今天,竟有一身着破衣烂衫,却胆大包天的少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编排圣上。 不用猜,定是那位性格古怪的齐王世子。 不过怎么能混成这样?莫不是故意借此体察民情? 一旁的主簿见上官忧心忡忡,谨慎道:“那贼人满嘴喷粪,就连宫闱之事也敢拿来胡说,以属下愚见,还是尽快将其抓捕归案,否则传入京城,怕是不好交代。” 程野渡目光一闪道:“衙役只说有人在城中大放厥词,你怎么知道是宫闱之事?” “属下刚从外面回来。”主簿解释道:“那少年独自述说也就罢了,还跟百姓一问一答,好不精彩。” “精彩?” 主簿立马察觉到失言,改口道:“混账,是混账。” “那本官也得去听听,至于抓人一事,先放放。” “额?”主簿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换了身便服,跟着程野渡出了府衙。 二人到达现场时,四周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少年依旧在亭子中口若悬河。 “自从玉玺被找回后,皇后嫌弃圣上愚钝,特意下了禁酒令,说此物最伤脑子。” 主播惊恐道:“郡守,此子说陛下愚钝,是大不敬。” 程野渡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平静道:“听书就好好听,不要一惊一乍。” 有男子察觉到少年话语里的漏洞,问道:“皇后还能管得住陛下?” 沈舟摇头苦笑:“都说关中的汉子雄赳赳,但一方水土养不出两种人,女子也不差,这其中的滋味,难以言喻。” 书生呵斥道:“扯谎,我竹山郡女子虽也泼辣,但嫁人后,各个都是贤妻良母,当我朝礼法都是摆设么?” “这位兄弟说的对,竹山郡的姑娘确实出彩。”沈舟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说法, 随即道:“那我问你,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为何当今陛下只有嫔妃二三?甚至还不如个普通富商。” “这…”书生哑然,想了片刻才道:“或许陛下有苦衷。” “诶诶诶,话可不能乱说。”沈舟其实有些担心,怕听众一时管不住嘴,他能随意的编排皇帝,但其他人可担不起这份罪责,“苦衷无非有二,但圣上膝下有三子二女,身体自然没问题,唯一能解释这种现象的理由,只能是老婆管得严。”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原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一位争风吃醋的女子,那跟平常百姓家也没有什么两样。 站在人群外侧的主簿差点昏死过去,咬牙道:“大人,这都不管吗?” 程野渡呵呵道:“你进宫见过陛下和皇后?能判断这位公子所言真假?” 主簿被怼的哑口无言。 “我还听闻…”少年将声音放低了些,“这可都是绝密,你们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所有人都捂着嘴巴,轻轻摇头,静待下文。 “陛下是一位好酒之人,禁酒令下了不过三天,肚子里的酒虫就开始作祟,但又畏惧皇后威仪,只能是半夜溜进尚食局偷喝。” “偷?” “用窃也行。”少年解释了一句,完全不管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某天晚上喝多了,没能及时回到寝宫。” “后来呢?”有女子迫切问道,她们最喜欢这种有关夫妻恩怨的故事。 沈舟用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不给钱就不开口。 女子垮起脸,娇嗔道:“抠门,还是个读书人呢,把你家里长辈的脸都丢尽了。” 话虽这么说,但掏钱的速度却不慢。 程野渡犹豫片刻,扔了颗散碎银两过去。 主簿不解道:“大人,您这?” “人家废这么大力气,你我好意思白嫖?” 主簿无奈也解开了钱袋。 沈舟见差不多了,笑眼盈盈道:“皇后夜间醒来,一摸身侧,哦豁,床都凉了,立马带人去其他妃嫔住处,想要将丈夫抓回来。” “可最后把后宫翻了遍,也没找到圣上的身影,抓奸小队从一个,变成了四个,她们担心陛下起了尝鲜的心思,莫不是留宿在某个宫女的院子里。” “直到天光微亮,众人才在尚食局找到贪嘴的陛下,他此时正醉醺醺的躺在地上,高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至此之后,禁酒令形同虚设,只是后宫妃子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半夜都会确认一下枕边人有没有偷溜出去。” 随着故事进入尾声,人群也逐渐散去。 “诸位慢走,再来啊。”沈舟收获颇丰,即便不算地上两颗显眼的碎银子,也能有两三贯铜板,省着点用,撑到江南问题不大。 原本的说书先生小心翼翼的来到少年身边,谄媚道:“公子,你这个故事,以后我来说成不成?” 钱是王八蛋,没了原地转,少年今天的收入能顶得上他数月,一时便起了贪念。 第73章 发财计划 沈舟招呼福伯将地上的铜板收拾好,内心狂喜,却又暗骂自己不争气,搁以往,这点小钱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啊。 谁让少年已经将牛皮吹了出去,这要是灰溜溜的回京,岂不是要被那群混账玩意看笑话。 尤其是叶望舒那个大嘴巴,还指不定会怎么诋毁他。 齐王世子出门不过月余,竟沦为乞丐,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他是不在乎人人夸赞的好名声,但凶名不能坠,不然以后能有脸在街面上混? 沈舟听见了说书先生的询问,不耐烦道:“你要想死,尽管去他处宣扬。” 说书先生四处张望了一番,给自己打气道:“瞧您说的,这么久也不见官差来拿人,想必应该问题不大。” 苍梧不搞文字狱那一套,民间相对而言比较自由。 沈舟冷哼一声,反正他已经提醒过,听不听由对方自己决定。 程野渡等听众完全散开,走上前道:“这位公子故事说的甚妙,不知可还有后续?” 沈舟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嘟囔道:“郡守大人若是还想听,不妨去京城里问问,保证更加精彩。” 程野渡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但还是赔笑道:“殿下好眼力。” “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着便服穿官靴,生怕百姓认不出身份?”沈舟破口大骂,把对沈凛的怨气一下子都宣泄了出来。 说书先生脸色数变,他不认识眼前这位落魄公子,可却识得郡守,对方还称呼少年为“殿下”,怕不是某位王爷的公子,难怪敢这么嚣张。 沈舟骂到口干舌燥,这才换上一副笑脸,“郡守恕罪,是小爷失态了。” “殿下快人快语,真性情。”程野渡不敢过多评价,想着齐王世子果真如好友信中说的一般,才思敏捷,性格乖张,难道现在三省的诸位大人都喜欢这种作风?那他是得好好准备一番。 沈舟眼珠一转,呵呵道:“郡守大人也听完了故事,可有什么想法?” 程野渡严肃道:“下官虽不知殿下为何这般作为,但可以保证,这些故事绝不会流出竹山郡,更不可能传到宫里去。” 说书先生此时蜷缩在亭内一角,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张凳子,刚刚就不该开口询问,有钱当然好,但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沈舟摇头道:“这要是不参上一本,如何能体现郡守大人的忠肝义胆,真心一片?” “殿下不要再试探下官了。”程野渡苦笑道:“若是将此事上报,您将来如何在京城立足?” 他为官多年,深知投名状的重要性,只要压下今日见闻,就相当于送了一个把柄给对方,还是非常致命的把柄,日后自然不会首鼠两端,当那畏惧狂风的墙头草。 沈舟幸灾乐祸道:“那郡守大人怕是永远也去不了京城喽。” 程野渡不明白什么地方做错了,躬身行礼道:“还请殿下指教。” 少年奸笑道:“要我说,齐王世子沈舟这般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必须好好参上一本。” “那就参?”程野渡试探性问道,普天之下竟有对自己如此狠的人,他倒是有些敬佩。 要知道奏本一旦递到京城,可就收不回来了,难不成这位殿下是要玩一手“潜龙在渊”的把戏? 怪不得作此打扮,就是不想张扬,欲低调拉拢京城之外的官员,那他要是能搭上这艘大船,以后岂不是也可以位列公卿? 竹山郡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率先融进苍梧, 从龙之臣,要当得早当,雪中送炭往往比锦上添花更加触动人心。 “开窍。”沈舟不知道对方心里戏份这么多,笑问道:“知道该如何写吗?” 程野渡毅然决然道:“下官一定秉公直言,绝不坏了殿下的谋划。” “小爷在想这些故事的时候,仓促了些。”沈舟提点道:“你可以稍加润色,主要突出小爷英俊帅气的相貌和放荡不羁的性格。” “这…” 沈舟大气道:“放心,不管你写了什么,小爷都认。” “既如此,那下官就去做了。”程野渡告辞道。 等走远后,主簿这才出声道:“咱们应该留点银子给殿下的。” “糊涂。”程野渡斥责道:“若是因为我俩的私心,坏了殿下的大事,以后仕途怎么办?欲成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殿下是在践行先贤之言,你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人果然高见。” 程野渡平复了下心情,“等本官离开后,你也可以升任县丞,最多十年,咱们就可以在京城重逢。” 主簿谄媚道:“到时候还请大人多多提携。” 也就是沈舟不在场,不然他肯定厚着脸皮伸手借钱,什么困难成事言论,都是瞎扯淡。 福伯捡起地上最后一颗铜板,提议道:“公子,咱们要不去吃顿大餐?” 沈舟不满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点银子够挥霍几回的?” 福伯委屈道:“我这不是想着您好几天都没开荤了嘛。” 沈舟狠狠的伸了个懒腰,松了松僵硬的筋骨,“要想舒舒服服的下江南,自然要用小钱换大钱,到时候雇个马车,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带足吃食,再一路迷迷瞪瞪的睡过去,岂不美哉。” “公子英明!”福伯拍马道。 赚钱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只要有了本金,后面往往会简单不少。 沈舟本就是皇室子弟,加上林家时常送来些奇珍异宝,所以他从小便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擅长鉴赏古玩,不管是玉石翡翠,还是瓷器画卷,他往往只用几个呼吸,就能分出真假。 少年打算找个古玩行,想要去试试运气,万一能捡漏,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苍梧任何一座像样的城池,几乎都能找到“博古轩”,倒不是有人财大气粗,将店铺开满天下。 完全是因为这“博古”二字太过常见,没什么新意。 当沈舟带着福伯晃进店时,掌柜的正捏着鼻烟壶,享受着灰色粉末吸入肺部带来的眩晕感,冷眼道:“客官走错门了吧?当铺在街尾。” 第74章 相互试探 “怎的?怕爷买不起?”沈舟指尖划过黄花梨博古架,在积灰的三彩马屁股上抹出几道爪痕,“这瘸腿马倒是配您这势利眼?” 古玩铺子从不怕鼻孔朝天的客人,越横说明对方越有钱,但眼前这两位,看不出深浅,大概是饿傻了,所以来这里耍横。 掌柜的唤来学徒,吩咐道:“给两文钱,让他们滚。” 沈舟抛了抛手里的散碎银两,“小爷不差这点,有什么好货拿出来看看。” 掌柜的只觉得好笑,这少年怕是祖上曾经阔过,但是到他这一辈败光了家产,所以才起了捡漏的心思。 以为凭借着三流的眼光,就能发笔横财,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掌柜的站起身道:“好货铺子里倒是有,但您手里这点银子,怕是买不下,不如在外面随意看看,有喜欢的再来谈价格。” 古董铺子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大多都是些仿品,卖不上好价,是专门为土财主准备的。 反正他们也看不出真假,只要故事说的动听,总会有人愿意掏钱。 沈舟一开始不过是装装样子,真正的好东西早就被人定下了,哪里轮得到他出手。 盛世古玩,乱世黄金,自从苍梧一统中原后,这些东西就涨的厉害。 铺子不大,东西却摆了不少,但少年越看越失望,随手拿起一面铜镜,评价道:“汉墓镇尸镜,这玩意也摆出来,不吉利吧。” 掌柜的哈哈一笑,“女子闺房的物件,可不是什么镇尸镜,公子再端详端详。” 沈舟轻笑一声,“纹路都对,镜面未磨,谁家姑娘会用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可惜做旧人手段一般,酸液加马尿,也不知道谁想的,一股子臭味。” 说罢便把东西放回原处,嫌弃的在福伯身上蹭了蹭手。 他最开始的打算是扮傻子,然后慢慢寻找想要的东西,但看了一圈,外面确实没有,只得换个法子。 果然,掌柜的一听来了兴致,“没想到公子还是位内行。” “内行不敢当。”沈舟摆手道:“算是见过些世面。” 掌柜的哈哈道:“那公子真的好好看看,实话讲,有些东西我都瞧不准,不过收价不高,只要能卖出去,怎么都是赚的。” 说完他又看向学徒道:“你待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都不见得有这位公子了解的多。” 少年勾起嘴角,指着一物道:“仿的前朝贡瓷,盖子对,但罐身不对,是新找人配的,制瓷人明显不知道官窑烧制的具体步骤,那一抹青色,不够亮。” 随即他又说出了几件仿品的错误。 “汝窑天青釉,热油浇出来的开裂纹路。” “商周饕餮纹双耳鼎,阴刻雷纹太粗糙。” “善业泥像,你这是把锅灰当五色舍利粉用?能做的出好玩意吗?” “你若是没地方可去,不如来店里帮忙。”掌柜的起了爱才之心,若是能招来这么一个帮手,他完全可以在城里再开一家铺子。 沈舟拒绝道:“你这里完全没有小爷看上的东西,待着也没意思。” 见来人真的要走,掌柜的一跺脚道:“罢了,那就让你见见真正的宝贝。” 凡大才都有脾气,他计划先磨磨这小子的性子,骄傲自满,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少年转身站定,也不催促。 不多时,掌柜手捧一个古朴的黑色盒子,从内堂走了出来,兴冲冲道:“就让你小子开开眼,若是服气,就留在铺子里,月钱不会短了你的。” 沈舟抬了抬下巴,算是答应了下来。 掌柜的小心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封画卷,慢慢铺在柜台上,介绍道:“顾大家晚年绝笔,千里江山图,不是我吹,就算整个苍梧,也难从古玩铺子里找到比这更好的东西。” “画风张扬写意,挥墨飘洒自如。”沈舟实话实说道。 “如何?”掌柜的颇有些自得。 沈舟一推画轴,平静道:“可惜是假的。” 掌柜的神色一沉,趴在桌上死死盯着被卷起的半幅画,惊呼道:“怎么可能,这绫子,这款,这墨水,都对得上。” “这玩意你都不用拿出来,因为小爷知道真品在哪。” “你这小子可莫要扯谎欺骗老夫,这幅画花销可不小。” “京城齐王府,齐王世子抓周时就有真迹在场。”沈舟指着左上角道:“世子殿下年幼时曾在上面撒过尿,说要水淹千军,所以这里应该有一块尿渍。” 掌柜的跳脚道:“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福伯看着高高扬起头颅的少年,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好得意的,虽说不怎么丢人,但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沈舟顺势道:“小爷曾与齐王世子有旧,若是您愿意割爱,不妨将这幅画贱卖给我,到时候送送人情,说不定家族还有翻身之日。” “早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没想到还认识世子殿下这种神仙人物。”掌柜的叹气道:“但这幅画,实在难以出手,古玩行的规矩,打眼了要认。” 知道是假货,当真货卖,那是本事。 不知道是假货,当真货卖,那是愚蠢。 他虽然相信自己的眼光,但也不敢说能比得上王府里的高人。 沈舟摊手道:“只要能卖出去,就不算打眼,反正放着也是糟心。” “你保证不是顾大家的真迹?”掌柜的气势陡然一震道。 沈舟伸出双手道:“若是真的是出自六朝四大家的顾先生,我愿意让您原价赎回去。” 他可没有说谎,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掌柜的沉思片刻,不舍道:“那要你们俩身上所有的财物,出了店门没钱吃饭,我可不管。” 福伯将一大袋子铜钱放在了桌上,沈舟也扔出了手里的仅存的散碎银子。 “钱货两清?”少年问道。 “概无赊欠。”掌柜的说完这句话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两百文收来的东西能卖五两银子,你小子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给你看好东西吧?想要在这行混,还得耐着性子好好学,等几年后,我再帮你开家铺子。” 原以为这番话能彻底收服少年,却没想到对方笑的更加开心。 沈舟乐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反问道:“谁说不是顾大家的就不值钱了?” 第75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古董除了要看材质年份,是否刻有铭文外,还要发掘其他附加因素。 就比如同样是青铜剑,天子剑和诸侯剑,二者价格可谓是天差地别。 一个好故事,往往能让某件古物身价暴涨数倍。 买椟还珠,普通百姓会觉得付钱之人脑子有问题,舍弃了价高的南珠,而且追求一个普通的木盒子。 但在有钱人眼中,这就是千金难买心头好。 若是这个盒子能留存下来,价值定然高过珠子百倍。 沈舟眼前的这幅画也是如此。 它与七百年前六朝四大家之一顾长康的《千里江山图》出自同一时期,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个时辰。 后晋末年,山河破碎,顾长康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愤而绝笔十三年。 某日,他与好友携手游于嘉陵江畔,哀民生之多艰,却碰到了一位采风的少年郎。 顾长康忍不住指点几句,却被少年恶语相向,二人因此结怨,并相约斗画一场。 这才有了绝笔《千里江山图》。 当画作完成后,少年知道自己必败无疑,羞愧的转身离去,连款都未曾落下,无奈只有能由顾大家补上。 彼时的顾长康已年过半百,看不见世道的希望,画风厚重阴郁,喜用浓墨。 而对手正值青春,作品才会这般具有“少年气”。 掌柜的听完沈舟的说辞,右手止不住的颤抖,像是要把鼻烟壶捏碎,“故事编的不错,老夫都差点被你蒙骗。” 少年喜笑颜开道:“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您。” 掌柜的死死盯着对方,希望能从一些小动作中找到破绽,可惜未能发现,只得无奈道:“罢了,老夫愿意出五百两重新买下。” 沈舟笑道:“三万两,若不是小爷急等钱用,您可没有捡漏的机会。” 掌柜的摇了摇头,“若是真的出自顾大家之手,老夫咬牙也得将此画收入囊中,可一位名声不显的少年,值不了这么多。” 沈舟摆出一副使坏的表情,“小爷可没说那少年名声不显。” 掌柜的问道:“难不成这里面还有说头?” 沈舟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报出了少年的身份:“他就是后来的画仙,吴玄之。” “绝无此种可能。”掌柜的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再也装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跳脚道:“虽然时间能对的上,但吴大家怎么可能自己不落款,除非…” 话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当初在收这幅画的时候,博古斋掌柜的看中的就是画轴和绫子。 至于画风,明显不是顾大家的手笔,但落款又是对的,他只当是作假之人从某个残卷上扣下来,重新用手段贴上。 掌柜的当时正是以这个理由,将整幅画痛批一顿,才能用两百文收下。 沈舟脸上再添加几分笑意,“吴玄之晚年曾不止一次在日事中骂顾长康是窃画贼,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的画作往往盖章数个,就是为了提防这种情况。” 掌柜的一脸痛苦,很想扇自己几巴掌,亏他还在这行混了这么久,竟然连这种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见少年要走,他赶忙出声道:“公子,三万两价格实在太高,不妨给小店一点时间筹措。” 沈舟拿起画轴,在手上转了个圈,“可以,到时候您再好好看看,别打了眼,小爷正好去其他铺子询询价。” 人在高兴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可爱。 就像这天上的黑云,咋那么灵动呢。 哇,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也很乖巧嘛。 沈舟站在街道中央,对着福伯呵呵道:“再忍两天,日子会越来越红火的。” 他现在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信心,以前那个目空一切的齐王世子就要回来了,名叫“江湖”的小娘子,等着颤抖吧! 就在少年还沉浸在畅想美好生活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快速闪过,来人大喝道:“闪开!” 沈舟撞了一个踉跄,画轴脱手而出。 还不等他闪身取回,后面又来了一群凶神恶煞之辈。 为首的华服公子哥骑在马上,怒道:“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 一旁有护卫见有异物飞来,立即拔出兵刃,只见刀光一闪,画轴被瞬间分为两半。 沈舟如丧考妣,伸手大喊道:“不!”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雨水模糊了周围景物,还将少年心中的满腔热火浇灭。 沈舟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因为雨水应该是凉的才对。 画卷被马蹄踩成浆糊,再无修缮的可能,只剩孤零零的画轴躺在地上,像是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博古斋掌柜的倚靠在门边,他虽然也很肉疼吴大家的作品,但不知为何,心里却萌发出一种畅快感,咂舌道:“真是可惜。” 沈舟眼角不断跳动,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也无动于衷。 街面上人来人往,但少年的心已经跟随画卷一同消逝在了茫茫天地中。 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舟怒吼道:“杀千刀的畜生,小爷不把你砍成十七八段,难消心头之恨!” 福伯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家公子,只能陪着对方一起淋雨。 夜幕降临,沈舟饿着肚子在城中寻了半天,也未能遇到撞他的人。 没有办法,便找了个破庙,打算明天再试试。 实在不行就再当一回说书先生。 这间破庙早已败落,大概是因为皇帝颁布的“度牒令”,没了僧侣信众,自然无人打理。 沈舟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是食物的味道! “有人在里面烤地瓜。”福伯不好意思道:“公子,你先把脾气收一收,说几句好听的,晚饭这不就有着落了。” 腹部传来的咕咕叫声,催促着少年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小爷知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沈舟瞧见火光,正准备打招呼,脸色却陡然阴沉了下来,渗笑道:“王八犊子,你大爷的。” 第76章 不打不相识 破庙内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沈舟大不了多少。 他身穿一件灰色短打,肩头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得像蜈蚣爬过的泥地。腰间缠了三圈的草绳,绳上拴着个脱漆的铜酒壶,壶身上有凹痕。褪色的绑腿下露出半截脚腕,满是泥泞。 见有人来,少年轻快的招呼道:“兄弟,相逢就是有缘,一起啊。” 沈舟怒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脚将少年踹翻,骑在对方身上,拳头如外面的暴雨一般落下。 “你可让小爷好找,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三万两啊!” “还敢还手?驴草的,不给你颜色看看,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你那双眼睛如果看不见,就挖出来给小爷当鱼泡踩。” 福伯故意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掰断一根树枝,将地瓜往外面拨了拨,这东西不太容易熟,得慢慢烤才行,不然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 少年挥手不断阻挡,好一会儿后,他满脸青肿的嚎叫道:“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沈舟这才起身,气喘吁吁。 少年摸了下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道:“不就是几个地瓜嘛,用得着生这么大气。” 沈舟差点有没压住心头的怒火,尖叫道:“三万两的地瓜?” “什么三万两?”少年朝着胖胖的中年男子问道,对方看上去像是个好说话的。 福伯简单的说了下今天的事情。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歉声道:“真是不好意思,中午跑的及,也没顾得上看。” 沈舟胸膛不断起伏,脱下湿透了的衣衫,拧干雨水,放在一旁烘干。 少年知道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那可是三万两,小门小户十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安慰道:“没关系,只要过了明天,我就能把银子还你。” 沈舟眼眸低垂,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对方,“就凭你?要饭的现在口气这么大?” “彼此彼此。”少年发现自己口不择言,着急抱拳道:“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风字,是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人。” “流浪就流浪,还像风一样自由。”沈舟歪嘴嘲讽道。 “我家公子叫沈舟。”福伯介绍道。 周风点头道:“沈兄,在下刚刚所言非虚,真的能赔你三万两。” 沈舟鄙夷道:“赃款我可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周风站起身,摆了几个拳架,问道:“沈兄觉得在下如何?” “烂的出奇。”沈舟毫不避讳道。 “诶,别这样,很伤人心的。”周风捂着胸口,痛苦道:“沈兄可知今日在下为何被人追杀?” 见对方没反应,他只得自问自答道:“是因为一个小娘子。” “猜到了,很厉害吗?亏你说得出口。” 周风大大方方坐在沈舟身边,搂住他的肩膀道:“这明家姑娘明天就要在竹山城比武招亲,以我的身手,拔得头筹不在话下,到时候三万两不过洒洒水而已。” 沈舟为少年的脸皮感到吃惊,“小爷真的是很期待呢。” 随后他又换了一张脸孔,威胁道:“明天你要还不上钱,就提前给自己挖个风水宝地,到时候往里面一躺,省得小爷动手。” 篝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子,正落在地瓜上,福伯用手指捏了捏,道:“公子,可以吃了。” 周风笑道,“今晚就当在下给沈兄接风洗尘,明日我们再去吃好的。” 残月从云中探出头,月光爬过窗棂,照见三双沾满炭灰的手。 一双玉琢般的贵胄手,一双布满剑茧的江湖手,还有双指甲缝塞着泥的厨子手,分别攥着半截啃出牙印的地瓜。 吃完后,周风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抢过地上最后一块地瓜,恭敬的放在供桌上,双手合十拜了拜。 “穷讲究。”沈舟不屑道。 周风平静道:“穷讲究也是讲究,行走江湖,谁都要个面子,我们是,菩萨也是,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夜色已深,两位少年一同躺在干草上。 沈舟不断说着他在京城有多风光,飞鹰走马斗犬,饮的玉泉水,吃的是灵芝膏,没想到现在沦落到啃地瓜,他竟然还觉得滋味不错,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周风很理解刚结识的好兄弟的心情,他也时常幻想这些,不过没那么具体,最多就是餐餐有牛肉,顿顿有好酒。 在江湖上飘荡数载的少年问道:“姑娘呢?” 沈舟脑海中浮现出那晚温絮的身影,月下美人婀娜,但可惜是个脾气暴躁的是男子。 周风翻了个身,双臂支起道:“等我娶了明家姑娘,就请你去城里最好的青楼,到时候想点几个点几个。” 沈舟侧过脑袋,不想这些。 周风则念叨起自己的江湖经历,从岭南道起,途经剑南道,黔中道,然后才是山南东道。 “竹山郡姑娘最好,我是不再算走了,要不咱哥俩一起在这里混日子?” 不一会儿,周风听见好兄弟轻微的鼾声,躺下道:“睡吧,睡吧,明天又是个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整座竹山城都笼罩在浓雾中。 都说久雨大雾必晴,这不就是开门红。 周风率先转醒,跟福伯打了个招呼,随即又看向还在说着梦话的沈舟。 “八宝琉璃汤,东海银丝翅,九龙冬瓜盅…” 福伯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声道:“我家公子睡不好会骂人。” 周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起身,帮着弄了一锅野菜汤。 又过了半个时辰,等阳光将雾气驱散,沈舟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晃晃荡荡的从外面大缸里捧了把雨水洗漱。 等他坐到火堆旁,看着不断眨眼的周风,叹气道:“你眼睛确实是有病,早点去看看。” “我今天比武。” 沈舟炸毛道:“怎么滴,小爷还得在一旁给你叫好?” 周风指了指马背上的铁剑,嘿嘿道:“能否借用一下?等结束后马上还你。” 沈舟身边最值钱的就是这把“吞海”,这剑鞘里装的不仅是剑,更是少年心里的整座江湖,所以路上再困难,也没有当了换钱。 他喝了一口热汤道:“拿走,把气势打出来。” 第77章 冤家路窄 竹山郡明家做的是镖局行当,生意遍布整个山南东道,产业不小,听说最近几年起了外扩的心思,想往山南西道发展,尤其是京城那边,人多生意自然也多。 但这样一来,手底下的镖师就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明家家主明小石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既能帮闺女招个郞婿,又能借噱头聚拢江湖人士,为将来做打算。 明家宽阔的演武场,被临时改造成比武招亲擂台。 擂台由多块巨大的青石铺就而成,长宽七丈有余,四角立着从南城搬来的蟠龙纹汉白玉柱,柱顶悬鎏金铜铃。 四周围着沉木雕花栏杆,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擂台之外,以免被误伤。 明小石虽然名字里带个小字,但长得却极为壮硕,虎背熊腰,那往那一站,能挡住两个瘦弱的读书人。 他让人将大堂内的太师椅搬到门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也不知道今天能招揽多少好手,若是人数够,京城的分号便能直接开起来,若是不够,可还得白白养着他们一段时日。 这该花的银子一分也少不了。 此时一位二十出头模样的姑娘从内院跑了出来。 她眉似雁翎刀裁出的墨线,斜飞入鬓角碎发,眸中淬着冬日雪水般的清冽,眼尾天生一颗淡青色小痣,跟当年的竹仙儿一般无二,中意她的男子可以从竹山城北排到城南。 女子做轻装打扮,一头黑发束起,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跳动。 “爹,我不要嫁人。” 她正是明小石的闺女明月。 壮硕男子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你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可以出门打酱油了,况且也不是嫁人,咱家今天是招婿。” 明月嘟囔道:“成亲以后又不能走镖,有什么好的,万一那人长得奇形怪状怎么办?” “男人丑就丑了点,看多了就会习惯。”明小石是真的不知道该拿闺女怎么办,佯怒道:“你再不嫁人,以后就成老姑娘了。” “要嫁你嫁。”明月甩着马尾转身离去,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明小石收回目光,见场地内人来的差不多了, 起身抱拳道:“此次我明家招亲,不看出身,胜者夺魁,不过还是提醒诸位两句。首先,若是之前犯过事的,我明家不要,镖局行名声重要,以后女婿还得帮忙打理的,其次,不可下死手。” 随着话音落下,轰动整个竹山郡的招亲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等沈舟带人入场时,台上战斗正酣,双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他稍微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有几下子,你成吗?” 周风抱着长剑,手脚有些发颤,不确定道:“大概成吧。” “说好了,你要是被人打伤,我可没钱帮你治病。” “小问题,以前挨过的揍多了,这不还好好地活着。” 沈舟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调笑道:“听说这明家姑娘都二十了,你喜欢比自己大的?” 周风给自己打气道:“女大三,抱金砖,有这么大一份家业撑着,别说二十,八十都可以。” “你还真是…”沈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憋出了一句,“不挑食。” 此时台上左边那位使剑的男子明显落入了下风,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周风原地跳了几下,低声道:“我上了。” “祝你好运。” 这种八九品江湖人士的争斗,对沈舟武道的增益微乎及微,所以他准备找个地方补一觉,昨夜有人呼噜声太吵了。 可还不等闭眼,就发现有个脑袋凑了过来。 沈舟惊疑道:“这可还不到一口茶的功夫。” 台下有人喊道:“你打不打?耽误时间是吧。” “催你大爷。”周风毫不留情的怼了回去,“你行你上啊。” 台上青衫男子收起双刀,负手怒道:“你就是那个妄图掀明小姐衣裙的无赖,昨天让你跑了,却不想今日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周风跟好兄弟解释道:“当时是为了去追一颗铜板。” “白吗?”沈舟反问道。 周风顿时换上了一副痴汉的表情,“白啊,那铜板可太白了,我跟你说…” 不等说完,沈舟恼火道:“快滚上去挨揍,看了人家媳妇的脚脖子,没打死你算运气好的了。” 周风反问道:“又没打完,你怎么知道是他媳妇?” 沈舟刚刚看见使剑的男子是收了钱之后才假装不敌的。 一百两银票呢,出手真阔绰,但他不打算跟眼前之人解释。 既然打不过,自然挣不到这笔钱。 青衫男子催促道:“快快上台,我今天要为明小姐讨回公道。” 周风回道:“严长林,你家在城里也算有点势力,怎么还想着入赘明家呢?家里不管饭?” 青衫男子脸色一沉,“莫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严长林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明家只有独女明月,他完全可以先行入赘,等明小石死后,这份家业姓什么还两说呢。 一个女子,又能守得住几时,到时候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周风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看向沈舟道:“好兄弟,打个商量。” “一边凉快去。”这货绝对憋不出什么好屁,沈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周风唉声叹气道:“昨天那事,我也很抱歉,若是不是严长林追杀,那幅画想必,应该,大概,莫约还在。” 听闻此言,沈舟瞬间坐直了身体,体内怒火腾一下窜起,目不转睛盯着青衫男子问道:“就是他?” 一想到昨天的事情,他就无比的难受,就像被人拿刀连捅数次,虽不致命,但是疼,肉疼心也疼。 自从离开京城后,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差。 周风点头道:“没错,很多人都见到了,你完全可以去求证。” 沈舟拉着福伯的手臂站起身,拿回铁剑,阴笑道:“那小爷倒是要跟他过过招。” 周风在一旁鼓劲道:“你先把他揍趴下,然后再多打几个,最后输给我,这样一来,你就相当于没有损失。” 第78章 宣泄 沈舟单手撑住栏杆,跃进擂台。 严长林将手搭在刀柄上,闷声一笑道:“想帮朋友出头,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连饭都吃不起,还装模做样的拎着把剑,能拔得出来吗?” 沈舟眼角一跳,“有个问题,还请严公子回答一下,昨日你不是带人追杀过周风?后来还下了场暴雨。” “原来是一丘之貉。”严长林反问道:“是又如何?” 呵,呵呵,哈哈哈。 沈舟笑声愈加放肆,满脸狰狞道:“那你就别怪小爷下手狠。” 擂台四角的青铜狻猊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混着栏杆被晒出的松香味,双方针锋相对。 沈舟反手将剑鞘钉入青砖,身形一闪而逝。 严长林瞳孔猛地缩小,为这小子的速度而感到吃惊,跟昨天的周风不同,是个硬茬子。 他双手骤然发力,双刀才刚刚出鞘,少年的剑尖就已经点在了钺刃交叠处,两片月牙刃像被捏住七寸的银蛇。 沈舟开十五岁习武,已经过了最佳时间段,底子又虚浮,所以温絮才会建议他先练习刺杀术,以诡谲的身法和刁钻的出剑角度谋求获胜良机。 这一招便是出自楚国女刺客云霓的《照夜白》,名曰“晦朔无痕”。 月影之夜般的突袭,剑过而不留风声。 严长林死死咬着牙,凭双臂虬筋暴起也难动分毫。 叮~ 剑脊突然横拍钺背,爆出一串火光,震得严长林虎口发麻。 沈舟错步旋身,以剑柄铜制吞口撞上对方肘窝,双刀应声坠地。 台下的周风兴奋的跳起来,高呼道:“好兄弟,你最棒了,就这么揍他!” 昨天他挨打后就知道沈舟有两下子,却没想到能让严长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严公子在竹山城也算是个不错的习武胚子,常被冠以天才之名,不到二十岁就迈入了八品。 明小石则要比周风眼光更毒辣些,他能明显感觉到乞丐少年心中的怒气和克制。 怒气好说,应该是仇富,但这份克制又从何而来? 若是少年第一剑不留力,稍微下压手腕,就能借势捅穿严家少爷的喉咙。 沈舟揉了揉脖子,将长剑扔到一旁,撸起袖子,渗笑道:“严公子是吧?小爷曾发誓,第一个死在我剑下之人,一定得是名望足够高的好手,所以你要学会感恩。” 严长林刚刚被怼到麻筋,现在右半边身子还有些行动不便,又见少年冲来,左脚掌猛然发力,跟对方撞在一起。 他一边奋力挡下对手的攻势,一边压低声音道:“一百两银子,二十年的衣食无忧,换你输给我。” 沈舟流泪道:“你特么知道小爷有多伤心吗?你特么混账!” 攻势连绵不绝,招招狠辣。 严长林不知道对方为何表现的这般悲壮,只当还是为了周风,改口道:“二百两,我以后绝不会在找你兄弟二人的麻烦,你们可以去过逍遥日子,或者来我严家谋个差事也行。”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沈舟看准时机,揪住对方下肋软肉,猛的一拧。 严长林嗷的一声喊了出来。 台下百姓简直没眼看,弄不清这两位怎么打着打着变成了泼妇掐架。 “我懂,我也好这一口,我懂的!”严长林见利诱不成,又换了一番说辞,“我严家早就准备了好手,你就算打赢了我,也会输给后来人,到时候连二百两都…啊!” 原来是沈舟一脚踩中了他的鞋面,趁着对方吃痛,抬腿往其挡下踹去,速度快的都能将周围的空气撕裂。 严长林大腿合拢,迅速低身。 虽然有膝盖帮着卸力,但还是被踢中了要害,疼的他躺在地上打滚,哀嚎道:“怎么都是这种下三滥招数?” 沈舟抹去眼角泪痕,对着周围抱拳道:“诸位见笑。” 说罢他又狞笑着走了过去。 “别别别,我…”严长林被吓的连连后退,刚想认输,脸上就多了一个七寸二的鞋印。 他是严家幼子,身份尴尬,虽然父母宠爱,但大哥经商手段了得,眼看这两年就要分家,大头都会被兄长拿走。 这才想要迎娶明家明月,扯虎皮拉大旗,期望借妻子的助力,重夺家主之位。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杀出一个乞丐。 早知道就不逞威风,该让打手先上的。 沈舟乘胜追击,四指并拢,猛击他的喉咙,让其无法出声,喝道:“严公子果然厉害,竟然还藏有手段,小爷定要领教领教。” 接下来就是单纯的泄恨,场面顿时惨不忍睹。 “不错不错,还懂得岭山派的蛤蟆翻滚。” “这难不成是跟武榜高手学的咸鱼遁地术?” “站起来,你站起来跟小爷打!” 台下为人父母者,纷纷挡住孩子的视线。 周风一阵胆寒,还好昨天好兄弟没对他下死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舟笑声愈加骇人,动作越来越快。 此时,明小石终于出声道:“这位少侠,还请手下留情,明家和严家常有生意往来,不能伤了和气。” 沈舟这才收回即将踩下的右腿,掸去裤上灰尘,问道:“您刚刚说什么?” 明小石道:“不能伤了和气。” “前四个字。” 明小石眉头一皱,试探性道:“这位少侠?” 少年眼神明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爽!再来一遍。” … 胜负已定,严家仆役快速冲上擂台,将自家公子抬了下来。 严长林双眼肿胀,只留一条缝,还有泪水混在其中,只能模糊的看向一人,声音嘶哑道:“给我打死他。” 沈舟出完气,正准备离去,却听后面有声音传来,“这位少侠,既然你赢了,理当守擂才对。” 周风也在下面不断传来暗示。 沈舟叹了口气,兄弟成亲,他又打又闹,这算怎么个事。 但为了三万两银子和舒舒服服的江湖,打就打吧。 他刚转身,就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大师,想犯色戒?” 第79章 办法总比困难多 来人身穿武师衫,手持一把长枪,头顶明显有受戒的痕迹。 只听其缓缓开口道:“在下俗名赵铁牛。” 既然能说出俗名,自然就不是僧侣。 在苍梧想要出家尤为困难,但若是想还俗,只需找当地衙门,归还谱牒即可,官府会给些银子,以便他们去城里寻找生计。 在景明三年之前,朝廷还会将这一项列为地方官员的考核标准,还俗者越多,政绩越好看。 南朝四百八十寺,终究覆在烟雨中。 沈舟拾起长剑,笑道:“山中自然不如山下畅快,大师是个明白人。” 赵铁牛垂眸低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少侠小心。” 说罢,他右脚猛然踏地,一抖枪花,前端红缨霎时间散作漫天朱砂。 沈舟腰身一扭,剑走偏锋般刺入枪影。 《照夜白》好用是好用,但唯独使起来总有一股女子的媚态,少年虽平常刻意遮掩,但面对如此强敌,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时间,擂台中火光四射。 突然,眼前枪杆崩裂数节,节与节之间以铁索相连,竟是一条九尺钢鞭。 赵铁牛回手一拉,钢鞭在其脚上绕了一圈,又被大力踢出,“中!” 长剑吞海不慎被缠住剑身,沈舟能明显感觉到鞭上传来的巨力。 他松开右手,顺势腾空,以鞋底猛踩剑柄,将长剑死死钉入地面中。 钢鞭霎时成了渡江铁索,少年的身形如鹞子般跃然其上,飞快拉近双方距离。 赵铁牛气沉丹田,双脚似铁毡落地,青石被踩出道道裂痕。 一招千斤坠,外加打磨十数年的横练功夫,最是不怕赤手空拳的近身战。 沈舟眼中精光爆射,找准角度,俯身一拳击中对方肋骨。 还不等这位大师伸手去抓,少年已换了数个方位,拳脚并用,砰砰声不绝于耳,却依旧未能破开对手的防御,只能暂时拉开距离。 赵铁牛笑道:“少侠好身手,若非在下年长几岁,怕是扛不住这般刁钻的招数。” 沈舟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对着不远处摊手道:“打不过,就算他站着不动,最后累趴下的也一定是小爷。” 周风恨铁不成钢道:“你再找找角度呢,就比如对严长林用的那些。” 既然连好兄弟都承认不是对手,他上场更是白搭,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明家姑娘嫁给一个大光头? 随即大声道:“你再想想办法,钱,不想要钱了吗?” 沈舟蓦然间惊醒,思索了一番,跟对手抱拳道:“大师,你我本无仇怨,但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还请见谅。” 赵铁牛趁机换了了口气,淡然道:“擂台之上,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有什么手段,少侠尽管施展,之后就该我出手了。” 他虽然对少年称呼他的方式有些反感,但也还算是个懂礼数年轻人,苍梧治下,本该如此。 “既然大师这么说,那小爷就不客气了。” 看着台上二人一问一答,严长林声嘶力竭道:“你跟他废什么话!” 二人都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尤其是赵铁牛,他离寺庙之前,师父曾告诫过,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沈舟收敛气机,在擂台上慢慢踱步,完全看不出要出手的意思。 等他走到对手身前,假装低语,又不断点头,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惊呼。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二人谈论了些什么。 只见少年后跳一步,大声道:“大师,你是说你爱上了紫月庵的九十岁师太,然后才被逐出寺门的?这可太不应该了。” 台下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出家人口味还挺独特。 赵铁牛对少年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体内气机乱窜。 沈舟猛地一拳挥出,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硬气功,不过如此。 赵铁牛身形一个踉跄,但他第一时间不是选择还手,而是想解释。 沈舟继续诡扯道:“什么,师太出家还嫁做人妇,孙子比你还小上两岁?” 说罢飞身又是一腿。 就差两尺赵铁牛就会跌落擂台,好在他及时稳住了身形,转身怒目道:“造谣生是非,将来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沈舟心中暗恼,无奈道:“就小爷这些年犯下的事,怕是只能被关押在地狱十八层,不过还好,我不信佛。”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赵铁牛,只见他双臂肌肉高高隆起,衣衫被狂暴的气机撕裂成碎片,“出家人亦有火气。” “理解。”沈舟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都是凡人嘛,但小爷还有最后一招,若是打不赢大师,任凭处置。” “你没机会了。” “小爷也不想用,但大师刚刚说了,擂台上可以不所不用其极。” 赵铁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法相庄严。 沈舟顿觉身上压力一轻,他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万一后面的办法不能奏效,怕是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就在对方睁眼的瞬间,他诚心道:“虽不知大师出自何方,但作为一名还俗弟子,今日这般行事,若是传回庙中,岂不是有辱师门,你的那些长辈,到时候该如何自处?” 声音不大,但沈舟确定对方能听见。 少年之前故意以“不信佛”刺激对方,见其发火才想起这招,无耻,但应该有效。 内心挣扎一番后,赵铁牛双眸中的怒火逐渐褪去,念了声佛号,转身低语道:“是我着了相,还是修行不够,看来当初离开是个错误。” 沈舟右手微微弯曲,放在胸前,笑道:“回头是岸。” 严长林眼见自家高手就这么平静的走下擂台,胸口被郁气堵住,昏死过去。 之后沈舟又连败数人,其中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子,说是要帮儿子找个后妈。 等无人再敢上场后,他便朝着某处使了个眼神。 有一人兴冲冲的跑上擂台,抱拳道:“在下岭南道周风,见过少侠。” 沈舟抬了抬胳膊,双手都没碰到一起,无力道:“原来是周少侠,久闻大名,看来我今天是输定了。” “沈兄亦是人中豪杰,不可妄自菲薄。”周风拼命的眨眼,想要好兄弟演的更像些。 谁知沈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眼无神道:“哎呀呀,好厉害的掌风,小爷受伤了,要静养。” 周风咳嗽一声,只得自己把戏份做足,“在下近日实力大增,控制不好力道,还请沈兄见谅。” 沈舟慢慢往擂台边缘爬行,想着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忽然间,一颗红色绣球从远方飞来,正中他的后脑勺。 第80章 弄巧成拙 沈舟脑袋一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不管了,继续爬。 场地内发出声声惊呼,难不成今天明家大小姐要亲自下场,欲出手试试未来郞婿? 明小石斜眼一瞥,立马就有人将女子带回后院,他心意已定,婚事真不能拖下去了,不然这么大的镖局以后交给谁? 随即他飞身上擂台,对着周围观众抱拳道:“今日已然决出胜负,多谢诸位的捧场,等小女大婚之时,还请赏脸来吃杯喜酒。” 众人纷纷道贺,并表示一定到场,这才陆续离去。 有男子道:“也不知这明家未来的少东家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老者回道:“有勇有谋,出手不含糊,扯谎不脸红,咱们要相信小石的眼光。” 当年明小石初创镖局,手下镖师不过四五位,都是靠着帮邻里乡亲送些不值钱的家当,才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所以他赚到钱后,也没忘了这份恩情,逢年过节都会送些小吃食过去,权当一点心意。 周风一齐抱拳道:“多谢,多谢。” 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为明家女婿。 明小石先是让镖头去招揽今天表现良好的上台者,随后道:“夺魁者是这位趴在地上的少侠。” 他前些年就已经迈入了四品,能明显感觉到二人体内气机流转的差别,最后上台的年轻人,怕是在严长林手里连三个回合都走不过。 周风严肃道:“莫不是明家主看不起我周某人,过两招?” 明小石看出他们二人关系挺好,也不想驳了未来女婿面子,正色道:“若是你肯留下,我愿收你做弟子,起码有人领着进门,不用一直滞留在武道九品。” “多谢师父!”周风见娶亲不成,便毫不犹豫的跪下拜师,他行走江湖多年,靠的就是这份眼力见。 他谄媚道:“我这兄弟能做明家的上门女婿,是他的福气。” 明小石玩味道:“不演了?” “我这点道行,哪敢在师父面前耍。我欠了这小子一笔银子,本想着让他帮忙打赢擂台再还钱的。”周风毅然决然的将好兄弟卖了个干净。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管谁能成,另一人都可以跟着吃香喝辣。 明小石嗯了一声,“既然你做了我的弟子,日后亲事师父自然会帮着张罗,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周风毫不犹豫的说了十多个姑娘的名字,从岭南道一路往北,几乎每个县都有。 明小石顿觉头大,摆起师父的架子道:“想好了再说。” 沈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好像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什么娶亲?什么入赘?净瞎扯淡! 他可是奔着混江湖来的,可没心思一直留在竹山郡。 少年悠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腿骤然发力,一跃二三丈,扭头做了个鬼脸:“你俩自己玩去吧,小爷不奉陪了,那三万两就当喂了狗!” 明小石古怪一笑,体内澎湃气机喷涌而出。 少年还未跃直最高,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风筝,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周风拍马道:“师父好手段,差点让这小子溜了。” 明小石欣慰道:“他还嫩了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况且月儿的绣球都砸中了他,倘若跑了,我明家的脸面往哪搁。” 有两位凶神恶煞的镖头走上前,拉着少年的双腿,将他往后院拖去。 “放开小爷!” 地面上留下了十道深深的爪痕,这是沈舟的愤怒与不甘,他双眸赤红的看着言笑晏晏的二人。 周风特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实在是有些不忍心,不过想起明姑娘的容貌,他觉得好兄弟还是赚的,毕竟以他们落魄的身份,若不是有这场比武招亲,如何能搭上明家。 明小石似有些犹豫道:“你这朋友,不会已经有了家室吧?” 周风摇头道:“不可能,要是拖家带口,怎么能混成这副模样。男子最重要的就是责任心,而沈舟的责任心是普通人的四五倍,所以请师傅放心。” 他想快点把事情敲定,省得明家反悔,这可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一定得抓住。 … 明家后院,沈舟被关入一间厢房内,门口窗台,外加屋顶都有人把守,各个实力都在七品以上。 按照明小石的吩咐,他们得陪在少年身边,直到对方和小姐拜完堂。 沈舟在房中污言秽语不断,周风,明小石一个都没放过,就连福伯也被他埋怨两句。 直到骂累了,又感慨自己命途多舛,走到哪都能碰到糟心事。 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下人手捧一件干净衣衫,低声道:“公子可以洗漱一下。” 沈舟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恶心的想吐,他已经忘记上一次洗香汤浴是什么时候了,算了,事已至此,先犒劳一下自己。 他慢慢的脱下衣衫,坐进浴桶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可惜浴桶不够大,否则还能像在齐王府一样,泅个水。 泡了片刻,他总觉得有些不得劲,感觉跟在家里洗澡完全不是一回事,大概是小门小户买不起好的香料和草药。 此时,窗外出现一位女子倒影,“我跟你说清楚,扔绣球不是因为本小姐想嫁给你,而是想跟你打一场。” “小爷还不想娶呢,小屁孩,一边玩去。” 女子冷笑道:“不想娶,你倒是滚啊,赖在我家干嘛?” “你以为小爷不想走?你看看周围这架势,走得了吗?” 被对方这么说,女子有种被嫌弃的感觉,气急道:“那你为什么要上台?还不是贪图本小姐的美色,我跟你讲,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美色?我呸,在京城你这模样的给小爷端洗脚水都不配。” 明月胸膛上下起伏,从小到大她都是明家的掌上明珠,还未曾被人这么羞辱过,怒喝道:“你给本小姐滚出来!” 吱呀。 房门被里面换好衣衫的少年拉开。 他面如冠玉,身似芝兰,嘴角微微勾起,这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第81章 配合 素色广袖垂然而下,像是天上白云坠落人间。 沈舟容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只要不开口说话,便不会暴露。 明月朱唇微张,眼神迷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贵公子和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联系到一起。 少年啧了一声,嘴角微微向下,用命令的口吻道:“去帮小爷把洗澡水倒了。” 明月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入的房中,等反应过来时,手里正拿着个木勺。 她愤而舀起一勺水,用尽全身力气往少年身上泼去。 沈舟闪身躲过,哈哈道:“也不知道谁贪图谁的美色,小爷不喜欢不听话的姑娘,你还是早点让你爹放我走,不然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 明月双眉紧皱,闪身上前,欲将对方擒拿,再好好教训一顿,尤其是那张嘴,得扇上几个巴掌才能解气。 二人在房内追逐不断,少年的嘲讽声和女子的娇斥声交织在一起。 门口左边镖头会心一笑,“真是一对冤家,以后镖局可热闹喽。” 另一人回道:“小姐喜欢就好。” 他们从小看着明月长大,岂能不知她心里所想,若是真看不上对方,早就拔出腰间长剑了,哪里会像这样“打情骂俏”。 怪只怪少年言语不逊,要是开门时说两句好话,局面自会截然不同。 明小石带着周风从外院赶来,正好听见房内的动静,喜上眉梢,小声问道:“两人见过面了?” 有镖头答道:“在里面交流感情。” 已经成为镖局一员的周风感慨道:“这小子下手是真快,刚刚我还真以为他不愿意呢。” 明小石颇有些自豪道:“我家闺女谁见了不夸两句。” 随即又提醒道:“他们俩既然情投意合,你日后不可有什么歪心思,不然为师会亲手清理门户。” 行走江湖,此为大忌,尤其是这两人的心性他都没仔细考量过,需早点把话说清楚。 “弟子晓得。”周风眼睛乐成一条线,“有师父帮忙做媒,我日后的娘子定然也不会差。” 他刚刚离开岭南道时,幻想着能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为妻,但在外面混了几年,这个标准一降再降,什么年纪,家室,都滚一边去,最后变成是个女的就行。 就这样,还是没人愿意嫁给一个居无定所,三日两餐的游侠。 明小石走进房间时,沈舟正好被明月逼在墙角,目光凌厉而谨慎,拿着个烛台左右闪躲,“诶嘿,打不着。” 他轻咳两声,对闺女道:“规矩都不要了?先回去,我跟他聊聊。” 女子愤而转身,马尾狠狠抽了少年一巴掌。 沈舟捂着脸叫嚣道:“要不是小爷不打女人,你早就跪下求饶了。” 明月冷哼一声,顺手抄起桌上茶壶扔了过去。 砰。 窗台上水渍四溅。 “嘁,我家狗都比你尿的准。”沈舟阴阳怪气道。 明小石宽慰了闺女片刻,正想开口对少年说几句重话,却被周风抢先一步,“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姐既然有了中意的对象,又何必强行留下沈舟,难不成要二男同侍一人?” 听闻此言,女子羞恼的瞪了对方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沈舟扶着墙壁站起,飞身一脚将周风踹到地上,踏着他的胸膛道:“你来当这个赘婿,要是敢拒绝,小爷一剑砍下你的第三条腿。” 周风眼睛瞪的溜圆,愕然道:“好兄弟,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像个青楼里的小相公,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 沈舟脚尖慢慢发力,“我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特么的男子特么的气概。” 眼看周风脸颊涨红,明小石上前将二人分开道:“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 他对沈舟还是比较满意的,年纪不大,身手不低,样貌更是出彩,而且这副愤怒的表情,不像伪装,应该也不是冲着钱来的。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答案,他最终得出结论,这小子定然中意自家闺女,只是未曾经历男女之事,所以脸皮薄。 年轻人都是这样,不知如何哄姑娘开心,只能以捉弄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沈舟嫌弃道:“谁跟你一家人。” 明小楼捡起地上圆凳,坐下道:“你是男子,要学会让着姑娘,这样家里才能和谐。等你跟月儿成亲后,就一起去京城把镖局分号开起来。” 少年摇头道:“丢不起那人。” 这句话是绝虚假蒙骗的成分,他如果真的回京城开镖局,定然会被其他人笑死。 竹山郡无人识得沈舟,但京城可有不少人都见过齐王世子。 明小石反问道:“总不能让我一个老头子继续打拼吧?我要是不在了呢?这家业还不是得你们小两口守着。” 说到这个,沈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连皇位都视为破烂,一个镖局算什么? 明小石见少年没有搭腔,以为他是在考虑以后的事情,继续诱惑道:“听口音,你应该是京城那边的,家里可还有父母?成亲的时候接过来,然后你们再一起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沈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相信他真的不想成亲,思索一会儿后,伸出右手道:“打一架吧,小爷实在心情陪你们闹了。” “荒唐,女婿打丈人,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周风帮腔道。 沈舟嘴角抽搐道:“急了小爷连亲爹都敢打,他算老几?” 明小石无言起身,走到门口道:“看好姑爷,别让他跑了。” 男方父母不来就不来吧,等成亲后再让月儿登门拜访就是,反正到时候大局已定。 四五个镖头一同点头称是。 沈舟一把揪住周风,“帮小爷逃走,不然你死定了,没开玩笑。” 周风先是使了个眼神,随后义正言辞道:“你小子想都不要想!” 沈舟看懂了对方的意思,道:“好,那我们兄弟情义到此为止,以后你就别怪小爷给你穿小鞋!”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回演戏他配合的极好,完全不似擂台上那般随意。 第82章 各方打算 月上柳梢头。 沈舟半天内数次尝试逃跑,可都没成功,反倒是引起了镖头们的兴趣。 他们每次都会故意放松警惕,然后趁其不备,又将他擒回来。 如此反复,甚至有人都佩服起少年坚韧不拔的毅力。 但也有人想不明白,不就是成个亲而已,哪需要这般惺惺作态,小姐长得又不丑,真论起来还是少年高攀明家。 沈舟一根筋变成两头堵,都说钱财乃万恶之源,如今可算体会到了。 要不是为了三万两银子,他也不会费功夫去打什么劳什子比武,弄得现在下不来台,出个恭都会有人跟着,愁死。 少年翻了个身,遥望星空,就像是个向往自由的囚犯。 京城里的生活比这里好上数十倍,若是为了吃喝玩乐,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开。 好在周风和福伯还在外面,只要二人稍微有点脑子,去府衙求援,定然可以助他脱离险境。 但这种事件脱离自己掌控,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非常差! 早知道就应该让家里派些人暗中保护的。 但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 沈舟暗骂自己两声装货,恼火的蹬了几脚被子,然后才沉沉睡去。 不远处绣楼二层。 明小石站在闺女身旁,一同看着黑漆漆厢房,笑道:“为父知道你不喜欢严家小子,但是没办法,附近除了他,也没人能配得上你,好在今天有这小子在。” 明月鄙夷道:“那种粗俗之辈,只会装腔作势,附庸风雅,女儿可看不上。” 明小石若有所思道:“到底是看不上那个?” “爹。”明月跺脚羞恼道。 明小石点点头,故意道:“定然是家里这个,既然闺女不喜欢,为父这就把他赶出家门,省得你看了难受。” 女子脸颊上染上一层红霞,躲进被子里道:“哼,不理你了。” 明小石调笑道:“看不上也没关系,大不了为父舍了这张脸面,再办一次比武招亲。” 就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身后传来闷闷的声响,如深谷幽兰,“他…他还挺好看的。” 明小石放声大笑,终于放下心来。 镖局外,更远处,有数人身穿黑红外袍,站在房顶上。 若是沈舟在场,就能认出其中某位正是跟他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郑靖海,供职于苍梧雾影司。 有男子嘿嘿道:“咱们这位世子殿下,当真是有意思,你说这事传回京城,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有人在小册子上不断书写着什么,答道:“不可妄自议论。” 雾影司这几年吸纳的年轻人,未曾经历过战,心中少了些敬畏。 今天的擂台大比,他们都去现场看了,对最后的结局实在是忍俊不禁。 年轻人继续道:“虽说殿下没有生命危险,但咱们真就放任不管?” 这些人跟郑靖海都是同级,他也不好教训什么,遂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若是真到了成亲那一天,肯定是要出手的,不然圣上怪罪下来,我们几个谁都跑不掉。” 雾影司里的夜游神,都是皇室供奉,就连沈凛都对他们礼遇有加。 中原一统后,出手不过寥寥数次,且都是为了国战余孽。 但现在这么多人却被派出京城,只为了保护一位皇孙,他们就算再不懂朝堂,也能明白沈舟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现在的齐王世子,日后的太孙,要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绑着成亲,整个雾影司都将面临圣上的滔天怒火。 郑靖海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女子捂嘴笑道:“世子殿下若能看上我就好了,到时候就让你们这帮糟老头子帮本姑娘擦鞋。” “少在那老黄瓜刷绿漆。”郑靖海回怼了一句,随即看向某位带着斗笠的老者,行礼道:“您资历最深,有何建议吗?” 老者逗弄了一下肩头鹰隼,接过旁人递来密报,塞入小竹筒,阴气森森道:“静观其变。” 说罢他一掌挥出,周围不见任何气机波动。 但刚刚胆敢猜测陛下想法的年轻人却突然间呕出一口墨绿色毒血。 老者僵硬笑道:“下不为例。” 为了沈舟之事犯难的可不止这些人,还有蹲在镖局角落的两道黑影。 周风用树枝画出镖局构造图,就连厕所在哪都标的清清楚楚。 想要从明家逃出来,其实很简单,难的是怎么在众多高手的监视下逃出来。 沈舟打不过那些人,他武功更是差劲,福伯就算了,多跑两步都会喘。 周风不解问道:“沈兄真不想成亲?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 福伯摇了摇头。 “难不成他是患有什么隐疾?”他也不想这么揣测兄弟,但事实摆在眼前。 要不是下午被踹了一脚,他还以为对方在装模作样呢。 福伯还是摇头,小声道:“我家公子在京城有红颜知己,可能是不想她们误会。” “她们?”周风不可置信的尖叫出声,“她”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们”? 然后又唉声叹气道:“有那么一张脸,也算正常,我要是打扮打扮,应该也不差。” 福伯翻了个白眼。 周风将这份诋毁收下,沉思道:“前后两门均有镖师把守,这些人不足为惧,但就怕他们出声预警,到时候还是会被抓回去。” 福伯建议道:“要不你偷偷在里面放把火,趁乱再把公子带出来?” 沈舟以前用过这招,效果斐然。 周风反驳道:“扯呢,你知道这是哪不?镖局,防火是重中之重,别到时候火折子还没扔下去,我就先被拿了,最后跟沈兄一起在明家干活还债。不对,是我一个人还债,沈小子是明家姑爷,肯定屁事没有。” “那就下毒。”福伯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我手艺不错,保证人不知鬼不觉,就是得花钱买点药。” 周风拍了拍身上新换的外衫,两袖清风道:“一个子儿都没有,别说买蒙汗药,我在外面吃口茶都费劲。” 福伯叹气道:“实在不行就报官,我家公子和郡守见过。” 要不是看对方年纪大,周风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恁大人了,怎么连官商勾结都不懂,见过面顶个屁用,郡守能为了一个少年得罪本地纳税最多的明家?开什么神仙玩笑。 最后他站起身,抻了抻腿道:“我回去再好好想想,你也别闲着,去厨房做点好吃的,动脑子最累人。” 第1章 沈舟 景明十年。 苍梧王朝历经七代明君,终于在现任皇帝沈凛的领导下,灭大国有七,灭小国有五,结束了中原群雄争霸的局面。 原先的十二国故都皆被拆除,砖石瓦料被运往苍梧京城,耗费十多年,打造成现在的“十三国都”。 也难怪民间有言,说是如今的京城是自古史记录以来,土木最盛之地。 今天的皇宫极为不同寻常,处处张灯结彩,人影绰绰。 圣旨半月前就已经下达,为庆贺天下大定十年,以彰帝王功绩,宫内决定举办“万岁宴”,特邀周边郡县内,年过花甲的老者一同赴宴。 与民同乐,不过如此。 端坐于望景台的沈凛神色平静,但微微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这位人间帝王的心思。 一旁的内侍驱散了周围的宫女,省得打搅到陛下的思绪。 都说帝王身份尊贵,翻手云,覆手雨,将整个天下握在掌心,视为禁脔。 事实虽如此,但也不代表沈凛没有烦恼。 这位从十六岁开始掌权,浴血拼杀三十载,谋得锦绣山河,开创景明年号的男子,如今已有五十六岁了。 膝下虽有三子,但太子之位至今依旧是个悬念。 长子晋王沈承璟,素有贤王美名,风姿美仪,仁爱孝深,朝臣之中多有受其恩惠者,若能继承大统,定是一位守成明君。 次子秦王沈承烁,从小跟随在沈凛身边,熟读兵法,勇猛无畏,更是亲自带兵攻下不可一世的楚国都城,那年他才十四岁。 齐王沈承煜作为沈凛的三子,跟两位哥哥不同,整日与书为伍,被誉为能一肩挑起中原半条文脉的读书种子,时间对他的影响,只有笔杆上的凉与热而已。 三位皇子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六部官员中意晋王沈承璟,武将们更信任秦王沈承烁,而齐王沈承煜则是名流大家的心头好。 沈凛思索的则要更多些,虽然三个儿子都不错,但就算是最年轻的齐王沈承煜,现在也三十二岁了。 按照钦天监监正的占卜,他最少还有二十年的寿数,将来难道要传位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对于一个新建立的大一统王朝而言,终归少了些锐气。 而且,天下太平一百年,是每一任王朝的目标,是盛世降临的象征。 要想完成这个目标,起码得保证三代内皇权的平稳的交接。 沈凛顶着多方压力,迟迟没有设立太子,也是因为以上两条原因。 按照他的设想,得先确立第三代太孙,然后根据太孙册立太子,到时候趁着自己手里还捏着权利,来一个史无前例的双禅让,既能保证王朝的新君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又能避免皇位相争,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沈凛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忽然,他手指一抖,思索再三后将最后“沈舟”二字抹去。 无他,皆因世子沈舟是齐王沈承煜的独子,这些年来不仅没有继承其父的文采,更是一心扑在吃喝玩乐上,每日飞鹰走马,雪月风花。 自从齐王府建成后,沈舟便成为了京城勾栏的常客,十数位花魁将其引为知己,夜夜笙歌,好不快哉。 如果不是齐王妃出自江南富商林氏一族,怕是整个齐王府都要被这位世子殿下挥霍一空。 他也被京城百姓尊称为“皇家百年一遇的奇才,天字第一号大废物。” 不仅如此,沈舟还痴心武学,多次在京城内挑拨外地游侠争斗,他则在一旁观摩记录,直至府衙派人抓捕,这才悻悻然离开。 等游侠们交了罚银,回过味来,想要找沈舟算账时,这位世子殿下又会发动他的“钞能力”,将一众人等请到京城最贵的青楼“骨瓷斋”,并送上亲手制作的“美人瓶”和大把银票。 “人道是,不打不相识。挑拨诸位非我所愿,只是生死之间见真章,还请诸位大侠原谅我的求学之心。” “相聚就是缘分,来,杯酒泯恩仇,话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 “随便玩,今天都算我的!” 游侠们见少年衣着华贵,也不敢太放肆,况且还有美酒美人享用,怎么算都是赚的。 酒过三旬,沈舟便会掏出小本本,小心翼翼的套话。 一开始某些游侠还心怀谨慎,不愿意透露“底牌”,但看着身边喝多了同伴,随便一招就赢来了几百两的赏银,也不在故作矜持,纷纷吹嘘起自己的门派在江湖上有多厉害,开山祖师又是何等神仙人物,将少年唬的一愣一愣的。 后来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宫里,引起雷霆震怒,之后京城武斗处罚就变成了发配三千里。 沈舟为此伤心了好久,甚至跑到刑部去喊冤,说什么律法严苛,苍梧以武立国,再这么倒行逆施下去,终将反噬己身。 刑部诸多官员对面这位齐王世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其挡在门外,任由他耍小性子,反正用不了几个时辰,累了自然会离开。 沈凛叹了口气,对于齐王沈承煜,他内心是有亏欠的,当年江南林氏举一族之力资助苍梧王朝,最惨的时候家中的男女老少只能啃食树皮为生,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没有短缺过一文钱军饷。 所以沈凛才让沈承煜娶了商贾之女,并保证林氏一族与国同富贵。 只是可惜了沈承煜,在朝中缺少妻族助力,威望远不如两位兄长,好在他志不在此,也不觉得失落。 而这份亏欠,沈凛将其弥补在了沈舟身上,不然就他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哪里会让孙子这般胡闹。 黄昏中,一位相貌清秀的少年鬼鬼祟祟的溜进了齐王府。 门房见怪不怪,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少年怀抱书籍,一路小跑,穿过廊桥,呼吸明显有些急促。 “回来了?”一道儒雅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亭子内响起,“跑慢些。” 少年急忙将书籍放入怀中藏好,甩了甩手中马鞭,若无其事道:“今日京城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小爷先撤了啊。” 亭中男子轻抿了一口茶水,指着少年胸口道:“不会又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吧?” 第2章 你想当皇帝? 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对于一位“长歪了”的皇孙,并不会觉得奇怪,毕竟锦衣玉食,又不用为三餐劳碌,不享受生活还能做什么? 可问题就在于,这位皇孙的父亲,是那位才华横溢,文坛口碑甚至能比肩国子监祭酒的齐王,这就很让人费解了。 难不成真是沈承煜专心于故纸堆,而疏忽对孩子的教育?这就不怕清名受损吗? 沈舟低头看了看胸前漏出的书页一角,不再掩饰道:“都怪刑部那些老头子,不然哪里需要小爷去宫里偷秘籍。” “跟他们无关,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沈承煜平静道。 “好了,不提这个了。”沈舟掏出藏在怀中的书本,兴冲冲问道:“老头,你年纪大,见识多些,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传世武学,挑出来我也好趁早练,等日后神功大成,你也好去别人面前吹嘘,说自己是大宗师沈舟的父亲。” 沈承煜用手指拂过十多本秘籍。 《搬砖碎骨手》、《劈柴九连斩》、《笨猪供地功》、《癞皮狗十八翻》…… “有没有传世武学不知道,但是你要练了这些,说不定可以将对手活生生笑话死。” “啊?”沈舟顺着沈承煜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当时情况紧急,只顾着躲藏,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顺手就拿了,“宫里武库真是疯了,什么东西都往里塞!” “武库九层,越往上面秘籍越好。” 对于这个独子,沈承煜很是溺爱,一改人前慎重守矩的形象,出谋划策道:“下次你多登几层楼,不要老是在一楼转。” “说的简单,老头你去过武库吗,上面那几层的守阁人,个顶个的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硬茬子,咋地,你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沈承煜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你每次进宫都胆战心惊,到头来只偷了点没用的东西,为父替未来的大宗师担心啊。你十五了,不小了,也过了最佳打熬筋骨的年纪,以后成就怕是不会很高。” 沈舟一脚踩上石凳,怒气冲冲道:“老头你咒我是不是?我过了打熬筋骨的年纪?这还不是你的错!我小时候你干啥去了,现在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沈承煜摊手道:“谁知道你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半点不像我。” “你不能掐会算吗?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父子二人交谈之际,一身段修长的绿衣妇人走了过来,只见其眉眼如画,一双桃花眸深情款款,美貌异常,不似人间凡物。 沈舟正欲跟父亲比划比划,忽然闻到一股香风,扭头便走,抱住妇人胳膊道:“娘,之前你不是说外公给我找个了师父吗?怎么还没到京城。” “不急不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忽然,妇人点了点少年的脑袋,佯装生气道:“不可以跟你爹动手,他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那这次就先放过他。” 沈承煜哑然失笑,撸了撸袖子道:“君子以德养身,别人暂且不论,打个小小沈舟还是信手拈来的。” “老头,你说啥?”少年松开妇人手臂,掏了掏耳朵,示意自己没听清,“本来不想让你在你老婆面前出丑,既然你这么说,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 说罢还摆了几个拳架。 妇人看着二人针锋相对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儿子且不去说,从小就是这份德行,但丈夫如今也这样,不知道还以为老子学儿子呢。 妇人双指弯曲,轻轻敲在少年头上,没好气道:“你俩是不是把今天的事情给忘了。” 沈舟思索了片刻,沉吟道:“没忘啊,起床吃饭,偷秘籍回家,然后睡觉,可现在还不到时候吧。” 沈承煜一拍手道:“千叟宴。” “万岁宴”是民间传言,说是皇帝陛下要以数百老者,加上皇子大臣,凑个“万岁”出来,以希望苍梧王朝万万年,讨个好彩头。 妇人催促道:“宫里已经派人过来催了,你们俩快去换衣服。” 沈舟翻了个白眼,回绝道:“我就不去了,宫里的东西向来难吃,我还是让福伯给我做算了。” “陛下点名皇子带着皇孙一同赴宴,不得缺席。”妇人笑道。 沈舟这才慢悠悠的往小院走去,叮嘱道:“娘,让福伯给我烤只鸭子,我回来吃。” “好~” 半个时辰后,沈舟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见父亲已经坐好,出声道:“走吧。” 沈承煜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闭上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要不在家中,他又变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苍梧齐王。 沈舟脱下鞋子,伸直了双腿,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晚风穿过帷裳,吹起沈承煜的鬓发。 沈舟揣测道:“老头,你就是靠着这副模样把我娘骗到手的吧?” “不然你以为你的相貌遗传的谁?” “夸你两句还上天了?” 马车快行至宫门口,沈承煜这才慢慢睁开眼,道:“今天的宴席,你不要乱说话。” 沈舟不以为意道:“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现在嫌弃我不成体统了?” “当爹的哪有嫌弃儿子傻的。” “那你跟我废什么话,最后无非被皇爷爷骂几句而已,反正我是出了名的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也记不住。” 沈承煜正色道:“你还想不想成为江湖上的大宗师?” “当然想,做梦都想!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沈舟急切问道。 “这条路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为父帮不了你,但既然你喜欢江湖,就记住我刚刚说的。” 沈舟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难不成,你想当皇帝?”沈承煜严肃道。 沈舟神情一愣,立马反驳道:“除非我脑子坏了,才会舍弃嗷嗷叫的江湖,去抢那张破龙椅。” 见沈承煜表情依旧严肃,少年不耐烦道:“行行行,今天听你的行了吧。” 沈承煜重新闭上双眼,低声道:“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拦着你去当大宗师了。” 第3章 垫脚石 沈舟觉得好像听错了,但见沈承煜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也懒得继续询问。 这老头就爱故作高深,还好小时候没有跟他读书,不然迟早变成个装货。 太极殿广场张灯结彩,有宫女内侍穿梭其中,京城内外不少老者早早就在这里等候,好不容易接到皇室的邀请,得挑个离大殿近点的位置,说不定能听到里面达官显贵的声音,如果陛下能出来走一圈就更好了,回家还能跟小孙子吹嘘一番,激励他努力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 沈舟故意放慢脚步,等沈承煜走远后,特意挑了个大殿内偏僻的位置坐下,至于礼部和内侍省是怎么安排的,他可不管。 有身穿儒衫的老者呵呵问道:“小哥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不跟父母同坐?” 能进“万岁宴”的少年人,都是苍梧王朝未来的顶梁柱,家里长辈少说也得是正四品上,这才引起了老者的关注。 沈舟哈哈道:“我爹他们最无聊了,反正都是吃饭,随便找个地方坐呗。” 老者神情忽然严肃,提高嗓音道:“家国大事,何谈无聊?诸位大人都是为天子牧民,你作为他们的后辈,自然要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沈舟环顾四周,眼神迷茫。 “老夫今年七十有三,虽为布衣,但教训你想必是够格的,少年人,当怀鸿鹄之志,建不世之功,不可懒惰,不可偷奸耍滑。” 老者言语掷地有声,满头白发都在颤抖,引得同桌人一阵欢呼。 沈舟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道:“跟我说呢?” 老者怒不可遏道:“除了你还有谁?” 不管这位少年出自谁家,有何种身份,古稀老者教育未及冠的晚辈,即便王朝律法,也管不到他的头上。 就算刚刚的言辞被他人听去也无妨,都是劝人向上的好话,谁也挑不出理来,说不定对方长辈还会登门道谢,成为京城的一桩美谈。 沈舟眼睛一转,问道:“家中可有晚辈在朝为官?” 老者忽然感觉背后一凉,继续扩大音量道:“怎么,想要打击报复?老头子我可不怕你,苍梧政治清明,从未听说过有人因言辞获罪,你小子想开这个先例?” 沈舟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您想给晚辈铺路,也别踩着我往上走啊,我就一个小人物,您换个人骂。” 老者被揭穿心思,心中没有半分愧疚感,而是吃惊道:“你难不成是偷偷溜进来的?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沈舟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继而改口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是正儿八经花钱进来的。” 老者心中了然,抚须笑道:“那就算了,商贾之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沈舟忍住笑意,指着大殿中间位置的一人道:“您看到那个人没?” “谁?老夫老眼昏花,不能远视” “啧,就是穿红色衣服那个。” “他怎么了?” “您去骂他,保证有意外之喜,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您就当帮我出出气。” “当真?” “当真!” 老者想着家中那个在都水监当差的儿子,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八品官,在京城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眼看孙子都要成年,随即把心一横,站起身来。 红袍男子似有感应,也朝这边看来,见到沈舟也在,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老者心中措辞好,刚想破口大骂,挣个无畏强权的名声,好让儿子有机会被调往御史台,但看见来人身上的红色蟒袍,又将话语咽了下去。 红袍男子笑道:“老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老者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多谢王爷关心。” 沈舟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叫你小子过来挨骂的,站直喽!” 红袍男子果真站直了身体,一脸严肃道:“不就是昨天打麻将欠你几两银子嘛,发这么大火。”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看你小子这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钱呢,今天我算抱着大腿了,有人替我骂你。” 一旁的老者只觉得五雷轰顶,他只是想争些名声而已,可不想把命搭里面,开口道:“欠账还钱确实不对,但情有可原…这原从何来?这原…” 作为京城里唯一能和沈舟尿到一个壶里去的同龄人,沈皓不满十岁就从早逝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永新王的爵位。 如果说沈舟的性格源于齐王夫妇的放任,那他就是单纯的没人管。 沈皓也不为难老者,将他扶到了座位上,对沈舟道:“不坐过去吗?” “去个屁。” 随着宴席开始的钟声响起,一众人等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沈皓也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沈舟拍了下老者的肩膀道:“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老者缓过神来道:“真没有必要为了几两银子跟一位王爷较上劲,你家本就是商贾,有机会抱上王爷的大腿,还不趁机多输点,有这一层关系在,还怕以后赚不回来吗?” “您刚刚没听到是吧?” “听到什么?” “没事,您继续。” 老者想了想道:“如果数目不大,我帮那位付了行不行?你只要在恰当的时候,提上那么一两句就行,可不可以?” 沈舟一边跟随着内侍监的口令行礼,一边道:“没想到您家这么有钱呢,晚辈没少贪吧。” 如果不是现在跪着,老者真想扑过去捂住少年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也不知道他家里是怎么教育的,这种场合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被捅到圣前,那就是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少年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笑道:“不用担心啦,就算有人打小报告,也不会被上面注意的。” 随着跪礼完成,老者气冲冲的坐回位置,脸色极其难看。 沈舟直接无视了大殿内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给自己倒了杯酒,率先动筷,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先垫个半饱,回家再去消灭那只烤鸭。 反正家里老头也说过了,他今晚最好是闭嘴,如果闭不上,那就试试用菜堵住。 第4章 好兄弟 宫内的宴席,菜肴都是根据古礼定好的,跟美味二字不沾边,只能说形式大于内容,沈舟在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后,便放下了筷子,自饮自酌,酒还不错。 周围老者每次将饭菜送入嘴中,都会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不时点头称好,偶尔还会责怪少年几句,“如此佳肴,当细嚼慢咽,像你这般胡乱一嚼,是无法体会到其中深意的。” 沈舟干笑了两声,他时常光顾坐落在京城街角巷末的苍蝇馆子,那味道可比今天的好吃多了。 这些老者所谓的“深意”,只不过是来源于跟王公贵族同屋吃饭的“参与感”罢了。 喝多了的沈舟将一盘青菜挪了挪位置,嘿嘿道:“喜欢您就多吃点。” 老者立马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恶心表情。 突然,大殿内钟声响起,所有人停下了筷子,只剩沈舟抱着酒壶呢喃自语,“不知道外公给我找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风流剑仙?貌美仙子?嘿嘿。” 好在他所在的位置偏僻,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少年正在梦江湖。 沈凛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自灭国之战结束,如今已有十年,朕每日勤勉,未曾有半分懈怠,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但仍是觉得力不从心,有很多地方没有做好。” 一番言语将在座官员吓了一跳,难不成陛下要在“千叟宴”上下罪己诏?这是闹得哪一出?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啊。 户部尚书刘禹站起身道:“陛下春秋鼎盛,然治国一事,非一日之功,如今苍梧已有盛世之雏形,不出十年,必将海晏升平。” 沈凛摆摆手道:“道理朕都知晓。” 既然罪不在皇帝,自然在他们身上,在座都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精,哪能不懂这里面的猫腻。 这是陛下故意在百姓面前敲打他们呢。 典型的收人心,养名望的手段。 众官员一齐跪下道:“臣等有罪。” 不管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都要陪着把这场戏演完。 众多老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见那些大人物都跪下了,也照猫画虎的扑在地上,声音散乱道:“草民有罪。” 这样一来,坐在高位的沈凛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沈舟,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朕也不是在怪你们。” 众人这才起身,坐回位置。 “朕这些天一直在想,苍梧的未来在哪里,万年的根基在哪里?” 无人应答。 这倒不是说不会答,只是这个问题有上中下三种答案,在没有摸清陛下的心思之前,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上则是苍梧的未来在陛下,万年的根基也在陛下,只要陛下英明神武,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中则是在众多官员,重点要放在选才任贤上。 下则是天下万民和传承,万民还好说,但传承就不一定了。 文脉传承,皇位传承都是传承,弄不好就会掉入陷阱,虽然所有官员都想让皇帝设立太子,但谁也敢明目张胆的表示他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刘卿,你从国战末期便跟着朕,你来说。”沈凛点名道。 刘禹站起身,思索再三,选了一个最保险的答案:“苍梧乃陛下之苍梧,天下乃陛下之天下。” “朕也会老,也会死,古今称万岁者数百,可也没有真的见哪个人能活一万岁。” 完了!刘禹只觉得一颗真心陷入深渊,早知道刚刚就不应该跳出来,“陛下…” 这时一旁的中书令秦观年插话道:“臣等年华不在,想要跟上陛下的脚步,实属困难,不如让年轻人说说看他们对于治国的看法,陛下也正好检验一下这些年苍梧的文治如何?” 沈凛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果然人越老越妖,既然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顺势放过身为秦观年弟子的刘禹。 “秦卿说的不错,他们才是苍梧的未来,亦是苍梧的根基。” 秦观年拱手坐下。 “你们家中都有长辈在朝为官,家学官学也都不曾落下,来说说看,你们对治国的看法,今日畅所欲言,皆无罪。” 有少年人刚想起身,却被一旁长辈按住肩膀,闹出的动静太大,还赔罪道:“衣服脏了,是衣服脏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的题目不是为他们准备的,真正的能答题也就两位而已。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离开座位,站在大殿中央,行礼道:“皇爷爷,臣有些看法。” “那就弈儿,你先给他们打个样。” 沈弈作为晋王世子,沈凛的长子长孙,向来以皇储为目标,严格要求己身。 只见其对着周围行礼一圈,然后道:“圣人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由所生也’,国家国家,亦国亦家。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以孝治国,君为君父,自此,天下可大定也,即便有宵小之徒作乱犯上,也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必将被万民唾弃。” 众大臣微微点头,这番回答的中规中矩,引用先贤名句,依古礼治国,虽然略显理想化,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说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凛表情不变,看不出其心思,“还有人吗?” 又一男子走了出来,正是秦王世子沈卓,“皇爷爷,还有我。” “嗯,说说看吧。” 沈卓站定道:“我苍梧以武立国,从马上取得天下,自然应该以武治国,如今虽然中原已定,但北方依旧群雄环伺,年年南下侵扰边境,周围百姓苦不堪言,正所谓,‘兵强者战胜’,只有强军,才能保证真正的千秋霸业。” 一番言论引得一众将军鼓掌欢呼,如今没有仗打,他们的权势被文官压一头,自然期盼苍梧再来个“武皇帝”。 沈凛内心犹豫,二人回答侧重点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太孙之位,还得再思索思索。 就在这时,永新王沈皓站了出来,他没有直属长辈在身边,也就没有人拉着他。 “皓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额。”沈皓愣了一下道:“臣专注玩乐,是京城出了名的冤大头,对于治国实在一窍不通。” 沈凛也被这番言论逗笑了,“那你这是?” “臣跟齐王世子关系不错,他经常有惊世之言,不如让他来说说。” 沈皓觉得有这种好事不能忘了兄弟,当场报上了沈舟的大名。 第5章 王霸杂治 寂静,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京城谁不知道这哥俩是出了名的“狐朋狗友”,经常是沈舟闯祸,沈皓背锅。 百姓嘴里的“狗都嫌”。 各部衙门视他们为洪水猛兽,可偏偏这两位身份都很不一般。 一位是齐王独子,另一位虽然长辈不在,可他的父亲祖父,都曾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就连皇帝都不管他们。 沈承煜拿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抖,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沈凛迟疑道:“舟儿,他还是算了吧。” 皇室有皇室的尊严,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孙,真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岂不是有损皇家颜面。 沈皓跪下,诚恳道:“还请陛下给沈舟一个机会。” 兄弟当到这个份上,算你小子祖上烧高香了! “既然皓儿坚持,那就让他说说吧。”沈凛转头跟大臣们道:“朕的这个孙儿,百无禁忌,天马行空,最爱江湖侠士,今天还偷偷溜进了武库。” 言外之意就是给众人打个预防针,等下不管听到什么,就当个乐子算了,不要跟个未及冠的孩子较真。 大臣们抚须而笑,尤其是刑部尚书童宏仁最为开心。 数月以来,刑部大门外的鸣冤鼓,都快被敲破了,今天一闹,总没脸再去了吧。 “舟儿,舟儿…舟儿!沈舟!”沈凛的语气逐渐有失控的迹象。 一旁内侍监连忙小跑进宴席中,好不容易才找到昏睡的沈舟,搀着他来到殿前,低声道:“小祖宗诶,别睡了。” “额?席散了?那我回家了,老头,我走了啊!福伯还给我留了鸭子呢,要不要分你半只?” 沈承煜忍住笑意,还知道留半只。 内侍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如果地上有个缝,他恨不得立马钻进去。 “舟儿,你对治国可有什么看法?”沈凛脸如寒霜,想过这个孙子会丢人,可没想到会这么丢人。 沈舟跪下,撅着屁股道:“见过皇爷爷,皇爷爷圣安。” 沈凛有些不耐烦,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破功,“朕安,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就回家睡觉吧。” 呼~呼~ 寂静的大殿上,响起了少年的鼾声。 就这么撅着睡着了? 众多大臣用手狠狠掐着大腿,不让自己笑出声,忍的极为辛苦。 沈凛声音冰冷道:“给他弄碗醒酒汤。” “躺?躺着舒服啊。”沈舟忽然惊醒。 “小祖宗诶,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想想在说话吧。”内侍监搀扶其起身,提醒道。 沈舟睁开双眼,忽然又跪下了,“皇爷爷好,皇爷爷圣安。” “朕,现在不太安了。” 沈舟抬头含糊道:“啊?那要不找御医看看喽。” “朕在问你问题。” “什么问题?” “治国!” “哦,治国,简单。” 沈凛双眼微眯,“满朝文武都觉得这是一件难事,你倒觉得简单,说说你的高见吧。” 沈舟哈哈笑道:“但我不会啊。” 沈弈在一旁面色不善,“沈舟,你敢戏耍文武百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沈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你谁啊,管这么宽?” “臣请治舟弟不敬之罪。”沈弈厉声道。 “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朕自然会治他的罪。” 沈皓见情况不对,趴在沈舟耳边说了几句。 沈舟眼前一亮,“真的?” “骗你是狗!” 得到了肯定答复,沈舟一改之前醉醺醺的模样,眼睛里全是光彩,上前点了点沈弈的胸口道:“以孝之名行王道,异想天开,可曾听闻‘举孝廉,父别居’?就算不扯这个,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父亲谋反,儿子是孝父还是孝君父,哪个孝更孝?” 沈弈额头上冒出汗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卓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附和道:“臣觉得舟弟说的有理。” “说他没说你是吧?” 沈卓一愣。 “以武行霸道,前期确实可以加强统治,但越往后,弊端越大,你怎么能保证每一任将军都忠君爱国?难道要皇帝一直亲自监军,且不说数十万军队管不管的过来,就算管的过来,那政事谁处理,到底谁是皇帝啊?是端坐在龙椅上的“将军”?还是太极殿内的衮衮诸公?君以兵强立国,必以兵强覆国。” “你…”沈卓也没有想到沈舟言辞竟这么犀利。 不知从何时起,大殿内再无嘲笑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位“京城第一号大废物”。 沈凛坐直了身体,勾起嘴角道:“继续。” 沈舟朝着沈皓使了个眼神,道:“皇爷爷可要说话算话。” “君无戏言,只要是朕说过的,一定算话。”沈凛看出了下面二人有猫腻,所以特意补充了一句。 “儿臣这个儿子有些不知轻重了,冒犯了陛下,父皇可否准许他现在离去?”沈承煜知道,他现在如果不制止,后面可能就没机会了,谁让这个儿子不想当皇帝呢。 沈凛摆手道:“朕说过了,今日畅所欲言,皆无罪。” 沈承煜无奈坐下,臭小子平时不是很会说混账话的吗?怎么今晚这么正经。 沈舟拍了拍胸口,示意一切都在掌控中。 “自古圣王治国,向来王霸杂治,有谁听过瘸子能跑过正常人,当然那些武学大宗师不算。” “夫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治国之道,富民为始。为国之道,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弊则补之,诀则塞之。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欲影正者短其表,欲下廉者先己身,法令既行,纪律自正,则无不治之国,无不化之民。” 众人被震惊的无以复加,短短一百余字,既表明了上位者要以民为重,不能脱离群众,对于官员和军队要赏罚分明,更是强调了皇帝和官员需要正直清廉,遵守律法,作为天下表率,教化万民。 仁义与法家并行,正如沈舟最开始说的,这就是王霸杂治。 沈凛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等待多年,苍梧再逢明主,他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第6章 离去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跟之前不同,这次众人是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沈舟,齐王世子,皇族之耻,竟然能发表出这番言论,不说惊世骇俗,起码也是言之有物,如果能继续往下延伸,具体到细则政令,就真的是一篇极好的谏言了。 即便朝堂上有反对者,那也只是观点不同,难说对错,继续磨合就是了。 今天过后,在座的这些黄紫公卿再也不会将沈舟视为一个未及冠的孩子,而是将他当成同路人,一个为了朝廷殚精竭虑的少年。 或许他今日醉酒都是假装,为的就是找个机会一展胸中沟壑? 不过言辞之中未尝没有奚落众大臣的意味,不然为何要说“法令既行,纪律自正”,不就是在斥责如今的苍梧,“法令已行,纪律不正”吗? 但这都是小事,在座诸位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不狂?还是年轻人,长大些自然会理解的。 都说谣言害死人,京城这股不正之风是该好好整治了,竟然敢随意诬陷皇子皇孙,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么一块良才美玉,怎么就成“大废物”了?他要是废物,那朝堂上的官员,谁不是废物? 有人趁机偷偷摸摸的看了齐王沈承煜一眼,但很快就打消了心中疑虑,真要想让孩子一鸣惊人,就要做好万全准备,怎么会让他醉醺醺的上场,要知道今日奏对,以沈舟之前的名声,出了差错,可就真的没有半点机会了。 沈凛问道:“众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回过味来,具不做声,皇储之争,少说为妙。 “还要朕再点名?” 刑部尚书童宏仁有些坐不住了,刚刚的那番言论,明显是偏向法家的。 即使沈舟最后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但只要政令推行下去,刑部将一跃成为六部之首,权势滔天。 “臣有话要说。” “童卿但说无妨。” 童宏仁以此向三位世子行礼后道:“晋王世子,秦王世子所言不差,无论是以孝悌治国,还是以武治国,古皆有之,都是很好的办法,也有君主获得过不错的成绩,可以作为我苍梧王朝的参考。至于齐王世子,确实如陛下所言,天马行空,能想到王霸杂治的法子。” 沈舟一听这和稀泥的说法,顿时气急,他可是奔着“奖励”来的,“你就说谁赢了?别扯那没用的。” 童宏仁拱手道:“下官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齐王殿下。” “放。” 童宏仁愣了一下,继续道:“以儒法两家治国,自然是极好的法子,然二者又该以何为重?如若发生‘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事,又该如何解决…” “停停停,没空说那么多,我现在很着急。”沈舟双手慢慢握拳道:“儒捏其心,法正其行,二者不冲突,没有什么偏向谁的问题,至于后面那个问题嘛,我再想想。” 众人又一同沉默了下去,没有人敢出声打扰。 沈弈,沈卓二人身子有些打颤,目光不善的的盯着沈舟,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以前觉得他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同龄人,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有了。”沈舟拍手道。 “愿听其详。” “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要从律法入手,如今苍梧的律法,太过严苛,就比如京城游侠私斗,发配三千里,这个,简直太过分了!” 沈凛冷哼一声,“好好回答问题,不要夹带私货,这一条是朕加上的,改不了。” “真没意思。”沈舟继续道:“律法存在的意义,是在于维护国家安定,但人总归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我们既要给犯错者留下改正的空间,又要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其中的界限,刑部要好好掌握。” “然后我觉得就是儒与法的融合,将儒家‘礼’的概念里加入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对律法价值的认同,这事应该归尚书省和礼部管辖,至于怎么做,自己琢磨去。” “最后就是各部和地方衙门,办案是要注意正义,让民众信任,不能有冤假错案,合法打击‘文乱法,武乱禁’的那些人。” 童宏仁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继续道:“还有吗?” “苍梧需要侠!” “都说了,不要夹带私货。”沈凛原本听的正开心,这还没几句话,又将他拉回了现实,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 沈舟打了个酒嗝,义正言辞道:“皇爷爷,这可不是私货。” 童宏仁道:“还请陛下让世子殿下继续说下去。” 良久后,高台上才传来一声,“准。” “苍梧如今有十五道,三十七州,南接汪洋,北邻草原,京城能直接控制管辖的地方太少,时间一长,难免有人生出异心,或割据一方,或压榨百姓,那些心怀热血的有志之士,看见百姓被欺负,你让他们放任不管吗?那不就成了帮凶,所以苍梧需要有侠,像我这样的大侠!” 如果忽略最后一句,沈凛还是很满意的,但现在,他的脸又拉了下来。 “臣还有问题。” 童宏仁还想继续发文,却被另外一人打断:“你占用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也该到我礼部了吧。” 发言者正是礼部尚书方竹,“敢问殿下…” “先不着急问。”沈舟拒绝了对方的询问,转头说道:“皇爷爷,这次奏对,是不是我更出彩些?” 沈凛压下心中烦闷,“算你还有点见识,也多亏你爹这些年的悉心教导。” “跟老头无关,他只会装神弄鬼的,您就直说,是不是我更出彩些?奖励是不是该归我?” 沈承煜勾起嘴角,轻轻转动酒杯。 沈凛脸一黑,刚刚说的还不够直白吗? 只得补充道:“是。” 沈舟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回家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就出去闯荡江湖了,再见老头,再见皇爷爷,你们在京城等我的好消息吧,风流少侠沈舟的第一次出场,一定会惊艳整个中原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果真如他所说,够风流! 如果忽略少年东倒西歪的脚步的话。 沈凛发现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孙,好好的皇位你不争,想去浪迹江湖?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7章 半只鸭子 沈舟径直走出了皇宫,回到齐王府,呼唤道:“王管事,让人去帮小爷收拾行李,明天要出远门,别忘了帮小爷把剑带上。” 那把剑是沈舟十岁时自己铸造的,名曰:“吞海”。 少年希冀他未来能像当年名动天下的剑仙沈夕晖那样,一剑斩浪,破空百里。 绿衣妇人从屏风后现身,调笑道:“不等外公帮你找的师父了?” 沈舟摆手道:“小爷这次出京,必定名震江湖,让师父顺着风的方向去找我吧。” 妇人宠溺的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叮嘱道:“不要离家太远,不要太久不归,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少年不知愁滋味,往后退了两步道:“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当了大侠就不要娘了,你个没良心的。” 沈舟知道妇人不是真生气,但还是安慰道:“那怎么会,娘永远是娘。” 说罢,他便往自己的小院走去,消灭了半只鸭子后,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个香汤浴,盖上裘皮褥子,美美的进入了梦乡。 … 皇宫中宴席已散,沈凛特意留下了部分肱骨老臣,几人围坐在含元殿内。 沈凛波弄着盆内的炭火,他身体还行,但这些老家伙可受不了深秋夜里的寒风。 “今日之事,是朕临时起意,弄得有些糙了,让诸位爱卿看笑话了。” 作为朝中唯一的正二品,尚书令江左晦手捧热茶道:“是臣等催促的急了,立储之事本就关系重大,是该让陛下好好思量的。” 沈凛摇头道:“不怪你们,朕也急,天下大定十年,苍梧还未立太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对于三位皇子,朕是满意的,至于皇孙辈,毕竟他们还未真正参与政事,看不出深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江左晦道:“陛下有心了。” 沈凛看向一旁的中书令问道:“今天不会怪朕刻意刁难刘禹吧?” 秦观年抚须而笑:“身为先生,臣只管教人,至于良木最终是否能成材,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这几年户部确实有些出格,是该敲打,臣能保他一次,绝不会保他第二次。” 这些人年事已高,用不了多久便会离开朝堂中枢,更是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兄弟,说起话来不用避讳。 况且沈凛心中还是很敬重他们的,偌大的王朝,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不可能有今日这般景象。 “朕就不绕弯子了,你们几位的心思朕的清楚,朕的心思你们也清楚,直说吧,怎么看今日的奏对?”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三省的大佬,真正的庙堂中枢,虽然想让皇帝立太子,但心中并没有明确的支持者,或者说只要朝堂稳固,是谁都行。 也没有哪位皇子会拉拢他们,且不说他们已经位极人臣,再无上进的可能,更何况皇帝还在,如果想安度晚年,给子孙后代留个好结局,就得牢记“忠君”二字。 别看沈凛现在一副“文皇帝”的明君做派,可在国战时,是出了名的心思诡谲,出手狠辣,灭国屠城也是常有的事。 不然怎么可能只用了三十年就收拾了旧山河,靠的就是以战养战的雷霆手段。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下省侍中程砚农拱手道:“只说今天,齐王世子表现确实出彩,拉开其他两位世子不止一个档次,尤其是‘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这两句,臣感触颇深,老夫跟诸位同僚不一样,出身布衣,本是田间一农户,得陛下赏识,才能高居宰辅。正因如此,臣才能体会到,即便是朝廷好心颁布的政令,也可能会损害百姓的利益,政之一途,终点在民。” 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接话道:“不错,观历朝历代,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天下也是因为失了民心,齐王世子的言论,于官者,在‘清’字,于将者,在“公”字,于民者,在‘爱’字,与圣人所言并无二致。” 沈凛干笑了两声,这是在点他呢,随即转口问道:“其余两位世子呢?” 江左晦如实回道:“暂无讨论必要,两位殿下还需在国事上下苦功夫。” “既然如此,那诸位的想法与朕差不多,可还有什么话说?”沈凛问道。 尚书省右仆射姜望溪,思索再三,起身道:“齐王世子在三皇子的刻意放任下,浪荡形骸,品行有亏…” “这怎么了,老夫小时候比他还过分,不依旧是群臣之首。”见皇帝有明确的表态,尚书令江左晦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纹身道:“殿下年纪尚小,还有足够的时间改正。” 姜望溪懒得看这混不吝,继续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按照齐王世子所言,他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还请陛下速速阻拦。” 沈凛冷笑一声,“那醉鬼还未曾离开皇宫,朕就已经让人封了城门,车能过,马能过,寻常百姓,文武百官皆能过,唯独世子沈舟不能过。” “陛下圣明。”众人起身行礼道。 沈凛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 就在众人即将离开含元殿时,背后又有声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替朕看好六部。” “臣等领命。” … 此时回到王府的沈承煜刚刚脱下外袍,就听见王妃林欣的责怪声:“你也不拦着舟儿,好歹等他行了及冠礼再出门闯荡。” 沈承煜无奈道:“当时臭小子喝得酩酊大醉,在大殿内口若悬河,为夫哪能拦得住。” “我不管这个,舟儿明日就要离京,我已经飞鸽林家,你这边也得安排好,不能让儿子在外让人欺负了。” 见妻子一脸怒容,沈承煜上前扶住其肩膀笑道:“放心吧,他走不了。” “不是说陛下已经答应了吗?” “我一直在殿上,可从未听见父皇允诺什么。” 这一说可引起了林欣的好奇心,连忙询问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承煜简单将当时情景描述了出来,说他也没有想到沈舟能说出那番话。 林欣虽然出身商贾,但也明白皇储之争中的危险,一想到儿子将来要面临的各种意外,泪水湿润了眼眶,“就不能让舟儿按照自己想法开心的活一辈子吗?” “人算不如天算。”沈承煜看着桌上的半只鸭子,安慰道:“放心吧,还有我,总会有办法的。” 第8章 被耍了 因为皇家的宴席,尚书省顺带把多年的宵禁取消了。 所以今夜的京城,极为热闹,稚童手捧花灯,文人登高咏唱,女子结伴而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一辆马车穿街而过,停在了晋王府前。 一身着华贵的男子率先下车,脸色阴沉,双手负后。 有一中年蟒袍男子随后而出,低声道:“甩脸子给谁看呢,回家。” 二人慢慢走进晋王府。 沈承璟坐在大堂上位,并未开口说话。 沈弈盯着端茶而来的侍女,眼色不善。 可能是被压抑的气氛吓着了,侍女在放下茶碗时,手腕有些抖动,弄出了声响。 沈弈一脚将其踹倒,厉声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你何用,来人,拖下去仗杀。” 立马有护卫走了进来,将侍女拖走。 “王爷!世子!饶命啊!奴婢只是…” 女子惨叫声渐小,直至完全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很快就被熏香掩盖,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沈承璟沉声道:“出完气了?” 沈弈冷哼一声,“今日若不是我没有准备,怎么会让沈舟出尽风头。” “你不服?” “皇爷爷怕是也将沈舟纳入了备选。”沈弈答非所问道。 沈承璟摇了摇头,“输不可怕,本王也多次输过你二叔三叔,但怕的是你的心乱了。” 沈弈一惊,将烦躁的情绪压下去,行礼道:“请父王教我。” “还不算无药可救,如果你一直如刚才那般,本王膝下还有几位儿子,这晋王世子可以换人当。” “我是一时气急,还请父王不要责怪。”沈弈被吓的一身冷汗。 诚如沈承璟所言,除了齐王沈承煜之外,其他两位王爷都有不少子嗣。 “本王问你,今日沈舟言论,是否胜你?” 沈弈黑着脸,不情愿道:“是。” “知耻而后勇。本王再问你,你两位王叔在朝中势力如何?” 沈弈答道:“秦王叔一脉有众多武将支持,可现在苍梧四海升平,唯边境有小规模摩擦,可也用不着他们出手,各道节度使就能摆平,武将势微,已成定局。” “齐王叔极少涉及政事,偶尔在三省帮忙,至于其他官员,似乎没有交集。” 沈承璟点头道:“没错,六部加上九寺五监的官员则多倾向本王,毕竟他们有些脏事,还是晋王府帮忙铲的。” “可今日刑,礼两部明显偏袒沈舟。” 沈承璟摆手道:“与夺嫡无关,他们只想为自己赚取更多的权利罢了。” “按父王所言,还是我的赢面更大?” “哼,你想的美,三省呢?” 沈弈愕然,“父王不是不让我接触吗?说他们没几年就会离开,而且三省官员位置清贵,从不参与夺嫡,不如从六部尚书中选人栽培,将其扶上相位。” 沈承璟叹气道:“那是之前你皇爷爷没有表态,今夜过后,三省怕是要下场了。” “沈舟有他们相助,那儿子岂不是输定了?” 沈承璟深吸一口气道:“再想想。” 沈弈呢喃自语道:“三省大佬年纪颇大,用不了几年便会换人,也就是说他们助力沈舟的时间不会很长,再加上皇爷爷春秋鼎盛,时间上,我们更占优势,而且就舟弟那个性子,即便今夜策论惊人,但为人跳脱,不服管教,未必能获得三省五位高官的全部支持。” “为父这些年没有白教你,三省确实地位尊贵,按理来说只输帝王与太子二人,但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父王是想让我忍耐几年,再谋大业?” “刚才夸你,尾巴又露出来了?” 沈弈低头道:“儿子愚笨,思绪赶不上父王万一。” 沈承璟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沈舟今日之言论,确实吓了本王一跳,也得到了你皇爷爷的认可,但不代表我们不能补救,这世间万千规则,说到底都是人与人的游戏,只要捏住了他的人,就不怕他跳出手心,所以你将来,要帮他。” “帮他?” “对。” “从何处着手?” “江湖。” 沈弈恍然大悟,京城内谁不知道沈舟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既如此,那就想办法遂了他的愿,以合理的方式,帮他出京。 一旦沈舟离开了皇帝的视线,就有一万种方式让他回不来。 沈承璟似乎看穿了沈弈心中所想,提醒道:“不要去做下三滥的事情,一旦陛下发现你坑害同族,什么下场不需要为父多言吧,到时整个晋王府都会因为你的冲动而陪葬。” “真的就只是帮忙吗?” 沈承璟呵呵笑道:“聪明人就要做聪明事,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人代劳。” 沈弈只觉得豁然开朗,今夜气急的可不止他一人,还有秦王父子呢,就他们那火爆的性格,能忍? 届时一举两得,皇位还不是囊中之物。 “既如此,那父王你呢?” “你的对手是沈卓沈舟,本王自有本王的对手。” 勇猛无畏,每次冲阵必身先士卒的秦王沈承烁;藏头露尾,背地里不知在谋划什么东西的齐王沈承煜。 沈承煜或许不会为自己争夺帝位,但如果是为了儿子沈舟,说不定会放手一搏。 当年洛阳城头,书生挥扇,万军臣服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他战事末期自愿退居幕后,秦王封号哪里轮得到二皇子沈承烁。 天空刚刚蒙蒙亮,沈舟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游侠装扮,背着包裹,腰挂铁剑,悄摸摸溜进父母居住的小院。 侍女刚想出声,却被少年打断,“还没起呢?” 侍女点了点头。 沈舟挥手屏退了下人,还不忘小心观察,确认周围没人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轻轻的咳了三个响头,随即转身离去,只留下淡淡的一句“江湖再见。” 躲在门后的林欣泪眼朦胧,小声道:“孩子长大了。” 沈承煜忍住笑意,“等下就该气急败坏的回家了。” 林欣没好气的捶了丈夫胸口一下,“让你逗孩子,等下舟儿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火呢。” 半个时辰后,城门处。 有俊秀少年以剑指天,怒喝道:“耍小爷是吧!” 第9章 承天门外 沈舟焦急的在城门口踱步,两个时辰以来,他想过无数的办法,妄图溜出城去,但每次都被左威卫拦了下来。 “真就半点不能通融?”少年咬紧牙关道。 有士卒回道:“昨夜有命令下达,京城四门谁都可以出入,唯独齐王世子不可。” “昨天皇爷爷可才刚刚答应我的。” “命令如此,还请世子殿下不要为难我等,或者您进宫求一道圣旨。” 沈舟狠狠将剑收入鞘中,冷笑道:“进宫就进宫,堂堂苍梧帝君,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周围行人纷纷侧目,看向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京城还有人敢咒骂圣上,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沈舟推开人群,大步朝皇宫走去,今日势必要讨要个说法! 一路行至承天门,少年越想越气,朝着左卫值守道:“去通报,就说沈舟来要债,请见陛下。” 左卫值守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这么些年来,可还没见过哪位皇孙敢来宫里要账的。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穿黑衣的内侍出现在甬道,看打扮应该是六位官居五品的内常侍之一。 不过沈舟不常进宫,也不认得对方。 内常侍小跑了一路,气息却没有半分紊乱,明显是个高手,只见他低头道:“世子殿下,陛下说今日不见。” “不见?不见!” “是的,不见。” 沈舟气急道:“好好好,好一个不见,你回去…” 少年话还没说完,内常侍就已经从原地消失,很明显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 沈舟仰天苦笑,“逮着小爷一个人往死了欺负是吧?那就别怪我了!” 他没有选择离去,而是就近找了个画摊,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抛了过去。 摊主见来人大方,笑意盈盈道:“客官可是相中了那幅画?不是在下吹嘘,整个京城能压我一头的画者不多。” 沈舟随意看了看,内心不屑,这种破烂玩意挂厕所都丢人,他虽然笔力一般,但眼光却是出奇的好,远在江南的外公经常会送来一些玉石古玩,小院内都快摆不下了。 如果有行家能进入他的房间,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价值连城。 “能不能帮忙写几个字,要大,特别大那种。” 摊主抚须道:“自然,不知小郎君要写什么字?作何用途?” “这个你别管,帮我写就是了。” 摊主面露难色,“这大字嘛,最考验功底,如果您要的字数很多,这点钱怕是不够。” “不多,六个字足矣。” 摊主将一块麻布铺在地上,拿出等人高的巨毫,浸润笔尖,道:“那在下就献丑了,您说,我写。” 沈舟冷笑道:“就写,陛下欠账不还。” 摊主只觉得两眼一黑,腿脚发软,这玩意能写?听都不能听啊!真要落笔下去,九族怎么办? 见对方迟迟不动手,沈舟催促道:“想什么呢?小爷钱都付了。” 摊主涕泗横流道:“还请大人不要开玩笑,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闺女…” “恁胆小。”沈舟面色冰冷,上前一把将摊主推开,“刚刚的钱就当买家伙事的钱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与你无关。” 摊主见无法阻止,只能任由少年自己动手。 一番奇怪的言行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可当他们围上来时,正好看见沈舟写下第二个字,立马又作鸟兽散。 原本热闹的大街,突然间多出一块空地,另外一侧便更显拥挤。 片刻后,少年看着脚下的字帖,点了点头,很满意。 沈舟朝周围人群呼喊道:“有没有胆子大一点的,帮我把这块布举起来?酬劳好说。” 摊主苦着脸道:“大人诶,您还是快跑吧,这没人敢帮您做这种事,会杀头的。” 沈舟想了想,好像是这样,随即又跑到一旁,买了,或者说强买了两根竹竿,将麻布两头绑好,独自走向承天门。 费力将竹竿插在地上,少年在麻布下盘腿而坐,现在就比比看,看谁更不要脸,反正他不在乎。 左卫值守一看麻布上的内容,只觉得天塌了,立马分作两拨,一拨向宫内跑去,一拨向宫外跑来。 “殿下,您这…” 沈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来来,不爽是吧?砍死我,谁怂谁孙子。” 如果是个普通人敢做这种事,砍了也就砍了,但少年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孙,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驱散百姓,默默等着宫内的消息。 此时正值朝会散场,文武百官从宫内鱼贯而出,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沈舟。 职位低些的,左顾右盼,连眼睛看哪都不知道,只恨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早知道就称病不来了。 职位高些的,则故意放慢脚步。 尚书令江左晦努嘴道:“怎么样,老夫猜的不错吧,打上门来了,少年人就该这样朝气蓬勃。” 尚书省右仆射姜望溪担忧道:“这性子要改是不是太难了?” 他出身名门,最讲礼仪规范,如果不是文治方面实在不如江左晦,早就上书弹劾顶头上司了。 左仆射陆观潮笑道:“字不错,看得出来,是下过功夫的。” “有志者事竟成嘛。”江左晦先是回答了姜望溪的问题,然后继续道:“‘陛’字下面那一横,有点颜大家的味道,形神兼备,大字能写成这样,小字只会更好,有机会得求个书贴。” 姜望溪深吸一口气道:“你们俩,能不能有点正形,世子殿下今天这般作为,必将被御史台弹劾,到时候怎么办?” “弹劾就是了,少年人意气用事的奏章,还过不了三省这关。”江左晦无所谓道。 就在这时,一道阴柔的声音从三人背后内响起,“诸位大人,下朝了,还请让让。” 陆观潮捶了捶大腿,“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喽。” 沈舟终于再次见到了内常侍,随即起身握剑,眼神锐利,只要对方想要抢麻布,他立马就砍过去。 来啊! 第10章 挖坑 内常侍感受着周围若隐若无的杀意,低头道:“殿下这是想要动手?” “小爷听说内侍省的六位内常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殿下不妨试试看。” “试就试,小爷怕你不成?”沈舟拔出腰间长剑,奋力向前挥去。 内常侍间脚尖一点,身形后退数步。 沈舟一剑不成,双腿猛然发力,如脱缰野马般冲了过去。 青天白日持剑大战内侍,民众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可惜四周有左卫把守,不能上前。 思绪活泛的纷纷涌上街道两旁的铺子,登上二楼,只为能瞧个真切。 “别挤!你踩着我脚了!” “国战遗民又来大闹京城?看样子年纪不大啊。” “呵,就这几招耍的,还不如我一杀猪的。” “你行你上啊…” 乱糟糟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娇斥,不知道是不是被二流子趁乱占了便宜。 突然有男子喊道:“那少年好像是齐王世子啊,他来过我家酒馆,有点印象。” 周围立马响起一阵嘘声。 这就不奇怪了,整座京城除了他,没人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即便是永新王沈皓,也不敢这般大胆。 有儒生恨铁不成钢道:“齐王这般风流人物,怎么会教出这种后辈,子不孝父,简直是我苍梧之耻!” 旁边有人问道:“刚来京城吧?” 儒生惊讶道:“足下怎知?” “等你多待一段时间就不奇怪了,会习惯的。”男子摊手摇头道 “习惯,这如何能习惯?” 男子哈哈道:“相比两年前这位世子殿下为了逃学,纵火焚烧国子监书库,现在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待我他日高中,定要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男子不再说话,外地来的读书人总是这般,之前齐王世子闹得最凶的时候,御史台上奏的文书中,起码有一半都是参他的,至于另外一半,则是弹劾齐王教子不严。 最后结局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皇帝仅仅给了个禁足的处罚,不疼不痒。 第二天依旧有人看见齐王世子被人抬着在街上闲逛。 足是禁了,人可没有。 沈舟闹了大半炷香,气力不济,双手驻剑大口喘息道:“厉害厉害,看你这个样子,想必也是个一品大宗师,小爷输的不冤。” 内常侍摇头道:“奴才是个残缺之人,想要登临武道一品,实在太难。” 沈舟趁着对方说话之际,忽然偷袭,“我说你是就是!” 内常侍侧身闪开,任由对方摔了个大马哈,“殿下抬爱了。” 沈舟费力翻了个身子,面朝蓝天,“反正我今天要不到账是不会走的。” “陛下宣您进宫面圣。” 沈舟一听,又来了精神,想要打挺起身,可脚步实在虚浮,试了几次都未曾成功,像是一条被人扔上岸的草鱼。 无奈,他只得干笑了两声。 内常侍急忙上前搀扶。 沈舟走向承天门,还不忘嘱咐道:“谁都别动我写的字。” 穿过甬道,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行至崇政殿。 沈舟不等通报,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去,大声道:“皇爷爷,你说话不算话!” 沈凛坐在案台后,看着奏折,头也不抬道:“不先行个礼吗?” “我今天是来要账的!” “朕不记得给你许诺过什么?” “堂堂天子,昨天还说君无戏言呢。” 沈凛抬眼望来,“这句话朕说过。” “我要出京!” 沈凛用鲜红的毛笔在奏章上写下一个准字,淡然道:“谁答应你的你找谁去。” 沈舟马上反应过来,之前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看,皇帝给孙子的准备的奖励,怎么可能是出京游历,不合理啊。 “沈皓,这王八犊子!” 沈凛放下毛笔,走下王座,笑道:“既然舟儿昨夜奏对获得头筹,朕也确实该赏你些什么东西,说说看,想要什么。” “那我…” “出京不行。” 沈舟刚刚被挑起的心气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要什么是吧?不如朕帮你想想?” “那就皇爷爷想吧。”沈舟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重回国子监?又或者许你及冠后参政?再不然入中书省当个右拾遗?八品官是小了点,但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是个美差。舟儿还不知道把,你昨夜的谏言,三省已经通过了,正在着手准备细则,你去了之后正好可以帮忙查漏补缺。”沈凛满怀期待道。 如果换做其他皇孙,听到这番言论,早就高兴坏了。现在能参政的只有沈凛膝下三位皇子,其余孙子辈根本没有办法介入朝廷大事。 至于右拾遗,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个职位除了帮忙起草诏令,还负责官员举荐,最适合拉拢人才。 朝中六部九寺五监,谁敢小看中书省的官员。 沈舟冷哼一声,“让我上朝,还不如去国子监呢。” 沈凛心中闪过一阵失落,虽然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起码他也选了。 “既然舟儿有求学之心,朕就让你重回国子监。” 沈舟一愣,啊?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三堆垃圾摆在面前,左边的稍好,但不代表它不是垃圾啊! 随即挣扎道:“我已经被祭酒从国子监除名了,想去也去不了了。” 沈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道:“祭酒那边,朕会修书一封的,不用担心。” 沈舟也不知他是怎么离开的崇政殿,只觉得未来一片灰暗,看不到光明。 失魂落魄的行至太极殿广场,沈舟忽然站定转身,向着御花园走去。 狡猾,这帮大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听着内侍的禀报,沈凛开怀笑道,“就让舟儿散散心吧,被坑了,心情总会郁闷,正好朕去年栽的泼墨石斛也开花了。” 身为皇帝,他被太多事情掣肘,所言所行都要思虑再三,唯恐覆水难收,对于三个儿子,也是像君臣多过像父子。 今天是自沈凛登基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除了为苍梧找到了下一任明君,更是享受到了为人祖父,逗弄孙子的乐趣。 突然有内侍闯入殿中。 一旁内侍监冷声道:“什么事情,毛毛躁躁的,打扰到陛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第11章 沈家第一不孝子 内侍惊慌道:“陛下,不好了,齐王世子在御花园挥剑,将所有泼墨石斛全砍了。” 惊的沈凛手腕一抖,墨汁在奏章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这些泼墨石斛都是他亲手培育,等到长成后才移植进的御花园。 不管政事多忙,沈凛都会抽空过去浇水施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也是他养气修身的法门,所以从不让别人动手,即便是皇后也不行。 如今,没了? 沈凛不死心道:“全砍了?” 内侍怀中抱着空荡荡的花盆,如同死了亲妈一般,哭道:“回禀陛下,全都砍了。” 沈凛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混球,这混账,这王八犊子!” 内侍监看了眼坐在角落的起居郎,小声提醒道:“陛下,最后一个词是不是不太妥当?” “妥当?这臭小子做出这种事情,还想让朕给他留颜面?那朕的颜面呢?朕的花呢?”说罢,沈凛一把推开了内侍监,快步往殿外走去 御花园内,数十位宫女太监跪在一旁,等候发落。 沈凛看着满地狼藉,脚步有些踉跄,好好的一个御花园,现在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菜园子,菜园子好歹还有点绿色,这里只剩光秃秃的一片。 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触摸地上的石斛花瓣,停了一会儿又将手收了回来。 怒喝道:“朕养了你们一帮吃干饭的?也没人拦着他?” 为首的内给侍手脚并用爬出人群,惊恐道:“世子殿下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说是给御花园除除草,将奴才们都打发走了,直到他离去,这才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内侍监朝着后面内侍使了一个眼色,立马就有人上前,要将一干人等带下去,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沈凛抬起右手,阻止道:“伪造圣命的罪名,臭小子还担不起。” 内侍监拱手后上前道:“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陛下下令的,记住了吗?” 众人连忙道:“记住了。” 沈凛转身想走,这里多看一眼,他就会多一分伤心。 内给侍忽然道:“陛下,世子殿下还给您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内给侍连忙引着沈凛来到一处凉亭,石阶上用剑雕刻了一行字。 “好汉做事好汉当,沈舟留。” 好好好。 沈凛忍不住笑出了声,就是神情有些渗人。 臭小子,你这可是在跟朕宣战啊,既如此,那就不要怪爷爷下手黑了。 沈凛走之前让人不要动石阶,随后便去往了设立在宗人府的沈家祖祠。 屏退左右后,沈凛点燃了三炷香,双手插在香炉内,自言自语道:“诸位先祖在上,朕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沈家又出了一位明君胚子,有先祖之风,文可安邦,武…武道一般,政令一途信手拈来,皆是治国良策,苍梧如果在他的领导下,还可兴盛百年。” “坏消息是此子不服管教,祖宗礼法于他如无物,目无尊卑,整日飞鹰走马,沉迷青楼勾栏,浪费天资,更可恨的是他视皇位如敝履,将武人逞凶斗狠的江湖当做珍宝,简直是我沈家最大不孝子!”沈凛越说越激动,“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心怀沟壑,旁人拍马难及,莫非是老天在故意捉弄朕不成?” 直到香燃尽,沈凛这才收拾好心情,“希望列祖列宗保佑,让朕能将此子引入正途。” … 出了宫门的沈舟并没有回齐王府,而是去了“骨瓷斋”。 骨瓷斋能力压京城一众青楼,强势登顶,靠的可不仅仅是皮肉生意,而是它独有的制瓶手艺。 骨瓷斋出产的美人瓶,釉色如新雪初凝,透若寒冰,在烛光下,还能瞧见瓶胎里丝丝缕缕的胭脂红沁,不是官窑,胜似官窑。 一盏美人瓶,半世薄命魂。 莫问朱砂谁人点,且看蝶影绕空门。 每次有新瓶出世,便有无数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登门购买,想要将其摆在案头,每日赏玩。 骨瓷斋也借此水涨船高,成为京城第一风雅之所。 沈舟刚刚进门,便有一身着红纱的妇人迎了上来,娇嗔道:“世子殿下,您可是有好久没有来我们骨瓷斋了,花魁们都等着急了。” 少年用食指托起妇人下巴,笑道:“小爷最近有正事要忙。” “是是是,您最忙了,可惜了那几个妹妹,整夜倚窗望月,等着情郎光顾,都憔悴了不少呢。” 沈舟继续道:“今天还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是来忙正事的。” 妇人欣喜道:“您最近来兴致了?想要亲自动手做些美人瓶?” 美人瓶也分一二三等,其中极品最为珍贵,骨瓷斋对外的说辞是极品制作不易,往往数十次才能成功一次。 而其中真正的缘由则是,能制作出极品美人瓶的大匠,整座京城只有一人,就是齐王世子沈舟。 所以每个底款上印有“沈”字的美人瓶都千金难求,一旦骨瓷斋放出风来,立马就有贵人下定,且出价一波高过一波。 甚至有富商耗费万两白银,只为与制瓶匠同桌痛饮,可惜未能遂愿。 至于沈舟制瓶原因,一是因为单纯喜欢,二则是他有些坏心思在里面。 京城文人骂他最凶,所以他想等美人瓶卖的差不多的时候,跳出来自认身份。 到时候看着一帮自诩清流的读书人,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吃瘪的表情,想想都很畅快。 不都看不上他吗?那还把他做的美人瓶当个宝? 沈舟看着妇人,摇了摇头,“没心情,过几天吧。” “那您今天这是?” 沈舟抽出腰间铁剑,大喝道:“沈皓,你给小爷滚下来!” 二楼内立马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一少年赤裸着上半身,从雅间内走了出来,厉声道:“谁啊?胆敢直呼本王姓名,想死不成!” 沈舟剑尖横移,道:“亏小爷把你当兄弟,你把兄弟当倭国人整啊?” 沈皓在看清来人后,快步跑进了雅间,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兄弟你冷静,我是在帮你啊!” “冷静?小爷攮你两剑后自然会冷静的。”沈舟冷笑着走向了二楼。 第12章 白衣少年 沈舟站在朱红色房门前,狰狞道:“小爷数三个数…” “我是不会开门的,有本事你就打进来。”沈皓胡乱的穿上衣服,着急忙慌的打开窗户,可看了一眼高度,便将迈出去的腿抽了回来,随即脑筋一转,躲进了一旁的雕花柜子中。 他与门口那人从小厮混在一起,最是了解彼此脾气秉性,对方要是发起狠来,那可真是不管不顾,今日这顿打怕是免不了了,既如此,只能希望晚些被找到。 “一。”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沈舟提剑走了进来,低声道:“不相干的人都给小爷滚出去。” 几位青楼花魁连忙施了个万福,脚步匆忙,离开时还不忘将房门重新关上。 沈舟不着急动手,而是先给自己找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上一杯酒,义正言辞道:“你这是收了谁的好处?所以背弃江湖道义,出卖兄弟?老实说,我很痛心。” 沈皓慢慢推开柜门,露出半指宽的缝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夜宴奏对,陛下明显是给诸位皇孙出题,你只要答的好,还能少了赏赐不成?到时候你你不要金银珠宝,官职俸禄,只求一道出京圣御,还不是手到擒来。” 房间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还不如趁着对方没有动手,先缓和一下气氛。 “你不说这个,我还差点忘了。”沈舟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阵阵咔咔声,“奖励我求到了,王爷不妨猜猜看,皇爷爷给的恩赐是什么?” 沈皓刚想说话,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剑锋将柜门死死钉上。 他费力将柜门推开,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丧气道:“不管是什么,我猜都不太合你心意。” “王爷真是明察秋毫,才思敏捷啊。”沈舟夸赞道。 “别,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有点害怕。”沈皓双手拉着领口,背靠床榻。 沈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扣腕转身一气呵成,将沈皓狠狠摔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砸去,“你小子知不知道,皇爷爷封锁了全部城门,所有人都可以随意通过,唯独齐王世子沈舟不行?” “你又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谎言,我今天一大早跑去大内要账,在承天门前丢尽脸面,被满朝文武看笑话。” “你还知不知道,我丢完人还被皇爷爷摆了一道,要重回国子监读书,那地方是学堂吗?不!那是监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监狱!” 鼻青脸肿的沈皓胡乱的挥舞双臂,口齿不清道:“鸡道了,全都鸡道了!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沈舟出完气,气喘吁吁的坐在凳子上,“这次的事情,你要负起全部责任。” “安心啦。”沈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算陛下让你重新回去,祭酒也不会同意的,你是不知道,自从上次那把火后,国子监已经把你列为重点危险对象,门口都竖齐牌子了,‘齐王世子与狗不得入内’。” “当真?”沈舟沉思道:“不过皇爷爷说会修书一封,祭酒未必会拒绝啊,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沈皓坐下道:“那又怎样,上次夜里烧书库,咱这次白天烧监舍,反正这两个地方到时候都没什么人。” 骨瓷斋门外。 一位身穿白衣,头戴的帷帽的少年,思索再三后,终于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见里面众人都注视的二楼,开口道:“没人招呼一下吗?” 有老鸨走了过来,赔笑道:“这位客官,您稍待片刻,起码等楼上那位贵人出完气再说。” 白衣少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风华绝世的脸庞,淡然道:“就吃杯酒而已。” 老鸨顿时眼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连忙在他身旁坐下,“这位公子?之前在京城好像没见过您,是否寻到了落脚的地方,如果不嫌弃骨瓷斋是风月之所,大可以安心住下来,房费伙食一律全免,只需要您每日来一楼坐坐就好。” 这可不是老鸨好心,只是这位公子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些,比他们重金培养的几位花魁还要出众,如果能在骨瓷斋待些日子,势必能引来更多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的豪客,到时候一楼座位的价码起码能翻个翻,怎么看都是血赚不赔的买卖。 女子能勾人,男子亦是,可有不少贵人好这一口呢。 “不必了,吃饭完我就走。”白衣少年掏出钱袋,扔了过去。 老鸨哀叹一声,“您要是不愿意的话,这酒水可没办法帮您免啊,这点钱,还不够半桌酒席的呢。” 白衣少年脸颊一红,他其实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钱财,只是一路北行,每每看见穷苦人家便送出去一些,现在身上就剩这么多。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有些看呆了,纷纷有人举手道:“这位公子的账,挂在我的名下。” 老鸨心中冷笑,一顿饭钱就想把这种美人收入房中,做梦呢? 白衣少年拒绝道:“没关系,银子就这么多,能上多少就上多少,本公子没有欠钱的习惯。” 老鸨将钱袋装入怀中,“行吧,就为您破个例。”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下人将酒菜端了上来。 白衣少年喝了一口产自江南的陈年花雕,不由眉头一皱,这跟他在家里喝的可不一样,滋味寡淡了许多,随即问道:“刚刚上楼的可是齐王世子沈舟。” 老鸨见有话题可聊,立马坐了下来,满脸笑意道:“确实如此,这位世子殿下是我们骨瓷斋的常客,是京城第一大妙人,您要是来的勤快,时常都可以见到。” “妙人?何妙之有?”白衣少年不解问道。 老鸨压低了声音,说了些沈舟与骨瓷斋花魁的风流韵事,强调道:“这位世子殿下,除了出手大方之外,更是一位深知女子心事的体贴人,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花魁为了他争风吃醋了,别的地方不谈,在骨瓷斋,就凭‘齐王世子好友’这句话,就能值五千两银子的花销。” “无耻!”白衣少年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怒意,低声骂道。 第13章 你更该死 此时二楼拐角又出现一位白衣女子,正是骨瓷斋春夏秋冬四位头牌之一的慕容雪。 白衣对白衣。 楼下看客一时犯难,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将目光留在一楼少年身上。 慕容雪虽然平日很少出来,但总归还是可以看见的,但这位白衣少年,下次见面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况且二人身段相貌,差距不小。 慕容雪来到雅间门口,施了一个万福道:“可是世子殿下来了?” 在瓷骨斋,只有一位世子,那便是齐王世子,其他几位王爷的子嗣,爱惜羽翼,都不太敢来,毕竟这里耳目众多,万一被宗人府知道了,一顿祖宗家法是免不了的,远不如城外私宅安稳妥当。 沈皓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打开房门,让女子进去。 “你这冤家,是不是在外面又有了狐狸精,把奴家忘了?”慕容雪扑进沈舟怀里,言语间尽是娇嗔。 “哪里的事,小爷忘了谁都不会忘了雪儿,只是最近俗事众多,实在脱不开身。”沈舟安慰道。 “就那么忙,连见个面,吃杯酒的功夫都没有吗?又不是让你留宿骨瓷斋。” 闻着女子颈处散发出的淡淡幽香,沈舟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今天这不是来了吗?” “你这冤家,奴家算是栽你手里了,也不知你给奴家下了什么药,一日不见便想念的紧。”慕容雪柔声道,眼神里满是魅惑。 沈皓识趣的离开了房间,正好遇到上楼的白衣少年,伸手道:“你这人好没眼力见,二楼的雅间是随便能闯的吗?万一里面人有急事呢?” “让开!”白衣少年冷冷道。 “本王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吧?”沈皓看了来人一眼,瞳孔猛然放大,随即转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一副笑脸,“在下乃苍梧永新王沈皓,不知阁下名讳?” 如果不是顶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倒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白衣少年还是那副死人脸,“让开,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沈皓大笑道:“本王就喜欢你这泼辣的性子,跟我走吧,以后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再过几年,等本王玩腻了,还可帮你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白衣少年拍掉对方伸过来的咸猪手,以剑鞘锁住其手臂,“我现在要上去杀人,你要跟他一起死吗?” 沈皓一惊,刚想出声,却被房内抢先一步,“有刺客!快来人!救命啊!” 楼下护卫还不等老鸨发号施令,拎着水火棍就冲了上去,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那个混蛋玩意敢在瓷骨斋撒野的呢。 房门被重重推开,只见慕容雪左臂环住沈舟脖颈,右手死死握着簪子,任由秀发随风飘荡。 众人一时间不敢妄动,唯恐伤到沈舟。 老鸨瘫坐在地,捶胸顿足道:“慕容雪,瓷骨斋费劲心思把你养大,你今天竟然敢做出这种事,还不快快把世子殿下给我放开!” “妈妈,雪儿也不想,只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做主,等我杀了他,自然会以死谢罪。” 沈舟一听,反而没有开始那么紧张了,看着沈皓笑道:“这事你都要跟我一起,不愧是好兄弟。” 沈皓挣扎了片刻,无力道:“你还真是很厉害诶,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知道吧,外面这个也是来杀你的,我只不过是为你挡枪,才被人挟持住。”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是见人家相貌不错,所有毛手毛脚…” “住口!”慕容雪厉声打断了二人谈话:“你我二人毕竟相识一场,可还有什么遗言?” 沈舟冷静道:“瓷骨斋选人谨慎,尤其是花魁,底细都被摸仔细了。” “世子殿下不要再说废话了。”慕容雪道。 “所以你今天刺杀我,肯定是被人胁迫的,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了,而且是拼了命都要守护的把柄!”沈舟分析道。 慕容雪泪眼纵横,呢喃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沈舟见簪子越来越近,语速加快,“不管是什么,在你我死后,幕后之人为了防止追查,都会将把柄抹除,或人或物,你只会什么都得不到,何必呢?” 慕容雪右手停在半空中,似在思索少年所言,但很快,又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赌,我没有本钱,也输不起…” 少年叹了口气,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只是可惜,长这么大,都没有什么关于京城外的记忆,父母也只有个独子,也挺对不起他们的,不过老头还年轻,说不定还能再要一个。 就在沈舟决定拼死一搏的时候,沈皓怒喝道:“慕容雪!你要敢伤害沈舟,本王定然将你碎尸万段,历任永兴王都是军伍中人,有的是折磨暗探谍子的法门,你想试试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簪子即将刺中沈舟的刹那,白衣少年放开了对沈皓的束缚,宝剑脱手而出,击中慕容雪的手腕。 沈舟趁机蹲下身子,连滚带爬跑向房门口,躲在众人身后,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痕,大声道:“真要把小爷这张帅脸划伤了,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给她抓起来,送往刑部,不!送往齐王府,小爷得空要好好审审她!” 慕容雪还想自尽,却被水火棍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众人离去,沈舟对着白衣少年拱手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有用得着我地方,尽管开口。” 沈皓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挡在二人中间道:“我刚刚可没开玩笑,他也是来杀你的。” 沈舟一把推开他的大脑袋:“你是猪啊?人家才救我一命。” “他自己说的!”沈皓没好气道。 白衣少年语气冰冷:“色字头上一把刀,还希望今日之事给世子殿下留下教训,以后少来烟花之地。” 沈舟不以为然,围着对方转了两圈,啧啧道:“可惜啊,你要是个女子,嫁给我之后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白衣少年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那女子该死,你更该死。”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沈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朝着沈皓问道:“这什么情况?” 第14章 师父 沈舟打发走了闻声而来的左威卫,并保证在调查完毕后,会将慕容雪送往刑部。 自从景明五年后,国战余孽便收起了爪牙,藏在暗处,刺杀一事虽偶尔发生,但多是一些傻小子愣头青,被人忽悠两句热血上头,提着刀就溜进大内,妄图砍下皇帝沈凛的人头,祭奠故国。 刺杀皇孙,这倒是头一遭。 沈舟朝着沈皓挥了挥手,低声道:“去查查看慕容雪这些时日见过谁,还有她的身世,也找人重新梳理一遍,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沈皓点了点头,他作为苍梧王朝正儿八经的郡王,想要查一个风尘女子,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沈舟没有迁怒骨瓷斋,他们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立起高楼,背后之人不说手眼通天也差不多了,等刺杀一事传入大内,自然会有人上门给他一个说法。 事情告一段落,沈舟独自一人离开,在京城内晃了许久,在确定没被人跟踪后,这才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好不容易寻到某处破落道观。 道教是苍梧的国教,除了国战时他们鼎力相助之外,还因为沈氏一族每代都有人弃官学道。 民间更是有传言说,沈氏一族之所以能夺取天下,正是有天上成仙的老祖宗保佑。 沈舟对于这种风言风语向来不信,如果真的有仙,旱涝灾祸之时,也没见他们显灵,难不成是香火吃傻了? 这里说是道观,但其实跟周围民房并无二致,只是主屋被搬空了,放置了一尊不晓得从哪里迁来的真武像,神像上面金漆早已掉光,露出里面的黄土,少了分庄严肃穆。 道观里只有一位道士,没有名字,只知道姓文,周围百姓都管他叫“文道士”,逢年过节会过来捐点香火钱。 在苍梧,能把道观办成这样,也算是独一份了。 沈舟推开偏房大门,熟练的脱下鞋子,走了进去,“师父,今天不太方便,就没给您带好酒了,下次补上。” 一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桌前,指尖毛笔时停时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三年前沈舟在京城与秦王世子沈卓约架,说好的一对一,谁知道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带了一堆帮手。 少年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想要暂避风头,等他回家调集人马,再来找回场子。 可对方哪里会给他机会,一路追杀。 无奈,沈舟只得逃窜,藏在道观内才躲过一劫,也认识了眼前的文道士。 恰巧当时的文道士正在制作瓷瓶,少年喜欢的紧,可老者软硬不吃,说是砸了瓶子也不会卖给他。 最后沈舟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靠着举世无双的厚脸皮,总算认下了个便宜师父,这才有了后来风靡京城的骨瓷斋美人瓶。 “无妨,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了?”老者声音虚弱,像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沈舟早就见怪不怪了,这几年也没少往这里送补品药材,最终的结局都是发霉变质,老道士看都不会看一眼,“今天碰到了一场刺杀,总感觉有些地方想不通,想让您帮忙看看。” 老者停下笔,道:“说说看。” 沈舟分析道:“首先,刺杀我的人是骨瓷斋的一位花魁,如果不是我当时没有防备,以她那柔弱的身子,根本没有机会。” “其次,这次的刺杀太匆忙了,匆忙到行刺者都没有好好准备,只是用随身带的簪子作为武器。” “还有,时间也不对,我去古瓷斋的时候,跟老鸨说过,今天是来办正事的,她没有理由去后院告知慕容雪,也就是说…” 文道士继续提笔,“想到了?” 沈舟双手一拍,“也就是说,骨瓷斋的下人里面,也有人参与了刺杀我的计划,在看见我现身后,匆忙的去后院报信,当时的慕容雪还没来得及准备,说明她也是刚接到命令不久。” “如果你早点想清楚,直接带人冲进后院,说不定能见到幕后黑手。”文道士平静道。 沈舟叹了口气,“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想这么多,现在回去也晚了,你说谁会杀我呢?” “想要杀人,情况无非有二,一是仇杀,你想想看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二是为了利益,你死后谁获益最大?” 沈舟低声道:“仇杀?我得罪的人可不少,不过也没闹到这个份上,难不成是皇爷爷,为了几朵花,应该不至于吧。” “利益的话,我家就我一个独子,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分财产。” 文道士淡然道:“那就是有人单纯看你不顺眼,反正你武功平平,也是捎带手的事。” 说到这,沈舟就有点不开心了,他可是励志成为天下第一的男人,随即走上前道:“您这每天写写画画,也值不了几个钱,不如做些瓶子去卖,还能犒劳下五脏庙。”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沈舟抢过老者手中的纸张,念叨道:“文榜,武榜,这怎么还有我爹的名字呢?” “沈承煜才质超群,计谋深算,当年国战十大谋士,大半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位列文榜第三也是应该的。”老道士喝了一口陈茶,平静道。 “吹吧你就。”沈舟不屑道:“我家老头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整个一神棍。” 少年扔下文榜,看向一旁的武榜,质问道:“沈夕晖呢?我那么大一个剑仙呢?” 沈舟向往江湖,很大原因就是崇拜白衣剑仙沈夕晖。 仗剑江湖,风流无双,所过之处,各地侠女仙子,无不倾倒在他的剑下,乃是当年的江湖传说。 老者摇头道:“沈夕晖已多年未曾出剑,实力是进是退,无人知晓。” 沈舟将纸张还了回去,劝诫道:“师父,这种野榜,咱以后就少弄些,没人乐意看,还好是我,换做其他人,早就将你绑了,然后找个无人之地痛殴一顿。” 文道士笑而不语。 沈舟见他又变成了这副模样,知道今天是聊不下去了,随即起身离去。 “刺杀还未结束,要谨慎,为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想去参加你的葬礼。” 沈舟没好气的回头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别人背后说话吗?下次一口气说完!” 第15章 又一个师父? 忙碌了一天,直到阳光变成金黄色,沈舟才打道回府。 王管家双手叠放在腹部,恭敬道:“世子殿下,王爷请您去大堂一趟。” 沈舟站在门前,“老头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回禀世子殿下,是的。” 沈舟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绕过影壁,叫嚷道:“老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爷爷的命令了,知情不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坐在太师椅上王妃林欣捂嘴轻笑,叮嘱道:“等下舟儿要是动手,你记得跑快些。” 沈承煜接话道:“就他那两下子,抓只鸡都费劲。” 林欣轻哼道:“你就会欺负儿子。” “谁让这小子实在是太好玩了,随便逗一下就会炸毛。”沈承煜溺爱道。 二人谈话间,沈舟就已经冲进了大堂,呲牙道:“还有脸笑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沈承煜端起茶碗,吹散热气,缓缓道:“这得问你娘。” 林欣没好气的捶了丈夫胳膊一下,佯怒道:“跟孩子瞎说什么呢。” 随即看向沈舟,“傻孩子,你当然是你爹亲生的,不然他能这么惯着你?” 沈舟解下腰间佩剑,冷笑道:“这也算惯着我?今天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沈承煜笑道:“不会那么快传到江南道的,得过几天。” “啊?这是修辞手法,你懂不懂!”沈舟火气攻心,快步上前,想要抓住父亲的衣袖,却不曾想扭到脚腕,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可不能行这么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沈承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昨晚就跟你说过了,想要出京就不要在宴上说胡话,你自己管不住自己,这也能怨为父?” “老神棍,你下次说这种大事的时候,正经一点,言辞犀利一点。” “哦~为父忘了,你读书不多,下次一定注意,尽量说的再直白一些。” “娘,你看他。”沈舟朝着母亲撒娇道。 妇人心疼的扶着沈舟起身,拍了拍儿子身上的尘土,顺带踢了丈夫一脚,安慰道:“娘帮你教训他,为老不尊。” 沈承煜看着母子二人,笑意更盛。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一个知心的妻子,外加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就是不知道这份温暖还能持续多久。 林欣拉着儿子的手,问道:“娘听说你今天被刺杀了?有没有伤到?” 沈舟马上低下脑袋,将脖子上的血痕藏起进衣领内,转了转身子,“娘,放心吧,以你儿子的身手,怎么可能会受伤。” “就是因为你的身手,娘才会担心啊。” 沈舟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娘,你也不相信我?” 林欣温柔道:“相信相信,当娘的怎么会不相信儿子呢。” 沈舟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添油加醋的将刺杀过程转述了一遍,并着重强调他是如何跟刺客缠斗,期间又用了哪门哪派的哪些功夫,各种险象环生,甚至最后双方都萌生出英雄惜英雄的想法。 妇人虽然早就知道真实情况了,但还是配合着儿子,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林欣这才想家里来了客人,介绍道:“这就是你外公给你找的师父,今天刚到京城。” 沈舟扭头看去,正是瓷骨斋碰到的白衣少年,一股尴尬的情绪在心里翻涌,就好像在外面鬼混,却被原配当场抓住一样。 不过好在他脸皮够厚,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轻咳两声道:“见过了,今天他也帮了忙,小忙。” 林欣脸上露出一副吃瓜的表情,小声道:“怎么样?功夫还不错吧,你以后就跟着他学武。” “外公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脑子也不好使了?” 虽然白衣少年救了他的性命,但是拜师这件事,沈舟心里是不愿意的,这小子看上去跟他年纪差不多,就算天赋再高,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他心里最理想的师父,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剑仙,起码得名震一方吧。 最差的情况,也要是个风姿绰约的大门派嫡传仙子。 白衣少年虽然相貌还在他之上,可对方是个男人啊!既没有什么用,也养不了眼。 白衣少年抱拳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 林欣拉着他的手,将其带到了儿子面前,叮嘱道:“你们两个人,以后要好好相处,不要闹矛盾。” “遵命。”白衣少年低头道。 沈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不,不可能,你想得美,你谁啊?” 白衣少年声音依旧冷淡,“草民温絮,见过世子殿下。” “外公傻了?找了这么个人当小爷师父?” 林欣拍了儿子后背一下,“不许瞎说。” 温絮板着个死人脸道:“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你。” 说罢便告辞离去。 呦呵,还挺傲,那就是有点东西了。 沈舟急忙跟了出去,追问道:“说说看吧,出自何门何派?师父是谁?如果合小爷心意,我倒是不介意让你教我两招。” … 见二人越行越远,林欣有些担忧道:“这事真能成吗?舟儿不会介意?陛下那边呢?” 沈承煜揽住妻子肩膀道:“没办法的事情,岳父一共就四个孩子,你嫁到了京城,两位大舅哥死于国战,只剩下一个小舅子,看遍名医,却至今没能留下香火,所以想要舟儿诞下子嗣,过继给林家。” “父皇也不想看着林家绝后,应该不会介意,所以还是看舟儿的。” “絮儿这孩子不错,从小养在岳丈身边,知书达理。” 林欣自豪道:“那是,我林家的家教可比你沈家好多了。” 沈承煜没有反驳,叹了口气道:“只是舟儿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可能还得等几年。” “你在胡说什么?”儿子什么德行,她一个当娘的能不清楚,那沾染一身的胭脂味,隔着好远能都闻到。 沈承煜坏笑道:“还不知道呢?舟儿为了习武大成,一直努力保持着元阳之身呢,也是为难他了。” “那他还时常往瓷骨斋跑?”林欣问道,但还不等回答,便又责怪道:“你身为父亲,不要老是打听孩子的私事。” “京城啊,太无聊了,现在有絮儿在,应该能稍微管管他。” 林欣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处,笑道:“多好的一对。” “舟横野渡栖寒絮,沈醉东风不系云。是挺好。” 第16章 有其母必有其子 大内崇政殿。 皇帝沈凛踱步其中,即便当年在战场上,被同族出卖,导致数万大军陷身死地,他也只恨自己技不如人,却不会有半分恼怒。 但今天,这位君王是真的生气了。 昨夜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的皇孙,今天就遭到了刺杀,苍梧王朝何时混乱到这种地步了。 还好刺杀没能得手,不然他真的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内侍省首领内侍监,两位少监,六位内常事,还有负责京城治安巡逻的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一同跪在殿内。 “朕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这些年太宽容了,以至于你们都松懈了,忘记了职责?”沈凛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充满了威严。 “臣等有罪。”众人一同磕头道。 “皇宫不归左威卫管,但是京城呢?当年跟着朕浴血拼杀的将士们,如今竟然堕落至此,事情都结束了,这才赶到现场。怎么?这些年吃的脑满肠肥,跑不动道了?” 叶无救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上的盔甲咔咔作响,“事出突然,臣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 沈凛嗤笑了一声,道:“好一个事出突然,如果是在战场上,敌人拿剑顶着朕的脑袋,叶卿也跟我说事出突然?” “臣不敢!臣有罪!” 沈凛深深吸了口气,“刺客朕管不了,但你们朕还是能管的,这次左威卫自你以下,罚俸三月,以示惩戒,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还是这般迟钝,左威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叶卿也可以早点为自己和家人准备好棺椁,都是有功之臣,朕不会让叶家百口曝尸荒野的。” “臣领命。”叶无救以拳击胸道。 “下去吧,顺带把刑部里的国战余孽提出来,明日午时一同斩首,朕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看看,什么叫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叶无救跪拜离去。 内侍监故意等叶无救走远后,这才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这些人还有用吗?” 沈凛捏紧了手中的玉如意,“朕是想安抚国战余孽的心,想让他们臣服苍梧,不要再起争端,但这些人冥顽不灵,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此次针对齐王世子的刺杀,未必…”内侍监没有把话说完。 沈凛当然知道这件事未必是国战余孽的手笔,但他就是要杀鸡儆猴。 争皇位,可以,但要凭本事来。 沈凛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开口道:“重建风闻司,召集旧部,把听风郎和织谣娘都给朕撒出去,盯着京城内的风吹草动,有任何事情及时禀报。” “皇室供奉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雾隐司所有雾鬼和夜游神时刻待命,等朕旨意。” “奴才领命。” 如果不是今日之事,沈凛也不想在太平岁月里重启这两大机构,实在是残忍血腥了些。 …… 齐王府。 王妃林欣将沈舟换下的衣物放在盆中,仔细揉搓,这件事她从不让丫鬟侍女代劳,总觉得她们洗不干净。 忽然,一抹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连忙凑近衣领闻了闻,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正好沈承煜散步过来,关切道:“这种事以后还是交给下人吧,不然你每次偷偷躲起来洗,舟儿也看不见。” 林欣将湿漉漉的衣服扔到丈夫怀里,眼里充满雾气道:“儿子受伤了,你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你派出去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难怪舟儿回家后一直低着头,这是怕我们担心。” 沈承煜翻了翻衣物,眉头紧锁,“伤势应该不重,不然哪能活蹦乱跳的回来。” 林欣盯着衣服道:“舟儿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些苦,以往擦破点皮都要哭半天的,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你马上进宫,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过来!” 沈承煜安抚道:“你这样不就浪费舟儿的一片苦心了吗?孩子长大了。” “那就去地牢,我要把那个小浪蹄子的手给砍下来!” “夫人,夫人…” 见劝不住,沈承煜便一同跟了上去。 地牢中,他看着妻子在刑架上挑挑选选,忍不住道:“这柄锤子重七十斤,你拿不动的,咱还是回吧,相信舟儿会处理好的。” 林欣发力数次,确实无法移动分毫,只得将注意力放在一旁的横刀上。 双手握持,挥了几下,还行,挺顺手。 随即提刀走下石梯,这里正常她是不会来的,阴森森的地下空间,只有昏暗的烛火在黑暗中无力的跳动着,有些骇人。 但为了儿子,林欣管不了这么多了,今天她势必要行刺者付出代价。 “小浪蹄子,哪只手伤的舟儿,给老娘伸出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沈承煜上前抱住林欣,温柔道:“冷静,先冷静。” 好不容易将妻子手中的刀夺了下来,沈承煜长嘘一口气,“夫人,听我说,舟儿既然把她带回家中,自然是想自己解决,咱们就不要自作主张了,我们能帮舟儿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林欣喘着粗气,“就这么放过她?” 沈承煜急忙否认道:“为夫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所有的决定都由舟儿下,咱们只要默默支持他就好了。” 见夫人还是满脸怒容,沈承煜左顾右盼道:“进来的急,忘记带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孤魂野鬼在这里游荡?” 一听此言,林欣娇躯一震,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躲进了丈夫怀中,变脸道:“让舟儿自己来,我们快出去。” 沈承煜温柔一笑,低头道:“马上。” 牢中的慕容雪满身污垢,白色纱裙上净是斑斑点点,满头黑发遮住脸庞,虚弱道:“还劳烦王爷将小女子的死讯传出去。” 她一直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能见到齐王府内的大人物,这样出流传出去的消息才显真实。 沈承煜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是因为有人找到了你失散多年的父母,并以此要挟,才选择刺杀舟儿的吧。” 慕容雪死死咬住嘴唇,鲜血从嘴角流下。 “舟儿就没跟你说,不管成功与否,你们一家人都没可能活下去。而且你父母从小将你卖进青楼,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第17章 不小心 见女子还是不说话,沈承煜继续道:“有人在城外的乱葬岗发现了你父母二人,好在幕后主谋动作慢了,被人救了下来,你现在留着有用之身,将来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慕容雪灿然一笑,将头狠狠磕在了地上。 林欣催促道:“快走,快走!” 沈承煜抱起妻子,最后留下一句,“人呐,还是要惜命,你父母如果真的疼爱你的话,也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 随着二人离去,地牢只剩慕容雪一人,徒留女子癫狂的笑声不停回荡。 夜幕降临,沈舟换上了一身黑衣,悄悄的摸进了温絮的院子。 虽然刺杀刚发生不久,但要想查出幕后主谋,还得等瓷骨斋和沈皓那边的调查结果,不急于一时。 目前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去宫里武库找一本秘籍,他想在温絮的指导下先练着。 武道一途要想登堂入室,除了日复一日的打熬筋骨,剩下的全看能否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学。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练剑,再高深的剑谱,看两遍就能学个四五分神似,你偏偏让他去耍刀,只会浪费时间和天赋。 俗话说,东边是棵草,西边当成宝。就是这个道理。 沈舟对自己的天赋很有信心,但毕竟十五岁了,过了最好的年纪,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温絮的武功未必适合他,别到时候苦头吃尽,最后还得从头再来,那就真的该拿脑袋撞墙了。 沈舟见房间内灯火通明,想着对方应该还没睡下,随即推门而入,刚想说话,却被白色水雾遮住视线,朦胧间好似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脚踹到了外院墙边,地上多了一道屁股滑行留下的印记。 沈舟揉着肚子起身道:“都是老爷们,洗个澡有什么不能看的,大不了小爷下次让你看回来。” 瞬间,房门被掌风推开,里面传来似羞似恼的声音,“你看见了?” 沈舟回味道:“白不溜秋的。” 一道寒光忽然闪过。 他急忙改口,义正言辞道:“我说的是水汽,除了水汽什么都没看见。” 寒光这才改变路线,钉在地上,发出一阵颤鸣声。 沈舟拍了拍胸口,吓死小爷了。 片刻后,温絮出现在房门口,依旧是男装打扮,平静道:“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沈舟拔起地上长剑,耍了两个剑花,评价道:“不如我的‘吞海’,轻飘飘的。” “没事还请世子殿下离开。”温絮手指一勾,长剑立马回到了她手上。 沈舟眼前一亮,“这个帅,我想学。” 温絮冷冷道:“还太早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底子打好。” 沈舟自然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旋即如实说出他的目的,“帮小爷去选本秘籍,先把基础打好。” 温絮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选秘籍还得离开王府,这前进方向,难不成是皇宫? 沈舟看穿了她的想法,随手从一旁摊位上拿了两根糖葫芦,一边付钱一边道:“府里的藏书都是我家老头的之乎者也,一本有用的都没有,自然要去宫里找。” 怕对方听不明白,他继续解释道:“苍梧灭诸国之时,有不少门派世家参与其中,有些是帮忙的,有些则是添乱的,因此在太平后,皇爷爷收录天下武学,藏于武库,自此,没有了底牌的江湖人,便成了苍梧的裙下之臣。” 说罢将一根糖葫芦递了过去。 温絮没有伸手,而是反问道:“既然这么说,你为什么还想学武?即便练成天下第一又如何?能强的过当个王爷?” 沈舟回道:“当然是因为帅啊,你想想,千军万马对峙之时,苍梧第一剑客沈舟踏风而来,谈笑间取下敌方将领首级,随后潇洒离去,这场面,啧啧,世间谁人不动容!” 温絮冷笑一声,“幼稚。” 沈舟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后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你不懂。” 二人无言,一路行至承天门前。 温絮这才开口道:“夜间皇宫封闭,你事前拿得到了皇帝的许可?” 沈舟正好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吞入肚中,手指一弹,将竹签射向一旁柳树,可惜气力不济,未能穿透,只在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没有。” 温絮转身就走,沈舟急忙道:“但是小爷有办法,进宫而已,小菜一碟。” 半炷香后,温絮呼吸有些急促,指着角落道:“钻狗洞,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沈舟动手拉开枯枝落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何?很隐蔽吧,我虽然多次被抓,但这个洞口却从没有被发现过。” 温絮冷哼道:“我是不会陪你钻狗洞的。”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为了精进武学,钻狗洞又何妨,况且经过我多日观察,宫里未曾养狗,也就是说,这个洞,从来没有被狗钻过,干净的!” 温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选择闭嘴。 沈舟趴下身子,招呼道:“来呀,小爷帮你打头阵。” 但还没等他爬过去,便发现了不对劲,“诶,这个洞是不是小了点?不应该啊,我昨天才爬过啊,这么快就长胖了?帮我一把,往里面推推。” 温絮看着对方扭动着屁股,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 忽然,一队当值的左卫出现在拐角,为首的是一位中郎将,听见了附近有谈话声,特意过来查看。 温絮见势不对,闪身藏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别走啊,别给我一个人扔这儿啊。”沈舟虽然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但明显听到了脚步远离的声音。 少年的呼喊很快便吸引了左卫的注意。 士卒们手持大戟围成半圈,中郎将上前查看,只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现在什么人都能当刺客了吗? 沈舟好不容易靠自己退了出来,发现周围人影绰绰,干笑道:“夜里散心,不小心卡住了。” 温絮在树上单手扶额,这种借口也亏他能编的出来,得多不小心才能卡在宫墙里啊。 第18章 武库 中郎将发现刺客是齐王世子后,立马转身道:“无异常,继续巡逻。” 沈舟也知道自己的理由说不过去,出声道:“要不小爷跟你们回去一趟?不然上面追查下来,你们不好交代。” 中郎将面色不改,继续整理队列。 “喂,小爷跟你说话呢。”沈舟蓦然间提高了音量,惊起飞鸟一片。 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中郎将发现了藏在树上的温絮,右手慢慢搭在剑柄上,厉声道:“谁?” 沈舟上前抢话道:“跟我一起的。” 他今天可不是来找麻烦的,要尽量避开冲突。 听闻此言,中郎将放下心来,视线越过少年,叮嘱士卒道:“近期京城不太平,兄弟们不要放松戒备,要全心全意护卫皇宫。” “哎呀,小爷不是想溜进去,今夜真的只是散步,怎么还不相信呢,要不这样…” 还不得沈舟把话说完,中郎将便转身离去,士卒们似心有灵犀,行进时也刻意避开了少年。 温絮身形飘然落地,“既然被发现了,还是先回去吧。” 沈舟摇头道:“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以往在宫内被发现,按照惯例,左卫值守会先将事情报上去,然后派人将他送回齐王府,怎么今天好似瞎了一般,半点不搭腔。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沈舟带着温絮又绕回了承天门,半点没有掩饰的意思。 宫门前的左卫值守相互看了同伴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身背对彼此。 沈舟呵呵道:“他们好像不敢看我。” “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温絮疑惑问道。 “管他呢,既然没人阻拦,我们就直接进去,大不了被抓之后再送出来就是了。” 说罢,他便迈着四方步穿过了甬道,大摇大摆的往宫内走去。 城门上,刚刚发现沈舟的中郎将,向一身穿银甲的中年汉子行礼道:“将军,就这么放任他们进宫?” 银甲将军笑道:“左威卫那帮子蠢蛋,下午才被罚了三个月俸银,叶无救可是哭了好久,你想让我们跟他们一样?” “可左卫的职责毕竟是守卫皇宫,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当不起。” 银甲将军大手一挥,“既然你小子这么有兴致,咱们就来赌一把,本将军下注一百两,压陛下不仅不会责怪,还有赏赐。” “属下不赌。”既然顶头上司都不在乎,他一个正四品下的中郎将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京城十六卫谁不知道,左卫将军萧钺,是出了名的脾气大,赌品差,赖账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先别着急拒绝,你小子就快成亲了,不想在京城换一所大一点的宅子?这些年攒下的俸禄应该还差不少吧,有了本将军这一百两,不说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 “属下还要继续巡视宫城,就不陪着将军聊天了。” 萧钺看着中郎将离开的背影,叹息道:“白给的银子都不要,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所谓,让本将军想想,还有谁手里有余钱呢。” … 沈舟二人行走于大内,不仅是左卫值守,就连宫女太监都避之不及。 皇室武库坐落于宫内东北角,穿过千步廊,映入眼帘是一大片水域,名曰“山水池”。 若是在夏季,泛舟其上,便能置身于荷花丛中,耳旁净是鱼尾击水的动静,可谓风雅之极。 沈舟小时候经常带着沈皓来这里偷摘莲蓬,再熬上一大锅的莲子粥,冰镇之后撒上白糖,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可自从知道有宫女曾溺死在池中后,便心生抵触,总感觉有亡灵附着在莲蓬上,为此还难受的几天吃不下饭。 越过山水池,便到了沈舟念念不忘的武库。 温絮眉心有些刺痛,周围似有几股强劲的气息环绕,不自觉的绷直了身子。 沈舟看她紧张,浑然不觉危险道:“安心啦,人总是会有第一次的,以后习惯就好了。” 就在这时,库房大门被人从内推开。 一白发老者弓腰驼背,手持扫帚,轻轻拂去地上的落叶。 沈舟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老人家,以前一楼不是你吧?李爷爷呢?” 老者捶了捶泛酸的腰椎,咳嗽道:“因为老是有毛头小子溜进武库,李老头被罚去看管茅房了。” 沈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以后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李爷爷,谁让那个毛头小子就是他呢。 温絮忽然上前道:“影竹宗周桤岚?你不是死了吗?” 老者呵呵一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周某人姓名,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沈舟好奇问道:“什么玩意,听上去这老人家像个高手。” 温絮点头道:“影竹宗,本是剑南道一个三流门派,专职暗杀,二十年前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位三品小宗师,却被对手下了绊子,满门覆灭,听说最后一战门主周桤岚跟数位二品宗师厮杀于蜀地竹林,最后同归于尽。” 老者抚须而笑,“真是畅快啊。” 沈舟两眼放光,拱手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得好好认识一下老人家,在下沈舟,见过周大宗师。” 什么小宗师,那不是骂人呢嘛,况且人家二十年前是三品,现在爬也该爬到一品了。 “你想跟他学武?”温絮问道。 “这不废话吗,你一小屁孩,能比得上前辈高人?”沈舟维持着姿势不变。 “孺子可教,不错不错。” “这就成了?那我就行拜师礼喽。” 温絮拿脚尖顶着沈舟下坠的膝盖,“你可考虑清楚了,他现在可才四十出头的岁数。” 沈舟立马站直了身体,看了看老者枯槁的面容,不可思议道:“你又跟我闹。” 温絮冷笑道:“竹影宗独门内功名为《九蝉蜕》,危机之时可暴涨内力三层,周桤岚也是借此杀的二品宗师。” “这还不好?你一边玩去,别拦着我拜师。” 温絮继续道:“但缺点就是耗费体内生机,九次必死,看他现在这个状况,最多还能再用一次。怎么样,世子殿下,还拜不拜师了?” 第19章 照夜白 沈舟看着温絮认真的模样,不像是撒谎,随即道:“周大宗师,您老还缺徒弟不?” 虽然嘴上这么问,但他心中很希望老者否认。 不缺,快说你不缺! 事与愿违,周桤岚笑道:“影竹宗死伤殆尽,只余周某人独自在世上挣扎,正缺世子殿下这般少年英雄加入。” 沈舟干笑了两声,“那还是算了,等以后有机会的。” “可惜了。” 沈舟转移话题道:“周大宗师,小子想要今夜想要进武库,您不会阻拦吧?” 周桤岚悠悠道:“正如这位女…少侠所说,周某人剩下的生机,只够再使用一次《九蝉蜕》,我还没活够呢,如何能拦得住世子殿下,请便吧。” 沈舟小心翼翼的越过大门,扭头招呼道:“进来啊。” 武库占地面积极大,仅一层就收录了秘籍数万本。 世间武学,净在檐下。这句话可不是吹出来的。 温絮对着老者抱拳行礼,然后才迈了进去,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沈舟咬牙道:“当年皇爷爷建造武库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听说献上秘籍,就能得一笔不菲的赏钱,纷纷涌入京城,这才有了这么一堆不入流的货色,浪费小爷不少时间。” 温絮忽然道:“你底子虚浮,最忌与人正面交锋,影竹宗的《九蝉蜕》,在搭配上他们的《竹影七杀剑》,挺适合你的。” “得了吧,小爷还想多活几年呢。”沈舟拒绝道。 江湖中人,陷入绝境如同家常便饭,他可不想没动几次手就生机断绝,落个英年早逝的名声。 二人随即一同登上木梯。 武库共有四位守阁人,每人分管两层,第九层则是一处观景台,并没有存放任何秘籍手札。 相比之下,二楼明显空旷许多,还设有专门的茶歇小桌,供人休憩。 因为之前守阁人的原因,沈舟从未上来过,只能在一楼偷些秘籍回家。 看着琳琅满目的秘籍,沈舟感慨道:“坐拥这么大一座武库,却没有沈氏子弟愿意学武,真是暴殄天物。” 他从就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惊鹊十三律》,看名字就知道比一楼的杂牌武学强多了。 《白猫扇狗嘴》,这也能叫武功?也不知道当时收秘籍官员贪了多少。 沈舟翻开首页,赫然写着“一弦破风,三弦裂云,七弦尽出鹊惊魂”几个大字。 一旁还有小字批注,此武学创自前朝乐师,为复仇将剑意融于乐谱,剑成之日于雪夜斩杀敌寇,自此断弦封琴,不知所踪。 “这个好,这个得留着。” 《烬蛾抄》,诡道剑术残本,专攻杀伐,剑意越重,反伤越深,如飞蛾扑火,杀敌伤及。 “不行,万一弄不死对方,自己还残了,这不是白给吗?写这剑谱的人一看就水平不够。”沈舟评价道。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怀里就多出了十多本秘籍,兴冲冲地找到温絮,“今天就先弄这么多吧,以后再来。” 此时的温絮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墙上的一幅《白梅图》。 沈舟顺着对方目光看去,随意道:“作画人水平一般,梅花勾勒的有些生硬,气韵断断续续,用的墨也不太考究,一看就是地摊货,你要喜欢这个,齐王府里有一堆呢,回去送你。” 见温絮还是没有动静,他则继续道:“画梅最出名的便是当年南越驸马陆少游,可惜南越被苍梧攻破后,这位陆驸马自焚于公主府,鲜有佳作流传于世,恰好我外公前段时间寻到一幅,就在我房间挂着。” 温絮提示道:“仔细看画作题跋。” “月斜三更,白梅照夜,与好友携手与林间,见……”沈舟读完了画上文字,不解道:“这怎么了?很普通啊。” 温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幅图里藏着当年楚国女刺客云霓的剑法《照夜白》,她当年单枪匹马闯入苍梧大军,最终力竭身死,尸体被乱刀砍成碎片。” 沈舟恍然大悟,“说是她丈夫当年被苍梧所杀,失了神志,身为刺客却选择跟大军正面交锋,破甲数百后饮恨当场,我二伯当时也在,敬佩她的忠贞,还收拢了尸身,将她和丈夫一同葬在了楚国故都城外,现在还经常有人过去祭奠呢。” “还记不记得我在楼下跟你说的。” “底子虚浮?小爷不是虚,是成长的代价。” 温絮嘁了一声,“《照夜白》也是刺杀术,即便是正面对决,也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沈舟放下怀中秘籍,伸手拿下了画卷,收起来道:“那还说啥呢,一起打包带走。” 此时的武库九层。 有二人盘腿坐于棋盘两侧。 一旁内侍监静静聆听着楼下的谈话声,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二人听。 老者问道:“这就是陛下选择之人?” 沈凛无奈笑了笑:“让顾先生看笑话了。” 老者顺势落下白子,“无妨无妨,身处帝王之家,还能保持赤子之心,已经难能可贵。” “此子甚是贪玩,不过朕也想让他稍微练些武艺,强身健体总不是坏事。” 老者正是国战十大谋士之一的顾临渊,苍梧伐齐灭国,攻韩掠赵,他当居首功。 本应该位列三省之一,可老人家说国战已定,苍梧也用不到他一个心思鬼祟的谋士了,所以隐于市井,开了一家棋坊,终日沉迷弈之一途。 “顾先生今夜来访皇宫,可是有什么话要说给朕听?” 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获得沈凛全部的信任,眼前老者当属其一。 二人之间不用避讳,就算被他当面骂两句,那也无伤大雅。 “陛下乃一代名君,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人。”顾临渊缓缓道:“今夜之事,牵扯到一些国战余孽,本应该是钦天监的职责,但老夫想了想,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合适,就让他们回去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你我君臣本为一体,说怪罪就太严重了。” 突然间,京城内狂风四起,天上黑云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不断往城门口聚集。 沈凛畅快一笑,落下黑子:“你不说,朕也猜到了他今夜会来。” 第20章 没戏 沈凛问道:“十数年过去,当年的浪荡游侠,如今也名动天下了,境界如何?” “若是再出武榜,或可位列三甲。”老者答道。 “也不知朕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十三国都,能否挡下这天下前三的高手。” “陛下言重了。” 沈凛脚尖轻点地面,摇了摇头道:“只是来的有些不是时候,万一把孩子心勾野,可就收不回来喽。” 顾临渊笑道:“天下习武者万千,可谢清晏只有一个,陛下且放宽心。” “但愿吧。” 城外的青袍男子御剑而起,携满城风雨直奔皇宫而来。 京城百姓无不侧目,纷纷猜测此人身份。 沈舟跟在温絮身后喋喋不休,询问着各地的风土人情,为将来闯荡江湖做准备,恰好看见青袍男子的身影,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任由手中秘籍散落一地,拉着温絮的手臂狂喊道:“剑仙,这绝对是登临武道一品的剑仙,真他娘的帅啊!” 千步廊在山水池中的倒影被狂风席卷,碎成一地银鳞,又被青袍男子一脚踏裂。 “沈凛!” 怒喝声骤然响起,武库十二扇雕龙木窗轰然洞开,秘籍书页散落一地。 沈舟兴奋道:“你看这口气,大不大?小爷就问你,大不大?” 温絮挡在少年身前,不想说话。 青袍男子继续道:“多年前你曾答应过我,一统江山后愿和国战遗民共治天下,如今为何失言?” 沈凛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起身道:“谢兄,朕命人早早命人准备好了酒菜,能饮一杯否?” 谢清晏愤怒道:“回答我的问题!” 顾临渊双手扶住栏杆,道:“当年与你许下诺言的老夫。” “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不分彼此,怎么?分赃不均决裂了?” 沈凛摇头道:“朕从未违背过当年誓言。” “当了皇帝果然不一样了。”谢清晏冷笑道:“胡编乱造的本事也更上一层楼,若是没有违背誓言,今日为何下令诛杀国战遗民?” 沈凛冷静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朕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说!” “苍梧与国战乱世相比,是否更契合你的名字,海清河晏?”沈凛义正言辞道:“不用你回答,朕再问你,国战遗民这些年到底有多少人找过你?又有多少人想让你揭竿而起,闹他个天翻地覆,民不聊生?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只是为了你我兄弟情义,朕隐而不发罢了。” “我…”谢清晏一时语塞。 “朕知道你与齐国皇后有过约定,要保护国战遗民,但朕的底线你也清楚,如果有人还想搅弄风云,朕必将重新披甲上阵,只管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朕不会再留情。” 谢清晏的气势一减再减,直到完全平静的立于山水池上。 “这些人朕一定要杀,你拦不住,就当给藏起来的国战遗民一点教训,不过你我毕竟兄弟一场,朕也不会让你难做。”沈凛喊道:“割孤!” 话音刚落,一道银光自武库九楼闪过。 谢清晏侧身躲避,三枚透骨钉瞬间钉入千步廊的柱子上,钉尾缠着蚕丝金线,线头末端正是内侍省内侍监。 “谢兄,别来无恙否?” 谢清晏笑了笑,道:“没想到你一个阉人也入了一品,可喜可贺。” 割孤回道:“故友凋零殆尽,今日能见谢兄,咱家心里万分欢喜。” “废话少说,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多少。”谢清晏长啸一声,袖中罡风骤起,震得池中白浪如蛟龙翻身。 割孤如影随形,踏着浪头连发数针,编织天罗地网,“谢兄乘兴而来,咱家必不会让你失望而归。” 沈舟忍着眼中的刺痛,死死盯着池中“兴风作浪”的二人,青袍男子也就算了,这之前唯唯诺诺的太监又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此人曾在千叟宴上提醒过自己要注意场合,之前可看不出任何高手风范。 沈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一品大宗师,藏的真好。” 温絮道:“武学九品,如果不能登顶,终是蝼蚁。” 沈舟好奇问道:“你说他们俩谁会赢?” “一品四境,雷躯身,炁化形,浩然境,分别对应身,术,心三者,而最高境界太一归墟则是集三者之大成,不过一般习武之人更喜欢称四境为雷躯,云变,空明和归真。” “青袍男子明显已经迈入了空明境,而后来的太监,只是云变境,撑不了多久的。” 沈舟畅想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登临一品?” 温絮不留情面道:“梦里啥都有,等你能挥剑一个时辰而不气喘,才算刚刚踏入九品。” 二人谈话间,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 谢清晏大袖一挥,整湖池水腾空而起,随即手掐剑诀猛然向前刺出,狂笑道:“再试试我这招!” 数万剑刃凝结于池水,遮天蔽日,激射而出。 割孤急忙收回透骨钉,飞速环绕自身,留下数道白色残影。 水剑撞向蚕丝金线,被分割成万千水滴,向四周砸落而去。 沈舟被浇了个透心凉,但丝毫没有影响他观战的心情。 片刻后,山水池重归平静,就好像刚刚只是下了一场大雨。 谢清晏转身离去,大笑道:“今天酒就不喝了,下次备好酒菜,等我登门。” 割孤单膝跪于水面,三颗透骨钉皆被水剑击碎,身上的官服也被剑气撕开数道口子,嘴角处渗出鲜血,低声道:“多谢谢兄指教。” 沈凛自高楼而下,对着还未回过神的沈舟打了一个响指,“醒醒,天亮了。” 温絮行礼道:“见过陛下。” 沈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拉着沈凛的袖子擦了擦脸道:“皇爷爷,你看到了吗?精彩的一塌糊涂!” 沈凛没好气的将袖子抽了回来,“用你说。” 此时正好割孤也上岸了,下跪道:“奴才技不如人,还请陛下责罚。” 沈舟眼珠一转,“皇爷爷,我家里正好缺个管家,我看他就不错,不如送齐王府去吧。” 沈凛冷哼一声,“打主意打到朕身上来了?没戏。” 沈舟耷拉下脑袋,拍了拍割孤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怪对手太强,便是换做我,也是一样的下场,有空我们多交流,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去的。” 沈凛心中警铃大作,改口道:“也不是完全没戏。” 第21章 往事和习武 还不等沈舟回话,沈凛看向温絮问道:“江南林家过来的?” 温絮不卑不亢道:“是。” 沈凛点了点头,“林家送进宫的密信,朕已经看了,没问题,但是朕有一个要求。” “还请陛下明言。” “第一位男丁,朕不会放手,必须姓沈。” 温絮脸颊微红,没有接话。 沈舟也不管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割孤的事情敲定,随即开口道:“刚刚的话,到底作数不作数?” 沈凛转头道:“自然作数,你正好要去国子监读书,如果名列前茅,能让祭酒在你年终评语上写个优,朕就同意将割孤送往齐王府。” 沈舟面露难色,倒不是说他没信心,只是国子监祭酒如今对他怀恨在心,恐难做出公正的评价,“要不换成司业或者监丞如何?” 看着混小子耍赖的模样,沈凛只觉得好笑,拂袖而去道:“那不行,就得是祭酒。” 沈舟叮嘱温絮将秘籍带着,然后快步跟上,死皮赖脸道:“我的才学您是知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国子监夺魁只是小事一桩。所以按道理来说,割孤已经是齐王府的人了,不如今天就让他跟我一起回家,要是皇爷爷担心的话,我可以打个欠条,不过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就来个君子之约,如何?” 沈凛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孙子拎起下摆,费力拧水,身子被冷风吹得止不住颤抖,装作随意的脱下外袍,慢慢的给对方披上。 深秋夜寒,着凉可就不好了。 “你小子的人品,朕信不过,到时候人去了齐王府,你还在国子监混日子,朕岂不是亏大发了。” 沈舟或许觉察不到皇帝小动作的深意,可这一幕却把身后的割孤看的眼皮直跳,皇孙披龙袍,说出去能把其他觊觎皇位之人,气的拿脑袋撞墙。 陛下沈凛,何曾对一位后辈如此上心过。 倒不是说帝王无情,只是如果关心太甚,势必会引来其他皇子皇孙猜忌,兄弟之间容易产生隔阂,况且沈凛终日端坐崇政殿,忙于政事,也没工夫去关心。 只是恰好今日在后宫,没有旁人,才有机会展示慈爱的一面。 可惜面对是出了名神经大条的齐王世子,下午被刺杀,晚上就敢夜闯皇宫,这份关心注定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沈舟见提议别否,心情稍有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转移话题道:“听刚刚那名大宗师的言语,皇爷爷跟他早就认识了?” 沈凛笑道:“当年朕比你还小上两岁,曾花费数年周游各国,认识了一位游侠少年,当年的他武学平平,拎着一把断剑到处打擂,每次都会被捶的鼻青脸肿,赖在朕身边蹭吃蹭喝。” “之后朕返回苍梧,他也去了齐国,再见面之时,朕是苍梧帝君,他是齐国供奉,齐都一战,他重伤濒死,是朕派出大内高手救他出的战场。” 沈舟沉思道:“那他今天还想过来杀你,恩将仇报?” 才过去的山水池之战,青袍男子每句话都气吞山河,他自然听得清楚,但皇帝当时站在九层,声音细若游丝,显得模糊。 沈凛摇头道:“他将自己改名为谢清晏,就不会是朕的敌人,只是他曾与一女子有过约定,大义在前,不得不来。” 沈舟松了口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宗师,恩怨分明,一诺千金,随即大逆不道的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道:“皇爷爷你运气真好,能跟大宗师做朋友,我就不行。” 沈凛拍掉了他的爪子,调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混小子身边当然都是混小子。” 沈舟一听,愤怒的龙袍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向宫外走去。 … 几日后。 温絮脸色阴沉的站在沈舟床边,她可算是见识到了齐王世子的做派,人怎么可以懒成这样? 说好的习武,往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喊着累了,要休息。 一休息就是几个时辰,然后就要吃饭,吃完饭要午睡,午睡完要出门,回家后又是吃饭睡觉,合着这是在等天上掉馅饼呢。 温絮毫不留情的扯开了麂皮褥子,恼怒道:“今日你不练够五个时辰,就别想吃饭,王爷王妃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角落几位脸蛋精致的侍女连大气也不敢喘,这位模样赛过神仙的公子,听说是江南来的,嗓音软糯,即便是发火,也给人一种女子撒娇的意味。 王爷王妃对他更是好的出奇,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就像是府里的第二位世子殿下。 甚至有下人偷偷听到,王妃林欣还想将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打理,可惜被拒绝了。 虽说院子里铺设了地龙,但离开了褥子,沈舟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凉意,腾的一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大清早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不养好精神,怎么习武?”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听过没?这点意志力都没有,还想成为高手,做你的美梦去吧。” 沈舟果然又将褥子拽了过来,舒舒服服的躺下道:“既然这样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等三九天再练,春困秋乏,正是睡觉的好时节。” 温絮深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拽着沈舟的内衣领口将他脱下床榻,吩咐道:“给世子殿下穿衣洗漱,半炷香后,我要在院子里看到他。” 说罢便转身离去,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侍女们连忙涌了过来,扶着睡眼朦胧的沈舟就开始忙活。 这可不是她们卖主求荣,只是世子殿下生气的话,撒个娇就没事了,外面那位公子如果将矛头对准她们,那可真的是会被踢出王府的。 到时候京城生活不易,到哪里去找这么轻松,月俸还这么高的活儿。 其他几位王爷的府上?还是算了吧,每隔几天城外乱葬岗就会出现年轻女子的尸身,死状惨烈,官府还不敢追查,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22章 比试 一位年轻侍女温柔的用热水打湿毛巾,轻轻敷在世子殿下脸上,羞涩问道:“殿下,外面那位是谁呀?” 沈舟趁机捏了一下她的小手,笑问道:“怎么,思春了?要不要小爷帮你牵线搭桥?” 侍女娇嗔一声,“殿下又说笑了,人家什么身份,能看上奴婢?” 温絮刚刚到齐王府的时候,王妃林欣想要给她选几个侍女,不少人都自告奋勇,想着被这位公子收入房中,如果晚上还能帮忙暖被就更好了。 只是此事没成,侍女们还为此伤心了好久。 俊俏少年郎,怎么如此不解风情? 沈舟胡乱抹了把脸,大言不惭道:“论相貌,小爷也是不差的,虽然比不上门外那位,但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间。” 侍女们笑而不语,没有当场驳了世子殿下的面子。 沈舟轻咳两声,义正言辞道:“男人嘛,最重要不是那张脸,实力才是纵横天下的根本…” 他忽然想到,如果说实力的话,好像也比不上对方,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无力感。 无力之后便是郁闷,突然站起身嚎道:“小爷就不信了,什么都比不上他。” 温絮见沈舟拉开房门,将宝剑吞海扔了过去,冰冷道:“今日先练基本动作,弓步直刺,回身后劈,提膝平斩各三百次,完事后围着齐王府跑十圈,然后再复习三百次,如果动作快的话,还能赶得上午饭。” 沈舟一巴掌拍开飞来的宝剑,嗤笑道:“有人说你样样都比小爷强,我今天非得好好杀杀这股歪风邪气。” 温絮一愣,她可不记得有听到过这种话,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开口道:“是不是输了你就好好习武?” “那是自然。” “好。”温絮双手抱胸道:“比什么?如果是调戏的姑娘的手段,我现在就可以认输。” 很明显,刚刚房间内的声音她听见了。 沈舟不屑道:“这是小爷与生俱来的天赋,算不上本事。” 随即二人一同来到了齐王府后院映星湖旁,这里虽然比不上宫内的山水池,但占地面积也不小,托它的福,齐王府一跃成为京城第二大建筑,仅次于皇宫大内。 沈舟让下人架着两艘乌篷船驶向湖中,等差不多到位置后,大声叫道:“好,停,在船首两端放上箭靶,你们坐另外一艘回来。” 说罢,他接过侍女递来的雕花弯弓,笑道:“你是习武之人,可不能占小爷便宜,这次比试咱们不用内力,全看手里和眼里的功夫。” 温絮哑然失笑,在一旁武器架上挑挑选选,最终拿起一张苏木打造的硬弓。 世子殿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手里的只是一张六十斤软弓,而温絮手里那张,是三百斤硬弓,军中非猛士不能用。 沈舟在心中自我安慰到,这里距离目标不过七十步,六十斤弓足够了,靶子又没有穿甲,说到底还是要看准头。 湖中小船被水纹裹挟,带着靶子一起飘动,这才是他设计的难点,江湖中人最擅长捉对厮杀,可还没听过有哪位高人还练弓弩的。 沈舟酷爱游猎,皇室秋狩从未缺席过,每次都能收获颇丰,这便是他的底气。 温絮抬手,示意他先开始。 沈舟也不再多言,搭箭上弦,调整好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弓拉成满月。 嗖! 箭矢离弦而去,再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靶心,箭头没入少许。 周围丫鬟仆役顿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夸赞道:“世子殿下勇武!” 沈舟借着手感还在,继续连发两弓,靶子上三只箭尾成品字形排列,微微颤抖,随即喘着气道:“该你了。” 温絮微微一笑,这些天相处下来,这位世子殿下虽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不堪,但对于江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有点自嗨而不自知的感觉。 弓箭一途说到底还是对距离的把控,外加眼准手稳,这些对于一位武者而言,只是基本功罢了。 温絮算好力气拉开弓弦。 砰的一声响起。 不同于沈舟还得计算箭矢的下落弧度,她的这箭是笔直冲向的靶子,直至箭头完全穿过,这才慢慢停下。 周围人还想欢呼,却被沈舟瞪了回去,“一箭而已,狗屎运。” 温絮再度拉弓,这次的箭矢竟然跟上次轨迹的完全一样,箭头撕裂箭尾,正好卡在中间。 沈舟跳起来欢呼道:“你输了!我的靶子上有三根箭,你就算最后一箭射中,也不过才两根而已,服不服气?” 温絮最后一次拉开弓弦,目视前方,平静道:“原来是这样判断输赢啊,那世子殿下开心的太早了。” 说罢,握着弓身的左手微微偏移。 沈舟立马知道对方想干嘛,大声阻止道:“不要啊!” 可还是迟了一步,箭矢已经脱手而出。 瞬间,属于世子殿下的靶子被这一箭射的爆裂炸开,碎片散落在湖水中。 沈舟跳脚道:“你作弊!这不算!” 温絮似笑非笑道:“殿下之前可没有说不能射对方的靶子。” 沈舟不服气道:“这不行,这肯定是不行的,传出去也不会有人说行。” “再比一场?我觉得这次靶子可以放远点。” 沈舟慢慢冷静下来,转念道:“比肯定是要比的,不过这次换个比法。” 温絮将苏木硬弓扔回架子上,无所谓道:“随你。” 沈舟偷偷在侍女耳旁念叨了几句。 片刻后,就有仆役带来了一大帮家伙事,最过分是里面还有两架陶车(拉胚机)。 “等死吧你!”沈舟撸起袖子,捧起一堆泥胎,这是由产自汝州的高岭土和瓷石粉混合而成的,经过复杂的淘洗和陈腐工序,是制作美人瓶的绝佳材料。 “这次我们比做瓷,评定标准就是瓷器成型后放到外面去卖,价高者胜。”沈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吧,今天小爷偏要让你输上一输!你输了得给小爷洗一个月的袜子!” 温絮满头黑线,赌气道:“比就比,不就是做个瓷器吗,能有多难?你要输了,以后就给我专心习武!” 沈舟见鱼儿上钩,便开始收起心思,专心将泥胚揉捏成型。 第23章 刺杀真相 制瓷,拉胚可是项技术活。 外行看着简单,像是孩童捏泥人的游戏,但在真正的手艺人眼中,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手里劲过大,容易破坏器型,过小则无法塑形,不停地揉捏过程中,需得间断加水,将泥胚调整到最佳状态。 此外还有陶车踏板的节奏,要根据每个制瓷人的习惯来。 沈舟制瓷时从来心无旁骛,这也是他唯一能静下心来做的事情,若是没有这种定力,如何能造出火遍京城的瓷骨斋美人瓶。 很快,他手中的泥胚便有了个大概形状,瓶身曲线如美人折腰,颈口微微向下倾斜,恰似低眉垂泪。 沈舟放慢了踏板速度,以木棍轻轻慢慢调整瓶口大小,认真的神情就像是个专研古籍的老学究。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站直身体,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 他也不欺负温絮,这个瓶子就不在底端盖印了,否则有溢价的嫌疑。 现在只等上釉烧制成功,再往瓶子里放上一颗孩童拇指大小的金珠,就算是大功告成。 当买家轻摇瓶身,能听见舌叩玉齿的清脆响声,如同情人亲昵的唤着谁的小字一般。 沈舟骄傲的看向对面的温絮,只见她手忙脚乱,泥胚还是一块泥胚,也不知道这期间用废了多少个。 清冷的脸庞上挂着些泥点,表情有逐渐失控的趋势。 沈舟走上前,踢开她的左脚道:“我来踩踏板,你根据我的指示来做。” 温絮拒绝道:“不用,我还就不信了。”说完一把将对方推开。 沈舟也不生气,拍了拍胸前的泥印,俯下身子偷偷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想输的太难看吧。” 温絮停下手里动作,认真的想了想道:“那好,你说我来做。” 沈舟脚底慢慢发力,陶车再次转了起来,只不过相对于他自己制瓷来说,速度慢了许多,“先将泥胚反复摔打,直到软硬均匀,然后双手沾水,用拇指按压泥心…” 温絮自小学东西就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窍门,虽说离制造美人瓶还差的很远,但起码这次的泥胚,已经有了碗,或者说盆的形状。 沈舟收回右腿,示意她自己来。 温絮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动作也渐渐熟稔。 突然,不知谁在人群中咳嗽一声,她的右手条件反射的抖了一下。 沈舟见情况不妙,立马想要帮忙稳住泥胚。 就这样,四只手无意间缠绕在了一起。 温絮一愣,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冲过来的少年。 而作为经历过无数风花雪月的齐王世子,在这四目相对之时,只觉得眼前之人格外惹人怜惜,甚至有种想将其拥入怀中的冲动。 不过沈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飞速的将手抽了回来。 这可是个男人,清醒一点啊! 他拍了拍胸膛,确定了取向没有任何问题后,有些紧张道:“没事,再做一个就好了。” 次日,就有侍女在桌子上摆了两件新烧制的瓷器。 沈舟举着袜子道:“我看就没有什么比的必要了吧,你做的这玩意,白送都不会有人要的。” 温絮极不情愿的用两根手指接过袜子,另一只手则捂住口鼻,强忍恶心道:“这次算你赢了,但学武一事没得商量,你还是要勤快些。” 话音未落,沈舟便已经跑出了十数米,呼喊道:“明日再练也不迟!” 温絮冷哼一声,上前拿起她亲自制作的作品,自言自语道:“吃饭是大了些,盛汤不是正好?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自此以后,齐王府家宴上的就多出了一个造型诡异的大白碗。 沈舟一路跑到王府门口,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正好碰上来访的苍梧永新王。 沈皓跳下马车,拉着沈舟走向一旁角落,神神秘秘道:“这里说话方便吗?” 沈舟有时候真的觉得,沈皓能有自己这么一个朋友,绝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门口不方便,还不能进府里吗? 但是为了照顾朋友情绪,这种话不能明说。 “去我小院吧。” 路上,沈皓再次看见了让他心心念念的白衣少年,挥舞双手道:“还记得我不?瓷骨斋那个。” 温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离开。 沈皓还想跟上去,却被沈舟拉住,“先忙正事。” 小院内,二人相对而坐,侍女都被打发走了。 沈皓神情严肃道,小声道:“慕容雪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沈舟摇了摇头道:“你声音大一点,这是齐王府,没有外人。” 沈皓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激,随即正常道:“根据我的调查,半月前曾有一对老夫妇来京城找过慕容雪,据周围群众所言,说这位老夫妇是她的亲生父母,特意来寻亲的。” “失踪了?” 沈皓猛地喷出一口茶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就当我瞎猜的,继续。” “确实是失踪了,但后来听说有人要在城外乱葬岗杀他们俩,被你们齐王府的人救了下来。” “你确定是齐王府?”沈舟疑惑道。 “这还能有假,我身为苍梧的正牌王爷,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沈舟想了想,道:“那就是说家里老头早就知道事情真相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罢了,理由呢?” 沈皓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你爹瞒着你的理由。” 沈舟拿起信封看了看,上面印有瓷骨斋的花押,想必是他们那边的调查结果,正准备打开,却被沈皓按住手腕。 “如果,我是说假如,想要杀你的人位高权重,你会怎么办?” 沈舟一把将信封撕开,冷笑道:“我直接干他!我爹我都不惯着,他算个什么东西。” 沈皓长舒一口气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沈舟不愧是沈舟。”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大字。 秦王。 沈舟如梦初醒道:“沈承烁,沈卓两父子啊,我就说嘛,整个京城也就他们家做事不过脑子。” 沈皓提议道:“咱们直接去面圣,请陛下主持公道?” 沈舟否决道:“既然我爹都知道了,皇爷爷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想管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办?自己动手?” “先跟我去见个人。” 第24章 求死 齐王府地牢。 这里已经多年未曾启用了,当管事打开通往地下的牢门时,会传来铁锈摩擦的声响,让人心生厌烦。 只要是地牢,环境就不会太好,再加上昨夜下过一场大雨,顶端不断有水滴渗下来,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泥泞的花。 沈舟拎起下摆,踮起脚尖,借着微弱的烛火一路向下。 国战末期,他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这里也不是齐王府,每当父母外出征战时,为了躲避敌国对于苍梧重要人员家属的劫掠和刺杀,他时常会被仆役藏在地牢中,所以对这里极为熟悉,甚至一种亲近感。 他和沈皓来到审讯室,由于地牢构造的原因,里面被关押的犯人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有妇人啜泣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菜花,娘只是想来京城接你回家,谁曾想碰到这种事,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刺杀齐王世子啊,那等神仙人物,哪里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如今深陷大狱,这如何是好?” 中年男子一巴掌甩在了妇人脸上,呵斥道:“现在还装给谁看,这贱种若是早早给了银子,咱们早就离开了京城,哪里会被歹人掳了去。” 果然,人确实是被齐王府救下的,至于为什么沈承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舟,大概是想看他够不够胆识查下去。 如果有勇气踏入地牢,自然会知道真相。 妇人哭声更盛,疯了一般向丈夫扑去,胡乱抓咬道:“都是你这懒汉的错,一听女儿在京城当花魁,连地里的庄稼都不管了,偏要来此讨要银子,才惹出这般祸端来。” 男子不耐烦的将妻子摔倒在地,狠狠的踩上两脚,“我们生了她,现在只不过是来讨要些银子罢了,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贱种每日陪达官显贵睡觉,能少了赏赐?但凡从牙缝里抠出些残羹冷炙,也够咱们家富贵一生了。” 妇人捂着肚子哭喊道:“菜花都跟我说了,她早就偷偷给你塞了大把银票,让你帮着赎身,是你贪图京城繁华,一直不愿离开。” 哭声越来越大,直至变成哀嚎。 男子见事情被拆穿,脸上不曾有丝毫羞愧,只是道:“这贱种哪里知道村里生活的困苦,她都能在京城享受这么多年,我怎地就不能享受?那点钱还不够在瓷骨斋住半旬的。” 慕容雪一直跪坐在地上,笑脸盈盈的看着二人,不曾搭话。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很多父母见之前卖出去的女儿赚了银子,便会上门讨要,若是碰到心肠软的闺女,给个几十两也就打发了。 也有些记恨双亲的,会让青楼护卫将他们打出门去,白纸黑字签下的卖身契,就算闹到官府,他们也不占理。 沈舟倒是觉得没什么,一种米养百样人,即便是道德高尚的先辈先贤,也只是倡导大家学习礼义廉耻,既然是倡导,也就是说很多人并不吃这一套。 但沈皓却气的不轻,他的父母长辈本就亡故的早,从小无人爱护,又极为羡慕齐王一家,最是听不得这种言语,恼怒道:“就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为人父母?” 见有华服公子到来,男子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拉着妻子跪下道:“大人,草民冤枉啊,刺杀一事都是这贱种自己谋划的。” 沈皓环顾四周,拿了一根长棍,一把将男子捅翻,“女儿小时候被你们卖了换钱,长大了还要上门要账,本王从小到大都未曾听过这种道理。” 一听来人是个王爷,男子强忍痛感,委屈道:“我们当时也不想,只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你还喊上冤了,刀呢?给我拿把刀!我非得剐了这两只披着人皮的畜生!” 沈舟走过来拍了拍沈皓的后背,安抚道:“先消消气,我来。” “对,朝廷政令你是知道的,你先把他们这些破烂道理戳穿了再说。”沈皓后退几步,忍不住捶了桌子一拳。 沈舟问道:“听口音,是山南西道的吧,梁州人?” 妇人垂泪道:“正是。” 沈舟嗯了一声,“两件事,第一,按照瓷骨斋的记载,他们从人牙子手上买下你们闺女时,她才六岁,至今十二个年头,也就是说,你们在卖闺女的时候,已经是国战末期了,只剩东边的齐国,北边的燕国依旧尚存,而山南西道一直是苍梧属地,韩楚灭亡后,再无战火。” “第二,苍梧席卷中原,尤其是在打下南方后,再无粮草之忧,税赋几近于无,再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只要稍微勤快些,养活几个孩子不成问题。如果家中男丁勇猛,选择参军,不仅可以得到一大笔安家费,官府还会每月送粮食菜蔬,直至孩子成年,这项政令至今还在施行,即便是景明十年,户部为此拨下的款项依旧过千万。” 沈皓愤然起身道:“还有什么借口?家中揭不开锅是吧?揭不开锅还生什么孩子?管不住裆下的半两肉?本王来帮你管!” 男子拉着妻子的胳膊摇晃道:“你快让那贱种帮忙说几句话呀,我们要是死了,家中亿儿怎么办。” 妇人本已认命,眼前大人说的不错,他们当年如果真的想要留下慕容雪,还是能做到的,但丈夫一直说女子养大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要嫁出去,不如换成银子,将来给儿子谋个好差事。 但一想到家中独子,妇人又惊醒过来,匆忙对着闺女磕头道:“菜花,救救我们吧,求求你…” 声音越说越小。 慕容雪粲然一笑,“娘是想要女儿去死?” 妇人拼命的摇头,但还是呢喃道:“你弟弟还小,等他长大,我和你爹一起下去陪你好不好?” “我一直以为是小时候自己贪玩,才跟你们走散了…”慕容雪眼角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划过白皙的脸庞,双手叠放于额头,下拜道:“刺杀一事全是小女子一人所为,还请世子殿下放过我父母二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要死,她也不想再自称“奴家”了,在瓷骨斋待了这么多年,早就说够了。 沈皓失望道:“你这还帮他们求情?傻姑娘,你醒醒啊!” 沈舟在审讯室里拿了一把锋利的横刀,来到慕容雪牢门前,手指拂过刀身道:“给你个机会,用他们的命换你的命,只要点下头,小爷马上派人送你出去,天下之大,尽可以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女子只求一死。” 第25章 是个姑娘 “好,很硬气,不枉费小爷最疼爱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沈舟问道。 慕容雪抬起头,露出白皙的脖子,痴痴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轻笑出声,佯怒道:“以前都是你欺负我,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我要好好捉弄你一番,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说罢女子慢慢的闭上眼睛,微笑着等待死亡。 “好,那就下辈子见。” 寒光瞬间闪过。 横刀斩落了女子一缕鬓发,沈舟捉弄道:“小爷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给老子好好活着,从现在开始,你的命是我的了。” 慕容雪不可置信的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沈舟从墙上取了牢门钥匙,将三人都放了出来。 左侧牢房的男子连滚带爬的匍匐在少年脚下,声泪俱下道:“草民知错了,其实我们二人这些年对菜花,不是,对雪儿一直想念的紧,还请大人准许我们一家团聚。” 其实他的想法也很好猜,无非是见沈舟不谙世事,心慈手软,想要用女儿攀上高枝,借此来个满门富贵。 还不等沈舟说话,沈皓便一脚将他踹倒,暴怒道:“没有官府的许可,私下贩卖人口,足够把你二人发配边境修城墙了,去哪儿的犯人,跟死囚没区别。” 他虽然比沈舟大上几个月,但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未成年,况且身为郡王,杀人之事根本不用自己动手,这样只会失了贵族的体面。 “他们也不太管。” 毕竟是国战时期的事情,卖儿卖女的实在太多,尤其是在被苍梧攻下的领土上,官府亦是有心无力。 “本王让他们管,他们就得管,苍梧律法从来不是一纸条文。” 沈舟惊讶道:“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 继而道:“慕容雪之事,小爷只要不追究,刑部也不好上门,不过这二人,送一个去吧,毕竟他们还有个儿子要养活。” 一个可怜的青楼女子,杀或者不杀,无伤大雅,他的目标是藏在幕后的下令之人。 男子大骇,不知所措。 沈舟从沈皓怀里掏了掏,摸出一颗金珠,背着手倒弄了一番,贱兮兮道:“玩个游戏啊,你们夫妇二人,一人选一边。” 男子犹豫片刻,指着少年右手,颤声道:“草民选这个。” “不改了?” 男子清晰看到少年右手有往回缩的小动作,坚定道:“不改了!” 沈舟摊开手掌,虚抓了两把空气道:“不好意思,猜错了,带走。” 刚刚赶来的仆役立马抓住其的肩膀,往外面拖去。 男子神情呆滞,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可能。 沈皓不屑道:“小把戏,万一要是他没看见呢?你甘心看这种人逃过责罚?” 沈舟又伸出空荡荡的左手道,自信道:“先选者先死,按他的性子,怎么可能把活命的机会让给老婆。” 沈皓流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咬着牙道:“你好坏啊,本王跟你比起来,简直单纯的一塌糊涂。” 沈舟勾起嘴角,用食指挑起对方的下巴,调笑道:“你才知道啊,可惜了,你要是个姑娘,齐王世子妃就有着落了。” 沈皓将头撇了过去,恶心道:“滚滚滚,你不是本王的菜。” 妇人见没有自己的事了,脚步踉跄的往后面走去。 直至佝偻的背影消失,慕容雪才发出凄凉的笑声。 沈舟伸手阻止道:“停,怪渗人的。” 慕容雪好不容易升起的情绪被打断,皱起鼻子,轻哼一声,似责怪道:“以前还说人家声音好听呢,果然,男人的话,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都不可信。” 三人一同离开地牢,再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卸下心里枷锁的女子,好像又变成了艳名满京城瓷骨斋头牌,娇笑道:“世子殿下今夜需不需要小女子侍寝啊?” 沈舟捂着鼻子道:“滚一边子去,这么多天没洗澡,都臭死了,还想上小爷的床,做你的青天白日大美梦去吧。” 慕容雪也不生气,只觉得心情无比畅快,虽然少年言辞不善,但已经没有将她当成风尘女子了。 沈舟忽然正色道:“指使你杀小爷的人,可是秦王府上的?” 慕容雪点头道:“嗯,秦王府的管家,跟你前后脚到的瓷骨斋。” 沈舟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对着沈皓道:“你俩玩去吧,小爷去准备准备,今晚给秦王府送个大礼。” 沈皓带着慕容雪穿过廊桥,进入后院。 齐王府有身份的女眷只有王妃林欣一人,沈皓小时候经常跟沈舟在府里嬉闹,沈承煜夫妇也不把他当外人,自然可以随意出入。 “小舟也没有说把你安置在哪个院子?要不然跟我去永兴王府吧,家里就小爷一个人,空房子很多。” 慕容雪愁眉苦脸道:“王爷这是连兄弟的女人也不放过吗?” 沈皓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少放屁,你是不晓得林婶的厉害,要是让她知道你出身青楼,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她舍不得打小舟,每次我俩闯祸后,挨揍的都是我,你住我那里,起码不会有什么危险,本王可以立誓,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女人哪里能比得上兄弟,只要是沈舟看上的,他碰都不会碰。 慕容雪失笑道:“那你还喜欢往齐王府跑?” 沈皓坦然道:“林婶跟我娘亲是一样的,小时候我还傻乎乎的跟着小舟喊她娘,她也是答应的,府里也有专门留给我的小院。”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抓着仆役问了几句,随即往一处僻静的院落走去。 慕容雪站在门前问道:“这是哪?” 沈皓原地转了两圈,散了散从地牢里沾染的腐朽气,拉直双襟,问道:“怎么样,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吧?” “人模狗样的。”慕容雪大胆道。 “嗨,你不懂,男人只有够装才能吸引心上人。” 话音刚落,他便敲响了院门。 一盏茶后,白衣少年从里面走出,“何事?” 沈皓压着嗓子道:“沈舟忙去了,让我带这位姑娘来洗漱一下,顺带换一身干净的衣衫,所以想让公子行个方便。” “王府这么大,为何选我这里?”温絮神色不善道。 “王府虽大,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擅闯其他小院,总不能让这位身份尊贵的姑娘去下人的院子吧,思来想去,只有你这里合适,咱们也算有两面之缘。” 慕容雪简直没眼看,就你跟世子的关系,还不能擅闯?也就是欺负人家刚来不久罢了。 温絮想了想,道:“请便。”随即径直离开了小院。 沈皓啧啧道:“这身段,简直了。” 慕容雪等白衣少年走远,嘿嘿笑道:“是个极好看的姑娘诶。” “啥?”沈皓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厉声质问道。 第26章 试探 慕容雪模仿温絮走了两步,眯眼道:“男子跟女子的步伐本就不同,她虽然刻意遮掩,但我可是从骨瓷斋出来的,每天睁开眼就是一群姐姐妹妹围绕身旁,绝不会认错。” 沈皓急的直跺脚,自我欺骗道:“万万不可能,他的身手我是见过的,那叫一个快如闪电,怎么可能是个姑娘?” “那咋了?女子就不能习武?”慕容雪笑道:“而且我敢保证,世子殿下绝对不知道她的身份。” 沈皓苦笑道:“这还用你保证,如果被小舟知道了,这姑娘哪里能逃出他的魔掌。” 慕容雪走进院子,提醒道:“王爷,可要记得你刚刚说的话,不能偷看哦。” 沈皓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偷看,他满脑子都是白衣少年离去的身影。 沈舟不知道也就算了,齐王夫妇肯定是知情的,还特意安排温絮住在府中,教沈舟习武,傻子也能看清这里面的门道,不就是想让二人培养感情嘛。 沈皓还有些不死心,捶门喊道:“洗完没,洗完快出来,我们去找他问个清楚。” 院内传来女子的娇嗔声,“急什么,好不容易走出地牢,还不能让我洗干净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 本是女子最美的时刻,但沈皓的眼光却没有在她身上流连半分,催促道:“走走走,跟本王去找刚刚离去那人。” 慕容雪将湿漉漉的头发理到耳后,跟着永新王,不情不愿道:“都跟你说了是个姑娘,怎么还不相信呢?” 骨瓷斋有三样法宝,美人,美人瓶。 这里的美人可不单单指花魁娘子,还有那些被精心养大的小相公,只需略施粉黛,模样便不输女子半分。 沈皓每次去骨瓷斋都会点上几个,这可不是心理扭曲,而是古风遗留,京城里不少达官权贵都好这口。 或许只有那些生性刻板的老古董,才会觉得此事有违阴阳大道,当然,这里面还要加上一个齐王世子沈舟,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二人行至映星湖旁,沈皓放缓脚步,双手负后,装作闲逛,漫不经心的将岸上的石子踢落湖中,溅起水花片片。 温絮坐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鱼竿。 或许是深秋时节食物匮乏,每次提竿都有收获。 她也不是为了吃,只是想借此修身养性,上午洗完沈舟的袜子后,总感觉手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沈皓等距离差不多,放声大笑道:“公子好雅致啊。” 温絮将手中鱼儿放生,再甩一杆道:“有事?” 沈皓找了个石墩子坐下,面色凝重道:“刚刚有人跟本王说了一个猜测,本王不信,正好碰到公子在此钓鱼,故此想求个答案。” 温絮自从来了京城后,心情就没怎么好过,“与我无关。” 沈皓垮着一张脸,用眼神向身后人求助。 慕容雪拍了拍胸口,示意这件事包在她身上,走上前道:“秋水钓红渠,仙人待素书。只是小女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钓上来的鱼儿又放回去啊?” 温絮本想解释一番,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徒增他人笑料而已。 慕容雪越靠越近,轻轻附身,将嘴唇贴着对方耳朵,亲昵道:“你不会是世子殿下在外面的相好吧?” 温絮只觉得脑子像是炸开了一般,体内气机不受控制,迅猛而出,将手中鱼竿崩成数节。 慕容雪像是一个阴谋得逞的孩子,跳着后退道:“你看你看,耳朵红了,还能看见上面的耳洞呢。” 沈皓高悬的心瞬间落地,如琉璃般破碎,长啸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跳入湖水中,打算把自己溺死。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心碎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大概就是秋水了。 因为这位苍梧永新王,还没坚持半盏茶的功夫,就从湖里爬了上来,打了个冷颤,“这位姑娘,既然你是小舟的人,本王自然不会对你起什么歪心思,不过请问,家中是否还有未曾婚配的兄弟姐妹?如果是姐姐当然最好,如果是妹妹的话,本王也只能捏着鼻子喊小舟一声姐夫了。” 温絮压下心中的羞愤,脸若寒霜,以鱼竿作剑,直指二人。 沈皓举手道:“没有就算了,没必要生气啊。” 慕容雪白了他一眼,女子的心思哪里这么好猜的,信誓旦旦道:“我们绝对不会把你是姑娘的事告诉世子殿下的。” 说罢还识相的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 沈皓面露难色:“欺瞒兄弟,不太好吧。” 眼看温絮就要出剑,慕容雪狡黠一笑,低声道:“齐王都不跟世子殿下说,你跟着掺和什么劲。而且,你就不想看看他们俩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一位是恶名满京城,却在千叟宴上大放异彩的齐王世子,一位是男装打扮,武功高强的少侠,这要是最后身份被揭开,哦呦,刺激的很啊。 而且沈舟尤为钦佩江湖人士,最后发现,教自己习武的是竟然是未来世子妃,即便真的练成高手,怕是也没脸在对手面前自报名号。 “在下京城第一剑,沈舟!” “哦,原来是那个吃软饭的。” 沈皓想到此处,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在大事上绝对挺沈舟,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怕,但在这种小事上,他还真的是很想看好兄弟吃瘪的模样。 就在这时,世子殿下甩着手里的火折子,出现在岸边,招呼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给小爷听听。” 温絮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霞,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在经过沈皓身边时,只听对方低声道:“放心吧,我也不会说的。” 看着远去的温絮,沈舟问道:“你们谁又惹他了?” 沈皓和慕容雪狼狈为奸的相视一笑。 “有问题,你俩,不对,你们仨都有问题。” 沈皓怕对方在这件事上细究,指着沈舟身后两个大箱子道:“这里面装的啥?” 沈舟眼前一亮,顿时将刚刚的话语抛之脑后,小心翼翼让仆役将箱子放好,贱兮兮道:“这就是今晚小爷给秦王府准备的大礼。” 第27章 报复 沈舟并没有马上出门,而是留下沈皓在家中一同吃晚饭。 宴席上,温絮每次夹菜都气势汹汹,像是要把盘子戳个大洞。 沈舟则骄傲的扬起头颅,一副胜利者模样,没办法,谁让他今天赢了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是这么个爽法。 王妃林欣目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流转,总算是看出了些门道,拍了儿子脑袋一下,轻呵道:“你不要老是欺负人家。” 沈舟哈哈大笑,正准备把今天的事情跟母亲分享,却被温絮一脚踩中鞋面,立马疼的龇牙咧嘴,小腿几度使劲,都没能摆脱对方力道,只得强行咧着嘴道:“其实没啥事。” 这句话看似在回应林欣,实则却在求饶,只不过表达的委婉些。 沈皓咽下嘴里的饭菜,指着盛汤的大白碗,转移话题道:“林婶,这是沈叔从外面淘回来的?造型颇具古风啊。” 没有直接问沈承煜,是因为这位齐王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谨遵圣人教诲。 原本府里一直有这个规矩,直到名叫沈舟的世子殿下两岁会开口说话后,规矩便荡然无存了,齐王府的风气也随之一落千丈。 如果说现在还有人会夸王府两句,那也是全靠着沈承煜之前的名声撑着。 林欣轻笑出声,“这是絮儿今天做的,婶婶觉得还挺好看,就让人摆了上来,你们觉得如何?” 沈舟想要出言讥讽,脚面却再次吃痛,便违心的夸了两句。 沈皓则是跟随林欣的想法,只要林婶觉得好看,就算是坨屎,那就是天下间第一稀罕物,诚恳评价道:“这个碗,胎骨嶙峋,若老蟾伏雪,素釉凝寒,似月魄初淬,裂玑纹间藏星斗倒错之象,迎光一侧现山海浮沉之痕…” 这番话几乎掏空了他所有学识,憋了半天后蹦出一句,“绝对的上佳品质。” 林欣欣慰道:“还是皓儿眼光好,不像这两人,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沈承煜放下碗筷,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柔声道:“为夫跟皓儿想法别无二致,只是某人,就不一定这么看了,他本就是制瓷大家,未必能瞧的上。” 卖的还真是干脆啊,沈舟猛地抽回右腿,脚后跟狠狠砸在凳脚上,忍住疼道:“你们这么说话,良心不会痛吗?” 但看见一旁温絮怒目而视,他知道自己冲动了,压下吐槽的话语,言不由衷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以后要继续努力。” 夜幕降临,沈舟召集了一大帮家丁,嘱咐了几句,就带着沈皓出了王府大门。 林欣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仪态懒散,担心道:“不会出意外吧?” 温絮握紧腰间细剑,正打算跟上去,却被沈承煜伸手拦下,“放心吧,他叫了王管家一起,秦王府不会有人能伤害舟儿的。” 没有了宵禁的京城,比白日更加繁华,灯影错落,人头攒动。 劳累了一天的城外庄稼汉,也会趁着夜色带着孩子来城里逛逛。 但此时的人群,却像是被巨石塞住的河流,湍急的河水只能被迫涌向两侧,难免造成拥堵。 一位王爷,一位世子,身后还跟着数位搬箱子的恶仆,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面上,谁见了能不害怕。 尤其是那些妆容精致的小娘子,更是避之不及,拼命的往人群中挤去,便宜了那些趁乱揩油的懒汉子。 沈舟坏笑道:“你人品这么差?” 沈皓毫不犹豫的回怼了过去,“男子怕我,女子怕你,咱俩谁也别说谁。” 秦王沈承烁自小从军,最是受不了市井喧闹,所以特意将王府建在了京城的西北角,人迹罕至。 沈舟这次行动没有避人耳目,不少巡街的左威卫都碰到了这位世子殿下。 沈皓忧心道:“应该再晚些来的,虽然是死仇,但是毕竟证据不足,真要闹起来,到时候还是咱们吃亏。” 沈舟哼了一声道:“皇室宗亲不归府衙管,就算收集了所有证据,也只能等皇爷爷和宗人府的裁决,那帮老家伙一定会说什么家族安定,和谐发展。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可不上这个当。” 既然秦王一家敢布置刺杀,他就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遮掩?遮掩个屁。 “有时候我真的是搞不懂你。”沈皓托着下巴道:“明明前些天还在大殿中推崇礼法治国的理念,现在又干起了私下寻仇的勾当。” “你要怕了就滚蛋。”沈舟把玩着玉制的火折子,“那些事情是皇帝要考虑的,我只是一个出了名的‘混账’,混账不做混账事,还能叫混账吗?” 都说乱世用能,盛世用贤,但在他的心中,一个知进退,懂收敛的能官,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比一个清廉的贤官要好。 在千叟宴上,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口,不然岂不是助长歪风邪气。 沈皓小声道:“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当上皇帝,未必是个混账。” “咒我者下辈子投胎变猪。”沈舟毫不留情的骂了回去。 治国不易,治大国更是难上加难,一口大锅要养活万万民众,所以对做菜的伙夫要当夸则夸,当骂则骂,最重要的还有当忍则忍。 他就是不想忍,所以才对皇位嗤之以鼻。 责任二字,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只有真正落在肩上,才能体会其中的不容易。 他身子弱,底子虚,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担不起苍梧这份担子。 沈皓连呸三声,双手合十道:“神明莫怪,都是这小子瞎说的。” 聊着聊着,二人便来到了秦王府前。 门房小跑出来,刚想说话,却被齐王府仆役拘押在一旁。 木箱被拆开,赫然出现十数个等人高的烟花,每个都有成人手臂般粗壮。 沈舟命人将其摆好,调整好角度,左脚踩上烟花筒,大喝道:“里面的人给小爷听好了,快快放下武器投降,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不然,就请去死!” 第28章 还礼 一群秦王府仆役手持利刃涌到门前,听着外面的叫嚣,每个人脸上都杀气腾腾。 作为军伍上退下来的老兵,见不得主帅被辱,想要教训来人一番,好让对方知道,秦王府不是好惹的。 但等他们看清闹事者面容后,又陷入了两难,永新王暂且不说,这位齐王世子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其父又在宫中任职,跟三省大佬交好,更是太子之位的有力争夺者,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了他,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沈舟也知道这点,人有所求,就有所惧,所以丝毫不怕,灿烂笑道:“小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去通知沈承烁,沈卓父子,让他们滚出来,对了,还有秦王府的管家。” 为首管事苦笑一声,这是讲礼的人能做出的事?让一位王爷出门相迎,整个苍梧,除了皇帝沈凛之外,谁还有资格? 不过他也不敢怠慢,拱手行礼道:“还请永新王和齐王世子稍待片刻。” 说罢便跑进了府里。 趁着还有点时间,沈舟找个了话题道:“听说诸位都曾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小爷出生的晚,有没有人能给说说的,两军对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位高大男子走了上前,他本是军中正儿八经的七品校尉,只因战况惨烈,被敌军斩下一臂,又为报沈承烁的救命之恩,才选择放弃官位,在秦王府做个马夫,只见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用粗壮的声音回话道:“两军对战,最重要的便是士气,勇者无畏,能以少胜多,毕其功于一役。” 沈舟站直身体,抱拳回礼,对于真正为国拼杀的勇士,他向来钦佩。 但钦佩归钦佩,事情还是要做,随即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难怪二伯想要杀我,原来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啊,小爷算是领教了。” 独臂男子瞳孔瞬间缩小,这话可不能接,不然就是帮王爷认下了罪责。 他虽然出身军伍,但却不是单纯的莽夫。 沈舟无奈摊了摊手,这种小计策本来就很容易被人觉察,失败了也无所谓,随即道:“时间过去一半了,小爷耐心可不怎么好。” 秦王府后院道观。 观中供奉的是勾陈大帝,法相高九丈九,身披玄金战甲,面如寒铁,左目悬日,右目栖月,颌下虬髯似雷纹交错,发丝如银河倾泻,末端缀着陨星饰品,在风中彼此碰撞,发出阵阵戈矛相击的声响。 左臂缠着锁妖赤链,右掌托天机浑仪,主持天下兵革之事。 皇帝沈凛信道,沈承烁自然也信,每天都会带着儿子沈卓在此打坐半个时辰。 这时管事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恭敬道:“启禀王爷,齐王世子打上门来了。” 沈承烁怒而睁眼,声如洪钟道:“不知道本王在打坐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搅吗?若是还在军中,你早就被军法处置了。” “小人知错。”管事单膝下跪道:“只是来者不善,不得不报。” 沈承烁重新调整好呼吸,闭上眼道:“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 即便脱离军伍已有十年之久,但他依旧保持着军中作风,不想让心气坠下去。 管事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开口,左手击胸道:“小人遵命。” 就在他即将迈出道观时,后面出声问道:“是沈舟一个人来的?” 管事急忙转身,站直了身体,“还有永新王沈皓。” “本王是问齐王沈承煜有没有跟着,再加十军棍。” “没有,只有他们二人。” 说完便去领罚了。 在秦王府,王爷的命令的就是军令,下人没有反抗叫屈的余地,一旦开口,只能换来更惨的下场。 直到炉中香燃尽,沈承烁这才开口道:“刺杀一事已经暴露,你准备如何应对?” 沈卓吐出胸中浊气,缓缓开口道:“回禀父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从未后悔做这件事。” “嗯。既如此,你就出门见他吧。” 轰!砰! 秦王府内院突然有一道强光闪过,继而传来仆役们焦急的呐喊声。 “救火,快救火!” “不成体统,出门之前记得让下人们小声些。”沈承烁吩咐道。 沈卓站起身,抻了抻发麻的右腿,问道:“父王要不要往后面躲躲?爆炸声听着不远。” 沈承烁看了一眼神像,平静道:“有帝君保佑,本王不会有事的。” 王府外,沈舟挥手驱散硝烟,咳嗽道:“这是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了?有本事做,没本事认?” 赶来的沈卓推开身前仆役,从门里走了出来,冷漠道:“沈舟,休要放肆。” 休要放肆?那他也放肆很多年了,火烧国子监,剑斩御花园,传出去都比今天严重的多。 沈舟好像没有听见对方言语,自顾自的点燃了下一个烟花,“什么?太吵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挑衅,沈卓眼看烟花在府内炸开,忍不住讥讽道:“这点火药还炸不死人,最多烧毁些房屋,齐王有钱,我秦王府也不差,除了能让你小人得志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沈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摔倒,但依旧止不住笑声,只能朝着一旁挥手。 沈皓跟他好到能穿同一条裤子,自然明白好兄弟的意思,接话道:“人生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开心,像你和沈弈每天绷这个死人脸,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劲。” 沈弈,沈卓,一个是晋王世子,皇室嫡长孙,一个是秦王世子,军中支持者,毫不夸张的说,他们都被无数人寄予厚望,代表的是苍梧最大的两股势力。 沈舟好不容易停下笑声,神色认真道:“堂兄送我一份大礼,我自然要还礼,小爷虽然家教一般,但这点礼数还是懂的。” 沈卓接过一根水火棍,拿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听不懂,我只看到了齐王世子炮轰秦王府,打起来话,你这点人能抗多久?不会又要像三年前一样,被我撵的抱头鼠窜吧。” 第29章 猫抓鼠,鹰捕蛇 沈卓自幼学习军中术,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武学,但打一个齐王世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皇室沈家,自沈凛起,几乎没人愿意习武,一是太过耗费时间,二是即便练成了高手,在大军面前依旧会有深深的无力感。 强如谢清晏,当年一人一剑,阵斩两千,不还是差点死在一个普通士卒手里。 一个三品高手,或可杀光三百铁甲,但当人数超过五百,军阵一结,除了饮恨当场,再无第二种可能。 但是步入三品的人,一般不会跟军伍结仇,也不会傻到正面冲阵。 暗中截杀,小道伏击才是他们擅长的。 国战之时,苍梧从不怕正面的武林人士,但也会被身后的小动作弄得头疼不已,最终只能以江湖对江湖,相互厮杀。 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的中原才会人才凋敝,高手难寻,十年了,还没缓过来。 沈舟一听此事,回想起他当时躲在破旧道观的情景,笑容阴郁,“你不说,小爷差点忘了,那今天新仇旧恨一起算,有没有胆子再单挑一次?” 沈皓惊恐道:“别,你不是他对手,按照安排,不应该是在街上遛他一圈,然后去往皇宫吗?” 二人对话并没有刻意遮掩,沈卓撸起袖子道:“想法不错,先让京城百姓做个见证,然后进宫自保,这样一来,宗人府也饶不过我。” “小爷改主意了。”沈舟拎起下摆,压入腰带,一副拼命的架势。 “拳脚还是兵刃,你挑。”沈卓自信道。 “那就…”沈舟话锋一转道:“看我暗器。” 一颗夜明珠脱手而出,正中对方额头,他打完也不恋战,拔腿就往后面跑去,大喊道:“你就只配吃小爷的屁。” 血水穿过眉毛,慢慢划过脸庞,沈卓伸手拂过伤口,脸色一变,回头确认了皇宫的位置,然后拎着水火棍向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吩咐道:“帮本世子拦住他们。” 慌不择路,那边是一座废弃园林,根本无处躲藏。 留下的秦王府仆役围成一圈,拱手道:“还请王爷不要让我们难做,殿下不会真的伤害齐王世子的。” 沈皓表面急的团团转,想要过去帮忙,但在无人注意时,却轻轻勾起了嘴角。 大摇大摆来到秦王府,让对方以为己方就带了这么点人,继而主动被挑衅,装作无脑暴露假计划,在沈卓戒备心最低的时候,主动出击,诱敌深入。 小舟啊,你说你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谁会信啊。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被算的死死的。 一路上跑跑停停,沈舟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被掏空,如果不是前几日练了个什么《踏篁步》,早就被追上了。 但即便如此,二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对方明显是想玩一手猫抓老鼠的把戏,故意等他体力耗光。 但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不然老鼠等不来猎犬,真的会变成一只死老鼠的。 沈舟深吸了几口气,默念功法口诀,双腿再次摆动了起来。 近一点,再近一点! 远处的黑漆漆园林本属于京城一位富商,但那人因为私通匪首,做了不少截杀对手货物的勾当,最终被官府查获,全家入狱,宅邸被抄,就连外墙都没有放过,如今只剩下一些挪不走的树林和巨石。 沈卓见对方真的按照既定的路线逃窜,不由心生欢喜,这次有见证,不能下死手,但打折一条腿应该问题不大,就算闹到宫里,也是对方无礼在先,他作为兄长,略微管教一下堂弟而已。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舟越过一座拱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今日的运动量能抵得上平日里半个月的,那就只能半月后再习武了。 很快,沈卓也跟了上来,狞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本世子还能再陪你玩上大半天呢。” 沈舟喉咙干哑,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伸手道:“水。” “这里可不是你的齐王府,没人服侍你。” 话音刚落,黑暗的林子中深处一只苍老的手掌,掌心托着前朝御用的天青釉彩杯。 沈舟猛地将茶水灌入,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从容道:“不是跟你说话,不要紧张。”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何能让沈卓不紧张,只见他腰部一沉,摆出了一个防御架势,双手持棍道:“谁?” 刚刚还漆黑的园林,立马亮起了数十个火把,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沈舟微笑道:“卓兄,你问的是哪个啊?” 齐王府仆役哄笑着围了上来,将沈卓堵在拱桥上。 沈舟在王管事的搀扶下起身,得意道:“三年前,我们约好单挑,你们一群人单挑小爷一个,现在我们一群人单挑你一个,这才叫礼尚往来。” 沈卓手上的水火棍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仆役打飞,随即出口道:“舟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刺杀一事并非我的手笔。” 当下这种局面,认怂并不可耻,熬过今晚,还有无数的机会能把场子找回来。 沈舟拍手而笑,反问道:“小爷是在你家下人面前说过刺杀一事,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不在吧?” 沈卓表情呆滞,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我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你今夜这么大张旗鼓的炮轰秦王府,肯定跟这件事有关。” 沈舟摆手道:“都是同族兄弟,小爷也不想失了体面,跳下池子,此事就此揭过。” 脚下的这汪池水被周围百姓称为“黄金池”,听说在抄家的时候,从这里面挖出黄金珠宝无数,虽然面积不大,但却极深。 沈卓双眼一眯,他从小便不会水,怎么学都学不会。 为此还被皇帝沈凛调笑过,说是万一战事再起,涉及水战的部分,万万不能让他上场。 但现在,不跳怕是不行,沈舟虽然嘴角一直高高扬起,但眼神里的凶狠是藏不住的。 “君子一言。”沈卓发狠道。 “驷马难追。” 沈卓笃定对方不敢真的杀了自己,永新王沈皓的存在,不仅是沈舟的保命符,也是他的。 想罢,心一横,纵身跃入冰冷的池水中。 沈卓被呛了几口,手脚并用,拼命浮出水面,正好看见沈舟接过一根长长的竹竿,“你…” 第30章 救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舟以前只是听父亲沈承煜每天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却不理解其中深意。 他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豪侠,自然将心思都放在了京城之外。 不都说江湖对决,最讲究一个光明正大,双方挥笔签下生死状,不管战斗时如何刀剑相向,结束后,朋友还是朋友,依旧可以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就像漱玉剑庭和青冥剑宗,二者同样以剑闻名中原,是苍梧顶尖的门派世家。 每十年,就会有一场小辈的巅峰对决,若是侥幸都活了下来,对剑双方会结为夫妻,成就一番美谈。 很奇怪的规矩,但沈舟很喜欢,甚至他还幻想过拜入青冥剑宗,然后门内夺魁,再假装不敌输给漱玉剑庭最美的女子剑仙。 最后二人携手,逍遥山林之间,等玩够了,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夫妻一同教他们剑法。 所以他经常忘记自己身在京城,忘记了这座天下首善之邦,其实潜藏着无数的黑暗与阴谋。 甚至有时候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 没规矩,简直太没规矩了! 所以沈舟决定好为人师一把,教教京城该怎么守规矩,守他的规矩。 每次沈卓探头出水面的时候,都会被竹竿重新顶回湖里。水下没有借力点,一身武力无处施展。 既然决定刺杀,那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一定有的吧?不然也太赖皮了,沈卓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 看着水中的秦王世子垂死挣扎的模样,沈舟面无表情。 忽然他眉头一皱,朝着手持火把的仆役问道:“没一个人过来阻止小爷呢?” 寂静的园林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弄得提问者略显尴尬。 王管事手里还拿着茶杯,恭敬道:“咱家的人都比较忠心,只要世子殿下想要做的事情,我们都是支持的。” 有一位胆子比较大的仆役悄悄走上前,嘿嘿傻笑道:“殿下是不是累了,不如小的替您一会儿?” 沈舟知道他,以前家里是捕鱼的,水里功夫不差,听说能坚持半炷香不换气,是个好手,可这种事不能让人代劳,不然宗人府追查下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今夜空中只有半轮残月,满天繁星隐于京城灯火之中,时间还早。 按照沈卓的体力,他起码还能再活半个时辰。 又过了一阵,园林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火光闪耀。 “秦王府反应这么快?”沈舟接过佩剑“吞海”,坐在拱桥围栏上,只要情况不对,他就会跳入湖中,一刀结果了沈卓。 来人不是秦王沈承烁,而是一位锦衣少年。 沈舟刚刚出门不久,晋王世子沈弈便知道了消息,在得知对方是去秦王府找麻烦后,大喜过望。 在其父沈承璟的暗示下,匆匆带人赶了过来,一直藏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秦王府门的事情。 按照一开始的打算,他是想等沈卓将沈舟打个半死,或是完全打死后才会现身,抓个现行。 却没曾想事件发生了反转,占据绝对优势的秦王世子,反倒变成了落水狗,早知道的话应该晚些再来的。 沈卓拍了拍腰间剑鞘,浅笑道:“沈承璟什么时候跟沈承烁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小爷怎么不知道。” 沈弈尴尬一笑,“舟弟说什么玩笑话,父王跟两位王叔关系向来不差的。” “想救人?” 齐王府的仆役慢慢聚拢,挡在了拱桥前,严阵以待。 沈弈装作才发现水里的沈卓,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天寒夜冻的,卓弟还有心思浮水。” 沈舟灿然一笑,“对,弈兄说的对,小爷也想不通这件事,所以特意过来问他。” “别游了,快起来,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万一病死了呢?” 沈卓冒头的时间只够换气的,哪里能回答问题。 咕噜咕噜。 沈舟耸了耸肩,将手中竹竿抛了过去,“弈兄,他可能是不喜欢我,所以不接茬,要不你试试?” 沈弈快速闪身躲过,这玩意可碰不得,不然今夜的事得算他一份。 “别装了,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小爷动手,你看着就行,明天宗人府问起来,可以如实跟他们说,沈舟夜半击杀秦王世子于城内园林,见证者百余。” 沈弈苦笑一声,如果他来的时候,沈卓已经死了,当然可以这么回话,可现在… 草率了,真的草率了,浪费了大好机会。 “舟弟,为兄虽然不知道卓弟怎么惹到你了,但是能否饶他一命,毕竟我们都姓沈。” “姓沈了不起啊?”沈舟自问自答道:“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刀子捅进去也能留下窟窿。” 沈弈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为兄一定要救人呢?” 沈舟嗤笑道:“那就是试试咯。” “动手。”沈弈不再多言,下令道。 双方人马立刻陷入混战,上百人纠缠在一起。 本应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却没想到齐王府仆役各个狠辣刁钻。 一人擒住对手手腕,面露不屑,猛的一拧,直接废掉其手臂,旋即抬脚便踹,再断一条大腿。 可能是觉得惨叫声太吵了,还不忘卸了对手的下巴,往里面塞入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块,然后扑向下一个。 还有人狞笑着环住敌人脖颈,低声道:“别怕,不疼的,很快就过去了。” 双臂发力,咔嚓。 被晋王府精心调教的护卫就这么没了气息。 沈弈大骇,想要后撤,却被一精瘦男子拉住袖口,提醒道:“我家殿下没有让你走。” 不过片刻时间,晋王世子带来的人便都躺在了地上,而齐王府仆役,却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看着眼前的情景,沈舟不由心生感慨,老头骗的小爷好苦啊。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思绪,跳下栏杆。 沈弈脸色数变,出声道:“本世子出门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你难不成还想一夜杀两位皇孙不成?宗人府不会放过你的。” “让他们来!”沈舟拽着沈弈领子,将他拽到湖边,一脚踹在其膝盖处,逼着对方跪下道:“不是想救人吗?小爷偏要你看着他死。” 第31章 宗人府 沈弈在脑中急速盘算。 之前的瓷骨斋刺杀,虽然证据不足,但沈舟为报仇,挑衅秦王府,诱出沈卓。 他想带人阻止这场闹剧,可惜府中护卫死战不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王世子溺死湖中。 不仅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 他不是没有救人,只是救不了而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会带人出府,想要完全洗干净嫌疑,要为此编一个由头,一个能说的过去的由头。 眼看沈卓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一道黑影从园林外现身。 银光一闪,王管家挡在沈舟身后,用双手接住激射而来的暗器。 黑影趁机冲入湖中,脚尖轻点水面借力,一把将沈卓捞上岸。 沈舟脸色阴郁,看着来人道:“二伯还真是身手矫健啊,当了十年的闲散王爷,武学还不曾落下。” 沈承烁一脚踩在儿子的腹部,逼出积水,声音低沉道:“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天生就带着一股铁血无双的气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透不过来气。 这不是武学高手的内力威压,就只是一种感觉,就像战场上的军旗,明明是一块绣花帆布,却能给士兵带来无上的勇气。 沈承烁就是一面军旗。 沈舟蹲下身子,捧起湖水洗了把脸,对着跪地的晋王世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道:“怎么办,我们的计划被发现了,要不狠狠心,一起宰了?” 沈弈面露惊容道:“秦王叔,此事与我无关。” 沈承烁脸色不改,淡淡道:“舟儿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沈舟摇头道:“这可不是玩笑话,沈卓想要杀我,现在被你救下,不管怎么说,你们父子二人总是要留下一条命的。” 园林外响起阵阵军靴落地的声响,一同前来的还有永新王沈皓。 一见面便开口道:“搞定没?” “就差一点,你也不知道多拖点时间。”沈舟责怪道。 “拖?”沈皓看了看四周的披甲护卫,“这谁能拖的住,你也太高看我了。” 功亏一篑啊,沈舟站起身,正打算离开,却见一颗人头滚落脚边,死状凄惨。 沈承烁抹去手上血迹,“瓷骨斋刺杀主谋,已被本王亲自砍下人头,舟儿还满意否?” 沈舟伸脚拨弄了几下地上的头颅,确认是秦王府管家徐年后,叹息道:“也不知道跟个好一点的主子。” 等一行人离开后,沈卓这才转醒,干呕了几声,恶狠狠道:“父王,就这么放他们走吗?儿臣差点命丧他手。” 沈承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出声道:“今夜一战,不知敌人心思便孤军深入,面对绝境,不敢放手一搏,自寻死路,兵家大忌你全犯了,回府后抄写兵法百遍,明日午时之前放到书房,本王要查阅。” 他对这个儿子很是看重,年少时对方就曾展露过排兵布阵的天赋。 如果不是这样,沈承烁也不会亲手杀了他出身卑贱的生母,并将其过继给秦王妃。 “是,儿臣知道了。”沈卓低下脑袋道。 沈舟走了没多久,就碰上了从宫内赶来的左卫值守,领头者正是之前见过的中郎将凌泉。 “还请世子殿下跟我们去一趟宗人府。” 这次没能得手,自然不会有杀身之祸,见此情景,沈皓识相的后退两步,他家里没有长辈照拂,背这个黑锅,还是吃力了些。 沈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凌泉在前面带路,转头让好兄弟先回家。 宗人府设立于皇宫内,现任宗令名叫沈墨庵,封号鲁王,是皇帝沈凛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舟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三个大字,迈着四方步走了进去。 沈氏一族的年轻人对此地忌讳莫深,不得旨意从不会过来打扰。 屋子里的陈设跟一般府衙不同,更像是寻常富户家里的厅堂。 正北墙挂着丈二缂丝中堂,不是松鹤延年,也并非江山万里,却是一幅《九叶同根图》。 虬曲古柏自石缝拔地而起,九枝同干,枝叶相扶。 两侧乌木楹联笔力苍劲: “玉牒承霜知冷暖,金枝沐雨共枯荣。” 楠木翘头案前设三张紫檀太师椅,铺秋香色锦蟒纹椅披。 主座扶手雕五爪团龙,龙目以青玉嵌作阖眸状,取“龙潜于族,不怒自威”之意。 沈舟见里面无人,坐在了左侧稍矮的黄花梨灯挂椅上,百无聊赖的磕着脚尖。 后堂中,有四位男子并肩而立,最中间是身穿黄袍的皇帝沈凛,听完内侍的禀告,他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想看看其他三人的反应。 宗令沈墨庵难掩怒容,“此子不仅妄图刺杀兄长,还毫无悔改之心,简直嚣张至极,按族规,当夺去沈姓,贬为庶民。” 右侧男子手持折扇,扇面绘有美人数位,身姿婀娜,只听其缓缓道:“也算是情有可原,瓷骨斋刺杀一事,如果能早点给他个交代,或许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我们心慈手软了。” 他跟沈凛是一母同胞,自然知道兄长对沈舟极为看重。 最左侧男子往池子里抛下一把鱼饵,道:“且不说此事证据不足,况且一个青楼花魁,又能有什么作为,我不相信承煜手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可能也是想配合刺杀,趁机让儿子收收心罢了,但沈舟今日的杀心,是有些过重了,这孩子怎么回事?不过行事果断,有我沈家人的气魄,还不错。” “四弟,你有没有一个坚定的立场。”沈墨庵义正言辞道:“如今已是盛世,苍梧境内再无战火,杀伐果断又有何用?此子心性残暴,断不可留在族内。” 持扇男子反驳道:“照二哥的说法,沈卓行事诡谲,也应该逐出沈家?如果是这个结果,竹蹊无话可说。” 他算准了沈墨庵偏心秦王,不会把事情做绝,故意以言辞将对方架在火上烤。 左侧男子微微弯下身子,“砚溪也无话可说。” 沈墨庵被二人气的不轻,“都说了证据不足,老夫是宗令,宗内事物可一言决之。沈卓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外出,沈舟废姓夺名,去江南富贵一生。” 第32章 诡辩 三人态度都很清晰,宗令沈墨庵明显想要严惩沈舟,废姓夺名这种处罚,仅次于最严重的秋后问斩,甚至对于某些志在皇位的皇子皇孙来说,还不如被一刀砍在脖子上,起码死的壮烈。 而在左宗正沈竹蹊看来,沈舟所作所为符合常理,所谓的证据不足,也只是少了秦王管家的证词而已。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一位王府管家怎么会擅自对齐王世子下手呢?双方之间又无仇怨,肯定是受了幕后之人指使,而整座京城,除了秦王父子,又有谁能指挥的动他? 事实与真相之间,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可惜随着徐年身死,没机会捅破了。 至于右宗正沈砚溪,他不关心处理结果,只是好奇一位没有成年的王爷世子,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布置出一番如此精妙的杀局,这里面的把控只要稍微有一点偏差,结局便会截然不同。 如果当时是秦王父子一起走出的王府大门? 再或者沈卓要是不听废话,直接动手? 甚至他还能选择先处理留下的沈皓,再带人追击。 计谋这东西,算计的就是人心,而人心往往最难测。 再好的谋士,也会因为小小的意外,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三人争论不休,最后只能求陛下裁决。 沈凛其实知道消息的时间更早,从沈舟踏出王府第一步,风闻司的密信就没断过,详细记载了齐王世子的每一步行动。 他本意是想看看沈舟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境地,却没想到,真的只差一步就能手刃沈卓。 这位苍梧第一人心里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作为长辈,他不喜欢看见同族之间厮杀,但作为皇帝,更多是忧虑沈舟手段还不够狠辣。 皇位之争,本就是踩着敌人尸首向上爬的过程,如果当时换做他,第一时间就会击杀沈卓和沈弈,然后拎着头颅,调集所有人手,夜闯大内,不成功便成仁,绝不会傻乎乎的独自一人来宗人府领罚。 沈凛停下思索,拍了拍腰带道:“这孩子,朕要保,宗人府若是有异议,可以提。” 三位宗人府大佬,看见皇帝下意识的小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就连最硬气沈墨庵都行礼道:“臣等遵命。” 沈凛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国战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苍梧的剑也未尝不利。” 如今他腰间虽然没有佩剑,但作为同族兄弟,都知道这位大哥动了杀心。 宗人府若有异议,可以提,问问朕的剑答不答应。 沈墨庵想了想道:“那就稍作惩戒,闭门思过吧。” 沈凛哑然失笑,简单说了一下沈舟的情况,强调道:“这孩子性子野,承煜都管不了,正好他送上门,诸位帮朕吓唬吓唬他,省的一天天不知所谓,让他重回国子监读书,到今日还没去,祭酒的奏本都递到朕的案头上了。” 沈竹蹊收起折扇,笑问道:“陛下是想吓到何种程度?”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举的越高越好,如果能让他亲口说出‘我错了’三个字,朕有重赏。” 三人知道轻重后,低头道:“谨遵圣谕。” 沈舟等了半天,茶水都喝了一壶,还不见有人来,起身喊道:“有人没,没人小爷可走了。” 四道人影鱼贯而出,因为多了个沈凛,三张紫檀椅明显不够,左宗正沈竹蹊顺势坐到了沈舟右手边。 “皇爷爷也在?” 沈凛似笑非笑道:“族里的事情不归朕管,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沈墨庵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言辞狠厉道:“炮轰王府,刺杀兄长,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室沈家?” 沈舟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举手道:“尿急,小爷先去解个手。” 说罢,也不管众人错愕的表情,去寻茅房了。 沈砚溪忍笑道:“二哥这下马威,没能威起来啊。” 他对沈舟的印象又好上几分,当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 沈墨庵眼角的皱纹轻轻颤抖,他终于知道皇帝口中“性子野”三个字的分量了。 这也太野了,在宗人府还敢这么放肆,这要是在外面,还不得翻天啊,看来等会儿要直接切入主题了。 沈凛感同身受道:“朕也很头疼。” 一盏茶时间后,沈舟浑身轻松的回来了,吊儿郎当道:“错我不认,罚我不领,诸位叔祖还有什么话好说?” 再说了,他也没什么错,能来宗人府就很给面子了。 沈墨庵被气笑了,“以幼杀长,有违人伦,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狡辩不成?” 沈舟开口辩解道:“小爷读书不多,但曾听《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二叔祖可认同?” 看着下面小子滴溜乱转的大眼睛,沈凛知道要坏事,低声提醒道:“小心。” 但还是慢了一步,沈墨庵点头道:“自然认同,不过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沈舟可顾不了这么多,抓紧道:“沈氏一族以孝闻名天下,沈卓谋划瓷骨斋刺杀,坏的是小爷父母所赐之身,是想毁了沈氏一族孝顺的名声啊,这跟打诸位长辈的脸有什么区别?所以小爷才挺身而出,想要将这胆大包天之徒斩杀,正如我沈家高祖皇帝所言,‘天家无私斗,唯有护鼎人’。” 他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攥紧拳头,仰头看向天花板。 “你…你这是诡辩。”沈墨庵激动的站起身,指着少年道。 沈舟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单手撑着下颚道:“二叔祖说小爷是诡辩,那你倒是反驳啊。” 沈凛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头更疼了。 现在你知道把自己跟沈家联系到一起了? 沈竹蹊看兄长难受的模样,出声道:“舟儿,卓儿那边宗人府自然会处理,但今夜之事,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宗人府的人,极少跟皇孙辈打交道,知晓的情况不多。 沈凛脑袋好像要炸开了似的,只怪自己刚刚没有把话说明白,弟啊,你快闭嘴吧! 沈竹蹊继续道:“废姓夺名,流放江南,一辈子不得回京城。” 听到此言,沈舟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咧开,笑意怎么都收不住,“三叔祖,你可不能骗侄儿啊?” 沈竹蹊面色茫然,啊?难不成是把孩子吓傻了? 第33章 绑了送去 沈墨庵亦不解,废姓夺名这种处罚对于任何一位皇室子弟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不仅仅意味着要远离朝堂中枢,这辈子再也无法获得权利,更可怕的是,沈氏一族数百年的无上荣耀,从此跟被罚者无关,后半生就跟国战余孽一样,沦为路旁的一只败家犬。 正常来说,即便是个有封号的王爷,听到这四个字都得磕头求饶,最不济也会瘫软在地,双眼无神。 但这小子的反应,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少年站起身,拍拍屁股,骂起自己来也是毫不留情,“沈舟这小子行事狂悖,目无尊长,就得狠狠地处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不死已是诸位叔祖格外开恩了,逐出京城,正合我…常理,我是说正合适,既能彰显皇室无私,又可以给族中的不孝子立下榜样…教训,是教训。” 语速太快,有些小心思难免会暴露出来,但好在他及时做出了调整。 “事不宜迟,小爷马上回家收拾行李,连夜出京。” 宗人府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落针可闻。 作为在场唯一的知情人,沈凛如哑巴吃黄连,毕竟刚刚才说过,族里的事情不归他管,作为皇帝,总不能在晚辈面前出尔反尔吧。 就在他打算放下脸面,强行留下沈舟时,一直没说话的右宗正沈砚溪闷声一笑,“先等等。” 沈舟转过身子,毕恭毕敬的转身行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若是在草民能力之内的,愿效犬马之劳。” 先把流放的事情敲定,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离开了京城,做不做还不是随便。 沈砚溪倒了一杯热茶,装作漫不经心道:“旨意未下,你还是齐王世子,不用自称草民的。” 少年心里一沉,知道要遭,“这可是在宗人府,有圣明的陛下作见证,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不成。” “可是话还没说完。”沈砚溪淡淡道:“舟儿的悔改之心,大家都看见了,既如此,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有杀气!沈舟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气氛不同寻常,以前怎么没发现四叔祖这么鸡贼。 “舟儿一心为皇氏考虑,我们作为长辈,自然也不好辜负的,不如从明日开始就搬进宗人府吧,几位叔祖也方便日日教导。” 沈舟脸色愈发难看,“好恶毒!” 这不就是坐牢?京城作为牢房还大一点呢! 沈墨庵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恶毒?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除了有希望继承的皇位的皇子,谁不想进宗人府,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正打算说话,却被沈凛打断,“朕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正好舟儿喜欢给宫里打理御花园,以后都归你管。” “在这里等着小爷是吧?”沈舟怒喝道:“信不信小爷哪天把皇宫烧了?” 沈凛无所谓道:“烧吧,朕也觉得不太好看,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烧完你可以按照自己心意重新建造,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剩下不少银子” 这番话说的沈墨庵眉头一紧,陛下对此子竟然溺爱至此吗?若是这样,秦王岂不是再无登临帝座的可能。 一计不成,沈舟再生一计,“听说皇爷爷的玉玺是当年的祖龙国印?” “喜欢吗?” 沈舟本意是想说,如果长期待在宫里,总有一天会将玉玺偷出去换钱,但沈凛的回答明显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那一切问题都说得通,难怪老头子让他在千叟宴上不要乱说话,难怪皇爷爷要他去国子监读书,这是把他当冤大头啊! “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沈舟为了断绝这帮老家伙不切实际的幻想,大胆道:“如果哪天小爷当上皇帝,就把早朝改成擂台,拿玉玺当彩头。” 一直支持沈凛的沈竹蹊都被吓了一跳,急忙道:“舟儿不可胡言乱语。” “这可不是什么胡言乱语,如果诸位叔祖到时候还在世的话,不妨也请登台一试。”沈舟严肃道。 沈凛一瞬间好像老了不少,哀叹道:“就这么不耻吗?” “狗都嫌。”沈舟如实道,他可不想以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皇宫,没有人气也没有江湖味。 沈凛颓然的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等少年离开后,三人起身行礼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此子实乃…” “沈家第一不孝子。”沈凛接话道:“但却是我苍梧的大好传人。” 作为皇帝,实在有太多事情能调动他的情绪了,一次的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沈凛有信心能将沈舟引回正途,这个时间或许很长,但他等得起。 沈竹蹊沉思道:“这孩子才思敏捷,若是我等能早点知道他的软肋,也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从一开始的拒不认错,逼着他们提出重罚,然后欣然接受,如果不是右宗正反应及时,或许已经被他得手了。 但即便是这样,后面的话题也带偏,最后潇洒离去,半点亏都不吃。 “太匆忙了。”沈凛回应道。 沈砚溪道:“不愧是承煜的孩子,有趣,只不过心思用错了地方,依我看,国子监那边,可以催着他去了。” 沈凛眼内精光一闪,“是啊,朕手里还有一张牌没用呢。” 沈舟回府后,看谁都像高手,逮着仆役就乱问一通。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瞪瞪的爬上软榻。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个黑眼圈站在便宜师父的床前,吼道:“小爷要习武,快起来!” 温絮猛的睁开眼,下意识的将头藏进被子里,过一会儿才道:“你先出去,我要洗漱。” 沈舟打着摆子转身离去,鄙夷道:“屋子里弄得香喷喷的,半点不爷们。” 一炷香后,温絮准备完毕,打开房门,她这才知道为什么这懒货今日这般勤快。 小院外站着一排左卫士卒。 “殿下,陛下有旨,要您今日前往国子监。” 沈舟坐在石阶上,懒散道:“小爷今日要习武,没空。” “陛下还说了,殿下要是拒绝,要我等将您绑了送过去。” 第34章 入学 沈舟跳了起来,强迫自己精神抖擞道:“在齐王府,你们几个能翻起什么浪花?不说别人,就我身边这位,拳打三州六府,脚踢长江两岸,谁人见了不怕。” 胡说八道一途,他向来很有天赋。 话音未落,温絮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依旧言简意赅,“白天读书,晚上习武,等你回来。” 沈舟扑到房门上,哀求道:“别啊,救我一救,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见房内没有了声响,他故作镇定道:“小爷这些天,也算是习武有成,你们想见识一下?” 莫约过了一炷香,齐王府门口出现了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少年,透过绳子的缝隙,能看见里面穿的是一件青色儒衫。 国子监是苍梧最大的教育机构,号称经史子集无一不精,囊括儒道墨法,阴阳纵横等九家主流学问,门下弟子更是被百姓誉为“三千圣贤”。 除了地位崇高的皇室子弟外,其他人想要进入国子监求学,都得经过层层筛选,样貌不端者,品行不正者,才学不高者,皆不予录取。 比之国家每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还要严格,甚至有高中状元的读书人,自愿放弃官位,想要进入国子监继续深造,被文坛引为佳话。 不过要是以为这里面都是一群枯燥男子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得益于去年太后七十寿诞,沈凛下令与天同庆,特批女子准入国子监,放言称,“绿叶之上,再有鲜花,才显娇艳。” 其实文武百官都知道陛下的心思,这些年来,天下大定,很多官员嫌弃家中糟糠之妻,有的在城外养了小的,有的甚至一连娶了十几房小妾。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随着这股风气越来越盛,官员的俸禄远不够他们的开销,贪赃枉法之徒愈加猖獗。 法令众多,但却抵不住欲念作祟。 沈凛这才听了母后的提议,想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希望高官家里的女子多些才学和手段,能管住未来的丈夫,起码不要太过放肆。 皇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不过女子能选择的课业少之又少,有些要命的学问,祭酒从不让她们碰。 今日是国子监的招募新生的日子,门口尤为热闹。 青衫学子和等着放榜的考生泾渭鲜明,右侧学子脸上满是笑意,跟同伴打赌哪些人能成为师弟,赌注往往是午饭的一根鸡腿,或是某天的课业。 左侧的读书人则紧张的多,若是能入学,当然最好,若是不能,还得尽快离京,争取在明年春种之前赶回家中,不然耽误了时间,可就没个好收成了。 忽然,一队宫内左卫闯入了众人视线,其中还有两人挑着个“粽子”,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们停在大门口,将粽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解开绳结,退到一旁,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沈舟拼命挣扎,奈何绳子绑的太紧,半天都没能挣脱。 有好心学子上前帮忙,直至看清“粽子”的五官,被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沈舟掏出塞在嘴里的锦帕,连呸数声,叉腰道:“就是小爷!诸位同窗,好久不见!” 众人这才发现,原本立在门前的牌子已经不见,也不知这混不吝用了什么办法让祭酒改了心意。 只要进了国子监,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别,要想以身份压人,请出门再说。 就算是沈凛来此,也是儒衫打扮,最多带一根翠玉簪子,以作提醒。 沈皓大喜过望,穿过人群道,嘲笑道:“不是说打死不来的吗?怎么又变卦了。” 沈舟伸了伸发麻的四肢,不悦道:“不来能行吗,这帮人跟强盗一样。” “这是刺杀沈卓的惩罚?” “屁,那帮老头子被小爷怼的无话可说,这是之前的踩的坑。” 通过二人的谈话,左侧的读书人才知道这位出场方式极为别致的少年,原来是齐王世子沈舟,难怪会刺杀某人,简直胆大包天。 沈卓?好像秦王世子的名字,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连青衫学子们都忍不住后退几步,这贼子简直疯了?陛下都不管的吗? 沈卓呢?人群中没有见到沈卓的身影,他可是从不迟到的,难不成? 沈舟打了个哈欠道:“别找了,没死,就差一点。”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但脸上依旧满是怒容,天家子弟不说相亲相爱,但表面功夫还是要维持的吧,不然如何作为天下表率,教化万民。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国子监内就传出了匆忙的脚步。 门外走读的学子,大多是官宦子弟和本地人,在京城有宅邸,不用跟外地学子挤在学舍。 很快,国子监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沉声道:“入学,唱榜。” 前面二字是对青衫学子说的,后面则是提醒赶来的读书人,要保持安静。 沈舟站在原地没动,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老者打开一封卷轴,横拿在手,提高嗓音道:“建州人士,张二河…” 有男子喜极而泣,抱着同伴失声痛哭,然后朝着城门方向跪下,高声喊道:“爹,娘,儿子考进国子监了。” 差不多的场景一直在上演,也不怪他们这么激动,只要进了国子监,将来谋个好前程不在话下,就比如三省,尤其钟爱这里出身的读书人,所以国子监大门又被戏称为“龙门”。 鱼跃龙门,飞黄腾达。 沈舟完全不理解,坐牢有什么好开心的,就算以后当了官,不还是被困在某个衙门。 只能说人各有志吧。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读书人,一个个挂着个苦瓜脸,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唱榜完毕,老者收起卷轴,出声道:“进了国子监,不代表一帆风顺,玩物丧志者照样不能结业,没考入的也不用灰心,你们还年轻,机会有的是。” 沈舟对这种官方论调嗤之以鼻,说的比谁都好听。 忽然,他看见门口探出了几位姑娘的脑袋,笑着挥手道:“想小爷没?” 第35章 狗东西 姑娘们轰的一声散开,往学堂跑去。 本想来看看今年有没有英俊的师弟,没想到此人也在,真是晦气。 她们家中都有父兄在京为官,多少都听过沈舟浪荡的名声,再者这厮之前也于国子监读书,嘴里的荤段子层出不穷,哪个未出嫁的姑娘能听得了这个。 老者瞥了少年一眼,叮嘱道:“此番重新入学,当感念圣恩,不要再调皮了。” 沈舟嘴角荡开笑容,言辞却极为令人不齿,“小爷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如果不是门外左卫不曾离去,他早就撒开丫子跑了。 晨雾里,国子监还跟几年前一样,当值的老吏拿着竹帚清扫落叶,枝条划过地砖,发出翠玉相击的声响。 穿前庭,过二门,光线陡然一暗,数丈高的柏树枝丫交错,太阳撒下的光斑在《圣喻广训》碑上慢慢爬动,似一只只金色的蚂蚁。 树上挂着许多琉璃盏,每盏上都刻着苍梧历代君王的小字,在风中轻轻摇摆。 沈舟看着学堂后新立起来的建筑,料想应该是新的藏书阁。 如今四处都放着盛水的大缸,想要纵火,怕是没那么容易。 突然,他在角落看见一人,迎了上去道:“好巧啊,皇爷爷放你出来了?” 割孤换了一身麻衫,不再做内侍打扮,低头道:“陛下有令,命奴才每日来国子监一趟。” 沈舟打了个响指,脑筋一转道:“要不你趁机溜出京城,小爷过段时间去找你?反正凭你的身手,应该没人拦得下。” 割孤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然见到了殿下,奴才也该回去了。” 沈舟哀叹一声,这种触手可得,偏偏又揣不到怀里的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他还清楚记得那晚武库外的战斗场景,青袍男子挥手举起一池湖水自然潇洒写意,但谢清晏行踪不定,想要寻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割孤表现也不差,起码前十几招不落下风。 就是不知道练了哪门武功,适不适合他。 国子监评优才能换来这种高手,想想也公平。 沈舟满怀自信的走入了学堂,来都来了,打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可惜这份自信,并没能坚持多久,仅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上眼皮就变得无比沉重,夫子嘴里的话语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直叫人昏昏欲睡。 等沈舟再次睁开眼睛,同窗们都已经去用午膳了。 沈皓也才刚睡醒,伸了个懒腰:“走,吃饭去。” 沈舟将脸埋在书页中,含糊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谁让小爷从小跟书有仇呢。” 没有皇帝的点头,谁也不可能从宫里弄一个内侍出来,更别说割孤是内侍省的内侍监,正儿八经的三品内官。 沈皓听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拉着对方起身道:“什么事情都没有吃饭重要。” “没关系。”沈舟自我安慰了一番,既然读书不成,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想想该怎么逃离国子监,最好还是被开除,可以堵住宫里那位的嘴,之后再谋划怎么出京,他已经让名叫“江湖”的小娘子等太久了。 都说高手都是混出来的,不出去混,武学怎么可能会有成就,就靠温絮教的那几招吗?练了这么多天,杀只猪都费劲。 国子监的饭菜滋味不错,就是太过寡淡了,豆腐青菜,青菜豆腐,换来换去都是这两样,每天吃这玩意就能养成德行? 沈舟多给自己舀了几勺汤,朝着莺莺燕燕的女学子桌旁走去。 沈皓偷偷对好兄弟竖起了个大拇指,没有跟上。 国子监并没有明确阻拦男女之间的交际,但多数学子都恪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是担心名声受损,不利于将来前途,二则是有些恐惧。 这些姑娘或许不可怕,但她们背后的父兄,就有些吓人了。 要想人前显贵,人后难免受罪,不是每个人都能豁出半辈子的幸福,求个锦绣前程的。 她们作为沈凛的第一批试验品,必须得取得成效才可以。 所以家里稍微有些关系的学子,都被长辈委婉告诫过,决不能离这些女子太近,不然跟当驸马没什么区别。 至于家境贫寒的,她们也未必看得上对方。 沈舟完全不担心,他向来都是动口不动手,就算最后真的被某人纠缠上了,逼得陛下下旨,他作为将来的齐王,按律可娶王妃一,孺人二、媵十,怎么都是够的。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双方现在处于一种相看两厌的状态。 有眼尖的姑娘发现了越来越近的少年,小声提醒同伴。 沈舟大大方方的坐到一旁,看向一个圆脸姑娘,问道:“今早跟你们打招呼,怎么不理我呢?” 圆脸姑娘立马眉眼低垂,藏在某一高挑女子身后,不知所措。 高挑女子轻轻安慰了她两句,蹙额道:“还请殿下不要这般言语,我们不是你青楼里的相好。” “陆知鸢,小爷这几年想你真是想的辛苦啊。”沈舟继续犯贱道,想要脱离苦海,她们说不定就是关键所在。 见有瓜可以吃,圆脸姑娘立马探出头,好奇道:“说的好听,这些年也没见你来看陆姐姐呢?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尚书令江左晦四十岁得幼子江茶,最是宠爱。 圆脸姑娘名叫江疏桐,正是江茶之女。 而陆知鸢则是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的孙女,长相出众,少年时便有众多提亲者上门,想要和陆家定个娃娃亲。 这其中就有沈舟的父亲沈承煜。 只是可惜在签订聘书那天,少年少女在门外打了起来。 男子发育本就慢些,瘦小的沈舟被陆知鸢骑在身下,一顿拳头吃饱,离去时还不忘放蹬腿几句狠话。 自此齐王府和陆家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说是亲家吧,孩子们没定亲,说不是吧,陆家又拒绝了其他上门求亲的人。 沈舟捂着胸口道:“江疏桐,你不懂,我们男人啊,越想越不见,越不见越想,疼啊。”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将准备使坏的少年吓了一跳。 “沈舟你个狗东西,竟然还有脸回国子监!” 第36章 打一架 听声音明明是个姑娘,但来人却做男子打扮,只是身前的风景,不是一件儒衫能掩盖住的。 叶望舒跟一道风似的,火急火燎,一副找麻烦的架势。 她的父亲是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自小养成了一副泼辣的秉性。 喜刀枪棍棒,厌儒礼法,经常会偷摸的去听男子的兵家课业,可每次都会被先生抓个正着。 如果有人看见一位学子在柏树下站着睡觉,那一定是她被罚了。 叶望舒揪住沈舟的领子,朝着女学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先走。 等众人起身后,她才松了口气,但依旧是怒气冲冲道:“小叛徒,又被逮回来了吧?” 也不怪叶望舒这么生气,之前焚烧藏书阁,其实有三个人参与其中。 当时国子监给出的惩罚是禁食三日,罚抄院规百遍。 谁知有个人当场叛变,理直气壮的反驳祭酒,并表示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在同伙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狂笑着离开了书院。 沈舟眨了眨眼道:“小爷当时是怕你和沈皓被饿死,什么叛徒不叛徒的,这叫讲义气。” “你还好意思说。”叶望舒哼道:“你知不知道后面先生看我们看的有多严,上厕所都要有人跟着。” “那确实是辛苦你们了,不过小爷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叶望舒诡笑一声,这家伙嘴里蹦出的言语,就算是真话,也得打个对折才能信。 随后,她谨慎的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这次有没有什么好想法,能把三个人一起带出去的那种?” 沈舟白了对方一眼,“本来是有的,被你赶跑了。” 叶望舒反应过来,鄙视道:“这法子是把我排除在外了是吗?亏我以前还对你那么好,哪次你偷看女澡堂,不是我帮你放的风。” 沈舟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跳起来道:“你少放屁,就一次!不对,那次也只是不小心,有人把小爷玉佩扔了过去,我是去寻东西的。” 叶望舒勾起嘴唇,笑容玩味,那是她跟沈舟的第一次相遇。 少女正好从澡堂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正好发觉草丛里有动静,是一位行迹鬼祟的少年。 少女心生一计,悄悄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展颜笑道:“看上哪家姑娘了?要不要本小姐帮忙啊。” 少年神色慌乱,他那时才刚刚十岁,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语无伦次的解释缘由。 少女年岁大些,装作回忆道:“我好像刚刚看见屋子里有人捡到了一块白色玉佩,要不你趴窗户上确认一下。” 沈舟还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刚刚将窗户纸捅破,就听少女大喊道:“抓色狼啊!” 少年被惊的脚底一软,连滚带爬的逃离的现场。 不过越长大越调皮的少年,不仅没有责怪少女,反而将她引为知己,二人愈加熟络,并在三年后,共同策划了轰动京城的火烧国子监事件。 叶望舒委屈的嘟起嘴,泫然欲泣道:“你个死没良心的。” 沈舟连忙闭上双眼,用手挡住对方的俏脸道:“别跟小爷来这套,已经不好使了。” 叶望舒收起神情,似责怪道:“你还是小时候有意思,现在怎么歪成这样。” “男大十八变听过没?” “是女大十八变吧。” “别扯这有的没有。”沈舟正色道:“小爷刚刚计划要是成功了,你完全可以照猫画虎。” 叶望舒朝人群看了一眼,失望的摇摇头道:“你不要脸,本小姐还要呢,万一那人正好贪图我的美貌,我又率先调戏的他,人家直接上门提亲怎么办?” 沈舟恨铁不成钢道:“笨啊,你找沈皓啊,我保证他对你没有想法,也肯定你爹看不上他。” 说罢还不忘跟远处的好兄弟点点头。 沈皓不明所以,憨憨的回应着。 叶望舒满脸抗拒,道:“这传出去都没人信。”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是接受不了,那小爷就爱莫能助喽。”沈舟大口的扒拉饭菜,两年没吃,还有点想念,真是个贱胚子。 叶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挑眉道:“不如这样,你对我下手,然后你被罚,我就装作没脸见人,皆大欢喜。” “滚一边子去。”沈舟毫不犹豫道:“小爷可听说了,你爹因为办事不力,连同左威卫都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现在整天搁家骂我呢。要是小爷再对你下手,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叶望舒拍手道:“就是这样才可信啊,齐王世子受不了辱骂,挟私报复,欺凌左威卫将军之女。” 说罢她还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吧,就便宜你小子一次。” “你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嫁什么人?本小姐可是立志要成为苍梧的第一位女将军,就像当年忠贞侯那样。而且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吗?你就没有想过被你视为目标的其他姑娘,她们以后要不要嫁人?” 谈话间,有人慢步走来。 沈舟老谋深算道:“小爷当然有考虑,这不,有人英雄救美来了,只要找个合适的名头将他痛殴一顿,保证能被逐出国子监。” 单纯的打架斗殴是不够的,瞒不过祭酒和宫里的眼睛,乱用武力只会招来上面严防死守的对策。 就比如派个人一直护在他身边,到时候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名正言顺很重要,沈舟也是吃了很多亏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居京城,大不易。 少年人争风吃醋,多好的理由,不用可惜了。 皇孙打架,和皇孙为了一个女子打架,传出去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或许只是意气之争,但后者涉及到无辜女子的名声。 尤其这里面,还有一位品德低下的沈舟,旁人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是反派。 当然,事实上也是。 京城众多讲究礼法的读书人,定会联名上书,欲将他赶出国子监。 清白之地,容不得肮脏污秽。 那时,即便沈凛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唯一的办法就是顺应民意。 想到此处,沈舟赫然站起身,撸起袖子对着来人道:“就是小爷干的,不服?打一架!” 第37章 还请先生多多管教 来者正是晋王世子沈弈。 他跟沈舟并无实际上的仇怨,只是昨晚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梁子。 沈卓被溺水中,他被迫参与救援,结果导致带去的护卫全部战死。 可在沈舟的眼中,就是两位世子私下达成了某种约定,想要置他于死地,尤其是从宗人府出来之后,更加坐实了他的想法。 那张椅子,实在有太多人想坐上去了。 沈弈回想起昨夜被逼下跪的场景,难免感觉脊背发寒,当时对方的眼神,简直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但现在身处国子监,在众多同窗面前,他作为沈氏一族的长子长孙,自然不能表露出丝毫恐惧,强装镇定道:“舟弟,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反倒让沈舟呆了一下。 沈弈喜欢陆知鸢,在诸多学子中是一个被公开的秘密。 虽说按照古礼,男子需“先冠后婚”,但大战多年,中原人丁凋敝,这条规矩早就形同虚设了。 就连皇室沈家,男子也多是十六岁成婚。 而沈弈一直拖到及冠后依旧未娶,就是想等心上人。 如果不出意外,晋王沈承璟会在年前帮他登门求亲,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三个月内。 沈舟翘起二郎腿道:“不是为了陆知鸢来的?” 沈弈清了清嗓子,“舟弟,她是你未来的嫂子,还是要尊重一些的,刚刚为兄听人说,你言语间多有冒犯,去给她道个歉吧。” 沈舟将筷子插在饭菜里,就像是给人上香,随即将碗推了过去,试探性问道:“够诚恳吗?” 一旁有学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呵斥道:“你虽然也是皇室子弟,可目无尊长,由着性子胡来。昨夜刺杀沈卓,今日调戏大嫂,我若是你,断无脸面留在国子监求学。” 有人附和道:“李兄说的不错,文华鼎盛之地,难容蝇营狗苟之辈。” 沈弈爱惜名声,这些话他断然是不能在众人面前说出口的,只能假借他人。 但沈舟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嗤笑道:“一口一个大嫂,人家有答应嫁给你吗?还是你俩私下里私下里咬过嘴子了?” 叶望舒捶了他一拳,帮好姐妹说话道:“知鸢很洁身自好的,学院里除了先生,她从不跟男子说话。” “我不算男子?”沈舟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你那是把人家逼急了。”叶望舒没好气道。 沈舟了然道:“原来是一厢情愿啊,堂堂晋王世子,连个姑娘都搞不定,要不要小爷教你两招?” 沈弈呼吸变的短暂而急促,他早就将陆知鸢当成了未过门的妻子,哪容他人这般挑衅,肃然道:“知鸢与其他女子不同,你的那些下作手段还是留着对付青楼妓馆里的花魁吧。” 沈舟站起身,附在对方耳边轻轻道:“那我们俩公平竞争,看看是你的光明正大有效,还是小爷的无耻赖皮更胜一筹,如何?” “不要逼我。”沈弈压抑道。 虽然他嘴里说那些手段没用,但心中却极为担忧。 都说好女怕缠郎,可万一这小子不仅仅是纠缠,还趁机给陆知鸢下点蒙汗药,那他岂不是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沈舟继续开口道:“一个男人,如果连心上人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守住整座天下呢?” 这句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利剑一般戳中沈弈内心最在乎的人和事。 沈舟只觉得眼前有一股强风吹过,下意识的俯身闪躲,拍了拍胸口,劫后余生道:“这些天,也不算全无收获。” 既然对方率先出手,他也招呼沈皓道:“沈弈交给小爷,其他的归你。” 原本安静的饭堂,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沈皓踩着桌子,将一众人等扑倒在地,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愧是老永新王的儿子。 这帮人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不知如何躲避,只能涌出满嘴的圣人言语,再被沈皓一拳打翻。 沈舟仔细回忆这些日子练习的武学,但又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拳脚并用,着急了还往旁边一抓,抓到什么扔什么。 攻势连绵不绝,饭菜接连不断。 沈弈被打的节节败退,热汤蒙住双眼,一个不小心踩着半根青菜,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沈舟趁势骑了上去,以双膝抵住对方胳膊,拳头如雨点般乱砸一通。 此时正好监丞霍松子带着刚入学的学子来到饭堂,听着里面嘈杂的声音,自豪的介绍道:“我国子监文风鼎盛,学子们就连吃饭时,也不忘交流学问,你们日后也得向师兄们学习。” 学子们穿着崭新的青色儒衫,拱手道:“是。” 可随着霍松子进入大门,脸色骤然一变,时红时绿,头上白发随着身子不断颤抖。 新学子迷惑的伸长了脖子,不是说好的交流学问的吗?用拳头交流? 这是政见不合,所以才大打出手,国子监不愧是国子监,生机勃发,直叫人热血沸腾。 霍松子眼皮直跳,想出声却觉头昏脑涨,几次尝试后才声嘶力竭道:“都给老夫住手!” 沈皓扭头看见监丞,将一名学子随手扔到地上,装作愤怒的坐在一旁。 “都给老夫住手,没听见吗?” 现场只有沈舟不为所动,手里动作依旧不停,直到被人拉开,还不忘补上两脚。 霍松子黑着脸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国子监后院,沈凛正在和祭酒叶松对饮。 割孤双手叠放在腹部,站在一旁,轻声道:“今日世子殿下进入学堂时,精神饱满。” 沈凛抹去嘴角酒渍,有些不好意思道:“给您老添麻烦了。” 叶松抚须而笑:“老夫不怕麻烦,唯恐耽误了这些孩子,之前逐沈舟出国子监,也是为了其他学子着想,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沈凛信誓旦旦道:“理所应当,不过朕这次用割孤吊着他,想来能平静一段时间,只要养成了好习惯,日后教起来自然简单很多。” 有老吏脚步匆忙,快速越过走廊。 听完禀告,沈凛笑容僵在脸上,“朕杂事众多,舟儿还请先生多加管教。”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后门离开了国子监。 第38章 失落 沈凛登上轿辇,低声问道:“不是说精神饱满吗?” 割孤神色尴尬,不确定道:“确实如此,吧?” 后院徒留叶松一人,还没回过神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等他清醒后,发现沈凛已经离去,苦笑自语:“陛下这是给老夫留了一个烫手山芋啊。” 叶松年余七十,出身名门,大半生都在教书育人。 他本是楚国人士,面对苍梧势不可挡的大军,曾持利剑站在学堂门口,以单薄的身子护住一众门生。 沈凛刚刚啃下中原最硬的骨头,对一统天下抱有极大的信心,甚至考虑到后来的治理问题,所以特地接见了他。 叶松觐见新君,面不改色,慷慨激昂,最后希望用他的命换取楚国万千学子一条生路。 沈凛念其一片赤诚之心,保证不会伤害任何无谋反举动的学子,并邀他前往京城担任国子监祭酒。 当时的叶松,因为故国灭亡,难掩悲痛之心,只恨书生无力,不能保家卫国,遂果断拒绝。 沈凛也没有强求,只是让老人家多走走,多看看,比较一下苍梧和楚国治理下的土地有何不同。 等二人再次见面,已经是景明三年。 叶松孤身一人离开家乡,骑着一匹老马前往京城。 沈凛得知消息,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这才有了现在的国子监祭酒。 霍松子一路上骂骂咧咧,将圣人告诫“君子不失口于人”抛之脑后。 沈弈疼的龇牙咧嘴,不停地用手指试探脸上的伤势,每划过一处,便会倒吸一口冷气,只求不要留下什么伤痕。 沈舟在石砖上蹦着前进,绝不碰到任何一条缝隙,他已经连续跳了两百次,再坚持坚持,就能破纪录了。 沈皓则捂着肚子,委屈道:“应该等我吃饱再说的,拳头挥出去都没什么劲。” 霍松子将三人带到祭酒面前,行礼告状道:“就是他们在饭堂逞凶斗狠,不仅玷污了文华之地,更是在新生面前坏了我国子监的形象,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 沈弈刚想解释,却被沈舟抢先一步,“冤枉啊,叶祭酒,大家都看到了,是他们先动的手。” 沈皓附和道:“对,就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而已。” “休得胡说!”霍松子言之凿凿道:“你们二人狼狈为奸,相互证词不可信。沈弈在国子监向来品学兼优,对师长恭敬,对同窗爱护,怎么你今日一出现,就改了性子?” 沈舟甩了甩鬓发道:“可能是他嫉妒小爷帅呢?” “空有一副好皮囊。”霍松子骂了一句觉得不过瘾,补充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沈弈躬身行礼道:“确是学生先动的手,但这一切都因沈舟激我在前,还望先生明察。” 只要能给值得拉拢的对象留下好印象,他向来不缺礼数。 叶松背负双手,闭眼道:“克己可以治怒。” “谢先生教诲。” 沈舟见情况貌似有些不对,跟上次火烧书库比起来,叶松的表现实在太平静了些。 而平静,往往意味着处罚不会太重。 随即他大大方方的将事情添油加醋的描绘一番,着重强调自己是如何见色忘义,一步步挑起沈弈的情绪,并在动手时,故意拳拳打脸,最后还妄图欺瞒师长,率先喊冤等等。 霍松子听完,只觉得怒发冲冠,指着少年道:“你…你,气煞老夫。” 国子监建立以来,从未有过这般心肠狠毒的学子。 叶松心中不比霍松子平静半点,但他又不想辜负沈凛的委托,权衡一番道:“既然你心思不定…” “滚出国子监?”沈舟满脸期待,快速接话道。 “去养一段时间马吧,课业不得落下。” 有时候希望越大,所带来的失望也越大,聚众斗殴,竟然只是去养马?这能废多少功夫? 沈舟不死心道:“叶祭酒,您也听听霍监丞的意见,我要是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霍松子深吸了几口气,默念了几句有教无类,压下怒火道:“你为了重新进入国子监,定然废了不少功夫,这次就算了,依祭酒所言,不过以后不可再犯,老夫会在院内加派守卫的。” “你们别这样。”沈舟不安道:“真不是小爷自己想来的,给个机会行不行。” 叶松挥袖道:“老夫主意已定,回去吧。” 沈舟耷拉着脑袋,一步步朝着马棚走去。 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之一途,这是驾车和骑马的礼仪,所以国子监才养了数十匹好马,以供学子练习。 这里只有一个马夫,姓王,是个瘸腿汉子,不善言辞,见人只会乐呵呵的傻笑。 沈舟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随后坐在一旁的车架上,暗自神伤。 沈皓安慰道:“也不算什么坏事,虽然暂时没有办法出去,但起码可以趁机躲避上课,祭酒可没说喂马要花多长时间。” 沈舟双眼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苦中作乐,不过如此。 沈皓看着兄弟眼角的淤痕,关心道:“我去给你找点药。” 此时,一个圆脸姑娘从车厢后走了出来,伸出右手道:“诺,给你的。” 她的右手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雕花银盒,一看就出自璇玑楼,价值不菲。 沈舟没有接过来,好奇道:“江疏桐,咱俩可没那么熟吧,难不成里面装的是毒药?你想毒死小爷,好无情的姑娘。” 江疏桐气得将盒子扔了过去,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不该答应给你送药。” 说完她意识到不对,急忙捂住了嘴巴。 沈舟拿起盒子,对着阳光慢慢欣赏,笑道:“都不用诈,自己就承认了,说吧,是哪位姑娘见不得小爷受伤?” 江疏桐快速摇动脑袋,差点把头上木簪子甩飞出去,闷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不会猜?” 沈舟装作思考,故意猜错道:“只可能是叶望舒那个小匹夫了,其他人小爷实在是想不到。” 江疏桐嘟起嘴,捂着耳朵跑开,生气道:“负心汉,男人都是负心汉。” 沈舟呵呵道:“两年不见,谁教她这些的?” 第39章 日常 沈皓接过盒子,用食指沾了些药膏,轻轻涂在沈舟眼角处,猜测道:“大概是从话本上学到的,这些个姑奶奶,都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之前那个谁家的谁,还差点被一个落魄书生拐跑。” “谁谁谁,说话也不知道说清楚点。”沈舟八卦道。 “我又不打算娶她们,谁都跟我没关系,听过就忘了。”沈皓无语道。 之后一连十多天,沈弈都没有来来找麻烦,莫约是觉得国子监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沈舟落个清闲,整日在马棚里混日子,至于课业,自然有沈皓找人帮忙搞定。 还别说,永新王府的幕僚真不错,连沈舟的字迹都可以模仿的惟妙惟肖,若不一一认真比较,很难看出差别。 入冬后的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像是哪位神仙不小心打翻了白玉京的米缸,气温骤降,护城河被冻出层层龟裂纹。 城外忙碌了一年的农户们,难得清闲下来,只有年轻些的汉子,会趁着田里无事,冒着大雪去林子里砍些山柴,制成木炭,希望帮家里添笔收入。 沈舟经过多次反抗无果后,被迫认命,选择在左卫的护送下,前往国子监,毕竟每天被绑着,别人还以为齐王府出了什么事呢。 穿着白狐裘的少年一路走走停停,东看看西瞅瞅,突然在一个卖炭郎的摊位旁停了下来,用扇子拨弄了一番,问道:“贵吗?”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看见有贵客登门,匆忙跑来行礼,粗布棉鞋渗出的汗气在鞋面结成霜甲,一步一响,“回禀公子,这边是上好的栎炭,一斗只要二十文,那边槠炭稍微便宜些,只要十八文。” 齐王府不缺木炭,每年都会提前备下很多,但沈舟还是用了不少时间跟摊主讨价还价,只为了晚点去上学。 随行左卫也不催促,依照陛下指令,若是世子不愿去国子监,他们则要在保证在辰时之前将他绑去,反之则可以再晚一个时辰。 最终双方达成协定,栎炭十九文,槠炭十五文。 沈舟挑了一篮子,交给身后左卫,然后给摊主留下了一个地址,让他将剩下的木炭送去,再找下人拿钱。 摊主看了看少年的衣着打扮,再加上身后还站着一队披甲士卒,料想对方应该不会骗自己,点头保证会马上出发,不会耽误公子府上用炭。 等沈舟走后,卖炭汉子招呼妻子将所有木炭装车,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地址,笑着挂上车绊,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家里老牛冬天要养膘,可舍不得用。 很快,夫妻二人就来到了齐王府门口,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却被左右两侧数米高的石狮子吓的喘不过来气。 实在无法想象,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在京城置下这么大一栋宅子。 汉子鼓起勇气,拉起鎏金门环,动作轻柔的敲了敲,生怕引起府内贵人怪罪。 很快,大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仆役问道:“这里是齐王府,请问何事上门?” 汉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只是想讨口水喝,不过现在不渴了,叨扰。” 门房虽有疑虑,但还是掩上了房门。 妻子看着大汗淋漓跑回来的丈夫,关心道:“是那位公子骗了咱们么?没事,损失不大,只是回家的时候要再买一个篮子还给张婶。” 汉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催促妻子赶快离开。 不管是哪家王爷,都不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惹得起的,还好刚刚机智,没有说上门要账,不然怕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恰好此时,从王府侧门内走出一位老者,手拿一壶热茶,笑道:“不着急,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吧。” 汉子停在原地,犹豫后走了过去,跪下道:“见过王爷。” 妇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王爷二字,身体略显僵硬。 老者呵呵让他起身,解释道:“老夫姓王,只是府上的一个管家。” 说罢便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水,和蔼问道:“今年收成如何?家中孩子可曾读书?” 汉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今年收成不错,总算是攒够了束修,让孩子上了私塾,只是家里小子有些调皮,先生为此很是头痛。” 只要聊到孩子,或许父母嘴上多是责怪和嫌弃,但心中却充满了欣喜和幸福。 王管家慈祥道:“我家世子也是这般,你们今天也见到了,不过调皮的孩子总是聪明些,等长大就好了。” 汉子想起那位华服公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敢接这个话茬,他家那个混小子,怎么能比得上世子殿下,含糊道:“喝过热茶,草民也该告辞了。” 王管家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笑道:“我家世子喜欢开玩笑,木炭还是按照原价收购,多出来的当是赏赐,你们给孩子买几身过年的新衣裳。” 说罢也不管二人错愕的表情,让仆役将木炭搬回府里。 随着侧门关上,汉子才回过神来,拉着妻子的手道:“你打我两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女子害羞的将手抽了回来,轻轻拍了丈夫胸口一下,“看把你能的。” 汉子发觉手里的杯子没有被收回去,兴奋道:“回家把它供起来,沾沾王府的福气。” 城里的贵人也没有传闻那么可怕嘛,还挺和气的。 … 沈舟不情愿的吞下从周记铺子买的枣泥糕,拎着木炭走进了学堂。 因为下雪的原因,国子监先生让学子们在前院吟诗作对,不要亏负这幅美景。 沈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的往后面走去。 马棚四周无遮无拦,还好带了炭火,能暖和不少。 监丞霍松子一眼就看见了迟到的少年,有些担忧道:“这是又想把国子监一把火点了?” 一旁年轻些的司业江茶摇头道:“要动手也不会选这种天气,烧不起来的。” 第40章 故诗 前院中,学子们的诗篇多是借雪咏志,抒发一腔热血,也有人感时伤怀,思念远方父母。 沈弈朝着一女子笑问道:“可有什么灵感?” 陆知鸢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摇了摇头。 “在下不才,偶有所得…”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望舒出声打断,“有话你就说,装腔作势的给谁看呢?” 她父亲更加看好沈卓,没少在女儿面前说晋王世子的坏话。 沈弈尴尬的清了清嗓子,站在人群中间道:“同窗们妙笔生花,不愧是我国子监的学子,在下夜间见大雪封城,心血来潮,作诗一首,还请诸位指点,若是嘴最下留情些,就更好了,尤其是李兄。” 他在国子监本就以文采出名,外加出身皇族,且愿意放下身段结交各路好友,故而追随者众多 有人拍马屁道:“既然是弈兄所作,定然是一纸飘香美文,指点谈不上,就让大家一起欣赏欣赏。” 国子监里最少有三个姓沈的学子,叫沈兄可分不出来谁是谁,还是称名字好些。 沈弈跟起哄者推诿了一番,然后才正经道: “玉屑纷飞落九垓,山河尽染为卿白。 曾簪梅雪窥妆镜,今寄冰心入砚台。 应羡寒枝栖鸢影,偏求暖阁共炉灰。 但求暮雪盈双鬓,犹握纤纤不放开。” 众人纷纷发出哄笑声,偷偷侧目看向一旁的陆知鸢。 好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弈继续道:“这首诗还未曾取名字,诸位可有什么好想法。” 有狗腿献策道:“不如就叫《咏雪寄鸢》吧。” 沈弈满怀期待的看着陆知鸢,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江疏桐插话道:“还行吧,辞藻堆砌的不错。” 她跟陆知鸢的祖父都在尚书省任职,一位尚书令,一位左仆射,二人关系极好,自然知道好姐妹对眼前男子不感兴趣。 沈弈并拢四指发誓道:“全是我一片真心。” “男人的真心就跟天上的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又一片的。” 听着下方的吵闹,霍松子对着身旁男子笑了笑,问道:“莫不是你这闺女看上了沈弈?说起来江家在朝里势力更大些。” 江茶苦着脸道:“霍先生不要开玩笑了,这孩子最近也不知读了些什么书,对男子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 他都担心闺女将来能不能嫁的出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招个上门女婿。 说起来也好笑,江左晦最是疼爱的这个孙女,说跟他有八分相似,若是个男儿身,将来势必能进入三省,压她爹一头。 江茶当时无奈的看着父亲露出的左臂花纹,心如死灰。 此时,一位最不应该出口的人站了出来,朗声道:“说起《咏雪寄鸢》,我忽然想起一首差不多的,叫《咏雪赠鸢》。” 陆知鸢听闻此言,脸色巨变,顾不得清冷的模样,咬着牙道:“你要敢念出来,我就找人打死你。” 一看好友连脸面都不要了,江疏桐顿时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抓着她的胳膊祈求道:“陆姐姐,你就让他说嘛,如果真的很难听,我叫我爷爷揍他。” 沈弈也被勾起了兴趣,满脸阴霾道:“皓弟也曾写过类似的?为兄倒是想听听看。” 沈皓无视现场诡异的氛围,一肘将晋王世子顶到一旁,自我陶醉道:“那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伸手不见不见五指,少女在父母的准许下,画上了淡淡的浓妆,私会情郎…” 陆知鸢被气的浑身颤抖,近乎哽咽道:“是白天!不是私会,是在我家!” 官宦子弟在国子监求学的大多都是十五六岁,听到有人胡编乱造,毁坏名节,情绪难免失控。 沈弈顿觉五雷轰顶,难不成她中意的女子,竟然跟沈皓这王八犊子有一腿?他凭什么?凭脑子不好吗?这跟鬼故事有什么区别。 江疏桐察觉到好友的失态,严肃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想听了。” 陆知鸢抹去眼角未曾落下的泪珠,似赌气道:“你念,你就大声的念,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他丢人。” 沈弈的心一沉再沉,还特么有个他?到底有几个人? 沈皓本都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真要把陆观潮的孙女惹急眼了,他怕是要脱一层皮,但现在正主都同意了,只能先解释道:“先说好,这首诗的作者不是我,另有他人。” 陆知鸢将头埋在江疏桐肩上,盛怒道:“念!” 沈皓清了清嗓子,道: “玉帝抠脚搓皴泥,天河漏勺撒棉絮。 龙王昨夜窜稀急,十万虾兵泻千里。 老君炼丹锅炸裂,面粉糊住凌霄梯。 陆羽烹茶错撒尿,知鸢画眉用鼻涕!” 他说完飞速的逃离现场,大声道:“这可是你让我念的。” 诸多男学子强忍笑意,假装什么都听见。 “我昨天好像课业忘记错了,得去补。” “书没背完呢,今日先生还要抽查,要抓紧时间。” 沈弈还想出声安慰,却被叶望舒用眼神制止。 男女授受不亲,规矩懂不懂。 等人群散开后,江疏桐拍着好友后背道:“果然是狗屁不通,陆姐姐你跟说是谁写的,我找人揍他,就算是皇孙也不怕的。” 叶望舒在心里把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确定道:“除了沈舟那小王八蛋,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原来是他。”江疏桐恍然大悟道:“难怪要我去送药,陆姐姐你…” 陆知鸢慢慢停止啜泣声,扯开话题道:“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当年左仆射陆观潮是想跟齐王府定下娃娃亲的,所以在对方登门时,特地叮嘱过陆知鸢,今天要打扮的好看些。 少女满怀心思画了一个自认为很美的妆容,却被少年嘲笑,说她的脸像是个猴屁股,还当场写诗嘲讽。 少女气不过,这才动起手来,好好教训了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至此两家少有来往,只有陆知鸢偶尔心生挂念,可那人自从被逐出国子监后,行事越来越浪荡,且从未来看过她,着实可恨! 而当事人之一的沈舟,此刻正躺在草垛上,感受着炭火的温暖,从怀里掏出一瓶九酝春,笑嘻嘻的招呼道:“老王,整两口不?” 第41章 故人 冬日暖酒,最解愁肠。 王马夫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主动开口道:“世子殿下好心情。” 沈舟背靠马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疑惑道:“有人跟你说过小爷的身份?” 王马夫不好意思呵呵道:“都是听院里的先生说的,他们偶尔会问俺殿下每天在马棚做些什么。” “那还敢不敢喝?”沈舟摇了摇酒瓶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王马夫慎之又慎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快漫出来了,急忙用嘴接住,乐道:“世子殿下既然看得起俺,那俺就不客气了。” 九酝春进嘴的时候稍显寡淡,还带有一丝甜味,但后劲尤其大。 没过多久,二人都有些醺醺然。 沈舟这才发现,王马夫是个很健谈的人。 他说自己虽然左腿比右腿短三寸,但一手驯马术却极为出彩,就像是上天可怜他,专门给配的活拐杖。 沈舟拍手道:“厉害的,就是你这样,怕是媳妇不好找吧?” 王马夫抹了抹嘴巴,傻笑道:“是难找了些,好人家的姑娘,谁能看得上俺,不过也是娶了媳妇的。” “那小爷倒是想听听看。”沈舟好奇道。 景明五年上元节,当时还不那么瘸的王马夫,攥着攒了半辈子的散碎银子,红着脸给百花楼的洗菜娘赎身。 他回忆道:“那时候是真的穷啊,成亲半年,家里除了几坛子酸菜,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 沈舟不是一个喜欢看冷场面的人,接话道:“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将来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说罢还给对方添了一杯酒。 但愿望始终是愿望,有时候生命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总会是被一盆冷水浇灭。 几个月后,新媳妇生了个女儿,连月子都没坐完,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裹走了半缸的腌萝卜。 当邻居跟忙了一天回家的王马夫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其实不太伤心,就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有些可惜那些萝卜,还不到时间就出缸,肯定不太好吃。 沈舟手里的动作慢慢放缓,想着该怎么安慰眼前的汉子。 谁料王马夫温暖笑道:“但是俺闺女小满,特别聪明,就是身子一直比较差,但是经过城里大夫的调理,现在已经好多了。” “‘小满胜万全’那个小满?”沈舟柔声问道。 王马夫用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道:“俺不识字,就只会写闺女的名字,殿下帮俺看看,是这两个字吗?” 地面上的字迹扭扭曲曲,像是一群蚂蚁爬过留下的痕迹,沈舟点头道:“是的,好名字。” 随即他双臂抱胸道:“老王,好福气啊,小爷就想要个闺女,没想到被你老小子抢先一步。” 王马夫好像只会傻笑,挠头道:“俺想求殿下一件事?” “说说看。”沈舟大方道。 王马夫措辞了许久,双手拽着袖口道:“俺每天在这国子监,看到都是先生学子,也想让闺女读书,这样才能有个好前程,您说有机会吗?” 沈舟听到这种问题,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想读书?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但现在,他想了想道:“进国子监,是有点难的,但如果让我家老头帮你作保,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女孩子,就算当官,也只能是后宫的内官,到时候你们要想再见面,可不太容易。” 王马夫拍着胸膛道:“如果真的能进后宫,就算小满不认我这个老子,都是可以的。” 沈舟提起酒壶,跟他碰了一杯,大笑道:“怎么会?小满有你这个爹,是她的福气。” 之后二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沉沉睡去。 学堂中,刚刚结束一节课,熟睡中的沈皓被人一把拽去了角落,生气道:“谁啊,胆敢打搅本王睡觉,胆囊肥大?” 有女子一左一右站好,像是两尊门神,脸色不善。 沈皓对于叶望舒是有些恐惧的,甚至怀疑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都是因为小时候被她欺负的太狠了。 江疏桐一改胆小的形象,叉腰道:“陆姐姐还跟沈舟发生过什么事,如实交代。” 沈皓眼神闪躲,含糊道:“就是之前沈叔叔带着小舟上门提亲,你们应该都知道。” 叶望舒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划过指缝,吹完气道:“说谎的孩子可是要受惩罚的哦。” 她们跟陆知鸢朝夕相处五年有余,比亲姐妹还亲,深知彼此脾气秉性。 沈舟要只是写了首怪诗,绝不可能让陆知鸢如此气愤,按她的性子,最多回以一声冷笑,这其中肯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秉持着为姐妹讨回公道的原则,二人决定先了解清楚,再考虑如何报复。 眼看刀锋越来越近,沈皓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解释道:“天太热了。” 叶望舒凑近身子,呵出一口白气道:“小耗子,热是吧?等姐姐把你血放干,就凉快了。” “你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吧?” “恭喜你,猜对了,跟姐姐下地狱吧!”话音刚落,叶望舒猛然挥刀。 沈皓闭上眼睛惊恐道:“我想起来了!” 叶望舒停下手里动作,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才对嘛,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 三人穿过学堂,径直来到学舍楼后,因为要上课,这里白天不会有学子。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叶望舒不客气道。 沈皓紧张的扫视周围,确定真的没人后,这才开口道:“记不记得两年前小舟被赶出国子监?” 江疏桐不满道:“当然记得,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成大猪蹄子的,我真的没想到…” 沈皓挥手制止道:“先不谈这个,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差不多时间线的,大事。” 叶望舒捂嘴惊讶道:“左仆射陆观潮意图谋反,被抓入狱。”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跟沈舟和陆妹妹有什么关系?” 沈皓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思路畅通,灵光爆发道:“这件事情我也是猜测,所以相互之间交换一下情报,或许能有发现。” 第42章 故事 苍梧十年前灭国十二,一统江山。 这十二国的百姓被分成两类,一类叫国战遗民,而另一类则是国战余孽。 前者已经接受了现实,并且正在加快脚步融入苍梧,而后者仍不死心,期盼着有一天能重新复国。 众多国战余孽伪装成国战遗民,渗透了朝廷的方方面面,治理起来尤为困难。 一开始时,沈凛希望用原苍梧所属官员治理全国,但京城还好说,一旦牵扯到亡国故土,面临的排斥非常严重。 本地门阀世家觉得这些外来者挡了他们的仕途,朝廷经常连最基础的政令都无法实施。 有武将曾建议模仿当年的“辫子国”,来一场嘉定三屠,威震万民,可却遭到了诸多文官反对。 沈凛觉得国战时期死的人够多了,不想再生杀孽,最终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除去北方边疆藩镇外,中原各道只留有少量军队维持治安,其他数十万大军改编成为十六卫,驻守京城附近州府,这样一来,起码能保证朝廷手里捏着绝对优势的兵力,能镇压一切叛乱。 文治方面则开放科举,稳定民心,表明苍梧非苍梧人之苍梧,更是天下人之苍梧。 但因如此,也给不少国战余孽钻了孔子,毕竟谁也不能凭借高中学子的衣着打扮,来判断此人是不是包藏祸心。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持续到景明八年,有激进的国战余孽见时机成熟,竟公开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各道完全自治,甚至包括建立当地武装。 陛下龙颜大怒,让刑部出手,把奏章上署名的官员都抓了起来。 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在沈凛的暗中授意下,于早朝上为这些官员求情,被扣上了一顶谋反的帽子,锒铛入狱。 那些藏的比较深的国战余孽为此大喜,纷纷去牢中探望,并保证一定将陆大人救出来,就算牺牲掉一些人也没关系。 如果能拉拢一位三省大佬为己所用,国战逆党定能在朝堂上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可以为将来起事奠定坚实的基础。 就这样,沈凛又趁机抓了一批人,直到最后鱼儿都学聪明了,陆观潮才从牢房中走出来,官复原职。 叶望舒沉吟道:“当年这件事轰动朝野,虽然是计策,但知情人只有两位,所以陆爷爷被抓后,陆家过得很惨,百姓们是真的相信谋逆说辞,每天都会往陆宅里扔烂菜叶子,或是在门前吐口痰,陆妹妹也为此好久没有来国子监。” 江疏桐愤愤道:“这些男子,平日里装的人模狗样,都想讨好陆姐姐,朝廷判决还没下来呢,就急着划清界限,甚至还有造谣的,说陆姐姐早就把身子给了国战余孽,是个贱货。沈弈在一旁连个屁都不敢放,怂包。” 沈皓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其实知道实情的人不止二位,三省那些大佬暂且不论,最起码沈舟也猜到了,他说陆家如果真的谋反,怎么会只抓左仆射一人,这摆明了是陛下在甩竿,搁哪愿者上钩呢。” 江疏桐满眼星星道:“这么说,沈舟火烧国子监是为了陆姐姐出气?” 沈皓真的是有些佩服她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男女情爱上去,无奈道:“大概是一举两得吧。” 叶望舒失望道:“就这?我们三人谋划了很久,也该到动手时间了,只能说正巧撞上。” “叶姐姐,你也在?我还以为只有沈舟和沈皓呢。”江疏桐诧异道。 沈皓拿扇柄点了点她的额头,“叶望舒的心思不好猜,你小子就是想吃瓜吧?” 江疏桐侧过脑袋,不满道:“不要瞎说,都是为了陆姐姐。” 虽然当时沈舟有提议将纵火时间提前,但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还是过于牵强,毕竟二人在国子监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沈皓继续问道:“陆知鸢在家那些天,你们俩就没上门看过她?” 江疏桐犹豫道:“我爷爷说可以去陆府,但是得光明正大的去,而且不能帮陆姐姐去牢里探望陆爷爷。” 叶望舒道:“我爹是不让去的,但我也去了。” 这一下就体现出两家觉悟上的差距,江家明显察觉到了真相,所以讲究一个正大光明,问心无愧,而叶家则不太愿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怎么样?好看吗?”沈皓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当时陆知鸢状态怎么样?按道理来说,长辈被抓,应该是极为担忧,吃不下饭那种吧。” 两位女子相视而笑,江疏桐道:“那你就小看陆姐姐了,沈舟都能发现这里面有问题,她肯定也可以,所以状态跟平常差不多。” 叶望舒则是陷入沉思,道:“现在想想是不对,再聪明的人,面对至亲之人犯事,也会方寸大乱。” 沈皓故作高深道:“言之有理。” “那万一是陆伯伯跟陆姐姐说的呢,他向来心思缜密,稳重得体,就连我爷爷都夸他有宰相之才。”江疏桐反驳道。 沈皓冷静道:“你也说了,陆叔叔稳重,就算猜到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也不会透露半句的。” “那你说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沈舟跟陆姐姐说的吧。”江疏桐温怒道。 “这不废话。”沈皓用脚拂去石头上的积雪,坐下道:“小舟离开国子监后,每天夜里都不见人影,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忙,但后来经过跟踪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你好变态啊,兄弟都跟踪。”叶望舒鄙视道。 “我是怕他有好事不带上我。”沈皓解释完继续道:“那时候京城还有宵禁,他连续半月夜里都会溜出门,然后悄摸摸翻墙进陆府,大概一个两个时辰,才会出来,我虽然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但是有两个证据可以作证猜测,一是你们说陆知鸢当时状态不错,二则是陆府的人并没有阻拦这件事,因为某天晚上,除了我之外,陆叔叔也看见他了。” “难道…”江疏桐捂住嘴巴,一副花痴的表情。 双方对账完毕,傻子也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难怪左仆射拒绝了所有上门的提亲的人。 叶望舒用手掐住二人乐呵呵的嘴巴,叮嘱道:“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马死了,马棚里的马都死了!” 第43章 劳烦 沈舟被吵的坐起身,揉了揉发沉的脑袋,不爽道:“有人出殡啊?国子监谁死了?” 不多时,一大群师生将马棚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者是掌管学堂纪律的监丞霍松子,只听其严厉道:“老夫本以为你能改过自新,没想到是烂泥扶不上墙,书籍还可狡辩是死物,但这些马匹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舟晃晃悠悠的站起身,眨了眨眼,茫然看向四周,“诶,刚刚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全躺下了。老王,老王!你人呢?” 有学子出声道:“王马夫昨日便告假在家,你休要栽赃陷害。” 又有人附和道:“今日确实没有看见过他。” “不应该啊,刚刚还跟我在这里喝酒来的。”沈舟脚步踉跄,扶着柱子道。 “心肠歹毒,撒谎成性,国子监留你不得,回去吧。”霍松子面无表情道,他身为先生,自以为天下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除非失望至极,否则断不会说出这句话。 沈舟笑了笑,他确实想要逃出学堂,但却不是用这种方式,冷笑道:“小爷做过的事,自会承认,但如果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那也请想想后果。” “你说不是你做的,可有证据?”霍松子问道。 沈舟看向地上的酒瓶,摇了摇头,其他学子都说没有看见王马夫,他解释再多都没用,一人之言岂能抵得住悠悠众口。 “既没有证据,那就这样吧,国子监不欢迎你。”霍松子下了最后通牒。 沈舟还是摇头,“只要做事,不管再怎么缜密,都会留下线索,还请先生给我几天时间查明真相。” 一旁学子道:“先生万万不可,世上哪有让贼抓贼的道理,他身为齐王世子,找个顶罪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舟讥笑道:“你以为小爷是你那个贪赃枉法的爹?” “家父乃刑部侍郎,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你爹没跟你说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是吧?” “你…你做了此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回家定要让我爹参你一本。” 沈舟继续阴阳道:“哎呀,生气喽,要回家找爹爹告状了,你去吧,参小爷的奏章多了,他算老几?” 霍松子满头黑线,制止道:“此事你嫌疑最深,若是能找个保人监督,老夫可以同意你的要求,但保人不可以是沈皓。” 沈舟扫视了一圈,没有说话。 沈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恨铁不成钢道:“舟弟,此事你做的确实太过了,为兄也帮不了你。” 霍松子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还有人愿意帮沈舟作保吗?” 众人无言,就在沈舟都要放弃的时候,一道清冷女声撕开周围的寂静,“学生相信沈舟,愿帮他作保。” 沈弈呆滞一瞬,忐忑道:“知鸢,这件事与你无关,不必顾及同窗之情。” 忽然,有三人从后院匆匆赶来,一起道:“我们也可以帮沈舟作保。” 霍松子点头道:“既如此,老夫就给你三天时间,除去查案几人,其他学子都回去上课。” 沈弈深深的看了一眼陆知鸢,带着满腔愤懑和不解,跟其他学子一起离开了现场。 沈舟看向最不可能帮他的江疏桐,调笑道:“这么在意小爷,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为了帮陆…”她发现一旁的叶望舒眼神凌厉,想起之前的叮嘱,改口道:“我是为了帮叶姐姐。” 沈舟拍了拍身上的马料,无所谓道:“行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马匹死亡的原因,才能确定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沈舟转身走入马棚,却没想脚底发虚,还好陆知鸢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没事吧?”少女说完觉得有些不对,立马冷着脸道:“你别摔死了赖我们头上,沈伯伯就你一个儿子…” 沈舟笑了笑,蹲下身子,观察起马嘴,这白沫纵横的模样,应该是被人下了毒。 陆知鸢还想继续解释,却被江疏桐拉住袖子,提醒道:“再说下去就太明显啦。” 陆知鸢俏脸一红,快速转过身子,等心情平静后才重新面对众人。 冷风一吹,沈舟脑子清醒不少,拿起一旁的马料问道:“冬天吃绿草,暖棚里培育的?” “国子监马匹的草料是兵部特供,跟军营里战马一样,秋冬都是两日枯,一日绿。”沈皓对于军伍的事情知道的比较详细,回答道。 沈舟继续翻找,拿起一片叶子宽大的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断肠草?这不会也是兵部特供吧。” 沈皓接过叶子看了看,笃定道:“这肯定不是。” 沈舟皱了皱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叶望舒大口喘气道:“没有啊,除了马粪,还有什么?” 沈舟沉思道:“姑娘的味道。” 三位少女连退数步,江疏桐抱着肩膀道:“狗改不了吃屎!” 沈舟呵呵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道:“案子不复杂,只要找到老王,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随即看向众人,“诸位陪我走一趟?” 沈皓自是义不容辞,正想答应,却被叶望舒擒住领子,“你跟陆妹妹去吧,我们三人还有事情要忙。” 江疏桐不解道:“没有什么事吧。” 沈皓憨憨道:“我能有啥事?” 叶望舒闭起双眼,然后猛然睁开,奋力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咬着牙威胁道:“我说,你有事,听不懂是吧?” 沈皓差点把午饭呕出来,跪在地上呢喃道:“想起来了,我确实有事,今天饭堂不干净,得去看大夫。” 叶望舒摊手道:“没办法,这俩货这么迟钝,连吃坏肚子都不知道,只能我带着他们去看大夫了。” 沈舟疑惑的看着远去的三人,扭头问道:“他们仨,什么时候搅和一起去了?” 陆知鸢亦是不解,“我也不知道。” 沈舟忽然站直身体,拱手行礼道:“那就劳烦陆姑娘陪小爷走一趟吧。” 陆知鸢脸颊微红,回礼道:“只好这样了。” 第44章 小满胜万全 国子监里已经没有了马匹,他们只好选择步行前去,离开前沈舟还特意找到沈皓,抢了钱袋。 一路上他看见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停下脚步挑挑拣拣。 没多久,手上就拿满了东西,一旁的小吃摊主刚刚将玉露团打包好,左看右看,见无处安放,笑道:“这位公子,不如让尊夫人拎着吧,小东西不沉的。” 陆知鸢皱起眉头,摘下帷帽,不满的将东西接过来。 见眼前姑娘尚未盘发,摊主立马赔笑道:“是小的嘴快了,还请两位见谅,玉露团就算是赔礼,祝公子,小姐能早日喜结连理。”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这二人身上都穿着价值不菲的皮裘,家中非富即贵,若无双方父母准许,断不可能让他们一同出门,所以现在说两句吉利话,也算是结个善缘,万一他们成亲那天,糕点从自己铺子里买,那就赚大发了。 沈舟忍着笑,抖了抖腰间钱袋道:“你还是收钱吧,不然我怕你这小铺子明天就被三省的人拆了。” 摊主一惊,这姑娘难不成家里有父兄在三省当值,这小子真是好福气,莫不是靠着一张能赚钱的脸,将人家哄骗到手? 不过他还是从钱袋里掏出几颗铜板,谄媚道:“京城里做玉露团的摊子不少,但我老孙家在其中绝对能称得上独一份,若是二位觉得滋味不错,还请再来。” 路上不少行人纷纷侧目,向这对年轻男女投来艳羡的目光,扭头又想起家中老妻,免不了一顿唉声叹气。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沈舟停在一栋破落房子门前。 说是门前其实不太恰当,因为只有半扇门板,还被寒风吹的吱哇乱叫。 四周有不少孩子从门缝里张望,他们这条街少有富贵人家愿意踏足,难免心生好奇。 沈舟将东西放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打开一盒糖果,向某处轻轻招手。 孩子们一看有吃的,立马将父母的告诫忘的一干二净,飞快的跑到少年身前,规规矩矩的站好,眼神却一直留在少年手上。 沈舟拿出一颗糖果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小满家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子扭捏道:“大人,小满家一直不太好,您不要把她抓走好吗?” 沈舟将糖果递了过去,“我不是来抓人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人,叫哥哥。” 男孩犹豫着接过糖果,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舟笑道:“我是小满新认识的朋友,之前听他爹说,小满身体不太好是吗?” 男孩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神,温柔且真诚,长舒一口气后又哀叹道:“大夫说小满是喘症,治不好,王叔家里又穷,只能去捡富贵人家的药渣,还跟巡夜的撒谎说是帮忙试毒,就这么帮小满治病。” “其实也不是治不好,就是雪莲太贵。”沈舟默默道:“你们嘴里的王叔,是不是最近偶尔很开心,偶尔又很伤心。” 男孩诧异道:“哥哥,你怎么知道?王叔昨夜还喝的大醉,一直躲在门外偷偷哭。” 沈舟将所有糖果都分给了他们,轻声道:“去玩吧。” 孩子们哄的一声散开。 陆知鸢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回答?” 沈舟解释道:“毒马一事,肯定是老王下的手,但是一个人困顿成这样,还不偷不抢,说明他心里有一条明确的底线。什么事情能迫使他不顾一切都要害我呢?除了闺女,我想不到其他。” 毒马一事,如果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但是一位齐王世子要真的追查下去,王马夫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沈舟侧身走进小院。 一间还不如齐王府茅厕大的房子里传出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没有去国子监的王马夫,抱着闺女吹嘘道:“你爹这条腿啊,换过三匹西域宝马、五副治喘症的方子,值当着呢!” 小姑娘将脑袋贴着父亲的膝盖,“爹爹最厉害了。” 王马夫忽然道:“如果以后爹爹不在了,你…” 沈舟慢悠悠推开房门,笑道:“好啊老王,在家偷懒不去当值是吧!” 小姑娘第一次见生人,害怕的躲进了父亲的怀中。 王马夫安慰了几句,说哥哥姐姐都不是坏人,然后想给世子跪下行礼。 沈舟挥手制止道:“饿了,今天还没吃东西呢?下两碗面吧。” 王马夫窘迫道:“家里,实在是没有白面了。” 沈舟指了指门外,“带了,小爷那份要卧两个鸡蛋,然后多放点酸菜。” 王马夫一步三回头的走向小院,害怕一旦踏出这个门,就再也无法见到闺女了,想要多看两眼。 沈舟催促道:“干啥呢,真饿了。” 小姑娘见少年对父亲出言不善,嘟起嘴巴表达不满。 陆知鸢将她抱在怀里,踢了沈舟一脚,温柔道:“他这人就这样,你叫小满是吧?” 沈舟侧身躲过,“小满胜万全那个小满。” 王马夫在院子里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官兵,大笑道:“殿下稍等,今天您就尝尝俺老王的手艺。” 王小满依旧憋着气,小脸涨的通红。 沈舟满脸戏谑的伸出双手,但还不等碰到小姑娘的肚子,她就哈哈笑出声,可能是觉得不够淑女,将头埋进了漂亮姐姐的狐裘中。 陆知鸢也不介意狐裘被鼻涕弄脏,反而是对少年语气不善道:“你就知道逗孩子。” 王小满抬头道:“姐姐你好香诶。” 这反倒弄得陆知鸢不知措施。 沈舟学着嘟嘴道:“倒是让你占了便宜。” 小姑娘抬头看天不看他。 沈舟注意到小姑娘手上拿着的铁片,心生一计,打开陆知鸢带来的包裹道:“哥哥拿吃的换你的玩具好不好?” 经过双方多番商讨,少年最终以欠下数笔糕点为代价,将不值钱的铁片拿到手。 三人一同玩闹了一会儿,王马夫手捧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道:“外面还有,俺去拿。” 沈舟大大咧咧的坐在凳子上,率先开动。 陆知鸢则拿起筷子,先喂王小满,这期间,在小姑娘的鼓动下,她还抢了沈舟碗里一颗鸡蛋。 第45章 局中局 王马夫端着面条站在门外,看着屋内温馨的场面,不知不觉间泪水涌出眼眶,狡辩说是风雪太大了。 按照他年轻时的设想,家就应该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屋内就两张破旧的长凳,陆知鸢抱着王小满站起身,坐到了沈舟身旁。 王马夫连忙道:“不用,俺站着就好。” 沈舟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讲究个啥。” 一片雪花寻着屋顶的缝隙,飘落进碗中,瞬间被热汤融化,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沈舟快速扒拉完面条,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找人帮你把屋顶修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你个糙汉子没关系,闺女呢?” 小姑娘仰着头,双手在空中乱抓,咯咯笑道:“爹爹说这叫鱼鳞瓦,是龙王爷褪下的鳞片,可以镇邪。” “这你也信?” 陆知鸢没好气瞪了少年一眼。 沈舟改口调笑道:“屋里淋雨以后可长不高。” 王小满赶快用双手捂住头顶,眼神死死盯着房顶,神色严肃,模样可爱。 沈舟对陆知鸢使了一个眼神,让她带着小姑娘去床边,等二人玩闹起来,小姑娘的注意力被分散后,才严肃道:“给小爷一个名字。” 王马夫结巴道:“殿下,俺…” 沈舟冷哼一声,“你就是一个被人当枪使的蠢蛋,真要是死了,闺女怎么办?” “哪天有人上门找俺…” “小爷没有心情听故事,直接点。”沈舟一边跟小姑娘做鬼脸,一边道。 王马夫叹气道:“那人蒙着脸,俺不知道是谁,他说只是看不惯殿下在国子监作威作福,想要将您赶出去。” 沈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喝道:“王定疆!” 王马夫顿时站直身体,以右拳狠狠击胸道:“属下在!” 屋子里的人顿时被这一幕弄得不知所措,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和刚刚认识的大哥哥。 沈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着两位少女吐了吐舌头,随后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低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欺瞒?” 国子监谁不知道他想离开,真要是为了这种狗草的理由,只需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怎么?那人是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吗? 汉子指天起誓,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绝对没有假话。 沈舟泄气道:“那人留下了多少银子?够给小满治病的吗?” 汉子呆滞道:“俺不知道,经过这几天用药,小满喘症好了许多,但俺怕会复发。” 沈舟解下钱袋,扔在桌子上,嘱咐道:“这次不算是什么大事,幕后之人应该不会对你家做什么。” 说罢他朝着陆知鸢招呼道:“走了。” 小姑娘正好从床头柜子里拿出半包川贝母,这是她父亲从富人家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小的手掌从里面抓了两把,乐得往空中一抛,“下银子雨喽!” 碎药沫子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被上,倒真像开了一大片白梅花。 陆知鸢附在小姑娘耳朵旁轻轻道:“以后记得让爹爹带你去找姐姐玩。” 沈舟背身轻轻挥了挥手,忽然又转身,作老虎状,仰天嗷了一声,惹得小姑娘哈哈大笑,完全停不下来。 二人跟来时一样,侧身离开了小院,没有惊动那半扇门板。 直到看不见小院轮廓,沈舟停在一条溪水旁,扶着柳树,感受着腹中的翻涌,将面条全部吐出。 陆知鸢轻拍他的后背,轻声道:“你这娇生惯养的身子,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 沈舟蹲下身子,又呕了几声,直到肚子里空空如也,这才掬水在手,漱了漱口。 活水就是这点好,不容易结冰。 他狡辩道:“不是吃不下,只是近日偶感风寒,你是不知道,城里的苍蝇馆子,小爷是常客。” 陆知鸢捂嘴轻笑道:“是啊,每次吃完都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 话音未落,她又急切道:“不是来查案的吗?都问出来了?” 沈舟并没有发觉不妥,反问道:“知不知道老王腿怎么瘸的?” 陆知鸢摇了摇头。 沈舟从怀里掏出从王小满手里换来的铁片,抛了过去。 少女稳稳接住,细细端详了起来,虽然铁片磨损严重,但还是能依稀看见“*骑营”两个大字。 “骁骑营老卒。”沈舟洗了把脸道,冰凉的溪水激的他打了个冷颤。 陆知鸢诧异道:“既是老卒,家中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苍梧对于士卒向来优待,不仅会分田地,还有大笔赏银,如果因战事落下伤残,官府每月都会上门送些生活费和必要物资。 “说起来又是一笔糊涂账。”沈舟道。 骁骑营最早被誉为“苍梧剑锋”,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但后面不知怎么被扣上了兵变的帽子,主帅和一众果毅都尉被斩首,剩下的士卒要么被遣散,要么混入其他军中,成为死侍。 沈舟听家里老头提过这事,究其原因不过是有人见天下一统已成定局,便起了争权夺利的心思罢了。 陆知鸢略有担忧问道:“那案子怎么办?你不会真的要找人顶罪吧?” 少年哈哈笑道:“齐王世子沈舟胆大包天,毒死国子监马匹数十,罪不可赦,多好的理由啊。” 陆知鸢失落道:“就这么不在乎自己名声吗?” 他毫不在意道:“小爷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早就烂大街了,无非是被人继续笑话虎父犬子而已。” “就这样吧。”沈舟下定决心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陆知鸢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少年越靠越近,脸红道:“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沈舟眯起眼睛,陶醉道:“姐姐你好香诶。” 陆知鸢作势要打,却发现对方已经跑远,雪地中留下一连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风里传来少年嬉笑声:“小爷没钱,你请我吃饭!” 在陆知鸢看不见的地方,沈舟脸色一沉。 局中有局,这是想把苍梧的左仆射拉下马?幕后之人好大的气魄啊。 第46章 偶遇 沈舟带着陆知鸢来到长安酒肆,别看他家名字一般,但味道和价格在京城都位列前茅。 甚至连皇帝沈凛偶尔也会换上便装,来此开个小差,顺带看看城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就比如今天,沈舟一眼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偌大的一层,竟只有寥寥几位客人,还一个个坐的笔直,看上去根本不像来吃饭的。 他登上二楼后,笑着跟少女道:“不用你花钱了,有人请客。” 沈凛也没想到能碰到这臭小子,招手道:“来都来了,一起吧。” 桌上六人,见到少年少女后,特意空出一张长凳。 江左晦作为百官之首,对陛下行礼后道:“老夫跟您挤一挤?” 沈凛挪了挪位置,笑道:“总不能让我跟这混小子坐一起吧,就他吃饭的德行,谁看了不嫌弃。” 沈舟嘁了一声坐下。 陆知鸢则有些拘谨,尤其是她爷爷也在场,随即施了个万福。 陆观潮笑道:“今日都未曾穿官服,不必拘礼,就当是普通长辈。” 少女这才不好意思的坐在少年身边。 这跟在王马夫家可不一样,有一种很特殊的奇妙感觉,就像喝了一杯纯酿,明明没醉,却有些醺醺然。 沈舟招呼小二,看了看菜品价格,专挑贵的点,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沈凛制止道:“饿死鬼投胎似的,家里缺了你饭吃?” 少年这才嘿嘿道:“破费了。” 沈凛温怒道:“既然知道破费,就不要点那么多,能吃的完吗?” 他是个出了名的节俭皇帝,大事上不含糊,说好一百万两解决问题,绝不会只拿九十万两,但却总喜欢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小爷听说诸位大人每天在宫里都忙到很晚,吃不完就带回去当宵夜。”沈舟道。 “你怎么不带回家?” “小爷没有吃剩饭的习惯。”沈舟如实道。 沈凛被气笑了,你不吃剩饭,合着让我们吃? 他倒是可以接受,但这些三省大臣,万一闹个肚子,对于新生的苍梧王朝来说都是天大的灾难。 长安酒肆什么都好,唯独上菜速度一般,更何况有这几位在场,不用想也知道,后面的厨子身旁定然围了一大群内侍,监察全部过程,就算做好了,也还得等他们试毒,纯纯耽误时间。 沈舟早已被饿的前胸贴后背,不停地用筷子敲击着桌面。 尚书令江左晦倒是不嫌这声音吵闹,笑问道:“你们二人今天怎么一同出门?” 沈凛明明知道真相,故意调笑道:“还不是这臭小子用花言巧语拐了人家姑娘,书不好好念,整日里就想着这种事。” 陆知鸢羞的说不出话,数次鼓起勇气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 陆观潮抚须笑道:“老夫相信鸢儿,即便情投意合,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沈凛点头道:“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就是便宜这臭小子了,让我想想京城还有哪家儿郎不错,作为长辈,总不能看着鸢儿踏进火坑。” 陆知鸢只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脸颊上布满晚霞,就像一个红透了的苹果。 陆观潮也不管孙女的窘迫,哈哈大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 “几个老不羞,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沈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出声道:“陆老爷子,家里进贼了晓不晓得,还搁着傻乐呢。” 陆观潮笑声戛然而止,恼怒道:“你小子又趁着夜色翻我家墙?” “啊?嗯?”沈舟愣了一下:“还没喝就多了?” 右仆射姜望溪郑重道:“于礼不合,不可再为。” 陆知鸢没想到这件事早就被长辈知道了,不然为什么爷爷会用“又”这个字,那岂不是说,全家只有她以为这还是个秘密。 沈舟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当年小爷火烧国子监…” “你小点声,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凛提醒道。 沈舟降低了声调,“这件事之后呢,听说陆知鸢也好几天没去上学,原以为是被小爷连累的,所以想上门道个歉。” “那你怎么不白天去?”中书令秦观年抓住漏洞问道。 沈舟拍了拍脸颊,“丢人哪。” “一连半个月都去道歉,还蛮诚恳的嘛。”沈凛忍着笑意,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夜里闯进女子闺房,如果不是陆家手下留情,你小子的腿都要被打断。” 陆观潮补充道:“原来爬上屋顶看星星也是道歉,老夫真是孤陋寡闻了。” “还不是因为你被抓进大牢,这小妮子寻死觅活,如果不是小爷进去的及时,人都快死了个屁了的!”沈舟被怼的猛咳几声,“不提这个。” 他用手肘捅了捅呆愣的陆知鸢,道:“你香囊呢?” 门下省侍中程砚农板着脸道:“礼数,规矩。” 少女回过神来,在腰间摸索了一番,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好像不小心丢了。” 今天丢的可不止香囊,还有她的脸面,简直羞死个人,都怪这家伙! 然后沈舟简单将国子监马匹被害的事情讲了出来,但并没有过多提及王马夫,只说他也是被人利用。 “小爷在马棚里也闻到了陆知鸢身上的味道,还确认了一下,的确是产自西域的赤髓蔻,制成香囊可安神镇痛,服之则有剧毒。”沈舟肃然道。 “你小子怎么确认的?”陆观潮敏锐的察觉不对,这位从二品朝廷大员就差用手揪着对方领子逼问了。 家里也就罢了,在外面也不知收敛些!孙女平常也不这样,怎么一见这货,就一点主见都没了? 沈舟心想这是重点吗?随即后仰道:“你先别管,断肠草已经足够致命,为什么还有人想二次下毒?” 见陆观潮即将爆发,沈凛手掌虚按了几下,道:“仅凭味道,不好确定有人针对陆家吧,毕竟赤髓蔻也不是禁物,女子拿它制成香囊的也不在少数。” 沈舟勾起嘴角,自信的摇了摇手指,“爷爷,这就是你不太懂了,每一位姑娘都忌讳跟他人用一样的东西,比如衣衫首饰,当然还有香囊,所以即便都是以赤髓蔻作为主料,可其他辅料稍有不同,味道也会有细微差别。” “这是你在瓷骨斋学的?”沈凛没好气道。 沈舟差点没骂出声来,皇帝也喜欢拆人台?说正事也没个正形! 第47章 疑问 “说下去。”陆观潮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沈舟喝了口热茶后道:“幕后之人应该是算准了小爷不会找王马夫的麻烦,而是选择自认罪责,这样一来,陆知鸢也难免受到牵连。但还是有几个地方想不通。” “第一,这么做有何意义呢?”他自问自答道:“针对小爷也就算了,针对一个姑娘,大概率是想谋划她背后代表的势力或是长辈。” 尚书省作为作为朝中最大的权力部门,总领百官,仪刑端揆。 同为三省大佬的中书省中书令和门下省侍中,官居正三品,而尚书省左右仆射则是从二品,尚书令更是文武百官中唯一的正二品,由此可见一般。 陆知鸢只是一介女流,背后并无朝中势力支持,幕后之人的目标明显是陆观潮。 众人不由的放缓呼吸,防止打扰到少年思考。 沈舟停顿片刻,在脑子里盘算了一番,继续道:“第二,这也是小爷最费解的地方。几十匹马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但齐王府和陆家,可不是一般家庭,最多花点银子赔偿,不会为此伤筋动骨,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江左晦早年间混过市井,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很快便猜到了症结所在,正欲出声提醒,却见沈凛摇了摇头道:“再想想。” “逼小爷认罪受罚,将事情定性,并牵扯到陆家。”沈舟自言自语道:“到时候整座京城都会知道,齐王世子联合陆家姑娘在国子监犯下的重大错误,然后呢?” 沈凛提点道:“从他们的目标着手。” 片刻后,沈舟顿觉脑子里灵光闪过,“第一次动手确实不痛不痒,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如果还有第二次。幕后黑手用同样的办法毒害更多的马匹,而且要造成更加广阔的影响,比如军马,大批量的军马。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犯事者依旧是齐王府和陆家,毕竟有前车之鉴。” 沈凛深感欣慰道:“到时候皇帝为了平息这次事件,势必会将世子沈舟和陆家乱党一起斩首,即便最终此计不成,也可以离间君臣之心。” “国子监的草料是兵部特供,而且断肠草还是绿的,疑似暖棚培育,兵部,驾部司,军马。”所有问题都被联系到了一起,沈舟拍桌而起道:“你作为皇帝,家里养了鬼都不知道?” 陆知鸢早已被惊出一身冷汗,她没想到今日之事竟然还藏着这种谋划,当真恶毒。 沈凛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笑道:“动手之人…” 沈舟等不了这么久,拉着陆知鸢狂奔下楼,他倒是要看看,兵部是哪个王八羔子敢把手伸这么长。 沈凛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纸条放在一旁烛火上点燃。 重启风闻司后,京城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别说兵部的一个小小郎中,即便是在场的三省大员,每日所言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 此时正好有店小二将饭菜端了上来。 看着一桌子的鱼肉大虾,沈凛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笑道:“我好像还不太饿,诸位先动筷。” 刚刚历经风波的陆观潮站起身道:“两个孩子不知轻重,又没有官身,老夫还是跟上去看看,免得他们吃亏。” “沈舟这孩子很符合老夫的胃口,若是鸢儿看不上,不如让给我家桐儿。”江左晦说完便一同起身离开。 这个理由不好拒绝,沈凛又看向剩下三人,目光坚定而诚恳。 右仆射姜望溪拒绝道:“老夫年纪大了,大夫说最忌荤腥。” “老夫亦是。” 沈凛觉得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好在今日没有穿龙袍,不用顾及什么,苦涩道:“一帮不讲义气的家伙,你们不会真的想让我一个人解决这些吧?就算打包回家,也够吃三天。” 侍中程砚农无视陛下的目光,自顾自喝汤。 中书令秦观年笑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若是沈舟晚点走就好了。” 沈凛马上扭头看去,眼里全是期盼。 秦观年瞬间正色道:“老夫好像也好久没去兵部了,军国之政,可不能落下。”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剩下两位的赞同。 没一会儿,偌大的长安酒肆就剩沈凛一人,他揉了揉眉心道:“全部带走,晚上热了给后宫送去。” 沈舟好不容易跑到兵部官署,这才松开陆知鸢的手腕。 门口衙役一看来人是齐王世子,心生警觉。 这家伙在六部可谓臭名昭着,尤其是刑部,因为游侠私斗一事,被他扰的不胜其烦。 甚至连刑部尚书童宏仁下朝后,都得偷偷摸摸的从后门进入府衙,生怕被他撞见。 沈舟刚到门口,就被衙役拦下。 其中一人道:“不知世子殿下今日造访,所为何事?属下也好进去通报。” 少年讽刺道:“好大的派头,宫里都没这架势,兵部如此戒备森严,要谋反?” 天子脚下谁敢戴这么大的帽子,这跟茅房里点灯有什么区别。 衙役见来人气势汹汹,急忙窜进门内。 不一会儿,兵部尚书李慎行便走了出来。 李慎行本是一名文官,只当过一段时间的参军,奈何天下一统后,苍梧愈加重视文治,所以沈凛特意在去年调他来主管兵部,也不算全然不知兵事。 “李尚书,听说你最近养兵自重,要想来一场夜袭皇宫,不知可有此事?”沈舟造谣道。 李慎行官居三品,自然不惧一位吊儿郎当的皇孙,拱手道:“殿下说笑了,兵部是朝廷的兵部,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何来养兵自重一说。况且任何军队调动,都需陛下手令虎符,二者缺一不可,臣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夜袭皇宫。” 沈舟哦了一声,“李尚书谦虚了,手令和虎符都可以伪造,又不难。” “殿下,下官从未听闻过此事。”李慎行猜到少年是来找事的,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到最近哪里得罪过对方。 沈舟正打算强闯,却被李慎行亲自持矛拦下,“兵家重地,即便是殿下您,没有圣上的准许,也不能随意踏入。” 他虽是一介书生,但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就要将规矩贯彻到底,不然传出去,只会玷污数十万苍梧大军死战换来的荣誉。 少年再近一步,矛尖距离喉咙只有一寸之遥,“小爷就是要进,你敢出手吗?” 第48章 三省齐聚 沈舟此时正在气头上,在他眼中,驾部司既然隶属兵部,李慎行又是兵部尚书,无论如何都跟下毒一事脱不了干系,最不济也是个知情人。 陆知鸢也跟着向前一步,这件事摆明是有人给陆家下套,她没有后退的道理。 李慎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握着矛杆的手不知不觉布满了汗水,略显滑腻。 让眼前之人进去,他这个兵部尚书必然被同僚诟病,日后将毫无威信可言,更会寒了众将士的心。 若是不让,看这两位气势汹汹的模样,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就在李慎行打算舍弃官身,也要保下兵部名声之时,一辆沉木马车压碎路上积雪,缓缓而来。 陆观潮率先下车,理了理袍子,笑道:“你们二人脚程还真快,老夫的车驾都追不上。” 李慎行身躯一震,将长矛交还给衙役,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左仆射。” 然后他又看见了另外一位老者,重新道:“下官见过尚书令,左仆射。” 江左晦越过陆观潮,站在大门前拍了拍沈舟肩膀,一副老夫很看好你的恶心模样,转头对年轻的兵部主管道:“李尚书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有三省作保,李慎行自然不敢阻拦,侧身伸手道:“几位大人请。” 众人一同进入大门,兵部与刑部不同,不设审案堂。 故而中院大厅,只摆有几张案台,以供官员办公。 沈舟一马当先,抢了尚书案后的椅子。 李慎行想要出声制止,按照官位高低,怎么轮不到一位没有官身的世子坐在主位。 但两位上官尚未表达任何不满,他只能忍下来,将在场还在办公的官员先请了出去。 江左晦从其他地方拿了个垫子,扔向少年,抚须道:“兵部凳子出了名的硬,殿下可别坐不住。” 沈舟不明白其中深意,一巴掌把眼前的糖衣炮弹打飞,反问道:“您老匆匆赶来,不会是想帮兵部撑腰吧?” “他敢,头发给他揪掉。”陆观潮坐下道。 江左晦哈哈一笑,坐到了原本属于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老陆这是被人踩了尾巴,平日不这样的。” 李慎行一愣接一愣,这两位老者都是他极为敬佩之人,却想不到还有这种孩童心性,旋即出声道:“不知诸位大人今日来此,是有何要事?” 沈舟抢答道:“抓人,把驾部司郎中给交出来,小爷要开膛破肚,看看这小子到底长了几个胆子。” 李慎行看了看两位上官,出声道:“张权今早已被羁押,等待圣裁。” 沈舟没想到兵部动手这么快,上午国子监才出事,那岂不是说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揣测道:“好一招壁虎断尾,金蝉脱壳,李尚书卖的还真干脆。” 江左晦本想给少年创造一个拉拢兵部的好机会,但见对方不开窍,明言道:“殿下可知为何圣上要让一个提不起三斤担的书生坐镇兵部?要知道,在他之前,兵部尚书是十六卫的将军轮流担任的。” 李慎行有些尴尬道:“三斤担子下官还拎得起,再重些就难了,手臂上有剑伤。” 沈舟身子挪来挪去,怎么都不舒服,气得他直接蹲在了椅子上,“不懂,猜不到,不想猜,可能是皇爷爷当时喝多了。” 陆知鸢简直没眼看,少年这模样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毫无皇族风范。 陆观潮拍了拍孙女的手背,解释道:“兵部在六部中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数十万将士的衣食住行都归他们管,极容易收买军心,再加上户部每年调拨的大笔军需银,也是一个肥差。” 李慎行听得冷汗直流,拱手道:“两位大人明鉴,下官绝无贪赃枉法之行。” 难道是拿张权来杀鸡儆猴?难怪早上宫里的旨意含糊。 陆观潮摆手道:“没人说你做过。” 虽然有左仆射的保证,但李慎行还是不明白,既然不是来敲打他的,为何要说这些。 “所以皇爷爷重用此人,是因为信得过?”沈舟问道。 江左晦如果不是腿脚不便,也想学少年的模样,也不知谁想的,说兵部就得硬,硬他奶奶个腿,最后忍不住站起身道:“凤州李氏原本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但国战爆发后,李氏老祖让全族子弟全数参军,三十年间,战死一千七百六十五人,可谓满门忠烈,如今景明十年,李家女眷尚有千余,男丁不过四五位,可怜李尚书那点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李慎行眼眶赤红,拱手道:“为国效力,义不容辞,李氏还有些产业,族中子弟吃喝不成问题。” 江左晦叹气道:“这么说不是显得更让人感动嘛。” 沈舟站起身,挠了挠头道:“不好意思哈,刚刚冲动了。” 这样的一个家族,绝不会冒险牵扯进坑害皇孙的事件中,甚至不会倒向任何一个皇子,因为只要守住底线,不管将来谁继位,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们动手。 江左晦虚按手掌道:“殿下先坐下来,站起椅子上太高了,老夫看着费劲。” 你看这事闹得,沈舟局促的蹲下身子,“那就是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张权干的?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驾部司郎中…小爷得审审他,人送去了刑部了吗?” “依照圣谕,人还关押在兵部大牢。”李慎行行礼道:“不过没有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见他。” “那不是还要小爷再跑一趟?”沈舟叹气道,如果李尚书心存包庇,他就打算闹个天翻地覆,但人家句句在理,再加上江左晦所言,还真不好让对方难做。 此时,又有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中书令秦观年道:“陛下有旨,此事由齐王世子沈舟全权审理,三省和兵部旁听辅佐。” 李慎行依旧一头雾水,这该死的张权到底犯了什么事,能把三省大佬全部聚齐,难不成真在谋划夜袭皇宫? 第49章 不打自招 乌泱泱一大群人涌向兵部大牢,把里面的值守吓了一跳,这里面他只认识兵部尚书。 而此时的李慎行却刻意放慢脚步,落在队尾。 领头的少年人锦衣华服,样貌嚣张,手里把玩着一巴掌大的玉制腰牌。 值守好不容易凭借微弱的灯光看清腰牌上的龙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谄媚道:“恭迎殿下和诸位大人。” 先别管是那位殿下和那几位大人,磕头总归没错。 沈舟将腰牌抛向空中,本想帅气的稳稳接住,却一个晃神将其摔落,不小心磕坏一角。 李慎行看的右眼皮直跳,小声问,“中书令带来的陛下随身玉牌,就这么砸了,不会有事吧?” 秦观年无所谓道:“圣上嘱咐老夫,完事后要把玉牌带回去,不然他担心殿下会将此物卖了换钱,如今只是小磕碰,问题不大。” 李慎行可算是见到了少年的跋扈,之前千叟宴上齐王世子虽然放肆,但所言却句句在理,不好怪罪什么。 现在少年没醉,却依旧将皇权视为玩物,实在是有些疏于管教,要知道玉牌上可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大牢内只关押了驾部司郎中,其他人犯则被收监在刑部。 张权被绑在刑架上,一看来人,精神道:“殿下,下官办事不利,还请救我一救。” 沈舟指着他,扭头跟身后老者道:“急了。” 江左晦等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也不着急出声,按照旨意,他们只需旁听即可。 沈舟在值守休息的地方坐下,用玉牌砸着桌子上的核桃,还不忘分给众人。 冬天里干果生意最好,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愿意花几文钱买上两斤。 张权则滔滔不绝,把他如何培育断肠草,收买人心,毒害军马的事情全盘托出,还欣慰道:“好在殿下神通广大,不然下官只能来世再报答殿下的恩情了。” 李慎行才知道对方的所作所为,内心不禁一颤,若是真被贼子得逞,他就算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凤州李氏一族也会被牵连其中。 好在陛下明察秋毫,算无遗策,才帮他躲过一劫。 沈舟翻看着从甲库调来的档案,问道:“这人之前有犯过什么事吗?” 李慎行看了一眼忙着嗑瓜子的上官,觉得不加入不太合群,随即也抓了一把放在手心,答道:“张权履历全部被记录在册,并无特殊之处,在兵部当值这些年,任劳任怨,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官居五品。” 沈舟点头道:“京官的五品确实金贵。” 他说完便站起身,拿了一把匕首,狠狠插在张权大腿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少年后退躲开,但下摆上还是沾了少许。 做完这些后,不理会惨叫声,沈舟继续道:“京城附近州府养了几万匹军马,要想同时毒死,所需断肠草定然极多,他那点俸禄,够盖多少暖棚?能请几个农夫?要不查查他的收入?” 江左晦摇头道:“不一定,他只需毒死一批,制造马瘟,再加上此人本就掌管军马事宜,稍作运转,就能蔓延到其他地区。” “这小爷倒是没想到。”沈舟沉思道:“他现在一心求死,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 众人沉默下来,一个不怕死的人,几乎没有软肋,难不成此事只能到此为止? 忽然,沈舟在档案上看到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批注,勾起嘴角道:“张大人,不曾想你还是个好心人,曾送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去云栖寺出家,还花费重金帮他求了一份度牒。” 国战时期,中原百姓过得水深火热,纷纷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宗教上,这也导致了当时庙宇纵横。 甚至有人随便塑造一个泥胚,就敢说是仙佛法相,当享人间香火。 沈凛扫平十二国后,马上将重心移到了宗教上,大批人出家学道,明显不适合国家发展。 不少寺庙还拿大笔的香火钱收地买田,美名曰“世外供田”,当免赋税,否则会引来神仙怪罪。 皇帝是天子,这是沈凛统治江山的根本,不能明着反对,所以颁布律法,以“度牒”限制宗教的发展,若是得不到朝廷承认,则是邪庙淫祠,理应拆除。 一时间,不知多少假冒的和尚道士纷纷还俗。 张权一听此言,瞳孔急速收缩,颤声道:“殿下…” 沈舟正好将匕首拔了出来,疼的对方脸部肌肉极度扭曲。 少年捂嘴道:“不好意思,我帮你插回去。” 说罢换了一个皮肉较好的地方,一寸寸将匕首捅入。 这回血液没有飞溅出来。 张权此时已经满头大汗,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强撑着道:“殿下,此事跟那个小和尚无关,他只是个孩子。” 沈舟翻开档案道:“这里面记载说,你妻曾在景明三年诞下一子,可惜刚出生就夭折了,那小和尚也就七八岁样子,是不是太巧了?” 张权认命般闭上眼睛,低声道:“晋王世子沈弈。” 众人一惊,李慎行吓得连瓜子壳都吞下了下去,唯独沈舟哈哈大笑。 侍中程砚农眼神凌厉道:“若真是晋王世子在背后谋划一切,我等还需尽快将事情报告给宗人府。” 江左晦看少年行为反常,拉着同僚袖子摇了摇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沈舟好半天才停下来,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道:“张大人啊张大人,该让小爷说你什么好。” 张权因失血,全身发抖道:“殿下,下官所言非虚,确是沈弈。他曾许诺,若是下官能将此事办成,将来登临皇位之后,让我做兵部尚书。” 沈舟将档案扔到一旁,狡黠道:“张大人,你跟那个小和尚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你还跟同僚一起去看望过他,既如此,朝廷只要耐心追查,迟早都会发现的。” “爱子情深,还请殿下放他一条生路。” 沈舟继续道:“你看又急,不打自招,小爷从头到尾可没说过你们是父子。” 张权一愣,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少年掐住下巴,“小爷刚刚编了个故事,张大人听完后再死不迟。” 第50章 讲故事 有值守在兵部尚书李慎行的示意下,往张权嘴里放了颗孩童拳头大小的铜球,并用麻绳绑好。 一般大牢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要防止犯人畏罪自尽,只需将其绑死,再用铁钳拔去牙齿便好。 不过今日有不少朝廷重臣在场观摩,李慎行才用这么柔和的法子。 沈舟五指卸力,掏出帕子擦去手上的污渍,开口道:“从前有个人,名叫张权,正好跟张大人同名同姓。” “这张权应该是一位国战余孽,听命于某人,并被作为一颗死棋,狠狠钉在兵部衙门,至于这颗棋怎么用,如何死,执棋者怕是自己也没有考虑好。” “多年以后,在张权都快忘记了使命时,他的妻子竟然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作为一颗死棋,就算有了传人,横竖也不过多一条命而已,所以他毅然决然的将儿子送去了云栖寺,并且毫不忌讳的让旁观者猜测二人的关系,这一步实在太妙了。” “景明十年冬,终于被这枚死棋发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一位名叫沈弈的皇孙找上了他,希望借兵部特供的草料,毒死国子监的马匹。” “为此,张权找到了王马夫,并用他女儿的病为借口,循循诱导,最终于今早下毒成功。” “但这份成功,是沈弈的成功,而不是张权的成功。他多年混迹京城,把皇室子弟的脾气秉性摸的一清二楚,知道沈舟这个软心肠的花花公子,即便查明真相,也不会把王马夫一家如何,甚至会主动揽责,借此逃出国子监。” “到这里,计划已进行大半,而张权真正的目的也显露了出来,他想要乘上这股东风,借此一举灭除京城附近州府军马,让苍梧再无强力骑兵,如若几年内,有国战余孽行复辟之事,最终鹿死谁手,尤为可知。” “毒害军马这种大事,作为兵部驾部司主官,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干系,死棋嘛,最终还是要死的,但临死之前,如何能再为故国同胞赚取更大的利益呢?” “这个问题,张权早就想好了,就是他多年前送往云栖寺的亲生儿子。面对审讯,无所不言只是第一步,攀咬沈舟,逼迫用刑也只是第二步。” “而目的就是引出云栖寺的小和尚,就算沈舟这浪荡公子哥没有从档案上看出端倪,张权也会装作扛不住酷刑,自己说出口。” “然后嘛,再表演一段深情厚谊的戏码,正常父亲为了保全儿子,自然会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没人会想到,这是死棋的借坡下驴,刚刚小爷还没问,你就把沈弈供了出来,把我笑的够呛。”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有些畜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算计了进去,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张权一开始还拼命抗争,但越到后来,挣扎的幅度越小,眼神也逐渐黯淡下去。 “知道小爷为什么猜的这么详细吗?”沈舟自问自答道:“你们这些国战余孽,太贪心了,一个沈氏嫡长孙还不够,偏要拖陆家下水,谁脑子有问题啊,下毒下两遍,怕别人查不出来是吗?” 少年将布条解开,取出了铜球扔到一旁,斜靠着柱子,笑嘻嘻道:“你也算是个高手了,不妨想想看,整个计划还有什么纰漏。” 张权脸色惨白,脑子里一片混沌,茫然的摇了摇头。 “蠢,是沈弈。”沈舟畅快道:“小爷的这位堂兄,都说他智谋超群,有明君之相,但相处多了就会发现,此人极其缺乏安全感,畏首畏尾,你就算借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军马下手,只会暗地里搞些小动作恶心人。” “他不敢,但你们还是冒险做了,身份问题自然水落石出。”少年故意以戏腔唱出最后四字。 张权顿觉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剩灰蒙蒙的一片,颓然道:“二次下毒,并非我的手笔,他们太着急了。” 沈舟收敛笑容,认真道:“这样,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想办法告知同党,让他们来营救,小爷趁机瓮中捉鳖,只要被逮住的人身份地位比你高,我就放你和小和尚离开京城。” 张权一双眼睛逐渐明亮,死死盯着少年,癫狂道:“你不是纨绔,我们的目标都错了,都错了!” 沈舟看向身后众人,转了一个圈道:“小爷不是纨绔吗?” 一群老者先摇头再点头。 江左晦笑道:“裤子都快玩掉了,确实是纨绔。” 少年低头看了看腰带,发现没什么变化,随即竖起中指。 江左晦不明其中深意,有样学样的回了一个中指。 沈舟翻了个白眼,转身冷冷道:“如果国战余孽都是你这样就好了,宵小之徒,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说完便离开了大牢,一个反贼的贱命,还不值他破例出手。 黑黢黢的甬道内回响起男子尖锐而绝望的声音:“没有人可以藏一辈子,我会死,你也会,苍梧也会!” 陆知鸢没有跟着下去,一直在地上等他们。 穿着白裘的少女跟雪花融为一体,只有伸手时才能看见腕间的一抹绿色。 沈舟慢慢靠近,眼神柔和道:“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陆知鸢歪头道:“喜欢啊,为什么这么问?” 沈舟缓缓躺在雪地中,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抬头看天,任由雪花像棉絮一样盖在身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爷也蛮喜欢的,瑞雪兆丰年,人人有饭吃,多好。” 李慎行只觉得刚刚的问话跌宕起伏,如同在海上乘巨舟破浪,真没想到国战余孽对苍梧渗透如此之深,似蛆附骨。 更没想到的是,外人嘴里的“天字第一号大废物”,竟能凭借寥寥几条线索,将事件还原的七七八八。 便是刑部和大理寺那些断案高手,怕也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 就算陛下今早没有圣旨传来,掺杂了断肠草的马料照样会在午时被拦下,没有机会送往军营。 沈舟忽然坐起身,脸色难看道:“想少了,要遭!” 第51章 住手 沈舟满心忧虑的看着李慎行,急切问道:“李尚书,兵部府衙莫约有多少衙役?” 各部官员胥吏都有明确记载,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位凤州李氏族长不假思索道:“兵部不比其他五部,能直接动用的衙役只有六十三人,其中七人告假,若是算上门内四司,还有三十六位略通拳脚的官员。” 沈舟坚定道:“能让这些人跟小爷去个地方吗?” “还请殿下不要为难下官,这些人都是兵部防卫,若无贼子打上门,按律不得外出。”李慎行躬身道。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说的好听点叫不畏强权,说得难听就是脑筋死板,不知变通。 江左晦插话道:“殿下尽管把人带走,朝廷六部都在一条街上,老夫会调其他护卫来暂时驻守兵部。” 沈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对着陆知鸢道:“去齐王府,叫王管家尽快赶往王马夫家。” 李慎行看着少年略显瘦弱的身形消失在雪中,担忧道:“江大人,此举不合规矩,兵部毕竟是六部之一,若是陛下事后问责怎么办?” 左仆射陆观潮背手道:“谨言(李慎行字)不是说,若有贼子打上门,护卫还是可以外出追捕的吗?老夫等人来之前,齐王世子强闯兵部,先私后公,可谓京城第一大贼子,将其抓捕归案也是应有之义。” 李慎行瞪大了眼睛,还能这么解释?看来他跟三省官员的差距,不仅品阶,还有对规矩的应用和脸皮的厚度。 尚书令江左晦笑道:“若是把殿下逼急了,他能一把火将兵部点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结局,这几年国库虽然盈余不少,可也要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兵部府衙建造不过十年,老夫觉得没什么重修的必要。” “殿下不会如此狂悖…吧?”李慎行不相信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况且沈舟今日所言所行,已经让他认定张权最后几句话绝非无的放矢。 这个藏的最深的浪荡世子,定然图谋甚大,或是想避开最激烈的皇位争夺,等晋秦双王两败俱伤后,再来一招黄雀在后。 不得不说,一场布局十数年的惊天布局,确实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江左晦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能通过对方神色猜到些苗头,摇头苦笑道:“半月前在宗人府,殿下差点把皇宫点了。” “不可能!”李慎行瞬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位志在帝位的皇孙,即便是伪装,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旦与宗人府闹翻,没有了沈氏长辈支持,岂不是如同自断一臂。 江左晦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陛下也同意了。” 李慎行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来气,一向圣明的陛下,怎会答应如此荒唐的事? 江左晦拍了拍他的肩膀,提点道:“老夫等人年事已高,你们还年轻,要习惯。” … 沈舟在兵部大门前,让仆役将陆观潮等人的车架卸了下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霎时间,本就喧闹的街道上更加鸡飞狗跳。 他确实想少了,在王马夫家时,只想着有人设计陷害他,完全没有发现对方还有惊天后手,更没猜到主谋是国战余孽。 当时少年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下手之人不会迁怒老王一家,毕竟任务已经完成,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 快些!希望能赶得及! 再快些!一定要赶的及! 老王住的地方本就是城内最荒芜的一片区域,平时少有左右威卫巡视,最适合下手。 沈舟离着好远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血腥气,急的他双腿猛夹马腹。 周围一片死寂,但少年似乎听到了铁器击撞的声响。 小院中。 雪粒子刮着王马夫的脸,像极了那年赵国都城的箭镞雨。 他挥刀逼退众人,再轻手轻脚的把闺女塞进酸菜缸,小姑娘攥着父亲一片衣角:“爹,缸里有腌萝卜味儿。” 王马夫扯断半截袖子堵住缸口,柔声道:“闻着饿就啃两口。” 冰碴子混着血沫在喉头滚动,这帮贼子一看出身军伍,训练有素。 作为士兵,他在战场上不曾后退半步,作为父亲,今日也不会退。 “原骁骑营第七队骑卒王定疆!冲阵!” 袭击者的弯刀劈来时,王马夫俯身以柴刀横斩对方膝窝,正是当年军中砍马腿的招式,屡试不爽。 只是现在刀轻了七两,没能将对方连骨带筋削断。 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黑衣人,他舔了舔裂开的虎口,“六个。” 外面不断有黑衣人翻墙入院。 王马夫旋身用瘸腿扫起冻硬的尿桶,黄冰片子糊了来人满脸,这是他从敌军斥候身上学来的,不过对方当时撒的石灰粉。 王小满在缸里哼起童谣,跑调的声音刺穿风雪:“芦花年年白,孤舟横浅滩。青瓦檐下芦絮飞,青衫巷尾青骢马…大雪今年迟,一程又一程,黑山叠黑衣黑,黑水渡头黑鸦啼…” “唱吧,唱到完全胜利时。”王马夫盯着一个使链子的壮汉,看样子应该是对方的头目。 他随手耍了一个漂亮的刀花,猛然向前,趁着对方用铁链缠上柴刀时,瞬间松开右手,顺势整个人顺着铁链滚进对方怀里,利用惯性将其扑倒。 断腿骨卡着那人肋骨发出脆响,齿间早备好的枣核钉扎进对方脖颈,闺女总喜欢用这玩意磨牙,怎么说都不听,他为此烦恼了许久。 可是如此一来,他也身中数刀。 有一蒙面女子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越过人群笑道:“不愧是苍梧军中出来的。” 王马夫抹去脸上血渍,不想让闺女看见自己骇人的模样,即便是最后一眼。 他慢慢爬向酸菜缸,在洁白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小满的羊角辫从缸沿支棱出来,挂着霜像两把小弯刀。 小丫头满脸泪水,却笑着把最后一块姜塞进父亲嘴里,那是他教她的止血土方,“爹,我偷吃了半片萝卜,已经不咳了。” 就在女子打算痛下杀手时,一匹老马撞翻院门,少年大喝道:“给小爷住手!” 第52章 以剑对剑 陆知鸢马不停蹄的赶到齐王府,正巧碰上出门的男装少女。 温絮双眼微眯,下意识道:“沈舟不在家。” 陆知鸢被来人精致的脸庞所吸引,直到有寒风钻进她的脖领,这才惊醒道:“沈舟让王管家快些去找他。” 一老者霎时间出现在温絮身旁,笑道:“不着急,慢慢说。” 齐王府方圆百米内的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陆知鸢指着东南方向道:“来不及了,城里混入了国战余孽,想要对沈舟动手。” 老者瞳孔一缩,“还请温公子借剑一用。” 温絮毫不犹豫递了过去。 王管家接过后又立刻消失在原地,他自从入了齐王府后,已经多年未曾握剑,不知江湖上还有多少人记得王雪崖的名号。 一剑惊鸿千山白,半刃为出九州寒。 温絮拽着陆知鸢肩膀,二人一同飞身上马。 少女本想挣扎,但察觉到后背传来的奇妙感觉,顿时将“男女授受不亲”几字咽了下去。 小院中。 沈舟挡在王马夫一家身前,左顾右盼,将一把粪勺紧紧握在手中。 他今日未曾佩剑,全身上下只有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 少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想帮兵部衙役争取赶来的时间,开口道:“大雪天穿黑衣,你们还真是特立独行。” 带着面纱的女子笑道:“小弟弟长得蛮好看,是哪家公子?” 沈舟吐了口痰道:“不好意思,小爷对年长的姑娘不感兴趣。” 女子气急向前一步,“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就是不知舌头被割下后,还能不能这般犀利。” 沈舟继续道:“我看婶子你身材不错,正好老王没媳妇,不如你留下来嫁给他。” 女子一挥手,周围黑衣人瞬间围了上来。 沈舟拿着粪勺乱甩,施展了一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棍法,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虽然暂时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但他自己也被恶臭熏的干呕了几声。 少年朝着身后喊道:“老王,还能动吗?能动的话带小满先离开,这里交给小爷!” 还不等王马夫有回应,女子嗤笑道:“大言不惭。”随即右手一甩,一道寒光照耀着雪色,激射而出。 沈舟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匕首钉入腹中。 “这都没射穿?”女子惊讶道。 少年拔下匕首,扯开狐裘,露出里面一件金丝宝甲,呕血道:“还好上次刺杀后,小爷就多留个心眼。” 随即他大怒道:“你知道这件螭吻甲费了小爷多少心思吗?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话音刚落,小院外传来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更有一群穿着红黑色衣袍的年轻人跃上周围房顶。 女子脸色一变,正欲招呼手下撤退。 谁料周围立马出现数十条锁链,每一条都连着尖锐的钢钉。 不过眨眼的时间,小院内就已经尸横遍野。 有一中年男子站在高处,放声道:“吴国余孽,可还记得鄙人,当年冲进国都,取下你们皇帝首级的那位。” 女子赤红着眼睛道:“苍梧雾影司,夜游神郑靖海。” “正是在下。”中年男子爽朗道:“没想到今日还有交手的机会。” “我以为你早就被苍梧卸磨杀驴了。” “苍梧并非吴国,干不出这种勾当。” 郑靖海话音刚落,忽然心头一紧,城外似有一股强烈的杀气锁定了整个小院。 他猛地跳下房顶,大喝道:“结阵。” 所有隶属于雾影司年轻人没有半分犹豫,即刻将沈舟护在身后,严阵以待。 他们自小被养在宫内,所学的第一句话就是“谨遵圣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女子呵呵道:“苍梧皇帝还真是舍得,竟然能让你亲自出手保护一个年轻人,不过可惜,都得死。” 一道剑气像是来自天外,裹挟着漫天大雪,撕裂着周围的一切,直冲小院。 就在郑靖海想要用手下的命拖延时间,他则拼死带走沈舟时,姗姗来迟的齐王府管家扔出手中长剑。 纤细的剑身跟巨大的无形剑气撞在一起,余波酝酿成成一股长达数百米的旋涡。 王雪崖飘然落地道:“没什么可惜的。” 门外的兵部衙役被这一幕震惊的张大了嘴巴,他们年岁都不大,从未在战场上见过真正的高手厮杀。 女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纷纷道:“沈承煜的走狗,那这么说,那个公子哥就是齐王世子?” “王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王雪崖轻挥衣袖,女子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沈舟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倚着粪勺轻轻唤道:“老王…” 远在城外出剑的高手,运转体内雄浑的气机道:“这女子老夫要带走。” 王雪崖摇头笑道:“伤了我家世子,带你是带不走了,不如端走吧。” “王雪崖,你我也是老相识了,莫要以为老夫怕你了,即便是京城这座大阵,老夫想走,它也拦不住。” 沈舟竖起拇指,狠狠向下道:“老匹夫,够胆就进来试试。” 他现在有人撑腰,怕个卵! 王管家笑道:“他不敢,京城的这座雷泽大阵,耗费道门无数心血,除非有武人踏入太一归墟,否则易进难出。” 沈舟好奇问道:“江湖上真有归真境界的高手吗?不都说这个境界是杜撰出来的?” 王雪崖解释道:“按照武道一途的攀登顺序而言,应该是有的,不过近百年,未曾听闻有人踏足,殿下若是勤快些,或可一睹山巅的风采。” 沈舟飞快点头笑道:“借你吉言。” 城外高手一连叫了三个好字,“既如此,那你我二人就在这京城打个天翻地覆,尸横遍野!” 说完他便一步步靠近京城,每次脚步落下,气势都会强一分,这是在蓄势。 沈舟立马正色道:“不可以!” 京城,尤其是皇宫内,定然有不少高人,即便百分百能将城外之人斩于剑下,可受到波及的百姓怎么办? 死了就是死了。 王雪崖对此既欣慰又遗憾,欣慰是因为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虽然做事冲动,但从未践踏过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好不容易碰到“老朋友”,却只出了一剑,手都有些生了。 女子慢慢后退,在院门前停下,对着少年一笑,“姐姐记住你了。” 沈舟干笑道:“婶子还是把小爷忘了吧,我们没可能的。” 第53章 厚此薄彼 事态平息,郑靖海率先带人离开,他们隶属雾隐司,如果不是少年生命受到威胁,本就不应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暗中的杀手,才最具备威胁。 紧接着是兵部衙役,他们也没想到会白跑一趟,但能看见两大高手隔空对剑,也算不虚此行。 沈舟长出一口气,忽然想起王马夫,跑到酸菜缸前,蹲下道:“老王,醒醒。” 王小满虽然被吓的止不住颤抖,但还是坚强的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哥哥,爹爹累了,要休息一下。” 沈舟将小姑娘从酸菜缸里抱出来,用狐裘挡住她的视线,对着王管家道:“把老王送去医馆,要快。” 王雪崖蹲下身子,在王马夫身上连点数下,帮其止血,沉声道:“没有致命伤,不会有性命之忧。” 随即抱着对方残破的身体,离开了小院。 小姑娘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断在抽搐。 沈舟拍了拍她的后背,看着满地的血迹道:“要不要跟去哥哥家里?” 小姑娘抬起头,泪眼朦胧道:“我要在家里等爹爹回家,哥哥不用担心,小满会自己做饭的,只要我乖一点,爹爹就能好的快一点。”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爹爹也会在哥哥家里养伤,你要是不去,谁照顾他呢?” 小姑娘抹去脸上的泪痕,嘟嘴道:“真的?” 沈舟腾出左手,竖起小拇指道:“拉钩。” 小姑娘这才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并小声道:“哥哥等一下,小满要把家里收拾一下,不然这些酸菜容易坏。” 沈舟忍着腹部的剧痛,笑道:“哥哥也蛮喜欢你家酸菜的,不如搬到哥哥家里,算是你爹爹的医药费?” 少年终于费尽心思将小姑娘哄好,二人这才踏出小院。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骑着白马而来。 少年呵呵道:“还挺登对。” 沈舟将小姑娘交到陆知鸢怀里,嘱咐道:“送去齐王府,就说是小爷的私生女,让下人们看着点。” 温絮一眼就看出了不对,沉声道:“你怎么样?” 少年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有宝甲在身,问题不大,那娘们匕首太锋利。” 陆知鸢急忙掀开沈舟的外袍,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感觉整颗心被人狠狠揪起,想要将颤抖的手掌贴上去。 沈舟后退一步,还不等说话,就觉得眼前一黑。 等少年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迷迷糊糊的撑起身子,看向房间正中央,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院子里铺了地龙,便是薄衫赤脚也不会觉得寒冷。 一群人将王小满团团围住,王妃林欣拿着沈舟年幼时最喜欢的玩具,诱惑道:“叫奶奶,叫奶奶就送给你。” 沈皓听到消息后,也从家里带了一堆东西过来,“这把刀是你皓伯伯小时候用的,斩杀过不少凶猛异兽,上面有好多亮晶晶的宝石。” 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想起父亲的教导,腼腆道:“爹爹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 温絮和陆知鸢联手将沈皓推到一旁,异口同声道:“女孩子家家,要刀做什么,还是沾过血的。” 齐王沈承煜手捧一本圣人典籍,趁机道:“就是就是,我看还是让小满跟着我读书,本王这一身的本事,总要有个传人才好。” 林欣板着脸道:“去去去,一边玩去。” 沈舟轻咳两声,发现众人没反应,随即又提高了点音量。 刚刚被妻子教育的沈承煜朝着儿子点了点头,“醒啦。” 随即又加入了小满争夺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是好事,是享受。” 沈皓难得反驳这位长辈道:“那还是您自己独享比较好。” “不会吧?”沈舟尴尬道:“不会这么厚此薄彼吧?小爷是个伤患啊。” 小姑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踉踉跄跄的爬起身,迈着小脚步跑到床边,甜甜道:“哥哥。” 林欣在后面追着道:“慢点,慢点。” 沈舟将小姑娘抱上床,划了她的鼻子一下,“还是你有良心。” 别说,小满之前脏兮兮的看不出来,现在洗漱完后确实像一个瓷娃娃。 小姑娘从荷包里掏出一根油腻的鸡腿,递了过去,“哥哥睡了很久,肯定饿了吧,这是小满特意为你留的。” 在她的记忆中,爹爹每次都会把鸡腿留给她,所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小小的举动,惹得林欣母爱泛滥,一把将儿子从床上揪起,然后又拽着陆知鸢和温絮,三人一同陪着小姑娘在床上玩闹。 反正臭小子的降香黄檀床够大,即便再加几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 沈舟晃悠悠的走向窗户,看着站在外面傻笑的王马夫,“以后你跟王小满就待在府里。” 老王嘿嘿道:“沈小满,以后就是沈小满。” 少年快且轻的拍了对方肩膀一下,“占便宜没够是吧,小爷还没成亲呢。” 当时只是一句戏言,他虽然很喜欢小姑娘,但也没沦落到抢别人闺女的地步。 王马夫解释道:“殿下救了俺父女的性命,俺除了这条烂命,在没什么能回报的,王爷说了,就让小满跟您姓,这是俺的福气,也是小满的福气。” “沈小满?”少年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小姑娘立马抬头看来。 沈舟低声笑道:“可以,但是要说清楚,既然跟小爷姓,以后你要再想改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王马夫的眼神从未离开过闺女,一边哭一边笑道:“不改,以后都不改。殿下放心,俺知道,小满是小满,俺是俺,不会让王府难做的。” 说罢便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开。 话都说清楚了,沈舟也不再纠结,对于这对父女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女眷都在床上,沈承煜为了避嫌,带着沈皓离开了房间,路过窗口时,听见少年问道:“跟骁骑营有旧?” 沈承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低声道:“是有愧,若是当年发现的早些,那些兄弟就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难怪你要小满改姓沈。” 苍梧赐姓是一件非常严苛的事情,就连皇帝这么多年也就做了两回。 忠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被赐姓者要获得赐姓者的全部信任。 沈承煜语重心长道:“你和皓儿日后行事要更慎重些,不要因为一时疏忽,酿成惨剧,事后补偿总比不上阻止事情发生。” “好。”沈舟正经答应道。 沈承煜忽然笑道:“你小子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有没有什么报复计划,说出来,为父帮你参谋参谋。” 第54章 镯子 沈皓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对于战国余孽,沈舟大概率不会继续插手,除了防止惹祸上身之外,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朝堂,江湖,处处都有这群人的身影,藏得太深,势力太大。 不过既然苍梧能从正面战场上击败他们,自然也有应对阴谋诡计的手段。 可沈弈即便没有参与后续,但毕竟跟国子监下毒事件脱不了干系。 沈舟托着下巴道:“小爷想整把大的,需要时间筹备。” “为父说不定能帮上些小忙,透露一点呗。”沈承煜搓手道,他表现的比儿子还兴奋。 “一大把年纪了,你也不嫌掉价。”沈舟吐槽后问道:“外公是不是有商队走西域和岭南道?” 沈承煜回道:“江南林氏虽然人丁单薄,但在商界的势力遍布整个苍梧,除去为了避嫌的京城,其他地方都有他们的踪影。” 沈舟趴在书桌上,左手撑着虚弱的身子,右手持笔写下几个小字,然后用嘴把墨迹吹干,将纸张叠好,递给父亲道:“让外公帮我带点东西,尽快送到京城。” “为父能看吗?”沈承煜狡黠笑道,模样跟儿子使坏时别无二致。 少年冷笑一声,“你要想被小爷一顿痛揍,尽管看。” 沈承煜唤来侍女,将事情吩咐好,又跟儿子道:“那女子匕首上有毒,你三天滴水未尽,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沈舟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床榻,右腿跨上窗台,有气无力道:“扶小爷一把。” 沈皓急忙伸手,搀着好兄弟离开了房间。 林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一把将小姑娘搂入怀中,神色无比认真。 温絮和陆知鸢见她这副模样,也纷纷理了理衣衫,跪坐一旁,三人正好呈品字形排列。 林欣指着右侧男装少女道:“小满,这是大姨娘。” 温絮双手食指缠绕在一起,却没有出声反驳。 小姑娘迷茫的眨着大眼睛眼,似在思考,一直不断地点头和摇头。 温絮犹豫片刻,警惕的看着周围,确认没人后,解开头上的发带,任由黑发四散披肩。 小姑娘被吓的捂住嘴巴。 林欣又指着左侧道:“这是二姨娘。” 陆知鸢则更为紧张,涨红着脸道:“回禀王妃,我跟沈舟…” 林欣不等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道:“你的生辰贴,可已经被齐王府保管很久了,当然,舟儿的生辰贴也在陆府。” 一般来说,苍梧皇室和高官的子女定亲,需先签订聘书,然后在户部录档,最后才是双方儿女交换生辰帖。 林欣既然能将此物拿出,就说明前面的流程已经走完,只是长辈们刻意将这件事瞒了下来。 按常理而言,陆知鸢跟沈舟定亲更早,理应是世子妃,位份也该在温絮之前。 可林欣太了解儿子了,日后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就按年纪先排好,省得小满称呼模糊。 她从手腕上褪下两个翠绿的镯子,分给二人,笑道:“以后要是舟儿再往家里带姑娘,可就没有了。” 长辈赐,不可辞。 温絮和陆知鸢对视一眼,同时行了大礼,双手将镯子接过。 林欣捏了小姑娘脸颊一下,嘱咐道:“以后舟哥哥在的时候,你就叫她们姐姐,如果不在,就叫姨娘。” 原名王小满的沈小满,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理解了这段话,警惕环顾四周后道:“大姨娘,二姨娘。” 两位少女内心不约而同颤动了一下。 林欣又严肃道:“虽然不是亲的,但你们不能偏心,都是一家人,府里规矩不多,可重。” “是。”二人异口同声道。 王妃抱起小姑娘,欢快道:“时间也不早了,得进宫见你皇曾祖父。” 宗人府。 还是那幅《九叶同根图》,三张紫檀太师椅也未曾有任何变动。 沈弈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手背,豆大的汗珠将盘金地毯打湿,即便拼命稳定身形,可还是止不住颤抖。 他原本只是计划毒死些马匹,想借此将贼子赶出国子监,好让对方离陆知鸢远些,却没料到,竟然能牵扯众多出国战余孽。 三位宗人府大佬在暗处纷纷摇头,且不提胆大妄为的沈舟,就算是沈卓,也比沈弈镇定的多。 还未开始审问,他就已经快被击穿心理防线了。 这样的人,若将来继承大统,岂不是要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又过了一会儿,宗令沈墨庵才带着两位胞弟从后面走入大堂。 沈弈声嘶力竭的喊道:“冤枉,孩儿乃是沈氏长孙,断无可能与国战余孽勾结,三叔祖,您与皇爷爷一母同胞,还请帮孩儿说几句好话。” 左宗正沈竹蹊手持美人扇,轻轻敲打掌心,失望道:“你这是变相承认国子监坑害舟儿一事了?” 沈弈在心中犹豫一番,决定以小错掩盖大错,“那是孩儿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想借此敲打敲打舟弟,希望他能收心,不要在肆意妄为。” “还在狡辩。”沈墨庵怒道:“你想要教育弟弟,方法有很多,何必私下动手。” 他们不在乎什么国战余孽,只要沈氏内部如铁桶一般,外人便不能撼动分毫。 “事实却如孩儿所言,绝无半分虚假。”沈弈继续道。 “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对兄弟下手,你眼里还有皇室吗?你还记得自己姓沈吗?” 沈砚溪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就切中要害。 除了沈舟那个出了名的不孝子,其他皇室晚辈都把这个“沈”字看的比命还重要。 因为它不仅是血脉象征,更是通往至尊之位的钥匙。 沈弈心如死灰,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垮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孩儿错了,还请诸位叔祖看在孩儿及时醒悟,再给一次机会。” 此时,一身穿大黄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怀中抱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如何了?” 第55章 沈氏家风 宗人府三人起身行礼道:“回禀陛下,沈弈已经认罪。” 沈凛走到这位沈氏嫡长孙身前,轻点脚尖,示意对方抬头道:“弈儿,你可知朕曾对你抱有多大希望?” 沈弈难掩哭声,“孩儿错了。” 沈凛叹气道:“舟儿在兵部说你懦弱不堪,朕本不信,但就在刚刚,你又让朕失望了一次。” 沈弈匆忙用衣袖抹去泪痕,跪直了身体,拱手道:“臣请陛下责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舟敢用一根粪勺跟诸多国战余孽对峙,而沈弈却连见宗人府长辈都畏畏缩缩,这其中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沈墨庵建议道:“不如让他回去闭门思过?也好将事情复盘一遍,现在认错,未必能知道错在哪。” 沈弈眼神瞬间出现了闪躲的迹象,一时竟分不出二叔祖这句话是好是坏。 既然准许复盘,又为何说他不知错在哪? 沈凛点头道:“如今有人帮你求情,就回府好好想想,再写一篇陈表给朕。” 国子监坑害沈舟,若无后续,只是一件小事,连宗人府都不用来。 但作为沈氏子孙,有胆子谋划,却没胆子承认,哪怕是说一句,“我就是看沈舟不爽,就是要教训他”,也比现在好上不少。 勇气这东西,装不出来。 沈弈磕头道:“多谢陛下,多谢宗令。” 等他离开,沈凛笑着将小姑娘放在地上,介绍道:“这是几位太叔祖。” 沈小满回想着才学到的规矩,撅起屁股行礼道:“小满见过太叔祖。” “们。”沈凛笑着提醒道。 小姑娘有些害怕的抱着皇帝的小腿,重新将刚刚的话再说了一遍,特意加上了“们”字。 沈竹蹊上前问道:“陛下,这是?” 沈凛颇有些自豪道:“朕就说舟儿是承煜没有教育好,若是一早放在朕身边,绝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沈竹蹊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舟儿才多大,就有闺女了?” 这句话也给其他两人吓的不轻。 沈凛想把小姑娘交给身后内侍,却发现她手劲还挺大,也就没有强求,回忆道:“当年骁骑营事发后,朕懊悔良久,也曾在国战后收拢老卒,却无一人愿意接受兵部的补偿,不愧是我苍梧剑锋,骨头是真硬。” “这是骁骑营后人,下毒的王定疆?”沈砚溪问道。 “嗯,朕与他有数面之缘。”沈凛承认道:“若无骁骑营多次拼死相救,朕早就死在赵国的箭雨之中,更别提后面的中原一统,所以承煜让小满跟舟儿姓沈。”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曾在马背上与同伴大放豪言,说要娶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为妻,还要让陛下当他的证婚人。 沈凛都是答应了的。 直到惨案的发生,年轻人佝偻着身子,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离开军营,还带走了那面残破不堪的营旗。 沈凛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朕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沈弈,而是想跟诸位商议,能否将小满加入族谱,成为苍梧真正的公主,算是给蒙冤的将士们一个交代,告诉他们,朝廷不仅错了,还愿意认错。” 两位宗正同时对小姑娘行了一礼道:“臣等没有意见。” 沈凛又看向沈墨庵,只听其愤愤道:“臣有。” “朕知道你有,所以才来商议。” 沈凛不是一个专横的皇帝,很多时候他都愿意听取他人的意见,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把控一切,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沈墨庵伤感道:“陛下应该早点带她来的,兵部和朝廷的面子,大不过万千将士的军心。” 都是从国战里活下来的兄弟,深知军伍的重要性,即便如今苍梧重文轻武,可户部拨下去的款项,不减反增,多是用到了老兵的安顿上。 越来越多的将士老了,需要保障他们的生活。 沈凛松了口气,重新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二弟将族谱取来。” 不多时,一张巨大的卷轴在桌案铺开。 沈墨庵将笔尖浸润墨汁,道:“还是陛下动手吧。” 沈凛好不容易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到沈舟二字,随即动手在下面划了一条竖线,慎重的写上“沈小满”。 随着最后一笔完成,小满正式成为沈家一员,今后再有人拿小姑娘的身世找茬,面临的将是整个皇族的怒火。 夜色渐深,宗人府依旧灯火通明,几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依旧争论不休。 小姑娘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将头扭向另外一侧,梦里似乎有什么好吃的,时不时还会吧咂嘴。 众人的声音立马小了下来,害怕把她吵醒。 沈砚溪揪着沈竹蹊领子,小声道:“老夫就觉着‘驰烈’二字不错,‘铁骊’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还以为我沈家是铁匠出身。” 沈墨庵按着两位弟弟的肩膀,“都很烂,还是的‘烽羽’好,老夫可是宗令,就不能做回主?你们俩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哥?” “以权压人?年纪大了不起啊。”二人一齐怼了回去。 沈凛双手揉着太阳穴,或许舟儿的性子可能是真的遗传,沈承煜不是没有努力,而是想尽了办法,最后无奈选择放弃。 他都快忘了,上次兄弟四人如此争执是因为什么事,是幼时母后手里的那块甜糕?还是先帝亲手做的木剑? 我沈氏家风竟是如此? 沈凛揉了把脸,双拳紧握,声音细小而充满威严:“别吵了。” 说完他紧张的看了一眼曾孙女,坚定道:“封号‘昭骁’,昭告天下,骁骑破敌。谁再废话,朕一拳给他打飞。” 话音刚落,沈凛快速起身,小心抱起沈小满,还不忘跟睡梦中的小姑娘叮嘱道:“小满以后要乖,离这些老头子远一点,不要往宗人府跑。”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都冷笑一声,“圣旨未下,就有机会。” 说罢又争了起来,互不相让,什么兄友弟恭,去他的吧! 齐王府。 沈舟刚刚换完药,正准备回小院休息,恰好看见有二人相互挽着胳膊朝他走来。 少年呸了一声,“狗男女,勾搭的这么快。” 第56章 春猎开场 她们也看见了少年,陆知鸢不知在温絮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脸红一笑。 这一幕在沈舟眼里,自然是小情侣间的你侬我侬,还装模作样的捂嘴笑,老爷们就该笑的放肆一点! “哈哈哈,咳咳…咳。” 声音稍微大了些,牵扯到腹部刀伤,疼的他扶住身旁桌子,这才将将稳住身形 沈舟提起领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还好鱼肠线没有崩开,不然又得找大夫缝上,麻烦的很。 陆知鸢瞪了少年一眼,“都这样还逞能。” 沈舟摇了摇食指道:“小爷的身体自己清楚,你这么晚还不回家,不怕长辈寻来?” “我爹也在王府。”陆知鸢将头靠在温絮身上,温柔道:“今晚我和她睡。”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少年虽然这两年留恋于秦楼楚馆,但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拉拉手,连姑娘的嘴子都没咬过,他怕有些秘籍太过严苛,坚信童子身才是成为高手的关键。 陆知鸢笑容玩味道:“有王爷王妃在,量外面那些人也不敢碎嘴子。” 齐王府除了世子外,其他人口碑都不错,尤其是沈承煜,只要愿意发声,多数人都不会怀疑。 没办法,树的影,人的名,君子一言,能顶黄金万两。 如果连沈承煜的话都没人信,那帮文人怕是真的要扔下圣贤书,撸起袖子跟人讲理。 “我爹娘会答应这种离谱…”话还没说完,沈舟就发现二人手上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镯子,不可置信道:“老实说,你是我爹还是我娘在外面的私生子?这玩意她都能送你们?” 温絮顺势搂着陆知鸢的肩膀,“你猜。” “狗男女。”少年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哀叹道:“这府里真是没法待了,小爷要离家出走!” 陆知鸢察觉到对方话里的异常,小声问道,“这镯子是有什么故事吗?” “小镯子,小故事,没啥讲头。” 男装少女轻轻捏响手指关节。 沈舟一听就坐直了身体,这声音就跟噩梦似的,前些天一直缠着他,白天上学,晚上习武,府里的狗都比他更清闲些。 少年强装道:“没水啊,渴了。” 随即又小声嘀咕道:“求人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吧。” 温絮倒了一杯热茶,交由陆知鸢递了过去。 沈舟这才愿意开口。 江南林氏,富甲天下,这句话绝无夸大的成分。 即便是国战时,林氏也凭借着极好的口碑,周转于各国之间,并被奉为上宾,毕竟有些东西,只有他们能供给。 直到苍梧异军突起,开始逐鹿中原,林氏当即切断了所有与他国的贸易,倾全族之力资助,金银财宝一箱箱的往外搬,一部分换成粮草辎重,剩下的则用做将士们的军饷。 为了避人耳目,对外说是家中不孝子败光了家产。 可长久以往,即便是林氏也撑不住。 最后无奈变卖家中田产地契,这其中甚至包括养育了林氏数代人的祖宅。 家中男子冒充镖师,拿着换来的银子,一车车运往苍梧。 最惨时,一家老小被迫露宿街头,饿了就去山林间扒树皮充饥,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却无一人有过怨言。 “只有这对镯子,外公没有舍得卖,说是外婆的陪嫁,如果林家最后死光了,他得带去棺材里,不然害怕被骂。”沈舟喝了口茶道:“最后林家赌赢了,景明元年镯子被寄往京城,本来说是给小爷未来媳妇的,没想到便宜了你俩。” 二人对视一眼,将小小的窃喜藏在心中。 沈舟走到温絮面前,语重心长道:“辛苦了,她爹是个老古板,说话都没人听得懂,以后都在京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你受的。” 说罢便头也不回向外走去,至于未婚同房,人家长辈都没说什么,他也懒得管,反正出了事情赖不着他。 温絮为陆知鸢出头道:“听说有人八岁还尿床,第二天嫁祸给府里的大黄狗,有这回事吗?” 少年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恼羞成怒道:“你特么,你们俩,我,你,小爷……” 最后朝着门口喊道:“大黄!大黄你说句话呀!” 一只老狗摇着尾巴,从大堂门口慢慢走过。 “不争气的玩意,白养你这么多年,一有事就卖主子。”沈舟随即又看向陆知鸢,“背后嚼舌头,小心以后生儿子没…” 在温絮巴掌落下来之前,少年飞速的逃离了现场。 冬去春来,万物竞发。 沈舟在年前过完了十六岁生日。 这天少年起了一个大早,换上一身猎装,目光炯炯有神。 准备了数月,终于赶在春猎之前,他收到了外公的礼物。 东西不多,两个小瓶子就能装下。 齐王府大门外,沈皓亦是劲装打扮,准备在今日一展身手,再振永新王威名。 看见好兄弟出门,他迎了上去,展示背后的猎弓道:“找高人造的,潇洒吗?” 沈舟眉宇间褪去了些青涩,显得稳重了不少,“帅得很,不过今天就不要动手了,小爷怕你把其他人吓坏。” 少年一张口,就暴露了本性。 “这是什么话?”沈皓不满道:“皇室子弟里,除了沈卓还算有两下子,其他人本王都不放在眼里。” 沈舟斜撇过去。 “不能这么算,你是未来的江湖高手,看不上这种小打小闹。”沈皓看了看好兄弟的身后,问道:“就算看不上,也得装装样子吧,啥都没带?” 沈舟呵呵笑道:“小爷今天是去看热闹的,带眼睛就够了。” 沈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果断将弓卸了下来。 他可不想蹚浑水,万一被误伤,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苍梧一直保持着春猎秋狩的良好传统,马上取得的天下,皇室后代自然不能落下马上的功夫。 有文武百官观礼,几乎所有年满十二岁沈姓弟子都会参加。 皇家猎场设于城北十里,圈山围地,养殖了不少猎物,其中不乏奇珍异兽,比如上个月,有百姓言之凿凿,说在林间看见了凤凰,身披五彩衣,尾缀琉璃盏。 沈舟本以为起的够早,来到猎场后发现其他人都已经整装完毕,沈凛正在台上激情演讲,弄的一群年轻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冲进林中,将所有活物斩杀殆尽。 沈舟看着站在最前面的沈弈和沈卓,低声呢喃道:“两位表兄,今天可别让小爷失望。” 第57章 猎鹰令 沈舟没有加入人群,而是绕了个小圈,在设宴区找到自己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盘腿坐下。 沈凛还在台上,文武百官列于两侧,空旷的宴场中多出两道身影,极为扎眼。 皇帝连看少年数次,见对方只顾着蒙头吃饭,没有任何参与春猎的想法,随即用眼神示意身后内侍监。 不多时,割孤手捧一物走上高台。 沈凛慢慢揭开红布,露出里面的黑色铁牌。 下方数十位年轻人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竟然是猎鹰令!” 此物一出,场面顿时沸腾,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倒上一勺清水。 猎鹰令出自当年国战时的一句口号。 苍梧百将,猎鹰中原。 战事初期,沈凛命人打造了十二块铁牌,并承诺会赐给有灭国之功的臣子。 中原十二国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纷纷表示不屑,乱世持续了数百年,苍梧不过西边一小国,竟妄言吞并天下,跳梁小丑耍猴戏,徒增笑料。 可随着赵魏韩三国接连被灭,剩下诸国便再也笑不出来,开始摒弃前嫌,联手以抗。 猎鹰令也成为武将谋士最高荣誉的象征,就连南越和齐国也模仿过,希望借此提高本国士气。 可惜他们国都被破后,仿造的令牌都被销毁了。 拢共十二块,已经赏赐出去了五块,其中秦王沈承烁,现任左卫大将军萧钺的父亲萧掣各得其一,剩下的三块则在齐王沈承煜手里。 不过有个混球幼年时胡闹,不小心将其中一块遗落在家中湖心,至今没打捞上来。 沈凛眯起眼睛,心想这都不能勾起你的兴趣吗?看来要加点猛料。 他清了清嗓子道:“此物先寄放于弈儿手里,若是今日有谁能胜过他,再取不迟。” 沈弈翻身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谢陛下信任。” 皇帝三位皇子中,只有晋王沈承璟未曾获此殊荣,若是能保下令牌,也算圆了他父亲的一个愿望。 沈凛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道:“要努力。” 沈弈吼道:“臣定不负众望!” 沈凛点了点头,看向众人,大手一挥道:“沈家儿郎们,跟随朕手指的方向,冲!” 马蹄声压下鼓乐,数十位年轻人带着各自的护卫,浩浩荡荡杀向山林间。 等烟尘散去,沈凛才招呼百官落座,对于他们而言,春猎的结果并不能改变什么,今日只是一场例行的踏青罢了。 沈凛装作随意走到少年桌前,诧异道:“你怎么还坐着呢?” 沈舟满脸疲惫的捶肩捏腿,“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想跟这帮年轻人搅和到一起。” 沈凛揭穿道:“你昨天还闯了刑部大牢,跟里面被关押的江湖人士切磋,难不成是技不如人?” 沈舟讥讽道:“他们哪里是小爷的对手。” 其他事都好说,唯独武道一途,他太愿意低头。 “看来是颇有长进。”沈凛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不会又在谋划什么…吧?” “咱俩谁跟谁啊,不会的,放心。”沈舟毫不犹豫回道。 对方越是这样,沈凛心中就越是担忧。 这几个月,臭小子一次都没有去过瓷骨斋,他本来还挺开心。 但第二天,刑部的奏折就递了上来,状告齐王世子擅闯大牢,还在中间摆了张擂台,说是要学江湖人士约架。 沈凛再三犹豫,想着臭小子祸害罪犯也比祸害其他人好,便将此事压了下来,并让刑部对外不要多言。 刑部尚书童宏仁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叮嘱值守衙役,万万不能将几位凶狠的死刑犯放出。 沈凛越想越不对劲,这种货色能是安生的主?按少年的性子,若是不想参与春猎,都不会来现场。 就在他准备逼问时,左仆射陆观潮走了过来。 老爷子气势汹汹,颌下的胡须随着步伐不断上下跳跃,还挺灵动。 沈舟热情的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陆老爷子。” 陆观潮俯下身子,一拳狠狠砸在案台上,压着声音道:“鸢儿前几日又去你府上了?” “完喽。”沈凛起哄道。 沈舟立刻意识到对方是来找茬的,大义凛然道:“跟小爷没半毛钱的关系,她是去找温絮的,两个人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干嘛,小爷没有听墙角的习惯。” 他原以为如此模糊的说辞,定然能惹得眼前人大怒,到时候还能再看一场好戏,也报复一下温絮这几个月对他的虐待。 却不想陆观潮抚须笑道:“原来是找温…公子,那没事了。” 沈舟继续添油加醋道:“温絮院子里可没有其他下人,孤男寡女,小爷都不敢想…” “好好好。”陆观潮哈哈道:“感情好就好。” 五个好字让沈舟嘴角微微向下,这可不是一个女方长辈正常的反应,不应该冲到王府里,把那冷冰冰小子捆起来,再用沾湿的马鞭,狠狠的抽一顿吗? 沈凛在一旁玩味的看着少年。 沈舟发现了这异样的目光,拍案而起道:“小爷是哪里不如那个混蛋玩意吗?他最多就是我爹的私生子,就算以后分家产,那也得等小爷挑完后才能轮得到他。” 沈凛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上,“休要胡言,承煜名望一天弱过一天,就是你小子在外面造谣。” 沈舟愤然离席,跟其他官员有说有笑,叔叔伯伯叫的也勤快。 若是私下这般,难免被御史参上一本,说皇孙有结党嫌疑,但光明正大的这么做,反而不会落人口实。 “叶将军,好久不见,去年刺杀一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程爷爷,门下省年初最忙,您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萧将军,有空我们再组个局,一起大杀四方!” … 少年每次都不等回话,就自顾自的跟另一人打招呼。 陆观潮轻声道:“这是殿下想要培植势力?” 沈凛摇了摇头,“不像,臭小子憋着坏呢,你跟三省的同僚打个招呼,今日小心些。” 沈舟拎着酒壶,趁着跟旁人说话时,不着痕迹的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沈卓案上。 第58章 必胜的把握 猎场内。 山林间道路崎岖,沈卓凭借着优秀的骑术一马当先。 他出发前注意到沈舟并未参加春猎,这么说来,对手只有沈弈一人,胜败取决于双方最终捕获猎物的数量。 按照往年来看,沈卓赢多输少。 他带的护卫皆是百战老卒,并且都是在斥候营里活下来的精锐,踏山林如履平地。 沈弈快马加鞭赶上,笑道:“卓弟看来今天势在必得,为兄怕是保不住这块猎鹰令了,不如打个商量,这次让给我?” 沈卓拨转马头,躲过前方半人粗的树木,回道:“堂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宝贝,惟有德者居之。你我还是手底下见真章为好。” 沈弈双眼微眯,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杀气,他的这个弟弟故意将“天命无常”换成“宝贝”二字,当他这个嫡长孙是死的吗? “既如此,那为兄前往后山,卓弟在西侧狩猎如何?也省得我们彼此相争。” “为何不是你去西侧?” 后山连接着北部绵延千里的山脉,猎物最多,这对于每年都会狩猎的沈氏弟子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弈沉思后道:“既如此,为兄便让你一次,不过说好,秋狩时你不能再跟我抢。” “本当如此,兄先友,弟后恭。” 毫无理由的退让,往往会让对手察觉,提出对等的条件,才能将猜疑降到最低。 沈弈拉住缰绳,降低速度,目送沈卓离开。 他去年曾遇到过几位南洋商人,登门推销极乐鸟。 其状如鹤而披九色,首冠流霞,尾曳苍冥,振翅时若昆仑崩雪,琼玉碎而飞霜;收羽时似蓬莱敛雾,云涛息而生烟。 沈弈大为震惊,这哪里是什么极乐鸟,明明就是凤凰,小时候的凤凰。 他连夜解决了所有知情人,将三只小凤凰养在府内。 可惜冬季降临,有两只耐不住严寒,死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沈弈谨慎的将最后一只移至在他的房间中,日夜照料,直到春猎前一个月,才让人将其剪去少量羽翼,安放于皇室猎场西侧,并提前对外放出风声。 这样一来,就算沈卓猎杀上千头猛兽,也难以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比赛中扭转乾坤。 沈弈打了个响指,有一模样跟他相似的少年骑马而来,行礼道:“大哥。” “你带点人去后山,盯着沈卓的一举一动,若是他提前折返,注意给他制造点麻烦。” “好,大哥此次若是能赢得猎鹰令,父王必定有赏…” 沈弈沉声道:“放心,少不了你们的。” 少年点了点头,拔马而走。 沈弈慢慢悠悠行至猎场西侧,轻轻吹响口哨。 莫约过了一炷香,就在他腮帮子略感僵硬时,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这才从树杈间探出头。 沈弈掏出一份鸟食,呼唤道:“小凤凰,快快来。” 鸟儿展翅而飞,稳稳落在马头,好奇的打量着来人。 沈弈将其抱在怀中,低声道:“放心吧,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他现在只需等待时间慢慢流逝,然后将小东西献给皇帝,就能打败那个可怜贱婢的儿子。 后山。 沈卓不愧得到了其父的真传,每一箭射出都能命中猎物,护卫们忙的不可开交,既要帮忙猎杀,还得做好标记,方便后面的兄弟搬运。 沈卓突然拉住缰绳,朝着不远处黑影道:“沈枰,你怎么来了?” 酷似沈弈的少年扔出一只野鸡,回应道:“我大哥太谨慎了,不让我跟着。” “难不成西侧真有什么奇珍异兽?” 不管对方是不是故布疑阵,沈卓都不可能放弃后山,所以他现在也只是担心而已,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不知道。”沈枰道:“最近城里的凤凰传言可曾听闻?或许是我大哥的手笔。” “无稽之谈。”沈卓冷声道:“鸡尾巴上插孔雀尾,皇爷爷又不是前朝的昏君,不会认为这种东西是祥瑞。” 如果并非祥瑞,剩下的野兽他还不放在眼里,若是一头猛虎抵不上,那就再加一头。 沈枰放心道:“也是。” 沈卓展颜一笑,提议道:“一起玩会儿?” “我就算了,打下来的东西也都得算在我大哥头上,恼人的紧。” 只要有沈弈在,府里其他孩子就永远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沈卓庄重道:“之前的约定依旧作数,只要我当上太孙,你就是未来的晋王世子,也是未来的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的阻碍,我都会帮你扫平。” 沈枰重重的点了点头,但又有些担忧道:“你在晋王府有我,那我大哥在秦王府?” 沈卓阴森笑道:“沈承璟哪比得上我父王。” 秦王府的规矩与军营无二,一个忠字贯穿上下,若是真的有子弟敢投靠他人,即便沈卓不出手,沈承烁也会将其五马分尸。 不用怀疑,是真正的五马分尸,还会让所有儿子一同观礼。 时间转瞬而逝,暮色泼金,云似焚天,西方裂开一线赤绡。 沈舟趴在桌子上了无生气,春猎按例要进行三天,他可不想在这里过夜,连硬邦邦的蚕丝榻都没有。 沈凛只觉得少年的模样好笑,若是将来登临大宝,不知满朝文武看着这么一位皇帝,会作何感想。 突然,有人惊呼道:“回来了。” 天边出现一路烟尘,沈卓高高扬起马鞭,可谓极显少年意气。 “是秦王世子,这么早回来,看来是对这次狩猎颇具信心。” “还有两天呢,晋王世子未必不能追上,急什么。” 官员们分为两派,为心仪的候选人小声争辩。 左卫大将军萧钺鬼鬼祟祟的找上沈舟,小声道:“殿下可有心情赌上一局。” 沈舟坐起身嘿嘿道:“那小爷要是压沈卓,你怎么办?” “殿下这话说的,左右卫是陛下亲卫,从不曾在秦王麾下效力,若是殿下压秦王世子,我就压晋王世子。” “一万两!”沈舟竖起一根手指,毫不犹豫道。 “您等会。”萧钺急忙将手指压下,“您就算把我卖了,也换不来一万两。” “小爷不做小生意。”沈舟拒绝道,他现在就想二人回来快些,好戏能早点开场,没心思浪费在其他地方。 第59章 好戏开场 随着晋王世子的到来,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沈卓翻身下马,越过众人,跪在皇帝身前,抹去脸上血迹,道:“启禀陛下,这是臣今日所获,虎七,鹿十三,还有野鸡豺狼数百。”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大头都是护卫猎杀的,但作为皇孙,能收拢一帮强力的下属,也是能力之一。 沈凛笑着点头道:“承烁,你有个好儿子,风采不输你当年。” 秦王摇了摇头,“父皇谬赞,只有经历战火,男儿才能长大,卓儿从小都未曾离开京城,未曾见过外面的凶险。” 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上去是踩了儿子一脚,但实则是在宣扬他年少从军的经历。 京城内的皇孙,在国战结束时,最年长的沈弈也才十岁,自然无法参军报国。 这一点不是沈卓的优势,可也不是劣势,因为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作为父辈,沈承烁军旅经历最为长久,几乎贯穿国战的中后期。 那么他教出来的孩子,即便比不上他自己,也能压其他人一头。 这点小九九瞒不过沈凛,“现在不比当年,若是孩子们跟你等差不多的岁数,说不定能做的更好些。” 沈承烁发现父亲说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少年身上,附和道:“舟儿确实不错,虽看上去不学无术,但对军法一途理解甚深,就连卓儿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大概是三弟的功劳。” 他马上就调转矛头,暗示众人,去年沈舟的报复是其父谋划。 沈承煜拱手道:“二哥说笑了,卓儿但凡谨慎些,都不会被诱去园林,说到底还是年少,容不得他人挑衅。” 沈承烁说沈舟父子心思阴毒,沈承煜则回怼沈卓父子冲动,若是一位热血上头的人当了皇帝,国家除了征伐还是征伐。 不是说开疆扩土有什么不对,只是现在苍梧的领地已经足够大,治理起来极为困难,若是再起战火,那些依旧贫困的百姓该当如何?他们生下来就是去战场送死的吗? 王朝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凭借精良的钢矛铁甲,以最小的代价获得土地,这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百姓还有很多都吃不饱饭,再主动掀起争端,就是穷兵黩武。 沈凛打了三十年仗,对此理解最深,他年轻时曾数次在营帐独自落泪,就是因为面对不了外面那些年轻将士们纯真的眼神,想着若是晚几年再起兵,准备的再充分些,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战死。 他为此暗自发誓,一旦江山一统,他不要做武皇帝,要做个正儿八经的文皇帝,要让被战火洗礼数百年的中原,再次焕发生机,要让伤痕累累的土地,再次充满孩童的读书声。 沈承煜敢这么说,最大的底气就来自沈舟,儿子既然不想继承大统,他就可以完全不在乎流言蜚语,但是其他人能吗? 果然,听到这番话的文官,纷纷板起个脸,就连一向支持秦王的武将,脸色亦些难看。 他们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如今却被文官压一头,是有想争权夺利的心思,可这也不意味着想要再次回到战场。 跟着自己小半辈子的年轻人,可能一眨眼就会被敌人斩下头颅,最后成为一座连墓碑都没有孤坟,清明重阳无人祭奠,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了能不伤心。 若是有外敌入侵,死则死矣,有人打天下,自然要有人守天下,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沈承烁陷入两难,若是认同了齐王的话,他势必会失去军方和文臣的支持,若是不认同,则又会寒了老兄弟的心,思考后道:“是儿臣错了,不该重提旧事,请父皇责罚。” 沈凛笑道:“今日是春猎,不谈什么责罚。” 沈承煜犹豫道:“父皇,此话…” “无妨。”沈凛知道儿子的意思,臭小子定然准备了什么,但猎场被左卫层层包围,就算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这座五指山,在如此严密监控下, 能闯多大祸。 无非是口舌恶毒些,有他亲自在场,没人敢出手造次。 虽然不知道圣上爆棚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沈承煜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沈卓跪的腿脚发麻,听的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父王一下就认错了。 但既然没有责罚,他开口道:“京城中近期有一调料极为盛行,是以蜂蜜加多种香料熬制而成,最适合炙烤,臣想帮皇爷爷做一道美食。” 说罢沈卓从自己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瓷瓶。 沈承煜一看瓶底暗纹,不由想起沈舟在家实验时的场景,那可真是人吃人疯,狗吃狗癫,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够把半辈子的脸丢光了。 沈凛大手一挥道:“好,今天就试试卓儿的手艺。” 沈卓得到回应,笑着走向一旁猎物,选了只个头不大的野猪,一刀斩下其后腿。 野猪肉虽比不上牛羊肉,但却更为适合今日这样的场景。 这是为皇帝做菜,沈卓不想让人帮忙,好在他在家里也接受过斥候的训练,褪毛剥皮一气呵成。 不多时,整条后腿都变得光滑溜溜,他熟练在上面划了几刀,以便能更好入味。 沈舟一直观察着沈卓,直到对方将“秘制酱料”涂了上去,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烤肉的香气和蜂蜜的清甜完美融合到到一起,不少官员都被这味道所吸引。 有人迎了上去,希望能借用些,春猎朝廷只为年过花甲的老臣准备特殊的饭食,其他人,包括沈凛,都将以皇孙们的猎物充饥。 若是后辈不争气,那就全体饿三天,权当反省。 沈舟早上吃的饭食,还是沈皓从街上临时买的。 沈卓晃了晃瓷瓶,歉声道:“烤完还得再刷一遍,怕是剩不了多少,还请叶大人海涵。” 等烤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将后腿放入托盘,准备给皇帝端过去。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不先试试毒吗?万一吃死人怎么办?” 第60章 毒发 沈皓大为震惊的看着好兄弟,瞪大双眼道:“你莫不是个姑娘?” 沈舟挪开他的大脑袋,平静道:“口技罢了,能模仿女子的声线。” “你要是穿上纱衣,略施粉黛,再捏着嗓子说话,怕是能去瓷骨斋当个花魁。”沈皓轻声说出了心中所想。 沈舟转了转手腕,威胁道:“小爷最近神功大成,你这是想试试?” 沈皓如拨浪鼓般疯狂摇头。 沈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并没有发现女子,只当是某个被沈弈收买的内侍。 秦王世子没发现,不代表其他人没发现,就比如圣明的苍梧帝君。 沈凛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沈舟身上,他可不想在臭小子使坏后,连一点端倪都抓不到,有损长辈威严。 沈卓看着走下高台的皇爷爷,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低头道:“是臣疏忽。” “试毒是内侍的事情。”沈凛也想给孙子留点脸面,怪就怪那个臭小子笑的太渗人,这里面定然有问题,大问题! “有人不敢喽。”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卓被激的怒气上涌,用小刀割下一片肉,放进嘴中嚼道:“所有东西都是臣准备的,自然该臣试毒。” 片刻后,他哈哈笑道:“果然不同凡响,虽比不上宫内的尚食局,但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沈凛内心犹疑,出声道:“这么大一条后腿,朕一个人也吃不完,三省的诸位,不妨一起?” 早就得到左仆射陆观潮提醒的三省大佬,见此不同寻常的一幕,纷纷将凳子往后挪了几步。 尚书令江左晦更是直言不讳道:“此乃秦王世子的一片孝心,自当陛下独享。” 沈凛在心中暗骂一声,佯装笑道:“真是可惜。” 就在他准备下刀时,眼前的秦王世子脸色数变,寂静的黄昏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肠鸣。 咕噜… 沈卓强颜欢笑道:“陛下,此物暖胃。” 咕噜噜… 第二声如春日惊雷,他的猛地加紧双腿,镶玉腰带崩开两颗东珠,慢悠悠滚到沈凛脚边。 轰隆隆… 沈卓胸膛高高隆起,运转体内气机,梗着脖子道:“没想到还能增强功力。” 就算食物有问题,他也不能承认,否则岂不是要背上毒害皇帝罪名。 沈舟从背后摸出一张波斯毯,抛出道:“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毯子刚落在沈卓的腰间,就听“噗”的一声闷响,毯面绣的孔雀开屏图霎时鼓成个圆球。 他猛地一锤桌案,妄图掩盖,又打了两个嗝道:“吃撑了,是吃撑了。” 话音未落,这位秦王世子的腰间迸出串嘹亮的笛音,惊得身后太常寺少卿发出一阵干呕。 众人忍着笑,也不敢出声反驳,只是想不通为何小小的一片肉就能填饱肚子。 沈凛捏着鼻子,挥散身前的味道,闷声道:“卓儿可需让太医来看看。” 好好的一场夜宴,弄成了屁味鉴赏大会,礼部脸上有些挂不住,想着是不是回去后要参上一本。 沈卓猛吸一口气道:“谢陛下,臣没事。” “没事,没事就好。” 沈承烁走上前,想把儿子抓回去,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却没想沈卓一把推开父亲的大手,面色潮红,眼光迷离,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忽然,他发现了不远处的野猪尸体,飞快跑过去,哐哐磕头道:“天蓬元帅显灵了!本世子愿献上高老庄…不!献上京郊别苑当做聘礼。” 也不知这死了的野猪跟秦王世子说了什么话,惹得他哈哈一笑,随即右手搂住猪脖子,将其护在身下,左手则当做第三条腿,在地上阴暗的爬行。 有左卫士卒怕对方惊了圣驾,欲要出手阻拦,却听沈卓大喝道:“伤我岳丈这株连九族!” 沈凛可算是见识到了厉害,好在刚刚下手慢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沈弈正好也从山中归来,还不曾来得及炫耀他的猎物,就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出声道:“卓弟这是?” 沈舟见第二位受害者入场,起身上前,用肩膀撞了对方一下,笑道:“吃坏肚子,给猪八戒当女婿呢。” 沈弈忧心忡忡道:“卓弟太不小心了。” 为了防止被旁人看出他心中的喜欢,故意跟沈舟闲聊道:“你往常不是最爱猎场吗?怎么今日不去?” 少年将一块刚刚得手的黑色铁牌藏入腰间,哈哈道:“小爷自然有小爷的理由。” 说罢便转身离去,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 沈卓被几名左卫士卒压在地上,身躯挪动不断挣扎,怀里依旧抱着死猪不愿松手。 沈凛唤来尚药局御医,简单检查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大概是误食了某种致幻毒物,不过剂量不大,不然无法如此…生龙活虎。 沈承烁问道:“可能解毒?” 御医摇了摇头,解释道:“有此效果的毒物甚多,尤其是岭南道,若不能对症下药,怕只会毒上加毒,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殿下自己从幻境中醒来。” 沈承烁难掩心中怒火,厉声道:“去京城药铺里查,看看近期是否有人买过类似的毒物。” 御医欲言又止,道:“京城中鲜有此物,只有尚药局存了一些,但用每次使用都明明白白记录在册,又有内侍省监察,不会外流。” 这么一来,想要通过卖家锁定凶徒,无异于大海捞针。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卓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沈承烁一脚将儿子怀里的死猪踢飞,嘴角颤抖道:“跪下请罪。” 今日对于秦王府来说,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秦王被挤兑认错,后有世子猎场发狂,认猪做父。 沈凛冷着脸道:“传旨,秦王府名下的京郊别苑改成天蓬元帅庙,主持就选现成的。” 皇家颜面尽失,需要一个交代。 沈卓逐渐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羞愧难当,又听见场内有人放肆大笑,转头看去,目眦尽裂道:“沈舟!是你!是你坑害的我!” 少年指了指自己,用分不清是肯定还是疑问的语气道:“是我。” 第61章 遗失 沈舟伸手道:“证据呢?” 正如沈卓所言,东西都是他准备的,就算被人做了手脚,也是自己疏忽查证。 “没有证据的话,堂兄还是不要信口雌黄的好。”沈舟模样嚣张,摆出一副就是他动的手,但对方却无可奈何的架势。 没有证据,攀咬兄弟,事后还得再去一趟宗人府,就是到时候不知用什么身份,是秦王世子呢?还是庙宇主持? 自从去年沈舟被刺杀后,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既然已经撕破脸,就得斩草除根,可奈何痛失良机,让对方有了防备,再想下杀手就太难了。 但少年转念想了一个绝佳的计策,沈卓不是想当皇帝吗?那就让他在百官面前狠狠出丑,威仪尽失。 之后沈舟特意让林家帮忙寻到了一种能让人陷入幻觉的蘑菇粉末。 为了可以取得最佳效果,他先用府里的大黄狗试了试,确认不会致死后,又亲身体验了一把。 那天晚上的齐王世子,就跟疯了似的,抱着一根柱子痴语不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好在现场只有温絮一个见证者,也不算太过丢人。 沈卓用双手捂住脸庞,一种名为羞耻的情绪从指缝间渗出。 他猛然抽出腰间横刀,带着满腔愤恨,一往无前的向着陷害自己的凶徒冲去,再加上身后还有喷气助力,速度又快了几分。 “卓儿不可!”秦王沈承烁虽然嘴里这么说,可他非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有意无意的拦在左卫士卒身前。 沈皓脸色一沉,正欲挡在好兄弟身前,却被沈舟抢先一步。 少年一脚踏上桌案,静气凝神,等刀锋距离胸膛只有四五寸时,脚尖一拧,侧身出拳,击中对手右腕。 沈卓吃痛,被迫松开横刀,正欲闪身后撤,却又被少年极快的鞭腿踹在腹部,整个人横飞出去。 不是说沈舟现在的武学造诣更高,只是对手毒性未解,气机虚浮,所以才会被这么轻易的打败。 众大臣眼里闪过一阵莫名的情绪,似惊似怒,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齐王世子? 沈舟跳下桌案,轻轻挥手,嫌弃道:“你想臭死小爷?” 沈卓来了一招鲤鱼打挺,单手撑地,想要再战。 “停!”沈凛出声制止了这场闹剧,“带卓儿下去休息,等春猎后去宗人府领罚。” 沈氏子弟就是这点好,即便犯下滔天大罪,也得等宗人府的裁决。 众多内侍匆匆涌上来收拾残局,并在每个人的案台上都点了盏烛火,此物最能去除异味。 等一切恢复如常,沈弈极力稳住情绪,现在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要好好表现,旋即上前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今日于猎场中见生机盎然,不忍绿荫染血,所以并未射杀任何猎物。” 立马就有官员拍马屁道:“晋王世子宅心仁厚,德性昭彰。” “上天亦有好生之德。” 但也有人反驳道:“春猎不猎,便是秦王世子被无法参与后续,按理也是他夺得头筹。” 沈弈等的就是现在,笑道:“臣犹记昨夜之梦,有一老者身披彩衣,训诫提醒,说杀生损帝王紫气,今日箭在弦上,竟觉弓胎隐隐发烫。” 沈皓被恶心的想吐,低声问道:“你能当众说出这种话吗?” 沈舟不屑道:“如果是小爷,只会比现在恶心数倍,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沈承璟则装作生气,为儿子打掩护道:“弈儿,诸位大人在此,休要胡言。” 神仙托梦的传言,除了皇帝谁也不能说,不然为什么天下只有一位天子? “还请陛下,父王恕罪。”沈弈严肃道:“臣一开始不以为然,直到在猎场中遇见了它。” 说罢,他便从怀中将极乐鸟掏了出来。 在烛火的映衬下,其翎羽若琉璃脆,透之则现百世轮回影。 鸣啼九转,初如昆山玉碎,再似碧海潮生。 百官弹冠相庆,共贺苍梧万万年。 就连沈凛都忍不住站起身,感叹天下竟有如此珍禽。 沈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继续道:“此次臣获小凤凰青睐,全仰仗陛下教导,不过春猎大比,确实是臣输了,应当交还猎鹰令,送于卓弟。” 说罢他便在身上摸索了起来。 有官员道:“凤凰乃天赐祥瑞,岂是寻常野兽能比的,臣提议,这次春猎由晋王世子夺魁。” 此言被多位同僚争相引用,就连支持秦王的武将,也不好出声反驳,否则就是蔑视上天。 沈弈右手不停地拍着袍子,笑道:“不可不可,规矩就是规矩。” 沈舟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大叫道:“你不会把猎鹰令丢了吧?”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找到突破口的武将纷纷进言道:“猎鹰令乃我苍梧至高荣誉,怎可这般粗心,难不成是刻意羞辱萧掣老将军?” 提秦王和齐王容易让人联想到夺嫡,效果远不如当年的怀远大将军。 老将军为戎马一生,却死在国战胜利的前一晚,是苍梧军中人人敬佩的豪杰。 沈弈神色愈加紧张,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刚刚还在的,我确认过的。” 沈舟好心道:“小爷先帮你拿着,你好好找找,别是塞在内衬中。” “多谢。”沈弈不假思索的将小凤凰递了过去。 沈凛只觉的天旋地转,这东西怎么能给臭小子,万一他“失手”给扭死怎么办? 沈舟后退几步,朝着高台上使了个放心眼神,手腕骤然翻转。 众人眼光都在沈弈身上,看着他脱下外袍,大汗淋漓的翻找,却没发现一旁的小凤凰早已变了模样。 片刻后,少年拍了拍堂兄的肩膀,好奇道:“你这小凤凰,怎么如此丑?” 沈弈正伸手在靴子里摸索,抬头后又迅速低头,解释道:“这是因为…”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的缓缓扬起脖子,却没见到色彩艳丽的小凤凰,眼前是一只病恹恹的母鸡,尾巴处插着几根孔雀尾。 两件大事同时发生,如同两座山岳向沈弈压来,让他一时慌了神,惊恐道:“我的猎鸡令呢?” 第62章 指鸡为凤 沈舟陈恳道:“京城百姓中,养鸡者十有五六,未曾听闻还需什么猎鸡令,难不成是朝廷新颁布的法令?” 面对少年的故意挤兑,沈弈权衡利弊道:“我的小凤凰呢?” 猎鹰令遗失,军方肯定不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但这些人多为沈卓的支持者,得罪了也无所谓,最多事后一一登门致歉,把礼数做足,量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一位皇孙的脸面还是很宝贵的。 但小凤凰事关神仙托梦,六部官员可以借祥瑞大做文章,暗示他是下一任天命之主,万万不能差错,否则容易好事变坏事。 沈舟提着母鸡,上下仔细看了看,无辜道:“不就在这吗?” 然后他又走到史官桌案前,吩咐道:“还不快快记录上,景明十一年春,晋王世子沈弈于皇家猎场捕获祥瑞凤凰。” 史官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对方手上的母鸡,略带颤音道:“史家秉笔直书,不可扯谎。” 沈舟高高提着母鸡转了一圈,“这不是凤凰吗?小爷看诸位刚刚还挺吃惊的。” 官员们也对此感到奇怪,前不久还是身披彩衣的祥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就变成了一只母鸡,还病恹恹的。 沈舟心中窃喜,沈弈的谋划早就被他知晓。 齐王世子是南洋商贩在京城中最大的主顾,但凡他们有什么新奇物件,第一时间就会送到齐王府,毕竟少年出手大方,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 沈舟也是京城里第一位见到极乐鸟的人,在他的建议下,南洋商贩才会转去晋王府,只是后来没了下文,也不知道卖没卖出去。 直到月前,京城里流传起凤凰的故事。 少年这才趁机溜进过猎场,花费了三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被冻傻了的极乐鸟。 沈弈怕这小东西飞走,还特意剪了羽毛,殊不知这样一来,觅食便成了天大的问题,若不是沈舟小心喂养,早就死在某场春雨里了。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还抽空在刑部大牢找了位戏法大师,学了一招“手彩活”,能以极快的速度调换手里和衣服暗兜里的物品。 母鸡被困了一天,自然没有精神。 沈舟继续问道:“小爷觉得这就是一只凤凰,诸位大人有什么看法?” 以吏部为首的六部文官面露难色,若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岂不是“指鸡为凤”,滑天下之大稽,若是不认,则有可能得罪晋王父子。 他们这些年手脚不干净,落下了太多把柄。 唯独兵部尚书李慎行,完全接受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正欲起身仗义执言,却被中书令秦观年一眼瞪了回去。 武将们则纷纷起哄道:“鸡插孔雀羽就是凤凰?那猪刷金箔能当麒麟?” 他们可以确定之前看见的绝对不是母鸡,但为了秦王,一定要堵住文官们的悠悠众口,不然今日一过,沈承烁父子绝无翻身之日。 谁能跟一位得上天垂青的皇孙争皇位? 户部尚书刘禹行礼道:“莫不是殿下将凤凰藏起,故意捉弄文武百官?但今时不同往日,祥瑞意味着盛世,是我苍梧传承万年的象征,还请殿下收了玩闹之心。” 他就是想提醒所有人,齐王世子毕竟有前科,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也不足为怪。 沈舟听出了话外之音,转了转身子道:“既然刘尚书怀疑小爷,不妨来搜搜看。” “荒唐!”就在刘禹打算起身时,左仆射陆观潮怒喝道:“殿下乃堂堂皇孙,也是你想搜就能搜的?况且殿下本就是沈氏子弟,为何要做有损苍梧传承的事情?” 这句话一下子就误导了众人,齐王世子虽然玩闹,却从未做过有伤国体事情,动机上说不通。 有了错误的思索路线,没人会将今天的事情跟去年国子监毒马事件联系在一起。 尚书令江左晦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 陆观潮笑着回道:“彼此彼此。” 沈舟嗤笑道:“无妨,礼法虽然重要,但是小爷的清白也同样重要。” 沈凛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臭小子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沈舟继续道:“不如这样,刘尚书指向一处,小爷翻开衣衫给你查看,但机会只有一次,小爷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最后几个字,近乎是威胁。 刘禹心中似有两股力量在极限拉扯,一方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另一方则在叫嚣,若是私自挪动户部库银一事被晋王父子揭发,想想后果。 最终他鼓起勇气,冒着得罪三省的风险,指向少年的腰间,这里可能性最大。 沈舟脸色一变,动作有些僵硬。 刘禹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大声道:“就在此处。” 沈凛站起身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沈舟露出一个阴谋的得逞的笑容,扯开上衣,又在腰间拍了拍道:“可惜了,什么都没有。” 刘禹如丧考妣,六部说到底还是归尚书省管辖,今日驳了左仆射的面子,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沈凛长舒一口气,看着衣衫凌乱的沈弈和小人得志的沈舟,道:“今日就这样吧,朕累了。” 沈舟嘁了一声,双手将母鸡往空中抛去,大喊道:“小凤凰,飞吧!” 沈弈心凉了半截,见对方不仅坏了自己的大计,还如此挑衅,愤而拉开弓身,猛地一箭射去。 忽然,母鸡翼下的囊包被射炸,天空中下了一场七彩粉末雨。 沈舟捂着鼻子连退数步,不曾沾染半点。 自作孽,不可活。 沈弈茫然的看着空中,忽听后面有人喊道:“殿下莫要吸入,此物有致幻效果。” 他想起之前沈卓凄惨的模样,也学着沈舟捂住口鼻。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被粉末接触到的皮肤开始泛起红点。 等粉末全部落地,沈舟跳着上前,小心翼翼用外袍裹住手掌,从地上拾起一物,笑道:“小爷就说找仔细点吧,猎鹰令就在你的凤凰身上。” 沈弈正欲出声解释,却发现身上奇痒无比,只得拼命抓挠,不一会儿,脸上和手臂上就出现了道道血痕。 沈舟将猎鹰令递了过去,小声道:“你以为同一招小爷会用两次吗?堂兄。” 第63章 送礼 这明显不是致幻粉末,而是另外一种毒物。 沈舟跟沈卓的恩怨,属于不死不休,所以下手更狠。 对于秦王世子来说,希望破灭,生不如死,才算得上是最好的惩罚。 而对于沈弈,少年是留了手的,本想借“指鸡为凤”简单羞辱一番,若是不对方最后行差踏错,也不会被扣上虚伪的帽子。 不是说好的“杀生有损帝王紫气”吗?张弓搭箭时可没见有半分犹豫。 沈凛让御医将沈弈带下去好好治疗,尤其是眼睛,千叮万嘱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 随即他走向极为得意少年,鄙夷道:“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你就不担心朕会拆穿?” 沈舟无所谓道:“若是皇爷爷会管这种事,小爷就不该在瓷骨斋被刺杀,说到底,您还是希望看见这种争斗的,以判断晚辈的心性和手腕。” “小把戏?小爷要真不顾一切闹起来,保证牵扯的人不止两位皇孙,就比如户部尚书刘禹,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胆敢挪用库银,这么大一条尾巴露在外面,还以为旁人发现不了。” 沈凛叹气道:“朕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办事得体,这些年做的也不错,好在亏空也被及时补上,身为天子,自然…” “停停停。”沈舟不耐烦道:“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玩意。” “臭小子。”沈凛轻骂一声,苦笑道:“你知不知道朕是想教你些帝王之术?” “知道,但是不想学。”沈舟明言道:“鸡肋玩意,还得整天琢磨过来,琢磨过去的,小爷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道:“岭南道幻菇,西域痒粉的解毒方子,晚点再给尚药局送去。” “不孝子,还吩咐起朕来了。”沈凛没好气道。 少年翻了个白眼,正准备离去,听却后面有声音道:“还有呢?想私吞?” 沈舟尴尬的挠了挠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从暗兜里掏出一物,“皇爷爷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瞒不过您的眼睛,这小东西本名极乐鸟,打南洋而来,不是什么凤凰,这些天也喂出感情了,不如就当战利品送给小爷?” 小家伙亲昵的蹭着少年的手掌。 “拍马屁没用。”沈凛一把将其夺过,赞叹道:“果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还是养在宫里吧。” 沈舟变脸道:“老东西,小气鬼。” “你若是进宫勤快些,也能时常见到,反正左右卫也不拦着。” 沈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内建筑确实宏伟,除了主殿之外,还有山水池,临渊三海,祥云五殿,景致壮丽,唯一可惜的就是没什么人,待久了容易瞎想。 虽然齐王府也差不多,但他自小爬上趴下,天生有一种亲近感。 沈凛从少年眼中看出了嫌疑,叹气道:“随你的意吧。” 猎场后方营帐。 沈卓体内只剩些残毒,四肢稍显乏力,但神志已然清明。 他对沈舟的恨意就如眼前的汤药一般,就算咽入腹中,口齿间依旧会有苦味残留,经久不散。 不找回面子,难消心头之恨。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沈卓大喝道:“何事喧哗?” 沈弈被人抬了进来,满脸血污,双手被内侍紧紧按住。 御医回道:“晋王世子不慎被自己的…猎物所伤。” 沈卓反讽道:“自己的猎物?怕不是舟弟的手笔吧?” 圣心如渊,陛下既然没有追究齐王世子的罪责,御医也不敢多言。 汤药被灌入沈弈的喉咙,片刻后,这位晋王世子才虚弱的坐起身,用湿毛巾轻轻擦脸,感慨道:“我们都小看舟弟了。” “我从未小看他,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今天发难。”沈卓沉声道。 刺杀一事过去许久,他本以为都已经翻篇了,没想到对方有后招,还特意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对手使计,可不会提前通知。”沈弈道:“既然我俩今天都败在舟弟之手,不如联合起来反击?你是不知道,我父王还曾让我帮助他。” 沈舟志不在皇位,如果不是先被挑衅,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沈卓深知这一点,随即道:“堂兄不会在我对沈舟出招时,刻意袖手旁观吧?” “既然是联手,我自不会让你一人顶在前面。”沈弈义正言辞道。 “难说。”沈卓讥笑道:“今日你丢人丢到这个份上,还一口一个舟弟,虚伪的很,我信不过。” 说到底,面子事小,皇位事大。 沈弈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看穿他的想法,讪笑道:“也是,我俩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设计沈舟。” 威仪这东西,失去很简单,重建却很难,他们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做多少事情,才能将今日之耻淡化。 尤其是沈卓,他现在顶着一个天蓬元帅庙的主持头衔,难免被笑话很久。 而且沈承烁也未必会让他继续担任世子,他现在重要的事情是稳住在家里的地位,防止弟弟们造反。 沈弈虽然无此忧虑,但也需要再安抚六部官员,最好是找个由头将祥瑞一事压下。 二人各怀鬼胎,相视一笑,就当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此时营帐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两位殿下,齐王世子有礼相赠。” 还来?没完了是吧? 二人怒气冲冲走出营帐,怒吼道:“还不够吗?” 见来人是内侍省内侍监,他们语气缓和了不少,“舟弟人呢?” “殿下说事情已了,他便先回府了。”割孤躬身回道:“陛下已经提前看过,明言必须送来。”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沈弈道:“既如此,那我们就收下,还请公公回禀圣上,礼物很好,我们很喜欢。” “二位殿下看过再收不迟。” 割孤朝着后面招手,立马有内侍将两块匾额抬了上来。 沈弈顿时脸色数变,身体止不住的打摆子。 沈卓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吐出一口老血。 第64章 月下逢 沈舟坐在回城的马车里,笑道前仰后合,也不知两位堂兄收到礼物后会是什么表情。 沈皓不解道:“被陛下踹一脚这么开心吗?” 少年忍住笑意解释道:“是因为其他事情。” 由于是提前制作的匾额,所以他也猜不到沈卓会做出什么事,只能刻上“亲善万物”四个大字,猎场嘛,畜生最多。 而沈弈那块就比较简单了,赫然写着“天降祥瑞”。若是少年没有捣乱,则是一句极为应景的祝福语,但现在却变成了讽刺。 三位王爷的嫡长子纷纷缺席春猎,事情反倒简单了起来,没有你争我夺,明枪暗箭,官员们也不用费尽心思想着讨好谁。 沈舟不关心后面的事情,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齐王府,美美的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自从习武后,他的胃口也大了不少。 温絮还是老样子,总喜欢把沈小满拐进她的小院里,也不知道二人在里面忙些什么。 少年看着站在院外的王马夫,招呼道:“老王,这么晚还不休息?有了个郡主闺女,可把你高兴坏了吧。” 已经长出几根白发的王马夫见世子殿下前来,一板一眼的行礼道:“俺是俺,小满是小满。” 他为了给闺女树立榜样,也跟府里下人学了不少规矩,只是腿脚不方便,很多动作都有偏差。 “在家里不用这样。”少年挥手道:“你就这么一个闺女,还跟了小爷姓,会不会伤心?” 王马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一点,但想着小满以后会是一个大家闺秀,就没有那么伤心。” 沈舟拍了拍对方肩膀,调笑道:“你也不算太老,要不再找个媳妇?” “算了。”王马夫疯狂摇头道:“俺是个残废,可不能祸害人家姑娘。” “话不能这么说,父凭女贵,你作为郡主的亲爹,若是想续个弦,城里大把姑娘愿意倒贴。”沈舟笑道:“家里没钱没势的,成过亲的,带孩子的,咱还不要呢。” 王马夫似乎陷入了某种幻想之中,呵呵傻笑。 沈舟继续诱惑道:“找一个吧。” 二人谈话之际,小院那扇爬满夕颜花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先探出来的不是绣鞋,而是一截霜色广袖,袖口滑落的翡翠坠子撞碎满地清辉,幽光流转间竟似囚着一汪春江。 月光漫过美人垂至脚踝的墨发,青丝竟泛出淡淡的幽蓝光泽。 她眉似远山含黛却无笔描之痕,眸若秋水横波,睫羽轻颤,眼尾缀着颗朱砂痣,像白鹤雪羽间不慎染了丹顶红。 “姨娘,小满要回去睡觉了。\"小姑娘晃了晃被牵着的手,银铃铛惊起藤架下栖息的萤火。 “去吧,明天不要忘记来哦。”少女低笑时,发间九鸾衔珠步摇轻颤,垂落的流苏拂过小丫头翘起的羊角辫。 这一幕把沈舟看的有些痴了。 少女蓦然发现不远处站着的少年,脸颊微红,轻声问道:“春猎不是要持续三天吗?” 她本想着他有三天不在家,可以换下男子装扮,每天都穿也有些烦躁,却没想被撞了个正着。 “有事就先回来了。”沈舟目光闪躲道。 王马夫识趣的唤来闺女,小声道:“明天再找哥哥姐姐玩。” 小姑娘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捂嘴一笑,趴在父亲肩头,打了个哈欠道:“小满困了。” 等父女二人走远,温絮开口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舟收拾好心情,死死的盯着脚尖,语重心长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没关系,小爷虽然不好这口,但是尊重,很尊重,你看我跟沈皓,不一样处的跟亲兄弟一样。大家压力都很大,是需要一个释放的途径,反正在家里也没外人,穿穿没关系的。陆知鸢知道这事吗?你有…” 见少年一直不开窍,还满嘴叨叨个没完,温絮脸色又冷了下来,“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砰!小院门被大力关上。 “差点着了他的道。”沈舟狠吸了几口夜间的凉气,劫后余生的拍了拍胸口,大声喊道:“可千万不能这么出门,京城里像小爷这样的良善子弟已经不多了,小心被别人拐回家当媳妇儿!” “滚!”一声暴怒吓得少年撒丫子就跑。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有百官坐镇,街面上左威卫和善了不少,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抓进大牢,说什么等上官回来后,查明无罪再放出。 简直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兵痞! 这种小事还轮不到沈凛管,他现在正为桌案上的奏章发愁。 六部官员和武将们相互撕咬,矛头直指沈弈沈卓。 前者说秦王世子当众发狂,有损皇室颜面,理当严惩。 后者则说晋王世子杜撰祥瑞,不敬上天,宗人府万万不可放过。 双方都想致对方于死地。 春猎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两方人马差点在太极殿打起来,武将们气势汹汹也就算了,毕竟一身腱子肉在那摆着,而文官们一个个也吹胡子瞪眼,扬起头颅叫嚣,大不了就血溅三尺,谁怕谁! 当然,最让沈凛头疼的还不是这些,这两拨人不知怎么想的,相互攻讦也就算了,还把沈舟也带上。 从少年小时候尿床,到长大后逃学,每件小事都能参上一本。 这也导致有关齐王世子的奏章,比其他两位加起来还多,都快堆成小山了。 沈凛抬眼看向怀里抱着奏折的内侍,无力道:“谁的?” 内侍监言简意赅道:“齐王世子。” 沈凛指了指一旁“书山”道:“扔这。” 随即他又扫视了一圈三省的多位老臣,抱怨道:“你们总不能让朕一人批完所有的奏章吧?拦下来一批呀。” 尚书令停下奋笔疾书,从“书山”中站起身,叹气道:“臣等已经将大多重复的拦了下来,若非这样,怕是整个崇政殿再无落地脚之地。” 沈凛一把将奏章推倒,揉了揉太阳穴道:“臭小子不是想离开京城吗?传朕口谕,让他今天就走,近期别回来。” 三省大臣如释重负,一同起身行礼道:“陛下圣明。” 第65章 憧憬与不舍 沈舟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跟传旨内侍确认数次才放下心来。 转头便向小院走去,行色匆匆。 王妃林欣抱着丈夫的胳膊,疑惑道:“陛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你之前不是猜舟儿得行完及冠礼才有机会出京吗?” 齐王沈承煜摇了摇头,无奈道:“臭小子自己挑事,导致晋,秦两王提前开始争夺太子之位,父皇是想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好把齐王府先摘出去。” 林欣皱眉道:“那舟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起码要等父皇将京城的烂摊子收拾好。”沈承煜笑道:“放心吧,不会太久。正好舟儿还没下过江南,也该去见见他外公和小舅舅。” 林欣虽然不知道丈夫平时在想些什么,但只要他愿意说出口,基本不会出什么差错,随即拎起下摆,小跑着去帮儿子收拾行李。 “慢点,天色还早。”沈承煜关切道。 沈舟在房内取出一张早就画好了的地图,一南一北两条线路,再三考虑后决定先往南走。 北边的江湖听说充满了腥风血雨,一言不合就开干,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大放厥词。 而南方则缓和的多,针锋相对前都会细细打探对方的底细,比如年纪多大,师承何人等等,讲究一个礼数周全。 这些都是少年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手,距离“侠”这个字还差的很远。 所以先选简单的,到时候打不过还能亮明身份,让对方投鼠忌器,然后再化干戈为玉帛,相互吹捧一下,名气这不就来了。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而且打的很响。 林欣径直带着一群侍女闯进房间内,开始指挥道:“舟儿换季的衣服,还有那张软塌,一起带走,他睡不惯别的,别忘了拉上几车草药。对了,再找几个郎中,让他们一起跟着去,府里的护卫也调一些。” 沈舟无奈道:“娘,我这是去走江湖,不是春游,你这整得要把王府搬空了似的。” 林欣苦口婆心道:“你从小到大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能吃风餐露宿的苦,听娘的,都带上,有备无患。而且万一碰到个硬茬子,有一堆人帮你拍手叫好,气势上也强些,实在不行就群殴他。” “娘,你别这样。”少年耷拉着脑袋道。 他在家里完全不惧沈承煜,一天不顶撞两回心里都难受,但是却从不跟林欣说重话气话,因为对方真的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少年见不得,也听不得这个,会心疼,会后悔。 沈承煜站在门口,侧身躲过忙碌的下人,柔声道:“我觉得舟儿说得对,带的也实在太多了,万一丢了一两件,多贵啊。” “你个死没良心的。”林欣反驳道:“钱能有儿子重要?你要肉疼就让林家再送几批过来。” 沈承煜尴尬道:“还是别让岳丈破费了。” “既如此,你在外面养的那些人,也让舟儿一起带走,家里留个王管家就够了。” 沈舟摊了摊手,示意他也无能为力。 沈承煜搭着妻子肩膀,小声道:“都是给舟儿留的家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 京城中有一明一暗两大势力,明着的当然是皇宫大内,国战余孽多次行刺,却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暗则是百姓嘴里津津乐道的齐王府,表面看着没什么,甚至护卫人数远比不上其他两位皇子的府邸,但一样的深不见底。 这个秘密除了齐王府的主人外,怕是只有皇帝知道。 但沈凛觉儿子只是为了自保,所以没有深究。 这份信任既来自于沈承煜国战时多次的力挽狂澜,更是因为藏在齐王府的这群人都源自江湖,逞凶斗狠,可以,反叛作乱,不能。 齐王向来最知轻重,否则以他的名望,拉拢六部文官,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也不至于让晋王抢先一步。 沈承煜安抚好妻子后,大声道:“我觉得你娘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多多少少还是要带一点的。” 沈舟从凳子上跳起来道:“怎么跟小爷说话呢?我不想出了家门还被人监视,不管是丫鬟仆役,还是你手底下的高人,小爷一个都不要。” 沈承煜笑道:“你想得美,那群高手我都得恭敬对待,还想他们给你小子当护卫。为父的意思是,你在外面住什么地方无所谓,但是吃的怎么办?万一又上吐下泻,走不了几里地又灰溜溜的回家?” “小爷…”少年顿时尬住。 “你把福伯带上,正好也让他回老家看看。” 沈舟冷笑道:“你怎么知道顺路?” 沈承煜笑而不语,臭小子,你以为那些江湖故事是谁跟你说的?布局讲究一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要让被设计者觉得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下的,没有被任何外人影响,这才算登堂入室。 沈舟那些小动作,在他看来简直是孩童玩闹,不入流。 沈舟奸笑道:“被小爷抓到破绽了吧,福伯也是一个高手,对不对?” 沈承煜早就想好了理由,找补道:“你不打算去江南看看外公?不孝子。亏得林家对你那么好,这么多年你的吃穿用度,单靠王府可供不起。” 齐王府每年的开销堪比小半座皇宫,而且多是花在了少年身上,这座小院内的随便一件摆设,放到外面都价值千金。 沈承煜年俸不过四百贯,就算加上职田和封地五千五百户的税收,也得不吃不喝好些年才能把小院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舟越听头越大,“小爷错了,确实要去一趟江南,尽量不给林家添麻烦。” 林欣捏着儿子脸颊道:“得添麻烦,不然你外公又要来信骂为娘。” 林氏四子,老大老二死于国战,林欣嫁入齐王府,家里就剩个幼子,还身患隐疾,不能生育。 两家人都盯着沈舟这一个孩子,若不是为了避嫌,林家早就搬到京城了。 少年拿起桌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要走了。” 第66章 腰缠十万贯,白马离京城 沈舟腰悬宝剑“吞海”,骑白马立于城门外,大口的呼吸着名为“自由”的空气,神清气爽! 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递给前来送行的温絮,嘱咐道:“交给沈皓和叶望舒,小爷就这么两位朋友,该通知一声。” 两封信一共也才写了四个字,分别是“江湖”和“再见”。 至于为什么不亲自告别,少年是怕到时候被他俩缠上,万一闹的皇帝收回圣旨,那就得不偿失了。 温絮斜眼问道:“陆知鸢的呢?” 沈舟没好气道:“你俩这关系,我给她写信算什么,晚些你跟她说一声就行。” 他想了想后继续道:“你俩成亲的时候,小爷未必在京城,到时候你去小院里随便挑点喜欢的,就当是小爷的贺礼。” “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少年双腿一夹马腹,“都是朋友。” 十几里地后,官道上人数明显少了很多,没有京城那般吵闹。 行脚商和镖师们满脸疲惫,但看着远处的城池轮廓,又掩不住内心的欣喜。 近郊的农户则悠闲的赶着老黄牛,对着田地指指点点,期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 少年一开始还兴奋的跟他们抱拳打招呼,但几次没回应后就绝了这份心思。 沈舟掏出在城门口新买的武榜,呵呵道:“一看就是文道士的手笔,乱写一通还能有这么好的销量,是门好生意。” 武榜这玩意,各地有各地的排法,都想提升家乡高手的江湖地位,反正又没打过,凭什么说河东道不如剑南道。 福伯胯下是一匹驽马,小跑着才能跟上少年,颠簸导致厨子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倒也…不算是乱排。” 沈舟好奇问道:“你也混过江湖?” “年轻时也跟公子一般,有个江湖梦,可惜生活所迫,只能在灶台旁忙碌。”福伯微笑道。 根据温絮的说法,沈舟现在大概能算七品武者,对付一般的山贼马匪不在话下,可要想御剑腾空,破海斩浪,差距还很大。 少年叹气道:“不知道小爷什么时候能登榜,哪怕是个地方野榜也好。” “公子不要灰心,武者的九品到二品,只需耐得住性子,慢慢熬总能爬上去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时间长短,不过要想登榜,即便是野榜,也得踏入一品才有可能。” 福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有些收不住,“武榜前四,基本各个地方都差不多,叶无尘曾与西域佛宗大战于雪山之癫,单手葬昆仑,楚昭南和谢清晏则四处挑战江湖门派,胜而不杀,奠定第二第三的威名,至于云青涯,虽然出手不多,但叶无尘评价过此人,‘剑里有仙气,能吞百川’。” 沈舟没有听到心仪的名字,用手指拂过武榜第十,低声道:“沈夕晖,您老人家也该出山了吧。” 少年人心气落的快,起的也快,“饿了,买点东西吃。” 福伯看了看周围,尴尬道:“公子,得再走几个时辰,才有小镇贩卖吃食。” 少年拍了拍胸口的十万两银票,这是他的底气,自我安慰道:“没事,小爷扛得住。” … 齐王世子出远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瓷骨斋的老鸨垮着一张俏脸,埋怨道:“这冤家。” 皇宫里一切如常,沈凛接过风闻司的密信,叮嘱道:“路上多照看些,一切以舟儿为重。” 割孤低身领命,转身出了崇政殿。 晋王府。 沈弈被奏章一事弄得不胜其烦,他本想借沈舟把水搅浑,可没想对方竟然离开了京城,文官们也不好再拿齐王世子说事。 “父王,我该怎么办?”面对武将近乎疯狂的攀咬,他确实没什么法子。 明明都登门致歉过,而且猎鹰令也没有遗失,却还是被逮着不放。 沈承璟喝了一口热茶道:“无妨,祥瑞一事明显是沈舟动的手,但父皇并不打算追究,单靠那群匹夫翻不起什么大浪。” “等我当上太孙,必然将他们碎尸万段。沈卓不过一贱婢的儿子,如何能与我争?”沈弈满脸阴翳道。 “若是真能坐上那个位置,自然随你。” 沈弈继续问道:“父王,那接下来?” 沈承璟平静道:“风波迟早会平息,到那时就看你和沈卓的表现,为父会帮你求一份吏部的差事。” 吏部贵为六部之首,掌文官铨选,考核等事宜,说的夸张些,除了三省和武将,其他百官都要看吏部的眼色。 沈承璟让儿子进入吏部,自然是想他能够把握好拿捏官员的机会,收拢自己的死忠之臣。 尤其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兵部暂且不去说,户部掌管着苍梧大军的军饷,只需稍微运作一番,就能让那些武将苦不堪言。 现任的户部尚书刘禹,由于得罪了尚书省左仆射,沈承璟觉得此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辞官归隐,所以要早做打算。 忽然调任兵部的李慎行已经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就好似陛下特意在削弱晋王府的势力。 按照流程,接任兵部尚书的应该是右千牛卫将军,陆枕石。此人原本效忠于沈承烁,但暗中却已被沈承璟收买。 而相对的秦王府也好不到哪里去,左右卫权势力压其他十四卫,而且宫里暗探传出消息,皇帝似乎有设立镇军大将军的想法。 这样一来,势必会减少秦王在军中的影响力。 沈承璟觉得这是父皇害怕帝位之争影响朝堂稳定,故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该拉拢的人依旧要打点。 沈弈眼前一亮道:“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王失望。” “你已经让本王失望很多次了。”沈承璟眼眸低垂道:“为父让你帮沈舟离开京城,你竟然为了一女子跟他起了冲突。若是没有猎场那档子事,沈卓现在连给你擦鞋的资格都没有。” “儿臣知错。”沈弈慌忙跪下道。 “罢了。”沈承璟站起身:“为了安抚陆家,也为了让你心思能定下来,为父决定帮你求亲。” 陆家之前也被牵扯进了国子监毒马案,沈承璟一直拖着没登门,就是想等儿子禁足结束。 沈弈眼中爆发出一阵精光,欣喜道:“多谢父王!” 第67章 一场空 能在京城内谋得一官半职,都算上是人中龙凤,即便自身实力差了些,家里也能帮着托底。 所以对于儿女结亲,尤其讲究门当户对。 大家族要的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破落书生迎娶豪门女子,自此飞黄腾达的故事,多出现在话本上。 而在大家族内部,地位也有高下之分。 最尊贵自然是皇室沈家,然后才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所以沈弈对自己的亲事充满信心,甚至在考虑成亲以后的事。 陆知鸢曾在国子监帮沈舟出头作保,驳了他的面子,等其嫁入晋王府后,定要在床榻上狠狠惩戒一番。 一想到清冷美人面色潮红的害羞模样,沈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晋王府提亲的队伍蔓延数百米,一路上满是朱漆礼盒,排头的一对少男少女,身穿红衣,各自手里捧着一只大雁。 京城百姓纷纷侧目,好奇哪家的闺女有这样的福气,能让晋王亲自登门为子求亲。 这件事本应该媒婆去做,但沈承璟思虑再三,决定把礼数给足,让陆家好好风光一把。 有些胆子大的百姓,还涌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惹得沈弈哈哈大笑,随手便赏赐了一颗金锭。 就这样,求亲队伍愈发庞大,甚至显得有些臃肿。 陆家男丁多在京城外任职,家中只有陆观潮和次子陆贤,而陆知鸢正是陆闲的闺女。 很快求亲队伍就到了陆府门前,围观百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陆家女子,难怪要摆出这么大阵仗。 刚尝到甜头的一群人,帮忙敲响了陆府大门,开口便是,“好事临门,可喜可贺。” 门房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急忙小跑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还请容在下去府里禀告。” “没事,本王就在这里候着。”沈承璟笑道。 他特意没有提前告知,就是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 好不容易找到空闲,请了半天假的陆观潮,本想下午去园子里听听戏,现在好心情全被搅和了,“请秦王父子进来,再让外面的人都散了。” 片刻后,晋王带着儿子走入陆府大堂,拱手道:“搅了您老的清净,承璟罪该万死,不过孩子催的急,本王只得走这么一趟。” “见过秦王殿下。”陆观潮回礼后,明知故问道:“不知此番登门,所为何事?” 沈弈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陆爷爷,我…我想娶知鸢。” “站直了。”沈承璟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是什么坏事,大大方方的说。” 沈弈严肃的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保证道:“若是知鸢进了王府,孩儿定以礼相待,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还请成全我们。” 陆观潮简直没眼看,干笑道:“世子,先不着急。” 话音未落,沈弈便打断道:“刚刚所言绝非蒙骗,孩儿可以立下誓言,若是违背,必然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陆观潮一急,上前几步道:“世子殿下,不可…” 沈弈误以为对方还有所有怀疑,一咬牙,一跺脚道:“孩儿愿意用姓氏担保,此生无悔。” 沈承璟帮腔道:“你是陆老看着长大的,他又怎么会拒绝你的痴心一片。” 陆观潮挠了挠满头白发,面露难色,这个事该怎么说呢? 要怪只能怪沈舟那个混小子以前名声太差,齐王沈承煜才提议双方暂且瞒下,否则容易让百姓误以为陆府做了什么坏事,才把孙女嫁给了齐王世子,希望借女消灾。 沈承璟胸有成竹道:“陆老请放心,亲事的一切筹备都走晋王府的账。” 随即他又承诺道:“鸢儿在国子监学得不错,等嫁过去后,晋王府的产业也可以交给她打理。” 王公贵族都是当家主母管理产业,沈承璟的意思是,陆知鸢虽然暂时是世子妃,但却可以拥有王妃的权柄。 陆观潮长叹一口气,如实道:“弈儿这孩子,老夫也很喜欢,只是晚了。” “晚了?”沈弈如一只受惊的鹌鹑,急切道:“什么晚了?午时刚过,怎么会晚呢?” 沈承璟疑惑道:“难不成鸢儿已经跟他人订婚?可本王从未收到类似的消息。” 沈弈一听,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耳旁传来嗡~的一声,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蚊虫从他头顶飞过。 原来是当年齐王府求亲失败后,俩家人也就没有继续来往,就当是孩子们缘分不到。 之后陆家拒绝多方提亲,也是想等陆知鸢年纪再大些,让她自己选。 可在三年前,陆观潮因为国战余孽之事被捕入狱,沈舟则趁夜偷溜进陆府。 在家的陆贤本想阻止,却被赶来的沈承煜拦下,双方谈论许久,确定少年不会做什么的出格事情后,他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并毅然决然的回绝了齐王府的二次提亲。 理由也很简单,陆知鸢曾多次在家表达过对少年的厌恶。 但是后面的事情发展超出了陆贤的预料。 沈家小子来一次也就算了,之后半月,几乎每晚都能在府里见到他鬼鬼祟祟的身影,明明身手稀烂,还次次不走正门,傻闺女无奈让人在墙角放了张凳子,防止少年摔伤。 陆贤那几天吃不好也睡不下,除了担心牢中的父亲外,也对闺女的事情极为忧虑。 他曾旁敲侧击过,但却始终得不到陆知鸢的明确答复。 后来某一晚,陆贤亲眼看见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屋顶,二人一同仰望星空,有说有笑。 再也压制不住怒火的太常寺少卿,苍梧王朝正四品大员,连夜闯进齐王府,几乎是威逼着沈承煜签订了婚书,说是要不签,他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三年,我晚了三年。”沈弈惨笑道。 他原本是有机会抢在沈舟前面的,毕竟对方是晚上去的陆府。 若是他再坚定些,不信那些流言蜚语,故事的主角本应该是沈弈才对。 “鸢儿呢?要不问问她的意思?订婚也还是能退的,只要鸢儿不愿意,三弟那边交给我。”沈承璟由不死心,他才放弃一个户部尚书,决不能再失去拉拢尚书省左仆射的机会。 第68章 截道 陆观潮随意道:“如果不在国子监的话,应该在齐王府。” 沈弈发觉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起来,拼命的揉了揉眼睛,狂怒道:“沈舟算什么东西?一个连京城都待不下去的废物罢了?也敢…” 陆观潮双眼眯起,端起左仆射的架子,威严道:“世子慎言。” 沈承璟瞪了儿子一眼,随即歉声道:“此事是本王考虑不周,还请陆大人恕罪。” 陆观潮大袖一挥,“王爷都这么说了,老夫也不好追究什么,不过请二位记住,无论如何沈舟都是我陆府的孙婿,莫要说些伤了和气的话。” 从二品高官,朝堂上只有两位,比王爷还要稀少,就连皇帝也不会轻易得罪。 甚至按照沈凛性子,只要出了皇宫,跟他们都是兄弟相称。 只要晋王还想当太子,三省就是他必须要过的一道关卡。 沈承璟拱手告辞道:“既如此,本王就先行离去了。” “不送。” 门外百姓还在努力想着喜词,一看有人出来,立马涌了上去,纷纷道:“恭喜世子,贺喜世子,佳偶天成,难怪今日有喜鹊一直萦绕在京城上空。” 沈弈气得一脚将眼前男子踢翻,刚想破口大骂,却又将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怒咽了下去。 沈承璟翻身上马,沉声道:“得之你幸,失之你命,不可怨天尤人。” “谢父王教诲。”沈弈低下脑袋,泪眼模糊道:“若是三年前您没拦着我,事情是不是就成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父亲的决议产生怀疑。 “人算不如天算。”沈承璟平静道:“回府。”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件事也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想不到就连王爷的儿子都会求亲失败,那自己家这个臭小子娶不到媳妇也正常。 城外官道。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沈舟的计划,他只能听从福伯的建议,换了一条小道,争取在天黑前到达小镇。 豆大的雨水浇在少年身上,他担心的往后面看去,却发现胖胖的厨子在头上顶了一口大锅,仪态清闲,完全不把这场雨当回事。 沈舟抹了一把脸,笑骂道:“早知道小爷也带把伞。” 雨声将人声淹没,只见福伯敲了敲锅底,表示雨伞未必能有这玩意好使。 突然,林间涌出一群黑衣人,或立或蹲,甚至还有人趴在树上,也不怕挨雷劈。 沈舟勒住缰绳,没想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马匪。 “来者何人?”少年高喊一声,随后冷静道:“福伯,你的马不行,先走,小爷拖住他们,等会就来。” 没有得到回应,少年继续喊道:“福伯,福伯?” 等他回头一看,除了地上凌乱的脚印,哪里还有厨子的身影。 沈舟暗骂自己一声,之前竟然会猜这种人是高手。 不过逃的快也好,不然等下动起手来,未必能顾得上。 有位黑衣人上前喊道:“这位公子,我们哥几个劫财不劫命。” 少年哈哈道:“小爷没钱,马是偷来的,你们想要尽管拿去。” 黑衣人抽出腰间长剑,任由雨滴溅落其上,激起水花朵朵,“公子,莫要打趣,你身上的袍子是出自天水碧染坊吧?这么多的冰蚕绫,少说也得上千两。” 沈舟拍了拍袖口,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你出卖了小爷。” 话音刚落,少年策马狂奔。 自古骑对步,永远是骑兵占据优势。 他打算先来一次冲锋,探探对方的底,若是打得过,顺手就收拾了,万一是硬茬子,也可以借着速度扬长而去,再绕一个大圈回来找福伯。 为首的黑衣人背持长剑,左手捏虎爪。 就在马匹到来的瞬间,黑衣人将手搭在马脸上,侧身一旋,少年立刻被掀飞,而白马却安然无恙的转了个身子。 沈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止住身影,赞叹道:“好手段。” 黑衣人继续道:“最近官府管得严,我们真的不想伤了公子性命。” 少年眼中战意正盛,这几个月他虽然一直在刑部大牢打擂,但总觉的少了点什么。 激情,是那种生死之间的才会有的激情。 沈舟调整好呼吸,骤然间身似脱兔,趁着闪电劈开一刹那,高高跃起,挥出霸气绝伦的一剑。 这是他跟府里王管家学,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很有气势。 黑衣人微微侧身,用一种极为平常的方式躲过。 剑尖撞向地面碎石,溅起一串火花。 少年顾不得手腕上传来的酥麻感,身形飘然落地,猛地一腿扫出。 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明招数,但往往能出其不意。 黑衣人看准时机,轻轻跳起,以脚尖轻点少年鞋面,身形在空中翻腾一圈,后退几步,似惊似恼道:“吓死我了。” “打架就打架,恁多废话。”沈舟提剑再次冲去。 黑衣人一边闪躲一边道:“公子这话说的不对,言语也是武器之一,若能不战而屈人,岂不美哉。” “哦呦呦,这一剑,就差两寸。” “这可不行,对敌时岂可分心?” “你看看,我都快躲累了,公子忙完没?” 沈舟挥剑的路数越来越没有章法,他现在什么都不管,就想刺中对面这个王八蛋,好让他闭上那张烦人的嘴。 直到大雨停歇,少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而黑衣人还是那般闲庭信步,甚至还有空接住同伴抛过来的枇杷,剥开皮后问道:“公子要不要吃点?自家种的。” 沈舟驻剑停在原地,摇了摇头道:“要钱是吧,拿走。” 黑衣人笑着走上前,伸手道:“早这样多好。” 就是现在! 少年趁着对方分神,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拔剑砍去! 这是他认为必中的一剑,却依然落空。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少年的身后,低声道:“公子不老实。” 沈舟脖颈处传来剧痛,在昏过去之前,嘴里蹦出了三个字。 “你大爷。” 过了莫约一盏茶的时间,福伯从某棵大树后探出脑袋,战战兢兢问道:“完事没?” 第69章 望梅止渴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舟迷迷糊糊转醒,能看见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少年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扒了个干净,十万余两银票不翼而飞,就连白马也被牵走,手边只剩下长剑“吞海”。 福伯在路旁搭了一个土灶,煮着一锅不知从哪寻来的菜蔬。 他用树枝沾了点汤水,放在嘴里细细品尝,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享受道:“美啊。” 沈舟艰难起身,踉跄的走到锅旁,咚的一声坐在树墩上,愤愤道:“跟宫里串通好了?要逼着小爷回京城?” 福伯脸上的赘肉不停抖动,忙道:“公子,您说什么,我听不懂。下午时分,我看有马匪的,就先躲起来了,省得给公子添麻烦。” “马匪?”沈舟怒而反笑,“马匪能一眼看出天水碧染坊?马匪能知道冰蚕绫?那他们还怪会享受的嘞。” 福伯依旧摇头,目光诚恳。 少年学着黑衣人剥枇杷的动作,捻起兰花指,咬牙道:“脂粉气还挺足。” 他不怪沈凛弄这么一出,但演戏也要找些好演员吧,破绽也太多了,别把人当傻子啊! 被拆穿的福伯不好意思傻笑道:“是陛下和齐王一起想的,说走江湖就要有个走江湖的样子,吃不了苦就回去,反正您也不在乎名声。” 沈舟被激起心中怒火,指天指地乱骂一通,直到腹部发出咕咕声才停下来,恶狠狠道:“小爷就算爬也得爬到江南!” 福伯见效果已经达到,掰了两根树枝递了过去,嘿嘿道:“公子先吃点东西,我们明天再上路。” 沈凛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既要少年暂时远离京城,又怕对方在外面玩野了。 不是想走江湖吗?那就走,等一日三餐的烦恼找上门后,自然会念着家里的好。 沈舟在锅里挑挑拣拣,忧心道:“这能吃?” 福伯率先夹了一颗绿菜,咀嚼道:“都是正经的野味,城里人可没有品尝的机会。” 沈舟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闭着眼睛将食物塞进嘴里,大口的撕咬着。 但这份决心并没有持续多久,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吐了出来,嫌弃道:“一股子土腥味。有肉没?烤着吃挺香的。” 福伯掐着肚子上的肥肉抖了抖,为难道:“公子,我实在抓不到。” 沈舟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拿起黑衣人特意留下的破烂衣衫,循着水流声向远方走去,自言自语道:“等明天到了小镇上再吃吧,饿一天也不打紧。” 月光像匹裂帛摔进河里,少年闭着双眼,赤裸上身,脊背处蒸腾着白雾。 温絮说过,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荒废一日往往需要三日才能补回来。 剑锋劈开水面的刹那,惊起一尾银鳞,鱼在刃尖跃成弯弧,恰似水中捞月。 水珠顺着锁骨滚入少年的腰际,剑柄缠的红绸便活过来,随挽出的剑花旋成残影。 他忽地反手撩剑,惊散芦苇丛里偷看的流萤。 剑脊映着月光掠过胸膛,照见少年还算不错的身材。 两个时辰后,饥肠辘辘的沈舟回到了林中,狼吞虎咽的吃着锅里的剩菜,果然刚刚还是不饿,现在竟然能品出鹿肉的味道,就算明天拉到虚脱他也认了。 人一旦有了目标之后,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少年带着福伯已经在官道上“流浪”了半个月,那匹驽马也不知怎么搞的,只要是他骑上去,任凭怎么催促都不愿意前进一步。 福伯不好僭越,无奈二人只得牵马步行。 沈舟开始还信心满满,但终是小看了“钱”这个字,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极为敬佩远在江南的外公,能置办起那么大一份家业。 这一路上,每次路过有人烟的地方,少年都想犒劳下五脏庙,可奈何店主一看他们的打扮,连酒楼大门都不让进,嘴里还污言秽语不断,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嫌弃。 事实证明,如果不靠力气,单凭一张好看的脸,还放不下尊严的话,也是可能被饿死的。 沈舟喘着气问道:“东西还在吧?” 福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念道:“顺政县吴家村,张寡妇家三颗鸡蛋。” “长举县镜溪里,陈寡妇家半斤白面。” “上庸县青岚坞,余家小娘子送的两只鸡。” … “还是公子厉害,每次都能从姑娘家里要到东西。” “别说了。”沈舟捂着脸道:“以后都是要还的。” 少年想起第一次敲门时,他还规规矩矩的行礼,拽了些文辞,谁料人家根本听不懂。 最后只能明言,问能不能借些吃食。 若有男主人在家,少年往往会被当成路边一条轰走。 只有单独遇到女子时,让她们捏捏手,揉揉脸,才会有收获。 沈舟觉得自己不干净了,尤其是余家的小娘子,如果不是他当时跑得快,差点就被亲上。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些。 少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岔开话题道:“前面是哪?” 福伯开怀道:“应该是山南东道的竹山郡,听说这里姑娘极为出挑,公子又可以一展身手。” “闭上嘴吧,求求了。”沈舟疯狂的挠着额头,“自尊心已经不许小爷再做那种事了。”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真要一路乞讨去江南?” 少年目光坚定道:“小爷决定了,要搞钱。” 福伯小声吐槽道:“之前也试过,摆摊算卦,街头卖艺,不是还是没挣到银子。” “你再说这种话,小爷就让你去卖笑。” “我这模样,也得有姑娘看的上才行啊。” 沈舟极其失望的看了对方一眼,叹气道:“算了,山人自有妙计。” 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沈凛,少年决心要报复回来,顺带赚点盘缠。 福伯也被这份信心感染,用了一招望梅止渴的法子,呵呵道:“进了山南东道,最多只需要两个月,就能达到江南东道,到时候又是公子的天下,醇酒美人,香床软榻,想想就开心。” 沈舟差点嗷的一声哭出来,现在更想死了。 第70章 生财之前先拆台 竹山郡枕九嶷余脉,抱潇湘支流,七分翠竹二分水,余下一分是女儿腰。 听说国战时这里有一女,名竹仙儿,钟灵毓秀,眼尾生淡青小痣,掷簪可化千丈绿幕,如仙人摆阵,困敌军于山野。 韩王慕名求娶,但最后还是未能挡下苍梧铁骑。 沈舟自是不信这种胡扯的传言,当年韩国被打的节节败退,才想借鬼神之说稳定军心。 沈承煜曾提起过这位竹仙儿,说韩国国都被破时,韩王在大殿内亲手勒死了她。 此举在竹山郡传开后,引起了巨大反响,百姓们争前恐后的抄起家里农具,加入了苍梧的“剿匪军”,一统追杀韩国的残兵败将。 要知道此地姑娘少有外嫁,正所谓“宁啃三年竹,不做外乡妇”。 几十年来第一个嫁出去的姑娘,竟然还死在丈夫手里,如何让人不气愤,他们可不管什么韩王不韩王的。 民生淳朴且彪悍。 竹山城四面城墙都是由湘妃竹编制而成,内灌桐油铁砂,刀劈不进,剑砍不断。 沈舟现在的打扮,比之普通人还差上不少,自然不会引起守城士卒的怀疑,只是按例询问了几句,并提醒道:“若是要找生计,可前往城南,有商户会雇人去林子里砍竹,一天能有个二十文钱。” 少年道谢一声,随即走进了城内。 再次见到人头攒动的场景,沈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亲切感,就连街旁的叫卖声都显得那么悦耳。 福伯小心问道:“公子,你打算如何挣钱?” 他心里莫名有些害怕,这儿可不是京城,没了世子身份,万一闹起来,官府可不管那么多,会直接将他们缉拿入狱。 沈舟闲逛至城池中央主街,找了个茶摊坐下,缓缓开口道:“先探探底。” “如何行动?”福伯不明所以,只得跟小二要了壶最次的茶水,用光了身上最后几文钱。 沈舟沉声道:“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街面上除了茶楼酒家,还设有棋社当铺。 不远处亭子中坐着一位说书先生,正在讲述苍梧死战齐国的故事,尤其是在说到剑仙谢清晏时,声音骤然提高八度。 说那男子神貌俊朗,一人挡下苍梧数万大军,每次挥剑,天地色变,地府中便会多出数千亡魂。 周围听众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纷纷打听此人家世出身。 说书先生笑而不语。 “苍梧军力最鼎盛时,也不过大军百万,这么说来,谢清晏只需挥剑千次,就能解齐国之围?”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听众拉回现实,有人怀疑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没有江湖人士当皇帝?” 说书先生顿时一愣,但很快便解释道:“齐国有高手,苍梧自然也有,尤其是皇宫内…” 男子不依不饶道:“宫内高手夺取皇位不是更加简单,何必屈居人下?”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抛出一个劲爆的话题道:“其实,这位谢清晏是位女子。” 众人注意力又被他吸引了过去。 也是,这么多年,也该有女子登临武榜了,不然说不过去。 天下第三,不低,却也不是最高。 “这谢清晏曾和我苍梧某位大臣有过一场露水姻缘,只是男方始乱终弃,所以谢剑仙才转投齐国,这其中的故事,若是诸位想听,不妨打赏一二,再容某家细细道来。” 这招他已经用过数次,不管是转移话题还是借此敛财,皆都屡试不爽。 “你这么造谣诽谤,就不怕谢剑仙打上门来?要知道齐都一战,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他。” 刚刚拢起来的人气,又被人打散,气得说书先生怒喝道:“那个小王八蛋拆老子的台?敢不敢出来单挑?” 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起身拱手道:“不才,正是在下。” “你一个臭要饭的,见过谢清晏?如何知道他不是女子?”说书先生见来人蓬头垢面,厉声反问道。 沈舟摇头道:“这般大人物,我可没有见他的福气。” “那你…” 沈舟不等对方说完,打断道:“但是我家长辈曾参与过齐国一战,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信口雌黄,你说长辈就长辈?我还说是我爹是皇上呢。” 沈舟并不生气,用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下“谢清晏”三个大字,笔力苍劲。 言语可以扯谎,但字却不行,要想达到少年这种水准,起码要苦练数年。 穷苦百姓哪里有闲钱让孩子去读书识字。 沈舟叹气道:“家道中落,艰难求存,怎一个苦字了得。” 说书先生发觉碰到了个扎手的点子,语气缓和不少,“我的意思不是指谢清晏是女子,只是说他像是女子,喜欢男的。” “你跟他好过?”沈舟追问道。 “你大爷…” 少年起身越过人群,将说书先生挤到一旁,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不妨来听听我说的故事,您要是觉得好,就打赏点茶钱,若是觉得不好,尽管骂上两句,就当寻开心了。” 说书先生神色不善道:“砸场子是吧?你以为这份差事很好做?不了解些江湖秘闻,哪里有人愿意听你浪费口舌。” “江湖秘闻我的确不了解。”沈舟如实道。 众人立马让少年将位置让出来,别挡着他们听故事。 说书先生乘胜追击道:“某家还知晓一些女侠仙子的癖好,绝对的一手消息。” 起哄声越来越大。 “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伙子,要想吃这碗饭,你还需要多花点时间读读书。” 沈舟慢慢勾起嘴角,指着天空狡猾一笑,“但是我知道皇宫里的故事,就比如上面的那位。”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哭闹的孩子都被父母捂住了嘴巴。 “想听吗?”沈舟诱惑道:“很好听的哦。” 众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疯狂点头。 宫里的生活距离市井百姓实在太远,管制又严,他们即便想了解,也不可能去跟京城的官员打听。 少年有一手漂亮的字,足以证明他曾经辉煌过,说出口的话,起码有四五分可信。 “女侠哦,仙子哦。”说书先生也学着沈舟的语气道。 一旁的茶摊老板扔了几文钱过来,“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我们再听江湖故事。” 第71章 胆大包天的说书郎 沈舟整理了一下留在桌上物件,将它们摆放整齐。 随即他拍去身上尘土,拿起竹板先来了一段“开场调”。 “南来的客,北往的船,听我醒木震破天! 东街的财主西巷的汉,竹山郡的故事比酒! 皇帝老儿丢玉玺,连夜醉倒御厨房! 兜里铜板您甭吝啬,听段秘闻赚个乐! 赏个碎银加猛料,再说三更龙床凉!” 沈舟虽然没有说过书,但在京城里也听了不少,随意改改词,拿来就用。 众人见少年还挺专业,本该鼓掌叫好,但转念一想,这种事听过就算了,可不能被府衙发现。 还好是在竹山郡,若是换做山南西道,就凭这段开场调,说书人就得被抓进大牢。 沈舟猛然拍响醒木,满脸戏谑道:“诸位可知当今陛下最怕什么?”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线,就是想着有人能把今天的事情传回京城,好好“报答”沈凛的一片苦心。 有一女子双手托着下巴,反问道:“天下之主能怕什么?就连中原都是圣上打下来的。” “诶,此言差矣。”沈舟摇头道:“陛下虽是天子,但落于凡尘,心中也有恐惧之物。” “难不成是国战余孽,听说前段日子京城闹的挺凶,有世子被刺杀。”这男子一看就是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不然消息不会这么灵通。 又有一读书人道:“作为万民之主,陛下当然是害怕朝局不稳。” 男子反驳道:“荒唐,陛下雄才伟略,有他坐镇,朝局怎会不稳?” 双方陷入争执,沈舟故意偷偷看了周围一眼,再道:“都不是,国战余孽掀不起大浪,君臣一体,同心同德,朝局也不会不稳。陛下害怕的东西其实是…” 少年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了片刻后道:“是猫。” 读书人嗤笑道:“更是无稽之谈。” “且听我娓娓道来。”沈舟打开折扇轻摇,继续开口,“某日早朝,还是十日一次的大朝会,陛下正想下一道圣旨,却发现案头上的玉玺无故消失,这可把他急坏了,满朝文武撅着屁股找了整整三日,却不曾发现任何端倪。” “皇宫里也有贼?”书生脱口而出道。 “有,怎么没有。”少年道:“我就亲眼见到皇宫东侧有一个洞,正好能容纳一人通行,多年来从未堵上。” “竟有此事?”有人不敢相信道。 行脚商低头思索,缓缓开口道:“去年年末,我正好在京城,是听说齐王世子有偷偷溜进去过皇宫,大概钻的就是这个狗洞。” “沈舟确实是个王八蛋,但这个洞并非狗洞,因为宫里就没有养狗。”少年纠正道。 半真半假难分辨,他就是要用一些真实的东西来佐证谎言,增加其可信度。 “那这个贼最后抓到了吗?”有女子问道,她以前觉得皇宫大内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那里有贼会偷玉玺,揣在身上影响行动,况且也不好出手,不如直接去司宝库。”沈舟闭眼摇扇,故作高深道:“真正下手的就不是人,而是宫里的一只御猫。” 众人一时无言,眼看场面即将冷下来,少年朝着远处使了个眼神。 福伯装作听众问道:“那这个猫,偷玉玺做什么?” “问到点子上了。”沈舟摇头晃脑道:“诸位若是家里养了猫就知道,这畜生最为好奇。而玉玺多摆在太极殿内,夜晚烛光闪闪,猫儿一看,诶,很漂亮嘛,搬回窝里去。” 为了让听众更有画面感,他还模仿御猫的动作,一爪子把折扇打飞。 故事里有很多破绽,就比如那么大的玉玺,一只猫怎么搬得动,就算搬得动,当值守的内侍看不见吗? 但这些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谣言当然要够谣才行。 若是有人不信,可以去宫里找人对质。 “那最后怎么发现的呢?”众人还没回过神,福伯则再次配合道。 这一幕把原先的说书先生看的愣住,以往只听过赌托,怎么说书还得有个书托?不愧是京城来的,果真有两把刷子! 沈舟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多亏了内侍,他们是在清理猫屎的时候,察觉到了异常。” 有姑娘捂着嘴巴,恶心道:“那岂不是说?” 沈舟会意道:“宫里说是没粘上,至于真实情况如何,怕是只有少数几人才能知晓。” 书生肯定道:“对外肯定这么说,不然这玉玺还用不用。” “兄台好见地。”少年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书生眨了眨眼,表示大家都懂的。 沈舟则继续胡诌道:“此事之后,陛下好像患上了猫病,只要看见御猫就头疼难耐,严重时连早朝不能上。” “哦~”众人异口同声道:“原来如此。” 沈舟不知道沈凛听到这番说辞会有什么反应,就算被气的七窍生烟他也无所谓。 天高皇帝远,海阔鱼虾欢。 “小兄弟想必之前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甚至父兄还有可能帮忙找过玉玺,不然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若是没有这么多人,沈舟真的想抱着福伯亲一口,这句话说的简直太棒了。 但他还是压下心中喜悦,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诸位?” 众人连忙从怀里掏出铜钱扔了过去。 可能是之前从未有人讲过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出手格外大方。 甚至还有一位小男孩把咬过的糖葫芦放在这位年轻的说书先生手上,眼神里满是求知欲。 沈舟犹豫了片刻,叹气道:“我不吃。” 出了京城才知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小男孩嘟起嘴,感觉马上就要哭出声。 沈舟怜悯道:“折现吧。” 本有些感动的男孩母亲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儿子拖了过来,又嘟嘟囔囔的扔了几颗铜板。 “孩子的钱都要,真不要脸!” “总不能为了脸面,连钱都不要吧。”少年小声反驳,随即又道:“既然诸位如此热情,我也不好再掖着藏着,再来一段!” 人群越聚越多,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安静如鬼蜮的说书摊,到底蕴藏了什么魔力。 第72章 宫闱秘闻 竹山作为战时韩国最先融入苍梧的地区,得皇帝特批,化县为郡,设郡守。 地位高于普通六品县令,但低于四品刺史,算得上是全天下独一份。 竹山府衙内,一位中年蓄须男子端坐于后堂。 得益于此地居民之团结,他这个郡守当的极为轻松,就算有歹人作怪,往往不等收到消息,就会有百姓押着对方上门。 每天喝喝茶听听曲,官位就能蹭蹭上涨,只需再熬上几年,他就会被调往京城,虽说是平调,但那可是天子脚下,意义大不一样。 但此时的程野渡却眉头紧锁,满肚惆怅。 半月前他曾收到京城好友的信件,明言齐王世子已经南下,多半会途经竹山郡,让其好生招待。 寄信之人害怕程野渡会端着文人风骨,还特意强调,此子性格乖张,却深得圣心,又有三省保驾护航。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程野渡为此即兴奋,又紧张,提前七日就让人将城外官道打扫干净,并叮嘱下属不要放过任何一根野草。 他要借此机会好好展示自己,为将来前往京城寻得一个靠山。 可一连在城门口等了三日,却不见任何仪仗,派出去衙役亦未曾遇到过衣着光鲜的少年。 程野渡算了算时间,猜测齐王世子莫约是改了行程,欲从黔中道转江南西道,也就放弃了等待,只当运气不好。 可没料到今天,竟有一身着破衣烂衫,却胆大包天的少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编排圣上。 不用猜,定是那位性格古怪的齐王世子。 不过怎么能混成这样?莫不是故意借此体察民情? 一旁的主簿见上官忧心忡忡,谨慎道:“那贼人满嘴喷粪,就连宫闱之事也敢拿来胡说,以属下愚见,还是尽快将其抓捕归案,否则传入京城,怕是不好交代。” 程野渡目光一闪道:“衙役只说有人在城中大放厥词,你怎么知道是宫闱之事?” “属下刚从外面回来。”主簿解释道:“那少年独自述说也就罢了,还跟百姓一问一答,好不精彩。” “精彩?” 主簿立马察觉到失言,改口道:“混账,是混账。” “那本官也得去听听,至于抓人一事,先放放。” “额?”主簿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换了身便服,跟着程野渡出了府衙。 二人到达现场时,四周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少年依旧在亭子中口若悬河。 “自从玉玺被找回后,皇后嫌弃圣上愚钝,特意下了禁酒令,说此物最伤脑子。” 主播惊恐道:“郡守,此子说陛下愚钝,是大不敬。” 程野渡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平静道:“听书就好好听,不要一惊一乍。” 有男子察觉到少年话语里的漏洞,问道:“皇后还能管得住陛下?” 沈舟摇头苦笑:“都说关中的汉子雄赳赳,但一方水土养不出两种人,女子也不差,这其中的滋味,难以言喻。” 书生呵斥道:“扯谎,我竹山郡女子虽也泼辣,但嫁人后,各个都是贤妻良母,当我朝礼法都是摆设么?” “这位兄弟说的对,竹山郡的姑娘确实出彩。”沈舟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说法, 随即道:“那我问你,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为何当今陛下只有嫔妃二三?甚至还不如个普通富商。” “这…”书生哑然,想了片刻才道:“或许陛下有苦衷。” “诶诶诶,话可不能乱说。”沈舟其实有些担心,怕听众一时管不住嘴,他能随意的编排皇帝,但其他人可担不起这份罪责,“苦衷无非有二,但圣上膝下有三子二女,身体自然没问题,唯一能解释这种现象的理由,只能是老婆管得严。”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原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一位争风吃醋的女子,那跟平常百姓家也没有什么两样。 站在人群外侧的主簿差点昏死过去,咬牙道:“大人,这都不管吗?” 程野渡呵呵道:“你进宫见过陛下和皇后?能判断这位公子所言真假?” 主簿被怼的哑口无言。 “我还听闻…”少年将声音放低了些,“这可都是绝密,你们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所有人都捂着嘴巴,轻轻摇头,静待下文。 “陛下是一位好酒之人,禁酒令下了不过三天,肚子里的酒虫就开始作祟,但又畏惧皇后威仪,只能是半夜溜进尚食局偷喝。” “偷?” “用窃也行。”少年解释了一句,完全不管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某天晚上喝多了,没能及时回到寝宫。” “后来呢?”有女子迫切问道,她们最喜欢这种有关夫妻恩怨的故事。 沈舟用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不给钱就不开口。 女子垮起脸,娇嗔道:“抠门,还是个读书人呢,把你家里长辈的脸都丢尽了。” 话虽这么说,但掏钱的速度却不慢。 程野渡犹豫片刻,扔了颗散碎银两过去。 主簿不解道:“大人,您这?” “人家废这么大力气,你我好意思白嫖?” 主簿无奈也解开了钱袋。 沈舟见差不多了,笑眼盈盈道:“皇后夜间醒来,一摸身侧,哦豁,床都凉了,立马带人去其他妃嫔住处,想要将丈夫抓回来。” “可最后把后宫翻了遍,也没找到圣上的身影,抓奸小队从一个,变成了四个,她们担心陛下起了尝鲜的心思,莫不是留宿在某个宫女的院子里。” “直到天光微亮,众人才在尚食局找到贪嘴的陛下,他此时正醉醺醺的躺在地上,高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至此之后,禁酒令形同虚设,只是后宫妃子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半夜都会确认一下枕边人有没有偷溜出去。” 随着故事进入尾声,人群也逐渐散去。 “诸位慢走,再来啊。”沈舟收获颇丰,即便不算地上两颗显眼的碎银子,也能有两三贯铜板,省着点用,撑到江南问题不大。 原本的说书先生小心翼翼的来到少年身边,谄媚道:“公子,你这个故事,以后我来说成不成?” 钱是王八蛋,没了原地转,少年今天的收入能顶得上他数月,一时便起了贪念。 第73章 发财计划 沈舟招呼福伯将地上的铜板收拾好,内心狂喜,却又暗骂自己不争气,搁以往,这点小钱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啊。 谁让少年已经将牛皮吹了出去,这要是灰溜溜的回京,岂不是要被那群混账玩意看笑话。 尤其是叶望舒那个大嘴巴,还指不定会怎么诋毁他。 齐王世子出门不过月余,竟沦为乞丐,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他是不在乎人人夸赞的好名声,但凶名不能坠,不然以后能有脸在街面上混? 沈舟听见了说书先生的询问,不耐烦道:“你要想死,尽管去他处宣扬。” 说书先生四处张望了一番,给自己打气道:“瞧您说的,这么久也不见官差来拿人,想必应该问题不大。” 苍梧不搞文字狱那一套,民间相对而言比较自由。 沈舟冷哼一声,反正他已经提醒过,听不听由对方自己决定。 程野渡等听众完全散开,走上前道:“这位公子故事说的甚妙,不知可还有后续?” 沈舟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嘟囔道:“郡守大人若是还想听,不妨去京城里问问,保证更加精彩。” 程野渡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但还是赔笑道:“殿下好眼力。” “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着便服穿官靴,生怕百姓认不出身份?”沈舟破口大骂,把对沈凛的怨气一下子都宣泄了出来。 说书先生脸色数变,他不认识眼前这位落魄公子,可却识得郡守,对方还称呼少年为“殿下”,怕不是某位王爷的公子,难怪敢这么嚣张。 沈舟骂到口干舌燥,这才换上一副笑脸,“郡守恕罪,是小爷失态了。” “殿下快人快语,真性情。”程野渡不敢过多评价,想着齐王世子果真如好友信中说的一般,才思敏捷,性格乖张,难道现在三省的诸位大人都喜欢这种作风?那他是得好好准备一番。 沈舟眼珠一转,呵呵道:“郡守大人也听完了故事,可有什么想法?” 程野渡严肃道:“下官虽不知殿下为何这般作为,但可以保证,这些故事绝不会流出竹山郡,更不可能传到宫里去。” 说书先生此时蜷缩在亭内一角,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张凳子,刚刚就不该开口询问,有钱当然好,但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沈舟摇头道:“这要是不参上一本,如何能体现郡守大人的忠肝义胆,真心一片?” “殿下不要再试探下官了。”程野渡苦笑道:“若是将此事上报,您将来如何在京城立足?” 他为官多年,深知投名状的重要性,只要压下今日见闻,就相当于送了一个把柄给对方,还是非常致命的把柄,日后自然不会首鼠两端,当那畏惧狂风的墙头草。 沈舟幸灾乐祸道:“那郡守大人怕是永远也去不了京城喽。” 程野渡不明白什么地方做错了,躬身行礼道:“还请殿下指教。” 少年奸笑道:“要我说,齐王世子沈舟这般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必须好好参上一本。” “那就参?”程野渡试探性问道,普天之下竟有对自己如此狠的人,他倒是有些敬佩。 要知道奏本一旦递到京城,可就收不回来了,难不成这位殿下是要玩一手“潜龙在渊”的把戏? 怪不得作此打扮,就是不想张扬,欲低调拉拢京城之外的官员,那他要是能搭上这艘大船,以后岂不是也可以位列公卿? 竹山郡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率先融进苍梧, 从龙之臣,要当得早当,雪中送炭往往比锦上添花更加触动人心。 “开窍。”沈舟不知道对方心里戏份这么多,笑问道:“知道该如何写吗?” 程野渡毅然决然道:“下官一定秉公直言,绝不坏了殿下的谋划。” “小爷在想这些故事的时候,仓促了些。”沈舟提点道:“你可以稍加润色,主要突出小爷英俊帅气的相貌和放荡不羁的性格。” “这…” 沈舟大气道:“放心,不管你写了什么,小爷都认。” “既如此,那下官就去做了。”程野渡告辞道。 等走远后,主簿这才出声道:“咱们应该留点银子给殿下的。” “糊涂。”程野渡斥责道:“若是因为我俩的私心,坏了殿下的大事,以后仕途怎么办?欲成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殿下是在践行先贤之言,你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人果然高见。” 程野渡平复了下心情,“等本官离开后,你也可以升任县丞,最多十年,咱们就可以在京城重逢。” 主簿谄媚道:“到时候还请大人多多提携。” 也就是沈舟不在场,不然他肯定厚着脸皮伸手借钱,什么困难成事言论,都是瞎扯淡。 福伯捡起地上最后一颗铜板,提议道:“公子,咱们要不去吃顿大餐?” 沈舟不满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点银子够挥霍几回的?” 福伯委屈道:“我这不是想着您好几天都没开荤了嘛。” 沈舟狠狠的伸了个懒腰,松了松僵硬的筋骨,“要想舒舒服服的下江南,自然要用小钱换大钱,到时候雇个马车,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带足吃食,再一路迷迷瞪瞪的睡过去,岂不美哉。” “公子英明!”福伯拍马道。 赚钱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只要有了本金,后面往往会简单不少。 沈舟本就是皇室子弟,加上林家时常送来些奇珍异宝,所以他从小便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擅长鉴赏古玩,不管是玉石翡翠,还是瓷器画卷,他往往只用几个呼吸,就能分出真假。 少年打算找个古玩行,想要去试试运气,万一能捡漏,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苍梧任何一座像样的城池,几乎都能找到“博古轩”,倒不是有人财大气粗,将店铺开满天下。 完全是因为这“博古”二字太过常见,没什么新意。 当沈舟带着福伯晃进店时,掌柜的正捏着鼻烟壶,享受着灰色粉末吸入肺部带来的眩晕感,冷眼道:“客官走错门了吧?当铺在街尾。” 第74章 相互试探 “怎的?怕爷买不起?”沈舟指尖划过黄花梨博古架,在积灰的三彩马屁股上抹出几道爪痕,“这瘸腿马倒是配您这势利眼?” 古玩铺子从不怕鼻孔朝天的客人,越横说明对方越有钱,但眼前这两位,看不出深浅,大概是饿傻了,所以来这里耍横。 掌柜的唤来学徒,吩咐道:“给两文钱,让他们滚。” 沈舟抛了抛手里的散碎银两,“小爷不差这点,有什么好货拿出来看看。” 掌柜的只觉得好笑,这少年怕是祖上曾经阔过,但是到他这一辈败光了家产,所以才起了捡漏的心思。 以为凭借着三流的眼光,就能发笔横财,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掌柜的站起身道:“好货铺子里倒是有,但您手里这点银子,怕是买不下,不如在外面随意看看,有喜欢的再来谈价格。” 古董铺子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大多都是些仿品,卖不上好价,是专门为土财主准备的。 反正他们也看不出真假,只要故事说的动听,总会有人愿意掏钱。 沈舟一开始不过是装装样子,真正的好东西早就被人定下了,哪里轮得到他出手。 盛世古玩,乱世黄金,自从苍梧一统中原后,这些东西就涨的厉害。 铺子不大,东西却摆了不少,但少年越看越失望,随手拿起一面铜镜,评价道:“汉墓镇尸镜,这玩意也摆出来,不吉利吧。” 掌柜的哈哈一笑,“女子闺房的物件,可不是什么镇尸镜,公子再端详端详。” 沈舟轻笑一声,“纹路都对,镜面未磨,谁家姑娘会用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可惜做旧人手段一般,酸液加马尿,也不知道谁想的,一股子臭味。” 说罢便把东西放回原处,嫌弃的在福伯身上蹭了蹭手。 他最开始的打算是扮傻子,然后慢慢寻找想要的东西,但看了一圈,外面确实没有,只得换个法子。 果然,掌柜的一听来了兴致,“没想到公子还是位内行。” “内行不敢当。”沈舟摆手道:“算是见过些世面。” 掌柜的哈哈道:“那公子真的好好看看,实话讲,有些东西我都瞧不准,不过收价不高,只要能卖出去,怎么都是赚的。” 说完他又看向学徒道:“你待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都不见得有这位公子了解的多。” 少年勾起嘴角,指着一物道:“仿的前朝贡瓷,盖子对,但罐身不对,是新找人配的,制瓷人明显不知道官窑烧制的具体步骤,那一抹青色,不够亮。” 随即他又说出了几件仿品的错误。 “汝窑天青釉,热油浇出来的开裂纹路。” “商周饕餮纹双耳鼎,阴刻雷纹太粗糙。” “善业泥像,你这是把锅灰当五色舍利粉用?能做的出好玩意吗?” “你若是没地方可去,不如来店里帮忙。”掌柜的起了爱才之心,若是能招来这么一个帮手,他完全可以在城里再开一家铺子。 沈舟拒绝道:“你这里完全没有小爷看上的东西,待着也没意思。” 见来人真的要走,掌柜的一跺脚道:“罢了,那就让你见见真正的宝贝。” 凡大才都有脾气,他计划先磨磨这小子的性子,骄傲自满,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少年转身站定,也不催促。 不多时,掌柜手捧一个古朴的黑色盒子,从内堂走了出来,兴冲冲道:“就让你小子开开眼,若是服气,就留在铺子里,月钱不会短了你的。” 沈舟抬了抬下巴,算是答应了下来。 掌柜的小心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封画卷,慢慢铺在柜台上,介绍道:“顾大家晚年绝笔,千里江山图,不是我吹,就算整个苍梧,也难从古玩铺子里找到比这更好的东西。” “画风张扬写意,挥墨飘洒自如。”沈舟实话实说道。 “如何?”掌柜的颇有些自得。 沈舟一推画轴,平静道:“可惜是假的。” 掌柜的神色一沉,趴在桌上死死盯着被卷起的半幅画,惊呼道:“怎么可能,这绫子,这款,这墨水,都对得上。” “这玩意你都不用拿出来,因为小爷知道真品在哪。” “你这小子可莫要扯谎欺骗老夫,这幅画花销可不小。” “京城齐王府,齐王世子抓周时就有真迹在场。”沈舟指着左上角道:“世子殿下年幼时曾在上面撒过尿,说要水淹千军,所以这里应该有一块尿渍。” 掌柜的跳脚道:“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福伯看着高高扬起头颅的少年,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好得意的,虽说不怎么丢人,但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沈舟顺势道:“小爷曾与齐王世子有旧,若是您愿意割爱,不妨将这幅画贱卖给我,到时候送送人情,说不定家族还有翻身之日。” “早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没想到还认识世子殿下这种神仙人物。”掌柜的叹气道:“但这幅画,实在难以出手,古玩行的规矩,打眼了要认。” 知道是假货,当真货卖,那是本事。 不知道是假货,当真货卖,那是愚蠢。 他虽然相信自己的眼光,但也不敢说能比得上王府里的高人。 沈舟摊手道:“只要能卖出去,就不算打眼,反正放着也是糟心。” “你保证不是顾大家的真迹?”掌柜的气势陡然一震道。 沈舟伸出双手道:“若是真的是出自六朝四大家的顾先生,我愿意让您原价赎回去。” 他可没有说谎,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掌柜的沉思片刻,不舍道:“那要你们俩身上所有的财物,出了店门没钱吃饭,我可不管。” 福伯将一大袋子铜钱放在了桌上,沈舟也扔出了手里的仅存的散碎银子。 “钱货两清?”少年问道。 “概无赊欠。”掌柜的说完这句话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两百文收来的东西能卖五两银子,你小子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给你看好东西吧?想要在这行混,还得耐着性子好好学,等几年后,我再帮你开家铺子。” 原以为这番话能彻底收服少年,却没想到对方笑的更加开心。 沈舟乐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反问道:“谁说不是顾大家的就不值钱了?” 第75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古董除了要看材质年份,是否刻有铭文外,还要发掘其他附加因素。 就比如同样是青铜剑,天子剑和诸侯剑,二者价格可谓是天差地别。 一个好故事,往往能让某件古物身价暴涨数倍。 买椟还珠,普通百姓会觉得付钱之人脑子有问题,舍弃了价高的南珠,而且追求一个普通的木盒子。 但在有钱人眼中,这就是千金难买心头好。 若是这个盒子能留存下来,价值定然高过珠子百倍。 沈舟眼前的这幅画也是如此。 它与七百年前六朝四大家之一顾长康的《千里江山图》出自同一时期,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个时辰。 后晋末年,山河破碎,顾长康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愤而绝笔十三年。 某日,他与好友携手游于嘉陵江畔,哀民生之多艰,却碰到了一位采风的少年郎。 顾长康忍不住指点几句,却被少年恶语相向,二人因此结怨,并相约斗画一场。 这才有了绝笔《千里江山图》。 当画作完成后,少年知道自己必败无疑,羞愧的转身离去,连款都未曾落下,无奈只有能由顾大家补上。 彼时的顾长康已年过半百,看不见世道的希望,画风厚重阴郁,喜用浓墨。 而对手正值青春,作品才会这般具有“少年气”。 掌柜的听完沈舟的说辞,右手止不住的颤抖,像是要把鼻烟壶捏碎,“故事编的不错,老夫都差点被你蒙骗。” 少年喜笑颜开道:“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您。” 掌柜的死死盯着对方,希望能从一些小动作中找到破绽,可惜未能发现,只得无奈道:“罢了,老夫愿意出五百两重新买下。” 沈舟笑道:“三万两,若不是小爷急等钱用,您可没有捡漏的机会。” 掌柜的摇了摇头,“若是真的出自顾大家之手,老夫咬牙也得将此画收入囊中,可一位名声不显的少年,值不了这么多。” 沈舟摆出一副使坏的表情,“小爷可没说那少年名声不显。” 掌柜的问道:“难不成这里面还有说头?” 沈舟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报出了少年的身份:“他就是后来的画仙,吴玄之。” “绝无此种可能。”掌柜的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再也装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跳脚道:“虽然时间能对的上,但吴大家怎么可能自己不落款,除非…” 话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当初在收这幅画的时候,博古斋掌柜的看中的就是画轴和绫子。 至于画风,明显不是顾大家的手笔,但落款又是对的,他只当是作假之人从某个残卷上扣下来,重新用手段贴上。 掌柜的当时正是以这个理由,将整幅画痛批一顿,才能用两百文收下。 沈舟脸上再添加几分笑意,“吴玄之晚年曾不止一次在日事中骂顾长康是窃画贼,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的画作往往盖章数个,就是为了提防这种情况。” 掌柜的一脸痛苦,很想扇自己几巴掌,亏他还在这行混了这么久,竟然连这种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见少年要走,他赶忙出声道:“公子,三万两价格实在太高,不妨给小店一点时间筹措。” 沈舟拿起画轴,在手上转了个圈,“可以,到时候您再好好看看,别打了眼,小爷正好去其他铺子询询价。” 人在高兴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可爱。 就像这天上的黑云,咋那么灵动呢。 哇,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也很乖巧嘛。 沈舟站在街道中央,对着福伯呵呵道:“再忍两天,日子会越来越红火的。” 他现在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信心,以前那个目空一切的齐王世子就要回来了,名叫“江湖”的小娘子,等着颤抖吧! 就在少年还沉浸在畅想美好生活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快速闪过,来人大喝道:“闪开!” 沈舟撞了一个踉跄,画轴脱手而出。 还不等他闪身取回,后面又来了一群凶神恶煞之辈。 为首的华服公子哥骑在马上,怒道:“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 一旁有护卫见有异物飞来,立即拔出兵刃,只见刀光一闪,画轴被瞬间分为两半。 沈舟如丧考妣,伸手大喊道:“不!”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雨水模糊了周围景物,还将少年心中的满腔热火浇灭。 沈舟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因为雨水应该是凉的才对。 画卷被马蹄踩成浆糊,再无修缮的可能,只剩孤零零的画轴躺在地上,像是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博古斋掌柜的倚靠在门边,他虽然也很肉疼吴大家的作品,但不知为何,心里却萌发出一种畅快感,咂舌道:“真是可惜。” 沈舟眼角不断跳动,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也无动于衷。 街面上人来人往,但少年的心已经跟随画卷一同消逝在了茫茫天地中。 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舟怒吼道:“杀千刀的畜生,小爷不把你砍成十七八段,难消心头之恨!” 福伯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家公子,只能陪着对方一起淋雨。 夜幕降临,沈舟饿着肚子在城中寻了半天,也未能遇到撞他的人。 没有办法,便找了个破庙,打算明天再试试。 实在不行就再当一回说书先生。 这间破庙早已败落,大概是因为皇帝颁布的“度牒令”,没了僧侣信众,自然无人打理。 沈舟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是食物的味道! “有人在里面烤地瓜。”福伯不好意思道:“公子,你先把脾气收一收,说几句好听的,晚饭这不就有着落了。” 腹部传来的咕咕叫声,催促着少年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小爷知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沈舟瞧见火光,正准备打招呼,脸色却陡然阴沉了下来,渗笑道:“王八犊子,你大爷的。” 第76章 不打不相识 破庙内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沈舟大不了多少。 他身穿一件灰色短打,肩头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得像蜈蚣爬过的泥地。腰间缠了三圈的草绳,绳上拴着个脱漆的铜酒壶,壶身上有凹痕。褪色的绑腿下露出半截脚腕,满是泥泞。 见有人来,少年轻快的招呼道:“兄弟,相逢就是有缘,一起啊。” 沈舟怒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脚将少年踹翻,骑在对方身上,拳头如外面的暴雨一般落下。 “你可让小爷好找,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三万两啊!” “还敢还手?驴草的,不给你颜色看看,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你那双眼睛如果看不见,就挖出来给小爷当鱼泡踩。” 福伯故意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掰断一根树枝,将地瓜往外面拨了拨,这东西不太容易熟,得慢慢烤才行,不然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 少年挥手不断阻挡,好一会儿后,他满脸青肿的嚎叫道:“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沈舟这才起身,气喘吁吁。 少年摸了下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道:“不就是几个地瓜嘛,用得着生这么大气。” 沈舟差点有没压住心头的怒火,尖叫道:“三万两的地瓜?” “什么三万两?”少年朝着胖胖的中年男子问道,对方看上去像是个好说话的。 福伯简单的说了下今天的事情。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歉声道:“真是不好意思,中午跑的及,也没顾得上看。” 沈舟胸膛不断起伏,脱下湿透了的衣衫,拧干雨水,放在一旁烘干。 少年知道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那可是三万两,小门小户十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安慰道:“没关系,只要过了明天,我就能把银子还你。” 沈舟眼眸低垂,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对方,“就凭你?要饭的现在口气这么大?” “彼此彼此。”少年发现自己口不择言,着急抱拳道:“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风字,是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人。” “流浪就流浪,还像风一样自由。”沈舟歪嘴嘲讽道。 “我家公子叫沈舟。”福伯介绍道。 周风点头道:“沈兄,在下刚刚所言非虚,真的能赔你三万两。” 沈舟鄙夷道:“赃款我可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周风站起身,摆了几个拳架,问道:“沈兄觉得在下如何?” “烂的出奇。”沈舟毫不避讳道。 “诶,别这样,很伤人心的。”周风捂着胸口,痛苦道:“沈兄可知今日在下为何被人追杀?” 见对方没反应,他只得自问自答道:“是因为一个小娘子。” “猜到了,很厉害吗?亏你说得出口。” 周风大大方方坐在沈舟身边,搂住他的肩膀道:“这明家姑娘明天就要在竹山城比武招亲,以我的身手,拔得头筹不在话下,到时候三万两不过洒洒水而已。” 沈舟为少年的脸皮感到吃惊,“小爷真的是很期待呢。” 随后他又换了一张脸孔,威胁道:“明天你要还不上钱,就提前给自己挖个风水宝地,到时候往里面一躺,省得小爷动手。” 篝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子,正落在地瓜上,福伯用手指捏了捏,道:“公子,可以吃了。” 周风笑道,“今晚就当在下给沈兄接风洗尘,明日我们再去吃好的。” 残月从云中探出头,月光爬过窗棂,照见三双沾满炭灰的手。 一双玉琢般的贵胄手,一双布满剑茧的江湖手,还有双指甲缝塞着泥的厨子手,分别攥着半截啃出牙印的地瓜。 吃完后,周风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抢过地上最后一块地瓜,恭敬的放在供桌上,双手合十拜了拜。 “穷讲究。”沈舟不屑道。 周风平静道:“穷讲究也是讲究,行走江湖,谁都要个面子,我们是,菩萨也是,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夜色已深,两位少年一同躺在干草上。 沈舟不断说着他在京城有多风光,飞鹰走马斗犬,饮的玉泉水,吃的是灵芝膏,没想到现在沦落到啃地瓜,他竟然还觉得滋味不错,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周风很理解刚结识的好兄弟的心情,他也时常幻想这些,不过没那么具体,最多就是餐餐有牛肉,顿顿有好酒。 在江湖上飘荡数载的少年问道:“姑娘呢?” 沈舟脑海中浮现出那晚温絮的身影,月下美人婀娜,但可惜是个脾气暴躁的是男子。 周风翻了个身,双臂支起道:“等我娶了明家姑娘,就请你去城里最好的青楼,到时候想点几个点几个。” 沈舟侧过脑袋,不想这些。 周风则念叨起自己的江湖经历,从岭南道起,途经剑南道,黔中道,然后才是山南东道。 “竹山郡姑娘最好,我是不再算走了,要不咱哥俩一起在这里混日子?” 不一会儿,周风听见好兄弟轻微的鼾声,躺下道:“睡吧,睡吧,明天又是个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整座竹山城都笼罩在浓雾中。 都说久雨大雾必晴,这不就是开门红。 周风率先转醒,跟福伯打了个招呼,随即又看向还在说着梦话的沈舟。 “八宝琉璃汤,东海银丝翅,九龙冬瓜盅…” 福伯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声道:“我家公子睡不好会骂人。” 周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起身,帮着弄了一锅野菜汤。 又过了半个时辰,等阳光将雾气驱散,沈舟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晃晃荡荡的从外面大缸里捧了把雨水洗漱。 等他坐到火堆旁,看着不断眨眼的周风,叹气道:“你眼睛确实是有病,早点去看看。” “我今天比武。” 沈舟炸毛道:“怎么滴,小爷还得在一旁给你叫好?” 周风指了指马背上的铁剑,嘿嘿道:“能否借用一下?等结束后马上还你。” 沈舟身边最值钱的就是这把“吞海”,这剑鞘里装的不仅是剑,更是少年心里的整座江湖,所以路上再困难,也没有当了换钱。 他喝了一口热汤道:“拿走,把气势打出来。” 第77章 冤家路窄 竹山郡明家做的是镖局行当,生意遍布整个山南东道,产业不小,听说最近几年起了外扩的心思,想往山南西道发展,尤其是京城那边,人多生意自然也多。 但这样一来,手底下的镖师就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明家家主明小石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既能帮闺女招个郞婿,又能借噱头聚拢江湖人士,为将来做打算。 明家宽阔的演武场,被临时改造成比武招亲擂台。 擂台由多块巨大的青石铺就而成,长宽七丈有余,四角立着从南城搬来的蟠龙纹汉白玉柱,柱顶悬鎏金铜铃。 四周围着沉木雕花栏杆,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擂台之外,以免被误伤。 明小石虽然名字里带个小字,但长得却极为壮硕,虎背熊腰,那往那一站,能挡住两个瘦弱的读书人。 他让人将大堂内的太师椅搬到门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也不知道今天能招揽多少好手,若是人数够,京城的分号便能直接开起来,若是不够,可还得白白养着他们一段时日。 这该花的银子一分也少不了。 此时一位二十出头模样的姑娘从内院跑了出来。 她眉似雁翎刀裁出的墨线,斜飞入鬓角碎发,眸中淬着冬日雪水般的清冽,眼尾天生一颗淡青色小痣,跟当年的竹仙儿一般无二,中意她的男子可以从竹山城北排到城南。 女子做轻装打扮,一头黑发束起,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跳动。 “爹,我不要嫁人。” 她正是明小石的闺女明月。 壮硕男子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你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可以出门打酱油了,况且也不是嫁人,咱家今天是招婿。” 明月嘟囔道:“成亲以后又不能走镖,有什么好的,万一那人长得奇形怪状怎么办?” “男人丑就丑了点,看多了就会习惯。”明小石是真的不知道该拿闺女怎么办,佯怒道:“你再不嫁人,以后就成老姑娘了。” “要嫁你嫁。”明月甩着马尾转身离去,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明小石收回目光,见场地内人来的差不多了, 起身抱拳道:“此次我明家招亲,不看出身,胜者夺魁,不过还是提醒诸位两句。首先,若是之前犯过事的,我明家不要,镖局行名声重要,以后女婿还得帮忙打理的,其次,不可下死手。” 随着话音落下,轰动整个竹山郡的招亲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等沈舟带人入场时,台上战斗正酣,双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他稍微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有几下子,你成吗?” 周风抱着长剑,手脚有些发颤,不确定道:“大概成吧。” “说好了,你要是被人打伤,我可没钱帮你治病。” “小问题,以前挨过的揍多了,这不还好好地活着。” 沈舟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调笑道:“听说这明家姑娘都二十了,你喜欢比自己大的?” 周风给自己打气道:“女大三,抱金砖,有这么大一份家业撑着,别说二十,八十都可以。” “你还真是…”沈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憋出了一句,“不挑食。” 此时台上左边那位使剑的男子明显落入了下风,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周风原地跳了几下,低声道:“我上了。” “祝你好运。” 这种八九品江湖人士的争斗,对沈舟武道的增益微乎及微,所以他准备找个地方补一觉,昨夜有人呼噜声太吵了。 可还不等闭眼,就发现有个脑袋凑了过来。 沈舟惊疑道:“这可还不到一口茶的功夫。” 台下有人喊道:“你打不打?耽误时间是吧。” “催你大爷。”周风毫不留情的怼了回去,“你行你上啊。” 台上青衫男子收起双刀,负手怒道:“你就是那个妄图掀明小姐衣裙的无赖,昨天让你跑了,却不想今日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周风跟好兄弟解释道:“当时是为了去追一颗铜板。” “白吗?”沈舟反问道。 周风顿时换上了一副痴汉的表情,“白啊,那铜板可太白了,我跟你说…” 不等说完,沈舟恼火道:“快滚上去挨揍,看了人家媳妇的脚脖子,没打死你算运气好的了。” 周风反问道:“又没打完,你怎么知道是他媳妇?” 沈舟刚刚看见使剑的男子是收了钱之后才假装不敌的。 一百两银票呢,出手真阔绰,但他不打算跟眼前之人解释。 既然打不过,自然挣不到这笔钱。 青衫男子催促道:“快快上台,我今天要为明小姐讨回公道。” 周风回道:“严长林,你家在城里也算有点势力,怎么还想着入赘明家呢?家里不管饭?” 青衫男子脸色一沉,“莫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严长林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明家只有独女明月,他完全可以先行入赘,等明小石死后,这份家业姓什么还两说呢。 一个女子,又能守得住几时,到时候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周风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看向沈舟道:“好兄弟,打个商量。” “一边凉快去。”这货绝对憋不出什么好屁,沈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周风唉声叹气道:“昨天那事,我也很抱歉,若是不是严长林追杀,那幅画想必,应该,大概,莫约还在。” 听闻此言,沈舟瞬间坐直了身体,体内怒火腾一下窜起,目不转睛盯着青衫男子问道:“就是他?” 一想到昨天的事情,他就无比的难受,就像被人拿刀连捅数次,虽不致命,但是疼,肉疼心也疼。 自从离开京城后,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差。 周风点头道:“没错,很多人都见到了,你完全可以去求证。” 沈舟拉着福伯的手臂站起身,拿回铁剑,阴笑道:“那小爷倒是要跟他过过招。” 周风在一旁鼓劲道:“你先把他揍趴下,然后再多打几个,最后输给我,这样一来,你就相当于没有损失。” 第78章 宣泄 沈舟单手撑住栏杆,跃进擂台。 严长林将手搭在刀柄上,闷声一笑道:“想帮朋友出头,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连饭都吃不起,还装模做样的拎着把剑,能拔得出来吗?” 沈舟眼角一跳,“有个问题,还请严公子回答一下,昨日你不是带人追杀过周风?后来还下了场暴雨。” “原来是一丘之貉。”严长林反问道:“是又如何?” 呵,呵呵,哈哈哈。 沈舟笑声愈加放肆,满脸狰狞道:“那你就别怪小爷下手狠。” 擂台四角的青铜狻猊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混着栏杆被晒出的松香味,双方针锋相对。 沈舟反手将剑鞘钉入青砖,身形一闪而逝。 严长林瞳孔猛地缩小,为这小子的速度而感到吃惊,跟昨天的周风不同,是个硬茬子。 他双手骤然发力,双刀才刚刚出鞘,少年的剑尖就已经点在了钺刃交叠处,两片月牙刃像被捏住七寸的银蛇。 沈舟开十五岁习武,已经过了最佳时间段,底子又虚浮,所以温絮才会建议他先练习刺杀术,以诡谲的身法和刁钻的出剑角度谋求获胜良机。 这一招便是出自楚国女刺客云霓的《照夜白》,名曰“晦朔无痕”。 月影之夜般的突袭,剑过而不留风声。 严长林死死咬着牙,凭双臂虬筋暴起也难动分毫。 叮~ 剑脊突然横拍钺背,爆出一串火光,震得严长林虎口发麻。 沈舟错步旋身,以剑柄铜制吞口撞上对方肘窝,双刀应声坠地。 台下的周风兴奋的跳起来,高呼道:“好兄弟,你最棒了,就这么揍他!” 昨天他挨打后就知道沈舟有两下子,却没想到能让严长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严公子在竹山城也算是个不错的习武胚子,常被冠以天才之名,不到二十岁就迈入了八品。 明小石则要比周风眼光更毒辣些,他能明显感觉到乞丐少年心中的怒气和克制。 怒气好说,应该是仇富,但这份克制又从何而来? 若是少年第一剑不留力,稍微下压手腕,就能借势捅穿严家少爷的喉咙。 沈舟揉了揉脖子,将长剑扔到一旁,撸起袖子,渗笑道:“严公子是吧?小爷曾发誓,第一个死在我剑下之人,一定得是名望足够高的好手,所以你要学会感恩。” 严长林刚刚被怼到麻筋,现在右半边身子还有些行动不便,又见少年冲来,左脚掌猛然发力,跟对方撞在一起。 他一边奋力挡下对手的攻势,一边压低声音道:“一百两银子,二十年的衣食无忧,换你输给我。” 沈舟流泪道:“你特么知道小爷有多伤心吗?你特么混账!” 攻势连绵不绝,招招狠辣。 严长林不知道对方为何表现的这般悲壮,只当还是为了周风,改口道:“二百两,我以后绝不会在找你兄弟二人的麻烦,你们可以去过逍遥日子,或者来我严家谋个差事也行。”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沈舟看准时机,揪住对方下肋软肉,猛的一拧。 严长林嗷的一声喊了出来。 台下百姓简直没眼看,弄不清这两位怎么打着打着变成了泼妇掐架。 “我懂,我也好这一口,我懂的!”严长林见利诱不成,又换了一番说辞,“我严家早就准备了好手,你就算打赢了我,也会输给后来人,到时候连二百两都…啊!” 原来是沈舟一脚踩中了他的鞋面,趁着对方吃痛,抬腿往其挡下踹去,速度快的都能将周围的空气撕裂。 严长林大腿合拢,迅速低身。 虽然有膝盖帮着卸力,但还是被踢中了要害,疼的他躺在地上打滚,哀嚎道:“怎么都是这种下三滥招数?” 沈舟抹去眼角泪痕,对着周围抱拳道:“诸位见笑。” 说罢他又狞笑着走了过去。 “别别别,我…”严长林被吓的连连后退,刚想认输,脸上就多了一个七寸二的鞋印。 他是严家幼子,身份尴尬,虽然父母宠爱,但大哥经商手段了得,眼看这两年就要分家,大头都会被兄长拿走。 这才想要迎娶明家明月,扯虎皮拉大旗,期望借妻子的助力,重夺家主之位。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杀出一个乞丐。 早知道就不逞威风,该让打手先上的。 沈舟乘胜追击,四指并拢,猛击他的喉咙,让其无法出声,喝道:“严公子果然厉害,竟然还藏有手段,小爷定要领教领教。” 接下来就是单纯的泄恨,场面顿时惨不忍睹。 “不错不错,还懂得岭山派的蛤蟆翻滚。” “这难不成是跟武榜高手学的咸鱼遁地术?” “站起来,你站起来跟小爷打!” 台下为人父母者,纷纷挡住孩子的视线。 周风一阵胆寒,还好昨天好兄弟没对他下死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舟笑声愈加骇人,动作越来越快。 此时,明小石终于出声道:“这位少侠,还请手下留情,明家和严家常有生意往来,不能伤了和气。” 沈舟这才收回即将踩下的右腿,掸去裤上灰尘,问道:“您刚刚说什么?” 明小石道:“不能伤了和气。” “前四个字。” 明小石眉头一皱,试探性道:“这位少侠?” 少年眼神明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爽!再来一遍。” … 胜负已定,严家仆役快速冲上擂台,将自家公子抬了下来。 严长林双眼肿胀,只留一条缝,还有泪水混在其中,只能模糊的看向一人,声音嘶哑道:“给我打死他。” 沈舟出完气,正准备离去,却听后面有声音传来,“这位少侠,既然你赢了,理当守擂才对。” 周风也在下面不断传来暗示。 沈舟叹了口气,兄弟成亲,他又打又闹,这算怎么个事。 但为了三万两银子和舒舒服服的江湖,打就打吧。 他刚转身,就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大师,想犯色戒?” 第79章 办法总比困难多 来人身穿武师衫,手持一把长枪,头顶明显有受戒的痕迹。 只听其缓缓开口道:“在下俗名赵铁牛。” 既然能说出俗名,自然就不是僧侣。 在苍梧想要出家尤为困难,但若是想还俗,只需找当地衙门,归还谱牒即可,官府会给些银子,以便他们去城里寻找生计。 在景明三年之前,朝廷还会将这一项列为地方官员的考核标准,还俗者越多,政绩越好看。 南朝四百八十寺,终究覆在烟雨中。 沈舟拾起长剑,笑道:“山中自然不如山下畅快,大师是个明白人。” 赵铁牛垂眸低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少侠小心。” 说罢,他右脚猛然踏地,一抖枪花,前端红缨霎时间散作漫天朱砂。 沈舟腰身一扭,剑走偏锋般刺入枪影。 《照夜白》好用是好用,但唯独使起来总有一股女子的媚态,少年虽平常刻意遮掩,但面对如此强敌,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时间,擂台中火光四射。 突然,眼前枪杆崩裂数节,节与节之间以铁索相连,竟是一条九尺钢鞭。 赵铁牛回手一拉,钢鞭在其脚上绕了一圈,又被大力踢出,“中!” 长剑吞海不慎被缠住剑身,沈舟能明显感觉到鞭上传来的巨力。 他松开右手,顺势腾空,以鞋底猛踩剑柄,将长剑死死钉入地面中。 钢鞭霎时成了渡江铁索,少年的身形如鹞子般跃然其上,飞快拉近双方距离。 赵铁牛气沉丹田,双脚似铁毡落地,青石被踩出道道裂痕。 一招千斤坠,外加打磨十数年的横练功夫,最是不怕赤手空拳的近身战。 沈舟眼中精光爆射,找准角度,俯身一拳击中对方肋骨。 还不等这位大师伸手去抓,少年已换了数个方位,拳脚并用,砰砰声不绝于耳,却依旧未能破开对手的防御,只能暂时拉开距离。 赵铁牛笑道:“少侠好身手,若非在下年长几岁,怕是扛不住这般刁钻的招数。” 沈舟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对着不远处摊手道:“打不过,就算他站着不动,最后累趴下的也一定是小爷。” 周风恨铁不成钢道:“你再找找角度呢,就比如对严长林用的那些。” 既然连好兄弟都承认不是对手,他上场更是白搭,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明家姑娘嫁给一个大光头? 随即大声道:“你再想想办法,钱,不想要钱了吗?” 沈舟蓦然间惊醒,思索了一番,跟对手抱拳道:“大师,你我本无仇怨,但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还请见谅。” 赵铁牛趁机换了了口气,淡然道:“擂台之上,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有什么手段,少侠尽管施展,之后就该我出手了。” 他虽然对少年称呼他的方式有些反感,但也还算是个懂礼数年轻人,苍梧治下,本该如此。 “既然大师这么说,那小爷就不客气了。” 看着台上二人一问一答,严长林声嘶力竭道:“你跟他废什么话!” 二人都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尤其是赵铁牛,他离寺庙之前,师父曾告诫过,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沈舟收敛气机,在擂台上慢慢踱步,完全看不出要出手的意思。 等他走到对手身前,假装低语,又不断点头,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惊呼。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二人谈论了些什么。 只见少年后跳一步,大声道:“大师,你是说你爱上了紫月庵的九十岁师太,然后才被逐出寺门的?这可太不应该了。” 台下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出家人口味还挺独特。 赵铁牛对少年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体内气机乱窜。 沈舟猛地一拳挥出,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硬气功,不过如此。 赵铁牛身形一个踉跄,但他第一时间不是选择还手,而是想解释。 沈舟继续诡扯道:“什么,师太出家还嫁做人妇,孙子比你还小上两岁?” 说罢飞身又是一腿。 就差两尺赵铁牛就会跌落擂台,好在他及时稳住了身形,转身怒目道:“造谣生是非,将来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沈舟心中暗恼,无奈道:“就小爷这些年犯下的事,怕是只能被关押在地狱十八层,不过还好,我不信佛。”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赵铁牛,只见他双臂肌肉高高隆起,衣衫被狂暴的气机撕裂成碎片,“出家人亦有火气。” “理解。”沈舟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都是凡人嘛,但小爷还有最后一招,若是打不赢大师,任凭处置。” “你没机会了。” “小爷也不想用,但大师刚刚说了,擂台上可以不所不用其极。” 赵铁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法相庄严。 沈舟顿觉身上压力一轻,他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万一后面的办法不能奏效,怕是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就在对方睁眼的瞬间,他诚心道:“虽不知大师出自何方,但作为一名还俗弟子,今日这般行事,若是传回庙中,岂不是有辱师门,你的那些长辈,到时候该如何自处?” 声音不大,但沈舟确定对方能听见。 少年之前故意以“不信佛”刺激对方,见其发火才想起这招,无耻,但应该有效。 内心挣扎一番后,赵铁牛双眸中的怒火逐渐褪去,念了声佛号,转身低语道:“是我着了相,还是修行不够,看来当初离开是个错误。” 沈舟右手微微弯曲,放在胸前,笑道:“回头是岸。” 严长林眼见自家高手就这么平静的走下擂台,胸口被郁气堵住,昏死过去。 之后沈舟又连败数人,其中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子,说是要帮儿子找个后妈。 等无人再敢上场后,他便朝着某处使了个眼神。 有一人兴冲冲的跑上擂台,抱拳道:“在下岭南道周风,见过少侠。” 沈舟抬了抬胳膊,双手都没碰到一起,无力道:“原来是周少侠,久闻大名,看来我今天是输定了。” “沈兄亦是人中豪杰,不可妄自菲薄。”周风拼命的眨眼,想要好兄弟演的更像些。 谁知沈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眼无神道:“哎呀呀,好厉害的掌风,小爷受伤了,要静养。” 周风咳嗽一声,只得自己把戏份做足,“在下近日实力大增,控制不好力道,还请沈兄见谅。” 沈舟慢慢往擂台边缘爬行,想着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忽然间,一颗红色绣球从远方飞来,正中他的后脑勺。 第80章 弄巧成拙 沈舟脑袋一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不管了,继续爬。 场地内发出声声惊呼,难不成今天明家大小姐要亲自下场,欲出手试试未来郞婿? 明小石斜眼一瞥,立马就有人将女子带回后院,他心意已定,婚事真不能拖下去了,不然这么大的镖局以后交给谁? 随即他飞身上擂台,对着周围观众抱拳道:“今日已然决出胜负,多谢诸位的捧场,等小女大婚之时,还请赏脸来吃杯喜酒。” 众人纷纷道贺,并表示一定到场,这才陆续离去。 有男子道:“也不知这明家未来的少东家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老者回道:“有勇有谋,出手不含糊,扯谎不脸红,咱们要相信小石的眼光。” 当年明小石初创镖局,手下镖师不过四五位,都是靠着帮邻里乡亲送些不值钱的家当,才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所以他赚到钱后,也没忘了这份恩情,逢年过节都会送些小吃食过去,权当一点心意。 周风一齐抱拳道:“多谢,多谢。” 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为明家女婿。 明小石先是让镖头去招揽今天表现良好的上台者,随后道:“夺魁者是这位趴在地上的少侠。” 他前些年就已经迈入了四品,能明显感觉到二人体内气机流转的差别,最后上台的年轻人,怕是在严长林手里连三个回合都走不过。 周风严肃道:“莫不是明家主看不起我周某人,过两招?” 明小石看出他们二人关系挺好,也不想驳了未来女婿面子,正色道:“若是你肯留下,我愿收你做弟子,起码有人领着进门,不用一直滞留在武道九品。” “多谢师父!”周风见娶亲不成,便毫不犹豫的跪下拜师,他行走江湖多年,靠的就是这份眼力见。 他谄媚道:“我这兄弟能做明家的上门女婿,是他的福气。” 明小石玩味道:“不演了?” “我这点道行,哪敢在师父面前耍。我欠了这小子一笔银子,本想着让他帮忙打赢擂台再还钱的。”周风毅然决然的将好兄弟卖了个干净。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管谁能成,另一人都可以跟着吃香喝辣。 明小石嗯了一声,“既然你做了我的弟子,日后亲事师父自然会帮着张罗,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周风毫不犹豫的说了十多个姑娘的名字,从岭南道一路往北,几乎每个县都有。 明小石顿觉头大,摆起师父的架子道:“想好了再说。” 沈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好像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什么娶亲?什么入赘?净瞎扯淡! 他可是奔着混江湖来的,可没心思一直留在竹山郡。 少年悠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腿骤然发力,一跃二三丈,扭头做了个鬼脸:“你俩自己玩去吧,小爷不奉陪了,那三万两就当喂了狗!” 明小石古怪一笑,体内澎湃气机喷涌而出。 少年还未跃直最高,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风筝,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周风拍马道:“师父好手段,差点让这小子溜了。” 明小石欣慰道:“他还嫩了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况且月儿的绣球都砸中了他,倘若跑了,我明家的脸面往哪搁。” 有两位凶神恶煞的镖头走上前,拉着少年的双腿,将他往后院拖去。 “放开小爷!” 地面上留下了十道深深的爪痕,这是沈舟的愤怒与不甘,他双眸赤红的看着言笑晏晏的二人。 周风特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实在是有些不忍心,不过想起明姑娘的容貌,他觉得好兄弟还是赚的,毕竟以他们落魄的身份,若不是有这场比武招亲,如何能搭上明家。 明小石似有些犹豫道:“你这朋友,不会已经有了家室吧?” 周风摇头道:“不可能,要是拖家带口,怎么能混成这副模样。男子最重要的就是责任心,而沈舟的责任心是普通人的四五倍,所以请师傅放心。” 他想快点把事情敲定,省得明家反悔,这可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一定得抓住。 … 明家后院,沈舟被关入一间厢房内,门口窗台,外加屋顶都有人把守,各个实力都在七品以上。 按照明小石的吩咐,他们得陪在少年身边,直到对方和小姐拜完堂。 沈舟在房中污言秽语不断,周风,明小石一个都没放过,就连福伯也被他埋怨两句。 直到骂累了,又感慨自己命途多舛,走到哪都能碰到糟心事。 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下人手捧一件干净衣衫,低声道:“公子可以洗漱一下。” 沈舟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恶心的想吐,他已经忘记上一次洗香汤浴是什么时候了,算了,事已至此,先犒劳一下自己。 他慢慢的脱下衣衫,坐进浴桶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可惜浴桶不够大,否则还能像在齐王府一样,泅个水。 泡了片刻,他总觉得有些不得劲,感觉跟在家里洗澡完全不是一回事,大概是小门小户买不起好的香料和草药。 此时,窗外出现一位女子倒影,“我跟你说清楚,扔绣球不是因为本小姐想嫁给你,而是想跟你打一场。” “小爷还不想娶呢,小屁孩,一边玩去。” 女子冷笑道:“不想娶,你倒是滚啊,赖在我家干嘛?” “你以为小爷不想走?你看看周围这架势,走得了吗?” 被对方这么说,女子有种被嫌弃的感觉,气急道:“那你为什么要上台?还不是贪图本小姐的美色,我跟你讲,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美色?我呸,在京城你这模样的给小爷端洗脚水都不配。” 明月胸膛上下起伏,从小到大她都是明家的掌上明珠,还未曾被人这么羞辱过,怒喝道:“你给本小姐滚出来!” 吱呀。 房门被里面换好衣衫的少年拉开。 他面如冠玉,身似芝兰,嘴角微微勾起,这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第81章 配合 素色广袖垂然而下,像是天上白云坠落人间。 沈舟容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只要不开口说话,便不会暴露。 明月朱唇微张,眼神迷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贵公子和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联系到一起。 少年啧了一声,嘴角微微向下,用命令的口吻道:“去帮小爷把洗澡水倒了。” 明月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入的房中,等反应过来时,手里正拿着个木勺。 她愤而舀起一勺水,用尽全身力气往少年身上泼去。 沈舟闪身躲过,哈哈道:“也不知道谁贪图谁的美色,小爷不喜欢不听话的姑娘,你还是早点让你爹放我走,不然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 明月双眉紧皱,闪身上前,欲将对方擒拿,再好好教训一顿,尤其是那张嘴,得扇上几个巴掌才能解气。 二人在房内追逐不断,少年的嘲讽声和女子的娇斥声交织在一起。 门口左边镖头会心一笑,“真是一对冤家,以后镖局可热闹喽。” 另一人回道:“小姐喜欢就好。” 他们从小看着明月长大,岂能不知她心里所想,若是真看不上对方,早就拔出腰间长剑了,哪里会像这样“打情骂俏”。 怪只怪少年言语不逊,要是开门时说两句好话,局面自会截然不同。 明小石带着周风从外院赶来,正好听见房内的动静,喜上眉梢,小声问道:“两人见过面了?” 有镖头答道:“在里面交流感情。” 已经成为镖局一员的周风感慨道:“这小子下手是真快,刚刚我还真以为他不愿意呢。” 明小石颇有些自豪道:“我家闺女谁见了不夸两句。” 随即又提醒道:“他们俩既然情投意合,你日后不可有什么歪心思,不然为师会亲手清理门户。” 行走江湖,此为大忌,尤其是这两人的心性他都没仔细考量过,需早点把话说清楚。 “弟子晓得。”周风眼睛乐成一条线,“有师父帮忙做媒,我日后的娘子定然也不会差。” 他刚刚离开岭南道时,幻想着能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为妻,但在外面混了几年,这个标准一降再降,什么年纪,家室,都滚一边去,最后变成是个女的就行。 就这样,还是没人愿意嫁给一个居无定所,三日两餐的游侠。 明小石走进房间时,沈舟正好被明月逼在墙角,目光凌厉而谨慎,拿着个烛台左右闪躲,“诶嘿,打不着。” 他轻咳两声,对闺女道:“规矩都不要了?先回去,我跟他聊聊。” 女子愤而转身,马尾狠狠抽了少年一巴掌。 沈舟捂着脸叫嚣道:“要不是小爷不打女人,你早就跪下求饶了。” 明月冷哼一声,顺手抄起桌上茶壶扔了过去。 砰。 窗台上水渍四溅。 “嘁,我家狗都比你尿的准。”沈舟阴阳怪气道。 明小石宽慰了闺女片刻,正想开口对少年说几句重话,却被周风抢先一步,“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姐既然有了中意的对象,又何必强行留下沈舟,难不成要二男同侍一人?” 听闻此言,女子羞恼的瞪了对方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沈舟扶着墙壁站起,飞身一脚将周风踹到地上,踏着他的胸膛道:“你来当这个赘婿,要是敢拒绝,小爷一剑砍下你的第三条腿。” 周风眼睛瞪的溜圆,愕然道:“好兄弟,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像个青楼里的小相公,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 沈舟脚尖慢慢发力,“我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特么的男子特么的气概。” 眼看周风脸颊涨红,明小石上前将二人分开道:“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 他对沈舟还是比较满意的,年纪不大,身手不低,样貌更是出彩,而且这副愤怒的表情,不像伪装,应该也不是冲着钱来的。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答案,他最终得出结论,这小子定然中意自家闺女,只是未曾经历男女之事,所以脸皮薄。 年轻人都是这样,不知如何哄姑娘开心,只能以捉弄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沈舟嫌弃道:“谁跟你一家人。” 明小楼捡起地上圆凳,坐下道:“你是男子,要学会让着姑娘,这样家里才能和谐。等你跟月儿成亲后,就一起去京城把镖局分号开起来。” 少年摇头道:“丢不起那人。” 这句话是绝虚假蒙骗的成分,他如果真的回京城开镖局,定然会被其他人笑死。 竹山郡无人识得沈舟,但京城可有不少人都见过齐王世子。 明小石反问道:“总不能让我一个老头子继续打拼吧?我要是不在了呢?这家业还不是得你们小两口守着。” 说到这个,沈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连皇位都视为破烂,一个镖局算什么? 明小石见少年没有搭腔,以为他是在考虑以后的事情,继续诱惑道:“听口音,你应该是京城那边的,家里可还有父母?成亲的时候接过来,然后你们再一起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沈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相信他真的不想成亲,思索一会儿后,伸出右手道:“打一架吧,小爷实在心情陪你们闹了。” “荒唐,女婿打丈人,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周风帮腔道。 沈舟嘴角抽搐道:“急了小爷连亲爹都敢打,他算老几?” 明小石无言起身,走到门口道:“看好姑爷,别让他跑了。” 男方父母不来就不来吧,等成亲后再让月儿登门拜访就是,反正到时候大局已定。 四五个镖头一同点头称是。 沈舟一把揪住周风,“帮小爷逃走,不然你死定了,没开玩笑。” 周风先是使了个眼神,随后义正言辞道:“你小子想都不要想!” 沈舟看懂了对方的意思,道:“好,那我们兄弟情义到此为止,以后你就别怪小爷给你穿小鞋!”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回演戏他配合的极好,完全不似擂台上那般随意。 第82章 各方打算 月上柳梢头。 沈舟半天内数次尝试逃跑,可都没成功,反倒是引起了镖头们的兴趣。 他们每次都会故意放松警惕,然后趁其不备,又将他擒回来。 如此反复,甚至有人都佩服起少年坚韧不拔的毅力。 但也有人想不明白,不就是成个亲而已,哪需要这般惺惺作态,小姐长得又不丑,真论起来还是少年高攀明家。 沈舟一根筋变成两头堵,都说钱财乃万恶之源,如今可算体会到了。 要不是为了三万两银子,他也不会费功夫去打什么劳什子比武,弄得现在下不来台,出个恭都会有人跟着,愁死。 少年翻了个身,遥望星空,就像是个向往自由的囚犯。 京城里的生活比这里好上数十倍,若是为了吃喝玩乐,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开。 好在周风和福伯还在外面,只要二人稍微有点脑子,去府衙求援,定然可以助他脱离险境。 但这种事件脱离自己掌控,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非常差! 早知道就应该让家里派些人暗中保护的。 但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 沈舟暗骂自己两声装货,恼火的蹬了几脚被子,然后才沉沉睡去。 不远处绣楼二层。 明小石站在闺女身旁,一同看着黑漆漆厢房,笑道:“为父知道你不喜欢严家小子,但是没办法,附近除了他,也没人能配得上你,好在今天有这小子在。” 明月鄙夷道:“那种粗俗之辈,只会装腔作势,附庸风雅,女儿可看不上。” 明小石若有所思道:“到底是看不上那个?” “爹。”明月跺脚羞恼道。 明小石点点头,故意道:“定然是家里这个,既然闺女不喜欢,为父这就把他赶出家门,省得你看了难受。” 女子脸颊上染上一层红霞,躲进被子里道:“哼,不理你了。” 明小石调笑道:“看不上也没关系,大不了为父舍了这张脸面,再办一次比武招亲。” 就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身后传来闷闷的声响,如深谷幽兰,“他…他还挺好看的。” 明小石放声大笑,终于放下心来。 镖局外,更远处,有数人身穿黑红外袍,站在房顶上。 若是沈舟在场,就能认出其中某位正是跟他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郑靖海,供职于苍梧雾影司。 有男子嘿嘿道:“咱们这位世子殿下,当真是有意思,你说这事传回京城,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有人在小册子上不断书写着什么,答道:“不可妄自议论。” 雾影司这几年吸纳的年轻人,未曾经历过战,心中少了些敬畏。 今天的擂台大比,他们都去现场看了,对最后的结局实在是忍俊不禁。 年轻人继续道:“虽说殿下没有生命危险,但咱们真就放任不管?” 这些人跟郑靖海都是同级,他也不好教训什么,遂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若是真到了成亲那一天,肯定是要出手的,不然圣上怪罪下来,我们几个谁都跑不掉。” 雾影司里的夜游神,都是皇室供奉,就连沈凛都对他们礼遇有加。 中原一统后,出手不过寥寥数次,且都是为了国战余孽。 但现在这么多人却被派出京城,只为了保护一位皇孙,他们就算再不懂朝堂,也能明白沈舟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现在的齐王世子,日后的太孙,要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绑着成亲,整个雾影司都将面临圣上的滔天怒火。 郑靖海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女子捂嘴笑道:“世子殿下若能看上我就好了,到时候就让你们这帮糟老头子帮本姑娘擦鞋。” “少在那老黄瓜刷绿漆。”郑靖海回怼了一句,随即看向某位带着斗笠的老者,行礼道:“您资历最深,有何建议吗?” 老者逗弄了一下肩头鹰隼,接过旁人递来密报,塞入小竹筒,阴气森森道:“静观其变。” 说罢他一掌挥出,周围不见任何气机波动。 但刚刚胆敢猜测陛下想法的年轻人却突然间呕出一口墨绿色毒血。 老者僵硬笑道:“下不为例。” 为了沈舟之事犯难的可不止这些人,还有蹲在镖局角落的两道黑影。 周风用树枝画出镖局构造图,就连厕所在哪都标的清清楚楚。 想要从明家逃出来,其实很简单,难的是怎么在众多高手的监视下逃出来。 沈舟打不过那些人,他武功更是差劲,福伯就算了,多跑两步都会喘。 周风不解问道:“沈兄真不想成亲?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 福伯摇了摇头。 “难不成他是患有什么隐疾?”他也不想这么揣测兄弟,但事实摆在眼前。 要不是下午被踹了一脚,他还以为对方在装模作样呢。 福伯还是摇头,小声道:“我家公子在京城有红颜知己,可能是不想她们误会。” “她们?”周风不可置信的尖叫出声,“她”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们”? 然后又唉声叹气道:“有那么一张脸,也算正常,我要是打扮打扮,应该也不差。” 福伯翻了个白眼。 周风将这份诋毁收下,沉思道:“前后两门均有镖师把守,这些人不足为惧,但就怕他们出声预警,到时候还是会被抓回去。” 福伯建议道:“要不你偷偷在里面放把火,趁乱再把公子带出来?” 沈舟以前用过这招,效果斐然。 周风反驳道:“扯呢,你知道这是哪不?镖局,防火是重中之重,别到时候火折子还没扔下去,我就先被拿了,最后跟沈兄一起在明家干活还债。不对,是我一个人还债,沈小子是明家姑爷,肯定屁事没有。” “那就下毒。”福伯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我手艺不错,保证人不知鬼不觉,就是得花钱买点药。” 周风拍了拍身上新换的外衫,两袖清风道:“一个子儿都没有,别说买蒙汗药,我在外面吃口茶都费劲。” 福伯叹气道:“实在不行就报官,我家公子和郡守见过。” 要不是看对方年纪大,周风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恁大人了,怎么连官商勾结都不懂,见过面顶个屁用,郡守能为了一个少年得罪本地纳税最多的明家?开什么神仙玩笑。 最后他站起身,抻了抻腿道:“我回去再好好想想,你也别闲着,去厨房做点好吃的,动脑子最累人。” 第83章 传到京城的谣言 自从沈舟离开京城后,百姓们就少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不容碰上晋王世子求亲失败,却又被府衙下了封口令,威胁说敢谈论此事就吃牢饭吃到死。 也不知道是宫里还是晋王府的命令。 不过大多数人更倾向后者,毕竟齐王世子之前糗事更多,也不见宫里不让谈。 沈凛跟三省五位高官一齐在崇政殿批阅奏章,他近日的心情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晋,秦两王相争太子之位的事情已经被摆上了台面,不少官员都已经站好队,只有些清高孤僻的读书人不愿意掺和进去,但他们在朝廷中也被排挤的很严重。 这一切都在沈凛的掌控之中,他并没有着急动手,打算再耐心等等,到时候来个一网打尽,帮那个小混球把路上的障碍清理干净,最多留下几个无能之辈,让臭小子以后自己立威用。 除此之外,一些年轻的官员也需要时间成长和展示自己,不然一下子少了太多人,不利于朝局稳定。 至于即将设立的镇军大将军,沈凛亦有了人选,要借他把十六卫的军心收一收,不然秦王势大,万一狗急跳墙,京城又会生灵涂炭。 这件事也不算难,毕竟当今天子才是当年的军中第一人,要知道十二块猎鹰令,可才赏出去五块。 此时有内侍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信封。 沈凛都不用猜,肯定是有关沈舟的密报,三天一次,算算时间也该是今天。 这是他现在最大的消遣,每次看完还会跟三省的诸位老臣分享。 尤其是前几日,臭小子为了两只鸡,还特意去溪边洗了把脸,余家小娘子也真是胆子大,大白天就敢扑上去亲。 当时崇政殿内,除了左仆射陆观潮脸色铁青之外,其他人笑的都很开心。 沈凛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密报为了方便传递,字体写的又很小,所以只能让内侍省先誊抄一遍。 随着信封被拆开,三省的诸位老者手中的笔也都慢了下来。 沈凛看向最上面那张纸,笑着询问道:“你们可还记得竹山郡?” 既然是有关沈舟的事情,自然跟朝政无关,都算是长辈之间的闲聊,门下省侍中程砚农也就没有起身行礼,回道:“自然记得,韩国虽比不上赵国难啃,但山脉横纵,地势复杂,若没有竹山郡百姓帮忙,我苍梧减剿匪军还不知道要在山里耽误多少时间。” 尚书令江左晦抚须笑道:“竹仙儿未曾嫁给韩王之前,某位姓姜的老不羞还想上门求娶呢,明明比人家大了二十多岁,真是不要脸。” 他年少时的性子跟沈舟有几分相似,只是现在坐了这个位置,不可以如当年那般随心所欲,能开玩笑的对象,也只有殿内几人。 右仆射姜望溪差点被茶水呛死,猛咳道:“休要胡言,老夫只是想看看此女是否如传言般神奇,绝无别的心思。” “当真没有?” “绝对没有!” 江左晦恍惚道:“那就是老夫记错了,也不知是谁在竹仙儿出嫁后哭的死去活来,甚至在打下韩国后,不顾杀头死罪也要破开韩王棺椁,鞭尸泄愤。” 姜望溪恼羞成怒道:“再提此事,我你五十年的交情一刀两断。” 江左晦模仿着齐王世子的语气道:“急了。” 这两个字的杀伤力巨大,特别是以冷嘲热讽的口吻说出时,往往能让对方有理也解释不清。 沈凛微笑的看着下方,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大家都没那么老的时候。 片刻后,他翻开第二张信纸,嘴角开始慢慢向下。 中书令秦观年不自觉的耸了耸肩膀,问道:“有没有感觉到一股寒气,难不成是老夫衣衫穿少了?” 江左晦往上努努嘴道:“应该不是寒气,是杀气。” 哈,哈哈哈。 沈凛的渗人的笑声响彻整座宫殿,就连房顶的灰尘都被震落少许,但还等落下,就被微风吹散。 陆观潮叹气道:“不知殿下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咱们还是离远些,别等下被溅一身血。” 众人一同将椅子往门口挪了挪,目光死死盯着桌面,今日这奏章,写的可真奏章。 沈凛收敛笑声,脸色时青时红,问了一个所有帝王都想问,但又不会问的问题,“诸位爱卿觉得朕这个人怎么样?” 江左晦官位最高,被其他人推出去当出头鸟。 他心里把好友们祖上问候了个遍,随即道:“陛下之功,可比圣祖,陛下之德,远超尧舜。” 这种说辞,在任何一场盛典中都会有人高呼,完全不用思考,拿来就能用。 “哦,是吗?朕竟然这么厉害?” 江左晦知道要遭,想着殿下到底在竹山郡做了什么,才能把陛下气成这样? 杀人越货?当街抢劫? 难不成是把谁家姑娘肚子弄大了?这种事可不行,说出来左仆射得疯。 还不等他继续猜,沈凛怒而反笑道:“有人因为没钱,所以在竹山城当了半天的说书先生。” 江左晦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就问题不大,继而开口道:“殿下此番作为,虽然有损皇室颜面,但终究是为了赚盘缠,情有可原。” 沈凛猛地一拍桌子,咬牙道:“混账东西拿皇帝作筏子,说朕昏聩,不小心让宫里的御猫将玉玺偷走,还沾了屎。” 他费力拿起半个人头大的玉玺,大声道:“这玩意是一只猫能搬得动的?” 众人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想要窜出来,急忙将其压下,起身行礼道:“陛下息怒,还请保重龙体。” 沈凛没打算放过他们,继续道:“还有诸位,你们也帮朕‘撅着屁股’找了整整三天。”其中有四个字,被他格外强调。 这回轮到下面几人变了脸色。 每次大朝会,太极殿内就有官员近五十,外面广场上还站着数百,这要一起撅起来,宫里的味道还能闻吗? 继续往下看,沈凛差点昏死在案台上,他的声音就如同九幽之下的冤魂,能勾魂索命,“朕,怕老婆?” 第84章 心生一计 苍梧帝后,复姓独孤,乃是当年“玄甲重骑”将军独孤雁第三女,其母出自清河崔氏。 年少时便有才名,沈凛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临帝位,少不了独孤家的帮衬。 在国战期间,皇帝带军冲锋陷阵,她则帮忙稳固后方。 沈凛曾言,“朕得此女,犹胜十万大军。” 等苍梧一统后,独孤皇后深居后宫,再也不参与朝政,更没有利用自身影响力去为娘家谋求权利。 沈凛对此既欣慰又感激,故而在“玄甲重骑”改编为右卫之后,依旧让独孤家的人担任大将军之职。 可以说,只要独孤家不谋反,便可以将这份殊荣一直传承下去,直至苍梧覆灭那天。 江左晦沉吟道:“此乃无稽之谈,陛下何等人物,怎么会怕老婆,老夫是不信的,不知其他诸位作何想法?” 不正经的老东西,还想把他们也拖下水。 众人连连摇头道:“臣等也不信。” 这时候正确答案只有一个,答错就要挨打。 沈凛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们不信,但听闻此言的百姓呢?他们可不管真相如何,定然愿意相信。” 事实跟噱头比起来,往往不值一提,有的是人帮忙推波助澜。 程砚农思考后道:“回禀陛下,要想破此谣言,其实并不难。” 沈凛将抬起头,有些兴奋道:“程卿有何建议,速速说来。” 程砚农答道:“陛下自旧历七年后便再也不曾纳妃,不如趁此机会选取秀女,到时候此番言论自然不攻自破。” 江左晦忍住笑,朝着他竖了个大拇指,小声道:“果然是好主意。” 沈凛脑门上布满黑线,胸口心跳骤然加快,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强行压下情绪道:“这,还是算了吧,朕也上了年纪,还需将精力放在朝政上。” 众人心想,这岂不是变相承认了谣言? 不过他们不能明言,要说全天下谁最要面子,圣上绝对当之无愧。 “量竹山郡的百姓也不敢到处宣扬。”沈凛自我安慰了一番,想了个办法道:“皇后寿诞在即,让礼部写一篇赞文,要突出皇后的贤名,尤其是她对朕百依百顺这一点,不仅要说,还要说的直白。” 江左晦俯身道:“老臣遵旨。”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沈凛越想越气,突然喝道:“朕看着臭小子还是过得太舒坦,否则不会如此口不择言。” 众人面面相觑,殿下这些日子的生活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哪里跟舒坦二字沾边。 … 竹山郡,明石镖局。 沈舟这几天一直盼望着郡守能登门,可惜一直见不到程野渡的身影。 他觉得周风和福伯怕是脑子缺根弦,不然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少年身边一直有镖头护卫,就算跟二人见面,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唯恐他们也被关在府里。 这期间,明月不顾婚前不能见面的古礼,找过沈舟几回。 每次见面一开始都好好的,女子甚至表现的有些许羞涩,但过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被少年气得跳脚。 明小石对此无可奈何,想着洞房之后双方关系应该会恢复正常,也就不管小儿女间的打闹。 他低声跟闺女道:“不是为父偏着那小子,你年岁大些,要会疼人。” 明月将小脸扭到一旁,气鼓鼓道:“还要女儿怎么疼?那碗莲子羹,他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不知好歹的混账。” 明小石犹犹豫豫道:“这,这也不能全怪他。” 明月哦了一声,不满道:“爹,你也不喜欢女儿的手艺?” 明小石顿时哽住,随即坚定道:“喜欢,爹最喜欢了。” “那今天晚饭女儿亲自下厨,我要看着您把饭菜都吃完。” 这句话不亚于威胁,明小石心中骂了少年几句,他为了这混小子真是要把命都搭进去了,但脸上却是极为期待的神情,“爹保证连汤都不剩一口!” 沈舟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二人,带着两位镖头,在后院闲逛了起来。 要说这明家,生意做的真不赖,本地几乎所有贵重物品和大宗货物都会找他们接单。 甚至在官府人手不足时,还会帮忙运送文书与税银,二十多年来,鲜有劫镖的事情发生。 这一方面归功于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另外则是因为明小石积攒下的好人缘。 就算是碰到一些不入流的剪径蟊贼,明石镖局也会按照江湖规矩,留下一笔“买路财”。 由于近期明家大小姐即将成亲,所有的镖师都留在府内,货物只得暂时存放在后院库房。 明小石提前跟委托人打过招呼,明言若是能等的话,这趟镖只收半价,若是比较着急,也可先寻其他镖局。 买卖双方,你情我愿,不存在店大欺客的行为。 沈舟走进库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草药和竹子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 右侧镖头介绍道:“竹山城钱家包下了附近十数个山头,专产湘妃竹,每根价值不高,而且量大,总镖头也没想着从普通竹子上赚钱,每次派遣的人都不多。” 他掀开一旁车架上的帆布,继续道:“只有红湘妃和草湘妃才能有利润,不小。” “普通挣名,名贵得利,好法子。”沈舟赞叹道。 左侧镖头道:“药材是赵家的,他们家世代行医,每年货物都交于镖局押运,送往各大城池的铺子中,生意比较散,但出价高些。” 他们是按照总镖头的吩咐,特意将消息透露给少年。 明小石打算等闺女生子后,就把生意全盘交给二人打理,他则在家带孩子,拼搏了几十年,也该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沈舟趴在某个车架上闻了闻,心生一计道:“这玩意你们也送?” 镖头看了下编号,有些谨慎道:“巴豆亦是药材,可治腹水肿胀,恶疮疥癣,喉风喉痹,但提醒少侠一句,此物味道辛辣,很容易尝出来。”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少年不要起歪心思,不好使。 沈舟踱步走出库房,看着不远处有说有笑的周风和福伯,咬着牙,热情的打招呼道:“好久不见,两位小废物!” 第85章 最终目的 周风听不清楚沈舟的话语,挥手道:“早啊。” 随即他压低嗓子,轻声道:“我看沈兄这几天待的挺开心的,要不这事就这样吧,反正我俩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他不会怪罪的。” 福伯一脸的了无生气,他按照齐王的嘱咐,要去江南谋划一些事情,却没想到出师未捷,还不等到目的地,就被人扣在竹山郡。 他早年有习武的机会,但被沈承煜三两下忽悠去读书了。 说什么:“夫天地生人,禀乾坤之灵秀,执卷而明道。” “文可通天,武拘形骸。”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执卷观史,犹见古圣挥毫定鼎;佩剑临风,不过侠客快意恩仇。孰轻孰重,智者自明矣!” 现在看来,这些都不如世子殿下的那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按照沈承煜所言,福伯若想当官,不说六部尚书,起码侍郎之位跑不掉。 可他志不在此,既然拜师投身齐王府,总想着帮师父和小师弟做些什么。 倒不是说当官有什么不好,只是灶台对他来说,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但沈承煜多年以来一直修身养性,从不迷恋朝堂争斗,若不是世子在千叟宴上那番说辞,福伯如今应该还在厨房里颠勺。 周风见对方不搭话,继续道:“到时候让沈兄帮你当上明府管家,再穿一身锦服,往门口一站,多威风。” 福伯斜眼道:“我怎么觉得你是看上李家的闺女了呢,若是我家公子跑了,你师父未必还会认你这个徒弟吧?” “胡说八道,李姑娘也就是盆骨宽大些,以后能生儿子罢了,我岂会因为女人而放弃兄弟?” 虽然周风说的义正言辞,但满脸臊红却暴露了他的小心思,羞愧着反问道:“你不每天喝老酒喝得也挺开心的?” 福伯无言以对,他确实有办法能救出沈舟,但还是想看看小师弟能不能凭借自己的手段摆脱困境,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 否则他早就扔下周风去府衙了,或者直接向暗中保护殿下的人求援,只需点燃一根青鸾引,自然会有齐王府的人前来接应。 沈舟没打算跟这两个脑子生锈的憨货闲聊,自顾自的在后院继续逛着。 既然明家库房内有大量的巴豆,也不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件事由不得他不着急,因为明小石已经开始在筹备请柬了,最多还有两天,就会寄出去。 沈舟虽然不愿成亲,但也不想坏了姑娘名节,他最近不断挑衅,就是希望明月能心生厌恶,借此躲过一难,但却收效甚微。 明家若是大奸大恶之徒,事情会简单很多,下作的手段他有的是,可惜明小石不仅不是这样的人,还善名远传,不管是修桥补路,亦或是赈灾救民,明家从不落人后。 沈舟觉得好人就该有好报,所以在一切还可以挽回的时候,想以比较小的代价,让明家人认清现实,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感情,强扭的瓜不甜。 他也曾以身份压人,可明家父女却不信一位世子能混成那副模样,只当是推脱之言,没有放在心上。 沈舟低声骂了沈凛两句。 此时一群人围在明家大堂内,商量着筹备之事,算上寄信和亲戚朋友赶路的时间,差不多还有半月。 有男子道:“确定好人数后,酒水茶点可以交给醉仙楼,竹山城也就他家的东西还过得去。” 又有人道:“喜轿那边得看着点,未来的少东家脾气大,小了我怕他耍性子。” 此言让众人哈哈大笑,小伙子上花轿可不常见。 明小石轻拍了两下桌面,调笑道:“虽然都是老兄弟,但是说话还是要注意点,以后可是他给你们发月钱。” 众人笑声更加放肆,倒不是说不把少年放在眼里,只是他们性子直,为明小姐感到高兴罢了。 明家有了新的主心骨,也不用担心以后镖局败落。 有人想到了什么,微笑道:“喜袍那边,还是要找人去催催,别到时候赶不上。” 明小石点了点头,闺女的嫁衣不用担心,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姑爷的尺寸才送去不久,这又是个精细活,实在不行就加点银子,让他们日夜赶工。 沈舟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抬了抬下巴道:“忙着呢?” 众人一看他,又忍不住笑出声,一同抱拳道:“见过少东家。” 沈舟挥了挥手,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明小石见少年没有抗拒这个称呼,开怀道:“想通了?” 沈舟一耸肩,没好气道:“想不通你能放小爷走吗?” 话音刚落,一旁正在抄写宾客名单的明月娇躯一震,嘴角荡起笑意,一颗豆大的墨汁滴落纸上,慢慢晕开。 少年走了过去,直言不讳道:“这手字,写的真丑,起身。” 女子如喝醉酒般,脸颊通红,竟然真的听了少年的话,缓缓站起身。 她声音细若游丝,“家里人大多识字,但写的不好,所以我才…” 沈舟也不废话,坐下将砚台往她身边挪了挪,示意帮忙磨墨,然后换了一张红纸,提笔抄录。 明月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红袖添香,她以前还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感觉很奇妙。 有镖头压低声音,道:“这还是赘婿吗?我觉得小姐压不住他。” 明小石摇头道:“只要他们相亲相爱,以后能有个男孩姓明就行,谁当家无所谓。” 他对此早就想开了,赘婿不好做,打压太狠往往适得其反,怨气这东西不能一直存在心里,不然等他故去,家里可没男丁能帮衬闺女。 总镖头都已表态,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随即,他们好奇的将沈舟围在中间。 少年专注落笔时,会有一股难言的魅力,就好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跟开口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明月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少年的侧脸。 明小石看着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体,欣喜若狂,想着孙子有这么一个爹,日后定然能高中状元,他甚至冒出关闭镖局的想法,做商人那里比得上走仕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至日落西山,沈舟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说出他的最终目的,“把小爷身边人手都撤了吧,跟着不习惯。你们要是担心,可以让他们在府外把守。” 第86章 时间不等人 明月情不自禁的伸出双手,帮少年揉着泛酸的肩膀。 虽然女子发育较早,她又大少年几岁,但二人站一起个头却差不多。 众人“哦呦”了一声。 女子害羞的低下了头。 沈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否则意图太明显,不过就这个手劲,是不是有点太大了,骨头好像在呻吟。 明小石行走江湖多年,总感觉少年话里有问题,踌躇道:“等你们成亲后,自然会撤走的,不用急于一时吧?” 沈舟眯眼反问道:“好像小爷说话不太管用,那你还是帮令爱换个女婿,我不会伺候人。” 讨价还价的时候就得强硬些,不能让对方以为他是个软柿子。 说罢少年往前走了两步,避开明家小姐的“魔爪”。 明月气急道:“爹,咱家人也不少,就算在外面守着也没关系的。” 沈舟斜眼看去,“老爷们说话,你插嘴?” 明月声音又低了下去,双手食指不断地摆弄着衣角。 明小石有些吃味,他现在说话都未必能有少年好使,但看着闺女这不争气的样子,想起亡妻刚刚成亲时也是这般,只得叹气道:“也行,不过我也提醒你,明府有十多位六品好手。” 沈舟心中对明月的表现很失望,明明前几天她还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今日突然改了性子,女子的心思真是阴晴不定。 不过好消息是,身边没了监视,计划总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沈舟没有在此过多停留,嘟囔着好饿便离开了大堂。 明小石遣散众人,随后道:“为父是要让你学会疼人,但也不能事事顺着他,这其中的度,要把握好,不然以后这家伙在外面养了小的怎么办?” 明月不敢看父亲的眼神,笃定道:“他不会的。” 明小石哀叹一声,点了点闺女的脑门,“就他这模样,不知道多少姑娘愿意倒贴,你得看紧点。” 明月握紧小拳头,给自己打气道:“放心吧,爹。” 沈舟独自一人吃完晚饭,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街面上传来三声更响,他腾的一声站起身,慢慢推开房门。 即将入夏,夜色微凉,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沈舟装作无事,趁着月色往院子深处摸去。 忽然,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两道黑影,立马提速前冲,捂住他们嘴道:“是小爷,你们怎么在这?” 周风拉开好兄弟的左手,打了个哈欠道:“福伯猜你今晚会有行动。” 沈舟后退一步道:“没小爷想的那么笨嘛,那你们怎么不去府衙找人?” 周风抢先一步道:“沈兄,你年纪小,不懂这世道的黑暗,若是我们去求郡守,你怕是连睡觉都会有个大汉陪着。” 沈舟松开福伯,以指节顶着这混账的太阳穴,用力道:“又是你这个猪脑子出的馊主意!” 这货年长两岁,就老是装作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周风吃痛,眼看就要尖叫出声,少年这才放过他。 福伯目光炯炯道:“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沈舟朝前面努努嘴,“小爷需要库房里的巴豆,还得磨成粉。” “下毒吗?”周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福伯担忧道:“此物初味苦涩,后则辛辣,太容易被发现,镖师们又是分批吃饭,怕是不成。” “人能发现,畜生则未必。”沈舟阴笑道。 三人结伴同行,远远就能看见库房外站着两位镖师。 “如果福伯没有反应过来,还真挺难办。”沈舟推了一把周风,“你去把他们引开。” “为什么是我?” 沈舟捏响指间关节,恶狠狠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小爷还在外面逍遥呢。” 周风不情不愿往里面走去,等距离差不多的时候,他换上一副笑脸道:“兄弟们辛苦了。” 有一姓王的镖师点头道:“小师弟这么晚还在外面闲逛?” 周风装作痛苦道:“师父今天教我区分湘妃竹品质,但转头就给忘了,这不想跟两位师兄取取经,免得明天挨骂。” 另一人笑道:“既然小师弟有心,我们就帮帮你,不然以后接单报错了价格,可会被外人嘲笑的。”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加之今晚府外有大把人驻守,也不用担心有人行窃,他们随手便打开了库房大门。 沈舟眼睁睁的看着三人走进库房,眼角不免一跳,这叫引走? 不过事已至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见周风等人在库房深处,自言自语道:“还不算蠢到家。” 随即少年依照下午的记忆,顺利找到了标着十七号的车架,谨慎的解开上面的绳结,大把大把的将巴豆装进怀里,然后迅速逃离案发现场。 将巴豆磨粉这种杂活还用不着沈舟出手,福伯动作娴熟的很。 很快,一切都准备就绪。 镖局行当,信息传递很重要,不管是求援还是突发情况的预警,都需要用到信鸽。 明家为此养了不少,沈舟将巴豆粉混入糙米中,搅拌均匀,撒在石槽底层,随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玉米粒。 做完后,他叮嘱道:“等到卯时,帮小爷把笼子全部打开,来一场‘天降甘霖’,届时所有镖师都会去帮忙抓鸽子,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沈舟不打算夜里出逃,没有百姓作掩护,很难出城,况且鸽子也是要睡觉的。 福伯恍惚道:“公子好计策!” 沈舟骄傲的勾起嘴角,但眼中满是怀疑,“福伯,小爷能相信你吗?” 福伯扶着磨盘下跪道:“请殿下放心,此事交给我绝无任何意外。” 沈舟伸了个懒腰道:“小爷去补个觉,你上点心。” 此时库房内,周风眼皮上像是被系上了两个秤砣,他不知道好兄弟完事没,只得继续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王姓镖师讲了半天,口干舌燥,看对方点头又摇头,不耐烦道:“小师弟,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周风死掐大腿,嘿嘿道:“师兄,还请讲的更明白些。” 不一会儿,库房内就有怒骂声传来。 “你大爷的,以后可不能让你跟钱家人见面,否则镖局的名声就毁了!” 第87章 又踏江湖路 不知又过了多久,周风已经能看见库房外渗进来的微亮天光,远处有稀稀落落的几声鸡鸣。 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虽然精神层面还撑得住,但肉体上的摧残,却深入骨髓。 两位师兄夜里想了个法子,教一遍不会,那就打一顿,如此往复,这就是所谓疼痛记忆法。 直到卯时一刻,镖局檐角的铜铃突然乱响。 三百多只信鸽如投石机上的巨石,飞快俯冲上天,雪白的尾羽间喷溅出黄褐色的“流火”。 昨日被沈舟磨成粉末的巴豆,此刻在鸟腹中翻江倒海。 由于中毒,鸽子飞的并不高,只能在镖局内盘旋。 “天杀的!这是作哪门子妖?”有镖头刚吼完,一坨温热的鸟粪精准落进他张大的嘴里。 他呸出小半颗未消化的巴豆,“叮”的一声,砸在“威震八方”的鎏金匾额上,镶出个滑稽的褐色小坑。 随即便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早饭没吃,吐出的都是胃里的黄水。 明小石听着外面乱作一团的声音,披上外袍,打开木窗,被眼前的一幕气的嘴角直跳,下令道:“快把它们全都抓回笼子。” 鸽子虽然算不上什么金贵物件,但却是走镖路上的一层保障,不然只能用馆驿传信,成本会高上不少,而且也不太方便。 镖师赵大勇抄起渔网跃上马厩,瞅准时机,猛地出手。 还等他开心一瞬,却见鸽群如喝醉的云朵,边飞边甩尾扫射。 一泡稀粪“啪”地糊住其左眼,他踉跄踩碎瓦片跌进马槽,惊得马匹扬蹄踢飞草料。 沈舟推开房门时,正好遇见明月提着裙摆从回廊闪过。 女子羞涩的看了一眼懒散的少年,随即用柔力甩出几颗小石子,将厢房上空三只肥鸽击落。 沈舟笑着道:“都忙,忙点好。” 他站在门口,心中默数镖师数量。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 等几乎所有熟人的脸都从眼前掠过后,他闪身关上房门,带上长剑,从后侧窗台爬了出去。 只要没有高手阻拦,明家一丈高的围墙不过是个小栅栏罢了。 沈舟谨慎的看了看周围,随后纵身一跃,如鹰隼落地,稳稳的站在大街上。 他不敢耽搁时间,马不停蹄的往城门口赶去,鸽子拖不了多久。 竹山城外五里。 沈舟碰见了才到不久的福伯,对方有一匹驽马,只要鞭子抽地狠,小短腿倒腾的也挺快。 少年吐出心中郁气,贪婪着享受着暮春的朝阳,灿烂笑道:“走。” 福伯试探性问道:“不等周风了吗?” “你俩最近混的挺熟啊。”沈舟似有些埋怨,“他能舍弃明家弟子的身份?” “他说想陪公子最后走一段江湖。” 沈舟斜靠在树上,随手拽下一片绿叶,吹响一曲春谣。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有两匹马从远处匆匆而来。 周风挥手道:“好兄弟,不能怪我,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 明月今日特地换上了一身裙摆,在马上如同一朵盛开的桃花。 沈舟揉了揉眉心,拱手道:“好巧啊,明姑娘。” 女子眼神如泣如诉,声音带着些哽咽,“就这么看不上我么?” 沈舟摇头道:“这就像牛肉和羊肉一样,我喜欢牛肉,不代表看不上羊肉,都很好。” 说完他觉得这句话歧义,听上去像个贪心的混账,但他想表达的是,各人有各人的好,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否定自身。 不等女子回话,继续道:“你这几日见到的沈舟都是伪装出来的,假多真少。其实明姑娘喜欢的也不是我,只是这副皮囊罢了,即便换个性子,你也还是会喜欢,说到底只是外表,感情一事若想长久,双方性格相投,应该更重要些,但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明月脸颊上滑落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沈舟叹了口气,“若是我俩不是以这种方式相识,或许能成为朋友,我心已定,还请姑娘莫要强求。” 瓜熟落地,强扭不甜。 明月擦去眼角泪痕,鼓起勇气道:“我们可以成亲后再相互了解,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大家是大家,沈舟是沈舟,我代表不了大家,大家自然也代表不了我。” 女子甩出背后包裹,调转马头骂道:“你混账。” 少年不闪不躲,任由包裹滚落脚边。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性子,说得好听点叫向往自由,要是直言不讳的话,其实就是还没做好承担家国这类重担的准备。 少年做事,要么不做,一旦下定决心,那便要尽心竭力,制瓷如此,写字也是。 沈舟拔出长剑,剐下一片树皮,用剑尖刻出一个“沈”字,“听说明石镖局要去京城开分号,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拿着此物去麟德坊,从左往右数第七栋宅子,找王管家,他们会帮忙的。” 他将树皮抛了出去,抱拳道:“沈某告辞,有缘将来自会再见。” 女子伸手接住,用食指轻轻摩擦着剑痕,泪眼婆娑。 “真的能……”她一拉缰绳,却见少年已经走远,声音便又弱了下来,“再见吗?” 春风在空中打了个旋,吹动女子的发梢。 十几天光阴匆匆而过。 沈舟一行人终于在入夏之前进了江南西道。 他本以为有周风这个“老江湖”在,一路上应该会简单很多,却没想更是麻烦不断。 这货就跟个憋了几十年的恶鬼般,只要是个姑娘就冲上去搭讪,完全不看对方身旁是否还有其他人。 每次都得沈舟出手相救。 吃饭多张嘴,打架少个人。 数次之后,少年只觉得他的踏篁步愈加熟练。 周风捂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左脸,含糊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诶我,舟啊,你要引以为戒。” 沈舟看都懒得看一眼,“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除了这些糟心事外,其他倒还好,尤其是漱玉剑庭和青冥剑宗的十年之约即将开场,地点就选在鄂州,少年打算去凑凑热闹,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年轻翘楚。 第88章 艳遇 这两座剑道门派,都是中原江湖一等一的势力,几乎每一代都有人登临武道一品,俯览众生。 青冥剑宗,取“青冥浩荡”之意,指门下传人剑道如苍穹高远孤绝,深不见底。 有传言称,宗内有位老祖曾以狂暴剑气撕裂海底归墟,力战当时的天下第一人,虽败犹荣,铸无上威名。 但由于门内功法所限,传人皆是男子。 而漱玉剑庭恰恰相反,是一座女子剑宗,剑意剑招都如清泉击玉,讲究一个连绵不绝,攻势不断。 双方因为一场旧怨,相约十年一战,若是参战者侥幸不死,则一同逐出宗门,结为夫妻。 沈舟心中不免猜测,定然是两派曾出现过一对江湖怨侣,但因为门内规矩,没能走到一起,直至双方都成为掌门,才会定下如此奇怪的约战,好弥补当年的遗憾。 此事虽然未被证实,但应该距离真相不远。 儿女情长,刀光剑影,这才是江湖。 周风整个人趴在驽马上,初夏的阳光也甚是毒辣,有气无力道:“我曾在剑南道遇见过一位青冥剑宗的高人,他说我根骨奇佳,想收为弟子,但是我拒绝了。” 这种吹牛的说法,沈舟一路上已经听了无数次,对方的底子他清楚,经脉堵塞,大穴未开,若无高手洗经伐髓,精心教导,这辈子最多只能到五品。 什么狗屁的根骨奇佳,净扯淡。 而且年纪一大,气血衰败,指不定在五品还没站稳脚跟,就会被打回原形。 沈舟不留情面道:“青冥剑宗入门后,需用剑意温养苦竹百棵,竹活则剑意成,就你,怕是连一棵都费劲。” 这可不是一次一棵,而是一次百棵,只要有一棵竹子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抽枝,就得重新开始,不然青冥剑宗哪来的百里紫竹林。 周风反问道:“什么话!都是传言,要想枯木逢春,那得是什么境界?” 沈舟自然知道这并非夸大其词,大门派就都有怪规矩,就比如漱玉剑庭弟子,常年深居断思崖,每日对云海刺剑八千次,需剑意穿过而云不散,才可以离开大山,独自行走江湖。 这般枯坐练剑,导致很多大门派弟子都没什么人情味。 三人又走了几天,终于到达蛇山,这里跟对面的龟山隔江相望,有“龟蛇锁大江”的美谈。 因为十年之约的缘由,很多江湖人士都早早的赶来了这里。 有些人跟沈舟一样,是想一睹年轻剑仙的风采,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希望借此扬名,就比如在二人开打前,先抢个开门红,到时候自报身份来历,耍上两招,回乡后顺势开个武馆,银子这不就来了。 而当地百姓则会在周围支起一张张小摊,甭管是江湖豪侠,又或是大户子弟,总得吃东西填饱肚子。 此处距鄂州城甚远,价格多有上涨。 沈舟找了个空地,从马背上取下马鞍和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往地上一搭,当是个临时的算命摊子。 看着好兄弟又换上那身破烂道袍,周风嫌弃道:“不会觉得丢脸吗?咱们好歹也算是…高手。”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忍不住笑出声,甚是得意。 沈舟真想给对方邦邦两拳,吐了口痰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一路上手脚不干净,把明姑娘留下的银子赔光了,用得着小爷干这个?” 说完他盘腿坐到地上,吆喝道:“铁口神算重出江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算命这种事,若不是在一个地方长久待着,必然是要找个托儿的,否则谁会信一个生面孔的胡扯。 而少年的托儿,就是福伯,二人搭配天衣无缝。 不过今天人多,还不等福伯说话,就有人迎了过来,大战未曾开始,权当打发时间。 来者是一位戴着白色面纱的阴柔男子,目光极具侵略性。 沈舟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 周风见势立马走了过来,背手道:“实不相瞒,我乃是这位小道长的师父,罢了,既然今日跟公子有缘,就由贫道亲自来卜这一卦。” 他觉这位身材曼妙的“公子”,定然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姑娘,不然走路如何能把胯扭的那般夸张。 男子的随身侍女一把将其推开,叉腰道:“哪来的臭乞丐,滚一边去。” 周风用眼神暗示好兄弟帮忙。 沈舟对他的怨气立马全部消散,道:“确实如此,我师父乃谪仙临尘,是占验一脉的高人,身上的功夫,深不可测。”最后四个字被特意强调。 阴柔男子看了眼周风,出声道:“那就你吧” 沈舟快速起身,脱下道袍,将好兄弟按在地上,催促道:“上。” 周风学着少年之前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三颗铜钱,摆在木板上,询问道:“姑娘是想问些什么?” 男子娇笑一声,对这个称呼并不反感,以中指划过对方的手背,柔弱道:“道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周风感觉浑身如触电一般,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想,反手捏住其食指,慢慢摩挲道:“贫道不太清楚,莫不是问姻缘?” 男子忽而惊呼一声。 沈舟狠狠踢向右侧枯树,借着疼痛才忍住笑意。 男子欲语还休,目光千柔百媚,嗔道:“道长又打趣奴家。” 周风咽下口水,理了理头发道:“既如此,姑娘摇一摇铜钱,贫道帮你好好看看。” 福伯走上前,“公子,咱们不提醒一下吗?” 沈舟严肃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人家你情我愿,咱们管那么多干嘛。” 他就是要这混账玩意好好吃吃亏,省的之后又不安宁,真要想成家,那就找个地方定下来,不要在江湖上飘荡。 经少年提醒,福伯回忆起京城中不少达官显贵都好这一口,错以为周风也是,想想之前路上所作所为,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妈的,差点被他得手! 男子将三颗铜钱握在手心,撒娇道:“公子,这怎么摇啊?” 周风灵机一动,双手将对方拳头护住,左右晃悠。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他如痴汉般笑道:“就这么摇喽。” 男子害羞的低下头,“公子占奴家便宜。”但他的手却并没有抽回来的意思。 第89章 裴照野 周风体内升起一团燥热,就好像被人架在火上烤,沉寂下去没几天的春心,又盎然了起来。 沈舟被这一幕恶心的想吐,国子监里的先生们,虽然嘴里胡话多过实话,但有一句确实没错,“阴阳调和,乃大道之根本”。 少年心里可以接受这种事情,甚至在京城里跟沈皓玩的还挺好,但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也变成这样,两条不一样的底线,不能混淆。 男子鼻音轻哼,“公子,你弄疼我了。” 周风双手微微卸力,但也不想让眼前的小美人就此离去。 这些日子以来,碰到的小娘子全都更加中意沈舟,他早就看不过去了,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喜欢他的,如何能够放手。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蛇山山顶,有一块较为平坦的土地,往后是通往鄂州城的山道,周风往左侧林子深处看了一眼,低语道:“姑娘,天机不可泄露,不如我们换个人少的地方,贫道再跟你细聊…聊~” “公子,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吧?”男子用食指在其手心画了个圈,让周风全身骨架酥软,唯独一处,恰恰相反。 周风眼神迷离,咬唇道:“天威难测,贫道泄露天机可是要遭受天谴的,不能让太多人知晓。” 男子点点头,为难道:“那奴家今日便任凭公子吩咐,你到时候可别太过分哦。” 周风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道袍,拉着男子就往林中走去,还不忘对好兄弟使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看看,这才叫花丛老手! 沈舟竖起大拇指,小声喊道:“加油,别跌份儿!” 等二人离开后,他重新换上道袍,缓缓坐下。 这期间,也有过几人前来算命。 少年根据他们不同的衣着打扮,用了几乎同样的说辞。 不管是问财运还是问前程,他都表示近期虽然困难,但只要能熬过去,自然会有转机。 顺嘴还会夸上两句,什么志向远大,任劳任怨,极重感情等等,都是大家伙爱听的。 若是碰上些鬼鬼祟祟之人,他则会加上一句,说对方最近印堂发黑,或有血光之灾,能救但要钱。 不说十拿九稳,但猜中的机率起码能过半。 要是没点事,谁会去询问一个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呢?求个心理安慰而已。 此时,一位身穿玄青广袖袍,衣摆绣银线星斗图的男子走了过来,两条长长的鬓发随意搭在他的胸前,嗓音温和道:“这位道长,在下裴照野,也想请你卜一卦,问姻缘。” 周围热闹的人声顿时冷了下来。 有人道:“此人莫不是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 裴照野抱拳转了一圈,笑道:“因为两门相争之事,劳烦诸位大驾,羞愧难当,过会儿打起来之后,还请往后面退几步,免得刀剑无眼,伤了谁就不好了。” 就算对方不自认身份,沈舟也能猜的出来,这身衣服实在太醒目了。 不过这些出身名门的弟子,确实不太会说话,这不相当于打周围人脸吗? 但还是有人不介意,拍马道:“果真是裴剑仙,竟然这般年轻,青冥剑宗日后有望登顶苍梧。” 裴照野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他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不出十年,武榜上也该有青冥剑宗传人才是。 沈舟伸手道:“请。” 裴照野以脚尖踏地,三颗铜子跃向空中,滴溜溜的旋转,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重新落回木板上。 他掏出一个钱袋扔了过去,“道长刚刚舌灿莲花,应该知道裴某想听什么?” 沈舟不知道对方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是为哪般,但只要有钱收,好话还不是一箩筐,“上兑下离,泽中有火,水火相蒸而化云雨,阴阳交感之兆。” 裴照野问道:“卦象如此,可有卦辞?” 沈舟贪得无厌的用拇指轻揉食指,“贫道的真本事,可不是这么点钱能买下的。” “贪婪。”裴照野笑骂一声,随即又扔了个钱袋过去。 其实沈舟对六爻占卜之术也不精通,这玩意实在太复杂了,道门高真或许能看出里面的门道,但他只懂个皮毛,认卦不懂卦。 少年见又讹一笔,故作高深,摇头晃脑道: “泽映离明,云雨初逢。 三阳开泰,二气相融。 鸿雁于飞,其鸣喈喈。 君子淑女,宜室宜家。” 他继续解释道:“兑为泽,主悦;离为火,主明。泽水润下,离火炎上,水火本不相射,然卦象中泽火相蒸,化为氤氲之气。这意味着男女双方初次见面时虽生死相博,但又暗生情愫。” 裴照野扔出第三袋钱,“算的真准,这么说来,道长应该不会与裴某争…” 沈舟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有个人从树林深处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嘴里不断地骂骂咧咧。 他放肆大笑道:“滋味如何,是不是香香软软的?” 周风欲哭无泪,满脸的怒容道:“我就说你小子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沈舟指了指周围,玩味道:“大家又不是瞎子,那么大喉结,能瞒得住谁?” 福伯接话道:“不丢人,但是有件事你要清楚,我跟公子都不好这口。” 周风想死的心情升至顶峰,脱口而出道:“我也不是,刚刚吓死我了,谁能想到一个大老爷们会戴着白色面纱?” 沈舟朝着裴照野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声道:“进展到了哪一步?” 周风一口气差点没到上来,甩出两条鼻涕,“他奶奶的,比我还大,吓惨了我。” “那你可真是幸运。” “我杀了你!” 就在周风要扑上去之际,千米之外的龟山上忽然射来一道金光。 纯金打造的树叶将沈舟面前的木板和马鞍一同射穿,有女子声音悠悠传来,“道长也帮我算一卦。” 裴照野会心一笑,热情道:“苏姑娘,好久不见。” 女子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今日你会死在我的剑下,再见面怕是要等投胎转世,诶,那岂不是说你有机会叫我一声娘?” 听完这番说辞,沈舟都差点忍不住起身鼓掌,好有性格的姑娘。 第90章 莫名的杀心 众人一愣,不都说漱玉剑庭的女子剑仙最是断情绝爱吗?怎地跟传闻不符,像是个林中草莽。 “苏姑娘还是这般…性情。”裴照野呵呵一笑,“我刚刚给了这位道长三袋钱,前两袋是卦资,除了求几句好话外,也是想让你认清此人,至于最后一袋,则是买命钱。” 沈舟心里一沉,仔细在脑海中检索,他跟眼前男子今日初次见面,应该没有仇才对。 少年很想立刻逃走,但对方的气机已经将他牢牢锁定,有种插翅难飞的感觉,随即心一横,指着地上的铜钱道:“上离下坎,火炎上而水润下,阴阳背驰,难成交融。” “离明坎暗,各执一方。 火炽水寒,两不相让。 鸿雁折翼,各栖枯杨。 强合则伤,分途为良。” 他继续解释道:“离为火,主明烈;坎为水,主险陷。火上腾而水下注,虽同处一卦却背道而驰,如冰炭同炉,必生煎熬。” 裴照野眼中杀意更盛,“道长刚刚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舟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对方放出豪言要取他性命,少年也懒得虚与蛇委,“于你而言,确是一段好姻缘,但对于这位苏姑娘来说,结果完全不同,癞蛤蟆吃天鹅肉,谁占便宜还需要贫道多言吗?” 远处女子运转体内气机,大声道:“道长此言深得我心,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垂涎我美貌久已,今日就让我斩下他的头颅,到时候道长自可悠然离去。” 裴照野懒得做口舌之争,笑着走向龟山断崖处,以重剑撕开薄薄的晨雾。 剑锋未至,对岸的老松就已被削去半边树冠,松针簌簌落入江面,惊起一滩鸥鹭。 漱玉剑庭传人苏郁晚冷笑道:“不愧是剑宗传人,气势不弱,但跟你那个废物师傅一般,准头差的很。” “对长辈还是要尊重些。”裴照野沉腰立马,以剑尖划过青岩,带起一串火星,“裴某观潮得一剑,还请苏姑娘指教。” 重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然横扫,江面陡然凹陷出三丈宽的弧形水幕。 对岸山上传来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苏郁晚飞身而下,以腰间细剑挑破水帘,穿行而过。 只见她脚尖每次落下,江水都会凝结成冰,霜色剑穗在身后拖出冰晶残影,“过刚易折,连潮水都懂,我这傻儿子竟然不明白。” 男子拖剑跃下,两人兵刃接触的刹那,江心炸开十余丈高的水柱。 裴照野的衣袍上凝满冰霜,重剑却依旧势大力沉,硬生生将女子逼退几步。 双方力量之悬殊,一目了然。 苏郁晚绣鞋在岸旁龟背石上擦出火星,忽然拧腰倒翻,“接我一招碎琼乱玉!” 江面上顿时剑气纵横。 围观众人只觉得山摇地动,纷纷拍手叫好,这般武斗,才是中原江湖应该有的模样。 周风忧心道:“你还不跑?我看这姓苏的姑娘未必是裴照野的对手。” 沈舟眉心处刺痛感依旧未消,摊手道:“我要是表现出任何后撤的迹象,怕是下一秒就会有剑气袭来,到时候你能挡得住吗?” 周风看了看峭壁上的深深剑痕,摇头道:“一道剑气,杀我们仨足够了,你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又跟姑娘有关?真是个惹祸精,你看我这一路被人打的。” 沈舟哪里知道,月前他还在京城,怎么也跟江湖扯不上关系,更别提跟裴照野结怨,于是猜测道:“估计是这完蛋玩意羡慕我英俊的脸庞,加之难获美人心,所以因妒生恨,怪我怪我。” 周风跳脚道:“还有心情开玩笑,应该是不着急。” 少年心境就如眼前翻涌的江水,只是着急也没用,不如想想办法帮女子谋求胜机。 苏郁晚锋利的剑势连绵不绝,如冰雹坠地,专攻关节要穴。 裴照野弃守转攻,重剑抡圆了砸向对方剑脊,欲一力降十会。 金铁相交,鸣声不断,苏郁晚的细剑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剑身映出她狡黠的笑靥。 忽听“铮”的一声,细剑竟借力反弹,剑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男子左脸划去。 裴照野大氅鼓风急退,旋身荡开,“苏姑娘这是想谋杀亲夫?” 话音未落,他足下的江心青岩突然崩裂。 苏郁晚踏浪而来,剑锋过处江水凝结成冰阶:“教训儿子罢了,不打不长记性。” 她剑势陡变绵密,千百道冰棱随剑风激射。 男子双手舞动重剑,形成一面铜墙铁壁,冰棱撞上剑锋碎成齑粉,折射出道道七彩霓虹。 江面忽起异变。 重剑卷起的水龙卷与冰棱风暴相撞,激得江水倒悬半空。 两条鲥鱼被卷入气旋,转瞬被绞成血雾。 裴照野突然变招,重剑脱手掷出,携风雷之势撞向苏郁晚心口。 女子不闪不避,细剑点水借力跃起,绣鞋踏着重剑剑背借力上冲,凌空洒出数枚透骨钉。 山上的沈舟对此心生向往,以人威裹天势,这二位看来都是二品小宗师的水准,就是不知距离传说中一品还有多远。 他蓦然惊醒,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死脑子,快想办法。” 以少年七品身手,别说对上二品,就算是五品六品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人比人,气死人,双方年纪差距不大,但境界却如萤火比之皓月。 周风的神色也愈加凝重,提议道:“要不再试试你在明家的招数?” 沈舟摇头道:“那位大师的软肋太过明显,换做裴照野,怕是不成。” 大门派收徒,除了要看资质外,也得考察心性,不然教出一个为非作歹之徒,还要费功夫清理门户,得不偿失,青冥剑宗毕竟不是魔教。 “死马当成活马医。”周风又道:“不然等下你死了,我可报不了仇,最多帮你寻个好地方埋下,这里藏风纳水,以后可不要忘了在天上保佑我。” 他越是紧张,越是喜欢开玩笑,若不说点轻松话,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沈舟下定决心,咬牙道:“什么狗屁的江湖道义,拼一把!” 第91章 两个人脑子都有病 沈舟目不转睛的盯着战场,忽然他见裴照野提剑跃起,大喝道:“苏姑娘,此招名曰‘天隙’,剑势自上而下,光凝一线,传闻练至最高境界可引动九天雷火,他想借此分出胜负,不可硬接。” 少年心中最大的底气来自皇宫武库,青冥剑宗虽然在江湖上地位超然,但也抵不过朝廷的千军万马,该上缴的秘籍,一本也不能少。 苏郁晚本能闪身后撤,在水面上留下一道冰痕。 裴照野双目圆睁,气势攀至最高,重剑自头顶抡下,一道长达数十米的无形剑气将水面一分为二,周围观众能清晰看到江床上的流沙。 女子抱拳道:“多谢道长。” 裴照野负手看向山上的少年,阴郁道:“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派招数?” 沈舟破口大骂道:“你个小鳖崽子,连贫道是谁都不知道,就动了杀心,枉青冥剑宗自诩名门正派,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裴照野气势骤然一变,拔出腰间软剑,双手各执持握,剑锋画圆如涡旋。 沈舟再道:“苏姑娘,不着急。此式为‘归墟引’,乃是三百年前青冥剑宗一位老祖所创,能卸劲借力,将对手剑气纳为己用,他在诱你出剑!” 裴照野被迫停下身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宗门两大绝技虽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至于刚刚起手就被人看穿。 若是江湖人士都能做到这一点,那还打什么,还不如早早投剑认输。 苏郁晚也好奇的投眼看去,不过瞬间,她心底亦涌起一股杀气。 “搞什么东西?”沈舟同时被两股气机锁定,“你俩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苏郁晚愤愤道:“等我跟儿子打完,再找你算账!” 沈舟拍拍胸口,还好只是算账。 局势很明朗,男方要命,女方要钱,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少年心里骂了一句,好一个“谋财害命”组合。 随即他又开始搅局:“意守丹田,引气过会阴入长强,沿督脉上行至玉枕,转任脉下汇膻中,终归气海,成‘地载天覆’之势。” “住口!”裴照野荡开女子刁钻至极的一剑,怒喝道。 声音直穿耳膜,在众人脑海中不断回荡。 沈舟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声音不降反升,“归墟引气分三路,一走柔脉,经命门,过肾俞,环跳,直至涌泉,主卸力。” “二行刚脉,经气海,过关元,中脘,膻中,肩井,曲池,劳宫,为反攻。” “三穿神脉,由百会始,路神庭,印堂,承浆,做观察。” “我让你住口!”裴照野抛下软剑,左掌往空中一拽。 沈舟只觉胸前传来一股巨力,不由自主的往山下飞去。 周风还想伸手拽住好兄弟,却晚了片刻。 少年整个人如一只折翼大雁,猛然摔在江面上,溅起一道巨大的水花。 沈舟费了好大功夫才浮上来,抱着一段浮木,是最开始被斩落的那棵老松。 裴照野声音凛冽,又重新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少年坐在老松上,以剑作桨,不断往后划,以此来抵抗水流,模样滑稽。 沈舟被气笑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小爷,我俩之前见过吗?” 裴照野摇了摇头。 少年又看向女子,“苏姑娘,我俩应该也不认识吧?” 苏郁晚则是点头。 沈舟满腹委屈道:“那你俩打架关我屁事?一人上来就要买小爷的命,另一方则要算账,都特么不认识,买什么命?算什么账?你俩脑子长在屁股上?” 裴照野小声道:“我明明在苏姑娘房间内见过你的画像。” 苏郁晚一怒之下挥出一剑! 沈舟哦了一声,又见江水袭来,赶忙俯身死死抱着浮木不松手。 裴照野脸红解释道:“那次是意外。” 少年还不忘拱火道:“意外,都是意外,漱玉剑庭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意外的溜进她们掌门的房间。” 女子明显不相信裴照野的解释,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儿大避母的道理都不懂?” 裴照野百口莫辩,数年前他跟师父一起拜访过漱玉剑庭,其实就是让对剑双方先认识一下,省得以后见面不相识,闹出什么笑话。 也是那次,裴照野对苏郁晚一见倾心,却又被师父使坏,不慎闯入了女子闺房,见到了那幅画像。 自此,他便发誓一定要用心练剑,要赢下十年之约,更要胜过那画中男子。 苏郁晚本不愿解释什么,但又不想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随即道:“那画像已经存在了十几年,这小屁孩如今才几岁?况且我也是要杀画中人的。” 沈舟目光不断在二人身上流转,吃瓜吃的很开心,“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裴照野手忙脚乱,想要行礼却被重剑拖累,只得朝着少年点了点头,“刚刚是我冲动了,还请道长不要怪罪。” “不怪罪,小事儿。”沈舟这才反应过来,这二人还得比武,江面上不安全,随即加快手上动作,边往岸边划去边道:“稍等一会儿,很快的。” 可话还没说完,裴照野又道:“但道长知道我门内绝学,按照规矩,我得提着你的人头回去面见师长。” 当下明明是晴天,但沈舟却觉得有道落雷砸在他的脑门上,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地。 少年慢慢转头,看向女子,“苏姑娘,你我虽初次相逢,但一见如故,刚刚贫道可都是为了你,还请救我一救。” 苏郁晚斜眼道:“这是你们的恩怨,与我何干?” 沈舟心如死灰。 裴照野笑道:“那我先取了这位道长的人头,然后再分胜负。” 就在他即将出剑的一瞬间,女子平静道:“等等,这位道长不会恰好也知道漱玉剑庭的绝学吧?” 绝学秘籍乃是一座宗门的重中之重,若是流传出去,那这个门派也就废了,对手可以趁机参悟,寻找破解之法。 朝廷武库那是没办法,胳膊焉能拗得过大腿。 生死一线间,沈舟疯狂摇头,他才吃了次大亏,怎么会再吃第二次,信誓旦旦道:“贫道绝对不清楚什么‘空谷回音’和‘漱月寒’之类的东西,听都听没听过。” 苏郁晚抬了抬下巴,“杀了吧,但人头得归我。” 第92章 被榨干 此时蛇山某处,一群身穿黑红衣袍的神秘人,被一股澎湃的气机逼着单膝下跪,他们也想反抗,但尝试数次,皆无功而返,谁让眼前的青袍男子是天下第三呢。 只有一位阴郁老者还能勉强维持身形,但嘴角处也已渗出鲜血。 谢清晏笑道:“雾隐司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些老家伙都死光了?” 阴郁老者用手指在身上连点数下,封住关键窍穴,防止剑气侵入,答非所问道:“亏陛下将你引为知己,没想到却是恩将仇报之辈。” “李老不用这般谨慎。”谢清晏摇头道:“我又不会如何,只是想让你们暂时不要出手。” “呵,世子殿下若是出事,我等都逃不了干系。”老者双手颓然下垂,手背上有活物涌动,像是要刺穿干枯的皮肤,想从里面钻出来,“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拉你当垫背的。” 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相识,多多少少都见过几面,今日不过是将曾经的战斗续上而已。 “李老,毒虫喂养不易,还是不要浪费的好。”谢清晏踱步道:“我倒是不介意,但你们自作主张,就不担心浪费沈承煜的一番苦心?” 老者手背慢慢恢复了平静,问道:“此话何解?” “你们不会以为沈舟身边只有只有雾隐司吧?” 老者低下头,思考道:“若是有其他人,老夫怎么不曾察觉?” 谢清晏揭穿真相道:“那人境界更高,藏的更好,以您老的手段,发现不了也正常。” 老者顿觉不妙,气势暴涨,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你是在拖延时间!” 谢清晏摘下一片树叶,屈指一弹,在对方喉咙处留下一道血痕,“用不着。” 以他的境界,要想对这些人动手,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沈凛之所以派他们出京,主要还是看中其各自的手段。 就比如这老者,出身南疆,一手毒物耍的出神入化,若无防备,怕是会死的不明不白。 善用毒者必会医,这就是他留在队伍里的意义。 至于真正保护沈舟的,则另有其人,谢清晏已经跟他打过照面,双方聊了几句。 老者突然感觉身上压力一松,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谢清晏最后提醒道:“暗中那人可不如我这般好说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阴郁老者调匀气息,刚往外走了两步,就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周围温度骤然一降,在初夏时节,他竟然能呵出白气,随即马上退了回来,那人确实暴躁,不能惹。 谢清晏叹了口气,若是沈舟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孙,他也懒得掺和这件事,但那夜好兄弟沈凛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他就算在闲云野鹤,也不可能当今日没来过,不然下次喝酒怕是连桌子都上不去。 更何况沈凛对谢清晏还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他都该管上一管。 … 江面上,沈舟摇摇晃晃的站在浮木上,双手上下摆动,维持身体的平衡。 他现在是进退两难,动手肯定打不过,求饶也未必有用。 就在少年打算狐假虎威,再次搬出皇室子弟身份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小子,怂什么,打就是了。” 原本江面上对决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 只要气机够足,传音不是什么难事,但这男子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无法判断其具体位置。 这般实力,已经远超一般高手的范畴。 裴照野拱手道:“此乃私事,还请前辈不要插手。” 男子完全没有理会,继续道:“青冥剑宗,漱玉剑庭,名字挺大,但剑法都不入流。小子,你只要将你会的施展出来,定然能够取胜。” 这人明显是来帮年轻小道士的。 沈舟兴奋道:“前辈,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不如换您来打?” 其实少年心里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不耽误他假装熟络。 “以大欺小,太丢人。”男子言简意赅道。 沈舟苦笑两声,“那前辈你就不要打趣我了。” 男子提醒道:“想想那天,你曾见一位英俊潇洒的剑客与人相斗,别跟我说你回去没查秘籍。” 中原一统后,谢清晏也曾上交过自身所学,算是给沈凛一个面子,也给江湖中人打个样。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件微乎及微的小事,且不说一品高手的招式已经脱离了术的范畴,逐渐趋近于道,光靠死板的文字,可承载不了这份气象,更何况他只是一个独行剑客,又没有门人弟子需要照拂。 沈舟喜上眉梢道:“老王?” “不是王雪崖那个憨货,比他帅气多了。”男子无语道。 裴照野眉头一紧,当年南梁第一剑客,在此人眼中竟然只是一个憨货吗?要知道以前可有不少青冥剑宗的前辈输在了王雪崖手上,甚至他有位师叔为此郁郁而终,临死前都想要找回场子。 而苏郁晚想的则是,王剑仙不早就死了吗?难不成传言有误? 谢清晏指着江心,尴尬道:“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阴郁老者满头黑线,好奇问道:“你俩见过吗?” “这不废话。” 沈舟终于想起了来人身份,拎起下摆拧干水分,无奈道:“前辈您说的简单。” 开什么神仙玩笑,即便他看过秘籍,也知道气机在体内的运转路线,但境界的差距和剑道上的领悟,不是这些东西能弥补的。 沈舟就像是一只幼猫,身旁摆满了各类鱼鲜,但面对数百斤的庞然大物,他不仅吃不下,还有可能被撑死。 “试试又不要钱,反正都是你小子自找的,家里不好好待着,想出来跑江湖,脑子里没几斤水,做不出这种决定。”男子没好气道。 谢清晏若是当年能有少年这种身份,他还当个毛线的浪荡游侠,每天香车美人不快哉的很。 这也算是帮好友骂上两句。 沈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学着青袍男子那晚的样子,单手掐剑诀。 少年体内气机自脚底涌泉穴起,过三阴交,直冲百汇。 江底顿时发出轰轰声,像是有巨物要翻身。 裴照野手持重剑,横栏在前,严阵以待。 动静越来越大,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即将出手时,声音却又戛然而止,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沈舟脸色煞白,眼眶深深凹陷,嘴角还有口水不断流出,“不行,我快被榨干了。” 第93章 第一次当高手 同样的招数,由不同的人施展,结局相差甚大。 就像谢清晏的“裁月”,他是以道载法,那晚山水池对决割孤,指点的意味更多,所以才借水凝剑,好让对方看的清楚。 沈舟虽然知道剑法路数,内力流转,但依旧是以身施术,只可模仿其形,却不能刻画其神。 即便是这样,他体内的气机还是满足不了这招的胃口。 谢清晏扶额摇头,“妄图举起一江之水,你小子别太贪心,由小渐大的道理都不懂?” 沈舟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前辈你该早点说的。” 裴照野见刚刚的气势,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招数,现在看来,不过尔尔,“前辈莫不是跟这位道长有仇?不然又何必坑害他?” 每一次强行透支身体,都将在体内留下无法挽回的损伤,将来的武道成就也会随之降低。 这也是为什么江湖门派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打磨门人的底子。 一个坚实的地基,才能撑起未来的高楼万丈。 这少年在他看来,基础不错,但可惜学武太晚,日后最多止步于二品。 谢清晏首次回应裴照野道:“其他人或许不行,但此子不同。” 说完他又道:“小子,相信我吗?” 沈舟目光一凝道:“以您的身份地位,害我没有半分好处,所以是信的。” “诚恳。”谢清晏狂笑道。“那就再来!” 少年闭上眼睛,静气凝神,心中默念口诀。 裴照野出身名门,不屑做偷袭之事,青冥剑宗弟子可以输剑,但不能输人。 不知何时起,沈舟已经可以稳稳站在浮木上,身上湿漉漉的衣衫无风自动,满头黑发肆意飘扬,如仙人降世。 少年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四肢百骸中不断涌现,连绵不绝。 他现在感觉很好,非常好。 裴照野面色愈加凝重,眼前年轻道士的境界在一路疯涨,七品,六品,五品… 这是什么秘术,竟能催发潜力至此?他就不怕将身体撑爆吗? 不过几个呼吸间,少年就已经踏入了三品,距离二品小宗师只差一线。 沈舟慢慢睁眼,自信招手道:“来。” 裴照野曲指一勾,一旁软剑重归左手,再度画圆,扬起旋涡。 “还是守招?那就换我来。”沈舟从未觉得如此畅快过,就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一剑的事。 少年左脚猛踏水面,江底似有响雷炸开。 周围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凝固住了,迸射而出的江水并没有落下,而在空中凝成一颗颗纯洁无瑕水晶球。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采取了一种更为省力的办法。 周风在山上手舞足蹈,拼命喊道:“看见了吗?这我是兄弟!完全不输剑宗传人。” 谢清晏欣慰一笑,夸赞道:“好小子。” 沈舟咧开嘴,“去。” 无数水球在这一声令下,凝结成千百道水剑。 裴照野此时恰好剑势已成,水剑列阵如群蛇入瓮,形成一道通天龙卷。 归墟引,卸力引剑,继而反击,以敌之力伤敌。 此时江面上水剑对水剑,相互在空中绞杀,碎成一地残晶,似天河倾斜而下。 苏郁晚后退几步,不想被裹挟其中。 沈舟呵呵一笑,“没有破不开的防御,归墟引,亦有它的极限。” 霎时间,水剑再起。 裴照野双手舞动的越来越快,他卸力再多,也抵不过对方连绵不绝的攻势,身上已被无孔不入的剑气撕开多道伤口,鲜血淋漓。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磨死。 他怒喝一声,气机透体而出,将剑阵炸开一道缺口,借着这个空挡换了口气,迅速往前掠去,想要拉近双方距离。 如果只是切磋,裴照野其实已经输了。 剑阵跟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在江面上来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沈舟毕竟是第一次施展此招,还不够熟练,气机引剑的速度稍慢。 眨眼间,二人相隔不过数丈远。 少年收诀拔剑,脚底发力往前撞去。 围观众人这才能重新看清局势,在他们眼中,江面上就好似下了一场暴雨,等雨停后,剑宗传人已经身受重伤,而年轻道士还是那般闲庭信步。 二人持剑互砍,火光闪烁。 裴照野虽然境界更高,但却落入下风,往往不等他进攻,就被少年的刁钻的招数逼得回剑防守。 看上去就像被对方压着打。 沈舟嘴里不断念叨,“你未踏入一品,就说明不曾寻见自己的道。巧了不是,我不仅知道你门内绝学,就连剑术也了如指掌。” 这倒不是说《照夜白》强过《青冥剑法》,只是剑术一途,往往被江湖人视为下品,尤其是对于二品小宗师来说,虚无缥缈的“道”才是他们追求的最终目标。 整座天下,除了四十多年前的剑仙沈夕晖,怕是无人敢说能以剑术入道,太难。 就连当世剑法第一的谢清晏,也是另辟蹊径,才能在二十多岁踏入的一品。 这是为什么沈舟一直视沈夕晖为江湖偶像,绝对纯粹的力量,谁能不羡慕。 裴照野越打越觉得憋屈,直接选择放弃防守,决定来一次以伤换伤的不要命打法。 少年虽然强行提升境界,但还有体魄上的差距。 双方又对撞数回。 沈舟因此吃了不小的亏,手臂上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剑伤。 但他眼中的战意却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是愈加浓烈,“快哉,快哉。” 裴照野竖起一根手指道:“我等会儿还得跟苏姑娘打,咱们一招定胜负如何?” 沈舟哼了一声,“等你赢了再说。” 双方气势迅速攀升。 裴照野俯身踏江而来。 就在沈舟打算使出必杀一剑时,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刹那间消散一空。 少年错愕道:“不会吧,耍我?” 第94章 财大气粗 沈舟并不知道体内气机来自何方。 就好像是传说中天才,忽然某一天开窍了一般,但也没听说这份力量会被毫无预兆的收回去啊。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多想,只得重新闭上双眼,看看能够再次进入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裴照野误以为少年又要作怪,挥剑前先出一掌,以作试探。 沈舟整个身体横飞出去,撞在江心青石上,忍不住呕血几口。 裴照野内心无波澜,速度又快上几分。 江湖之上,生死有命,少年既然偷师于门内,自当死在青冥剑下。 这无关个人恩怨,只是每个门派自保的手段罢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时,整条汉江,外加龟蛇两山都开始剧烈摇晃。 只见一抹青色从林中掠出,惊起飞鸟一片。 “还是我来吧。”男子稳稳站在江水上,双指夹住重剑,朝着某处轻语一声。 随即又笑道:“不错,青冥剑宗难得出一个好胚子。” 对于谢清晏而言,而今的中原江湖就如同一片荒地,净是些枯草杂树,远不如他年轻时精彩。 想当年各地豪侠纷纷出战,有些是为了保家卫国,即便那些国家已经烂到无可救药,朝堂上载歌载舞,百姓间饿殍遍野,但他们依旧不许其他人侵犯。 有些目光更加长远些,希望能早日结束乱世,为此甚至不惜同门相残,血溅当场。 而还有些则是贪图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至于谢清晏,他跟楚国女刺客云霓一样,是为了心上人。 即便他们这群人最终目标有所不同,但都给自己寻到了一个很好的出手理由。 心中有不平,剑中有意气,战斗自然更加惨烈决绝。 甚至不少宗门杀到最后,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自此传承断绝,就像天穹上坠落的陨星,辉煌不过刹那。 裴照野看着眼前青袍男子,就像面对着一只洪荒猛兽,本能的萌生出一股退意。 他本以为自己距离一品不远,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随即强行压下体内的躁动和不安,收剑拱手道:“见过谢前辈。” 苍梧“剑仙”众多,有些偏僻的地方,四五品就能当此殊荣。 故而这个称呼,在某些性格怪异的高人眼中,也常被视作讽刺。 裴照野第一次遇见青袍男子,不知道对方的脾气秉性,遂用了个绝不会错的说法。 江湖就官场一样,要学会审时度势。 他其实心里也懂这些,只是平时懒得去琢磨。 谢清晏摆手道:“打搅到你们比试,会不会怪我?” 裴照野沉吟道:“不敢,但是今日我必拿下此人,否则没脸面回青冥剑宗,若是前辈要阻拦,晚辈便有剑要问。” 谢清晏脸色一变,双指捻起一滴江水,随手击穿岸边一块巨大的龟背石,“不怕死吗?” “怕。”裴照野如实道:“但事情还是要做。” 周围气氛愈加沉重,在对方的威压下,他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裴照野父母死于战乱,青冥剑宗不仅抚养他长大,更是在其习武的道路上倾注了大量资源,这种恩情,如何能不报? 谢清晏察觉到对方心境的变化,收敛气机,呵呵一笑,“确实不错,但这件事你不占理。” 裴照野想了想道:“您不能仗着自己是前辈,就可以颠倒黑白。偷师乃是大忌,若是不被我碰见还好,既然遇到,岂有放过的道理。还好这位道长只念了总诀,不然今日围观众人都得跟我回宗,听候师长处置。” “你是青冥剑宗宗主?” “我…”裴照野一时语塞。 “我可以保证,你师门长辈绝对不会介意此事。”谢清晏背手向沈舟走去,“若是还纠缠不清,就别怪我打上门去讨要公道。” 既然天下第三都这么说了,裴照野打算先确定一下宗主的态度,再决定是杀是废。 青袍男子站在少年身前,伸脚踢了踢,“少装死。” 沈舟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虚弱道:“是真的快死了。” “扯淡。”谢清晏慢慢蹲下,用右手贴上少年胸膛,想帮对方稳住心脉。 刚刚不过半炷香的战斗,就给少年身体带来了极高的负荷,心跳如急躁的鼓点,这么久还是无法平复。 沈舟咳血道:“有得救吗?” 谢清晏安抚好少年心脏,五指如勾,猛地向外一扯,随即好像往身后丢下了什么。 片刻后,江底传来一声闷响。 谢清晏淡淡道:“整个天下,除了你家,怕是无人能用这样的法子。” 沈舟听得一头雾水。 少年不知道,自从他决定要习武时,沈承煜夫妻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几年时间,数不清的珍贵草药被一车车拉往京城,最后都投入了少年长宽十丈的泡澡池中。 其中之艰辛,不足为旁人道也。 除了要有足够的钱财之外,还得请高人搭配药量,既得保证少年能吸收至极限,又不可以伤到体魄。 这其中的界限很是微妙,每日都得调整,很多白发老者都为此熬秃了头顶。 单单数百种草药的组合,就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 日复一日,雄浑的药力就藏在沈舟的身体之中,只等他自己将其发掘出来。 所以少年对于某些走上邪路的丹鼎派高人而言,就像是一座绝佳的宝库,身上除了毛发外,几乎任何部位都可以炼制成丹。 而刚刚谢清晏拽出的那一团,就是药力中残留的毒性。 沈舟吐出一口淤血,觉得身体轻快不少,双手轻轻握拳,“好嘛,还是七品。” “想一步登天,你以为你是我?”谢清晏自夸道:“想当年…” 沈舟虽然也很佩服对方,但却不想听这种言语,容易打击自信心,捂住耳朵道:“一年入二品嘛,最后还不是输给了沈剑仙。” “你小子。”谢清晏气笑道:“如今再打一场,胜负犹未可知。” 一旁久未出声的苏郁晚突然拱手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不知二位是否方便?” 第95章 纠葛 苏郁晚偷偷看了一眼谢清晏,然后马上低下头,如此反复数次。 对于整个天下的江湖人士而言,青袍男子的事迹堪称传奇。 二十岁前,谢清晏不过是一个浪荡游侠,周游各国,整天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但突然某天,这位游侠在垃圾堆里翻到了一本秘籍残卷,自此一鸣惊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从九品末流到二品小宗师,总共花费了十一个月零五天。 怕是连秘籍撰写者,也不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位天资卓越的隔代弟子。 又过三年,谢清晏迈过那一步天堑,登临一品雷躯,受齐王之邀,担任宫内供奉。 直至苍梧军临城下,青袍男子以云变境出剑,力竭不敌,被人救下。 之后他消失很久,景明四年,有渔民在南海之上发现其踪迹,那时候的谢清晏已经迈入了空明境。 等他再入中原,直接位列武榜第六,而今七年已过,天下第三的位置再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苏郁晚想要看清楚被门内诸多长辈所青睐的男子到底长什么样,是否真那般风采无双。 现在看来,还挺一般的,最起码不如旁边那个躺着的七品小道士。 沈舟从女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点味道,摇头道:“完全不方便。” 苏郁晚被这句话噎住,若是对方真不愿意回答,她还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去跟青袍男子搏命。 谢清晏阴阳怪气道:“你小子不是最怜香惜玉了吗?怎么转了性子?” 沈舟呵了一声,用手挡嘴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您着想,这姑娘眼神能剐人,这事以后要传出去,什么谢剑仙老牛吃嫩草,多难听。” 谢清晏嗤笑道:“你跟你父亲还真是不一样。” 他不仅跟沈凛情同手足,与沈承煜亦是忘年交,三人各算各的辈分。 沈舟叹气道:“老头确实不像我,愁人。” 在场除了他之外,都是二品以上的高手,焉能听不见此番言论。 苏郁晚脸色微红,轻咳道:“还请二位不要推辞。” 谢清晏抢先一步道:“我跟漱玉剑庭也有几分交情,姑娘有问题尽管问,不用理会这个混小子。” 苏郁晚又行一礼,“谢前辈,我师门中有几位长辈…挂念,晚辈知道您剑心澄澈,不在乎男女情爱之事,但还请有空走一趟…” 话声未落,沈舟猛地站起身。 众人愕然,不知道他要干嘛,唯独谢清晏心中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是独属于一品高手的直觉 少年神色认真,讲述道:“跟剑心澄澈半点关系都没有,谢剑仙曾对一女子矢志不渝,我爷爷说他是个出了名的痴心…人。”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沈舟就被一颗小石子砸中脑门,额头上很快鼓起一个拇指大小的红包。 谢清晏威胁道:“再说就给你沉江底去喂鱼。” 按照他对沈凛的了解,对方肯定不会说自己是“痴心人”,而是会用“老舔狗”三个字,什么狗屁朋友,不要也罢,整天在晚辈面前胡言乱语。 苏郁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结结巴巴道:“既…既如此,那晚辈回去定然如实相告。” 青袍男子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谢清晏偶尔觉得自己可能也未必有多喜欢那位姑娘,只是十三年前的中秋,月光正好撒在她肩头,女子笑颜如花,见过了,也就忘不了了。 苏郁晚收拾好心情,面向少年道:“刚刚道长也听见了,我房中有一幅画像与你极为相似,但年龄不符…” “到你小子了吧。”谢清晏打断道。 苏郁晚等一会儿,再道:“还请问道长家中长辈是否还在世?” 沈舟托着下巴道:“画像中人,左腕内侧是不是有一颗小痣?” “你怎知?” 这回轮到谢清晏看戏,他还招手让裴照野一同旁听。 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踏水而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唇齿微张。 苏郁晚顾不得那么多,她今天一定要打听清楚,到底是谁能让她师父茶饭不思,日夜想念,“那是我门中一位长辈所画,是一位手捧竹简的读书人。” “好一个读书人。”沈舟压着怒火,“容我多问一句,苏姑娘你不会是画像中人和那位长辈的私生女吧?” “不是,涉及长辈,还请道长不要追问过深。”苏郁晚如实道。 少年长舒一口气,但心里却没有平静半分,“知道名字吗?” 苏郁晚用剑柄揉了揉太阳穴,不确定道:“熤,或者燿之类的。” “是煜吧?”沈舟冷笑道:“火,日,立的那个煜。” “对,还请道长告知我此人下落,日后您若是有所差遣,郁晚必将万死不辞!”女子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光芒,她刚刚故意说错,就是想看看少年反应。 “他都不不挪窝的。”少年表情狰狞,语无伦次道:“漱玉剑庭,一张画像,挂了十几年,怕是比小爷年纪还大,我就说老头怎么不纳妾,原来不是忠心,是在外面养了小的,还特么是个女子剑仙。好啊,这事干的漂亮,太漂亮了!没想到表面上老实巴交,背地里玩的还挺花,是个老手。” “道长,你…”苏郁晚欲言又止。 沈舟顺了顺气,强迫自己冷静道:“苏姑娘去过京城吗?很宏伟的。” 女子眉头紧锁。 “尤其是麟德坊,从左往右数第七栋宅子,建的很是气派,这家男主人很喜欢读书,你说巧不巧?”少年阴森森道:“更巧的是,他手腕上也有一颗痣。” 谢清晏忍着笑道:“卖的也太干脆。” 沈舟恶狠狠道:“小爷要是在京城,他已经被我打成猪头了,还用得着卖?他如果把那个前辈接回家,我娘保证不会太生气,现在好了,双方还得相互猜忌,以后家里还能待吗?” 苏郁晚得到想要的答案,低头道:“多谢道长。” 说罢她直接转身离去,就连十年之约都不顾了。 少年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嘟囔道:“不跟上去等啥呢?你以为苏姑娘一个能闯进我家大门?” 裴照野显得有些慌乱,“我马上…刚刚的事情还请道长恕罪。” “你确定你爹不会被你气死?”谢清晏笑问道。 第96章 江南林家 沈舟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将头发重新绑好,“我已经快被他气死了。” 谢清晏缓缓道:“你怎么确定沈承煜喜欢漱玉剑庭那位女子剑仙,若是对方单相思呢?” 少年哦了一声,“关我屁事,谁让老头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被我娘打一顿半点不冤枉。” 齐王府有王管家在,那二人定然不是其对手,沈舟刚刚的说辞,只是想把裴照野引走,毕竟青袍男子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谢清晏脸色正经了起来,“虽然两位剑宗传人都对你动了杀心,但还希望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把场子找回来,不要动用家里的手段,算是我个人的请求。” 他是个很纯粹的江湖侠客,道理都在剑下,不喜欢官场上阴谋诡计。 沈舟展颜一笑,对这句话深表认同,“我多多少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谢清晏又问道:“如果裴照野回去之后得知你并非偷师,登门赔罪呢?” “那就权当切磋,我要给他打的抱头鼠窜,报今日一掌之仇。” “总算有点江湖人的味道了。”谢清晏饶有深意道。 他晓得少年被沈凛寄予厚望,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继承大统。 谢清晏不想见到将来的苍梧皇帝是一位仗着权利肆意妄为的狂君,对于位高权重者而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杀的人头滚滚,虽可解一时之气,但会让无拘无束的恶念在心中疯涨,不利国,亦不利民。 万一局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即便他再不愿,也会带着齐国遗民杀入京城,亲手取下这小子的人头,大不了死后再去跟好兄弟请罪。他有理,他怕啥。 现在看来,还好不是。 山上众人听不见下面的谈话声,只见打的好好的,忽然有一青袍男子搅局,然后就散场了? 有人道:“这算是分出了胜负?谁赢了?” 周风自豪道:“自然是我兄弟,没看漱玉剑庭那位苏姑娘都不敢出手吗?”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点头,开始打听年轻道长的身份来历。 周风高高仰起头,“我教过他两招。” 有女子诧异道:“您莫非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还不等周风承认,有男子反驳道:“高手个屁,他刚刚想救人没成功,我亲眼所见。” 江面上,沈舟不好意思道:“能劳烦您将我送上岸吗?” 谢清晏挥手招来一块浮木,冷漠道:“自己动手。” 话音刚落他便飞身而上,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沈舟嘁了一声,坐上浮木,双手飞快的倒腾,毫无风范,嘟囔道:“还天下第三呢,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小气的很。” 事情结束,人群逐渐散去,只留几位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还在动笔,画中身穿道袍的少年意气风发,右手持剑,左手负后,一副高人做派。 但等他们再次看向江面时,不由手腕一抖,这也太损形象了,不行,这几幅画得卖去其他州府,不然会价格会大打折扣。 周风带着福伯一路小跑下山,四处张望道:“那位前辈呢?” 沈舟脱下道袍,扔到一旁道:“走了。” 周风怪罪道:“人家好心救你,也不请他吃个饭什么的,多没礼数。” “要不你去找他?” “好嘞,就等你这句话。”周风兴奋道:“后面我就不陪着你了,给指个方向。” 他一直觉着自己天赋异禀,只是运气不好,未逢名师,如今高人就在身边,如何能错过。 沈舟猜到他的想法,白了一眼,“要不以后就跟我混?师父会有的。” “能比得上这位?” 少年摇摇头,他上哪去认识叶无尘和楚昭南。 周风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小子身份肯定不一般,但拜师一事,讲究一个眼缘。” 沈舟单脚跳了跳,晃出耳内积水,“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从路径上看是往南走的。” 周风翻身上马,不多耽搁时间,抱拳道:“江湖再见!” 沈舟正儿八经的回了一礼,“有事去京城找我,地址你都知道。”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骂道:“你特么倒是骑那匹驽马啊,我坐上它不走的。” 江湖最狠的刀,是时光磨钝了所有重逢的借口,但少年与少年,对此却毫无察觉,他们都相信还有明天。 沈舟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光,终于是踏入了睦州地界。 夏季阳光毒辣,他跟福伯只得选择在清晨赶路。 雾气未散,远处整座睦州城就像一块浸透的松烟墨。 江岸旁乌篷船檐角滴着露水,青石板沁出苔色,连酒旗上\"杏花春\"三个字都洇得微涨。 沈舟眼眶湿润,嘴角颤抖,扯着嗓子道:“苍天不负苦心人!” 二人刚刚穿过城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是新茶的味道。 沈舟对着一位路过的老汉抱拳道:“小子想请问一下林府在哪?” 这是他第一次来睦州城,还不知道外公家在何方。 老汉上下扫视了一眼,呵呵道:“外地佬,死了这条心吧,林府招人严苛,你们这样怕是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沈舟转了转眼睛道:“只是听说林家乐善好施,我二人腹中饥饿…” “原来是这样。”老汉转身指着某处道:“沿着主街一直走,会碰见林府的粥棚,不管你们胃口多大,尽管敞开肚皮吃。” 江南富庶,睦州城更是如此,街面上少有乞丐,林府的粥棚主要是为一些孤老准备的。 他们行动不便,子女又不在身边,所以林家会让人帮忙照看,一个月象征性的收几文钱。 粥棚里,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笑容温和,叮嘱道:“李爷和徐婶的饭食差人给他们送过去,多加两条鱼,刺挑出来。” 有仆役躬身答是。 男子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二人,开心的招手道:“来吧,今天有红烧肉,不过早上吃会油腻,不妨带着上路。” 沈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拨开散乱的黑发,露出脏兮兮的脸庞,嘶哑道:“你是我舅舅吗?” 第97章 江南林氏(二) 男子名叫林明远,出身江南林氏,只听他柔声一笑,摇头道:“我确实有个小外甥跟你年岁差不多,他比较贪玩,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了岭南道,等北归时或许会来一趟睦州城。” 少年往掌心吐了口口水,胡乱的抹了把脸,抿嘴道:“舅舅,我就是沈舟。” 他从出生起就待在京城,一直没什么机会离开。 而林家势力庞大,虽深得圣上信任,但毕竟有一女嫁给了皇子,为了避嫌,鲜有进京。 沈承煜倒是觉得没什么,但拗不过岳丈大人的强硬态度。 这倒不怪老人家杞人忧天,林家祖上也曾有女眷嫁入皇族,本以为能一同富贵,却没想到卷入皇位之争,最后遗憾落败,整个家族迎来了一场大清洗,只有几人逃出生天,后历尽三代人才恢复小半的元气。 如今林府只有男丁两位,实在经不起这样折腾,小心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若不是因为当年沈凛当众赐婚,林家都不会让女儿嫁给皇室。 还好沈承煜父子皆不迷恋权利,尤其是沈舟,行事狂放无羁,向往江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圣上都不会选他作为继承人。 这不由让林家家主林景行心花怒放,尤其是听说外孙一把火烧了国子监后,更是开心的无以复加,什么目无王法,就是好奇心重了些而已,想看看藏书阁的火焰能窜多高。 再说了,几栋破房子能值几个钱,林家百倍赔偿行不行? 只要孩子高兴,天天烧着玩都可以。 男子扶着轮椅的手不断颤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每年京城都有画像送来,他竟然一开始没认出来。 少年挠头道:“没有去岭南道,只是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男子嘴唇微微颤抖,“平安就好,来了就好。” 他说完又吩咐道:“陈管事,你留几个人看着粥铺,我带舟儿回家。” 沈舟离去时顺手从桌上拿了两块红烧肉。 林明远心思全在少年身上,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酸的无以复加,跟一旁下人道:“你先跑回去让人准备好酒好菜,我们到一到就用膳。” 沈舟分了一块红烧肉给福伯,嘿嘿道:“舅舅,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吃点就行。” 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他早已不是那个吃苍蝇馆子都会吐的齐王世子了,饿急眼时,能有碗素面就算是老天保佑。 林明远拍了拍外甥扶着轮椅的手背,“姐姐也不知道多给你带点银票,咱家又不是没钱。” 少年咬着后槽牙道:“不怪我娘。” 一行人很快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跟刚刚的热闹相比,此处简直安静的可怕,沈舟疑惑道:“睦州城不是一座商城吗?怎会如此冷清?” 林明远解释道:“这条街上都是林家的商铺,父亲听说你要来,怕你嫌吵,就让伙计们都回家休息了,就留两三个人看门打扫,就算有顾客也不做生意。” “钱都不挣了?” “都是些小杂货。” 沈舟指着几间富丽堂皇的珠宝铺子,不可置信道:“这也算小杂货?” 林明远提议道:“进去挑挑?不过好东西都给你送京城去了,得等年末商队回来。” 沈舟摇头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 林明远笑着点点头,这才是富贵乡里泡出来的外甥该有的见识,商人该贪财,却不能爱财,更得舍得放财,否则总有一天会被金钱俘获。 林府的门庭气象隔着老远都能瞧见。 五丈宽的青石台阶上凿着钱纹,每枚铜钱方孔里嵌着拇指大的青金石,遇水会泛出青光。 刷了九道生漆的乌木门扇,阴刻钱塘漕运图,画中商船竖着“林”字旗。 门钉大多镀金却故意留了三枚保持铜胎本色,暗合“金满则溢,留缺守财”的生意经。 门口两侧不摆石狮,用整块的缅玉雕了对招财貔貅。 左兽爪按金元宝,右兽口衔算盘珠,四只眼球光彩照人。 大门上挂着两块匾额,上面那块是皇帝御赐的“义贯金石”,底下上好的紫檀木上则刻着“诚信为本”四个大字,歪歪扭扭。 这是林景行十多年前收到的一份礼物,出自幼时沈舟之手。 那年林欣寄信下江南,自夸把儿子教的很好,不仅能写大字,还会拨弄算盘,是一个天生的商人胚子。 林景行被气的七窍生烟,回信将闺女大骂一顿,说世子就该有个世子的样子,吃喝玩乐,飞鹰走马,才显男儿本色,当什么贱皮子商人。 若是以后还如此,他定然冲到京城去把孩子抢过来,顺带还数落了沈承煜几句,埋怨对方是不是连老婆都管不好。 不过这四个字还是被林景行保留了下来,是他的念想。 此时林府门口站着一个神似弥勒佛的老者,圆如中秋月的肚腩绷着金丝锦袍,十指戴满玉扳指,尽显奢华。 林景行瞧见远处一行人,推开扶着他的仆役,小跑着跃下台阶,等双方距离一丈左右,稳住身形,绷直脊背,双手负后,严肃道:“来了?” 沈舟轻哼一声,“看起来外公好像不太欢迎我,那算了,告辞。”说罢转身想走。 老者再也维持不住长辈风范,冲上去抱起少年,嘴巴咧到耳后根道:“可惦记死外公了。” 不过他抱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长高了,壮实了不少。” “年纪大了就别逞强,还当我是襁褓里的小孩子吗?”沈舟对老者没什么印象,但第一眼就觉得是很亲切。 林景行看着少年落魄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红着眼眶道:“这是谁给我外孙出的馊主意?出门当然要气气派派的,不说下人仆役十里随行,五里总要有吧?” 沈舟尴尬道:“真没钱了,又不怎么会挣钱。” “欣儿这丫头,乖孙你等着,外公这就写信骂她,日后回京,把林家家法带上,替我抽那死妮子一顿。” 所谓家法,其实就是一根翡翠烟杆,林景行不抽旱烟,是用来敲人脑袋的。 林家四个孩子,年少时都打过,只是后来长子次子死在他乡,闺女嫁去京城,林明远又是这番模样,此物已蒙尘许久。 林景行拉着孙子往家里走去,顺路还踢了幼子一脚,怪罪道:“舟儿一路辛苦,你也不知道起来让他坐坐,还好意思当舅舅呢。” 第98章 擅长惹祸 林明远错愕的看着自己残废的双腿,后轻声一笑。 他深知父亲性格,虽教子极严,但也不缺尊重,今日能拿他的断腿说笑,定然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于他而言,父亲就是林家的天。 国战早期,江南林氏富甲一方,但为了苍梧,散尽家财,是林景行一点点拼凑出这份产业。 林家主要的财力集中在大宗商品与票号上,这条街的商铺,确如林明远所言,只不过是些杂货添头,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林氏到底积攒了多少家底,怕是只有林景行和宫里那位才知晓。 沈凛对此不甚在意,且不说林氏之忠心,更何况他也不想学秦皇汉武迁天下财富于一处,毕竟只要在苍梧的土地上,任何东西前面都得加个“沈”字。 沈舟来到林府专门花重金为他打造的小院。 此处跟他在齐王府的住所布局一模一样,就连少年自己打造的游艺三痴都被复刻重现。 蟋蟀天牢,墨戏壁,玲珑窖。 尤其是这面特制陶泥打造的墨戏壁,用湿布就可以在上面作画,墙角暗匣藏着各色矿石粉,混入水中就是绝佳的颜料,且半个时辰后水迹自消,不留丝毫痕迹。 沈舟幼时曾光着身子在上面印了一张“大鹏展翅图”。 林景行搓手道:“外公这是怕你住的不习惯,如果舟儿觉得不行,家里还有很多其他院子,各有各的特色,都不曾有外人待过。” 沈舟熟练的打开暗匣,用手指捻了点矿石粉,“以前娘怕我误食,还特意在里面加了黄连汁。” 林景行笑道:“尝尝?” 少年用舌尖沾了点粉末,被苦味冲的头皮发麻,连呸几声,“外公,您还拿我当无知幼童?” 林景行佯怒道:“这是什么话,你在外公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沈舟推开房门,屋内的摆设跟京城稍有不同,毕竟某些好玩意世上只有一件。 林景行脸上挂着些歉意,“顾,吴两位的大型画作实在难寻,不过外公已经遣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只在外孙出生时见过一面,之后只能对着画像日夜思念,总觉着亏欠了孩子。 沈舟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心里也不怎么中意这些东西,还要劳烦长辈费神,随即道:“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林景行想起了什么,狡黠一笑,“外公帮你选的那个师父,感觉怎么样?” 沈舟答道:“功夫不错,人很凶。” “嗯?” “我的意思是都不错。”少年改口道,他日后还得回京,不能得罪温絮,那家伙有点吓人。 林景行叹气道:“她也没跟着你来江南,不过没关系,家里新招了三百侍女,你得空去挑挑。” “太夸张了。”沈舟扶额道:“齐王府都没这么多。” 林景行低头苦着脸道:“外公老喽,帮不了你喽。” 边说还边偷看少年的反应。 沈舟只觉得一阵头大,这路数简直跟他娘亲如出一辙,敷衍道:“行行行,您得先等我洗个澡吧。” 林景行帮着掩上房门,提醒道:“后面有个大池子。” 之后几天,沈舟完全沉浸在外公和舅舅的关怀中,甚至比在齐王府还自在。 毕竟这里没有人催着他去国子监上学,更不会有个凶小子天还不亮就催他起床。 睦州城百姓都知道林家来了一位世子殿下,跋扈的很,连江南东道观察使亲自拜访都被拒之门外,更别提刺史之类的官员了。 这期间,福伯独自一人上路,临走前少年还给他塞了一大把银票。 沈舟现在每天除了花费四个时辰习武外,剩余时间都泡在茶馆里听戏,这睦州当地小调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配合女子软糯的嗓音,让人有些飘飘然。 此时台上正唱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语怨东风。”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沈舟随手推开木窗,视线在戏台上流连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头看去。 只见有位白须老农蜷在青石砖上,十指死死扣住药筐,篾条将他的手掌剌开一道伤口,混着筐里当归的苦香滴落。 老农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头戴卷檐虚帽,顶端嵌着颗拇指大的绿松石。 他一脚将竹篓踢翻,用鞋底碾碎药材,猖狂道:“当归?归你祖坟的腌臜货!” “大爷,老朽…” 还不等老农把话说完,男子拽过对方发髻,将他整个人按在地上,“这种破烂玩意要三贯钱?三枚铜板买你孙儿当药引倒是值当!” 老农不断朝着周围人群投去求救的眼神,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沈舟低声问道:“什么来路。” 一位名叫余二的林家仆役道:“是北边柔然手底下的锻奴。” “他们时常进犯我朝边州,跟苍梧是死仇,谁敢放他们进江南?” 余二再次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草原汉子放牧是把好手,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些,加之他们又喜欢的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草药,所以会提前跟朝廷请旨,希望能够换取一些。” 沈舟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苍梧需要牲畜,尤其是战马,所以有人给他们开了口子。” “殿下高见。” “这么大的交易量为什么不找林家?”少年心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余二颇有些自豪道:“这帮狗杂碎没那个胆子,上次敢登门的已经被老太爷差人打断了四肢。” 楼下又有一位男子跃上马车,从里面翻出一副刺绣,用弯刀挑着示众,就像展示他的战利品,“南人的针脚比草原旱獭打的洞还糙!” 随即他又抽出一条襦裙束带,放在鼻子下贪婪的嗅着,“但姑娘还是不错的。” 抓着老农的男子大笑着顶起腰胯,炫耀道:“哈刺兀,那晚我可比你厉害。” 沈舟冷笑一声,“官府不管吗?” 余二犹豫道:“毕竟牵扯到几千匹战马,外加朝廷有旨,刺史大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之后肯定是会赔钱的。” “好一个赔钱了事。”沈舟看着车上的穿过的虎头鞋,染血的罗帕,断裂的青玉簪,甚至在某个角落,还有一颗碎裂的牙齿。 少年面无表情站起身,“今天换我来管管看。” 惹祸嘛,他最擅长了。 第99章 算账 沈舟跃下窗台,落在一驾马车上,用鞋底拧了拧脚下的货物,“不过是柔然养的一群狗,连部落名都守不住的‘锻奴’,也敢在苍梧放肆?” 数位草原商人抬头看向少年,眼中满是不屑。 他们觊觎中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恨苍天不公,把这么肥沃的土地给了这群南人。 国战时草原诸部本有机会南下,谁曾想燕赵两国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撤回北方边军,白白将天下送给一个边陲小国,简直是愚蠢。 若是换做他们,还不如放手一搏。 沈舟蹲下身子,拿起一颗草药,讽刺道:“这玩意人吃了能治病,狗吃了会死,不知道吗?” 有一壮硕汉子怒喝一声,想要将眼前羞辱他们的少年从车上拽下。 沈舟眼疾手快,迅速扣住对方的手腕,猛地一拧,只听“咔嚓”一声,汉子整条手臂被旋成麻花,疼的他跪在地上哀嚎。 “不要打断我说话。” 有少年率先出手,围观众人也不再胆怯,纷纷抄起能当做武器的笤帚和木棒,将这群草原商人围在街心。 他们不是没有勇气对抗,只是缺一个领头者把人心聚起来而已。 沈舟跳下马车,站在断臂汉子身后,环住对方的脖颈,“你们不是喜欢拜狼神吗?学两声狗叫我听听。” 汉子在草原上也算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即便是柔然部,也不敢用信仰来羞辱他,随即叫道:“贼杂种…” “不好意思,回答错误。”少年随手拧断了对方脖子,低声道:“还好你们只是一群畜生,我也不算违背誓言。” 其他草原人见这贼小子下了杀手,心中怒火更盛。 他们一路南下,虽说不受沿途官府待见,但也没人敢主动招惹,甚至可以说是多有退让。 苍梧打下中原,收拢十二国残部,加上自己本身和边军,骑兵规模逾二十万。 设在拢右的八坊四十八监,年产马匹七万,听上去很多,但扣除病亡,驿传和朝廷用马,真正能合格进入军营的不过三万匹上下,完全满足不了一人三马的常规配置,每年都会被迫缩减规模。 而这群商人带来交换物资的战马,就是他们嚣张的底气。 名叫哈刺兀的汉子不管不顾的冲向少年,却被一脚踢飞,整个胸膛凹陷进去,靠在墙角不断呕血,“我姐姐是国师小妾,你敢杀我?” 沈舟踱步上前,“本该把你们送去牢里用刑的,但我今天火气很大,便宜你们了。” 他掰下一段车架,将地上的束带绑了上去,对着男子连捅数次,不断问道:“我是不是更厉害些?” 不一会儿,少年的衣衫上就满是鲜血,顺着下摆汇聚成流,缓缓滴落地面。 “为什么不回答,是听不懂人话吗?可惜我不会狗叫,真是难办。”沈舟拽着汉子顶发,强迫对方抬起头。 哈刺兀眼神空洞。 少年第二下就捅穿了他的心脏,如何还能回话。 剩下的草原商人中,有一男子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道:“破坏双方和平,苍梧朝廷自会替我等出头,到时候你全家都会死!人头会被送往草原,祭奠哈刺兀。” 沈舟拍了拍胸口,似惊恐道:“吓死我了,那下一个就你吧。” 还不等他出手,周围人群便涌了上来,将这群草原杂碎按在地上猛捶。 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一身穿儒衫的老者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红色,语重心长道:“孩子,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还是快些走吧,这事老夫一人担下,反正老夫妻亡子夭,也不在乎少活几年。” “您这是要跟我抢功劳?”沈舟笑道。 老者一时愣住,继而道:“莫要逞能,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大好时光,不必为了这些畜生蹲大牢,不值当。” 就在此时,一队衙役冲来将众人分开,快班班头黄老三大声道:“聚众斗殴,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人群散开,躺在地上的草原商人已经全都没有了气息。 黄老三脸色大骇,上前探了探鼻息,呵斥道:“何人胆敢如此胆大妄为,连朝廷大计都不顾了吗?” 儒衫老者拍了下沈舟的肩膀,转身道:“是老夫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 黄老三哀叹道:“李爷,您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掺和这种事干嘛?” 老者衣袖飘然,凌冽道:“老夫说是就是,你尽管将我捉拿归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黄老三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此事关乎中原和草原双发,睦州城府衙可管不了,定然会捅到睦州刺史,或者是江南东道观察使那边。 他若是带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去交差,岂不是将两位大人当成傻子。 沈舟低声笑了笑,“不知这位班头,要以何种罪名捉拿人犯?” 黄老三一看就知道凶手就是这小子,不然对方身上哪来这么多血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事情,还需言明律法,我看你穿着打扮,应该也读过几天书,竟敢当街行凶。” 少年思索道:“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苍梧律》第一条说的是,凡苍梧百姓,皆受律法保护。但地上这些人,好像是柔然锻奴。” “班头还真是人丑心善,锻奴欺负百姓,你视而不见,反倒是现在要拿人,你不会收了他们银子吧?” 周围立即群情激愤,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是凶手,够胆子就把所有人一起抓走。 黄老三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奈让手下衙役再次将汹涌的人群分开,扯着嗓子道:“这小子胡言乱语,我知道诸位都是被形势所迫,今日只会拿他一人,若是要为他求情,可以联名上书。” 他也是没办法,此事肯定是锻奴挑衅在先,要真的把一群人都抓回去,怕是会激起民变。 李姓老者将沈舟死死护在身后,小声道:“他们交由老夫挡住,你先…”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走上前,嗤笑道:“我正好要找戴帽子那几人算账,诸位散了吧。” 第100章 睦州州衙 黄老三被吵的头疼欲裂,心中犹豫很久,最终决定将人犯送往睦州刺史郑鸿所在的州衙。 路上百姓们群情激奋,纷纷为少年鸣不平。 有些人刚刚听闻此事,本能的想反驳,却发现队伍最后的马车上随意扔着几具草原商人的尸体,又见少年浑身血污,误以为他也受了伤,心中的困惑瞬间转化成怒火。 睦州城生意人和读书人众多,但这般不顾一切帮百姓出头的年轻人可没几个。 人群越聚越多。 黄老三心跳似鼓点,不知道等下刺史大人见到如此场面会作何感想,希望不要革了他的职位。 怪就怪这帮不知检点的草原蛮子,真真该死。 小半个时辰后,沈舟站在州衙外院内,他正对面就是审案大堂,二者之间无遮无挡。 内院中,睦州刺史郑鸿听完黄老三的回禀,眉毛拧成麻花,事情很简单,锻奴有错在先,少年出手在后,但难的是该怎么判。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行凶者理应秋后处斩,但现在民意汹涌,也不能视而不见,不然事情传到京城去,他的官场生涯也就止步于此了。 现在可不是景明五年以前,御史台那群只会嚼舌根子的蠢货巴不得揪住地方官员的小辫子,好让陛下有借口将他们这些本地出身的读书人全部换下。 难啊。 郑鸿端起茶杯,想着是不是先拖上一段时间,好歹等风头过去再说。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少年清脆的声音,“给小爷滚出来挨骂!” 郑鸿一口茶水猛然喷出,又听见上千百姓一同喊道:“出来!出来!” 他掏出锦帕擦了擦嘴,吩咐道:“去把观察使大人和果毅都尉一同请来。”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郑鸿可不能“独享”,打算找两个垫背的,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正常来说,应该是他们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行凶者驳的哑口无言,乖乖认罪,这样既能稳住民意,又可以给草原那边一个交代。 沈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椅子,翘起二郎腿坐在院中,完全没有身为人犯的自觉。 门口有一茶馆老板喊道:“少侠,口渴不,我家还有点上好的雨前龙井,不卖的。” 沈舟扭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感情好。” 茶馆老板让伙计端来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茶叶,茶碗和上好的清泉水。 伙计瞪了一眼门口衙役,气道:“撒了就打死你。” 他们俩自小便是好友,言语间从来不用忌讳。 衙役深深吸了口气,“要是我能做主,早就放这位少侠走了。” 锻奴的德行睦州城谁不知道。 说罢他便将茶几拿了进去,还不忘帮忙少年寻了个炭炉,方便对方煮水。 沈舟拿起茶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这好玩意帮忙,能陪着诸位大人们多聊几句。 林府。 林明远坐在轮椅上急的团团转,见父亲从房内出来,赶忙道:“舟儿出事了。” 林景行手中盘了十多年的核桃刹那间被捏碎,皮肉散落一地,“江南东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手伸向林家?” 他已经多年未曾发过火,今日确实有被气到,特别是外孙才来没几天,这让他面子往哪里搁。 在林景行心里,沈舟待人谦和,文质彬彬,怎么也不会出去惹事。 就算惹事,也定然是对方有错在先。 林明远将事情说了出来,然后道:“也就是我林家不掌权,不然哪里轮得到锻奴在江南东道为非作歹。” 林景行额头皱纹逐渐舒展,连说三个好字,继而道:“你带人去州衙,先看看舟儿自己能不能应付,若是不行,就把孩子抢出来,咱们一起进京面圣。” 其实按照林府的配置,就算把睦州城所有的防备力量杀光都可以,但是这么做之后呢,事情还不是得解决,总不能让他带着沈舟浪迹天涯吧,孩子哪里能长久吃这种苦。 再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看那帮官员能不能开窍。 父亲有了决断,林明远不敢耽搁,开始召集家里人手。 睦州城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官轿内,正是江南东道观察使陆禹修。 轿夫脚步略快,颠的他有点难受。 这帮草原锻奴早不死晚不死,恰好在他临近退隐时弄这么一出,若是处理不好,以后的名声可怎么办? 此时一位身着白甲的年轻人骑马而来,简单的打了个招呼,“见过陆大人。” 陆禹修掀起轿帘,笑问道:“叶都尉怎么看今日的事情?” 睦州与苍梧北方边州不同,不用防范草原骑兵的侵扰,所以不设一州将军,最大的军事主官就是从五品的果毅都尉。 陆禹修虽然与白甲都尉品阶相差巨大,却没有摆任何上官的架子。 年轻人轻夹马腹,跟上官轿,出声道:“若是今日下官在场,一样动手,只是不会杀人,顶多让他们吃几天牢饭。” 陆禹修摇头道:“你们啊,无仗可打,又渴望功勋,却将大局抛诸脑后,若不及时醒悟,将来必会惹祸上身。” 他本意是想提点对方几句,但年轻人却并不领情,“下官不知陆大人所谓的大局是什么,只知道将来苍梧与草原必有一战,既然是死仇,也不用顾及什么脸面。” 陆禹修耐心道:“即便真如叶都尉所说,那大战也是越晚对我朝越有利,军马…” 年轻人打断道:“下官只是一介武夫,不懂这些,陆大人不妨留着这些言语去跟今日那位行凶者辩驳一二。” 陆禹修苦笑道:“郑刺史请我二人前来,可是为他助阵的,你可不要临阵倒戈。” 年轻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催促胯下马匹更快些。 沈舟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现,正打算起身离去,却见一老一少先后走进州衙大门。 年轻人跟少年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不免有些错愕,怎么在这儿还能遇见。 沈舟等对方路过身边时,低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今天最好把小嘴巴给我闭起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第101章 可知罪 人已到齐,衙役们分列两行,手持杀威棒快速点地,异口同声道:“威~武~” 此举对于某些初次违法的犯人而言,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很容易就能攻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但沈舟毕竟是齐王世子,宗人府,刑部,兵部,他什么阵仗没见过,断不会被这种小把戏戏弄。 大堂内三位官员呈品字形坐好,最中间的是观察使陆禹修。 他虽然位居三品,但却不是主审人,故而没有着急开口。 睦州刺史郑鸿对着另外二人点了点头,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敲,“堂下…” 沈舟抢先一步道:“陆大人,郑大人,你们可知罪?” 郑鸿嘴角一抽搐,好嘛,他还没说什么,对方竟然敢率先问责,这是脑子被打坏了? 他平复了下心情,厉声道:“罪犯上堂,当跪着回话,谁给这贼子看的坐?” 州衙门口围观的众人争先道:“是我。” 郑鸿闭眼冷哼一声,他今天要的不是这少年伏法,而是想让睦州城百姓服理,故而暂且先不能得罪,随即道:“念你一片热血,本官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杀人一事,你可认罪?” 他作为刺史,除了任期结束需去吏部接受考核外,其他时候几乎都不能离开睦州,自然不认识少年。 而陆禹修虽经常往京城跑,但都是为了公事,也没有机会跟齐王世子打交道。 沈舟轻抿了口茶水,香气浓郁,随意道:“谁说我杀人了?只不是随手宰了几个畜生而已。” 郑鸿见对方打算死扛到底的样子,拍桌道:“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沈舟回头道:“诸位有谁见到了吗?” 百姓们连连摇头,毕竟少年是为了他们才出手的,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李姓儒衫老者向前一步道:“是老夫动的手。” 沈舟拱了拱手,继续笑看着三位高官。 郑鸿闭上眼,将头侧过去,当下这情形,百姓们都偏向人犯,动刑明显不可能,随即换了个方式:“锻奴商人平日行迹本官也知晓,但为了朝廷大计,只能暂且忍耐,人与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欺负不到你头上,你自然无所谓。”沈舟挤兑道。 郑鸿剑指到:“混账,本官受百姓爱戴才身居高位,他们欺辱百姓与欺辱本官何异?” “但是?” 郑鸿梗住,胸膛高高隆起又缓缓松下,“但是,昔日越王践卧薪尝胆,石室饲马,尝吴王差之秽,终以三千甲吞反击,今日我等虽受到一时之辱,恰如铸剑者甘受炉火,待寒锋出鞘,可断柔然铁骑。” 沈舟不等他说完就察觉到话里的问题,反驳道:“郑大人这是在混淆概念,如果国家困顿,群敌环伺,苦一苦大家自然没关系,但这个苦可不是指任由外敌欺凌杀戮本国百姓,民若刍狗,国如危楼的道理都没听过?” 坐在左侧的白甲年轻人会心一笑,没想到当年的混小子竟然能有这般见识,在京城时还真是小看他了,正如其所言,这里的苦指的是上下同心,劲往一处使,而不是卑躬屈膝,让自家百姓成为他国之奴。 郑鸿手悬在半空中,慢慢转头看向左侧,眼神里写着“救我”两个大字。 陆禹修轻咳两声,既然在生存和道义上不能取胜,那就换治国之术,“汉武盐铁专营,虽商贾哀嚎,然得巨资北击匈奴,而今之忍耐,是为了将来战场上有更多的战马,不用以步对骑。”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睦州城中也多有子弟参军,深知以步对骑的后果,那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既然可以从战场上弥补回来,现在死几个人又何妨?都是为了大局。 沈舟懒得一直回头,去借用百姓的力量,直接问道:“这州衙内有人曾在军伍中待过吗?” 有几位衙役犹豫片刻后举起了手。 沈舟面无表情道:“假设,只是假设,如果你们家中父母妻儿用性命帮你换了匹好马,让尔等可以在战争中活下来,愿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 陆禹修心里一沉,暗叫不好,这种事怎么可以用自家亲人做比较,正欲出声,却被少年呵斥打断,“回答我!” “不愿。” “没吃饭吗?”沈舟喝了口茶道。 “不愿!”这一次声音震耳欲聋。 有一衙役补充道:“我等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绝不会用亲人性命去换取自己苟且偷生。” “说得好。”沈舟最擅诡辩,今日却难得正经出声,“军民一体,民无军护,只能任人宰割,军无民助,不过牢中困兽,谁也不比谁低贱。我不懂陆大人的生意经,能再仔细讲讲吗?” 陆禹修瞪了一眼郑鸿,刚刚就不该帮对方说话,现在好了,轮到他被架在火上烤。 随后二人又默默地看向白甲年轻人。 叶震川将头撇向一旁,他是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的长子,从小与沈舟相识。 那时候他因为妹妹叶望舒跟少年走的很近,不止一次出手教训过对方。 当然每次事后他都被报复的很惨。 叶震川以前完全看不上沈舟的浪荡做派,觉得对方有辱齐王府门风。 现在嘛,他对之前出手之事感到愧疚。 见叶都尉毫无反应,陆禹修和郑鸿只得思索该怎么办,他们觉得自己一开始的切入点就不对,该死咬着杀人之事不放的。 但若是这样,又会陷入护外而不护内的旋涡之中,毕竟锻奴商人违法在先,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沈舟以手肘抵住椅子,轻柔太阳穴,自言自语道:“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治国若弈棋,宁失三子,莫伤一气。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心若失,何以为国?我真的很讨厌读书,但这些东西听过了就忘不了,也不知道老头子给我下了什么药。” 陆禹修看见这一幕,全身止不住颤抖,他觉得少年这番模样神似一个人,是那个高高端坐在龙椅上,气势可吞山河的男子。 “沈凛都不敢做的事情,你们却干的理所当然。”沈舟被气笑道。 “我以百姓的身份,已经跟两位大人讲过道理了。”少年慢慢站起身,一脚将身后的椅子蹬翻,正色道:“本殿下再问一句,陆禹修,郑鸿,你们二人纵容锻奴商人在江南东道欺辱苍梧百姓,可知罪?” 第102章 处罚决议 沈舟所有反驳的话语,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民心。 即便是军伍,那也是由百姓组成的。 只要民心在苍梧,远比边境上那堵万里城墙更能让柔然铁骑胆寒。 若非举国上下众志成城,千年前中原人就会被匈奴的马蹄踏碎脊梁骨,何来现在的辽阔疆域,万万人口。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越王践忍辱负重后能再聚甲反击,也全靠了吴王差配合。 每年女子三百,金千镒,粟米无数的繁重赋税,压得越国百姓直不起腰,这才给了对方重招旧部的机会。 而越王践在征全国之粮赢下战争后,赋税从之前的十税一降低至二十税一,而且还有个前提,那就是 “民有三年食,然后可征”。 百姓虽依旧困苦,但起码能安心活下去。 最终结局其实早已注定,只是中间隔了二十年而已。 “两位大人可知林家粥棚?”沈舟见无人应答,自言自语道:“七文钱就能换取一月温饱,有米有菜有肉,这么大的便宜,为何睦州城的百姓不去占?只有些实在没办法的老者才会登门?” “因为他们相信朝廷的政策,相信自己只要再努力些,将来也能吃上同样的饭食,还可以有闲钱送晚辈去读书,让孩子们不用苦哈哈的在地里刨食,这些要求很过分吗?” 陆禹修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起身拱手道:“见过殿下。” 他知道不能让少年继续说下去,可却不敢开口阻止。 沈舟情绪忽然激动,“这么要强又淳朴的睦州百姓,让人欺负的毫无尊严,官府竟然不管,是何居心?他们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喊的。 少年话毕,静谧的州衙和议论纷纷的街道如同两个世界。 “这少年竟然是齐王世子?” “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普通人能有这份见识?陛下体恤万民,皇孙自然有样学样。” “但我去年去京城,听到的可不是这样,都说齐王世子目无法度,曾火烧国子监,顶撞宗人府,是个流连青楼楚馆的狂徒。” “再这么说我撕烂你嘴巴信不信?街头巷尾的传言能信?” “也是,下次我再入京,定要跟那些乱嚼舌根的粗胚吵上一吵,他们简直太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了,陛下也不管一管?” “我看是有人暗中造谣齐王世子,毕竟现在太子之位…” 李姓儒衫老者挥袖打断众人,盖棺定论道:“若是所谓的‘狂徒’都如齐王世子这般,那还是多些为好。” 此时陆禹修和郑鸿不知该说些什么东西帮自己辩解,再争下去就显得无理取闹了,继而躬身道:“此事是下官等监察不严,还请殿下降罪。” 沈舟冷笑一声,“自己往宫里送折子,我今天是来骂人的。” 少年才不会上这种当,他只是一个世子,尚未及冠又无官身,拿什么处置两位朝廷的封疆大吏。 就算杀头决议被皇帝采用,那岂不是算参与朝政? 这样正中沈凛下怀,对方恰好缺个由头将他拉入朝堂。 傻子才会踩坑。 州衙门口一位女子冷漠一笑,转身离去,看来张权说的不错,此子才是国战遗民真正的心腹大患,若是再给他几年时间,怕是起事更难。 …… 数日后,京城崇政殿。 沈凛看着从江南传回来的密信,嘴角时上时下,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沈舟确实有帝王之才,对内仁慈,对外果决,更是小小年纪能看破民心难聚易散的道理,事情做的很好。 但这位人间帝王心中有些疑惑,正常来说,一位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孙,很难跟普通百姓共情,更别提为了他们冲撞朝廷政策。 大道理这东西,大家都会讲,但没几个人能完全做到,知行合一,何其难也。 沈凛小声笑道:“看不惯好,看不惯才会管,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够你头疼的,还想从朕的手掌心中翻出去?做梦吧。” 然后他抬头问道:“与柔然茶马交易,三省通过的?” 这种小事还递不到皇帝的案头上,否则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不够用。 尚书令江左晦拱手道“回禀陛下,礼,兵,户三部,外加太仆,司农,卫尉,太府四寺联名上书,加之此事古时便有,臣等也就同意了,不过政令下达前,也明言不得让柔然,锻奴,回鹘等外族欺压本国百姓,违者只杀不罚,奏章留有存档,陛下可查阅。” “那就是下面的人思虑太多。”沈凛自然相信这些老臣所言,否则也不会提拔他们担任三省主官,“传朕旨意,江南东道观察使陆禹修,睦州刺史郑鸿革职还乡,由京官中选取继任者。” 门下省侍中程砚农起身行礼道:“陛下,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他本就是农家出身,最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刚得知消息时,双目赤红,泣不成声,奋战三十载,百姓还是任人欺凌,那当初打的什么仗?! 沈凛扶额道:“朕也气,但是还得再等几年。” 苍梧十五道,除了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其余地方的高官都由本地人担任,他也不想如此,但门阀势大,不可以一次全部得罪,否则暂时找不出那么多有能力的人帮天子牧民。 更何况京城官员也要经历一次大清洗。 国战期间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沈凛需要时间。 江左晦同程砚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陛下,如今国库充盈,不如再建些马场?” 沈凛点了点头道:“具体数量你们和户部,兵部共同商议;让国子监今年多招收些学子;寄国书往柔然问责;陆,郑二人处罚决议抄录一份送往各大州府。” 他虽然暂时动不了那些封疆大吏,但不代表不能敲打,鸡已经杀了,就看猴子们日后表现。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招来内侍道:“送块匾去明石镖局,再把舟儿留下的东西东西给朕拿回来,不能放在他们手上。” 第103章 京城分号 居京城,大不易,这可不是一两个人的抱怨,而是大部分京城百姓的心声。 整个苍梧只有这儿没有宵禁,工作时间最长,尽管工钱比其他州府高上数倍,然身体容易吃不消,多出来的银子都用去买补品了。 对于官员而言,尤其是那些新被调任入京的,则最愁落脚之处。 陛下只给三品及以上的权臣赏赐住宅,象征恩宠。 而他们只能暂住官署公廨,若是拖家带口的话,还得去外面租房子。 要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宅子,没个一二十年的水磨功夫,根本想都不敢想,总不能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贪腐吧?现在管的可严。 正如一位校书郎自嘲,“贫中无处可安贫。” 但说是这么说,真要让他们去其他地方过好一点的生活,又没几个人愿意,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十三国都,护城河里的王八都比外面大些。 明小石半月前就带人来了京城,最开始住在一家小客栈内,无时无刻不在感慨京城之繁华。 有几位镖头已经在幻想挣了钱之后,是不是也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她们这辈子还从未离开过山南东道。 明小石今日早早起了床,看见心绪低沉的闺女,柔声道:“实在要想的紧,不如就去他留给你的地址看看,就当是以朋友的身份拜会一下对方父母,也算是礼数。” 明月仰起头,马尾轻甩。 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害怕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小石也不强求,更何况缘分这种事,求也求不来,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今天咱家分号开张,笑一笑。” 京城的明石镖局开在亲仁坊,斜对角就是东市,人流极多。 这栋建筑前身是一座串货场,占地面积不小,可惜被东市挤兑的开不下去了,所以原主人才愿意转手,每月租金贵的离谱。 明小石是本着将镖局做大做强的心思,才咬着牙盘下来的。 明家在京城没什么好友,故而今天的开业大典,只要有人愿意登门,就可以落座吃席,至于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完全没关系,进来就是给面子。 街面上一少女看着门口的匾额,正欲抬腿,却被身后中年男子拉住,“你也看过密信,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传言,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被旁人知晓,还误以为陆家入股了呢。” 少女眼神不善,“爹你不跟来不就行了?我只是想见见明家小姐而已,有什么关系。” 她可以跟温絮情同姐妹,但不代表能接受其他女子。 中年男子背手道:“你跟他还没成亲,少往齐王府跑,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以后公公婆婆能受得了?” 少女低头脸红道:“王爷王妃让我在家不用一直端着。” 她也觉得自己这两个月转变有些大,但要回到之前那般,又有些别扭。 齐王府那种温和随性的氛围,很容易就能改变一个人。 中年男子抓到漏洞道:“那也是在家里…诶,等会儿。” 不等他把话说完,少女便走了进去。 中年男子随即跟上,路过门口时,匆忙解下腰间玉佩当做贺礼,快速道:“恭喜恭喜。” 明小石满脸茫然,心想不愧是天下首善之地,奇人异事果然远多过竹山城。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人,有些做书生打扮,有些则凶神恶煞,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等镖局内几十张桌子坐满,明小石站到院子中央,拱手道:“多谢诸位给面子,明某有礼了,日后还希望街坊邻居多多照看。” 有一光头男子在掌柜的眼神示意下站起身,扭着脖子,阴阳怪气道:“明总镖头事情干的不地道啊,都没求一块‘镖令’就敢在这里插旗,当我们都是瞎子?” 明小石一头雾水,“在下初来乍到,不知京城走镖还需‘镖令’,是要去府衙领吗?” 有四五桌发出一阵哄笑,“原来是个愣头青。” 明小石看出这些人应该是同行,抱拳道:“还请指教。” 光头男子身边同伴道:“京城生意虽多,但为了保证长久发展,避免抢客,所以每家都有各自的地盘,以‘镖令’划分。明总镖头来了后,我们还以为你会登门拜码头呢,没想到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直接挂匾开张,好大的威风。” “是围魏救赵吧?”有人小声道。 “屁,是暗度陈仓!”光头男子那桌唯一戴着白玉簪的男子哼了一声道。 明小石对着男子笑道:“您想必是当家的,此事确实是我疏忽,今日之后定会带着重礼登门道歉。” 山南东道可没有这种规矩,各家都是凭本事吃饭,他也就没在意。 光头男子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砸吧道:“晚了,你现在等于打了京城所有镖局的脸,要想站稳脚跟,就跟在座同行都斗上一场,赢了地盘由你定,输了就滚。” 听闻此言,明月有些气不过,她家干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流氓无赖,哪里需要划分什么地盘。 明小石宽慰了闺女几句,上前道:“既如此,谁先来?” 光头男子一脚踢翻凳子,体内气机涌动,身上衣衫顿时爆开,“在下姓文,江湖上朋友给面子,送了个‘奔雷手’的诨号。” 有人附和道:“文镖头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你还是趁早认输,不要因此丢了性命。” 明小石混迹江湖多年,虽处处与人为善,但也不惧这种找上门的麻烦。 没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将明石镖局开遍山南东道。 就在二人准备动手时,一旁忽然有声音传来,“荒唐,京城早就禁了私斗,违者发配三千里。” 陆贤本打算吃完饭就走,但他作为太常寺少卿,见到这般场景,还是忍不住怒火。 光头男子猛地一拍大腿,骂道:“哪个王八蛋敢搅和老子的好事,欠揍是不是?” 他刚刚处处挤兑,就是为了逼明小石先动手,挨两拳后往地上一躺,接着就可以将对方告上府衙。 外地佬还想来京城开镖局,美得你。 光头男子目光四处巡视,突然跟说话那人对上。 然后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换上一副极为和善的笑容,“陆大人,您怎么也在这?” 嗓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带着点哭声。 第104章 靠山到底是谁 光头男子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今天怎么就好巧不巧碰到太常寺少卿呢,正四品上的官员,整个京城很多吗? 陆贤年少时便被称为“神童”,有过目不忘之能,为官二十载,九寺中除了宗正寺和光禄寺,剩下的衙门他皆担任过要职。 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官场,都能看出陛下在极力栽培此人,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成为三省五位高官之一。 同辈之中,只有兵部尚书李慎行能在品阶上压他一头。 光头男子所在的威远镖局,已经在京城扎根七年有余,早就把诸多朝堂大员的画像记在心里了。 此举不是为了拍马屁,只是在国都讨生活,得要弄清哪些人绝对不能惹。 人群中又有几位认出了陆贤,颇有些激动的行礼道:“见过陆大人。” 平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官员,最厉害的也就是京兆尹,哪里能比得上眼前男子。 从四品下和正四品上,中间还隔着两道天堑呢。 像陆贤这种大人物,操心的都是皇家和天下的大事,所以众人对他的到来才会如此惊愕。 陆贤缓缓道:“我今日未穿官服,诸位不必如此,刚刚发声也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提醒一句。” 众人谢过起身,大人不计较礼数是平易近人,他们要是把这句话当真,那就是喝多了城门口的假酒,醉到不知好歹。 光头男子悻悻然坐回原位,从同伴身上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小声道:“掌柜的,今天咱们还找麻烦吗?” 玉簪男子狠狠剐了手下一眼,咬着牙道:“你的猪脑要是不用,不如挖出来做菜。” 他已经在考虑该怎么找补了,这明石镖局看来大有来头。 明小石上前抱拳道:“陆大人能莅临寒舍,是明某人的荣幸。” 说罢他从身后接过一块玉佩,双手捧着道:“此物太过贵重,受之有愧,还请您收回。” 陆贤摇了摇头,笑道:“今日是我家姑娘想来看看,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莫要推辞。” 明小石额了一声,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与陆府小姐有过交集。 此时陆知鸢走了过来,先施了个万福,随即目不转睛的盯着明总镖头身后的女子。 呵,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不说温絮,就算跟她比也有不小差距。 明月敏锐的感觉到一股杀气,抬眼望去。 四目相对,好像有火花从空气中迸出。 陆贤拉了闺女手臂一下,出声打断了这份诡异的气氛,“明总镖头不用在意我等,忙你们的就好。” 等二人重新落座,明小石一颗心似乎被人揪起,低声问道:“你跟这位陆小姐有过恩怨?” 与同行结仇,还有缓和的余地,但要是跟官府对上,以后可就难办了。 明月晃了晃脑袋,“我之前走镖从未进过京城,她一个千金小姐,也不可能在山南东道闲逛,应该是没有。” 明小石自我安慰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知从何时起,数百人落座的镖局变得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明小石打了一哆嗦,定眼看去,只见有位儒雅男子带着个绿衫妇人,缓步进门。 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每次脚步落下都很谨慎,尽量不弄出声音,等她走到陆知鸢身后时,用手捂住了对方不善的视线,“猜猜我是谁?” 少女的注意力都在明月身上,突然的变故导致她娇躯一震,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鸢见过王妃。” 寂静被打破,刚刚才坐下没多久的宾客又一次起身行礼道:“见过齐王,见过齐王妃。” 沈承煜手掌虚抬,示意众人起身。 林欣扶着少女的肩膀,皱眉道:“这么好猜吗?” “您的声音…” 林欣摸着嗓子,无奈道:“在外面不可以捏着嗓子说话。” 见此二人来了镖局,陆贤压着火气道:“送去陆府的那几封密报,到底是真是假?” 他作为臣子,本不应该对某位王爷抱有这种情绪,但事关闺女日后的幸福,还是得打听清楚,这尚未成亲,男方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当陆家是好欺负的吗? 沈承煜点头道:“真的真的,且放宽心。” 陆贤握紧拳头,小声喊道:“殿下自然不会吃亏,但我家是姑娘。” 沈承煜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伤和气。” “王爷你…” 这时明小石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不可置信道:“王爷?” 沈承煜立马撇下未来亲家,拉着对方的手道:“犬子在竹山城有劳明家照顾,今日听说镖局开张,略备薄礼,聊表心意。” “我…这…明家…竹山城…”明小石紧张到语无伦次。 陆贤没好气道:“打擂台那个少年。” 明小石一下想了起来,伸手扶着圆桌,担心自己晕过去。 五品高手的体魄,被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打的摇摇欲坠。 那混小子虽亲口说过一次,但谁能相信一个落魄乞丐,竟然真的是王爷独子。 更可怕的是,他还把对方关在府里,逼着少年跟自己女儿成亲,这不是茅坑里点灯,找死吗? 林欣停下跟陆知鸢的悄悄话,坐在丈夫身边,恢复了端庄典雅的仪态,“我家就一个独子,入赘一事,真的是不行。” 明小石疯狂摇头,脸上横肉被甩来甩去。 不远处的光头男子从起坐下后就一直把头埋在膝盖上,脸色白的吓人,哭着道:“当家的,我可能没办法继续在威远镖局干了,咱们江湖再见吧。” 玉簪男子两个眼皮疯狂跳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决意将镖局迁去岭南道,到时候随便找个山头往里面一藏,有没有生意不重要,先得保证活下来。 这明石镖局居然跟齐王有关,京城以后谁斗的过他们? 妈的,谁家王爷开镖局啊,挣的都是辛苦钱。 就在所有人都还在为沈承煜到来而感到惊讶时,门口忽然有尖锐的喊声响起,似男似女,无法分辨,“陛下有旨到,明小石,明月,跪迎。” 玉簪男子昏过去之前好像听到谁要纸,拉人家人宴席上,太不讲究了。 第105章 坑爹 明小石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手中就多了一道黄绸子圣旨。 内给侍掀开盖在御赐匾额上的丝布,上面赫然写着“镖行天下”四个大字。 他双手叠放于身前,平静道:“陛下遣杂家来,除了赏赐之外,还需收回一物。” 明小石站起身,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要我能拿得出来,公公尽管开口。” 有这块匾额,就相当于皇室作保,明家迟早能将镖局经营成天下第一,几代人都可以享受福泽,现在给点东西算什么,就算要他的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内给侍笑道:“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块树皮而已。” 明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内给侍转头看向女子,“明姑娘应该知道杂家说的是什么。” 明小石深知闺女的心思,随即出声道:“公公,这…” 内给侍嘴角微微向下,“咱家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明月睫毛轻颤,从衣衫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极为不舍的递了过去,上面还留着她不甘的指痕。 内给侍接过后便不再停留,带人离开了镖局。 明小石见闺女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泛起一股酸楚,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身份上的差距,注定了他俩走不到一起,早早断了念想也好。 林欣站起身,安慰道:“这定然不是舟儿的意思,他送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来,明家既然有恩于齐王府,有没有这块树皮都一样。” 明月曾在沈舟离去时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些干粮和银票,这才是齐王夫妇今日愿意来的主要原因。 陆贤嘀咕道:“要怪只能怪那小子不知检点,人家招亲,他上去打擂,太不像话。” 陆知鸢低下头,“那不是因为没钱嘛。” “你先把胳膊肘给我收回来。”陆贤没好气道。 两个时辰后,宴席散场。 齐王夫妇坐在马车中。 林欣一路上唠唠叨叨:“身份是差了点,不过咱家也不在乎,但是鸢儿好像不太喜欢她,絮儿那边还不知道,要不要探探口风?” 沈承煜柔声道:“舟儿也没说喜欢,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总不能把孩子路上遇见的姑娘都娶进府里吧,能住的下吗?” 林欣细声细语道:“你看啊,以后除了爵位要有人继承,江南那么多生意也得有人打理,舟儿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好,现在家里太冷清了。” 沈承煜敷衍道:“人多容易不得安宁。” “只要各个都为舟儿着想,怎么会不得安宁呢,况且现在才三个,鸢儿…” 沈承煜被吵的有些头疼,小声嘀咕了一句,“男子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专情,臭小子从我身上半点好都学不到。” 此时的齐王府门口,有一对男女负剑蹲在路旁。 裴照野这两个月过的极为开心,因为女子跟他说话时,总算不把娘和儿子的称呼放在嘴边了。 他觉得二人就像是共同游历江湖的侠侣。 苏郁晚手持一根树枝,自言自语道:“一,二…七,就是这儿没错啊。” 男子出声道:“难怪那位道长对各门各派的武学路数了如指掌,原来是因为宫内武库的原因,下次见面咱得好好道个歉。” 裴照野之前总是维持着大门派弟子的风度,冯虚御风,脊背笔挺,但现在为了照顾女子,也就不讲究这么多,蹲着蛮好,还省力气。 他又道:“若是画像男子真的是苍梧齐王,咱们还要不要动手?我总觉王府里有几股骇人的气息,比门内长辈的压迫力还强。” “我不是怂,就是害怕你受伤,不过真要打起来,我会拼命送你离开京城的,就算递出那一剑也无妨。” 苏郁晚翻了个白眼,鄙夷道:“婆婆妈妈的,半点不爷们,再说了,你那半招一品剑能破开京城的雷泽大阵?吹牛前也不照照镜子。” 裴照野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刚刚都被自己感动到了,没想对方不但不领情,还直言不讳的拆台。 苏郁晚嘁了一声,也不知青冥剑宗怎么教的弟子,心性竟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沈舟在场,定然会说上一句,“心上人的言语,可比能斩头颅的飞剑锋利万倍。” 不多时,沈承煜的马车就回到了王府门口,他搀着夫人走了下来。 苏郁晚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岁月侵蚀,但不远处男子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更何况那股气质,与画中人如出一辙,就是他! 沈承煜也注意到街对面的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郁晚怒不可遏,闪身冲了过去,以气机逼退四周仆役,开口道:“负心汉,可让我一顿好找。” 林欣脖子僵硬的扭过头,“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车里说,专情才是一个男子最大的魅力,嗯?” 她不着痕迹的掐住丈夫腰间软肉。 沈承煜忍着痛,笑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舟儿现在正在江南睦州城,你可以去那里寻他。” 老子拿儿子顶锅,天经地义!反正当事人又不在现场,他半点都不带怕的。 苏郁晚冷笑道:“你左手腕处是否有一颗小痣?” 林欣咬着牙道:“王爷,你能否跟妾身解释一下,这姑娘为什么会知道此事呢?难不成您每次见到漂亮女子,都要撸起袖子让她们鉴赏一番?” 沈承煜打了个寒颤,推着妻子的肩膀往府内走去,“家里说,外面人多口杂。” 然后他又招呼苏郁晚道:“一起一起。” 王府大门才刚刚关上,里面就传来林欣的怒骂声,“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老娘把你皮扒了!” 沈承煜侧着头,方便妻子能揪住他的耳朵,拱手道:“姑娘,容本王先问一句,是谁告知你来此地寻人的?” 他派出去保护沈舟的高手虽然也时常寄信回府,但言语简略,不似宫里那般详细。 就比如龟蛇山之战,只写了,“殿下力战青冥剑宗裴照野,不敌,被谢清晏所救。” 苏郁晚哼声道:“是一位年轻道长,跟你长相相似,但更好看些。” 第106章 观如寺 沈承煜听闻此言,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劈中,身体僵硬,耳根处的痛感愈加强烈。 林欣左手捂着胸口道:“还好舟儿孝顺,不然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承煜此时不敢说任何对儿子不利的言语,叹气道:“姑娘今日找上门所为何事?还请明言。”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一行人走到大堂内,在妻子怨恨的眼神下,他没有选择落座,而是直挺挺的站着。 苏郁晚此时被怒火激的气息不顺,裴照野便将他们跟沈舟见面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拱手道:“当时世子并未自报身份,在下以为他偷师于门内,故而出手,还请王爷王妃不要见怪。” 他作为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跟普通百姓不同,不太畏惧朝堂势力。 但有一个东西裴照野认,那就是道理。 青冥剑宗上交秘籍给朝廷武库,就相当于默许沈氏子弟学习,他出手在先,无礼在后,怎么也得当面致歉一声。 沈承煜摆摆手,“舟儿那性子,日后定然会去寻你找回场子,到时候还得再打一场。” 裴照野笑道:“没问题,只要他能胜过我,任凭处置。” 话音刚落,林欣没好气道:“聊完了孩子,现在老实交代你自己的问题。” 沈承煜眉头一皱,他本想说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姑娘,但又怕妻子借此反驳。 “哦~王爷可真是厉害,阅女无数,连在外面的相好都记不住。” “还找个岁数这么小的,老牛吃嫩草?真是脸都不要了。” 世上就没几个男子能跟妻子讲道理,往往争到最后,有理也变无理。 苏郁晚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读书人,“王爷可还记得十八年前的柳星湄?” 沈承煜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柳姑娘啊,那自然记得。” 柳星湄是苏郁晚的亲传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林欣吃味道:“看来还没忘干净。” 沈承煜略显慌张解释道:“我跟柳姑娘确实见过几面,但属于萍水相逢,也从未有过任何越界之事。” 旧历二十二年,当时的苍梧正与魏,梁两国双线作战。 魏国步足凶悍,几次交手苍梧都不曾占到便宜,当时年少的沈承煜主动请缨上阵,以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或逼或诱,引守城之军跟苍梧铁骑决战于平原。 短短一个月,他便连下九城。 魏王震怒,派出高手想要取下这位苍梧三皇子的人头,借此来打击敌军的士气。 但沈承煜伤而不死,退至涪州休养,在这期间认识了漱玉剑庭的女子剑仙。 苏郁晚眼神凌厉,“二人泛舟游于湖上,好一个萍水相逢。” 沈承煜脸色茫然。 林欣渗笑着道:“好好想想。” 沈承煜思索片刻,茅塞顿开道:“那是在船上垂钓,我不慎被一条大鱼拉入水中,柳姑娘先仆役一步将我救起,之后她便离开了,围观者众多,可以求证。” 苏郁晚诶了一声,仅仅只是这样吗? 沈承煜自觉占理,气势顿时一变,义正言辞道:“当时本王已定亲,怎么会做出伤害未婚妻之事,你不妨跟先回去与柳姑娘问清始末,再做打算?” 说完他顺势扶上林欣的肩膀。 齐王妃斜眼道:“连自称都变了,好大威风。” 沈承煜自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苏郁晚失神落魄离开王府大堂。 裴照野唉声叹气道:“咱们江湖阅历还是太浅,以后问清楚之前决不能冲动,否则只会给他人带来麻烦。” 苏郁晚抬头道:“你凶我?” 裴照野整个人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正欲追上去解释,却被一位白衣少年拦住去路。 温絮持剑在前,淡淡道:“既然遇上了,打一场?” 大家都是二品小宗师,没有谁欺负谁一说。 … 江南睦州城。 沈舟享受了几天百姓的爱戴吹捧,有些飘飘然。 他忍不住想到,这莫非就是九龙元阳之体的特殊性?走到哪儿名声便会传到哪儿? 只不过在京城是恶名,在江南是善名,各有各的好处,都很爽。 所谓的“九龙元阳”,只不过是少年自己杜撰出来的一种体质,方便他神功大成后,让说书先生多些噱头。 九龙指的是沈舟的皇室身份,贵不可言。 元阳则是懂的都懂。 睦州城有一座观如寺,坐落在城外北郊十里,每日香火不断。 苍梧若有僧人想新建寺庙,需将普通度牒换成大和尚度牒,象征佛法高深,得到了朝廷认可。 可近三年,无一人能做成此事,其中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但在这座观如寺中,却有整整二十七位高僧获此殊荣。 有些心思不正者,想劝这些人自立门户,到时候新庙一建,银子还不是哗哗的来。 当然没有任何一位高僧愿意答应。 在朝廷崇道抑佛的影响下,还能有这么多信众上山朝拜,足可见其底蕴之深厚。 沈舟不信神佛,但不碍着他去赏景。 听说整座观如寺都是历代高僧们自行搭建的,前后历时八十一年,才有现在这般规模。 所以某些地方砖石会有错位,需时常修缮。 沈舟拾级而上,不断跟周围百姓打招呼,笑的他嘴角都有些僵硬。 行至寺门口,少年看见一位莫约七八岁的小沙弥,穿着一件破旧僧袍,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沈舟走了过去,蹲下道:“大师,我是第一次来,不知请一炷香要捐多少善款?” 漫天仙佛都很忙的,每天许愿者超千万计,不打点一二,如何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寻见特定之人。 小和尚挠了挠头,转身双手合十道:“观如寺请香不要钱,若是要捐善款,每人两文即可,多了师父们也不会收。” 沈舟对此大为震撼,普天之下竟有这种奇怪的事情,随即调笑道:“本公子有钱,且所图甚大。” 小和尚唱了一声佛号,“克欲破执,方得自在,公子着相了,若真的放不下滚滚红尘,求佛不如求己。” 少年眼睛瞪的溜圆,这是你一个小屁孩该说出的话吗? 随即他看向远处,换了个话题道:“大师,怎么庙里还住着道士?难不成他们也被感化了,要想改换门庭?” 第107章 小小的误会 小和尚唉声叹气道:“只是临时挂单几日,为此斋房每天的素菜都少了。” 观如寺收到的善款,几乎都用于购买砖石木块,粗布香油等物品,僧侣平日里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自己种的瓜果菜蔬,修苦行之道。 小和尚说完意识到不对,好像犯了贪念,随即低头诵经,求佛祖不要怪罪。 沈舟笑了一声,抬腿往庙里走去。 观如寺名气很大,但内里却极为简单,过了山门就是大雄宝殿,殿后矗立着藏经阁。 至于钟楼鼓楼,祖师殿,伽蓝殿等本该分列寺中两侧的建筑,一概没有。 沈舟看了一眼正殿内的泥塑法身,并没有在此多做停留。 山后的塔林才是他的目标,那里是观如寺历代高僧的埋骨之地,听说每座塔碑上都刻字数百,指不定就有盖世武学藏在其中。 今日天气正好,耀眼的阳光穿过树叶遮挡,斑斑点点的撒在地上。 有树木的阻隔,并不会让人觉得闷热。 少年临近后山,抬眼就能瞧见一座茅草房,有溪水从门前流过,环境清幽,就是飞虫多了些。 有一老僧卷起半扇竹帘,随即走出门外,将水壶置在炭炉上,对少年视而不见。 沈舟越看越觉得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打招呼道:“见过大师。” 老僧坐在石凳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桌上棋盘。 少年心中暗叫一声厉害,走上前,学着对方的样子,慢慢思考。 不用说,这就是高人对他的考核,只要能将棋局破解,还怕对方不指点两句? 只是这棋,略微难懂。 黑子与白子似乎并不执着于占地围空,而是从一开始便绞杀在一起,每一步都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沈舟对于围棋只能说是略知一二,幼时被逼着背过几张古谱。 半个时辰后,少年慎重的捻起一颗黑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棋盘上某处,“此块已经无路可走,不妨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老僧浑浊的眼珠中霎时间爆发出一股璀璨的光芒,急不可耐的落下白子,拍手道:“看来还是贫僧技高一筹,六十年未尝一败,真是寂寞。” 沈舟怎么看也看不出对方的胜机在哪,好一会后才反应过来,撇嘴道:“大师,下的五子棋啊?” 老僧这才注意到来人,双手合十道:“贫僧寂音,见过施主。” 少年颓废的坐在另一张石凳上,撑着脑袋道:“我最近气机在体内流转时,总有些顿挫感,本还想跟大师讨教一下…哎。” 老和尚挠了挠后脑勺,尴尬道:“贫僧不会武,这可着实难办,不如我找一人帮施主看看?” 沈舟转身靠在石桌上,仰面朝天,回绝道:“得了吧。” 老和尚是“寂”字辈高僧,连他都是这种痴痴傻傻的状态,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看来这观如寺的出家人,真就是佛法高而已。 “正巧,人来了。” 话音刚落,某位小光头从林间冒出,手里拎着个等人高的木桶,嘀嘀咕咕道:“师父,要不您还是住到山下禅房去吧,否则每天我都得帮忙提水,都没时间念经了。” 老和尚指着门前小溪道:“为师是怕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一举一动皆是修行,不然哪里的水不是水。” 沈舟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小和尚他刚刚才见过,如此年纪,经脉尚未长开,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习武,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老和尚介绍道:“这是贫僧的弟子,法号了尘。” 少年站起身,拱手道:“就不打扰两位大师清修了,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施主稍待。”老和尚说完,又在小和尚耳旁低语两句。 沈舟摊手道:“大师,咱不闹了行不行?” 小和尚一边听着师父的教诲,一边用眼神瞟视少年。 片刻后,他双手合十,认真道:“施主或可一试。” 沈舟无奈的摇了摇头,摘下腰间佩剑,双手负后,闭眼道:“来打我一拳,小心不要被气机反伤哦。” 从他正式踏入江湖开始,与人相争少有能占上风,今日正好有一个展示的机会,他要把失去的面子从这个小光头身上找回来部分,让对方好好崇拜一下。 了尘偷偷看了师父一眼,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捏紧小拳头,猛地挥出。 少年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嘴角才刚刚勾起,就觉得腹部好似被连枷击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后退数步,嘴角忍不住流出一道鲜红,颤声道:“大师,你是做什么的?” 小和尚急忙双手合十,不明所以道:“我是出家人。” 寂音笑道:“贫僧这弟子,天生体魄稳固,若是有足够的气机支撑,现在已是二品小宗师。” 沈舟听闻此言,差点又吐出一口老血,人和人的差距竟然有这么大吗?还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累死累活这么久,也才刚刚摸到六品的门槛。 小和尚遵循师父的嘱托,出声道:“施主体内的气机很奇怪,不似普通,或是所练心法出了岔子。” 沈舟抹去嘴角血迹,如实道:“不瞒两位大师,我从未练过内功。” 少年最开始不懂武学,误以为剑术《照夜白》自带心法,而且后面他也成功温养出了气机,便没当一回事。 老和尚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年,声音尖锐道:“没有心法做支撑?” 了尘提醒道:“师父,礼数,别忘了礼数。” “那小的怕是不顶事,只能看贫僧的了。”老和尚拍了拍身上尘土,拿起滚烫的茶壶,将开水注入碗中,“气机在体内流转,恰似河川奔涌,武者往往追求一泻千里,却忘了稳之一字,你跑的太快,不如偶尔停下来歇一歇,自己去跟身体求个答案。” 沈舟似有所悟,道谢一声后盘腿坐下,努力让自己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正如跟裴照野一战时那般。 他之前也尝试过,但总摸不准窍门,借着今天大师的指点,打算再实验一番。 了尘狐疑道:“师父,真能成吗?” 老和尚敲了小光头一下,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修身养性也不是坏事,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为师运气如何。” 第108章 大阵 小和尚低声诵经,他师父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偶尔喜欢扯谎。 这样以后还能成佛?还能去往西天极乐?真愁人。 老和尚双眼眯起,毫不留情的敲了个板栗下去,“咒师父?” 小和尚捂着头顶,委屈巴巴道:“一念觉,轮回息,这不是您说的吗?还有什么,火在柴中灭,茶在烟中生。出家人不介意谈生死。” 老和尚冷笑一声,“你过来,师父再跟你讲些佛理。” … 观如寺方丈院内。 林景行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一串菩提子佛珠,慢慢捻动。 他每隔半月都要来此一趟,为沈舟祈福,十六年风雨无阻。 对面的老僧名曰寂明,是庙内的方丈,身形枯槁似风中残烛,只听其嘶哑开口道:“林施主,按你吩咐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是否现在开始?” 林景行睁开双眼,问道:“舟儿情况如何?” 寂明聆听了一会儿,“已然入定,心境平稳。” 林景行维持着呼吸节奏道:“再等片刻。” 他自从知道外孙有闯荡江湖的心思后,就开始谋划今日之事。 武道一途,何其艰难,如登山翻岳,这位江南巨富见不得孩子吃这种苦头。 林景行最开始是想找一个高手按照孙子的经脉大穴从头开始修炼,然后传功少年,可时间上来不及,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佛道高人一同组了个“两仪净业阵”,专门为沈舟洗经伐髓。 观如寺本不想参与其中,却在去年冬天收到了一封圣旨,皇命难违,这才可以凑出阵法所需的一百零八人。 莫约过了一盏茶功夫,林景行淡淡道:“开始吧。” 寂明和尚屈指一弹。 嗡~ 钟声如老龙沉渊,尾音响彻山林。 年轻些的僧侣将香客们依次请出寺门,随后他们也进入禅房,并将木门关上。 两仪净业阵需借山川龙脉和溪流布置,人多容易影响效果。 此时,外环有三十六比丘围成九品莲花阵,端坐于青玉蒲团之上,四周檀香线连成卍字纹。 他们手捏胎藏界印,齐诵\"唵阿吽\"三字,每念一遍,身下青玉蒲团便亮起一瓣莲花光。 中环二十四道士依山势排布,袖中飞出符箓,化作二十四桥明月,桥头悬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灯笼,对应人身七魄。 道门高真足踏八卦,以气机驱使金针扎入少年身体三百六十五处正穴,针尾系五色丝线连接日月星辉。 沈舟对此毫无察觉。 寂音拉着小和尚后退几步,嘴里不断念叨着,“奇哉,奇哉。” 而阵法内环里,十二罗汉以锡杖插地,杖头悬挂青铜铎,铎舌上刻有十二药叉大将真言,成一片金刚界, 青铜铎无风自鸣,道道黑雾从少年体内渗出,其中一部分是他长时间积攒下的浊气,而另外一部分则是药力中残留的毒性。 谢清晏当时去除的并不彻底。 阵法核心处六位佛门长老怒目圆睁,背后浮现出药师佛净琉璃光,光中显化青雀,衔来八方功德水。 九位素衣方士升起九尊青铜鼎,用遁甲之术改天地命局,至使白日亦能见满天繁星。 十八赤冠真人借此以桃木剑引北斗七光注入鼎内,烟雾凝成瑞兽四象,轮番冲击沈舟的奇经八脉。 三位天师摇动三清铃,铃舌处绑着少年的一股青丝,用于震碎业障。 最后一位双修老者,前额绘有佛印,髻上插着道簪,如鬼魅般出现在沈舟身前。 他左手转金刚菩提子,右手掐五雷诀,笑道:“你们两位再后退些,此处是阴阳鱼眼。” 寂音老僧急忙抱着弟子躲入茅草房内,低声道:“好好看,好好学。” 小和尚充耳不闻,任由大阵牵扯自己的心神。 还未走远的百姓见日光忽隐忽现,峰顶更是有巨大金色转轮盘旋其上,纷纷跪下叩头,高呼道:“神仙佛祖保佑。” 沈舟诸身大穴渗出黑血,附着在他的衣衫上,燃起幽蓝色火焰。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沉在湖中,湖水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火九重天,跟瓷骨斋老鸨说的不太一样啊。 三日光阴匆匆而过,当太阳再次从山间抬起头时,九座青铜鼎同时炸裂,半空中降下一场纯净灵雨。 方圆十里内,枯木逢春,蛇虫毒物温顺如家畜。 少年天灵盖冲起金青两色光柱,直入云霄。 所有布阵之人一瞬间苍老了十数岁,阵眼处双修老者手中金刚菩提化作齑粉,右臂更是被五雷诀反噬,漆黑一片。 他低叹道:“终究是改了阎罗的生死簿...” 一行人不做过多停留,转身离去,路途漫漫,还需早日回家。 之后数日,沈舟毫无转醒迹象,寺内住持只得将后山暂封。 民间传言,说有人成佛了。 距离观如寺十数里之外,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郑靖海侧身闪过一柄锋利的飞刃,以手撑地,呕血道:“国战余孽果真贼心不死。” 有黑衣女子呵呵道:“苍梧屠戮百万谋得天下,惹得天怒人怨,有志之士自然该揭竿而起。” 郑靖海呸了一声,“满口胡言。” 话音未落,他又被人圈入战团中。 突然间,无数毒虫从四面八方涌来。 但不等碰到敌人,就被一剑斩杀小半。 黑衣女子转身走到山崖旁,看着远处,感慨道:“真是大手笔,经此一事,那位齐王世子岂不是很快就能迈入一品?要是再过几年,这天下还能有谁能拦得住他?” 有老者一边御剑跟雾隐司的夜游神缠斗,一边道:“只是扫清了到二品的障碍而已,若想进入一品,还需看他个人的造化。” “我也想来一次这种程度的洗经伐髓”女子伸了个懒腰。 老者笑道:“只要能胜过苍梧,便不难。” “到时候都老了,还有什么用。”女子哀叹道。 老者摸了摸她的头,“那我们就快些动手,先除了苍梧的未来再说。” 第109章 智取 夏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晴空万里,现在就下起了小雨。 来送水的了尘小和尚被浇了个透心凉,顾不上换下僧袍,着急忙慌的从茅草屋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想用石块固定在沈舟身后。 习武真难,不如念经。 少年慢慢转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眼就看见一颗小光头跑来跑去,心情大好,笑道:“多谢两位大师指点。” 如果说之前他体内的气机如同一条小河的话,那现在就是一条大江。 虽然水量增加不多,但河床却被拓宽数百倍,再无任何堵塞之感。 小和尚扔下石块,沾满泥泞的手在身上蹭了蹭,“这可不是…” 话音未落,屋内的寂音老僧便冲了出来,嘿嘿道:“施主投了个好胎,其他人羡慕不来,当然跟贫僧的指点也有那么一些关系。” 沈舟撑伞起身,体内骨架发出一阵黄豆爆裂的响声。 突然,他心有所感的看向东南方,默默道:“你们先暂避一下,有不速之客来访。” 刚说完,少年就摇了摇头,了尘小和尚是二品身手,暂避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老和尚叹了口气,明明是自家地盘,怎么老是要躲来躲去。 小和尚拉着师父重新走进茅草屋,轻轻掩上门板,可不敢使太大力气,会散架的。 因为那些挂单道长的缘故,寺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木料了,监院正在犯愁呢。 片刻后,有三人从天而降,两男一女。 中间的蒙面女子沈舟曾在京城王马夫家见过,是赵国余孽,就是不知道叫什么。 不管这几人是如何寻见的他,时机选的确实不错。 蒙面女子眼角拉长,招手道:“小弟弟,好久不见,还记得姐姐吗?” 沈舟没有理会,而是看向左侧蓄须男子腰间,惊叹道:“莫不是名剑榜第七的烬余录?” 男子淡然道:“你竟认得?” 少年哈哈一笑,如数家珍道:“此剑直刃如尺,采五溪精铁百锻千折而成,应是旧赵国春平侯赵硕的心爱之物。” 男子扯起嘴角,阴笑道:“没想到殿下还能记得一条丧家犬的名字。” “这个比喻用得好。”沈舟拍手道:“赵国皇室但凡有血性之人,都死在了最后一战中,如今只剩些鼠辈残留于世,可不就是丧家犬?不过你连丧家犬都不如,只是一个被赐姓的冒牌货。” “这么说来的话,这位婶子难不成是灵悦公主?” 少年也不想挑衅,但被形势所逼,眼前三人摆明的冲他来的,女子站在中间,身份肯定更加尊贵。 据他所知,当年赵国被破后,皇室子弟死伤殆尽,只有一位尚未显怀的宫女逃了出去。 经风闻司查探,宫女十月后生下一女,取名灵悦。 沈凛知晓后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借此事大做文章,表示苍梧所针对的只是那些阻碍天下一统的顽固派,若有其他国家皇室愿意投诚,可共享荣华富贵。 沈舟摊手继续道:“既逃过死劫,就该本本分分的生活,何必再生事端?苍梧天命所归,不是你们能撼动的。” 赵灵悦笑容僵在脸上,指甲扣入掌心,怒道:“强者才配言天命,若非当年你父亲使计,赵国怎会败退的那么快,要是能公平一战…” 沈舟心中一喜,快速到打断道:“说的好,赵国边骑名震天下,以少胜多也是常有的事,可惜驻扎在北方,没有调回国都防御,不然胜负难料…” 三人见少年滔滔不绝,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一时间猜不透对方的想法。 沈舟说着说着语气一变,“往事不可追矣,怎么讲都是纸上谈兵,但今日可以给灵悦公主一个机会,你我二人公平一战,以证明苍梧和赵国的气数,我也不在乎你辈分高,年纪大,如何?” 女子被其中几个字气的直跺脚,双袖中滑出一对短匕。 赵硕低声道:“公主,此子今日必死,他只是想拖延时间,不用过多纠缠。” 女子眼中有怒火冒出,“王叔,道理我都知晓,但推翻苍梧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得跟群雄争锋,总会有躲不过的时候。” 赵硕想了想,点头道:“那公主小心,他虽刚刚从大阵中苏醒,但实力不会提升太多,只需…” 沈舟将油纸伞抛向一旁,伸了个懒腰道:“还打不打?若无争雄之心,不如早早投靠苍梧,我保证你们将来可以吃香喝辣,偶尔还能去逛逛青楼。” 雨势渐大,砸在碑塔顶上,如同炸开银花万朵。 少年笑道:“提醒一句,别弄坏了碑塔,死者最大。” 就在此时,女子的匕首已经刺到少年喉前三寸,刃尖凝着的雨珠映出她眼底暴涨的青芒。 蹭! 沈舟以剑鞘横拍塔身,借反力后仰,地面上顿时多出两道泥泞。 了尘小和尚悄悄拉起竹帘,透过缝隙看着外面激斗二人,惆怅道:“寺里会武的师父们都在闭关,也不知能不能赶来?” 寂音大师双手合十不断祈祷,“不行就你上,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 塔林距观如寺莫约三四里路程,靠一条羊肠小道相连。 赵硕既打算干掉齐王世子,自然会遣人守住上山通道,就算手下打不过寺内武僧,也可以借地势层层阻击,拖延时间。 小和尚嗯了一声,“但愿我能扛得住。” 屋外赵灵悦一对匕首如青蛇环绕己身,灵动飘逸。 她越打越心惊,少年在京城时武道还未入门,今日却能跟她相持这么久,得是何种天资才能做到这般地步? 沈舟装作落入下风,且战且退,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远处男子身上。 他见二人似乎有开口讨论的迹象,就是现在! 少年速度一瞬间暴涨数倍,以长剑取女子心口。 就在剑锋即将划破对方衣衫时,又陡然变招,用剑柄重叩她的肩井穴。 赵硕不过分神刹那,就见公主短匕脱手,体内气机雄浑而出,喝骂道:“小子,你敢!”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舟侧身躲在女子身后,将长剑搭在了对方白皙脖子上,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我是出了名的胆子小,可受不了惊吓。” 而一直未曾出声的另一位男子面目狰狞道:“放开公主,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少年又靠近女子一步,二人身体几乎贴上,“来来来,今日即便我死,也能割下她的头颅。” 第110章 对峙 雨水模糊了沈舟的视线,他在赌,赌对面为了复国一定会留下这位赵国皇帝唯一的血脉。 见二人不做声,少年在女子耳旁轻语道:“打个商量,你我能否各退一步?” 赵灵悦双手被对方死死扣住,脖颈处还有一把铁剑,不敢乱动,咬着牙道:“你这贼子,休想如愿。” “刚刚姐姐弟弟还称呼的很亲昵,现在我就变成贼子了?”沈舟耸了耸肩,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女子颈部又添一道伤口。 随即他朝着两位男子道:“我觉得灵悦公主说得对,你们完全可以不用顾及她,只需一剑,就能将我俩都钉死在塔林中,反正有春平侯在,赵国依旧有领头人,何必在乎一个女子。” 沈舟这一嗓子用尽全力,在气机的加持下,大概能传三四里远,只要观如寺有一个人能听见,应该都可以猜到后山发生了什么事。 不指望他们能搭救,只求反应过来的僧人尽快离开,去往睦州城。 这是一招光明正大的离间计。 若是赵硕真的听信少年所言,等将来起事时,就会被扣上一顶得位不正的帽子,赐姓者夺权主家,与叛逆无异。 猜疑的种子一旦在其他国战余孽的心里种下,不用任何浇灌,自己就会生根发芽。 当然,沈舟心里还是希望对方能克制住,毕竟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刚刚那番话起了作用,赵硕气势渐弱,冷静道:“放开公主,你可自行离去。” “扯什么犊子。”少年毫不犹豫的怼了回去,“如果现在放手,你马上刺我一剑怎么办,到时候我去阎王爷那告状?那他老人家也得有时间听才行。” 赵硕压抑着怒火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赵灵悦抢答道:“王叔莫要听信此人胡言,直接动手。” 沈舟没好气的踢了女子一脚,威胁道:“再冥顽不灵,别怪我左手往下两寸,到时候蹭着什么东西,你可别叫…” “啊!”赵灵悦尖锐的爆鸣声响彻山野。 “嗯?”沈舟神色尴尬,“我还没动手呢,喊个屁。” 赵硕伸手向前一步,紧张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少年思考后道:“你们二人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距离保持在百丈之外,等到了睦州城后,我自会放她离开。” 说完后觉得有些不妥,改口道:“一百五十丈之外。” 沈舟需要给自己留下一点反应的时间,否则以对方品阶,举手抬足间就能将他击毙在路上。 赵硕重重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比赵灵悦的性命更加重要。 沈舟突然想起,睦州城似乎也没什么高手能跟对方抗衡,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去趟京城?” “你…” 此时京城往南的官道上,有一男一女骑在马上飞驰。 男子身上穿的玄青广袖袍破败不堪,衣摆处的星斗图也被人用剑削去大半,脸上鼻青脸肿,不带半分血色。 女子回头嗤笑道:“还青冥剑宗剑魁呢,被人三两招打成这副模样,丢死人。” 一根树杈掠过裴照野脸庞,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谁知道那人下手这般狠,我要是递出那一剑…” 苏郁晚拆台道:“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希望登临一品,甚至说不定当场气机断绝,暴毙而亡?” 裴照野回想起前不久那一战,心有余悸,那位姓温的白衣公子,同样是二品实力,但每一剑都能压的他喘不过气,若不是对方有意留手,他怕是一个照面就会被斩杀。 苏郁晚又问道:“我要回漱玉剑庭,你还跟着作甚?” 裴照野回道:“我要去江南跟那位道长当面致歉,十年之约,暂且推迟?” “同意。” … 沈舟站在雨中,为难道:“是有些过分哈。” 此去京城少说也有千里,保持这种姿势,猴年马月才能到。 而且路上不用睡觉的吗? 赵硕嘴角泛起冷笑,“你现在手中已无筹码,不如回到起点,赌我能信守诺言。” 就在这时,茅草屋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老和尚打了几招韦陀拳,定眼道:“此处乃是观如寺,佛门圣地,岂容尔等放肆!还不快速速离去,不要逼贫僧发火。” 众人扭头望去。 寂音大师被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悄悄问道:“你说他们会信吗?” 了尘小和尚躲在门后,将手指放在嘴边,“师父你运气一向很好,但是不能开口说话,对面听得见。” 赵硕一挥衣袖,房门顿时又被关上,“小子,不要婆婆妈妈,早做决定。” 沈舟正在思考对策,却觉得脊背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 赵硕和他身旁的男子脸色巨变,忍不住后退一步,扬声道:“是哪个在装神弄鬼?” 无人回应,周围温度还在不断下降,雨水尚未落地便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珠。 沈舟不敢扭头看,他甚至不能确定后面站着的到底是不是人,那股血腥,残暴的气息,就好像从九幽深处渗透至地面上。 寂音大师抱住了尘小和尚,二人一起躲到床上,用被子将身体紧紧蒙住,嘟囔道:“这月份还有倒春寒?” 赵硕终于看清来人,眼神剧震,“你怎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在他的印象中,眼前男子应该是像读书人多过像江湖人才对。 虽是武痴,但待人温和,嘴角永远挂着一抹笑意。 男子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正是赵硕派去把守上山道路的手下,“你主子问我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你知道答案吗?” 赵硕喉结耸动,吞下一口口水,略带颤声道:“你我也有过数面之缘,虽谈不上朋友,但也不算敌人,今日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否则后果自负!” 男子将头颅放在耳边,轻轻点头,“你说要我杀了你主子?可以。” 赵硕暴喝一声,“楚昭南!别以为本侯怕了你!” 第111章 楚昭南 玉京错卷客,人间楚昭南。 姑苏楚家五十多年前诞下一位麒麟儿,十三岁便精通诗词歌赋,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棋道一途更是出类拔萃,曾同时与七位国手对弈,胜六输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楚昭南会跟家中长辈一样,走上仕途时,他却毅然决然的化作武痴,想要以另一种方式名震天下。 之后的武道攀升,顺利的一塌糊涂,正所谓“南楚北谢”,二人都是老一辈江湖中的绝世天才。 楚昭南上一次出手还是在景明八年,跟天下第一的叶无尘约战于东海之上。 世人只知他最后输了一招,自此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竟以此种形象出现在观如寺。 若是被那些仰慕楚昭南的女子知晓,怕是要把肠子哭断。 赵硕喉咙发干道:“楚兄,你也并非苍梧人,何必为了这小子出手?” 楚昭南晃了晃手中头颅,将其抛向山下,狞笑道:“有什么遗言尽快说出口,不然就没机会了。” 赵硕眼角发颤,对方这种状态明显很不对劲,正欲出声,却见熊烈的掌风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急忙运气抵挡,可还是被击退数十丈,撞碎多座碑塔才止住身形,忍不住喷出一口老血。 楚昭南斜侧着头,似有些不解,“这都没死?看来赵兄这些年修术有成。” 他们二人,一位才刚刚登临云变境,而另外一位则是实打实的空明境巅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赵硕跟同行男子使了个眼色,气势一涨再涨。 他想用命拖住楚昭南片刻,让对方趁机宰了沈舟,然后将公主救走。 男子陷入纠结,但很快就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不然还能怎么办?联手跟这位走火入魔的天下第二过过招? 结果无非是蚍蜉撼树,地上再多两具尸体罢了。 就在他们打算搏命时,茅草屋的房门再次被打开,了尘小和尚双手合十,无比郑重道:“我师父已经睡着,还请诸位收手。” 赵硕此刻又惊又惧,心境还未调整好,就见有人出来搅局,暴怒道:“你们一起去死!” 说完烬余录出鞘,一道璀璨的剑光划开雨幕,似一头猛虎向左侧冲去。 带上两个光头一起前往幽冥,路上还有人帮着念往生咒,说不定可以直接投胎转世。 是的,他信佛。 楚昭南无动于衷。 沈舟大喊道:“快跑!挡不住的!” 剑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是要把这片天地都斩开,可却在碰到茅草房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硕顿时觉得手脚冰凉。 了尘小和尚闭眼摇头,侧身让开了大门。 屋内传来佛珠落地的声音,一位老僧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他双手慢慢合十,指节处发出朽木断裂般的脆响。 背后浮现的佛陀虚影开始剥落金漆,露出内里青面獠牙的修罗相。 “观自在菩萨...”老和尚忽然开始诵读经文,声调古怪,即似梵音清唱,又像魔君低笑,其中还夹杂着万千恶鬼的哭音。 三股声浪在塔林内碰撞,震得八十一盏青铜佛铃齐齐炸裂。 他的僧袍无风自鼓,裸露的皮肤上浮出密密麻麻的《地藏本愿经》。 只是每个“渡”字都变成了“噬”,“慈”字化作“孽”。 当最后一个经文异变完成,周围地砖泥土翻涌如浪,数百具高僧的白骨破土而出,此处霎时间变成一座森罗地狱。 老和尚诵经完毕,声音嘶哑道:“贫僧法号寂灭,见过诸位施主。” 赵硕暗自在心中骂娘,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沈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况似乎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楚昭南扭过头,眼中战意更胜,大袖卷起湿泥,往前一挥,恰似漫天花雨。 寂灭老僧面色不变,心神一动,一道血光从指尖激射而出,不仅将泥土碾成尘埃,更是将其中凌厉狂暴的气机砸的粉碎。 他们相视一笑,好像都为有这么个对手而感到开心。 寂灭老僧大踏步走向门外,内体气机疯涨,似乎没有尽头。 楚昭南毫不犹豫的迎了上去。 二人之间的缠斗并无什么花哨,单纯的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 但他们脚下的黑泥却如飞剑般四散而开,落地后往往能砸出半丈宽的大洞。 沈舟看的眼皮直跳,还好这二人对他有所顾及,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另外一边的赵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尽管手中烬余录舞的密不透风,还是被似剑气又似刀罡的气机打的节节败退,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鞋印。 借着战斗的巨大响声,他低语道:“王伯安,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你,找机会将公主救出。” 一旁男子挥拳打散一团土块,身形悄悄往右侧挪了挪,藏在歪斜的碑塔之后。 沈舟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场,想要竭尽所能将二人的招式全部记在脑子里,就算现在不能施展,那不是还有以后吗?只是气机在体内的运行路线,还是要自己慢慢摸索。 习武登高,除了每日勤加练习外,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高手之间的争斗,这可比看秘籍有用的多。 少年心中不禁想到,各道州的武榜果然都在扯淡,这老僧能跟天下第二打的有来有回,竟然连前十都挤不进去,还说不是野榜? 下次回京城,他定然要自己写一张,然后印满整个天下,第一写剑仙沈夕晖,沈舟就暂时排在第二好了。 山下小道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名叫王伯安的汉子不敢耽搁,屈指弹出一颗石子,击落沈舟手中长剑,随即闪身上前。 他本想借此取走对方的项上人头,却感觉被一股强烈的杀机锁定,只得化拳为掌,扣住赵灵悦的肩膀,飞速的将其带离此处。 少年被气的跳脚,重新捡起长剑,猛地往天上掷出,怒骂道:“把命给小爷留下来!” 第112章 清醒 长剑脱手,以迅雷之势冲向逃走二人。 王伯安虽然去年才踏入一品雷躯,但身法却是不慢。 赵灵悦扭头一看,只见剑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朝少年做了个挑衅的鬼脸,吐舌道:“小弟弟,有机会姐姐还会找你的。” 突然,赵硕惊声提醒道:“小心!” 王伯安一个不慎,被一块气机充盈的石子击中左腰,速度骤降。 沈舟不愿意放过眼前的大好机会,怒喝一声,长剑再次往前突进数丈,划破女子素衣,没入对方身体小半寸。 鲜红色血渍霎时间浸透赵灵悦整个后背。 之后无论少年如何调动气机,始终无法再次跟长剑建立联系,五品武者,这已经是极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狼狈离去。 好嘛,人没干掉,还把剑丢了,不过有失就有得,他的收获也不小。 这时,观如寺多位高僧赶到碑林。 监院看着一地狼藉,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抛诸脑后,破口大骂,每次都是这样,修缮起来不用花钱吗?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破庙如果不是他东省一文,西抠半厘,哪里还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方丈寂明装作没听见,声音嘶哑,“先将寂音师弟跟这位施主唤醒要紧。” 说罢,一群和尚席地而坐,念着沈舟听不懂的经文,像是从西域佛宗传过来的。 古老的咒语并没有直接传入对战二人耳中,而是经由小和尚了尘转述出口,借童音破魔。 几个时辰后,寂灭大师又变成了寂音大师,随即苦涩道:“师兄,你要为我做主,今日之事可不能怪在贫僧头上。” 也不知为何,每次寺里有什么东西损坏,监院总会找他要钱,一来二去都快成惯例了。 他一个穷和尚,哪有银子这种凡尘俗物。 寂音大师心中暗自揣测,可能是师父在世时最偏向他,所以几个师兄弟挟私报复。 呵,还高僧呢,连个“妒”字都看不破,枉费吃斋念佛数十年,呸! 寂明不用猜就知道师弟在想什么,他也懒得骂,对于脸皮厚到某种程度的人来说,语言是最无杀伤力的,于是道:“这位施主入魔已深,快来帮忙。” 寂音当即盘腿坐下,努力回忆着经文内容,声音断断续续。 说来也奇怪,自从寂灭大师消失后,楚昭南也再无其他动作,就橡根木头一样浑浑噩噩站在原地。 沈舟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旁默默等待。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楚昭南眼中红色逐渐褪去,瞳孔恢复为原本的黑褐色。 他仰起头,让雨水肆意的冲刷着脸颊,幽幽道:“大梦一场空。” 一品四境中的太一归墟果然不是那么简单能踏入的,即便像楚昭南这种修心有成的空明境高手,也差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三年前他输给叶无尘后,就想先对方一步迈入归真境,可惜在紧要关头走火入魔,之后在沈凛的帮助下,幽居在皇宫雾隐司底层,借助苍梧龙气才压下魔心,谁知今日被那妖僧一引,又差点失控。 寂明大师走上前,双手合十道:“此法只能暂时让施主摆脱困境,要想彻底解决隐患,还需在心境上下苦功夫。” 楚昭南作揖道:“多谢大师。” 寂明和尚伸出手掌,“五百两。” 楚昭南呆愣一瞬,笑道:“不是说观如寺对香客只收两文钱吗?” 寂明和尚看向对方身后,改口道:“六百两。” 他也不想这般市侩,但架不住监院师弟幽怨的眼神。 “我最多出一百两,除去那十多座,其他并非在下的手笔。”楚昭南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读书人自然也得诚实,寂音大师没了记忆,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寂明大师陷入纠结,鼻音轻哼道:“那就一百两。” 能堵住监院师弟的嘴就好,不然得被他烦死。 这时沈舟走了上来,歉声道:“今日之事都是因为在下,钱财不是问题,您说个数,明儿就会有人送过来,只多不少。若是诸位大师不介意,我也能找人帮忙重建观如寺,保证比现在宏伟百倍。” 寂明大师差点就被这小子诱惑着点了头,惊醒过来道:“多谢施主善心,只需将塔林复原便好。” 等诸位大师走后,沈舟晃到男子身边,一脚将一颗小石子踢飞,思索措辞道:“刚刚那些国战余孽逃走,为何不拦?” 他没有怪对方的意思,只是想打听清楚男子的真实意图。 楚昭南感受着雨中淡淡的烟火气息,张开双手闭眼道:“我只答应沈凛保你不死,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 沈舟点了点头,理当如此,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约束的了空明境的高手,除了他们自己。 少年搓了搓手,面色有些腼腆,上次他遇见谢清宴就忘了问,现在无论如何也得开口。 楚昭南感受到一股别样的眼神,比面对妖僧寂灭时还要让人不适。 沈舟扭捏道:“你知道剑仙沈夕晖现在何处吗?” 楚昭南松了口气,回答道:“具体位置我不清楚,但应该不在苍梧境内。” 少年在心中慢慢盘算,不在苍梧,西域?要学叶无尘再来一次雪葬昆仑?不对,沈剑仙没这么无聊,莫不是身处北境? 不愧是他的偶像,中原无敌手后,便要让草原见识一下苍梧江湖的风采,难怪这么多年寻不到人。 小和尚了尘撑着雨伞走了过来,念了一声佛号道:“两位施主,今日之事还请不要跟他人提起,尤其是我师父。” 男子和少年一起点了点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还是清楚的。 … 福伯离开睦州城后一路南下,骑着驽马,喝着黄酒,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荤调,悠悠哉哉的行在乡间小道上。 没有殿下在身旁,几乎碰不到任何麻烦,快活似神仙。 不久,他穿过树林,来到了一片沙滩上,不远处渔民嘴里吆喝着号子,将今日的收获拉上岸。 有眼尖的男子发现了外来人,急忙用约定好的手势提醒同伴。 福伯假装没有注意到周围怪异的眼神,费力的翻身下马,将酒壶放在背囊里藏好,拥抱了一下晚风,畅快道:“终于到了。” 第113章 福伯的劝降 夕阳将福伯的影子拉的很长,他热情的跟远处渔民打招呼,“忙着呢,最近收获如何?” “哦呦,这可是好东西,不用如何烹饪,只需用清水一煮,沾些调料就是一道绝佳的美食。” “哎呀,这死了可不成,快快回家,趁早下锅。” 福伯姓程,当了很长一段时间厨子,对灶台上的门道了如指掌。 有一男子迎了上来,直接问道:“阁下可是来收海货的?不巧,最近东西都被人定了,你不妨去其他地方问问?” 福伯乐呵呵道:“只是回乡探亲,路过贵宝地,想要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男子毫不犹豫的回绝道:“村里不太欢迎外人。” 福伯一拍肚子,“不要如此绝情,大家都是苍梧子民,理应互相帮助,我可以按照城里最…” 他停顿片刻,“最便宜的客栈付房钱。” 男子脸色阴沉,摇头道:“不需要。” 福伯立马抬脚就往里面走去,笑道:“果然民风淳朴,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不知今晚入住谁家比较合适?” 见来人如此没有眼力见,又有一群男子围了上来,摆明不让对方进村。 福伯感觉鞋内好像进了些沙子,低头一看,只能瞧见一个圆鼓鼓的肚腩。 无奈咚的一声坐在地上,脱下靴子抖了抖,“哎,实话实说,我是来寻人的。” 最先出声的男子心生警惕,“寻谁?” 福伯重新穿上靴子,扯着嗓子喊道:“今日特来寻旧魏国七皇子魏仙川,还请拨冗一见。” 周围渔民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换上一副惊恐的面容,但只维持了一瞬,便下定决心要将眼前胖乎乎的厨子扔下海里喂鱼。 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时,小渔村传来一声低沉男子声线,“是程兄吗?” “难得魏兄还记我。”福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嘀咕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战国遗民心里想些什么,朝廷白给的爵位不要,偏偏喜欢装渔民。” 说罢他便推开众人,不理会对方脸上的睚眦欲裂,牵着驽马,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小渔村不大,拢共也就八十几户人家。 等福伯路过时,各家各户纷纷关上门窗,有些胆子大的孩子们会从缝隙里观察外面的动静。 不被家里大人察觉还好,若是被发现,免不了要吃一顿“竹笋炒肉”。 福伯按照路人的指引,径直来到村落中央的一座私塾,看着站在门外的中年白衣男子,拱手道:“魏兄,可想死我了。” 魏仙川没有搭话,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此时私塾内坐着十多位男女,有须发皆白,穿着儒衫的老者,也有一身横肉,面带凶相的汉子,还有手持剪刀的妇人,正在整理布料上的线头。 这些人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有一种被百姓供养许久才能具备的“人上人”气质。 一疤脸男子抬手拍下,身前书桌顿时炸成碎片,“程福,沈承煜养的一条狗,还敢出现在我等面前,当真是不怕死?” 当年就是此人,在国战末期只身前往敌营,用唇舌做剑,利益相逼,坏了五国联盟的大计,否则苍梧要想一统天下,还得往后推迟十年。 若是按照福伯以往的性子,定然会先服软,然后再伺机而动,但这些年跟世子殿下也学了不少花招,打算换一种形式,装一下。 只见他面不改色走上讲台,勾起嘴角,极为自信道:“既然我能知道诸位这段时间会在此集会,齐王不知?陛下不知?真要想对你们不利,只需调集五千刀斧手冲阵即可,保证用不了一炷香,此处就会尸横遍野,你等不感念圣恩,还敢对我恶语相向?” 爽!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杀意。 儒衫老者冷笑一声,不屑道:“沈凛不过是想借我们收拢诸国民心和各地门阀罢了,少在老夫面前装清高。” 福伯不断点头道:“是了是了,屠戮过重会激起民变,几百年的乱世,十二国皇室血脉早已不知传了几代,牵连者何止百万,杀不光,也除不尽,这就是你们能活下来的意义。” “我今日前来,是俸了陛下的圣谕,想先跟诸位聊聊,看看能不能放下仇怨…” 疤脸男子咆哮道:“国破之耻犹未雪,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如今忙碌于鱼肆之中,可悲可叹。”福伯先调笑了一句,随即正色道:“气节这东西,当存于心,而非血染山河,昔年夷叔齐不食周粟,却未教唆百姓殉葬旧朝。说到底,苍梧并非外族,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先,莫要为了荣华富贵而再起战乱。” “说起荣华富贵,其实你们归顺苍梧也一样可以享受,你看京城那些侯爷伯爵,每个都被养的白白胖胖。” 他这是行诡辩之术,将家国仇恨引到个人享乐身上。 复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身居高位,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吗?但为了个人得失,陷百姓于水火,此为不仁。 即便他们当中真的有人是为建立一个比苍梧更好的国家,也必须跟百姓证明自己绝无私心。 但怎么证明又是个难题,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以死明志,但之后的继任者依旧会被怀疑。 苍梧治下,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起码吃得起饭,换的上新衣,勤快些的还能攒下银子作为送给学堂先生的束修,不用像国战时期那般,再发生人相食的事情。 什么都可以骗人,但各州府越来越大的读书声,不是堵上耳朵就能当听不见的。 有多少人愿意抛弃现在生活,去搏一个未知的将来? 在场众人能想通这一点的都陷入沉思,不是不能反驳,而是起事之后,若苍梧真用了这番说辞,说不定都不用打,就会有军队哗变。 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总比帮某个贵族去争权夺势好的多,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大野心。 福伯浑身气势一变,压迫感十足道:“我今日能来,就说明陛下已经将旧十二国民心收的差不多了,那些门阀世家,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你们对于苍梧来说,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价值。” 第114章 处心积虑的偶遇 众人大怒,起身要将台上的胖子拖下来碎尸万段。 福伯双手在身前不断比划,“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诸位。” 此时魏仙川双手虚按两下,温和道:“程先生说完了苍梧皇帝的旨意,接下来该聊聊沈承煜的嘱托了吧?” 众人重新退回座位上,白衣中年男子是他们的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违逆对方的意思。 联盟本就松散,若还是内斗不断,谈何大业? 福伯整理了一下外袍,“果然还得是仙川兄,不然靠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胚,难成大事。” “离间计无用。”魏仙川摇了摇头道:“而且如今在下名叫魏业成。” 福伯摆摆手道:“无所谓,人还是那个人,没变。” 他喝了口桌上只剩半杯的茶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虽是齐王的建议,但陛下也同意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众人脸上的凝重逐渐变为错愕,然后是欣喜,最后又重归凝重。 原来沈承煜向皇帝谏言,非但不打算处置这些国战余孽,甚至都不会拦着他们复国,然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不可以在苍梧境内掀起战火,其他地方随意。 沈凛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命不凡者,心存不轨者就如原上野草,火烧不绝。 既然如此,不妨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可以选择带兵北上或是西进。 这样一来,只要朝廷不行差踏错,就能保证国内四海升平,各地融合加快,最多十数年,便不会再有人以国战遗民自居,到时候大家都是苍梧子民,不分彼此。 儒衫老者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般难受,“苍梧这是想将我们当成马前卒,去帮忙扫清一路上的障碍?” 福伯诚恳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但天下之大,莫有人知,京城里还有众多金发碧眼的胡商呢,诸位总可以找到一片净土重立家国,不是吗?” 女子放下手中剪刀,悲愤道:“好恶毒的心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们跟外族拼的两败俱伤,苍梧正好能坐收渔翁之利。 福伯摇了摇头,“句句肺腑,人力终有尽时,朝廷能管辖的地方也有极限,封疆大吏太多,迟早也会像诸位一样生出谋逆之心,所以你们还有机会,到时候该当皇帝的当皇帝,该当将军的当将军,多好。” “不急,诸位还有时间慢慢考虑,但如果答案不合陛下和齐王的心意,你们藏在山中的那十多万大军,可不一定会有人帮忙收尸。” … 沈舟没有在睦州城耽搁太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是进了岭南道。 花州下辖南海,番禺,增城等十三县,是南洋商人进入苍梧的唯一通道。 少年最喜欢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故而每到一处都会流连数日。 就比如这花州城,一声声“靓仔”叫的他极为畅快,就只不知某些人嘴里的“雕毛”是什么意思,想来也是一个不错的称呼。 天才蒙蒙亮,沈舟从床上爬起,随意套了件薄衫,打算去尝尝之前周风极力推荐的早茶。 街面上已有不少百姓支起了摊,他们做完清晨的生意还得去地里干活,可耽搁不起时间。 沈舟找了间人满为患为茶楼,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道:“老细,照旧一盅两件,虾饺、叉烧包各一笼,再嚟个皮蛋瘦肉粥走葱,茶要菊普,加碟豉汁凤爪同马拉糕,最后整份炸两肠,班戟皮要脆啲啊!” 老板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外地佬,但还是答应道:“马上。” 此时,一位穿着浅绿薄纱齐胸襦裙,头上斜插碧玉蜻蜓簪的女子进入店内,环顾一周后走到后少年桌旁,笑道:“挤一挤,不介意吧?” “大姐,你随意。”沈舟无所谓道。 女子正欲坐下,听到这个称呼,身体僵在半空中,声音尖锐道:“大姐?我这模样是大姐?” 沈舟斜眼打量了对方一下,“嫩是装不出来的,看样子得有三十了吧?” “我今年才二十四!”女子说完便捂住了嘴。 她正是之前喜欢蒙面的赵国公主赵灵悦,在江南东道养好伤后,越想越气,便打算报复回来。 为此她一路上乔装打扮,以各种形象接近少年,确定只要不怀杀心,楚昭南便不会动手,这才愿意露出真容。 沈舟觉得对面女子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 或许好看的姑娘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小问题。 少年继而道:“大姐,要不你还是换个位置,不然等下有情夫等下找来,误会咱俩有一腿就不好了,我向来洁身自好的很。” 齐王世子,洁身自好,天大的笑话。 赵灵悦冷笑三声,“你怎么知道我有情夫?” 少年指着对方脖子上的两道爪痕道:“肯定是被情夫妻子发现你们二人行苟且之事,所以挠的吧?” 赵灵悦整张脸都快扭到了一起,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反驳,也不能直接将真相抖露出来,不然后面的计划该怎么办? 遂嘴角抽搐道:“公子还真是明察秋毫?这都被你发现了。” 沈舟拱了拱手,语重心长的教育道:“只要你可以像我一般,从生活的细微处着手,也能察觉不少问题。” “大姐你眼光就有毛病,那男子都不敢光明正大将你娶回家,半点担当都没有,这种人还留着作甚,不如一脚蹬了算球。” “苍梧好男子千千万,我就有个朋友叫周风,人长的是一表人才,岭南道人士,我看你们二人也就差个六七岁左右,他不在乎这些,不如认识一下?” … 少年越说越离谱,甚至开始打听当地彩礼多少,婚俗如何,最后他还让女子不要着急,说男方志向远大,正在外面求学,不用几年就可以衣锦还乡。 赵灵悦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间已断成四节。 她上下牙床被气得直打颤,“你给我闭上那张臭嘴!” 第115章 两位热心肠 沈舟没有将这句话当一回事,这几个月他所见所遇之人大多心直口快,有任何不满都会表达出来,不像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里捅刀子时却不会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但凡少思虑一点,都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 手底下的人太想进步,对于顶头上司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少年吃完早茶,起身离开。 赵灵悦随即跟上,一副你去哪我就去哪的架势。 沈舟没有理睬对方,打算花费一天的功夫,在城里好好逛逛。 当年南越还在时,花州城有户四万余,百姓二十二万。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再加上海上贸易的开拓,现在此处人口已经超过四十万,是岭南道最大的城池。 没走多久,沈舟就被一处热闹吸引过去。 少年以为是江湖杂耍,却见几位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男子正围着一个铜盆转圈,嘴中还念念有词。 内圈百姓全都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不断叩头。 不一会儿,他们脑门上就渗出鲜红血迹,混着尘土,像是被刻上了一道法印。 沈舟目光不善,喃喃自语道:“罗娑教不早就被朝廷剿灭了吗?怎么此地还有?” 几位白衣男子停下脚步,双手向上,开始闭眼扭动,像得了羊癫疯一样。 突然,他们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法,眼睛如铜铃般瞪起,同时指向中间的铜盆。 有一带着白色面巾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双手在铜盆上划圆,“急急如律令,速速显形!” 片刻后,只见盆内清水突现血丝,逐渐绽开一朵血色莲花,下面若隐若现写着“天罚将至”四个大字。 面巾男子似心有余悸的往后退了两步,捂住胸口道:“尔等罪孽难消,此乃无生老母以血示警,唯有供奉香火钱才能消解。” 四周众人无不震惊,这等手段与神迹何异? 内圈跪着的百姓纷纷从怀里掏出钱袋,异口同声道:“请无生老母搭救。” 沈舟只觉得好笑,手段太下乘了,此时应当杂乱些,再带点哭音,最好还能有人冲上去抱着面巾男子大腿,大喊,“仙长救我。” 这样才显真实。 少年正想出声,就见女子已经冲了上去,将钱袋抢回,塞进内圈百姓手里,出声道:“大家不要相信,都是一些江湖把戏。” 她又解释道:“盆底提前贴了一张裁剪过的猪泡薄膜,等炉火将水加热,薄膜便会浮出做莲花状,而藏在下方的茜草根与明矾的混合物则会溶解显红。” 面巾男子心里泛起一股滔天巨浪,被气的。 现在这世道骗点钱是越来越难了,他们从剑南道一路走来,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眼看今天人挺多,还不等将铜板装入口袋呢,就有个不知好歹的娘们出来搅局。 但表面上他得保持冷静,装作忧心忡忡道:“盆底的四个大字,姑娘又作何解释?你此番冒犯了无生老母,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开什么玩笑,骗人的把戏自然要一环扣一环,只要有一处解释不清楚,那就相当于胡扯蛋,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还没被饿死,靠的就是赛过城墙的脸皮。 赵灵悦一时愣住,这一点她确实没想通。 面巾男子乘胜追击道:“姑娘的罪孽比其他人更加深厚,所需的供奉得翻倍,若是掏不出银子,便只能跟我们走一趟圣教总坛了。” 这么说只是为了逼女子收手,如今苍梧正在强力打击宗教势力,就连佛道两门都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更何况剩下的。 他们处处小心谨慎,唯恐被官府盯上,最多就是骗骗钱,像国战时期那般左拥右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说多了都是泪。 就在赵灵悦不知所措时,沈舟走了上来,一把扣住面巾男子腕部,还不等对方叫出声,就将他手上的戒指褪了下来。 随后,少年用磁石打磨成的戒指,小心翼翼的控制盆内铁屑移动,慢慢拼成一个“帅”字,歪歪扭扭的十分难看,“这位仙长能同时写下四个大字,想必练习了很久。” 赵灵悦顿时得理不饶人道:“还有什么话好说?跟我去见官!” 赵国最后一位帝王热衷于鬼神之说,一颗重二两的铜丸说吞就吞,甚至在国家危难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迎娶一位被赋予传奇色彩的女子,简直是荒唐。 面巾男子被问的哑口无言,遂朝一旁使了个眼色。 跪在地上的托儿立马心领神会,帮忙道:“这位姑娘,无生老母的神迹不仅如此,我曾经也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亲眼见神像泣血方幡然醒悟。” 沈舟笑道:“神像后脑凿空,填入蜂蜡,混进朱砂,祭坛下埋炭炉,热量融化蜂蜡,红液顺空心瞳孔流出。” 男子急切道:“当时我还因为内心难安,夜间辗转反侧,只有借助老母血泪才能入眠。” 沈舟又道:“加点安神醒脑的药材就行。” 这种法子一般被施展在有重症病人的家庭身上,宣称睡一觉就好,借此敛财。 见男子败下阵来,立马有人补上,“五鬼运财之局和解?” 周围百姓一听来了精神,这可是发家致富的好手段,一个空空如也的陶罐,只需将其密封好,放在火上炙烤,再念动咒语,不多时就会发出铜钱坠落的声响。 沈舟想了想,如实道:“我虽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但也有法子能取得差不多的效果。” “这位公子,能说说看吗?”一蓬头垢面的乞丐两眼放光的问道。 少年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比如提前在陶罐内壁用蛋清粘上铜钱,眼睛看不见,这帮人也不会让你们伸手去摸,只需烧的时间长一些,等蛋清化作飞灰就好。” 乞丐怒骂一个声狗杂种,“我就说那些铜板上怎么黑不溜秋的!” 沈舟笑道:“若是能无端端的变出钱财,天下哪还有穷人。” 面巾男子眼看自己掌握的技法被一件件拆穿,再也维持不住风轻云淡的气度,大喝道:“你娘…” 少年下意识的怼了回去,“你祖宗!” 第116章 看你的了 说完沈舟就反应过来不对,哼了一声道:“差点让你小子占了便宜,我娘自然还是我娘。” 他母亲可是齐王妃,若是放出风去说想要收个晚辈,人能从京城排到山南东道,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仙长”,还不够资格。 面巾男子先是一愣,随即从腰间掏出一物,猛地往地上一扔,大喊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撤!” 霎时间,周围升腾起一片白色烟雾,还夹杂着呛鼻的胡椒粉味道。 等烟雾散去,那群白衣白帽的男子已不见踪影。 赵灵悦捂住口鼻,责怪少年道:“就这么放任他们离去?亏你还是…” 话没有说完。 少年被熏的连打好几个喷嚏,道:“我又不是捕快,后面的事情自然交给衙门接手。” 说罢他跟对方抱了一拳,“没想到你还是个热心肠,认识一下,我叫沈舟。” 赵灵悦随便胡扯了一个名字道:“丁薇。” “好名字,丁姑娘也是岭南道人士?”虽然说不上来好在哪,但不妨碍他随口夸一句。 女子摇了摇头。 场面一时间陷入尴尬。 沈舟只会跟特定的姑娘打交道,比如瓷骨斋的花魁,可以聊风花雪月或者各种荤段子。 京城里的好友叶望舒,只要谈论军伍和闯祸,就能勾起对方的兴趣。 而面对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道:“其实我那个叫周风的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丁姑娘下次见到他时请务必小心谨慎。” 赵灵悦本想说人以类聚,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公子交友不慎,以后可要小心。” 这绝对不是因为对方帮她解围,所以心慈手软了,只是为了保证后续计划能顺利进行而已,一定是这样! 之后二人一同逛了逛花州城,大部分时间都是女子在说本地的风土人情,少年偶尔才搭一两句话。 想要了解一个地方,单看名胜古迹远远不够,市井百态才能反映出当地真实的精神面貌。 少年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沈凛最希望看到的,对此他还毫无察觉。 临近中午,沈舟停下脚步,笑道:“丁姑娘也做了半天向导,不如我请你吃个饭,当是酬谢。” 赵灵悦心中窃喜,但表面不动声色,故意道:“公子不怕我情夫寻来?” “诶,这叫什么话。”沈舟毫不犹豫的改口道:“以姑娘的性子,世间就没几个男子能配得上,哪会有什么情夫?” 只要认错认的够快,对方就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 这番话对赵灵悦十分受用,她不自觉的勾起嘴角,将头扭向一旁,有些傲娇。 之后少年多番打听,得知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馆子,滋味还不错,随即便赶了过去。 刚进门,他就发现不对,那个系着围裙的大厨,不就是今早行骗白衣男子之一吗?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两根银针从门外袭来,刺进沈舟和赵灵悦的后颈。 小二匆忙的将晕厥的两人扶住,跟周围食客解释道:“最近天气炎热,怕不是中暑了,去后院休息一下就好。” … 迷迷糊糊中,沈舟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架马车上,路上有些颠簸,旁边还有两位男子在谈论着些什么。 “正巧不知道怎么找他们算账,谁曾想自己送上门来。” “这就叫恶有恶报,亏得护法大人英明神武,知道要在城里设个据点,既能潜移默化的传教,又可以当做藏身之所。” “你说教主他们会怎么处置这二人,咱可还缺个教主夫人。” “闲操这个心,最近让城里的兄弟们盯紧一点,若是官府发出告示,吓唬他俩一下就得了,要是没有…” “嘿嘿嘿。”二人同时发出一阵春心荡漾的笑容。 … 不知过了多久,沈舟悠悠转醒。 洞顶渗下的水珠砸在满是苔藓的地上,阴风掠过,四周响起呜咽般的嗡鸣。 沈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后面响起女子茫然的声音,“这是哪?” 二人四只手被绑在一起,背对背坐着。 沈舟回应道:“我也不知道,是早上那帮人干的。” 赵灵悦反应过来,顾不上维持了一整天的淑女形象,骂道:“你个灾星,到哪都是麻烦不断!” 这本应该是她的计划才对,先刻意接近少年,骗取对方的信任,继而暗中用迷药将他放倒,最后挂在某棵歪脖子树上,狠鞭子狠狠抽打,报后背上的一剑之仇。 现在好了,两个人一起被抓。 沈舟突然道:“姑娘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咱俩之前真的没见过吗?” 赵灵悦咳嗽两声,再次夹着嗓音道:“上火,都怪你。” 少年满头黑线道:“早上不是你先冲出去的吗?” “我说的是中午,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选那家小馆子。” 沈舟无言,他是天生的“九龙元阳”之体,惹麻烦就跟喝水一样简单。 少年觉得肩膀有些酸痛,刚准备活动一下,就听女子尖叫道:“你往哪里摸?” 吓得沈舟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撒完气,赵灵悦语气缓和几分,“你独自一人在外,就没几个亲朋好友?” 她的王叔赵硕正在参加今年的国战遗民聚会,还得过几天才会来花州城。 而隶属于赵国的其他高手,也不能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则很容易被苍梧朝廷顺着线索,摸到他们的老巢。 雾隐司的厉害,谁人不知。 所以女子想问的其实是护卫在少年身边的楚昭南。 “丁姑娘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的。”沈舟嘴角微微上扬,自信道:“这群贼人算来算去,没算到我是一位江湖高手,就这种牛皮绳,只需微微发力…” 额,没反应? 少年双臂再次往外延展,“嗯!只需微微发力…” 女子没好气道:“你是鹦鹉吗?快动手。” 沈舟脖子上青筋暴起,“只需发力!” 片刻后,他放弃了挣扎,“接下来靠你了。” 赵灵悦表情错愕,她现在浑身无力,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幽幽道:“他们好像还缺个教主夫人,感兴趣吗?” 第117章 完啦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沈舟再怎么无耻,也不会用姑娘去换取自由。 可若是对方愿意,那他也乐见其成。 但从这三长一短的叫声来看,想必是比较抵触,那就只能靠他想办法了。 少年等女子安静下来,严肃开口道:“早上那帮人身手一般,不过是八品上下,只有中午偷袭那人水准较高,但现在我体内气机被封,倒是麻烦的很。” 赵灵悦此刻又羞又气,完全不想搭理对方。 沈舟提议道:“要不我们同时发力,先站起身,看看洞内有没有出口?” 楚昭南不用指望,他只会在少年陷入生死绝境时才会出手,其他时候,连人影都见不到。 赵灵悦颓然的点了点头,但想到二人正背对背站着,又嗯了一声。 漆黑的山洞中,女子四肢无力,沈舟还得微微弓腰,担起对方一部分体重。 洞内空间并不大,很快他就寻到了牢门。 几块破旧的木板被随意钉在一起,要是之前,沈舟一脚就能踹开,但现在却力不从心。 “这帮人将我们绑来,定然不会放任不管,等外面开门,咱们就…” 话音未落,洞内卷起一股阴风,只听“吱呀”一声,牢门被吹开一道缝隙。 沈舟不可置信道:“这么草率的吗?” 随即他用膝盖慢慢顶开木门,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 二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山洞被罗娑教改造成临时据点,三十多张榆木交椅围成圆阵,椅背上刻着各类不同的称号。 什么降龙仙,伏虎尊,左右护法等等。 中央火塘悬挂着一副铁架,应该是用来烤猪烤羊的。 岩壁上则被凿出上百个鸽笼般大小的格子,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沈舟不敢耽搁,拖着女子往外面跑去,胜利就在眼前,冲! 可刚到门口,他就被迫停下脚步,洞外用油布支起了数十个帐篷,有近百人正在忙着雕琢神像。 难怪里面戒备如此松散。 赵灵悦看不见身后的景象,轻轻撞了少年一下,问道:“怎么停了下来。” 沈舟没有半分犹豫的转身回撤。 女子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又一次惊呼出声,她从小被春平侯赵硕保护的很好,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 少年则要冷静的多,默默思考,像这种以蛊惑人心骗取钱财的邪魔歪道,定然等级分明,方便上位者控制人心。 这么说来的话,外面住着的定然是普通教众,里面才是高层的居所。 很快,沈舟便幸运的找到了一个房间。 简单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借着墙上火把的光亮,他从一个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拇指大小的修眉刀,慎重的将手上的牛皮绳割断。 赵灵悦往前几步,扶着床榻一角,气喘道:“现在该怎么办?” 沈舟揉了揉手腕,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计。” 说罢,他就在房内翻找了起来,橱子柜子,一个都没放过。 片刻后,少年阴沉的往床上扔了一件白色衣裙,“换上。” 赵灵悦立即猜到了对方的打算,是想扮成内部人员,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开此地,不得不说,在目前情况下,这是唯一能脱身的办法。 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的浮现上两朵红霞,“我…” “不要叽叽歪歪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穿别人的衣服算什么?” 话才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走出房间道:“不好意思,忘了男女有别。” 过了一盏茶功夫,赵灵悦开口道:“好了。” 沈舟推门而入,如果他将注意力放在蒙着白色纱巾的女子身上,定然能猜到对方就是观如寺的黑衣人。 可惜少年现在没有这个心思。 他心情极度郁闷,声音低沉道:“你出去。” 女子起身离开后,沈舟自我安慰道:“就一次,没关系的,况且这些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有什么要紧。”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体验,小爷就当尝个鲜。” 给自己洗完脑,他鼓起勇气,慢慢脱下身上衣袍。 等赵灵悦再见对方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身姑娘的衣服对于少年来说明显小了些,腹部被肌肉撑起,裙摆都遮不住脚面。 沈舟刚做好的心理建设,顿时被击垮,强行板着脸道:“严肃点,不然等下会露出马脚。” 赵灵悦收起笑容,让对方站着别动,然后拿起桌上的剪刀。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继而声若蚊蝇道:“改一下衣服。” 等杀意褪去,她才剪开沈舟腹部两侧衣衫,再把腰带往上面提了提,盖住缺口。 等弄完后,赵灵悦还不忘拿起一旁的胭脂水粉,正欲动手。 沈舟双手握拳挡在身前,恐惧道:“这不用了吧?” 由于他的一再坚持,女子只在少年额头上点了颗红印,等面纱一带,还挺像那么回事。 收拾完毕,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房间。 赵灵悦不断提醒道:“步子小一点,胯扭的大一些。” 她心中狂笑,想着堂堂齐王世子竟然也会有今天! 如果现在地上有条缝,沈舟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 外面教众看着从山洞里走出的二人,一时有些错愕。 有男子上前不解道:“圣女,您今天不是进城布施了吗?” 沈舟打扮的更加华贵,看上去更符合圣女这个称呼,于是捏着嗓子道:“有些头疼,歇息片刻,正打算回去。” “圣女,您的声音…” 赵灵悦接话道:“混账,圣女乃无生老母钦点,岂是你们可以议论的!” 说罢,她便搀着少年继续往外走。 众人不敢多言,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沈舟越过人群,自负道:“任何情况下,脑子个肌肉有一个管用就行。” 赵灵悦翻了个白眼,“少嘚瑟。” 就在此时,山寨转角出现了一群白衣人,为首的是两男一女,女子的打扮跟沈舟极为相似,只是身材更显消瘦。 四目相对,少年心中大叫一声,完啦! 第118章 挑破离间 晚风拂过,几十双眼睛在夕阳下流露出迷茫和尴尬。 沈舟退至路旁,死死盯着脚上那双绣花鞋,半个脚跟还露在外面,苦涩道:“恭迎圣女回山。” 不要发现,千万不要发现! 但众人又不是瞎子,这么明显的破绽摆在眼前,如何能视而不见? 这两个混球竟然敢穿圣女的衣服,简直色胆包天,他们最多也就是想想! 刹那间,少年就被教众压在身下,发出声嘶力竭的求助声。 而赵灵悦因为没有什么动作,反倒只是被人扣住肩膀而已。 山洞内火把闪耀,恍如白昼。 数百教众将二人围在中心,私语声不断。 “这事你能忍?要不就给他俩祭天得了。” “我觉得祭天之前可以再利用一下,那位小哥长得也是眉清目秀。” “我…你大爷…” “肃静!”站在上方的左护法吼了一声,“此事当由教主和圣女定夺。” 他们这群人每天去往的地方各不相同,有些在城里糊弄百姓,有些则会在附近村镇里布施,以彰显神灵仁慈。 所以大部分人对于少年和女子所做事情知之不详,只是见他们偷了圣女的衣服,心生不满。 既然被抓回山洞,沈舟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吊儿郎当的打量着上面三人。 坐在最中间的应该是是教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神色严肃,但眼中依旧保留着一股独属于孩子纯真感。 右侧白衣女子体态典雅,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如一尊泥塑神像,察觉不到半分情绪,应该是这群人真正的领头羊。 而左侧的护法名为周烈,长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读书人的味道。 周烈停顿片刻,见教主和圣女都没有说话,扭头看向一旁。 有一面巾男子心领神会,走上前来,添油加醋的将今早的事情描述了一番,“若非我机敏,怕是要被这二人送去府衙。当然,能将这二人抓获,还要靠左护法运筹帷幄。” 周烈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这对狗男女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还请圣女将罪,以彰显神灵之威德。” 白衣女子淡淡道:“余三,你刚刚说圣教秘法被这少年一一破解?就连五鬼运财之术也没能例外?” 面巾男子低头道:“回禀圣女,确是如此,虽手法上略有不同,但本质一样。” 白衣女子眼眸低垂,“我闻香教式微,原三十六仙长如今只剩三位,这少年既有这般才能,不如劝其入教?” 人才,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尤其是对他们来说。 周烈面色一变,道:“圣女不可,我等受无生老母指引,普渡世人,赎百姓之罪孽,而此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神灵,行事无忌,若是收入教中,日后定然会惹下大祸端。” 沈舟嘁了一声,不屑道:“罗娑教改称闻香教,五通神化作无生老母,若尔等真的是代神灵行人间之事,又何必更换信仰?” “无生老母为一贯道,八卦教等供奉的最高神只,甚至跟佛教亦有牵连,有点融三教百家的意味,你们却借此敛财,就不怕其他人寻上门来?” 周烈听完心中一惊,这小子竟然能知晓的如此详细。 当年正是他跟上任教主提议,重整教义,以避免被官府盯上。 而那些广为人知的诸神,各地多多少少都有道场供奉,几百年积攒下名誉,不是他们能撼动的。 寻遍古籍,只有无生老母最为合适,既不会跟佛祖玉帝抢香火,又自带一定数量的信众。 周烈甚至打算在闻香教发展壮大后,将无生老母编造成西王母的化身。 这一样来,他们也能名正言顺的去官府求几道谱牒,不用每日东躲西藏。 沈舟嘴角扯起一道弧度,“有些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连考数次不中,又贪恋权势,享受呼风唤雨带来的快感,一不小心就会走错路,现在醒悟还为时不晚。” 周烈勃然大怒道:“你住口!” 见此情景,一旁的赵灵悦不解道:“这是怎么猜到的?” 沈舟轻哼一声,“这还用猜?那股子才学不够,野心来凑的心思都写在他脸上。” 赵灵悦小声嘀咕道:“那是不是也跟苍梧每年招收的官员太少有关系?” 沈舟反驳道:“这说的什么话,官不怕贪,就怕无能。这种货色,最多当个小吏,只要再进一步,就是当地百姓的灾难。” “况且现在京城招收的进士举人已经是历朝历代之最,只要心思纯良,又能识字,还怕找不到活儿干?十六卫抢人都快抢到六部去了。” 二人之间的谈话毫无避讳,听得周围教众一愣一愣的。 周烈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动,剑指道:“妖言惑众!” 沈舟转了个身,下摆似莲花绽开,“我说的对不对,问问大家就行。” 话音刚落,周烈躁动的心突然安稳了下来,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如何会帮这男扮女装的少年? 十多年的相处,他自认为做的还不错,尤其是顶着一个左护法头衔,身后站的是无生老母,就连未成年的教主都得让他三分。 周烈觉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想看看少年还能耍什么花招,到时候好偷学过来,方便日后传教。 沈舟狡黠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左护法每三年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少则两月,多则三月,而且集中在秋春两季,对不对?” “额?”教众们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疑问。 事实正如少年所言,左护法家中老母患有腿疾,偶尔会回去照看一段日子,算起来差不多是三年一次,但这种事情有什么问题? 就算当了仙长,也得尽孝不是? 周烈当场被惊出一身冷汗。 沈舟继续道:“大家所有不知,朝廷每三年会举办一次抡才大典,若是左护法秋天离去,说明他是个秀才,参加的是乡试,反之则是顶着举人头衔,去参加京城会试。” 此言一出,就如同在在油锅里浇入一勺冷水,洞内噼里啪啦的乱作一团。 第119章 献计 左护法是读书人的事情,在教内并不是什么秘密,不然怎么会每天将之乎者也挂在嘴边。 但参加朝廷的抡才大典,这可没几个人清楚,难不成周烈拢起这么多人,是为了将来铺路? 等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沈舟似看穿某些人心中所想,笑道:“到时候诸位都是投名状,说不定能保他连升三级。” 在场也不是所有人都信奉宗教,有些神像雕工只不过图这里给的银子多些,才愿意跟着一路颠沛流离。 少年的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兄弟跟你心连心,你跟兄弟玩脑筋是吧? 谁也不乐意打个工把自己送去吃牢饭。 周烈竭力稳住心神,“我每次返家,乡里有人见过,要是不信,可以差人去询问一番。” 还好他之前留了个心眼,每次去往州府考试前,都得回家一趟,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至于为什么会耽搁这么长时间,可以托词说一路上见百姓迷茫,故而停留几日,帮他们指点迷津。 沈舟扯下脸上的面纱,一边扇风一边道:“各州府都留存有考生画像,只需细细对比,肯定能发现端倪。” 周烈洒脱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 对方说的不错,可谁又能私下调阅考生画像呢?真当自己是吏部官员,开什么玩笑。 沈舟自觉失言,只恨自己现在经脉被封,否则以他四品的实力,片刻就能解决这些人。 最上位的年少教主出声道:“左护法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周烈心中恨不得将少年千刀万剐,以泄让他难堪之愤,但又怕官府追查过来,想了想道:“先关在牢中几日。” 这样能进退自如,若是花州城发出寻人告示,他还有时间带着教众撤离,可要是没有,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幽暗的牢洞内不见光亮。 沈舟盘腿而坐,尝试调动体内气机,不管对方用了何种方法,总有失效的时候。 赵灵悦忽然想下午那股阴寒之气,出声建议道:“要不你自杀吧?” 少年慢慢睁开眼,回道:“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想保住名节,我死怕是没用。” 夜凉如水,山洞外传来蛙声一片。 此时,牢门不知被谁从外面打开,一盏微弱的火烛在风中摇曳。 来人嘘了一声,“不要出声,他们都睡下了。” 赵灵悦被惊醒,以为有人要图谋不轨,吓得将后背紧紧贴在石壁上。 沈舟惊讶道:“教主?圣女?你们这是看上我俩了?打算一人一个?” 来人冷哼一声,“想活命就就跟我们走。” 赵灵悦不疑有他,感激道:“多谢两位搭救!” 沈舟体内压抑气机的毒物已经被排的七七八八,所以他并不着急,而是打了个哈欠道:“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在这里等官府上门,绑架的罪名,我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行骗和掳人,在官府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前者即便数额重大,最多就是吃几年牢饭,而后者最轻也会被罚去充当劳役,跟斩首几乎没区别。 沈凛从未下过大赦天下的命令,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年少的教主紧张道:“跟姐姐无关,都是左护法干的,我爹在景明初年就想解散众人,可惜最后被周烈这贼子毒死,姐姐为了保护我才当的这个圣女。” 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让沈舟一时理不清头绪,他出声道:“慢慢讲。” 事情要追溯到国战时期,那时候天下大乱,宗教四起,几位楚国老卒因伤残退下前线,可又无力耕作,才想了这么个法子骗钱敛财。 民不聊生的情况下,他们很快便聚集了一大帮的教众,最鼎盛时人数过千,三十六天罡的交椅能坐满。 整个剑南道各大州府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 而周烈也是在那时加入的,他家祖上是郎中,靠着往神像血泪中掺入安神草药而被重用。 后来沈凛率铁骑扫平最后两国,开始大力整治中原。 教众有些被抓,有些则选择默默回家过安生日子。 周烈是最早退出的那批人之一,之后他仅用一年时间便过了县,府,州三试,成为了秀才。 就在他志得意满的参加秋闱时,没曾想名落孙山,便赶回了剑南道,寻到上任教主,打算东山再起。 二人理念发生冲突,周烈一狠心便将其害死,拥护才两岁的崔修远为新任教主,而圣女江棠则是老教主的徒弟。 沈舟听完整个故事,托着下巴问道:“为何不选择报官?” 崔修远叹气道:“贼子用毒物控制了我和江姐姐,只能任他摆布,还好现在教中还剩些叔叔伯伯,不然我们二人性命堪忧。” 沈舟搭上少年教主的手腕,仔细感受了一下脉搏道:“平稳有力,不似中毒。” 他为了这趟江湖行,也略读过一些医书,不算精通,只求能浑沦记下。 崔修远摇了摇头道:“毒发时我口腔内有灼烧感,四肢麻木,心悸抽搐,若是不及时喝下解药,瞳孔便会扩散。” 沈舟心中了然,又想去帮江棠把脉,却被赵灵悦一巴掌打在手背,“占便宜没够是吧?” 圣女将头瞥向一旁,不想开口。 崔修远顾不得那么多,连声道:“姐姐跟我中的不是一种毒,她会面颊潮红,幻视幻听,体温升高,严重时还会昏迷。” 赵灵悦捂嘴道:“不会是春药吧?” 场面一时间陷入尴尬。 崔修远冷静片刻,“不管是什么,我跟姐姐每月都要服用解药,若那贼子要出远门,便会提前留下一些粉末。” 沈舟听完,胸有成竹道:“你们都没中毒,放心吧。” 见众人面露不屑,他解释道:“不管是什么毒药,都不可能将时间定死,要么一直毒发,要么经过时间的推移,被清出体外,周烈的做法,无非是利用了你们的恐惧心理,若是不信,可以去找一个正儿八经的郎中看看。” “这贼子!”崔修远握着拳头道:“既如此,你们现在就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我跟姐姐会留下清理门户!” 沈舟眼睛一转道:“在下有一个小小的计策,不知二位可愿意听上一听?” 第120章 右护法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恐惧的东西,就比如沈舟,他最担心被困在那座偌大的皇宫里,每天看着日升月落,毫无自由可言。 周烈则极为看重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而且当官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每次秋闱都会参加。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多美好的愿望,但苍梧除了侍中程砚农外,还未曾有其他人解锁过这项成就。 沈舟不打算将周烈一脚踩入深渊,像对方这种骗取穷苦百姓钱财为生,还妄想玷污朝堂宝地之人,得要学会享受绝望才行。 至于眼前这两位,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算了,难题还是扔给官府,反有律法在,换花州刺史头疼去。 第二天,周烈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亲信前往村里布施。 他作为左护法,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就算之后城中有教众落网,周烈也可以谎称自己是被迫的,将脏水全部泼到崔修远那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谁让他是教主呢。 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等周烈日落归来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肝胆欲裂,原本应该被关在牢内的少年,正大摇大摆的坐在高位上,享受着教众的吹捧。 “右护法真乃神人降世。” “这等仙术,怕是连左护法都难以望其项背。” … 周烈看着少年身上穿着的衣衫,被气的七窍生烟,胸前的“左”字被硬生生的改成了“右”,这不是他的衣服吗? 随即上前,愤怒道:“教主,圣女,还请给我一个解释。” 江棠点了点头,“沈舟被无生老母点化,成为圣教右护法。” “可有神迹降临?”周烈心中暗骂,什么狗屁东西,根本就是一个修改杜撰出来的伪神,有没有他还不清楚吗? 但这份怨毒的心思却不能发作出来,否则相当于打自己的脸。 有一教徒已然成为了沈舟的忠实追随者,满脸崇拜道:“回禀左护法,白天时教主和圣女想帮您出气,所以将贼人放在丹炉中,以圣火炙烤。小半个时辰后,右护法从里面站了出来,浑身燃起青焰而不伤本体分毫,又有飞鹤破顶而出,实乃神迹。” 周烈哼声道:“不是同一个人吗?怎么两个称呼?” 教徒连连摇头道:“看似只有一人,但实则完全不同,贼子已被圣火炼化,而脱胎换骨的便是右护法!” 周烈察觉到问题所在,“丹炉呢?” 他虽借神佛之说满足自身欲望,但最不信的就是怪力乱神。 沈舟慢悠悠的站起身,一挥衣袖道:“凡俗之物承载不了本仙的肉身,已然炸裂。” 那种夹层注水的道具,自然骗不过对方的检查,所以少年等纸鹤被拉出后,就一掌将其捣毁,用来增加画面冲击感,一举两得。 参与“羽化登仙”行动的只有四位,所以在其他教众看来,少年就是被无生老母选中之人。 沈舟走上前,故意拍了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道:“日后定要好好努力,莫要辜负老母嘱托。” 周烈听出来这句话是在骂他有妈生,没妈教,但却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声反驳,只得低头道:“愿听老母教诲。” “好孩子。”沈舟笑道。 周烈做了几次深呼吸,转身对众人道:“都去忙吧,我跟右护法有要事相商。” “停。”沈舟等得就是这句话,他要借此好好打击一下对方的声望,“无生老母救助天下百姓,但不曾想教众都过得这般清贫,罢了罢了,就让本仙施展一手点石成金之术,大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布道不是?” 这番话效果不亚于上午的羽化登仙,尤其是对于那些神像匠人而言,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发工钱,也不知家里还能不能揭的开锅。 不一会儿,就有两位白衣男子捧来铜盆和一块羊头大小的石头。 沈舟闭上眼睛低语,各种声调混在一起,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周烈冷笑一声,这也能算是仙术?借酸液溶解石料上的杂质而已,里面肯定早就藏了东西,跟他的手段也没有什么区别。 沈舟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无所谓,金子会让所有人都闭上嘴的。 随着顽石放入盆中,水面上顿时有气泡翻涌。 一炷香后,一块重达上百两的金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舟挑衅的看了左护法一眼,你不是很能忽悠人吗?要不也试试看,兜里掏干净能凑出十两银子吗? 对方要是敢学,二人之间立马就能分出个高下。 只能变出银子的左护法,凭什么跟右护法平起平坐?这不寒颤人呢。 不得不说,林氏票号的金子成色够足,反射出的火光极为纯粹,闪的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一辈子都没挣过这么多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少年自掏腰包。 白天花州城林氏票号掌柜初见一女子登门,觉得对方疯了,空口白牙就想要上百两金子,还得用石皮包好。 不好意思,票号没这规矩,想打劫另寻他处。 但见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刻有“林,沈”二字的玉牌后,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赶忙说百两够干嘛的,要不一起搬走得了,若是还不够,他还能帮忙从附近州府调集,最多只要三天时间。 这番话听得江棠云里雾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算是铜锭,也能值不少钱吧。 那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鼻孔看人的票号掌柜像对待自己亲大爷一样供着。 沈舟小心翼翼的将金块从盆里捞出,用干布擦干上面的水分,漫不经心的扔到桌子上,“明儿大家伙好好改善改善伙食。” 等众人欢呼声落下,周烈眯眼问道:“现在能离开了吗?” 金钱的力量的巨大的,之前还牛气哄哄的左护法,现在已经没人将他当一回事了,就连身旁的那些亲信,也老老实实的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沈舟笑道:“都下去吧。” 众人这才跪谢离开。 周烈抬头看向高处,默默道:“教主,圣女,别忘了喝药。” 第121章 滚 周烈想提醒台上二人,要么跟他一起,同心协力将根基不稳的少年扳倒,要么就选择去死。 沈舟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指的就是他们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没想到这位左护法倒是有那么点狠劲。 可惜没用,崔修远和江棠根本就没中毒。 但为了把戏演好,沈舟还是招手让人将汤药拿了上来。 他端起瓷碗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敢问左护法,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教主和圣女需每月服用?” 周烈笑了笑,“教主和圣女虽是无生老母钦点,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仙气,故而才要时常饮用符水药汤,免得肉身崩坏。” 他不在意少年是不是知道真相,台上二人自小被他灌输身中剧毒的思想,有胆子拿命去赌吗? 只要教主和圣女站在他这边,三人一同想个合理的方式清除掉才上任的右护法,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沈舟哦了一声,皱眉道:“本仙刚刚获老母敕令,降临世间,对万物流转最是敏感,不然也不可能点石成金。今日这汤药,怕是有问题。” 周烈眯起眼,装,继续装。 少年这番话是说给左护法身后死忠听的,要想让对方陷入真正的绝望,第一步就是剥夺其所有倚靠。 早就跟崔修远打听清楚了,教内只有江棠一人是五品,其他不过是普通百姓,最多也就是饭菜做的好些,有一技之长而已。 周烈让圣女习武的原因,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官府打上门,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毕竟就算是被迫成为的左护法,可一旦事情败露,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考取功名了,朝廷绝不会让一个有污点的读书人成为官员。 沈舟端着碗,往对方身前凑过去,“左护法不给个解释吗?” 周烈心中怒吼一声,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但表面上风度不能失,“既然右护法怀疑,那我就亲自试试,省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就在他嘴唇刚刚沾到汤药时,少年不小心踉跄一下,将瓷碗撞翻。 药水落地的一刹那,升腾起一阵青色烟雾。 周烈瞳孔一震,脱口而出道:“定然是熬药之人干的,速去换人再做一份,教主和圣女的千金之躯不能耽搁。” 他们就跟个小朝廷一样,崔修远是皇帝,江棠像垂帘听政的太后,而所有的朝政,都把控在担任左护法的国相身上。 只要能找到背黑锅的人,属下自然不会怀疑上位者的清白。 “别装了。”沈舟用肩膀撞了对方一下,“老李头交代了药材,只能熬出清热解暑的凉茶,少喝一次没关系的。” 江棠下午入城时,专门去找郎中确认过方子,可怜她跟崔修远被这可笑的玩意儿骗了近十年,若不是误打误撞抓了少年,她过不久就会被迫嫁给这贼子! “主要是后面加入的符纸!”周烈厉声道。 他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尽力稳住亲信,不然怕是连山洞都出不去。 多年以来,周烈为了自保,将崔修远塑造成无生老母在人间留下的子嗣,并大肆宣扬,万万不能背上谋害对方的罪名。 沈舟附在左护法耳旁道:“就你身后这几个货色,我随手就能解决。” 说罢,少年右手捏拳,山洞内顿时刮起一股狂风,吹得灯火四处飘摇。 “你身上的毒…”周烈瞪大双眼道。 沈舟淡淡道:“已经解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想要不想要?” 周烈立马点头如捣蒜。 “呵,书生。”这不是沈舟看不起读书人,只是相比于京城那些,这位左护法实在差的太远,连半点风骨都没有。 随即他越过对方,威严道:“左护法刚刚已经将尔等的罪孽说与本仙听,还不快快伏法?” 众人见周烈没有帮他们说话,急忙跪地求饶。 沈舟看了一眼身后男子,示意他自己下决定。 周烈清清嗓子,“革去你们所有职位,将教中最脏最累的活揽下,以观后效,下去吧。” 众人心如死灰,这是左右护法共同下的决定,他们不敢违抗,唯恐收到神灵责怪。 以骗术行走江湖的人,哪里会是什么硬茬子。 等众人离开后,山洞内又陷入了平静。 沈舟刚刚以汤药为引,断绝了左护法欲借崔修远的名义,去联手外面教众的可能性,再用武力威胁,让其驱散亲信。 少年倒是想看看,对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周烈在脑中急速思索,很快他就得出一个答案,扑通一声跪下道:“圣女与右护法新婚在即,在下先行恭贺,日后我等一起将圣教做大做强!” 沈舟一口茶水喷的老远,这怎么想到的? 按照周烈的考虑,对方既然没有杀他,定然是看中其能力,总不能什么事都由教主等人操劳吧,一个读过书的手下还是很好用的。 而成亲一说,则是因为圣女对少年毫无保留的信任,不然哪个女子敢用性命赌自己没有中毒,这是特么爱情啊!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爱情! 男子完全没想到是江棠受够了他的掌控,就算拼死也得让其付出代价。 周烈跪着在地上,四指朝天道:“日后我必当尽心辅佐,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必将死于天雷之下。” 沈舟起身挠了挠头,“这里留不下你了,滚吧。” 周烈楞在原地,这是什么情况,什么叫容不下?这可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圣教! 少年见对方神情逐渐狰狞,重复道:“滚!” 迅猛的气机带着低沉的嗓音在周烈脑子里不断回荡。 反抗?打不过,喊帮手?哪还有人。 他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山洞外走去,没了,什么都没了。 十多年的努力,只养出一颗娇艳的果实,没想到被人半路截胡,这就是命吗? 一股夜风袭来,周烈似乎想起什么。 对啊,他还是个秀才,只要将来能高中,什么狗屁圣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到时候,那对狗男女一定会匍匐在周大人的脚下磕头,求着他把裤子提上去! 想到此处,周烈不由得笑出声来。 但一颗急射而来石子让这份笑声戛然而止。 第122章 摸黑进城 两男两女从暗中走出,他们特意挑周烈走远后才动的手,省得被教众看见还得解释一番。 崔修远冷酷道:“都这样了还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沈舟手中抛着石子,答道:“坏人的笑分苦笑,奸笑,冷笑等,他这属于淫笑…” 话未说完,江棠立马捂住弟弟的耳朵,不让他将后面的说辞的听完,孩子还小。 沈舟尴尬的挠了挠脸颊,将周烈搬上马背,一行人不紧不慢的往花州城走去。 今夜月光明亮,即便没有火把也能看清前路,偶尔有几只萤火虫迎风飞起,被少年教主握在手心,只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任由其离开。 崔修远多年来错以为自己和姐姐身中剧毒,觉得命不久矣,没有心思将注意力放在这种生活中的小美好上。 今日是他有记忆以来最为开心的一天,卸下身上枷锁,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江棠慈爱的看着撒欢的弟弟,脸上泛起笑容,等了一会儿后,才小声问道:“不如直接将贼子的脑袋割下来,我也好帮师父报仇。” 她的师父就是上代教主,在解散圣教时被左护法暗算,丢了性命。 “曾有人言,杀人需就咽喉上着刀。”沈舟怕对方没听懂这句话另外的含义,补充道:“周烈犯下的罪孽,死肯定是要死的,但直接处刑太便宜他了。” 江棠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少年于她有救命再造之恩,只要对方不是要放过这贼子,其他事情都好商量。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了花州城前,通过教众提前挖好的逃生密道,鱼贯潜入城中。 之后众人谨慎的避开城内巡夜士卒,将一切准备妥当。 沈舟打了个哈欠道:“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天准备看好戏。” 赵灵悦背对着昏迷的周烈,嗔怒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少年毫无愧疚的反驳道:“那咋了?” 因为宵禁的缘故,客栈都已关门打烊,众人只能选择去圣教的餐馆将就一下。 站在厨房内,沈舟转身问道:“诸位有没有会做饭的?饿了。” 他是个习武之人,忙活半天,肚子难免会造反。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最终江棠上前一步,“要不我试试?” “试试就算了。”看着对方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沈舟熟练的系上围裙,他可不想当小白鼠,顺带还吐槽道:“难怪嫁不出去。” 这句话明显是说给赵灵悦听的,气得女子张牙舞爪就要跟少年拼命,还好被崔修远姐弟俩拦住。 沈舟其实也不会做饭,但烧烤一途熟稔的很,不然这一路南下,早就饿死在路上了。 他凭借蛮力,一把将铁锅掀起,将灶台改造成临时火堆。 然后从地上找了几根木柴,洗干净后注入气机,毫不费力的穿过鸡鸭鱼肉。 别说,习武之后干活确实简单不少。 另外三人在饭馆大堂内找了张桌子,用火折子点燃油灯。 崔修远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女子,出声道:“赵姐姐,你跟沈大哥…嗯嗯?” 赵灵悦似炸毛般从椅子上弹起,“不共戴天之仇!” 大仇未报,谈何男女私情?但对方好像也没这么说,随即冷着脸道:“认识不久。” 崔修远放下心来,拍了拍胸口道:“还好还好。” 他既然已经决意舍弃圣教,不当那劳什子的教主,自然要帮姐姐寻个夫婿,一家人好过普通日子,沈大哥就很不错。 江棠默默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灵悦看着姐弟二人一唱一和,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受,无故道:“没可能的。” 崔修远一听,故作老成道:“我姐姐跟沈大哥年纪相仿,男未婚,女未嫁,本就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以他的身份,肯定早就跟某人定亲了。”赵灵悦压下心中情绪,不知是跟谁解释,是对面的女子?亦或是自己? 江棠脸色数变,想起白天林氏票号掌柜的反应,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等周烈伏法后,我们还有事情要做,你年纪尚小,官府想必不会深究…” “但姐姐你也是被逼的,况且骗人的法子都是那贼子想出来的,我们最多就是去布施粥饭,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江棠极尽温柔道:“姐姐想清清白白的做人,肯定会走一趟花州府衙,不管大人怎么判,都认。” 东躲西藏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 赵灵悦有些于心不忍,“要不你跟里面那位求个情,有他的帮助,官府定然不会深究。” 江棠摇了摇头,不想继续麻烦对方,若是她能活下来,再言以后。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这时沈舟端着盘子踱步而出,自豪道:“香的嘞,不要跟我客气,自己动手。” 三人各怀心思啃着烤肉,尝不出什么味道。 沈舟自信心收到严重打击,扯下一根鸡腿放在嘴里品尝。 没问题啊,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分不出好赖! 少年抬眼问道:“你们是不是没有味觉?” 赵灵悦没好气的瞪了对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不懂吗?” “好嘛,我帮忙做菜,还得挨一顿数落。”沈舟不满道:“吃饭不说话,等于白吃饭!” 众人依旧无言,只剩少年自己一个人嘟嘟囔囔,聊些南下的所见所闻。 完事后,崔修远帮忙收拾了几张桌子,当做临时床榻,硬是硬了些,但总比地上强。 沈舟选了张最大的,自顾自的躺了上去,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他体内的气机自动流转,防范着周围可能出现的杀气,这就是四品武者的好处。 江棠痴痴的看着梦中还不忘打拳的少年,泪水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为什么二人不能早些遇见呢? 第二天,夜色尚未褪去,饭馆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死腿,跑快些。” “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吴大家的戏班子又来咱花州城搭台?” “管他呢,这么多人一起去,定然有热闹可瞧。” “晚了可不一定能抢到好位置,听说跟刺史有关。” 第123章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沈舟从硬邦邦的桌板上爬起身,晃了晃脑袋道:“你们是不是有人打鼾,弄得我都没睡好。” 赵灵悦顶着个黑眼圈,无语道:“在说你自己吗?” 她睡眠极浅,少年晚上又喜欢翻来覆去,弄得桌腿“吱呀”声不断,好生烦人。 四人简单洗漱一番后便出了门,顺着人流往前走去。 此刻的刺史府就像夜里的一盏灯火,吸引飞虫无数。 一位光秃秃的男子被吊在门口,浑身上下不剩半片衣衫,只有一块木板将关键部位挡住,上面写着: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有罪。 一旁还有小字注释,剑南道维州人士,是个秀才。 读书人最在意名声,为此京城每年都有冒死觐见,只求流芳百世的官员。 将周烈罪行揭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比一刀结果了他更让其难受。 还想做官?等下辈子投胎再说。 沈舟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一颗小石子脱手而出,解开对方身上穴道。 周烈慢慢转醒,只听噗的一声,身后掉落出半根黄瓜。 围观百姓捂着鼻子后退数步。 有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嫌弃道:“娘,这个人肠胃不好,都没消化。” 女子尴尬的不知作何解释,憋了半天之憋出一句,“莫要学他。” “娘不是让我好好读书,以后也考个秀才,以后好光宗耀祖吗?” “这种叫斯文败类,可不算秀才。” 议论声越来越大,吵得刺史府仆役都忍不住开门查看,却被眼前一幕惊的说出话,连滚带爬的往内院跑去,喊道:“大人,出事啦!” 周烈耳尖先烧了起来,像两块将熄未熄的炭块,血色顺着颈侧似藤蔓般向下攀爬。 当灼烫的红潮漫过颧骨时,他吐出口里另外半截黄瓜,“不是我,我不是…” 嘴里的说辞并不能掩盖身体的反应,涨红的经脉将男子的羞耻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众人看。 “又吃又用,真是下作!”有人鄙夷道。 周烈喉结艰涩地滚动着,却咽不下哽在胸腔的钝痛。 四周的目光化作牛毛细针,刺得他眼睑痉挛,瞳孔不断收缩,虹膜上浮着扭曲的、他人讥诮的倒影。 周烈觉得好像身处一场噩梦之中,但手腕处的酸痛又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他,这里就是真实世界。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主街上被堵得车马难行。 大门被再次打开,穿着深绯色官袍,腰悬银鱼符的花州城刺史,仅往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吩咐道:“将人放下来,立即升堂。” 这种情况还讲究个什么流程,还是快点把事情办妥,给百姓一个交代才好。 随着赤裸男子拖入府衙,江棠拉着崔修远给沈舟行了个大礼,平静道:“我们二人去了。” 沈舟点了点头,“有缘江湖再见。” 按照苍梧律法,百姓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做出一些不法之事,算是情有可原,大多都会从轻处罚,甚至在没有酿成大祸时,说不定连大牢都不用蹲。 法不容情和法不外乎人情,这两个千古难题,至今也没个定论,只能视情况而定,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沈舟在京城愿意放慕容雪一马,也是因为如此,幕后指使者才该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各地刺史府亦是州衙,外院办公审案,院内家人居住。 花州刺史姓陈,为当地大族之一。 他正想着要不直接将堂下男子处死算了,反正看对方现在这模样,斩首说不定能帮其解脱,免得在人间活受罪。 此时,又有一男一女在衙役的押送下走了进来,自称被周烈蛊惑,做了不少欺诈之事。 刺史见来人神志还算清醒,一拍惊堂木道:“将事情娓娓道来,莫要有半分欺瞒!” 江棠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详细记录了他们在何时何地,运用各种手法,以仙佛之名敛财。 陈刺史花费半炷香的时间读完,问道:“此人名叫周烈?还是个秀才?” 在他心中,册子上记录不过是些小事罢了,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在男子身上。 苍梧治下,竟然有一位功名在身的秀才胆敢越规?都够直接上奏三省了。 朝廷恩赐他们见官不跪,免收赋税,就是这么报答的? 江棠摇了摇头道:“此人或许用了化名,但他每三年都会去剑南道参加秋闱。” “还参加过秋闱?”陈刺史心中大喜,难怪今日他精神抖擞,原来还有这般好事送上门。 京城有风声传来,说是六部之中有几位高官落马,陛下欲从各地选人填补空缺。 这案子若是能坐实,不仅可以在这关键时刻为他助力一把,更是能借此踩一脚同僚,少去一个竞争对手。 陈刺史哼哼道:“那人,本官来问你,刚刚这女子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周烈脑子里一片混沌,口不择言的将一切说了出来,甚至包括他强占教众妻女之事,最后越说越兴奋,光着身子在大堂内手舞足蹈,看上去颇为享受。 “压下去!”陈刺史绝不会把这一幕也写上奏章,否则有损朝廷威严。 随即他又道:“你二人虽身不由己,但本官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会有人将册子上的事情调查清楚,若真如尔等所言,大可不必担心,苍梧并非南越,不会冤枉善良百姓。” 至于什么人将男子挂在府衙门口,陈刺史才懒得管,他接下来一个月,可有的忙。 不仅要上书三省,还得查清周烈底细,州衙人手怕是不够,要不多花点银子再请几个衙役? “多谢陈大人。”姐弟二人磕头谢恩。 … 门外众人听闻过段时间会有告示发出,兴致寥寥的散去。 沈舟伸了个懒腰,“此间事了,赵公主,咱俩之间的恩怨是不是要清一下?” 赵灵悦斜眼看去,“什么时候发现的?” “之前被周烈捕获,一心只想逃出去,但后来跟崔修远联手后,总算有时间思虑其他,我说的没错吧,灵悦公主?” “你挑地方,我俩再打一场?” 少年本想答应下来,却见人群中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二话不说往后面跑去,“手下败将还敢大放厥词,吃屁吧你!” 第124章 北归 半月后。 赵灵悦并没有追杀过来,想来应该是明白那位姓王的汉子并非楚昭南的对手,而她自己也无法胜过沈舟,这才作罢。 少年坐在一艘渔船上,准备前往苍梧最南的边陲,百姓们嘴里的“天涯海角”。 早在数千年前,那里便栖息着最原始的黎民。 历朝历代被贬官员,大多都将此处视为瘴疠横行的之地,但也有人曾留下“独上江亭望帝京”的绝唱。 天下一统后,“罪官”们又重新点燃对生活的希望,一个个摩拳擦掌,想着干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 别说,还真让他们从海里发现了不小的商机,一箱箱珍珠和崖州紫贝被送往内陆各大州府,成为不少贵妇人的心头好,每年价格都在上涨,供不应求。 而“琼州槟榔”则最为南洋胡商钟爱,甚至被当做他们贵族婚礼上的“爱情信使”,象征着热烈和纯情。 沈舟并没有打算在岛上停留多长时间,他只想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对比一下和中原的区别。 … 京城里最近出现了一幅女子画像,听说只有陛下和三省五位高官见过。 传闻画中女子素绡广袖垂落,如月华泻地,轻纱覆面却遮不住眼尾那抹惊心动魄的黛青。 额间点着一抹朱砂,似九天玄女失手坠下的火精石,在雪色肌肤上灼出个欲说还休的谶痕。 尚书令江左晦信誓旦旦道:“绝非凡尘俗物!” 能得百官之首这么评价,可见其不同凡响,要知道这位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观美人如观白骨。 但之后不管其他人如何追问,江左晦只流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妈的,老家伙想吃独食! 齐王府。 沈承煜将画像挂在堂内柱子上,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此时王妃林欣带着未来儿媳妇走了进来,只扫了一眼就怒气冲冲道:“王爷现在都不背人了?想老牛吃嫩草?” 画中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这让她如何能忍得住,“也是,您是苍梧齐王,嫌弃我人老珠黄也是正常…” 说罢掏出一块锦帕,装作抹眼泪,但实则在偷看丈夫的反应。 沈承煜笑道:“为夫对你之心,天地可鉴。” 林欣立马叉腰道:“那这女子是谁?” 沈承煜淡淡道:“跟舟儿有关。” 温絮立马变了脸色,几月前京城才来个明月,如今又有一位?看来路上艳遇挺多! 苍梧江湖什么时候变成青楼了?她怎么不知道? 林欣一听来了精神,仔细端详道:“这姑娘倒是一副好生养的模样,谁家的?” 温絮轻哼一声。 林欣转身安抚道:“舟儿来信未曾提及姑娘的事情,想必是不太喜欢,不用担心。” 沈承煜忍住笑:“这哪里是什么姑娘?” 臭小子对自己还真的是下得了手,简直毫无底线可言,不过当时那种情况,怕是没什么其他好办法能脱身,忍辱负重嘛。 林欣越看越觉得不对,惊讶的张开小嘴,“这难不成是舟儿?” 最后两个字嗓音骤然提高几度。 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穿上女装会是这般仪态。 呸,是怎么也想到儿子会穿上女装! 温絮被吓的花容失色,脑海中回荡着“不会吧”三个大字。 她现在迫切希望去一趟陆府,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陆知鸢,也算是帮好姐妹报了那首诗的仇。 沈承煜笑出声来,点头道:“猜的不错,但为夫并没有准备奖励,要不等臭小子回家再让他穿一次给你看看?” 林欣上前小心翼翼的将画像重新卷起,佯怒道:“为老不尊,我劝你还出去躲一段日子,别等舟儿回来把宅子拆了。” 沈承煜看着妻子脚步匆忙,“拿哪儿去呀?” 空气中回荡着齐王妃言简意赅的回答:“房里藏起来。” … 自从画像之事在京城传开后,百姓们纷纷猜测陛下是不是起了纳妃的心思,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但也有人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就比如几位皇子皇孙。 自从晋王世子沈弈求娶陆知鸢失败后,就一直提不起什么干劲儿,连去吏部当值,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官员没拉拢几个,还被御史台揪着小辫子弹劾一顿。 人在不顺时,就连喝凉水都塞牙! 沈承璟为此忧心忡忡,京城里贵女虽然多,但没几个能入儿子的眼,为了日后太孙大计,他决定废些功夫,先将孩子的心气提上来再说。 故而他特意花费重金,收买了一位在崇政殿当值的小太监,通过对方的描述,让门客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复刻出来。 等儿子回府后,沈承璟笑道:“你今年二十有二,不能一直拖着,本王帮你选了个世子妃…” 沈弈麻木的行礼道:“回禀父王,孩儿现在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况且如今朝局动荡,就算拉拢官员,可能没几天就会被贬出京城,到时候府里还会受牵连,何必呢?” 同样的对话已经上演过多次,没什么差别。 沈承璟摇了摇头,让下人将画像展开,“本王确实为你寻得一良配,但不是京城中人。” 沈弈叹气抬头,只一眼,他就被画中女子吸引住,这样貌,这身段,嘿个嘿! 好久后,他才回过神,郑重的跪在地上,“孩儿任凭父王做主。” 沈承璟欣慰笑道:“精气神回来就好,不然心气一坠,万事皆休,不过这女子听说远在岭南道,本王已经差人去寻,想必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有消息,你做好准备。” 沈弈心里空荡荡的,唉声道:“还得几个月吗?万一又跟别人定亲了怎么办?” “人不会一直走霉运,再说了,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跟晋王府抢儿媳?” 沈弈被激起了信心,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 沈舟耗费一月时光,见过了五指山麓的沉香林在晨雾中吞吐芬芳,崖州港的珍珠船于暮色里满载而归,还有当地特色的“袍隆扣”祭祀。 百姓有了进项,生活比南越统治时好了不少。 在儋州山歌腔调的欢送下,他打算回京城了,这次就按照好兄弟周风足迹,一路北上,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寻到谢清宴,又是否拜师成功? 第1章 归京和病重 景明十二年冬,山南东道前往京城的官道上,一位年轻男子头戴斗笠,骑着白马晃晃悠悠的走着,好像并不着急赶路。 一旁的农户老汉架着牛车,感慨道:“瑞雪兆丰年,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喽。” 男子呵呵一笑,“老人家读过书?” 老汉微微仰起头,得意道:“孙子放学回家总喜欢念叨着这些,说是先生教的,咱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着像好词。” 男子伸出右手,借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老汉儿子在工部当差,虽说只是一个八品小官,但日子一久,身上总带着那么点威严,他如今在家中都不太敢大声说话,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嫌弃他絮叨的年轻人,怎有放过的道理:“公子口音听上去像是蜀地的,秋收之后来京城探亲?” 男子答道:“回家,外出游历一番,在剑南道停留时间比较久。” 老汉抚须而笑,“是了是了,少不入川嘛,老夫年轻时逃难去过蜀地,简直太安逸了,若不是为了孩子的前途,也不想重回京城。” 男子正是沈舟,不过他一直没有离开剑南道原因,不是因为享受,而是由于路况复杂,总是走着走着转回原地,或是刚刚翻过一座山,眼前立马又出现另一座更大的山。 早知道就不该离开官道,是哪个王八犊子说险峻处往往藏着隐世高人的? 要让他抓着,非得把对方嘴巴撕烂不可! 老汉一路上喋喋不休,虽然总是责怪儿子太忙,没有时间陪着他和老伴,但眼中的自豪却骗不了人。 几代人都在土里刨食,好不容易出了个当官的,可算对祖宗有个交代,不枉费他当年下定决心送孩子去读书,就算再苦再累,也没有短过先生的束修。 半个时辰后,可能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惹人烦,老汉换了个话题道:“两年前齐王世子也出京游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或许又在某处调戏小娘子。” 对于京城和周边百姓而言,沈舟这个名字就是打开话匣子最好的引线,那些荒唐事翻来覆去说都很有滋味,反正宫里和齐王府也不管。 甚至有一流传甚广的话本,叫《殿下下江南,韵事十八篇》,其中主角唤作陈船,是前朝某位皇子,一路南下,将各色女子一网打尽,很难让民众不把二人联系到一起。 听捉笔郎说还会有续集,就是不知何时会发布。 沈舟笑了笑,“大概也在回京的路上。” 没有齐王世子的京城,就像失去了台柱子的戏班,冷清的很。 行至城门前,沈舟笑道:“家里人来接我了。” 老汉眼看不远处那辆华贵的马车,眼中流露出羡慕,上面似乎还写了什么字,很是气派,有他儿子几分风采,可惜认不得,不然回家后可以跟孙子显摆一下。 随即一抖缰绳,催促牛车快些入城,他今日是来赶集的,晚了可买不着王婆家的酒酿团子。 沈承煜面带微笑看着翻身下马的男子,“壮实了些,苦头没少吃吧?” 沈舟冷哼一声,先喊了声娘,然后道:“大部分都是你跟皇爷爷下的绊子。” “话可不能乱说,有证据吗?” 林欣踢了丈夫一脚,上前拍去儿子身上的雪花,眼眶通红道:“江湖走也走了,以后咱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实在要觉得闷,娘陪你一起去江南散散心。” 妇人出门前还好好的,但一见到孩子,近两年的思念忽如潮水般涌起,再也控制不住。 沈舟安抚了一番,将娘亲扶上马车,看了一眼温絮道:“怎么样,成亲了吗?没把我房间搬空吧?” 林欣打开车上小窗,“这不是在等你回家。” 沈舟脸色一变,小声道:“难不成是因为受不了陆知鸢他爹,故意用小爷做挡箭牌?你小子耽误人家姑娘这么久,简直太不像话。” 温絮心中刚刚升起的欣喜立即烟消云散,冷声道:“听说你进了二品,练练?” 有实力作为依仗,沈舟毫不畏惧道:“我会怕你?” 沈承煜让女眷先行回家,打算在路上陪儿子聊聊。 “朝廷内官员经过了一番清洗,六部侍郎都换了人担任,户部尚书刘禹落马,原左卫大将军萧钺晋升镇军大将军,位列从二品。” 沈舟丢下几颗铜钱,从摊位上拿了两个包子,“武将从二品,有点东西,但独孤照不应该更合适吗?再怎么说也是皇祖母的弟弟。” 他对朝廷六部不感兴趣,提出疑问也只是怕冷场,顺带八卦一下独孤舅爷。 沈承煜缓缓道,“母后没有同意,况且现在的右卫,当年的玄甲重骑,交给其他人也不合适。” 沈舟点点头,“这么说有点道理,那以后的军营岂不是要变成苍梧最大的赌坊?” 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萧钺最好赌,就连喝酒都能组个局出来。 “父皇说以后他再言赌字,就把脑袋当彩头,省得一天天不知所谓。” 沈凛在军中的威信还是高,不然也不会对一位从二品官员说出这种话。 停顿了片刻,沈承煜呵呵一笑,“这两年我跟你娘帮着寻了门好亲事。” “又说胡话。”沈舟虽然心中不情愿,但还是好奇问道:“谁家姑娘,长得好看吗?” “都很不错。” “都?”沈舟脖子拼命后仰,大惊失色道:“你们不会把瓷骨斋搬家里来了吧?” 沈承煜笑道:“一个是陆家姑娘,反正人家名节污在你身上,还有一个…” 沈舟跳脚道:“温絮那小子干的好事赖在我头上?还没有天理了?” “为父说的是你当年翻墙…” 沈舟打断道:“那是为了救人,别跟我扯有的没的。”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的往齐王府跑去,打算找那个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混账好好说道一番! 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再把屎盆子扣在齐王世子头上,当他是茅房?谁都可以上的吗? 可还不等进家门,沈舟就看见内侍监割孤站在漫天大雪中。 “陛下身患重疾,宣世子殿下进宫。” 第2章 入宫面圣 也就是这一嗓子,让齐王世子归家的消息似瘟疫般在城里传播,有人欢喜有人愁。 正在买酒酿团子的老汉被吓了一跳,呢喃道:“路上那位公子莫非是世子殿下?” 他刚刚可说了对方不少坏话,现在肝有点颤。 周围立马有人问道:“是不是左右拥抱,香车宝马,仆役随行?” 老汉摇了摇头,“就一个人,打扮的很普通。” “我就说您老没那么好运气,以殿下那性子,人少了他愿意出门?想什么呢。” 好汉放下心来。 还好不是。 是就好了。 以沈舟现在二品的身手,从齐王府赶到承天门只需半炷香的功夫,若不是为了躲避行人,速度还能再快些。 两年前的命令还未撤销,左卫值守只是行了个军礼,便放任男子进去。 沈舟走在长长的甬道中,脚步慢慢放缓。 陛下病重?开什么天大的玩笑,一般病症御医就能处理,若是有人暗中下毒,当宫里的高手都是摆设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家里老头完全没提这一茬。 躺在延嘉殿的沈凛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混小子,气得他在床上翻个身,“人呢?” 有内侍匆匆来报,“殿下直接去了御花园。” 沈凛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那些泼墨石斛才移植过来不久,难不成又要惨遭毒手?这可还没开花呢!毁了就太可惜了。 “找个身手好的去把那个不孝子给朕带过来!” 说罢他又改口道:“算了,再等一会儿就是。” 沈凛知晓对方现在的身手,万一等下打急眼,宫内不知会被拆去多少亭台楼阁,这两年马场建设花费不少,臭小子又要大婚,怎么也得按照太孙的标准来办,毕竟是娶亲,也不好让江南林氏掏钱,能省则省吧。 沈舟漫步在御花园,当年他刻下的字还在石阶上,看上去经常有人擦拭,连半点灰尘都不曾沾染。 一旁的内侍胆战心惊的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求世子殿下莫要再拔出腰间长剑,他们可实在担不起这份罪责。 这份小心思被沈舟一眼看穿,笑道:“就是来赏赏景,这大冬天的怎么不种上几棵梅花?” 内给侍答道:“回禀殿下,圣上嫌梅字谐音不好。” “其实栽些山茶也不错,花香淡雅,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沈舟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反正他不着急。 内给侍脑筋在疯狂运转,揣摩殿下言语中的深意。 他常年待在宫里,虽不参与朝政,但难免听到一些风声,尤其是内侍监割孤曾提醒过,对待齐王世子要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失礼失言者,按谋逆之罪论处。 内给侍思索片刻后道:“不知殿下想要种多少?奴才也好趁早去办,最多只需一月,不,半月就成!” 沈舟看着对方战战兢兢的模样,蹲下身子道:“我这么吓人吗?” “殿下风流倜傥,神武非凡,玉树临风…高大威猛,足智多谋…” “好了好了。”这种拍马屁的话沈舟好久不曾听过,总觉得是在骂他,不如剑南道百姓那句“龟儿子”来的亲切。 … 沈凛等得脑袋昏沉,迷迷糊糊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立马打起精神。 一男子端着从御膳房亲自做的面条,吸溜道:“见过皇爷爷,皇爷爷圣体安康否?” 沈凛一边哎呦,一边道:“是那位出京两年都不寄信回宫的混账小子吗?朕不太安。” 沈舟踱步到床前,小声嘀咕道:“又给谁下套呢?堂堂天子还需装病?对手来头很大?” 沈凛咳嗽两声,答非所问道:“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沈舟皱起鼻子嗅了嗅,“我闻到了一股肉苁蓉,巴戟天,还有鹿茸的味道,您老人家是想帮我添个四叔?” 内侍们不用任何命令,匆匆退出殿外,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假装没听见。 沈凛脸色一变,随手将床边药碗打翻在地,披着被子坐起身道:“就不能陪着皇爷爷把这场戏演下去?到时候让史官记录下来,也好留下个爷慈孙孝的名声。” “臭小子,御史参你的奏本都快堆成小山了!” 沈舟嘴里塞着面条,含糊道:“总要给人家找点事情做,不然一直养着浪费银子,说起来我算他们半个衣食父母。” 沈凛哦了一声,他怎么就没想到这种宽慰自己的法子呢? 沈舟将剩下的面汤放在案台上,贱兮兮道:“说说看,是不是真的准备纳妃?皇祖母能同意吗?您就不害怕晚上被蹬下床?” 沈凛板着脸道:“你出去一段时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长辈的私事都敢打听?” 这也就是沈舟,换做其他皇孙已经跪下请罪了。 “我这不是在找话题跟您瞎扯淡嘛,不然您说朝堂大势,我聊江湖趣闻,哪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沈凛哼了一声,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柔然汗国派人送来一女子,国色天香,朕总要给她一晚上的面子,不然那帮草原蛮子说不定会借机造谣生事。” 沈舟点头道:“原来如此,一晚过后,就可以对外宣称不满意,然后养在宫里当个金丝雀。” 这件事就算混小子不问,皇帝也会主动说出口,否则何必将明显是破绽的汤碗放在床边。 二人沉默片刻。 沈凛从床上爬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朕打算让你去刑部担任郎中…” 话音未落,沈舟毅然决然道:“想都别想。” 沈凛呵呵一笑,“最近可有寻到突破一品的契机?” 听闻此言,沈舟神情落寞了下来,“路是有,但不知该怎么走,愁人” 他想以剑入道,登临雷躯,可此事太难,就算是楚昭南都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只是说还需时间沉淀。 沈凛从暗格子中翻出一封卷轴,“朕差人寻到沈夕晖几招剑法路数…” “多谢皇爷爷!”沈舟变脸如翻书,谄媚道。 “事情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朕就将卷轴一把火烧了,让你小子什么都得不到。” 第3章 兄弟变大嫂 沈舟心底对朝堂说不上厌恶,可也绝谈不上喜欢,主要是志不在此,总觉得会被条条框框限制住。 朝会,人情往来,下属管理,官员要做的事情并非都集中在本职工作上。 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正是因为这份自知之明,所以沈舟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进入官场的想法,可眼前的卷轴,他确实想要。 苍梧武者万千,能单凭一把剑迈入一品的只有沈夕晖一人。 登临武道巅峰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沈舟沉思片刻道:“最多三个月,卷轴就当做是俸禄。” 他故意使了个小心思,没有把话说死,不然每天在埋在刑部的案卷中,用不了多久人就得疯。 沈凛失笑道:“准了。” 他连天下都能谋划,更何况一个年轻人,不说信手拈来,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沈舟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延嘉殿,在路上正巧碰到新上任的镇军大将军萧钺。 一身银甲威风凛凛,腰间挂着半块鎏金虎符,下面还缀着金鱼佩,可惜不曾佩刀,否则更显霸气。 沈舟热情的打招呼道:“萧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要咱们赌上一赌?” 萧钺向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苦涩道:“见过殿下,下官早就戒了。” 沈舟诱惑道:“摇两把骰子而已,反正没人看见,不碍事。” 萧钺警惕的看向四周,舔了舔了干燥的嘴唇,“下官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自从他领了这份差事后,已经很久不曾上过赌桌,一听到赌具的名字,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奇痒难耐。 现在萧钺每次犯瘾,就会去护城河里钓王八,借此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沈舟没有继续挑逗对方,开开玩笑得了,随即问起正事:“沈皓现在何处?” 之前就听闻好兄弟在他离京后加入了左卫,说什么要重振永新王威名,当了一个没有官身的火长,也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能不能耐得住军营里的寂寞。 事实证明,这是沈舟想多了,京城又不是北方边州,普通士卒讲究的是兵农合一,忙时可以耕土种地,农隙训练,战时才从军打仗。 萧钺想了想道:“近期没有操练,想来应该在府上。” 沈舟说了声多谢,离去时还不忘做了个摇骰盅的动作,弄得这位从二品武将心中警铃大作。 莫不是陛下故意让齐王世子来试探他的?天可见怜,真没赌过了! 永新王府坐落在丰乐坊,正对着朱雀大街,人潮涌动,好不热闹。 沈舟张脸就是通行证,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进此处跟回家没什么两样。 门房谄媚的跟上齐王世子的脚步,“王爷跟叶家小姐正在内院,要不要老奴先进去通报一声?” 沈舟好奇问道:“叶望舒?” 这俩货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难不成又在密谋些什么东西? 呵,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他的引领,翻不起什么浪花。 门房点头道:“正是。” “那有什么关系,都是熟人,打不打招呼都一样。” 但很快,沈舟就后悔了,是该提前打招呼的。 房内女子娇嗔声和男子的傻笑声交织在一起: “哎呀,王爷,你弄疼人家了~” “爱妃,别跑呀,让本王好好稀罕稀罕你。” “王爷,来寻人家呀~” “诶,我抓,我逮,此处就这么大,你又能躲去哪里?” 沈舟尴尬问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门房倒是一脸的欣慰,大概是为自家主子由衷的感到开心,永新王一脉只剩一根独苗,是时候该开枝散叶了,“大概有小半年。” “左威卫将军叶无救知道吗?” 说到这里,门房哀叹一声,摇了摇头。 自家王爷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名声差了些,相好多了些,但毕竟是个能世袭罔替的郡王,以后子孙都不用愁的,也不知叶将军到底哪里看不上? 沈舟也为叶无救感到头疼,他要是有个闺女搭上沈皓这种人渣,非得把男方剁了喂狗不可,省得有辱门楣。 沈舟挥手让门房下去,随即一脚踹开房门,捂着眼睛道:“把衣服都穿上,不要污了小爷干净纯良的眼。” 沈皓见好事被搅,差点破口大骂,但看清来人后,上去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穿着呢,穿着呢!” 沈舟这才将手放下来,简单的瞟了一眼,义正言辞道:“本以为我离开两年,你们二人会努力向上,争取做一个对国家,对百姓有用的人,却不曾想整日沉迷于男欢女爱,没有半点苍梧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哎!” 这番说辞是他从一位剑南道老先生嘴里听来的,教训人很不错,尤其是配上那种怒其不争的语气。 叶望舒满脸羞红,完全没有之前大大咧咧的做派,就像是个小家碧玉一般。 沈舟走进房内,坐在凳子上,低声问道:“怎么搞到一起的?” “这个‘搞’字用的就很难听。”沈皓回忆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记得雨很大,人很漂亮,于是天雷勾地火,火树银花合…” 沈舟打断道:“勾合了?叶无救这都没把你吊起来打?” 叶望舒怒瞪心上人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到脚尖,心中又羞又恼。 沈皓疯狂摇头,语无伦次道:“不是那个意思,跟那个意思差不多,反正还没到最后一步。” 沈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一切,两个可以托付生死的好兄弟,如今有一个变成了大嫂,果然世事无常。 “我跟舒儿是真心相爱的。”沈皓知道这件事太过突然,一时间… 不对啊,这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对方又不是叶无救,解释个屁。 沈舟也反应过来,换上一副笑脸道:“恭喜发财,早生贵子,打算啥时候成亲?” 沈皓笑道:“肯定赶在你之前,不过你一次娶俩,更威风些。” “是不是除了我自己,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齐王世子要成亲了?” 沈皓托着下巴道:“也不是人人,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尚功局年前就在忙着做世子妃的嫁衣,不算是秘密。” 第4章 打架和上朝 沈舟五味杂陈的站在永新王府门口,他本意是想跟好兄弟商讨一下关于刑部之事,虽然对方脑袋并不聪明,可不同人看问题的角度也有所差异,说不定就会发现什么被他忽略的细节。 但现在沈皓沉迷于情爱之中,说出的话都让人听听不懂,还是只能靠自己。 沈凛表现的太过匆忙,很难让沈舟不起疑心。 他才刚刚回京,连齐王府的大门都没来得及进呢。 刑部隶属于朝廷的六部之一,掌司法,刑狱及律法事务,与大理寺,御史台合称“三司”。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郎中…”沈舟走在朱雀大街上,自言自语道。 刑部下属四司的最高长官都作此称,从五品上的官衔,但各自职责又有所不同。 都官司负责官奴,囚犯,战俘等“隶户”,另外还要监督大狱。 比部司算是户部度支司和金部司的监察机构,防止有人贪赃枉法。 司门司则是承担关禁稽查的重任。 沈舟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刑部司可能性最大,可律法条文,刑名定罪也并非他强项。 算球,不管了,天塌下来有刑部尚书顶着,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温絮把陆知鸢的事情说清楚。 谁犯下的错误谁认,他可不愿意帮忙擦屁股,能递张纸就算是仁至义尽。 沈承煜此时带着家人在后院赏雪,笑问道:“絮儿打算什么时候跟舟儿坦白?” 温絮波弄着炉子里的炭火,轻轻摇头。 “总不能到成亲那天再让他知道吧?” 林欣接话道:“以舟儿的聪明才智,肯定发现了端倪,只不过害羞,不敢开口而已。” 王马夫早就将沈舟跟女装温絮见面时的场景说给过王爷和王妃听,并保证当时世子殿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小满当时也在场,小脑袋点的很是勤快。 沈承煜意味深长道:“知道当然好,就怕…”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吼,“温家小子,快快出来受死!” 沈承煜扶额道:“舟儿的脑子,在某些时刻总是不太灵光。” 温絮起身跟两位长辈行了一礼,随即向外走去。 沈舟见到来人,呸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温絮冷着脸道:“不知所谓。” 沈舟脚尖骤然发力,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大叫道:“我这两年可不在京城,时间也对不上,你自己去陆府把事情说清楚,莫要坏了人家姑娘名节!” 温絮随手挡下攻击,疑惑道:“什么事情?” “还跟小爷装蒜?” … 林欣扶着丈夫走在廊道中,默默的看着小儿女打闹的场景,会心一笑,“还是让絮儿做正妃吧,不过你要去宫里求一道圣旨,否则以陆家的地位,面子上不好看。” 温絮身份只是普通百姓,地位上跟齐王世子差了一大截,若无宫内敕封,难以服众。 此举正合沈凛心意,用儿子拉拢权臣,这是他这个开国皇帝该做的事,而孙子辈的皇后,最好不要跟朝中任何大家族有牵扯才好。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沈承煜点点头,“舟儿打不过絮儿,絮儿又听我们的,家里说到底还是咱俩说了算” 林欣斜眼道:“我听舟儿的。” 沈承煜苦笑道:“怎么又给绕回来了。” 王府广场上激战正酣。 沈舟叫喊声不断:“知道错了没,以后还敢不敢了?” “我这还没用两分力呢,要想少挨打,趁早认输!” “别怪我没给机会,是你自己把握不住!” 不知道还以为他占据上风呢,可现实却是每多说一个字,就会冷不丁的挨上一拳。 温絮力道控制的很好,既能让对方吃痛,还不会伤及体魄。 小半个时辰后,随着开饭的声音响起,二人这才各自后退几步。 沈舟一瘸一拐的走进大堂,嘟囔道:“这么丑的碗怎么还在?” 但见温絮扭头,又换了个话题道:“碗可以忍,但成亲之事休要再提。” 沈承煜坐下道:“不喜欢鸢儿?” 沈舟如实道:“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跟温絮情投意合,我横插一脚算什么事?抢亲?” “要是陆家嫌弃,老头子你可以收温絮当干儿子,我吃点亏,做他大哥。” “瞪着我干嘛?” 沈承煜笑道:“为父可以保证絮儿和鸢儿之间绝对清清白白,既然你没有不喜欢,亲事就算定了,还有一位,想不想知道是谁?” 此时桌上有一人默默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 沈舟先是一愣,随即脑筋一转,指着温絮道:“如果是他妹妹,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 林欣笑的乐开了花,看来小满说的不错,“一言为定!” 沈舟好奇的往温絮身边凑了凑,“你还真有个妹妹啊?” 话音刚落,他就忍不住惨叫一声,原来是鞋面上无缘无故多了一只脚。 次日,沈舟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刑部当值,反正都是三个月,不如快点熬过去,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可等他赶到府衙门前,却被衙役提醒今天是大朝会,又得无奈转去皇宫。 此时承天门外站满了文武百官,尚书令江左晦笑道:“老夫等人还以为沈郎中过几天才会上朝。” 沈舟虽是五品官,但毕竟有个世子身份摆在那里,是够资格跟三省大员站在一起的。 他揉了揉眼睛,“早知道就不来了。” 陆观潮在一旁轻哼一声。 沈舟现在有点不太敢看对方,若他真的跟陆知鸢成亲,还得喊上一声爷爷,说起来挺尴尬的。 江左晦笑道:“老夫闻着一股淡淡的酸味,谁喝醋了?” 三省老臣之间的相互打趣,其他官员可不敢插嘴,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另外一边的沈弈投来怨恨的目光,沈承璟遣去岭南道的探子,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姑娘而已,有那么难找吗? 他还打算抢在沈舟前头,好好显摆一番,一个陆知鸢哪比得上天下第一美人? 随着时间推移,承天门慢慢开启。 江左晦拍了沈舟肩膀一下,“今日就看沈郎中的了。” 第5章 柔然使节 沈舟不解,他现在都不好说有没有正式上任,毕竟衙门连官服都没有送过去。 从五品上的官员在其他州府可担任别驾之职,能震慑一方,但这里是皇宫,周围满是红紫勋贵,他算那根葱? 哎,就当做是尚书令的一句玩笑话。 苍梧的大朝会不同于古制,并非在重大节庆才开展,而是十日一次,正好选在百官休沐之前。 此举是为了沈凛能了解各部衙门近期的重要事项,以便及时做出调整。 沈舟兴致寥寥的跟随百官一同参拜,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上奏声。 户部尚书司徒允执率先出列,手捧笏板道:“臣启奏陛下,今冬关内道雪深三尺,七州四十二县屋舍倾颓,依景明八年制,请开义仓十五万石,并免今岁庸调。” 他担任此职不过一年,心气正高,每次都会抢先一步,不甘落于人后。 沈凛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准。另着内侍省拨毡帐三千顶,以朕冬猎所用充赈。” 司徒允执跪谢道:“陛下割爱济民,此等襟怀古今难寻,与盛世仁君何其似也!” 马屁精,沈舟随意给对方贴上一个标签。 能担得起这份“殊荣”的绝不止司徒允执一人。 后面的将作少监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他以重修郑白渠为引,得到沈凛“役期减半,日给盐三合、黍米二升。若有冻馁,监工同罪”的答复后,感恩戴德道: “陛下此诏,使臣想起去年减河东徭役三成之事。昔桀纣驱民筑台,今圣主恤民修堰,天壤之别矣!” 朝会就是这样,大臣们将想做的事情说出来,请皇帝当场批阅,最后歌功颂德一番,以彰显天子圣明。 帘子后的起居郎会一字一句将所有言论记录在《景明政要》上,这就是名垂千史的第一步。 沈舟往左侧挪了挪身子,斜靠在一根朱红色柱子上,闭目养神。 等百官奏完后,沈凛悠悠道:“宣柔然使节觐见。” 天子御令通过内侍传遍整座皇宫。 片刻后,一位老者出现在大殿门口。 只见他头戴赤狐皮翻檐帽,帽顶嵌狼首形金冠,狼眼镶波斯宝石。 垂落的貂尾缨络间,编入七色丝线象征北斗七星,额前缀着萨满赐福的青铜神面坠,随步伐撞击出空灵脆响。 “见过天朝陛下,外臣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献上柔然汗国最珍贵的明珠,二是为吾汗求娶天朝公主,愿以三百里草场为聘,结秦晋之好。” 沈凛膝下有三子二女,长公主已成亲多年,现在宫里只有一位年岁不过十六的二公主还尚未婚配,柔然国相斛律?明的目标就是她。 沈舟对此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汉话说的不错,还知道秦晋之好这个成语。 礼部尚书方竹上前道:“启禀陛下,自千年前起,中原便有和亲先例,若此番许婚,拢右道,关内道和河北道可免十年烽烟。” 在他眼中,用一位苍梧公主换取多年边境太平,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况且历史上也不止一位帝王这么干过,不会有损陛下声威。 “方尚书什么时候调去了户部?算盘珠子打的这么响?”李慎行冷笑道。 他虽出身耕读世家,但却是正儿八经的兵部尚书,在这种问题上绝不能后退半步,“上月河西急报,柔然劫掠苍梧商队三十七人,至今生死未卜,这等狼子野心,和亲岂非羔羊饲虎?” 一旁的沈卓反驳道:“只要亲事定下,本世子相信柔然国相会保证苍梧商队的安全,是吗?” 在兵部就职的一年半,他不止一次想拉拢李慎行为己所用,但不管许下何种承诺,此人就是油盐不进,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既然如此,不如将对方赶走,换个听话的人上去。 “这是自然。”斛律?明回答道,他奉命进入中原,表面上是为了和亲一事,可暗地里是想摸清苍梧底细,看看十三年太平时光,有没有磨灭坐在龙椅上那位男子的雄心壮志。 今日赞同和亲的官员,都是将来柔然汉国可以拉拢的对象,人数不少。 李慎行哑然的看着沈卓,出声道:“殿下,您…” “臣附议和亲。”户部主事丝毫不介意尚书大人怨毒的眼光,出列道:“钦天监有报,明年江淮或有水患,若能省下十万大军粮饷,国库则不必另有支出。” 此番言论更狠,居然想直接裁撤边军,这是收了多少银子? 沈弈欣慰的点了点头,接话道:“边军乃苍梧重中之重,十万之数有些过于巨大了,不如先裁三万?不够的银子再找户部补上。” “和亲可,裁军不可!”沈卓反驳道。 他知道对手是在刻意打压军方,如今萧钺坐镇十六卫,秦王府的影响力日渐衰弱,要再失去边军,沈承烁哪还有何资格跟沈承璟竞争太子之位? “卓弟莫要紧张,为兄也只是建议,最终决策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沈弈使了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若是圣上同意,不管裁军多少,哪怕只有数人,也代表着秦王一脉在宫内争不过晋王一脉。 之后还可以放出风去,说是晋王世子进言才能保下了数万边军。 大殿内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两位世子虽针锋相对,但却无一人反对和亲,想来是得到了陛下的授意。 有超过半数的官员一同躬身道:“臣等附议和亲之事。” 至于裁军,关系到皇位之争,能不提就不提,他们中不少人可以有今天的地位,靠的就是前任落马。 这两年陛下的心思愈发难猜,伴君如伴虎。 三省五位老臣闭目不语,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似乎在等谁先开口。 斛律?明与跟他一同上殿的男子相视一笑,苍梧帝君不是什么善茬,但这两位有机会继承的大统的皇孙却可一用。 争吧争吧,吵的越狠,柔然铁骑南下的时间就最早。 沈凛坐在龙椅上,用指尖轻叩鎏金扶手,目光掠过柔然使臣进献的赤玉狼睛,“既然诸位爱卿…” 一道略显刺耳的声音在太极殿内响起,“我今日才知道,苍梧的骨头原来这么软。” 第6章 朝堂上来了个年轻人(一) 沈舟的语气带着嘲弄,无奈,但更多的是愤怒。 当初国战时,一个个热血上头,文官恨不得亲自披甲上阵,这才过去十三年,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对内勇武,对外软弱,到底是哪个狗杂种带起来的风气? 赵燕两国至死都不曾撤回边骑,今日苍梧竟然有人敢言裁军?温柔乡里躺久了,忘了草原屠刀连孩子都不放过是吗? 沈舟心中有太多疑问想找人回答,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朝堂上衮衮诸公,尽做女儿态,丢人啊,丢人! 沈凛看着面目逐渐狰狞的孙子,将手轻轻搭在龙椅上,放下心来。 有些话他能说,三省老臣也能说,但都不如年轻人的怒吼来的更加震人心魄。 既然决定让沈舟继承大统,晋秦两位世子难免会成为踏脚石,这是沈氏一族避不开的命运,沈凛早就做好了打算。 文武百官言辞一顿,一同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看是谁敢在太极殿上大放厥词,这番话打的可不仅是他们的脸,就连皇室也没放过。 尤其是这两年新调任过来的六部侍郎,在三九寒冬里,竟感觉到一阵发热,似有汗水从背上涌出。 京官做派居然如此张扬? 沈舟冷哼一声,无诏走到众人面前,背对沈凛道:“多了不少生面孔,好事,有些人可能不认识我,在下沈舟,刚刚上任的刑部司郎中。” “按道理来说,一个从五品官是不够资格站在殿内的,但我比较横,又不太喜欢被人管,所以诸位今天有福了。” 还不知齐王世子身份的官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不喜欢被人管?哪个当官的头顶没有一片天?就算是三省大员,不一样要被陛下辖制。 新上任的礼部左侍郎正想出言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礼部尚书方竹一眼瞪了回去。 苦也,命也,怎么就没发现齐王世子也在。 若是早点察觉到端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当出头鸟。 这位殿下谁人不知,是个能把京城翻过来的主儿。 朝堂礼仪,上下尊卑,在对方眼里算个屁啊。 尚书省左仆射陆观潮睁开眼睛,小声道:“嘴下积德,莫要将百官得罪太狠。” 沈凛明显不适合开口,也只有他能以长辈的身份提醒两句。 沈舟还了个放心的眼神,扭头对着下面官员指指点点。 有些他能喊得上名字,有些则用那谁代替。 “你们这群怂包,怎么不把老婆和亲娘送去草原和亲?诰命夫人的身份也不差。”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立刻陷入嘈杂之中,这是太极殿,不是菜市场,不带这么侮辱人的,整得跟泼妇骂街似的。 陆观潮深吸几口凉气,看来刚刚提醒的还是不够清楚。 尚书令江左晦忍住笑意,小声道:“畅快!换老夫年轻时也不惯着他们,食君之禄,不担君之忧,‘怂包’二字用的极好,或者狗杂碎也行。” 侍中程砚农忧心忡忡道:“今日之后,殿下如何能将这群人的心收拢起来?” 江左晦抚须道:“处理墙头草需用雷霆手段,让他们疼,让他们怕,出了事反正有老陆顶着,咱们担心什么。” 陆观潮轻叹一声。 江左晦立即打蛇上棍道:“莫非陆大人顶不住?那就换老夫来,不过先说好,我家疏桐做大,你家知鸢做小,如何?” 陆观潮身躯一震道:“老夫来就老夫来,真当老夫这么多年左仆射是白做的?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你看,又急,咱老哥俩谁跟谁,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疏桐做小也可以,不过大概率都是侧妃(孺人),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陆观潮懒得搭理这个混不吝,桐儿如何能比得上鸢儿?她孙女得到圣上认可,齐王亲自下聘,宗人府录档,双方能一样吗? 沈舟随手抢过一个笏板摔碎,“诸公可读过《汉书》?‘和亲之论,发于刘敬,然匈奴益骄’。当年孝武皇帝若听汝等腐儒之言,何来卫青封狼居胥?尔等今日欲效刘敬,是要我苍梧再献几个王昭君?” 斛律?明摇头道:“柔然并非匈奴,苍梧也不是前汉。” 他很好奇这位年轻人的身份,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抹残暴,姓沈,莫非也是皇室中人? 这般作态,无视百官尊严,如何能争得过另外两位世子? 难不成是想舍官场而夺民心?真是有够纯真的,天子将满朝文武视作耳目,一个眼瞎耳聋之辈还妄图染指江山,愚蠢。 沈舟威胁道:“再吵吵我找人把你嘴缝起来。” 斛律?明不可置信的看着沈弈和沈卓,你们二人就放任对方这般嚣张?不打算趁机帮官员们说些好话吗? 沈弈正在酝酿措辞,但又怕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沈舟那张嘴是出了名的没下限,他总不能跟着一起把底线放低,齐王世子不要脸面,晋王世子可要。 沈卓则是不太敢给对方机会,终究两年前是他谋划的瓷骨斋刺杀,万一那人借机生事,他现在可没把握能打赢。 不过这样也好,说不定可以给圣上留下个不识大体的坏印象。 官员任何时候都能拉拢,不急于当下。 沈舟在殿内唾沫横飞,“一群瓜怂,食着关中的粟,喝着剑南的茶,倒要拿妇人的裤腰带守国门?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沈凛嘴角微微上扬,这才是沈家儿郎该有的风范,苍梧能打天下,自然也有信心可以守天下,不然每年为何要花费大笔军饷?难道只为了对付一帮不成气候的国战余孽?那未免也太高看他们了。 苍梧真正的隐患,于内在各地门阀世家,于外则是柔然铁骑。 别看沈凛在百姓眼中一副文皇帝的形象,但他骨子里的热血却从未熄灭过,现在依旧骑的了快马,拎得动陌刀! 沈舟情绪逐渐有控制的迹象,厉声道:“一帮驴草的羊粪蛋子,你们可知草原上有种秘药,专医男子萎靡之症?不如让这位国相帮忙寻来一些,给诸位治治?省得年过半百之后,硬不起来!” 第7章 朝堂上来了个年轻人(二)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安静的吓人。 熟悉沈舟的官员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圣上的反应。 这位殿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景明十一年春猎差点把满朝文武吓出个好歹,让“祥瑞”一词几乎成了苍梧的禁忌。 今天只不过骂人而已,没有耍其他花招,算是给足了众人的面子。 而本就不满齐王世子作风的文臣武将,一个个须发皆张,面红耳赤,试问谁家老爷们受得了这般侮辱? 就算是真的不行,那也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沈舟用嘲笑的口吻道:“奸臣自己跳出来了,都不用我费心思一个个去找。” 沈弈将心中打好的腹稿咽了下去,还好刚刚没出声,不然他必定要承担起大部分火力。 这场骂谁挨谁知道,不仅心里憋屈,还不能反驳,大家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出了皇宫还得面对百姓,形象不能毁。 就连沈凛都忍不住嘀咕道:“太难听了。” 在无人说话的太极殿内,忽然传来细微声响,立刻就被沈舟捕捉到,只见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耐烦道:“要不换你来?” 沈凛默默闭上嘴,装作什么也没说的样子。 新入京的官员见到这一幕,心脏刹那间似乎被一只无形大手捏住,这年轻人已经不能用胆大来形容了,简直就是视九族于无物,家里没人了是吗? 而更让他们肝颤的是圣上的反应,无所谓,不在乎,爱谁谁。 什么情况?晋秦两位世子可都不曾获此圣眷! 刑部左右侍郎觉得小腿发软,只能相互搀扶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年轻人一开始就自爆官身,是刑部司郎中,直属他俩麾下。 即便今天才上任,但管教不严的罪责无法推脱,四周同僚的眼神可都不怎么良善,像是要吃人。 二人在心底一同怒吼,到底是哪个王八犊子将沈舟塞入刑部的?这让他们以后可怎么办? 算了,明天的太阳还不知能不能见到,先顾好今天要紧。 刑部左侍郎陈迎新嗓音颤抖道:“大人,咱们就放任沈郎中这般胡闹吗?万一陛下追究罪责…”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是想问要不要提前跟京城里的棺材铺打好招呼,不然怕来不及。 死肯定死定了,但后事也不能太过仓促,好歹也是个四品官,身上穿的是紫袍,不然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刑部尚书童宏仁老神在在道:“莫要担心,就当是来看戏,反正与我等无关。” 陈迎新眼泪差点飚出来,这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吗?想想家里老婆孩子啊喂! 事已至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怕个屁! 陈迎新站直身体,打算死之前硬气一把,恶狠狠的回瞪周围同僚,他小时候盯着烛火能半个时辰都不眨眼! 他外祖母的,看谁眼睛先干!真当他一个新人好惹? 斛律?明悠悠道:“沈郎中莫非是齐王世子?” 沈舟撇嘴道:“关你屁事!” 斛律?明笑了笑,既然无人出声反驳,那就应该是了,“看来殿下对柔然汗国抱有很大成见,殊不知自苍梧立国后,双方茶马商道的生意就没断过。” 只要牵扯到商业,定然会有官员从中牟利。而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将会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狠狠的刺向同胞。 “你不说我还忘了。”沈舟呲牙道:“从陇右道往西往南,一路上哪些官员给草原商人行过方便?任由他们欺凌百姓?站出来给大家伙儿瞧瞧。” 众人噤若寒蝉,殿内响起数道吞咽口水的声音,自从江南东道观察使陆禹修和睦州刺史郑鸿被迫告老还乡后,本应该被视作政绩的茶马交易,顿时变成了能要人命的锋利铡刀。 沿途官员恨不得一路派军士随行,就是担心这帮草原土匪再做出有违苍梧律法的事情。 斛律?明见此计没有取得效果,叹气道:“两国和睦,不起刀兵才是双方共同的心愿。” “黄鼠狼给鸡拜年,眼里全是算计,这话自己信吗?”沈舟说罢就转身揪住晋王世子的脖领,“你也不知道他们在江南东道做的好事?居然同意和亲?脑子连的是大肠?” “舟弟,为兄…”沈弈略显慌乱,“为兄之前确有收到一些风声,但这是两码事,和亲亦是为了苍梧稳定。” “废物。”沈舟骂了一声后又看向秦王世子。 沈卓被吓得连连后退,完全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沈舟嗤笑道:“你也是。” 跟随斛律?明上殿的男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和亲之事关系到双方君王,你不过是个晚辈,哪有插嘴的道理,苍梧的教养就是这般吗?真如此的话,我汉还未必想迎娶呢。” 柔然国相脸色阴沉,“素和?刃,你…” 话未说完,就听沈舟大吼一声,“割孤!” “奴才在!” 随后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座太极殿。 沈舟掏出锦帕擦了擦手心,随意扔到地上,“素和?鲜卑大姓,不过如今跟锻奴一样,都是柔然养的一条狗。” “我打你一巴掌,够胆子还手吗?” “你…”素和?刃眼角不断抽搐,体内气机刚刚离开丹田,就立即被数股杀意锁定。 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出手,否则一定会死。 沈舟吐了口痰道:“就这还一品,什么玩意儿。”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见无人出声,沈凛平静道:“和亲之事,之后再议。” 沈舟头也不回的朝着殿外走去,大声道:“议个毛线。” 经过刑部尚书身旁时,他停下脚步,“我今日已然当值,莫要说我不曾点卯。” 童宏仁躬身称是,“殿下辛苦,是该回府休息一番。” 看着年轻人潇洒离去的背影,斛律?明郑重的行了个大礼,“此子有辱使节,还请陛下给外臣等一个交代,否则柔然百万控弦之士…” 沈凛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朕?” 沈舟站在太极殿门口,舒展了一下筋骨,运转气机朝一大群没资格上殿的官员喊道:“柔然说他们有百万控弦之士,苍梧该怎么办?”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用炽热眼神看着远处的陌生男子。 沈舟神色肃穆,腰间闪过一道寒光,“拔剑而已!” 第8章 竞速 太极殿广场上的官员品阶不高,换句话说就是年纪也不大,以青壮为主,比起所谓的隐忍和退让,他们更愿意用鲜血去换取国家璀璨的未来。 一阵阵山呼海啸的死战声响彻京城,弄得宫外百姓误以为柔然打了过来,男子纷纷回家操起菜刀榔头,只等圣上下令,他们即刻就奔赴前线,就像国战那时一样。 妇人女子虽眼中不舍,但依旧在帮儿子丈夫收拾行囊。 沈凛静静的聆听了一会儿,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开口道:“这就是朕给的交代,国相满意否?” 皇帝已经表态,即便是最赞同和亲的官员也不敢多说什么。 苍梧不是一言堂,但可以是一言堂。 萧钺上前单膝下跪道:“末将愿做先锋,势必一举攻下木末城。” 有武将之首做表率,其他十六卫将军随即一同跪下道:“请陛下下旨!” 如此情景是斛律?明最不想看到的,一个上下一心的中原,无论草原历经多少代雄主,即便是马蹄声传到岭南,也依旧无法摆脱被驱逐的命运。 伟大的狼神似乎总敌不过汉家的仙佛,这是他的悲哀,亦是柔然的悲哀。 斛律?明闭上双眼,似乎这样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骄傲的头颅慢慢低下,“外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求陛下垂怜,将公主许配我汗,让中原的文明火光,能在蛮夷之地开花结果。” 说到“蛮夷”二字时,他整个心都在滴血,但不表现的谦卑些,怕是这桩婚事再无半点可能。 一位和亲的公主,最重要并非她本身,而是随行的那些侍从,官属和工匠。 尤其是工匠,在草原上可谓价值千金。 柔然有好马,可却无好刀。 沈凛没有继续多说,而是下达了退朝的命令。 等百官离开太极殿后,他忽然笑了一声,“刚刚答的很好,朕很满意。” 割孤微微躬身,“奴才是被世子殿下勾起了少年心性,就跟当初追随陛下时一样。” 在他们主仆二人私下谈话中,世子和殿下都意指同一人,那就是沈舟。 沈凛起身感慨道:“年轻真好。” 他曾无数次梦回沙场,醒来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看着铜镜中反射的白发,良久无言,终归是老了。 … 沈弈和沈卓并排而行,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这次判断失误,白白让沈舟在百官面前又露了一次脸。 尤其是秦王世子,他本该按照本心主战才对,这样方能让沈承烁有再次领兵杀敌的机会。 可机会不等人,世间也无后悔药可卖。 沈卓叹气一声,“经此一事,大伯还能收住文臣的心吗?” 礼部尚书方竹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确实没那个胆子跟沈舟据理力争。 其他五部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日后若是碰到类似的事情,恐怕依旧是今天这个局面。 至于三省,都快跟齐王世子穿一条裤子了,不提也罢。 沈弈为自己今天的表现而感到耻辱,握紧拳头道:“事在人为,况且苍梧也不只有六部,还有九寺五监和一众散官,亦是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说完他问道,“你呢?今日和武将们离心离德,二叔不会怪罪?” 秦王府的处境更是艰难,沈承烁交出兵权后,少有跟十六卫将军们见面的机会,全靠国战时攒下的威望,如今兵部换主,镇军大将军设立,一切都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沈卓自嘲一笑,“会习惯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开诚布公,言语里全是真挚,脑海中却满是算计。 沈弈用鞋尖轻点地面,“我俩确实失了先机,但不代表不能补救。” 沈卓疑惑道:“你能调集吏部官员上奏,我可未必指使得动兵部,李慎行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沈弈摇头道:“非也非也,今日朝堂上陛下已然表态,再上奏不过是锦上添花,难以扭转咱们的颓势,需从其他方面入手。” 京城很大,能利用的人很多。 沈卓拱手道:“还请堂兄教我。” 低头不是认输,对方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定然是想拉他入伙,既然如此,不妨把礼数做足。 沈弈微微一笑,“你我二人虽离开国子监有段时日,但跟不少同窗依旧保持着联系…” 学子不属于士农工商,但代表着苍梧的未来,是朝廷日后的顶梁柱,谁敢不把他们的意见放在心上? 沈卓恍然道:“年轻人最易热血上头,只要添油加醋的将事情告诉他们,咱俩再装作幡然醒悟,亲自带众人前往承天门…” 沈弈接话道:“在百姓眼中,没有醒悟这个环节,他们只会看见两位世子带头反对和亲,说起来咱们还得感谢舟弟,毕竟他的名声实在太差,无人会相信一位浪荡皇孙会因家国之事大闹太极殿。” 至于文臣武将,更是不用担心,沈舟言语恶毒,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还不知有多少官员正在暗中谋划,想要将齐王世子逐出朝廷。 沈卓狡黠一笑,伸出右手道:“双剑合璧!” 沈弈勾起嘴角,拍了上去,“反败为胜!” 沈舟离开皇宫后,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又折返回去。 左卫值守看着来去匆匆的齐王世子,脑子里满是疑问,还有大事发生?这位殿下真的是片刻不得安宁。 沈舟从侧方穿过太极殿,正好跟散朝的官员失之交臂。 随后他径直来到后宫,打算找那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姑姑好好聊聊,把皇帝肮脏无耻的计划都说给对方听! 可还不等到公主殿,沈舟就看到了身穿黄袍的沈凛,气冲冲道:“你还敢来此处?” “朕有何不敢?倒是你小子…” “躺在地下的太爷爷要是知道你想和亲,祖坟都得炸飞两丈!” 沈凛脚步不停,“朕只是说再议,可不曾答应,莫要冤枉好人。” “贼心不死!”沈舟发现对方已走到自己前面,立刻警觉提速,“想抢先一步劝说长乐姑姑?老胳膊老腿的,能追得上小爷?” 第9章 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沈琇宁,年方十六,贵妃云所出,尚未婚配,所以还一直居住在宫内。 沈舟如一根离弦之箭般穿过月华门,闪身来到公主殿前。 沈凛一路小跑,可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自言自语道:“朕又不理亏,追这么着急干嘛?” 割孤伸手扶住皇帝,轻声道:“望陛下保重龙体。” 沈凛指着前方,口干舌燥道:“让这混球赢一次。” 早知道就晚些再给臭小子洗经伐髓,弄得他现在还挺尴尬。 因为江南的两仪净业大阵,钦天监监正的右臂至今依旧行动不便,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告假养伤,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沈舟扭头挑衅的看了一眼,呼喊道:“长乐小姑姑,齐王世子求见。” 屋内少女慵懒的打了个哈欠,随后传来一阵细小的穿衣声。 片刻后,沈琇宁出声道:“日落西山黑夜晚?” 沈舟抬腿迈进殿内,自顾自找了个木凳坐下,笑道:“猛虎随行,寻不见回家的路。” 这是他们很久之前约定的暗号。 沈舟幼时常跟其父入宫,沈承煜忙于三省事务,他则独自一人四处玩耍,加之本身就比较好动,什么凝云阁,神龙殿,甚至包括被封禁的东宫,都留下过少年的足迹。 某一次闲逛时,他遇见了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姑。 沈凛三子一女成亲的都很早,沈琇宁虽独得父皇母后恩宠,但却无半个同龄玩伴。 年纪相仿的二人一拍即合,很快熟络起来,于是大内多了两道身份尊贵,但却活泼异常的身影。 之后沈舟觉得宫里还是太过烦闷,便邀请长乐去街面上耍耍,并以各种小吃玩具为引,成功骗得沈琇宁点头。 可承天门不是那么好出的,尤其是左卫值守未曾接到圣令,怎么可能允许公主出宫。 沈舟绞尽脑汁,在小姑姑的配合下,花费数月,成功在宫墙西侧挖出了个一尺二的小洞。 最后二人为了不让皇帝察觉,特意用暗号来打探互相情况。 猛虎随行,说明沈凛就在身后,今日不宜出宫游玩。 本来这个小队还有沈皓和叶望舒,可他们一听要进宫接公主,跑的比兔子还快!简直没有半点义气可言。 沈琇宁叉着腰,脸色阴沉的都能掐出水来,“出京也不告诉我一声,可真有你的。” 沈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事出匆忙,而且你在宫内,肯定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沈琇宁骂了一声叛徒。 此时沈凛出现在门外,挥手屏退左右,笑呵呵道:“朕没来晚吧?” 沈舟斜眼道:“没晚。” 沈琇宁规规矩矩的施了个万福,柔声道:“父皇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女儿?” 京城里的沈氏子弟,除了沈舟外,在长辈面前都很有礼数。 可偏偏就是这位齐王世子,最得陛下宠爱,任他如何肆意妄为,依旧过得逍遥自在。 若是其他皇孙犯下火烧国子监这种重罪,怎么可能只是禁足了事,况且还有人看见齐王世子第二天就骑着仆役出门,好不威风。 禁足了吗? 禁了,但也没禁。 如禁。 有一些沈氏子弟也想有样学样,不拘着自己的性子,可还不等在外享受半天,就被父母拖回家中暴打一顿。 “沈家不孝子有一个就够了,多了你以为圣上不嫌烦?” “那家伙连宗人府都敢顶撞,你呢?见了宗令腿都发软。” “别跟我说陛下不管,陛下要真管起来,你能扛得住?咱家能扛得住?” 齐王世子目无王法的名声,一大半得归功于同族兄弟的宣传。 他们聚会的时候,总会聊起那位堂兄或堂弟,眼神里满是羡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渐渐地,京城百姓便都知道齐王世子无法无天的做派。 沈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皇帝,抢答道:“他是来糊弄你的,别信!” “嗯?”沈琇宁楞在当场,“父皇骗我有什么好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沈凛欣慰一笑,果然女儿才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这臭小子就是个漏风的斗篷,穿出去都丢人。 他是苍梧帝君,跟儿子讲君臣之义比父子之情更多,而且孩子们小时候正处于战争年代,更顾不上交流感情,只有这个闺女出生在国战末期,能让沈凛记得自己还是一位父亲。 沈舟眼神中流露出一抹不耻的光芒,“妄图把闺女嫁去柔然,委曲求全,这是一个当爹的能做出来的事?” 正在喝茶的沈凛被呛的猛咳几声,“满口胡言,朕何时答应过?再议二字听不懂吗?” 沈舟冷笑道:“再议就是同意,只不过想拖上一段时日,等大家慢慢都接受这件事后再提出来,好计谋,心眼都花在家人身上。” 沈凛这算是第一次在不占理的情况跟对方交锋,果然言辞犀利的很,他现在都有些同情今早上朝的百官。 明明是未经验证的猜测,臭小子说的义正言辞,好像他就这么想似的。 沈琇宁还没消化完和亲的信息,就听二人突然吵了起来。 正欲开口,却见沈凛挥手让她稍安勿躁,“斛律?明说他们有百万骑军,你就不怕?” “吹呢!”沈舟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桌上,“数千年来,外族最鼎盛时最多也就三四十万骑兵,外加六七十万步卒,其中还有部分是地方驻军和后勤部队,就算柔然可汗雄才大略,那也得有草场让他放马牧羊才行。” 沈凛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起码混小子不是一时冲动才说出的那番话,但表面他还是装作忧心道:“就按你所说,但苍梧如今边军十五万,骑兵二十万,步卒四十五万,两相对比,差距不小。” 沈舟沉思道:“按照以往交手的情况来看,小规模战斗双方各有胜负,但苍梧一旦人数过千,结起军阵,凭借甲胄优势胜算更大。步卒不用太过担心,要想决出胜负,还是得从骑军入手。” 沈凛接话道:“虽然柔然军不善攻城,但朕也不想将战火蔓延至苍梧的土地上,所以…” 沈琇宁听出了言外之意,默默跪下,颤声道:“女儿愿意嫁往柔然。” 第10章 泪洒国子监 战争不是单纯的纸面数据对比,也和后勤,装备,将士能力等息息相关,但毕竟双方没有大规模交锋过,不好判断孰强孰弱,皆以同等视之。 所以现在看来,若想御敌于国门之外,骑兵数量上的差距就需要格外重视,从这方面讲,苍梧还没准备好。 沈琇宁身为公主,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能以她之身,为苍梧谋得发展的时间,受些屈辱又算什么。 沈舟怒其不争道:“小叛徒,这还没聊完你就先跪了?” 沈琇宁抬起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但嘴角依旧挂着笑意,“父皇一直不曾说过驸马人选,想必也是为了今日,长乐是个女子,帮不了苍梧太多,只能以此身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皇室子弟,命运向来不由自己选择。 沈凛觉得胸膛一紧,苦笑道:“在你们眼里,皇帝心中只有利益是吗?朕确实为你的婚事头疼,但不是因为柔然,那个老匹夫,能配得上朕的掌上明珠?” 沈琇宁笑容僵在脸上。 沈舟解释道:“年纪太小,辈分太大,找个老头子肯定不行,官员之中也没有合适子弟与你相配,愁啊。” 说罢他站起身帮皇帝轻揉太阳穴,原来大家都是一条心,早说嘛。 沈凛不屑道:“臭小子现在知道献殷勤了?” 沈舟面不改色道:“陛下是英明的,勇敢的,无畏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别怪罪。” 沈凛轻哼一声,“马屁拍的半分水准都没有,难听的很。” “好嘞,我立马收声。”沈舟果然闭上了嘴,但手里的力道却在加大。 沈凛脸上涌现出红色,咬着牙道:“若是舟儿明天就想登基,不必如此作为,跟朕说一声就成。” 沈舟被吓得落荒而逃,就连桌上铁剑都忘了带上。 沈凛笑着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温柔道:“日后出宫,可莫要再钻狗洞,上次舟儿就被卡住,露了半个屁股在外面让人笑话。” 沈琇宁破涕为笑,嘿嘿道:“多谢父皇。” … 大雪数日,终得见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 国子监内人来人往。 由不得学子们不努力,再过几月,即将迎来春闱,寒窗苦读十数载,只为金榜题名时。 苍梧对举荐一途把控的极为严格,要想通过陛下和三省的考核,还不如直接参加科举来的简单。 而女学子那边气氛则轻松的多,她们不用为此烦心,若是有志要做内官的,家中早就帮忙铺好了路。 这可不是走后门,而是后宫女官多为门阀世家亲属,身世清白,更得皇后贵妃信任。 要是换一种不好听的说法,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疏桐嘟着嘴抱怨道:“你们俩都快嫁做人妇,到时候就剩我一人孤零零的待在国子监,真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的。” 她是尚书令江左晦最小的孙女,言语与其爷爷颇有几分相似。 叶望舒亦是满脸苦涩,“知鸢肯定不用担心,齐王妃都把镯子送她了,我可就惨喽,家中老父亲还不知那位要上门提亲,到时候说不定会打起来。” 叶无救在京城中最看不上的人就是沈皓,其父母都是赫赫有名的军中强人,他在这般年纪居然只混了个火长,简直是不入流中的不入流,有损永新王几代人攒下的威名。 陆知鸢一时不知该先安慰哪位好友,只得陪着她们一起伤感,现在笑出声明显不太礼貌。 江疏桐用笔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傻”字,“我才不要嫁人,你看沈舟回京这么久都没来看陆姐姐,男人都是一群没良心的货色!” 陆知鸢刚想帮心上人辩解两句,就见外面有一大群同窗路过。 三人同时被勾起好奇心,终止闲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沈弈等人差不多聚齐,面色悲痛,几次哽咽无言。 有学子好奇道:“弈兄这是受了打击?难不成在官场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应该啊,以你的才华,考核地方官员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才对。” 一句话不仅问了问题,还送上一个小小的马屁,不用说也知道,此人定然是想搭上晋王府的大船,好方便以后平步青云。 虽有学子不耻这种行为,但也没有出声反驳,为人处世,亦是学问之一。 孤臣,那得是深得陛下信任,还能压得住百官的人才能做的,他们现在还差的太远。 沈弈等情绪酝酿好,破声道:“柔然欺我苍梧太甚,竟然妄想迎娶长乐公主,说要是不同意便派兵来夺!” 周围先是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随即立马爆发出猛烈的喝骂声。 一群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马匪,居然敢公开威胁朝廷?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弈羞愧道:“可怜我和卓弟,被柔然国相斛律?明最开始谦卑态度所蒙骗,以为对方是真的想跟苍梧结秦晋之好,若非有人当场拆穿,差点酿成大祸。” 沈卓含泪道,“我们太年轻了。” 因为年轻,所以斗不过老谋深算的柔然国相,顺带为他们同意和亲之事找了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要怪就怪斛律?明太过狡猾! 至于那个拆穿阴谋的英雄,连名字都不配出现。 反正是有这么个人,至于是谁,无所谓。 在场有不少官宦子弟,但他们不打算跟众人解释细节,尤其是那些家中父兄曾被指着鼻子骂的,恨不得世界上再无人能记起齐王世子。 叶望舒哦了一声,难怪父亲上完大朝会后那么开心,原来是苍梧要跟柔然开战,“你们说这席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她们的父兄很少会在家里谈及国事,就算谈也不会当着女眷的面。 江疏桐摇了摇头,“真话可能传递假消息,假话也可能传递真消息,不好说。” 叶望舒撇嘴道:“那就别说,反正说了跟没说一样。” 陆知鸢则是道:“他不会同意的。” 沈弈偷偷在眼角抹了两滴辣椒水,潸然泪下道:“可怜我身为皇族,却连姑姑都保护不了,有愧祖宗,有愧家国啊!” 第11章 大事不好 柔然那帮贼子简直欺人太甚!不仅企图染指苍梧公主,还将两位有望继承大统的世子逼得泪洒国子监,这跟骑在中原头上如厕有什么两样? 可怜沈弈和沈卓,明明有能力召集群臣反击,但却恪守礼仪,不愿用身份压人,只能来此与同窗抱怨两声。 有人痛骂道:“朝廷文武百官都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吗?连主死臣辱的道理都不懂?” “等我高中后,挤也要挤进去御史台,好好参他们一本!” “那我就去刑部或者大理寺,负责抓人!” 周围官宦子弟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现在的情况跟前几日太极殿上何其相似,挨骂的都是同一批人。 唯一的区别就是齐王世子说话更难听。 见情况往预料之外发展,沈弈急忙道:“诸位大人都有各自的难处,不怪他们。” 想不出好理由解释,便打算随意搪塞过去。 不然这次计划不成,他还得被迫跟沈舟拴在一条绳子上,到时候大家都别想拉拢六部官员,让秦王世子平白无故捡个大漏。 沈卓朝着角落递过去一个眼神。 有男子越过众人,义愤填膺道:“娘洗皮,柔然这帮杂碎现在应该还住在客省,谁有胆子与我一同去放把火!” 沈舟开了个坏头,弄得国子监学子怒气最盛时就会扬言烧了谁家的房子,借此来表达他们心中的不满。 学堂内,叶望舒快速拍手道:“好诶好诶。” 陆知鸢不解道:“叶姐姐,你也想去吗?” 叶望舒满不在乎道:“这把火一点,柔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跟沈皓就可以像前任永新王夫妇那样,一同上阵杀敌。” 江疏桐叹气道:“战场并非玩闹。” 话本中的战争哪次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多少好儿郎因此回不了家乡,每每读到此处,她都眼含泪水。男子是男子,英雄是英雄,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叶望舒可不管这些,她虽刺绣不行,但却专门给自己造了一身铠甲,就等上阵那天。 以后府里的孩子是继承永新王的爵位,还是继承她的呢?好烦。 沈弈看着众人情绪被调动起来,目光坚定道:“我等乃苍梧子民,不能失了大国体面。” “难不成就任外族欺凌?弈兄,你可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欲扬先抑得先“抑”,都是早就计划好的说辞。 沈弈从小就以储君的身份要求自己,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等了片刻后,他诚恳道:“在下并非这个意思,虽我等不能去放火,但也得让圣上和文武百官知晓苍梧少年的满腔热血,一心为国。” 男子附和道:“既如此,那就由弈兄牵头,国子监诸位同窗定然从令如流,大家说是不是?” “理应如此。”众人异口同声道,他们虽无官身,但也不怕为国请愿。 沈卓眼里闪过一抹怒色,说好的二人联手,如今可只有晋王世子一人出尽风头。 好好好,还在耍小心思,这是连他也算计上。 沈弈拍了拍秦王世子的肩膀,“卓弟可愿助为兄一臂之力?” 沈卓低下头,嘴角轻轻勾起,“一切都如堂兄所愿。” 沈弈扭头看向学堂内,“诸位呢?” 女学子皆为家世显赫之辈,若是她们点头,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叶望舒才刚刚开口,就被江疏桐捂住嘴巴,国子监里似乎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不,是两股。 陆知鸢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道:“还需请示一下家中长辈。” 沈弈面对朝思夜想的女子,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略感疲惫道:“要是舟弟在此,定然会同意。” … 齐王府。 沈舟盘腿坐在十丈宽的浴池之中,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 初学武时,他总嫌剑不够快,寒芒中会裹着躁气,待斩落无数青竹后,方明白真正的锋锐往往藏在鞘中,练剑与养剑,都需下苦功夫。 入四品,沈舟时常与山瀑较量,水幕被劈开复又合拢,千万次的重复让他懂得一个道理,至坚之物终将被至柔吞噬。 于是改削为点,剑尖刺入激流的刹那,山瀑倒悬三寸。 原来所谓的破绽,不过是快慢交错的缝隙。 剑道一途,至高至远,他还只摸到了点皮毛。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沈舟睁眼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袍,生气道:“谁啊?不打招呼就闯入,家里这是没规矩了吗?也不知跟谁学的。” 陆知鸢也没想到对方正在沐浴,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般大小,难怪刚刚王妃的笑容格外意味深长。 沈舟紧了紧袍子,尴尬道:“还看?咱可没成亲呢。” 还好他练功时穿了裤子,不然就亏大了。 陆知鸢满脸羞红的转过身,用手捂着眼睛道:“你快把衣服穿上。” 半盏茶后,沈舟点了女子额头一下,满脸坏笑,“早知道你馋我的身子,几个月都忍不了了?咱俩现在按道理不能见面才对。” 陆知鸢双目紧闭,两只白皙的胳膊在空中不断挥舞,“呸呸呸,是因为其他事情。” 她也知道不能见面,可心里就是有些想念。 沈舟坐下道:“何事能让陆大小姐如此慌张?我还蛮好奇的。” 陆知鸢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松了口气,将沈弈游说国子监学子的事情说了出来,随即小声问道:“你竟然会让给其他两位殿下?” 在她印象里,京城中论起闯祸的能力,齐王世子排第二,没人敢去争第一,而且还牵扯到长乐公主,对方怎么说也该挺身而出才对。 沈舟手指轻敲桌面,很快就想通了症结所在,“求名求利而已,两个小东西希望借助学子帮他们挽回颓势。” “你不去吗?” 沈舟指了指自己,“我?朝堂上已经骂过了,没必要再做无用之举,皇爷爷不会同意和亲的。” 陆知鸢这才放下心来,却见男子换上了一副贱兮兮的表情。 “来都来了,要不今晚就在府里住下?” 陆知鸢呼吸急促几分,慌张道:“胡言乱语。” …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沈舟被仆役的声音吵醒,“殿下,大事不好,有学子死在了朱雀大街上。” 第12章 事情经过 沈舟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确定没听错后才坐起身,心想京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乱? 当街行凶,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同样是违法之事,官府在量刑时也会考虑影响大小。 看来这次的犯人,心中怨气颇重。 流浪许久的沈舟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衫,从架子上取了件白狐裘,随意挂在手臂上。 以他现在的体魄,不过几场雪而已,影响不大。 等沈舟走到府门外,只见一群人同时低身行礼,“见过殿下。” 齐王世子虽担任刑部司郎中之职,可皇孙身份明显更加尊贵,官场上讲究一个称上不称下,唤实不唤虚。 就比如尚书令江左晦还兼任着金紫光禄大夫的散衔,但谁敢喊一声“江金紫”?这不是骂人呢嘛。 沈舟嗯了一声,“尔等是为了今早血案来的?可这与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干系。” 该管的事他一定会管,但不该管的事还是不插手为好,否则朝廷为何每年要花费重金养着上万名官员?钱多了烧心? 冲动和愤怒能解决问题,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苍梧版图太大,人口太多。 京兆尹朱怀谨鞋上满是雪水,鼻孔处冒出两条白气道:“启禀殿下,此案本该由京城府衙审理,可事件重大,圣上震怒,明令三司协同调查,童尚书说刑部由您出面最好。” 一旁另一位蓄着短须的官员行礼道:“下官张仲宣,大理寺少卿。” 沈舟知道自己就是充数的,有两位四品大员在,倒也不用他劳心劳力去思索,随即转身让仆役牵来两匹好马。 朱怀瑾致谢一声。 沈舟坐在马上,轻拉缰绳,放缓速度,朝着刑部司员外郎道:“把事情经过说与我听。” 郭崇在脑海中盘算一番,轻声道: “今早大批国子监学子聚集在光化门,手持‘不和亲,不割地,愿以身,守家国’的横幅,经修真,普宁…过西市…达永阳坊,然后东行,直至芙蓉园,继而转北,由兴庆宫和东市拐角处往西。” “过皇城安上门,由朱雀门往南,最后在明德门折返途中被射杀。” 沈舟面色凝重,好家伙,除了东北角外,几乎绕了京城一周,不但路过东西两市,沿途还有七十五坊。 朱怀谨一夹马腹,前进半个身位道:“下官一接到消息就下令全城搜捕行凶者,相信很快就能有消息。” 沈舟皱眉道:“有人看到凶手长相?” 朱怀瑾摇了摇头。 沈舟干笑一声,那还搜捕个屁,朱雀大街上茶楼酒馆林立,若凶手身怀武艺,搭弓后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藏,还能把附近数万百姓都抓回去问话不成?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案发现场,一群白衣学子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脸色蜡黄,就像是一堆被摆放整齐的木头。 昨日还立誓要春伟夺魁的同窗,今日便横死当场,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地上两位男子被同一只箭斜着贯穿胸膛,紧紧贴合在一起,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不甘的表情。 天寒地冻,已然有些僵硬。 沈舟默默记下现场情景,吩咐把守四周的衙役将尸体抬走,让他们尽快去找仵作查验。 虽然结果一目了然,但必要的程序不能少,防止有人以案掩案,万一之前还被下过毒呢。 随后他拽来一位身上还沾有血迹的白衣学子,问道:“一路上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比如四周楼顶上。” 箭矢插入的角度自上而下,而且力道惊人,行凶者当时定然站在高处。 男子迷茫的摇了摇头,他当时正沉浸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忽然就感觉脸上一热,等一转身,就见两位好友像一根吃剩的糖葫芦般躺在地上哀嚎。 朱怀谨见没有插话的机会,默默的闭上了嘴,反正换他来也是一样。 沈舟转身看了一圈,出声道:“把参与游行的学子都带回去问话。” 张仲宣勾了勾手指,随后赶来的大理寺值守立即将众人围成一圈。 有学子怒问道:“你怀疑是我们下的手?” 沈舟懒得解释什么,而是道:“这个要问的仔细些。” 张仲宣出门时得到过大理寺卿的授意,只要齐王世子做了决定,万万不要反驳,遵命就是。 否则下次对方于百官面前骂人,大理寺同僚可不会帮忙辩解半句。 这本不应该是他的差事,可无奈上面点名,说什么京兆府尹是四品官,大理寺也不能落了面子。 哎,官大一级压死人。 当差真的很苦,伺候完圣上伺候上司,现在还多了个世子殿下。 这时学子中有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气息紊乱道:“舟弟,是我,我就不用去了吧?” 沈舟被打断思考,抬头跟周围大理寺值守道:“这位是晋王世子,大家一定要以礼相待,万万不能让他跑了,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沈弈听到前半句时还满心欢喜,可越往后脸色越难看,什么叫不能让自己跑了? 张仲宣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这要是换做他来,还真不好处理皇室长孙,大理寺卿果然有先见之明! 沈舟现在手上什么线索都没有,拎不清头绪,问道:“两位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二人同时沉默,如果换做其他刑部郎中,他们或许会摆摆四品官的架子,说些没营养的场面话。 但眼前是这位,还是算了,在没有完全摸清齐王世子的性格之前,万不能引火上身。 … 刑部尚书童宏仁坐在公堂里翻阅卷宗,神情颇有些自得,殿下就不是一个安生的主,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对方在外面散散心。 查案嘛,一个月是查,两个月也是查,三个月很快就能过去! 突然,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他的笑容,左侍郎陈迎新拎着官袍下摆,迈着小碎步来报,“童大人,殿下将上千名国子监学子全都带回了刑部,这可如何是好?” 童宏仁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快,快准备一个房间让殿下问话,还有,说本官不在。” 陈迎新神情有些扭捏。 童宏仁瞬间看穿对方的想法,“你要也不在就换个人去传话!” 第13章 盘问 国子监在苍梧的地位尤为特殊,读书人倘若迈入了那道棕色木门,只要不自甘堕落,以后成就远非常人可比。 不夸张的说,再过三十年,京城中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将出自其中。 童宏仁脑袋像是要炸开似的,三个地点,怎么偏偏就选中刑部,大理寺不更空旷些。 得罪了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以后家中晚辈还有机会在朝堂上立足吗? 沈舟得知刑部尚书不在后,随意找了个偏房,让人将里面杂物清出,放上了四把椅子,然后大摇大摆的坐在中间。 其余两人行了一礼,按照官职大小分列左右。 正四品下和从四品下,也不用争来争去。 右侧的大理寺少卿张仲宣拱手道:“殿下,先找哪位学子询问?” 沈舟想了想道:“先整沈弈,早就看他不顺眼,每天拿着把破扇子走来走去,附庸风雅。” 此言一出,把身旁二人吓出一身冷汗,殿下这是想挟私报复? 可他们也不敢求情,晋王世子是皇孙,齐王世子也是皇孙,在陛下没有明确指示之前,谁也不能得罪。 片刻后,沈弈被请入房内。 众人无言,只听门窗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沈弈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地面,他再也忍受不住这般压抑的氛围,故作镇定道:“舟弟,此事绝非为兄谋划,当时…” 沈舟寒声道:“在这里,本官是刑部司郎中,而你是嫌犯,不要扯亲戚关系。” 沈弈瞬间改口道:“大人,当时我也在人群之中,与被害同窗不过数丈之遥,怎会…” 他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眼珠流转不定,慌张的情绪溢于言表,“那贼子的目标说不定就是我,只不过射偏了。” “一定就是这样,两个普通学子哪用得着废这么大功夫?” … 沈舟之前就评价过对方,是个外表冷静,但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怂包,两年过去,依旧死性不改。 朱怀瑾小心措辞道:“晋王世子先不必紧张,事情我等定会查明,问你什么说什么就好。” 沈舟脚尖轻点地面,迅猛的气机弥漫整个房间,震得梁柱不断摇晃,“策划这次游行的人是谁?” 沈弈被压得喘不过来气,艰难道:“是…是我。” “原因为何?” 沈弈神色一顿,不想将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出来。 他有志成为苍梧下下任帝君,拉拢人心的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说,否则以后可怎么办? 沈舟面无表情,鞋尖轻碾,眼中闪过一抹凶光,“不说就死。” 沈弈脸色刹那间由红转紫,眼看就要昏死过去,挣扎道:“为名…为利。” 沈舟收起气机,淡然道:“猜到了。” 沈弈扶着椅背大口喘气,心中怒吼道,那你还问? 张仲宣和朱怀瑾不自觉将身体坐直,这位齐王世子还真是恶趣味,骂人揭短,打人打脸。 日后就算晋王世子真的有心为苍梧,为百姓做些实事,也会被误解成为己谋利。 二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对方心中复杂的情绪。 沈弈的供词只有在场四人听闻,难不成齐王世子是想拉拢他们俩? 若将屋内之事宣扬出去,就相当于帮助齐王打压晋王。 这是什么,投名状啊,还是齐王世子亲手递过来的投名状,对方就差说一句,“你俩去把事情给我办妥。” 皇储之争,很凶险的,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要不要干呢? 殊不知沈舟根本就没思虑这么多,他就是想趁机报复一下沈弈而已,什么货色,还想娶陆知鸢? 随即转回正题道:“你跟被害那两人熟吗?” 心力交瘁的晋王世子摇了摇头,他现在自信心极度受挫,需要好好静养。 沈舟抬了抬下巴,“找几个熟悉被害者的人进来。” … 刑部内院,童宏仁给自己披了两层厚厚的棉被,看着桌上的热茶发呆。 这时左侍郎陈迎新走了进来,问道:“大人您这是?” 童宏仁抽了抽鼻子,“本官病重,今日告病在家,你没见过我,刑部所有人都没见过我。” 当初陛下提议让齐王世子担任刑部司郎中时,他就该毫不犹豫的拒绝,大不了一头撞死在大殿内,也好过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刑部已经被其他五部视作贼寇,现在又多了个国子监,将来的日子,每一天都会充斥着腥风血雨。 祭酒叶松在中原文坛是什么地位?泰山啊。 刑部今天敢抓国子监学子,明天就会有一封青色的奏章递到陛下的案头上。 只要里面稍微表达两句对刑部尚书的不满,童宏仁必将遭受整个中原读书人的唾骂,死后还想谥“文恭”?去狗肚子里做春秋大梦吧。 陈迎新坐下道:“大人,我觉得您有点太过小心谨慎,这也不见得是坏事,万一将来殿下…嗯嗯,对吧?” 童宏仁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若齐王世子有这份念头,他就算拼命也要成为苍梧历史上第一位孤臣。 六部,国子监算得了什么?赌一把大的,干就是了! 可这位殿下,是当真没有这份心思,否则也不会远离京城两年之久,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童宏仁叹气道:“跟你这个岭南道来的新人解释不清楚。” … 审问学子的房间只剩三人。 被害者的情况都已经打听清楚,身世清白,平日里谦和恭让,不曾与人结怨。 而且由于家境窘迫,连国子监的大门都很少出。 张仲宣托着下巴道:“如此这般,确实难以下手,或许只能等仵作和衙役走访的结果。” 不怕熟人作案,就担心随机行凶。 朱怀谨轻声道:“有没有可能是柔然人下的手?毕竟学子们就是因为反对和亲才走上的街头?” 沈舟盯着脚尖晃了晃脑袋,柔然虽然有犯案动机,但情理上说不过去,他们的国相可还在京城,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刑部衙役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低声道:“两位学子都是外地人士,这是从国子监中搜到的遗物。” 沈舟起身随意翻看了一下。 忽然,他觉得鼻子一酸,手悬在半空中,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第14章 还哭? 人的情感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在面对陌生者时,可能会喜欢或厌恶其外貌,也可能会同情或羡慕其遭遇,但这都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便会遗忘。 可若双方有过交集和牵扯,了解越深,好与坏的情绪便会持续越久。 沈舟的手指轻轻从两本杂记上拂过,书页中字迹浅淡,他好像能看见两位囊中羞涩年轻人在书桌后轻轻研墨,唯恐用力过大,过不了多久又得买新的。 朱怀谨上前拍马道:“早就听说殿下精通武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气机充盈而不裂门破窗,可见掌控之精确。” 张仲宣鄙视了京兆尹一眼,如实道:“下官等却未受到影响。” 如果是之前沈舟听到这番话,难免会自得一番,然后勾起嘴角道:“哪里哪里,不过才刚刚二品而已。” 但现在,他却没这个心思。 两位四品大员有些摸不着头脑,世子殿下好像与传闻不符?是刚刚的话没有说到位?要不再补救一番? 沈舟心情郁闷的离开小院。 刑部大堂广场中密密麻麻的学子自觉让开一条小路,每个人脸上表情各有不同。 痴傻,呆愣,迷茫,恐惧… 他们从小便埋在故纸堆中,听说见闻都从书上而来,不曾经历过什么惨事血案,一时间便慌了神。 沈舟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若苍梧真到了绝境那天,这群学子中定然会有人会被激发出真正的血性,乱世中的读书人,从不缺“敢叫天地沉入海”的气魄。 一定会这样! 他脚步骤然加快,可不等走到大门前,骂骂咧咧的转身折返。 从偏房内拿了几样物品后,又转去刑部大堂,纵身一跃,立于案台之上。 “小爷在大朝会上骂了文武百官,原以为能改一改朝堂风气,没想到还不够,等你们这群软蛋当官后,情况还是一样!” “读圣贤书读出满堂的鹌鹑?凶徒此刻正嗤笑呢,看啊!宰了几个书虫,便吓瘫了中原未来的脊梁!” “乱世时有位陈姓读书人,听说国君有难,想奔赴救援,要去的时候,吃饭拿不住勺,上车抓不稳架。马车就笑他,‘像这样胆小,去了有何用’?” “有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满座寂静。 就在沈舟打算放弃这波人,想让皇帝重整国子监时,有一学子颤颤巍巍的举手道:“死君,义也;无勇,私也。不以私害公。” 沈舟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怎样,“这位陈姓读书人虽被武器碰撞和士卒呼喊声吓死,但也被人评价有‘仁者之勇’。” “再看看你们,无勇亦无谋,真是让人心寒。” 此时无人敢为自己辩解半句,但心中的胆怯已消减了不少。 沈舟顺势拿出一本《西域水道考》,“还抖?陈明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翻阅多少古籍,才绘制出这份水脉走势图,一旦等他高中后查实,你们可知安西都护府那边能养活多少人口?” 说罢他又拿出另外一册,“这本《疗治方略》也不曾写完,十二年前岭南曾爆发过一场重大瘟疫,万人血书求朝廷增援,可国战才刚刚结束,各处都百废待兴,上哪去找那么多医者?” “最终疫病带走了数百条鲜活的生命,你们不记得,可刘砚记得!” “他们二人家世困顿,可却将心思都放在了苍梧最贫苦的地方。” “你们这群懦夫如果是柔然人该有多好,小爷也不用废这么多口舌,一剑斩去,天地清明。” 童宏仁在某处偏房内听了半天,心情愈发激动,嘴角都快咧到了耳后根。 骂得好!此事就算是传到祭酒叶松的耳中,想必对方也不会生气,说不定还得等登门致谢。 国子监将这帮学子保护的太好,忘了外面的世界依旧充满了凶险。 这件惨案再加上殿下的说辞,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呸,什么殿下,那是刑部司郎中! 童宏仁觉得该自己出场了,不然今日这好事可落不到他头上。 随即走出房门,轻咳两声道:“殿下莫要生气,这也不怪他们,养在温室中的花朵未曾经历过风雨,还好这些学子年纪尚小,有改正的机会。” 和事佬也并非谁都能当,说要是说差了,一次就能得罪两拨人。 沈州斜眼看去,“你不是不在刑部吗?” 童宏仁伸手扶着柱子,“下官偶感风寒,但也不敢忘记身上的职责,病情稍有好转,便拖着这副残躯来府衙办公,让殿下看了笑话。” 说罢他转身朝向众人,“本官不怀疑尔等的一腔热血,可胆气需要磨练,得像世子殿下这般,遇事不急,不躁,冷静下来想清楚,按照本心指引。” “没人是天生的勇者,谁都会有胆怯之时,但不能被它吓到,你们读书破万卷,不仅仅是为了下笔如有神,更是要用其中的道理武装自己,书生又如何,一样能养出一颗英雄胆!” 众人刚被沈舟骂完,好不容易有一人如长辈般安抚他们,很多学子眼中忍不住泛起委屈的泪花。 一个严父,一个慈母,跟家里的情景实在太像了。 见此一幕,童宏仁抚须而笑。 “还哭?”沈舟一脚将桌上的杂书踢飞,厉声道:“现在选,是回去抱着同窗的牌位当‘孝子’,还是跟小爷一起将真凶抓捕归案。” 众多学子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坚定作揖道:“全凭世子殿下吩咐。” 沈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想帮忙的人,从桌上拿一根刘砚的银针作为凭证,去帮我将死者前几月都做了什么调查清楚,越详细越好。” 有几位白衣读书人走上前,刚刚伸手,却听世子殿下又道:“不好意思,忘了,这些东西都是证物,不能给你们,反正消息收集完后,尽快找个人送去齐王府。” 说罢他大步朝外面走去。 天空飘落一片雪花,正好落在沈舟的鼻子上,他慢慢仰起头,自言自语道:“沈卓呢?” 第15章 调查 刑部地牢内,头顶花白的仵作刚刚洗漱完毕,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香灰和艾草水的味道,又特意换上一套灰褐色旧衣,避免“阳气”冲撞受害者。 嘴里念叨着,“过路验尸,勿怪勿嗔。” 当年他师父就是这么教的,也不知有用没用。 等一切准备完毕,仵作让助手褪下两具尸体身上的衣衫,他则在脑海中将整个流程复诵一遍。 不远处还站着四人,分别是大理司直,京兆府主簿,刑部司员外郎和负责记录的小吏。 仵作拿起一把剪刀,从箭杆中间剪断。 “记,两位死者发髻、囟门、眼耳口鼻、颈部、四肢、手足等部位皆无明显伤痕,唯胸腹与脊背被同一只箭矢穿过。” “口腔,指甲处不曾发青。”说罢他用一根木管撬开牙关,“喉咙处并无异物,生前应当不曾中毒。” … 刑部司员外郎郭崇忽然眼里闪过一抹怒色,大喝道:“拿出来!” 正在检查衣衫的助手浑身僵硬,机械般的扭头向后看去。 郭崇冷哼一声道:“这个案子非同小可,你要不想被满门抄斩,最好老实点。” 仵作停下手里动作,上去一脚踹在徒弟的腰上,“狗改不了吃屎,跟着我学了这么久,还是忘不了之前小偷小摸的习惯!” 随即他点头哈腰道:“几位大人,我回去后定然会教训这小子一顿,还请你们莫怪。” 助手喉结上下耸动,战战兢兢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光闪闪的物体,颤颤巍巍的放在桌子上。 大理司直生气道:“就是因为有这种蛀虫,才会时常干扰府衙的查案思路。” 被害者身上留有钱财,多半为仇杀,而如果是被洗劫一空,就可以从其他方面着手调查。 仵作低三下四道:“这小子身世可怜,几位大人要实在气不过,就按照律法打他几十板子,千万不能气坏了身体。” 他做一行时日良久,总被别人嫌弃身上有股死人味,年过花甲,还不曾娶妻生子。 所以看见街面上那些无依无靠的‘坏孩子’,就总想着教他们一门手艺,否则三天两头被关进府衙吃牢饭也不是个事。 助手喉咙发哑,跪下道:“大人,我这真的是第一次,就原谅小的吧。” 郭崇冷哼一声,“打一顿板子长长记性也好。” 随即他又扭头道:“您老教徒弟,尽量选一些家世清白的,不然以后刑部敢用吗?” 仵作一职不属于官,而是吏,一年领到的“工食钱”不过七八两,在京城这个“吞金兽”面前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老者面色愁苦,叹气道:“不会再让他进刑部衙门了,诸位大人海涵。” 小半个时辰后,仵作脱下油纸手套,轻声道:“已经全部检查完毕,确为箭矢所杀,左边男子右侧第四第五根肋骨碎裂,行凶者武艺当是不弱。” 四人共同在记录上签好名字,之后的二检和三检将交由其他人负责,他们不会再参与。 郭崇抬腿就走,却被大理司直拉住右臂,“三司共同调查,你把东西都送去齐王府,剩下两家怎么办?” 沈舟手下唯一的一位六品官道:“要不你们抄录拓印一份?或者我来也行。” “还是我们来吧。”京兆府主簿斩钉截铁道。 谁让郭大人现在有个世子殿下做靠山呢,他们哪能劳烦对方辛苦。 … 秦王府。 沈卓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嘴角却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意。 利用同窗求名?也亏晋王世子想的出来,如今死了两个学子,看对方怎么跟宗人府交代。 瓷骨斋刺杀沈舟后,他学了个乖。 死侍死侍,办事就得死,这样一来,无论官差怎么追查,都跟秦王府没关系。 为此沈卓昨夜服下两颗毒丸,就等刑部或大理寺上门问话,好解释清楚为何早上缺席游行,他还蛮期待的。 “折损一个忠心耿耿的六品好手,但是也不亏,谁让那家伙脑子蠢笨,连记下几十个官宦子弟的样貌都得花费一晚上,死了就死了。” “沈弈啊沈弈,这次大伯又会想什么办法救你呢?又或者直接换沈枰担任晋王世子?”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晋王府退出大选之争,齐王府世子得罪文武百官,皇位除了秦王世子还有谁能坐?哈哈…” 忽然身上毒丸发作,疼的他哎呦一声。 … 京城外某座私宅。 一处阴森恐怖的地牢内传来阵阵皮鞭声,婢女早已昏死过去,身上不见半分好皮肉,浓重的血腥味能将一头牛熏倒。 沈弈癫狂道:“沈卓,只要你跪下求饶,本太孙说不定能放你一条生路,开口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鞭子。 婢女躺在血泊中,身旁还有几位早已没了气息的同伴。 沈弈一直处于某种高压中,皇位的诱惑,沈氏长孙的身份,父王的期待,兄弟的虎视眈眈,都让他不得不努力向前奔跑。 这么多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但总会有人将原定的计划搅的一塌糊涂。 难怪昨天沈卓在国子监只说几句话,原来早就设下了埋伏。 历朝历代,谁家不是长子长孙继承家业,贱婢所生的沈卓和贪图享乐的沈舟,到底什么地方够资格够跟他争皇位? 皇爷爷真是老糊涂了,若是能早早册立太子,哪来现在这么多事? 父王也不争气,连两位叔叔都斗不过。 还有晋王府里的那一群兄弟,看似和睦,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喜欢当世子是吧?等他登临大统那天,就让所有反对者当“死子”。 在城中,沈弈是贤明做派的皇孙,只有身在此处私宅,他才能格外安心,才可以做回真实的自己。 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要能有皇宫那么大就好了。 … 齐王府门前,郭崇翻身下马,低声向门房述说来意。 “世子殿下有言,郭大人近期可以直接进去,不用通报。” 片刻后,沈舟在大堂内读完尸检结果,跟他的判断并无二致,是个习武之人。 随后又拿起凶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箭头,是不是比正常的小了几分?” 第16章 抢劫 苍梧各地皆有猎户存在,所以禁弩不禁弓。 问题就出现了,军器监出产的箭头都是由精钢打造,经冷锻十,淬火七方能成型,配合二百七十斤拉力的“神臂弓”,可在百步内穿透铁甲两层,重约一两五钱。 民间箭矢虽在工艺材料上差了不少,可箭头最轻也有一两二钱左右,但现在沈舟手里这支,最多只有九钱。 郭崇皱眉道:“理应来说应该搭配弩箭使用才对,莫非是…” 他不敢把话讲完,兵部和将作监都是朝廷要紧部门,没有实证妄自揣测上官,罪名不小。 “好不容易有线索,不能断。”沈舟吩咐道:“找兵部李慎行帮忙,他的为人我信得过,注意不要声张。” 郭崇躬身领命。 沈舟忽然眼睛一转,贱兮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同抢个劫?” 郭崇瞳孔瞬间放大,额了一声。 什么叫抢个劫?谁家身份尊贵的皇孙会去抢劫? 劫谁? 劫谁也不合适吧! 沈舟遣了府里一个管事去兵部帮忙传话,他则带着刑部司员外郎一同离开。 沈舟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不要说多余的话。” 郭崇双手紧紧握拳,颤声道:“殿下,咱们去的方向好似是宫里。” 这回是彻底完了! 前几日知晓齐王世子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后,郭崇开心的整晚都睡不着,且不说皇孙进入六部待不了两年就会调走,他只要再熬上一段日子,就能顺利接班,从六品迈入五品。 况且有一位皇孙在,陛下对刑部司肯定更加看重,保不准都能记住郭崇这个名字,以后仕途简直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 但现在,一切都成了镜中月,梦中花。 跟着上司抢劫陛下,他都不敢想家里人听到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果然京城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伴君如伴虎,伴齐王世子如伴茅厕,用不了多久就会臭气熏天。 郭崇觉得当初进入刑部就是个错误,一身才华还未完全施展,反倒落了个“知法犯法”的下场。 好消息是,车驾并没有进入大内,而是在含光门前停了下来。 沈舟拿着从家中带出的箭头,放在手里细细把玩。 郭崇下车后松了口气,脸带笑容。 原来是去客省打劫柔然使节,那不算什么大事,即便被宣扬出去,同僚和百姓也得竖起大拇指夸他两句。 “殿下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一般使节进京,都会由礼部和鸿胪寺安排临时住所,若打算长待,才会住进客省。 沈舟没花多少功夫就寻到了属于柔然人的小院,气势冲冲的走了进去,怒道:“有人吗?” 斛律?明此时正好在房中阅读关于齐王世子的材料,听到熟悉的声音,身躯猛然一震。 他快步赶到大堂,还不等行礼,就听对面年轻人扔过来一顶大帽子,“国相还真是无法无天,敢在苍梧京城射杀国子监学子!” 斛律?明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静心思索对策,希望在下次大朝会上辩倒齐王世子,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外臣…外臣罪从何来?” 沈舟冷笑一声,“今早国子监学子上街游行,反对苍梧柔然和亲一事,你这老匹夫看不下去,特意让手下当众射杀,人证物证确凿,还想抵赖不成?” 郭崇不自觉的挺直腰背,对啊,柔然缺铁,士卒又多,箭头重量自然远不及苍梧,于是轻咳两声道:“凶犯已经被击杀,死前承认受柔然国相指派。” 沈舟慢慢扭头,眼神里满是诧异,刑部官员说起谎来也是这般脸不红,心不跳? 果然在六部这个大染缸里,每一位都担得起“人精”这个称号。 郭崇被看的有些心虚,“国相不想给朝廷一个交代吗?” 斛律?明从只言片语中推出了事情大致经过,严肃道:“外臣可以保证,此事绝对跟柔然无关,若是殿下不信,可以随意调查使团和商队。” 从这几天收集的信息看,齐王世子的名声分为两个极端。 京城百姓用的最多的词便是生性跳脱,行事无矩,言行无忌,下限极低。 而带有江南口音的商户则评价颇高,什么为国为民,心系百姓… 两拨人经常会因意见不合而爆发争吵,甚至有时候还会拳脚相向。 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这位苍梧皇孙对柔然都没有好感,毕竟对方好名声的由来,也是因为在江南东道杀了几位锻奴商人。 双方可谓积怨已久。 沈舟嘲讽道:“柔然国相的保证,在苍梧连三岁孩童都信不过。” 他将箭头扔在地上,语气一变,“还有什么话说?” 斛律?明捡起细看,虽说重量差不多,但跟草原上的还是有几分区别,柔然可造不出工艺水准这么高的“凶器”来。 见对方一直不开窍,沈舟语重心长道:“本世子也不相信柔然国相是这种阴险狡诈之徒,可外面民怨沸腾,你们要是没点诚意自证清白,我很难办。” 斛律?明立马醒悟过来,试探性问道:“不知多少诚意才能打消殿下的疑虑呢?” 他打算破财消灾,为可汗迎娶公主,带回工匠才是首要任务。 沈舟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懂事嗷。” 随即揽着郭崇的肩膀背过身去,“咱要点啥呢?银两珠宝?” “柔然银币成色一般,一两在苍梧只能抵八钱,还得花人力融了重铸,珠宝更不行。” “他们确实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对了,你成亲了吗?要不趁这个机会帮你娶个媳妇?小妾也行。” 郭崇疯狂摇头,苍梧官员要是娶了柔然女子,以后在官场上可谓寸步难行,再说他家里那位有些暴躁,大概率不会允许小的进门。 斛律?明一口郁气堵在心口,都没想好就来客省吗?而且当面密谋,是不是有些太过嚣张了?苍梧皇室就这个德性?说好的礼仪之邦,万国之国呢?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郭崇转身道:“柔然这次南下,除了求娶公主外,定然还包括茶马贸易,不用多,三百…” 沈舟抢话道:“三千匹好马!” 第17章 心软但手重 斛律?明脸色难看,柔然虽马匹众多,可也经不起这么造,三千匹的诚意,普天之下除了中原皇帝,谁能担得起这份殊荣? 他饱含热泪道:“殿下有所不知,草原的风雪比苍梧更加难熬,一匹幼驹长大起码要三年时间。” “可怜我柔然子民,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出门放牧,每过一个冬天,最少会有三成幼年牛羊被冻死饿死。” “都说中原施仁政于天下,殿下作为皇孙就不曾有半点怜悯之心?难道日后看着自家百姓粮食减产还得再增赋税?” “草原上各大部族都等着外臣换物资回去,来年老弱才好生存下来,殿下这一开口,无异于在柔然开展一场上万人的屠杀。” 郭崇被说的有些迟疑,但他并非同情外族,而是担心世子要价太高,万一这老家伙不给怎么办? 沈舟想起江湖路上也有失去田地的苍梧百姓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不禁潸然泪下。 斛律?明趁机道:“还请殿下慈悲为怀。” 他没有半分蒙骗,全是肺腑之言,每一匹牛羊被冻死在风雪中,对牧民而言都是一场灾难,尤其是那些小部族,可能一场白灾就会让他们永远消失在草原上。 即便是斛律?明这种看惯了生死的老者,再见着被冻毙在雪地中的骸骨时,都会于心不忍。 他不相信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能有铁石一般的心肠。 郭崇也小声道:“要不少一些,一千八,或者…” 沈舟用袖子擦拭眼角,哽咽道:“关我屁事,少一匹我就找人将你带回刑部问话。” 郭崇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到底得要多厚的脸皮才能委屈又坚定的说出这番话? 斛律?明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无耻啊!这贼子无耻啊! 但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 苍梧天子对齐王世子的溺爱,他在大朝会上看的一清二楚,就算向宫内告状,怕是只会帮对方再添一位强力帮手,到时候三千匹可未必能打的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斛律?明艰难道:“就依殿下所言。” 话音刚落,内院的素和?刃拿出一面铁牌,凭此就可以去城外找柔然商队换取物资。 斛律?明佝偻着身子,“殿下得到了报酬,下次大朝会上还请帮外臣说两句好话。” 沈舟的回应还是刚刚那四个字,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跟郭崇道:“找人去挑些年轻的,能配种的好马。” 斛律?明看着二人背影,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等离开客省,他扭头向宫内走去。 查案一事急也没有办法,还需等国子监,走访衙役和李慎行的调查结果。 若是两位学子真的不曾与人结仇,那就得从最终得利者下手。 沈卓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留下明显的破绽,现在不适合打草惊蛇,贸然上门反倒会让对方心生警觉。 最好是让犯人以为一切计划都天衣无缝,这样才会疏于防范。 崇政殿内,沈凛眉头紧皱,国子监隶属于朝廷九寺五监之一,有学子被当街射杀,无异议挑衅王朝尊严。 他真的是生了个好儿子,好儿子又生了个好孙子! 但这件事沈凛不打算亲自下场,甚至风闻司都被下了封口令,秦王世子犯下的过错,当由齐王世子来挑明。 这样才能让沈舟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其余三省高官亦是义愤填膺,他们偶尔会去国子监讲两节课,算得上有师徒名分。 江左晦拍桌而起道:“陛下,老臣觉得除了三司外,还需再派人手。” 右仆射姜望溪附和道:“此案牵扯重大,不如让宗人府协助?” 众人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历朝历代的皇位争夺,确实伴随着血腥和残暴,但前人如此不代表苍梧也该如此,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这种想法并非天真,而是心底里最美好的愿望,试问哪位贤明的统治者不想安稳的过度权利呢? 弄得杀子杀孙,难道陛下心里就好受? 他们操劳大半辈子,为的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此时沈舟走了进来,打破这沉重的氛围,“皇爷爷,我刚得三千匹好马,要不要做笔生意?” 众人眼前一亮。 … 京城某处破落小院。 一少年满脸忧愁的站在雪地中,犹豫好久才走进屋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换上一副笑脸道:“今天收工的早,特意去买了几颗酒酿团子。” 少女眼神灵动,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哥,莫要骗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名叫曹云,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反正没人要,就跟天上的白云一样自由。 早年间靠着瘦小的身形穿梭在街面上,凭“手艺”混饭吃,日子倒也潇洒的很。 可后来他在某处“捡到了”一样没人要的曹芳,这才愿意跟仵作干正经活计。 曹云不知该如何向妹妹开口,犹豫半天后才道:“我决定以后还是要帮你娶个嫂子,仵作这一行被人嫌弃。” 少女哦了一声,“哥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咱就换,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我听说酒楼里招小二每个月也能有不少钱,就是辛苦些。” 曹云点了点头,看着角落由各种破布缝制而成的花伞,“你还得之前咱家那块银币吗?今天我又见到了,花纹都一样。” 少年家里可以用一穷二白来形容,本来一个人倒是无所谓,但现在多了个曹芳。 每次看到妹妹羡慕的偷偷打量其他姑娘,他心中都难免泛起一股酸楚。 女孩子就该是漂漂亮亮的才对。 所以他将家里唯一一块雕花银币坠在小花伞上,当做配饰。 妹妹很喜欢,他也很开心。 曹芳宽慰道:“哥,不要心疼,抢夺之人咱惹不起,况且我每天在家帮忙织布,能换些铜钱,以后也可以盖大房子,帮你娶嫂子。” 说罢她又责怪自己道:“早知道就该花出去帮哥买几身新衣裳的。” 曹云会心一笑,“哥不打紧,男子的帅气不在外,而在内。” 少女将油布包拆开,将第一颗酒酿团子递给少年。 第18章 新的突破口 国子监内。 跟被害者住在同一间学舍的几位男子被反复盘问,要他们详细说出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 学子们头都快想秃了,翻过来覆过去,印象深的也就是那么几件事而已。 陈明和刘砚的生活极有规律,每日起床,上课,读书,中午和傍晚会选择去厨房帮忙,这样可以省下一顿饭钱。 君子远庖厨?这得是不用为钱发愁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有一领头学子道:“将厨子们也请来问话。” 叶望舒拽着两位好姐妹赶来,“郑明允,听说你们这帮人在刑部被沈舟臭骂一顿?真的假的?” 国子监内只有两种身份,学子和老师,就算是沈卓和沈弈,跟其他人也都是同窗相称。 苍梧文华最盛之地,非此处莫属。 所以这里的学子之前对那位放浪形骸的齐王殿下,多是抱着不耻的态度。 读书人当以报效家国为己任,将时间浪费在勾栏酒肆当中,何其荒唐也,亏他还姓沈呢。 但现在,众人的想法发生了转变,沈舟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甚至可以说对方玩闹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赤子之心。 只是他们被偏见蒙住了双眼,不愿也不想去探究真相而已。 识人不明,为官员大忌。 郑明允苦笑道:“骂的狠,也骂得好,我等一时冲动虽算不上错,但毕竟连累两位好友因此丢了性命,难辞其咎。若非被殿下及时呵斥一顿,现在依旧还沉沦于恐惧之中。” 叶望舒脖颈微微后仰,唇齿微张,这什么情况? 眼前这位男子是京城人士,年少曾和祭酒相识于茶馆内。 一番交谈后,文坛老泰山曾留下过一句谶言,“此子若将来参加科举,必将成为苍梧第一位连中三元者。” 少年也没有辜负叶松的期望,十六岁便第一名的成绩晋升举人,之后以未曾及冠为由,拒绝了朝廷大招,并进入国子监求学。 郑明允心气很高,将三省五职视为将来的囊中之物,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说出这番话,极为不易。 叶望舒诧异道:“你是不是被吓傻了?” 郑明允点头又摇头,“早上确实有一点,但现在心中更多的是惭愧和愤怒。” 旁边另一位叫杨鸿渐的男子手背青筋暴起,咬着牙道:“晋王世子不知舟兄已经在太极殿上骂过文武百官?朝廷向来外刚内柔,又怎会同意和亲之举?这不是再拿咱们当枪使吗?” 叶望舒瞥了一眼,这家伙称呼变得倒挺快。 对面的官宦子弟一同将头低下,假装没有听到。 郑明允轻哼一声,“有些错误可以改正,有些则不能,我等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殿下吩咐的事情办好,万不能再出现任何纰漏。” … 次日,沈舟在齐王府大堂内看着国子监和刑部送来的调查结果,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温絮在杯中倒满热茶,不曾弄出半点声响。 沈舟呼出口热气,“时间正常,行为正常,果然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 这就说明凶徒在动手时并没有选择特定的目标,而是只要当街射杀学子就成。 要不直接冲到秦王府将沈卓宰了?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沈舟否决,他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沈弈在故意自污,已达成栽赃嫁祸的目的。 要不两个一起宰了? 此时,国子监祭酒叶松走了进来,拱手行礼道:“还请殿下竭力将凶徒缉拿归案!” 他昨日听到消息,当场被气的昏死过去,今早刚一转醒,便先后拜访过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得知齐王世子主理此案,便又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沈舟扶着对方坐下,淡淡道:“有猜测,但无实证,有武者参与的刺杀,对于官府来说,实在太过难以侦破。” 朝廷面对超过七品的武者对普通人动手时,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派出雾隐司,只要是有嫌疑,一概杀过不放过,就连背后的门派也会被牵连。 可这件案子实在特殊,它不仅发生在京城中,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下。 没有真凭实据的血洗,怕是会引起恐慌。 要说整个中原什么地方习武者最多,非十三国都莫属。 叶松以拐杖杵地道:“能否从凶手的招法路数判断是何门派?” “就射了一箭而已,身手莫约有六品。” 叶松情绪颇为激动,“老夫的学生除你之外从不与人结怨,京城周边这几年也不曾出现滥杀之人,这么说来,此人或许是受了他人指使?” 沈舟点点头道:“对。” 随即他又问道:“若是幕后黑手身份尊卑,比如姓‘沈’怎么办?” 叶松立马联想到两人,眯起双眼道:“老夫不管对方是谁,只要罪证坐实,便不惜以此身血谏!” 当年大楚败亡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因为帝位之争,面对苍梧铁骑南下,几位皇子不思抵抗,反而拼命向支持他人的将军下绊子。 叶松既然愿意在天下一统后担任苍梧祭酒,就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一言为定,别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又上奏参我一本。” 叶松不明所以。 此时门房小跑过来,行礼道:“启禀殿下,门外有一少年求见,说是有案件线索。” 瞌睡时来枕头?沈舟抬了抬下巴,示意将人带进来。 曹云跟在门房身后,满眼羡艳的看着气派恢宏的齐王府,听说后院有座映星湖,比永和坊还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等见到那位英俊神郎的齐王世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草民见过殿下!” 沈舟笑容和煦,“有事?” 曹云道:“草民是刑部仵作学徒,昨夜惊觉一事,或许对殿下办案有所帮助,所以特地求见。” 沈舟第一反应就是仵作验尸时弄虚作假,连三司官员都已经被幕后之人收买,如果是这样,案子反而不难查。 曹云手脚止不住颤抖,有些激动,“若是殿下能以此线索找出真凶,草民以后能不能跟着您混?” “上门来谈生意?”沈舟笑了笑,“可以,但要保证你所言非虚,并且真的对案件侦破有利才行。” 第19章 就是他 曹云沉声道:“死者中有一位身上揣着块雕花银币,在苍梧并不常见。” 他被师父明令禁止踏入刑部,今日本打算去街面上重新找个活计,好养活自己和妹妹。 但等到酒楼一看,四周百姓谈论的都是有关国子监学子被杀一案。 曹云便想去碰碰运气,若是他的消息对世子有用,以后留在齐王府里打杂,总好过当一位没什么大出息的店小二。 沈舟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在脑中慢慢思索: 柔然银币,仿造自波斯,这玩意儿没什么特殊。 苍梧百姓嫌其成色质地不佳,往往需找人融了重新铸造,正常一两能得八钱银子,有时候可能会更少些,再算上人工费和火耗,几乎没什么本地商家愿意收取。 只有一些北行的商队才会准备,方便跟草原进行贸易。 陈明并非商贾子弟,沈舟只当他有收集钱币的癖好,便没有在意。 “这条线索对案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推进,你我二人的生意怕是不能继续进行。” 见齐王世子想要送客,曹云大声道:“有,一定有!” 他迫不及待道:“草民多方打听下,才知道此物是柔然银币,京城里无人使用。” “但草民之前手脚不干净,从街面上偷到过一块,那个老头穿着官靴!” 沈舟立刻警觉起来,根据苍梧律法,禁止任何官员及其同居亲属经商,更别说跟草原做交易。 京城里衙门林立,大人很多,但谁敢跟柔然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块银币足够给对手留下攻讦污蔑的机会,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不走,后面的怎么进步? 此事里有着大大的不对劲,沈舟又想到陈明撰写的那本《西域水道考》,若是不出意外,对方将来一定会申请前往安西都护府或者北庭都护府进行现场查证。 难不成是有官员跟柔然暗通款曲,想要秘密开发出一条商道?这样一来的话,水脉走向就极为重要。 利诱不成,便杀人灭口,希冀独吞《西域水道考》,然后再派人查证,最后跟柔然搭上线? 那沈卓和沈弈呢?是不知情还是搭顺风船?亦或者一箭双雕? 沈舟还有太多事情想不通,但他不打算放过这个线索,遂严肃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曹云心中大喜,他倒霉了这么多年,总算开始走运,答道:“草民妹妹有把花伞,曾用柔然银币作为装饰,本来打算买衣服的,可毕竟在长身体…” 沈舟沉声道:“说重点。” 曹云不敢怠慢,“上面的每一处花纹都深深印在草民脑子里,绝不会看错” 沈舟又道:“如果再让你见一次那位穿官靴的老者,能否认得出来?” 曹云重重的点了点头。 沈舟朝着国子监祭酒咧嘴一笑,“您要是身子骨还撑得住,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趟?” 叶松拄杖而立,霸气侧漏道:“事关苍梧和学子,老夫岂能置身事外?” … 沈舟选的第一站就是刑部,这里算是他的大本营,早定查验清楚,也能方便调集人手。 童宏仁听闻消息,小跑着出来迎接,满脸笑意道:“叶先生,您派个人过来传话就成,何必亲自登门,弄得学生有些忐忑。” 在苍梧,对叶松执弟子礼对决不会出什么差错,听他老人家训诫一声,便算有了师徒名份。 先生认不认在先生,学生认就行。 虽然都是三品衔,但人家文坛地位高啊! 这也是叶松不喜欢混官场的原因之一,拍马者太多,都想从他这里骗取一两句不错的评价。 沈舟走下马车,小声道:“叶祭酒有话要说,让年纪过四十的全都在院内站好。” 既然曹云说是一位老者,三十多岁的青壮便可以先排除在外。 正三品的刑部尚书连连点头,开始招呼衙役寻人。 这都不用猜,定然是为了昨日之事来的。 当时童宏仁跟殿下一唱一和,将学子们教育了一通,原以为叶先生只会在给陛下的奏章上夸他两句,没想到今日却亲自登门褒扬。 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事后说什么也得补一份束修。 是按照古制送上肉干莲子等呢?还是一块美玉? 童宏仁好久没享受过如此舒心的忧愁了,自从大朝会后,刑部跟其他五部工作往来多受掣肘,等拜完师,看谁还敢再刁难他? 孙猴子寻不到菩提老祖,叶先生可不会离开京城! 一会儿,院内便站满了蓄须官员,一个个都像上朝般静止不动。 连尚书大人都要示好对待的国子监祭酒,哪里是他们能随便议论的。 叶松牵着少年的手,指着众人道:“孩子你不要怕,认仔细了。” 曹云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几个呼吸,最终摇了摇头。 叶松有些失望,“没事,咱们再去下一家。” 见叶祭酒来了不到一刻钟就要走,童宏仁有些慌了神,他刚刚还在小声跟左侍郎陈迎新吹牛,说今日一定会如何如何如何,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呢? “叶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今日很忙,莫要耽搁老夫时间。”叶松说罢便登上了车驾。 看着生无可恋的刑部尚书,沈舟笑了笑道:“想让您给个评价呢。” “好好干。”说完叶松便掀起帘子,催促道:“你们俩也快些。” 等马车离去,院内独剩童宏仁在风中凌乱。 花费了整整一天,他们走遍了京城所有府衙,都不曾找到嫌犯,最终又回到刑部门前。 沈舟有些泄气,但却不曾怀疑曹云。 因为如果真的是骗他,随便指认个官员就好,反正事情已经过去几年,查不出来也属于正常范畴。 叶松安抚道:“今日还有些人不曾见过,或许就在他们之中。” 曹云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中写着妹妹的名字。 此时正好六部官员散衙,见到叶松站在路旁,纷纷过来打招呼。 “叶老这是陪着殿下一同查案?天寒地冻,可莫要染了风寒。” 曹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慢慢抬起头,自言自语道:“就是他。” 第20章 救场 热闹是好看,但也不能什么热闹都看。 吏部尚书林树南听到“就是他”三个字时,瞬间嗅到一股危险的味道,遂道:“老夫得再回宫里一趟,有些事情还需向陛下回话,告辞。” 沈舟扣住对方肩膀道:“不要这么着急,我们几个又不会吃人。” 学子被杀,沈弈深陷宗人府,现在矛头又被对准了吏部。 如果整件事都是沈卓谋划,其背后定有高人支持,果真是好算计。 沈舟不喜欢被人当刀使。 林树南吃痛,但他身为朝廷大员,倒也不怵一位普通皇孙,唯一担心的就是对方那张口无遮拦的嘴,“殿下,在大朝会上,下官可不曾出声赞同和亲。” 沈舟深深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曹云,笑道:“林大人不用紧张,我也没说是为了和亲之事,不过是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随即他拖着对方往吏部走去。 朝廷六部的府衙都在一条街上,彼此相邻,这一幕很快引起了其他官员的注意。 众人纷纷停下脚步,然后按照原先的足迹慢慢后退,等经过吏部大门时再往前走,如此反复,就为了看清里面的情况。 沈舟坐在大堂内,微笑道:“林大人家里生意做得很大?” 林树南嘴角一抖,出声道:“殿下说笑了,下官这个林字和江南林家可没有什么关系。” 沈舟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母亲出身商贾,但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保持着脸上笑容不变,“我外公家虽然生意遍布苍梧,却跟草原没什么牵扯,说起来还是林大人更厉害些。” 林树南心跳停顿刹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清者自清。” 沈舟拍手道:“林大人不愧是官场上沉浸多年的老油条,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着实让人钦佩。” 以他现在的身手,很容易就能判断一个普通人是否说谎。 即便对方表面伪装的再好,但呼吸的快慢和心脏的跳动可瞒不住一位二品高手的耳朵。 林树南脑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草原之事是他跟斛律?明多年前就商议好的,怎么早不被发现,晚不被发现,偏偏在这种特殊的时间点被揪住小尾巴? 齐王世子查的国子监学子被杀案,跟柔然有什么关系? 一切的疑点似乎都在叶祭酒旁边的少年身上。 林树南斜眼问道:“诬陷朝廷命官,以下犯上,你可知该当何罪?” 曹云被吓得脸色惨白,但却不曾后退一步,剑指道:“我绝对没有认错!” 叶松正色道:“这份罪责由老夫担下,林大人不要为难一个孩子。” 林树南艰难的扯起嘴角,“叶祭酒,您这是…” 叶松坐在椅子上,就如同一只年迈的雄狮,发出低沉的怒吼,“老夫来问你,柔然银币是怎么回事?” 林树南越发紧张,尘封多年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景明八年,草原上有一位大人物秘密南下,他拿着私自铸造的银币样品去见对方,却不曾想半路遗失,原来是被这少年偷走。 想通了关键,林树南大义凛然道:“下官不知道叶祭酒在说什么,若是有真凭实据,咱们尽可以去殿前对峙。” 门外刑部尚书童宏仁搓着手走来走去,表面上在跟左侍郎陈迎新说话,但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吏部大堂。 “听不清啊,叶先生看上去似乎在找林尚书的麻烦。” “殿下也在,莫非是学子被杀一案有了眉目?难不成跟吏部有关?” “难说,林尚书为晋王世子马首是瞻,一切看上去都有迹可循。” 跟他们二人做着同样行为的六部官员不在少数,脚下的积雪都已被压紧踏实,明日一冻,怕是会结上一层层厚厚的坚冰。 陈迎新建议道:“这案子本就由三司共同负责,要不您也去旁听?” 童宏仁连连摇头,“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两说,不可擅作主张。 有功,陛下一定不会忘了刑部,有过,当然由里面二人负责。 他这副身子骨,可比不上叶先生和殿下。 沈舟慢悠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林大人若跟草原没有交集,不妨让我带人在府里和吏部搜上一搜,清者自清嘛。” 林树南炸毛道:“放肆!您虽是皇孙,但下官也是陛下钦点的三品尚书,没有御令,谁敢私下搜查?” 说罢他大吼一声,“齐王世子想借国子监一案诬陷晋王世子,并欲翻看吏部考功司记录的百官档案。 “来人!随本官一同将其拦下!” 单说搜查之举,吏部官员和衙役未必敢站在林树南这边,但若加上晋王世子,便能跟皇位之争扯上关系。 他就是要借此将事情闹大,好争取转移罪证的时间。 最后无非是将吏部支持齐王世子的事情摆在明面上而已,那又能怎样? 叶松怒不可遏,站起来道:“苍梧六部中竟然藏着颠倒是非黑白之辈!殿下不过是试探一句,就能让你如临大敌?” “您老年纪大了,就该在国子监好好休息,何必蹚这趟浑水?”林树南阴森道,够资格上朝的百官谁人不知齐王世子的性格,对方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现在不反抗,之后还能有机会? 沈舟看着同仇敌忾的吏部官员,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就凭他们,拦得住我?” 站在街上的童宏仁脸色大变,正想着要不要去刑部召集人手,忽然感觉周围气氛瞬间压抑了下来。 吏部大门上的青铜环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远处金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震得地上积雪不断抖动。 一柄横刀撕开黄昏的阴霾,落在吏部诸多官员身前,将半丈长的青石砖斩成两半。 “左卫…”林树南牙缝中刚挤出两个字,就听门外响起甲胄相击的寒潮。 万片鱼鳞同时扣地,铮然声传遍整座京城。 一身着白甲,配刀鞘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单膝下跪道:“臣…” 余音在吏部大堂内滚成雷暴。 “救驾来迟!” 第21章 承诺 十六卫由当年纵横天下的苍梧军改建而来,过半数驻扎在京城附近州县,剩下的分布于北方边境和各地折冲府。 而这其中又属左右卫最为特殊,常被百姓称为“天子亲军”。 右卫前身乃是令中原诸国闻风色变的“玄甲重骑”,人马皆披赤黑色铁铠,蹄声如雷霆炸响,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是战场上的无双利器。 而左卫骑步皆有,立下功勋无数,如今肩负起警戒宫廷,保护陛下的职责。 沈凛将自己最信任的两位武将放在了最关键的位置上。 随着萧钺到来,本该占尽优势的沈舟却流露出一副落寞的表情。 林树南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色逐渐惨白,“救驾”二字用的好,他输了,晋王世子也输了,而且是早就输了。 陛下现在想必笑的很开心,用一位三品高官的人头帮齐王世子铺好通往帝座的路,真可谓是大手笔。 林树南呵呵一笑,嘲弄着自己的痴愚,他还以为有机会将事情做成呢。 安稳生活过得太久,他都快忘了那位天子的手段。 除了秦皇光武外,也只有苍梧帝君够资格,够气魄敢将一众开国功臣用而不杀。 不冤,一点都不冤。 萧钺起身上前,将地上横刀收回鞘中,手持金牌,威严道:“吏部尚书林树南勾结异族,行叛国之事,奉陛下令,收监入狱,其余党羽若现在伏法,可罪减一等。” 不多时,便有左卫士卒捧着一堆东西上前道:“启禀殿下,将军,从吏部内院中找到银币铸造模具和军械走私线路图。” 林树南愣了一下,小声道:“不应该在这里才对。” 沈舟看都懒得看一眼,颓然转身离去。 “殿下莫要失望,够杀这老东西三族了。”萧钺不解的挠了挠头,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随即又道:“要不末将今晚凑个局,我在旁边看着你们玩?” 沈舟站在吏部大门外,无视周围官员的恭贺声,径直向远处一辆纯黑色马车走去。 沈凛看臭小子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坐在角落,调笑道:“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嫌朕给的成就感不够?” “可是不行啊,没有圣旨私自调查三品大员,情理上说不过去,况且刑部衙役那群货色,哪里比得上朕一手调教出来的左卫?带出去多威风。” 说罢他还做了个双手叉腰,微微仰头的动作,半点没有天子的风采。 沈舟轻叹道:“都是你一手谋划的?包括我当这个刑部司郎中?” “这…”沈凛言辞一顿,“是也不是,林树南勾结柔然之事确实是朕有意放纵的结果,苍梧不出几个败类,怎么能安抚关外蛮族的心?” “天下初定,百姓好不容易免受战乱之苦,加之各地门阀蠢蠢欲动,又穷,打也打的了,就是怕处理完外族,国战余孽又燃起复辟之心,到时候腹背受敌…” “提拔你做这个刑部司郎中,一来是为了替朕骂一骂想要和亲的文武百官,顺带让柔然看看我苍梧年轻人的血性,反正你小子是个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倒也不用担心。” “而近日之事却属意外,本该再过几月,到春闱才会让吏部露出马脚,好让你趁机立威,顺带收一收天下学子的心,不过现在也不差。” 最后他又补充一句,“做一件事情,可以达成很多目标,像你一把火烧了国子监书库,就单纯为了逃出去,效率太差。” 全天下能让沈凛如此苦口婆心解释之人,只有眼前齐王世子一位。 沈舟低头道:“学子被杀一案呢?” 沈凛坐直身体,收敛笑容严肃道:“沈卓干的,但行凶者已被处理,你查不到任何线索。” 沈舟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我还有李慎行,若是箭矢出处确实是兵部或者将作监,就还有机会。” “没用的。”沈凛摇了摇头,“兵部库部司每月销毁和运出的箭矢多达数万根,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舟自嘲一笑,他觉得自己跟刚刚那位吏部尚书没什么两样,都是眼前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你打算怎么办?” 沈凛坚定道:“林树南暗中购置战马,意图谋反,私贩军械,为了保障和亲,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之下射杀国子监学子…” 沈舟怒而反笑道:“好好好,所有的罪责都由一个人扛下,姓沈还真是了不起,我跟着你们算是沾了大光。” “沈氏子弟不可以背这种罪名,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沈凛说完后意味深长的反问道:“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朕和宗人府都不会深究,你该怎么办?” 沈舟听完后立马打起精神,什么意思?不能明着来?难道… 随即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我现在就去干他!” 秦王世子,六七品的武学境界,他也不欺负对方是个废物,大不了手脚都不用,仅以气机御剑就行! 沈凛拉住想要起身的孙子,刚刚还你你你,现在就您了,呵,整个一顺毛驴。 “你也不可以亲自动手。” 沈氏子弟为了皇位,刺杀兄长,传出去可比“天字第一号大废物”难听得多。 沈舟掀开帘子走下马车,头也不回道:“是不是只要我不亲自动手,您就什么都不管?” 身后传来沈凛淡淡的回应,“朕不在乎两位不成器皇孙的死活。” … 事情告一段落,沈舟回家后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顺带去宫里看望了一下小满。 现在后宫几位娘娘对孩子宠的很,就连王马夫这个亲生父亲想要见一面都得提前请旨。 沈舟本想将这半个闺女带回家,却被皇后严辞拒绝,说什么齐王府哪能教得出懂礼数的孩子,还是留在宫里好。 这叫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沈舟忽然惊醒,背后湿了一片,猛拍胸脯道:“还好还好,是个噩梦。” 梦里的他身穿龙袍,坐在太极殿中,下面文武百官一同朝拜,说什么“恭贺新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差点没把他吓个半死,昨天只顾着案子,忘了老家伙偷偷埋下的坑! 第22章 要求 昨夜京城不知从哪儿传出一条消息,扩散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齐王世子仅花两天时间便破获震惊天下的学子被杀一案,不但揪出了凶徒林树南,还查到此人勾结外族,私贩军器。 本来大家伙是不信的,如果是晋王世子或者秦王世子,那还有些可能,剩下那位嘛,不好说。 可一大早柔然国相斛律?明就立于承天门外请罪,无疑增加了传言的可信度。 齐王世子外出两年,长进这么大?还学会了断案? 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绣花枕头也有立起来的那天? 某处酒楼内,一江南商人用牙签剔出齿间碎肉,“我就说带殿下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京城里的憨货非是不信,白长个子不长脑子。” 男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鄙夷和漫不经心,“前几年就该来此地开分号的,就这帮鼻孔朝天的货色,我最多出两成力,他们就得跪下求饶。” 本地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也不好出声辩解,毕竟齐王世子这件事干的确实漂亮。 男子继续道:“跟你们讲,当时殿下斩杀锻奴商人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被溅了一身血,在澡堂子里泡了两天才洗干净那股子膻味。” 旁边桌上的客人慢慢竖起耳朵,见对方不再开口,呵呵道:“这位兄台一看就是器宇不凡之辈,相见便是有缘,这顿我请了。” “那感情好。” 吃人家嘴短,男子一脚踩在凳子上,声情并茂道:“那天锻奴商人实在是太过分,不少人都跟我一样义愤填膺,正准备帮忙时,却见一少年从天而降,大喊着‘苍梧的命运由百姓不由天’。” “之后便拔出腰间长剑,手起刀落,片刻间便杀的人头滚滚…” 另一男子托腮道:“之前不是有人说殿下不曾佩剑吗?怎么你们的故事还有不同版本?” “你在现场吗?不在就不要说话。”男子怼了回去,又道:“当时围观者还不知殿下是殿下,只当是某位热血上头的年轻人,等官差来后,我实在见不得一位大好青年被抓去吃牢饭,江南东道观察使和睦州刺史,大家懂的都懂。” “于是自告奋勇,欲独自一人揽下罪责,谁叫咱是苍梧人呢。当然殿下没有同意,说什么他的事情还未做完,要去找当地父母官算账…” 相似的情景发生在京城的各大酒楼之中,只是想帮沈舟顶罪的人貌似多了些。 齐王府门口,有快马赶来。 刑部尚书童宏仁一跃而下,笑着打招呼道:“长孙大人,张大人,早啊。” 大理寺少卿张仲宣回了一礼,然后茫然的看着自家顶头上司。 陛下下令三司共同调查时,这货就将烫手山芋扔给他,如今案情已毕,听说齐王世子召见,就立马跟了过来。 大理寺卿长孙清野正在整理官袍,笑眯眯道:“童大人帮我看看,没什么问题吧?” 第一次跟殿下正经会面,自然要打扮的庄重些,方便留下一个好印象。 童宏仁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着要换身新衣衫来呢,不过表面上还是笑道:“除了鞋子上沾了些雪水,其他都很好。” 长孙清野低头一看,立马发觉自己被耍了,回了一个幽怨的眼神。 刑部和大理寺都要负责天下重大案件的复审工作,双方交集颇多。 童宏仁将好友拉到一旁,小声道:“我昨夜一晚没睡,已经下定决心,你呢?” 长孙清野点头道:“彼此彼此,日后只要殿下有差遣,我必将万死不辞!” “这么说来…”童宏仁嘿嘿道。 “咱俩还是一条船上的!” 真正能让他们做出此番决定的还是昨日到场的左卫,陛下的心思一目了然,此时站队算雪中送炭,再晚了可就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 张仲宣简直没眼看,要是不知道这帮老头在国战时的所作所为,还以为他们是靠着拍马屁上位的。 长孙清野拉着老友的手腕,兴奋道:“咱可不能让殿下久等。” 童宏仁身体后仰,摇了摇头,“不急不急,虽然老夫不知殿下为何急召,但肯定不止找了刑部和大理寺两个衙门。” 他压低了声音,“今日到场的,都将会是未来朝廷的顶梁柱,咱们能力强,腿脚快,但也不能让其他同僚丢人现眼,不然难做的还是殿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吧?” 长孙清野作揖行礼道:“童大人功力见长,下官佩服。” “哪里哪里,为主分忧,当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不多时,兵部尚书李慎行出现在街角。 等对方走近后,长孙清野急忙将其拽了过来,不可置信道:“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啊?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一点风声都不曾透露出来,喜欢吃独食是吧?” 童宏仁追问道:“陛下提前跟你说过?好啊好啊,亏老夫将你视作亲人一般对待,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张仲宣想求两位上官莫要开口了,丢人的很,没看李尚书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吗? 李慎行后退两步,摆脱二人纠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如今已有官身,商量事情该去刑部才对。” 童宏仁叹了口气,“傻小子。” 长孙清野接话道:“愣头青。” 衙门里是谈公事的地方,家里才能聊些私事,有案子作为理由,谁也不能说他们结党营私,连这都看不破? 看来以后还得他们费力提点。 之后京兆尹朱怀瑾和国子监司业江茶陆续到场。 这般豪华的阵容,再加上三省五位老臣,就算跟晋王世子面对面打擂台都不带怕的。 长孙清野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官场嗅觉。 王管家见人已到齐,微微弯腰道:“请诸位大人移步。” 映星湖旁的亭子内早已摆好各种吃食,中间还用炭火烫着一壶酒。 童宏仁自言自语道:“不愧是殿下,颇具前人古风,这是要来一场煮酒论英雄?” 片刻后,齐王世子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从远处走来,众人起身相迎。 沈舟抬了抬下巴,直言不讳道:“劳烦诸位跑一趟,今天就一个要求,骂我,越难听越好。” 第23章 沈舟出招 近日天寒,齐王府映星湖面结了一层坚冰,每当这时,仆役们都会在上面打下几个洞。 长孙清野觉得他也需要透气口,这新官袍着实有些勒脖子。 兵部尚书李慎行和司业江茶一头雾水,弄不清楚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就是所谓的大事? 童宏仁倒是琢磨出了点滋味,殿下心思如渊,定然是想考验在场官员,毕竟并非每个人都如他一般意志坚定,忠心耿耿。 哈哈,不然谁吃饱了饭会没事找骂? 遂拱手道:“那下官先来?殿下听完可不要生气。” 长孙清野佩服老友的胆量,真是什么话都敢接。 沈舟用手背试了试酒壶的温度,点头道:“尽管开口。” 童宏仁清了清嗓子,踱步于亭内,忽然双手一张,大袖飘摇道:“殿下的气度如渊渟岳峙,日月不足喻其明;兰薰桂馥,金玉难以方其洁。” “腹纳河图洛书,笔走龙蛇惊风雨;舌粲昆山片玉,谈倾沧海起虹霓。” “万壑松涛入袖底,千仞云峰作砚山;俯仰皆成天地韵,呼吸自引凤凰仪。” “行若孤鹤排云,止如昆璧沉渊;笑转三春冻解,怒收九霄雷寂。” “袖里藏得乾坤卦,眉间自有社稷图;蟪蛄声里听惊雷,芥子尘中见须弥。” 说完他摆出一副哀痛的模样,差点泣不成声,“全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沈舟端起酒杯的右手悬在半空中,是他刚刚说的不够明白?还是这老家伙不曾听清。 长孙清野在心中怒骂好友不是东西,玩这套是吧!? 随即拍去肩膀上半片雪花,拱手道:“下官偶然得诗一首,献丑啦!”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尖叫出声,也不管沈舟愿不愿意听,沉吟道: “寒梅傲骨融冰河,青松劲节拄苍天。 谪仙醉墨洒星斗,谢女咏絮动江关。 卧龙观势八荒静,彩凤鸣梧四海清。 补天石魄铸肝胆,裁云手笔写春秋。” 这本是他为陛下六十大寿准备的贺词,不管了,先拿来用,以后在补一篇! 沈舟就像吃了两只死苍蝇般难受,他不是不喜欢吹捧,但也要有的放矢吧,这上面哪一句符合齐王世子的气度,才思,胸襟,风仪和格局?况且今天的重点是骂才对! 于是试探性问道:“二位是不是耳朵有些问题。” 童宏仁和长孙清野刚想解释,却被沈舟打断,“好了,先别说话。” 随即他看向另外四人,“尔等都是贤良之辈,定然早就看不惯齐王世子的嚣张做派,如今这贼子窃取虚名,就不想参上一本?” 李慎行淡淡道:“学子被杀一案,却是由殿下侦破,‘窃’之一字有些太过严重。” 沈舟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对付沈弈和沈卓还得再等段日子,需好好谋划一番,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将沈凛不切实际的想法给压下去。 继而转头道:“江司业,齐王世子曾火烧国子监,但祭酒的处罚不痛不痒,你能忍?” 江茶想了想道:“叶先生当初逐殿下出门,也是无奈之举,之后常有后悔…” 沈舟仰头喊了声呜呼哀哉,“你们今日怎么回事?真就不打算帮我一个忙?” 众人无言。 童宏仁用手肘捅了一下身旁的大理寺卿,小声道:“你不说万死不辞吗?好机会啊。” 长孙清野老神在在道:“有些忙能帮,有些则不能,下官还分得清好赖。” 见事与愿违,沈舟叹了口气,违心道:“其实我也有一颗上进的心,但每个人对自己的认知都不够清楚,往往会忽视掉一些细节,所以才想让诸位大人帮忙斧正。” 说罢学沈弈装模做样的行了一礼,并提醒道:“而且我是个贱皮子,你们说的太委婉不行,一定要骂的够狠才可以,古人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给个机会。” 江茶抚须而笑,他知道父亲江左晦的心思,如今能听到这番话语,极为开怀,“殿下想被骂到何种程度?” 沈舟眼前一亮,“看你们。” 江茶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钦佩的眼神中开口道:“尔这沐猴而冠之徒,胸无点墨,偏效风流,蝇营狗苟,陷身脂粉窟,朽木粪土之质竟污天家血脉!” “整日斗鸡走狗,声色犬马,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数典忘祖愧对太庙列宗! ” “酒囊饭袋之躯裹着锦袍,狼心狗肺之辈妄称龙种,恬不知耻尤胜勾栏龟公!” 说罢他喘了几口粗气,“请殿下日后引以为戒。” 长孙清野竖起大拇指,难怪别人都说国子监的读书人口舌如刀呢,这真的是能杀人。 沈舟看向京兆尹,“该你了。” “下官…”朱怀瑾对齐王世子了解不多,但知道今日逃不过,遂心一横,用听到的传言加上他最擅长的阴阳怪气,道:“ 殿下醉卧花丛实乃采风问俗,怜香惜玉真是仁德无双!这流连忘返之痴情,颠鸾倒凤之雄姿,直教汉成帝羞煞,陈后主愧亡。” “掷金如土何等阔达豪迈,夜夜笙歌却为勤政不辍!这玉体横陈的卧治之术,颠鸾倒凤的安邦之策,合该载入《景明政要》,永垂青史!” 沈舟管他们骂的是不是实话,反正自己名声本来就差,再烂一些也无妨,“好的,不错,很有见地。” 其实皇家册立太子太孙,主要还是靠圣裁,但也不能让一位品行败坏,不能服众之人荣登大宝。 苍梧毕竟没有走到王朝末期,大殿内忠臣良将不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江山被断送在一位纨绔子弟手中。 沈舟让人拿出一副对联,分别递给童宏仁和长孙清野。 “嫖赌饮吹四绝圣手” “蠢懒馋贪千古奇才” 并吩咐道:“你们就按照他们的说辞,在下次大朝会上骂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被吓的魂飞天外。 长孙清野在心底咆哮,妈的,今日就不该来齐王府! 沈舟勾唇一笑,敬爱的皇爷爷,接下来您该如何应对不孝子的出招呢? 当皇帝?当太孙?他脑子又没病。 第24章 不要害羞 李慎行率先离去,睁着眼睛说胡话非他所长,而且兵部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处理。 京兆尹和国子监司业一同告辞,骂也骂过,后面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沈舟也没有过多停留,他今天得出趟门,赶时间。 等众人消失在视野中,张仲宣小声呼喊道:“两位大人?” 长孙清野打了个寒颤,“老夫要说今日没有来过齐王府,你们信吗?” 童宏仁看着手里的上联,脸上不知该做何种表情,本来想拍马屁,结果拍到马蹄上。 这马还是匹烈马,蹬完一腿后还转身踩上几脚,次次击中要害。 天意弄人,日后若殿下登上帝位,他们俩该如何跟文武百官解释景明十二年冬发生的事情? 说是领了殿下的命令,会有人信吗?到时候齐王世子摇身一变,黄袍加身,还会承认吗? 童宏仁似哭似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早知道死路上好了。” 长孙清野眼睛一转,揽着老友肩膀,“也并非不可挽救,不如咱们这样…” 张仲宣在一旁听着,瞳孔逐渐放大,你俩敢这么谋划,确定齐王世子下次上朝不会发飙? … 苍梧从一百五十年前自立一国后,便有了永新王这个爵位,属沈氏一族分支。 历代继任者,几乎都是战场上的无双猛将,尤其是上任永新王夫妇,伉俪携手,以三千步卒挡下两万后梁大军,为苍梧攻陷南越争取了宝贵时间。 等沈凛带兵回援时,二人早已战死在“沈”字军旗下,那年家中独子才过完三岁生日,连刚学会的“爹”,“娘”二字都不曾来得及喊出口。 沈皓站在叶府门前走来走去,紧张到舌根发麻,“今天来的是不是太仓促了?能成吗?” 沈承煜笑道:“事在人为。” 说亲这种事,以沈皓的背景,全完能请得动陛下帮忙做媒。 可觉着这样似乎有以势压人的嫌疑,他父母不在了,日后肯定会跟岳丈走的近些,总不好将关系闹得太僵。 思来想去,还是齐王夫妇合适,身份够尊贵,又没皇帝那么吓人。 林欣笑道:“今日只是来问问叶将军的意思,不用害怕。” 晋王府跟陆家提亲失败后,至今还是京城里的笑话,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看见沈承璟和沈弈依旧会想起来。 所以现在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普通百姓,提亲前都会多确认几遍,省得双方尴尬。 沈舟嘿嘿道:“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 “去去去。”沈皓嘟囔了一句,“本王又不是入赘。” 沈舟瘪嘴摇了摇头,“难说,你对叶望舒怕到了骨子里,如今虽然暂时被情爱冲昏头脑,但是时间一长…啧啧,以后永新王府得换个当家人。” 经好兄弟一打岔,沈皓心中的紧张情绪减弱不少。 片刻后,叶无救从府内走出,行礼道:“昨日收到齐王府拜帖,末将不胜荣幸。” 他初从军时加入便是沈承煜麾下的“陷阵营”,开始还以为在一位文弱书生手下不会有什么建树,直到那年,年少的左威卫大将军见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 残月斜挂洛阳谯楼,沈承煜着一袭青衫立在雉堞间。 当铁甲洪流涌至护城河畔时,他腕骨轻转,湘妃竹扇“唰”地展开,苍梧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军阵! 被诱出城的魏国大将骤然勒马,却又见身后追兵临近。 此一战后,中原再无魏都,只剩苍梧洛阳。 十万兜鍪齐俯首,九旒旌旗尽低垂。 护城河倒映的漫天兵戈,在月色下碎成粼粼波光,那书生淡淡一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小事罢了。 叶无救为当年的将军,现在的齐王感到不值,若是能晚些退居幕后,秦王封号得换个人才对。 沈承煜温和道:“叶将军不让我们入府聊聊?” 叶无救侧身做了个请手势,“是末将一时分神。” 进入内堂后,沈承煜没有寒暄叙旧,而是直接挑明来意,想问问对方的看法。 沈皓则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我以后一定会对叶望舒好的,叶叔叔您就成全我们吧。” 叶无救面露难色,扭头与年轻的永新王对视道:“末将心直口快,请王爷不要怪罪,您还好没有选择加入左威卫,不然每天都要吃一顿杀威棒。” 讲的更直白一些,就是看不上。 齐王世子虽也浪荡形骸,但偶尔能做出一两件出人意料之事,足可见其性情,而沈皓这么些年来,从未有过让人另眼相看的时刻。 世袭罔替的王爵确实很吸引人,但叶家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 闺女以后的丈夫,可以普通,也可以招人烦,但不能又普通又招人烦。 沈皓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细不可闻。 林欣帮忙求情道:“皓儿是我跟承煜看着长大的,人不坏,就是跟舟儿一样,有些贪玩。” 叶无救无奈道:“王妃,绝非末将推辞,舒儿那性子找夫婿本就困难,但末将也不能将闺女往火坑里推。” 林欣摇了摇头,这摆明了是没得谈,她也确实不好强求。 结亲一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使心机,耍手段,都不利于日后家庭和睦。 好在叶家闺女不曾与他人情投意合,那就还有机会。 沈舟翘着二郎腿,品了口茶道:“叶将军的心情我理解,现任永新王的确是个败类。” 叶无救摇了摇头道:“殿下言重了,王爷只是有些不求上进而已。” 他从一个小小的骑卒,一路浴血奋战成为苍梧的正三品将军,不愿看到家中后辈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就算是女婿也不成。 叶无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坐吃山空的道理还是懂的。 沈舟套出了关键所在,但没有选择直接切入,而是问道:“那叶将军心目中理想的女婿应该是什么样的?” 沈承煜嘴角微微勾起,他现在有点理解父皇了,有个聪明人帮着说话,事情果然会很简单很多。 叶无救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心中有个大概想法,随即道:“首先,肯定是要喜欢舒儿…” 沈舟大喝一声道:“来,不要害羞!展示给未来老丈人看看!” 第25章 好事和坏事 世间几乎所有的大问题都可以拆解成一个个小问题。 沈舟现在已经知道叶无救最看中未来女婿的上进心,但是这玩意儿谁保证不了,只能看沈皓日后的表现。 至于其他的某些条件,不妨趁这次一同打听清楚,免得下次上门又被拒绝,再耽误下去,小伙都都要变成老头了。 沈皓神情有些扭捏,“不好吧,这么多长辈在呢。” 沈舟嘿嘿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见好兄弟依旧没什么动静,他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在脑子里幻想一幅画面试试,叶望舒成亲了,新郎不是你。” 沈皓先是一喜,随后面色数变,青白转化之下难掩眉间的失落与愤怒,大吼一声道:“死就死!” 随即不管不顾的开始宽衣解带,现场只有他半个爹娘和未来岳丈,怕什么丢人! 沈承煜和林欣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要学先贤来个“叶门立雪”?但杨游二人是为了请教学问,而且也没有光着身子。 叶无救端起茶碗,无论今日永新王做什么,他都不会答应结亲。 作为一名军人,大雪天赤膊训练也是常事,这等手段,算不得什么。 但等沈皓转过身来,叶无救嘴里温热的茶水立马被喷出一丈远,天下竟有如此豪杰? 沈承煜和林欣表情不变,但眼中短短一瞬中闪过数道不一样的光芒,这孩子,真的是下得去手。 无他,只因永新王背后纹着“此生唯爱叶望舒”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副女子头像,旁边配着个小爱心。 这字,这画工,一看就是出自叶家某人之手。 沈舟前几日见到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不过也没有嘲笑好兄弟,就随意夸了两句不错。 沈皓仰头看向天花板,脸上带着些骄傲。 叶无救站起身,按住永新王肩膀让其转身,郑重问道:“王爷以后都不打算上战场?” 只要与敌军厮杀,难免会甲碎衣破,到时候一露出来,麾下士卒会怎么想? 王爷真乃性情中人?还是王爷是个妻管严? 当初在纹的时候沈皓便考虑到了这一点,遂道:“要上的,但是无碍,我娘亲以女子之身都能让将士们心服口服,我只要遇战不退,奋勇杀敌,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而被嘲笑。” “既然王爷身上有…”叶无救手掌骤然发力,咧开大口道:“我闺女…啊?”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今日提亲变逼婚? 沈皓肩膀吃痛,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难色,肃穆道:“叶将军不可随意猜测,我知道我名声不好,但对待真正喜欢之人,起码要等成亲之后才会行周公之礼。” 沈舟心中呵呵笑了两声,上次要不是他登门的时机恰好,二人在永新王府还不知会进展到哪一步。 沈皓心有灵犀的看了好兄弟一眼,“没碰到过。” 叶无救松了口气,“还好。” 他心中虽对永新王印象稍有好转,但依旧不同意这门亲事。 年轻人一时热血上头,当不得真,或许过几年就会后悔。 沈舟又问道:“叶将军可还有什么要求?” 叶无救愣神片刻,论家世,相貌,京城里没几个人比得上沈皓。 若要说性子,乖张些倒也情有可原,武将世家不讲究那么多。 此时叶望舒从后院急匆匆的跑来,拉着心上人的衣袖一同跪下,仰着头道:“爹,女儿也真心喜欢他。” 她不想让沈皓独自一人承受父亲的怒火,夫妻嘛,有事就要一起扛。 沈舟乘胜追击道:“叶将军想必也提不出什么其他条件,世上人无完人,能符合七八成就可称天作之合。” “成婚之后,有叶望舒管着,你也不用怕沈皓再做出浪荡之举,这一点,我相信在座的都能保证。” 叶无救叹了口气,“确如殿下所说,但缺少的那部分,正是末将最为看重的…” 沈承煜打断道:“说到底是我夫妻二人疏于管教。” 叶无救脖后一紧,连声道:“末将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面对老上级,他不敢有半点怪罪,于是换了个说辞道:“要不等永新王爷改好之后再登门?” 沈承煜笑道:“婚事不好耽搁,皓儿毕竟是兄长,不如这样,你写一封奏章呈递三省,将皓儿调入左威卫,如此便能亲自教育他。” 沈舟附和道:“是呀是呀,有叶将军出手,就算是块烂泥也能砸成钢铁,还怕未来女婿不成器?只要不打死打残,我们都没意见。” 叶无救是出了名的治军严苛,每一次校场大比,他麾下的左威卫都稳坐第五。 至于为什么进不了前四,那是因为除了左右卫之外,还有左右千牛卫,一群混蛋派出军中武者欺负普通士卒! 沈皓额了一声,但看着叶无救异常犀利的眼神,咽了口口水,“一切都由将军做主!” 叶无救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道:“可以,但若是永新王爷吃不了这份苦,别怪末将悔婚。” 沈皓大喜,急得就想磕头,却被林欣扶住身子,“你这不是让叶将军难堪吗?等正式下聘后再说。” … 曹云今天换上了一套刚从齐王府领来的仆役服,美滋滋跟妹妹道:“我以后就跟世子殿下混,你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曹芳眉眼眯成一条缝,“我哥最厉害了!” 突然,有人一脚踹开的院内大门,“曹家兄妹在吗?” 曹云出门一看,正是之前抢他银币的孙家少爷,没好气道:“在不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一个胖胖的少年从仆役身后走出,咧着嘴笑道:“小无赖,上次你偷了本公子的钱袋,不会以为一块银币就够偿还了吧?” 曹芳从窗口探出头来,“我哥已经在府衙挨过板子,财物也被你拿了回去,还想怎样?” 孙家少爷搓手道:“上次的事情吓的本少爷几天起不了床,不需要赔偿吗?” “想要既往不咎,只要妹妹跟哥哥回家待上几天就好,放心,我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不会弄疼你的。” 第26章 一家人 曹芳从小在市井街头长大,什么样的污言秽语没听过,这两句还不至于让她羞恼,面色不改道:“我哥如今在齐王府当差。” 小院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孙家公子扶着仆役的肩膀,前仰后合道:“就凭他?” 就算是京城里普通的富贵人家,也不会让一个有前科的贼子进入府内,更别说晋秦齐三王。 曹云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帮妹妹摆脱地痞流氓的纠缠。 对方一定是听说仵作师父将他逐出刑部后,这才敢找上门,遂阴沉着脸道:“要多少钱?” 孙家公子脸上赘肉不断抖动,露着大牙道:“一百两或者让曹芳陪我三天,城里一般的青楼姑娘也就这个价。”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好好考虑一下,若是你妹子愿意嫁给我当小妾,孙家愿意再倒贴五十两,修修这破房子足够了。” 曹芳小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反倒有那么点美人胚子的味道。 附近街坊邻居常有上门提亲的,可都被少女拒绝,说是要等她哥娶了嫂子再说。 曹云吐出胸中浊气,艰难的扯起嘴角,“京城里他们不敢乱来,乖乖待在家里。” 曹芳握紧手中的剪刀,重重的点了点头。 小半个时辰后,曹云站在齐王府门口。 他来之前想过报官,可孙家那头猪只说了两句无赖话,府衙不见得会管,为了防止妹妹以后被骚扰,他决定还是先预支一年半的工钱,就当是破财消灾,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什么风浪。 门房一眼就看见了少年,招手道:“曹…曹云是吧?愣着干嘛,进来啊。” 怪就怪王府太过奢华壮丽,以前新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没关系,过段时间就会好。 曹云心情沉重的迈上石阶,小心翼翼的跟在对方身后,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门房喋喋不休的介绍道:“你这几日先跟着王管家学规矩,其他活儿先别干。” “府里人不多,主子只有三位,王爷王妃和世子,很快就能熟悉。” “除了殿下之外,脾气都很好,也不用担心犯了错会挨罚。” 他忽然想起某人,指着一处道:“那是温家公子的小院,没事不要过去,就算是有事,也只能站在门外禀告。” … 少年心中藏着事,听一半忘一半,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那个,我能先…” 此时王管家正好走了过来,“曹云?” 门房点点头道:“孩子有点怕生,正想带他去找您呢。” 王管家笑了笑,“进了王府,我们就算一家人…” 曹云暗恼自己不争气,咬着牙,羞愧道:“我能先预支一百两工钱吗?” 王雪崖停顿片刻,摇了摇头,“不行,主子们都很忙,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少年失落的低下了头,但也没抱怨什么,毕竟这是第一天进府,要求确实有些过分。 王雪崖轻笑道:“不过我可以借你,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一听事情还有转机,少年兴奋道:“有!太有了!” 对于这位王府管家来说,一百两算不了什么,可曹云真的很需要:“只要您愿意借钱,以后府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我来做!” 王雪崖托着下巴沉思道:“昨天似乎有个年轻人跑的太急,连殿下赏的五千两都忘记拿了,有这回事吗?” 门房忍着笑意,“莫约是有的。” 曹云诶了一声,昨日离开王府时,确实听到背后隐隐约约有人喊,但他只顾着回家将好消息说给妹妹听,就没当一回事。 突然有了底气的少年目光焕发出往日的光彩,“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能不能晚两个时辰再来?” 王雪崖摆了摆手,“你情绪不定,不妨将心里话跟我们说说看?或许能有另一番转机。” 曹云犹豫片刻,将事情简单的描绘了一遍。 门房小声问道:“真的吗?” 府里下人中,王管家最懂人心,什么谎话都瞒不过他的耳朵,堪称断事如神。 王雪崖观察着少年身体每一处细微动作,耳中回荡着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只有在提及妹妹曹芳时,才会有明显的快慢变化,随即点了点头。 “欺负到齐王府头上来了?”门房怒不可遏的撸起袖子,“家里谁还有空的,一起去帮新来的兄弟找回场子!” 在曹云惊愕的表情中,周围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二三十人。 少年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他应该没走错门才对,这不是什么土匪窝吧? 王雪崖呵呵道:“王爷王妃早就说过,咱家除了殿下外,谁都不可以在外面主动生事,但如果有麻烦找上门,那就打回去。” “若是你不曾归还财务,那么谁都不会帮这个忙,但既然在官府受过刑,就表示恩怨已清。” “老夫刚刚说我们是一家人,并非空口白话。” 一精瘦男子手持水火棍,“这事我老余一定帮帮场子,两年多不曾跟人过招,手都有些生。” 又有一人道:“就你那两下子,别到时候让人打的爬不起来。” “这叫什么话?”精瘦男子反驳道:“别拿四品不当高手好吧?” 曹云见过对方,好像是个挑水的,四品?啊? 有这份功夫在身上,去哪不能谋份好差事? 一膀大腰圆,满胡茬的男子轻蔑一笑,“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四品了,除了新来的这位小兄弟,府里你能打得过谁?” 精瘦男子呵呵道:“那您裤衩子可真够大的。” 王雪崖出声打断仆役之间的相互调侃,“下手莫要没轻没重,注意点分寸。” 众人躬身说了句是,然后簇拥着少年往后走去。 曹云还不曾缓过神,等他清醒时发现已经站在了孙宅大门外,“咱们这么做,是不是要跟殿下或者王爷说一声先?” 精瘦男子收敛笑容,沉声道:“小子,我看你是新来的才愿意多提一嘴,别用你这破烂事去打扰世子,不然别怪我老余棍下无情,咱们这一家人中,可不包括几位主子,身份要摆正。” 一旁有位洒扫老仆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我等深受王爷大恩,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以死相报,你虽是殿下招进府里的,但也不能乱了尊卑,况且王管家点了头,不碍事。” “恁多废话。”精瘦男子身前水火棍脱手而出,向前激射而去。 第27章 死在墙上就好了 来自齐王府的仆役神色温柔的将周围百姓请到一旁,尽量让他们站远些。 要是碰到几个不好说话的,便会低声道歉几句。 刚刚还在府里嘲笑别人的魁梧汉子,正小心翼翼的扶着某位老妇人穿过横街,脸上满是笑意道:“您老年纪这么大了,出门孩子也不看着点?这人来人往的,万一磕磕碰碰可怎么办?” 老妇人没好气道:“家里孩子孝顺的很,再胡言乱语抽你大嘴巴子信不信?” 汉子赔笑道:“信信信,就您这精气神,今年才刚过五十吧?” 一句话将老妇人哄得极为开心,“傻小子,老身今年六十有三。” 汉子哎呦一声,“那身子骨可真是硬朗,我看就算去城外烧香拜佛都不成问题。” 老妇人掩嘴而笑,她昨日确实出了趟城,去看望嫁去村里的妹妹,可惜对方家里孩子不争气,没能将她接到城里来住,不然走动起来也方便些。 … 姓余的精瘦男子一招将两寸厚的乌木门板打的四分五裂,又稳稳接住反弹回来的水火棍,手掌在上面不断摩擦。 这可是他挑水的家伙事,这么多年用顺手了,不是很想换。 孙家在京城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但在街面上也开了几间商铺。 宅子里有几位仆役见大门被毁,结伴冲了出来,大声道:“谁干的?眼睛塞屁股里面去了?” 但看清外面站着一群凶神恶煞之辈后,又立即惊慌失措的跑了回去,城里何时来了马匪? 他们只是一群练过几天花架子的普通人,吓唬街坊邻居在行,真要碰到硬茬子,还是得找家主出面,每个月才几两银子的收入,用不着以命相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穿金戴银的男子走了出来,“鄙人孙大昌,不知诸位好汉有何贵干?” 精瘦男子小声问道:“是他吗?” 曹云摇了摇头。 精瘦男子又道:“你家是不是有个膘肥体壮的儿子,走两步都流油那个。” 孙大昌双眼微眯,“还请口下积德,真要打起来你们未必占便宜。” 齐王府众人哈哈一笑,他们从乱世活到现在,谁手里没几十条人命,如今虽改邪归正,但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孙大昌见不能善了,转身挥手道:“打,赢了有赏,医药费我来出。” 虽然用银子大概率也能摆平,但不如借此收买一下自家人心,最近请辞的伙计有点多,重新招人又耽误功夫。 都是花一份钱,得到的效果却截然不同,他自小从商,岂能算不明白这笔账? 一群仆役得到家主的命令后蜂拥而上,虽然对方看上去很能打,但毕竟人数少,怕个卵! 曹云捏紧拳头,摆开架势,他这么多年学会一个道理,打群架的时候不要贪多,盯着一个死揍就成,反正不亏! 就在此时,刚刚送完老妇人归家的壮硕汉子从天而降,地面青石被一脚踏得稀烂。 距离他最近的两位孙家仆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扣住头顶。 只听汉子豪迈一笑,身形开始原地旋转,带着手中两人变成一个巨大的风车。 其余孙家仆役但凡被击中者,都会横飞出去四五丈,然后躺在地上呕血不止,面露绝望。 有绝世猛人在,怎么打? 开玩笑,再转快点这大哥都能原地飞升了,要不装死? 闭着眼睛的孙大昌勾起嘴角,他不喜欢见到血腥场面,等周围恢复平静后才慢慢转身,“早跟你们说过了,非不…听?” 最后那个字似乎是从某位女子口中的发出的,刺耳的很。 精瘦男子抱胸道:“张哥,不是说好一人一个的吗?你全都包圆了我们怎么办?” 汉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时没控制住,嘿嘿。” 孙大昌腿脚一软,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诸位好汉,这里是京城,你们就算抢了钱也逃不出去,不如各退一步,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曹云走上前道:“你儿子说我欠了他一百两银子,今日特地上门还账。” 孙大昌一副死了亲娘的表情,“我们不要了成不成?” 精瘦男子往地面上吐了口痰,“你是债主吗?叫那头死肥猪出来!” 孙大昌这些年忙于生意,少了对儿子的管教,本以为商人子弟无法做官,胡闹些无妨,没想到却闯下大祸,对方这哪里是来还账的,分明是来索命的! 随即扯着嗓子喊道:“孙金,快给我滚出来!” “又干嘛?没钱了我自己会去铺子里取,用不着你操心。”一位胖乎乎的公子哥走出宅子,手里拎着一串糖葫芦,直接无视众人,盯着不远处的少年道:“偷来的钱本公子可不要。劝你还是早点将人送来比较好,不要逼我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曹芳不是帮人织布吗?本公子只需随便找个铺子,约她去看样品,到时候大门一关,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小腿骤然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冲了上去,抬手便是一巴掌。 孙金满脸涨红道:“你…” 曹云不想也不愿压制心中的愤怒,拳脚专攻对方下三路。 若是他再晚几天跟齐王府众人说此事,后果简直不敢设想。 精瘦男子小声跟周围同伴道:“是个好苗子,年岁也还行,不算晚。” 壮硕男子讽刺道:“就你这小身板,自己都练不好,还想教徒弟?” “那咋?要不换你来?” 时间在众人闲聊中慢慢过去,眼看孙金就要翻白眼,壮硕男子这才上前将少年拎起,“光天化日之下不能闹出人命,否则会给主子们找麻烦。” 随即他又跟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男子道:“这小子是我兄弟,你儿子想侮辱我妹妹,该怎么算?” 孙大昌刚刚听到了“主子”二字,脸色大骇,这帮人不是马匪,还有靠山!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岂是孙家能惹的?他一瞬间心如死灰,早知今日,就该让混账儿子死在墙上!